------------ 1 C01. 《鲜红淡绿》 勖力/文 晋江文学城 . 冯母第三发电话打过来的时候,助手杭天实在没辙,这才把通着话的手机递到正主手上。 彼时,冯镜衡正在江北这头陪同德国船东验收交付一艘4万吨的散货船。 手机冷不丁地到他手上,再听杭天贴耳来道:“家里该是有急事。您母亲打三回了。” 冯镜衡白色安全帽檐下一双冷清清的眼睛,目光如炬、情绪不显。 只掩着手机屏幕与陪同的船东代表德语稍作歉仄,原谅他失陪一下。 靠泊舾装码头队伍里脱身出来,冯镜衡即便衬衫后背上汗浃了一圈,验收队伍末梢的员工看到的小冯总依旧端持挺拔。 他一路从码头踱步到就近的加工内厂车间。鼓噪机械与人声运作里,冯镜衡推开半扇门,由着盛夏的南风热烘烘地灌进来。他在外头讲电话一贯的习性,四方视野不允许有任何盲点、盲区。 手机贴到耳边,招呼对方。哪怕知道通话那头是他的母亲,冯镜衡也没多少好气,“嗯。说,我在听。” 那头听到老二的声音,这才绷不住了,塌天般地告诉老二,“伊家,伊宁不见了……我怎么跟你大哥大嫂交代啊……” 冯镜衡骤然听说什么,像拿刀子划玻璃,刺耳还惊心。“什么叫不见了?” 听清母亲哭腔的描述,这头真真咬着牙关,不高兴同父母发难什么,只冷静嘱咐他们两件事,“通知朱青;再有,报警、快。” 冯母还要问老二什么,冯镜衡这才起来点脾气,“先把孩子找到再说。其余全是屁话。你不通知大哥也得先通知朱青,孩子是他们的。听懂了吗?” 冯镜衡家里行老二。上头还有个大五岁的同胞哥哥,冯纪衡。这段时间老大胆囊上出了点问题,才开了刀,还没出院。这才冯家的一应事务全挑给了老二管。 挂了母亲电话。冯镜衡回验收队伍前,给好友沈罗众发了条江湖救急的消息—— 老大家的两个孩子闹离家出走,我来不及回去,帮料理一下。 没等到老沈那头回复,冯镜衡就自顾自回队伍。把手机扔还给助手时,寂寂然目光投过来,杭天再明白不过——天塌下来今天也别再烦他了。 冯家这桩孩子离家出走的事故,三个小时后告一段落。 冯母再给老二来电话的时候,告诉老二,姐弟俩趁着老两口午休、保姆在厨房包小馄饨的空档,从家里溜出去要去看他们爸爸。就是纪衡开刀的事瞒着他们的,挨他们听到了。 身上拢共几十块钞票。伊家甚至儿童定位的那个手表也没带。你说说看,这不是要人命么! 晚饭时分,民警联络上的时候,朱青都急疯了。 忙冲冲奔到那个片区派出所,两个小毛头已经快出他们这个辖区了。 姐弟俩误走进一个社区里,被一个社区老医生看到了,拾掇两个孩子还请孩子各吃了碗面。这工夫间,报警请民警来接手了。 伊家大点,她也知道闯祸了。民警姐姐安抚了好一阵,才结结巴巴背出了妈妈的手机号码。 冯家把孩子接回去。冯母次日回想起来,还是胆战心惊。说伊家伊宁当真丢了,我和你爸爸也不活了。 冯镜衡那会儿还在江北外差赴酒局的路上。后车座上,靠在头枕上闭目养神的他,戴着airpods很是勉强地听着母亲的劫后余生,淡漠附和道:“别。你们不是爱带孩子么,老大的孩子没了,还有我。别动不动就不活了,我不爱听。” 冯母听老二这些凉薄话,灰心极了。骂他忤逆,“你自己听听,你每回说出口的话,哪是朝爹妈啊。就是朝保姆,你都好些。” “嗯,那是因为人家识相。不管闲事,守边界。不会仗着孩子姓冯,不肯朱青送到她父母那里去。” 冯母一听老二这些酸话,即刻摆正她冯太太、孩子奶奶的威风,“老二,我是每回说点朱青什么,你都跟着帮腔。”朱青原来和冯镜衡是高中同学,两个人没什么交集,某一回大哥去替老二开考前动员会,认识了这个要强但也实在露怯的女生。 明明是冯纪衡仗着和朱青后来大学校友的名义,饮食男女,嫁娶自由。落到冯母眼里,这些年了,两口子都生了一双儿女了,老太太还有话说。扯来扯去,无非就是不满意朱青的家世。朱家老头早年是个不正经的倒爷,民间集资那档子事更是把家都冲掉了。在冯母看来,这种跌跟头家庭出来的孩子,父母还由着她,无非就是想着女儿嫁个好人家,一家子跟着“旱涝保收”。 偶尔老大不在家,婆媳口角两句,老二听到了,总会帮老同学的大嫂说话。时间长了,冯母再沉得住气,也有熬不住的时候,反口就问老二,这是闹哪样,回回你大哥都没说话呢,你都要跟着帮腔。 冯镜衡向来不惮什么的。即便老头子发起火来,朝他脸上扔茶壶,老二也敢中门对狙的主。冯母今天又来这一出,于是,车后座上的某人冷冷应声,“嗯,我帮腔自然是我舍不得朱青,我舍不得她受委屈。” 冯母一听这犯上作乱的话,好像破案一般的忐忑且唏嘘。隔了几秒,才烈烈骂他,“你当真!你当真存这种心思,你爸要把你腿打断的,告诉你!” 冯镜衡听后,笑得诡异。随即问母亲,“这么听来,你还是舍不得你大儿子婚姻破裂的,是不是?” 冯母骂老二不成文。 别管成不成文。“我告诉你,你老大只是脾气好,你们婆媳许多口角他不知道罢了。但凡朱青跟你似地处处爱跟你老头告状,你怕是早和你宝贝老大,母子离心了!” 冯母回回说不过老二,又听到老二还数落她,更是狂风大作的脾气。再要说什么,冯镜衡这头已经挂电话了。“我有工夫陪你嘴里嘟粥呢。” 前排的杭天和司机听着,一齐笑了。笑冯总回回和老母亲打电话都跟打仗似的。 冯镜衡也不避讳,“小老太太,被我们家老冯惯一辈子了。个个都顺她的心意,简直要上天。” 杭天笑咧开嘴,“别说,您还真别说。就冲您这和亲妈斗智斗勇的,哪个姑娘嫁给您都不亏。” 后座上的人并不把这话当奉承。 冯镜衡平素最不喜的一类人就是把嫁娶挂嘴边的。在他看来,适龄男女谈婚论嫁,简直就是繁衍欲作祟。 不然哪来的适龄一说。 好在冯家有冯纪衡这珠玉在前,好脾气好教养好学历好能力,又早早地结婚生子。简直就是冯钊明的天选好大儿及继承人。 老冯回回说教到老二,都狠批八个字:吊儿郎当、明珠暗投。 明珠暗投是说谁家女儿摊到老二手上的下场。 从前冯钊明带老二回老家,老妈妈摸着二子的头发就说二子更像老子,这头发硬的人脾气都没几个好的。又娇惯口吻劝二子,这男子汉大丈夫的有血气不能有脾气,你这脾气太丑将来找不到老婆的啊! 真给老太太说中了。成年后的冯镜衡也来往过二三个对象,最终都无影无踪。但大概症结也不外乎他受不了对方的脾气或者对方对冯家祛魅后再看他冯镜衡——也不过就是个相对而言有钱有颜点的二世祖。 冯镜衡对此从不辩驳。 老冯更气了,看看,就你这没定当的性子,试问哪个好姑娘中意你。三十了,还当自己十八呢! 老二不解,反问父亲,你都有大哥这么个完美无缺的模板了,也给你生了一对孙子了,你又何必要我陪绑呢。 冯钊明双手背在身后,来回踱步打量老二,也作愤恨。哦,要你早点成家定性就是陪绑了?那么,你是不打算结婚生子了? 冯镜衡摇头。他并没这么说。他只说,你们中意的,我都不满意。 冯钊明发笑。怎么别人娶妻生子都那么顺顺当当,到你这就这么老二难呢。这么说,你这辈子不自己满意,就不成家了? 啊。老二理所当然。 老冯:我随你去。老二,你要相信,原则这个狗东西,不是只有你才有。 爷俩这样谈不拢的“休庭再议”多到家常便饭。老冯也习以为常老二对事不对人的性格。末了,当爹的气消掉些,冷漠再询问老二,你到底满意什么样的? 冯镜衡饭桌上,当着侄女侄子的面,坐没坐相,坦然他的审美:我满意什么样的我难形容,但是我不满意什么样的我很清楚—— 就是答应来相亲的女人。 答应来看看我什么样子、也任由我看看她什么样子。简直比伊家他们幼儿园排队等着发坚果饼干还盲从还愚蠢。 冯伊家小朋友无辜被小叔内涵到了。“小叔,排队哪里愚蠢?” 爸爸叫伊家别理你小叔。他上学那会儿,作文从来没及格过。 朱青在边上偷偷发笑。 原则上,冯家家长里短的还算和睦。冯母的原话,只要老二不找个难相处的,他们这个家真真是顶好的,叫人羡慕的。 老二冷哼,是顶好的,你小老太太看不到别人让你的罢了。 * 冯镜衡这天回A城。端午才过去没多久,天已经要热化了。 他头一站先去了医院探望大哥。 碰上朱青和冯母都在。 老二当着她们婆媳的面,直截了当地问,“你俩都在这儿,伊家和伊宁呢,别老冯又看不住,跑丢第二回啊!” 病床上的冯纪衡这才听出些弦外音来,径直问妻子,“什么情况?” 朱青把从她父母那里带过来的鸽子汤倒给丈夫喝,也安抚他,“没事。你先把自己顾好。” 冯母闻言,先是狠狠剜一眼老二,再藏着掖着地看向老大。不等冯母出声,床上的冯纪衡发话了,“老二,你说。” 冯镜衡看热闹不怕事大。主要也是孩子找着了,加上腹腔镜的手术,他有把握,大哥自有分寸的人。这事不在老大这里过个明路,老头老太太永远不知道孩子弄丢的后果。 他简短描补几句。床上的人,静默片刻,“行了,我这里用不着你们都过来。妈,你还是回去顾着家里。我这里有朱青就够了,至于家家和宁宁,你不放心人家外公外婆,我说实话也不放心你们。两头我都不要了,按着原计划,孩子该请家庭教师的请教师,住家阿姨的暑假也不要放了,还是把人家请回来吧。” 冯纪衡的性情沉着甚至沾点秀气。但是一向很有话语权,说出口的话,板上钉钉。就这么着了。 兄弟俩还有公事谈。朱青给丈夫倒了碗汤,余下些便问小叔子喝不喝。 冯镜衡摇头。坐在病房南窗边的沙发上,二郎腿那么一架,闲心地给自己剥桔子吃。冯母闷闷投老二两眼,真真散漫又招人恨。 探过大哥,冯镜衡顺路带母亲回去。 冯母气得,甚至不愿意同老二同路。 冯镜衡白衫黑裤的斯文扮相,说起事故来,脸上冷意连连,“这事我说什么都不站你们啊。隔代亲归隔代亲,孩子是大哥和朱青的,怎么老是拎不清的。” “冯太太,你走不走,你不走,我走了。” 冯母被亲生的二小孤落在医院廊道上,她恨不得把走在前头的人塞回肚子里去。等不到前头的人回头,这才狠狠几步跟上来。 一副没事人的管家太太嘴脸,知会老二,“刚才在病房里,你大哥关照了,要去谢谢人家那位社区医生。”就是发现伊家和伊宁的那个好心人。 冯母的意思是,这桩差事就交给老二了。 冯镜衡俨然听着个大笑话。 司机开车到冯总面前,只见,冯太太越到儿子前头去,抢了后座的位置。 落后的人由亲妈撞得一时没站稳,酷暑难当之下自顾自牵开了副驾的位置。招呼司机开车。 上路了,他才和后头的冯太太掰扯一个道理,“你们把孩子看不牢,和大哥这头还不说实话,到头来,怎么去谢人家好人好事的活,还摊到我头上来了。” 冯镜衡怎么也想不通,拉着司机来评理的嘴脸。说这世上哪有这样的。新老大,旧老二,补补搭搭由老三。是吧! 冯母气不过,“你没听朱青说嘛,她要领着孩子亲自去谢那位栗医生人家。她都去了,我怎么去。你大哥又还不能动弹,就由你作你爸的代表吧。” 副驾上的人头也不回。冷哼出声,“哦,用得着我的时候就是老冯的代表。用不着我的时候,就要处处避嫌,因为我和朱青是同学,就老邪门八想地,生怕我这小叔子多不正经。你这会儿不怕了?” “我撕了你的嘴。想也知道,朱青能看上你,还有你大哥什么事!”冯母再亲妈不过了,“你看看,任何一个女孩子都知道,你大哥这样的比你牢靠。” 副驾上的人油盐不进,“那就等着大哥出院,他们一家子去 。” 冯母这才连忙改口,“好了,我不说了。我们二小有二小的好。比老大年轻、漂亮,做事么,你爸说过的,有急智懂变通、能屈能伸的人走得长久。” 这些漂亮花头经,某人并不买账。 冯母最后喃喃几声,才求人般的口吻,“你就当为了我吧。我这一回很对不起朱青,你还不知道你大嫂,要强且敏感,执意的事一定要去做,刻不容缓。她这一个人带着孩子去谢人家。你大哥嘴上不说,心里肯定会埋怨我们的。” “老二,你就当替我和你爸去一趟。好人有好报!” ------------ 2 C02. 冯家是做不锈钢倒卖起家的。 冯钊明当初只身一人南北闯荡,不看好他的更是背后讥诮他泥腿子出身。他的第一桶金是和当初还不是大舅子的合伙人揽下了一批旧船报废的钢材回收。 之后,又用这第一桶金租下了第一个堆场。 如今几十年过来了,冯家涉猎经营的产业多面且深耕,唯独江北的船舶公司是冯钊明眼里最最根本的事业乃至家业。 大儿子如今三十五岁,船舶公司也可谓呕心沥血地经营了悉数年。 业内都知道,冯钊明如今多半不大活动业务,出动及应酬只有船舶这头。其余都交给两个儿子处理。 冯镜衡到家后,按部就班地把在医院同老大聊的事务又同老头过了一遍。 老头听闻这一趟顺风顺水得很,更是难得的犒赏口吻,“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对面人听闻这句,机敏且警觉。不受用的同时,从桌案上够到老头抽惯的荷花烟,摸出一根来,自己掏火机点燃,随即先下手为强,“别。你通常一颗糖的后头,总要跟着一巴掌。” 冯钊明由着老二在他书房里抽烟跟放火似的。实在话,这么多年家里这一摊,他只有对着老二要用心眼,老大从来没二小子这么多花花肠子。“嗯,这么说我原本想慰劳小冯总的奖赏,用不着了?” 原则上,集团里默认冯纪衡为总经理,老二常务作副。但是,国人的话术里向来要把个副字省去,一来二去,大家也都习惯称呼老二作小冯总。 老头苦出身。娶的妻家也不是什么膏粱子弟。夫妻俩算是白手起家的典范,老大还磕磕绊绊跟着他们吃过几年没定数的苦。轮到老二出生的时候,冯家基本上算是步入正轨了。妻子也专心辅助冯钊明后勤及家庭。所谓二世祖,老二才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 这些年冯钊明向来对两个儿子严苛且警醒。他不会像妻子那么琐碎,但是父亲的威严向来说一不二。他能容许儿子挥霍些,但是前提得把份内事做完做好。 砸几个钱算不上什么大事,然则,碰些不该碰的,玩物丧志,那么…… 冯钊明这些年父亲的棍棒教育都没改过,他危言耸听两个儿子,你们试试看,看我废不废了你们。 老头眼看着又扯远了,连忙把话头牵回来。言归正传,说给老二这段时间的犒赏。 “嗯?”某人不动声色,仿佛要看看老头到底多大的手笔。 冯家富贵,但并不多烧包。老头及老大都没个烧钱的癖好,冯家在外界唯一比较出圈的挥霍便是冯钊明为了业务、通勤方便购得了一架私人直升飞机,至今老头在他们行政大楼顶的停机坪上下来,见过的没见过的都把他奉为谈资。倒是老二花名在外,嬉笑怒骂全凭疏豪意气,家里家外,购得不少辆车子。今日冯钊明答应许给二小的是辆库里南,理由无他,只是买辆他车库里不重样的罢了。 冯镜衡听老头这般拙劣且生硬的投其所好,笑得难以自抑。片刻,“说吧,你要我做什么?” 老头两手一摊,什么做什么,不是说答应给你的犒赏么。 狗小子狐疑得很,“没用的啊。替大哥去打点人情得看我心情,你拿这些糊弄我不管用。如果再有什么别的,像相亲什么的鬼东西,我和你明说了,你再在后头加个零我也不买账。” 冯钊明由老二说糊涂了。 直到妻子进来,把医院里老大的想法同他一道,老冯这才明白,顺势骂老二,“你想得美,单替你大哥去一趟你就想白得一千万,我看你烧得慌。还有相亲什么的,随你去吧,你当自己是个香山芋呢。我都不用想,你就是结婚生子,也不过是讨债鬼再生个讨债鬼。” 车子的事老头暂且搁到一边,话也告一段落。冯镜衡起身就走,端坐的老冯却有点下面子,什么时候起,他已经笼络不住二小子了。又什么时候起,狗小子对这些车子什么的,好像都兴致缺缺了。 妻子乜一眼老冯,怪他对老二关心、知之太少了,“你还当他十八呢,给个什么都当宝。” “那车子他还要不要?” “你说出口的话难不成还收回头?他的辛苦不是辛苦了?” * 冯镜衡从父亲书房出来,正巧朱青那头也从医院回来了。 两个孩子一见妈妈,连忙乖巧得很。 伊家再看小叔要走的样子,卖乖地把前些日子端午节小叔没在家里的礼物拿给他。是个手工的三角包艾草香囊。 她说家里每个人都有一个,这是给小叔的。 冯镜衡勾在左手食指上端详,问伊家,“这有什么用?” “老师说这是传统。” “嗯。那么你们老师有没有跟你说,小朋友不得随便溜出去也是传统。” 伊家下半年上小学了,打小就鬼机灵,一听气鼓鼓,扬手就要把香囊要回头,“不喜欢小叔了。爸爸已经在视频里说过我们了,你还说。” “啊,爸爸已经说过了啊。” 伊家听起来,小叔好像要跟她和好的样子,连忙点头正名。岂料,小叔下一句,“可是我还没说过。” 这下真把冯伊家彻底气走了。香囊也不要了,因为小叔太高,够不着了。 麻花辫一甩,扭头就走。 朱青在边上听得忍俊不禁,看老二要走的样子,两个人略微交谈几句。朱青知道,今天在医院,不是他直截了当说出口,婆婆那里多少会不服气的。她从前就和丈夫说过,别看你父母处处同你有商有量的啊,其实他们更欢喜老二得多。你妈尤其,老二发句话,她从来没辙。 最后说到去答谢那位社区医生的事。 冯镜衡问朱青准备什么时候去。 朱青:“就这两天吧。纪衡原本的意思是等他出院后一起去,我想着不好,到时候他再一忙更耽搁了。不如我现在趁着这热乎气还在去。说实在的,我到这一刻都有点后怕,如果没有那位栗医生,家家和宁宁真丢了,我可怎么办!” 冯镜衡到底事不关己。冷眼旁观一句,“不至于。” 人已经走到玄关处,漫不经心回头道:“你哪天去,通知我一下。” 朱青摇头,“你哥就那么一说,不必要你去的。” “要么我陪你去一趟,要么你就等纪衡出院停当后再去。”冯镜衡潦草建议口吻。 朱青不解地望着他。 缓缓,冯镜衡才委婉置喙这桩家务事。“你婆婆是个急脾气,而你又是出了名的贤内助。你俩注定不能一口锅里吃饭。” “我陪你去,是她安排的。她这人轻易拉不下脸,但这一回也该给她个教训。” 冯镜衡的意思是,要朱青适当地会辖制别人的过错。 其实也是台阶。 倘若这一趟,她执意自己单独去,不但不能和婆婆“和解”,更没和对方谈进退的机会。 朱青这种处处爱娘家爱丈夫颜面多过自己的人,不大领会冯镜衡的意思,他也懒得多说了。 冯镜衡从家里出来,如约赴了沈罗众他们的酒局,谈到冯家的两个孩子。沈罗众说:“朱青的脾气也太好了些,我那天去,我以为她会和你妈爆发呢。没有,她全程只跟民警说事,和街道沟通监控,愣是和你妈半个掐字没有。” 这脾气好过头了也不是个好事。 冯镜衡全程耳朵出走。他的惯性,最反感没事坐下来议论女人,何况涉及他的家庭。 冯老二这个人尤为地护犊子。哪怕他心知肚明的过错是非,轮不到外人插嘴的时候,他最油盐不进了。 他们今天来的地方是里仁路。 里仁路却不是一条路名,当地人都知道。此处上个世纪是爿花园洋房,不乏一些要员府邸。如今对外租赁征用为公馆、地标商业区。沈家揽下这一处原先是一座民国女校,招徕做起餐饮项目。 沈家饭店后面一栋别墅楼便是冯镜衡的。确切地说,是他父亲租下的。当年他母亲在这栋别墅楼出嫁,老家那头亲戚多,冯钊明这才出手阔绰地租下这栋楼供妻家盘桓一阵。 婚后家庭和睦,生意顺风顺水。冯钊明迷信这些,又为了对妻子表忠心,这才这么多年始终没放弃这处的租赁权。宁愿冤大头地租着,充当冯家产业。 久而久之,便成了冯镜衡谈事也作吃喝玩乐的“招待所”。 他与老沈认识的契机便是这前后挨着的“街坊情”—— 饭店有客人中途离席出来幽会,不但摘了冯家院子里自种的石榴,还在隐蔽树下行那苟且之事。冯镜衡来别墅,车子刚熄火,推门就看到了这对翻墙过来的男女。 当即报了警。 沈罗众出面调停。一个劲地给冯镜衡赔不是,也知道他老头子的名号。彼时冯镜衡才刚过二十,老沈还大他几岁,却没有他冯镜子精明。饭店这个少东一味地求情,交涉个不予追究。 冯镜衡见那女事主全程没露面,先前草草打发走的男方又年纪不大的样子。于是刁钻耍滑的他看热闹不嫌事大,张嘴就诈沈罗众,“这是件金主糊里糊涂被背刺且戴绿帽子的出墙事故?” 沈罗众一时面上没瞜住,还没说话呢,冯镜衡冷哼一声。显然,他猜中了…… 这事最后以沈家饭店连续七八顿的免单不了了之。冯沈二人也算不打不相识。今晚他们在前头饭店吃饱喝足,冯镜衡一时手痒,张罗一行人去他那里打牌。 从饭店去他别墅有一处夹道,这夹道他也跟老沈有过口角。明明这花园带露天泳池都是他们冯家出钱包下来的,他老沈的客人邪了门地个个不学好,你说你吃饭来的,怎么吃着吃着总爱解衣裳的啊! 冯镜衡最会这些说得比唱得好听的词。搭子几个一听都乐了,老沈附和,“要不怎么说钱难苦屎难吃的,你们都不知道我他妈天天捏着鼻子都跟些什么客人打哈哈。” 冯镜衡左手夹烟,右手端着个他自以为是的烟灰盘。实则是刚才包厢斗橱上摆的一只汝窑香插。 老沈笑他醉了,冯镜衡不认,走在他们队伍最末。阴历五月里,风里一阵清幽的百合香气,时而几声猫叫,声音孤落且渗人。 公馆里不乏一些爱护乃至常常救助流浪动物的客人,冯镜衡没这份善心也被公益志愿者上门来化缘过。他可以捐款,却拒绝公益活动宣传的助养或者领养。理由是他没时间且鼻敏感。那天那个口若悬河的志愿者从起初对他饶有热情的样子,最后,扭头而去。也许在人家看来,对动物没有怜悯心的,人品大概也一般。 走在前头的几个男人,不知谁酒多了崴了脚似的,随后嘴里爆粗,戏谑冯二你嘴开过光,又说老沈该不会又是你的客人吧。 几个男人七嘴八舌人墙似地堵在前头,落后的冯镜衡也跟上来了。他没来得及问,目光随一阵水波涟漪的动静望去,不算亮堂的夜月里,四周云石罩的路灯足以照明,还不至于谁失足落水。 属于冯家租赁产权别墅楼的露天游泳池。当初为了防不明白的人,特地立起告示牌:公馆内泳池系租赁客人私人使用权。恕不对外开放。 今晚又摊上不识相的人了。 老沈这个大冤种,他为了确认到底是不是他的客人,特地上前几步,定睛看了几眼,才看清朦朦夜星里,是个女的。 只见那女的在泳池靠边的浅水区涉水蹚了几步,像是捞什么,一把挽在手上,随即想要上岸。 沈罗众古道热肠,也不问缘由,只俯身伸手,想要搭她上来。“你这是不小心跌下去了?”他没什么恶意,只是一身酒气地俯身去,难免唐突了些。 水里的人一只手里挽着什么,一只手想撑岸施力上来,无奈她今天喝了点酒,手脚软绵绵的。加上短衫遇水涩在身上,她这样上去,对着个陌生男人,多少有点难看。 就在她想着怎么打发这个男人时,好像他的同伴过来了,一阵脚步伴随几句讥讽,“我决定了,我要砌院墙,或者把池子封掉。” 冯镜衡说着,手里的烟剩最后一口。他懒洋洋往唇上送,不设防地,脚边有什么湿漉漉的东西擦过。 他先是一闪,再本能要拿脚去踢的时候,水里的人喊起来,“不要!” 冯镜衡被这声急吼吼的喝止吓去了几分酒,他偏头看去,只见水里这位,两只手借着岸帮施力,爬了上来。 湿漉一身的人,像个水鬼。袖衫、裙子全没了原来的样子,很是狼狈地双手环臂,防御痕迹地遮住自己。 随即,她蹲身抱起地上那只黑黢黢的东西,瑟瑟发抖的一团依偎到些热气才发出羸弱的叫唤,“这是只小猫,它不小心掉进水里了,我才下去救它的。不是有心下泳池的。”最后一句很明显是在抱歉。说完稍微抬起目光,看一眼安全距离外的后来者男人。 刚才言语间,她明白了,他是这里的主人。 冯镜衡听后没多大反应,只是把手里的烟按灭在他的“烟灰盘”上。 下水的人以为泳池主人不追究了,才要转身去捡她岸边的东西时。听到这个主人朝身边人说:“拿条毛巾来。” 身边人:“我?” 发话的人理所当然,“不然是我?” 冯沈二人斗嘴几句,到底老沈还是走开去打电话了。 留陌生的一男一女站着。女生听清泳池主人的好意,也认清这湿漉漉的衣裳确实寸步难行。就在她再想把手里发抖的猫暂时放到地上,绞绞裙子上的水时,才俯身,对面的男人出声,“别动。” 女生仰头看他。 冯镜衡这回借着路灯,约莫看清冒失者的轮廓与长相。他的话与之无关,“你还是抱着,别又掉下去。” 向来人五人六的冯镜衡,拒不承认,他其实有点怵这些皮毛畜生。 ------------ 3 C03. 今晚是栗清圆的生日。 也是她和季成蹊分手的日子。 一周前,院里另外一个住院医出了点事,打电话给季成蹊要他帮忙回去值个夜班。他走得匆忙,笔电上登录的微信忘记退出了。 彼时他们就在茶几边吃外卖,栗清圆吃完收拾餐盒,顺便帮他把笔电关机收好时,正好看到微信对话框的某一栏,有最新进来的消息,提示的红点,瞬间没了。 昭示着季成蹊手机端几乎秒读。 对方问他:好看吗? 是一件裙子新上身的分享。 季成蹊:嗯。 随即,他好像想起了什么,下一秒,栗清圆这头看到的就是微信已退出登录的系统提示。 一直挨到今晚,季成蹊特地腾出的时间,饭店也定在沈家饭店,有她最爱吃的臭苋菜梗烧臭豆腐。这道双臭,对季成蹊来说简直是黑暗料理。无奈,栗家父女都爱吃。 季成蹊即便为女友庆生,也还是迟到了。他坐下来第一句便是对不起。 栗清圆点了满满一桌子菜。季成蹊家里中产,对女友也一向很大方,但是饮食方面,他们一直默契地光盘行动。今天她生日,开心多点点也没什么。只是,“待会打包带回去,你一个人吃得完吗?”季成蹊道。 栗父是个很刻板守旧的人。他鲜少在外头下馆子,圆圆带回去的吃食更是一应觉得不干净。 “吃不下就不要了。”栗清圆冷冷应答。 季成蹊只以为她生气他迟到了,连忙拿出他的礼物,是对大点位的澳白素钉。他知道她下周要陪某品牌汽车的高管去S城访问友商工厂,“那时候戴,最配你。” 寿星摩挲着这打开着的天鹅绒耳钉盒。她妈妈爱给她搭一些珍珠首饰,也很擅长拿最朴素的衣服来调和珍珠过于宝气的隆重感。 栗清圆母亲是那种在穿花蝴蝶场合穿半旧礼服也能游刃有余的女性。 两日前,她问妈妈:一个男士在怎样的心理下,才会夸你衣服好看? 向项怪女儿大惊小怪,夸你衣服好看你就自我验证起来了啊,你好看还不是应该的。真是的。 向女士回头还要鄙夷一句:咱们东亚女人真的好爱拾男人的小恩小惠。 栗清圆沉默片刻,继续:我是说,普通男女间,会在微信里问答衣服好不好看这些吗? 向女士一听,从瑜伽垫上起来,决绝的口吻:当然不会。 圆圆,你这是怎么了?是季成蹊那小子对不起你了? 那晚从重熙岛轮渡离开,栗清圆便下定决心了。因为她在某一个瞬间,从妈妈口里轻飘飘听到合理的猜疑时,她才认清一个事实:原来她真的很普通。原来她并没有很幸运一次就遇到忠贞不渝的人。 好友孔颖听闻清圆的告解,质问清圆,你为什么要在这里猜,为什么不直截了当地问他。 这就是出轨啊! 栗清圆按住孔颖要给季成蹊打电话的手,“我只是需要想清楚。因为我不想听他辩解,我再和他见面一定就是去分手的。小颖,我只是受不了我……看错而已。” 阖上天鹅绒的耳钉盒,下定决心的人漠然开口,“你买过同款给别的女生吗?” 对面人很明显地一怔。 接下来的摆证据、讲事实,清清楚楚。 那条微信的问与答,被栗清圆及时拍到自己手机上了。对方是谁,她丝毫不关心,她只关心,“如果我没有看到,你还要骗我到什么时候?” “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哪样。你尽管说,我在听,季成蹊。” “……我和她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那是你们男人的鉴定标准。如果我这样和另外一个男人来往,我是死活讲不出这句什么都没有的。” 季成蹊一脸铁灰并沉默。 就在这沉默的几十秒里,栗清圆做出了最后的决定。“分手吧。” 他与她高中起就遥遥追逐的十年,在栗清圆26岁生日的这天,画个句号,也算是告一段落。 季成蹊向来反感公共场合大声喧哗、甚至宣泄个人事务的那种情绪不稳定的人。 此刻,冷静的他有点不认同不接受。当着她的面,把那个女生微信删掉了。也把手边准备给栗清圆父亲的礼物拿到桌面上。“圆圆,我很清楚自己要什么,我从头到尾,只爱你,只想尊重你的父母……” 栗清圆端拾起碗筷,大口吃起菜来。她想试试做个不自律的、贪吃的人,到底是个怎样的感觉。直到他们的季校草,季医生说出这样可笑的话时,她是一口都咽不下去了。 她父母早已分开。为了上市一中的重高,栗清圆才又回到父亲身边生活。可能天底下,只有她这一对父母离婚后没有变成怨偶,而是凡事有商有量。向女士也说过,我除了和你爸性格不和不能做夫妻,原则上,你爸是再好不过一个男人了。 栗清圆两头接受的教育,父亲:节制是安;事缓则圆。母亲:这天底下你自己都不爱你自己了,那就等着被作践吧。 她从小到大在同伴、同行眼里,都是富足的、乐天的,足足有教养的。 今天,在这样一个时兴紧俏的饭店里,她把吃在嘴里的菜全吐回骨碟上。 这在不远处邻桌的客人看来,在边上一丝不苟正装等待为客人服务的侍者眼里,都是惊悚的,难看死掉的。 栗清圆喝一口水漱口,并不看对面人,只冷淡张口,“你如果对我还有起码的尊重,就请你现在离开。对外也请帮忙正名,我们是和平分手。因为不怕你笑话,即便这一刻,我也心高气傲难承认,我这么多年挂在嘴边卖弄的所谓男友,对我是最大的背刺!”最后一个尾音,栗清圆咬重了些,牵着她的声调不自觉地扬高了。邻桌一对情侣看笑话似地频频侧目。 季成蹊下意识地骤了下眉。 栗清圆置若罔闻。他来之前,她不理智地点单那会儿,原本还想着这最后的晚餐,她干脆报复他一下,多点些,甚至要了瓶价格不低的酒。然而,既定事实眼前,栗清圆只想骂自己,幼稚,原来情感断舍离上,她远没有她母亲来得潇洒利索。 她开那瓶白酒的时候,季成蹊看不下去了,起身要往她这边来。栗清圆终究破防了,做了他平素最不喜欢的那种情绪很不稳定的人,“我叫你滚!你非要我把话说脏说臭才甘心吗?” 站着的人被这样陌生的栗清圆恫吓住了。一半周遭目光,一半医院临时来电,终究,他离开了。离开的很“不得已”,他说他们先冷静一下,晚点,他再给她电话。 栗清圆连吞两口白酒,呛得涕泪全下。 一瞬的脑子混沌,如同当头棒喝:其实,也许从很早开始,他这样理所当然地抛下她去时,他们之间那所谓的爱情已经死了…… 师大附中那年新生入学典礼上,季成蹊作为高三优秀学生代表上台发言。栗清圆淹没在那成千上百的队伍里,她连他样子都没认真看清楚,只在周遭女生雀跃的私语里听明白了,台上这位是他们师附中初中部、高中部无不认可的校草。 栗清圆高一的班主任是季成蹊的堂哥,学校篮球场上经常看到这对堂兄弟趁着周六没课的时候一起打球。某天,季老师他们在小卖部遇到了栗清圆,他要请栗清圆吃冷饮,栗同学避之不及地摇头。季老师坚持,说因为他好几次自习课上批试卷就近原则、顺走了坐第一排栗同学的红笔,当事人都甘愿吃哑巴亏。 那天,老班当真请栗同学吃了个甜筒。再和善可亲地问他的学生来买什么的,栗同学一手握着那个补偿的甜筒,一手摊开她掌心很是棘手的红笔。 边上的季成蹊笑歪了身。他后来一直说栗清圆是个冷面笑匠,看似不声不响的,实则很会放冷枪…… 服务生过来递已经结过账的小票,还捧过来一盒栗子奶油蛋糕。自然是季成蹊买过来的。 他和栗清圆在一起后,一直有在买这款,理由无他,这款蛋糕里有“栗清圆”—— 他正式跟她告白那天,秋后微雨,连脚下的草地都是松软的。栗清圆正好买了一袋糖炒栗子,他送她回家。二人一路从地铁到公交,说了许多,最后她家门口,季成蹊凑过来,栗清圆局促得很,那什么,手足无措之后,推脱吃了栗子嘴巴干…… “不要紧,我喜欢吃栗子。” 桌子上满当当,栗清圆心里空落落。后知后觉,她已经分不清,他这样的细节是出于心意,还是仅仅因为便利。 无论哪一种,她都是失望的。 前者滥情,后者薄情。 终究,她站起身就走。弃一桌的铺张浪费不顾。 服务生追过来提醒客人还有烟酒没有拿走,已经看不到人影了。 她从饭店正门出来,因着门口正巧有一行人在作宴后别,栗清圆避让的本能就从北面台阶下去了。一路武康石铺地,道宽且直。里仁路她不是没有来过,这里一应四通八达,没有个人房屋产权,却不乏非富即贵的在此处招揽、别居。 沿着阔道一路往北,她好像是在月季园那里有点走偏的。等她发现脚下不再是武康石的阔道,而是一径鹅卵石及碎瓦片斜砌的小路,小路再里些便是一处游泳池。 栗清圆自然知道这是私人地盘,只是她意气用事急吞了两杯白酒,此刻正值烧心上头。昏昏沉沉,心里懊糟难抒。她只想借阳伞下的白色塑胶椅子坐会儿,醒酒也作独处。 手机嗡嗡响了两次,她都没有回应。 从前她和季成蹊起争执,他向来不轻易低头。他认为冷处理是最理智的清醒。栗清圆很想问他,那么这一刻你在做什么,心虚吗? 建设一旦生根,被迫清醒的人,胃里更是翻江倒海。 她有点想吐,52度的白酒闹的。才想自觉离去时,这一处僻静里,听到几声羸弱的猫叫,随即,“咚”地一声有什么掉进水里去。 栗清圆就站在那云石路灯的光圈下,水里有个黑黢黢小点,不注意看,只当飘着个死老鼠。 原则上,她并不是个多热爱动物的人,尤其父母两头都有洁癖,向项女士严重些,她动物皮毛过敏。好友孔颖有只蓝色英短,偶尔出差,孔母又忙不过来的时候,想交给清圆照顾几天,她都不敢。一是孔颖之前那只猫因为和妈妈吵架,猫应激了,第二天莫名死了,给孔颖的打击不小,栗清圆怕给照顾不好;二是怕身上沾到猫毛去向女士那害她中招。 喝了酒,她思考的时间很短。松松散散、浮想连篇,终究脱了高跟鞋,下水救这只失足的猫。 她涉水过去托在手里才知道它有多小。 没多久,就有了泳池岸上的那一幕。 猫咪呛了水。栗清圆蹲在那里,手足无措,正想着爸爸教的那些急救措施对猫该怎么实施。突然,头顶上有一截干净松软的毛巾倾盖过来。 她本能地裹紧自己并怀里的小猫。“谢谢。”仰头朝身边的人。 对方已经仁至义尽。只顺便提醒过来送毛巾的那人,把池子边上拖干净,别又有人掉下去。 最后,他走之前,玩笑口吻地问毛巾里的人,“你是沈家饭店的客人?” 栗清圆客观颔首。 对方听清,再无旁话,只是朝身边人若有深意地笑半声。像打赌赢了。 几个男人插科打诨着意欲离开了,栗清圆忽而张口,“您好,我能借您的吹风机用一下吗?” 泳池主人半回头来,他们一行人,他居中也率先认领了这句话,“在和我说话?” 抱猫的女生泰然也坦荡地点头。 对方停顿了一秒,像是审视,但出口的话有点玩味,“吹你还是吹猫?” 栗清圆听着略微不爽才想作罢的。对方再次启口,声音比先前一句端正了些,“你怎么知道我一定有吹风机给你?” “因为这里不可能只租泳池给任何客人。” ------------ 4 C04. 冒失的女生话音将落,对面的一行人就看笑话般地出声,“没毛病。” 沈罗众惯会做和事佬,跟着帮腔,“他逗人家小姑娘呢。我们冯镜子你们还不知道,他不高兴的事,是从来没有半句问给你的。” 冯镜衡对于狐朋狗友的知交口吻嗤之以鼻。干脆推卸出去,“你这么清楚,那就交给你吧,沈总。反正也该是你的活,以及泳池清洁过滤也给我善后好了。” 沈罗众骂冯二敲竹杠,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我该你的了!我给你去找你们家孩子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个嘴脸啊。” 冯镜衡总有说辞。他说,爱护妇女儿童,人人有责。 最后,泳池边被落下的这个女生,也在大家公共秩序的爱护范畴内吧。冯镜衡早领着一行人进他的别墅楼了,留沈罗众善后。 “他就这么个人。别见怪,随我来吧。” 沈罗众把栗清圆安置在别墅二楼一个客用盥洗间里,栗清圆用毛巾小心翼翼裹着怀里那只小猫,逻辑清晰、认真歉仄地表示,她只是想借吹风机替猫吹干身上,打扰之处,实在抱歉了。 沈罗众单手插袋,让出盥洗间给她。也和颜悦色地盯着她,“不要紧。你是我的客人,自然客户至上。” 栗清圆稍稍一愣,才明白,对方就是沈家饭店的老板。对方还要说什么的,她第一时间开了吹风机,热风鼓噪,话题就此收梢。 沈罗众下楼来时,麻将桌上已经四方坐镇起来。 先前过来送毛巾的饭店员工去而复返。因为她应沈总要求过来支援的时候,认出了那个落水的女生,就是在店里落下个人物品的客人。 是一袋烟酒: 一条荷花烟,两瓶五粮液。 价值不便宜,总归物归原主的好。 沈罗众接了员工的汇报,点头,说待会交还给客人。 没能上场的他便在边上相牌,一人看两家。坐东朝西的冯镜衡扣牌得很,每一张上手的牌章都是盲捻的。单吊一张,扣在烟盒上老半天了,老沈愣是没猜出他吊哪张。 最后对家都胡了。老沈问他听哪张啊,冯镜衡只把反扣的牌往洗牌桌里推。他就这样,不胡的牌,谁也别想看他的底。 麻将桌重新一副新牌翻上来的时候,冯镜衡的手机响了。 他叫相牌的老沈帮他抓牌,自己出去接电话。 是医院冯纪衡那头。他们夫妻约好这周日,也就是后天,去一下那位栗医生家。 冯纪衡这通电话,算是正经请老二陪着妻儿去一趟。 感谢是一层;主要这事闹得社会新闻都惊动了,冯家到底是市面上有头脸的,冯纪衡不想妻子自己去,显得在冯家没什么份量似的。 老二听后哂笑,“嗯,我就是你老头说的那个秤砣。可有份量了。” 冯钊明当初给长子取名特地请得重熙寺的方丈大师批的。老大的纪衡,通衡纪,即北斗星。 轮到老二,总归还要行这个衡字辈啊。老头也不高兴再去一趟寺里了,劳师动众的,干脆依样画葫芦,通宵翻字典就取了个镜衡。镜与衡,则镜子与秤。 那头老大要他别贫。“总之,这事我就请你了。” 兄弟俩没有外道。冯镜衡坐在一楼偏厅的沙发椅上,一面滑火,一面点头。烟着了,叼在嘴边,他要大哥早点睡,意思是他应下了。 通话结束。冯镜衡把刚才搜罗出来的火机重新扔回抽屉里,砰地一声阖上抽屉。 起身踱步回棋牌室,他拿在手上的烟盒,掉出一样东西。 是出来前,伊家送给小叔的端午艾草香包。他顺手塞烟盒里的。 冯镜衡刚要弯腰去捡,看到有人从楼梯上下来。 她穿一件黑白撞色的长袖针织衫及牛仔半身裙。 衣服半旧,素而不朴。胜在身段纤细匀称。不算及腰的长发,散在脑后。 人就那么不上不下地站在楼梯中间口,怀里的猫仿佛活过来了,时不时叫唤两声。 冯镜衡没去捡脚下的东西,手也摸到棋牌室门把手了,见楼梯上的人还是那么呆呆地站着,楼道里的流苏水晶灯映一截毛茸茸的影子在墙壁上。 “猫吹好了?”不远不近的距离,他问她。 楼梯上的人,妥善好自己也妥善好猫,有点尴尬地点点头。 除了点头,只剩戒备。敌不动我不动的样子。 冯镜衡几分发笑。房里该是老沈听到外面有人说话,下了牌桌,门从里头打开,不期然,与冯二面面相觑。 冯镜衡不动不让,占据着门口。 老沈探头出来,看楼梯上的人,和煦地问她,“弄好了?” 她安静地点头。 沈罗众便要她下来,说来看看这是不是她的东西。 栗清圆下楼来,她始终抱着猫,靠近些能闻到她身上有不太胜任的酒气。见沈先生从里头提出那袋烟酒来,她无动于衷得很。 委婉表示谢意及歉意,之后,便要告辞了。 “东西不要了?” 不速之客在玄关口换鞋,中间隔着宽敞的会客厅及餐厅。沈罗众又站在那里门神般地挡着,棋牌室这头的人基本上听不到什么言语。 只看到他老沈认真送艳遇的样子。 对方说了什么,最后转身告辞了,连同那只猫。 老沈折回来的时候,手里还提着那袋烟酒。 冯镜衡叼着烟,靠在门框上,说话的动静牵扯下一截烟灰,“我的地方我的人情,最后全是你的了。” 沈罗众便把手里的荷花烟和五粮液转赠给他,“喏,给你了。” 冯镜衡冷淡看完笑话,顺手把手里的烟头按灭在一株就近的盆景粉鹅掌上,转身回牌桌。 其余三个都一条声地揶揄老沈,“这是来活了啊?” 沈罗众天生一双做餐饮人的慧眼,见得多了倒也不大贪新鲜,几分慎独的清高味,这也是他能和冯镜衡最玩到一块的缘故。“别胡说。人家再正派不过的一个女生,该是遇到什么事了。” 这这怜香惜玉的老沈,听得大家掉一地鸡皮疙瘩。 反矫达人冯镜衡倒是要别苗头了,他一面做牌,一面狐疑地问老沈,“遇到什么事了?” “二十来岁的小姑娘沮丧的能有什么事,失恋、失业,总不会失婚吧?” 冯镜衡懒得接话。无论哪一种失,这个档口还不守好钱财的,譬如她的一袋烟酒,那么总归都是脑子不灵光的。 说话间,他这一手牌倒是顺得很。没几把就自摸了。 冯镜衡把胡的牌,一一推倒在手边,公示他的胜利。边上的老沈这时候从他的古道热肠里收回心思,要拱走冯二,由他玩几把。 冯镜衡睬他呢,“你还真把我这里当你后花园了!”赢了牌也没叫他顺气,反而耿耿于怀,说给大家评理,“开我的门行他的方便,最后全是他沈罗众的恩了。他好会做人,啊?!” 老沈摸准冯二不会真置气,只和他说笑。迎来送往的人,自然最会洞察人心,“大概我说帮你找你们家的孩子,人家小姑娘误会你是有家室的男人。自然得守分寸,人走前谢过了,谢谢沈先生和您的朋友。” “‘您的朋友’?我还没死,谢谢。”“朋友”本尊没好气。 引得哄堂大笑。 然而,冯镜衡终究由着狐朋拱走了他的位置。坐到边几上,看他们玩。他手上一包快要见底的烟,家里老头桌上顺来的,刚好也是绿底硬盒的荷花烟。 ------------ 5 C05. 农历五月二十二,小暑刚过,是日周日。 栗朝安今天上午卫生院休息,他在家里炒焦屑。小麦慢焙到熟,最后打磨成粉。从前战乱饥荒的时候,这东西拿热水冲调最最顶饿。那时候还有个俗话,六月六,吃焦屑、贴膘肉。 如今日子好了,早没人饿肚子了。他们这代人都不吃的东西,更何况再年轻的小辈。清圆倒是个例外,她小时候在乡下奶奶家吃过,偶尔有饭店拿这个作饭后甜点,标榜粗粮健康。她馋这口了,栗朝安就亲自弄给她。 快到六月六,正巧他今天有空,就多炒些。 前妻向项到的时候,他锅里的小麦正炒到火候。这味道对向女士而言,就是锅焦了。她把她那个老花腋下包往桌上一扔,径直往厨房里冲,见到栗朝安人,张口就来,“我跟你这种天塌下来都要先把饭吃了的人,真是没话说。” 灶台前的人头也没回,先是有条不紊地把火关了。计算着铁锅的余温,最后,把焙熟的小麦一一倒了出来。 移动门外的向项两手叉腰,来的急,她开车也折腾了一身汗。来回踱步间,进来洗手、撕纸擦汗。掉头就要他不要折腾了,“你把那姓季的喊过来。” 栗朝安:“喊过来干嘛?” “干嘛?!”向项气得头一歪,质问他的话,“他把你女儿甩了呀!栗朝安,你是天天给人开药,自己也药不能停了是不是!脑子坏掉了啊!” 外头九点不到。钢宗镬子煮的南瓜小米粥晾得正正好,老栗问她,吃早饭了没,没吃来点。“十点我还约了人来。” 向项显然火没下去,才要补骂什么的。 栗朝安指指某个房门,“还睡着呢。你舍不得你姑娘你就喉咙小点。” 向项不服气,也终究压低了嗓子。执意老栗把那个季成蹊喊过来,“分手不是这么好容易分的。” “那要怎么办?去把他打一顿,还是把他们家砸一通。” “嗯呐,栗朝安,你是怎么能处处都做到这么泥人没脾气的啊。你女儿……” “分手是你女儿提的。” “他季成蹊不干下流事,圆圆会提分手,我不相信!” “我的意思是,他下不下流,圆圆已经和他分手了。这是她的决定。” “决定什么了。哦,就决定就没事了啊。”向项气得按太阳穴,恨铁不成钢,忍不住地骂骂咧咧,“你们男人真是乌鸦一般黑啊,这个时候了,还能替着说几句是吧。” 栗朝安看着眼前人又开始犯那个目中无人的病,干脆不招惹她,从厨房里头出来。向项追着也跟过来,一副我话还没说完你走什么走的气焰。 “你把他喊过来,我倒要听听,他分手的说项。这五六年就白跟他了是吧,他季成蹊是怎么好意思的啊,他白读了那么多书了,吃着碗里看着锅里,这种烂品性……” “好了!”客厅沙发边上,给耳边风地没阵仗的栗朝安这才断喝了一句,吓得向项肩上一抖,“跟什么跟,这叫什么话!自由恋爱,合则来不合则散,跟他什么了!” 随即栗朝安再补一句,“你都知道他是个什么人了,还和他扯什么皮。要他上门干嘛,要嚷得街坊四邻都知道嘛,啊!” 向项这才有点回过神来,仍旧气不过。她是女人,里头又是自己的女儿,冷不丁地出了这样的事,她这个心跟熬油一样,只恨那个季成蹊。也恨自己,没长眼睛,没看透那个人的本质。简直比吃了苍蝇还恶心。 稍微平心静气几秒钟,再轻声问老栗,“到底是怎么发现的啊,是圆圆撞见了……她前些天光问我男女微信的事……” 栗朝安昨晚没睡好,一早起来就头疼,他戒安眠药好多年了。眼下,翻药柜,找出一颗缓释片来吃。至于前妻絮絮叨叨的细节,他不予回应。只告诉她,“夜里她起来,一个人蹲在冰箱门口,三点多,吃了两盒冰淇淋。” 栗朝安这么说着,向项的眼泪就下来了。气不过,咬紧牙关,骂眼前人,“你去打他一顿,我才服你。” 栗朝安抽一张纸巾给她,随即冷冷淡淡的口吻,“嗯。说不准,我哪天不干了,我就去一趟。” 向项拿纸巾捂脸,瞥老栗脸色阴沉沉的,不再说话。毕竟,从前他自负意气的代价太大,向项觉得他这都一把年纪了,还为难他干嘛。 客厅吊顶上的风扇开到最大。哗哗地,晃得她眼花,也有点迎风泪。她要他把顶扇关了,开空调。 就是这个时候,栗清圆起来的。 厅里两个人跟作贼似的,各自错开些距离。向项率先和女儿说话,“我们吵到你了?” 栗清圆第一时间往卫生间去。一面走,一面摇头,“饿了,也要上厕所。” 向项怪她,“哪有人家吃和拉一块说的。” 栗清圆洗漱出来的时候,栗朝安已经把早饭端到桌上,破壁机里正在打炒熟的小麦,为了口感更好些,还加了些核桃里头。 他问女儿,“吃粥还是吃焦屑?” 栗清圆回房拿手机。向项瞥到她蓬头之下,两眼乌青,还有夜里贪吃,脸上的浮肿。一时气也一时心疼。终究,她熄火、妥协了,妥协了栗朝安的无为之道。就算把那个季成蹊喊过来,骂一通还是打一通又能怎么样。闹掰的感情能回来?女人看重什么,向项再清楚不过。 坐到桌边,栗清圆表示两样都可以来点。她好饿。 向项这么多年都是秉持养生之道。她也一向督促女儿,少贪吃那些低级碳水。圆圆在她那头,早饭从来不吃稀饭粥这类升糖尤为快且没什么营养的碳水。 无奈,栗朝安他就是个土的。向项越不信奉的,他越擅长。 圆圆挖咸鸭蛋弄得筷子上的油都流到手上来,向项扽纸巾给她,也嫌弃得很,“少吃点咸啊,脸都有点肿了。” 故作镇静的人不置可否。只问向女士,怎么有空过来了,周末岛上生意该是很好的。 向项归归齐颈的短卷发,陪着女儿装糊涂,“找你赵阿姨喝早茶的。顺道来看看。” 顶上的风扇还在呼呼刮着,她瞥一眼老栗。后者即刻领悟,说早上才拖地过一遍,由着地砖散散气味。 向项想起他刚才的话,“谁要过来啊?” 栗朝安没告诉她的意思。只盛了半碗粥递给她。 向项不大饿,但想着和他们聊会儿,才要伸手的,栗朝安以为她又是往常的不稀罕,便撤回了手,搁到自己面前吃起来。 他总有这个本事。上一秒月亮,下一秒六便士。 就在他们爷俩把一碗粥吃得比猪拱槽食盘都香时,向女士起身拾起她的腋下包要走了。 临走,她终究没忍住,不说点什么,好像这趟白来了。当着栗朝安的面,问圆圆,“和季成蹊那头,真的分了?” 栗朝安给她使眼色也不管。 栗清圆面上不显,搅动着另一碗热水冲调的焦屑,里头搁了好几勺糖。向项看着都感觉要得糖尿病了,赶在女儿汤匙往嘴里送的那一秒,她过来一把夺开了。急性子遇到他们爷俩这种慢冷淡,真的要疯。 好,就算不去找那个季成蹊。也该跟他们说说啊。向项不满意女儿这样假装着,“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也该和我和你爸说说呀。” “没怎么回事。就是分手了。”周五回来,很晚了。栗朝安一向等女儿回来才睡的。她这几年生日一直由着她自己过。这一晚,季成蹊送她回来,总会认真进门来和栗老师打个招呼的,带着礼物。 前天晚上,圆圆进门,后头并没有季成蹊。随即,她冷冷淡淡知会父亲,她和季分手了。 栗朝安什么都没问。思来想去,隔了一天,夜里才给前妻发了条短信,告诉她的。 “为什么事?”向项即便猜得八九不离十,总还是不死心。生怕他们年轻人,尤其是事业上升期、工作上遇到什么坎坷或者意见不一致,暂时的厌倦期,意气用事分了手。毕竟也五六年的感情。搁很多人家,甚至都谈婚论嫁的地步了。 栗清圆低头吃,不回答。 向项又重新坐回到女儿对面椅子上,“圆圆,是他对不起你了?” “……” “你倒是说话呀!他当真对不起你,你爸爸顾着他医生的医德,我不怕的,我倒要去问问他,这贪多嚼不烂是跟谁学的!” 一口又甜又极为饱腹的焦屑顺着喉咙滚咽进去,栗清圆觉得她连明天的早饭都吃下去了。终于,她在妈妈这喋喋不休的情绪里也跟着烦躁起来,汤匙往碗里一跌,拿擦过咸鸭蛋油的纸又重新擦起嘴来,她把膈应的事给父母一说,结果就是她不想继续了。生日那晚,她跟季成蹊的见面,也更说明了其实他并没有那么离不开她。 那晚,栗清圆抱着猫连夜打车去找孔颖。她是无论如何不能把猫带回家的,她在小洋楼附近找了一圈也没发现谁家有丢猫的动静,从它身上的皮毛和皮包骨的状况也大体可以确定是只流浪猫。 到了孔家,孔颖用针管给猫喂奶,也答应暂时帮圆圆照顾着。孔母听到清圆和季医生要分手的事,她在把淘米的水小心翼翼地倒进旁边一个塑胶桶里,留着明天浇花。清圆和小颖小学一块就一道玩了,都是知根知底的孩子,孔母也不见外,“这好几年的感情也不容易,圆圆啊,我看得出来,你爸爸妈妈都是很满意小季的,家世模样工作都没得挑。这感情谈长了就怕这样……世上没不透风的墙,世上也没不偷腥的猫,嗐。况且,一个短信算得了什么……” 孔母话没说完,被孔颖喊回去了。“妈,你瞎说什么。怎么没有了,你家里的墙要是透风你老早噶掉了。” 孔母不知道噶是什么意思。但她觉得自己话糙理不糙,这么多年的感情,都没抓到什么实质性的出轨,因为一条短信,被有心之人趁虚而入,那才是傻。 栗清圆自然不会把孔妈的话当真。 她做事从来不任性,相反,甚至三思而行。 这件事,她不需要任何人懂,也不会听任何人劝。 什么东西变质了,唯有吃到嘴里的人明白。 眼下,向项看过圆圆手机里那条季成蹊回复人家女生裙子乃至该是身材好看的微信拍图,脸挂相了好久。再把手机拿给栗朝安。后者看完,什么话都没有。 栗清圆看父母相约不作声的样子,想提前表明她的态度…… 岂料,向女士腾地站起身,风风火火要往外去。他们先前的对话,她在房里都听到了。自己的妈是个什么脾性,栗清圆再清楚不过。 妈妈一辈子没吃过什么苦,最大的坎坷也不过就是和爸爸离婚。这些年,他们就像老小孩一样,青梅竹马,早早结婚,又草草的婚变。栗清圆和孔颖吐槽过很多回,这世上没有她父母这样的人,两个人离婚这么多年,但向项每回来栗朝安这里,从来都是拿钥匙开门的。任何时候,她进门不用怕前夫有什么不方便。因为她笃定栗朝安这个人虽然沉闷、无趣甚至怪异,但他是彻底孤独的。即便离婚这么多年,向项都可以霸蛮地觉得这辈子栗朝安都和她脱不了关系。 栗朝安更不必说。他酒后跟圆圆牢骚过,这辈子在你妈这边吃尽了女人的苦头。他已经脱敏,不会想不开地再和别的任何女人重蹈覆辙去。 原先,栗清圆还怕父母跟孔妈那样劝她什么。结果,还是低估向女士了。她高跟鞋进来这么久都没换下来,此刻笃笃往外去,栗清圆怕妈妈真的去季成蹊医院闹。 “妈,你真去找他,我和你急。” 向项炸药包般地回头来,“你和你爸一个德性。老菩萨生了个小菩萨。” “我才不是什么菩萨。是我要分手的,我不要他了。你跑去他单位闹什么,难看不说,真影响了他……” “所以我说你没出息。他都心思不在你身上了,你还想他什么好。” 栗清圆气妈妈这样说。“您总是这样。不顺您心意的、不按您方式办的,就是别人没出息就是菩萨。有没有想过,那是别人的事,别人有自我处理的权利。我要和他分手是我的决定,不代表我就要毁了他或者断他生路。照您的逻辑,您和我爸离婚,又为什么这么多年不许别人说我爸半个不字呢!” “他能和你爸比吗?啊!” 无端被当作参照物的栗朝安气得一时头要炸,干脆由着她们母女吵。更由着前妻去,“嗯,你去吧。把那个第三者揪出来,也顺便让季成蹊院办都知道他和女友闹情变了,看看这点事到底能不能影响到他的晋升。” 从栗朝安口里听到最后那两个字,多少有点唏嘘。 他说完,便推脱头疼要去房里躺会儿,要前妻走的时候,帮他把门带上。“圆圆,你快吃,吃完把桌上收拾掉。” 向项见栗朝安这个鬼态度朝她,当即气得要走。栗清圆不放心妈妈,也怪爸爸回回懂如何刺激妈妈。 她抢下妈妈的包,不准她这个时候走,怕她一时头脑风暴的脾气,开车不安全。 向项不和她啰嗦,要她把车钥匙还给她。 栗清圆这才撒娇,“妈妈,我求你了,我还来着姨妈呢,没力气哄你。” “你来着例假还夜里吃那么多冷的,你要死了你!” “你先别走,下午我送你回去,好不好!” “不稀罕。”说着,向项一把夺回自己的包和车钥匙,才要去开门的,外面响起了门铃声。 院子铁门上的门铃是栗清圆在网上买的,带可视通话的那种。可惜这片街坊糙惯了,大家互相串门的时候,从来看不到这个玩意。要么直接推门进院子,要么在门外吆喝一声。 这么长时间,除了她点外卖的时候,小哥按一下。 今天,头一回有人认真按门铃了。 栗清圆借故骗妈妈,说爸爸有个重要客人过来,再吵,给人家看笑话了。随即,第一时间来院子铁门处应门。 半扇铁门洞开,只见一辆黑色低调的迈巴赫停在门口。按门铃的是个踮着脚尖、五六岁大的小女孩,穿一袭鹅黄欧根纱的系带连衣裙,梳两条油光水亮的麻花辫。她手里有张小卡片,按图索骥的样子,口里喊着妈妈,表示她找到88-乙了。就是这个地址,“这就是栗爷爷家。妈妈。” 车后座上下来一位三十上下的女士,最日常松弛的长袖衬衫配牛仔裤。温柔沉静,美而不妖。她手里还牵着一个小男孩,比按门铃的女孩小一点。 女孩的母亲第一时间上前来与院门内的栗清圆打招呼,“请问这是栗医生家吗?” “是的。” 对方说明来意。 栗清圆即刻侧身,表示欢迎。 她刚要请客人进里的,握在手里的手机响了,是微信语音,来电的人叫她有点意外,季成蹊的母亲。 里头,栗朝安大概听到动静了,也出来迎接客人。 冯家提前一天致电来,表明想过来拜访一下,情词恳切。今天栗朝安没去医院也是等着应酬这桩事。 家中来客,栗清圆第一时间想帮着爸爸烧茶招待的,便把季母的语音通话挂断了。 岂料对方即刻又打了过来。 就在她踟蹰之际,那辆迈巴赫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下来一个人。 冯镜衡一通电话打了一路,到了地方,朱青和孩子们都下去了。他才拖沓着收线、下了车,朱青和孩子各拿了水果和两束鲜花。 后备箱里还有一箱酒和两条烟,是冯母备着答谢栗家的。 此刻,唯一的男劳力捧着沉甸甸的礼,刚踏上这户人家的门槛,门里出来一人。她冷面疏离接通电话,不算和睦口吻地开口。 一进一出的两个人,目光堪堪交汇。 冯镜衡:…… 栗清圆:他老婆真漂亮。 ------------ 6 C06. 锈色铁门、砖红墙内,几米见方的院子由一条短而直的鹅卵石小路一劈为二。一半挤挤仄仄地堆满了住家人的物件,上头搭着蓝色彩钢瓦的遮雨棚;一半井井有条地分栽着月季花与葱、朝天椒那些。 炎炎夏日,不时飞过几只苍蝇还是蚊虫。隔着栅栏也可以看见隔壁邻居家今天中午吃鹅,只是这个点了,还在院子里镊皮上的毛管子,怕不是中午十二点都吃不到嘴里。主要这腥气才是招蚊蝇的源头。 朱青与栗医生见过一面。此刻在前头与正主寒暄。也正经教两个孩子把准备的花送给栗爷爷。 最后才介绍她身后的人。表明丈夫身体缘故没能亲自登门,“这位是我先生的二弟,孩子们的叔叔。孩子爷爷奶奶也想来亲自拜访一下的,只是这大热天的,两个老的身体也不大好,便由小叔子代表了。栗医生不要介意我们这一大家子闹哄哄的才好。” 冯镜衡捧着一箱子东西,嫌重还是其次。他听朱青的话,几分蔑笑。这拘谨的人还真是啰嗦,车轱辘话来回倒。还有,说的这叫什么话,搞的他们冯家一家子病秧子似的。 栗医生闻言摇头,与后面冯家次子颔首作礼。随即请他们进去。 客人一一上前了,栗朝安才发现圆圆不见了。他走到大门外去望。客人一行且在阶前廊下等他。 栗家正屋的玄关门敞着,主人家随即回头来,招呼客人进去。刚迈进去,却见一中年女士衣着光鲜、身姿姣好地站在玄关口。里外的人面面相觑,栗朝安才想耿直介绍,这是他前妻。冯家这位长媳却先入为主地会错意,“这位肯定是栗师母了。” 向项面上片刻的局促,然而她见栗朝安没有及时纠正。外人面前,她最要面子。尤其是看今天上门来的客人,确实如圆圆所说,起码不凡的样子。干脆由着他们冒认了。 只有冯镜衡进来的时候,瞥见了这位“栗师母”与他们一样,是穿着外出鞋的。 以及,这位栗医生,头发白了起码四成。身高且瘦,甚至形销骨立的样子。反观,妻子却保养得过分好。几分老夫少妻的意味。 他从江北回来前,母亲口口声声念叨的是位老医生。冯镜衡也就以为是那种起码退休赋闲在家的六七十岁的老人。 今日一见,栗家社会背景先不必多了解。从他们的女儿来推算,这对老夫妻未必超过六十的样子,且他们有且只有一个女儿。老公房的客厅沙发墙上的照片留痕可以作证。 向项没走的成,又趁着他们爷俩出去的工夫,帮着收拾掉饭桌上。眼下,作着这临时的伪夫妻。栗朝安这个土老帽,收了人家两束花,直挺挺地往玄关柜上一搁。她没作声地帮他拾掇到厨房去,找花瓶插起来。烧水泡茶的档口,才知道是他去别的社区义诊期间,遇到了冯家这对小毛头。算是及时帮冯家解了困。 这些年,栗朝安这些医德善举,她早就习惯了。要不然说他是个老菩萨呢。 向项从厨房端出来茶具与果盘,一面再家常口吻地朝老栗,“圆圆上哪了啊?” 栗朝安不置可否。仿佛女儿在与不在不重要,只朝前妻,“你随她吧。” 两方坐下闲谈时,朱青顺势问起刚在院子里遇到的,“是您和师母的女儿?” 栗朝安点头。平淡又当宝的老父亲口吻,“时常没头脑的。想一出是一出。” 朱青会心地笑。说栗医生这个说辞,亲爹无疑了。 说回正题。朱青再次认真感谢栗医生,说家里这一阵子有点忙,两个孩子平时太娇纵他们了,才惹出前几天的风波。要不是栗医生,她真是不敢想后果。 说话间,伊家伊宁乖巧极了。即便好奇栗爷爷家沙发后头立柜上一排列的拼图、盲盒、和迪士尼玩偶,也极为守教地各自站在妈妈手边。顺着妈妈的教引,再次喊栗爷爷、栗奶奶。 栗朝安见孩子在,不能闻二手烟,便免了男士分烟的那套。向项也轻车熟路地翻出圆圆一些零食来,分给孩子们吃。栗朝安这头,他闲云野鹤惯了,昨天不是这位冯太太执意,电话里孩子们又耿头耿脑地要来谢,他是不高兴应酬这些场面的。只说客观,“丢肯定是不会丢的。只是看两个小毛头慌里慌张又鬼鬼祟祟的,该是从家里偷跑出来的。”说起伊家,栗朝安欢喜得不得了,“我说带他们去吃面,姐姐还生怕我和面店老板是一伙的呢。当着她的面报警了,她又不放心,要我们借钱给她,她自己带弟弟打车回家。说小叔说了,任何人都不可以问他们问题和搜他们的身,警察来了也不行。” 今天,孩子小叔正主来了。栗医生好奇那天小毛头没想得起来的那句是什么,“我问她警察为什么不行,她要说什么的又没想得起来。” 坐在北面独张红木沙发上的冯镜衡,喝着栗家沏出来的铁观音,闻弦知雅意,告诉栗医生,“是‘谁主张,谁举证’。” 伊家听到小叔这句,连连点头,嘴里吃着一块新鲜的西瓜。撒娇卖乖地往小叔身边靠,冯镜衡今日穿一件水洗蓝的商务衬衫,他下午还有事。一只大手扣在侄女脑瓜顶上,要她吃东西时别往他这来,“上你妈那儿去。” 伊家不依。一边,向项陪着老栗坐着,也顺势起身来给客人添茶。 一室其乐融融。 栗清圆便是这个时候进门来的。她在玄关口一时动静,换回拖鞋。随即进里来,客厅里依旧哗哗开着顶扇,淡蓝的扇叶曳动着规律的热风,她穿一套白底柠檬色太阳花的睡衣裤,低而长的马尾随意甚至四松八散地歪在身后。 经过客厅,她稍稍颔首,眉目微澜,表示客人自行方便。之后,便回房了。 向项先栗朝安有了反应,喊了一声“圆圆”。再跟客人赔不是,“她这些天上班累着了,今天又起了个大早。实在不好意思啊。” 朱青摆手,表示不紧要,也很体恤打工人的辛苦。 冯镜衡听一阵脚步声、阖门声,手里晾得刚刚好的香茶,正好一饮而尽。 冯家人约摸坐了半个钟头,最后是那位小叔子提出告辞的。临走前,冯镜衡给了栗医生一张名片,说是代表父亲及兄长致谢栗老师这一次对冯家的襄助。无论如何,希望栗老师认下冯家这门交情,“倾力还报这话市侩了些。但也是我父亲的原话,希望今后栗老师有什么用得着我们冯家的,万望不要见外。这也是我今天作代表过来的本意。” 这位已见白发的栗医生权当有钱人家的客套话听之任之。最后,送客人出门。 栗清圆这头挂了季母的通话,孔颖临时约她一起带那只猫去一下宠物诊所。她回房换衣服化妆。此刻,与冯家人前后脚地要出门。 爸爸送完冯家人回头,才看到了搁在玄关门口的那一箱酒和两条烟。 烟是荷花烟。酒,看箱体是茅台。整整一箱。 栗朝安见圆圆要出门,便张罗她给冯家还回去,趁着他们还没走。 栗清圆知道爸爸的脾气,一旁的妈妈也觉得不妥。这事摊上他们一对不高兴与没头脑,爸爸是不喜欢这种俗套的拉拉扯扯,妈妈是长袖善舞但不稀罕跌面。只是难得,两个人一条声地要圆圆快去! 好在她今天穿的一身最宽松的恤衫长裤、小白鞋。 栗清圆赶在门口那辆迈巴赫左灯起步前,一个箭步,挡在了车子前头。 车子没有动,驾驶座位置缓缓降下车窗来。结果,冒失鬼却是绕过驾驶座窗前,去敲后座朱青的车窗玻璃。 朱青降下车窗,车外的她第一时间喊里头的人“冯太太。” 先替父亲谢过他们夫妇亲自过来的诚意,表示,鲜花和水果都可以收下,“只是我爸不抽烟不喝酒,冯先生冯太太带过来这些太贵重了,爸爸实在不好收,也确实用不上。” 朱青摇头,说不要紧的。“不喝也可以留着走亲戚什么的。” 栗清圆却执意,“冯太太,您还不了解我爸。他一直是无功不受禄的脾气,这些确实是太贵重了。” 前头驾驶座上的冯先生这才发话,“都是家里一些东西,没有特为给栗老师买什么。” 车外的人连正眼都不瞧他一下,径直回冯太太,“冯太太应该晓得我爸帮两个小朋友绝不是为了这些,他是个医生也是父亲,我小时候也爱乱跑,他不过就是共情到了罢了。收冯先生冯太太这些烟酒,倒显得这桩走丢事件世故、下乘起来。我相信,冯先生冯太太坚持带孩子们过来谢谢他,本意也是希望孩子感恩铭记而不是为了这些。” 话说到这个份上,朱青也不是庸俗的人。于是,下了车,接回了这箱烟酒。顺势和这位栗小姐认识了下,互换了微信。 匆匆聊了下,匆匆别过。栗清圆表示她还有事,也要出门,就不多送他们了。 朱青说可以捎她一段也被栗小姐婉拒了。 穿一身淡蓝防晒日常私服的她,戴一只黑色奢牌的棒球帽。还回了手里沉甸甸的箱子,无债一身轻地拍拍手上的灰。 往一树香樟树的阴影下走,继而,沿路出小区的样子。 冯镜衡车子越过她,再把她狠狠甩在后头,径直往他们小区门禁处去时,想起什么,问后头的朱青,“她刚一直嘴里念经似的说什么?” “说什么了?”小叔子最最眼睛长头顶上了。朱青伸张正义,“人家一家子都是实诚人。只是栗医生看上去年纪有点大,没想到女儿这么小啊。” “冯先生冯太太?”车里后视镜里,某一位正狐疑触眉头。 朱青还没领悟过来。 前头的人嫌朱青不灵光,“冯先生,冯太太。谁和你冯先生冯太太啊。不是,我的老嫂子,合着她真以为我是你孩子他爹了?” 朱青这才后知后觉笑起来。“栗小姐好像真的误会了哎。等等,”老同学到底知根知底,“孩子他叔,你这么急干嘛?怕人家小姑娘误会啊。” 开车的人没好气,逢上路口跳绿灯了,前头的车子还王八似地趴那不动。冯镜衡按一记喇叭,嫌弃路上不利索的人怎么这么多,“我是好久没碰上这么没眼力见的了。我看起来很像拖家带口的人?” ------------ 7 C07. 季成蹊母亲那通语音通话,大体意思就是成蹊爷爷年纪也大了,这些年年节上,清圆来季家也看到的。老爷子就这么一个男孙,原本季家就是想着等成蹊升上主治,双喜临门,正式跟栗家父母提亲的。 这个节骨眼上,季母原话:“还是希望你们年轻人不要意气用事。他那头,我和他爸爸也正经批评过的。” 到了诊所,等着医生给小猫做健康体检的工夫,栗清圆跟好友把这段一说,孔颖听着鼻孔出气,“什么叫别意气用事啊?拜托,你儿子出轨了哎。你就该问她,你有个女儿碰上这样三心二意的男生,大妈你是不是也这么劝自己的女儿。” 孔颖说着依旧觉得不解气,“跟你说,出轨就是出轨。别扯什么精神、身体的区别,论迹不论心不是这么用的。” 栗清圆点的奶茶外卖到了。这家诊所她常常陪孔颖来,宠物医生及护士几个也都相熟。正巧饭点上,她把随机买的几杯奶茶分给护士小姐姐,最后一杯奥利奥奶茶是孔颖的,芝士奥利奥碎分装开的。 孔颖板着脸接过,看清圆一脸平静的样子,有点琢磨不透她的心思:坚决分,那么此刻她的骂便是程序正义;如果清圆一时心软了,回头他俩再和好了,那么她就有点里外不是人的嫌疑了。 栗清圆自己什么都没点。她是被出门前的焦屑给齁住了。坐在边上看孔颖撕分装杯的封口,再听孔颖问她到底怎么想的? “没怎么想。分手就分手了,他的电话我都不想接了,他妈妈的就更不会当回事。” 孔颖这才放心地点点头。原则上,清圆就是这样的。看着不声不响,她只是不爱争强好胜,里子里很清醒,也很固执。 七七的健康体检还算良好。因为清圆捡到它的那天是她的生日7月7日,孔颖就随便取了个诨名,七七。 相熟的方医生说还是有点肠胃应激,开了点药,回去观察一阵,等体征再平稳些可以过来打疫苗及驱虫。 孔颖是个爱宠狂魔,她那点工资及手工外快全养活这些动物了。方医生听了这只猫的由来,便给她建议,里仁路那边是有流浪动物救助站的。或许她们可以再回去联系救助站人员。 孔颖看着笼子里皮包骨但乖顺的七七,想了想,还是坚持再养一段时间。“等它再结实点。” 方医生会心点头,出来的时候护士正好把他的那杯奶茶送过来。顺势,他谢过请客的人,也看出栗小姐情绪不高的样子。 孔颖:“失恋ing。” 方医生戳奶茶封口的手不觉一顿,不知道是柠檬茶太酸还是他喝得太急,总之呛了好几声。孔颖见状,不禁打趣方医生,“你表现的太明显了啊。” 方医生这个人有点腼腆,当即耳根子红了,瞥见栗清圆在边上无甚所谓的样子:她好像每次来都是陪衬的自觉,不多言,无论说什么都辩不过孔颖。有时更是在边上忙自己的工作,好友说可以走了,她便收拾东西,拎包就走。他上回请她们喝东西的,这一回即刻还回来了。 被好友当众拆穿也不要紧。仿佛既定事实面前,她无从辩驳。 “你还好吧,栗小姐?”他不禁开口,问候了她一句。 栗清圆站在孔颖半步之后,微微点头,她没什么不好的。只是失恋,其实不必要这么认真的“节哀顺变”的。 这次的诊费是栗清圆出的。 从诊所出来,孔颖拎着七七的笼子,几乎追她的地步。 “你慢点啦!后面没有人追你。” 栗清圆怪好友还好意思说。“是,我失恋了。用不着你大喇叭地喊。” “切。不是想给你找副药疗伤嘛。难道你还看不出来人家方医生算盘珠子都快蹦你脸上来了吗?” 当初,方医生是孔颖的相亲对象。无奈,孔颖不喜欢这种文弱书生挂的,但不影响他们之间志趣相投。几次来往下来,孔颖看出了方医生其实更另眼清圆。清圆在各方面都是个君子,她这些年不乏追求者,副业自由译员工作的调性,偶尔碰上个把个阔气的客户,比方医生会示好的有的是。她只一心一意地守着她的季成蹊,对闺蜜也想着该有的自觉避嫌。孔颖不喜欢好友这种自觉,生分了不说也小看了她的水准。这世上没有谁是属于谁的。我要的是双向pick,人家喜欢你,跟你有什么关系、又跟我有什么关系! “别闹了。”栗清圆没什么心情聊这些,“不是所有人都喜欢拿新人疗伤这一套的。” 孔颖慢慢追上来。闺蜜总是要不中听的,“新人疗伤确实不适合你。而且很明显,方医生也不是季成蹊那路的。” “……” “他把你吃的死死的。”这么多年,包括高中那会儿的单相思。栗清圆真的整整喜欢那个人十年。 “死不死的,我也提分手了。” 孔颖啧嘴,这两天,清圆除了把这两个字挂在嘴边故作清醒之外,好像没有别的了。“是,你提分手的。可是你从头发丝到脚后跟都写着你没过去呢,你还想着他。栗清圆你别不承认,你看看你的一双眼睛,到现在还肿着呢!”两人见面前,向阿姨给孔颖发消息,无论如何,希望小颖多劝劝圆圆。你们孩子间好商好量,她是不肯朝我跟她爸爸坦白心思的。 诊所的玻璃墙上映着她们的影子。栗清圆凑近些看自己,只看到个模糊笼统的身型,她看不见自己的眼睛,自然更看不见自己的心。 “他昨晚给我发了好几封邮件,因为我把他微信拉黑了。他说对不起,也说舍不得,更说想我……我看着那些个对不起、舍不得,尤为地觉得割裂。我和他这么多年,他都是骄傲的,甚至我觉得他比我爸当年更意气风发。可是,他一一罗列我们在一起的点点滴滴,看完后我发现好多事情我都不记得了。今天他妈妈又出面说情,好像我真的矫情了,也罔顾了这么多年的感情。小颖,我是个怪人,即便他说什么都没有,我们也回不到原来了。我心里有根刺,你知道么,他当真还爱我,为什么不具备排他性,为什么会那么暧昧地回应别的女生,我不懂……” “是我和他一样,也不够爱对方了?” * “你说呢?” 冯镜衡把家里那摊子事交账后,直奔他今天约了谈事的酒店。午餐会议转场到雪茄室,整整三个小时,有律师陪同的一个多方合议算是告一段落。 系由冯镜衡父亲参股的一份股权转让出了点官司,他出面替父亲应诉。律师这头答得还算轻松,现在舆情也是倒戈向控诉方。总之,一应程序、第三方检测报告都没有问题,不外乎费些时间罢了。 与律师那头分手,冯镜衡回公司取些东西。正巧助手杭天下午休息没进公司,二助那个新来的女员工给他打电话,电话里想跟冯总再请一周的事假。 他的两个助手行政人事这摊,都是冯镜衡说了算。二助如果有事,跟一助商量,彼此互摊消化也没什么问题。问题就在于,二助已经请了一周假了,她私下找过杭天,杭天的意思,这么长的事假,他确实做不了主了。你直接问老板吧。 岂料这位懵懂无知的小姑娘,紧赶慢赶地,撞到了老板的枪口上。 什么润色都没有。星期日下午两点,外面恨不得热得快化了的地步,人也困出天大的脾气,这位新来的二助,冯镜衡人都没认清面孔呢,张嘴就跟他再请假一周。 “冯总,可以吗?” “你说呢?” 对方沉默。 就在冯镜衡把手机扔到办公桌案上,想让她去找杭天交涉,他只是需要个帮忙打理行政日常的助手,没到不可替的地步。 岂料对方听到老板哐当的动静,当即来了句,“那冯总就当这通电话是我请辞的吧。” 晚上,冯镜衡在沈家饭店这里应酬。沈罗众也在店里,他们那头有老友在这庆生。冯镜衡过去待了一杯酒的工夫,席上先前几个聚首的插科打诨起来,说老沈最近风生水起人面桃花的,这是一网打尽了?周五那位猫小姐。 冯镜衡全程没落座,沈罗众说话时,他正把手里的分酒器与二钱杯搁回桌上去。只听老沈道:“你们闲不闲啊,还没翻篇呢!” 损友支招,说老沈就是太君子,守着个来来往往的馆子,连个小姑娘都捞不着! 沈罗众揶揄也自嘲,他开饭店的又不是人口买卖的。况且,那晚她就没肯给我微信啊。我给了她名片,很显然,没下文是最不争的答案。 损友急了,那找呀。凭你老沈找个人出来,有什么难? 沈罗众懒得同他们起兴,他说的他们没明白,他们说的他也不稀罕。 闹哄里,冯镜衡的手机来电。他拍拍今晚的寿星,示意他们玩得开心,他那头还有事。 他与老沈一道出包厢的,二人闲谈了几句。 杭天过来时,瞄到的自家老板一身酒气,却神采奕奕。杭天心上盘算着,他来着了,大佬此刻心情不错。 冯沈二人作散。 杭天这才和老板说上话来,他是来接应冯镜衡的。主雇二人回自己包厢,冯镜衡安抚了几句,便把接下来的牌局交代给助手了。明面上他是还有公务去忙,实则,他是回去“躺尸”了,累得跟狗一样,眼皮直粘。 杭天趁着送老板出来之际,“顺便”提了一嘴二助那事。冯镜衡压根没记这一茬,盛夏天里,二楼听雨的一段廊道里两边挂起了厚重的纱帐,风与光从外头透泻进来,穿行在里头的人染一身晦暗的红与黑。前头的人漫不经心知会跟随的:通知人事部再拟新人吧。 杭天即刻啰嗦起来,说小祝母亲病了,还不轻的样子。“她这份工作三面才进来的,要不是真的出了天塌的事,也不至于敢硬刚您说不干了。” 冯镜衡是个异类。他不吃奉承那套,同样,也不会下属冒进几句,他就真的记仇地为难人家。关键在于,他招人手是分工明确的,既然不行,那就挪窝。他没工夫听任何人间疾苦。 他打发杭天来,是帮他挡拆的。眼跟前,臭小子倒是追着他跑出来求情了,“嗯,依你说怎么办?” 杭天聪明就聪明在他很遵从生存法则。什么时候都笑脸迎人,也很摸透老板的性情,“您人都没记住她呢,不至于和一个小姑娘不对付。要不是真遇到点事,谁又愿意丧眉耷眼的呢。她回头都给我哭了,也知道不应该那样冲您。我的意思是,要不再给她一周的时间,缓缓,相依为命的母亲生了病,谁都难镇定的。主要她也是通过您亲自三面进来的,再从头招一个也未必能这么快上手。” 老板妥妥的上位者思想。显然,杭天最后一句话没说到老板的点上,“她实际也没达到我要求的上手。” 杭天这才急了,“老大,您用她是一层,我和她合作也是一层。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原则上,要磨合的也不止您一个呢,我还蛮眼缘这个‘合伙人’的,实在话,不想又和别人磨合。” 臭小子嘴碎得比咖啡机打发的牛奶都密。冯镜衡懒得听他叨叨,抬脚就走。 最后生机了,杭天追着问,“怎么说啊,老大?” “进去打牌。不赢不输,就算你的。” “您说的啊。” 某人不置可否。他径直往楼梯口处去,都走出一截路了,想起什么,“嗯,对了,帮我查一个人。” “谁?” “‘谁’你来告诉我。睡醒把地址发你。” ------------ 8 C08. 新一周工作日,周三至周五,栗清圆陪着客户出差到S城作友商工厂参访。 她是这次总工程师的随行英文翻译。 栗清圆有本职工作,这份私活是他们董办主任特地帮着牵头的。客户是他们的一级供应商,因为对方一路跟过来的翻译姐姐临时身体出状况了,栗清圆算是那个壮丁。 Hill并不这么觉得。他说他是问过他的随行译员的,她也觉得栗你很机敏,临场能力不错,主要是你还能吃我的口音,以及介绍我们吃的那条臭鱼我很喜欢。 虽然但是,栗清圆纠正,那是臭鳜鱼,不是臭鱼。 Hill耸耸他那黑色幽默的肩。今天的参观还算顺利,他们一行回酒店的路上,Hill跟栗清圆聊日常,她才知道Hill随行的翻译姐姐已经怀孕五个月了,她愣是一点没看出来。 孩子没有保住。作为合作好几年的上司,Hill也觉得很沮丧。他想尽快结束这边的参访工作,回A城那头去探望一下他的伙计。 栗清圆社交礼仪但很认真地表示了遗憾。 晚上,同行一道就餐的时候,Hill问栗清圆,通常这种引产手术的女士需要买些什么营养品呢? 栗清圆束手无策。她还真不知道,但是她觉得职场慰问的话,还是给钱和送花最严谨也万无一失。 她一面吃饭,一面还在速记一些明天需要用到的专业术语词。 Hill又问她那么给多少钱合适呢。 栗清圆回,或许您可以交给秘书处理。 Hill没有秘书,只有一个助理工程师。他来中国一年多,至今很多东亚社交文化,他还是不太擅长。 栗清圆莞尔,无所谓,真诚才是必杀技。这时候,他们董办秦主任的世故法子就派上用场了,以部门名义问候,每个人象征性地出个一百块,剩余的老板打底。这样群策群力式的慰问,省去了一些职场暧昧的嫌疑,也更好地让病患员工感怀地接受。 切记,花不能省。 骨朵是缄默的爱,花枝无需展臂的拥抱。 Hill表示受教。他说看吧,栗果然是个合格的随行。 栗清圆跟着这一单的老板进进出出、文山会海,此行都快结束了,她才知道Hill今年不过33岁。 Hill从栗的颜表情里咀嚼出些意味来,几天熟稔下来,他觉得玩笑几句这位一直惜字如金的女下属不算轻佻,“你的错愕分明在怀疑我。” 栗清圆摇头,她很正直也很诚实,“不。是诧异您这个年纪已经到这个职位了。” “你认为我多少岁?” 栗清圆稍稍斟酌了下,“不到四十?” “哈哈,不到四十的意思就是四十加的保守派。” 同行的听着都笑了,为了拍Hill的马屁,不惜得罪他们这位外援。说小栗看男人的眼光有待提高。 栗清圆对此供认不讳。是的,也许她看男人的眼光真的不怎么样。 用餐完毕,Hill和几个男士同僚说要去附近酒吧坐坐。栗清圆婉拒了他们的邀请,说要回房间整理些资料。 电梯上楼的时候,遇到两个年轻的女生在聊一道新鲜娱乐八卦,金童玉女的一对明星情侣交往八年还是分手了。同为女性,大家还是替女方唏嘘,花期最好的八年,最后说分就分了。其中一个女生看客口吻道:“真没意思,他俩这样,害得我最爱的剧都彻底Be了。官配不是官配,戏外他俩又没成。好难过。爱情果然都是骗人的。” 另一个同伴,“不要神化任何人,恋爱只是一段社交关系。与你交朋友没有本质区别,有些人试错的时间会很短,有些人甚至错了一辈子都不肯承认。” 比起那一辈子窝窝囊囊的错,当机立断明明是最毋容置疑的清醒。 * 冯镜衡派给助手的活,杭天大概第三天就收到了完整汇报,只是那会儿老板又去了江北的公司,等后者回A城一堆交际应酬,再进公司的时候已经周五了。 二助祝希悦最终回来销假了。杭天索性就把这桩老板暂时还没想得起催的活派给她去汇报。 祝希悦本科才毕业,试用期里一堆愣头青操作就算了,还在最重要的去留期间请假了快半个月。她并不社恐但恐一切头衔意义的老板,看着杭助甩给她的一摞资料就开始发怵。表明,她肯定汇报不明白的,况且她那天那么冲老板甩脸子,她铁定试用期过不了了。 杭天觉得他的爱美之心快透支完了,这点事都办不明白,也索性不要招这个二助给他分担了。“汇报不明白就给我抓紧时间看。这点背调的活你都干不利索,你等着被里头那位开吧。你还不知道他,”杭天一身衬衫、西裤,俯身来,放低声音吓唬祝希悦,“冯总和他们家老头子吵架都得握着他老爹短的人,你别的活都先放放,先把这桩干明白。这事汇报好了,我保证你试用期能过。” 祝希悦听杭助这么说,反而怵得更厉害了。 再揭揭手里的一堆资料,不明所以,实诚地想杭助先给她透透底,“是新开发的客户背调?” “记住,干活只要给老板想要的,永远别自作聪明地揣摩。” 下午都快四点了,祝希悦视死如归地敲开了老板的办公室门。主要一下午,冯总的会客就没停,好不容易这会儿清净下来了。祝希悦捧着一沓资料,还不忘给老板买了杯冰美式。 递过去的时候,冯镜衡摘下眼镜,他鼻梁处有轻轻的架痕。嗯一声,让她说事,咖啡不必了。 祝希悦上来先跟老板道歉,声音也忸忸怩怩,跟喉咙堵住了似的。杭天在门口听着,实在听不下去了,这才佯装有事来找,进来了却没退出去。 冯镜衡这才想起来什么,只问杭天,“我让你查的事呢,这都一周了?” “您这不是陪着船东那头刚回来嘛,我交给小祝办的,也是今天才回头的。” 案前的人,看破不说破,目光点点新来的这位二助,“嗯,那就说说。” 祝希悦窘迫地把一沓资料搁到冯总面前,不过她都做了便签标注,好让老板知道她说的重点: “栗朝安,原市人民医院心外的副主任医师,十五年前一起医疗事故里因不服从院办的处理意见,引咎辞职了。后头就去了下头的卫生院,现在合并成社区医院。前妻也是因为十五年前那个事故与其离婚的,前妻姓向,早年栗家在向家的挂面厂务工,栗向二人算是起小认识。向女士现如今在重熙岛经营着一家观光民宿的饭馆。” 祝希悦谨记着杭助的嘱咐,也记性甚好地记着杭助在资料上的铅笔备注,意思就是这些是要着重跟老板陈述到的。Memo上提到,向女士之前有交往过一个官员,对方丧偶,一个女儿也被妻家接回身边抚养,对方很诚意地提过与向女士进一步关系,只是后来这段关系不了了之了。 祝希悦说完这个不了了之,案前一直阖眼听报告的冯镜衡这才微微睁眼,转椅滑行了一截一只手撑在扶手上坐正身子,拾起扔在一边的眼镜,自若戴起来,端详起面前的资料。“继续。”他示意二助。 “哦。二人育有一女,早年是跟着母亲生活,后来上师大附中才就近原则地住到父亲那边。女儿A大英语翻译硕士毕业……”祝希悦果真好记性,一口气背出了这一大家子的背景地址,包括这家女儿的毕业院校,现如今就职的单位以及对方副业part time译员服务过的公司、机关单位、外文绘本、展会、外事活动相关。 杭天差人调查的资料,最后附着这位栗清圆的履历,履历上有她的免冠小照,回形针上还别着一张大概是工作时的集体留影照。彼时还在读研的栗清圆,站在队伍最边上,一身最朴素甚至潦草的黑色中长款羽绒服,上面印着他们学校的校徽与名衔。羽绒服开敞着,里头一件蝇头绿织样不明的圆领套头毛衣,衬得她整个人与队伍一众难泯然得很。便是俗话说的,“点眼”。 照片上的水印很小,冯镜衡戴着眼镜也都看不分清。他问二助,“这上头什么字?” 祝希悦没想到老板会问这个,接过照片,她比老板还迷糊。 杭天却是胸有成竹,浮浮嘴角,“水印是A大官微上的。照片是他们那年游学冬令营,栗小姐给他们学校参赛指导老师作技术交流翻译助理的。” 冯镜衡听后非但没有受教的领悟,反而冷冷淡淡瞥一眼杭天。他撇开手里的纸张,随即发难的口吻,“一桩事,用得着两个人都杵我跟前叨叨吗?” “医疗事故是个什么情况?” 祝希悦再次被难住,硬着头皮表示还没细查到。拿到的这是当年对外公布的结果。 就在这时,外头二助内线的座机响了。祝希悦得了冯镜衡的首肯这才跑出去接电话,没两分钟,她内线进来汇报,是大冯先生秘书在线。 冯纪衡的秘书给他来电,也是请示:后天晚上原本冯纪衡替父亲赴宴的碰头会,大冯的意思是问小冯愿不愿意去,不去的话,他便如约赴会。 所谓碰头会,不过是老头这些年联系社交的夯实应酬。不乏一些共同投资名目的专利嘉奖会,医疗科研投资,再有就是业内各种消息互通有无。 冯镜衡知道老大出院了,按理说休息这一阵也算复元了。也一向是老大去的,他才能陪好那些老的。 冯镜衡握着听筒原本要推了这场的,鬼使神差地看着手边履历上醒目的医药技术洽谈交传…… 片刻,他应下了老大秘书那头。“嗯,我去吧。” 挂了内线,冯镜衡打发两个助手出去,随即漫不经心的交代口吻朝二助,“你跟程秘要后天宴会的流程,再把宴会的细则发给这个人,问问她接不接这个宴会的陪同翻译。” 祝希悦有点懵,她懵得老实,不确定的就问,哪怕是她的顶头上司,“您的意思是跟大冯先生秘书要宴会的流程,涉及到翻译的部分,问这位栗小姐能不能接这个急活?” 杭天忍俊不禁,真是莽啊。 冯镜衡面不改色,“后天的事,还有两天可以协商,急吗?” 祝希悦觉得有点急,但她不敢反驳。从老板办公室出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试着跟履历表上的栗小姐联系。 ------------ 9 C09. 栗清圆是在高铁上收到询价电话的。 周五这天,Hill队伍他们提前回A城,因为是友商这边安排的送行车子。他们直接回他们的研发部,栗清圆便没有和客户再一道。原本的报酬里就包含了差旅费,她便自己买票回头了。 询价电话里对方直截了当地表示,他们经友商介绍看到栗小姐的简历,后天她老板有个宴会,涉及一些医疗、地产、船舶方面的随行翻译,想问栗小姐有没有空接? 后天。栗清圆翻了下记事簿,也循例询问了下对方涉会的地址和参会人员,对方表示可以把会议流程邮件给她,“或者,栗小姐我们加个微信?” “可以。” 一来二去的证询下来,栗清圆没有即刻应下这份急活,尽管对方对她的报价没有任何的异议。只说如果没有问题,线上传这次协作的合同及保密协议给她签订一下。 栗清圆还真有问题:船舶方面的,你们可以提供一下相关术语册或者可以给我一下你们的网站。 那头的祝小姐这次隔了差不多十分钟才回复栗清圆的: 我老板刚说了,不聊船舶,不必准备了。 栗清圆恍惚了一下,要不是对方给她的甲方名头她早有耳闻,栗清圆甚至怀疑对方是个草台班子。 她说还在出差路上,等下高铁后,七点前给对方正式回复。 祝希悦这头,回来销假第一天,她勤勤恳恳地在加班。 看杭助丢给她要看的资料。其实她有问过杭助,要不要给冯总Plan B 好一个译员,以备栗小姐那头跳票掉。 杭助看起来心情很好,吹着口哨预备下班,临走前告诉祝希悦,“这本来该是你二助的活。即便Plan B也是你自己。还有,忘了告诉你,你老板英文德文都还不赖,根本不需要翻译的。冯董冯太太,从小盯着两个儿子,生意人家缺什么不能缺能说会道的嘴。” “哦。”祝希悦不明白,那为什么又要找译员呢。 杭助淡淡一笑,鼓励她,“就这样保持下去。说不定你还真能留下来。激励计划一下你,小冯向来对他的下属不错,出差机酒都在基准上可以升舱。另外,生日可以找他报销月薪的20%。” 祝希悦一听,精神抖擞。她决定自我攻略,老板骂我什么都是因为他器重我。 下午六点半左右,冯镜衡从办公室出来,很是寻常地走到他们助理的半开放工位间,只见二助一个。“杭天下班了?” “是的,冯总。” “约好了吗?”这期间,祝希悦都是坐在椅子上的,直到老板很明确地走过来了,她才站起来应对。 祝希悦有点木,随即明白过来,一边点头一边回话,“哦,对方还没有正式答复我,说晚上七点前。” 冯镜衡没什么情绪。也没有任何关怀下属早点下班的话,一手提着自己的衣裳,一手捏着车钥匙,冷淡倦怠一身。 就在这时,祝希悦手机上有消息进来,她本能地跟老板报备的自觉,“栗小姐回复了,她同意了。” 祝希悦连忙把刚才准备好的委外合同和保密协议发给栗小姐。 那头也提前询问她,与会有什么格外的着装要求吗? 祝希悦才想翻刚才看到的商务接洽细则里有没有相关类似的,站在助理桌案前头的人拾起手机,草草浏览最后把手机搁回桌面,“通知她,浅色商务便装,禁烟禁酒。” 栗清圆一路风尘仆仆,搭上网约车回来的路上,那个司机师傅和电话那头吵了一路,还是家乡话,她一句没听懂。 路上她简略地对询价的甲方背调了一阵。相熟的师姐做过冯氏的第三方工程审计,聊过工作,师姐打听起清圆的私事,你和季成蹊分手了? 栗清圆一时哑口,师姐那头也懒懒笑着揭过,说天涯何处无芳草。只是,他们这一对确实挺叫人意外的。 挂了电话,师姐大概也是后悔多嘴这么一句,又给清圆发来一则关于冯氏最近染风波的污染侵权新闻。 这类新闻光股权穿透就已经绕晕他们这些老百姓了,师姐的意思是,只要甲方财大气粗,咱们给谁打工不是打呢。 从网约车下来,栗清圆一路归了家。栗朝安今天有台飞刀,要晚点回来。 开灯的人,就这么站在玄关门口,紧有时间观念的先给甲方回了消息,最后看到发过来的着装要求,最后四个字…… 栗清圆很是莫名奇妙,她也算接待过参差不齐的甲方们了,这样禁忌的还是第一个。踢掉高跟鞋的时候,不小心碰倒了边上的行李箱。于是,积攒了一阵子的牢骚,终究有了出口,“禁烟禁酒,谁会没事去抽烟喝酒给你干活啊!” * 周日这天,盛夏里难得的阴晴不定。浮云后,隐隐地要霹响雷的样子。 栗朝安提醒圆圆,要么早点出门,别赶上大暴雨。 栗清圆在家休整了一日,周日下午提前一个半小时到达客户宴会的地点。 见到了接洽中的祝秘书。 她甚至给栗清圆准备了一间休息室,里头一应俱全的服务陈设。也把相关出入的门禁卡交给她,“这间休息室是我老板的。他要到晚上七点才到。栗小姐可以在这里休息一下,准备资料或者吃东西、要什么都可以喊服务生挂账。” 栗清圆这几年从实习到正式的工作已经习惯了这种宴会随行翻译的工作模式,她大部分都会提前到场,也会提前垫巴几口,不过都是些面包饼干类的。不至于饿,也不至于临时出什么不必要的情况。 像今天这样规格的甲方,还是头一回。 祝希悦全程都在。起初她和栗清圆还各自有点局促,各忙各的,她问栗小姐想吃点什么,也被栗清圆婉拒了。 其实祝希悦也没来过这么高规格的度假酒店。她私心还想尝他们这里的甜点和咖啡的,不过这位栗小姐怎么都不积极响应,倒是弄得祝希悦有点担忧,总不能老板问起来,最后挂账的是她吧。 栗小姐穿一身低饱和米白配浅咖的通勤套装,人很瘦,甚至窈窕。长发挽成一个低丸子,与今天的通勤很适配。她今晚的装备很少,轻装简便的一个出行包,带着个Mini尺寸的ipad。手在滑动屏幕,腕上戴一块某奢品牌的方糖腕表。 大概祝希悦盯人盯得太明目张胆,栗小姐这才抬起头来,目光示意且友好,她在无声问她,有什么问题? 祝希悦摇摇头,灿烂一笑。她还在交友只凭直觉的年纪,于是,走过来,有一搭没一搭地向栗小姐请教一些专业问题。 聊天间,她们彼此交换信息,栗清圆比她大三岁。 祝希悦由衷称赞,“栗小姐,你比照片上还要漂亮。” “……谢谢。照片?” “哦,我是说,简历上的。” “我能问一下你们是哪家公司介绍的吗?” 祝希悦虽然有点木讷,还不至于真的笨,“我也不知道哎。我刚来一个月,也是我一助老板给我的。” 栗清圆点点头。她才要低头继续看手里他们公司网站的平行文本的,祝希悦稍微话痨,提及她试用期还请了半个月的假,她妈妈生病了…… 其实,周五栗清圆加了祝希悦的微信就看到她朋友圈的动态了。但是,她觉得她们还不算交友范畴,便没有问。眼下,人家主动提起,栗清圆处于礼貌,“那现在好点了嘛,你妈妈?” 祝希悦觉得栗小姐说话声音真好听,温柔坚定。她积极回应,“出院了,我才回来上班的。” 栗清圆再次点点头。用女孩子之间的鼓励口吻,“无论如何,努力工作,时刻向前看。前也是钱。”栗清圆一面说,一面拿手指间比了捏钞票的动作。 祝希悦没想到,回来这几天,第一个认真安慰她鼓励她的,却是个再路人不过的人。也没想到栗小姐一身安逸甚至富贵的样子,也有这么市侩的一面。 栗清圆听后笑了笑,“我不市侩的话,就不用周天还在忙生计了。” 祝希悦觉得这样的栗小姐才有了点同类的通融感。她再次问她,要不要吃点西点? 这回栗清圆没有拒绝,不过她确实不能会前吃这些,她有点乳糖不耐,“如果你们老板真的请客的话,你可以打包送一份给我吗?” 祝希悦瞬间懂了她的意思,即刻拿着鸡毛当令箭了。她叫管家服务的时候,栗清圆思量了下,还是问出口了,“你们老板是个什么性情的人呢?” 这位二助小妹妹,脱口而出,“笑起来比不笑更恐怖。用我们杭助的话来说,你猜中他在想什么,那么,你就完蛋了。” 栗清圆会意,但又觉得祝希悦说了等于没说。因为这样的老板不是比比都是嘛。她脑海里即刻浮现了他们董办的秦主任,秃头的频率和挺起来的大肚子总是成正比。 她们点的西点和茶咖到了。祝希悦是个巧克力脑袋,她尝了块黑巧曲奇觉得很赞,配伯爵茶更是中和得刚刚好。没多久,她接到了一则电话,“我一助老板打过来的,我的大老板到了。我得出去接他们一下啊。” 栗清圆全程没碰吃食,也静坐在沙发上。看祝希悦活跃起来,还不忘提醒她,“你嘴上……擦一下。” 祝希悦笃笃跑出去后,留栗清圆一人。 她坐时间长了,加上听到今晚服务的甲方也到了。便起身去化妆间想再补个妆,包才搁到妆前镜边,里头的手机响了。 是季成蹊的来电。她把他微信拉黑了,他也知道她这一周有外勤出。二人工作时,向来互不打扰的。 她回来了,他好像才有了空。 来电熄灭掉一通,他再打了进来。 栗清圆再次按掉了,想短信他,她晚上有…… 字都没编辑完。季成蹊来电第三通,即便机械的来电,栗清圆也能摸到他的情绪,甚至是愤怒。 终究,接通的那一瞬,那头,“清圆,我说了我们冷静一下再谈,你这样避而不谈很不像你。” “我以为我上次说的很清楚,我们分手了。” “我不接受。” “你不接受那是你的事。” “……”季成蹊微微停顿了下,这才转换口吻,“我说了什么都没有,你还要我怎么保证。” “什么‘什么都没有’?我不明白。” “圆圆,算我求你,你在哪里,我们见面。” “我问你,你说的什么都没有是指什么?季成蹊,如果你只是在说你和那个人没有上床,那么,上次我说过的,你这样的答案是在侮辱我。” “……” “不是我不小心看到你的微信,你还要骗我到什么时候?你在和别的女人微信暧昧,甚至回应别人传给你的照片,你已经侮辱我了,我还要怎么说清楚叫你明白!” “……” “我不想知道那个人是谁,不想知道你们到什么程度。我只想知道,我认识的季成蹊不该是这样的,他变质了,你知道吗?我不想承认我曾经那么看重的人,他那么荒唐甚至低级,你不喜欢我了可以直接跟我说。我不是那种离了男人就不能过的,我不是!” 霍然,有人径直推开了化妆室的门。栗清圆本能地偏头去,骇得她的话也戛然而止。原本她是要说:我不是这种人,下辈子都不是。生生截断了一半,听起来,像是委屈也像怨憎。 她着实吓住了。她怎么也没想到,有人堂而皇之地开了门。 更叫人惊骇的是,门外的人……冯氏……冯,先生。 冯? 是他。 冯镜衡站在门口,搭在门锁上的手将门一径推到墙面的门吸上。即便知道她是今晚的雇佣随行译员,也不客气地提醒道:“这是主人更衣室。客用的在对面。” ------------ 10 C10. 栗清圆第一时间掐断了通话。即刻收拾东西,一面腾出自己,一面实在地抱歉,“对不起,我不知道……” “嗯,你用吧。”门口的人,缓缓松开门锁,随即,抬起左手的食指来,点她,像是回忆什么,又像着实不知道怎么称呼她。“栗,我姓栗,栗子的栗。”栗清圆自证道。 “知道。”他说着,迎面朝她这边走了几步,栗清圆没有动站在原地。看着他逐渐伸过来的手,最后,打开了妆前镜的镜门,门后有他的洗漱用品和剃须刀。 他说的没错,这确实是他的更衣室,里间是干湿分离隔断的盥洗间。 主人拿出了他的东西,于镜中看她一眼,“你和你父亲这个姓并不多见。” 栗清圆瞥一眼镜里,随即收回目光,她想问什么的,冯镜衡没有给她机会—— 他交代完,转身就走。最后只留阖上门的动静。 栗清圆补完妆出来的时候,这间行政休息室里别无他人。厅里沙发上,冯镜衡正在拿他的剃须刀净面,茶几上摆着的巧克力蛋糕和美式曲奇,栗清圆记得祝希悦走前,并没有将食物的防尘盖盖上。此刻,亚克力防尘盖罩在西点上,而栗清圆迟迟没喝的那杯热美式则是用印着酒店logo的铜版纸杯盖覆在上头。 她略微谨慎地走过去,即便硬着头皮也得自我介绍一下。最后,她四下环顾了下沙发。 开着电动剃须刀的人,关掉那轻微的震动声 ,问她,“有什么问题?” 栗清圆指指他坐的地方,“冯先生,或许我的平板在你后头。” 冯镜衡这才歪歪身,当真从腰后掏出了电子产品。 栗清圆拿回自己的东西,当即就要出去,嘴里的措辞很客观,“那我先暂时不打扰冯先生了。七点,我在会议厅那里等您。” “现在几点?” 栗清圆看腕表,报时刻给他,“六点二十五。” “我来早这么多。” “……”栗清圆并不觉得客户这样的话有什么值得附和的必要。 “你不用去了,待会跟我一起上去。”甲方诉求的口吻。 栗清圆点点头,在偏厅一处,找了个空位坐下来。离甲方不远不近的礼貌距离。 他的两位助理是得了正主的应允才进来了。祝希悦口中的一助老板,是个三十岁上下的年轻男士,穿得比他老板还正式的晚装。倒是这位冯先生本人,很闲散松弛的休闲装扮。 杭天自报姓名,过来与栗清圆握手。一面说着,一面要她的微信,说经朋友介绍知道栗小姐,今后或许还有很多商务合作,方便联络。 栗清圆因为工作需要,确实准备着个公号。这几年,这样的扩列也不在少数。 杭天识人很准,“这是栗小姐的工作号吧?” “……” “哦,没有别的意思。因为这个号也是我老板的工作号。” 那头,祝希悦在给老板汇报今晚的流程及参会名单。 迎宾酒上该谁谁次序的祝词,谁谁要去联络,谁谁又给大冯先生送的愈后问候礼…… 最后才是宴席。祝希悦人老实话还密,她殷勤提醒老板,“您要不要先吃点东西垫垫?” “这谁的?”冯总指指茶几上的吃食。 祝希悦如实道:“是招待栗小姐的,不过她乳糖不耐,说会前不能吃这些。我叫人打包。” 冯镜衡掀开一只防尘盖,信手拈了块美式曲奇,那曲奇大得比男人手掌都宽,且黑巧用料扎实,刚才祝希悦已经吃了一块,感觉能顶到明天中午。 岂料老板咬了一口就搁置了,好像很不合他口味,拿餐巾抹嘴的时候,很理所当然的VIP口吻,“这东西没什么值得打包的。把这一餐折现报酬吧。” 冯镜衡交代完,即刻起身,扬声吆喝杭天,“你还要聊多久?” 杭天立马过来,手里是给冯镜衡准备好的演讲稿和应酬的烟及火机。 冯镜衡踢踢脚下几处礼盒,要杭天略微清点下,不合规矩的就不要给老大那头送了,直接打回头。 杭天点头会意。 冯镜衡要上去了,杭天便来喊栗小姐。 她轻装上阵,手上只有她的手机及一支笔和可以握在手心里的一块便签。 杭天干脆管家口吻地要栗小姐帮他们老板拿东西,不等冯镜衡冷眼落下来,他即刻嬉皮笑脸,“我怕您自己拿这演讲稿,没一会儿就当废纸撕了。栗小姐今晚就受累,当几个小时秘书吧。” 栗清圆没什么不能答应。即刻接过那份演讲稿,和一盒绿底的荷花烟。 到了会场,一路圆舞曲般地应酬下来,栗清圆这个随行译员才算逐渐佳境。即便冯镜衡今日身边高调地带着个女伴,也没人往男女问题上想。因为这个女译员再熟练再履职不过的界限感,不需要她作伴的档口,她极为隐形的自觉。 碰上几个父辈的调侃冯二,她也权当听不见。由着冯先生去解释。冯镜衡也确实解释了,“这不是老头子的死命令么,我得认真对待。” 至于对待什么,栗清圆便不懂了,她也不想懂。 期间,冯镜衡上台致辞了番。在栗清圆听来,这个文稿写得文采斐然、人情练达,但好像和发言人不太搭。文稿情词恳切,爱己爱亲甚至爱民,台上红丝绒话筒布前的人,仿佛并不这么觉悟,因为他在掌声连绵之际下台后,第一时间便把这文稿揉成了团,塞回了栗清圆手里。 她看他一眼,冯镜衡便侧过目光来问她,“你觉得怎么样?” “很好。” “好在哪里?” “各司其职,各得其所。” 她在讽刺他和他的枪手。冯镜衡笑出了声,台上继而有人发言,他这笑过于不收敛。栗清圆把头低下来,免于两旁的目光来错认了是她。 “你英文不错,在哪里留学的?” 栗清圆摇摇头,她把这样的问答也归于今晚的报酬范围,自然得认真回应甲方,“没有出去。不过确实比同期、同学多学了六七年。” “嗯,因为什么?” “因为我舅舅,他是做外事秘书的,早年也在大学教英文。” “嗯,早年的意思是现在退休了?” “是如果他还在的话。” 冯镜衡偏头来,栗清圆始终看着台前,像说今晚可能要下大雨一般地寻常、沉静,“他因为突发心脏病,死在下课回去的路上。” 冯镜衡没来得及再说什么,临时有人晚到,一屁股坐在冯二边上,随即又把他拉走了,去前排会个领导。他起身来,没要栗清圆陪,只是他的雇佣还没结束,正式的晚宴商会还没开始,他交代她,“你在这坐会儿,等我回来。” 栗清圆领命地点点头。 等冯镜衡和莫翌鹏正式坐到宴席上时,后者才发现冯二今天带了个尾巴来。一问,才知道是个宴会翻译。 “怎么,你老头子最近又接什么大宗了?” 冯镜衡和莫翌鹏打哈哈,嗯他。 这趟对公规格的宴会携行翻译是不上桌的,然而冯镜衡却指指他右手边的椅子,示意栗清圆坐上来。 莫翌鹏爽朗,他今天和冯二一个命,也是替老爹来的。只是席上有外商和区领导,他那点臭棋篓子英文,咧咧两句就露馅了。有个宴请翻译上桌也好,起码他能听个囫囵个。 岂料这位翻译小妹是个死脑筋,她死活坚持坐冯镜衡耳后那张椅子。 冯二没有言声。莫翌鹏这个老司机,即刻看明白点名堂,他打圆场,说他来坐,“我挨你近一点。” 冯镜衡没所谓,只是嘴里刻薄,“你别挨着我了,你他妈坐我腿上吧,更近!” 两个臭篓子碰一块儿去了。莫翌鹏这人比老沈他们损多了,他见冯二脾气不好,更招他,“今天不行,有领导在。哪天我真坐,我看你吃不吃得消!冯老二,别不服气,论干仗没准你真不是我对手!” “脑子不行的人才老想着挥拳头。” “哼,脑子太行的人往往生气起来自己气自己。”莫翌鹏说着,转脸问翻译小妹,“自己气自己怎么翻译啊,告诉我们冯二。” 栗清圆没有理会,但是她手里一直替客户拿着那盒荷花烟和火机,出于准备工作,她无声地把烟和火机搁到了冯镜衡手边。 他瞥到,半回首来看她,栗清圆再自若不过的神情,看他一眼,随即没事人地再移开了。 宴席正式开始,凡是外方开口的任何话题,她都及时翻译给到雇主听。期间,冯镜衡几次跌靠在椅背上,懒懒散散听她翻译,也看她手里那只笔偶尔速记。 再有莫翌鹏偶然来打岔,他起身端分酒器绕过栗清圆要去敬酒的,不小心胳膊肘摁在了她肩膀上,害她朝前倾、说话的身子微微往前一栽,气息几乎贴到了冯镜衡耳际。她撑在前面椅子的搭脑上,才勉强稳住身型。语境都没切换得过来,英文朝冯镜衡抱歉。 冯镜衡骂了句莫翌鹏,不行就挺尸去吧! 说完这句,他再转头来看栗清圆的时候,她还在语境里,如数翻译刚才外方的那句给他听。 冯镜衡静默了几秒,“你这么冷静的性格,怎么会跌倒游泳池里的?” 事隔这么久,栗清圆的第一反应还是为自己正名。疏离克制的谈吐到教养,“我没有跌,那晚我说的很清楚,是下水救猫。” “哦。我以为你不记得的呢。” 身后人不解,也因为他和她说话,席上一句,她没听清,眉间本能地蹙眉。 冯镜衡继续干涉她,“我以为你喝酒后断篇了,去你家才那么没反应。” 栗清圆客观陈述,“因为您和您太太来谢我爸,我觉得没有必要说些有的没的。那晚,我也确实谢过沈先生和您了。” “你谢过沈罗众,可没谢我。” 会话到此,栗清圆的情绪微微有点起皱了。她如实告知,“冯先生再说些别的,我恐怕今晚真的得开天窗了。” 冯镜衡酒后松散之态。随即,言归正传。 今晚宴席的最后一道菜是石头鱼。分餐到客人各自手边时,席上已经有领导出去抽烟谈事了,那头有人作主在喊冯镜衡。他却不紧不慢地把那碗黄贡椒生焖石头鱼递给了栗清圆,耳后的人抬头看他,听冯镜衡道:“我出去抽根烟,还有会儿。你吃点鱼肉,这东西不至于乳糖不耐。” 栗清圆并没有接他的好意,而是仰首看他,憋了一晚的话也终究憋不住了,“我能问您个问题吗?” “问。” “冯先生这是想还我爸人情,才给我介绍活干的?” 冯镜衡好像早料到她会这么问,“这么想也可以。”他把手里冒着热鲜气的鱼肉依旧递给她。 栗清圆再次表示不饿,她在工作,工作前是会妥善准备好自己的。 冯镜衡这才把汤碗搁回桌面,“好。或者你想想工作结束后想吃点什么。” 栗清圆是个耿直的,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是客套什么是殷勤乃至逾距,她觉得她有着很清醒客观的判断。 她最后一点职业道德掣肘着才没有即刻发作起身就走,只是她眼里揉不得沙子。冯镜衡站着的工夫,点燃一支烟,再把烟盒和火机玩趣意味地交到她手上暂时保管,好脾气的人忍不住了,“您这样,冯太太知道吗?” “你是不是和你爸妈关系不大好?”烟点着了,冯镜衡并没吸。只是夹在指间燃。 栗清圆觉得这个人坏透了,酒品也差。酒后原形毕露,轻佻浪荡道德败坏都不够形容了。 她满眼怒意地盯着他,想骂他,说的什么鬼话。 冯镜衡赶在那怒意火光四溅前,有的放矢,“不然,怎么到现在还不知道那是我大嫂。” “……” “鄙人未婚。别瞎给我配太太。” ------------ 11 C11. 包厢里掩着厚而重色的窗帘。湖畔小楼外的情景,里头的人俱是听不见的。 栗清圆听进来给客人撤酒换茶的服务生说,外面下雨了。 她依旧坐在原位上。此刻,雇主出去了,她才有空看了下静音的手机,微信里,父母两头都有在提醒她,今晚有大暴雨。 栗朝安说去接她; 向项则说不行就住酒店吧。 她没有回复哪一头。只是心里莫名的力证感,她父母虽然离婚,但她和父母关系从来不差。 感情也不是社会关系足以甄别的。 栗清圆早已过了叛逆甚至歇斯底里的年纪了。她小学五年级的时候,父母正式离婚了。其实在离异之前,他们已经无数次争吵,每次争吵两个人都要冷战很久。 但又次次是父亲低头。 栗清圆人生际遇里,从父辈那里习得的对温柔具象的理解,一个是父亲,一个是她小舅。 后来恢复单身的向项也跟圆圆说过,温柔从容才是男性最大的品质,别信那些花里胡哨的骄傲啊孤僻的,凡是与温柔相悖的全都是臭毛病。 小时候,栗清圆确实很喜欢温柔的父亲。因为那样的他可以哄好发脾气的妈妈,也可以使得家里即刻乌云转晴。父母和好的那一天,他们总会挑时间出去吃一顿好的,表示庆祝。 直到她五年级上学期快期末的时候,父母极为厉害的一顿争吵,她第二天还有模拟考,爸爸叫她早点睡。那晚,爸爸说了什么,至今栗清圆都无从所知。只知道,第二天,妈妈突然冷静地提离婚了。 没多久,爸爸医院出了一起医疗事故。栗朝安作为主刀,在未征得家属签字同意术前风险告知书的前提下给急诊重症的年轻病人进行了手术,手术成功,但术后出现了多处并发症,人没了。家属即便术后补签的字依旧一纸诉状把医院及主刀告上了法庭,医疗事故鉴定院方责以赔偿及对涉事主治医生的处理意见。 院方披露到栗朝安头上的一部分个人赔偿及停职留观处理。多方舆论风波都认为这是最理想的处理。 结果,栗朝安接受了事故鉴定的个人赔偿,却给院办提交了引咎辞职申请。彼时,他是心外炙手可热的一把刀,谁人也没想到院方极力想保他的前提下,他竟然自己叛逃了。 为此,向项对栗朝安彻底失望。没多久,二人就协议离婚了。女儿跟了妈妈,那段时间,但凡栗清圆想回来看一下爸爸,向项总是暴跳如雷,说那样不上进还逃避的烂圣人,你想着他做什么!他能给你什么! 那一回是栗清圆唯一一次叛逆地连夜离家出走。她其实很怕夜里,更怕有人尾随她,她怕自己被玷污,更怕自己被碎尸。 可是她头一回生出了无家可归的落寞感。 父母找了她一夜。栗朝安找到圆圆的时候,父女俩已经一年又一个月没见过面了。 栗朝安老了许多。头发白了一层,人也瘦了,皮包骨的程度。 那时候,他患上了很严重的失眠症。栗清圆在凌晨三点多没什么人的肯德基店里,痛斥爸爸,都是因为你,你不这样退缩,妈妈是绝对不会和你离婚的。 你压根不懂妈妈,她明明那么在乎你。可是我也讨厌妈妈,你们无休止地争吵,我已经厌烦了。为什么别人家的父母都能好好的,为什么你们要这样,为什么!我还脱离不掉你们,我恨不得我明天就能到十八岁,我要自己挣钱自己做主,我不想因为用你们的钱而被迫地一句话都不能说,我又为什么不能说!如果仅仅因为你们生了我养了我,我就得做你们的傀儡,那么我不稀罕,如果只有死才能还给你们…… 栗清圆提及了一个字眼,吓到向项哭成个泪人,几乎毫无尊严地求圆圆,不要吓她。她可以什么都不要了,只求女儿好。 那一回,向项才算松了口。隔了半年,小舅的意外去世,妈妈唯一的胞弟,栗朝安去重熙岛照顾她们母女,也因为郎舅关系好,栗朝安痛心疾首之下才告诉了前妻他身体与精神都难胜任那样高压高密的工作了,也厌倦了那里头无休止的官僚倾轧。也许当初他不怯弱不筋疲力尽,他还在心外,他或许还可以试着挽留向宗。 经此一役,栗朝安也没有回心外去,而是去了下头的县医院。用向项的话来说,你爸的职业生涯也许就到他的四十岁。他如今这样也好,依旧有颗菩萨心,但只医不死人。能把那些有把握的手术做好,或者经常飞刀过去给他的师兄弟做一助、顾问也挺好的。 他还活着,有尊严有理想,就足够了。这是妈妈喝醉后时常念叨的。 大概包厢里酒气太浓了,栗清圆偏头看墙上一幅国画,像醉一般地走神许久。 连身边不时有人走回来,她也没有察觉。 国画上的玻璃映出一截影子,栗清圆这才扭头来,瞥到冯镜衡,她并没有多少热络殷勤。始终,她有规有矩的职业范畴礼貌。 冯镜衡往那幅山水画投一眼,重回座位的时候,他身上有烟酒气,不过说话的口吻倒比刚照面那会儿柔和了许多,嘴里含着薄荷糖。一面掇椅子调整最舒坦的坐姿,一面问他的译员,“刚会上谈到的人形机器人牵头公司是哪家的?” 栗清圆便签上有速记,她的记性也丝毫不差,报给甲方听。 冯镜衡今晚第二次夸她冷静,“记性是当真好。”说着,咀嚼着薄荷糖的人,伸手来,要看她的便签。 栗清圆无有不依,递给他,甲方连笔都要了去。 随即,冯镜衡接过被她捂得发烫的便签来,在纸上写了什么,还给她。 栗清圆垂眸看了一眼,是三个汉字,他的名字: 冯镜衡。 “那天去你家的是我大哥的老婆和他的两个孩子。老大叫纪衡。” “……” “你不看今晚的宴会名单的么?” “看了。我也知道冯先生名讳。” “那为什么还会搞错?”甲方发难的嘴脸。 “我没有搞错。我只是并不关心客户的私隐。” “那刚才搬出我大嫂干嘛?” 栗清圆明显面上一噎,却毫厘不让,“在误会您和冯太太是夫妻的前提下,我确实觉得冯先生没必要对一个临时雇佣这么……客气。” 她还是委婉了。冯镜衡不禁一哂,“我很好奇,如果真是我大哥这么对你,你要怎么做?” “打电话给冯太太。” 有人眼里一时看笑话的恶趣味,“真的?” 栗清圆:“真的,打电话给冯太太,是最好的脱身办法。” “别一口一个冯太太,她有名字,叫朱青。” 栗清圆听他这么说,不禁抬眸看他一眼。 席上换上了茶,配着普洱的是一些中式茶点。冯镜衡端一盘桂花龙井茶糕给耳后的人,眉眼示意她尝一块。 栗清圆摇头。 冯镜衡轻微蹙眉,两次碰壁后,他干脆问她,“那么你一般工作结束后还吃吗?” 栗清圆点头,她只想正名她确实不需要客户额外的关心乃至体恤。 “吃什么?” “有什么吃什么。面包,饭团,或者泡面。”最后她提醒冯先生,如果因为他个人没必要的闲谈拉长陪同时间,那么约定的半天价就得升级到一天价了。 大概栗清圆开口闭口的生意经太招资本家的反感了,也大概她这个人天生就性格淡,不讨人喜欢。总之,冯镜衡之后没再高兴搭理她。 终于,晚上九点半,一场持续三个半小时的宴会陪同画上句点。 合同约定的就是会前候场的时间算入正式计价时间里,这间顶楼行政包房的几方会谈方悉数起身,络绎往外走了。 栗清圆落在最后,看着冯镜衡晚辈姿态地一一送中外方友商及政府领导。也是听他们笑谈的时候,她才发现这位冯先生英文很好,起码人情练达上,他全然没有问题。 其中一个中方友商提及了冯镜衡兄长,称呼的是大冯,栗清圆后知后觉,原来他们先前在一楼休息室里说到的大冯先生是指他哥哥,而不是他父亲。 对方友商是冯镜衡父辈,抛开生意经,好像中式长辈的寒暄最后终将落到催婚上头,“我上回见老冯,他可跟我牢骚了啊,就剩你这一个心头病了,你也抓点紧。眼光不要过分得高,挑花眼了,到时候老大孩子都成家了,你家的开裆裤还没脱掉呢!” 冯镜衡顺着长辈说笑,“您这一看就是不带孩子的爷爷,现在哪家孩子还穿开裆裤啊。” 队伍一行,个个体面革履,却聊得再接地气不过。最后,众人在一条声的笑里分了手。 冯镜衡里头还有事要谈,他折步回来的时候,张嘴就问栗清圆现在几点了。 栗清圆依旧报时刻给他。 他微微颔首,“我这里没事了,你下去找我助理就可以交接了。哦,另外,你不急着回去的话,帮我理一份今晚的会议谈参出来,如你所见,我确实是替我家老头子来应酬的,谈参回头是给他的。放心,既然超出半天的雇佣计价,我们就按一天算。” 栗清圆安静听完他一口气没歇的交代。 “怎么说?”甲方诉求口吻。 栗清圆原本想说:谈参可以帮你理,计价就算了。转念,同情资本家是最大的滥情。她本就是来打工的,扮清高给谁看。“好的。谢谢冯先生。” 冯镜衡听她口中的自己,晦涩且刻板。终究,他放人了。示意她可以走了。 包房里,莫翌鹏在抽烟,冯镜衡还没走近呢,就抛了一根给他。 莫翌鹏是有事要求冯二,他知道冯纪衡这些日子还没正式回归,想着趁着冯家那铁面无私的老大还没回去,和冯二磨个人情。 烟抛早了,冯镜衡也没高兴接。于是,孤落落地掉在了地毯上。 莫翌鹏笑着重拿一根,也打趣一屁股坐回来的冯二,“是谁惹着你了?” 冯二并不回应,只让他有事说事。 莫翌鹏要拖他去汗蒸室聊,冯镜衡即刻臭起脸来,“谁高兴和你脱了衣服聊,大夏天的,你小心蒸过去!” 莫翌鹏哈哈大笑,一副逮到了的嘴脸,“我知道谁惹着你了。刚走的那翻译小妹是不是?叫什么来着。嗯,确实挺漂亮的。就是不长眼。” 冯镜衡只管喝他杯中的茶,一脸冷淡。 莫翌鹏继续自说自话,“她是知不道我们冯二平时的脾气。他什么时候要看女人脸色的。嗐,你得告诉人家,上一个能让我这么把碗端到嘴边是我妈。不是,你有没有这么服侍过咱妈啊,我甚至有点怀疑。” “你怀疑个屁。你当所有人都和你一样呢,我闲出鸟来了,没事逗一个书呆子。那是前段时间老大家的孩子丢了,是对方家帮忙找到的。老大夫妻俩托给我的人情……” 当事人话没说齐全,冷不丁地耳后一阵动静,去而复返的人自若地来到她先前坐的那张椅子边。中式的交椅,坐垫布两边都留着垂边搭链,栗清圆之前为了工作便利,就把手机搁在了垂边搭链里。 刚甲方说结束了,她可以走了。进了电梯,她才发觉她手机没拿。 现下拿出来,栗清圆即刻表示,“打扰了。” “……喂……嗐……”等人再次走远,莫翌鹏瞥一眼冯二,阴阳怪气道:“还真是个书呆子。” 冯镜衡本人不为所动,把翌鹏分给他的烟在桌面上磕了磕,火机滑出火来,静静点燃。 ------------ 12 C12. 酒店高楼穿梭往下,叮地一声响,栗清圆从电梯里出来,正好就是廊道的尽头。她透过玻璃窗向外看,已经狂风大作,泼雨如注,时而霍闪连天。 刚才下楼前,栗清圆已经把手机调成正常通讯模式。此刻,她看到了季成蹊的两条短息: 我在酒店外面等你。 地址是你爸给我的。我答应他,安全送你回去。 两条短信发送显示在半个小时前。 什么时候起,季成蹊的时间变得尤为珍贵。也因为父亲是做这一行的,栗清圆从一开始就极为地清醒乃至自觉,有着医护家属本能的自觉。她不需要爸爸太多的陪伴,也不需要男友太多的相守,仅仅因为她觉得他们把时间分配给了更需要的人。 可是,这不代表着,她是个木头。 她可以支配时间少一点,不代表她不想被需要。 一个不被需要的人,无论从身体到精神上,都被视为侮辱、抛弃。 这才是栗清圆追究的症结。 又一记霍闪,栗清圆往VIP休息室去,果然随后又听见了滚雷声。 休息室的两扇门大敞着,栗清圆在门口循例地叩了叩,走进去,祝希悦还没有走,她该是在等她老板。 “祝小姐,冯先生那头结束了。我来跟你办交接,顺便拿一下我的东西。” 祝希悦在餐桌边忙什么,听到栗清圆的声音,先是一惊,然后喜洋洋地走过来,“你下来了!”说着,她很自来熟地来挽栗清圆的手臂,说她接到老板的消息即刻准备了,好在酒店这边应有尽有,边上也有便利店。 栗清圆不懂她说什么,人被祝希悦拖到边厅的餐桌处,只见桌上摆着各色的吃食,连同锅具碗筷这些。祝希悦道:“面包、饭团还有泡面,没有错吧。” 栗清圆微微哑然。 祝希悦如实转述老板半个小时前的吩咐,说这顿是老板犒劳栗小姐的。吃食也是栗小姐亲自点的。 酒店送锅具碗碟过来的时候,顺便问候冯先生,特地送了一盘东星斑刺身。 “那个,我……没有点。”栗清圆的意思是,她说吃这些并不是这个意思。 祝希悦见栗小姐脸轻微地红,电光火石的灵感,想到就鲁莽地问到了,“栗小姐,我们冯总该不是喜欢你吧?”如果是,祝希悦可得使劲地巴结了。 结果,对面的栗清圆很笃定地摇摇头,“不是。” 祝希悦的神情一半失望一半狐疑。 栗清圆想要说清这个“不是”就得从头交代爸爸那段,她今天有点累了,工作交际之后的掏空感,她并不想朝任何人都无微不至的亲和。但她很笃定这个“不是”。 她拿回自己的东西,与祝希悦交涉,明天早上九点会把冯先生要的谈参发给他。这边没有什么事,他们就正式办交接完毕,很感谢这次的合作。 祝希悦懵懂,“啊,这些你不吃了吗?” 栗清圆才要婉拒,祝希悦不大同意,说她辛苦去买的,买都买了,“对不起,栗小姐,刚才是我说错话了。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玩笑一下。” “不不,不关你的事。”栗清圆即刻歉意起来。她该怎么说明白呢,她不想接受不必要的殷勤,而事实,她确实想多了。 想多了还是其次,栗清圆只是有点不懂,这个社会为什么要这么多刻板印象。她只是想认认真真学习,兢兢业业工作,以一己学习能力换她该有的敬业报酬。她没有招惹任何人,最后,平白被贴一些莫须有的标签。 终究,她还是没有为难与她一样的打工人。栗清圆留下来赶那份趁着记忆点还热乎的会议谈参,祝希悦也忙着煮起泡面来。 两个年龄相仿的女生,片刻又热络起来。 祝希悦客观道:“放心。今天雨这么大,冯总一定会安排车子送你回去的。” “谢谢。”栗清圆说着,眺望一眼落地窗外的雨夜。 终究,她还是没硬起心肠来,给季成蹊回复:我这边还没有结束。你先回去吧,客户这头有车子回市里。 季成蹊几秒回过来:我说了等你就等你。 栗清圆的心神,由外头的雨、手机上的备忘录、一碗热腾腾的泡面分割成好几摊。 再有人进来的时候,她好像全然不在意了。 冯镜衡进来,一身笼统的烟酒气。 祝希悦起身和他打招呼,他并不理会,只交代她:通知司机,半个小时后动身。 祝希悦嗳一声,回头来赶着吃她们的东西。还不忘懊悔腹诽一通:离谱。这种没共情力的上位者,脑子塞驴毛了才觉得他想追人家。 栗清圆潦草吃完一碗泡面,也把复查一遍的会议谈参趁手发给了祝希悦。两个打工人,同是天涯沦落人,互帮互助地收拾起桌面来。剩下的一分为二,祝希悦小声念叨,“我们不拿走,冯总也不会管的,也是任由酒店人员当垃圾扔了。” 于是,栗清圆却之不恭地收下了。 刚才冯镜衡一声令下说半个小时后出发,结果,他进去冲了个澡,换了套行头。出来找水喝的时候,甚至短发还是湿的。 祝希悦丢完厨余垃圾,折回餐桌这头的时候,以为冯总出去被淋了个落汤呢。 只见冯总没事人地人掇一把椅子,往栗小姐对面一坐。祝希悦没再归坐,因为她刚坐在中间位置,再坐回去,就有故意忝居上位的嫌疑了。 她见老板着急要走的样子,连忙给司机又打了个电话。你快点吧,老板已经好了。 餐桌边上的电视里,有刚才祝希悦一个人无聊翻看的一部谍战电影,里面群英荟萃,最夺目的还是周迅和李冰冰。 电影到尾声,音乐直接把那段为国献身的摩斯密码自白推到了极致的高潮。 这部电影栗清圆看过好多遍,服化道到音乐美术,都无可挑剔的精湛。 她始终记得,她和季成蹊一起初看的时候,音乐跌宕里,她哭得潸然。季成蹊诧异也动容,静悄悄地递纸给她。电影结束后,他问她,感动的点在哪里? 栗清圆:一场极致地不可回头的“抵达”。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季成蹊笑她傻。 是的,许多事情,她不善言辞,所以做了他们眼中的傻子。 电影落幕了。栗清圆偏头回来,不期然与对面目光交汇。她岿然且冷淡,随即朝冯镜衡道:“谈参我已经交给您的秘书了。” 冯镜衡再灌一口矿泉水,目光从电影滚动的字幕上移开。没有回应她,起身来,说着天不早了。他交代着他的秘书:“你们商量一下,看先送你俩谁先回去。用最短的路径。” “那您呢?” “我?我什么?” 祝希悦被一噎,“不是,我的意思是,冯总您和我们一道吗?” “不然我坐车顶上?” “那要不先送冯总回家?”祝希悦无所谓了,她决定耿直到底。 “最短路径。我不想重复没用的话。” 直到冯镜衡折回盥洗室里去吹头发,祝希悦都没闹明白老板到底什么意思。 栗清圆给她出主意,“或许他的意思就是,连他在内,三个人走线段,最短路程的那种。” “啊,是吗?那我住最近啊,我先下车,我老板送我回家啊。” 栗清圆事不关己,“也不是不可以。” 下午出门前,栗清圆带了把伞。 只是她为了搁在包里方便,选了把折叠起来最轻便的。冯镜衡收拾齐整出来的时候,正巧看到她手里的折叠伞,顺手从门口衣帽柜里取了把直柄伞给她。 栗清圆不语。 冯镜衡干脆取笑她的防护工具,“你信不信,你出去撑开你那把,给你连人带伞掀到天上去。” 栗清圆冷静甚至轻蔑。 冯镜衡不依不饶,“不信?” 栗清圆这回没好气,她当然不信。“冯先生觉得如果那天我爸也是这个态度朝您的侄女侄儿,您侄女会信我爸是个好人吗?” “你小瞧她了。冯伊家辨别一个人的好坏,从来不在于这个人是花言巧语还是刻薄寡恩。” 栗清圆直觉他在内涵她。然而,她作受教口吻,“嗯,那我还真是不如小朋友了。” 冯镜衡听清她的话,有点哑火。高尔夫伞还在他的一只手里,伞柄朝栗清圆,另一只手落袋,看她没要的意思,干脆往衣帽柜里一扔。他该是那种养尊处优惯了的人,总之逆商很差。一步不肯让,笑着调侃她的话,“你不是不如冯伊家,你是太听话了,干不出离家出走的事。” 栗清圆不知道从哪生出的反驳欲,她微微扬起下巴,看眼前人,“并不。我小时候比您侄女淘气多了。” “比如?” 比如……她会眼睁睁看着眼前这个人大概着急着走,或者他压根没好好梳理他的头发,以至于他全程拿手抓理出的那种松弛感发型里有一撮叛变了,它们呆毛地竖在脑门上。 “很多。”但她无可奉告。 最后栗清圆结束了这一天的雇佣工作,包里还揣了一个面包和一个饭团。 她也没等到用得着撑伞的时刻,因为甲方的司机径直把车子开到了这间休息室的门廊下。 祝希悦坐的副驾位置,栗清圆没有选择,只能上了后座。冯镜衡由着她们女士最终裁度好了,最后拉开了车门。 他上车带上车门那一下,湿雨潮风里,有洗漱后的香波味道和去不掉的酒气。 司机熟稔地问冯镜衡去哪里。 后座上的人,寻常却难得绅士的口吻,“先送她们回家。” 祝希悦得了老板的首肯,当即先报了她的地址。 司机再问冯镜衡身边这位小姐。 栗清圆还没张口,冯镜衡替她报了,“文墀路。” 祝希悦不知道文墀路在哪里,便问司机师傅,司机大叔客观描述给她听。 祝希悦一听城区方向,耿直征询后头的老板,“实在不行,我们可以先送您回去?” 冯镜衡没有回应,只催老宋开车。 司机老宋实诚一笑,也替冯镜衡说话,“你新来的不知道,我们冯总向来很关照女同事的。尤其是这样的台风暴雨天,哪能由着你们小姑娘蹚啊。” 祝希悦恍然大悟。 栗清圆在边上没有听多少,她正好在发短信。严阵的态度告诉对方,她已经上了客户车了,请他回去吧。 车缓缓起步,暴雨如注,雨刮器开到最高的工作频率。 季成蹊来电。 栗清圆心意已决,她即刻挂断了。 连续亮屏到挂断锁屏两次,来电始终不肯放弃。 栗清圆决计断舍到底的时候,边上有人笑出了声,冯镜衡把自己的手机往杯格上一丢,看笑话般地打趣她,“你俩纠缠一晚上了。” 栗清圆不疑有他,只略微局促地看向冯镜衡。他先前果然听到她讲电话了。 冯镜衡并不看她,只瞥一眼还在唱的手机来电,轻蔑口吻居高临下,“接么?” 栗清圆不快地挂断了。 身边人轻哼一声。突然伸出左手来,在栗清圆眼前比了三个数,果然,倒计时到,来电又亮了。“Bingo。” 栗清圆这下真的气着了,冯镜衡还在边上煽风点火,“我赌你会接。” 于是,栗清圆盛怒之下真的接了,没等她开口,季成蹊先问她,“你在哪里?” “我已经回去了。” “我问你在哪里?” “季成蹊,你够了……” “好,你可以回去,我去你家找你。你知道你爸的失眠症的,我答应他送你回去。栗清圆,我是混蛋我承认。”手机听筒模式,可是密闭的空间,到底漏音些。 栗清圆问他在哪里,随即挂了电话。 没多久,她开口了,请司机师傅停车一下。 老宋摸不准情况,后视镜里瞥一眼冯镜衡,后座上阴影某处的人冷笑了声,招呼老宋靠边停车。 栗清圆仓促说了声谢谢。 她抖开伞预备下车的时候,冯镜衡没什么闲心打听别人的家务事,他只轻蔑一点,“那天在沈家饭店也是因为这个?” 栗清圆理不清他口里的这个是什么意思。推开门,啪啪地雨点声浇在伞面上,她甚至还没来得及把车门阖上,隔着盛而大的雨打声,只听到车里漠不关己的施令口吻,“开车。” ------------ 13 C13. 迈入阴历六月里,重熙岛上的枇杷杨梅都要趴市了,只剩些晚熟的。向项给栗清圆去电话,要她有空来摘些回去,分给邻居再带些给孔颖家里头。 孔颖这周难得双休,心血来潮,说要去向女士那里尝尝糯米蒸排骨,顺便去隔壁阿婆那里买麻团包乌糯米加油条。 栗清圆一听,眉毛倒竖,一整个碳水大爆炸,“你少吃点黏食吧,难消化。” 孔颖无所谓,“所以要你陪我去多逛逛啊。” 栗清圆在重熙岛上出生、长大,对于这个东西两头码头,满打满算一天脚程就能逛完的江心小岛,她乡下人的自觉,没什么可逛的。 孔颖不觉得,她喜欢栗清圆的拐点就在于那年她邀请孔颖来岛上作客。 孔颖说,没上岛之前,她们眼中的栗清圆又娇气又滴气。永远梳着一丝不苟的两条淑女麻花辫,永远穿着过膝的连衣裙,她是班上第一个外裙里还穿衬裙的女生。永远有男生来他们班佯装找谁,最后总要看栗清圆几眼。班上有次集体文具失盗了,隔壁班级有个男生来挑衅的时候,栗清圆作为风纪值班代表,驱除他们出去,被那个痞子男学生掐了下脖子。结果,他们班上的男生蜂拥上去,一整个大乱斗。 总之,那些年,栗清圆是公认的天之骄女,成绩优异、长相出众,连性情都无可挑剔的温和可人。 她属于,你无理欺负她,她都要先礼后兵的那种教养。 孔颖私下嫉妒过栗清圆:矫情。 但又无比羡慕她可以收获如此多的艳羡目光。 栗清圆的爸爸是有名的外科医生,妈妈是个厂二代、拆二代,自己做生意,彪悍又泼辣,还有个做外交官的舅舅。 班上多少女生喜欢她,就有多少女生排挤她。 孔颖那时候没觉得自己是个骑墙派。她只知道,与栗清圆一道挽手弯,能认识很多她平时连话都说不上的男同学。 尽管栗清圆并不多理会那些男生。 直到五年级上学期期末考结束,栗清圆的成绩依旧稳定的前三名,也是毫无疑问的四名三好学生之一。 那天拿回成绩单后,班上后排的学生在议论什么,孔颖在发暑假作业的时候才听说到,栗清圆的爸爸出事了,他开刀开死人了,没准要坐牢的。她妈妈也不要她爸爸了,正在办离婚。 栗清圆可能要办转学,跟她妈妈生活。 那天的栗清圆是由舅舅接走的,孔颖看那遥遥开走的名贵轿车,心里很不是滋味:她一面觉得这样破碎的栗清圆好像挨她更近了点,一面又拿努力汲取的善良驱走这些邪恶的念头。栗清圆明明把她看作再真诚的朋友不过了,她有什么都想着跟孔颖分享;孔颖每一次生病请假,栗清圆放学回去一定要给她打电话问候她怎么了,再把当日的作业一一告诉她,连同笔记都给孔颖多记一份。 比起栗清圆父母的那些变故,孔颖觉得她要失去一个朋友来得更难过些。回去后,孔颖明明成绩不差,即便没能拿到三好,爸爸也安慰她,不是咱们不优秀,而是有限的奖励就那几个,今后这样的竞争还有许多。我们总要承认这世上就是有很多比我们更优秀的人啊。别沮丧,更不能狭隘,继续努力。 孔母从小颖口里听说了栗家的事,自然向着女儿的口吻,说有钱人家总要有些东西不牢靠的,这种女高男低的婚姻长远的能有几个,都要吃官司了,不离干嘛,早离早安生。 孔颖觉得刺耳,顿时暴跳起来,怪妈妈怎么可以这么恶毒。 孔母也被吓了一跳,捂着心口看女儿,再听小颖斩钉截铁地说:那是栗清圆想的嘛,你们大人的事为什么要怪到孩子头上来。你们爱孩子总要有一二三的条件,而我们爱你们,别无选择,你们晓得吗? 新学期过去没多久,孔颖给栗清圆打电话,说想去找她玩。 栗清圆在电话那头哭了一场,最后,搭轮渡出来,认真来接孔颖。那天她哑着嗓子,一脑门子的汗,一字一句再认真不过的话,孔颖至今记忆犹新。栗清圆说她怕,怕孔颖来找她玩,然后坐轮渡不小心掉到江里去。 孔颖笑了,你比我妈还小心咧。 栗清圆耷拉着脑袋,认真回应伙伴:我才不是你妈妈。 暮春之际,那天出奇的热,密不透风得程度。 轮渡很慢,浆机嘟嘟作响。趴在舷窗上的孔颖问清圆,江的那头是什么? 栗清圆:还是江。还有河豚和螃蟹。 孔颖笑歪了。那天下了轮渡,她快哉地在重熙岛上逛了半天,吃吃喝喝,她们还去寺里拜菩萨。也是那时候孔颖才知道,重熙寺对岛上的居民都是免费开放的,后来的很多次,孔颖带朋友去游观,都是拿的栗清圆身份证,每次都能省好几张票钱。 两个十二岁不到的孩子跪在蒲团上,尽管她们已经知道这个世上无神也无鬼。但是神佛的信仰在于什么,在于,心诚则灵,在于此心安处是吾乡。 栗清圆那日许的愿: 妈妈爸爸还有小舅,都好好的。 其余的都是封建迷信,她不求了。 孔颖知道她为父母的事正失意呢,但是,菩萨面前,到底孩子气,“你不想你爸妈再和好么?” 栗清圆摇了摇头,却不是否定的意味,“有些事是求不来的。” 两个再虔诚不过的孩子,在佛祖的脚下交换心思。栗清圆告诉孔颖,她远没有他们想象中的那么好,其实她妈妈脾气很差,有时候我宁愿他们分开吧,孔颖,我是不是太坏了。我想着他们分开,爸爸就不要受妈妈的气了,可是我又恨爸爸,他一点不懂妈妈。妈妈如果不爱他的话,就不会一个人偷偷躲起来抽烟,她的手都是抖的,眼泪能把烟浇灭。 孔颖看着栗清圆哭得难以自抑,手足无措极了,本能地去抱抱她,说不要紧的,他们只是离婚了嘛,只是分开生活而已。我父母没有离婚,可是他们也天天互相看不惯,我搞不懂他们怎么有那么多架吵的。我妈平时听我嘴里半个脏字都要把我嘴撕豁掉,可是她骂起我爸来,真的,我都在怀疑她还是不是我妈。瞧吧,清圆,大人都是一样的。 栗清圆即便毛着一头发、哭红了眼,即便拿纸擤鼻涕都是好看的。像个受尽委屈的洋娃娃,她一时破涕为笑,说孔颖有时讲话很像她舅舅。 她们一路从重熙寺出来,寺庙在整座小岛的中轴线上。之所以寺庙对岛上土著居民免费开放,也是因为沧海桑田的这些年来,岛上尚佛礼佛的代代人民都有份保护修缮这份历史的遗产。至今,每年浴佛节、观音诞,岛上还是会有最淳朴的酬神、捐赠、抢烧头香的仪式节目。 重熙寺东南方向有条街叫禹畴街,那条街很短,隐秘而安静。短街严格意义上只有一栋居民屋宇。每年春天到夏天,那栋从不见门打开也不见任何踪影的气派洋楼庭院里,浓墨重彩的三角梅,她们开得耸立、茂密,生机盎然到文采稀薄的人词穷。 栗清圆和孔颖只会站在院墙外齐声,哇哦。 是的,栗清圆每回经过这栋房子依旧会不禁好奇,这里头住的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听岛上上年纪的人说,这里早年是荒着的,院子里的草长到从墙头伸出来,文.革那会儿里头吊死过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楼房里里外外修葺得井井有条也屹立肃杀。传言越传越离谱,最后说是里头该是关着哪个落马下来保外就医的政要人员。 总之,生人勿近。 转眼十来年过去了,从前的两个小姑娘变作了她们口中的大人。孔颖坐在老妖精楼房对面的亭子下歇歇,不行了,她腿都走肿了。 栗清圆替她拿着手里的臭豆腐,一面往嘴里送,一面催她快走吧。她一身汗,天也阴得快,没准要下暴雨。 孔颖摆起来,无所谓了,下就下吧,反正她是走不动了。 再看对面葳蕤参天的三角梅,那玫红灿烂到叫人破次元。有种恍如隔世的喟叹。 她们就买了一份臭豆腐,还剩两块,栗清圆端着盒子问伙伴,“你还吃不吃,不吃我吃掉啦。” 孔颖摇摇头,示意你吃吧。 暴风雨前总有一段诡异的安静,安静过后,风卷着尘,一时顶天立地的作孽痕迹。 孔颖讥笑,“你总算没人管了是吧。话又说回来,两个吃不到一块的人,我始终不觉得是什么牢靠的缘分。” 说清圆和季成蹊呢。 栗清圆看上去淑女、高知,但她其实很俗,通俗的俗。她母亲约束她的那些,一离开向女士视线,她总要叛逆地索取回来。尤其是她时常高密度高集中的工作调性,每次闲索下来,她总是贪恋那些重油重盐以及肉类食物。 栗小姐的诉求口吻,我不吃这些,我姨妈不稳定且情绪也不稳定。 那晚从客户车上下来,她在路边等到了季成蹊。 终究,她也没有上他的车子。季成蹊从车里下来往她伞下钻的那一刻,栗清圆开口就是她一整天控油控糖以及没有优质蛋白质补给缘故的情绪暴走,“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最讨厌有人拿我家人来威胁我。” 季成蹊摆出一副痛心疾首乃至是女友无理取闹为难他的无奈口吻,“我也不想,圆圆,我等了你两个小时。” “然后呢?”他不知道的是,过去成百上千的两个小时,只是栗清圆拿独处安慰消化掉了。 “我想见你,也想和你好好谈谈。” “季成蹊,你无耻。” “是。只要你还愿意见我。我愿意承认。” 栗清圆胸口骤烈起伏了下,才要开口什么。季成蹊捞住她的腰,用她从前最受用的方式来试图翻篇过去,然而,淋湿的吻只贴到了一具毫无感情的躯体。 最后,噼啪的雨点声下,栗清圆不无嫌弃地拿手背揩了下,敬告始作俑者,“别再跟我强调你和那个女生什么都没有。只会让我更厌恶你。因为比起翻脸无情的男人,我实则更厌恶朝秦暮楚想一还想二的下作贪婪。季成蹊,很不幸,你有点往这上头靠了。” 烟雨鼎盛之后,逐渐归为小而静,有人在这逐渐平息的风波里,不作声但存疑地看着眼前人,许久。终究,栗清圆逼动身子,她用行动坚定着她的心意。 没走出几步,身后人突然勃然大怒起来,“栗清圆,你觉得你是真心爱我吗?” “我不觉得。起码我已经很久感受不到你的关心或者爱意了。” 闻声的人,骤然回头。 季成蹊头到肩上披着朦朦的细雨。苦笑一声,偏头视线失焦地扫一眼夜幕,随即,仿佛拾起了他该有的尊严与骄傲。这一刻,他又重回了他们初遇那会儿的少年恣意。“栗清圆,工作这几年你真的变了许多,变得市侩、冷漠,变成你们圈子里推崇的那种精英式的利己主义,你每每督促我回医院的样子我甚至分不清你是在期许一个伴侣还是你的孩子或者应该是十五年前没离开市立的栗朝安,你爸……” 后面的话,栗清圆听来就像天边的雷,遥远又附在耳膜上。 大致意思就是栗清圆上学那会儿的敏而不卑随着这些年各自工作的独立交际,变得不近人情,变得那种慎独的冷漠。或者可能是她父母遗传给她的基因,总之,栗清圆总有那种随时随地拒绝别人而又自圆其说的疏离感。她这些年去季家,季成蹊的爷爷、父母包括教过她的叔叔都对她略有微词,根本上就是她这人不太热情。加上她母亲这头家境的优渥,更是养得她对于人情世故上头的认知感极为的淡薄。 季成蹊的陈述,听起来就是他家里的不满都是因为他的坚持才没有发作。 栗清圆迎面接受着种种的控诉,沉默良久,以至于撑伞的那只手已经被雨水泡的发皱发麻。她觉得季成蹊矛盾极了,口口声声在细数她的不是乃至不足,起码是与他共婚姻的短板。可他一口气倒完,又朝她走来。栗清圆有一刻想起小时候妈妈不讲理的发脾气,种种她的艰难,种种圆圆的不听话。 但本质上不一样。妈妈最多只是控制欲强一点,她没有去喜欢圆圆之外的女儿。 季成蹊一身狼狈的浇潮,走到栗清圆跟前,不无愧疚地对她说:“对不起。清圆,我知道我该死,可是我从来没想过和你分开。” 眼前人有着上乘的皮囊,更有着一双天生拿手术刀的手。他的一双手能打出外科手术最漂亮的结,也能为她弹出她喜欢的那首《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然而,那只手要攀附到她脸庞时,栗清圆终究后退了一步。 也许他没有说这番实际的话,也许他刚才从车里下来什么都不说地抱着她,更也许他能为了她不顾工作不顾病人地跑去她出差的城市,敲响她酒店的房门……什么都不管地请她忘记这悠长关系里短暂的跑神。 以他实际的温度, 以他恳切的‘我爱你’。 也许,栗清圆会窝囊地原谅他。她也不清楚,她到底会不会这么没出息。 但实在的,她确实这么想过。想过,他但凡豁得出去一次,把他们置于不顾死活的疯癫里一回,她会的,会凭着本能的依赖他,原谅他。如社会新闻里许多终究原谅丈夫出轨那样。 可是,他说了这么言重的话。好像一段关系的失散,双方总有各自五十大板的活该。 原来,在他的眼里,栗清圆并不是个合格的婚姻伴侣。 而事实上,栗清圆陪涉外客户参加一个房产交易会。她跟着参观过某个楼盘的样板房,她喜欢极了,她跟季成蹊说过的,如果可以,他们AA贷款买那套房子作婚房吧。我喜欢那个一楼,风雨交加时都有着岿然不动的沉静感,我难得在样板房里感受到安全感。 等你有空,我们再去看看,好不好? 她还计划过,那套房子逼近八位数,两头家庭多少会贴补些的。总之,栗清圆不想他事业上升期压力过大,置办的话,无论如何,男女平等。 这便是她兢兢业业对待每一个客户的原因。 工作这二三年她确实规训得理智、沉着了些,但她自问在处理恋人关系上已经足够温和、克制甚至到大度的份上。 好几次,她明明很想发脾气:你陪陪我吧,哪怕一个小时。 最后,总是站在医患特殊的角度上,体谅他,如同这么多年体谅父亲那样的心情。 栗清圆怎么也没想到,有一日她被迫的情绪静音会被另一半控诉成精致利己的程度。 她的沉默、隐忍甚至不得已的独立,变成了她只顾忙自己的、追逐那些虚名浊利;变成了她不会推己及人地关心伴侣,并不能胜任婚姻里妻子乃至母亲的角色。 “嗯,那个给你发长裙照片的女生弥补了我的不足,是这样吗?” “清圆、” “你回不回答我都不要紧。季成蹊,你早该告诉我的。你早告诉我,没准我可以做到你心目中的一百分。” “……” “可是,我不稀罕。我天生就是这个性子,我父母养我这些年,在我身上真金白银的投资了那么多,也没想着改造我。更何况外人。退一万步,季成蹊,你远没能力与本事到让我放弃自我来取悦你。” 那晚便是这样到此为止。 很庸俗很下乘,栗清圆也沦落到分手总在下雨夜。 她一口气走到了长街的尽头,伸手拦了辆出租车,车上她一一给父母去了电话报平安。向项那头还算平静,只是骂了句栗朝安不是东西,分手后还黏糊找补个什么东西! 栗朝安那头则客观跟圆圆解释,季成蹊来找圆圆几回了,他看外面天色不好,季成蹊去接圆圆也好。反正两个人的症结总要讲清楚的。即便分道扬镳,老栗始终觉得圆圆能处理好,这也是她难逃避的。 栗清圆于驰骋的黑暗里闭上眼,无人在意那阒静里的几滴热泪,她自己的千头万绪暂时搁置。就今晚的事,也看得出父母分开不冤枉。两个人永远一个在金星,一个在火星。 - 孔颖这个作死鬼。她明知道今天要来逛,还穿了双新鞋子。右脚跟处磨出了个蚕豆大的血泡。 她拿包里的别针挑破了。栗清圆跟着头皮发麻加跳脚,最后扔了手里的盒子,拍拍手,把脚上一双半拖平跟凉鞋要换给她。 孔颖皱眉,“干嘛,作怪!” 栗清圆头发丝到脚跟都漂漂亮亮,她也是他们朋友圈里有目共睹的富二代。老友间的亲密且狎昵,“我不嫌弃你,你倒是先嫌上我了。” 孔颖笑抽,依旧嫌弃清圆,“美女也拉屎的,美女也淌脚汗的。我不要。” 栗清圆说着从包里翻出消毒纸巾,然后剔掉一只拖鞋,跳房子那样单脚着地,真的很认真地擦着她穿过的痕迹。一只擦完,再如法炮制第二只。 随后,吆喝的口吻招待老友,“满意了吧,大小姐!” 孔颖臭屁地撇撇嘴,“你别太爱我,我告诉你。” 栗清圆又气又笑,任由好友调侃,“是了。我现在很缺爱,我也该好好反省一下,我之前是不是真的太凉薄了。” 孔颖把脚上的帆布鞋换给清圆,用一副永远看穿她的眼神讥讽她,“男人自我感动自我找补的那些烂槽子话你信才有鬼。栗清圆之所以是栗清圆,就是因为她有着不顾别人死活的冷艳感。” “我不顾别人死活就不会穿你这一脚臭汗的鞋了。” 孔颖美滋滋。栗清圆是心疼她那戳破的脚后跟,再一路磨回去,不知道什么样呢。 两个人换了鞋,又在凉亭下歇了几分钟,随即相约起身。一路往南走,快到路口的时候,正巧碰上一辆黑色大型SUV左转进里。 孔颖啧舌了下,说好气派的库里南。 栗清圆走在孔颖的右手边,站得靠里些,偏头去看车时,只见那车子过弯也不减速的,呼啸而过。驾驶座位置降着车窗,驱车人的一只手肘架在车窗边沿,手上还夹着燃着的烟。 很利索的动作,单手点点烟灰,随即收回,车身也战马一般地拨头驶入禹畴街。 栗清圆好奇心使然,回头看了眼,果然,它最后停在了那栋老洋楼门前。 没两分钟,洋楼隐蔽而沉重的电动闸门应声开启,那辆库里南旋即驶入。 - 车子进入庭院,任意空地地泊停下来。 驱车的人第一时间按灭了烟、下车来,庭院东南角是处储物仓库,顶上是处平台。有人拾级而上,在平台上瞭望洋楼向南。 刚才开门的老伙计姓周,一时好奇,站在院子里喊平台上的人,“镜衡,你在找什么?” ------------ 14 C14. ------------ 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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