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卷:默认 ------------ 第1章 重生在龙塌 “陛下,不要,不要了.....臣妾知错,真的知错了......” 夜深人静,龙榻上的女人忽然啜泣起来,不停地小声求饶,吵醒了她身侧的帝王。 裴琰缓缓睁开眼,寝殿内有几盏铜灯彻夜不熄,借着这点光亮,他扭头看去,见姜妃在睡梦中呼吸急促,面染潮红,柳眉紧紧蹙着,很难受的样子。 应当是梦魇了。 裴琰没有立刻叫醒她,他想听听自己这个宠妃又做了什么错事,在梦里也要求他饶恕。 然而姜姝仪重复了会儿“知错”后就平静下来了。 没叫醒的必要了,裴琰索性闭上长眸继续睡,才将入梦,身侧人忽又怒喊一声:“裴煜!你混账!” 裴琰再次睁开眼。 他望着明黄帐顶,眼中闪过些许疑惑。 裴煜是姜姝仪诞下的皇子,如今五个月,尚在襁褓之中。 她为何在梦里骂自己的孩儿混账? 裴琰正沉思着,姜姝仪忽又恨恨地低喃:“姜婉清,若有来世,我不会放过你......” 他皱眉。 姜婉清是姜姝仪一母同胞的妹妹。 半月前选秀,姜姝仪求着他允了留下妹妹的牌子,这段时日又兴致勃勃地给妹装扮宫室,挑选奴婢。 眼看明日就是新秀入宫的日子了,她今夜这是怎么了? 裴琰沉默了会儿,坐起身,垂眸看着眉头紧蹙的姜姝仪,伸手拍了拍她的脸。 “醒醒。” 姜姝仪眼睫颤动了两下,裴琰加重几分力道再拍,她才猛地睁开眼。 “你做了什么梦?与朕说说。” 裴琰问完,姜姝仪竟然没有回应,反而一副呆傻的样子看着他。 良久,她忽然掀开被子,跨过他下了榻,在殿内左右环顾。 这种行径太过放肆,裴琰即便再宠爱她,也不会纵容至此,他平缓的眸光微沉,直直注视着她,声音淡下不少:“姜妃,你在做什么?” 姜妃? 姜姝仪愣愣回神,重新看向裴琰,这个突然变年轻了不少的帝王。 她记得上一刻还被姜婉清疯狂勒着脖子,疼痛和窒息袭来,眼前一黑再睁开眼,竟然到了乾清宫的龙床上。 姜姝仪想找面铜镜看一看自己的脸有没有变年轻,还没找到,就听裴琰喊自己姜妃。 她是在生下裴煜后被晋为妃位的,之后五年都是妃位。 期间她除掉了薛淑妃,吴贵妃,也没有被晋封上去,直到裴煜六岁那年,和她大吵时说不想要她这么恶毒跋扈的女人做母妃,希望托生去温柔善良的姨母肚子里。 姜姝仪闻言几乎崩溃,好几日都没缓过来,裴琰为了安抚她,在那时越级晋封她为贵妃。 事后姜婉清又带着裴煜来认错,姜婉清哭得可怜,说都怪自己带坏了煜儿;裴煜则是被裴琰下令狠狠责打了一顿,被两个宫人扶着过来的,也跪在地上哭着说“母妃我错了,不要怪姨母”。 一个是一母同胞的亲妹妹,一个是十月怀胎生下的儿子,姜姝仪心里再痛,也不能真记他们的仇。 事后,姜婉清私下劝她:“煜儿现在小,不懂事,姐姐只管继续为他争,等他以后坐上太子之位,就知道感恩孝顺姐姐了。” 于是姜姝仪疯魔了般,继续为裴煜铺路,后宫中的嫔妃不论得没得宠过,通通打压威慑;稍对自己不满的,就除之而后快;大皇子占了长子身份,她便在裴琰面前屡进谗言,诬陷他口出不孝之言,还经常欺负弟弟,凌虐宫人取乐。 裴琰应当是听进去了些的,对大皇子的态度越来越淡,可姜姝仪还不满足,她想彻底永绝后患,在姜婉清的鼓动下,决定毒杀大皇子。 事情败露了,是姜婉清向皇后揭发的,同时还将她这些年残害后妃的罪证一一罗列了出来,有理有据,罄竹难书。 姜姝仪的亲儿子为姨母作证,厌恶地看着她:“母妃,大皇兄从来没有欺负过我,我是被你逼迫才诓骗父皇的,你已经把父皇的后宫弄得乌烟瘴气了,还要离间我们兄弟,祸乱前朝吗!” 那时裴煜八岁,小少年气宇轩昂,义正言辞。 姜姝仪气得浑身发抖,再也顾不上什么,当众吼道:“母妃做这些还不是为了你吗!” “什么为了我?你根本就不知道我想要什么!我想兄友弟恭,父慈子孝,可你却不让我与大哥亲近,还告状让父皇打我!” 兄友弟恭?在他未出生前,姜姝仪就与大皇子的生母结怨,斗得不可开交,他们怎么兄友弟恭! 父慈子孝?若没有她,裴琰这个一国之君也成不了他的父! 姜姝仪气急攻心昏了过去,再醒来,便得知被裴琰废去位分,幽禁昭阳宫,此生非诏不得出。 她以为裴琰得知真相后,定然是如裴煜一样,厌恶极了自己这个毒妇,打算让自己凄凉的老死宫中,谁料当夜裴琰就又来了。 姜姝仪已然没心情讨好他了,只披头散发坐在榻上,呆滞望着窗外,裴琰走过来,轻轻抬起她的下颌,垂眸与她对视,语气平静地问:“姜姝仪,你还记不记得,在生下裴煜之前你是怎么活的?” 姜姝仪眸光微动。 她是在及笄前一年入的潜邸,成为了裴琰的侍妾,因为年岁在一众妃妾里最小,裴琰一开始把她当妹妹对待,得知她是家中庶女,从小嫡母不让她们读书,只学些针黹女工,便在闲暇时亲自教她识字。 那是姜姝仪最快活的一段日子,太子妃姐姐宽和,其它姐姐虽然互相斗得厉害,但对她这个年岁小又没侍过寝的都很和气,当然,偶尔也有某个姐姐骂她小狐狸精胚子,她便哭着去找裴琰告状,裴琰自会给她做主。 后来先帝驾崩,裴琰继位,她被封为贵嫔,紧接着,她被宣召侍寝。 怪怪的,有些难受,疼,可裴琰一直是个很有耐心的师傅,像教她写字那样,一点,一点的来。 姜姝仪也是个机灵的学子,学成之后虽然羞赧,但也颇志得意满,甚至想欺师。 连着半个月独占圣宠,潜邸那些姐姐们看她的眼神变了。 不,不是姐姐们了,她们各有各的位分,是自己的对敌。 姜姝仪意识到这点后,失落了一阵,不过很快就振作了。 因为众星捧月,高高在上的宠妃日子实在是好,她犯不着为了这群人高兴,让自己独守空房,凄凄惨惨吧。 大不了就斗! 姜姝仪还是爱吃爱玩儿,爱华美的衣裳和好看的首饰,也会捧着书去找裴琰,让他讲解不懂之处。 这一切戛然而止在生下裴煜,姜婉清进宫后。 她开始为母则刚,为子计深远,到头来,连自己是谁都忘了。 如今被裴琰这么一问,姜姝仪眼角霎时流下泪水。 可性子不是一刹就能变的,尤其是让一个自认为呕心沥血了七年的母亲变回曾经无忧无虑的样子。 她还是闷闷不乐。 裴琰也不急,有空就会来昭阳宫看看她,在觉出她情绪稍稳后,开始让她承宠。 她有一次没忍住问起了裴煜近况,裴琰立刻冷下脸,按着她狠狠教训了一通,告诫她以后不许再提裴煜,只当没生过。 姜姝仪就这么以废妃的身份,被幽禁在昭阳宫整整两年。 期间除了裴琰,没人来看望她,她渐渐也懒得再过问外面的事情,每日就是看书画画,等着裴琰来陪她,什么儿子,妹妹,都淡忘了。 忽有一夜,裴琰告诉她过几日要御驾亲征,并承诺等回来就解了她的禁足令,重新册封位分。 姜姝仪已经两年没出过昭阳宫了,有些欣喜期待,也有些无措。 然而她并没有等到裴琰回来。 待他离开后不久,一则消息就传入昭阳宫:裴煜忽染重病,命悬一线,想见她最后一面。 姜姝仪竟然发觉自己心中毫无起伏。 要知道以前裴煜磕着碰着一下,她都能心疼得哭上一场,从而惹得他烦躁不已。 只不过,毕竟是自己把裴煜带到世上来的,送他最后一程也理所应当。 她拿出裴琰临行前留给她的令牌,命令侍卫带她去了文华殿。 裴煜已经十岁了,比记忆中长高不少,躺在床上烧得脸颊通红,看见她来,眼眶霎时红了,用哭腔喊:“母妃。” 姜姝仪顿了顿,向他走去,没有注意一旁的帷帐微动。 等她走到床边,淡淡看着裴煜时,忽然有人从身后用麻绳勒住她的脖子。 她毫无防备,一声呜咽都发不出,惊恐地扭头,便看见姜婉清一向楚楚可怜的脸在此刻变得狰狞可怖。 “姐姐,去死吧。” 她像发疯了一样,手上力气大得惊人,在姜姝仪耳边癫笑连连:“姨娘走的时候,你答应过她要照顾我一辈子的,既然如此,我想做宠妃,我想生个皇子,你为什么不帮我啊!” “你这两年躲起来,让我替你受千夫所指,侮辱折磨,你很得意吧?你知不知道你的儿子也不好过啊?今天他还要亲眼看着自己的母妃死,哈哈哈......” 她再说什么,姜姝仪已经听不清了,她想扯开脖子上的麻绳,可那绳子已经深深陷入了脖颈里。 眼前阵阵发黑,姜姝仪心中的恨意在此刻达到了顶峰。 姜婉清是觉得自己承诺照顾她就是欠了她一条命吗? 这十年的事情走马灯般在脑中浮现,姜姝仪恍然发觉,这个妹妹从进宫起,对自己就没有半分真心。 她总是一副胆怯的样子,说这个不是好人,那个有坏心,说害怕姐姐和小外甥被害,害怕到整宿整宿的睡不着觉,弄得姜姝仪也跟着胆战心惊,如炸毛的猫一样想护着妹妹和幼崽,继而发疯害人。 结果......呵。 在失去意识前,姜姝仪咬牙切齿地想:姜婉清,若有来世,我不会放过你。 ------------ 第2章 求陛下抱抱臣妾 姜姝仪呆愣了太长时间,也不回话,裴琰坐在榻边耐心耗尽,手指轻点膝盖:“姜妃,你太放肆了,跪下。” 他自认语气并不严厉,姜姝仪却在听见这话后眼眶一红,像是为被训斥而震惊,顷刻间泪盈于睫。 裴琰顿了顿,正疑心是自己是不是话说重了,便见姜姝仪忽然含泪朝自己踉跄奔来,单衣赤足,青丝披散,一头扑进他怀中,紧紧抱住他的腰,哭唤一声:“陛下......” 姜姝仪意识到自己重生了。 死前的疼痛窒息和不甘还未消散,虽不知为何转眼就发生了这种匪夷所思之事,但无疑,她此刻是激动欣喜的。 好好的宠妃日子,宫里皇帝老大,太后老二,自己就能排第三,怎么就过成了那个样子,疯疯癫癫地害人害己,作到最后被囚禁起来,还死在亲妹妹手里。 重生第一个看见裴琰,她心里很喜悦。 死前两年幽禁昭阳宫时,连陪嫁婢女都出宫嫁人去了,只有裴琰陪着她。 裴琰常常告诉他,外面很多人都在口诛笔伐她这个妖妃,她不能出去,他会是她余生唯一的依靠。 久而久之,姜姝仪自然越来越依赖他。 方才,她是真的有一瞬想把死前之事对裴琰和盘托出,待听见“跪下”二字,才立刻清醒过来。 现在不可以。 做姜妃那五年,裴琰对她只是偏宠,远远没有到后来弃六宫于不顾,不分对错庇护着她的地步。 听见这种鬼话,好一点会以为她欺君罔上,若再觉出怪异,把她当妖物抓起来就彻底完了。 压抑着复杂的心绪,姜姝仪仰头望向裴琰,语声哽咽:“臣妾做噩梦了,害怕得紧,求求陛下莫要罚臣妾跪了,抱抱臣妾好不好?” 裴琰垂眸看着她,眼睫轻颤。 夜半三更,两人都是刚醒,她穿一身藕荷色寝衣,料子柔软单薄,裹着纤柔身躯,雪白的脸上还有些许发丝压痕,就这样楚楚可怜地跪在他双腿间,抱着他的腰,还用哭腔撒娇。 裴琰不自觉伸出手,轻轻摩挲着她的脸颊,语气缓和下来:“告诉朕你做了什么梦,朕就抱你。” 姜姝仪连现在具体是哪年,和裴琰入寝前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生怕说错话露馅,便呜咽一声,装可怜:“梦见陛下不要臣妾,臣妾被人欺负死了......” 裴琰顿了顿,好奇追问:“谁欺负你?是你妹妹?还是煜儿?” 姜姝仪差点以为听错了。 她猛地睁大眼,死死抓着他的衣袍,忍不住激动地颤声问:“陛,陛下,您怎么知道?” 难不成他也重生了?! 下一瞬,裴琰唇角微扬:“你方才说梦话,骂了他们。” 他的神情不似作假,姜姝仪愣怔过后,心头涌起剧烈的失望。 她倒希望裴琰也跟自己一起回来,这样她根本不用费心自己报仇,裴琰就能安排好一切。 “好了,”裴琰俯身抱住她,轻轻拍一拍她的后背,温声安抚:“起来睡吧,明日你妹妹就进宫了,你应当是喜悦的过了头,才会做这些荒诞不经的梦。” 明日姜婉清进宫! 姜姝仪直到躺回榻上还觉得耳边嗡嗡作响。 那么现在就是十年前,她刚生下裴煜的时候。 姜姝仪不由得有些崩溃,既然老天都让她重活一世了,怎么不早一年,一年就好,那样裴煜不会出生,姜婉清也不会再有入宫的机会。 现在木已成舟,姜婉清倒还可以对付,裴煜怎么办,又不能塞回肚子里,养着?不可能,她现在想起这个儿子就心里膈应,只想离他远远的。 她一夜都未能睡着,直到天将黎明才有困意,昏昏沉沉地睡过去,没多久,就又被叫醒。 “娘娘!该梳洗一下去坤宁宫了,今日是三小姐入宫的日子,不好和往日一样去迟呀!” 姜姝仪睁开朦胧睡眼,歪头一看,身侧已经空空了。 嫔妃侍寝本该睡在外侧,方便夜间端茶递水服侍,起夜也不会惊扰到帝王,可姜姝仪从小就怕黑,觉得睡内侧才安心,裴琰便允了,连带着去早朝时也自己走,很少叫醒她。 姜姝仪坐在床榻上缓了会儿,视线又在殿内环顾了一圈,最后落在眼前两年未见的金珠脸上,确认昨夜不是一场梦,自己是真的重生了。 金珠没察觉出主子的异常,上前扶着她下榻,满脸堆着笑:“三小姐一进宫,娘娘在后宫就有助力了,若再诞下个皇子,咱们小皇子以后便有了兄弟扶持,多好呀。” 姜姝仪面色顿时沉了下来。 她有两个陪嫁婢女,金珠和玉珠,金珠伶俐胆大,玉珠温顺小心,前世这个金珠就一心向着姜婉清,常在她耳边说类似的话,姜姝仪那时候不觉得亲妹妹会对自己有坏心,便认为金珠也是为自己好,如今听来,却是句句刺耳。 助力?她身为宠妃,手下可不缺跟随的人,苗昭仪,柔嫔,冯美人,数不胜数都是助力,心甘情愿为她做刀。 姜婉清入宫后做了什么?整日哭哭啼啼的对她说些危言耸听之辞,让她心慌不已。 等姜姝仪决定要对付妹妹口中那些心怀不轨之人后,她又称胆怯害怕,置身事外观她单打独斗。 金珠后半句话更是荒唐。 让姜婉清生下的皇子扶持裴煜? 皇子之间哪有兄弟情分,长大后跟裴煜争皇位还差不多! 姜姝仪站住脚,转眸看着她,不悦质问:“宫里哪儿来的三小姐?这里是皇宫,她如今是陛下的姜贵人,还有你说的这些话,什么助力扶持,若外殿的宫人听见了禀告给陛下,是要连累着本宫和你一起掉脑袋吗?” 金珠懵了。 她伺候娘娘十多年,从没被这么训斥过,只觉得难以置信。 这些话怎么了?陛下宠爱娘娘,就算知道也不会在乎的啊!娘娘为什么忽然吹毛求疵的苛责自己?难道是玉珠那两面三刀的小贱人在背后说自己坏话了? 姜姝仪忽又记起另一桩事,皱眉:“本宫之前是不是让人把昭阳宫东侧殿收拾出来,打算给姜婉清住?” “是啊!” 金珠立刻回神,又笑了:“等三小姐,哦不,姜贵人住进来,昭阳宫就热闹了,娘娘姐妹团聚,朝夕作伴,可是其它娘娘羡慕都羡慕不来的福气!” 姜姝仪现在听她说话就烦。 热闹,那可不热闹,热闹死了都。 姜姝仪没再多跟她废话,梳洗更衣过后,便乘坐肩舆往坤宁宫去。 ------------ 第3章 前世之事 因着新秀今日入宫,所有嫔妃早早来了坤宁宫。 按本朝规矩,新选嫔妃入宫后先去各自的住所安置,而后便要来中宫拜见。 吴贵妃坐在凤椅下的第一个位子,姿态慵懒地拨弄着护甲,对交头接耳的众人轻笑:“诸位妹妹谨慎着点儿吧,这届秀女可是人才百出,太后娘娘的侄女儿,姜妃的妹妹都在其中,你们虽有些资历,可也得在人家跟前夹着尾巴做人呢。” 谨嫔是个急性子,闻言顿时不忿起来:“太后娘娘的侄女儿就算了,毕竟是温大将军之女,陛下的表妹,可那姜妃的妹妹算得了什么?御史家的庶女,嫔妾出身也比她强些,凭什么要让着她!” 吴贵妃抿嘴儿轻笑。 另一边,正在吃糕点垫肚子的冯美人听见这话,顿时不乐意了,赶紧咽下糕点,气道:“姜妃娘娘的出身怎么了?书香门第,世代清流,比你那舞刀弄枪的母家好多了!” 她这话音一落,苗昭仪闭了闭眼。 蠢货,姜妃娘娘怎么就收了这么个人在麾下,空有一腔忠心,说话却不过脑子,白白带累了娘娘。 果然,刚才还慵懒散漫的吴贵妃眼神忽然一变,凌厉地看向了冯美人。 “冯美人此言是瞧不起所有浴血搏杀的武官吗?” 冯美人一愣:“妾,妾身没有啊。” “还敢狡辩!”吴贵妃站起身,指着她厉声呵斥:“谨嫔之父为陛下征战沙场,舍生忘死,在你嘴里竟成了舞刀弄枪之徒,若军中将士们知晓了,该是何等寒心!” 殿内人皆一静,这帽子扣的可真够冠冕堂皇,就算陛下来了也免不了要训斥冯美人几句,吴贵妃若因此重罚她,反而显得自己高风亮节。 除了姜姝一党,其余人都幸灾乐祸的准备瞧热闹。 冯美人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无措地看向同阵营的苗昭仪和柔嫔。 柔嫔蹙眉投去一个“我也不知该怎么办,等娘娘来吧”的目光。 苗昭仪则看也没看冯美人一眼,径自起身,朝着吴贵妃跪下,沉着出声:“贵妃娘娘明鉴,是谨嫔蔑视文官在先,御史们为国直言,不畏奸佞,闻听谨妃之言恐怕也要伤怀,臣妾与冯美人交好,知她平日是极敬重国之功臣的,方才想必是一时激愤,才会失言。” 冯美人连忙跟着一起跪下:“苗昭仪说的是!” 苗昭仪这话是拉了谨嫔一起下水,若要处置冯美人,那率先挑衅的谨嫔就必须罚得更重,否则这冠冕堂皇的旗号就立不住了。 但谨嫔这个人无宠还没脑子,处置了她,没用不说还惹一身腥。 吴贵妃心知肚明,但也不甘心就这么放过冯美人,冷笑一声:“好啊,就不提你这句“失言”,只说你一个美人,敢对着谨嫔指指点点,言语间连敬称都不加,如此僭越,背后是依仗着谁啊?” 这是想把姜妃也牵扯进来。 冯美人难得脑子灵光一回,害怕连累了娘娘,干脆一咬牙,梗着脖子干脆利落道:“嫔妾无人依仗,一切都是嫔妾的错,嫔妾厌烦谨嫔娘娘,才口不择言,任凭贵妃娘娘责罚!” 苗昭仪嘴角一垮,无言了。 满宫里谁不知道你是姜妃娘娘的人,这会儿装什么守口如瓶。 吴贵妃笑了笑:“厌烦谨嫔啊?瞧瞧,这胆子大的,今日厌烦谨嫔就敢僭越顶撞,改日若厌烦了本宫,厌烦了皇后娘娘,乃至陛下,还不知会做出什么事呢。” 冯美人低下头,抿唇不语。 吴贵妃轻蔑地瞧着她,慢悠悠道:“出去跪着吧,等到新人来拜见的时候,本宫会禀告皇后娘娘,让人出去掌你的嘴,也好叫她们瞧着,引以为戒,知道宫里尊卑有序。” 这惩戒可太折辱人了。 若冯美人真在新人面前被掌嘴,这脸面也算是被踩烂了,连带着姜妃也没脸。 可偏偏姜妃来了也无可奈何,人家冯美人自己都认罪了,你还能怎么开脱。 冯美人显然也受不了这份折辱,眼中含泪,摇摇欲坠地跪在原地,直到被宫人拖出去。 殿内很快又恢复了热闹,不少本来因新秀进宫而蔫蔫儿的嫔妃此刻也激动起来,等着一会儿看好戏。 * 姜姝仪是在快到坤宁宫时想起冯美人这一桩事的。 前世,她因为期待妹妹入宫,从乾清宫醒来后就直接回了昭阳宫,等着姜婉清来了,姐妹两人抱在一起大哭了场,随后她又殷勤周到地帮妹妹安置随身之物,威慑服侍妹妹的奴婢,最后才带着妹妹一起去坤宁宫。 姜姝仪故意去迟,为的是昭告后宫众人,姜婉清是自己的妹妹,自己有的特权她也要有。 谁知去坤宁宫时,看到了脸颊红肿,双目失神跪在砖地上的冯美人。 新秀们站在廊下观看着,小声嘀咕指指点点,吴贵妃得意洋洋地对冯美人训着话,皇后雍容华贵地站在正中,手中拨弄着檀香珠串,仿佛事不关己。 姜姝仪顿时怒火中烧,冲上去扶起冯美人,问皇后要说法。 是姜婉清怯怯地拉住她,说:“姐姐不要对皇后娘娘这样不敬,我害怕......” 姜姝仪顾及着妹妹,只能按捺住暂且没闹,让玉珠先带冯美人回去看太医。 冯美人是活泼烂漫,心性如小孩儿般的人,从那后却内敛了下来,不爱出门,再甜的糕点也哄不高兴了。 姜姝仪去安慰过几回,她都乖乖地应下,却仍是如此,后来姜婉清毛遂自荐去劝慰,倒是颇有成效,冯美人不再郁郁寡欢,那几日都会对着姜姝仪笑。 然而没过几天,便忽然在一个夜晚自缢身亡。 她的贴身宫女酥梨哭着对姜姝仪说:“美人死前拿着娘娘送她的兰花簪坐了很久,时而落泪时而笑,又说对不住娘娘,以后再也不会给娘娘添麻烦了,美人这几日都是如此,奴婢也没放在心上,谁知守夜时听见里面一声响,推门也推不开,等找来人,美人已然断气了!” 姜姝仪震惊心痛,无论如何不肯信冯美人会自尽。 她昨天还对自己笑啊。 姜姝仪跪在乾清宫外久久不起,哭求陛下彻查,裴琰被她闹得无法,动用刑部及帝王亲卫再查。 冯美人是自尽无疑。 事后姜婉清说,若非吴贵妃,冯美人也不会想不开自尽,吴贵妃今日害冯美人,明日就会害她们,害煜儿,一定要尽早对付。 如今想来,纵然吴贵妃是始作俑者,冯美人忽然想不开自尽,与姜婉清也脱不了关系。 ------------ 第4章 姐妹情深 才开春不久,空气中仍有料峭寒气。 汉白玉地砖冰冷坚硬,冯依月跪在上面,浑身控制不住微微发抖。 膝盖疼,身上冷,心里害怕。 她虽家世低微,却也是被父母从小捧着长大的,不曾挨过一下打,一想到要被当着新入宫嫔妃的面掌嘴,就羞愤到恨不能现在一头碰死。 可她又怕疼怕死...... 冯依月觉得自己真是半分用处都没有,只会给娘娘添乱。 她眼眶一热,开始低着头掉眼泪。 “冯依月!” 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熟悉的急唤,冯依月立刻仰头,便见她那风华绝代,云鬓花颜的姜妃娘娘朝自己急急奔来。 她眼泪顿时流得更凶了。 姜姝仪生怕耽误了时辰,让冯依月重蹈覆辙,她重生后满脑子都是姜婉清和裴煜,竟忘了这么大的事! 方才想起,连肩舆也没心思坐了,吩咐太监停轿,她抛下跟随宫人,几乎是奔来的。 此刻见着冯依月跪在那里,脸颊是白净的,还能哭,一颗心才重重放下。 什么狗屁妹妹,半分也比不上她的依月! 姜姝仪快步走上前去,百感交集之下,她瞪着杏眸,声音发颤地怒斥:“起来!哭什么哭?没出息的东西!” 怎么就能把自己逼上绝路了? 她被亲妹妹亲儿子背叛,也没想着去死! 冯依月没想到自己都这么惨了还要挨骂,顿时委屈不已,可又不敢跟娘娘犟,只能先听话地起身,谁料还没站稳,就忽然被娘娘一把揽进了怀里。 她有些懵,歪了歪头,竟看见娘娘美眸中泛着晶莹的泪光。 心口顿觉一阵揪疼,冯依月急忙挣脱开,慌乱无措道:“娘娘别哭!都是妾身的错!妾身认罚,绝对不会连累娘娘!” 姜姝仪心下更难受了,抬袖拭去泪水,恨不能踢她两下疏解。 “哟,本宫说怎么人来了也不进去,原来在这儿演姐妹情深呢。” 阴阳怪气的女声传来,姜姝仪回头望去,就见吴贵妃从殿内出来了,搭着宫女的手,挑眉笑着看她们。 她身后跟着淑妃,谨嫔,钱贵人等人,闻言都笑了。 姜姝仪如今看着她们,心境有些奇怪。 她们中有不少在前世死于自己手下,没死的下场也极惨,现在竟然又蹦跶起来了。 就像白日见鬼了一样。 不过姜姝仪倒是不怕鬼,裴琰说过,他是帝王,有他镇压,一切邪祟皆不可侵。 姜姝仪视线扫过她们,轻笑了声,拉过冯依月的手,交握在一起,语气疑惑:“怎么就是演呢?臣妾与依月金兰之交,情深义重,贵妃娘娘这么说,不会是在宫里没有一个真心姐妹吧?应当不会吧?” 冯依月闻言傻了,低头看着娘娘白皙纤柔的手,眼圈再次发红。 娘娘竟然把她当姐妹,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小狗腿子...... 吴贵妃不屑一顾。 姐妹?后宫哪儿来的姐妹!不过是互相利用罢了,装什么相! “姜妃用不着伶牙俐齿,冯美人方才在众目睽睽之下以下犯上,对谨嫔出言不逊,本宫让她在这里受罚,姜妃既然与冯美人姐妹情深,不如就代姐妹受了如何?” 姜姝仪眸光微抬,冷笑一声:“本宫敢跪,你敢打吗?” 她不遮不掩,直直与吴贵妃对上目光,吴贵妃满心怒火,用鎏金护甲颤抖地指着她,一句放肆到了嘴边,却没能说出来。 是啊,她姜姝仪就算真敢跪,自己也不敢让人去掌嘴。 陛下看着随和宽仁,实则性子难以捉摸,责罚了他的宠妃,只怕要遭大殃。 皇后不就是前车之鉴吗?现在都不敢搭理姜妃了。 可若现在作罢不追究,她丢人就丢大发了。 吴贵妃与姜姝仪僵持住了。 直到坤宁宫掌事宫女青佩走出来,行了个礼,微笑着打破僵局:“皇后娘娘让诸位娘娘们回殿。” 坤宁宫内,皇后沈素贞已然坐在凤椅上了。 许是要见新人的缘故,她今日打扮得格外庄重华美,头戴赤金点翠九凤冠,耳垂上东珠闪烁,一身明黄色织金凤袍,妆面颇浓。 姜姝仪她们进来时,众嫔妃行礼还未起,沈皇后面色淡淡地端坐着,像是在等她们。 吴贵妃、薛淑妃、谨嫔等连忙下拜请安:“拜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万安!” 姜姝仪在沈皇后看向自己时才轻微屈膝,语调漫不经心:“臣妾拜见皇后娘娘。” 沈皇后仿若未觉,平静地收回视线:“都平身吧。” “谢皇后娘娘!” 待各嫔妃一坐回去,沈皇后便沉下了脸,冷冷质问吴贵妃:“吴贵妃,你刚才闹什么?” 吴贵妃蓦地抬起头,有些难以置信,说她闹?皇后这老妇疯了吧? 正要回嘴,便听沈皇后又严厉道:“姜妃深得圣心,本宫身为皇后,都不便与她争论,你只是贵妃而已,便不能懂事些吗?” 这番话便是直接把错扣在姜妃头上了,而她们则是同一阵营,得罪不起宠妃只能受委屈的可怜人。 吴贵妃听出来了弦外之音,立刻转变态度,哀愁地叹了口气,拿帕子沾了沾不存在的眼泪:“皇后娘娘说的是啊,臣妾也只是一时气不过,想为谨嫔妹妹打抱不平,却忘了自己也是人微言轻啊。” 贵妃在妃面前人微言轻,传出去实在滑天下之大稽。 众嫔妃大多不服不忿,她们都是潜邸出来的,苦熬资历就是为了晋升位分,可如今位分在圣宠面前毫无用处,谁能甘心! 尤其是谨嫔,牙都快咬碎了。 姜姝仪倒不是很在乎。 这样才好,都别来招惹她,省得她忍不住再脏一遍手。 感觉到有视线落在身上,她扭头,就见冯依月正满眼晶亮地看着自己,满脸钦佩仰慕,像是没想到她这么轻易就解决了这件事。 姜姝仪弯了弯唇,总觉得看见依月,整个人都变得轻松欢快了,而与姜婉清相处时,她却总是在疯狂急躁的边缘逡巡。 想到这里,她忽记起正事来,无视了皇后,随手指了一个太监叫过来:“你,去一趟昭阳宫,告诉玉珠把东侧殿锁起来,本宫另有用处,再知会一声内务府,给姜贵人重新选个住处。” 此言一出,坤宁宫的众人都震惊地睁大了眼。 这姜贵人不是姜妃的亲妹妹吗?姜妃在一个月前就开始为妹妹修整宫殿,增添物件,闹得声势浩大的人尽皆知,如今是什么意思? 沈皇后也狐疑地看着她:“姜妃,新人此刻怕是已经入宫了,你忽然改换姜贵人的宫室,究竟是什么意思?” 姜姝仪慢悠悠往椅背上一靠,笑着看向她们:“没什么意思,只是臣妾昨夜在乾清宫瞧见了本儿佛经,随手一翻阅,竟觉得六根都清净了,如今除了陛下,本宫不想与任何人同住,亲妹妹也不成,所以你们谁宫里空置着,就让姜贵人住进去吧。” 众嫔妃被她无耻住了,一个个张口结舌。 人家六根清净是不要男人,她六根清净是不要妹妹?! 还往别人宫里放?准没安好心! ------------ 第5章 新秀入宫 另一厢,新选嫔妃们自神武门入宫,由内务府太监引领着往各自的住处去。 按理每人两个指引宫人就足够了,可一位身着蜀锦衣裙的女子身边却簇拥了至少五六个人,甚至一位总管打扮的大太监都在满脸堆笑地对其奉承。 有位常在看见了,稀奇地问:“那是谁呀,怎么这样大的架势?” 她身旁的周美人是个热心肠的,笑着告诉她:“是姜妃的妹妹,我打听过,这次封了贵人呢。” 选秀入宫的嫔妃只能封贵人,美人,常在,答应,贵人是最高了。 此次选秀只有两位贵人,另一位便是太后的侄女。 按理说太后侄女若想入宫,大可以礼聘,从一宫主位做起,可也不知怎的,竟然沦落到跟她们一起选秀的地步。 此刻,周美人眼尖的瞧见了在选秀时有过几句交谈的太后侄女温瑶。 温瑶也只有两个宫人指引,身上衣饰简单素雅,跟着太监往另一条宫道去了。 周美人随口感慨一句:“好歹是太后娘娘的侄女啊,排场竟然不如姜妃之妹一半儿。” 走在前头的邱答应听见了,回头轻蔑地看了她一眼,哼笑:“太后算什么?又不是陛下的生母,姜姐姐的长姊姜妃娘娘宠冠后宫那是人尽皆知的事,温贵人哪儿配和姜姐姐比!” 她这话声音大,毫无遮掩,引得这条宫道上的人纷纷看来,无一不面露惊悚。 疯了吧?在大庭广众之下对太后娘娘这么不敬? 一个在前面为其它妃嫔引路的太监回头深瞧了她一眼,便低下眉眼,继续干自己的差事。 邱答应见没人敢置喙,心中愈发得意。 还是她有远见,在选秀时就巴结了姜贵人,也就算是攀上了姜妃娘娘,以后在宫里,谁还敢对自己说半个不字! 不远处的姜婉清自然也听见了这话,她轻轻皱眉,唯恐这个蠢货会连累了自己。 可看周围的宫女太监,一个个虽然神色各异,却都不约而同噤若寒蝉,半句话都不敢说。 难道姐姐在宫里的势力竟然已经如此之大,连太后娘娘都可以不放在眼里了吗? 她攥紧了手中的帕子,心中震惊过后,只觉得讽刺。 这就是亲姐姐啊,自己在宫里过得尊贵无双,只手遮天,却要让妹妹嫁给个没落侯爵之子。 若非她寻死觅活的哭闹,怕是此生都无缘这恢宏奢丽的皇城了。 昭阳宫的管事太监汪顺已然回过神,仿佛没听见刚才邱答应的话一样,继续笑着道:“贵人不必理会她们,先跟奴才去昭阳宫吧,想必娘娘已然等急了。” 离得近听见这话的人都投来艳羡的目光。 进宫就封贵人,还有宠妃姐姐照拂,这也太顺风顺水了。 姜婉清颇为享受这样的目光,可同时心里也有些隐秘的恨意。 凭什么一母同胞,姐姐可以住正殿,自己屈居侧殿在她们眼里就是恩典了? 姜婉清很好的掩饰住眼中一闪而过的寒光,仍是温柔地说:“多谢公公。” 她正要跟汪顺去昭阳宫,忽然见不远处一个有些眼熟的宫女越过众人,急急朝这边走来。 离得近了,她看清那是姐姐的带入宫的婢女之一,玉珠。 姜婉清以为玉珠也是姐姐派来接自己的,心中既厌烦姐姐太张扬,给自己招惹是非,也有些暗暗得意。 等玉珠走近,她正要开口寒暄,却见对方只行了一礼,继而没理她,面带为难地看着汪顺开口:“汪公公,娘娘说要姜贵人重新找个住处,不许去昭阳宫了。” 姜婉清一怔:“什么?” 汪顺也差点怀疑自己耳朵出毛病了:“这,玉珠姑娘没说笑吧?” 玉珠方才听见小太监说这话也不信,亲自去了坤宁宫一趟,面见娘娘后才确信,她无奈道:“公公才是说笑,我哪儿有这个胆子。” 汪顺彻底傻眼了:“可这一时半刻的,该把小主往哪儿送啊。” 玉珠并不管那么多,她在家中便觉得二小姐心思颇深,惯爱添油加醋,撺掇姐姐当出头鸟,这次二小姐不要娘娘费心挑选的好姻缘,执意入宫,她就更这么觉得了。 可做奴婢的不能僭越主子之间的事,尤其玉珠生性谨慎,劝过一次无果后就不再开口,如今娘娘忽然要疏远二小姐,虽不知为了什么,但终归是件好事。 玉珠直接一把抓住汪顺的腕子,催促道:“那是内务府的事儿,公公只管听娘娘的,先跟奴婢回昭阳宫去吧。” 汪顺扭头看了看满脸惊愣的姜贵人,虽觉得把娘娘的妹妹就这么丢下不太好,可娘娘的吩咐自然排第一位,他讪笑着对姜贵人说一声“奴才告退”,便赶紧跟着玉珠溜之大吉了。 独留还没回过神的姜婉清僵站在原地,甚至忘了喊住他们。 围观了这一场变故的众人亦是满头雾水,那位问过一次话的常在再次好奇发问:“这是什么意思呀,姜妃娘娘不要自家妹妹了吗?” 姜婉清像被踩到了尾巴似的,猛地转过身来,指着她怒斥:“你胡说什么!” 林常在被吓了一哆嗦,惊慌道:“我,不,妾身只是随口......” 姜婉清立刻就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可这会儿再拿出温柔的态度安抚未免太过做作。 她便仍是冷着眸光训斥:“你如何说我都无妨,可我姐姐听不得这种背后议论之言,你若不想得罪了姐姐,日后就谨慎些吧!” 这倒成了为林常在好,可也将姜妃说成了个睚眦必报,生性跋扈之人。 林常在唯唯诺诺的福身应了声是,就立刻催促指引宫人带自己离开。 太吓人了! 训斥走了人,姜婉清却开始茫然。 她如今要去哪儿? * “横竖不许住进延禧宫!” 坤宁宫内,谨嫔见众人的视线都落在自己身上,惊得立刻拒绝。 沈皇后收回目光,不悦地重新看向姜姝仪:“姜妃,你也太胡闹了,让姜贵人住进昭阳宫是你自己向陛下求的,如今要再改,就仍去求陛下吧。” 姜姝仪拿起茶盏,也不喝茶,对着透进殿内的晨辉看玉杯折射出的晶莹色泽,满不在乎道:“臣妾胡闹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娘娘方才不是还让贵妃娘娘懂事些,不要跟臣妾一般见识吗?如今皇后娘娘怎么斤斤计较起来了?” 被原封不动的回敬,沈皇后脸色愈发寒沉了。 “不如就让姜贵人住去本宫那里吧。” 一直没说话的薛淑妃忽然温和出声。 众人都瞧了过去,只见她眉眼间带着浅浅笑意,像是在善解人意的替皇后解围。 沈皇后面色稍缓,继而有些担忧地道:“可你还有熠儿要照顾,让姜贵人住过去,只怕会委屈了你们。” 这便几乎是明说姜贵人会倚仗着姜姝仪作威作福,欺负薛淑妃和大皇子了。 薛淑妃温柔一笑:“不委屈臣妾,就要委屈其它姐妹,倒不如就让臣妾受了吧。” 沈皇后大为感动,对着薛淑妃夸赞不已,还要赏赐首饰衣料。 众人也皆松了口气。 好人呐,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人家薛淑妃这才是有佛性,姜妃这种人一辈子都悟不了道! ------------ 第6章 姐姐,我害怕...... 姜姝仪能猜到薛淑妃肯定在打什么弯弯绕绕的主意,她根本不放在眼里。 按眼下这辈子的时间,三个月前薛淑妃还给亲儿子下了些不太伤身的毒,诬陷是孕中的自己所做。 结果裴琰不也没信吗,一句要让刑部官员介入彻查,把薛淑妃吓得赶紧推出一个宫人顶罪了事。 所以只要有裴琰依靠,她们算得了什么。 新入宫的嫔妃安置过后,在临近午时聚集在坤宁宫外,等候召见。 随着沈皇后下令宣见,一众新人按位分依次入殿。 走在最前头的是姜婉清和温瑶,两人同为贵人,姜婉清的穿戴却比温瑶华丽的多,身上的蜀锦像是贡品,陛下前不久赏赐给姜妃的。 然而她脸色却不太好看,进来后视线在殿内急促地转了一圈,找到姜姝仪后立刻定住,露出些许埋怨和委屈的神色来。 姜姝仪不用想也知道她是为了更换宫殿的事。 怎么有脸做出这副样子的? 姜姝仪心中冷笑连连,如果不是怕态度转变的太彻底让人生疑,现在她就想找条绳子,像自己被勒死那样,当场把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也勒死! 薛淑妃的目光在两人之间转来转去,若有所思。 新入宫的嫔妃要对皇后行三拜九叩之礼,在太监的唱喝下,姜婉清不得不先跟着其它人一起跪下,朝皇后叩拜,而后起身,再拜,起身后复拜。 等行礼毕,已然腰酸背痛了。 沈皇后语气平和地让众人平身,说一些枯燥乏味的老套之言。 什么进了宫都是姐妹,以后要和睦相处,专心侍奉皇上,不能嫉妒,不要起口舌之争。 在座的嫔妃都听腻了,各自打量起新人来,尤其将目光落在姜妃之妹身上。 她与姜妃长得倒有几分相似,尤其是都生了双杏眼,能让人看出是姐妹,但又处处透着不同。 姜妃肌肤胜雪,瑰姿艳逸,像极了史书上狐媚惑主的妖妃,而姜贵人的气质偏温婉,柳眉细长,五官清秀,一看就是安分守己的小家碧玉。 原以为姜妃让妹妹入宫,是想效仿汉成帝时的飞燕合德,姐妹两人独占圣宠,结果就这? 姜婉清没看到众人眼中的放松和不屑,她垂着头,站的有些腿酸,心里更是烦躁不已。 姐姐难道看不出自己身子弱,有些受不住了吗,怎么一声不吭? 还有,不是说好让她住昭阳宫吗?怎么会突然变去了薛淑妃的咸福宫? “如今后宫里的姐妹大都和气,你们和她们相处时只要守规矩,便不会出差错,只有姜妃年轻娇纵了些,本宫及诸位姐妹们都不大敢招惹她。” 沈皇后总算说完了场面话,话锋一转,忽然扯到了姜姝仪头上。 姜姝仪挑眉看了过去。 沈皇后面无表情,继续训示新人:“你们以后要小心谨慎,莫得罪了她,让大家不安生。” 新晋嫔妃们听了这话,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 她们入宫之前,家里大都打听过宫里的情形,知道如今姜妃盛宠,风头无两。 可没想到皇后娘娘会在她们进宫当天这么说。 这要是应了声,会不会被姜妃记恨? 姜姝仪早就坐的烦了,这下正好有了借口。 她忽然站起身,哼了一声:“皇后娘娘,臣妾自认平日对您毕恭毕敬,毫无僭越之处,您却在六宫众人面前这样诋毁臣妾,臣妾不服,这就去找陛下做主!” 众嫔妃:...... 毕恭毕敬,毫无僭越,呵。 沈皇后攥紧了五指,阴沉地看着她。 姜姝仪正要就这么扬长而去,殿内忽然响起一声细细弱弱的:“姐姐......” 她脚步微顿,扭头看了过去。 姜婉清怯怯地看看她,又看看沈皇后,最终向前几步,走到姜姝仪身边轻轻抓着她的袖子,央求道:“皇后娘娘是六宫之主,姐姐不要对皇后娘娘这样不敬好不好?我害怕。” 几乎一模一样的话。 前世是为了拦着她替冯美人出气,今生是为了什么呢? 姜姝仪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你害怕?” 姜婉清连连点头。 姜姝仪笑了一声:“那你以后就离姐姐远一些,否则——” 她微微偏头,在姜婉清耳边压低嗓音:“姐姐早晚有一日要了你的命。” 姜婉清呆愣地看着她,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姜姝仪撂下话便拂袖离开,沈皇后厌恶地看着她的背影,良久才缓和了面色,转头看向姜婉清,眼中带了些许诧异和赞赏:“姜贵人,本宫没想到你倒是个明事理的。” 姜婉清堪堪回神,还有些懵怔,看着皇后也不知该说什么。 刚才,是她听错了吧? 姐姐从小就极照顾她,尤其是没了姨娘后,自己成了她唯一的至亲,姐姐恨不得把命都给她。 她,她一定是听错了。 * 姜姝仪没有真去告状。 她回了昭阳宫。 看见姜姝仪,她就想起了裴煜,这两人都是她的至亲,亦都在前世给了她锥心之痛。 裴煜如今才五个月大,白白胖胖,被乳母抱过来时还在啃自己的小手。 他原本啃得尽兴,一看见姜姝仪,便亮了眼睛,咿咿呀呀地伸出沾了口水的小胖手,朝她挥舞。 乳母白氏笑道:“小皇子这是想让娘娘抱呢。” 姜姝仪坐在临窗榻上,回眸看着这个儿子,神色平静如水。 裴煜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和她对视了会儿,忽然瘪了瘪嘴,哇一声哭闹起来。 白氏赶紧把小皇子往姜姝仪身边抱:“娘娘快抱一抱吧,小皇子委屈了。” 他委屈? 姜姝仪还没来得说话,白氏便走近,将襁褓递向她。姜姝仪措不及防,被柔软的婴孩挨近,几乎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奶气,这本该是极温馨的一幕,可她却在瞬间头皮发麻,受惊般连连往后缩。 前世的争执,大吵,小少年最后义正言辞的大义灭亲,如无数把尖锐的刀,随着这襁褓向她靠近。 姜姝仪没忍住,怒气冲天地尖叫:“拿走他!” 白氏吓得不轻,连忙后退几步,满面惊惶地看着忽然变脸的娘娘。 金珠生怕惊着孩子,快步过去安抚乳母怀中的小皇子,唯有玉珠紧张地走到软榻前,温声询问她:“娘娘怎么了?” 姜姝仪也不知自己怎么了。 她眼眶发红,看着被自己吼得哭声一顿,在金珠和乳娘安抚下又继续放声大哭的婴孩,只觉得浑身如芒在背,心痛窒息。 对于这个自己千辛万苦,几乎死了一遭生下的孩子,姜姝仪不知该抱以何种心态面对。 一个声音告诉她裴煜此刻还是一张白纸,只要远离别有用心之人,还是能教养好的。 可另一道声音又告诉她,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没有姜婉清也会有别人,这个狠狠扎过自己一刀的孩子要不得。 姜姝仪迷茫困顿,不知该如何是好。 前世的习惯让她在此时想起了裴琰。 不管什么事,有他在就迎刃而解。 姜姝仪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嗓音微颤地问:“陛下,陛下在哪里?” ------------ 第7章 臣妾不想要煜儿了...... 慈宁宫。 跪在地上的小太监瑟瑟发抖地复述完在长街听见的话:“......邱答应就是如此说的,奴才不敢添减一个字。” 温太后坐在床榻上,面上带着些许病色,轻咳了两声,看向还穿未更换下朝服的裴琰,苦笑:“琰儿,你就任由哀家被你的宠妃如此折辱吗?” 裴琰微然一笑:“母后说笑,邱答应初入宫闱,如何能算是朕的宠妃?” “你明知她背后倚仗的是谁。”温太后没忍住急躁了几分。 裴琰接过一旁魏嬷嬷手中的药碗,垂眸用玉匙轻轻搅动着,语气似是真的疑惑:“是谁?” 温太后知道没法给他打哑谜了,只能憋气直言:“自然是姜妃!” 裴琰笑了笑。 他未抬眸,声线温和:“姜妃很乖巧,与邱答应也不相识,母后仔细想想,这件事与她有干系吗?” 温太后彻底沉不住气了,面带愠怒道:“怎么没干系?那邱氏不过区区一个答应,长了两个脑袋也不敢冒犯哀家,她分明是受了姜贵人指使!这姜贵人背后站着谁,皇帝不会还要问哀家吧?” 裴琰笑意微敛,抬起狭眸,意味不明地发问:“按母后这样猜测,姜妃身后是否也站着朕呢?” 温太后一时语噎。 她看着眼前温润如玉,光风霁月的养子,不知为何竟心生胆怯。 莫非真是他指使姜妃做的吧! 温太后回忆起琛儿在世时,自己确实偏心的没边,对裴琰有些过分。 可那也是人之常情啊,谁能在亲子和养子间端平一碗水? 后来琛儿意外离世,自己只剩下裴琰这一个儿子,便也待他如亲子那般了....... “琰儿,你,你......” 温太后有些语结,看着裴琰,眼中带了几分自己都不曾察觉的警惕。 裴琰又恢复了笑意,示意宫人搬来一个杌凳,在床边坐下,亲自舀了一勺汤药喂至温太后唇边。 “该用药了,母后。” 明明这药是自己宫里熬的,不可能出问题,可不知为何,被裴琰这么一喂,温太后就感觉里面好像加了毒。 她往后仰了仰头,磕巴道:“哀家,哀家现在不想喝药......” 裴琰皱了皱眉,看得温太后心头一紧,然而最终他还是收回了手,将药碗递回给宫人,轻叹息:“那便先不喝吧,母后知道的,儿子一向极孝顺。” 温太后嘴角抽了抽。 “母后说的邱答应一事,朕知道了。” 裴琰站起身,语调微微严肃:“邱答应如此冒犯母后,实在是不配入宫为妃,朕会下令明日当着六宫众人的面将她杖责二十,再打入冷宫,母后可觉得出气?” 温太后吃了一愣。 这罚得可实在是极重。 打入冷宫尚且能活命,若杖责二十再丢进去,无人医治,伤口溃散,大约是必死的。 温太后这会儿觉得自己刚才实在是多想了,她的琰儿果真极孝顺。 她笑着道:“好,好,哀家出气了,还有一则,瑶儿是本宫年纪最小的侄女,这次入宫,你要多关照些,不如今夜就......” 温太后话未说完,程公公忽然进来了,躬身开口:“陛下,昭阳宫传来消息,姜妃娘娘身子不适,请陛下过去探望。” 温太后顿时气得火冒三丈:“身子不适?琰儿是皇帝不是太医!去看她就能好了?” 裴琰却是默然片刻,面色微沉:“兴许真是病的严重,朕昨夜瞧她面色便不大好,还是要去看看才放心。” 他说着,躬身一礼:“母后保重身子,朕改日再来看望。” 温太后眼睁睁看着裴琰就这么离开,气得直捶床,对宫人吼道:“她姜姝仪分明是学哀家装病,琰儿怎么就看不出来!” * 裴琰走进昭阳宫寝殿,便闻到了苦涩的药味。 屏风内悄无声息,玉珠端着空药碗出来,看见他,连忙跪倒:“奴婢拜见陛下。” 裴琰扫了一眼那药碗,问:“什么药?” 玉珠满面担忧:“是安神药,娘娘从坤宁宫回来后忽然胸闷气短,心神不宁,哭着说想要见陛下,奴婢便派人去了趟乾清宫,得知陛下在慈宁宫照料太后,一时半刻应当无暇,就服侍娘娘喝了安神药,如今娘娘刚睡下。” 裴琰没说什么,抬步绕过屏风,撩起珠帘走进内室。 只见纱帐半垂的床榻上,女人乌发披散,面朝他这边闭目蜷卧着,身上搭了一条软绸薄被,露出一半柔弱的香肩。 她莹白的雪颊上犹带泪痕,精致的眉眼轻蹙,素手垂于榻边,虚空抓握着,看起来像极了一只迷途的孱弱羊羔。 裴琰盯着她看了几息,才缓步走过去。 “陛,陛下......” 床榻上的人儿忽然不安地唤了一声,浓密的睫帘轻轻颤动。 倒像是知道他来了,可又醒不过来。 裴琰略做思忖,微俯下身,在她耳边轻声道:“朕在,你自己醒过来,不然朕就走了。” 姜姝仪半梦半醒间嗅到了熟悉的气息,但安神药效上来,困倦的厉害,很想要立刻沉睡过去。 可她很快就又听到了那人威胁她。 他说要走...... 姜姝仪委屈得要命,想当初他刚把自己幽禁昭阳宫时,可是说过会永世陪着她的! 她一气恼,倒挣脱了困意,一下子睁开眼来。 入目是裴琰俊若神君的面庞。 他眼中似乎浮现起浅浅笑意,又在一瞬隐去,继而面色和缓地问:“怎么醒了?” 姜姝仪怔怔地盯着他看了几息,忽然抬起手,一把抓住那绣着金龙的袍袖:“臣妾方才好似听见陛下说要走。” 这语气是理直气壮的埋怨和质问。 裴琰垂眸看了看自己被她抓在手中,变得褶皱的袖子,心头闪过一丝怪异。 姜姝仪平日在他面前虽偶尔放肆,但大多时候还是懂礼数的。 譬如现在,她该给他请个安,也不应当这么僭越。 裴琰狐疑的功夫,姜姝仪已然跪坐起来,牢牢环抱住他的腰,把脸埋入他胸膛,声音陡然变得极弱:“不要走,臣妾就只有陛下了,若陛下也不打算要臣妾了,就赐死臣妾吧!” 只有他了。 裴琰犹豫了许久要不要斥她放肆,最终还是因为这句话,选择纵容过去。 想必是在坤宁宫受了什么委屈,才会一时失态。 他抬手轻轻抚摸姜姝仪的发顶,温声安抚:“朕何时说过不要你,更何况你还有煜儿,有你妹妹,怎么也不该说这些寻死觅活的话。” 不提他们还好,听见这两人,姜姝仪心中更难受了,愈发抱紧裴琰。 她知道自己现在不该任性,表现的过于异常,以免惹人生疑,说不定还会把自己作得失宠。 可她忍不住。 前世的如今,她有妹妹,有儿子,所以裴琰没那么疼她也无妨,可这辈子姜姝仪自知妹妹狼心,儿子狗肺,除了裴琰,她再没有别的至亲能依靠了。 “臣妾不想要煜儿,也不想要妹妹了,陛下,以后您多疼臣妾一些,好吗?” 她嗓音发哽的说完这句话,便抑制不住颤抖着身子啜泣起来。 ------------ 第8章 臣妾做了个梦 裴琰给姜姝仪叫来了太医。 寝殿里,太医跪地为姜姝仪诊脉,裴琰立在屏风外,宫人跪了满地。 “娘娘今晨起来便有些不对劲儿,无故训斥了奴婢一通,这是以往从没有过的事儿!后来去坤宁宫的路上,又忽然下了轿辇自个儿急奔起来,还有!娘娘与姜贵人一向姐妹情深,自选秀后就开始给贵人预备宫室,可今日竟然临时翻脸,要撵姜贵人去别的宫殿居住!哦对了,方才还弄哭了小皇子,小皇子吓得不轻,这会儿也不知好了没,陛下要不要去看看?” 金珠抢在玉珠前禀报完,程守忠看了面色冷淡的陛下一眼,立刻回头呵斥她:“没长耳朵的东西!陛下是问的是娘娘为何心神不宁,你说这一长串什么玩意儿!” 金珠吓得缩了缩脖子,有些委屈:“这,奴婢实在不知啊......” 到底是姜妃娘娘身边的宫人,程守忠也不能再骂更难听的,正要询问其它宫人,陛下已然抬步往内寝去了。 王太医刚收起脉枕,便见帝王来了,赶紧躬身禀报:“启禀陛下,姜妃娘娘身子康健,除却心火有些旺盛外,并无什么其它病症。” 裴琰轻轻颔首,平声让他退下。 姜姝仪坐在床榻上,小心翼翼地觑着裴琰,心里有些打鼓。 她是真没想到,说了那些话后,裴琰会觉得她脑子出毛病了,不由分说扒拉开她,叫来太医诊治。 金珠在外面说的话,她全都听见了,裴琰会不会察觉出什么?她又该怎么解释...... 待王太医收拾好药箱离开,裴琰转眸看向姜姝仪,正抓住她在偷看自己。 对视的一瞬,姜姝仪仓惶低下头,手里紧紧抓着被面的绸缎料子。 几乎把心虚写在了脸上。 裴琰眼中闪过些许疑惑,打量了她一会儿,才走过去,在床边坐下,将她的手捉入掌中,轻轻揉捏了两下:“姜妃,你今日究竟是怎么了?” 他这动作带着安抚意味,语气温缓如春日被暖阳晒透的溪水,姜姝仪紧绷着的神经不自觉放松下来。 她低头看着砰裴琰修长玉白的手,眼睫轻颤了两下,轻声细语:“陛下还记得臣妾昨夜做了噩梦吗?” 裴琰昨夜因此没睡好,如何能忘,他微笑:“自然记得。” 姜姝仪继续道:“臣妾昨夜梦见妹妹进宫后,对臣妾生了坏心,煜儿也长成了个是非不分的白眼狼,帮着她姨母气臣妾,臣妾在梦中变得焦躁易怒,面目全非,所以落了个众叛亲离的下场,到最后只有陛下不舍弃臣妾,愿意引着臣妾走正途,可臣妾还是因为不听陛下的话,死在了亲妹妹的手里......” 裴琰默然。 这番言辞倒确实与昨夜她的梦话吻合。 可那只不过是一个梦而已,便能让她厌弃亲子和妹妹吗? “那梦太真了。” 姜姝仪声音有些哽咽,含泪望向他:“臣妾醒来后久久难以忘怀,想着或许是上天指引,告诉臣妾要远离这两个人,所以,陛下,臣妾不想再拿他们当亲人了,可以吗?” 她眼中满是对裴琰的依赖和央求,仿佛只要裴琰答应了,她就会从此了断亲缘,一心只有他。 可真的会吗? 裴琰能感受的到,自裴煜出生后,她对自己的孺慕仰赖消减了不少,一颗心几乎都扑到了孩子身上。 他并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好,做了母亲的女子皆是如此,只是偶尔闲暇下来,还是会怀念姜姝仪未有子嗣时,黏在自己身边天真烂漫的模样。 再怀念,终究也是回不去了。 眼下,想必姜姝仪只是一时没缓过梦魇带来的惊惧而已,等过几天,彻底忘却掉这梦,就会仍旧一心一意扑在儿子身上了。 裴琰想到此处,心头隐隐有些不悦,但也只是转瞬即逝。 “莫怕,只是梦而已。” 裴琰没有回答她的话,只语调温和地宽慰:“你若因此难过,这几日就暂且不要见煜儿和姜贵人了,晨会也不必去,朕帮你向皇后告病。” 姜姝仪松了口气。 她是真怕如今的裴琰会逼着自己去疼爱儿子。 万幸,裴琰还是那个裴琰,纵然是十年前,也待她极好。 姜姝仪犹豫了一会儿,泪眼朦胧地看着裴琰,可怜巴巴发问:“告几天呀?” 她是不喜欢天天去晨会的,纵然可以耀武扬威,但定时定点的事儿总难免让人觉得拘束。 尤其是刚重生归来,脑子乱的很。 裴琰不知有没有看透她的想法,轻笑着反问:“你想告几天?” 姜姝仪试探:“一年可以吗?” “一年?”裴琰微微吃惊,见姜姝仪也因自知荒唐而面露心虚,便缓和下脸色温声问:“你觉得可以吗?” 姜姝仪就知道不可以了。 她委屈地哼唧了声:“那,半年好不好嘛?” 裴琰见她如此娇态,不自觉心生怜爱。 “朕给你告三日,容你缓一缓心绪。” 他话音刚落,姜姝仪杏眸中立刻充满了天大的失落,继而水汽晃漾,竟是又憋出泪水,要哭了。 裴琰无奈,坐去了姜姝仪身边,把她搂入怀中:“你胡闹就罢了,朕是天下君父,也要和你一起闹吗?六宫每日晨会是老祖宗留下的规矩,你若觉得枯燥,大可以去两日病一日,但若长久不去,还是朕允的,未免太不成体统,有损朕的声名。” 姜姝仪依偎在他怀里,心情有些复杂。 她知道裴琰是很在乎明君之名的,自登基后便是朝乾夕惕,纳谏如流,在朝政民生之事上不曾有半分懈怠,对太后也是孝顺至极。 可即便如此,上辈子还是被自己连累了。 姜姝仪做的残害嫔妃之事被一一揭发出来后,因为裴琰执意护着她,谨嫔之父绝望,身着御赐金甲撞死在午门前,一时间武官群情激奋,吴贵妃和淑妃的父兄又引领他们和一些清正文官联名上告,要求处死妖妃。 姜姝仪当然还是好端端的活着,依旧在昭阳宫里锦衣玉食,呼奴唤婢,并不知道此事最后如何了结的,裴琰没告诉她,也不许宫人向她透露。 但不管是用什么手段镇压下去的,总归史书上要记一笔,他成不了白璧无瑕的圣君了。 姜姝仪想到这儿,也不忍心跟他犟了,把眼泪憋回去,吸了吸鼻子,乖顺地窝在他胸前:“好,臣妾听陛下的话。” ------------ 第9章 婢女之心 裴琰安抚好姜姝仪,哄着她重新睡下,才离开寝殿。 就这么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程守忠已然打探清楚了姜妃娘娘今日所做的一切,事无巨细,全部禀告给了陛下。 包括坤宁宫内与其它几位娘娘的每一句言谈。 当听到姜姝仪对皇后说看了佛经,六根清净,除了陛下不想与任何人同住时,裴琰没忍住愉悦地笑了声。 程守忠最会察言观色了,立刻也堆满了笑,称赞道:“姜妃娘娘实在是聪慧机敏呐,就这一句话,便堵得其它几位娘娘哑口无言!” 裴琰带着笑意摇了摇头:“也不知怎就这样顽劣。” 程守忠心道还不是您纵容的吗? 他当然不敢顺着陛下的话说娘娘顽劣,又夸赞几句,才继续往下禀报。 其实也没什么,无非是众妃推脱不让姜贵人住自己的宫殿,最后淑妃娘娘主动要了人,然后新人进见,皇后娘娘训话时含沙射影,惹怒了姜妃娘娘,娘娘直接甩脸子离开。 因为知道陛下并不在乎姜妃娘娘有没有冒犯高位,只是想知道娘娘有没有受委屈,所以程守忠禀报时很有分寸,尽量弱化娘娘的跋扈,突出皇后贵妃等人的蓄意挑衅。 孰料陛下听罢,还是有些不高兴。 “她说要来找朕告状,可并没有。” 裴琰朝寝殿方向看了一眼,眉头又略微舒展:“不过她抱着朕哭了。” 程守忠不明白这两者有什么关联,也不敢问,横竖陛下高兴就好。 裴琰嘱咐了朝阳殿的宫人好生伺候姜妃,便准备回乾清宫处理政务,金珠在这时急忙挡在门前,跪下道:“陛下不去看看小皇子吗?小皇子才被娘娘吓着了,这会儿还哭呢!” 程守忠就没见过这么没眼色的东西,见陛下朝自己淡淡投来一眼,便立刻明白了,走到金珠面前抬手就是一巴掌。 “放肆!几个脑袋敢挡陛下的路?还不滚开!” 这一巴掌尽管没用大总管的全力,可也打得金珠鬓发散乱,脸颊顷刻间出现一个红肿的五指印。 金珠又疼又惊,在看到陛下未向自己施舍一眼后,几乎是立刻反应过来,陛下就是陛下,是真龙天子,不是寻常姑爷,她再多嘴下去,可能会被轻飘飘地下令拉下去处死。 她立刻跪着挪到了一旁,身子颤抖道:“奴婢知错,奴婢知错!” 好在陛下没有与她计较的意思,从她眼前走过,金珠只来得及看到那一抹绣着金龙的袍摆。 她抬头望着那道龙章凤姿,英武伟岸的背影,眼中闪过向往和不甘。 * 姜姝仪傍晚才醒过来,看见金珠左脸红肿的模样。 金珠委屈地红着眼道:“不关陛下的事,是奴婢轻狂了,原本只是想提醒陛下去瞧瞧小皇子,谁知不经意挡住了门,陛下只让程公公打奴婢一巴掌,已然是从轻了。” 姜姝仪觉得好笑。 她在除了自己外别的主子面前倒是格外懂事。 姜姝仪避开她来搀扶自己的手,冷淡道:“跪下。” 金珠懵然地僵住了:“什么?” 姜姝仪懒得再理她,扬声冲外面唤来其它宫人。 她带入宫的两个婢女,金珠脾气暴,能跟人吵架,所以一直贴身服侍,走哪儿带哪儿;玉珠细心谨慎,便多负责昭阳宫内的宫务,不常跟在身边。 然而今日姜姝仪折腾得把太医都请来了,玉珠担忧,还是撇下了其它事,守在外头。 此刻便带着其它宫人进来了。 姜姝仪呵令其它宫女拉开金珠,将其押跪在地上。 金珠急慌慌叫喊:“娘娘,您怎么了?” 姜姝仪伸出手,示意玉珠过来搀,她站起身,走到金珠面前,冷冷看着她:“你今日在外殿与陛下说的话,本宫全听见了。” 金珠顿了顿,面露迷茫:“那,那又怎么了,奴婢没说什么呀?” 姜姝仪懒得管她是真傻还是装傻,面染怒容,斥道:“怎么了?陛下问你本宫今日有没有受委屈,你倒好,向陛下告了一堆本宫的状,还要撺掇着陛下扔下本宫去瞧裴煜,这叫没说什么?!” 金珠脸上闪过一丝心虚,不过很快又理直气壮起来:“娘娘,奴婢真的没想那么多,只是实话实说而已,况且陛下对娘娘那么好,怎么会在乎奴婢说的那些话呢?至于小皇子,那也是娘娘的骨肉啊,自然要趁现在让陛下多疼爱疼爱,这也是为了娘娘以后着想!” 姜姝仪被气笑了。 她上辈怎就眼瞎至此,重用了这个邪祟! 玉珠在此刻出声:“金珠,你不要忘了,咱们先是娘娘的陪嫁,才是这皇城的宫人,除非娘娘有令,否则咱们不该把任何主子放在娘娘前头。” 金珠立刻瞪了她一眼。 姜姝仪深吸了口气,若是前世,她可能还听不太明白玉珠的话,如今却是体会颇深。 金珠对姜婉清,对裴煜,乃至对裴琰的忠心都超过了自己。 偏偏前世的自己也确实把把妹妹和儿子看得比自身都重要,所以对金珠的所作所为,也不觉得有多过分,偶尔想生气,被姜婉清“以理服人”宽慰一番,就又觉得金珠也是为自己好了。 实在是往事不可追。 姜姝仪转身,冷冷吩咐玉珠:“从今以后,由你贴身服侍我的起居,把宫务分给滴翠她们照看。” 玉珠一愣,而后立刻应下:“是!” “那奴婢呢?” 金珠急了,怒气冲冲地看向玉珠,如果不是被按着,肯定要去抓她的脸:“小贱人!是不是你在娘娘面前说我坏话了?!” 玉珠沉了脸,一言不发。 “放肆!”姜姝仪斥了声,指着金珠下令道:“出去跪两个时辰,好好想想玉珠的话,如果日后还是死性不改,别怪本宫不顾及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 金珠哪里被这样罚过,一时间大喊冤枉,还不忘辱骂玉珠。 姜姝仪被吵得头痛,吩咐宫人把玉珠拖了下去。 玉珠看了眼被宫人押着还挣扎不止的金珠,犹豫片刻,忽然跪倒在了姜姝仪面前。 “娘娘,奴婢有一句话,讲出来娘娘兴许会觉得奴婢公报私仇,但为了娘娘,奴婢还是想说 。” 姜姝仪诧异。 前世,玉珠到出宫嫁人前都是温温柔柔,不多说一句话,不多行一步路的温谨性子。 她好奇道:“你说吧,只要是真心为本宫好,本宫不怪你。” “金珠此人莽撞心窄,您今日这么罚她,她定然会记仇,为防对娘娘不利,还是尽早打发了的好。” 玉珠虽不知娘娘为何在一夕之间转了心性,开始远离二小姐和金珠,但她既一朝为奴,终身便都寄托在主子身上,一有希望,还是想尽力劝谏,使娘娘此生风平浪静,安乐无忧。 ------------ 第10章 陛下口谕,杖毙邱答应 姜姝仪认真想了想,觉得玉珠说的有道理。 以金珠的心性,确实干得出这种事。 只不过把入了宫籍的奴婢再送出宫也没那么简单,除非犯了大错被驱逐出去,否则是要五年一进,五年一放的。 最近一次放宫女出宫,也要两年后了。 姜姝仪若有所思道:“等等吧,她若果真心性不改,本宫自有去处给她。” 她语罢,亲自扶起玉珠,笑道:“你别动不动就跪,私下大可以自在些,本宫之前识人不清,如今知道你比金珠好,自然会好好疼你。” 玉珠羞赧地低头,应了声“是”。 姜姝仪本以为今日姜婉清一定会因为宫殿之事来闹的,谁知竟没有。 她有些狐疑,让汪顺去打听了,才知道缘故。 皇后留姜婉清在宫里说话,还带着吴贵妃,薛淑妃等人,直到傍晚才放她出来,赏赐了衣料首饰不计其数。 而今日新人们都满心期待着被第一个翻牌子,姜婉清更不例外了,生怕错过,眼看天色已晚,哪儿还有心思来找她这个姐姐算账。 不过姜姝仪知道,今夜裴琰不会召幸任何人,且明日一早,会以不敬太后的罪名,下旨让邱答应在六宫众人面前受杖责。 前世,邱答应因体弱,当场命毙杖下。 而刚进宫就看了这一场血腥的新人们皆吓得魂不附体,觉得陛下好似并非人人称道的那般温润宽仁,她们害怕自己成为下一个邱答应,好几个胆小的都向内务府告病,请求撤去绿头牌。 姜姝仪当时并不在当场,因为那日晨起,程守忠便来笑着告诉她,陛下下朝后要来昭阳宫检查她的功课,让她不必去晨会,专心预备着。 她那时还纳闷,自有了裴煜后,她就没再有心思向裴琰请教诗书经文了,怎么忽然要考功课? 后来才明白,裴琰应当只是不想让她看见那场血光。 阴差阳错,今生她又因为“做噩梦”,被裴琰准了三日假,也不必去。 姜姝仪不禁又开始担心,既然这种小事殊途同归,那么自己重生一回,会不会仍旧死在姜婉清手里...... 她心中惴惴,不知该不该先下手为强,现在就了结掉自己的亲妹妹。 因为白日睡过一觉,又有心事,姜姝仪整夜辗转未眠,直到天光大亮,才有了倦意。 * 坤宁宫里,众嫔妃已经到齐了。 看到薛淑妃下首空着的座位,林常在小声问周美人:“姐姐,昨日那位特别漂亮的娘娘怎么不在?” 周美人无奈,小声回:“我与你一样初入宫闱,你都不知道,我自然也不知道。” 林常在有些失望地“哦”了声:“姐姐都认得姜贵人和温贵人,我便以为姐姐也识得宫里的娘娘了。” 对比她们这些目露好奇的新人,以吴贵妃为首从潜邸出来的旧人早已经习以为常。 “昨日还在这里对皇后娘娘耀武扬威,今日就病得下不来床了,谁信呢。” 吴贵妃语气不屑地道。 薛淑妃笑了笑:“她三天两头就要来这么一回,贵妃娘娘何必在意,倒是姜贵人——” 她话锋一转,含笑看向姜婉清:“可莫要学你姐姐呀。” 姜婉清面上顿时挂不住。 她不由得心生怨念,姐姐真是的,明知自己入宫了,怎么今日也不来,不知道会连累她被人指点吗? 姜婉清只得露出惶然的神色:“淑妃娘娘玩笑了,妾身怎敢呢,姐姐想必也不是有意的,她在家中对母亲和几位姐姐都是很恭顺的。” 她口中的母亲是嫡母。 吴贵妃冷笑一声,在薛淑妃之前开口:“那能一样吗?你姐姐在家有父母镇压,自然要做小伏低,现在仗着陛下的宠爱,什么事儿她不敢干?” 姜婉清心中的嫉妒因这句话再次涌了上来。 为什么,为什么同为姐妹,一同从嫡母手下熬出来的,她现在还要卑躬屈膝,而姐姐就已经能随心所欲了? “说起来,陛下昨夜不曾召人侍寝,倒是挺出乎本宫意料的。” 薛淑妃的声音打断了姜婉清的神思,她带着浅浅疑惑问:“本宫原以为,姜贵人你是姜妃妹妹,姜妃会劝陛下第一个翻你的牌子的。” 一时间殿内听到她们谈话的嫔妃都看了过来。 她们半是嫉妒,半是好奇,姜贵人与姜妃姐妹间的关系究竟如何? 姜婉清蓦然攥紧了双手。 是啊,陛下为什么没有翻自己的牌子呢? 兴许是...... “兴许,兴许是姐姐左右不了陛下的意思吧?”姜婉清期待地看着薛淑妃,不知为何,她竟很想听到姐姐的地位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高的回答。 然而注定让她失望了,吴贵妃莫名地瞧她一眼,再一次抢先开口:“你到底是不是姜妃的亲妹妹?陛下因为她,初一十五都不往皇后宫里去了,让你侍寝算得了什么?” 姜婉清彻底心如死灰。 呵,果然,哪有什么姐妹亲情,姐姐答应自己入宫,想来也不过是为了向她炫耀自己如今的恩宠地位罢了! 薛淑妃瞧见她五指陷入掌心,快要把自己抠出血了,缓缓勾唇一笑。 未几,随着太监一声“皇后娘娘驾到”,沈皇后便一身凤袍从内殿出来了。 众人连忙起身行礼。 沈皇后面色有些不好,在凤椅落座后,扫了坐在末尾处的邱答应一眼。 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见陛下身边的程守忠带着一群太监从门外气势汹汹地进来了。 程守忠往殿中央一站,也没给诸位娘娘行礼,绷着脸高声道:“圣谕到——” 沈皇后倒是面色如常,其它人却是惊疑不定,连忙纷纷跪倒在地。 沈皇后亦起身,跪在众妃前头。 程守忠这才宣告圣谕:“陛下口谕:朕以仁孝治天下,太后每尝有疾,皆亲侍汤药,夜不安寐,孰料答应邱氏,狂妄悖逆,不孝不贤,出言不逊,辱及太后,使太后病中不安,实是罪无可赦,着杖责二十,打入冷宫!” 话音一落,所有人都倒吸了口凉气。 新秀自进宫还没拜见过太后,仔细想想,也就那日长街上,邱答应说了几句不恭敬的话。 可那些话里,最过分的不过是一句“太后娘娘算什么,又不是陛下的生母”,若要处罚,掌嘴禁足也就罢了,何至于杖责后打入冷宫啊! 其它人都不寒而栗,当事人邱答应早已瘫软在地。 她看着慎刑司的太监朝自己走近,吓得魂飞魄散,颤声喊道:“妾身冤枉!妾身冤枉啊!” 太监哪儿管那么多,面如阎罗,上前架起她就往院子里拖。 邱答应拼命挣扎,余光看见姜婉清,立刻哭着嘶吼:“姜姐姐!救救我!求求你,让姜妃娘娘救救我!” 姜婉清赶紧别开了眼,嫌恶地皱起眉头。 ------------ 第11章 胆战心惊 殿外已然摆好春凳。 邱答应被绑上去,慎刑司的太监举起手臂粗的木杖,快速往下落。 众妃被勒令围观,听着凌厉破风的棍杖声,邱答应的惨叫声,一个个胆战心惊,腿软发抖。 冯依月胆小,吓得双腿打颤,几乎要哭出来,苗昭仪站在她身后,轻斥一声“没出息”,悄悄抓住她的手。 温瑶作为太后的侄女,围观此番为姑母出气的场景时,面上没有了平时的温婉,只是淡淡的。 沈皇后在袖中藏了串檀木佛珠,此刻轻轻拨动着,眼眸半阖,面上没什么表情。 鲜血渐渐洇红了邱答应身后的衣裳,吴贵妃忍不住别开了眼,倒不是同情她,只是没见过这种场面,瘆得慌。 薛淑妃悄悄瞥一眼姜婉清,见她垂在身侧的手攥得死紧,脸上焦躁不安又害怕,愈发断定了这是个沉不住气的蠢货。 邱答应的惨叫求饶声越来越弱,在某一刻停了下来,最后几杖似是打在死肉上。 程守忠过去,探了探邱答应的鼻息,似笑非笑地出两个字:“死了。” 此言一出,众人再也忍不住,发出一阵惊惶声,林常在一个没站稳坐到了地上,周美人自己也怕,但还是颤抖着手想扶起她。 “才,才二十杖,怎么就死了?” 吴贵妃有些不可置信,她也打过自己宫里的奴才板子,五十大板下去,人也还活着的啊。 而父亲在刑部供职的柔嫔已然看出了什么,心中生寒。 这是死杖,打的是腰不是臀,狠狠几杖下去,肾脏就碎裂了。 程守忠就代表了陛下的意思,陛下根本就没打算让邱答应活。 还真是,好狠的心...... 程守忠抬手示意人拖走邱答应,而后对皇后躬身一礼,微笑道:“皇后娘娘,诸位娘娘们受惊了,陛下仁慈,轻易不愿对后妃降罚,此番实是邱答应大逆,为了太后娘娘不得不处置,至于让娘娘们围观,也是为了惩一儆百,以防娘娘们步邱答应的后尘。” 沈皇后停住拨弄佛珠的手,轻轻颔首:“本宫知道了,日后定会好好约束后宫众人,谨言慎行。” 程守忠又扫视其它嫔妃,皮笑肉不笑:“诸位娘娘呢?” 众人连忙颤着声音,七零八落道:“臣妾/嫔妾谨记于心......” 程守忠便满意地吩咐跟随的太监们收拾刑具,而后告退离开。 他大模大样地走了,地上还留着拖曳邱答应时留下的长长血迹,触目惊心。 沈皇后闭了闭眼,扭头见众人各个胆战心惊,诚惶诚恐,也没心思继续操持晨会了。 她叹了口气道:“程公公方才说的话你们记在心里,今日就早些回去吧,晚些时候,本宫会吩咐太医院给你们送去安神汤。” “是,多谢皇后娘娘......” * 待出了坤宁宫,冯依月红着眼快步走在宫道上,苗昭仪看着方向不对,在她身后皱眉问:“这不是回咱们储秀宫的路,你要去哪儿?” 冯依月脚步不停,哭声:“我要去见姜妃娘娘,我害怕,今夜一个人睡不着,要和娘娘一起。” 苗昭仪立刻上前两步,拉住她训斥:“你又胡闹什么?娘娘的胆子能比你大到哪儿去?况且如今还有小皇子要照料,你是要折腾得娘娘也跟着不安生吗?” 冯依月听到娘娘会被自己折腾,果然停下脚步,含着泪愣了。 苗昭仪从怀中取出一方绣帕递给她,不耐道:“也罢,你若害怕,今夜来我殿里安置就是了。” 冯依月吸了吸鼻子,犹豫一会儿,接过帕子擦了擦眼泪,勉强道:“也好吧......” 苗昭仪面色稍缓:“嗯,你先回宫去吧,我还有事。” 冯依月疑惑地望着她:“你做什么去?” 苗昭仪面不改色:“去找姜妃娘娘。” 冯依月:...... 她正要质问为什么不让自己去,苗昭仪便抢先打断:“我是与娘娘商议正事去,又不是和你一般哭哭啼啼,姜贵人入宫,是娘娘的妹妹,我总得问过娘娘,才知道该如何待她。” 冯依月茫然:“可娘娘不是早就说过,要让我们像对娘娘一样对姜贵人吗?” 苗昭仪沉吟。 她觉得娘娘对姜贵人的态度,好像变了。 之前那样翘首以盼,昨日晨会时见了面,竟然神色淡淡,甚至偶尔看向姜贵人时,眼中有恨意闪过。 所以她没有主动向姜贵人示好,想要寻着机会,再问一问娘娘。 苗昭仪懒得跟冯依月这个没脑子的解释那么多,只道:“我还有其它事问,你回去吧。” 冯依月看她神色严肃,便知道可能是自己帮不上忙的正事,只能委委屈屈地跟着她的宫女从另一条宫道离开。 苗昭仪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转角,才收回目光,继续往昭阳宫去。 “昭仪娘娘!” 没走几步,身后忽响起一声呼唤。 她顿住脚步,回头,见来者不是旁人,正是姜妃娘娘的妹妹。 姜婉清走得快,鬓发微乱,离得近后行了一礼,柔柔笑道:“昭仪娘娘也是去见姐姐的吗?” 毕竟是娘娘的妹妹,苗昭仪态度还是很和善的,含笑点头:“是,姜贵人竟认得本宫?” “是皇后娘娘告诉我的。” 姜婉清语气中有些自己都没发觉的得意炫耀:“昨日晨会后,皇后娘娘把妾身留下,还有贵妃娘娘和淑妃娘娘也在,她们告诉妾身,坐在姐姐下首,性子沉稳寡言的就是昭仪娘娘您。” 苗昭仪不觉得这群人会说自己和娘娘什么好话。 她深看姜婉清一眼,继续往前走时,闲聊似的提醒:“皇后娘娘与姜妃娘娘其实并不甚和睦,贵人与她们相处,还是要小心些。” 姜婉清一脸无辜地问:“怎么会?皇后娘娘淑妃娘娘人都很好呀,姐姐与她们有误会吧?” 苗昭仪眸光彻底沉了下来,面上却仍是笑着:“兴许吧,待会儿你自个儿与娘娘说。” 两人行至昭阳宫门外,让宫人进去禀告。 未几,二等宫女滴翠面带笑意出来了,屈膝行一礼:“昭仪娘娘请随奴婢进来吧。” 苗昭仪微笑着点点头,跨入宫门,姜婉清正要跟上,滴翠却敛去笑意拦住了她。 “姜贵人留步,我们娘娘见过苗昭仪,才会宣召您。” 姜婉清愣住了。 宣召? 姐姐竟然让自己等着宣召? ------------ 第12章 姐姐,你...... 昭阳宫正殿。 “本宫想除去姜婉清,你有法子吗?” 苗昭仪刚入殿内就听见这句话,冷不丁吓了一激灵,怔怔地抬头看着面色认真的姜妃娘娘,而后赶紧环顾四周。 姜姝仪瞧出她的顾忌,满不在乎地笑了笑:“放心吧,本宫让玉珠带着宫人下去了,不会有人听见,纵然听见了也无妨,有本事就去御前告本宫,看谁先死在谁前头。” 还是那个胆大包天的娘娘,应该没得失心疯,苗昭仪松了口气,可...... 她惊疑不定地问:“娘娘不是只有姜贵人这一个同母妹妹吗?怎么忽然要除掉她?” 姜姝仪自然不需要对苗望舒哭诉自己做了噩梦。 她只道:“本宫最近才发觉她不是个好东西,从小谁都不诓,就逮着本宫这个亲姐姐诓,可惜后的悔晚了,她如今已然入宫,只能让你帮忙想个法子除去。” 这也算是实话,她一夜睡不着,在弄不弄死姜婉清之间反复犹豫,时而脑海中浮现起姨娘去世之前,把自己的手和姜婉清的手紧紧握在一起,掉着眼泪说:“你妹妹还这样小,你一定要照顾好她,不然我在九泉之下也不安心。” 时而脑海中又浮现起姜婉清摔坏了嫡母赏赐的玉镯,向自己哭诉会被责罚,姜姝仪于心不忍,把自己的镯子给她,她嘴上说着“那姐姐怎么办?”,手上却已接过了镯子。 类似的事数不胜数,只是姜姝仪从前被猪油蒙了心,不愿往那个方面想罢了 。 苗昭仪看出娘娘不是玩笑,皱眉沉思良久,语气沉重道:“除掉一个贵人,也不是说做就做的,依臣妾浅见,娘娘若不喜她,不管不顾就是了,姜贵人是娘娘的妹妹,那些嫉恨娘娘的人奈何不了娘娘,自然会迁怒她,娘娘只需坐山观虎斗,又何必脏了自己的手。” 姜姝仪有些郁闷地看她一眼:“本宫昨日打听了,皇后和淑妃对她颇为拉拢,赏赐了不少东西,怎么斗得起来?” “娘娘想想,皇后为何偏偏拉拢姜贵人,不拉拢其它新人?” 姜姝仪思索:“因为她是我妹妹?拉拢了她,好恶心我?” 苗昭仪笑了一声:“娘娘只说对了其一,确实是因着她是娘娘的妹妹,但也不止是为了恶心娘娘。” “哦?”姜姝仪双眸发亮地望着她。 前世,苗昭仪就是她的智囊。 不同的是,因为被冯依月之死打击,那时苗望舒性子变得黯沉狠厉了许多。 她不会像现在这样笑着和自己商讨,只会无条件听从自己的吩咐,舍身入局,去除掉那些人。 可惜后来,在吴贵妃,淑妃,谨嫔等人相继死的死疯的疯后,苗望舒毫无征兆地在冯依月祭日那天悬梁自尽了。 “她们拉拢姜贵人,自然是想从她身上入手,对付娘娘。” 苗昭仪稳声说着:“如若发现无用,姜贵人对娘娘没有半分挟制的作用,她就会成为弃子,人人都能踩一脚,据臣妾所观,姜贵人可不是个逆来顺受的性子,到时候自然会与她们内讧起来,咱们看戏就好。” 姜姝仪一时还真不适应开始求稳的苗望舒。 她存着试探忠心之意,故意娇蛮道:“若本宫现在就非让她死不可呢?” 苗昭仪无奈地笑:“娘娘对臣妾有恩,若执意如此,臣妾也只能去想法子做到,只求东窗事发之日,娘娘向陛下求情,莫要连累臣妾的家人便好。” 姜姝仪观察着她的神情不似装模作样,一颗心才算放了下来。 她如今实在是被姜婉清弄怕了,总觉得自己眼光不好,识人不清。 不过看来也没全瞎眼,至少苗昭仪还是真忠心的。 其实仔细想想,求稳也没错,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前世自己做的那些自认为天衣无缝的事,最后不还是被亲妹妹抖搂出来了吗? 那时候好歹有裴琰袒护,如今圣宠不够,一朝事发,被秉公处置了可怎么办。 姜姝仪终是气不太平地应下了苗昭仪的意见。 苗昭仪又笑道:“不过娘娘能忽然想通,远离姜贵人也是好事,嫔妾方才路遇姜贵人,听其言辞,实在不像与娘娘有姐妹之情的样子。” 她将方才与姜婉清的对话,对方说皇后淑妃很好之言如实相告。 姜姝仪听完冷笑了声。 这是姜婉清的惯用伎俩,谁都是好人,就只在外人面前贬低她这个亲姐姐。 她扬声喊来宫人,吩咐:“去,把姜贵人带进来吧。” 苗昭仪顺势起身:“那臣妾就先告退了,今日坤宁宫杖责了个新入宫的答应,那答应体弱未能扛过去,冯美人因此有些受惊,臣妾身为她的主位,不得不回去照料一二。” 姜姝仪顿时想起那个比自己还胆小的家伙。 前世冯依月因为被当众掌嘴侮辱,意志消沉,所以今日是告病没去坤宁宫的。 这辈子亲眼目睹,也不知被吓坏了没有。 “她可是吓得不轻吧?哭了不曾?要不你让她今夜来昭阳宫吧,本宫陪着她睡。” 姜姝仪一迭声问完,苗昭仪默然几息,小声道:“只是略微受惊而已,娘娘不必担心。” 姜姝仪还是有些不放心,让宫人拿了几丸安神香,给苗昭仪带走。 苗昭仪前脚谢恩离开,后脚姜婉清就被滴翠带进来了。 “姐姐......” 姜婉清一见姜姝仪,就露出委屈的神色,眼眶发红,向前快走了两步,像是忽然又想起规矩来,连忙止住,屈膝跪下,望着姜姝仪哽咽道:“妹妹忘了规矩,给姐姐请安。” 姜姝仪坐在梨花木雕椅上,轻飘飘瞥她一眼,便收回目光,继续把玩手中一支通体莹润的粉玉桃花簪。 姜婉清被视若无物,愣怔了几息,试探出声:“姐姐?你......” “这支玉簪是陛下赏赐给本宫的。” 姜姝仪开口打断了她,瞧见姜婉清瞬间盯向自己的手,嘲讽地勾了勾唇,继续道:“陛下赏赐给本宫时,还许下一诺,只要拿着这支簪子,便能无需通禀入乾清宫面圣。” 这话音落地,姜婉清的双眸霎时亮了,近乎贪婪地盯着她手中的簪子。 姜姝仪笑了笑,往前一递:“本宫送给你,好不好?” 姜婉清几乎是立刻站起身,快步走到她身边,脸上满是惊喜无措:“这......那姐姐岂不是进不去乾清宫了?我,我怎么能收下呀。” 她这么说着,却已然伸手摸向那玉簪,感叹:“好漂亮的粉玉啊。” 姜姝仪看着她,不动声色摊开手,姜婉清立刻就把玉簪拿走了,捧在掌心满眼珍惜,语调雀跃。 “就知道姐姐对我最好了!” 姜姝仪收回手,靠在椅背上,轻叹了口气:“阿婉,你怎么一点儿也没长大,还和小时候一样——” 姜婉清以为姐姐是要和自己叙旧了,赶紧把玉簪放入袖中,努力憋出眼泪。 然而姜姝仪的后半句犹如晴天霹雳,给了她当头一棒:“自私自利,装模作样,还让人一眼就看透呢?” ------------ 第13章 辜负了陛下的一片心 姜婉清如遭雷劈。 她想起了昨日在坤宁宫,姐姐压低声音说,让自己离她远点,否则会要了自己的命。 她那时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可如今,看着神情嘲弄的姐姐,她总算确认,那话确实是从姜姝仪口里说出来的! 姜婉清觉得荒谬,也有些慌张,颤抖着声音道:“姐姐,你为什么这么说?是舍不得把簪子给我吗?” 她说着,咬牙从袖中取出玉簪,强撑笑意递回去:“我还给姐姐就是了,姐姐别对我说这种话,我害怕,姨娘在九泉之下听见了,也要伤心。” 姜姝仪想了想,还是接回了簪子。 这簪子确实是裴琰赏赐的,只是没有通行乾清宫的功效。 本来是打算白搭给姜婉清的,现在又后悔了。 好歹是个珍贵物件,还是拿回来好。 姜姝仪已无心与她虚与委蛇了,眸光冷了下来:“你用不着时不时提起姨娘,用她的弥留之言压我,姨娘若真的在天有灵,看见你这样算计我,也会让我疏远你,若她还让我照顾你,那便是偏心,我也不用顾及她。” 姜婉清简直觉得姐姐疯了。 明明入宫前几日,她还给自己写信,啰啰嗦嗦说了一堆期待自己入宫的话。 怎么自己入宫后,她就忽然变脸了? 甚至连搬出姨娘都没用了! “姐姐......你,你究竟怎么了?我哪里做的不对你就告......” 话音未落,殿外传来太监的一声:“陛下驾到!” 姜婉清顿时把话咽了回去,神情由惊慌转变为惊喜。 姜姝仪也未想到裴琰会这时过来,看着满脸激动雀跃的姜婉清,似乎和前世的某一幕重叠了。 想到一会儿可能会发生什么,她忍不住嘴角抽了抽,想笑又憋回去了。 未几,一身玉色龙云暗纹锦袍的年轻帝王便进来了。 姜姝仪垂眸屈膝行礼:“臣妾给陛下请安。”心中默念:三,二,一...... “姐夫!” 姜婉清嗓音清脆,饱含喜悦地对着裴琰唤了一声。 话音一落,整个殿内除了低头憋笑的姜姝仪,其余人都愣住了。 揣着拂尘的程守忠瞪大了眼,就一个想法。 姜妃娘娘身边的人怎么都蠢到不要命啊。 那个金珠是,来个姜贵人也是。 姜婉清毫无所觉,她看陛下气度温润,面色和缓,并没有动怒的意思,越发觉得自己试探对了。 记得前年除夕宫宴,她与姜姝仪在寝殿说话,言谈间开玩笑,取笑姐姐得了个好姐夫,正好被进来的陛下听见。 姜婉清以为陛下肯定要因自己的僭越而发怒,谁知陛下反而含笑赏赐了她几身绸缎。 姜婉清那时便有个猜测,陛下或许喜欢听自己唤他“姐夫”。 这很正常,她有一次偶尔窃听到家中二兄与大兄的妾室厮缠,便非逼着那妾室唤自己叔叔。 姜婉清快速屈膝行了一礼,又直起身,笑盈盈地看着裴琰:“哎呀,妾身一时忘了礼数,姐夫恕罪,姐夫,您还记得妾身吗?” 裴琰平和地看了她一眼,未说什么,绕过她,朝着还在拘礼的姜姝仪走去。 他伸手,稍微用力握住姜姝仪的胳膊,嗓音如溪水击玉,清澈温和:“怎么还不起来?” 因为憋不住笑啊。 姜姝仪顺着裴琰的力道起身,看见他这张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脸,实在没忍住,耸着肩膀笑了。 裴琰轻叹了口气,在她耳畔压低声音:“就这样好笑?她是你的妹妹,这般不懂规矩,难道不是损了你的名声?” 姜姝仪是做过妖妃的人,哪儿在乎什么名声。 她带着笑音,冲他眨眨眼,小声学了句:“姐夫~” 裴琰呼吸微顿,低眸深深看着她,直把姜姝仪看得自己羞臊。 被撂在一旁的姜婉清按捺不住性子了。 她走过来,一派天真烂漫地问:“姐姐与姐夫说什么呢?怎么不让妾身听听?” 姜姝仪见裴琰的面色瞬息间淡了下来,便知他是真的有些动怒了。 虽然裴琰性子温柔宽和,斯文儒雅,是个不可多得的圣主仁君,可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何况是帝王。 上辈子也有这桩事,不过那时更尴尬,不是在昭阳宫,是在坤宁宫,晨会时裴琰来告诉众妃,半月后是太后寿宴,让众人准备献礼以表孝心,姜婉清就那么当着六宫众人的面,掷地有声地唤裴琰姐夫。 毫不夸张的说,姜姝仪当时想挖个坑把自己埋了。 她缓过尴尬就赶紧拉着姜婉清告罪,裴琰沉吟须臾,说姜贵人初入宫闱,不懂规矩,便罚去两个月俸禄,引以为戒。 而这一辈子,姜婉清表现得显然更过分,生生是追着裴琰喊姐夫啊。 姜姝仪没再打算护着这个妹妹。 她后退两步,稳重了面色,屈膝跪在裴琰面前:“姜贵人出言不逊,放肆至极,臣妾亦管束不了,求陛下秉公处置。” 裴琰瞧她一眼,面色彻底沉了下来。 以程守忠为首,跟随圣驾来的宫人皆战战兢兢。 毕竟他们的陛下不会勃然大怒,摔碟子砸碗,如此脸色,已然是很骇人的程度了。 偏偏姜婉清毫无所觉。 她听了姐姐的话吓一跳,再看陛下,并没有训斥自己,也没搭理姐姐,便隐约有了猜测。 陛下根本就没生气,是厌烦姐姐多事! 她往陛下身边挪了两步,居高临下地看着姜姝仪,语气吃惊:“姐姐,你这是在做什么?就算是为了方才那支玉簪生气,也不能诓骗姐夫责罚我呀?” 裴琰未发一言,拂袖转身走向上座,语气微冷道:“程守忠,你不曾听见姜妃的话吗?姜贵人放肆,按宫规该如何惩处?” 程守忠一下子就活了。 之前是顾及着姜贵人是姜妃娘娘的妹妹,不知陛下会不会爱屋及乌袒护,他才装死,若不然早在第一句“姐夫”时,他就冲过去斥骂了。 只是如何惩处,还挺难说,往重里说打死也行,往轻了说禁足罚俸也可以。 程守忠觑眼陛下,还是按照以往惯例,先说从重的,躬着身子,一脸干脆道:“回陛下,姜贵人御前失仪,僭越狂悖,按宫规当赐死。” 本就呆愣住的姜婉清差点因为这句话摔坐在地上。 怎,怎么就赐死? 裴琰高居上座,听见这话,语调又恢复了平和,问姜婉清:“姜贵人,今日邱答应受杖时,你不在坤宁宫吗?” 姜婉清眼前顿时浮现起了刚忘掉的血腥场面。 她终于意识到陛下动怒了,不自觉双腿一软,跪了下去,看着眼前九五之尊的男人,颤声道:“妾...妾身在......” 裴琰点点头:“看来倒是枉费了朕的心思。” 姜婉清正不解其意,程守忠便接过话:“陛下说的是,这板子看别人挨总是不长记性的,陛下一片仁心,想让六宫众人安分守己,谨言慎行,终究还是被姜贵人辜负了。” 裴琰语气无奈:“这可该如何是好。” 程守忠声音一狠:“那陛下便用不着仁慈了,尽管把姜贵人押入慎刑司,处置了便罢!” 姜婉清不可置信,看见陛下似是陷入迟疑,只觉一股凉气从脚底窜到头顶。 她这时候想起姐姐了,赶紧爬向姜姝仪,抓住她的衣袖:“姐姐,姐姐......我没做什么啊!我只是叫了陛下姐夫,我是因为你才这么叫的,你救救我!” ------------ 第14章 朕还要怎么疼你? 姜姝仪知道,裴琰一向心慈手软,也就程守忠心狠,爱说些这种话,裴琰从来不会听,最后还是要从轻发落。 即便不是如此,她也没打算为姜婉清求情。 还都是因为姐姐才这么叫的,呵,求人也不忘攀扯,那就为姐姐死一死去吧。 姜姝仪不悦地抽回袖子,往旁边跪了跪。 姜婉清有些震惊。 她知道姐姐在生自己的气,可她现在就要死了啊,姐姐也一言不发? 情急之下,姜婉清计上心头,身子晃了两下,闭眼便往一旁倒去。 姜姝仪差点被砸到,回过神后一脸无言。 太假了啊。 程守忠也是差不多的想法,向陛下投去询问的目光。 裴琰语气淡淡:“既然晕了,便让人送回咸福宫吧,传朕的旨意下去,降姜贵人为常在,罚俸半年,再告诉淑妃,若管不好自己宫里的人,下次便同罪论处。” 程守忠恭敬应是,招呼宫人照办。 姜婉清被两个太监抬了出去,姜姝仪看见她攥紧的拳,都能想象出她如果睁着眼,神情该是何等愤恨不甘。 “姜妃。” 一声不轻不重的呼唤招回了姜姝仪的神思。 她连忙看向裴琰,见对方正瞥着自己。 他薄唇轻启,唤她:“过来。” 姜姝仪敏锐地感觉出裴琰好像不太高兴。 倒很正常,经姜婉清闹这一场,任谁也高兴不起来。 她思索须臾,向裴琰伸出一只手,满眼期许,软声撒娇:“臣妾腿疼,陛下来扶一扶好不好?” 裴琰视线从那白嫩纤柔的手上一扫而过,落回她脸上,语气听不出情绪:“朕扶过一次了,这次你自己起来。” 不扶就不扶吧,姜姝仪还是很识趣的。 她故作费劲儿地站起身,然后快步走到裴琰身边,杏眸明亮地看着他。 裴琰没理她,对程守忠吩咐:“退下,把殿门关上。” 程守忠多机灵啊,一下子就明白了什么。 他面带笑意应声“是”,然后赶紧领着宫人下去,亲自把殿门关得严丝合缝。 殿内的光线一下子昏暗了不少。 几缕阳光透过雕花窗棂透进来,落在裴琰身前不远处,他坐在阴影里,屈指扣了扣自己的膝盖,嗓音温沉的命令:“姜姝仪,伏到朕膝上来。” 姜姝仪极少被他唤全名。 对比戏文里那些在后宫里爱妃来爱妃去的帝王,裴琰要冷淡的多,对所有嫔妃都是直呼位分。 也就姜姝仪刚进东宫,跟着他学诗经时,有一次极不认真,三番两次出神,他才唤了她全名,而后罚她去墙角站了一小会儿。 还有就是前世被囚禁昭阳宫,她一开始会偶尔忍不住想起儿子,裴琰也是唤着她的全名罚她。 此刻被这么喊,姜姝仪心头一颤,对上裴琰虽然平静,却不容置喙的目光,又有些失望。 这分明不是要这样那样罚她,而是要认真的兴师问罪。 姜姝仪抿了抿唇,只能屈膝在裴琰腿侧跪坐下来,而后乖乖偏头枕在他的双膝上,明明是做过许多次的亲昵姿势,此刻她心里却忐忑不已。 裴琰是因为姜婉清的事迁怒她了吗? 姜姝仪刚才一时太忘形,竟忘了如今的裴琰对她并不会无限纵容。 姜婉清是她求着弄进宫的,如今又出这等幺蛾子,可不是要迁怒她。 这可怎么办是好...... 裴琰垂眸,看见姜姝仪像一只胆怯的猫儿,虽然枕在主人腿上,尽力表现得乖巧迎合,可那扑簌簌乱颤的眼睫还是暴露了她的不安。 他伸出手,安抚般轻轻揉捏着她的后颈。 “姜姝仪,朕接下来问你的话,你不许说谎,否则——” 否则什么? 姜姝仪悬着心,支棱起耳朵。 “朕会重重罚你。” 姜姝仪闻言身子一僵,紧接着眼眶忽酸。 两辈子了,还是第一次从裴琰口中听到认真的“罚”字。 还重罚。 放在重生前,自己就是屠了后宫,裴琰也只会按着眉心,颇为头疼地轻斥一句“胡闹”,再帮她遮掩弹压。 裴琰是她依赖惯了的人啊。 怎么,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她忽然就不想重生了,干脆死掉多好,也不必回到十年前,面对这个没那么疼自己的裴琰。 “听到了吗?回话。” 偏偏裴琰在这时逼问。 视野里是帝王腰上雕琢精美的龙纹玉带钩,姜姝仪再次难过的意识到,此刻自己面前是君,不是夫。 她强忍着满腔酸涩,顺从回答:“臣妾听到了,臣妾不敢对陛下说谎。” 裴琰轻轻“嗯”了声,停下了揉捏她脖颈的动作,同时开口:“你厌恶你妹妹,不是因为做了噩梦,对不对?” 语气不是疑问,而是笃定。 姜姝仪心里咯噔一下。 裴琰是怎么发现的?! 她能确定裴琰没重生,否则不会对自己说这样的重话...... “又不回话了?” 头顶传来淡淡不悦的嗓音,姜姝仪来不及思索太多,闭了闭眼,视死如归道:“陛下说的对!” 既然被发现了,还有什么好掩藏的,坦白从宽,任由裴琰怎么办吧。 裴琰眉目间的沉冷之色多了些。 果然如此。 他捏住姜姝仪的下颌,略用力抬起她的脸,不许她再趴在自己的腿上。 姜姝仪被迫与裴琰对视,看着他严肃的面容,终是没忍住委屈,眼眶一红,被压抑许久的泪水纷纷滚落出来。 裴琰用拇指抿去她的泪水,面上没有动容:“哭什么?怕朕治你欺君之罪吗?” 姜姝仪边掉眼泪边摇头,又点点头,用哭腔断断续续地说:“怕,臣妾怕,但哭不是因为怕,是因为陛下如今不疼臣妾了,臣妾委屈,才,才哭......” “朕还要怎么疼你?” 裴琰面色平静似水,手上拭泪的力道却微微加重:“朕待你不够好吗,没有给你殊荣吗?你呢?对朕没有半句实话,还敢说委屈。” 姜姝仪此刻除去哭什么也不会了。 “你生母去的早,自幼过得苦,对周围人心怀警惕无可厚非,但是对朕,你实在不该设防。” 裴琰擦不完她的眼泪了,索性任她哭。 至少知道哭,便是知道错了。 他俯视着哭得逐渐上气不接下气的人儿,一双凤眸晦暗不明:“既然你与你妹妹早就不睦,为何要在朕面前装出姐妹情深的样子?” “你求着朕让她入宫,就是为了借朕的手帮你除掉她,对吗?” “姜姝仪,朕竟不知,自己养了五年的人,还有这样的好心思。” 嗯? 姜姝仪哭声一顿,有些懵。 好像不太对...... 裴琰不是发现她重生之事了吗?这说的是什么? 姜姝仪有些冷静了,仔细一想,裴琰又没重生,就算再心思缜密,也不可能凭空猜出她重生了啊。 再结合裴琰这话,他莫非只是察觉出自己对姜婉清有积怨? 姜姝仪泪眼汪汪地看着他,咬了咬唇,抓住他的衣袖,用心虚的语气说:“陛下连臣妾这点小心思都看出来了啊......” ------------ 第15章 你不要犯,朕就不气了 裴琰一贯平静的眸光此刻还是波澜不惊,但不知为何,姜姝仪总觉得其下隐藏着波涛起伏。 她被看得愈发心虚,便凑过去抱裴琰,万幸没被推开。 “臣妾知道错了,对不住,对不住陛下,臣妾不敢了......” 裴琰感受着贴上来的柔软,听着她因惊慌而不停认错,闭了闭眼,冷静下来些许。 怎就真的动怒了。 后宫中人心思各异,他是知道的,姜姝仪虽略有不同,但到底不是他从襁褓中养大的,有些什么他不知道的心思和打算,也实属寻常。 大概是姜姝仪自那日惊梦后,总爱抱着他哭,看向他的目光也总带着浓浓依赖的缘故,又或是因为方才她那声轻松戏谑的“姐夫”,好像从没想过会被他降罪...... 总之裴琰隐隐生出了错觉,仿佛姜姝仪就该如此,全心全意的信任依赖于自己,不能有半分保留。 可既在帝位,又怎会有人敢完全无遮无挡的独属于他。 不能全怪姜姝仪。 裴琰收敛了面色,轻轻抚摸着怀中人的脊背,问:“真的知道错了?” 姜姝仪在他怀里连连点头,呜咽:“真的......” 裴琰温和了嗓音:“那就起来吧。” 他态度转变的太快,让姜姝仪有些没缓过来。 她仰起头,鼻尖哭得通红,茫然地望着裴琰,小声试探:“陛下不生臣妾的气了吗?” 裴琰微笑:“你不要再犯,朕就不气了。” 犯什么,隐瞒诓骗他吗? 那姜姝仪怎么可能不犯,别说她正瞒着重生的事儿,就拿刚才和苗昭仪的谋划来说,那是能告诉裴琰的吗? 姜姝仪没回答,按着裴琰的膝盖起身,眼睛红红,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小声问:“臣妾可以坐到陛下身上去吗?” 裴琰觉得她很会得寸进尺,瞧见自己不气了,便要僭上。 好在很有分寸,还知道问问能不能僭越。 裴琰思索须臾后,将搭在膝盖上的手挪开,笑着看她。 姜姝仪眸光霎时亮了,鸦睫上还挂着泪珠,却已然又高兴起来。 她欢快地坐进裴琰怀里,双手搂住他的脖颈,凑到他耳边:“陛下陛下,臣妾最喜欢陛下了,纵然陛下方才那样凶臣妾,臣妾也还是喜欢陛下。” 裴琰笑意一滞,感受着小兽般赖在自己身上的娇软身躯,有些许恍神。 “陛下能不能也说一句喜欢臣妾呀?臣妾被凶得有些怕,怕陛下厌烦臣妾,不想要臣妾了......” 怎么会不要呢。 可裴琰是说不出这种轻浮之言的。 姜姝仪还在闹腾着,裴琰轻叹了口气,干脆将怀中人打横抱起,向珠帘内走去...... * 咸福宫。 薛淑妃听了御前公公传来的旨意,险些没绷住脸上的温和的神情。 什么叫如果管不好姜婉清,她同罪? 姜婉清昨日才入宫,自己才当了一天她的主位,怎么管她? 姜姝仪那个亲姐姐是干什么吃的? 然而这些怨言她是不敢表露出来的,客客气气地送走了御前的人,便立刻领着宫人往西侧殿去了。 寝殿内,姜婉清已然被抬放到床榻上了,还是闭着眼,没醒过来的样子。 薛淑妃强行忍住心里的气,皱眉问一旁站着的宫女:“你们主子都这样了,怎么不去请太医?” 琉璃有苦难言,她自然是看出主子在装晕了。 “回娘娘,奴,奴婢这就去请......” 这话是说给主子听的,果不其然,姜婉清忽然动弹了一下手指,而后悠悠转醒。 “我,我在哪儿......” 姜婉清睁开眼,茫然四顾,看见薛淑妃后,连忙挣扎着坐起来:“淑妃娘娘,您怎么在这里?” 薛淑妃:...... 也是没见过这么做作的。 她端起温和的笑意,走上前去:“妹妹忘了吗?你方才在昭阳宫晕倒,是陛下吩咐人将你送回来的。” 姜婉清一副才想起来的样子,呆愣地坐着,双目无神。 薛淑妃在床边坐下,故作好奇:“妹妹呀,你究竟做了什么,让陛下将你降位罚俸,连带着把本宫都训斥了?” 姜婉清面色霎时变得难看起来。 刚才的事就像一场噩梦,她根本不想提起。 然而薛淑妃一直关切地盯着自己,姜婉清只能硬着头皮,挤出两滴眼泪:“妾身,妾身也不知道......妾身今日只是想去见见姐姐,谁知恰巧遇到了陛下,陛下想必还在为邱答应之事恼怒,在气头上,姐姐便把妾身推出去,让陛下责罚出气......” 薛淑妃早已从御前太监的口中听过了事情起末,面对姜婉清的颠倒黑白,也只装听进去了,吃惊道:“怎么会这样,本宫一直以为你和姜妃一母同胞,姐妹情深啊。” 姜婉清也不明白! 那个对她有求必应,关怀备至的姐姐去哪儿了? 姜婉清低下头,攥着拳头小声道:“姐姐以前不是这样的,或许是因为做了宠妃吧,人心易变,也就妾身还记着年幼时的情分......” 薛淑妃原本还存了几分戒心,怕姜氏两姐妹是装不和,实则准备联手作些什么,此刻看姜婉清这副样子,眼里的恨和蠢都快冒出来了,哪像是个有谋划的人。 这是真恨自己姐姐啊。 她几乎要忍不住笑,拍了拍姜婉清的手,语重心长道:“这也怪不得姜妃,本宫和她同为人母,自然知道,这做了母亲呐,心思就和以前不一样了,什么事都要把孩子放在前头。” 姜婉清自然是知道那个小外甥的。 陛下子嗣稀薄,膝下没有公主,只有两位皇子。 一位是在东宫时,眼前这位淑妃娘娘所生的大皇子,先帝极喜爱这头一个孙子,亲自赐名裴熠,另一位便是姐姐前不久所生的小皇子了,陛下与礼部商议取得名字,叫裴煜。 姜婉清本以为入宫第一日就能见到这个小外甥,谁知世事无常,到现在也未瞧见一眼。 只是姐姐不亲近自己,和小外甥有什么干系? 见姜婉清满眼疑惑,薛淑妃笑了笑:“对一个母亲来说,谁能亲的过孩子呢?哪怕是自个儿的妹妹也不行呀,你年轻漂亮,既入了宫,早晚都是要得宠有皇嗣的,姜妃心里怎么能舒坦,你呀你,还是听本宫一句劝,这六宫嫔妃都是姐妹,你只管找脾性相投的交好,别再惦念着那个血亲的姐姐了。” 姜婉清听了淑妃的话,脑中几乎是瞬间闪过了一个想法。 是不是把小外甥除掉,姐姐就能和之前一样对自己了? 但这想法也不过一瞬而已。 杀害皇子是死罪,她又没活腻歪。 还是淑妃说得对,姐姐都能得宠,自己模样与姐姐相似,还年轻,得宠不过是早晚的事罢了。 今日是自己一时莽撞了,才惹陛下生气,可那又怎样,她一装晕,陛下便心软了不是吗? 从赐死变成降位罚俸,可见陛下对她的怜惜不轻。 等过几日气消,自然还是要召幸她的。 眼下最要紧的,是想法子在侍寝那日笼络住圣心。 届时成了宠妃,还何必去忍着恶心去巴结姜姝仪! ------------ 第16章 都是朕纵的你 而对咸福宫发生的事,姜姝仪一无所知。 她这次哭得厉害,惹得裴琰不得不停下来安抚她。 他松开按着她腕子的手,去捏她的脸,喑哑的嗓音保持着一贯的温和:“不要咬唇,告诉朕哭什么。” 姜姝仪总不能跟他说是想起来上辈子他出征前那最后一次,心里难过才哭,便只抽噎着求他快些。 鎏金兽头炉里散发着袅袅烟雾,不知过了多久...... 姜姝仪两颊像染了胭脂般红润,带着未干的泪痕,软软依偎在裴琰胸前平复气息。 裴琰垂眸看着她,等了一会儿,才轻轻揉着她的后脑问:“还觉得朕不想要你吗?” 姜姝仪刚缓过劲儿来就听见这声问询,微怔片刻后,总算明白他为什么忽然要大白日的宠幸自己了。 这就算兴师问罪完之后哄她了呀? 姜姝仪既为蒙混过这一关而松了口气,也为他刚才那几句冷言,和这不怎么用心的哄伤怀。 她轻轻蹭一蹭裴琰的胸口,用难过的语气道:“不觉得了,但如果陛下以后都能不凶臣妾,那就更好了。” 那也算凶? 裴琰觉得把姜姝仪惯得太厉害了,可肌肤相贴,温融未散,实在不适合教训。 他便只是有些无奈地说:“只是告诫你两句而已,若换做别人犯了欺君之罪,朕又何需亲自教训,直接按律处置就是了。” 姜姝仪很喜欢听裴琰说这种偏宠她的话。 她伸手勾住裴琰的脖颈,哭过的湿润眸子又弯了起来,笑看着他:“那不一样,他们欺的是君王,罪该万死,臣妾欺的是夫君,只是犯了小错,怎么能同罪论处呢?” 裴琰微微一滞。 他不曾想过还能这样诡辩。 偏偏姜姝仪的双眸如水洗般净澈明亮,又和前几次一样,盛满了毫无保留的赤诚依赖,仿佛心里眼里只有他。 裴琰本无意深究她的言辞,横竖她没规矩惯了,大事上有分寸,可此刻被这样看着,一时竟没想到该说什么。 他便顺着往下问:“若按你这么想,六宫嫔妃欺骗朕岂不都成了小错?” 孰料姜姝仪坚定摇头:“不,只有臣妾能把陛下当夫君,其它人若这么说,那就是大逆不道,还是罪该万死!” 裴琰没忍住笑了。 “都是朕纵的你。” 他含笑斥了这么一句,便把姜姝仪放在一旁躺好,裹严实被子,而后起身披上外袍,摇铃叫水。 身为帝王,尤其是勤勉于政的明君,一日总是不够用的。 这一场已然耽搁了不少时候,因此盥洗过后,他要回乾清宫处理政务的时候,姜姝仪也不能挽留。 她在廊下恭送御驾离开,看着在午阳下金辉灿灿的帝王銮仪渐行渐远,消失在长街拐角,许久都也没有动。 玉珠一扭头,就看见了自家娘娘怅然若失的面容,心头顿时有些诧异。 明明以往承了宠后都是高高兴兴的,今日这是怎么了。 她正要关切询问,姜姝仪便忽然问她:“今日是新秀入宫的第几日?” 玉珠立刻回道:“才第二日。” “哦。” 姜姝仪声音闷闷的。 也就是说,明日晚上,裴琰就要召幸温瑶了。 前世姜姝仪并不觉得有什么,甚至还为妹妹不是新人中第一个被临幸的而气恼。 可如今想着裴琰要去临幸其它人,会像对自己那样温柔缱绻地对那个表妹,心中就难受得紧。 姜姝仪向来不是个自己躲起来伤春悲秋的人,她不高兴了,就要想法子让自己高兴。 譬如前世,她会一个个除掉那些让她厌恶焦躁的人,如今既然因为裴琰要去翻别人的牌子而伤心,那就想办法让他翻不了。 待回到寝殿,姜姝仪吩咐玉珠找出她在生了裴煜后便存放起来的书卷。 那是裴琰原本打算教着她学完的书,从入门的千字文,急就篇,到诗词文集,乃至士子们苦读的四书五经,足足放满了一大楠木箱子。 姜姝仪学得发懵时曾经怀疑过裴琰莫不是想让自己去考科举。 不过纵然他真有那份心,自己也不是那块儿料,对圣人之言头疼得很,四书五经中也就诗经能学的下去。 姜姝仪坐在蒲团上,垂眸一本本翻看着,上面有些许零星朱红的批注,是裴琰亲手写上的。 虽说本意并不是睹物思人,可她摸着那些早已干涸的字迹,还是想起了裴琰温柔讲解的样子,一颗纷乱的心逐渐安定了下来。 * 六宫众人是在翌日晨会时才听说姜贵人被降位之事的。 从贵人到常在,中间还隔了个美人,连降两级啊。 姜婉清今日的座位往下移了三个人,从谨嫔下首直接挪到了林常在身旁,只有个云答应在她后头。 她脸色很差,尤其是在看见别人都投来惊讶的目光后。 原本今日姜婉清是打算称病不来的,可皇后听说后,竟然派了太医过去,太医没有诊出病症,姜婉清便被皇后身边的素琴训斥了几句,不得不过来。 想到此处,她眼中闪过愤恨,明明皇后之前对她态度那样亲切,怎么一看自己被降位,就半分方便都不给了? 不过是个老妇罢了,连姐姐都不敢招惹,逞什么中宫的威风! 好在这次晨会很安静,姜妃不在,众嫔妃大都为昨日邱答应之死心惊胆战,兔死狐悲,没几个敢起口舌的。 未几,沈皇后出来了,众人屈膝行礼,良久,也没听见叫起。 吴贵妃皱眉往上看,便见着皇后那张脸冷沉得厉害。 “都给本宫跪好!” 陡然一声呵斥,吓得众嫔妃愣怔,回过神后畏惧于中宫威仪,都赶紧满头雾水的由蹲身改为跪地。 吴贵妃却是不怕皇后。 她家世最好,在东宫时,顶撞还是太子妃的皇后那是家常便饭,是姜姝仪盛宠后才渐渐势败,不得不与皇后修好的,但让她无缘无故卑躬屈膝?那是不可能的! 吴贵妃没跪,甚至还慢悠悠站起了身,不悦地看着皇后,皮笑肉不笑:“皇后娘娘,您这是发的哪门子脾气啊?” 沈皇后冷冷地再次命令:“跪下。” 吴贵妃根本不听,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沈皇后扭头,对贴身宫女道:“素琴,去给本宫掌她的嘴。” 吴贵妃面上的笑意霎时一僵。 这老婆子疯了不成?! 沈皇后往日虽爱板着脸唠叨,但从没对宫妃动手过,因此吴贵妃眼看着素琴一步步走近也没躲,觉得是皇后虚张声势,直到脸上挨了一巴掌。 吴贵妃瞪大了眼,那一巴掌并不重,可被当众羞辱的感觉让她的脸在一瞬涨红,浑身都隐隐发起抖来。 素琴站在她面前咄咄质问:“吴贵妃还不跪吗?” 吴贵妃已然不知该做什么反应了,她脑中嗡嗡的,只想扑上前去打死眼前这个贱婢,可这一巴掌也让她隐隐胆怯了,不敢再像之前那样放肆。 还是薛淑妃语气温柔地递了个台阶:“贵妃娘娘快跪下吧,皇后娘娘应当是有话要臣妾等聆听教训。” 吴贵妃这才攥紧双拳,咬牙跪下。 众嫔妃都被皇后这架势骇到了,唯有姜婉清幸灾乐祸,吴贵妃也丢人了,谁还顾得上自己? ------------ 第17章 陛下仁善太过 沈皇后扫视了一圈跪在地上的众人,才严厉地开口:“昨日邱氏的前车之鉴,本宫看你们是一个都没往心里去。” 众嫔妃叫苦不迭,如何没往心里去?今儿她们都不敢说话了! 姜婉清自从姐姐在宫中得宠后,家里人人人都让着她,已经很久没跪过这么长时间了,此刻没忍住身子微微一晃。 “姜常在!本宫说的就是你,若跪不好就去外头砖地上!” 沈皇后陡然一声厉斥惊得姜婉清险些坐地上。 她愣愣抬头,就见沈皇后正怒视着她,语气满是失望:“本宫原以为你是个懂事的,与你姐姐不同,谁料你比她还不知天高地厚!敢在陛下面前胡言乱语,降位都是轻的了!” 姜婉清脸上霎时青一阵白一阵,身子也晃了晃。 皇后这是知道自己昨天说什么了? 是陛下告诉的,还是姐姐...... 沈皇后又训斥完她,又盯上吴贵妃:“她们新人不懂规矩,吴贵妃你也不懂吗?你,还有你们这些跟着陛下从潜邸出来的人,仗着陛下宽仁念旧,这两年折腾出多少事来,惹得前朝大人们都看不过眼,劝谏陛下要约束后妃,你们就不以为耻吗?” 这话说得潜邸旧妃面上都挂不住,奈何这也确实是实话。 她们之前一直觉得陛下温柔宽和,所以平日言行肆无忌惮,就去年一年间便闹出了数十桩互相争斗的公案,可以说是乌烟瘴气一团糟。 而陛下除了严惩过一次欲诬陷姜妃的钱贵人外,对其它事都是交由皇后发落,次次从轻。 前朝的大臣原本是不愿干涉后宫之事的,可奈何后宫实在太过分了,帝王家事即国事,他们不得不纷纷上奏。 陛下是没错的,作为千年难得一遇的仁君,只是对后妃宽慈的有些过分了而已,劝一劝就好,他们主要明里暗里指责皇后管理后宫不力,连带着也希望太后管一管事儿。 她们原本还为皇后被攻讦而幸灾乐祸,结果谁知道陛下真听进去了啊! 先是邱答应,接着是姜妃的妹妹,陛下这是要开始整顿后宫吗? 沈皇后训完旧人又训新人,一通雷霆之威发下去,众嫔妃们个个唯唯诺诺,除了认错半句不敢吭声。 资历深的还好,可苦了刚入宫的新人们,本来觉得陛下仁善,皇后宽和,结果一进宫,这两位都变成夜叉了,她们这是什么命啊。 沈皇后训了众妃整整半个时辰才放她们离开。 她倚坐在凤椅上,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 素琴连忙吩咐小宫女端来热茶,服侍沈皇后喝了几口,而后帮她按揉穴位,顺口道:“娘娘今日这么一遭,只怕是要被不少人记恨了。” “本宫有什么办法。”沈皇后掀眸睇她一眼,欲言又止,最后闭上双目,转开话头:“她们记恨也翻不出风浪,这皇宫是陛下的皇宫,只要他还觉得本宫这个皇后合心意,本宫便高枕无忧。” 素琴感慨地叹了口气。 * 裴琰在下朝后便被太后以身子不适为由叫去了慈宁宫。 此次不止温太后,温瑶也在。 她穿了一身水蓝色的襦裙,梳百合髻,簪钗不多,打眼看过去很素,很难让人联想到那支色泽莹润的白玉兰花簪会价值连城。 温瑶本来正坐在床边与太后说话,见裴琰来了,立刻起身,规矩得体地行礼请安:“妾身见过陛下。” “什么陛下,你该叫表哥的。” 温太后笑着嗔了侄女一句。 裴琰面上带着一贯的温润斯文,让温瑶免礼。 温瑶起身:“多谢表……”她似是有些难说出口那两个字,脸颊微红,最后还是道:“多谢陛下。” 温太后含笑打量他们两人:“琰儿,哀家知道你喜欢年纪小的,当初先帝给你赐婚选侍妾时,那姜妃年纪最小,你便偏疼她,如今哀家的瑶儿可比姜妃还小几岁呢,不知你要怎么疼她?” 裴琰笑了笑,未置可否,继而走向太后:“听说母后身子不适?今日用药了没有?” 温太后不悦他打岔,轻哼:“你今夜召瑶儿侍寝,哀家身子就大安了!” 裴琰温和道:“那便是还没喝药了。” 他转身,吩咐侍立在一旁的魏嬷嬷:“去给母后熬药,朕要亲自看着母后喝下才安心。” 温太后不想被他移了话题,可又享受皇帝儿子的孝心,一时又气又心暖。 等药的功夫,裴琰找了把檀木椅坐下,看着神色腼腆,眼中却带着几分清冷之意的温瑶,语气平和地问:“温贵人今日没有去给皇后请安吗?” 温瑶闻言面色微变,立刻跪在了地上,语气诚惶诚恐:“陛下恕罪。” 温太后急了:“是哀家让她来的!怎么?你那宠妃就能天天不去请安,哀家的侄女儿一次便不行了?” 裴琰轻叹一声:“母后躺好吧,朕并没有怪罪的意思。” 温太后这才松了口气躺回去;。 裴琰继续打量温瑶:“朕记得你,你三岁那年,舅舅奉先帝旨意到西北打仗,你母亲恰好又病了,家中能理事的只剩下你祖母,她唯恐顾不上年幼的你,便将你送到了宫里,让母后照看着。” 温瑶听到这话怔然了片刻,才隐约记起那段往事,有些惊讶道:“陛下竟然还记得这种小事?” 裴琰点点头,温声道:“朕还给过你桂花糖吃,不过兴许你已经忘掉了。” 温瑶眸光微动,紧接着又皱眉。 她是真不记得有这件事,逼着自己用力想,也没半分印象。 或许真是忘了吧,温瑶只能先谢恩。 温太后听得心花怒放,原来这么早两人就结下缘分了。 裴琰又问起温瑶这几年可好,平日都喜欢做什么这种闲话。 温太后看着他们一问一答,和和气气的样子,更是开怀。 等到药熬好了,裴琰接过来,亲自服侍温太后喝下。 温太后心情好,感觉药都比往日甜了。 但她还惦记着让侄女侍寝的事。 “琰儿,哀家跟你说的话你究竟放在心上了没有?新人入宫都三天了,你一个牌子都不翻,还在昨儿个青天白日的与姜妃厮混,实在是不成体统。” 裴琰把药碗交回魏嬷嬷手上,无奈叹气:“朕还真是连一点儿小错都瞒不过母后。” 毕竟不是亲生的,温太后说完这番后就自知失言,怕裴琰介意自己偷偷打听他的行踪。 好在儿子很孝顺,并没有在乎。 她不自觉放软了语气,拉着裴琰的手道:“那不是你的错,是姜妃不明事理,瑶儿就很好,真有这种事,她也会劝谏着你。” 裴琰面露无奈:“母后这样句句不离表妹,让朕想起了小时候,母后也是心心念念着三哥,视朕若无物,朕这心中实在有些吃醋难过。” 温太后被这一句话彻底逗笑了,笑着笑着又有些想哭。 是她不好,从小不疼裴琰,纵容着亲儿子欺负他,然而到最后只能依靠裴琰时,他却毫不介意,还拿自己当亲生母亲般敬爱了这么多年。 温太后难得如此愧疚,看着裴琰黯然的目光,甚至觉得,他要是真不喜欢瑶儿就算了,她不勉强他。 然而裴琰像是怕她担心,很快恢复笑意:“不过既然是母后所愿,朕无有不从。” 他从容站起身,看向温瑶:“你今夜预备着吧,母后身子不好,朕听你言谈,是个懂事识大体的,平日闲暇便常来陪陪母后,劝母后安养身子,不要操心劳神。” 温太后这回是真的湿了眼眶。 明明是儿子,她却生出一种女儿要为自己委身他人的感觉。 温瑶已然叩首应诺。 裴琰淡淡颔首,继而对太后一礼:“朕还留了几位大臣在御书房,西北又起了战事,朕要与他们议出征之人,母后好好休息吧。” 温太后下意识想亲自送,想起自己还在装病,又赶紧坐好,忍着哽咽之意改口:“让,让瑶儿送你吧。” 裴琰看向温瑶,温瑶脸上恰好在此时闪过一丝不情愿,又在对上他目光的一瞬慌乱地垂下头。 裴琰收回目光轻笑:“不必了。” ------------ 第18章 朕不忍责你,只能杖毙他 御书房内。 兵部尚书郭镇雄与京营指挥使褚昂已等候多时,见陛下来,正要请安,便听得淡淡一个“免”字。 郭镇雄立刻直起腰,望着在御案后落座的陛下,上前两步,黝黑的面目上满是毅然:“求陛下应允,准臣出征西北!” 裴琰面色平淡地看着他:“出征可以,但你做不了主帅。” “为何?”郭镇雄有些急,被褚昂拧了一把才反应过来失礼了,干脆扑通一声跪下,卑微又焦灼地梗着脖子瞅陛下。 褚昂已然有了些许猜测,见陛下不语,便适时出声询问:“陛下莫非是打算还以温将军为帅?” “不可啊!” 郭镇雄瞪大了眼,痛心疾首道:“那温寰分明狼子野心!几番放走西阗的贼首,目的就是养寇自重,西北只要一乱,陛下就不得不重用他!” 裴琰指尖轻叩御案,不紧不慢道:“所以,朕这次非要他出征不可。” 郭镇雄看着陛下不容置喙的样子,立刻左右环顾,准备在殿内找个柱子撞。 不活了! 谁说只有文官才死谏,他今天非死一个名垂青史不可! “朕让你随温寰出征,便是为了让你在他放走贼寇时,当着三军的面斩下他的头颅。” 一道温缓的嗓音传来,郭镇雄霎时不找柱子了。 他惊愣抬头,仰视着面如冠玉,气度温和的帝王,那双漆黑狭长的凤眸分明平静如水,可却让他感受到了沙场上的刀光剑影,杀人于无形。 郭镇雄噎了噎,才道:“虽然臣也觉得温寰祸国殃民,罪不容诛,可他毕竟有先帝赐下的丹书铁券,能免三次死罪,还有太后,陛下您纯孝,恐不忍——”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裴琰唇角微微弯起,含笑看着他:“郭爱卿,这个道理,还需要朕来教你吗?” ...... 姜姝仪去乾清宫扑了个空,才得知裴琰在御书房与朝臣议政。 程守忠的干儿子程禄在这里守着,瞧见姜妃娘娘欲站在殿外等候,有心讨好,便斗胆自作主张,谄媚道:“娘娘去殿内等吧,春寒料峭,若冻伤了身子,奴才们万死也难赎罪啊。” 姜姝仪自然不愿委屈了自己。 她道了谢后便抱着一卷诗经走入殿内。 外殿的漆金龙纹翘头案上堆着两摞才送来的奏折,合起来得有半人高,姜姝仪前世习惯了在裴琰批奏折时蜷在他身旁看书,下意识要过去,但刚抬起脚,就想起自己现在或许还不能那么僭越。 真烦。 姜姝仪脸色微垮,转身走到临窗的长榻上坐下,将诗经在炕桌上放好。 她今日想好了,裴琰不是要翻牌子吗?她就打着请教诗书的名义,赖在这儿不走了,看他怎么当着自己的面翻别人的牌子!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殿外传来宫人的行礼声:“陛下。” 已然看书看得有些打瞌睡的姜姝仪一下子清醒了。 她本想下榻去迎,却鬼使神差地扭头往窗外看去,恰好对上裴琰的视线。 春光旖旎,落在龙章凤姿的帝王身上,在地上拉出颀长的影子,他缓步走着,脸庞如玉般温润,平和的眸光落在她脸上须臾,便移开了,径直往殿门那边走去。 姜姝仪连忙穿好鞋履,下了软榻,快步走到殿门口时,裴琰正好也进来。 她眉眼弯弯,屈膝请安:“臣妾拜见陛下。” 裴琰暂且没理她,扫了眼程禄,程禄顿觉心头一震,慌忙低下头。 程守忠眼来回一瞟,明白了什么,程禄这小兔崽子想趁自己不在对娘娘献殷勤,结果撞到陛下逆鳞上去了。 这乾清宫是什么地方,敢擅自做主放人进来,真是不要命了。 他冷着脸对程禄使了个眼色,程禄明白过来意思,双腿发软地跟着他退了下去。 姜姝仪许久没听到裴琰说话,抬起头,便见裴琰目光落向了窗边,自己放书卷的长榻上。 “你带来的书?” 他温和的语气中带了些许疑惑。 姜姝仪直起身,抓住裴琰的袖子,用撒娇的腔调道:“是呀,臣妾想继续跟着陛下念书。” “哦?”裴琰回过头来,垂眸看了她攥着自己衣袖的手一眼,微笑着问:“你不是说已为人母,再被朕教着很失威仪吗?” 姜姝仪先前确实这么觉得,她要教养孩子,结果还让孩子看见母妃被父皇教着,确实有损威仪。 但现在孩子算个什么。 姜姝仪叹气,贴过去抱住裴琰:“可是为人母好累啊,臣妾这半年心力交瘁,还是觉得做陛下的学生时快活。” 裴琰失笑,拍她后背:“成何体统,起来,朕还不曾更衣。” 姜姝仪也笑,松开手,仰起头眸光晶亮道:“那臣妾服侍陛下。” 裴琰没什么好拒绝的。 寝殿内,裴琰面对着姜姝仪张开双臂,任由她动作。 姜姝仪轻车熟路地脱下他身上绣着十二章纹的龙袍,交给随侍的太监,又拿起托盘里的一件月白常服为他换上。 那双手葱白细嫩,在他身上摩挲来摩挲去。 裴琰一直没有告诉她,她更衣的功夫很差劲。 譬如在系腰带时,一般嫔妃都会蹲跪下为帝王整理,然而姜姝仪也只是站在他眼前耷拉着脑袋摆弄。 说她不懂,其实未必,裴琰能看得出来,她喜欢在自己身上贪图一份偏宠。 倒也不奇怪,她姨娘走得早,主母在庶女和亲女间定然是做不到一碗水端平的,一个从小眼看着别人受偏爱的人,怎会不羡慕向往呢。 裴琰不曾戳破过她,姜姝仪被他养的娇气,平日里一句重话都受不得,若小心思被揭穿,恐怕要大哭一场,而后再也不经手这些事。 横竖他确实偏宠她,在这种无伤大雅的小事上纵容些又有何妨? 姜姝仪正专心致志地为裴琰整理衣襟,忽然听见外面传来沉闷的杖声,和人被堵嘴后从喉咙里发出的痛苦呻吟。 她吓了一跳,下意识朝着裴琰的方向缩了缩,问:“是在打人吗?” 裴琰顺势抱住她,淡淡“嗯”了声。 姜姝仪好奇:“打谁呀?” “程禄。” 裴琰轻轻拍着姜姝仪的脊背,语调温和,甚至带着纵容宠溺之意:“他私放你入乾清宫,你们两个都有错,朕不忍责你,便只能杖毙他,你听着声音,就当是受过教训了,下次朕不在,你不可以直入正殿,若等累了,就去偏殿歇着。” ------------ 第19章 敲打 姜姝仪只觉得有股麻意从足底升起,全身都僵住了。 杖毙?只因为他放自己进紫宸殿? 裴琰还在轻轻的拍着她的后背,与窗外的杖落声同起同落,姜姝仪眼睫颤抖,觉得好似被一起鞭笞着,而裴琰的怀抱也不再是温暖的庇护,变成了捆绑着她的绳索。 她只是稍微动了动身子,便被裴琰心平气和地教训一句:“不许动,听着。” 姜姝仪喉咙一哽,眼眶瞬间湿润了。 听着做什么? 她抬头看着裴琰,眸中满是哀伤:“陛下让臣妾听着,是想告诉臣妾,如果下次再犯错,就会和程禄一个下场吗?” 裴琰手上的动作微顿。 姜姝仪这破碎的眼神,颤抖的声音,仿佛被他多辜负了似的。 可明明是她犯了错,而他连句重话都没说。 裴琰不由得仔细想了想,好像从在紫宸殿惊梦那夜起,姜姝仪身上就笼了一层淡淡的哀愁。 在旁人面前毫无异样,娇纵跋扈依旧,可只要被他轻戳,就会不堪一击的碎裂。 譬如前日她服过药后小憩时,他只是随口说一句要走,她便立即惊醒,抱着他放声大哭;还有昨日,裴琰只是因为被欺骗而生了几分怒气,不怎么严厉的教训了她两句,她就又哭又闹,幸了一次才哄好。 如今好像又要重蹈覆辙。 裴琰沉默片刻,对站在一旁的太监平声下令:“出去告诉程守忠,先停杖。” 太监立刻应声退出去,片刻,窗外便息了声音。 姜姝仪不知裴琰怎么忽然又不逼自己听了,心中积蓄的委屈上涌,刚要哭,便忽被裴琰松开,失去束缚,她并没有觉得自在,反而心头一紧,含泪看向他。 裴琰本想严肃一些的,被她这么看着,禁不住又心软了,便只指了指床榻:“你坐过去。” 姜姝仪抓住他的手,泪盈盈地看着他。 裴琰没有动摇,问她:“不听话?” 撒娇无用,姜姝仪只能松开手,抹着眼泪坐去了龙塌边沿。 裴琰站在原地看着她,语气缓和:“不必哭,朕不会训斥你,也不会责罚你,只是想与你讲讲道理。” 姜姝仪被这语气安抚到一些,噙着未及掉落的眼泪仰头看向他。 “你这几日与朕说话时,”裴琰斟酌用词,不轻不重道:“总有些僭越。” 姜姝仪心里蓦然惊了一下,忍着面上没流露出来,只神情诚挚地哽咽:“因为臣妾越来越喜欢陛下了,情深之至,不能自抑......” 裴琰难得语滞。 他对上姜姝仪满含情意的双眼,有些狐疑。 莫非是又有身孕了? 姜姝仪怀裴煜时便是如此,黏他黏得不行,情绪起伏不定,看到他哭,没看到他也哭。 不过很快裴琰便将这想法驱之脑后。 不会的。 他看着姜姝仪,语气仍是平和的:“还是要抑一抑的,朕今日并非吓唬你,乾清宫是朕起居,处理政务之所,连母后都不能随意出入,你却趁朕不在堂而皇之的登堂入室,朕要是不管一管你,说不准下次你连御书房你都敢闯。” 姜姝仪低下了头,手指勾缠在一起。 裴琰说的对,明日她真打算追去御书房。 她原本想着,既然现在在裴琰心里,自己还没那么重,那就想方设法往他心上蹦好了。 如今看来,差点蹦死。 眼前出现月白龙云暗纹的袍摆,龙涎香幽幽袭来,一只手按在了她肩膀上。 “朕跟你说这么多,你听进去没有?” 姜姝仪憋回了眼泪,仰起头,很受教地道:“臣妾听进去了,以后不会再做这种事了......” 裴琰想说什么,终是未言,轻轻颔首:“好,外头那个人,朕交给你处置,你今日算是救了他一命,程禄为人虽趋炎附势,但还算有良心,知恩仇,你若想用便带走,不然朕还是会杖杀了他。” 这是白送的人情,不要白不要。姜姝仪想起自己宫里的主事太监汪顺,虽然忠心不二,但为人太和善了,杀人害命之类的活儿交给他他能吓得连做几夜噩梦。 前世姜姝仪嫌他没出息,就重用了姜婉清举荐给她的另一个太监,结果可想而知,最后那太监为姜婉清作证,一起揭发了她。 “多谢陛下,程禄毕竟是为了讨好臣妾才做了错事,臣妾愿意带走他.....” 裴琰“嗯”了声,收回手,微笑道:“回去吧,不是要继续跟着朕念书吗?那就把旧日朕教你的功课温习温习,过几日朕考你,若都忘完了,朕是不再收你的。” 姜姝仪此时才记起自己的来意。 她是想缠着裴琰,不让他今夜翻别人的牌子。 实在是有些不自量力。 姜姝仪乖巧应下裴琰的话,起身告退离开。 殿外的空地上。 程禄被绑在春凳上,口中塞着麻核,身后鲜血淋漓,但还是有口气的。 程守忠到底对这个干儿子留了情,没让行刑之人下死手,想着多打一会儿,兴许圣意会有一丝转圜。 瞧见姜妃娘娘出来,他赶紧迎了上去,笑道:“娘娘是要回宫吗?哎呦,快别看那边,仔细这狗东西脏了您的眼。” 姜姝仪本来没往那边看的,听了程守忠的话,倒往那边瞅了一眼。 程禄奄奄一息,努力抬头看向她,眼中满是哀求。 姜姝仪知道他这是想让自己帮他求情,收回目光,对程守忠道:“不用打了,把程禄送到昭阳宫去吧,以后在本宫身边当差。” 程守忠眼睛一亮,还是确认了一下:“是陛下下令了吗?” 姜姝仪心绪正不好呢,瞪他:“程公公觉得本宫现下还有擅自做主的胆子吗?” 她连进个乾清宫都被教训了这么半天,还敢干什么! 后半句话没敢说出来,但程守忠意会了,赶紧骂自己不会说话,一通赔罪。 姜姝仪本也是发邪火,冷静下来只觉得无趣,抬步便向宫门外走了。 程守忠毕恭毕敬目送姜妃娘娘走远,才回到程禄身边,咬牙切齿地狠狠点了点他的头,又叹气:“算你这个狗东西走运,去了昭阳宫好好伺候,再干出不知死活的事,咱家亲自弄死你!” ------------ 第20章 陛下翻了温贵人的牌子 黄昏,乾清宫传出消息,陛下翻了温贵人的牌子。 姜姝仪正坐在窗边看春燕归巢,闻言呆怔片刻,闭了闭眼,抬袖狠狠擦去那颗不争气掉出眼眶的泪珠。 * 不同于昭阳宫的寂静,长乐宫内一片喜气洋洋。 敬事房的太监来报喜,温瑶带入宫的两个婢女抓着金瓜子给他们打赏,出手阔绰,一人一把。 太监们笑得脸都快抽了,好听话不要钱似的成筐往外倒,两个婢女笑盈盈地替主子应承着。 而温瑶却眉头微皱,仿佛要侍寝对她而言是件麻烦事。 本朝嫔妃侍寝原本是要沐浴过后,裹着锦被由太监抬进乾清宫的,以防身藏利器刺杀,然而先帝觉得嫔妃们全都光溜溜的一个样没意思极了,倒乐意让她们打扮打扮,想方设法取悦自己。 至于刺杀,先帝并不觉得从小养尊处优的后妃们闲的没事想送个九族玩玩儿。 所以自那时起,嫔妃侍寝的规矩便改了,是自个儿打扮好,乘坐七香车的接入乾清宫。 司寝嬷嬷过来教温贵人规矩时,提起了此事,孰料温贵人淡淡看了她一眼,面露不悦之色:“即便先帝未改规矩,我出身高贵,清清白白,也断不会一丝不挂的被阉人抬到床上去。” 侍寝嬷嬷一时语噎。 这话什么意思,先帝爷没改规矩前的嫔妃们都不高贵,不清白了吗? 她看了看另一个嬷嬷,对方冲她摇摇头,示意她别多事。 有太后做姑母,有大将军做爹,惹她干什么。 * 夜色渐深。 温瑶乘坐七香车到乾清宫,进入寝殿时,见到裴琰正在看书。 是一本诗经,应当是被翻阅过很多次,封皮已然有些褶皱。 她觉得奇怪,四书五经这种筑基之书陛下不应该早就烂熟于心了吗,怎么如今还看? 温瑶没有表露出来,在三步之外恭恭敬敬地跪下,行叩拜大礼,声线清淡:“妾身拜见陛下,陛下万安。” 裴琰像是这才注意到她进来,合起书,抬眸看向她。 温瑶今日打扮依旧素雅,浅粉色的襦裙,头上玉簪换了支羊脂玉的,同样价值连城,在烛火下愈发莹润剔透。 裴琰道:“免礼吧。” 温瑶便站起身,而后低头不语。 殿内陷入了静寂。 裴琰摩挲着手中的书卷,打量了她一会儿,才出声:“你不必紧张,朕今夜不会临幸你。” 温瑶身子一僵,惊诧地抬起头来。 裴琰端坐在上首,与在姑母那里见到的一样,气度温润,如圭如璋,此刻穿着一身月白色的锦袍,更像寻常人家如磋如琢的谦谦君子。 他看着她问:“你不愿侍寝,对吗?” 温瑶面上惶然一瞬,立刻跪下:“妾身不敢!” “不敢。”裴琰重复了一遍她的话,微笑:“那朕便是说对了。” 不等温瑶再辩,他摩挲着手中的书卷,语气有些疑惑地问:“温贵人,你既然对朕避之不及,为何要选秀入宫呢? 温瑶自知无可辩驳,咬了咬唇,干脆望着裴琰直言:“回陛下,妾身并非对陛下避之不及,只是妾身心中,是想要个一心一意,对妾身专情的夫婿。” 裴琰仿佛没看出她眼中暗含的几分希冀,故作不解:“你父亲视你如掌珠,若知你如此想,是定然不会让你参选的,难不成你不曾对家中人言说?” 温瑶重新低下头。 哪里是不曾言说,父亲为他找了许多发誓这辈子绝不纳妾的世家子弟,可那些凡俗之流根本入不了她的眼。 父亲战功赫赫,威震朝野,她从小过得日子与公主娘娘也无甚区别,凭什么要嫁给一个平平无奇之人相夫教子,侍奉公婆,白白蹉跎此生。 也只有如今的帝王,德才兼备,龙章凤姿,不算辱没了她。 “陛下有所不知,如今的世家子弟,多是锦衣纨绔,不思进取之徒,妾身与其嫁给他们,宁可进宫。” 温瑶有些厌烦地说完,望着裴琰,眼中闪过些许挣扎,最后还是说出口了:“兴许......兴许陛下以后会对妾身好的。” 裴琰笑了,如春风化冰,和煦温暖:“朕现在对你有何处不好吗?” 温瑶有一瞬间恍神,很快冷静下来,别开眼:“陛下对所有嫔妃都很好,尤其是姜妃,妾身听姑母说过,陛下宠她宠得厉害。” 她说到最后,语气带了些明显的不满。 裴琰想到了姜姝仪。 她这两日就总闹小性子。 姜姝仪好歹是被他养了五年,习惯依赖他,所以觉得委屈难过,向他撒娇闹性子也没什么。 至于温氏...... 裴琰轻笑了声,屈指轻叩手中书卷:“温贵人,你需明白,从今日起,朕对你所有的好,都不再是因为你是母后的侄女,而是因为你是朕的妃妾,朕为人君,为人夫,照抚你是理所应当,可六宫嫔妃同样也是,朕自然也要对她们好。” 温瑶听了这话,说不出是欣喜还是忧愁。 喜的是陛下既这么说了,那就是不畏惧父亲和姑母,也就不会是因为他们的缘故才对自己好;忧的是陛下如此多情,究竟会不会为她舍弃后宫? 温瑶抿了抿唇,试探:“那妾身斗胆求陛下,能不能在您钟情于妾身之前,不要逼妾身侍寝?” 裴琰仿佛在看一个顽皮的稚子,无奈地叹了口气,将书卷放到桌案上,朝她抬了抬手:“好,朕都依你,快起来吧,地上凉,仔细着了寒。” 这哄慰的语气让温瑶心头忽然一颤。 父亲虽疼她,可毕竟是个五大三粗的武将,不会温柔的嘘寒问暖,只会给她置办冰冷的锦衣华钗。几个哥哥也驻守在西北,几年不回来一趟,都生疏了。 这还是温瑶头一次从一个男人身上感受到温暖。 温瑶站起身,有些无措,不知该做什么。 裴琰微笑:“听说你在家喜欢看书?” 温瑶点点头:“父亲有许多孤本藏书,可他不爱看,其它姐妹也不喜文墨,只爱聚在一起玩闹,只有妾身爱清净,倒常常与诗书作伴。” 裴琰:“那朕这里的书你应当都看过,这样吧,朕让宫人备些笔墨,便以春夜即兴为题,朕与你各作一首诗出来,谁写的好,今日便在床上安寝,反之就到外间的矮榻上将就一夜。” 他说罢,弯眸轻笑:“温贵人,朕是为你好,你若这时再回去,会被人笑话的。” 温瑶心驰神荡,等回过神,已然应了“好”字。 ------------ 第21章 终是心软 翌日晨会时,温瑶是来的最早的那个,姜姝仪是来的最晚那个。 谨嫔冷哼:“这人与人就是不一样啊,有些人得了宠,就爱耀武扬威不尊中宫,再看看人家温贵人,照样明事理懂规矩。” 这“有些人”说的是谁大家心知肚明。 温瑶瞥了姜姝仪一眼,见她眼下微青,神情倦怠,像是昨夜没睡好的样子,便轻飘飘收回目光。 “温贵人才承了一次恩,也不算得宠吧?”柔嫔不屑地轻笑了声:“哎呀,嫔妾忘了,或许对谨嫔姐姐来说,温贵人已然算得宠了。” 谨嫔顿时气得脸都红了,正要骂她是姜妃的走狗,林常在忽在一旁怯怯出声:“妾身求求娘娘们了,千万别吵起来啊,否则又要被皇后娘娘训示了......” 皇后发威的事众人还历历在目。 谨嫔下意识看了眼昨天挨过一巴掌,今日面色郁郁的吴贵妃,终是咬牙把话咽了下去。 令众人没想到的是,今日晨会陛下也过来了。 帝后一起入殿,在上首落座,待众人行过礼后,裴琰俯视着她们,语气微沉道:“再过半个月就是母后的寿辰了,母后这段时日身子不适,总是闷闷不乐,朕心甚忧,寤寐不能安,故希望你们能效仿彩衣娱亲,尽心准备寿宴献礼,此次不论谁能博得母后欢颜,朕皆有重赏。” 众妃闻言大都精神一震。 陛下纯孝,这可是个挣得圣宠的好机会啊! 姜姝仪瞧她们一眼,觉得这是一群傻子。 还想博太后欢颜,温瑶在那里,她们就是献出个花儿来也没用。 前世便是如此,众妃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费尽心机的准备寿礼,姜姝仪也熬了好几夜,赶在寿宴前绣成一副万寿图,结果太后从头到尾一直绷着脸,直到温瑶上场,还没说话太后就笑了。 嗯,这么一想自己也是傻子。 裴琰政务繁忙,嘱咐完便要离开了。 皇后带领众妃屈膝行礼:“恭送陛下!” 裴琛走下玉阶,行至温瑶身边时,脚步忽然一顿。 温瑶低着头,看见停在自己面前的龙靴那一瞬,呼吸忽滞。 “温贵人。” 熟悉的和煦嗓音从头顶传来,带着几分戏谑笑意:“昨夜着凉了没有?” 众嫔妃眼都瞪圆了,如果不是拘着礼,恨不得同时齐刷刷的看过去。 温瑶羞赧的脸色都红了,明知陛下问的是自己昨晚睡外间矮榻,被褥不厚有没有受凉,可此刻大庭广众之下,却莫名难以启齿。 她只得低声轻柔道:“劳陛下挂念,妾,妾身无妨的......” 裴琰轻笑了声:“还是让太医看看吧,朕也好放心。” 温瑶红着脸应下。 裴琰正要离开,眸光不经意间扫到姜姝仪那里。 她也双腿弯曲,低着头,露出一截白皙如玉的脖颈,因离自己远,她此刻就像是在光照不到的角落,伶仃欲折的花枝。 裴琰忽然便想起年幼时,每每尚书房散学,母后总会提前在殿外等候,看见三皇兄和他出来,就立刻笑着迎上前,把三皇兄搂入怀里,揉着他的头说:“可累着了吧?今天母后带了你最爱吃的栗子糕,明儿一早想吃什么,告诉母后,母后好提前给琛儿预备。” 裴琰便在一旁静静看着,三皇兄赖在母后怀里撒娇,母后笑着捏他脸颊,母子俩欢笑一阵儿,才打算回宫。 他便抱着书匣跟在他们身后,偶尔被三皇兄回头挑衅的看着时,也一脸温顺乖巧。 此刻的姜姝仪,会和年幼的他有一样的感受吗? 裴琰不知为何,想到这里时,心情莫名愉悦。 但他总是忍不住心软。 最终还是温和地唤了她:“姜妃,随朕出来。” 温瑶脸上的羞涩之意有些许僵滞。 姜姝仪早已听到裴琰与温瑶的对话了,心口酸涩窒闷,措不及被裴琰喊了声,惊愕地抬起头时,裴琰已然转身往外走去了。 只瞧见温瑶在直直地盯着自己,那双总是淡漠的眼中竟带了些许敌意。 姜姝仪不禁疑惑,裴琰叫她做什么,不是已有了新宠吗?哦,是要再告诫她一次,不要欺负温瑶是吧。 她想到这种可能就委屈得要掉眼泪,深吸一口气憋回泪意,狠瞪了温瑶一眼,才去追裴琰。 坤宁宫外。 裴琰已然坐上肩舆,太监刚刚抬起。 姜姝仪赶紧走上前,想起昨日被教训的事,又连忙刹住脚,在两步远处向他屈膝行礼:“陛下安。” 裴琰对于她的规矩有些许意外,在看到她微红的眼时,心中了然。 “难过了?” 他温声问。 姜姝仪觉得他明知故问,哪个宠妃在看到皇帝有新宠时会不难过? 想起这个,前世她好像确实没难过。 大概是忙的吧,一心都扑在儿子身上,又要为太后准备寿礼,姜婉清时不时还要来向她哭诉被人欺负了,忙得她焦头烂额,哪还有空吃醋。 等差不多稀罕够了儿子,开始在姜婉清的撺掇下留心后妃时,温瑶早已因为其父的缘故,受牵连自裁了。 见姜姝仪低头不语,裴琰叹了口气,屈指敲一敲扶手:“姜妃,到朕身边来。” 姜姝仪收回飘飞的思绪,习惯性地听从裴琰的话,走到了肩舆旁边。 头顶被不轻不重地揉了揉,裴琰含笑道:“朕记得你喜欢吃牛乳糕,回头让程守忠吩咐御膳房做一些,给你送去。” 姜姝仪仰起头,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她又不是乖巧懂事,不爱劳烦人的性子,想吃的话肯定会自己让人去御膳房要呀。 怎么忽然说这个? 莫不是......在哄她? 姜姝仪鸦睫轻颤两下,心中复杂的情绪再次上涌,眼眶有些发酸。 她不是不懂道理,做为一朝帝王,三宫六院雨露均洒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裴琰对她已经够好,够偏爱了。 姜姝仪难过在于,她对帝王的情分多了十年,帝王对她的情分却少了十年。 她如今表露出来的情意,在帝王眼中是僭越,是不敬。 裴琰便见她眸中水雾氤氲,顷刻间含了一汪秋水,映着朝阳,波光晃漾。 好像委屈透了。 离得近了,才发觉她眼底还有片淡淡乌青,昨夜也不知是怎样辗转难眠,垂泪到天明的。 裴琰静静地看了许久,忽然觉得,这样似乎也不错。 就让姜姝仪全心全意的依附于他,因他落泪,因他委屈,因他展颜,犹如柔弱的丝萝,离了他便无法独生。 倒也有趣。 ------------ 第22章 四人小分队 “这段时日不要闹。” 裴琰坐肩舆上,低垂下眉眼,俯视着姜姝仪:“听话,朕就永远疼你。” 他温缓的语气中带着独属帝王的威慑,姜姝仪肩膀一颤。 果然是来告诫她不许欺负温瑶的。 最坏的猜想成了真,姜姝仪此刻却是哭不出来了,积蓄已久的泪水被长街上的冷风吹了回去,她撇开脸,语气仿佛在赌气撒娇:“陛下放心吧,臣妾不会主动招惹温贵人的,就是她欺负臣妾,臣妾也受着。” 裴琰看着她微垮的脸,落在别处的黯然眸光,就知她大概是没听进去自己的话。 可若再说她两句,只怕又要哭。 也罢,终归没什么大碍,只是会给他惹些麻烦罢了。 “你自入东宫,朕几时让你受过委屈?” 裴琰无奈地揉了揉眉心,叹气:“好了,是朕多言,你只当没听到,往日如何以后便如何,朕都疼你。” 姜姝仪都已然在心中吟起宫怨诗了,陡然又听裴琰这么说,一时间有些懵怔。 这到底是喜新厌旧了没有? 她心绪复杂,这时候很想让裴琰下来抱抱自己,说最疼的永远是她,可在战事纷扰的关头,他政务繁忙,哄了她这一句,便下令起轿回乾清宫了。 姜姝仪在原地站了许久,直到身后响起一声:“给姜妃娘娘请安。” 她回头,见是低眉顺目屈膝行礼的温瑶。 应当是皇后散了晨会,众嫔妃眼下都陆续从坤宁宫门内出来了。 吴贵妃往这边瞥一眼就走了,薛淑妃与姜婉清说着话,两人都面带笑意,姜婉清看见姜姝仪,笑意一僵,抿了抿唇,似是想过来,最终还是别开了脸,一副在生气的样子。 姜姝仪觉得恶心,宁可看回温瑶,皱眉问:“温贵人不回宫去,来本宫眼前晃悠什么?” 温瑶直起身,抬眸望着姜姝仪,语气平静:“妾身是想问问娘娘,方才为何瞪视妾身,可是因为妾身昨夜承恩,娘娘心中不舒服了?” 姜姝仪更恶心了。 她想起裴琰让自己不用受委屈,便毫不客气地回怼:“你像个贼一样鬼鬼祟祟地盯着本宫,本宫不瞪你瞪谁?” 温瑶轻笑:“有吗?妾身不记得,不过姜妃娘娘这是承认瞪妾身了是吗。” 姜姝仪气得脑壳痛,没忍住道:“瞪你又如何?本宫是妃位,你不过一个小小贵人,就是打你你也得受着!” 温瑶点头,行了一礼:“妾身明白了,妾身告退。”便径自离开了。 姜姝仪不但脑壳痛了,还胸闷,深吸一口气,开始转头四顾。 苗望舒呢?她一刻也忍不了了,现在就要弄死温瑶! 苗望舒与冯依月一起出来的。 冯依月瞧见姜姝仪,立刻眼眸一亮,撇下苗望舒朝她快步走来。 “姜妃娘娘安!” 冯依月笑盈盈地行过礼,拉着她的袖子满眼期待地问:“娘娘是在等妾身吗?” 姜姝仪一时语噎。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袖子,忽然有种久幽暗室之人忽然得见天光之感,莫名恍惚。 重生回来这几日,她心里眼里只有裴琰,对冯依月虽关怀,但那也不过是为弥补前世遗憾,毕竟冯依月在她的记忆里已经死掉十年了,而最亲密无间,日日同床共枕的是裴琰。 看着冯依月的眼,姜姝仪终是没能说出骗她的话,别开脸轻声道:“......本宫是有事要与苗昭仪商议。” 冯依月眼中的光一下子弱了。 她无措地收回手,而后又赶紧笑了笑:“哎呀,是妾身多想了,那妾身若帮不上忙的话,就先回宫啦。” 苗望舒瞥了冯依月一眼,压低声音对姜姝仪道:“此处不清净,娘娘不如与臣妾一起回储秀宫再说话吧。” 姜姝仪点点头,拉住冯依月的手,对玉珠吩咐:“把柔嫔也叫来储秀宫吧。” 柔嫔刚才走得早,玉珠应声去追人。 储秀宫。 “本宫想除去温贵人,你们有法子吗?” 苗望舒还好,之前经历过一次娘娘这种问话了,柔嫔吓得直接喷了茶。 她一边咳嗽,接过苗昭仪递来的帕子,一边不可置信道:“娘娘,这除掉是什么意思,要温瑶的命吗?咱们,咱们也没做过这种事啊,头一桩就动太后的侄女吗?” 姜姝仪回忆了一下,好像确实是,在姜婉清进宫前,自己的手段仅限于联合着这三人陷害诬陷其它嫔妃。 比如冯依月摔一下说是薛淑妃推的,苗昭仪看见了;或者柔嫔“脚滑”掉进荷花池,咬定是吴贵妃指使人动了池边砖块;再就是姜姝仪直接哭着去找裴琰,胡诌说这个那个全欺负自己,求他做主...... 现在想来,无地自容,好似有病一样。 万幸姜婉清不知道这些事,若不然前世告发自己时把这些也说出来,那姜姝仪就把脸丢到十里地外去了,直接从心狠手辣的妖妃,变成脑子有病的傻妃。 冯依月很是雀跃:“娘娘说吧,要怎么做?妾身不怕,别说太后侄女儿了,就是太后娘娘妾身也敢动手!” 柔嫔听笑了,苗昭仪却心惊不已,冷下眸光斥她:“胡说什么?蠢货!要么闭上嘴,要么就滚出去!” 这话说的太重,冯依月一下子红了眼眶,呆愣地看着她。 气氛有些尴尬,最后还是姜姝仪出声,把冯依月唤到自己身边,她坐在贵妃榻上,冯依月挨着她坐下,眼中泪光闪闪,像是要哭。 姜姝仪不禁好笑。 这冯依月在苗望舒面前,怎么就像自己在裴琰面前一样,动不动就要哭。 她安慰道:“好了,本宫知道你是一片忠心,只是你脑子确实不太灵光,听着就成了啊。” 冯依月委委屈屈地抱住她的胳膊“嗯”了声,不再看苗望舒。 苗望舒也不在意,只对姜姝仪道:“娘娘,温瑶这个人,实在用不着您动手除去。” “哦?” 姜姝仪心中微动,抬眸看着她,想观察出她是不是也重生了,所以知道温瑶会自个儿死,便追问:“为何?” “因为温瑶有个功高盖主的父亲。” 苗望舒语气平静,微微压低:“自古以来,功成便该身退,为臣者最忌讳的,就是让君主赐无可赐。” “赐无可赐,便唯有赐死了。” ------------ 第23章 陛下对后妃不是一视同仁吗? 在姜姝仪心中,裴琰一直是个仁慈和善到没边的人。 他绝不会因赐无可赐杀一个臣子,更别提这臣子还是他舅舅。 前世那温寰也是因为私放贼寇,才被怒极的兵部尚书郭镇雄当场斩于剑下,裴琰得知后还悲痛了许久,直到温寰更多的罪行被揭发出来...... 苗望舒不知道这个,误会裴琰是个多疑的君主,可见不是重生的。 “你说的也有道理。” 其实姜姝仪也不是真要现在就弄死温瑶,只是说出来心里就舒畅了许多。 她愤慨地把刚才温瑶恶心自己的事儿说了一遍。 苗望舒听罢,若有所思地笑了:“娘娘,这温贵人只怕是要去向陛下告您的状了。” 乾清宫。 温瑶已然站在宫门口将近半个时辰了,初春的风还带着冷意,她被吹这么久,身子已然有些发僵。 “娘娘见谅,陛下处置政务时向来是不见人的。” 程守忠揣着拂尘,笑眯眯道:“就连姜妃娘娘来也不行呢,贵人要不还是先回宫去吧,等陛下得空了再来。” 温瑶抬眸淡淡看着他:“什么叫姜妃也不行,姜妃与别人很不同吗,陛下对她很宠爱吗?” 程守忠霎时目露惊讶:“这,贵人您不知道吗?姜妃娘娘可是这宫里最得圣心的人了!” 温瑶面色更冷,语气仿佛质问:“陛下不是对后妃一视同仁吗?” 程守忠噎住了,有些无言以对。 温瑶也意识到自己过于咄咄逼人了, 但对于一个奴才,她也用不着安抚。 程守忠尴尬地笑笑,借口还要回去伺候陛下,把大干儿子程福扔下照看温贵人,自己立刻溜之大吉了。 温瑶又站了一盏茶的时候,才得到陛下忙完政务,让她进去的消息。 她攥了攥袖口,抬起酸疼的腿迈入宫门。 乾清宫内,几个太监刚抬进来一个炭盆,里面放着御用银丝炭,瞧着是刚刚烧起来,还没开始散发暖意。 温瑶瞧了瞧那炭盆,又望向坐在御案前品茶的裴琰,正要跪下行礼,便见帝王撂下茶盏,清了清嗓子道:“免礼吧,你在风口站了半个时辰,身子该受不住了,去那边坐下,朕让人烧了炭,一会儿屋里就暖和了。” 这般家常的语气,就如一束温柔的朝阳,落在温瑶身上,霎时消解了她满身的寒霜。 她素来最看不惯哭哭啼啼的女子,此刻却有些眼酸。 “多谢陛下。” 温瑶仍是屈了屈膝,才坐去裴琰指的雕椅上,低头不语。 裴琰看着她,语气温和地问:“可是有什么要紧事,怎么非在此刻见朕不可?” 温瑶顿了顿,到底做不来矫揉造作的哭诉姿态,只能直言:“姜妃娘娘因为昨夜妾身侍寝的事不忿,今日晨会时对妾身横眉冷目,还说有位分压着,就算打妾身,妾身也只能承受。” 裴琰默然了片刻,皱眉斥了句:“胡闹。” 温瑶知道这是在说姜妃,她缓缓抬起头,望着裴琰问:“姜妃娘娘说的是真的吗?她真的能无法无天到随意殴打嫔妃吗?” 裴琰:“不过是使性子罢了,这皇宫里,朕就是法,就是天,她若真敢做这种事,朕不会饶恕。” 温瑶没想到姜妃都那么说了,裴琰一句轻飘飘的使性子就算了。 若在家中,父亲的哪位妾室敢这么跟她说话,她抓住了把柄告诉父亲,父亲定是要狠狠责罚那妾室给她出气的。 温瑶心中凄凉,眸光也发颤:“陛下不能处罚姜妃娘娘一次,让她收敛收敛吗?” 裴琰摩挲着汝窑瓷盏,无奈看了她一眼:“温贵人,朕虽是帝王,但亦不过肉体凡心,姜妃服侍朕服侍的好,朕对她就不会太苛刻,像这种言语磕碰的小事,朕等下次见她,私下教训两句就是了。” 温瑶怔住了。 她看着裴琰提起姜妃时,眼底不经意流露出的宠溺,只觉得心如刀割,疼痛不已。 比起裴琰是个对所有人都温柔的多情帝王,她更接受不了裴琛也有私情私欲,会对一个人特殊纵容。 那人还不是自己。 温瑶只觉得嫉妒在胸膛中疯狂汹涌撕扯,她忍不住,直勾勾看着裴琰道:“若陛下能像对姜妃娘娘那样对妾身,妾身便愿意侍寝了。” 程守忠听得嘴角抽了抽。 怎么着,陛下还求着您老侍寝啊。 裴琰倒是神色如常,甚至用调侃的语气,慨叹道:“温贵人不是说,想要个一心一意专情的夫婿吗?朕身为一国之君,恐怕是做不到。” 温瑶眼中闪过些许挣扎。 她自然是想陛下只独宠她一人的,也有自信能做到。 姜妃固然貌美,可一看便知是个轻浮造作,只会献媚的。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男女间,最紧要的还是心意相通。 她出身高贵,琴棋书画样样娴熟,才是那个能够与帝王交心之人。 可如今侍寝太早了。 父亲最宠爱的一个妾室出身青楼,是获罪的官家女,容貌倾城,性子清高,被父亲豪掷千金买下初夜后,也只是为父亲弹了一曲春江花月夜,誓死不肯侍奉。 父亲无法,只得次次花重金去看她,知她爱琴,便吩咐手下大张旗鼓的搜罗珍稀古琴琴谱,每次去楼中时捎给她,直耗了一年,才博得美人心,终于同床共枕。 自那后,此妾盛宠不衰。 母亲咒骂此女狐媚,故意勾吊着父亲,可温瑶却从中看出了门道。 若让男人轻易得手,那就是不值钱的。 父亲钟爱这位妾室,不止是为她才貌,更是因为有这一年的心血。 温瑶便是要效仿她。 可想起今日晨会,柔嫔说自己只侍了一次寝,不算得宠,她心中又烦躁起来。 吊着裴琰固然好,可后宫里的人会不会误会她无宠,轻视她? 温瑶纠结许久,终是决定退让一步,抿着唇对裴琰道:“妾身的心意不会更改,不过陛下可以像昨夜一样,在召妾身侍寝时与妾身吟诗做赋......” 程守忠听着这恩赐般的语气,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他忍不住觑向陛下,哎呦,怪不得是九五之尊呢,此刻竟然还能带着微笑回应温贵人。 “好,朕等着你赢过朕那一日。” ------------ 第24章 助娘娘重得圣心 接下来几日,裴琰接连召幸温瑶。 姜姝仪白日还能强撑着,偶尔夜半醒来,恍惚以为在前世,想缩进裴琰的怀里继续睡,却只摸到空荡冰凉的床褥时,便再也忍不住,面朝着乾清宫方向,在黑暗中无声落泪。 就像一只被舍弃的,仰望着巢穴却飞不进去的雏鸟。 玉珠收拾了几回带着泪痕的绣枕后,觉得这样下去不行。 忧思伤身,心病害起来也是要命的。 她试着劝:“娘娘要不去看看小皇子吧?您都许久没去瞧过了,小皇子如今正是长身子的时候,一天一个模样,可有意思了。” 姜姝仪的神情霎时从伤怀变成烦躁。 “别再跟本宫提他了,本宫如今自己都心性不定,养不了小孩子,等过了周岁宴,本宫便上禀陛下,把他送到文华殿去,让宫人们自个儿照料吧。” 玉珠惊诧不已,她先前只当娘娘是因为新秀入宫心绪不宁,才要远离小皇子,可听如今这话,竟是不要小皇子了。 “娘娘,娘娘这是为什么?小皇子是您九死一生才诞下的啊......” 姜姝仪生裴煜的时候是难产。 她如今想起来还心有余悸,整整四个时辰,从晌午到入夜,她痛不欲生,几次力竭昏死过去。 最崩溃的时候,莫过于是太医询问裴琰要保大还是保小。 姜姝仪从没那么想活着,即便知道应该以皇嗣为重,可还是紧紧抓着裴琰的手,拼尽最后的力气哭求他不要舍弃自己。 裴琰未曾犹豫,对太医下令:“朕只要姜贵嫔无恙。” 正因如此,在生下裴煜后,姜姝仪心里很愧疚。 她总觉得对不起儿子,他还没生出来,娘亲就因为自私,想扼杀他了。 这种愧疚感让姜姝仪忍不住愈发的疼爱裴煜,想要好好弥补他。 但如今姜姝仪不会这么想了。 前世被幽禁昭阳宫时,她对裴琰说过自己这种心思,裴琰告诉她:“自古以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朕与你是他的君父和生母,都要他死他却还活着,这已然是大逆不孝了,你还愧什么?” 姜姝仪初听了想笑,后来越想越感觉有道理。 父母爱子,子孝父母,这都是圣人定下的规矩,那在这种事上,圣人的话自然管用了。 圣人都有言,她让裴煜死,裴煜就得死,不死是为不孝 裴煜不孝在先,自己没计较不说,还为他倾了这么多年的心血,又有什么好愧疚的。 而前世这些事,姜姝仪是不能直接告诉玉珠的。 玉珠寡言,姜姝仪虽知她忠心,但平日也并没有一起玩闹过,终究不亲近。 但总得编个借口出来,否则忽然对亲子态度大变,甚至都不打算放在身边养了,何止玉珠,其它人也要生疑的。 姜姝仪沉默许久,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玉珠,你不明白,自煜儿出生,本宫瞧见他一回心里就不舒服一回,之前那么疼他,也是逼着自己装出来的。” 玉珠瞬间惊诧地睁大了眼,声音都结巴了:“这,这又是什么缘故?” 姜姝仪蹙起柳眉,声音发哽:“本宫一见她,就想起生产时在鬼门关打转的情形,只觉得身上都跟着疼了起来,本以为只要多亲近亲近,是能消解的,可近来却愈发严重了,上次见到煜儿时,竟忍不住失态......” 玉珠便想起那次乳娘想让娘娘抱小皇子,娘娘尖叫躲避的事。 原来是因为这个。 她恍然,看着自家娘娘黯然神伤的模样,连忙走过去,蹲在娘娘面前温声劝慰:“娘娘别难过,兴许就是逼自己太紧了才会如此,小皇子有乳母等宫人照顾着,自然是极好的,您这段时日就别去瞧了,免得想起生产时的事,等过上一月两月,淡忘掉那些了再说。” 玉珠还是想让娘娘接受小皇子的,毕竟在这深宫里,有子嗣傍身可比一时恩宠重要多了。 真要送去文华殿,不知会被哪位嫔妃钻了空子,讨好了小皇子,娘娘这受罪生下的孩子就算是为他人做嫁衣了。 姜姝仪点点头,吸了吸鼻子态度认真地道:“本宫也是这么想的。” 此时,珠帘外响起滴翠的一声:“娘娘,程禄过来给娘娘请安了。” 姜姝仪转眸看过去,果见程禄垂首站在滴翠身后,两人不知过来多久了,刚才应是没敢出声。 程禄被她从养心殿带回来,养好了杖伤自然是得来拜见的,只不过这才几日,伤好得那么快? 她示意玉珠起来,才对外头道:“进来吧。” 程禄显然伤势并没好全,走路一瘸一拐的,进殿后腿一软跪在地上,对着姜姝仪就开始哭天抹泪地磕头:“奴才多谢娘娘救命之恩!娘娘的恩德,奴才永世难忘啊!以后奴才这条命就是娘娘的了!娘娘让奴才打狗,奴才绝不去撵猫!娘娘让奴才投河,奴才绝不上吊!” 姜姝仪和玉珠都被这话逗笑了。 “油嘴滑舌的,挨了打也不长教训。” 程禄察言观色,见姜妃娘娘虽是嗔怪之言,但眉眼带笑,就知娘娘还是吃这一套的。 “哎呦奴才这张嘴,怎么就说不出让娘娘高兴的话来呢。”程禄假模假样打了自己两巴掌,神情委屈又坚定地看着姜姝仪:“奴才这话听着虽像信口胡诌,但确实是真心的!奴才真的愿为娘娘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姜姝仪信。 不是因为程禄这番话,而是信裴琰的眼光。 他既说了程禄是个知恩图报的,那就定然不会错。 “行了。”姜姝仪心中的郁郁被这么一闹,消散了不少,樱唇微扬道:“你伤还没好,回去歇着吧,等养好了再来本宫这儿领差事。” 程禄连忙谢恩起身,却没跟着滴翠离开,反而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怯怯望向姜姝仪。 姜姝仪顿时不高兴了:“做什么鬼鬼祟祟的看着本宫?” 程禄赶紧又跪下:“奴才是想为娘娘分忧,可又怕娘娘觉得奴才多事!” “分忧?”姜姝仪皱眉看着他:“怎么分忧?你知道本宫忧什么吗?” 程禄小心翼翼地瞅了眼玉珠,又瞅了眼滴翠,意思再明显不过,想这两人回避。 姜姝仪自然看出来了,好笑道:“她们都比你跟本宫亲近。” 言下之意就是你走她们都得留下。 程禄嘴角抽了抽,便也不啰嗦那么多了,望着姜妃娘娘直言道:“近来温贵人圣眷尤渥,想必娘娘定在为此伤神,奴才愿庶竭驽钝,助娘娘重得圣心!” ------------ 第25章 臣妾害的是相思病 温贵人受宠之事在后宫中引起了轩然大波。 陛下是明君仁君,于临幸嫔妃之事上向来淡淡,就是盛宠如姜妃,也没连着六七日侍寝过。 晨会上,皇后在说那些老生常谈的场面话,众人的目光便如同刀子一样,纷纷扎向温瑶。 温瑶保持着一贯的淡淡面色,望着皇后,一副正在聆听训示的样子,没半分理会她们的意思。 沈皇后说累了,低头饮茶的功夫,薛淑妃温柔出声:“咦,今日怎么不见姜妃?可是又病了?” 众人倒没怎么被这话引起注意,苗昭仪等人是知道娘娘的秉性,不爱来就不来了,没什么大事,而与姜妃敌对的人此刻正忙着妒嫉温贵人,也不在乎。 也就姜婉清跟着看向皇后。 沈皇后放下茶盏,面色沉冷不悦:“嗯,又告了病。” 薛淑妃笑着看向姜婉清:“你姐姐想必在家中就身子弱吧,这进了宫三不五时就生病,惹得本宫都忧心。” 姜婉清一脸茫然的神情:“不曾呀,姐姐在家中身子很强健的,还因为深夜翻墙去厨房偷吃糕点被母亲责罚过呢。” 谨嫔瞪累了温贵人,正好听见这话,便冷笑一声接道:“你姐姐哪儿是真病啊,无非是仗着圣宠,胆大妄为不尊中宫罢了。” “姐姐,姐姐不会如此的......” 姜婉清很是不可置信的模样,对坐在凤椅上的沈皇后央求:“若不然皇后娘娘还是派太医去瞧瞧吧,兴许姐姐真的病得严重,妾身担心得很。” 钱贵人抿唇笑:“这姜常在倒是对自家姐姐的品性有些不清楚呢。” “行了。”沈皇后板下脸:“本宫管不了她,你们也离她远些,否则若折腾出事来,本宫纵有心为你们做主,也违逆不了圣意。” 薛淑妃先应“是”,众人也都跟着,冯依月愤愤不平想反驳皇后,被苗昭仪狠瞪了一眼,气恼地别开脸。 姜婉清紧攥着手中帕子,眼中满是不甘。 凭什么,自己上次被陛下降位,觉得丢脸称病不想来晨会时,皇后就派了太医去揭穿她,轮到姐姐,皇后便不管了? “皇后娘娘......” 姜婉清还欲再说,被沈皇后厉声打断:“你若担心姜妃病重,就等散了晨会自己过去看望!你姐姐还不至于连个太医都不会请,要劳烦本宫!” 沈皇后如今极其厌烦姜婉清。 她本来觉得姜婉清有望得宠,想拉拢一二的,结果半点用没有不说,还心心念念着与姜妃的姐妹之情,每次有人说姜妃的不是,她总要反驳一句“不会吧”。 眼看是喂不熟的东西,又何必喂。 姜婉清脸上霎时白一阵红一阵。 谨嫔无差别看所有人的热闹,带着嘲讽之意笑了声。 沈皇后立刻冷冷看过去:“本宫每日有数不清的宫务要处置,你们一个个还不省心,既然天天清闲着,怎么就不能把功夫用在服侍陛下身上,互相斗气有什么用!” 众人脸立刻都垮了,她们倒想用功夫,可陛下不来让她们服侍啊! 提起这个,众人又想起温瑶,再次投去了不善的目光。 沈皇后也跟着看了过去,皱着的眉头略微舒展,语气也缓和下来:“你们之中,也就温贵人出息,先前入宫时,本宫只当她太过于本分老实,不会像姜妃那样取悦圣心,没想到如今最让本宫欣慰的,竟只有她了。” 温瑶连忙低头,语气恭敬:“皇后娘娘谬赞了。” 沈皇后又叹了口气:“你这般知礼,长久的服侍陛下本宫也放心,不像姜妃......哎,不提也罢,你得陛下的心,可以试着劝谏劝谏。” 温瑶眸光一动,立刻应下:“娘娘放心,妾身明白的,今夜便会劝谏陛下疏远姜妃娘娘。” “今夜?”钱贵人轻笑了声:“看来陛下是给过温贵人准话了,今夜咱们就别等乾清宫翻牌子的消息了,早些睡下吧。” 此言一出,温瑶感觉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更锋利了。 她并不把这群蝼蚁放在眼中,想起今夜还要再去乾清宫与陛下对诗,唇角禁不住轻扬。 温瑶回到长乐宫后,先给父亲写了家书,这几日都是如此,父亲进宫前叮嘱过的,在太后寿宴相见之前,要一日一封家书报平安。 这家书会由宫中内应送出去,陛下也不知觉。 温瑶觉得父亲多此一举,陛下温和宽仁,怎么也不可能对自己做什么。 她甚至想把这件事告诉陛下,父亲在宫中安插人手是不对的,女子未嫁从父,既嫁从夫,父亲也重不过夫君。 不过如今两人还没有真做夫妻,便先等等吧。 写完信,再翻阅会儿诗书,转眼便是日影西斜,天色将晚,又到了翻牌子的时辰。 温瑶早已换好华美裙裳,描眉如黛,点唇含朱,期盼地等着内务府的太监来笑脸报喜。 然而直到月上梢头,天色彻底黑下来,也不曾等到。 温瑶沉不住气了,下令让宫人出去打探。 陛下难道是被政务耽搁了? 那也该来告诉她一声才是...... 出去打听消息的太监很快回来了,耷拉着眉眼,瞧瞧瞅瞅温瑶,颇有些难以启齿的样子。 温瑶早已耐心耗尽,冷声道:“再不开口我就把你送去慎刑司,让你受尽刑罚而死。” 太监只是想让主子做好听坏消息的准备,哪儿想到主子会说出这么狠的话,登时吓得跪倒在地,哭丧着脸直言:“启禀娘娘!奴才打听到今日陛下早朝后,就去昭阳宫看望忽染重疾的姜妃娘娘了,直到现在也没回乾清宫,连折子都是由御前公公搬去昭阳宫批的!” 砰! 是色泽温润的白玉杯被掷在锦绣地毯上,发出的闷响。 太监偷偷抬眼去瞧,见温贵人满脸恨毒之意,死死盯着窗外昭阳宫的方向,紧攥成拳的手微微发抖。 与此同时,昭阳宫。 裴琰在梨花木翘足案前翻奏章,姜姝仪蜷卧在他身侧,枕着他的腿,还在玩儿他腰带上的龙纹青玉佩。 裴琰将一本奏章合上,摞到右侧,取下一本前顺手摸了摸姜姝仪的头,笑叹:“这就是病重垂危,要见朕最后一面的姜妃吗?” 姜姝仪哼笑了声,在他腰间蹭了蹭,软声撒娇:“就是病重嘛,臣妾害的是相思病,唯陛下可医,陛下今日若不来,臣妾就真的要死了。” ------------ 第26章 姜姝仪,咬着 裴琰不得不用左手按住她的头,低头轻斥:“不许把生死之事当戏言,也不要乱蹭朕。” 他才沐浴过,身上有淡淡的水汽,裹挟着衣裳上的龙涎熏香。 姜姝仪向上望了裴琰一眼,见他虽面色冷静,垂落下来的眸光却微深,便张嘴叼住了他腰上的青龙玉佩,笑眸弯弯的与他对视。 她才承过恩,眼角的胭脂色还未褪去,白嫩肌肤在烛火下犹如羊脂玉般柔腻,樱唇微启,两颗贝齿咬在青玉浮雕的龙身上。 那眼神,更是半分悔改之意都无,明摆着恃宠生娇,向纵容她的君王耀武扬威。 可惜裴琰并不会为色所迷。 他伸手,捏住姜姝仪的脸颊,将玉佩从她口中取出来,垂眸问:“喜欢咬?” 姜姝仪被捏着脸,就像是被提起后脖颈的猫,失去活蹦乱跳的资格,气势一下子弱了,赶紧摇了摇头:“不喜欢!” 不会又惹恼裴琰了吧? “朕觉得你喜欢。”裴琰语气平静,放开她的下颌,命令:“把玉佩解下来,咬着,去床榻上等,朕什么时候处理完这些折子,你什么时候松口。” 姜姝仪心凉了一下,完了,好像还真惹恼裴琰了。 她今日可是要争宠的,哪儿能偷鸡不成蚀把米! 姜姝仪连忙直起上半身,抓住他宽大的袍袖摇了摇,试图撒娇:“臣妾不想离开陛下,在陛下怀里咬好不好?” 裴琰的态度不容置喙:“就是你太闹了,朕才这么罚你。” 哦,她太闹了。 姜姝仪有些委屈,不闹怎么办?程禄说了,她不能自己躲起来吃醋幽怨,要让裴琰知道她对他有多情深。 结果她的情深太闹了。 姜姝仪被裴琰静静注视着,知道这是动真格的了,没敢再说什么,忍着委屈,伸手去解他腰间的玉佩。 她觉得自己还是长进了不少的。 放在几日前,此时肯定是要想起前世的裴琰,觉得物是人非,伤怀落泪。可温瑶得宠这几天,她眼泪都快哭干了,也深切明白再矫情也没用,还不如好好争宠。 姜姝仪深呼吸,小心翼翼地将玉佩解下来,抬眸可怜巴巴地看着裴琰,最后给自己求个情:“臣妾不闹了......” 裴琰“嗯”了声,而后继续温和地命令:“咬着。” 姜姝仪没法子了,只得拿起玉佩,张开红唇,咬住那坚硬的物什。 裴琰盯着她莹润的眸子,合不上的唇瓣看了会儿,才抬手指了指屏风后,心平气和地催促:“去等。” 姜姝仪一句话也说不出了,只能从喉咙里模糊不清地应了声,便落寞地起身,绕过剔红百鸟图六曲屏风,去了床榻那边。 殿内总算安静下来,裴琰收回目光,端起手边凉茶饮了一口,重新拿起奏章翻看。 他今日是真的被耽搁了不少事。 一开始就知道姜姝仪是装病,但可怜她这几日被自己忽视,裴琰还是来了,本想安抚好就离开,不曾想她拉着他哭诉了整整一个时辰,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打死都不松手,只求他陪她一日。 裴琰便心软了,决定留下来陪她,甚至让宫人把今日的奏章都送到这里来处置。 然而姜姝仪一直缠着他,惹得他心神不宁,一整日下来奏折没批几本,倒是让外头负责记录帝王起居的太监频频动笔。 裴琰自幼严于律己,在适度内放纵可以,但政务不可废,方才就是最后一次了,他不该,也不能任由姜姝仪再继续闹下去。 殿内一时间只有奏章翻动声,以及御笔蘸染朱砂,落在纸张上的沙沙声。 待批完最后一本奏章,裴琰看了眼角落的刻漏,已然二更天了。 他没叫宫人进来服侍,自己将外袍脱下,搭在木椸上,便绕过屏风走向床榻。 因白日胡闹过,绣着芍药花的帐幔此刻是半垂下来的,裴琰看见姜姝仪侧卧着的双腿,便知她是睡下了。 倒是意料之中,本也不指望她多听自己的话。 裴琰撩开帐幔,措不及防,正对上姜姝仪睁得溜圆的一双杏眼。 他微微顿住了。 姜姝仪口中还衔着那块儿青玉佩,原本是躺着的,瞧见他的一刻眸光忽亮,呜呜两声,便伸出手来抓他的衣角,而后借力坐了起来。 裴琰一时没出言,姜姝仪似是忍不住了,想张口说什么,一不留神玉佩便掉了出来,先砸到床边,又落到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玉响。 她痛心疾首地“啊”了声,立刻想俯下身去捡。 裴琰按住她的肩膀,阻止了她的动作。 他俯视着姜姝仪,嗓音微沉:“还没咬够?” 玉佩说厚不厚说薄不薄,姜姝仪咬了不知多久,脸颊和牙龈都酸疼了,她伸手揉着,有些难过地抬头望着裴琰:“臣妾不是故意的,实在是咬不住了才掉的......” “你怕朕吗?” 裴琰这没头没尾的问话让姜姝仪愣了愣,她还真仔细想了想,虽然有时候会被裴琰的帝王威仪震慑到,但那就像她小时候缠着姨娘闹,把姨娘闹生气了,要揍她,她也会胆怯,这不代表她怕姨娘了,她被教训后还是很喜欢,很依赖姨娘。 她对裴琰也是如此。 “不怕,臣妾喜欢陛下。” 姜姝仪眸光澄澈,唇角轻扬,像是想起喜欢裴琰这件事就高兴。 裴琰盯着她看了几息,才轻轻收回目光,在床尾坐下,点点自己的膝盖,吩咐姜姝仪枕上来。 姜姝仪很顺从地照做了。 裴琰面色缓和不少,垂下眸子,将她头上硌人的大钗拆下,放到一旁,再伸手为她揉捏脸颊,动作不轻不重:“朕也觉得你不怕,欺君之罪都犯了不知几回。” 他手掌宽大,能揉捏到姜姝仪两边脸颊,很好的缓解了她的酸疼。 边揉捏,边不悦地教训。 “你咬累了,便吐出来,朕难道还会责罚你不成?” 姜姝仪被这话说得心里暖融融,脸也被揉的舒适,望着裴琰的双眸中不自觉便盈满了情意,笑道:“臣妾不怕罚,就怕陛下不理臣妾,不再来陪臣妾了。” 裴琰未语,只静静给她揉着。 姜姝仪又蹭了蹭他的掌心,欢喜邀功:“陛下瞧瞧,臣妾还是能懂事听话的,陛下让咬多久臣妾便咬了多久,哦,虽然刚才掉了,可是陛下已经处理完政务了,臣妾也不算违背圣谕。” 裴琰顿了顿,手上的动作渐慢,终是停了下来,垂眸看着她问:“朕宠爱温贵人,就让你这么伤心彷徨吗?” 姜姝仪呆了一下,眼睫轻颤。 她是不想哭的,可此情此景,裴琰忽然提起另一个宠妃,姜姝仪仍是没忍住,脸上还撑着笑意,眼圈却已经发红了。 裴琰见状轻叹一声。 “姜姝仪,朕最疼的只有你。” 他微微俯身,双眸如被夜色浸染,深沉又闪烁着星光,声音轻若晚风:“她抵不上你半分,不许再为不值一提的人伤神了,记住了吗?” ------------ 第27章 姜姝仪抄起一个花瓶就朝温瑶砸了过去 姜姝仪终是没忍住,又抱着裴琰哭了一场。 裴琰也没再哄慰她,任由她发泄这几日的委屈,等她哭得累了,紧紧抱着自己微弱抽噎时,才拍着她的后背,低声安抚:“睡吧,朕陪着你。” 姜姝仪被熟悉的气息环绕着,带着哭腔“嗯”了声,又抽泣着央求:“陛下就这么抱着臣妾睡好不好?” 裴琰靠坐在床头,姜姝仪趴在他怀里,这样她是能睡,裴琰可就睡不了了。 他的手搭在姜姝仪的腰背上,能感觉到软玉温香的身躯在微微起伏,显然是还没缓过大哭的劲儿来。 “好。” 裴琰语气温和地答应了她。 姜姝仪这才彻底安心了,颤抖着潮湿的睫羽闭上眼。 难得的一夜好梦。 睡梦之中,她隐约感觉到被从温暖的怀里挪开,不安地哼了声,耳畔立刻传来熟悉的声音:“朕没走,胳膊被你枕麻了,躺下抱你。” 姜姝仪这才放松意识,继续睡下。 翌日,姜姝仪醒来时习惯性地往身旁一摸,什么都没有触摸到后立刻惊醒。 唯恐昨日的一切是梦,她慌乱地坐起来,看到外侧的绣枕上放着一个青玉雕龙佩。 不是梦。 “玉珠!玉珠!” 玉珠听到娘娘急促的呼唤,赶紧从外间进来:“娘娘有什么吩咐?” 姜姝仪问她:“陛下呢?” “陛下上朝去了,嘱咐奴婢等不用叫醒娘娘。” 玉珠看到娘娘手里的青玉佩,面上带了笑:“陛下说了,娘娘拿着这玉佩,什么时候想面君都可以,再不用自己一个人躲起来偷偷哭了。” 姜姝仪眸光轻颤,摩挲着手中的青龙玉佩,只觉得笼罩在心口许多日的沉闷终于如窗外被晨光晞干的露水一样,彻底消散了。 * 今日晨会有些热闹。 姜姝仪去的晚,正好看见林常在捂着脸,跪在地上哭泣。 而她面前,是面色冷如寒霜的温瑶。 “这是闹什么呢?” 姜姝仪心情好时就乐意管闲事,尤其是温瑶也参与其中的闲事。 她一进来,殿内众人除了吴贵妃薛淑妃,其余皆起身见礼。 姜姝仪也向吴薛二人敷衍地见了个礼,目光扫过林常在红肿的左脸,惊诧地“呀”了声:“这是怎么回事?皇后娘娘又罚人了吗?” 皇后根本就没出来,薛淑妃笑了笑,接话:“姜妃妹妹来得巧,今日这事端可是因你而起呢,还不快去劝和劝和温贵人和林常在?” 姜姝仪闻言若有所思地打量温瑶:“哦,这么说是温贵人打的了。” 温瑶抬起冷冰冰的双眸,与姜姝仪对视:“林常在出言不逊,竟敢妄言揣测圣意,妾身教训一二也是为了皇家体面。” 她的眼神像是要咬姜姝仪一口。 姜姝仪两辈子都没被人这么冒犯过,顿时气笑了:“温贵人真是好大的口气啊,连个主位还没混上呢,区区一个贵人,就在后宫当家做主,教训起人来了。” 温瑶眼中闪过一丝轻蔑。 主位算什么,她若愿意,以贵妃之位进宫也是轻而易举。 林常在这时哭着开口:“姜妃娘娘明鉴!妾身没有揣测圣意!是温贵人在昨日晨会时,说陛下还会继续召她侍寝,结果昨夜是娘娘您侍寝,妾身,妾身也只是好奇,方才问温贵人陛下为何会忽然改变圣意,不去她那儿了,就被温贵人打了一巴掌!” “你还敢胡言乱语。” 温瑶冷淡地睥睨着林常在:“我何曾说过陛下会召我侍寝?你凭空捏造无法无天,我今天定要把你拉到姑母面前,让你受惩处。” 林常在吓得膝行爬向姜姝仪,边磕头边哭嚎:“妾身真的没有胡说,昨日皇后娘娘让温贵人劝谏陛下疏远娘娘您,温贵人答应夜里就劝,这可不就是说自己会侍寝的意思吗?所有人都听见了,妾身无半字虚言啊!” 沈皇后才出来就听见林常在这番话,眼皮跳了跳。 姜姝仪已经气得咬牙切齿了。 得亏她昨日把裴琰霸占住了,不然温瑶就和皇后合谋,指不定在裴琰面前说她什么坏话呢。 万一裴琰信了...... 姜姝仪想想都觉得心惊,更是怒上心头。 “皇后娘娘到!” 随着太监一声呼唤,众人忙起身行礼,姜姝仪恼怒之下,站在原地瞪视她,膝盖弯都没弯一下。 沈皇后就像没看见她这个人似的,在凤椅落座,让众嫔妃免礼,而后训斥还跪在地上的林常在:“林常在,你还跪着做什么,坐回你的位子上去!” 刚才这里动静闹得那么大,皇后不可能没听见,半句话不提,这就是要息事宁人的意思了。 偏偏林常在听不懂。 她继续哭嚎:“温贵人没让妾身起,妾身哪儿敢起啊!温贵人会向太后娘娘告状的!邱答应就是因为惹怒太后娘娘被杖毙了,妾身不想死啊!妾身现在腿都软了,站也站不起来,求皇后娘娘......” “住口!” 沈皇后听得头疼,怒斥:“本宫不过问一句,你喋喋不休些什么!” 姜姝仪同样恼怒:“林常在有冤,皇后娘娘身为六宫之主,还要堵人嘴吗?” 沈皇后好似没听到一样,对林常在道:“温贵人性子和婉,必然不会无故对你发难,一定是你做错事在先,你就去给温贵人赔个不是,有本宫在这里,此事就算揭过去了,谁要再提,本宫定不轻饶。” “温贵人性子和婉?” 姜姝仪被忽视了,一口气堵得不上不下,冷笑一声再次接话:“她刚才还言之凿凿,要替皇后娘娘您管理后宫,教训嫔妃呢!” 温瑶攥着五指盯向姜姝仪。 沈皇后这次倒不装聋作哑了,严肃地看向温瑶:“温贵人,有这种事吗?” 温瑶收敛心气,站起身,尽量恭敬地回答:“妾身没有僭越之意,请皇后娘娘不要听小人挑唆。” 冯依月实在忍不住了,也不顾苗昭仪的眼神阻止,气恼地站了起来:“你说谁是小人!” 沈皇后怒斥:“放肆!” “我说姜妃是小人。” 温瑶面色冷静地说出这句话后,殿内霎时寂静了,只有几道倒吸凉气的声音。 沈皇后皱眉:“温贵人。” “边关战火不止,陛下劳心伤神,姜妃养尊处优,不思忧国忧民就罢了,反而为博恩宠,装病欺君,更添陛下忧虑,如何不是小人?” 众妃齐刷刷看向姜姝仪,等着她反应。 姜姝仪气急地喘了两口气,左右看了看,抄起坤宁宫的一个青瓷花瓶便朝着温瑶砸了过去。 ------------ 第28章 她与皇后并不是一开始就交恶的 花瓶擦着温瑶的裙角砸在地上,碎瓷片四分五裂的炸开,吓得她身旁的周美人失声尖叫,满殿嫔妃皆是面露悚然。 “主子!” 抱琴连忙护在温瑶身前,惶恐地看着姜姝仪。 温瑶从小到大,身边人连句重话都不敢说给她听,更别提朝她砸东西,一时间僵愣住了,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沈皇后气得胸膛起伏,力拍凤椅扶手:“姜妃!你太放肆了!” 姜姝仪指着温瑶怒道:“她就不放肆吗!” “温贵人就算一时冲动口不择言,你是从潜邸跟着陛下出来的老人了,就不能懂些事好好跟她讲道理吗!” 沈皇后呵斥:“在坤宁宫里摔砸,你究竟有没有把本宫这个皇后放在眼里!” 姜姝仪本来就没把她放在眼里。 “好,臣妾可以不摔砸,那就请皇后娘娘就拿出六宫之主的款儿来,替臣妾处置了这个大逆不道的东西!” 沈皇后面色阴沉,目光在姜姝仪和温瑶身上扫视,半晌也没说出一句话来。 一个背后是陛下,一个背后是太后,她敢处置哪个? 可满殿的嫔妃都等着她发话呢。 沈皇后沉默良久,闭了闭眼,转头对温瑶开口:“温贵人,今日之事确实是你做的确实不对,姜妃若为小人,陛下岂不是成了不辩忠奸的昏君?你这话实在放肆,本宫有心护你也无能为力。” 温瑶面色难看,还想辩驳:“皇后娘娘,姜妃她确实是......” “她再如何,在陛下处置她之前,你也得尊称一声娘娘。”沈皇后板下了脸,没那么客气地打断她。 姜姝仪解气了,挑衅地对温瑶笑笑,见她攥紧五指,更为得意。 沈皇后选择站在陛下那一边了,可如何处置温瑶,却实在为难。 “皇后娘娘。” 薛淑妃温柔出声,为她解了燃眉之急:“既然温贵人冒犯的是姜妃,不如就让姜妃自己处置吧,姜妃向来仁善,想必也就是数落温贵人几句,不忍真责罚什么的。” 苗望舒心里咯噔了一下。 自家娘娘的性子她了解,薛淑妃不这么说,娘娘兴许还会顾忌太后,只骂温瑶两句便作罢,可被薛淑妃这么一恶心,娘娘就是赌气,也非要反其道行之,严惩温瑶不可。 温瑶可是太后的宝贝侄女,受了真惩处,太后第一个饶不了娘娘。 眼下西北战乱,正是要用着温将军的时候,陛下顾及大局,恐怕也不会再偏私娘娘...... 果不其然,沈皇后听完薛淑妃的提议如释大负,对姜姝仪道:“那便交给你处置吧,温贵人也不是有意,你久伴圣侧,也应当学会陛下的宽仁,说两句就罢了。” 姜姝仪凭什么罢了?! 温瑶挑衅她可不止一次了,给她安个高帽子就想让她轻轻放过?做梦吧! 她怒从心头起,正要下令把温瑶拉出去掌嘴,苗望舒忽然站了起来。 “姜妃娘娘是仁慈,可温贵人也不能柿子专挑软的捏,这样欺辱娘娘。” 苗望舒语气带着同仇敌忾之意,对姜姝仪行了一礼:“求娘娘应允,让臣妾替您处置温贵人。” “姜妃是苦主,她处置理所应当,苗昭仪又来凑什么热闹。” 薛淑妃轻笑了声,意味不明道:“本宫没记错的话,陛下应当没赐予你协力六宫,赏罚嫔妃之权吧?” 苗望舒没理会她,只望着姜姝仪:“求娘娘应允。” 两世的默契,姜姝仪对上苗望舒深沉的眼睛,虽不知她想做什么,但知道她一定想做什么。 她余怒未平,但还不至于丧失理智,有些疑惑但还是应允了自家智囊:“好,那就听苗昭仪的吧。” 薛淑妃知道这两人沆瀣一气,把自己的话当耳旁风,便想借皇后的势,忧心忡忡地对上首说:“皇后娘娘,这恐怕不合规矩。” 沈皇后眼下只想把事情快点儿了断了,别牵扯自己分毫。 她肃声道:“姜妃既是苦主,那就全由她做主吧。” 薛淑妃只得咬牙作罢。 苗望舒这才缓步走向温瑶,直视着她,沉声下令:“来人,把温贵人拉出去,掌嘴二十,再在宫道上跪两个时辰,好好反思今日的过错。” 温瑶浑身发凉发抖,不可置信:“你敢!” 满殿人也惊了,今日这一个个的都疯了不成...... 这惩罚倒与姜姝仪想的无甚差别,她正要喊汪顺照做,苗望舒已经使唤了自己宫里的太监宫女。 抱琴着急地想护住温瑶,被推搡到了地上,温瑶被几个宫人抓住,已然失去了往日的冷淡,挣扎间鬓发散乱,声嘶力竭地怒吼:“放开我!我要见姑母,我要见陛下,我要让你们死无葬身之地!” 柔嫔啧了声:“现在还口出狂言,不知悔改,快快拉出去打吧。” 沈皇后高坐上首,面无表情一言不发,直到温瑶喊叫着被拉出去。 “你威风吧,横竖本宫也管不了你,最后落得什么结果,也与本宫无关。” 没有指名道姓,但姜姝仪知道这话是对她说的。 她与沈皇后并不是一开始就交恶的。 皇后比裴琰还年长四岁,在东宫时对她很是关照,衣食起居都插手安排,姜姝仪也把她当成了半个娘,很是仰赖。 后来裴琰登基,姜姝仪初承宠便盛宠,一个月内除了她,其它嫔妃连陛下的面都没见过,沈皇后有一日在请安时把她留下,严肃地告诫她要劝陛下雨露均沾。 彼时姜姝仪才得了乐趣,怎么愿意,沈皇后便忽然一改先前宽和模样,呵斥她去偏殿跪着抄女训,姜姝仪哭闹不从,皇后就下令让掌事宫女用戒尺打她。 从上午到深夜,她一直不停地抄书,停下来就会挨打,等被放出坤宁宫时,已然双手颤抖,胳膊上后背上满是伤痕了。 是夜大雪,裴琰因政务繁忙独宿乾清宫,姜姝仪不顾金珠玉珠阻拦,哭着朝那边奔去,路上摔倒在雪地里好几次,等到殿外时,整个人衣发不整,被侍卫拦着,凄厉地哭喊陛下。 御前的程守忠出来了,说陛下已然就寝,请她回宫,有事明日再来。 姜姝仪就不信自己哭得这么惨,裴琰还能睡得着,她委屈又崩溃,干脆直接喊了裴琰的名字,一声又一声,吓得所有宫人色变。 乾清宫终是亮起了烛火,殿门被小太监躬身打开,身着玄色寝袍的裴琰立于玉阶之上,凤眸与夜色一般漆黑深邃,不带任何情绪地看向她。 姜姝仪看见他就像看见了君和父,径直扑过去,抱着他哭诉自己挨了皇后的打,膝盖疼,手疼,身上哪哪都疼,末了才注意到裴琰只穿着一层单薄寝袍,又赶紧从他怀里撤离,抽噎着问自己身上的雪是不是冻着他了? 裴琰垂眸看了她许久,才将她打横抱起,带回了寝殿。 翌日,裴琰下旨申斥沈皇后善妒失德,用辞严厉,让程守忠在晨会时当着满宫嫔妃宣读,沈皇后颜面尽丧,立刻面色惨白,跪在地上摇摇欲坠,几乎晕厥。 不止如此,圣意还要杖毙那日责打姜姝仪的宫婢,令皇后亲自观刑。 那名宫婢是皇后心腹,沈素贞眼见她奄奄一息,终是扑上去以身相护,生生受了十杖才保下宫女一条命。 姜姝仪再见沈皇后时,她冷若冰霜,讥笑道:“你就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本宫大可以不管你,让你成为众矢之的,为了你好,你却到陛下面前告本宫的状,害本宫到如此田地,既如此,本宫以后再不会管你,你是死是活都与本宫无关。” 姜姝仪犹豫过自己是不是做错了,可最后还是觉得没有。 为她好应该护着她,不让她被害,而不是不让她受宠,还那样狠的责打她。 从那后,两人彻底决裂,针尖对麦芒到如今。 ------------ 第29章 朕会处置姜妃,为你出气 坤宁宫外的宫道上,清脆的巴掌声终于停下。 抱琴才一被松开桎梏,便哭着奔向温瑶,想要扶起她:“贵人,咱们去见太后娘娘吧!” 温瑶两颊红肿,神情有些呆滞,正要跟着抱琴起身,苗望舒的首领太监赵康就尖声尖气道:“哎呦,这是要扶着你主子往哪儿去啊?忘了娘娘还吩咐温贵人罚跪两个时辰吗!” 抱琴抹着眼泪拉温瑶:“贵人别跪了,您脸都流血了,大将军若知您受这种苦,不知该怎么心疼呢!” 温瑶闻言狠狠一把推开她,急忙伸手摸向自己的脸,从嘴角处抿下一丝血迹后,瞳孔蓦地睁大,声音颤抖:“我的脸,我的脸怎么样了!” 抱琴被推得摔倒在地,爬起身后看着脸肿起一指高,钗斜髻散,神情狰狞的主子,一时嘴唇嚅嗫,不知该说什么。 温瑶的另一个宫女轻蕊眼珠转了转,赶紧凑了过去,小声道:“主子放心,您的脸没事儿,只是千万别听抱琴姐姐的,去向太后娘娘告状,否则这顿打就白挨了。” 温瑶抬起发红的眼直直盯着轻蕊。 轻蕊立刻解释:“奴婢在宫中伺候多年,深知陛下是个仁慈公正之君,您若信奴婢,就只管跪在这儿,做出可怜之态来,奴婢这就去乾清宫找陛下求救,待陛下过来了,看见您受这种责罚,定然大怒,您再把刚才姜妃的跋扈之貌说给陛下听,奴婢保管陛下会厌恶姜妃,疼惜主子!” 温瑶眸光一滞,虽未言语,可显然是犹豫了。 轻蕊语气着急:“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啊,您若去了慈宁宫,太后娘娘是会为您出气责罚姜妃,可陛下的心呢?姜妃是个妖精,她一哭闹,说不定陛下反倒觉得是主子仗着太后撑腰,以下犯上欺负姜妃,更怜爱她了!” “嘀嘀咕咕什么呢!” 赵康觉得她们好像把自己当瞎子,甩了甩拂尘不悦道:“温贵人还是好好跪着吧,早跪完早回去养伤,奴才也是为您好。” 温瑶终是下定了决心,一把抓住轻蕊的手,看着她一字一顿:“你一定要把陛下叫来,我重重有赏。” 轻蕊连连点头。 温瑶松开手,轻蕊立刻站起身,嗖一下就朝乾清宫方向跑去了。 “唉!”赵康疑惑地指着轻蕊的背影:“这是干什么去了?” 温瑶跪直身子,冷冷地看着他道:“苗昭仪只让你看守我,我身边的宫女要做什么,你还管不着。” 赵康想想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让徒弟盯着,自己出恭去了。 * 乾清宫。 裴琰昨夜未曾休息好,与大臣议罢政务,正欲小憩片刻,便有太监进来了禀报:“陛下,温贵人身边的轻蕊前来求见。” 程守忠正在给陛下褪袜履,闻言立刻觑向陛下。 轻蕊是陛下安插进长乐宫的人,无事不会轻易过来的。 对上陛下沉沉的眸光,他赶紧又把刚褪下的龙靴给陛下重新穿上,对太监道:“让轻蕊进来吧。” 片刻后,轻蕊入殿,跪在地上把方才坤宁宫发生的事重述了一遍。 裴琰接过程寿呈上来的酽茶饮了口,淡声道:“做得不错,去领赏吧。” 轻蕊欣喜又恭敬地谢过恩,跟着程福退了下去。 待她离开,程守忠转过身,小心翼翼地询问:“陛下要过去吗?” “朕不去。” 裴琰面色微沉,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就该让温贵人去向母后告状,好好把姜妃惩戒一回,她就知道轻重深浅了。” 程守忠听出这不是认真的话,忙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哎,那这姜妃娘娘可是要受苦了,前些日子为陛下伤心伤神,几乎断肠,如今才好了,又要接着受太后娘娘的责罚,实在是可怜呐。” 裴琰摩挲着杯壁,淡淡瞥向他。 程守忠连忙堆笑。 “给朕更衣。”裴琰语气淡漠:“再敢胡说,朕就先打你一顿板子出气。” 程守忠嘴上连连说着不敢。心里直叫冤屈。 陛下明明是生姜娘娘的气,舍不得冲娘娘撒,就来为难他! 这差事真是越来越难做了! * 早起还是艳阳天,临近晌午却阴云聚拢,隐隐有下雨的征兆。 温瑶仍旧跪在宫道上,紧紧攥着五指。 她这辈子都没有受过这样的屈辱,想到方才众嫔妃散了晨会,路过这里时神情各异的样子,她便恨不能杀了姜姝仪。 等陛下来了,她定会一雪前耻。 谁料先帝王一步到来的是雨。 算不上多大,春雨绵绵落下,打湿了她的衣裙,带来潮湿寒意。 负责看守温瑶的太监早已躲去了廊下避雨,只有抱琴意欲给主子挡雨,却被怒斥一声:“滚开,坏了我的事我就打死你!” 抱琴吓得一战栗,再也不敢做什么,只能跪在主子身后,跟着淋雨。 雨越下越大,温瑶的心也烦躁了起来。 轻蕊究竟能不能把陛下叫来? 或是陛下政务繁忙,此刻无暇? 真要如此,自己这场罪不就白受了吗! 她此刻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衣料被雨浸湿后冷冷的贴在身上,寒意入骨。 温瑶身子微微发抖,是真的有些跪不住了。 就在她有些崩溃时,头顶的雨丝忽然被隔绝了。 温瑶抬头,便见到了一张再熟悉不过,温润如玉的脸庞。 心脏仿佛在瞬间停止了跳动,她声音颤抖:“陛,陛下......” 裴琰微微垂眸看着她,举着一把青绸伞,脸上是怜悯的神情:“是朕来迟,让你受苦了。” 温瑶眼中满是泪水。 裴琰温声道:“起来吧,坐朕的御辇回宫,朕去昭阳宫问责姜妃,她太不像话了。” 温瑶心神震颤,急忙拉住他的袍摆:“陛下不是说姜妃娘娘服侍的好,不会计较她犯的小错吗?” 裴琰皱眉:“她听从苗昭仪挑唆,把你害成这个样子,还算是小错吗?” “陛下就确定是姜妃娘娘的错吗?若是妾身挑衅在先呢?” 温瑶说出这话就后悔了,可她迫不及待,想确定经此一遭,自己有没有取代姜妃在陛下心中的位置。 裴琰:“你若真那么不懂事,就会去找母后做主,而不是跪在这里了。” 他接过程守忠递来的披风,展开披在温瑶身后,语调温柔:“你温婉贤淑,乖顺懂事,明明有母后撑腰,遇到委屈却都往肚子里咽,朕看在眼里,如何不心疼?” “回去吧,朕今日会为你出气的。” ------------ 第30章 现在知道怕了? 姜姝仪和苗望舒一起回的昭阳宫。 玉珠奉茶后带着宫人退了下去,姜姝仪才不解地问苗望舒:“你刚才怎么非要自个儿处置温瑶,本宫原以为你是想息事宁人,从轻发落,结果也不轻,既然如此还不如由本宫来下令,白白让你被温瑶记恨,以后她借着太后报复你可怎么办。” “有娘娘这句话,臣妾就是被记恨也心甘情愿了。 苗望舒笑着叹了声气:“若是原先追随吴贵妃的时候,臣妾做了今日这样的事,只怕回来就会被贵妃劈头盖脸的骂多此一举,更别提担心臣妾了。” 姜姝仪觉得护着自己人是理所应当之事,不过被手下夸也挺高兴的,嘴角轻扬道:“本宫知道没你聪明,你做事肯定有你的道理,横竖你又不会害本宫,骂你做什么。” 她正要和苗望舒继续说说今日之事,外头忽响起一声:“陛下驾到!” 姜姝仪和苗望舒对视一眼,都隐约知道圣驾这时候来大半是为了温瑶的事,才起身,还没来得及去殿外迎接,帝王已然迈步进来了。 “臣妾给陛下请安!” 两人齐齐行礼,苗望舒低着头,姜姝仪心中忐忑,忍不住抬眸望裴琰,这一望不打紧,只见他身上被雨淋湿了不少,连件披风也未穿,湿了的衣袖就贴在小臂上,湿哒哒的落着水珠。 她神色一变,也顾不上行礼了,直起身快步上前,握到裴琰冰凉的手后,气怒地质问程守忠:“你们是怎么伺候的?竟让陛下淋成这个样子,差事当腻了是不是?” 程守忠:...... 真当腻了。 姜姝仪又朝外唤来玉珠,让她准备沐浴用的热水,自个儿拉着裴琰就要往内室走:“陛下先换身衣裳,仔细着了风寒。” 这一拉,竟没拉动。 她回身抬头,见裴琰正垂眸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姜姝仪直觉有些不妙。 裴琰生性温柔随和,惯常带着笑意,面无表情,那就是生气了。 昨夜还温存着,今日为什么生的气,也是显而易见。 果然,下一刻便听裴琰轻飘飘道:“忙什么?朕是来罚你的。” 猜想成真,姜姝仪心虚又委屈地看着他。 心虚在于知道今日自己确实过分了,委屈在于明明裴琰昨日还说温瑶不值一提,怎么,今儿看见人家受罚,就心疼后悔了? 她把心思写在脸上,裴琰收回目光,转头对恭立的一侧的苗望舒道:“苗昭仪,你回宫去吧。” 苗望舒应“是”,看了一眼娘娘和陛下交握的双手,行礼告退。 “哎,等一下!”姜姝仪叫住她,看眼门外的雨帘,吩咐道:“这会儿下着雨呢,滴翠,你拿柄伞送苗昭仪回去,路上仔细些,别滑着了。” 苗昭仪含笑谢过,跟着滴翠离开了。 裴琰见她这副对谁都用心的样子,心中有些许不悦。 他反握住姜姝仪的手,将冰凉之意传递到那温热的柔软上,感受到掌中瑟缩,他握紧,语气淡淡道:“与其担忧她,不如想想你自己,朕告诉你,你今日难逃责罚。” 姜姝仪被冰得倒吸一口凉气,她仰头看着裴琰,试图装可怜:“好冷啊.....” 然而裴琰的面色和语气一样淡漠:“是你要来抓的,冷也自己受着。” 姜姝仪郁闷,心疼他还心疼错了吗? 裴琰也未多说什么,拉着她的手向内殿走去。 姜姝仪被他湿凉的衣袖碰到,连忙提醒:“陛下要不再等等,很快就备好热水了,不如沐浴过后再......” “教训你沐什么浴。” 裴琰头也未回地打断她。 姜姝仪有些难受,教训教训,问都不问是怎么回事,就把罪过全怪在她头上了。 裴琰进入内殿才松开她的手,走到两人常用的一把圈椅上坐下,抬眸见姜姝仪站在门口抿着唇看自己,便问:“你觉得委屈?” 姜姝仪都快委屈死了。 被这么一问,她也忍不住了,深吸了口气控诉道:“陛下偏听偏信,看了温贵人可怜,便来责怪臣妾,可这世上的事,又不是谁可怜,谁就有道理的!” 裴琰也不恼,一副纳谏如流的态度:“嗯,那朕兼听,你也说说你的道理。” 提起这个姜姝仪两天两夜都说不完! “温贵人自打得宠,就针对臣妾,她待皇后娘娘,贵妃娘娘和淑妃娘娘都很恭敬,唯独对臣妾时,就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总时不时露出那种像是想咬臣妾一口的神情,臣妾在今日之前,就已经隐忍许久了!” 裴琰实在未忍住,扶额轻笑了声:“你这话去母后面前讲,看看挨不挨打。” 姜姝仪才没傻到那个地步,她见裴琰笑了,便知道他没因自己的话生气,更肆无忌惮了,快步走到他身边,抓着他的袖子轻摇撒娇:“太后娘娘偏疼侄女儿,臣妾自然不敢去讨打,可陛下说过,是最疼臣妾的,臣妾在陛下面前什么都敢说。” “不要想着讨好朕就能蒙混过关,好好陈情。” 裴琰虽这么说,却也没抽走衣袖。 姜姝仪略失望地“哦”了声,很快就又激愤起来了:“今日最是恼人,她嫉恨陛下昨夜宿在臣妾宫里,就去拿人家林常在出气,一个贵人而已啊,竟然就那么对林常在又打又罚跪的,臣妾仗义执言,向皇后娘娘告发,她就恼羞成怒,骂臣妾是小人!” 提起这茬,她便气得脸色涨红:“臣妾两辈子都没受过这种委屈,被一个贵人踩到头上,若不狠狠责罚,臣妾以后就没脸在后宫见人了!” 裴琰听到了两辈子,并未放在心上,只当是她气急乱说一气。 他看着姜姝仪,等她情绪稍微平复,才慢条斯理道:“你既然这么理直气壮,想必母后明日召见你,不用朕庇护,你也是能应付的。” 姜姝仪惊得蓦然睁大了眼,磕巴道:“太,太后娘娘明日要召见臣妾?” 裴琰:“也或许是今日。” 姜姝仪吓了一大跳,连忙蹲在裴琰面前,仰头眼巴巴地望着他:“臣妾要陛下庇护的!温贵人定然是告了臣妾的状,太后娘娘发起怒来,还不知要怎么责罚臣妾呢!” 裴琰垂眸看着她:“你不是没有错处吗?不是朕偏听偏信吗?到了母后面前也这么说就是了。” 姜姝仪真害怕他不管,抓住他的白玉腰带,带着央求之意声声呼唤:“陛下,陛下......” 裴琰静静注视了她一会儿,才抬手,捏起她的下颌:“现在知道怕了?” ------------ 第31章 陛下能给臣妾几件您的贴身里衣吗 姜姝仪被裴琰捏着下颌,也没法子抱他撒娇了,只能像个犯了错的稚子一样,在他手中神情可怜地央求:“知道怕了,陛下别不管臣妾......” “怎么管你。”裴琰仿佛爱莫能助:“太后是朕的母亲,她便是罚朕,朕都没有躲避的道理,如今你胆子大,敢惹下这种祸,朕也不知该怎么护你。” 姜姝仪刚才还不是十分害怕,只是担心裴琰扔下自己不管,如今得知他也没办法管,顿时有些胆颤了。 是啊,怎么忘了裴琰是个以孝治天下的仁君,从来不忤逆太后,以往太后朝自己发难时,他也只是温和调解,可这次温瑶一事,只怕不论怎么调解,太后都不会轻易罢休。 她有些着急,胡乱出主意:“那,那要不陛下就向太后娘娘说臣妾病重了?” 裴琰“嗯”了声,松开手往后靠在椅背上,不冷不热道:“是个让你罪加一等的好法子。” 姜姝仪快为难哭了。 她抱住裴琰的腰,把脸埋进他小腹里,哭腔道:“那怎么办嘛,陛下真要看臣妾挨打吗?您不疼臣妾了吗?” 裴琰拍拍她的后脑,语气平静:“起来,朕想想怎么办。” 孰料姜姝仪抱得更紧了,还摇头:“不要,臣妾怕一离开陛下,就被太后娘娘抓走了!” 裴琰深深叹出一口气,把手放在她的后脖颈揉捏了两下,嗓音有些许低沉:“跟谁学的耍无赖?” 姜姝仪不管那么多,裴琰如今是她唯一的倚仗了,而且听他这口气,肯定能想出法子护自己周全! 她继续哼哼唧唧地唤:“陛下,陛下,陛下......” 裴琰面色如常,仿佛这娇缠对他而言无半分用处,冷静自持道:“自今日起,你禁足昭阳宫,朕会去告诉母后,已训斥责罚过你,如果母后还不能平息怒气,朕会降你的位分。” 姜姝仪猛地抬起头,呆愣地问:“禁足?降位?” 裴琰:“你若不愿意,就自己去见母后。” 姜姝仪本来是有些难以接受的,一听这话,吓得赶紧连连摇头:“不,不要!” 被降位禁足固然丢面子,可比起让太后打一顿,给温瑶出气的屈辱来说,还是好得多的。 只是...... 姜姝仪可怜巴巴地看裴琰一眼,感觉腿有些蹲麻了,便按着他的膝盖起身,要轻车熟路地往他怀里坐。 裴琰手指动了动,到底没阻拦。 姜姝仪坐下时,正好被玉腰带硌着,也没在意,依偎在裴琰胸前,闷声问:“禁足多久呀?陛下会来看臣妾吗?若是臣妾一个人孤枕难眠,陛下在外头继续独宠温贵人,臣妾会伤心死的。” “到母后消气为止。”裴琰动了动身子,语速略快地回答:“也不能来看你,禁足就是为了让你一个人思过,哪有边思过边承恩的道理。” 姜姝仪心一下子就凉了。 那这和打入冷宫有什么区别? 前世罪过罄竹难书被幽禁时,他还能来陪她呢! 姜姝仪不说话了,瘪着嘴,低垂的长睫轻轻颤抖。 裴琰有些意外,还以为她会继续闹,没想到竟自己伤神起来了。 他还未来得及开口,姜姝仪便又打起精神了,抬眸望着他,期待地问:“陛下能给臣妾几件您的贴身里衣吗?” 裴琰顿了顿:“你要朕的衣裳做什么?” 姜姝仪凑到他衣襟处,轻轻吸了口气:“有陛下的气息啊,臣妾一个人睡着不安心,既然抱不着陛下,那就只能抱陛下的衣裳了。” 裴琰难得默然。 他看着姜姝仪满眼依恋的样子,良久,唤了她的名字。 “姜姝仪。” 等她看过来时,裴琰好心提点:“朕昨夜给你留了东西。” 姜姝仪怔了一下,随即恍然,明白他说的是玉佩。 她挪了挪身子,一边肩膀靠着裴琰,伸手往自己怀里摸去。 裴琰视线落在饱满圆润处,还未多久,眼前便出现一个青玉雕龙佩。 姜姝仪把玉佩捧在掌心给他看,像是炫耀:“臣妾贴身带着呢!” “嗯,把御赐之物保存的很好。” 裴琰夸过后收回视线,落在她脸上,问:“你的婢女没有告诉你朕的话吗?” 姜姝仪:“说了呀,陛下应允臣妾拿着这个玉佩,什么时候想面君都可以,再也不用自己一个人躲起来偷偷哭了。” 她说完一顿,像是忽然想通了什么,蓦然睁大眼,眸光发亮地瞅着裴琛:“那是不是臣妾拿着玉佩,在禁足期间也能去找陛下了?” 裴琰:“朕没这么说。” 顶着姜姝仪开始失望的目光,他不紧不慢道:“不过,朕会让御前侍卫看守昭阳宫,他们若认这玉佩,把你带到朕身边,朕也不会撵你走。” 裴琰就看见姜姝仪再度由悲转喜。 她这次有些不太敢确信了,睁着乌黑圆润的眸子,里面喜意雀跃,但又带着些许忐忑,非讨要个准话不可:“陛下,臣妾到底是能去还是不能啊,侍卫不会不认这玉佩吧?” 裴琰:“朕也不知,你若不放心,朕就把里衣留下,你把玉佩还给朕吧。” 姜姝仪立刻火急火燎地把玉佩藏回怀里,从裴琰身上下来,后退两步,像是生怕被抢走了似的。 “不要!衣裳哪有您整个人好,衣裳又不能抱臣妾,不能哄臣妾,冷冰冰的还要臣妾去暖它。” 裴琰没忍住轻笑一声:“嗯,那就拿好你的玉佩吧,今明两日不可以,朕无暇,后日你再用。” 姜姝仪抱着玉佩连连点头。 * 傍晚,姜妃受到陛下申斥,被禁足一年的消息便传遍了六宫。 倒是没有罪名,可嫔妃们皆心知肚明,只能是因为早上温贵人一事。 自姜妃入东宫,到陛下登基,整整五年间再如何娇纵,都未受到过一点儿惩治,如今为着一个温贵人被罚得这么重,众人无不心思百转,觉得要变天了。 长乐宫内。 温瑶得到这个消息时正在上药。 抱琴跪在榻前,将药膏均匀小心翼翼涂在主子青紫的双膝上,听了宫人的禀报有些不平:“才只是申饬禁足吗?那岂不是一点皮肉之苦都没受,如何能抵我们贵人身上的痛楚?” 温瑶面色顿时有些紧绷。 “抱琴姐姐别浑说,惹主子不高兴。” 轻蕊笑着走上前,将那件陛下披给温贵人的披风展开搭在木椸上,边整理边道:“那可是禁足一年呀,主子想想,陛下若对姜妃还有半分余情,又哪舍得一年不见呐,此举呀,怕是看穿了姜妃的蛇蝎心肠,彻底厌弃了她。” ------------ 第32章 朕罚姜妃,是因她识人不清 温瑶看着那披风,心神微恍,面色缓和下来不少:“果,果真吗......那陛下为何没有责打她给我出气?” 轻蕊笑盈盈的:“贵人不知道,咱们陛下最是仁慈念旧了,就是陪伴久了的奴才犯了错,也是不舍得打死的,姜妃到底是从潜邸出来的,也就是主子您,否则谁能让陛下狠下心,这么责罚她?” 温瑶便也想起陛下之前提起姜妃时面上的温柔纵容。 那时他说姜妃服侍得好,小错都可以纵容,而今日雨中,他说要去责罚姜妃时,脸上只有厌烦。 果然在陛下心中,自己的位置已然超过姜妃了。 “贵人,乾清宫的程公公来了。” 宫人在外头禀报。 温瑶陡然回神,对上轻蕊戏谑打趣的目光,唇角忍不住上扬,使眼色让抱琴将裤裙放下遮住膝腿后,立刻放人进来。 程守忠进殿后带着笑意行了个礼,双手奉上一个晶莹剔透的琉璃小罐:“温贵人,陛下挂心您的伤,让奴才带了白玉养颜膏过来,这可是西域进贡,顶顶稀罕的东西,能愈合伤痕,让肌肤润泽如玉,宫里如今也就这一罐呢。” 温瑶连忙让轻蕊将东西接过来,问:“陛下怎么没过来?” 程守忠叹了声气:“陛下今日去问罪姜妃时衣衫单薄,又未乘轿辇,被雨淋湿了衣裳,到长乐宫后又被姜妃娘娘顶撞,争执了得有半个时辰,这不,便染了风寒,病下了,如今皇后娘娘正在侍疾呢。” 温瑶立刻焦急地坐不住了:“我要去乾清宫,都是因为我,陛下才受的凉!” 她一站起身,膝盖处便传来疼痛,若不是抱琴扶得及时险些摔倒。 “哎呦贵人您这是干什么啊。”程守忠似是吓得不行,掌了自己两下嘴:“都怪奴才多嘴!陛下是不让奴才告诉主子这些的,只想让您安心养伤,是奴才一时失言,贵人就当可怜可怜奴才,就当不知道吧,您这时候若过去,陛下非砍了奴才的脑袋不可!” 温瑶并不怜惜奴才的性命,只是看到那药膏,想到自己如今脸上的伤痕,便有些羞于见裴琰。 她冷下脸对程守忠道:“那我明日再去,你千万要服侍好陛下,否则我先要了你的脑袋!” 程守忠:...... “是是是,奴才多谢贵人体谅!” * 纵然温瑶没有去告状,温太后还是在翌日,从来请安的薛淑妃口中得知了侄女儿挨打的消息。 温太后险些气死过去,摔了手边茶盏,浑身颤抖道:“反了,反了,姜妃是打量着陛下宠爱她,打算爬到哀家头上来了!” 薛淑妃满面哀愁地劝道:“太后娘娘别气坏了身子,陛下已然训斥过姜妃,罚她禁足了。” “打了我瑶儿,禁足便算完了?”温太后愈发气怒了,对魏嬷嬷道:“去!把姜妃给哀家带过来,再去把瑶儿也叫来,当着哀家的面,她怎么罚瑶儿的,哀家也要怎么罚她!” 魏嬷嬷应声下去了,薛淑妃起身道:“太后娘娘,臣妾也是昨日没劝住姜妃责罚温妹妹,心中愧疚才来禀告娘娘,如今便回宫去了,否则若是姜妃来了见着臣妾,定要记恨报复,臣妾倒无妨,就怕熠儿被臣妾连累。” 温太后勉强平平心气,看着她道:“好孩子,哀家知道你是个心地良善的,你且回去吧,哀家还是没死呢,若姜妃敢因为这件事为难你,你只管来找哀家做主!” 薛淑妃霎时满面感激:“多谢太后娘娘,臣妾与熠儿就仰仗太后娘娘关照了。” 温太后看着温柔懂事的薛淑妃,只觉得儿子眼瞎,放着多少好性子的嫔妃不宠爱,偏就相中了个最歹毒的! 只怕之前裴熠中毒一事,与姜妃也脱不了干系! 魏嬷嬷去了许久,没带来姜妃,倒是把裴琰和温瑶一起带来了。 两人进殿,一个比一个病弱的向她行礼。 “母后。” “姑母。” 温太后一时都没反应过来。 她先打量自己儿子,脸色很差,薄唇泛着苍白,身上穿得极厚实,虽然躬身时站得很稳,可因为那脆弱的神情,温太后竟觉得他随时都要栽倒。 她又看向自己侄女儿。 温瑶脸上倒是没见巴掌印,想来也是,姜妃纵然再跋扈,也不敢真对她侄女下重手,只是不知是不是病了,瞧着也是柔弱虚浮,有气无力的。 两个年轻人加到一起没她这个老婆子精神。 温太后坐直了身子,有些结巴地问:“你,你们这是怎么了?” 裴琰虚弱地咳了两声,才轻声回答:“一时疏忽染了风寒,不敢劳母后担忧。” 温瑶望着他抿了抿唇,心中既酸涩又喜悦。 陛下明明是为她病的,却因怕姑母责怪她,选择隐忍...... “瑶儿呢?” 听到姑母又问自己,温瑶下意识想实言是因为昨日被罚跪淋雨,膝盖受寒疼了一夜的缘故,可对上裴琰温和的眸光,她立刻把这话咽了回去。 方才来的路上,陛下已与她解释清楚了,姜妃嫉妒成性,昨日被问责时发狂僭上,他已然看清姜妃的本性,以后都不会再与她相见,但年纪以往的情分,还是希望自己这次能不追究,放姜妃一次。 温瑶心中自然是不愿意的,可陛下并没勉强她,只是说她已经够懂事了,不愿再忍让也是人之常情。 看着陛下虚弱苦笑的模样,温瑶最终还是妥协了。 只要陛下能彻底放下姜妃,从今后独宠她一个,这又算得了什么。 温瑶想到这里,屈膝跪下,望着温太后道:“妾身无妨的,姑母,昨日之事不怪姜妃娘娘,是妾身说错话在先,才会惹怒她,陛下也已经为妾身出过气了,求姑母就不要再追究她了,否则妾身长跪不起。” 温太后愣了一下,而后差点气得跳脚:“哀家还不是为了你,你倒威胁起哀家来了!” “母后息怒。” 裴琰气息有些弱,也跟着跪下,温缓出声:“温贵人并非威胁母后,她只是太懂事了,朕看着也心疼,至于姜妃那里,朕昨日已重罚过了,若母后觉得轻了,朕便再降她的位分,直到母后消气为止。” 温太后看儿子这副可怜样,其实已然心疼起来,可此事不但是侄女受委屈,还关乎温家的颜面。 她一边吩咐魏嬷嬷给裴琰看坐,一面仍旧板着脸:“得了吧,又是禁足又是降位,你是不是就舍不得动你那心肝儿一根手指头啊?哀家告诉你,她打的不但是瑶儿的脸,还是哀家的脸,整个温氏一族的脸!你若不照样打回去,哀家今日就收拾东西,带着瑶儿回温家去!” 裴琰先扶起温瑶 ,才坐下,无奈地笑了笑:“母后,下令打温贵人的不是姜妃。” 温太后一愣:“什么?刚才淑妃来时,明明告诉哀家是姜妃做的,你也说罚她了,怎么现在又说不是?你莫非是为了护着姜妃,现扯谎骗哀家吧。” “朕罚姜妃,一是因她识人不清,纵容苗昭仪欺辱温贵人,二是因为她昨日被朕问责时毫无悔改之意,还顶撞朕。” 裴琰又咳了两声,很是心力憔瘁的样子:“下令责罚温贵人的是苗昭仪,母后想怎么处置,朕都无异议。” ------------ 第33章 苗望舒冯依月 温太后又满头雾水地看向侄女儿,温瑶担忧陛下的身子,语气急促地道:“确实是苗昭仪下的令,姑母,您冤枉陛下了。” 罪魁祸首从姜妃变成苗昭仪,温太后顿了会儿,怒火更旺盛了。 姜妃也就罢了,是仗着儿子宠她才胆大包天,苗昭仪是个什么东西,既无家世又不得宠,也敢来作践她温家的女孩儿! 温太后大怒下令:“传哀家懿旨下去!苗昭仪掌嘴八十,贬为答应,再遣个老练的嬷嬷过去,从今日起,她每日都要跪足两个时辰,若敢偷懒,就让嬷嬷打!” 这处罚明显过分了,温瑶再怎么说只是个贵人,又说错话在先,苗昭仪无论如何也罪不至此。 魏嬷嬷本想劝的,可见太后气得胸膛起伏,陛下也未有制止的意思,便低垂眉目,领命下去了。 * 储秀宫,东侧殿。 冯依月正在院子里绣一条夜合花手帕,隐约听见正殿那边有些嘈杂动静。 她抬起头,疑惑地道:“咦,苗姐姐那边做什么呢?” 酥梨正在捧着一个圆润的大桃子啃,闻言停下动作,也支棱其耳朵,听了会儿后,稚嫩的眉头皱到了一起:“好像是吵架?不不不,也不像,好像就有一个老嬷嬷在发脾气。” 冯依月差几针就绣完了,便指使酥梨:“你先别吃桃子了,去看看吧,别是苗姐姐不在,她宫里的嬷嬷欺负小宫女。” 酥梨“哎”了声,又不舍地咬一口桃子,才擦擦手往外头跑去。 冯依月最后这几针绣得极不顺,先是落错了地方,紧急着又扎到了手指。 她疼得倒吸一口凉气,对着帕子生起气来。 这破东西克她! 冯依月想拿个剪刀把这帕子铰了出气,但到底绣了几日,又没舍得。 正纠结着,酥梨惊慌失措地声音在门口响起:“不好了!不好了!” 冯依月抬起头,见酥梨跌跌撞撞地跑进来,脸色涨红,指着正殿方向惊慌失措地磕巴道:“昭,昭仪娘娘被打了,脸上,鼻子上都是血,好吓人,好吓人......” 夜合花手帕落了地,冯依月怔怔站起身:“你,你说什么?” * 冯依月赶到正殿时,苗望舒正跪在院子中央的砖地上,一个膀大腰粗的嬷嬷站在旁边,拿着戒尺指指点点。 她身形本就偏瘦,此刻更是如劲风中的翠竹,虽因撑不住而摇摇欲坠,却依旧尽力笔直。 “苗姐姐!” 冯依月红着眼眶喊了一声,苗望舒没回头,那嬷嬷却是目光凌厉地看了过来。 见是她,严嬷嬷勉强客气道:“冯美人,苗答应正在受罚,还是请您回去吧。” 冯依月着急:“受什么罚?苗姐姐究竟犯了什么错要这么罚!” “太后娘娘的懿旨美人也敢置喙吗!”严嬷嬷瞬间冷下了脸,呵斥:“冯美人若干扰奴婢施行懿旨,仔细和苗答应一个下场!” 冯依月胆子小,按照以往也就被吓唬走了,可想起酥梨方才的话,再看着苗望舒的背影,却是忍不住泪水浮于眼眶,反倒往前走去。 严嬷嬷也懒得于她多话,厌烦地直接对从慈宁带来的宫人下令:“把冯美人按住,小安子,你回慈宁宫一趟,请示太后娘娘该如何处置。” 冯依月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见苗望舒转过头来,那张原本清丽的脸此刻红肿不堪,嘴角和鼻腔中渗出血丝,她冷冷地看着冯依月,仿佛在看不共戴天的仇人,微微启唇恶狠狠地吐出一个字:“滚!” 冯依月呆愣住了,严嬷嬷已然抄起戒尺,朝苗望舒的脊背打了过去,厉声:“罚跪时不可擅动,苗答应忘了规矩吗!” 苗望舒被打得身子前倾,趴伏在地上,她用力闭了闭眼,一声未吭,缓出一口气,按着地面重新跪了起来。 冯依月捂着嘴,睁大通红的眼,连连后退了几步。 在严嬷嬷再次看过来时,她踉跄了一下,转头就跑。 严嬷嬷眼中闪过轻蔑,倒也没让宫人去追。 苗望舒松了口气,望着天上耀目的午阳,眸光又恢复了无波无澜的沉寂。 两个时辰过去,日影已然西移。 除了影子随着日落转移,苗望舒竟一动未动,像个死人一样。严嬷嬷不由得咬牙切齿,太后娘娘就是让她来寻衅折磨苗昭仪的,这可怎么交差。 她故意多停了一刻钟,结果苗昭仪还是没动。 严嬷嬷再不甘心也无可奈何,只能又呵斥几句,便带着慈宁宫的宫人威风凛凛地离开了。 蔓萝躲在一旁看着主子受难,早已泣不成声,此刻赶紧跑出来搀扶她,声音颤抖:“主子,她们走了,快起来吧......” 苗望舒膝盖疼得已然麻木,借着她的力道一时也没起得来,正要再叫一个人,才想起被降为答应后,其它宫人都被送回内务府了,只剩下一个蔓萝。 然而另一边胳膊却忽然被人搀扶住了。 她扭头看去,是双目红肿,满脸泪痕的冯依月。 苗望舒皱眉,每说一个字都疼得厉害:“不是让你滚吗?” 冯依月掉着眼泪摇了摇头:“不,姐姐不是让我滚,是怕他们也打我。” 苗望舒冷笑一声:“你想多了,我是怕你这个蠢货带累我。” 冯依月瞬间泪盈于睫,哭得一抽一抽:“我,我知道我蠢,我知道我没脑子,我知道我总给你和娘娘惹祸,我想改的,可我不知道怎么聪明......姐姐,我以后都听你的好不好?我再也不和你犟了,求求你别撵我走,爹爹和娘亲在千里之外,姜娘娘也被禁足,我现在剩下你了,姐姐......” 苗望舒膝盖疼,脸上疼,耳根也嗡嗡的。 她看着冯依月在自己面前哭,说着话,却有些怀疑是不是真的。 别是刚才被打坏了耳朵。 “你......” 苗望舒才说了一个字,冯依月便紧紧抱住她,哭道:“姐姐再说滚,我就不活了!” 苗望舒呆怔许久,总算确认自己耳朵没出毛病。 她咽下口中血沫,咳了声道:“我不说滚,你就快把我的腿压坏了。” ------------ 第34章 宫女衣裙 帝王风寒加重,黄昏时起了热,后宫嫔妃自皇后以降,凡是一宫主位皆轮流去乾清宫侍疾。 即便如此,翌日帝王仍是强撑着去了早朝,定下此次出征西北的元帅。 温寰身经百战,对西阗最为熟悉,可谓是众望所归。 然而他却以近来母亲病重,自己心神不宁,难当重任为由拒绝出征。 兵部尚书郭镇雄闻言立刻出列跪倒,气势汹汹道:“温将军既然担不了重任,臣愿意担!求陛下应允臣挂帅出征,臣定能带着西阗国君的脑袋来见陛下!” 京营指挥使褚昂笑道:“郭尚书自大了,温将军身经百战,尚且拿不下西阗国君的脑袋,你难道比温将军还厉害?” “那脓包国君的脑袋有什么难拿,温将军拿不下,怕是自有打算吧!” 郭镇雄说完这句话,温寰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向上首躬身,严词厉声道:“陛下,郭尚书污蔑忠良,其心当诛!” 帝王久久没有答言。 温寰皱眉,这个外甥今日是怎么了,放在以往,早就呵斥郭镇雄了,如今大战在即,该用着自己的时候,反倒拿捏起来了? 正这么想着,裴琰温润的嗓音从龙椅上传来:“郭尚书所言确实不妥。” 温寰眉心舒展,轻蔑地扫向郭镇雄,然而外甥却接着道:“不过正当用人之际,朕就不责罚了,郭尚书,此次由你出征西北,若能大胜凯旋,便算是将功补过,朕既往不咎。” 温寰霎时神色一变。 那厢郭镇雄已然兴高采烈的谢恩了:“臣遵旨!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陛下且慢!” 温寰声如洪钟,在金銮殿内都能撞出回音,百官都纷纷看过去。 裴琰态度温和:“舅舅还有何事?” 温寰面色严肃:“西北地势复杂,阗西国君也是狡诈之徒,若让郭尚书这种有勇无谋之徒为帅,非臣故意扰乱军心,此战怕是会损兵折将,必败无疑!” 裴琰为难:“可舅舅不能出征,朕无可用之人了。” 温寰对这个外甥存着几分狐疑。 他并非是个愚蠢的君王,难道不知自己的弦外之意就是要他向自己服软? 这是裴琰登上帝位后第一次用自己打仗,温寰必须要趁机给他一个下马威,让他知道做了皇帝又如何?照样需得敬着自己这个舅舅,敬着整个温家。 妹妹他必须好好奉养,还有小女儿,在宫中亦是不能受半分委屈。 然而裴琰这个态度,显然是准备端起帝王之姿,不向他低头了。 温寰倒是无所谓,一来他真不觉得郭镇雄这个没脑子的东西能打赢仗,二来自己的儿子在西北驻兵,此次也会参战,就算郭镇雄能赢,他也有办法让他输。 让便宜外甥长次教训也好,吃了败仗,就知道乖乖来求他了。 温寰轻笑一声:“既如此,那臣就祝郭元帅凯旋了!” * 昭阳宫被御前侍卫封锁着,外面的消息一概传不进去。 姜姝仪有种回到前世的错觉,同样的被幽禁在这里,与世隔绝,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出去,每日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盼着裴琰来看她。 哦,这一世裴琰还不会来看她,得她去乾清宫。 姜姝仪并不是一个甘于清寂的人,好不容易忍过两天,第三日一早便拿着玉佩打算出去。 侍卫看过她手上的玉佩,立刻躬身道:“娘娘,微臣还需去回禀陛下。” 姜姝仪心头一跳:“还要去回禀?陛下没给你们留话吗?这玉佩不会没用吧?” 裴琰莫不是哄着把她关起来,然后不管了吧! 侍卫态度恭敬:“姜妃娘娘恕罪,微臣需去回禀陛下。” 姜姝仪看出来了,他就会说这一句话。 硬闯是肯定不敢的,姜姝仪只能郁闷地等他去禀报。 重新回到寝殿,姜姝仪把玉佩扔到床榻上,忍不住掉起眼泪。 玉珠赶紧劝:“娘娘且等等,陛下想必是留了话的,不然侍卫也不肯去乾清宫通报了。” 姜姝仪含泪踢桌腿:“没有!陛下根本就是诓我!那日就没给我准话,我还傻傻的信了,早知道还不如要衣裳!” 玉珠哭笑不得:“娘娘呀,陛下若真是不想见您,还用得着诓骗吗?咱们被禁足这两日,吃穿用度都不曾削减,方才御前的侍卫对您也极恭敬,娘娘细想想,若非陛下有吩咐,哪儿能这样呢。” 姜姝仪听着觉得有道理,但心里还是难过忐忑。 过了半个时辰,侍卫才来回话,手中捧着第一个红漆方盒。 “娘娘,陛下让您换上这身衣裳,在今夜戌时三刻随微臣去乾清宫。” 姜姝仪瞬间精神了,让玉珠接过盒子,她过去打开,里面是一套浅粉色的衣裙,看款式,是御前宫女所穿的。 她疑惑:“陛下怎么让本宫穿这个?” 侍卫垂首道:“陛下说了,姜妃娘娘在昭阳宫禁足,今夜去乾清宫的是新选拔上来的御前宫女。” 姜姝仪明白了,这是怕外人发现还在禁足的她偷溜出去了,才选在夜里,穿上宫女衣裙掩人耳目。 她正要点头,不经意间瞥到眼前这侍卫想笑又不敢,忍到微微抽搐的嘴角。 有什么好笑的? 姜姝仪顿了一下,回想刚才那句话,终于在默念了三遍后,后知后觉地臊了起来。 什么新选拔的御前宫女,这,这成何体统! 入夜。 姜姝仪换上了那身衣裙,梳了个宫女发髻,在玉珠面前转个圈儿,期待地问她:“好看吗?” 玉珠忍笑:“娘娘天生丽质,风华绝代,穿什么衣裳都好看。” 太官话了。 姜姝仪不满意,自己去镜台前照了照,整了整头上绒花,而后摸着袖子轻哼:“御前当差就是不一样呐,这料子真好,摸起来和本宫常穿的也差不多了。” 玉珠在旁边瞧着,这身衣裙极贴合娘娘玲珑有致的身形,心中便有了猜测,但也没说,只笑着附和。 戌时三刻很快到了,姜姝仪心绪激动地跟着侍卫往乾清宫去。 ------------ 第35章 朕不走了,不许哭 夜色渐深,乾清宫内灯火通明。 姜姝仪跟着程守忠进去时,裴琰正坐在矮榻上看书。 应是才沐浴过,他身着寝袍,未束发冠,披在肩后的墨发有些许潮湿,被烛火映着俊美的脸庞,不像帝王,倒像是富贵人家的如玉公子。 两日没见了,姜姝仪心绪雀跃,好不容易才按捺住想跑过去扑进他怀里的冲动,守规矩地屈膝行了个礼:“臣妾给陛下请安!” 裴琰能听到她声音中几满溢出来的欢喜。 他不紧不慢地翻了页书,头也未抬:“哪里来的臣妾,程守忠,朕记得今夜并未召幸嫔妃。” 姜姝仪微微一愣。 转头去看程守忠,程守忠脸上堆满了笑:“陛下是没宣召嫔妃,这位是新来的御前宫女。” 啊,明白了。 姜姝仪吸了口气,裴琰这是想跟她玩儿花样? 她脸颊飞上些红晕,清清嗓子对程守忠下令:“程公公,你先退下吧,让奴婢来服侍陛下。” 自称着奴婢却还是宠妃的架势,程守忠觑眼陛下并无异议,便极有眼色地笑着退了出去。 内殿只剩下帝妃两人了,姜姝仪看看仍旧对着书,没瞧自己一眼的裴琰,转头在室内环顾一圈,视线落到宽大的龙床上。 她唇角一扬,径直就朝着那边去了。 裴琰自是听到她撵走了程守忠,原以为姜姝仪是要凑过来缠着自己,然而她不知去做了什么,在床榻那边窸窸窣窣一阵儿后竟是没了响动。 他从书中抬眸,看了过去。 地上歪歪放着一双绣履,床榻上锦被鼓鼓囊囊,显然是有人钻了进去。 裴琰顿了顿,唤她:“姜姝仪。” 姜姝仪立刻将锦被下拉,露出个脑袋看向他,笑眼弯弯。 裴琰不知她自己躺着高兴个什么劲儿,淡淡地道:“你若困了,在昭阳宫睡下就是,何必来朕这里。” 姜姝仪一脸无辜:“陛下说什么呀?什么昭阳宫,奴婢是新来御前当差的宫女呀。” “哦?”裴琰配合她:“你这差事当得不错,自家主子还在这里坐着,当奴婢的便堂而皇之去睡了。” 姜姝仪不知道他为什么总觉得自己在睡,她翻身趴在床上,撑着下颌看他,语气认真:“哪里睡了,奴婢这是在爬龙床呀!” 裴琰看着姜姝仪,难得沉默了须臾。 他放下书,起身走向床榻,姜姝仪也披着锦被坐起来了,头发蹭的有些乱,身上的衣裳倒是整齐。 “就这么爬?” 裴琰站在床边,垂眸看着她,伸手为她将蹭到额前乱发别去耳后:“朕会以为你是相中了乾清宫的床。” “是相中了啊。”姜姝仪歪头蹭蹭他的手,眸光晶亮:“乾清宫的床上有陛下的气息,和陛下有关的臣妾都很喜欢。” 裴琰再次沉默。 他其实已然明白姜姝仪为何忽然间这么依赖自己。 无非是有孕的时候,自己对她耐心了些,后来生产难两全时,自己又选择了只保她。 先前滴翠来禀报过,姜姝仪曾对玉珠哭诉,因为难产之事对裴煜心存芥蒂,无法疼爱这个儿子,既然如此,那她余生能倚仗自然只有自己了。 但未免太依赖了些。 以前十天半月不见也无妨,如今只两日,便像是失了魂魄似的。 这样对她不好,但,裴琰并不想纠正。 他摸着姜姝仪的脸,语气平和道:“说得好听,若真让你留在乾清宫,一辈子不出去,你也未必愿意。” “愿意呀!”姜姝仪此时对裴琰情意正浓,又谨记着要争宠,回答的不假思索:“别说一辈子,臣妾生生世世都想跟在陛下身边,别的臣妾都不在乎!” 裴琰轻笑了声。 程守忠在外殿守着,听到里头动静时,也是意料之中。 他刚吩咐完手下备水,便有一小太监急匆匆进来:“公公,清嫔来了,说是煲了养身的汤,要呈给陛下。” 温瑶在今日被晋封为嫔,赐号清。 程守忠哎呦一声。 这清嫔真会挑时候!不是晌午才来谢过恩吗?这大晚上的怎么又来了? 程守忠听着里头的动静,知道这会儿正是如日中天,不能打扰的时候,想了想,唤了程寿道:“你去,就说陛下在沐浴,让清嫔稍候。” 程寿应了声跑出去,没多久又跑回来,焦急道:“清嫔娘娘说正好,她可以进来服侍陛下沐浴!” “她说服侍就服侍啊!”程守忠给气笑了,踹了干儿子一脚:“就说陛下沐浴时不习惯嫔妃近身,张嘴就来的瞎话也要咱家教你吗?” 程寿苦着脸:“干爹,要不您去说吧,清嫔一副要闯宫的架势,儿子实在害怕啊!” 程守忠又踹他一脚:“陛下沐浴咱家不得伺候着啊!你让你爹我去,是嫌穿不了帮是吗?” 程寿没办法,只能捂着屁股再次跑了出去。 程守忠时刻注意着内殿的动静,等察觉出一波渐平后,连忙轻轻叩门,试探出声:“陛下,清嫔娘娘来了。” 裴琰被身下人咬了一口。 他垂眸,见姜姝仪满脸泪痕,幽怨地看着自己,对上他的目光后,似是反应过来损伤圣体是死罪,又害怕地颤了颤眸光,用软如春水的嗓音认错:“臣妾错了,陛下别生气......” 裴琰看看自己的肩膀,上面一个鲜红清晰的牙印。 姜姝仪见他眸光略沉,面无表情,更忐忑了,缩缩脖子,弱声道:“臣妾真的知错了,以后不敢了,要不陛下咬回来?” “朕没有生你的气。”裴琰解释了一句,抽身离开,拿起床尾的宽袍披上,正要下榻,感觉衣角被人轻轻拽住,他回头,见姜姝仪泪盈盈地看着他。 因为刚咬了他,她此刻有些胆怯,没敢说什么,但委屈几乎要从眼中满溢出来。 裴琰知道她这个时候最是粘人,往常也是要抱一会儿才分开。 顿了顿,裴琰终究还是心软,坐回床榻上,温柔地看着她:“过来,朕抱抱你。” 姜姝仪立刻坐起身,噙着泪花扑到他怀里。 软玉入怀,裴琰怕她着凉,拿被子裹在她身上,感觉到手下发颤的身躯,一低头,见姜姝仪把脸埋在他胸前哭了起来。 他心中隐隐有些微闷窒,拍着她问:“哭什么?” 姜姝仪已然哭得脑子发昏,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回答他,出口的声音却无比破碎:“陛下要走......” “朕不走了。” 裴琰嗓音低沉:“不许再哭,朕听着心中不太舒服。” ------------ 第36章 御池 “清嫔娘娘回去吧,陛下今日政务繁忙,实在是无暇见您。” 温瑶在夜风中等了两刻钟,只等来程守忠代陛下来逐客。 她紧紧攥着食盒的提手,面色有些发白:“陛下究竟为什么不见本宫?” 程守忠陪笑:“奴才不是说了吗,陛下政务繁忙——” “休拿这种敷衍之词糊弄本宫!” 温瑶面色阴冷地打断他:“昨日陛下批阅奏折时,便是本宫在一旁研墨侍奉!今日又如何会因为政务繁忙而不见本宫?” 程守忠似是被问住了,有些心虚地看她一眼,想说又不敢说的样子。 抱琴见状连忙从袖中取出两块金锭子,塞给程守忠:“我们娘娘也是太急了,不是故意呵斥公公,有劳公公实言相告吧!” 程守忠装模作样地推拒了一下,在手中掂了掂份量,便塞进了怀里,这次脸上的笑意真切了不少:“哎呀,娘娘,还不是因为温将军嘛!” 温瑶一愣:“父亲?” “是啊。”程守忠叹了口气:“此次西北战乱,温将军因为母病心忧,不愿挂帅出征,陛下不得不任命郭尚书为帅,可郭尚书年轻浮躁,他用兵陛下怎能放心,这不,今儿个一下午都在对着舆图筹谋,劳心伤神,刚才沐浴过后便歇下了,实在是没精力见娘娘。” 温瑶心头一紧,想到什么,又皱眉问:“你刚才为何不实言?” 程守忠一副“娘娘您还不懂吗”的样子,唉声道:“这不是事关温将军,陛下怕您自责吗!” 温瑶明白了。 陛下是因为父亲不出征,才心力交瘁,怕自己知道了心中愧疚。 家中祖母常年都是病病殃殃的,父亲不可能因为这个不出征,究竟是什么意思,为何要为难陛下? 这些年关于父亲里通外敌,不忠君王的流言在京中满天飞,温瑶一直以为是小人谣诼,难道父亲真的...... 她心中有些乱,既想进去告诉陛下,父亲是能出征的,让他不必为战局劳心伤神,可又怕父亲执意违逆圣意,踌躇片刻后,终是决定先回宫去,给父亲写封家书问清楚再说。 * 乾清宫后有浴池,白玉铺地,水雾氤氲,置身其中犹如入了仙境。 姜姝仪上辈子也就跟着裴琰来过一次这里,寻常情况下,两人事后都是分别由宫人先后服侍着清洗,并不在一起沐浴。 今日大概是她哭得太厉害了,一刻也不愿离开裴琰,裴琰便吩咐宫人在浴池备好热水,抱她过来清洗。 姜姝仪浸泡在热水中,通红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不远处裴琰。 裴琰:“......你不会自己洗便唤宫女进来。” 姜姝仪立刻摇摇头,毫不犹豫地拒绝:“不要,臣妾不想让她们看见陛下这个样子。” 裴琰低头看了看自己。 不过赤身罢了,宫人与殿内任何一件摆设无异,看了又如何。 但看姜姝仪一副努力护着自己心爱的珍宝,不愿被他人看去的样子,裴琰心中有些愉悦,便依她了。 “好,那你自己洗。” 他年少时去过军营历练,不用奴仆伺候也能自理,但姜姝仪先是官家小姐,后又成为他的妃妾,这些事从不用自己动手做。 裴琛觉得她会弄不干净。 姜姝仪根本没弄。 纵然两人至亲至密,但她还是没办法当着裴琰的面清理自己。 姜姝仪眼睛红红,脸颊也发红地看着他。 裴琰本是没在意的,自顾自沐洗,但被一直注视着,他不由得抬眸看过去:“你再看,朕也不可能帮你洗。” 姜姝仪才不是这个意思! 她有些羞愤,上辈子裴琰帮她洗时她还不乐意呢! 姜姝仪腹诽过后,犹豫了一下,抬脚往他那边走去。 水声哗哗,裴琰一直看着她。 “陛下......” 姜姝仪在裴琰身前站定,眼巴巴唤了声,在水下摸索着抓住他的手。 裴琰倒也没抽走,只告诉她:“撒娇也无用。” 没有一个帝王会服侍自己的妃妾。 “臣妾没有这个意思。”姜姝仪说话还带着些许未消散的哭音,拉着他的手晃了晃,颤着眼睫央求:“陛下,臣妾今晚不回去了好不好?” 裴琰:“天色已晚,你想回哪里去?” 姜姝仪听他这么说,立刻高兴了,向前抱住他,语调雀跃:“臣妾还以为陛下怕被人发觉,要让臣妾再穿着宫女衣裳悄悄回去呢。” 裴琰不得不往后靠在池壁上,平心静气:“程守忠不是告诉你了吗,你是新来的御前宫女,只要不犯错,朕就一直留着你。” 姜姝仪惊喜地微微睁大眼,在他怀中仰起头:“那是不是只要臣妾不犯错,就能一直留在乾清宫了?” 裴琰垂眸,意味深长地重复一遍:“臣妾?” 姜姝仪一顿,知道这是让她改掉自称的意思。说来也怪,刚才在寝殿里,她一口一个奴婢兴致勃勃,可此刻两人肌肤相贴,共同浸泡在温热里,在裴琰的注视下,她忽然就有些羞于启齿。 好像真成了趁帝王沐浴,偷偷勾引的小宫女...... 裴琰也不急,便这么等着她。 姜姝仪这一停顿,比先前更不好开口了,扭捏良久,声若蚊呐地说:“是奴婢......” 裴琰轻笑,夸赞道:“不错,规矩学的很快,再把方才那句话重说一遍。” 姜姝仪羞得想低头,却被一只湿漉漉骨节分明的手捏住下颌,不容置喙地抬起。 “重说一遍。” 裴琰语调还是温和的,眸光也沉静,姜姝仪却觉得四面八方的水汽都带了压迫,蒸腾着她,逼着她开口。 双腿被泡的有些虚软,心中也是,姜姝仪深吸了口气,终是嗓音微颤地开了口:“是不是...是不是只要奴婢不犯错,就能一直留在乾清宫了......” 裴琰看见她说完这句话后,耳尖一下子变得通红,白玉般柔腻的脖颈也染上了淡淡的绯色。 娇玉温软,似是将要承受不住,融化于池水。 在满殿烛火下,此情此景万分旖旎,应是今年春日,皇城中最胜的风光。 ------------ 第37章 朕不会不要你 御池中的水温热,裴琰湿润的指尖却已然凉了。 姜姝仪等了许久也没等到他说话,忍不住动了动下颌。 “嗯。” 裴琰忽然出声了,姜姝仪便没再动,乖巧看着他。 裴琰用拇指摩挲她的脸,语气温柔:“只要你不犯错,就能一直留在朕身边。” 姜姝仪感觉他态度没那么强硬了,便又往他怀里钻,把发红发烫的脸贴在他胸膛上:“那,那怎么才能不犯错呀?” 裴琰倒也没再强迫她看自己,一只手轻轻掬水,洒落在她光洁的雪背上,温声道:“朕向来宽仁待下,你损坏了什么东西,或是服侍的不周到,朕都不会追究。” 那还有什么错好犯? 姜姝仪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听裴琰又道:“只是做奴婢,最重要的便是顺从,听话,只忠于朕,你若对朕有异心,朕就真的不要你了。” 姜姝仪立刻把他抱得紧紧,语气有些慌乱:“臣妾不会的!臣妾很听话!陛下别不要臣妾!” 裴琰知她最害怕的便是被自己舍弃,本也只是随口威慑一句,没打算吓着她。 “好。”他也抱着姜姝仪,安抚:“朕知道,你一直是最听话的,朕不会不要你。” 姜姝仪连连点头。 点着点着,她觉出有些不太对劲儿了。 姜姝仪茫然低头,复又抬头:“陛,陛下?” 裴琰面上带着微微笑意:“不是说听话吗?别动。” ...... 姜姝仪这次是真没法子自己清洗了。 裴琰犹豫了一下,还是帮了她。 姜姝仪被抱回床榻上,眼角还噙着泪,拽裴琰:“腰疼。” 裴琰拿锦被盖住她,眼含笑意:“睡一觉,明日就好了。” 姜姝仪觉得好不了,但实在太累太困倦,便只往内侧挪了挪,红着眼道:“陛下也过来睡。” 裴琰知道她要自己抱着才安心,无奈地道:“好,朕去吩咐程守忠一声,就回来抱你。” 姜姝仪点点头,纵然很想睡觉,还是强撑着眼皮等他回来。 裴琰去了外殿,不知与程守忠吩咐什么,压低了声音,她听不清,须臾便回来了。 明黄帐幔落下,姜姝仪缩进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总算彻底放松,闭上眼睡了过去。 * 翌日姜姝仪被裴琰唤醒。 迷迷糊糊的,她还想睡,只听裴琰温声道:“朕去上朝了,怕你昨夜在浴池着凉,嘱咐太医开了药,你起来时记得喝下。” 姜姝仪含糊地“嗯”一声,表示自己听到了。 被叫醒后就很难睡熟了,裴琰一走,姜姝仪的困劲儿便慢慢消散了。 她坐起身,朝外唤人。 真正的御前宫女进来了,领头的芳初姜姝仪认得,调得一手好香,在东宫就跟在裴琰身边当差,和她宫里的滴翠是颇为交好。 此刻芳初手中捧着个托盘,里面一件簇新衣裳,姜姝仪伸头一瞧,还是宫女服。 “姑娘起来吧,第一日到御前当差,可不能一直躲懒呀。” 芳初笑吟吟地说着,眼中满是揶揄。 姜姝仪耳朵顿时烫起来了。 原本以为裴琰也就是在私底下和她玩闹玩闹,怎么弄得人尽皆知了? 姜姝仪与芳初还算相熟,想到昨日在浴池实在过了些,腰后现在还疼,身上指不定多少印记,便不想让那些不熟悉的宫女服侍更衣,只留下芳初。 芳初虽爱笑,可在御前当差的人,还是有几分稳重在身上的,看出姜姝仪窘迫,就丝毫没有打趣她身上深浅不一的痕迹,面色寻常地更衣。 姜姝仪也就放松不少,在她帮自己系丝绦时,忽然想到什么,低头问:“芳初姐姐,本宫被禁足这几日,陛下一直召幸清嫔吗?” 芳初蹲跪在地上,笑着道:“陛下病了两日呢,娘娘们轮流侍疾,并没有召幸嫔妃。” 病了?姜姝仪惊讶,她怎么没看出来。 又问了几句裴琰的身子,得知他已经痊愈,姜姝仪才放下心。 换好衣裳,程守忠便进来了,让宫人呈上一碗黑漆漆的药汁。 “这是陛下吩咐的,忧心娘娘着了风寒,娘娘快趁热喝吧。” 姜姝仪有些怕苦,若是裴琰在她还能撒撒娇,可对着一群宫人,她就是姜妃娘娘,皇子生母,要有威仪的。 她接过汤药,满脸轻松地一饮而尽。 而后苦得咳了起来。 芳初立刻给她奉上一小碟蜜饯。 姜姝仪吃了颗金丝蜜枣,又喝了两口茶水,才算彻底把嘴里的苦味压了下去。 这预防风寒的药这么苦吗?她记得前不久还喝过,苦是苦,可还是有些甜味的,没这么让人难以接受。 兴许是太医给裴琰开的用药更足吧。 姜姝仪独自在乾清宫待了一日。 裴琰今日下朝后便在御书房与臣子议事,只中午让太监捎了个信回来,让她自己好好用膳,不必等他。 这一等便到黄昏。 姜姝仪这一日也算是开了眼了。 上午,吴贵妃送了糕点来,还留下一堆关怀陛下圣体的话,她气得慌,问过程守忠能不能吃后,自个儿全吃了。 中午,薛淑妃说做了两样爽口小菜,陛下大病初愈,若对油腻之食没胃口,可以尝两口佐膳,姜姝仪气不过又吃了。 午后,谨嫔最气人,说新学了支舞,要跳给陛下解乏。 这下没法吃了,姜姝仪气的咬牙切齿。 听芳初说,不止这三位,从她被禁足后,往乾清宫献殷勤的嫔妃就没断过。 可不是嘛,自己得宠时,她们一个个心知撼动不了,便都不做这些无用功争宠,可昭阳宫的禁足令一下,满宫上下看到温瑶一个新人都能受宠胜过她,自然都死而复生,开始重燃争宠的希望了。 争吧,近水楼台先得月,她如今就在乾清宫住着,看谁争得过谁! 裴琰是在傍晚回来的。 程守忠服侍他更衣,姜姝仪就站在他面前,眼巴巴地看他。 裴琰见她这副样子,便问:“做错事了?” 姜姝仪立刻瞪大眼:“没有!” 裴琰“嗯”了声,既然没做错事,那便是又想他了。 程守忠刚解开陛下腰上的玉带,正要脱下龙袍,便被陛下抬手制止了。 裴琰看着姜姝仪,温声唤:“过来。” 姜姝仪不明所以,但还是听话的走上前。 裴琰屈指轻敲一下她的额头,笑嗔:“哪里来的奴婢,怎就这么没有眼色,看见自家主子更衣也不过来服侍。 ” ------------ 第38章 陛下喜欢娘娘的真性情 这动作带着明显的亲昵,姜姝仪眼睫轻颤,头一次觉得真当个小宫女也不错,服侍裴琰这种宽厚温和主子,可比在家中做姑娘时还舒坦。 她立刻接替了程守忠的活儿,踮起脚给裴琰脱下外袍,眉眼弯弯:“奴婢才当差嘛,不太懂规矩,等跟着陛下一段时日,奴婢就有眼色了。” 连着几个奴婢说的倒顺溜,毫无昨夜在御池中的窘态。 裴琰不动声色打量她身上的衣裙,昨日未来得及细看,如今一瞧,倒是格外适合她。 淡粉色的宫裙妥帖地裹着她的身躯,胸前弧度满盈,一条柔软的丝绦束住那纤纤腰身,裙摆绣着一朵海棠花,随着她左右移动蹁跹若飞。 仿佛她本就属于乾清宫。 裴琰抬手迁就她给自己穿衣的动作,语调温和道:“那便好好跟着朕。” * 用晚膳时,姜姝仪吃的极少。 裴琰看看桌上菜色,再看看只用了半碗银耳羹就起来给自己殷勤布膳的姜姝仪,顿了顿,问:“朕这里的御膳不合你胃口?” 姜姝仪有些不好意思,小声道:“不是不是,是臣妾白日吃的太饱了......” 裴琰微笑,没吃她夹到碟中的鱼肉,自己挟了一筷清炒时蔬:“原来如此,朕还担心你因朕不在食不下咽,如今看来是多虑了。” 姜姝仪娇娇地轻哼一声,坐回裴琰对面:“臣妾原本是食不下咽的,可早上呢,贵妃娘娘来送糕点,晌午呢,淑妃娘娘又来送小菜,到了下午,谨嫔还想进来跳支舞,臣妾怎么忍心她们的好意白费,就替陛下享用了吃食,剩下歌舞还没赏呢,陛下明日要不要品鉴品鉴?” 裴琰面上的笑意深了些。 “好,朕依你,明日品鉴谨嫔的歌舞。” 姜姝仪立刻神情委屈,不可置信地质问:“陛下真要看?!” “朕本是不想看的,是你不忍她的好意白费。”裴琰一副无奈纵容她的样子:“你知道的,朕最见不得你伤心,所以看看也无妨。” 姜姝仪觉出他有几分玩笑的意思,可更怕裴琰来真的,连忙起身走到他身边,着急地晃他袖子:“臣妾是开玩笑的!陛下若想看,臣妾去学了跳给陛下,保管比谨嫔跳的好看多了!” 裴琰故意沉吟了一会儿,急得姜姝仪脸都涨红了,才斟酌利弊般不紧不慢道:“也好,那朕便等着看你跳吧。” 姜姝仪狠狠松了口气,同时下定决心,等禁足令解了就去学舞! 用过膳后,裴琰要为太后抄经,让姜姝仪自己去寝殿玩会儿睡下。 姜姝仪不愿意,想陪着他,裴琰态度温和却强硬:“你在这里,会扰得朕静不下心。” 姜姝仪抱着他的胳膊,还试图撒娇:“陛下,臣妾不说话,就看着陛下好不好呀?” 裴琰摸摸她的脸颊:“上次咬了那么久的玉佩,还没长记性吗。” 姜姝仪没想到会被忽然威胁,神情一滞,原本晶亮的眸光黯了不少。 纵然知道裴琰大概不会真的再罚自己,可正亲亲密密的时候被威慑,还是够让人伤心的。 她轻轻“哦”了声,松开了裴琰的胳膊,站起身,很是乖顺地行了个礼:“那臣妾就回寝殿去看书,不打扰陛下了。” 裴琰看着把“我伤心了,再也不跟你闹了”几个字写在脸上的姜姝仪,有些无奈。 但正事当前,到底没空哄她。 “去吧,殿内有九连环,若看不进书就玩会儿。” 姜姝仪一脸懂事地应下,往寝殿去了。 裴琰目送她进内殿,唤来程守忠:“去把芳初叫来,让她进去陪着姜妃,顺便把殿内的香料换了。” 程守忠明白,低声应“是”。 * 寝殿内,姜姝仪抱膝坐在龙床上,正对着明黄帷帐发呆,忽听见一道轻柔戏谑的声音响起:“娘娘伤神呢?” 她扭头看去,见是芳初笑着进来了。 姜姝仪闷闷不乐着呢,她不会迁怒宫人,但身为宠妃,更用不着对宫人强颜欢笑,便没理她。 芳初也不觉得尴尬,自去更换鎏金四足香炉里的香料。 当嗅到熟悉香味的一瞬,姜姝仪才回过神,看看那香炉,又看向芳初,不甚确定地问:“这是本宫宫里的香?” “是啊。”芳初将香炉摆放回去,笑道:“陛下挂心娘娘,怕您闻不惯龙涎香,夜里睡不安稳,特意让奴婢去昭阳宫取了这意和香过来换上。” 姜姝仪脸上笼罩的淡淡忧愁一下子就消失了。 她回光返照般要下床,芳初赶紧过来伺候她穿鞋。 “娘娘别急呀,要是摔着奴婢可就没命了。” 姜姝仪是想出去见裴琰的,但想到刚才的事,又犹豫了,低头问芳初:“芳初姐姐,你在御前当差多年,心思细腻,跟本宫说句实话,本宫的性子是不是太过闹腾,有些惹陛下厌烦了?” “娘娘怎会这样想。”芳初一脸惊讶:“皇后娘娘端庄,淑妃娘娘温和,都不如娘娘您得圣心,可见陛下喜欢的就是娘娘的真性情呀。” 姜姝仪更苦恼了:“那为什么陛下处置公务时,她们都侍奉过笔墨,本宫想陪着,却被陛下撵走了呢?” 芳初笑了:“这娘娘还想不通吗?” 姜姝仪疑惑地看着她。 “自然是因为其它娘娘都是规规矩矩的研墨侍奉,眼睛都不敢往奏折上瞟一下,可娘娘因着陛下宠爱,简直是恨不得黏到陛下身去,陛下若不撵您走,还怎么处置公务呀?” ……好像有点道理。 前世时,姜姝仪受儿子和妹妹的打击,又被幽禁在昭阳宫,成日里心力憔悴,恹恹不乐,陪着裴琰批奏折时也很少说话,常常都是安静地枕在他腿上,反而是裴琰会时不时地捏捏她的耳朵,揉揉她的头。 可今生不一样了,她死过一遭后放下了那些事,不再为不值得的人郁郁寡欢,又想争宠,每每陪着裴琰时都要黏他,可不就是真的扰了他。 姜姝仪想通后,便决定不出去了,结果回过神来就对上芳初满是了然和打趣的目光。 她后知后觉有些羞气,伸手就去挠芳初的腰:“说的跟你看见了似的,本宫何时恨不得黏在陛下身上了?还御前宫女,谨慎妥帖呢,也是满口胡言!” 芳初笑着闪躲:“哎呦,有话问奴婢时就叫姐姐,奴婢听着受用,拼着被陛下砍头跟娘娘说了实话,结果娘娘自个儿羞臊了,又来恩将仇报欺负奴婢!” 姜姝仪忍不住,也跟着笑起来:“还敢油嘴滑舌,今儿本宫非得让你认错不可!” 内殿的欢声笑语传出槅门,御案前 ,裴琰正在抄写经书,闻声也弯了弯唇角,而后挽袖再去蘸那暗红的,明显掺了人血的墨水。 ------------ 第39章 往事已矣 以血抄经,最能显诚心。 不是向神佛显,而是向世人显。 裴琰记得自己七岁那年,父皇生了场不小的病,后宫的所有娘娘,以及懂事的兄弟姐妹纷纷趁着这关头去乾清宫侍疾,展露自己的真心或孝心,只有他一人留在宫里。 母后只顾着带三皇兄去父皇面前演孝顺了,根本忘掉了他。 而裴琰亦不能自己去乾清宫,否则母后会觉得他有二心,想越过她讨好父皇。 可不去的后果是什么,没人会替他思虑。 父皇病愈后,晋了几个侍疾周到的嫔妃之位,又赞扬了包括三皇兄在内的几个“孝顺”的兄弟姐妹,赐下赏赐,而后便是兴师问罪了。 裴琰七岁,已不算年幼了,为何没有去侍疾?是害怕染病吗?如果是,那便是不贤不孝,懦弱无能,简直不配为皇家子孙! 母后这时才想起他,可她是万不会把责任担到自己身上的,只含糊其辞地对父皇解释:“听闻陛下病了,琛儿哭着说要来侍奉父皇,臣妾便带他来了,琰儿什么都没说,臣妾瞧他好像也不是很愿意来的样子,便没有带他,想着他之后若愿意过来,自己让宫人带他来就是了。” 这番说辞更是让父皇大怒,直接下令让御前侍卫押裴琰过来。 裴琰被像对待罪犯一样,由御前侍卫押去了乾清宫,父皇满面怒容,却在看清他的一瞬顿住了。 裴琰脸色惨白,几乎是毫无人色,宛如一张削薄的宣纸,似乎立刻就要被风吹走了。 父皇还是有怒气的,居高临下地质问他:“你也病了吗?究竟是在前几日病的,还是知道朕要问责你,故意弄成这副鬼样子!” 裴琰跪在地上,仰望着龙椅上的男人,唇角牵起一点纯稚的笑意,气若游丝道:“儿臣想求佛祖用儿臣的性命换父皇的性命,便以血抄经,以示诚心,如今父皇果然痊愈了,想必儿臣也要死了......” 他说完便晕了过去,父皇大惊,让人检查他身上,果然在左臂上发现了好几处刀伤,再让人翻找他的寝殿,又找出了一大叠用血誊抄的佛经。 血迹从黯沉到鲜红,显然是连续抄了许久。 父皇心中悔愧不已,下令太医为他好生诊治,又训斥了母后,问她怎么没有照顾好裴琰,连他快把自己的血放干了都不知道。 三皇兄知道这件事后,愤怒地直接冲进他的寝殿,把裴琰从床上拉拽下来,让他去向父皇解释清楚这件事与母后无关。 母后自然不能坐视儿子做这种傻事,但因为被训斥也有些迁怒裴琰,拦住三皇兄后,冷言讽刺裴琰长大了,有自己的心思了。 裴琰身上的伤口在扯拽间早已裂开,疼痛不已,他趴伏在地上,如一条丧家之犬,仰头楚楚可怜地看着母后,语气诚挚:“若今日病的是母后,儿臣也愿意以命换命。” 这话出口,母后有些动摇了,三皇兄却气得直骂他装模作样,若非被宫人拦着,就要来对他拳打脚踢。 思绪回笼,砚台中的血墨快用完了。 又需放血。 程守忠卷起袖子,伤口已经有些凝固了,他拿起匕首,呲牙咧嘴地又要往手臂上划。 “罢了。” 裴琰制止了他,体恤地温声道:“你今日放了不少血,身子怕是要受不住了,换程福吧。” 程福沉默寡言,闻言二话不说,便撩起袖子,接过干爹手里的匕首朝自己的小臂划了一下,将血滴落在砚台里。 裴琰提起御笔蘸墨,继续誊抄佛经:“你们这两日不用当值,朕让王院判准备了补气血的药,记得服用。” 本就没放多少血,程守忠满脸堆笑地表忠心:“为了陛下,别说是放点血了,就是让奴才把脑袋摘下来也行!” 程福简单明了:“奴才还能放血。” 裴琰轻笑。 而今,他已是帝王了,自然不必再为了求生,轻贱自己的身体乃至性命。 当抄到第三张宣纸时,芳初从内殿出来了。 她来到御案前不远处行了个礼,轻声道:“娘娘与奴婢玩闹的有些困倦,已然睡下了。” 裴琰点点头,抄着经文问:“她难过了没有?” 芳初恭敬道:“奴婢进去时有一些,后来听了奴婢的话,便开怀了。” 她将刚才在寝殿之内与姜妃的对话一字不改,和盘托出。 “做的不错。”裴琰平和道:“下去吧。” 芳初便行礼退下了。 程守忠看着芳初,不由得感慨,还是有一技之长好啊,不用放血干苦力,用得着时来露个面,用不着时就在宫里过锦衣玉食的清闲日子。 * 储秀宫。 苗望舒夜里腿疼起来。 冯依月这几日与她同睡一榻,睡梦中听见旁边的细微动静,本是很困的,可想到什么,脑中霎时清醒过来。 她翻身,借着窗外月光,看见身侧女子蜷缩着削瘦的身子,将手放在双膝上,呼吸带着些许隐忍的沉重。 冯依月有些不安地唤她:“姐姐,你怎么了?” 似是没想到她会醒来,苗望舒身子僵了一瞬,又放松,很是平静道:“我没事,你快睡吧。” 冯依月听出了她声音中微微的颤抖。 她连忙坐起身,从床尾爬下去,不顾苗望舒阻拦,点燃了室内烛灯。 视线渐渐清晰,她看见苗望舒侧卧在床上,手已然收回了枕畔,唇色苍白,汗水浸湿了耳边鬓发,眼中有未来得及藏起的痛苦。 冯依月瞬间红了眼眶,举着火折子伫立在原地。 苗望舒膝上疼得钻心,看她这模样,仍是强撑着,坐起来,轻声道:“刚才肚子有些疼,兴许是受寒了,你去给我倒杯热茶吧。” “骗人。” 冯依月眼泪滑落下来,哽咽着质问:“哪有肚子疼捂膝盖的!” 哪里疼都会让她担心,可苗姐姐非要骗她,就说明真正疼的那一处会让她更担心。 冯依月吸着鼻子忍住哭,还是放下火折子,去给她倒了杯茶水。 苗望舒被降位后,主殿是住不了了,搬去西侧殿,冯依月极忧心她,夜间非要来与她同寝,苗望舒劝也劝了,斥也斥了,可冯依月哪怕被推出了门,还是蹲在外头哭,夜深也不回宫。 苗望舒现在已经没有多余的宫人拉走她了,夜凉如水,只能放她进来。 冯依月拿着水杯回到床边,想喂给苗望舒,但苗望舒似是有些受不了忽然与她这么亲密,还是从她手中接过瓷杯,自己小口小口地饮。 冯依月伸手想给她揉膝盖,但触碰到的一瞬,苗望舒骤然痛呼出声,瓷杯从手中脱落,茶水倾洒在绣被上。 “姐姐!” 冯依月这时才记起,苗望舒不光是跪得骨头疼,亦有皮外伤,哪儿能就这么直接去按揉。 她惊愣之后,禁不住有些崩溃,抱着苗望舒哭道:“姐姐!我明日去求皇后娘娘,要么去求陛下,你不能再这么跪下去了!” ------------ 第40章 患难 “别说胡话。” 苗望舒把冯依月从怀中推开,冷下脸训斥:“皇后与我们交恶,巴不得我受难,你去便是自取其辱,白白给人践踏。” 冯依月紧紧抓住她的袖子,泪眼中带着几分希冀:“那,那我就去求陛下,陛下宽仁心软,定然能怜悯姐姐......” “陛下再宽仁,也越不过一个孝字。”苗望舒冷静地打断她:“我得罪的是太后,咱们娘娘那么受宠尚且被禁足,陛下又怎么可能为了我忤逆太后。” 冯依月心中顿生绝望。 宫里真正的主子只有陛下太后和皇后,都不会相帮,那姐姐可怎么办啊。 她止不住地落泪,苗望舒叹了口气,下意识想从怀中取帕子给她,又意识到自己如今穿得是寝衣,只能抬起袖子,轻试她的眼角:“好了,你不是说听我的话吗,别哭了,睡吧,你哭得我腿更疼了。” 冯依月更难过了,哭得起劲。 苗望舒声音有气无力,甚至带了几分哀求:“换在往日,我也就哄你了,可今天我实在是难受的紧,你睡吧,好不好?” 明日还要接着跪,若没精力,晕过去还好,晕不过去就免不了要被严嬷嬷寻衅责打。 冯依月只想哭个昏天地暗,可听出苗望舒语气中的无力,便赶紧强忍着憋回去,喘息着点头道:“好,好,我睡觉!” “把烛火灭了。” 苗望舒不想被看见痛苦的样子。 冯依月连忙下去吹熄烛台。 等摸黑回到床榻上躺下,身侧人再没有了动静,连一声稍重的呼吸都不曾发出。 冯依月默念着不能哭,紧紧捂着自己的嘴,在黑暗中泪如雨下。 * 第二日晨会,冯依月与苗望舒来到坤宁宫时,眼前仍是与前几日差不多的景象。 以钱贵人为首的一众低位嫔妃围着温瑶献殷勤,夸赞她脸色好,胭脂好,衣裳好,从头发丝恭维到绣鞋尖。 姜婉清也在其中,小心翼翼地跟着奉承:“温姐姐光彩照人可不止是衣裳的功劳,还得是姐姐仙姿玉貌,才能撑得起来。” 钱贵人嘲讽:“姜常在别见谁都是姐姐,你亲姐姐在昭阳宫里待着呢。” 姜婉清眼中的愤恨一闪而过,很快就又收敛起来。 她恨姐姐作死,自己禁足失宠不说,最重要的是带累了她,可又莫名开怀,宫中得宠的无论是谁,都比姐姐得宠让她好受。 姜婉清咬唇柔声道:“妾身在家中时,与姜妃便并不甚亲近,她这次被禁足是因为欺辱温姐姐,罪有应得,就应当好好反省,妾身是明事理的,不会去看望她,只期盼姐姐出来后能懂些事。” 温瑶看向她的目光多了几分顺眼。 谨嫔冷笑一声:“得了吧,之前我们说你姐姐跋扈时,你总要反驳,一副姐妹情深的样子,这会儿见姜妃落魄,倒开始撇清关系了。” 她厌恶姜妃,但同样厌恶得宠的温瑶,和见风使舵的姜常在。 整个宫里就没一个好东西! 姜婉清被戳破心思后面色微变,而后神情像是受了委屈:“姐姐以前性子就不太好,可妾身并不计较这些,原想着进宫这几年,她应当也是学了点规矩的,谁知竟变本加厉,比先前还过分......” 她欲言又止,望着温瑶道:“温姐姐可别因为姜妃的缘故迁怒妾身,妾身心里,是仰慕像温姐姐这样品性高洁之人的。” 冯依月攥紧了手心。 若换在以往,她定要出言为娘娘鸣不平,可如今用不着苗姐姐使眼色,她也知道不能。 不能再添乱了。 可偏偏即便如此,也有人不让她们好受。 “姜常在身为姜妃的亲妹妹,尚能明辨是非,知道远离姜妃,冯美人和苗答应也要效仿呀。” 薛淑妃温和出声,瞬间把众人的注意力都转移到了刚进殿的二人身上。 冯依月和苗望舒本能悄悄坐去位置上的,可被满殿注视着,只能先上前向高位嫔妃见礼。 吴贵妃这几日正琢磨着怎么争宠呢,懒得搭理她们,薛淑妃端起茶盏浅饮,亦没有吩咐起身,在场最高位分的两位都没发话,她们行礼的动作便只能维持着。 若换以往,倒可以自行起身,但如今失去了姜妃庇护,一举一动都要谨慎,免得被人挑错,让如今的处境雪上加霜。 柔嫔这时候知道帮不上忙,自保为上,也没有开口。 温瑶冷冷地盯着苗望舒。 她脸上的痕迹早已用御赐的白玉养颜膏涂抹的痊愈了,而苗望舒脸上的伤痕经过四天,却仍没消除。 但这并不能让温瑶解气。 她咄咄逼问:“苗答应,刚才淑妃娘娘的训示你没听见吗?” 苗望舒语气恭顺:“妾身听见了,以后定会效仿,不再亲近姜妃娘娘。” 温瑶:“那你方才怎么不应答,莫非是还惦记着旧主,对姑母的惩处心怀不满?” 苗望舒知道,这时候若痛哭流涕的做出后悔莫及之态,去跪在温瑶脚下求饶,大概能取悦她,被放过这一时。 可她做不到,她有傲骨,可以恭敬谦卑,不能摇尾乞怜。 苗望舒闭了闭眼,没有说话,知道说再多都没用,辩驳只会让温瑶更恼怒。 冯依月见状心中一紧,连忙跪在地上,对温瑶强颜作笑道:“清嫔娘娘,苗答应绝对没有这个意思!她对太后娘娘只有恭敬,也不敢再惦记着姜妃娘娘!” 苗望舒很想让她起来,哪怕要跪,也不许是为了自己。 在温瑶眼中,冯依月一个无宠的美人与蝼蚁无异,她自然不会因为蝼蚁的话放过苗望舒。 “你不说话,便是本宫猜对你的心思了。” 在温瑶阴狠的目光下,苗望舒语气平缓地回答:“妾身对太后娘娘尊敬,受罚时也诚心。” 温瑶看到她就想起那日跪在宫道上挨打受辱之事,恨不得撕碎了她。 前两日陛下病着,温瑶太过担忧没心思报仇,如今可正是时候。 她嘴角轻勾起一抹轻蔑的笑:“好啊,那今日受罚的两个时辰,你便在坤宁宫外跪,让六宫众人都看看你的诚心,若众人觉得不诚,你便是罪无可恕,本宫自要禀告姑母,好好处置你!” ------------ 第41章 御前求救 裴琰今日下朝便回了乾清宫,奏折也在这里批。 姜姝仪谨记昨天芳初的话,在他抬眸看向自己时,紧张地绷直了身体,打算他一撵就回内殿去。 裴琰却叫她:“你过来。” 姜姝仪眸光微亮,立刻快步走到他身边,抚裙跪坐下来。 御案摆在织锦毯子上,虽然东暖阁有成套的桌椅,但裴琰不知为何,更喜欢跽坐在这张乌木矮案后处理公务。 姜姝仪倒也喜欢,因为这样方便能依偎着他。 不过今日,她满脑子都是芳初那句“恨不得黏到陛下身上去”,便没往前凑,只乖巧期待看着他:“陛下要臣妾研墨吗?” “不必,朱砂够用。” 裴琰语气平和,面色一如既往的温润,伸出手,将她腰间没系好的宫绦解开,重新打结。 姜姝仪低头看看,明白了,裴琰叫她过来就是因为衣带碍眼了。 因着昨夜睡得早,今晨天没亮她便醒了,睁开眼看见面朝她,闭目安睡的裴琰,心中就像吃了蜜糖一样高兴。 想到如今再也不用孤零零一个人睡,夜里也能窝进熟悉的身躯里,她实在没忍住,把裴琰也闹醒了。 两人在帷帐中玩闹了会儿,便到了要上朝的时辰,姜姝仪抢着要帮他更衣,自己胡乱穿好衣裙就跟着去外殿了,绦带自然系的不太规整。 裴琰五指修长,白皙如玉,翻转间很快便打成了一个好看的双耳结。 待他收回手,姜姝仪欣喜地拨弄着那结带:“陛下的手比臣妾还巧!” 裴琰:“嗯,那也不会日日给你系。” 姜姝仪抬起头,乌眸莹润,毫不犹豫地接话:“但臣妾愿意日日给陛下系!” 裴琰默然了须臾。 对上姜姝仪诚挚的眸光,他想了想,温声道:“朕今日政务不多,批完可以陪你。” 姜姝仪一下子欢喜起来,拿着御笔就往裴琰手中塞,催促道:“那陛下快些,臣妾有好多话想与陛下说,好多事想与陛下做呢!” 裴琰失笑:“你在旁边乖一些,朕批阅的就快了。” 这便是不撵她走了,姜姝仪更兴奋,连连保证一句话都不多说。 话可以不多说,但人还是要黏在裴琰身上的。 她和前世最后几年一样,找了个舒适的位置枕在裴琛腿上。 裴琰垂眸看了看她,眼睫轻颤,到底默许了她的僭越。 殿内熏香袅袅,春光打在窗棂上,投映过来花影斑驳的光。 姜姝仪逐渐有些昏昏欲睡。 裴琰看看她,抬眸看向侍立在一旁的程寿,以目示意他把木椸上的宽袍拿过来。 程寿会意,连忙蹑手蹑脚的照做。 裴琰接过袍子,轻轻展开,裹在姜姝仪身上。 准备收回手的一瞬,殿外忽传来女子一声凄惨的喊叫:“陛下!求您看在苗答应伺候您多年的份上,救她一命吧!” 满殿静谧被打破,裴琰皱眉,手下的人已然动了动,要醒过来。 程寿吓了一大跳,赶紧吩咐宫人:“去看看谁在外头喧哗,不要命了吗?” “陛下!您是仁君,总不能让自己的后妃被欺辱至死啊!” 姜姝仪本就是浅眠,刚才就睁开了眼,只是没太听清是谁在喊叫,还有什么苗答应......宫里姓苗的好像就苗望舒一个,也不是什么答应。 这会儿听到外头接连喊叫,总算是觉出了熟悉,是冯依月! 她立刻坐起身,懵怔地看向外头,又回过头看裴琰。 裴琰面无表情。 外面的哀求声还在继续,姜姝仪从没听过冯依月这么凄厉的声音,一颗心霎时沉了下去。 她紧紧抓住裴琰的衣袖,不安地问:“冯美人怎么了?苗......苗答应是望舒吗?她又怎么了?” 裴琰没有回答,不动声色地拢了拢她身上的外袍:“回内殿去睡吧。” 姜姝仪哪里还能睡,拉住他的手,哀求地看着他:“陛下,您告诉臣妾好不好?您知道的,臣妾在宫中没几个真心相交之人,也就依月她们了!” 殿外的喊叫声停下了,裴琰与她对视,面色沉静:“宫中并无真心相交之人,她们亲近你,是因为朕宠爱你。” 姜姝仪摇头:“开始或许是的,可如今她们确实是真心待我,陛下,她们究竟怎么了,您帮帮她们好不好?” 她身上还披着裴琰的衣裳,亦拉着他的手,却是在为了旁人哀求。 这时候,程寿先前派出去的宫人回来了,禀报道:“陛下,冯美人在外面跪下了,说是清嫔娘娘在坤宁宫责罚苗答应,苗答应晕了过去,清嫔娘娘也不许救治,只说她装病,还要禀报太后娘娘将苗答应拉去慎刑司。” 姜姝仪面色惊变,松开裴琰的手,起身就往外头去。 身后传来裴琰的声音:“站住。” 姜姝仪下意识顿住了脚步,回头望他,眼眶有些发红。 裴琰抬眸,问她:“你出去有用吗,是想让人都看看,朕对母后阳奉阴违,私藏你在乾清宫是不是。” 姜姝仪想到自己如今的处境,心中更酸疼。 她之前能护着麾下之人,全是因为裴琰的宠爱,自己半分本事都没有...... 姜姝仪站在那里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裴琰没再管她,对程寿吩咐:“去把冯美人带进来。” 姜姝仪才要掉眼泪,听到这句话又憋了回去,忧心地看向门外。 程寿出去不久,冯依月便进来了。 她额头有些红肿,显然是刚才在外面磕头了,进殿后刚要跪下,就看见了姜姝仪,顿时惊诧地睁大眼:“娘娘?” 姜姝仪忙上前,替她扶了扶快要掉下来的簪子,使眼色催促:“有什么冤情快对陛下说。” 冯依月顷刻间泪如雨下。 她抓着姜姝仪的手跪下,好像终于找到了一点支撑,望着御案后的帝王,边哭边把坤宁宫发生的事禀告了一遍。 苗望舒的膝盖连跪四天,已然伤痛不已,加之温瑶故意找茬,还有以钱贵人为首的一群人附和,苗望舒连连因跪姿不端遭受严嬷嬷责打,没多久便撑不住晕了过去,温瑶又让人泼水,泼醒了人却跪不起来,温瑶便说她是故意的,要等太后娘娘应允后将人拉去慎刑司。 冯依月想去求皇后娘娘,皇后却到内殿礼佛去了,一概不见。 她走投无路,只能拼死来御前求救。 ------------ 第42章 去内殿,不许发出声音 姜姝仪头皮都发麻了。 她终于明白那日苗望舒为何非抢在自己前头处置温瑶,也明白了为何以太后不管不顾的脾性,自己把她的侄女儿打了,只是被禁足,连位分都没降就能了事。 不论前世今生,她与苗望舒都不如与冯依月亲近,甚至没有交过一次心,没有躺在一张床上,像闺中密友那样亲亲密密的说过一次话,可苗望舒却为她舍了不止一次命。 姜姝仪跟着冯依月跪下,知道如今能救苗望舒的只有九五之尊的帝王,她含泪望向裴琰,恳切哀求道:“求陛下救救苗答应,臣妾的错,臣妾自己担,太后娘娘要怎么罚臣妾,臣妾都认了......” 裴琰屈指搭在御案上,意味不明地重复她的话:“你自己担。” 姜姝仪双手交叠,跪拜在地,声音微哽:“是,陛下教臣妾读论语时,讲过“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臣妾不能因为自己怕受罚,就让苗答应代臣妾受过。” 裴琰只是让她通文义,并不曾打算让她学着做个君子。 他仍是平和地问:“被降为答应,日日罚跪挨打,你能受吗?” 姜姝仪脊背轻颤,还没答话,冯依月便哭着抢先道:“若非罚一个人,那陛下就罚妾身吧!苗姐姐受不住了,姜娘娘娇贵,受不了两日就要死了,妾身出身低微,皮糙肉厚,能多被罚几日,让太后娘娘消气!” “你才那么容易死!” 姜姝仪也哭了,没忍住直起身教训她:“本就是我惹的事,我一时气急,不,就是再来一次我也要罚温瑶!不然会被气死,至于后果,出气的是我,也该是我承担,你们再这样,就是存心让我良心难安!” 冯依月很想说她们干过很多没良心的事,用不着讲良心,可陛下在这儿,她也不敢说,只好抱着娘娘放声大哭。 程寿看见陛下的脸色有些不好。 哪里不好他也说不出来,温润如玉,平静淡然,但程寿看着就是有些说不出的害怕。 为什么今天是他当值啊,早知道昨天替干爹大哥放血了! “姜姝仪。” 不冷不热的一声呼唤,让姜姝仪止住哭声,扭头看向裴琰,正要继续哀求,便听他淡漠道:“既然要自己受过,就跪好,乾清宫不是你能啼哭喧闹的地方。” 姜姝仪此刻是顾不上为裴琰的语气伤感了,听出苗望舒有救,连忙应“是”,推开冯依月,用袖子擦了擦眼泪跪好。 冯依月也意识到失态了,憋住眼泪,在娘娘身后规矩跪好。 裴琰对程寿道:“让程守忠去坤宁宫传话,告诉清嫔,她今日闹得过分了,再告诉皇后,该管事时不要作壁上观,苗答应就交给她照看。” 程寿知道陛下这是嫌他传不明白话,镇不住场面,连忙应声去办。 姜姝仪心弦骤松,冯依月更是喜极而泣,哽咽着试探:“陛,陛下,妾身能回去照顾苗姐姐吗?” 裴琰声线微冷:“你今日在乾清宫外喧哗,纵然事出有因,可也实在是放肆至极,这次便罢,若再有下回,就按宫规处置。” 往常若听到陛下这么说,冯依月肯定是要害怕的瑟瑟发抖,可如今苗姐姐得解脱的兴奋盖过了这些,她只是激动地连连应承。 裴琰:“姜妃在乾清宫的事不许对任何人言说,退下。” 冯依月惦记着苗望舒,起身要走,看到姜姝仪跪着的背影又有些担忧,没来得及说话,对上陛下冷沉的目光,心头一怯,赶紧告退了。 苗姐姐告诫过她,帮不上忙时不要矫情,会给亲近之人添乱。 姜姝仪仍旧在殿内跪着,刚才哭得太凶,这会儿呼吸还不平复,低着头,肩膀时不时轻耸。 裴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扫眼她膝下厚实的锦绣地毯,收回目光,继续批阅奏折。 殿内再次鸦雀无声,姜姝仪起先还端正地跪着,没多长时间便觉得腰酸腿也酸,想跪坐到小腿上歇歇。 她强撑着,心中知道裴琰肯定是生气了,不然不会一直不理她,但又不太明白为什么。 自己是他亲自教出来的人,如今都会主动承担自己的过错了,裴琰不该觉得欣慰吗? 姜姝仪许多年都不曾跪这么久了,每一刻都格外煎熬,实在有些受不了,她忍不住伸手揉腰,刚碰上,裴琰就像头顶长了眼睛一样,淡淡出声:“跪好。” 她立刻缩回手。 被批好的奏折一本接着一本摞在御案左侧,姜姝仪看着看着,便有些难过,明明不久前他还说今日政务不多,批完可以陪她,结果如今......怕是再也没有机会了。 她并不后悔,就是有一点想哭。 裴琰听到隐忍的啜泣声抬眸时,便见才平静下来不久的姜姝仪又开始哭了,咬着唇瓣,柔弱的脊背轻轻颤抖。 他不知她又想到了什么,是知道错了哭,还是为别人哭。 程守忠在此时从殿外进来了,瞧眼跪在地上梨花带雨的姜妃娘娘,心中暗暗叹气。 好不容易放血换一日休息,怎就赶着这桩事了。 看来真不是享福的命啊。 他替自己憋屈完,恭恭敬敬朝陛下禀告道:“清嫔娘娘随奴才过来了,要面见陛下。” 裴琰“嗯”了声,看向姜姝仪,唤她:“姜妃。” 姜姝仪立刻含泪抬头。 裴琰命令:“去内殿,不许发出声音。” 姜姝仪下意识听话,忍住眼泪起身,腿软踉跄了一下,程守忠赶紧上前搀扶。 “不用扶她,让她自己走。” 程守忠只得松开手,姜姝仪泪盈盈地看向裴琰,得到对方冷淡的眼神后,心中一痛,没说什么,流着泪神情决绝地向内殿走去。 既然决定要承担一切了,那就不能胆怯,不就是罚跪挨打吗,她前世都死过一次了,这还能比勒断脖子更难受吗,真要更难受,她就先寻死好了,说不定还能回到前世去。 等身后的门被程守忠关上,姜姝仪对着空无一人的内殿,才后知后觉疑惑起来。 不是让她接替苗望舒受罚吗,这怎么还躲起来了? ------------ 第43章 程守忠眼前一黑 温瑶进殿后神情焦急,连礼都没顾上行,便问裴琰:“陛下为何阻止嫔妾责罚苗答应?” 质问般的语气,程守忠立刻轻咳一声提醒:“清嫔娘娘放肆了。” 温瑶看到陛下冷淡的脸色,也反应过来了,稍稍收敛了态度,说句“陛下恕罪”,但仍没怎么放心上。 和刚进宫时不同,她如今已然把裴琰当做丈夫而不是君主,妻子纵然要尊敬丈夫,可丈夫也要顾及妻子的体面。 今日裴琰便没有顾及她的体面。 “朕原以为你和姜妃不同。” 裴琰轻飘飘的一句话让温瑶心中一紧。 裴琰站在窗边,偏头向外望,似是怀念:“朕记得你被欺辱那日,一个人跪在雨中,孱弱伶仃,乖顺可怜,朕看了,只觉得心疼不已,本以为你会推己及人,即便身处高位,也会体恤和你当日一样的卑弱之人,不曾想人心易改,你会变成如今这副样子。” 温瑶听到裴琰语气中的失望,只觉得一颗心像是被刀绞了般,生疼。 她哪里还顾得上生气,连忙跪下,慌乱地为自己辩解:“陛下,嫔妾没有!是、是苗答应不服姑母教训,装晕在先,嫔妾只是为姑母立威,不是故意欺辱,也从没这样对过旁人,平日对几位高位娘娘都是尊敬的!” 裴琰回头看着她:“事到如今,你还要诓骗朕吗?” 温瑶心急如焚:“陛下若不信尽可以去查问!” “苗答应是装晕吗?” 裴琰看着噎住的温瑶,叹了口气,仿佛痛心疾首:“百官都说朕是明君,可朕何其昏庸,宠爱的女子,一个个竟都是如此品性。” 姜姝仪正蹲在门后。 由于内殿和外殿中还有一段垂着帐幔的通道,她几乎听不见外边的交谈,但裴琰这句提了声,还是传进来了,姜姝仪不由得一愣。 裴琰是在骂她吗? 外头响起温瑶惊慌的声音,大概是在认错,也不知认的什么错。 姜姝仪支起耳朵听,只隐约听见温瑶喊叫什么“再也不会,懂事,贤德”之类的字眼,裴琰的声音倒再未听见。 * 温瑶离开乾清宫时,整个人都有些失魂落魄,觉得两脚踏在棉花上,若非抱琴和轻蕊一人一边搀扶着,就要栽倒。 轻蕊劝道:“娘娘别伤心,陛下这么生气,可也没真的责罚娘娘不是,只是让您这段时日自己静静,等想通了再来乾清宫,这连禁足都不算,可见还是疼爱娘娘的。” 抱琴有些不平:“娘娘有什么好想的,本就是那苗答应仗着姜妃,欺辱娘娘在先,娘娘如今这么对她也是她应得的。” 轻蕊还没反驳,温瑶便先呵斥住了抱琴:“你胡说什么!冤冤相报何时了,陛下已经为本宫处置过姜妃和苗答应了,本宫便该放下此事,就算心中就算仍有委屈,也应当对陛下言说,这样私自折磨苗答应,与当日的她何异!” 抱琴:“可......” “抱琴。”轻蕊打断她,不赞同道:“我知道你是为了取悦娘娘,向娘娘表忠心,可若真心为娘娘好,就不该误导娘娘走歧路,陛下是仁君,与陛下相配的自然也是贤妃,你让娘娘做个心胸狭隘恃宠而骄的妒妃,不是早晚都要惹陛下厌弃吗。” 抱琴气得不行,之前轻蕊还称她姐姐,自得了娘娘欢心,就直呼她的名字了。 可娘娘显然更受用轻蕊的话。 “轻蕊,你说陛下是不是很生本宫的气,还会原谅本宫吗?” 温瑶紧张地问。 “娘娘放心吧。”轻蕊左右看了看,等宫道上几个端着托盘的太监过去,才压低声音道:“您知道姜妃娘娘为何得宠吗?” 温瑶提起这个人就厌烦地皱眉:“不就是模样狐媚,侍奉陛下时年纪又小,陛下仁慈,便偏疼她。” 姑母便是这样告诉她的。 “娘娘觉得陛下是以貌取人的君主吗?”轻蕊循循善诱:“那是因为姜妃娘娘在外跋扈,对着陛下时却乖巧,陛下教她什么她都听,陛下是正人君子,这正人君子啊,最喜欢的就是渡人迷津那一套了,姜妃是假听话,所以如今失宠了,可娘娘不一样,您本性不坏,陛下教的话,您是真的都听进去了,陛下怎么会不喜爱您?” 温瑶心绪稍缓,可还是忧心:“那,那为何今日本宫都认错了,陛下还是要撵本宫离开?” “娘娘认的太快了,难免让陛下觉得不诚心,不如按陛下所说,回去冷静冷静,想好怎么认错再去求见陛下。” 温瑶被轻蕊的话安到了心,再看抱琴,只觉得厌烦,呵斥她去后面跟着,只让轻蕊搀扶。 * 姜姝仪不知在内殿蹲了多久。 一直没人来喊她,她就一直不敢出去。 等到日光大盛,正午时分,外殿开始摆膳,殿门才被叩了叩,程守忠的声音隔门响起:“娘娘,陛下让您出来。” 姜姝仪赶紧起身拉开门,看见程守忠毕恭毕敬地站在外面。 她忍着腿麻往外去。 裴琰正在紫檀木桌前用膳。 殿内除了侍奉的宫女太监外,已无旁人,他对面空着个绣凳。 换在以往,姜姝仪就自觉坐过去了,可此刻自知惹了裴琰生气,看着他面色淡淡,慢条斯理地用膳,毫无搭理她的意思,哪儿还有那个胆子。 她求助地看向程守忠。 程守忠连忙给她朝陛下挤眉弄眼。 姜姝仪会意,朝裴琰走了两步,在餐桌不远处站定,试探着小声问他:“臣妾能给陛下布膳吗?” 裴琰自行夹一块香菌,没理会她。 姜姝仪又看程守忠。 程守忠恨铁不成钢,再次朝陛下那边儿挤眉弄眼,娘娘啊,您以前不是很会扑陛下吗?扑啊!抱着撒娇啊! 姜姝仪明白了,走到裴琰身前,伸手轻轻拉住他左边的袖子。 看到陛下顿了顿,没有拂开姜娘娘,程守忠甚是欣慰。 对对对,就是这样。 然而下一瞬,便见姜娘娘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满脸置生死于腹外的绝然,对着陛下道:“陛下什么时候把臣妾交给太后娘娘处置?” 程守忠眼前一黑。 ------------ 第44章 这是臣妾的悔过书 裴琰垂眸看着姜姝仪,命令:“松手。” 姜姝仪抓得更紧了。 她心中又酸又难受,红着眼眶哀求:“陛下,臣妾已经主动请罪了,也认罚,过不了多久就要被太后娘娘折磨,或生或死都说不准,您能不能别在这个时候冷落臣妾,臣妾受不了......” 裴琰与她对视,默然了许久,才不冷不热地开口:“朕不理你你便受不了,让你跪了不到一刻钟你便受不了,还敢说自担罪责,你难道指望受罚时朕陪着你一起吗?” 姜姝仪霎时泪盈于眶,那还能怎么办呢?她自然是半分苦都不想吃,可从小到大,真心待她的人本就少,前世加上妹妹和儿子勉强能凑够一只手,如今折去这两个,剩下的她一个都不想丢了。 她有苦难言,只能紧紧抓着裴琰的衣袖,哭声唤他:“陛下,陛下......” 裴琰闭了闭眼。 明明最近的姜姝仪格外乖巧,比之前还要依赖顺从他,可他竟接二连三被挑动怒火。 “本来朕今日与你高高兴兴的。” 裴琰平静地扔下这一句,没有再说什么,从她手中抽走自己的袍袖,道:“起来用膳吧。” 姜姝仪小时候犯了错惹姨娘生气,只要到了用饭的时辰,姨娘板着脸叫她吃饭,便是消气之后给她台阶了。 她原本想着裴琰也是如此,可慢慢发现好像不是这么回事。 她想给裴琰夹菜,他虽是没拒绝,可也不吃,只用了几口碧梗饭,便放下筷箸,带着程守忠往殿外走去。 姜姝仪连忙追上,拉住他的衣角问:“陛下要去哪儿?” 裴琰回头看她:“朕要去何处是你该过问的事吗?” 他神色温和如旧,只是在提醒着她僭越了。 姜姝仪收回手,望着他有些不安地小声问:“陛下不是说今日政务不忙,可以陪臣妾吗......” “可你如今又惹了事。”裴琰面不改色:“朕不去为你平息,难道要真的看你被责罚死吗?” 趁姜姝仪没反应过来,他转身便走。 程守忠连忙跟上,使眼色让程寿留下伺候。 姜姝仪回过神想去追时已然晚了。 为她去平事?所以是不准备把她交给太后娘娘处置出气了?! 她猛地转头看向程寿,程寿吓了一大跳,赶紧挡在门口,磕磕绊绊又尽忠职守道:“娘、娘娘不能出去的!” 姜姝仪有些无言,问他:“陛下赏赐给本宫的那块青龙玉佩在哪儿?” 程寿都不知道赏的哪块玉佩,懵然回答:“奴才不知。” “那本宫能在乾清宫里翻找翻找吗?” 程寿也不知道,但怕再说不知会惹怒娘娘,便斟酌道:“陛下若允便能,陛下若不允便不能。” 姜姝仪:...... 大眼瞪小眼的一忽儿,姜姝仪无力道:“你把芳初叫来。” 程寿如释重负,连忙让宫人去喊。 * 夜幕垂落时,裴琰才回乾清宫。 外殿空荡荡,除了侍立的太监宫女别无一人。 程守忠见陛下往内殿方向扫了一眼,立刻问程寿:“娘娘呢?” 程寿老实回答:“不知和芳初姐姐在殿内做什么,晚膳都没出来用。” 程守忠看陛下愈发淡的面色,狠瞪了这干儿子一眼。 不会婉转点禀话吗?这么直说陛下听了多生气。 果不其然,只听陛下嗓音微冷道:“重新摆膳,把她叫出来。” 程守忠应声前去,没多久,带着芳初回来了。 芳初行礼后不等陛下问,便笑着道:“陛下,娘娘一下午都在向奴婢请教怎么惹了陛下生气,又该怎么让陛下消气,奴婢僭越,稍稍出了点儿主意,娘娘如今正在殿内等陛下呢。” 程守忠眼看着陛下立时缓和不少的面色,在心中啧啧不已。 看看人家芳初多有眼色,多会说话,再看看自家儿子,老大憨,老幺傻,就老二精点还险些把自己作死。 等他回过神,陛下已然抬步往寝殿去了。 裴琰设想了许多可能出现的场景。 芳初原本是父皇后宫中一位籍籍无名嫔妃手下的末等宫女,因机敏聪颖,总能想出各种法子帮主子争获圣宠,才混上一等宫女的位子。 父皇好美色,后宫中佳丽如云,芳初能在那种情况下能辅佐其主脱颖而出,皆是因为她出的法子大多极不正经,且别出心裁。 裴琰心中有几分准备,所以在看见姜姝仪衣衫整齐,端端正正地站在殿内等候自己时,先把目光落向了她的领口。 芳初曾亲自画图设计过不少小衣小裤,在后宫中风靡一时,父皇的嫔妃们私下争相仿盗,而裴琰在打算把她收入麾下前,也曾过目过几张图纸。 破衣烂衫,不堪入目。 此时,姜姝仪身上或许就穿着那些东西。 裴琰眸色微沉,视线不经意往下,在看到腰上的衣带时,顿住。 今晨他亲手系的双耳结还好端端的垂着,没有一丝被解开重系的痕迹。 怎么穿进去的。 下一瞬,姜姝仪忽然在他面前跪下,双手高举,捧着一张写满密密麻麻文字的纸张,语气诚挚道:“这是臣妾的悔过书,求陛下御览!” “悔过书?你们在里面捣鼓那么久就写了个悔过书出来?!” 外殿,程守忠听了芳初的话,差点惊掉下巴,摇头晃脑道:“芳初姑娘,你是真不怕陛下打死你啊。” 芳初笑道:“陛下是个明君,奴婢一没欺君,二没犯忌讳,怎么会挨打。” 程守忠无言以对,芳初刚才那话,他都想歪了,何况是陛下呢! 芳初自然知道,想到里面的情形也有些乐不可支。 “嗐,程公公不知道,用我们家乡的俚语说:“一个猴一个拴法”,奴婢教太妃娘娘的那些法子不适宜用在姜妃娘娘身上。” 程守忠还没说话,程寿好奇地凑过来问:“芳初姐姐细说。” 芳初此刻心情好,便大发慈悲告诉他:“太妃娘娘与先帝是情意不够,只能用外物辅助,可陛下与姜妃娘娘却是情投意合,水到渠成,纵然要用一些东西助兴,那也该是情意绵绵的时候锦上添花,如今两人正僵持着,自然是先说开了好,干嘛非要做那档子事含糊过去。” “唉呀唉呀。”程守忠连连摆手:“快别说了,听得咱家老脸上都烧得慌,你个姑娘家家的,说起这些竟不害臊。” 芳初不以为意,回怼:“程公公用不着羞臊我,咱们伺候主子的,什么没听过什么没见过,难道您老晚上守夜时,给陛下更换床褥时,是闭着眼堵着耳朵的吗?” “哎呦姑奶奶,甭说了!是咱家说错话了还不成吗!” ------------ 第45章 疼不疼? 裴琰平心静气地看完了那张悔过书。 大大小小罗列了十多条过错,大到今日辜负了他的苦心,不自量力地想去向太后认罪,小到晌午用膳时没注意,往他盘中夹了他不喜的菜肴。 他将宣纸放在手边凭几上,抬眸看向规规矩矩站在不远处的姜姝仪。 屈指轻叩宣纸,裴琰问:“是芳初所言,你照着写下来,还是你自己所想?” 姜姝仪态度乖顺地如实回答:“辜负陛下好意那条是芳初提点,后面的都是臣妾自己想的。” 裴琰语气淡淡:“那这条就不是你真心认的。” 姜姝仪连忙摇头:“真心的!芳初提点后,臣妾就想明白错哪了!” 裴琰:“说给朕听听。” “陛下若想让臣妾担当,就不会以禁足为名,保护臣妾了!” 姜姝仪语罢,见裴琰面色缓和,眼神中透露着“继续说”的意思,便知芳初教的没错。 她一气呵成,接着往下道:“陛下是仁德纯孝之君,可因为心疼臣妾,都能做出这种事了,臣妾却还不领情,说要去向太后娘娘认罪,实在是极辜负了陛下的一片心肠,怨不得陛下生气,换做臣妾护着的人如此,臣妾也要生气的。” 裴琰其实早已说服自己不生气了。 姜姝仪在这件事上并没有什么错,她想护着冯苗二人,就如同他要护着程守忠等人一样,不过是身为高位者对手下拥随的责任罢了。 但她不能忘了她的高位是如何来的。 自己是她的依附,她的君主,若把区区不值一提之人放在他前头,那便是真该吃教训了。 裴琰看着姜姝仪那双乌黑纯澈的眸子,里面还带着些许忐忑不安,似是生怕认错认的不好,惹他生气。 他心中最后那丝郁气也平了。 “知道错了就好,下次不可再犯。” 姜姝仪立刻把头点的小鸡琢米般:“陛下放心吧,臣妾以后绝对不乱担当了,陛下要罚就罚,陛下要是护着,臣妾就安心躲在陛下身后,亲爹亲娘叫都不出来!” 裴琰没忍住轻笑了声。 他起身,将那封悔过书顺手压在摆件下面,对姜姝仪吩咐:“去床上。” 姜姝仪刚想过去抱他,听见这话,只能收回抬起的脚,有些疑惑也隐含期待地去了宽大的床榻上坐下,然后一眨不眨地望着裴琰。 裴琰走过来,在床边坐下,以目示意:“褪了鞋袜,把裙子卷上去,朕看看你的膝盖。” 原来是看她跪伤了没有。 姜姝仪略有失望,但也照做了,裙子和里裤卷上去,膝盖并无什么痕迹,肌肤白皙细腻,在烛光下犹如上好的暖玉。 裴琰想碰,作为她的夫,她的君,也就碰了,伸手摸上她圆润的膝头,轻轻摩挲:“疼不疼?” 他手上有练武磨出的茧子,姜姝仪笑着躲了躲:“痒。” 裴琰仍是摩挲着,语气却微沉:“姜姝仪,朕今日生气,不止你说的那些缘故。” 姜姝仪顿时有些傻眼,都十三条了还没认完错?! “无论什么时候,要记得你的身份,你是朕的后妃,万事该以朕为先,不论发生什么,只要朕未允,你都不该舍下朕去亲近别人,莫说是冯氏,就是你的父亲,你的孩子,在和朕相较时,你也必须毫不犹豫的选择朕。” 姜姝仪觉得这话有些耳熟。 好像前世被囚禁的那些日子,她忍不住提起裴煜时,裴琰也说过类似的话。 那时好像是恨铁不成钢,说的更狠,告诉她哪怕裴煜要被人活剥了皮,他唤她,她也该立刻舍下裴煜,毫不犹豫地跑过去,不再顾及裴煜是否会惨死。 怎么如今又说起这种话了。 她气他气得这么狠吗?都快赶上前世了? 见姜姝仪出神,裴琰也不着急。 他本可以不说这些话,只是比起看她哭,他更愿看她笑,如果可以,他不想有罚哭了她,再问她疼不疼的那一天。 姜姝仪在回想今天白日的事。 因望舒之事着急,她确实没顾及规矩,在御前与依月又哭又抱的。 裴琰说的便是这个吧。 作为君王,他所到之处自然是众星拱月,旁人看着他的眉眼高低说话,自己今日胆敢忽视他,确实有些恃宠过分了。 至于他后面那句话,姜姝仪听了却觉得怪怪的。 说不明白,就是感觉让她舍亲弃友这件事,从裴琰这个以仁孝治天下的君王口中说出来有些违和。 前世是裴煜辜负她,她却还惦记着裴煜,裴琰气头上才那么说,可今生裴煜又没做什么,更别提连父亲依月,都没对不起她,怎么全算上了。 但仔细想想,天地君亲师,君本就排在亲前头,裴琰或许只是想教她这个道理吧。 姜姝仪想通了,便放下心,往裴琰身前凑了凑,仰头望着他坚定道:“臣妾记住了,谁在臣妾这里都越不过陛下!” 裴琰就知她是乖的。 “记住你的话。” 他心情颇好地说完,帮姜姝仪把里裤,裙摆一一放下,温和道:“听说你晚膳还没用,朕让宫人重新预备了,出去用吧。” 姜姝仪惯是喜欢得寸进尺的,见裴琰不生气了,就缩进他怀里,轻哼撒娇道:“陛下今日冷落臣妾,臣妾哪还有心思用膳,现下也没胃口,陛下抱会儿臣妾,让臣妾安心了再说吧。” 裴琰不由得失笑:“可以抱你,但要先用膳,没胃口朕就让人送甜粥进来,你晌午就没好好吃,饿久了对身子不好。” 姜姝仪知道裴琰对一日三餐是有些执念的。 他的生母丽妃原是宫中舞姬,因姿容艳美,一把纤腰巴掌可握而得幸于先帝,在后宫中一时风头无两。 可在生下裴琰后,她的身形便有些走样了,如何调理都恢复不了,宠爱也渐渐衰减,丽妃落下了心病,总是绝食厌食,要宫人轮番跪着劝求,或是请陛下来才能进一点。 然而一没人看着,她就又闹绝食。 这么折腾了几年,终是弄坏了身子,在裴琰四岁那年,一场风寒便将瘦骨伶仃的她带走了。 这是裴琰的一块心结,姜姝仪明白,就没再拒绝,蹭着他乖乖“嗯”了声。 ------------ 第46章 凶卦 温瑶自乾清宫离开,便心如油煎,坐立难安,好不容易忍了一天,便又去了乾清宫,然而却被以政务繁忙为由拒见。 温瑶觉得天都要塌了,在殿外站了许久,在轻蕊的劝哄下暂且先回宫,翌日直接告病未去晨会,堵在乾清宫外等陛下下朝。 这次倒是见到了御驾。 温瑶在宫门前跪下,面色焦急道:“陛下,嫔妾真的知道错了,昨日已让人去瞧了苗答应,还给她送了药,以后再也不会为难她了!” 轿辇落地,裴琰看了她一眼:“朕知道,圣人言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这样朕很欣慰。” 温瑶忙抬头看他:“那陛下昨日为何不见臣妾?” 裴琰由程福搀扶着下轿,轻咳了声:“朕这几日很忙,实在无心见后宫诸人,你回去吧。” 温瑶还要说什么,裴琰已经越过她进了宫门。 程守忠慢悠悠地拿着拂尘跟在后头,还没进去,便被温瑶拦下了。 “程公公留步,本宫有话问你。” 程守忠脚下顿住,心想等的就是你问。 他转过身,脸上满是为难:“清嫔娘娘有什么事?奴才还得去伺候陛下。” 轻蕊扶着温瑶起身,脸上陪笑:“耽误不了公公多少时候,我们娘娘就是想问问,陛下真的很忙吗?” 程守忠与轻蕊的目光一触即离,叹道:“这还能有假吗?陛下这两日守着西北地形图,筹谋演兵,一守就是一整天,茶饭不思,前几日的病本就没好彻底,如今这样怕是伤身啊。” 温瑶只觉心如刀割,忍不住怒道:“那郭镇雄是个废物吗!什么都指望陛下,还要他这个元帅何用!” “哎呦!”程守忠仿佛被吓一跳:“后宫不能议政啊,娘娘慎言。” 温瑶勉强按捺下怒气。 上次程守忠说起这事时,她便给写了家书询问父亲为何不出征,父亲让她不必管朝政之事,他自有打算。 什么打算?再打算下去陛下就要出事了! “是不是只要本宫的父亲出征,陛下就能不这么劳心劳力了? 程守忠一脸无奈:“这温将军出征,向来是战无不胜的,陛下哪用操心,可谁让温老夫人这时候病了呢,实在是天意弄人啊,哎?娘娘要走吗?奴才恭送娘娘!” * 温府。 温寰收到温瑶家书时,正在与爱妾白日厮混。 房门被扣响,小厮在外头道:“老爷!宫里的小姑奶奶送了加急的家书回来!” 温寰立刻草草了事,胡乱披上衣裳去开门。 抢过小厮手中的家书快速撕开,看到里面的内容,他紧绷的面色才和缓下来。 “夫君,十三小姐在家书里说了什么?” 温寰抬头看见了衣松鬓散,缓步走过来的郑姨娘。 他立刻让小厮滚了,而后大步上前,搂着她道:“没什么事,女大不中留,为了我那个外甥,她逼老子出征呢。” 郑姨娘生了张清冷绝美的脸,恍若世外仙姝,气质也笼着层淡淡的哀愁,依偎在温寰宽阔的胸膛前,轻声道:“那夫君为何不出征呢?” 温寰笑道:“我们男人的事,说给你也听不懂。” “妾是不懂朝堂之事,可妾知道自己的心。” 郑姨娘抬眸望着他,双瞳剪水:“妾这几日总做噩梦,梦见父亲母亲,梦见兄长和妹妹,他们怨怪妾,为何要不顾血海深仇,委身服侍将军。” 温寰皱眉。 他当初也是在从青楼赎出郑月昭后,才知道她家是因自己被抄的。 当年温寰的侄子在老家仗着他作威作福,强掳私囚民女,学商纣王弄酒池肉林,她们的父亲丈夫来要人,就打死了事,闹得太大了,终是传入了京城,先帝发怒要清算,可温寰岂能看着自己的亲侄子去死,便找了个合适的替罪羊——当地的知州郑渊。 他诬陷侄子所做的一切都是受郑渊指使,抢来的女子也都进献给了郑渊,这出栽赃陷害固然是错漏百出,可先帝那时候正指望他打仗呢,也就睁只眼闭只眼,凌迟了郑渊,抄了郑家,成年男丁处死,女眷充为官妓。 天知道郑家有这么个仙姿玉貌,合他心意的女儿啊。 温寰后来也想帮月昭找找亲人,可她父母兄长已连尸骨都不知扔哪儿去了,就剩下一个被同样被充为官妓的妹妹,流落到了江南那边,可打听后才知道,因为性子太烈,屡次逃跑,被鸨母生生打死了。 “早知是你家,我当初就换个人顶罪了。” 温寰由衷地懊悔。 郑月昭眼眶湿红,落下两行清泪。 温寰赶紧给她擦眼泪:“罢了罢了,我过几日再请高僧给你家里人做场法事,让他们早日投胎,别再缠着你就行了。” “法事已经做过许多场了,又有什么用呢。”郑月昭神色哀婉,抓住温寰的手,央求:“夫君,妾前不久听道士说,沙场上的杀气最能驱除邪祟,您就去出征吧,带上妾一起。” “不成!”温寰想都没想就拒绝了:“哪个妖人妄言?你胆子小的什么似的,看到了战场上血淋淋的厮杀得被吓死!” 郑月昭语气急促:“妾不去前线,妾只在营中伺候将军,沙场上每日死人无数,兴许父亲他们是因为冤死,找不到去黄泉的路才缠着妾,有这么多亡魂引路,他们跟着走了也未可知!” 温寰觉得她这是胡扯,真要跟个亡魂就能走,他现在就拎几个人来杀。 “夫君,妾求您了......” 郑月昭说着忽然向他跪下,温寰赶紧拉她:“好好好!我带上你就是了!只是你可千万记得不要去营外走动,都是一群粗鲁军汉,会惊着你。” 郑月昭这才含泪起身:“妾记住了,多谢夫君。” 温寰抱着她边安抚边忧愁。 他本是不打算去出征的。 上次接到瑶儿家书,他就去找高僧算了一卦,是大凶,解签说不可远行。 温寰对这些东西一直是半信半疑的,只是以往都是大吉,此次变成大凶,他未免觉得晦气,心里不舒坦。 横竖本来也是想让郭镇雄去打次败仗,灭灭自己那便宜侄子威风的,他就打算老老实实待在京城里。 可如今宫里的女儿,家里的爱妾都求着他出征。 那便去吧,至于这些鬼神之事,呵,也就妇人才信! ------------ 第47章 谁都越不过陛下 太后寿宴的前一日落了雨。 姜姝仪正在廊下与芳初踢毽子,感受到被风吹进来的雨丝,往外面一看,才反应过来落雨了。 芳初眼疾手快地接住毽子,笑道:“回殿里去吧,仔细湿了娘娘的衣裳。” 姜姝仪才不听,微抬下颌道:“本宫今日不赢你就不回去!” 方才两人比了半晌,芳初总比她多踢一两个,可算是激起了她的斗志。 芳初只能准备陪姜妃娘娘再踢一轮,拎起毽子,在心中琢磨着如何有分寸,看不出破绽的输。 “娘娘。” 程守忠在这时出来了,满脸堆笑道:“陛下说落雨了,让您进殿里去。” 姜姝仪眼神都没给他一个,示意芳初先踢:“等本宫赢了芳初再说!” 程守忠只得回殿去了,不一会儿又出来,脸上赔笑更甚:“陛下让娘娘想想,写悔过书那日说了什么。” 姜姝仪一懵。 说了什么?那可太多了,问那句啊。 她没有数,芳初就收了毽子,笑道:“娘娘快进去吧,一会儿陛下生气了,奴婢还得再伺候您写封悔过书。” 被揭了短,姜姝仪有些恼羞成怒,想拿自个儿的孔雀毛毽子砸她,但毽子底部太重,恐真砸伤了人,便只瞪她一眼,而后赶紧提裙往殿内去了。 这就叫忠言逆耳,她还真怕裴琰再生气了。 裴琰在御案前誊抄佛经。 姜姝仪已然在乾清宫待了整整四日,熟练地凑到他身边,抱住他的腰撒娇轻唤:“陛下~” 裴琰面上亦带着微微笑意,停下笔垂眸问她:“在外面玩的开怀吗?” 姜姝仪知道他大概是不悦自己刚才没回来的事,便轻哼一声先告状:“还不是陛下嫌臣妾碍事,才撵臣妾出去的。” “嗯,现在不撵你了。” 裴琰语气温柔,取了一张空白宣纸,在上面写下一行字后放到御案右侧,对她道:“你陪朕一起抄,抄这句话。” 姜姝仪便从裴琰怀中起身,好奇地看过去。 极端方俊逸的字,又隐隐带着锋芒,和裴琰这个人一样,温朗清和又具有帝王威仪。 那一行字是:在臣妾心中,谁都越不过陛下。 姜姝仪:...... 知道他问的是哪句话了。 姜姝仪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陛下要罚臣妾抄字啊,臣妾会手腕疼的。” 裴琰让程守忠准备笔砚过来,语气纵容:“你可以慢慢抄,朕不要求你抄够多少遍,只要用心就好。” 不要求多少遍,那就没有罚抄的感觉了,姜姝仪轻松了不少。 实在是这几日裴琰越来越不好伺候,以往姜姝仪在乾清宫满地打滚都不会惹他生气,如今却是一举一动都可能让他不悦。 可说裴琰不宠爱她吗,那倒没有,把她留在身边朝夕相处,夜夜共枕,用膳时关照她的口味,在她百无聊赖时会找些有趣的东西,还点了芳初陪她玩儿。 实在是君心难测啊。 姜姝仪感慨完,认命地提笔抄起来。 殿内满室静谧,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格外清晰。 裴琰给太后抄的佛经到了尾卷,砚台中的血墨还剩下一些。 他看了眼趴在案上,慢悠悠抄写的姜姝仪,犹豫片刻,最终没再撵她去内室,从怀中取出了一把匕首。 匕首出鞘的声音吸引了姜姝仪。 她茫然地看着裴琰卷起袖子,露出左臂,而后拿起放在案上的匕首往手臂上划去—— “陛下!!” 姜姝仪连忙扑过去抓他的手,可已经晚了,那骨肉匀称的小臂上多了一条刀痕,鲜血慢慢涌出来。 裴琰将左臂移到端砚前,让血顺着伤口流下。 “陛下这是做什么啊。”姜姝仪慌乱地想要去捂那伤口止血,程守忠赶紧提醒:“娘娘快别乱动!陛下是为给太后娘娘抄经放血,若伤口结上了,陛下还要再伤一次龙体。” “抄什么经还要放血!” 姜姝仪急得要哭了,说话也失了分寸:“陛下,您不是明君吗?怎么还弄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 换谁说了这话都是大不敬之罪,程守忠和芳初不约而同偷偷看向陛下。 裴琰面上毫无动怒之意,反而耐心解释:“母后寿宴在即,朕思来想去,也不知该送些什么,便只能以血抄经,为母后祈福。” 姜姝仪恍惚记起前世好像是有这件事。 只不过她那时没亲眼见到裴琰损伤自己的身体,与裴琰的情分也没有现在这样浓,便只是稍加感慨他的孝心,过去十年,早就忘了。 可如今姜姝仪却是心疼的不行。 她死死抓着裴琰握匕首的那只手,眼中浮起水雾,哽咽道:“那也不许,若陛下非用,就用臣妾的血吧,臣妾不想陛下受伤,臣妾不想陛下抱不起来臣妾!” 裴琰看着她泪盈于睫,破碎的眸光中满是心疼,微微弯了弯唇。 “已经不用了,朕马上就抄完了。” 姜姝仪这才看向裴琰面前的纸张,先前誊抄的亦是暗红色。 她眼泪吧嗒一下就掉了:“这都是陛下用血抄的吗?” 裴琰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那宣纸,又瞥一眼程守忠,轻轻“嗯”了声。 没有骗她,确实是用血抄的,只不过不是他的血而已。 姜姝仪就哭着往他身上找伤口:“都怪臣妾只顾着玩儿,竟不知道,是割的胳膊吗?臣妾昨夜怎么没瞧见?陛下让臣妾看看!” 程守忠:...... 在他这儿呢!娘娘能找到才见鬼了! 裴琰按住她的手,不动声色地温声道:“不是胳膊,已经要愈合了,你别乱碰,会弄疼了朕。” 姜姝仪立刻就缩了手,正要问在哪里,裴琰便道:“你贪玩,朕便不想让你知道这些事,横竖你也不会放在心上。” 他说着便提笔蘸墨,云淡风轻地接着往下抄了。 姜姝仪从没有一刻如此后悔自己贪玩。 程守忠已然拿了伤药过来,要给陛下上药。 姜姝仪主动接过来,绕到裴琰左边给他上药包扎。 裴琰将左臂交给她摆弄,平心静气地誊抄着,药粉洒落时的蛰痛也没能让笔尖偏移半分。 “陛下,臣妾记住了,以后玩儿的再兴头,您一喊臣妾就回来。” 忽听见姜姝仪满怀愧疚地说这句话,裴琰心中失笑,觉得殿外雨声格外动听。 ------------ 第48章 太后寿宴(上) 陛下仁孝是举朝皆知的事,登基三年,太后的寿宴一次比一次隆重。 皇亲国戚,公侯伯爵,乃至五品以上的官员,皆在这日携带家眷入宫拜贺。 作为国舅爷,温寰在开宴之前便得到准允,可以先去慈宁宫与太后会面。 慈宁宫内,温太后已然盼兄长多时了,待见温寰进殿,立刻便红了眼眶。 温寰按规矩跪拜,温太后哪里忍心,连忙过去搀扶:“哥哥快别这么多礼!” 温寰笑着起身,拍拍妹妹的手,环顾周围的人,言语中带着敲山震虎之意:“规矩还是要守的,否则陛下怪罪我,连带着迁怒于你,不孝顺可怎么办。” 四周宫人皆垂首不敢出一声,只有温太后没听出来,轻哼一声反驳兄长:“哥哥别乱说,琰儿可不是这种人。” “我也不是乱说。”温寰上下打量着她:“只是在宫外常听闻你病着,你身子又不差,若是日子过得顺遂,无忧无虞,又怎么会病。” 温太后差点笑出声,拉着兄长去了内殿,遣退宫人,才小声耳语说:“哥哥,我那都是装病,身子好着呢。” 温寰顿时审视地看着她,见妹妹脸盘富态,白里透红,鬓发也乌黑,没有一根银丝,只眼角有些许细纹,才算是信了这话。 然而他的心却更沉了。 “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装病?还是裴琰没好好孝敬你是不是?” 温太后解释不通,有些不高兴了:“哥哥怎么每次入宫都这么说,是不是就看不惯我们母慈子孝!” 温寰板着威严的面孔:“他但凡是你亲生的,我的亲外甥,我也不会问这么多,可他不是,他身上没流我们温家的血,我那亲外甥活着的时候又与他不睦,我总不信他能真把你当亲娘奉养。” 温太后瞪眼:“琰儿打小懂事的就早,从来没因为小时候的事怪过我半分!” 温寰:“就是这样才怪,人哪有这么好脾气的,先前王御史参我以权谋私,我面上也是不以为意,可回去就让人绑了他的妻儿,逼他自尽,有仇不报非丈夫,我就不信裴琰能免俗。” 温太后生气了:“那你还偏宠你那美妾郑氏!弄得我嫂嫂三番五次进宫找我哭,你可别忘了,她全家是因哥哥死的,仔细她报仇!” 提起郑月昭,温寰面色都和缓不少,摆摆手道:“阿昭又不是大丈夫,弱女子当然是既嫁从夫,娘家算什么。” 温太后立刻道:“那哥哥还管我做什么,我也是出嫁女了!” 温寰爽朗一笑:“我们温家没有出嫁女,到死都是温家人,不过说起这个,我听说阿瑶在宫里很受宠,是真的假的。” 温太后便兴致勃勃地对哥哥说起侄女的近况来,直到太监来禀告,说快要开宴了。 寿宴设在怡春台。 太后、皇帝与皇后三人高居上座,温寰及其妻子便在下首第一个席位上,甚至越过了几位王爷。 可没人敢说什么不对,这是先帝时就赐下的恩典,说他是天子近臣,就该如此。 殿内众人行过礼后,宫女陆续将精致的菜肴一道道呈上来,另有宫人负责酒水,歌舞亦在此时开始。 温寰的面色一直冷沉着。 帝后亲自给太后布菜,裴琰看了眼温寰,轻声温和道:“母后,舅舅好似有些不悦。” 温太后有些心虚。 她也是忘了哥哥的性子,不经意把侄女儿挨打的事儿给说了 “无,无妨的,你不用管他。” 裴琰从太后面上收回视线,眸光微冷。 歌舞正到最精彩的时候,一道浑厚威肃的嗓音忽然响起:“听闻姜妃娘娘跋扈恶毒,被陛下禁足了,可有此事?” 温太后心里咯噔一下,赶紧拼命给哥哥使眼色。 然而温寰视若无睹,他中气足,嗓音不用喊也如钟鼓一样响亮,霎时吸引殿内众人都看过来。 除了皇后,其它后妃是不会在招待外臣时露面的,大多数官员也并不知道哪位娘娘禁足不禁足,但对天家事,都忍不住好奇。 裴琰语气温和地反问:“舅舅怎么忽然关怀起后妃之事了?” 温寰不可能在众人面前提及女儿被掌嘴的事,那无疑让女儿再受一次辱。 他冷笑道:“只是有所耳闻罢了,陛下是仁君,身边的宠妃也应当是贤淑的好。” 裴琰:“舅舅说的是。” 舞休歌罢,到了外臣贺寿献礼的时候。 温寰第一个,让随从念礼单,什么千年老参,野生红灵芝,雪蛤燕窝之类,总共十来样,皆是有价无市的珍稀补药,皇宫中也找不出多少。 因过于珍贵,需精心保存,便没有拿到大殿上,已送到太后宫里去了。 “太后娘娘凤体不虞,臣心中担忧,故命人搜罗了这些东西进献,往后若太后娘娘有什么所需,陛下也尽可知会臣,臣不吝金银人力,只求太后安康。” 温太后脸上臊得慌。 哥哥都知道她装病了,还说这些干什么。 百官心中却各有所思,温将军的言外之意,莫非是陛下不孝,不舍得给太后用药? 但这跟大多数人没关系,除了个别不要命的直臣,和资历深厚的老臣可能会劝谏,其它臣子官眷不过是看个热闹,最多回去后和家中人偷偷议论议论罢了。 裴琰只笑着道了句“舅舅有心”。 接着是其它官员献礼,除了几位王爷和国公爷,一二品大员的礼单念了念,其余人皆由太监一言带过。 眼看着众人礼都献完了,温寰面色不悦地问:“陛下没有给太后准备寿礼吗?” 温太后也有些伤心地看向儿子。 裴琰偏头对程守忠吩咐了一句:“呈给母后看吧。” 程守忠恭敬应声,走向了阶下。 众人这才注意到这位陛下身边的大太监手中一直捧着个红木匣子。 匣子打开,另有太监过来取出里面的卷轴,两人一左一右拉着缓缓展开,大约有横着两三人那么长。 众人聚精会神地看着,原来是装裱起来的手抄佛经,离得近的十九王爷年少,咋咋呼呼道:“我认得!这是皇兄的字!只是这墨汁怎么是这个颜色?黑里透红,也不像掺了朱砂,倒像是人血干了似的!” ------------ 第49章 太后寿宴(下) 因他这话,殿内众人又重新看向那幅卷轴。 果然是透着暗红色。 温太后想到什么,倏地睁大了眼,扭头看着裴琰,声音有些发颤:“琰儿,琰儿你......” 裴琰已然起身,一身绛色团龙袍跪倒在太后面前,嗓音温缓:“母后这段日子缠绵病榻,恹恹不乐,朕每每侍奉汤药时,皆恨不能以身相替,便以血抄了这佛经,望上天怜悯,将母后之疾加于朕躬,而母后得以福寿康宁,千秋万岁。” 帝王之言一落,殿内杳无人声,百官中有纯孝者,甚至忍不住落泪。 温太后早已泪如雨下。 她本想搀扶儿子的,可手已抖的没了力气,便只颤颤搂住跪在地上的儿子,放声大哭道:“我的儿啊!母后对不住你!” 当年对不住,如今她为了一己之私,装病诓得他放血,更是对不住...... 京营指挥使褚昂不动声色地环顾一圈四周,百官或真或假都在抹眼泪,他率先起身跪倒,朗声道:“陛下仁孝,万岁万岁万万岁!” 年过半百的魏太傅紧跟着跪下,用极受感动的语气哽咽道:“陛下仁孝,万岁万岁万万岁!” 百官自然也要跟着,一时间殿内山呼万岁。 温寰亦跪下了,但目光仍定在妹妹和裴琰身上,见妹妹痛哭流涕,裴琰却平和得眼眶都没红,心中还是隐隐有些不舒服。 罢了,不管真孝顺假孝顺,哪怕是装的,有他在,裴琰也得乖乖装一辈子。 待太后情绪稍缓,帝王让众人起身,外臣这边的宴会就要结束了,温寰忽起身道:“陛下,臣不仅为太后娘娘准备了一样寿礼。” 裴琰正在侍奉太后净面,闻声好性子地问:“舅舅还准备了什么?” 温寰拱手:“臣愿出征西北,为陛下平边患,以慰太后娘娘怜子之心!” 褚昂慢悠悠地问:“温将军不是因母病心忧,不能出征吗?” 温寰面不改色:“自古忠孝不能两全,臣愿尽忠。” 郭镇雄似是有些微醺,摇头晃脑地笑着对温寰挑衅:“我已是钦定的元帅了,温将军是要给本帅做副将吗?” “呵。”温寰冷笑一声:“什么酒囊饭袋,无勇无谋的东西,也有脸说这种话!” “你!”郭镇雄要发怒,其夫人赶紧拦着,郭镇雄只能看向高台,语调委屈:“求陛下做主!” 温寰声如洪钟:“求陛下更改元帅,由臣担当!” 这两厢对比,任谁都能觉出哪位更适合出征。 殿内再次寂静下来,裴琰似是为难了片刻,而后下定了决心。 “朕为君主,本不当朝令夕改,可征战之事,关乎将士与百姓的性命,先前以郭尚书为帅乃无奈之举,温将军身经百战,又是朕的舅父,如今既能出征,我军士气自振,伤亡亦会大减,朕为百姓计,今下旨,改封温将军为征西大元帅,郭镇雄为副帅,即日前往京郊大营整军,三日后出征。” 温寰立刻跪下:“臣遵旨,陛下万岁!” 郭镇雄一脸震惊和不服,似是想要开口,身边夫人一直掐他,便只能隐忍着,提起酒壶灌自己。 外臣这里的宴会落了幕,百官依次告退出宫,只有诸位王爷长公主,皇亲国戚尚且留着,等着后宫那头,众妃给太后献礼的另一场宫宴。 裴琰往偏殿更衣,程守忠伺候着,忽听陛下道:“今日寿宴上的糕点做的精致,朕尝了一块,味道也不错。” 程守忠现在满脑子都是陛下谋定大事的兴奋,措不及防听陛下提及这么日常的事,倒懵了一瞬,反应过来赶紧回答:“回陛下,这是御膳房才研究出来的,您先前吩咐他们尽心准备这次寿宴的菜肴膳食,御厨们都记到心里了,这半月来精心钻研,今日的糕点就是之前没有的。” 裴琰轻轻“嗯”了声,心情颇好地吩咐:“拿个攒盒,挑滋味好的每样两块搁进去,送到乾清宫。” 程守忠自然不会以为是陛下贪嘴想吃,乾清宫里可还有一位呢。 他连忙笑道:“是,奴才这就吩咐程福去办。” * 不必外臣能搜罗很多珍稀之物,嫔妃大多深居后宫,献礼便简单的多。 除了禁足的姜妃,腿伤无法前来的苗答应,其余嫔妃或献歌舞,或献绣品,各个都尽心竭力了,然而根本没人细看。 姜婉清精心准备了一支舞,她本来更擅长刺绣,可刺绣能让陛下看几眼,自然还是歌舞能诱君心。 她技艺不算娴熟,主要是想让陛下多看看自己和姐姐有三分相似的脸,舞步旋转间频频往上首与君王对视, 温太后看得不高兴,今儿是她的好日子,这个小姜氏一直朝儿子献媚,真是惹人厌烦。 一直等到自家侄女儿压轴出场,她才展颜。 温瑶穿着月华裙,弹了首古琴曲,毫无悬念的被太后点为本场魁首。 温寰作为国舅爷,自然是皇亲国戚,此刻也没走,打量着女儿的脸,身形,见与入宫前没什么差异,心才算安了些。 当初女儿执意入宫,他本是不愿的,但奈何女儿之意已绝,且还不要他去讨高位,只想与常人一般选秀入宫。 温寰倒不怕女儿位分低会受委屈,毕竟有自己和妹妹在,没料到还真有不要命的敢欺负她。 且等着吧,待他得胜还朝,便联合同党在朝堂上逼陛下处死那姜氏。 温寰唯一怕的,就是自己不在这段时日出什么事。 宴会结束后,温寰请求与女儿会面,裴琰自然应允。 慈宁宫内。 温寰从怀中取出一个药瓶递给女儿:“这里面的药丸是避子用的,不伤根本,为父出征这段时日你记得在侍寝后服用,不可怀上身孕。” 温瑶惊住了:“父亲这是为何?” 温寰:“你受宠本就引人注目了,若再怀孕,更是要成为众人的眼中钉,你姑母虽是太后,可也不太精明,先前做皇后时就没少被嫔妃坑害,若非我,早就被废了后位,她未必护得住你,所以为父思来想去,你还是先别有孕的好,一切都等我凯旋还朝。” 温瑶咬了咬唇,她没办法告诉父亲,自己至今还没真的承过宠,何来的身孕。 可想必也只是迟早的事了。 刚才弹琴时,陛下看过来的目光极温柔,好像已经明白父亲之所以应允出征,是因为她。 温瑶便接过药瓶,望着温寰轻声道:“女儿知道了,父亲也要保重身子,早日凯旋。” ------------ 第50章 里衣 自姜姝仪住进乾清宫,裴琰还是第一次这么晚回来。 殿内早已亮起了烛火,他进入殿内,并未瞧见熟悉的,等他回来的身影,只看到桌上有个攒盒,里面的糕点每样被吃了一块,留下一块。 裴琰收回目光,问立在一旁的芳初:“姜妃睡下了?” 芳初笑着回答:“是,娘娘从下午开始等陛下,等到方才实在困得撑不住,才去寝殿歇息了。” 裴琰没说什么,既然姜姝仪没有一直等他,他也就不急着去见她,先去后殿沐浴更衣。 沐洗后,换上宽松的寝衣,裴琰带着一身潮湿水气进了内殿。 青铜连枝灯将室内照得极亮。 宽大的龙床上,姜姝仪把自己蜷缩起来,躺在外侧,裴琰平常就寝时睡的位置,怀里紧紧抱着一团衣裳。 裴琰顿了顿,走上前去。 衣裳有些眼熟。 他坐到床边,捏起一点儿,在看到龙云暗纹后,确认了是自己的里衣。 想起之前姜姝仪曾向他讨要里衣,说有他的气息,要抱着入睡的事,裴琰一时默然。 他自认心性已有些与常人不同了,不料姜姝仪更甚。 裴琰想将里衣抽出来,自然而然弄醒了姜姝仪。 “陛下?” 姜姝仪睁开眼看见裴琰,有些懵怔地唤了声。 裴琰面色温和,似是有些不解地问:“你这是做什么,躺在朕的地方,抱着朕的衣裳。” 姜姝仪回过神了,想起自己睡前在做什么,顿时窘迫到脸颊滚烫,默不作声地想把衣裳抢回来。 裴琰不松手,轻笑:“姜姝仪,这是朕的衣裳。” 姜姝仪也死抓着拉扯,裴琰看见她耳根红的惊人。 他本来是没多想的。 “姜妃,朕让你放手,这是旨意。” 上次向他开口讨要衣裳时都不羞愧,如今羞愧什么。 姜姝仪先前被裴琰换名字时会惶恐,唤位分则是寻常,在乾清宫朝夕相处了这几日后,却完全反了过来。 她现在被叫名字无所谓,被叫位分就有些不安了。 看着裴琰淡下来的面色,姜姝仪不敢僵持了,默默松了手,然后翻身面朝墙,拿被衾将头蒙了起来。 裴琰从姜姝仪身上收回目光,看向手中的里衣。 皱皱巴巴,上边是被抱皱的,下边...... 裴琰自幼聪敏,对许多东西见微知著。 他闭了闭眼,尽量平心静气。 “朕才离了你一日。” 顿了顿,裴琰补充:“一个白日,昨夜还陪着你。” 姜姝仪一句话都说不出了,紧紧抓着锦被的边儿。 裴琰看着她用力到泛白的指节,好奇地问:“你之前也这样吗?朕没有召你侍寝的时候。” 姜姝仪羞愤欲死,闷声回他:“没有!” 裴琰想了想,也是,之前她没自己的衣裳。 他提议:“若不慎再起这种心思,可以试着抄抄佛经。” 姜姝仪忍不住了,在被衾中求道:“别说了......” 裴琰觉得她快哭了,终是按捺下一些教导之言。 他本是有正事与她谈的,再过三日,温寰及大军只要一离京,裴琰就不必再顾及什么,可以解了姜姝仪的禁足,放她回去。 可如今这样子,也不知她愿不愿意走。 姜姝仪蒙着头不动,像是要把自己闷死在被衾里。 裴琰将皱巴巴的,他不可能再穿的里衣放在床边矮几上,而后亦上了榻。 姜姝仪感觉到有人从背后拥着自己,下意识想挣脱。 “别动。” 姜姝仪不动。 “不是你想的吗。”裴琰温缓的嗓音在耳畔响起,隐隐带着几分笑意:“朕舍不得你委屈。” 姜姝仪只想死一死。 * 大军出征在即,裴琰这三日忙了起来。 不过每每离开时,他都没忘记放一本清心经在正对着床榻的花几上。 姜姝仪:...... 她百无聊赖,便很想出去。 自那日冯依月闯乾清宫后,姜姝每每问起她和苗望舒的近况,芳初和程家的太监们便说一切都好,不必忧心,但姜姝仪却有几分将信将疑,怕是裴琰吩咐她们报喜不报忧。 毕竟裴琰这段日子都和自己同寝,没有召幸温瑶,很大可能是自己当日掌嘴温瑶时打伤了她的脸,她因为毁容彻底失宠了。 如此深仇大恨,温瑶怎么可能善罢甘休,找不到自己报仇,又怎会轻易放过望舒依月她们。 于是在第三日裴琰晚归后,姜姝仪扑到他怀里,紧紧抱着他。 裴琰垂眸,笑着揉揉她的发顶:“成何体统。” 程守忠等人习以为常地低下头装死。 姜姝仪才不管体统不体统,仰起头,软声软气地撒娇:“陛下抱臣妾进内殿好不好?” 对上她乌黑莹润的眸子,裴琰无奈地叹了口气,打横将她抱了起来。 将她放到内殿的床榻上后,裴琰将对面香几上的经书取下,放到了目不能及的书柜里。 回来见姜姝仪眼巴巴地等着他,像个被饿了一整日,等着投喂的孩童,他斟酌道:“明日朕要送大军出征,今夜需早些休息。” 姜姝仪的面上霎时浮起了失望。 她是真失望,本想着侍寝后好吹枕边风,让裴琰同意自己明日偷偷去探望苗望舒,结果今夜不行了。 裴琰在大事面前,是不会色令智昏的。 “朕明日不放经书,你……朕允了。” 姜姝仪看着他疑惑了会儿,才明白过来什么意思,顿时羞愤地红了脸。 裴琰把她当什么人了! 她气性上来胆也大了,瞪裴琰一眼,躺到床上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裴琰轻笑。 他本没放在心上,待沐浴过后,熄灯就寝时,姜姝仪不让抱,裴琰才觉出她是真生气了。 “姜姝仪。” 姜姝仪耳根动了动。 裴琰只喊了她一声便没再说话。 殿内陷入寂静,姜姝仪忽觉得不自在,仿佛有一股莫名的压迫感,逼得她不得不开口问裴琰怎么了,或是直接缩进他怀里。 姜姝仪忍了忍,终是硬气不起来,翻身面对着裴琰,赌气打破了沉默:“臣妾要出家!” 裴琰语气温和地答应了:“好,朕会吩咐下去,从明日起,你的膳食里不许有荤腥,华美的衣裳和首饰也不必给你送了。” 姜姝仪听出他是开玩笑了,蹭进他怀里,委屈地控诉:“陛下,您不疼臣妾了~” ------------ 第51章 姜妃娘娘抱住了冯美人! 一片昏暗中,裴琰云淡风轻地说:“朕如何不疼你,你想要做什么朕没有依你?” 姜姝仪拉着他的胳膊抱住自己,语气带着几分雀跃问:“真的什么都依?” 裴琰想了想。 她生气,无非是今日空等一场,自己没有幸她。 其实只要不太过,也并不影响明日之事。 他轻轻“嗯”了声,摩挲着她的后腰:“都依你。” 姜姝仪也顾不上痒痒了,抱住他的脖颈,眸光在黑暗中仿佛发光:“那臣妾明日可以去探望苗姐姐吗?” 后腰上的痒意戛然而止。 姜姝仪还没反应过来,搭在她腰上的手便离开了。 “原来是为了这个。”裴琰声线平和,只是没有什么温度,重新平躺了回去:“看来乾清宫你也是待腻了,何须明日,眼下朕就可以让程守忠送你回去。” 又生气了。 姜姝仪敏锐地捕捉到了裴琰的情绪,她一直没敢向裴琰打听外面的事就是这个缘故,不论前世今生,被幽禁起来时,裴琰似乎都不喜欢她提及外面的一切人和事。 她立刻改口:“臣妾没有!乾清宫臣妾一辈子也待不腻!” 裴琰没理她。 姜姝仪撑着被衾趴去了他胸口,哼咛撒娇:“是陛下忙,总无暇陪臣妾,臣妾一个人呆着没意思得紧,便想出去和姐妹们闲聊打发时光,若陛下能一直陪着臣妾,臣妾哪儿还惦记她们,就算是煜儿找母妃,臣妾也不去呢。” 裴琰还算受用,肯理她了,问:“芳初没陪你玩儿吗?” 姜姝仪想那能一样吗,芳初是裴琰的人,有些心腹之言根本不敢对她讲。 “臣妾在乾清宫就忍不住想陛下,与芳初玩着玩着,抬头一看空荡荡的宫殿,陛下又不在身边,就想哭了。” 裴琰忍不住心中发软。 他回抱住姜姝仪,轻揉她的后脑,有些无奈:“怎么这样黏人,朕最晚入夜就回来了。” 姜姝仪一声不吭地抱紧他。 这下轮到裴琰哄她了:“不难过,朕以后尽量早些回来就是了。” 他本想明日送走大军,就解了姜姝仪的禁足,放她回宫去的。 奈何姜姝仪太依赖他。 那便多等几日吧,等温寰行近西北,也更稳妥些。 姜姝仪委屈地嗯嗯了两声,也没敢再提出去见苗望舒冯依月的事。 真是白折腾。 * 大约是心有灵犀,姜姝仪这边才想着要见昔日姐妹,翌日冯依月就来了乾清宫外求见。 裴琰这时候已去城门送大军出征了,程守忠也跟着,主事的只有芳初和当值的程寿。 帝王都不在,自然是没法见的,程寿出去回绝,姜姝仪漫不经心地跟在他后头就要往外走。 芳初含笑无奈的声音从身后追来:“娘娘,您不能出去的。” 姜姝仪有些泄气地顿住脚步,转身看她:“本宫不出去,就在宫门处与冯美人说两句话,陛下没说这样都不许吧?” 芳初一脸为难:“这奴婢也实在不知呀,不如等陛下今日回来,娘娘问问?” 姜姝仪看着她,一字一顿:“本宫就要去,你拦不住,记住了吗?” 芳初疑惑地眨眨眼,便见姜娘娘忽转身往外跑去了。 她明白过来了,忍不住失笑。 姜娘娘人还不错,知道不为难下面人,自己把责担了。 与人方便与己方便,芳初顿了顿,才一副刚反应过来的样子,喊一声娘娘,着急地追了出去。 姜姝仪总算是见着冯依月了。 她比之前消瘦了些,但眉眼间稚气未脱,不像经了巨大变故的样子。 两人一个门槛外一个槛内,姜姝仪拉着她的手,还没问,冯依月就一股脑把话都说了:“妾身很好,柔嫔娘娘也什么事都没有,只苗姐姐不好,除了皮外伤,她膝盖伤的也重,太医说日后要好好将养,不然可能会间歇发作腿疼。” 她没有说一切都好,姜姝仪反倒安心了些,至少不是故意报喜不报忧。 “你别听那些太医敷衍,本宫不在,你们又没圣宠,他们才不肯费心医治呢,这骨头上的伤一耽搁就落一辈子的病根,你听本宫的,去太医院找康太医,他医术极好,又感念本宫对他的提携之恩,定能根治好望舒的腿。” 冯依月连连点头,又哽声问:“那娘娘呢?娘娘好不好?” 姜姝仪笑:“你看本宫不是好端端的吗?陛下对本宫很好,没让本宫受一点委屈。” 冯依月看着姜姝仪身上的宫女衣裳,红了眼眶。 好个鬼。 陛下肯定是生气,罚娘娘做奴婢了。 姜姝仪还要问温瑶最近有没有做什么,冯依月忽然上前两步抱住了她。 “娘娘,妾身一定会想法子弄死清嫔,为您和苗姐姐报仇。” 耳语的声音极轻,吓了姜姝仪一个激灵。 她扭头看程寿,见对方虽一直看着这边,但面色好奇,应该是没听到。 姜姝仪仍是心惊,赶紧压低声音道:“你自己的脑子多傻你又不是不清楚,可别乱惹事,本宫还没出去呢,你做什么之前先与望舒商量,若她觉得不行就止住,若不然别怪本宫自顾不暇,对你袖手旁观。” 冯依月只是在一瞬对温瑶恨到了极致才脱口而出这种话,她自然知道不能再给娘娘和姐姐添乱了。 “娘娘放心,妾身不会乱来,若真乱来了,娘娘不要妾身,妾身反而开怀。” 芳初在这时过来了,骂程寿:“我没拦住,你就不能拦拦娘娘,这若被外头的人看见娘娘在乾清宫,可怎么给陛下交代?” 程寿一懵,这才反应过来若万一有别的娘娘这时候过来求见,可不就撞见姜娘娘了吗。 他赶紧上前对姜姝仪道:“娘娘快回去吧,不可在这宫门口久留啊!” 姜姝仪也知道,又嘱咐冯依月几句,便回宫里去了。 裴琰今日回来的早。 姜姝仪正在殿内和芳初解九连环玩儿,听见外头动静不太像宫人发出来的,便往外去查看。 外殿,裴琰正坐在檀木雕椅上喝茶。 程寿在一旁躬身禀报:“......姜妃娘娘也抱住了冯美人,两人亲昵耳语了许久,直到芳初姑娘追出来才分开,之后姜妃娘娘还有些依依不舍,拉着冯美人叮嘱了两句才回殿,冯美人亦不舍得离开,站在宫门口良久,经奴才提醒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 第52章 罚一罚 姜姝仪目瞪口呆地听完了程寿绘声绘色的描述,等到裴琰掀眸看过来时,她转头就往内殿走。 也不知为什么,就是有一股强烈的心虚感袭来,她几乎跑回内殿,然后就想把门锁起来,自欺欺人当裴琰还没回来。 然而在乾清宫,她实在是没有这种倒反天罡,把帝王锁在外头的胆子。 不一会儿,程寿在门口喊她:“娘娘,陛下让您过去。” 姜姝仪抬头恶狠狠地瞪他。 程寿吓得赶紧低头。 姜姝仪再恼怒也不能现在报复,她重新回到外殿,站在裴琰面前,低着头捏衣带。 裴琰不紧不慢的声音从上首传来:“见到朕逃什么?” 姜姝仪听他的语气也不像生气,或许本来是生气的,被她一逃弄得又气又好笑,就动不起怒来了。 她微松了一口气,对着白玉凿花的地面,小声卖乖道:“怕陛下在气头上责罚臣妾,想着躲一会儿,陛下消气了就舍不得了。” 裴琰看见她低垂轻颤的浓密鸦睫,能想象出那双被遮掩的乌黑杏眸,此刻定是闪着狡黠的光。 他摩挲着杯盏,微弯唇角道:“朕本来是舍不得的,看你这样知错不认,还妄图逃避,便觉得还是得好好罚一罚,让你长记性才好。” 姜姝仪也顾不上装可怜了,连忙抬起头,见裴琰眼中噙着浅浅笑意,才知道他是说笑。 裴琰伸手:“过来。” 姜姝仪立刻听话上前,两只手抓住裴琰的手,讨好地揉捏,笑眸弯弯问:“陛下不生臣妾的气了吧?” 裴琰面容平和,仿佛并不在意:“你又没有私逃,只是与冯美人说几句话而已,朕何至于生气,不过身为后妃,还是要懂得自重身份,不可随意与人搂抱。” 姜姝仪往前走了两小步,站在裴琰微岔的双腿间,弯腰搂住他的脖颈,将下颌搭在他的肩膀上,对着他的耳尖轻轻吹了一口气。 裴琰眸色稍深,下一瞬便听她在耳边轻哼:“就要搂抱!” 他笑了一声。 当看到陛下抱起姜娘娘往内殿去时,程寿腿都软了。 程守忠默默跟在后头把内殿的门关上,回来后正要轻车熟路地吩咐宫人备水,就看见干儿子这副瘟鸡模样。 他不由得拿拂尘敲了程寿脑袋一下:“你干什么呢?” 程寿看着他,哆哆嗦嗦地问:“干,干爹,您说娘娘若是想打死我,陛下会为我求情吗?” 程守忠:“......娘娘为什么打死你?” 程寿把之前告姜娘娘状,正好被姜娘娘听见的事颤颤巍巍地说了一遍。 程守忠听罢冷笑道:“该!让你没眼色,话都不知道怎么禀,被打死一次就学聪明了。” 程寿差点吓死过去,很想问干爹一句:“人言否?” 他慌乱道:“干爹,是陛下让奴才看着娘娘一言一行,及时回禀的啊!陛下不能不管奴才吧?” 程守忠懒得搭理这个蠢儿子,把他撵一边去了。 * 姜姝仪确实想打一顿程寿。 然而还没瞅准时机,便被一不速之客打断。 这是大军出征的第二日,温瑶已然沉不住气了,晨会过后就来乾清宫求见。 先前陛下是为战事忧心,父亲已然做了元帅,陛下再不必殚精竭虑,也是时候该与她做真夫妻了…… 未几,程守忠出来了,揣着拂尘笑眯眯道:“清嫔娘娘请进殿内等吧,陛下这会儿还在御书房与吏部几位大人议政,兴许得过个把时辰才能回来。” 温瑶没被拦在门外,总算是定了心,抬步朝巍峨庄严的宫殿走去。 乾清宫她已然不陌生了,只是这次来,却发现很多地方都有些不对劲。 御案下换了张织锦地毯,绣纹精致华美,和之前那张素净的天差地别;桌上多了不少糕点碟,有几碟里面明显少了一两块;花几上摆着个粉彩绘花鸟图的双耳瓶,温瑶记得,先前明明是个天青色的纯色釉瓶。 还有殿内的熏香,泛着股清甜,像是女子喜爱的气息。 鬼使神差的,温瑶抬扭头看向内殿方向。 纱帐遮掩,她看不清里面,被什么驱使着,她抬步往那边走去。 “哎呦娘娘,这是陛下寝殿,可不能擅闯呐!” 程守忠赶紧上前高声阻拦。 姜姝仪在内殿胆战心惊,站在墙后一动不敢动,生怕发出声响。 她扭头看向身旁同样不敢出声的芳初,用眼神询问:不是让程守忠拦着温瑶不许进来吗?他怎么把人带进来了! 芳初一脸无辜地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外头,温瑶也回过神,知道自己有些失礼了。 她皱眉问:“陛下这几日有没有私底下临幸嫔妃?” 这兴师问罪般的语气,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太后娘娘来了呢。 程守忠腹诽一句,而后堆着笑:“若陛下召幸哪位嫔妃,后宫里能不知道消息吗?” 温瑶:“所以本宫问的是私底下,兴许哪个嫔妃狐媚,勾着陛下厮混,不敢传到后宫也未可知。” 程守忠继续敷衍堆笑:“哪有这种事,陛下的为人如何,娘娘还不知道吗?” 温瑶看程守忠神情不似作假,才稍稍安心,在一把远离那地毯的椅子上坐下,等着陛下回来。 外殿安静下来,可姜姝仪知道温瑶没走,就更提心吊胆了,唯恐发出一点儿声音引起她的注意。 芳初见姜娘娘连呼吸都不敢大声,在心中暗暗叹了口气。 对不住了姜娘娘,谁让您昨日与冯美人搂搂抱抱,惹了陛下生气呢。 殿内忽然发出一声脆响,是一只茶盏落在了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姜姝仪不可置信地瞪向芳初。 芳初的神情满是慌张,指了指离自己太近的茶案,摆着手用口型道:“奴婢不是故意的!” 是不是故意的还有什么要紧! “里面怎么回事?!” 温瑶立刻站起身,又要往内殿走,绷着脸问:“谁在里面?” 程守忠赶紧快步到她面前,跪下阻拦:“应是哪个御前宫女在清扫寝殿,不慎摔打了东西,惊扰到娘娘实在是罪该万死,回头陛下定会责罚她!” 温瑶呵斥他:“让开!本宫倒要看看哪个宫女这么大胆,本宫还在这里呢,她就进了寝殿,是打算爬龙床吗?” 姜姝仪吓得开始在殿内四处找能躲起来的地方。 芳初指指床榻,姜姝仪明白了,赶紧踮着脚冲向床榻。 她本是站在殿门东侧的墙后,床榻在西边,要过去就务必经过殿门,姜姝仪情急之下想不了那么多,温瑶却是眼睁睁看着一个身形窈窕的宫女径直往龙床方向冲。 “反了天了!!” 她怒斥一声,绕过程守忠就要进内殿,此时一道温和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清嫔这是要做什么?” ------------ 第53章 雀鸟 温瑶站住脚步回头,便见一身团龙袍的帝王不知何时站在了身后。 数日不曾私下相处,她本该与陛下好好温存关怀一番,可此刻却是顾不上。 温瑶指着内殿,冷声质问:“陛下,里面是何人!” 裴琰也没有追究她的不敬,朝内殿看了一眼,面上浮现起和煦的浅笑:“你说的大概是新来御前当差的宫女,她犯什么错了吗?” 姜姝仪一头把自己蒙进被衾里,想了想,还是露出个耳朵偷听。 温瑶看着裴琰的笑,只觉得格外刺眼,压抑着尽量冷静道:“她私爬龙床,臣妾亲眼所见,这等狐媚货色就当拉出去打死!” “拉出去打死。”裴琰轻轻重复了一遍这句话,把姜姝仪吓得抓紧了床褥,纵然知道大概不会,可还是忍不住联想他为了遮掩事情,不让太后生气,吩咐人把她蒙着脸堵着嘴丢出去打死。 “那倒罪不至此。” 听裴琰最终如此说,姜姝仪悬着的心才算落了回去。 “陛下糊涂!”温瑶怒火中烧:“臣妾知道陛下仁慈,可这种惑乱君心,胆大包天的东西若不处置,明日便会人人效仿,以为爬了龙床就能一步登天,到时候宫中纲纪何在?让臣妾说,不但要打死,连其父母也要坐罪!” 裴琰纠正:“她胆子不大。” 温瑶皱眉愣了一瞬,实在没想到他会说这句话:“陛下何意?” 裴琰笑意渐渐敛去,语气却仍是温和地解释:“朕的意思是,她胆子小,很听朕的话,朕不让做的事,她从来不会做。” 温瑶不自觉攥紧了发颤的掌心,有些不好的预感。 下一瞬,裴琰对上她的目光,眼神已然彻底淡了下来:“所以她爬龙床,也是经朕准允的,清嫔有何不满之处吗?” 温瑶后退了两步,不可置信地看着裴琰,仿佛在看一个显露原型的妖精。 “陛下这几日没有忙于军政,也没有身子不适,都是在与这个宫女厮混,是吗......” 裴琰:“对君王用厮混一词,清嫔觉得妥当吗?” 温瑶牙关打颤,不知该说些什么。 裴琰面色稍稍平缓:“清嫔,你先前不守宫规,屡次冒犯天颜,有朕故意放纵的缘故,所以朕不与你计较,可从今日起,你该好好谨言慎行,安守本分,否则当日答应邱氏的下场,也会是你的下场。” 先前温瑶只是恼怒愤恨,可在听了这句话后,对上裴琰眸光中的幽色,便觉眼前人化身成了一条巨蟒,用竖瞳盯着自己,吐着蛇信,让她浑身从头到脚都禁不住发起恶寒。 不。 她嫁的人明明端方君子,是儒雅帝王,怎么会露出这般模样,怎么会说出这种话! 温瑶腿一软,险些跌倒,幸而轻蕊扶住了她。 轻蕊笑道:“娘娘,陛下说的是,咱们回宫去吧,奴婢会奉陛下之命,好好教导娘娘宫里的规矩的。” 温瑶猛地扭头看向轻蕊,看到她坦然的面色,再看向陛下云淡风轻的神色,恍惚间明白了什么。 她觉得天旋地转,双耳嗡鸣,狠狠推开轻蕊,往殿外踉跄走去。 轻蕊向裴琰行了个礼,便追了出去。 裴琰低声对程守忠吩咐了几句,而后抬步往内殿走去。 龙榻上的锦被鼓鼓的,显然有人躲在了里面。 他走到床边坐下,隔着锦被拍了拍最鼓之处,下一瞬姜姝仪便披着被子起身,扑过来紧紧抱住了他的腰。 “臣妾以为陛下要听温瑶之言,打死臣妾......” 她嗓音委屈幽怨,裴琰知她是撒娇,失笑道:“朕如何舍得。” 芳初极有眼色地收拾好地上的碎瓷片,退去了外面。 姜姝仪仰头望着裴琰,因刚才听见他与温瑶的对话,此时眸光发亮,按捺不住激动地问:“陛下怎么训斥清嫔妹妹了呀?陛下不是很喜欢她吗?这样清嫔妹妹定然会伤心的呀,陛下不心疼吗?” 她的心思都写在脸上,裴琰这会儿若说心疼,只怕她立刻就要撇了嘴哭。 裴琰刚才吓了她,这会儿便不忍心再逗,为她整理凌乱的鬓发,温柔道:“朕心疼谁,你不知道吗?” 姜姝仪唇角立刻就绷不住上扬了起来。 她蹭裴琰的手,嗓音更娇了:“那太后娘娘若怪罪了可怎么办呀?陛下孝顺,会不会又去安慰清嫔妹妹,然后再也不让臣妾住在乾清宫了呀?” 裴琰觉得她很得寸进尺。 他伸出手背让她蹭,一面问:“朕若那样孝顺,还会私藏你在乾清宫吗?” 姜姝仪终是忍不住,笑出了声,而后觉得这样不太对,想忍又忍不住,干脆一头扎进裴琰怀里,咬着唇笑得双肩颤抖。 裴琰看着怀中的人,窗外的春光落进来,将她满头浓郁鬓发镀了层金辉,暖融融的,犹如他在年少某个冬日黄昏,勤勉于功课时,偶尔一瞥看到窗外枝头,站着的那只浑身金光的雀鸟。 那只雀鸟蹦蹦跳跳,鲜活明丽,他忽然起了想捉下豢养的心思,只是在拿起弹弓,对准那鸟的后腿时,忽然想到自己尚且生死未卜,要时不时承受欺凌,何以对另一条性命负责,便歇心作罢。 如今,倒是能好好豢养了。 “姜姝仪,朕记得你没有小字。” 姜姝仪堪堪止了笑,不知裴琰为何忽然问起这个,弯着眉眼如实道:“是呀。” 她阿娘不识字,觉得父亲起的姝仪二字便极好,没有起别的,嫡母更不会费这个心思,至于父亲,若非为了体统,只怕连名都懒得想。 裴琰垂眸看着她,语调温和:“朕给你起一个,叫阿雀可好?” 姜姝仪:......好俗。 她眨了眨眼,委婉道:“臣妾家中有一个婢女,好像就叫什么鸟儿雀儿的。” 裴琰摩挲她的脸颊:“她卖身到你家,自然是你们家的雀鸟,而你的身子性命都交托给了朕,自然便是朕一人的雀鸟,你说对不对?” 姜姝仪见他主意已定的样子,只能试着接受。 金雀钗还是好物件呢,叫雀怎么了! “对......那陛下可不可以只私下唤呀,臣妾怕其它姐妹取笑......” 她还是难以接受!裴琰一个温和清雅,文韬武略的帝王是怎么起出这么个俗气小气的小字的! ------------ 第54章 一幅画 温瑶失魂落魄地回到长乐宫,立刻要写家书给父亲。 若父亲知道她在宫中受了这样的委屈,定然要来撑腰,威胁也好,兵谏也罢,她要父亲带她回家,再也不要留在这皇宫里了! 然而等要落笔的时候,她握着紫檀木的笔杆忽然有些迷茫。 写给谁呢?父亲已然出征去了,如何能收到她的信...... 那便写给母亲吧,母亲应当有法子让人追上行军的父亲报信。 温瑶打定了主意,正要动笔,忽听殿外一阵兵荒马乱之声。 她心一惊,搁下笔去外面查看。 是几名御前侍卫正在大张旗鼓地抓人,一个太监被押住了,哭嚎着冤枉,眼看就要被拖走。 “放肆!” 温瑶认出那两个太监是帮自己向外传递家书的,怒斥一声道:“你们反天了吗?在本宫宫里做什么!” 一名御前侍卫转过身来,对着她行一礼,神色肃正道:“清嫔娘娘,此奴私自结交外臣,屡次做传递报信之事,罪无可恕,臣奉陛下之命,这就将他带去慎刑司正法。” 温瑶一时惊得打了个颤栗。 陛下竟连这个都知道...... 轻蕊亦在庭院中站着,对侍卫首领询问:“还有清嫔娘娘的带入宫的侍婢抱琴,也是知道主子私下送信之事的,陛下可要处置了?” 那侍卫统领挥了挥手道:“一起带走。” 抱琴因为惹温瑶不悦,这几日都不得近身伺候,待被从宫女庑房中抓出来,还不知什么情形,懵怔地问娘娘发生了什么。 温瑶顾不上她,声音发抖道:“你们以下犯上,本宫要去见姑母,要去见姑母......” “陛下有旨,清嫔自即日起禁足,无诏擅出,以抗旨之罪论处。” 侍卫统领言罢,不再与她多说,带着两个奴婢离开。 温瑶听着抱琴的哭喊声,再也撑不住,瘫坐在了地上。 轻蕊上前搀扶她,语气不卑不亢道:“娘娘不必忧心,陛下没有怪罪您,您只要继续听奴婢的话,以后在宫中恪守宫规,还是能安稳一生的。” 温瑶眸光空洞地望着西北方向,缓缓攥紧了双拳。 * 清嫔禁足的消息在不刻意遮掩的情况下,在第二日便传到了太后耳中。 乾清宫,姜姝仪正在伺候裴琰笔墨。 因着她昨夜总旁敲侧击说阿雀这个名像奴婢,裴琰有了些许的不悦,罚她今日做一日奴婢的活计。 姜姝仪有一下没一下地研着墨,偷眼瞧作画的裴琰,裴琰若有所觉,头也未抬道:“站起来研,这样研不好。” 裴琰坐在书案后,姜姝仪便搬了把太师椅在旁侧坐着,此刻闻言只能站起来,一边磨墨,一边好奇地往画上瞧。 “陛下画的是山水图吗?” 裴琰:“不是。” 姜姝仪只看到个树杈子,倒确实没有山和水。 她研的差不多了就停下手,揉揉有点发酸的手腕,重新坐回椅子上。 画已然大致能看出是什么了,有树,有花圃,有檐牙高啄,还有系着绸带的风铃。 “像是宫里的景象呀。” 裴琰夸她:“聪慧。” 姜姝仪自己都臊得慌,宫殿都出来了,傻子才看不出来。 她捧着脸继续看。 裴琰反倒顿了顿笔,忽然抬眸看向她。 姜姝仪歪了歪头:“陛下怎么不画了?” 裴琰没答她,深深看她一眼,才继续落笔。 这次是在为那棵树点缀花叶,而后又蘸墨,在花叶间勾勒出一个圆润灵动的雀鸟。 雀鸟歪着头,尖喙微微张着,像是在疑惑什么,又像是在撒娇求人抚摸。 姜姝仪惊叹:“哇,好传神呀,陛下风景画的虽好,却有些太过板正,死气沉沉了,这只雀儿一来,整幅画都鲜活了!” 裴琰弯唇:“是传神。” 此时殿外忽传来喧闹声,而后程守忠推门进来了,禀报道:“陛下,太后娘娘为清嫔一事来了。” 裴琰停下笔,收敛了眸中笑意。 姜姝仪对这种情况倒是轻车熟路了,怕被太后看出端倪,先蹑手蹑脚地把椅子搬回了原位,而后回到裴琰身边,指指内殿小声问:“臣妾还躲进去?” “不必。”裴琰将未完的画压在镇纸下,对程守忠道:“告诉母后,请她先回宫,朕处理过手头的事,随后就去慈宁宫请安。” 程守忠应“是”退了下去。 裴琰又看向姜姝仪,才要开口,姜姝仪便明白了,抢先信誓旦旦地保证:“谁来臣妾都不出去!老老实实地待在殿里等陛下回来!” 裴琰便笑了:“好,很听话。” 那能不听话吗,昨日温瑶闯进来的事可是把姜姝仪吓了个半死,事后才知道温瑶是打着太后名义来的,程守忠不敢拦。 裴琰还告诉她,温瑶出去后肯定会把乾清宫有个宫女爬床一事说出去,这几日估摸着会有不少嫔妃打着求见的名头过来一探究竟,她最好连大殿都不要出。 姜姝仪都认真地听进去了。 裴琰离开后不久,芳初就又来了,若在往常,姜姝仪就高高兴兴地带着她去内殿玩儿了,今日却不想理她。 芳初行了个礼后,笑着走过来:“娘娘还生气呢?” 姜姝仪仍不理她,走到花几前,去摆弄上面的双耳瓶,粉彩绘花鸟的图案,在春日里摆着好看极了。 芳初无奈道:“奴婢昨日真不是故意的,娘娘想想,清嫔若是发现了您,对您不利,陛下回来后能饶过奴婢吗?” 姜姝仪冷哼一声:“本宫不止为这个生气。” 芳初了然:“那就是奴婢为程寿求情的事了。” 姜姝仪扭头瞪她:“你也知道?本宫以为这么多日相处下来,你除了忠于陛下外,当视本宫最重的,结果还是一心向着同僚,既然如此,本宫不用你陪着!” “娘娘啊。”芳初苦笑一声,叹了口气:“您知不知道,那二十板子下去会把人打成什么模样,程寿得多少日下不来床,他也才不过十五岁,还没成......及冠。” 姜姝仪听了更不高兴:“芳初,本宫是主子,他是奴才,他胡言乱语,惹了本宫恼怒,本宫就是打死他又如何?二十板子已是开恩了,你这么说,是觉得本宫不仁吗?” 芳初立刻跪下了,无辜地看着她:“娘娘明鉴呀!奴婢绝对没有这个意思,娘娘若不仁,奴婢这张嘴早就该挨打了!” 姜姝仪绷着脸:“你也知道啊。” 芳初看出她态度的松动,连忙笑着拉住她的裙角轻晃:“所以娘娘最宽仁,最疼奴婢了!” ------------ 第55章 陛下伤在哪儿? 慈宁宫内。 温太后自寿宴后就彻底“病愈”了,不再整日卧休养,此刻她在殿内发怒,摔砸了一堆杯盏花瓶等瓷器,裴琰进来时,都有些许的无从下脚。 在温太后瞪视的目光下,他在门口跪下,面色如常地道:“给母后请安。” 温太后下意识想去扶他,好在忍住了,站在原地板着脸道:“你不用给哀家请安,你干脆拿条绳子勒死哀家的好!” 裴琰轻笑,伸手去捡地上的碎瓷片,边道:“母后何出此言,朕心中不安。” 温太后提起这个就来气:“瑶儿是哀家最小的侄女,哥哥的心肝肉啊!她犯了什么错你要禁足她?连哀家下令解禁都不行,你是想气死哀家是不是?” 裴琰仍是和往常一样,温顺地低垂着眼睫,轻声道:“朕不喜欢她。” “不喜欢你也不能禁足她啊!” 温太后吼完才觉得不对劲,皱眉:“你不是前不久还连召她侍寝吗,怎么又不喜欢?你们闹别扭了?” 裴琰将捡起的碎瓷片拿在左手,右手继续捡:“一直都不喜欢,先前是为了母后开怀,强装的喜欢。” 温太后惊讶地瞪大了眼。 裴琰继续道:“她总冒犯朕,母后知道的,朕幼时过得苦,最厌恶被人颐指气使了。” 温太后气势一下子有些弱了。 每次儿子提起年幼时的事,她都忍不住有点心虚愧疚。 温太后咽了咽喉咙,软下态度,想跟他讲讲道理:“琰儿,瑶儿做的不对,你告诉哀家啊,哀家会劝她,你禁足她,多伤她的颜面呐。” 裴琰默然了须臾,而后语气疑惑地问:“母后何必一直管她呢?您又不曾养育过她,她的生死与您何干。” 温太后被这混账话又惹起气来:“她可是哀家的亲侄女儿!” 裴琰轻笑:“朕不也是母后的亲儿子吗?” “你不是!” 吼声落地,裴琰“嘶”了声,将手中瓷片放到地上,只见那带着薄茧的掌心出现一条浅浅划伤。 他摊开给温太后看:“母后,朕划着手了。” 温太后本是心里揪了一下,想过去关切的,见状又不想了。 她这个儿子自幼心性坚韧,受了大伤都不爱吭声,如今不过划一下而已,连血都没出,算得了什么,无非是想卖乖不让自己再提瑶儿的事罢了。 但那怎么可能!哥哥临行前还交代她照顾瑶儿,瑶儿受了委屈,她怎么跟哥哥交代! 温太后仍是怒气冲冲的:“琰儿,你若还认哀家这个娘,就赶紧解了瑶儿的禁足,否则哀家就再也不认你这个儿子!” 裴琰慢慢收回了手。 “朕不会解的,母后不认便不认吧。” 温太后何曾被他这么顶撞过!颤抖着手指向他:“你,你是想气死哀家吗?果然啊......哥哥说的对,别人生的孩子养不熟,若我琛儿还在,如何会这么忤逆哀家,哀家命苦啊......” 裴琰面色和缓,用受伤的手按着地面起身,弯腰抚一抚膝上微皱的衣料,而后直身望着哭天抢地的温太后,含笑道:“人思虑的越多,寿数便越短,朕希望母后好好保重身子,少思少虑,安养天年。” 温太后不知道他怎么又忽然笑了,一时不知该不该继续哭嚎,再仔细一品他这话,忽然又有些狐疑:“什么意思?你咒哀家?还是恐吓哀家?” 裴琰行了一礼,便转身离开。 温太后想追,可前头全是碎瓷片,怕扎伤了脚,她只能气急败坏地喊裴琰的名字。 * 乾清宫。 姜姝仪被芳初哄得差不多时,裴琰回来了。 才离开了不到两刻钟,姜姝仪见他面色不算太好,便凑上前,仰头打量他。 裴琰亦垂眸静静看着她。 姜姝仪就知道他确实有些不高兴了。 她一把抱住裴琰,在他胸口蹭了蹭,软声问:“太后娘娘因为陛下训斥清嫔的事生气了吗?” 姜姝仪并不知道温瑶被禁足的事,此刻忍不住有些忐忑,生怕裴琰为了哄太后开怀,又开始召幸温瑶。 裴琰本想抱她,握了握垂在身侧的手,又改变了主意:“你压着朕受伤的手了。” 姜姝仪吓得赶紧撤开:“受伤?手怎么伤了?” 她拉起裴琰的左手,没看到伤,正要去找右手,裴琰将右手背到身后,皱眉道:“就是左手。” “嗯?”姜姝仪只能重新拉起右手打量,这次怕挡光往旁边移了移,凑近了仔细观察,才瞧见了一道几不可见的浅白色划痕。 她有些许无言,轻轻戳了戳那白痕旁边:“陛下是说这个吗?” 裴琰此刻也看到自己的手了,眼睫轻颤:“......嗯。” 姜姝仪听出他的尴尬了,强忍住笑意,配合地给他吹了吹:“不疼不疼,这伤大概不用包扎,仔细别再碰着,到明早就好了。” 裴琰并不用她像哄孩童那样哄自己。 他面色平静地收回手,若无其事地谈起别的事:“你想回宫去吗?朕可以解了你的禁足。” 姜姝仪愣了一下。 若换在上午,她也是高兴的,可刚去完慈宁宫回来就要放她走,就不由得让人多想了。 这是要让她给旁人腾地方吗? 裴琰没听到她回应,倒眼看着她看向自己的目光越来越幽怨,越来越委屈,甚至透着凄凉,活像被主人抛弃的小兽。 他顿了顿,解释:“你若不想走,也可以多留两日,只是不能一直私藏在朕这里,你并没有犯错,昭阳宫对外禁足太久,于你的名声不好。” 姜姝仪没忍住恍了一下神,只因裴琰这话与前世亲征前所说的太像了。 他那时亦是告诉她,不能一直在昭阳宫禁足下去,否则臣民百姓愈发会认定她是个妖妃,认定她罪孽深重只能囚禁终生,甚至编排出昭阳宫周围贴满了符纸,平日帝王会时不时扔几个嫔妃宫女进去让她吃这种无稽之谈。 姜姝仪知道,裴琰爱惜自身的名声,所以爱屋及乌,也爱惜她的名声。 可惜上辈子终究没能等到裴琰凯旋,解除禁足,她就惨死在那个冬日了。 姜姝仪想到这个,是真的有些想哭了,紧紧抓住裴琰的袖子,仰头望着他倔强道:“臣妾不出去,禁足就禁足吧,只要能安安稳稳陪陛下一辈子,臣妾半分都不在乎名声。” ------------ 第56章 小惩大诫 裴琰便知会是这么个结果。 他叹了口气,带姜姝仪进内殿,唤她坐进自己怀里,温声细语:“都是孩子的母亲了,怎么还说这种赌气的话。” 姜姝仪想起裴煜就更不舒服了,抓着裴琰的手,闷声道:“做了母亲就要变得稳重端庄,事事以孩子为先,舍弃自己从前的性子吗?” 裴琰语气无奈:“朕何尝有这个意思,只是你很疼他,朕才拿他来劝你。” 姜姝仪掰他手指,轻哼:“臣妾不疼他了,臣妾就想被陛下疼。” 裴琰笑了一声,反握住她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揉捏:“你不过说说罢了,这世间什么都比不过血亲,他是你亲生的孩子,你如今因为难产一事留下心病不敢见他,可过个一年两年,看到他已然长大,再不是当初害你疼痛的模样,粉雕玉琢,咿咿呀呀唤你母妃,你还能不心软吗?” 姜姝仪不心软,还有些心梗。 她依偎在裴琰胸前,反驳:“血亲半分都不重要,父亲与我有血亲,可他根本不管我,妹妹与我有血亲,可她总是想坑害我,陛下虽与臣妾没有血亲,却待臣妾最好,是臣妾在世间最重要的人,骨肉血亲根本不能与您相提并论。” 裴琰忍不住唇角上扬。 他松开姜姝仪的手,轻轻捏着她的脸颊朝向自己,含笑问:“知道对着君王不能说诓骗之言吗?” 姜姝仪眨了眨眼,举起三根手指:“臣妾若有半分虚言,就天——唔!” 裴琰把她的唇瓣捏上了。 他眼中噙着笑意,眸光却晦暗不明:“不用上天,你若敢欺君,朕自有惩诫你的办法。” 姜姝仪呜呜两声,裴琰松开手,她立刻张口咬住他的手指,得意洋洋地看着他。 裴琰不知她又要玩儿什么。 他温声:“松口。” 姜姝仪没松,还轻轻舔舐了一下。 裴琰叹了口气:“胡闹。” 姜姝仪松了口,弯眸笑道:“陛下连臣妾发誓都不忍,被臣妾冒犯了也不生气,还说惩诫臣妾,臣妾才不信呢。” 裴琰看看自己的指尖,若有所思:“果真不信?” 姜姝仪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点了点头。 很快她就怕了。 当被裴琰按下时,姜姝仪惊慌失色,看看背后的窗棂,想要坐起来:“不行不行,去床榻上好不好?庭院里还有洒扫的宫人!” 两人在临窗的长榻上,身后便是窗子,姜姝仪都能听见宫人洒扫地面的声音。 裴琰轻而易举让她动弹不得,态度温和却强硬:“小惩大诫,怎能让你好受,若觉得羞臊,就忍着不要出声。” 那怎么忍得住! * 姜姝仪不想理裴琰了。 叫水清洗过后,她在床榻上独自哭了许久,裴琰如何哄都无用,哭累了也不肯出去见人,裴琰没法子,只能把芳初叫进来,然而姜姝仪连她也不肯见了,直接把头蒙进被衾里。 裴琰拍着锦被里的人,无奈道:“你起来问问她,可听见了什么动静。” 姜姝仪觉得除非宫人们是聋子,不然什么动静都听见了! 她不动,裴琰看向芳初。 芳初会意,在心中长长叹了口气,觉得今日黄历写的可能是宜装病,不宜当差。 她走上前,故作疑惑地问:“陛下说的是什么动静?奴婢刚才只顾与程寿闲聊,没留心外头的声音,还请陛下娘娘恕罪。” 裴琰低头:“你听见没有,他们没人留心这里。” 姜姝仪把被衾拉下一截,含泪瞪裴琰:“她在外殿,没听见也是寻常,方才在庭院里打扫的宫人肯定听见了!” 裴琰将被角掖好:“听见就听见,朕这里的宫人都很有规矩,不敢私下议论什么。” 姜姝仪不搭理他,看向芳初,有些抽噎地吩咐:“收拾东西,本宫现在就要回昭阳宫去。” 芳初看看陛下的脸色,笑道:“这奴婢可不敢,娘娘若走了,陛下生气要打死奴婢可怎么办。” 姜姝仪带着怨气:“你放心吧,咱们陛下仁慈待下,舍不得罚宫人,只会罚本宫!” 裴琰明白了。 若说声响,往常哪怕在床榻上,宫人也难免会听见一些,今姜姝仪日气恼,最大的原因应当是自己刚才太过强硬,说要罚她,就没有像往日那样时时体恤怜惜。 他笑叹一声:“朕如何舍得罚你,若真的罚了你,你现在哪里还能这样底气十足的顶撞朕?” 姜姝仪想了想,好像有道理,前世被他“重罚”后,她连犟嘴的力气都没有了。 可她还是有些羞恼,需要个台阶才能跟裴琰和好。 “再过两日你就要回昭阳宫了,真的要与朕闹别扭吗?” 裴琰柔缓下来的声音格外惑人,姜姝仪甚至听出了几分落寞可怜。 她对上裴琰点漆般的眸子,轻哼一声:“要陛下抱!” 裴琰失笑,应声“好”,张开双臂,让姜姝仪贴进自己的怀里。 * 裴琰打定主意要让姜姝仪离开,姜姝仪也知道自己不可能一辈子躲在乾清宫,外面还有许多事等她处置。 这两日她格外黏着裴琰,裴琰总叹气,说她这样不好,可眉眼间却带着笑。 姜姝仪就继续黏他。 不过终究还是在第四日,裴琰下定决心要让她回宫。 “你若想朕了,拿着玉佩什么时候来都可以。” 裴琰垂眸看着紧紧抱住自己胳膊的姜姝仪,已经不知第多少次无奈叹气。 姜姝仪声音委屈:“离了陛下,太后娘娘和清嫔欺负臣妾怎么办?” 她需要讨个准话,如果出去不能护着自己人,不能对六宫耀武扬威,她宁可赖在乾清宫。 裴琰:“不是与你说了吗,母后病了,没有心思再管嫔妃之事,清嫔如今也正在禁足。” 他想了想,又补充:“即便清嫔日后解除禁足,她位分比你低,你只要别光明正大闹得太过分,是没人管你对她做什么的。” 姜姝仪眸光一亮。 她忍着高兴,尽量可怜巴巴道:“那比臣妾位分高的娘娘们呢?她们欺负臣妾可怎么办呀?” 裴琰垂眸看着她:“朕养了你半月倒把你养傻了吗?你以前都不曾在她们那里受过委屈,如今朕更疼你了,你反而要找委屈受?” 姜姝仪顿时激动不已。 要的就是这句话,这下出去后她可就谁都不怕了! ------------ 第57章 惊梦 入夜,昭阳宫灯火通明。 玉珠从早上便得到娘娘今日要回来的消息,翘首以盼到晌午,黄昏,都没见娘娘的身影。 她几次去找门口侍卫交涉,对方的回答都是让她等,皇宫里还能丢了娘娘不成? 直到天色彻底暗下,玉珠已然不抱希望了,一个小宫女才跑进来,高兴道:“玉珠姐姐,娘娘回来了!” 程守忠将姜姝仪送到殿内,笑着道:“今日天色已晚,娘娘早些安歇下吧,陛下说了,明日昭阳宫解禁的消息就会传到六宫里去,这几日的晨会娘娘想去就去,若才回来不适应,不去也无妨。” 这些话裴琰已对姜姝仪叮嘱过了,她打量着阔别半月的宫殿,顺便应他:“有劳公公了,玉珠,给赏钱。” 程守忠没敢收姜妃娘娘的银子,恭敬地告退离开了。 玉珠的性子与金珠不同,不善表达亲近,此刻看着许久不见的主子心中百感交集,红了眼却也没主动上前说一句讨巧的话。 还是姜姝仪不经意瞧见她在掉眼泪,顿时哭笑不得,逗她:“玉珠,你这样好像看见女儿回门的娘。” 玉珠赶紧擦掉眼泪,连连说不敢。 姜姝仪拉着她去软榻上坐下,询问自己不在的时候宫里可有什么事。 玉珠一五一十地禀报:“谨嫔和钱贵人曾来过几次,大概是想落井下石嘲讽娘娘,但都被门口的侍卫挡回去了,自觉没趣便没再来,咱们宫里一切都好,只是小皇子那里......” 她说到这儿起身,朝着姜姝仪跪了下去,愧疚道:“小皇子前两日哭闹不止,乳娘怎么哄也止不住,奴婢告诉侍卫叫来太医,查看后也说是没有病症,后来乳母见实在瞒不下去,才告诉奴婢,是金珠被娘娘撵离身边后,就常常过去陪伴小皇子,那两日金珠病了,没能过去,所以小皇子才哭。” 姜姝仪脸色沉了下来。 玉珠磕头认错:“是奴婢的错,未能及时发现金珠亲近小皇子,求娘娘责罚!” 姜姝仪倒没否认,金珠能偷偷与裴煜相处那么久,确实有她这个大宫女看管不力的错。 她只问:“现在呢?金珠可还在裴煜身边伺候?” 玉珠:“金珠的病到现在还没好,奴婢不敢让她接近小皇子,小皇子这两日还是哭,但比先前好些了。” 姜姝仪果断道:“不许金珠靠近裴煜,他爱哭就哭,哭一阵儿就好了,至于金珠那里,等她病好了让她过来本宫这里一趟,还有乳母,也要更换掉。” 她千辛万苦生下的东西,纵然不想要了,过继给苗望舒给冯依月,或是干脆送去文华殿眼不见心不烦,也不能白白便宜了上辈子和姜婉清一起坑害自己的人。 至于玉珠,姜姝仪也要告诫:“你是本宫的心腹,最大的好处就是细心,怎么能让这种事在眼皮底下发生?看在咱们一起长大的情分上,这次本宫就不计较了,以后上些心,别再让不轨之人有机可乘了。” 玉珠既愧又感恩,连连叩首应“是”。 时辰确实不早了,姜姝仪已在乾清宫用过晚膳,在院子里散散步就安寝了。 睡前想到明日可以打六宫众人一个措手不及,好好耀武扬威一番,她就兴奋不已,以至于辗转反侧到后半夜才睡着。 意识昏昏沉沉间,耳边忽响起做法念唱之声,不知是僧是道,一群人诵经的声音隐约传来,越来越响,到最后格外刺耳。 姜姝仪睁不开眼,想坐起身,四肢也用不上劲儿,心中顿时惊惧不已。 忽有一道熟悉的嗓音传来:“已经七七四十九日了,你们做法若无用,朕会砍下你们的人头给皇后献祭。” 是裴琰! 姜姝仪想喊他,却空自焦急,发不出一点声音。 接着是一老者的声音:“启禀陛下,使逝者复生本就是逆天之举,且昭僖皇后在世时,并无功德加身,反而造孽不少,能入轮回已是不易,复生之事,贫道只能尽力而为,不可强求。” 昭僖皇后? 姜姝仪害怕之余满头雾水,皇后活着时一般是没封号的,死了才加谥号,沈素贞死了? 死了跟她也没关系啊,她上辈子虽然害了一堆人,可到底还是顾念着刚入东宫时的情分,没对皇后下手。 “若朕偏要强求呢?” 裴琰的嗓音一贯是温润柔和的,此刻却阴冷幽异,像是一尾有剧毒的蛇发出的吐信声,让人不寒而栗。 姜姝仪觉得听到的一切都诡异得要命,她快要吓死了,也有些意识到自己在做噩梦,只能拼命睁眼,拼命让自己喊出声来...... 耳边传来老道的一声叹息,而后那群人念唱的声音更大了。 “裴琰!” 姜姝仪终于喊出了声,同时睁开眼,望着黑漆漆的帐顶,惊恐到浑身发冷。 外殿守夜的玉珠听见声音,赶紧进来,边点烛火边问:“娘娘怎么了?” 姜姝仪捂着胸口坐起来,里面那颗心跳的极快,像是要破膛而出似的。 她的手握紧时有些许发抖,声音也是:“玉珠,我想见陛下......” 烛灯已然点亮了,玉珠披着衣裳走到床边,看见娘娘额间满是冷汗,关切地问:“娘娘是做噩梦了吗?现在才三更天,去不了乾清宫,奴婢陪着娘娘好不好?” 姜姝仪心中仍是惊惧的,好像只有被那人抱在怀里才能消解。 可她也知道今日才从乾清宫回来,因为做个噩梦就深夜跑回去很不成体统,说不定还会惹裴琰生气。 窗外夜幕漆黑,姜姝仪再也没有了入睡时的雀跃,只想天快些亮,快些亮,她要去乾清宫,要去见裴琰...... 唯恐睡着再做噩梦,姜姝仪让玉珠把殿内的烛灯全点亮,对着明晃晃的宫殿,心总算是安下几分,只是睡是不敢睡了,强撑着困意坐在床上等待天明。 * 天边将将泛起鱼肚白,帝王就上朝去了。 今日留在乾清宫值守的是程寿,正对着空荡荡的宫殿想念芳初姐姐,忽听外头传来宫人的请安声:“姜妃娘娘安。” 他吓了一激灵,差点以为听错了,然而一回头,就看见了匆匆进殿的姜妃娘娘。 程寿腿一软立刻跪在地上,颤颤巍巍道:“姜妃娘娘,您,您怎么这时候来了?” 姜姝仪扫他一眼:“本宫有陛下赏赐的玉佩,什么时候来见陛下都可以,你敢置喙?” 程寿吓得连连磕头:“奴才不敢!奴才不敢!” 他只是怕娘娘还惦记着那二十板子,专门挑陛下和芳初姐姐不在的时候来打他! 姜姝仪根本没空搭理他,困得要命,直接进了寝殿。 她脱掉外头的裙裳,上了熟悉的床榻躺下,把有裴琰气息的被子盖在身上,才觉得心中彻底安然,再也控制不住沉沉睡了过去。 ------------ 第58章 朕不会让你一个人害怕 姜姝仪也不知这一觉睡了多久,醒来时只听见外殿隐约有人说话的声音。 她坐起身,看一眼悬在床边,绣着金龙腾飞的帷帐,只觉心中无限安稳。 “娘娘醒了?” 芳初恰在此时进殿,瞧见她坐在床上,笑了笑,便转身出去报信了。 姜姝仪看一眼窗外天色,大约是晌午时分,回头便见一身月白常袍的裴琰走进来了,她担惊受怕了一夜,此刻总算见着依赖之人,忍不住红了眼圈,张开双臂,朝他委屈地唤了声:“陛下......” 裴琰那张温柔俊雅的脸上浮现些许无奈。 他快步走到床边坐下,将人抱入怀中,轻抚着她的后背叹了口气:“才走了一夜,怎么就又回来了?” 听到他这样的语气,姜姝仪紧绷着的神经彻底松懈,她抓着裴琰的衣襟,将脸埋在他胸口,颤抖着双肩泣不成声:“陛下不要再撵臣妾走了好不好?臣妾昨夜做噩梦了,醒来后好害怕,可枕边空荡冰凉,没有人来抱抱臣妾......” 裴琰抚摸她的动作微顿,感觉心脏一阵阵发紧。 他昨夜独寝也有些许不适,当时便猜测姜姝仪必然比自己难受百倍。 原想着下朝后去看看她,谁知回到乾清宫,便瞧见她蜷缩在自己的床榻上睡得昏沉。 待传来昭阳宫的宫女一问,方知她昨夜梦魇,想要来找自己却被宫女拦下,只能一直流泪独坐到天明。 “好,不会再撵你走。” 裴琰轻声应了,让她走本就是为她好,如今她这般不好,还走什么。 姜姝仪又哭了会儿,才抽泣着将昨夜梦魇的事告诉了裴琰,心有余悸道:“太真了,就好像在臣妾耳边说话似的,臣妾也做过噩梦,可从没这样真切过,醒又醒不来,陛下不知道臣妾当时多害怕......” 裴琰能分辨出她不是在说谎求他怜惜。 更何况姜姝仪先前已然用梦魇的名头骗过他一次了,再骗也该想别的招数。 他思索了一下,还是吩咐叫来太医,担心这种惊梦是什么病症发作前的前兆。 王院判号过脉,问清了症状后,一脸了然地道:“启禀陛下,娘娘这种梦魇就是民间俗称的鬼压床,大约是睡姿不当,心中焦虑,亦或是遇到什么重大变故才会如此,只要放松心绪,不要把梦魇当成鬼怪作祟加重惊惧,就没什么大碍。” 重大变故?难道是上辈子被勒死的事儿? 姜姝仪靠坐在床头,有些许狐疑,她都重生将近一月了,要是因为这个,早就该梦魇了。 裴琰已然有了自己的猜测,沉吟片刻后,问:“这半月来姜妃日夜伴驾,与朕同寝同食,昨日朕撵了她回宫,是否因为这个缘故?” 王院判差点觉得自己耳朵聋了,不敢相信听到了什么。 他在宫里当差,对姜妃之前被禁足的事自然有所耳闻,怎么,怎么就变成了和日夜伴驾,和帝王同寝同食? “想必,想必就是因为这个......” 王院判有些紧张,也不敢说别的,既然姜妃娘娘一直在陛下身边,没有被禁足,怎么可能会焦虑忧思,又哪儿能遭什么变故。 看到陛下脸色不太好,王院判连忙补充:“乍然离开熟悉之处,是会诱发梦魇之症,不过与别的复杂诱因相比,这还是好的,只消让娘娘适应适应,过几日就好了。” 裴琰忽然看向他,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你的意思是让朕放任姜妃梦魇,不管不顾吗?” 姜姝仪闻言立刻抓住了裴琰的手,着急地央求:“陛下不要!臣妾不想醒来时孤零零一个人,臣妾要陛下陪着!” 王院判还是听得出好赖话的,霎时汗流浃背,赶紧顺着娘娘的话道:“臣无此意!臣无此意!娘娘的梦魇之症,最好还是有亲近之人陪着,这样惊惧会减轻许多!” 裴琰没理他,只管低头哄姜姝仪:“没有不管你,也不会让你一个人害怕。” 姜姝仪红着眼“嗯”了声,却不肯松开他的手。 裴琰扫王院判一眼:“去开几副安神的汤药,退下吧。” 王院判连忙应“是”,战战兢兢地退了下去。 待他离开,裴琰将不安的姜姝仪重新搂入怀中,抚慰道:“不要怕,这世上没有鬼神邪祟,你只是做了个噩梦而已,就拿皇后来说,她就算薨逝了,朕也不会给她定昭僖二字做谥号,这与她的性子不符,更不会让人做法反魂,那是昏君所为,所以你梦中全是无稽之谈,不要吓自己了,知道吗。” 姜姝仪上辈子也是很不信鬼神之事的,可重生了一遭,却是忍不住多想。 她依偎着裴琰,可怜兮兮道:“臣妾知道,可还是有些怕,陛下这段时日能不召旁人侍寝,只陪着臣妾吗?” 裴琰耐心重复方才的话:“嗯,朕不会让你一个人害怕。” 姜姝仪蹭着他的胸口软声说“好”。 * 是夜,裴琰在入睡时抱着姜姝仪。 一晚安稳无梦。 翌日醒来,姜姝仪觉得神清气爽,已然把前夜梦魇一事抛之脑后,听到外间有动静,便穿上绣鞋出去。 裴琰正由程守忠服侍着穿戴朝服冠带时,看到她,唤过来问:“昨夜可有梦魇?” 姜姝仪弯起笑眸:“有陛下的龙气镇压,臣妾昨夜睡得极安稳。” 裴琰弯了弯唇角,见她眼巴巴盯着自己,瞥瞥程守忠,程守忠立刻会意,笑着让开位置,让姜妃娘娘帮陛下更衣。 姜姝仪凑上前,踮着脚为裴琰整理朝冠,听他温声道:“你现在没有被禁足,不用一直留在乾清宫等朕回来,用过早膳后,想去御花园逛逛,或是要找谁闲聊都可以,入夜前回来就好。” 裴琰已然想清楚,之前执意把姜姝仪送回宫的事是操之过急了,姜姝仪被关在乾清宫这半月来,一日比一日依赖他,如何受得了一夕之间被舍弃,还是要慢慢来。 如今就先放她出去走走吧。 姜姝仪一下子又雀跃起来了。 这会儿坤宁宫应当也正要晨会了,可不正是耀武扬威的好时候吗? 她乖乖巧巧地送走裴琰,立刻吩咐芳初给她更衣,梳好华美的发髻,往坤宁宫去。 ------------ 第59章 耀武扬威 姜姝仪到坤宁宫时,众妃都已到齐,皇后也已坐在上首,本来正训示着话,听到宫人通禀,便停了下来。 姜姝仪走到殿内正中央,慢慢悠悠地行了个礼:“臣妾给皇后娘娘请安,臣妾来迟,娘娘不会计较吧?” 六宫众人神色各异。 姜妃才解除禁足就在乾清宫留宿的事已经传遍了后宫,陛下还亲自诏示,说之前姜妃无过,禁足乃是自请,为的是静心钻研佛经。 这理由自是鬼都不信,但姜妃复宠,陛下对其宠爱更甚一事,却是人人皆知了。 冯依月激动得差点站起来,立刻兴奋地看向后面的苗姐姐,苗望舒轻轻点头。 沈皇后看见姜姝仪,面色一如既往地沉了下来,冷冷道:“你不来本宫也不会计较。” 姜姝仪便直起腰,视线在殿内扫视一圈,落向谨嫔和钱贵人,故意问:“本宫被禁足这段日子,听说你们屡次来登门求见,是有这件事吧?” 谨嫔既畏惧又不想丢面子,低下头避而不答,钱贵人忙笑道:“是,是去求见过两三回......” 姜姝仪一脸若有所思:“在本宫禁足时都要求见,想必是天大的事,现在本宫站在你眼前了,说吧。” 钱贵人一噎。 在座但凡不傻的都知道她二人是去落井下石的,这可要怎么编...... 她求助地看向谨嫔。 谨嫔瞪她:“跟本宫有什么关系,娘娘问的是你。” 钱贵人恨得咬了咬牙,只能硬着头皮道:“妾身,妾身是担心娘娘宫里的奴才拜高踩低,欺辱娘娘,想去看看娘娘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她这话落地,林常在噗嗤一声笑了,见众人看过来,赶紧解释:“妾身不是故意的!是钱贵人这话太好笑了,难道姐姐们信吗?” 钱贵人恨不能掐死她。 姜姝仪亦笑了声:“说得好啊,钱贵人,你觉得有人信吗?” 钱贵人再也坐不住了,起身跪在地上,低着头不敢再辩驳。 姜姝仪转向谨嫔,轻飘飘道:“你也跪下。” 谨嫔攥紧手掌,不愿受此侮辱,看向凤椅上的沈皇后:“皇后娘娘,姜妃如此嚣张,娘娘不管吗?” 沈皇后拨弄着袖中的佛珠,面色淡淡:“本宫告诫过你们不止一次,没事不要招惹姜妃,本宫纵有心想为你们做主,也无能为力。” 谨嫔又气又惧,还是不肯跪,柔嫔笑道:“看来谨嫔不思悔改,娘娘不如让宫人帮帮她。” 姜姝仪冷下了面色:“来人!” 谨嫔霎时起身跪了下去。 快到姜姝仪都没看清她的动作。 反应过来后,姜姝仪没忍住笑了:“谨嫔啊谨嫔,本宫以为你多大的气性呢。” 谨嫔羞臊得满脸涨红,可也只能隐忍着。 姜姝仪不紧不慢地走到自己的位子,款款坐下,瞥着她们道:“今日的晨会你们就跪着听吧,皇后娘娘的教训你们要好好记在心里,本宫睚眦必报,招惹本宫时就要想好结果。” 薛淑妃似有不忍,劝道:“姜妃妹妹,你这样未免也太折辱她们了,何苦呢。” 姜姝仪冷笑:“娘娘心肠这么慈善,怎么当初苗答应被清嫔磋磨时您作壁上观呢?难不成淑妃娘娘您是值日功曹化身的,专挑臣妾在的时候显圣?” 薛淑妃叹了口气,无奈地对谨嫔和钱贵人道:“两位妹妹也瞧见了,本宫已然尽力,可姜妃这性子,实在是劝不住啊。” 姜姝仪就看不惯她这副装好人的样子,直视着她逼问:“那清嫔的性子呢?娘娘也劝不住?还是清嫔在娘娘心里比臣妾还恶劣?” 薛淑妃瞟她一眼,没再说话。 姜姝仪不依不饶:“淑妃娘娘,臣妾本来不想顶撞您的,显得臣妾小人得志一般,可您实在是上赶着,苗答应当日受的侮辱比谨嫔和钱贵人要重多少,您当看不见,这会儿装模作样为这两人求情,无非是想让她们觉得您是好人,记恨臣妾罢了,这点心思谁看不出来。” 谨嫔和钱贵人本来对姜妃满腔愤恨,听见这话倒愣了愣。 薛淑妃面色难得不好看:“姜妃不要以己之心度人。” 姜姝仪:“臣妾有哪句话说错了吗?不是菩萨就别硬装,不然早晚要露馅。” “行了。” 沈皇后实在听不下去了,沉声打断:“姜妃若有话,私底下与她们说去,这是坤宁宫,本宫一日是皇后,就不容你如此放肆!” 姜姝仪仗着裴琰撑腰,今日是谁都不怕了,讥笑一声道:“皇后娘娘既是六宫之主,母仪天下,就不该眼看着嫔妃受辱,先前吴贵妃折辱冯美人,娘娘就当看不见,苗答应备受欺凌时,娘娘也是不管不顾,如此六宫怎么信服?” 沈皇后怒拍扶手:“冯美人受罚是因为出言不逊以下犯上!苗答应受罚也是太后娘娘的意思!都是罪有应得,本宫为何要管!” 姜姝仪顿了顿,呵笑:“在娘娘眼里谁不是罪有应得?亏得臣妾初入东宫时还把您当姐姐,想着能仰赖依靠您,如今看来,若无陛下庇佑,臣妾在您口中最后也只会落得个罪有应得的结果!” 沈皇后气得呛咳了起来。 素琴连忙服侍茶水,薛淑妃亦满脸焦急地出言关切。 姜姝仪看着沈皇后这般模样,觉得无趣,到底没再说什么。 晨会被这么一搅弄,很难继续下去了,沈皇后饮了热茶止住咳后,气息不匀地指着姜姝仪道:“本宫不用你信服,横竖本宫是母仪天下的皇后,你再嚣张,也不过是妃妾,等到色衰爱弛那一天,本宫倒要看你如何在宫中自处!” 沈皇后还是鲜少被气这么狠,语罢便直接起身回内殿去了,留下满殿嫔妃面面相觑。 姜姝仪也没想到直接把人气走了。 她目送沈皇后进了内殿,转头扫视满殿的嫔妃,除了自己人,大多都不敢跟她对视,也就林常在还朝她谄媚的笑。 姜姝仪扯了扯唇角,这个人她上辈子有印象,不算大奸大恶之人,但也好不到哪儿去,还蠢,沾上没好处。 她便只对众人道:“冯美人和苗答应与本宫情同姐妹,今后若让本宫知道你们谁欺负了她们,就仔细着吧。” 冯依月感动的捂着嘴掉眼泪,苗望舒见没人应答娘娘,笑着出声:“多谢娘娘,娘娘恩怨分明,妾身能与娘娘相交,实是三生有幸。” 姜姝仪回以一笑。 ------------ 第60章 姐姐...... 晨会后,姜姝仪和苗望舒,冯依月,柔嫔几人一起走在宫道上。 苗望舒穿得有些单薄,冯依月接过酥梨手中的披风给她披上,苗望舒望着她轻声道:“天已暖了,我不冷。” 冯依月坚持:“王太医说了,姐姐的腿不能受寒,不然可能复发。” 苗望舒笑了笑,没再拒绝。 姜姝仪难得见她们如此和谐,看了看苗望舒的腿,问道:“苗姐姐,你的腿王太医怎么说?” 苗望舒稍愣了一下,而后受宠若惊道:“妾身如今只是个末等答应,如何能当得起娘娘这声姐姐?” “你是为我才从昭仪变成答应的,我以后只视你为姐姐。” 被姜姝仪一脸认真地看着,苗望舒低下头,心中有愧。 其实那日就算自己没有出头,以陛下对娘娘的宠爱,也不会让娘娘受罚。 她选择出头那一刻除了为娘娘,其实更多是存着卖娘娘人情,求娘娘照拂依月这个傻子一辈子的私心。 “位分之事你也不必担心,等温将......”姜姝仪差点说露嘴,及时轻咳一声,转了话头:“等陛下高兴的时候,本宫就劝他复你的位分,如今你有什么需要的,尽管问本宫和柔嫔要,受了委屈也不许强忍着。” 苗望舒望着她轻笑:“多谢娘娘,” 姜姝仪又问起她的腿,得知终是落了病根。 冯依月见姜娘娘面上有难过之色,忙上前拉着两人的手握在一起,笑道:“都过去了,妾身会照看好苗姐姐,以后我们三人好好的!” 柔嫔跟在身后,扭头看枝头新开的杏花,毫不在意被排除在外。 此时,身后忽响起一声柔弱的:“姐姐......” 冯依月要扭头,姜姝仪已然听出是谁,沉下脸,拉住她道:“咱们走,不用管她。” 然而四人没走几步,姜婉清便追上前,挡在她们面前,委屈地看着姜姝仪:“姐姐还在生我的气吗?” 姜婉清特意换上了新秀入宫那日所穿的衣裙,料子是姐姐在她入宫前所赠,期盼姜姝仪看见了能想起姐妹之情。 冯依月见是她,简直要气死,赶紧对姜娘娘道:“娘娘别理她!您被禁足的时候,她百般讨好清嫔,还说在家中与您就不亲近,您禁足是罪有应得!” 柔嫔瞥姜婉清一眼,亦在旁附和:“嫔妾作证,冯美人说的没错,姜常在为讨好清嫔,明里暗里说了不少诋毁娘娘之言。” 姜婉清神色有些受伤:“姐姐,我们一母同胞,你宁可听信她们的一面之词,也不肯听亲妹妹的分辩吗?” 姜姝仪像吃了只苍蝇一样恶心。 她冷笑一声:“姜婉清,本宫今日倒是忘记处置你了。” 姜婉清看着姐姐冷淡,毫无半分情意的眸子,心底发颤之余,隐隐觉得怪异,弱声问:“姐姐,我不知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自我入宫,你就一直视我如仇敌,你还是我的那个姐姐吗?” 姜姝仪盯着她,脑中满是濒死的窒息和疼痛:“你姐姐已经被你亲手杀死了。” 姜婉清满头雾水,不知姐姐为何说这种莫名其妙的话,眼中还流露出一抹悲伤。 姜姝仪很快收敛情绪,皱眉道:“姜婉清,本宫早已看穿你那些卑劣心思了,你还这般装模作样,如跳梁小丑般在本宫面前添恶心,不觉得自己太过没脸没皮了吗?” 姜婉清从没被姐姐说过这么重的话,霎时白了脸。 “在你初入宫那日,本宫告诫过你,若不离本宫远些,本宫早晚有一日要了你的命,你好似没放在心上。” 姜姝仪歪头笑了笑:“你不是与本宫一母同胞,姐妹情深吗?姐姐帮了你多少次,你自己也数不清吧,这次你也帮帮本宫,回去自己自尽吧,免得脏了姐姐的手,让姐姐背一桩罪过。” 姜婉清艰难地吐出两个字:“姐姐......” 姜姝仪懒得再理她,对芳初道:“你看见了,姜常在挡着本宫的路,连个礼都不行,还出言放肆,回头本宫在陛下面前告状,你可得帮着说两句公道话。” 芳初视线在摇摇欲坠的姜婉清身上扫过,笑道:“娘娘放心吧,奴婢瞧见了。” 姜姝仪径直带着众人越过姜婉清离开,谈论起晌午吃什么。 姜婉清盯着她们的背影,听着姐姐的笑声,眼中难得透出几分迷茫。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从小到大,她为了在家中好好生存下去是有些小心思,可从没想置姐姐于死地,姐姐之前分明也是心甘情愿为她做一切的...... “活该。” 一声嘲讽拉回姜婉清的思绪,看见是谨嫔,不知听了多久,此刻神情很是幸灾乐祸:“让你两面三刀,前几日在清嫔面前奴颜婢膝,这会儿自作自受了吧?” 姜婉清咬牙看着她,谨嫔不可置信:“你还敢瞪本宫?!” 姜婉清赶紧收敛神色,低头恭敬道:“妾身不敢。” “你最好不敢。”谨嫔瞪着她:“你以为你现在还能倚仗谁?若惹恼了本宫,改日本宫上禀皇后娘娘,把你迁来本宫宫里,好好教教你规矩!” 姜婉清心中再愤恨,也不敢出一声 。 谨嫔这才满意地扬长而去。 * 姜姝仪在回乾清宫前去了一趟朝阳宫,叫来早已恢复伤势的程禄,不紧不慢地问:“本宫现在交代你做事,你不用去禀告陛下吧?” 程禄连忙道:“奴才已是娘娘的人了,绝不敢有二心!” 姜姝仪笑道:“你如果不得不禀告陛下,本宫也能理解,大不了有些事不交给你做,不会为难你,可你要是骗本宫,本宫可就要跟你算账了。” 程禄知道这是要让自己做些心腹之事了,赶紧争取:“奴才自离了乾清宫,就没再跟御前有半分牵扯,奴才这条命是娘娘给的,说句要掉脑袋的话,如今就是陛下问娘娘的事,只要娘娘不许奴才说,奴才被拷问死都不会透露半个字!” “好,本宫便信你一回,你在宫里当差多年,又是御前的人,应该知道怎么让一个无宠无势的嫔妃不好过,姜常在实在惹本宫厌烦,你去打点一下,帮本宫出口气。” 姜姝仪并不知程禄手段如何,不敢一下给他派杀人放火的活,只能先拿小事考验考验。 ------------ 第61章 非要挨着朕才行吗? 姜姝仪赶在午时出头回了乾清宫。 裴琰正在用膳,见她回来了,吩咐宫人添一副碗箸,语气平缓道:“朕还以为你午膳会在别处用。” 姜姝仪自觉在下首落座:“才不要去别处,陛下这里的饭菜最好吃了!” “原来是为了饭菜。”裴琰看她一眼,善解人意道:“朕改日给你的昭阳宫辟出一个小厨房,把朕这里的御厨送去,也免你奔波之苦。” 姜姝仪顿时变得委屈巴巴:“陛下说好不撵臣妾走的......” 裴琰知她这是卖乖,微弯唇角:“用膳吧,朕不撵你。” 待用完午膳,裴琰还有未看完的奏折要批阅,姜姝仪殷勤地帮他磨墨:“陛下知道臣妾今天都做了什么吗?” 裴琰觉得她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一看自己纵容她,就把之前扰他公务,被关去内殿的事忘了。 他到底不忍让她伤心,便一心二用地问:“做了什么?” 姜姝仪激动不已:“臣妾在坤宁宫可威风了,训斥了之前想要趁着臣妾被禁足,落井下石的谨嫔和钱贵人,她们起先还想抵赖,结果臣妾被几句话堵得哑口无言,只能认错了!” 裴琰难得默了默,想说什么,最后还是夸了句:“威风。” 姜姝仪有几分试探的意思,如果裴琰生气,她就打住不说了,如果不生气,她就继续说。 实在是今日得罪的人太多了,与其让别人来裴琰面前告她跋扈,她还不如自己坦白。 “还有淑妃娘娘呢,她想帮着谨嫔和钱贵人欺负臣妾,臣妾有陛下撑腰,能让她欺负了吗?动之以理晓之以情把淑妃娘娘说得哑口无言,厉害不厉害?” 裴琰:“......嗯。” 姜姝仪凑得离裴琰更近了,娇滴滴地轻哼一声:“皇后娘娘也是,别人欺负臣妾她不管,臣妾镇压住了别人,她就训斥臣妾,臣妾便顶撞了她几句,皇后娘娘说不过,气得直接回内殿去了。” 裴琰终是停下了笔,抬眸看着她,唤了声:“姜姝仪。” 姜姝仪瞬间紧张地站直了身子,暗道不好,还真把裴琰惹恼了。 然而裴琰只是叹了口气,无奈地道:“你在外恃宠而骄,朕只当不知道便是了,非要这样告诉朕,是想让朕罚你吗?” 姜姝仪眼眸霎时一亮。 裴琰这话的意思就是要对她做的所有坏事睁只眼闭只眼?! 她看出裴琰确实没有动半分怒,顿时欣喜得不行,放下墨块一把抱住了裴琰,眉眼弯弯地与他对视:“臣妾喜欢陛下,喜欢的不得了!所以什么都想与陛下说!” 裴琰倒还能接受这个说辞。 他含笑轻斥:“动不动对朕搂搂抱抱,成何体统。” 姜姝仪这次把恃宠而骄演绎了个淋漓尽致,不但不松手,还撒娇耍赖道:“陛下不要在这里批折子了,还去那边矮案上好不好?臣妾想枕着陛下的腿......” 裴琰笑意不减,语气却有几分一言难尽的意味:“怎么像只猫儿似的,还非要挨着朕才行吗?” 姜姝仪心里高兴,好话不要钱似的往外倒:“臣妾喜欢陛下,一时一刻也离不得!” 裴琰似是无可奈何,在她的百般软磨下,只能应允。 * 程禄办事还算妥当,姜姝仪过了两日又去坤宁宫时,听到里头正喧闹着,进去才看见是姜婉清跪在地上哭。 沈皇后板着张脸,见姜姝仪慢慢悠悠踱步进来,顿时不悦地道:“姜妃,你妹妹说她的饮食被克扣了,都是你授意的,她说的对吗?” 姜姝仪走到自己的椅前坐下,扫了眼姜婉清,对方心虚地低下头,不知想到什么,又委屈地嗔了她一眼。 姜姝仪轻飘飘收回目光,扶了扶头上的簪钗:“皇后娘娘若再不分青红皂白审问臣妾,臣妾以后就不来了。” 沈皇后怒视她:“本宫现在连问你话都问不得了是吗?” 姜姝仪不甘示弱:“问话就问话,为何冷着脸像审贼一样?如果娘娘心里早就认定是臣妾所为,臣妾辩也无用!” 众妃心中忍不住道,皇后娘娘就没不冷脸的时候。 沈皇后气得胸膛起伏:“反了天了!你若这般不服本宫,又何必过来!” 姜姝仪又换了态度,坐直身子一本正经道:“因为陛下英明仁慈,教诲臣妾不可恃宠而骄,要对娘娘怀尊敬之心,臣妾听了觉得很有道理,所以日后会时常过来给娘娘请安。” 沈皇后并不信陛下能说这种话,姜姝仪自己闲得没事干,想来气她还差不多。 她干脆不再理会姜姝仪,对姜婉清道:“为什么克扣你的,内务府怎么不克扣别人的?是不是你平日麻烦事太多,仗着自己是姜妃的妹妹,要这要那,内务府没办法,只能从你的份例上扣?” 姜婉清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她震惊道:“皇后娘娘怎能如此冤枉妾身?妾身自入宫来本本分分,从未多要过什么啊......” 柔嫔笑了声:“这就是胡说了,你前两日拦着本宫和姜妃娘娘时,穿的那身衣裳料子,根本不是你这个位分能得的。” 姜婉清立刻反驳:“那是姐姐在入宫前送给我的!” 柔嫔意味深长地“哦”了声:“姜妃娘娘这么疼你,连那种好东西都舍得,又怎么会克扣你的份例呢?” 不能姜婉清回答,苗望舒轻咳一声接道:“斗米恩升米仇罢了。” 冯依月就直白多了,义愤填膺地骂了句:“不识好歹的东西。” 姜婉清能感觉到殿内众人投到自己身上或看热闹或鄙夷的目光。 她脸上火辣辣的,忍不住解释道:“姐姐从前对妾身好,可在妾身入宫后就态度大变,那日还......” “行了。” 沈皇后不耐打断,皱眉看着姜婉清道:“你这性子不像能吃亏的,内务府也不会平白无故克扣人的饮食,这件事本宫知道了,会让人去内务府问问,到底是你真受了委屈,还是存了别的心思。” 姜婉清从没受过这样的冤枉! 以前在家中时,哪怕姐妹间斗气,闹到嫡母面前也需得讲个道理,何曾想过六宫之主,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竟能说出这种话! 她红着眼圈看向自己的主位淑妃娘娘。 薛淑妃摇了摇头,姜婉清看出这是让自己不要继续往下说的意思,只能咬紧牙关,隐忍下去。 ------------ 第62章 御花园 咸福宫,薛淑妃带着姜婉清回来时,四岁的大皇子裴熠正在院子里和太监玩儿骑大马。 薛淑妃皱眉,喊他过来问:“让你读的书读了吗?就在这里胡闹。” 裴熠低着头,撇撇嘴:“有很多字不认得,不会读……” 薛淑妃立刻斥道:“每个字都教过你,你总不往心里去!给我好好站在这儿反省!” 姜婉清看着蔫头蔫脑的大皇子,心中很是不屑,虽然才四岁,可以小观大,裴熠将来也难是个有出息的。 她面上不显,假模假样地劝道:“大皇子还小呢,以后就知道勤学了。” 薛淑妃也不欲在外人面前给儿子没脸,敷衍一句便带着姜婉清进了内殿,谈起正事。 “本宫之前与你说的话你还是没有听进去。” 薛淑妃坐在主位上,无奈地看着姜婉清:“让你不要惦记姐妹之情,取悦陛下最要紧,你偏不听。” 姜婉清顿时有些难堪:“妾身不是不想讨陛下欢心,之前也去过乾清宫求见,可侍卫连通禀都不愿......” 薛淑妃也是没见过这么蠢的,淡笑道:“陛下一次牌子都没翻过你的,你就往乾清宫去求见,能见到才怪呢,就不知道想想别的法子吗?” 姜婉清连忙看着她:“还有什么法子?” 薛淑妃吩咐宫女上茶:“法子都是自己想的,本宫若能帮你争宠,自己也不会是这个境地了。” 姜婉清顿时有些不屑。 这跟废话有什么区别。 薛淑妃瞥她一眼,接过贴身宫女手里的茶时,似是无意地提起:“听说这两日陛下政务不甚繁忙?” 宫女笑着应道:“是,这两日午后,陛下总和姜妃娘娘去逛御花园。” 姜婉清猛地抬起头。 薛淑妃点点头:“那便好,熠儿这几日想见父皇,本宫总怕陛下无暇。” 姜婉清想到什么,心绪霎时激动不已,眼看快晌午,她是一刻也坐不住了,赶紧道:“淑妃娘娘,妾身想起宫里还有些事,就先告退了。” 薛淑妃笑了笑:“去吧。” * 入了三月,御花园里的杏花已然全开了,枝头满是粉白,在风中扑簌簌的摇动。 姜姝仪和裴琰并肩走在宫道上,按规矩,后妃应该稍行在帝王身后一些,可她偏偏什么都不顾,不但并行,偶尔还敢扔下帝王,自己跑到前头去。 裴琰看着再一次不知发现了什么花什么草,跑出去的姜姝仪,语气平淡地唤她:“姜姝仪。” 姜姝仪立刻回头,她今日穿着一条藕粉色缎绣百蝶穿花长裙,项上带着个八宝璎珞圈,望过来时,含笑的面庞娇艳欲滴,圆润乌眸被风吹得浮起水光,活像花朵化身的精怪。 裴琰看了她几息,才道:“过来。” 那精怪便立刻笑着奔回他身边,还拉着他的衣袖唤:“陛下。” 裴琰将姜姝仪头上的花片摘下,语气温和道:“不是不让你玩儿,只是要记得顾及朕,你是后妃,若被旁人看见自顾自玩的开怀,置朕于不顾,传出去对你的名声不好,知道吗?” 姜姝仪眨眨眼,忽然伸手抱住他,撒娇道:“要陛下抱!” 裴琛顿了顿,而后无奈地弯唇抱住她。 姜姝仪就明白了。 这跟名声没半点关系,裴琰就是不高兴自己只顾着玩儿忘了他! 姜姝仪便在松开裴琰后,拉着他的手继续往前逛。 裴琰也不再提醒她注意后妃的规矩了,只愉悦地问:“御花园的风景你已看过千百遍,怎么还这样有兴致。” 姜姝仪暗道她已经被幽禁昭阳宫,有两年没逛了,重生后也没来得及,可不有种故地重游的新鲜感嘛。 这些不能说,她想了想,甜言蜜语道:“因为陛下陪着呀,陛下陪着,臣妾看什么都有兴致,都高兴的不得了,若离了陛下,便是仙境阆苑摆在眼前,臣妾孤零零的一个人,也是提不起半分游兴的。” 裴琰惯常叹了口气:“这可怎么是好,朕竟把你宠成这副样子。” 姜姝仪不假思索:“那陛下就继续宠着嘛。” 话音落地,裴琰笑而未言时,忽听前方不远处传来女子嘤嘤婉转的啜泣声。 帝妃二人脚步一顿,裴琰瞥向在身后跟随的程守忠。 程守忠猜测大概是哪个宫女挨了嬷嬷训斥,躲在那杏树后头哭,连忙提声道:“圣驾在此,谁在那边哭哭啼啼,还不速速离去!” 按理说但凡是个懂事的宫女,听了这话出来行个礼离开便是了,可那女子哭声一顿,又继续啜泣起来。 姜姝仪是越听越耳熟。 程守忠也是没见过这么大胆的,唯恐陛下和娘娘动怒,对跟随的太监下令:“去抓住那惊扰圣驾的宫女,送给她的管事嬷嬷好生责罚!” 女子听到这句话,哭声戛然而止,不等太监过去,她便从树后出来了,柔柔弱弱地跪在地上,眼眸红肿地望向裴琰,哽咽道:“陛下恕罪,妾身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陛下,不是有意的......” 姜姝仪霎时气得五雷轰顶。 这女子不是姜婉清又是谁! 她不等裴琰说话,上前两步挡在他面前,怒声质问:“你不是有意的?打扮得花枝招展堵在本宫和陛下的路上,方才程公公叫你走你也不走,还敢说不是有意的?” 裴琰看她如炸了毛的猫儿一般,便没开口说什么,静静看着。 姜婉清委屈道:“陛下,妾身方才实在是太害怕了,一时才不敢出来,妾身以亡母之名发誓,若是有意的,便让亡母——” “啪”的一声。 她未出口的话被一巴掌打了回去。 姜姝仪站在她面前,手还隐隐发疼,看着脸歪向一旁的姜婉清,恶狠狠地警告道:“要发誓拿你自己发,再敢提姨娘一句,我现在就送你去见她!” 姜婉清无声地笑了笑。 她就是故意激怒姐姐打自己的。 下一瞬,姜婉清泪如雨下,护着自己蜷成一团,嗓音颤抖道:“姐姐,姐姐不要打我,我知道错了,我再也不敢随意哭了,你不要再像以前在家中时那样打我好不好,求求你了......” 姜姝仪差点没忍住再踢她一脚,反应过来什么后,赶紧回头看向裴琰。 ------------ 第63章 陛下会帮臣妾除掉她吗? 裴琰正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姜姝仪连忙解释:“臣妾在家中从没打过她!” 姜婉清怯怯看了姜姝仪一眼,浑身发抖地磕头哭泣道:“是,姐姐从没打过妾身,是妾身胡说了,陛下千万不要怪姐姐,否则妾身就无法在宫里存活了......” 姜姝仪气得脑子嗡嗡响,前世姜婉清都是用这套向自己装可怜,今生倒用来坑自己了:“你装什么!不就是想让陛下误会本宫打了你吗?你以为陛下看不出来?” 姜婉清瑟缩道:“妹妹没有,妹妹不敢,姐姐让内务府克扣妾身饮食的事,妾身都不敢对陛下说,又怎么敢告这种状,刚才只是太害怕了才一时失言……” 姜姝仪颤抖着手指指向她:“你再胡说!” 裴琰觉得再这样下去姜姝仪要被气出个好歹来,终是出声唤道:“姜姝仪,回来。” 姜姝仪赶紧回头,生怕裴琰信了,毕竟克扣那事真是自己做的,一查一个准。 裴琰面色倒是看不出什么,姜姝仪连忙跑回他身边,拉着他的衣袖道:“陛下不要信她!” 裴琰看着她脸颊都气得发红了,不由得轻叹一声,屈指不用力地敲了下她的额头,嗓音里满是宠纵:“若朕没有这么疼你,你今日只怕会被冤枉死。” 姜姝仪大起大伏的心绪竟就在这亲昵的动作中平静了下来。 随后她就感觉委屈。 好端端的出来逛个御花园,结果让人搅和了,还让她最跋扈不堪的一面被裴琰亲眼看到。 裴琰看见她眼中的难过,不动声色地将视线落向姜婉清。 姜婉清看着姐姐和陛下亲昵的样子,早已有些呆愣住了,不知怎么会这样。 陛下不是个仁君吗? 姐姐欺辱亲妹,陛下不该对姐姐失望,然后来安抚她吗? 对上陛下冷淡的眸光,姜婉清这次是真的从心底瑟缩了一下,有些不好的预感。 “姜妃是你的亲姐姐。” 姜婉清也不知陛下是不是问自己,但赶紧应了:“是,妾身与姜妃娘娘一母同胞!” 裴琰:“姜妃待交好的嫔妃都尽心尽力,你说她在家中打你,在宫中克扣你的饮食,你做了什么事,让她对一母同胞的妹妹下这种手。” 姜婉清傻了。 陛下怎么和皇后一个说辞,都从她这个受冤之人身上找错处? 姜姝仪仗着裴琰的势,逼问道:“是啊,万事皆要事出有因,你倒是说说,本宫为何那么对你!” 裴琰捏捏她的手,轻声:“安分些吧。” 姜姝仪这才收敛气势,但仍是挑衅地看着姜婉清。 姜婉清愤恨地攥紧五指,弱声道:“妾身也不知做错了何事,姐姐她......” “长姐如母。”裴琰打断她:“莫说姜妃没有做错事,便是她真有什么不是,任何人都可以向朕禀告,唯独你说不得。” 姜婉清不明白这是什么道理,还要再辩驳,裴琰已然下令:“程守忠,去咸福宫告诉淑妃,朕先前让她约束姜常在的话,她一句也没听进去,既然如此,便将大皇子送到文华殿去,她自己好好闭门思过一月。” 程守忠连忙应声,看眼姜婉清,又恭敬地问:“姜常在该如何处置?” 裴琰面色微沉,语气带着帝王之威:“污蔑姜妃,妄图欺君,着降为答应,咸福宫的主位既在思过,就挪去吴贵妃的永和宫,告诉吴贵妃,若约束不好姜答应,淑妃的下场就是例子。” 程守忠恭敬应下,心中暗道一声姜答应要惨喽。 与温柔好脾气的淑妃娘娘相比,吴贵妃的性子可难相处多了,被陛下平白无故送了这么个晦气上门,不拿姜答应撒气才怪呢。 姜婉清显然也想到了此处,脸色霎时发白,颓然地跪坐在地上。 她明白了,陛下就是一味袒护姐姐,根本不听她的冤屈...... 姜姝仪心中直呼痛快,正忍不住想上去讥讽两句,便被裴琰拉着手往前走了。 她心中高兴得不行,不停地讨好轻捏裴琰的手,视线也黏在他脸上。 裴琰无可奈何,在亭前停下脚步,垂眸问她:“又闹什么?” 姜姝仪眸光晶亮地仰望着他:“多谢陛下给臣妾撑腰!” 裴琰面色平缓:“你是妃位,她不过一个常在,你能被她气到需朕来撑腰,也是朕对你教导无方了。 ” 姜姝仪拉着他的手轻哼:“不怪臣妾没出息,是她说话太气人了,明明都把坏心思写脸上了,却偏要装出一副无辜可怜的模样,气得臣妾胸闷气短。” 裴琰:“她位卑言轻,你若不愿,就会像朕方才一样,让她连开口机会都没有,终究还是你顾惜了姐妹之情,没有用先前对清嫔的威严对她,才会受今日这番气。” 姜姝仪有些愣神。 她回想自姜婉清入宫来的种种,忽然觉得裴琰好像比她还了解她自己。 她嘴上说着要杀了姜婉清,可无论是新秀进宫那日的警告,还是之后以碧玺簪做试探,都是在给姜婉清机会。 乃至如今明白姜婉清就是无可救药,也没有选择立刻动手除掉她。 怎么能这样呢。 姜姝仪从不是个优柔寡断的人,前世看谁不顺眼,下手干也是脆利落,怎么今生这么窝囊,她看看裴琰,忽有些难过,一头扑进他怀里。 裴琰感觉到她情绪低落,垂头问:“是朕说的话重了,让你难受了吗?” 姜姝仪摇摇头。 裴琰:“那就是为你妹妹?” 姜姝仪点点头。 裴琰抬起她的下颌,看着她可怜巴巴的脸,沉默了须臾,忽问道:“你是想让她活,还是想让她死?” 姜姝仪一个激灵,下意识左右看了看,而后才反应过来皇宫里裴琰最大,被人听去也没事。 她磕磕巴巴道:“陛,陛下什么意思......” 裴琰唇角轻勾,面庞一如既往地温文尔雅,声线亦低沉温和:“你觉得朕是什么意思?” 姜姝仪咽了咽喉咙,试探:“如果臣妾说要姜常......不,姜答应死的话,陛下会帮臣妾除掉她吗?” 裴琰学着她的语式反问:“如果朕说是的话,你会觉得朕昏庸不仁吗?” 他低垂着眸子,长睫覆下一片浅浅阴影,姜姝仪竟有片刻看不清楚他的神情。 ------------ 第64章 慈师严父 姜姝仪很快就回神了,而后赶紧摇了摇头。 “怎么可能!陛下是为臣妾做的,臣妾还要觉得陛下昏庸不仁,那不成白眼狼了吗?” 因为很不解他为什么会问出这种话,她回答时微微睁大了眼。 裴琰垂眸仔细端详着她的神情,笑意逐渐加深,最后轻轻捏了捏她的脸颊,哄道:“那便不必管你妹妹了,若她再惹你生气,就告诉朕,好不好?” 姜姝仪点完头才意识到什么,不可置信中带着几分激动问:“陛下真要为臣妾杀人啊?” 前世十年情分,裴琰为她做过最逾越规矩的事,也不过是包庇她的罪行罢了,今生这才多久?! 裴琰笑而不答,转身往前走了。 姜姝仪赶紧追上,扯了扯他的衣袖,努力压抑着上扬的唇角,却忍不住声音里的雀跃:“陛下陛下,真的假的呀?您现在已经这么疼臣妾了吗?” 裴琰仍是没说话,不紧不慢地负手走着。 姜姝仪便当他是默认了,立即跃跃欲试地打起算盘来:“那是不是臣妾以后想做什么坏事都可以跟陛下说了?陛下会帮臣妾吗?啊不对,臣妾哪儿还用做坏事,被谁欺负了告诉陛下一声就好了!” 裴琰叹了口气:“姜姝仪,知道什么叫不打自招吗?” 姜姝仪还在高兴:“不知道呀。” “你就叫不打自招。”裴琰语气温和:“以前背着朕做了不少坏事吧。” 姜姝仪一下子就噎住了,而后轻咳一声,偷看裴琰神色,见他并不恼怒,便道:“也,也没有多少......陛下应当不会罚臣妾吧?” 裴琰神色如常:“朕什么都没听见,你若再招认,朕可就当你是讨罚了。” 姜姝仪立刻把话憋了回去。 她明白,裴琰就算宠她宠得失了底线,可因为本性正直,还是受不了把徇私之事宣之于口的。 * 待帝妃两人游毕御花园,回到乾清宫,没多久,程守忠便来禀告:“大皇子在殿外求见。” 姜姝仪正在练字,裴琰这几日闲下来了,开始重操旧业做起了夫子,或教她读文章,或是让她临摹他的字。 听见大皇子三字时,姜姝仪笔尖一顿,墨水落在了字帖上,洇出一团黑乎乎。 裴琰看了一眼,姜姝仪正要问用不用回避,便听他毫不留情道:“这张要重临。” 姜姝仪嘴角一垮。 裴琰心平气和地讲道理:“是你之前拿着本诗经,撒娇央求朕要重新来读书的,朕应允了,便要对你负责。” 姜姝仪故作委屈,趴在自己的小桌案上:“那陛下就不能做个慈师嘛?” 裴琰无奈:“朕已经很仁慈了,小时候朕写坏了字,是要记打板子的。” 姜姝仪好奇:“真打呀?臣妾看戏文里,皇子犯了错都是伴读代替受罚的。” “都罚。”裴琰温和解释:“父皇子女众多,不能一一顾及过来,便吩咐老师从严教导,三皇兄顽劣,有一次魏太傅打得他双手肿胀流血,母后告到了父皇面前,父皇非但不责魏太傅,反而大肆赞扬,赏赐了他黄金百两。” 姜姝仪笑盈盈地看着裴琰:“那以陛下的性子,应该没有挨过打吧?” 裴琰笑了笑:“当时另一位老师眼红魏太傅,也想效仿其行径,讨父皇欢心,可他并没有魏太傅的刚正无畏之心,后宫皇子皆有生母,他不敢责罚过甚,恐父皇听取枕边风,见朕没有生母,三皇兄又处处排挤朕,便日日对朕的课业吹毛求疵,朕终究还是孩童,没有做到尽善尽美,有一日堂上犯困,被他抓住了。” 姜姝仪的心都跟着紧张地提起来了。 裴琰顿了顿,垂眸看着自己摊开的右手:“朕的手比三皇兄当日伤得还厉害,他把朕带到父皇面前邀功,好在父皇并不愚蠢,看出了他的心思,把他臭骂了一通,赶出皇宫,永不许再任皇子师。” 姜姝仪既解气又觉得不够,满面怒色道:“只是赶出去吗?若陛下的臣妾的孩子,臣妾非得想方设法弄死这个奸佞小人不可!” 程守忠听得眼皮直跳,这是什么话!娘娘敢说他都不敢听! 裴琰默然片刻,道:“姜姝仪,朕知道你是为朕抱不平,可也不能乱了人伦纲常,再这般胡说,朕就真的罚你了。” 姜姝仪也不怕,起身走到裴琰身边,抓起他的手捧着揉捏,诚挚道:“臣妾是心疼,好心疼,心疼到极致便想做人母亲了,不瞒陛下说,臣妾之前还想过做姨娘的母亲。” 她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想的。 与其倾尽心力养了个裴煜,还不让裴琰投生成她儿子,聪慧又孝顺,后半辈子都不用操心,让姨娘投生成她的女儿,做个无忧无虑的公主,不会被爹娘卖掉,不会为人妾室受苦楚磋磨。 裴琰:“......你坐回去吧,朕要让裴熠进来了。” 姜姝仪这才记起外头还有个人。 上辈子跟她斗到最后的也就是这位皇子了,姜姝仪原本一直以为他淘气顽劣,不足为虑,可自薛淑妃死后,裴熠就变了个性子,极能隐忍,面对她这个心照不宣的杀母仇人,也能做出一副恭敬姿态来,无论她怎么挑衅,都逆来顺受,不忤逆半分。 以至于姜姝仪想向裴琰告状都没什么话说,只能凭空诬陷,怕被揭穿,又不能诬陷的太过。 最后她死的时候裴熠还好好活着,姜婉清发疯勒死她后也不知连裴煜一并杀害了没有,若杀害了,裴熠作为唯一的皇子,还真算熬出头了。 姜姝仪的书案略矮一些,在裴熠东下首,裴熠被带进来后正要请安,看见她愣了愣。 裴琰问他:“你的礼数呢?” 与待后妃和百官的和蔼不同,无论前世今生,裴琰对子嗣都很严苛,从没给过笑脸。 姜姝仪就见裴熠被面无表情的父皇吓了一跳,赶紧跪下,先毕恭毕敬给裴琰请安,然后又看向她,畏畏缩缩地小声道:“给姜妃娘娘请安。” 姜姝仪前世是因为给儿子夺嫡,才对他有敌意,如今看他倒没什么,只是仇敌之子,她也不可能喜欢。 裴琰又问:“你来做什么。” 裴熠听见这句话就红了眼眶,捏着衣角,小声嗫嚅道:“儿臣不想搬去文华殿,求父皇不要让儿臣离开母妃......” 姜姝仪立刻看向裴琰,观察他有没有心软。 裴琰未置可否,只看着裴熠:“是你母妃让你来的,还是你自己想忤逆朕的旨意?” 裴熠哪儿敢说是自己想忤逆父皇,要承认是母妃撺掇的,可话到嘴边,想到父皇可能会再责罚母妃,又赶紧咽了回去。 在父皇的眼神威慑下,裴熠左右为难,不知该答什么,忍不住开始瑟瑟发抖,在听见父皇掌拍桌案的声响后,直接吓破了胆,张嘴哭嚎起来。 ------------ 第65章 陛下什么意思? 换作任何一位嫔妃在这里,见此情景,都会或真情或假意的帮大皇子说几句话。 可姜姝仪偏看得津津有味,对程守忠投过来的祈求目光视而不见。 又不是望舒依月的孩子,她管这闲事干什么。 程守忠只得哎呦一声,自个儿走到大皇子面前道:“大殿下快别哭了,陛下只是问句话,您如实答就......” “让他哭。” 裴琰沉声打断。 程守忠无奈,只能退回去,裴熠听到父皇这一声反倒不敢哭了,但又憋不住,抽抽搭搭起来。 “哭过了就答朕刚才问你的话。”裴琰居高临下地看他:“若不答,就一直在这里跪着。” 裴熠没想到哭了一遭还没能躲过问话,害怕得头都不敢抬,又开始发抖。 姜姝仪视线在这对天家父子身上来回,颇有几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意思,然后在重新看回裴琰时,措不及防对上了他的双眸。 她立刻一动不动,满脸乖巧。 裴琰对她语气和缓不少:“继续练字,不要分神。” 裴熠迷茫地抬头看向父皇,见父皇是对姜妃娘娘说的,又赶紧低下头,生怕被逮到。 姜姝仪将紫毫笔放在白玉笔搁上,委屈地看着裴琰:“手腕有点酸,臣妾想歇一歇。” 裴琰知道她方才只顾着幸灾乐祸,一个字没写,如今这般纯属为了撒娇。 他沉吟片刻,道:“那就歇一会儿。” 姜姝仪便高高兴兴地应句“多谢陛下”,而后看向裴熠,笑着道:“大皇子,你跪得不难受吗,怎么还不回你父皇的话呀?” 裴熠被点名心中一惊,抬头再对上父皇那张不苟言笑的脸,顿时再也忍不住,嘴一咧哭着招认了:“是......是母妃!是母妃让儿臣来替她求情的!” 他又鬼哭狼嚎起来,裴琰神色微冷地对程守忠道:“传朕旨意,薛淑妃既然不思悔过,反而教唆皇子,妄图脱罪,那便不必闭门反省了,即日起降为妃位,晓谕六宫。” 裴熠顿时意识到自己闯祸了。 他既担心母妃,又怕母妃骂自己,顿时哭得更大声了。 裴琰也没放过他,看了眼程福,程福明白,过去小声威吓了几句,裴熠立刻吓得止住哭。 裴琰训斥道:“你身为皇子,诓骗君父,朕本当重责你。” 裴熠惊恐地含泪看着父皇。 裴琰:“念在你年幼,朕现在不罚你,但你是朕的长子,朕对你寄予厚望,既然薛氏不会教养子嗣,朕便给你择一位严师,今年你提前入学,让老师管束你。” 裴熠听到不用挨打,赶紧噙着泪点头:“是,是,儿臣多谢父皇......” 裴琰这才道:“退下。” 裴熠如释重负,行礼后退到门口,转身就逃命似得噔噔噔跑了。 姜姝仪觉得好笑又笑不起来,忽听裴琰唤她,便扭头看过去。 裴琰本想教导她两句,见她眼中竟有些低落,顿了顿,缓声问:“看了这么久的热闹,不该欢喜吗,怎么还伤心了?” 姜姝仪眨了眨眼,想故作轻松,可在他温和的目光下终是泄了气,有些闷闷不乐地拈酸道:“陛下是个好父亲,很疼爱大皇子呢。” 裴琰:“......你如何看出来的。” 姜姝仪捏着宣纸一角蹂躏,小声嘀咕:“陛下自己说的,对长子寄予厚望,还给大皇子挑选严师,让他提前一年入学,这是多大的殊荣啊。” 裴琰想了想,认真发问:“你果真觉得这是殊荣?” 姜姝仪一副“不然呢”的幽怨神情。 裴琰点点头,若有所思:“好,朕从现在开始做严师,亲自管束你。” 姜姝仪一愣。 “今日的字多练十张,练完就背书,背不完不许睡。” 裴琰说完,不忘抬眸问她:“比裴熠还殊荣,开怀了吗?” 姜姝仪:“......” 开怀个鬼! 她委屈巴巴道:“陛下不疼臣妾了就直说!” 裴琰心平气和:“你不觉得这是疼爱,为何还要吃醋?” 姜姝仪起身走去裴琰身边,拉着他的手摇晃,理直气壮地撒娇:“大皇子是陛下的孩子,教子需严是自古以来的道理,可臣妾是陛下的宠妃,宠妃就重在一个宠字呀,怎么能一样?” 裴琰手上用力,把姜姝仪拉坐到自己腿上,温声道:“可朕不这么觉得。” 姜姝仪正要调整位置坐稳当,便被裴琰轻捏着下颌转向他。 “无论对父母子女,还是妻妾臣子,朕若爱惜他,便会待他好,不让她伤心害怕。” 裴琰眸光漆黑,盯着姜姝仪:“就如同朕不会为了避免六宫嫉妒你而疏远你一样,朕也不会口是心非,心中疼爱裴熠,面上却严厉苛责。” 姜姝仪先是喜悦是,而后又微微有些疑惑:“陛下不爱惜大皇子吗?” 裴琰:“为何要爱惜?他的诞生是父皇所愿,非朕所愿,朕不厌恶他已是在尽为父之责了。” 姜姝仪还从来没听他说过这种话。 想当初裴熠刚出生的时候,先帝知道太子可以生育,很是欢喜,裴琰也对头一个儿子爱不释手,怎么就又不爱惜了? 还没想明白,裴琰便摩挲着她的脸颊问:“知道朕方才为何不让你回避吗?” 姜姝仪仍在懵怔,下意识问:“为何?” 裴琰缓缓勾唇:“你总说喜欢朕,对朕情深几许,朕便想让你看看,有些事并非你所见所想的那样,朕未必十分宽仁,有时候哪怕对亲子,也可以毫不留情。” 姜姝仪觉得随着他这句话,殿内好像被摆了个冰鉴,四周都忽然变得冷飕飕起来了。 她咽了咽喉咙,不太明白裴琰想告诉自己什么,杀鸡儆猴,让她以后别恃宠而骄吗? 裴琰观察着她的神色,嗓音低缓地问:“你害怕朕了?” 姜姝仪点点头,随后又赶紧摇摇头。 裴琰微沉下去的面色变得疑惑,轻轻“嗯?”了声。 姜姝仪往裴琰腰间挪了挪身子,如实道:“臣妾想了想,陛下还是很疼臣妾的,宁可训斥大皇子震慑臣妾,也不忍直接斥责臣妾,更别提如今还抱着臣妾问话,所以臣妾对陛下定然是害怕不起来的......” 她说着忽然有些不确定,柳眉轻蹙:“不对,臣妾是不是会错意了?陛下明明默许过臣妾可以恃宠而骄,大皇子来之前陛下也没生气,又怎么会忽然威慑臣妾!陛下这番话是有别的意思吧?” ------------ 第66章 母后,该喝药了 有些事情只可意会,不能言传。 裴琰看着她胡思乱想了一会儿,难得沉默,希望她能自己领会,然而最终也是徒劳,姜姝仪只缠着问他什么意思?又委屈地控诉好端端的,为什么吓她? 裴琰只得叹了口气,将她按入怀中:“没有震慑你,朕舍不得,只是随口之言罢了。” 姜姝仪其实还有些狐疑,裴琰为什么忽然说不喜大皇子,明明未登基前很疼爱他,后来态度逐渐变得严肃起来,她也只以为是对裴熠寄予厚望的缘故。 若按裴琰这么说,他一直以来都不喜大皇子,那自己上辈子岂不是在做无用功?她的儿子根本不用与人夺嫡!还有裴琰,既然那么宠爱她,为何不直言安抚她的心,反而在她每次暗戳戳提起立储之事时,都一副还在纠结,不要再提的样子。 不对,裴琰对裴煜也很严厉冷淡! 照裴琰今日所言,岂不是也不喜裴煜? 姜姝仪满头雾水,仅有的两个孩子都不喜欢,他还想喜欢什么? “不过朕确实有话要告诉你。” 裴琰温声打断了她的思绪,抚摸着她的脊背道:“不是训斥,朕只是希望,你下次在裴熠面前能稍稍收敛一些,不用受半分委屈,只要幸灾乐祸时不表露出来即可。” 他稍顿,怕姜姝仪误会伤怀,解释道:“朕在一日,固然能护你一日,可天命难测,万一遭逢什么变故走在你前头,他毕竟是皇子,与他交恶对你不好。” 姜姝仪是死过一次的人,听到他说这种晦气之言,一颗心都颤了颤,霎时也顾不上想别的了,紧紧抓着裴琰胸前的衣襟:“陛下,臣妾已然与淑妃交恶,讨好裴熠又有什么用,您若不护着臣妾,臣妾只有死路一条!” “所以朕不让薛妃继续教养裴熠了。” 裴琰不紧不慢道:“他现在还小,朕刻意找几位大儒与他为师,朝夕教训,是能把他养成君子之典范的,他会唯君父之命是从,生母也不能教唆。” 他话音落地,许久没听到回应,低头一看,姜姝仪埋头在他怀里,只露出乌黑浓密的云髻。 发髻上有一支楼阙式样金钗,钗头垂下的流苏正在微微颤晃。 裴琰顿了顿,握着她的肩膀将人从怀中扯出,果见姜姝仪满脸泪痕,咬着唇瓣,不知隐忍地哭了多久。 “朕怎么又惹哭你了。” 裴琰无奈,要用袍袖给她擦拭眼泪,却被避开了。 姜姝仪含泪瞪着他,哽咽道:“陛下为什么要说这种话?” 不等裴琰回答,她边落泪边道:“姨娘要去世的那段日子,整日卧病在床,拉着臣妾的手叮嘱说她死之后,臣妾该如何好好的活下去,陛下不知道,每每听到这种话,臣妾心中之痛,就犹如失去了一次至亲。” 裴琰见她说至伤心处,捂着嘴泣不成声,心中也隐隐被牵动,有些不好受。 “现在臣妾只有陛下一个至亲了,”姜姝仪缓过来一些,继续冲着他哭道:“您也要说这种话,来剜臣妾的心吗?” 裴琰并未想到这层。 他只得把抱紧姜姝仪,证明自己不会骤然离开,而后低柔轻哄。 “是朕多言,朕不会先你而去,你不必为任何事担忧悬心。” “裴熠那边,你以后想如何待他便如何待他,什么都不必顾忌。” “还难过吗?朕要如何哄你,等过段时日,带你微服出宫游玩可好?” 姜姝仪哭声一顿。 裴琰便知这如了她的意,正要继续哄,守在外头的程福进来了,瞧见陛下与娘娘的姿态,习以为常地低下头道:“陛下,慈宁宫的魏嬷嬷来禀报,太后娘娘不肯用药,想要见陛下。” 裴琰眸光微冷,低头看姜姝仪虽泪眼汪汪,但情绪已然安定下来,便道:“朕去看看母后,你想想还要向朕讨什么。” 姜姝仪知他孝顺,也不能在这时候缠他,便委屈地点点头。 * 慈宁宫内殿。 温太后坐在床榻上,感觉头脑昏昏沉沉,仿佛随时都要晕过去。 她强撑着精神,待听见外头传来一声“陛下到!”,便如同终于盼到了救星那般,立刻想要下床出去。 可才一用力,就一阵头晕目眩,按着床沿险些栽倒。 “母后小心。” 熟悉的关切传来,温太后缓了缓急促的气息,抬眸便见裴琰缓步朝自己走来,神色仍是和往常一样,温和恭顺。 温太后眼睛发亮,待他走近,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怒视殿内的宫人:“琰儿,这里的奴才都反了!上次你走后,他们就喂哀家吃药,说是你吩咐的,那药哀家吃了便昏睡不醒,稍一动弹就心慌头晕,他们要谋害哀家!” 裴琰好像一个孝子,对母亲的痛楚感同身受,目露怜悯:“母后不要动怒,吃了那药后若情绪起伏,是会让母后有些不适。” 温太后如遭雷劈,登时便愣在了那里,直直地看着他。 裴琰叹气:“母后不要这样看朕,会让朕心中愧疚。” 温太后浑身发抖:“是你,真的是......” “母后早就明白了,不是吗?”裴琰轻笑一声,一根根掰开她的手指:“母后现在这副样子,不过是存了一丝侥幸,觉得只要装做不知情,朕就能放过您。” 温太后眼眶发红,颤声骂他:“你个混账......” 裴琰稍加思索:“也或许是朕心思阴沉了,您存的侥幸是朕这个儿子真的会对您百般孝顺,但那怎么可能呢?” 他微笑看着温太后,目光悠长:“朕小时候生病,您嫌麻烦不来照顾朕,朕不怨,有什么好的吃食,您只顾三皇兄忘了朕,朕亦不怨,母后不是朕的生身母亲,这都很应该。” 温太后嘴唇嗫嚅两下,想解释,又不知该解释什么。 “六岁那年,朕被三皇兄推进冰湖里,发了半月高烧,是母后对朕说,只要别向父皇告状,以后就会把儿臣当亲子疼爱,朕是不信的,可那之后,母后真的待朕好了些,会在三皇兄欺辱朕时相护。” “然而三皇兄因此吃醋气怒,在寝殿中割腕自尽,他舍不得下狠手,朕与母后去的时候,那伤痕几乎要愈合了,可母后心痛,哭得撕心裂肺,说以后再也不疼朕了,随三皇兄怎么欺负朕,您后不会再说他半句。” 裴琰面上的笑意在此刻消失无踪:“所以母后,何必这副作态,朕在您眼中,也不过是一件可以用来讨好皇兄,哄他高兴的玩物罢了。” ------------ 第67章 两个选择 温太后什么都说不出来,那些事都是真真切切发生过的,她没法辩驳,只能泪如雨下,恐惧又悔恨地看着裴琰。 裴琰好奇:“母后如今是在后悔没有早早杀死朕,还是在后悔对不起朕?” 温太后只是落泪,身上还不停发抖。 “哦。”裴琰面露恍然:“母后不悔什么,母后现在很害怕。” 他偏头,温声吩咐魏嬷嬷:“去再熬一碗药,朕亲自看着母后用下。” 温太后立刻面露惊恐,浑身都透着强烈的抗拒:“不要!哀家不要喝药!” 可明明是她带进宫的魏嬷嬷,却根本不听她的,遵照圣意出去做了。 温太后慌了神,捂着心跳急促的胸口,看着裴琰颤声道:“琰儿,哀家......哀家知道从前对不住你,你现在也有儿子了,你想想,若你父皇把你兄弟的儿子塞给你抚养,你会视他和你的亲子一般吗?况且自琛儿去了后,哀家对你便视如己出了,你不能这么对哀家!” 裴琰笑了笑,垂眸理了理腰间针脚细密的香囊:“朕知道,朕如今也有偏疼之人了,也会如母后一般,把其它人当玩物送给她解闷。” “是啊!”温太后看到了希望,近乎哀求地道:“你能理解母后就好,咱们以后仍旧母慈子孝的,哀家就当这段时日的事没发生过,好不好?” 裴琰抬起头,含笑望着她:“可以,但药还要喝一段时日,朕如今不放心母后清醒着。” 温太后拼命摇头,裴琰耐心道:“这药确实有些伤身,但不会要了母后的命,就当是偿还朕幼年受的委屈吧,等舅舅身死的消息传来,母后就不用喝了,朕还会和以往一样孝顺尊敬母后,当然,母后不能和以往一样妄为,欺负朕的人了。” “你说什么?!” 温太后一时僵住,怀疑自己耳朵出了毛病,瞳孔骤缩:“哥哥?哥哥怎么了?” 裴琰没有回答,魏嬷嬷在这时把热好的药重新端过来了,他起身让开位置,温和道:“喂母后喝下吧。” 温太后要抓他抓了个空,情绪又激动起来:“你告诉我!哥哥怎么了!我哥哥怎么了!” 她一提气力,眩晕感顿时再度袭来,魏嬷嬷叫来两个宫女,轻松按住太后,将汤药硬生生灌了进去。 温太后伏在榻边,咳嗽不止,紧接着便有一股强烈的困意袭来。 她抬起通红的眼,望向站在不远处的裴琰,用最后的力气问:“你对哀家,一直都是装模作样,没有半分母子之情吗......” 裴琰笑了笑,如实回答:“还是有几分的,否则朕应当不会让母后喝这么久的药,太麻烦了。” 温太后再没力气问别的,头一栽昏睡了过去。 * 在西北第一封捷报传回来后,裴琰便又开始忙于前朝之事。 恰逢姜姝仪快要来月事了,便再次搬回昭阳宫,裴琰见芳初与她投缘,也送与她一并带走。 姜姝仪刚一回宫便得知,裴煜被送去文华殿了。 “是陛下的吩咐?” 玉珠怕娘娘不知情,忙回道:“是,昨日程公公亲自来抱走的,说也是娘娘的意思。” 姜姝仪便记起昨夜睡到一半,被裴琰弄醒,他强势的同时,嗓音温哑地问她之前说不想要裴煜的话还做不做数。 她哪儿顾得上想别的,嗯哼个不停。 姜姝仪回过神,碰了碰自己有些发烫的脸颊,对玉珠道:“嗯,是本宫的意思。” 她确实早就有这个打算,只是顾及裴煜实在太小,怕被人诟病她作为母妃心肠太硬,如今裴琰下旨,跟她就没关系了。 玉珠也知道娘娘是彻底不要小皇子了,劝也无用,便不再出言惹娘娘烦闷,只询问:“金珠的病早已好了,娘娘可还要见她?” 姜姝仪想起上次金珠擅自接近裴煜的事,点头道:“带过来吧。” 金珠来到殿内后,不等姜姝仪问,便跪在地上哭着道:“奴婢知道娘娘听信谗言,是不肯再亲近奴婢了,可小皇子无辜,娘娘怎能为了奴婢迁怒小皇子,将小皇子送走啊?” 姜姝仪:...... 她接过芳初奉上的茶,抿了一口,真心好奇地问:“本宫之前怎么没发觉你如此厚颜,为你迁怒皇子,你配吗?” 金珠呆愣一瞬,忙收了哭声,着急地问:“那是为何?是娘娘得罪了陛下,连累小皇子了吗?那小皇子也太可怜了,娘娘就去向陛下赔个不是吧,当娘的为了孩子什么不能做呢?” 姜姝仪咬了咬牙,还没说什么,芳初已然上前,抬手就给了金珠一巴掌。 “谁给你的胆子这么跟娘娘说话。” 她一改在乾清宫的温柔爱笑,神色清冷,玉珠知道她是御前之人,一时被震慑住了,求助地看向娘娘。 姜姝仪觉得出气极了。 她作为宠妃,自己动手打人有失体面,先前金珠是个猖狂的,还能对那些僭越之人或骂或打,可重生赶走了金珠后,每次被招惹连个动手给她出气的都没有。 “金珠,本宫记得你在家中时,对本宫也算是忠心的,可入了东宫不久,你便开始仗着咱们儿时的情分,说些本宫不爱听的话,做些惹本宫厌烦的事。” 金珠看到娘娘眼底的厌恶,忽然有些害怕,连忙解释:“娘娘,奴婢......奴婢是把娘娘当姐妹,才会这么推心置腹的说话!” “你也知道你是个奴婢,与本宫称姐妹,你是在找死吗?” 金珠眼神受伤,不可置信:“娘娘......” 姜姝仪倒是心平气和起来,裴琰说的对,她是宠妃,面对位卑言轻之人,根本不用动怒,只要她不愿,对方连开口的机会都不会有。 “看在小时候,你也曾真心待过本宫和姨娘的份上,本宫给你两条路,要么本宫启禀陛下,放你出宫嫁人,要么本宫把你调去姜婉清身边服侍,你我主仆情分就此恩断义绝,以后若再这副姿态与本宫说话,本宫会直接打死你。” 金珠觉得一股凉意从脚底升起,脊背生寒,她想爬到娘娘身边,程禄眼疾手快按住她:“你敢去惊扰娘娘?” 金珠只能哀求:“娘娘!奴婢不要去服侍旁人!奴婢只想一辈子伺候娘娘!” 姜姝仪慢悠悠饮茶:“你若不选,本宫就帮你选吧,你也到年纪了,是该放出宫嫁人......” “奴婢不要嫁人!” 金珠泪眼朦胧,眼前浮现的是帝王神姿高彻,英俊挺拔的身影。 这世上没有一个男人能比陛下更好! 她看着主意已定的姜姝仪,咬了咬唇:“奴婢愿意去服侍二小姐,求娘娘应允!” ------------ 第68章 是朕的错 姜姝仪没什么好说的,让程禄把金珠带下去。 白日没什么,到了夜里,天色一黑,姜姝仪忍不住就想起上次回宫的梦魇之事,非拉着芳初一起睡。 芳初笑着应下,而后把青龙玉佩挂在床帐上:“有御赐之物镇压,娘娘今夜必定好眠。” 姜姝仪看着那玉佩,也觉得安心。 是夜果然安稳无梦。 安稳归安稳,她乍然独眠还是有些不适,于是翌日晚膳时分,又赖去了乾清宫。 裴琰在意料之中,让宫人准备她的碗盏,语气温和道:“朕这几日很忙,关照不好你,你若只想陪着朕,晚间可以来,若想朕与你玩闹,朕可能无暇。” 他没说一定无暇,倘若姜姝仪难过,非缠着他要,他也可以纵容。 然而姜姝仪只是乖巧地点点头,夹一块鲜嫩鱼肉到自己面前的粉彩瓷碟中:“陛下放心吧,臣妾今日来了月事,身子懒怠的很,根本没力气玩闹。” 裴琰看向她:“身子不适怎么不好好休息,为何还要来朕这里?” 姜姝仪刚轻咬上鱼肉,闻言又松开,冲他眨眨眼睛:“身上不舒服,才更离不开陛下,想要陛下陪着呀。” 裴琰弯唇:“食不言,好好用膳。” 在一旁布膳的程守忠暗道,这时候想起规矩了,按规矩嫔妃还不能与帝王同桌而食呢。 下一瞬,陛下朝他看过来。 程守忠一下子僵住,讪笑:“陛,陛下......” 陛下会读心术不成! 裴琰微抬下颌:“去吩咐御膳房,给姜妃炖一盅红枣燕窝羹。” 程守忠大松一口气,连忙应是,耳边又响起姜妃娘娘九拐八弯的一声“陛下真好~”,这次陛下倒绝口不提“食不言”的事儿了,还愉悦地笑了一声。 * 到白日便无事了,姜姝仪在御花园闲逛,偶遇了吴贵妃。 吴贵妃看见她脸色立刻一阴,转身就要走,不知想到什么,又站住了。 姜姝仪缓缓走上前:“给娘娘请安。” 吴贵妃看她膝盖都没弯一下,冷笑道:“你倒清闲,自己的妹妹自己不管,祸害完薛妃又来祸害本宫。” 姜姝仪来了兴致:“怎么祸害娘娘了?说来臣妾听听,兴许臣妾就管了。” 吴贵妃眼中闪过厌烦:“她整日作死,到处打听陛下行踪,还要描眉画眼,把脸弄成跟你四五分像的样子,在本宫眼皮子底下晃来晃去,让人恶心就算了,倘若一个看不住,她真跑到陛下面前,本宫这个主位也要被她连累!” 姜姝仪忍不住笑了,那是够膈应人的。 她幸灾乐祸道:“娘娘之前不是很厉害吗?怎么拿她半分法子都没有?” “怎么没法子?”吴贵妃观察着她的神色:“你妹妹现下正在前面跪着呢,你只要不插手,本宫保管治的她服服帖帖。” 姜姝仪明白了,说这么多,吴贵妃就是怕自己看见姜婉清受罚后插手阻止。 “娘娘随意。” 姜姝仪云淡风轻地抚摸芍药花瓣:“若本宫想管她,她现在也不可能被贬成个答应了。” 吴贵妃嗤笑:“知道后宫里就你最能耐,可你再能耐,亲子不还是被陛下送去了文华殿吗?” 姜姝仪瞥她一眼,语气怜悯道:“那臣妾也有亲子,不比娘娘膝下空空,又没有宠爱,以后这每日冷冷清清的,可怎么过啊。” 吴贵妃顿时气得火冒三丈:“你放肆!” 姜姝仪挑衅:“娘娘觉得臣妾放肆,就去陛下面前告臣妾啊。” 吴贵妃咬了咬牙,转身就走。 * 入了四月,天气彻底暖和起来,西北也捷报频传。 然而温寰明明已然将敌军残余连带西阗太子围困在峡谷中,眼看就能一举歼灭,他却忽然按兵不动起来。 帝王连发圣旨催促,他次次推脱说时机未至。 朝堂上人心惶惶,已然有不少臣子劝谏陛下,要做好温寰叛国的打算。 姜姝仪分明记得前世不是这样的。 前世温寰将敌军围困于赤霞谷的第二日便开始攻打,只是在剿灭敌军时,故意放走了西阗太子,而后便被愤怒的副帅郭镇雄当场斩杀。 她禁不住胡思乱想,是不是因为自己重生一世的缘故,有很多事情也跟着变了。 大概是日间思绪繁重,夜里姜姝仪又做了怪梦。 这次仍是动弹不得,什么也看不见,但觉得浑身上下都冷得厉害,仿佛置身在冰窖中。 耳边传来一声熟悉的叹息:“怎么就这样不听话,早知如此,朕离开前便该将你按在膝上狠狠打一顿,再拿铁链锁起来。” 姜姝仪:...... 她知道自己在做梦,可也没想到能这么荒唐。 裴琰怎么可能会说出这种,这种……这种莫名其妙的话! “罢了,你做了母亲,要朕给你体面,若这么做了,你又不知要如何哭,又不知要郁郁寡欢多久。” 姜姝仪尝试着想喊他一声,果不其然,还是喊不出声。 “是朕的错,朕应该带你一起去的。” 更荒唐了!帝王怎么能认错?无论前世今生,裴琰哪怕哄她的时候,都从没说过一句他错了。 这时又有一个熟悉的人出声了:“陛下,姜氏救过来了。” 是程守忠,只是听着稳重了不少,甚至声音带着股死沉之气。 “什么姜氏?”裴琰刚才还温柔的声线忽而变得阴冷下来,凉飕飕地问:“朕的皇后也是姜氏,你在称呼谁?” 程守忠的声音立刻变得惶恐:“奴才失言!是那位罪人救活过来了!求陛下降罪!” 姜姝仪脑子不够用了。 如果说刚才还不知道他在嘀咕什么,这会儿听见两个姜氏 ,不由自主便想到了自己和姜婉清。 不怕梦荒唐,就怕梦里的事有迹可循。 姜姝仪开始有些害怕了,挣扎起来。 “把她带过来吧,当着皇后的面,朕会让她好好赎罪。” 耳边声音逐渐变得模糊不清,姜姝仪一个激灵,猛地睁开了眼。 夜色正深,帐幔内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姜姝仪出了一身冷汗,屈了屈手指发现可以动弹,张口试着唤了声“陛下”,也可以出声,便忙坐起来喊道:“玉珠!芳初!” 今日在外殿守夜的是芳初,听到呼唤立刻应了声,披衣进来了。 一回生二回熟,姜姝仪捂着胸口,心有余悸地吩咐:“本宫又梦魇了,把殿内的灯烛都点亮吧,不要再灭了。” “好端端的怎么又梦魇?”芳初一边关切,一边拿火折子点燃灯烛,回头见娘娘额上有细汗,忙坐去床边安抚:“娘娘别怕,这人做噩梦是寻常事,奴婢小时候有段时日也是这样,阿娘说这说明奴婢聪明,傻乎乎什么都不想的小孩儿才睡得香,只做好梦呢。” 姜姝仪心不在焉,一句话都没听进去,脑中想的全是梦中之事。 良久,她有些恍惚地问:“芳初,你说本宫要是死了,陛下会把本宫追封成皇后吗?” ------------ 第69章 跟朕认错 姜姝仪思来想去,这两次梦魇似乎勉强能连在一起。 都出现了皇后,裴琰还都有些不正常。 尤其是今夜的,她怎么想怎么像是自己前世身死后,裴琰数落她还帮她报仇的样子。 只是语气和言辞又有些违和。 姜姝仪不知是因为白日想了重生之事,才会夜有所梦,还是真有什么因由。 芳初却不敢顺着姜姝仪说生死之事。 “娘娘是梦到什么了吗?怎会忽然想起这些不吉之事?”芳初给娘娘披上件薄袄,察言观色地问:“要不要奴婢现在带您去找陛下?有陛下在身边,娘娘就安心了。” 姜姝仪也觉得这种事问芳初不如问裴琰。 她看看窗外漆黑的天色,有些闷闷不乐:“陛下这几日因温寰一事烦心,白天劳身伤神,夜里好不容易能安睡休息,本宫如何还能去搅扰......” 这就是想去搅扰的意思了。 芳初不管那么多,来之前,陛下只命令她照看好娘娘,不能让娘娘受一丝委屈,如今娘娘想见陛下,自然就要去见,至于陛下累不累,还轮不着她这个做奴婢的来心疼。 “说不定陛下见到娘娘一开怀,反而疲累顿消,精神百倍了呢。”芳初一本正经地哄娘娘:“去吧,娘娘如今有御赐的信物,宫门守卫也不敢拦娘娘,您何必委屈自己,还惹得陛下心疼呢?” 姜姝仪觉得芳初说得很有道理。 在芳初的服侍下穿戴好,裹上披风,她找出收入匣中的玉佩出门。 乾清宫内,程守忠和衣坐在内殿门外打瞌睡,忽然被人推了推,多年为奴的习惯让他立刻清醒。 是个值守的小太监,慌乱地压低声音道:“姜妃娘娘来了,拿着玉佩要见陛下。” 他话音才落,急促的脚步声已经临近了,程守忠赶紧揉揉眼,一骨碌爬起来,看着风风火火闯进来的姜娘娘,吓得连忙跪在殿门前,魂不附体地问:“娘娘这是做什么啊。” 姜姝仪知道裴琰睡下了,朝内殿看了一眼,也放轻声音,对程守忠道:“本宫要进去和陛下同寝,你不要出声,本宫悄悄进去。” 程守忠:...... 他一脸为难:“这,这......” 芳初把玉佩亮在他眼前,半真半假地戏谑道:“程公公忘了陛下的吩咐,要违逆圣意吗?” 程守忠瞪她一眼,但看着那玉佩,也真的犹豫了。 想想陛下待娘娘无有不依的样子,今晚的事应该也不算什么,便咬牙同意了。 内殿门被轻轻推开,姜姝仪把斗篷脱给芳初,轻手轻脚地进去了。 殿内留有一盏彻夜不灭的青铜鹤灯,所以四周虽很昏暗,却也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 姜姝仪轻车熟路地去了龙榻边,蹑手蹑脚地把床脚的帐子掀开,自己坐下褪了鞋袜,钻进去。 裴琰独寝时向来睡姿板正,在外侧平躺着,忽然觉得胸前压上一个什么东西,还环住了他的腰。 他在军营中待过,后来夺嫡时也需时时戒备,因此养成了警惕的习性,神思几乎是在瞬间清醒,缓缓睁开了眼。 身上那个东西还在乱动,拉着他的手,放到了她的腰上,又去拉另一只,这次没放好,放到了柔软的圆鼓上,她又调整一下,让两只手环抱着她。 熟悉的触感,裴琰知道是谁了。 他没有动,想看看她深夜潜入,还要做些什么。 然而姜姝仪什么都没再做,只安安生生的趴在他身上,深吸了一口气,停顿,又吸了一口。 ......像是在嗅他。 裴琰有些许无言。 他把手往下移,拍了拍那柔软,声音带着熟睡醒来后的微哑:“你做什么。” 姜姝仪没想到刚才掰来掰去都没醒的人这会儿醒了,惊得抖了一下,然后立刻放松下来,醒了好,醒了她心中更觉得安稳。 “陛下抱抱。” 她软声撒娇,声音带着些许低落。 裴琰抱着她翻身,让她侧躺在床上,窝进自己怀中:“怎么了?若想来朕这里,为何不早些来?” 姜姝仪埋头在他胸膛,闷声:“臣妾知道陛下政务繁忙,想懂事些,不来打扰的......” 裴琰轻笑:“所以就夜里来爬朕的床?” 姜姝仪声音更弱:”可臣妾方才又梦魇了,心里惊惧,只想要陛下陪着。” 裴琰收了笑,低下头:“怎么又梦魇,是朕和你分开太久了吗?” 姜姝仪觉得有这个原因。 她和裴琰同寝从来不做噩梦,近来因为温寰一事,裴琰颇为忙碌,偶尔还要在乾清宫接见近臣,她便很少来,夜里也总是独宿昭阳宫。 裴琰又问:“做了什么梦?” 姜姝仪想起梦境,就忍不住发冷,感受到她的瑟缩,裴琰将她抱得更紧:“怕就不用想了,朕在这里,什么邪祟都不敢侵袭。” 姜姝仪只是想到梦里寒冷的感觉了,其它事倒没那么可怕。 她感觉有些闷气,只能努力抬起头,看着裴琰在昏暗中的轮廓,半真半假道:“臣妾梦见自己死了,陛下很难过,要追封臣妾为皇后,臣妾想安慰陛下,可张不开嘴,发不出声音......” 夜深人静,裴琰听着怀中人轻柔的言语,心头忽然刺痛了一下,一种空虚孤绝感忽然笼罩住他,他下意识手上用力,几乎想把姜姝仪揉进骨血。 姜姝仪忍无可忍,小幅度挣扎了一下,娇嗔:“陛下勒疼臣妾了。” 裴琰立刻松懈了力道。 姜姝仪还没松口气,身后忽然疼了一下。 微微沉闷的巴掌声在深夜里让人脸红。 反应过来自己挨了打,姜姝仪不可置信:“陛下为何打臣妾?” 裴琰垂眸望着她,手没有移走,威胁地拍了拍:“姜姝仪,朕宠你纵你,许你耍小心思,但你不该拿生死之事来胡说。” 姜姝仪还没反应过来,身后就又吃了一巴掌,她又羞又委屈,想把手探到后面去护,却被抓住了。 “跟朕认错。” 姜姝仪很少被裴琰用这种强势的语气命令,尤其还是在噩梦后,心里最脆弱的时候。 她眼圈霎时一红,眼泪便如开了闸的洪水般,止不住地滚落下来。 ------------ 第70章 一些悖逆之言罢了 裴琰察觉到姜姝仪在哭。 他没哄,语气和方才一样:“你想讨晋封,可以同朕好好说,编造这种谎话来骗朕,自己说该不该打?” 姜姝仪在他怀中微微发抖。 裴琰伸手摸她的脸颊,果然湿漉漉一片,他顿了顿,道:“先前朕教训裴煜时,你在旁边看着,他哭也没用,哭完还是要认错。” “陛下就认定臣妾是说谎吗......” 姜姝仪泣不成声的嗓音传来,带着浓浓的哭腔,尾音还发颤。 裴琰似乎能看到那双泪盈盈,充满委屈的眼睛。 不论是不是她先气人的,她总能委屈得让他心疼。 裴琰语气和缓下来不少,耐心讲道理:“你说你梦见自己去世,朕要把你追封为皇后,朕不觉得这个梦于你而言有什么惊惧的,也不信这个梦能把你吓得深夜来找朕。” 姜姝仪虽然不确定梦里是不是把自己追封成了皇后,可她死了是真的,没骗裴琰! “你是想要朕心疼你,在你活着的时候好好珍惜你,提前晋升你的位分。” 裴琰像引导孩童认识到自己的错处那样,抚摸着她柔软的发顶问:“朕最近忙于朝政,疏忽了你,你是不是因此觉得失落,才做这种事引朕注意?” 被这么温柔的一诱哄,姜姝仪下意识点了点头,等反应过来自己真做噩梦了,她一时好气又好笑。 总觉得此情此景,有种不认错都说不过去的感觉。 “臣妾真的梦魇了......” 姜姝仪出口才发觉自己语气居然有些心虚,她唇角抽搐了片刻后,干脆把脸重新埋进裴琰怀里,隐忍地笑出了声。 裴琰亦被她闹得失笑,无奈道:“你这样能骗到谁?” 姜姝仪更气了,可越气越笑得停不下来,恨得她想拧自己一下。 裴琰没再逼她认错,只等她笑不动了,才态度认真地告诫:“这次就不追究你了,下次不许再拿这种话诓骗朕,就像你听不得朕提生死之事一样,朕也听不得你提这些。” 姜姝仪认命了,忍着笑乖乖“嗯”了声。 被这么一闹,她是彻底不害怕,也不困倦了,面上哭得满是泪水,她想叫宫女进来服侍净面。 然而还没起身,就被按了下去。 姜姝仪睁大眼,语气有些受伤:“陛下还没教训完?” “不是教训。”裴琰轻笑一声:“你既觉得朕忽视了你,朕便疼疼你,过会儿一起洗。” 姜姝仪:...... 得亏裴琰的声音温和动听,如玉石落水般清朗,否则她定要觉得对方是个登徒子。 裴琰说的过会儿便是直接到了上朝的时辰。 姜姝仪颤声抽泣:“臣妾再也不来了,还不如鬼压床呢......” 然而很快她就大哭着认错求饶起来。 * 朝堂上依旧是一片焦灼严峻。 温寰带走的大军,以及西北原本的驻军整合起来有二十万之众,若要谋反,打来京城都未必不可能。 “温贼的家眷都留在京城,他若再不出兵,便将他的妻妾子孙一个个砍下头颅,每日送他一个!” 有激愤者如此说,魏太傅沉声:“不可,温寰的家眷可以获罪株连,但不能在温寰尚未定罪时肆意杀戮,否则朝廷与贼匪何异?” “太傅说的是啊。”有臣子附和:“太后娘娘亦是温寰之妹,还是不要过于惨烈......” 大殿又陷入沉默,褚昂沉思良久,出声道:“温寰既拥兵不发,又不曾做谋反之举,想必是有所求,诸位不妨静心等等,看他要提什么。” 几位大臣觉得他纯属拖延时间,正吵嚷着,忽有太监急匆匆进殿,手捧一封加急军报:“温元帅自西北传来军报,请陛下御览!” 满殿众臣顿时一静,紧盯着那军报,直到送上御座,又盯着陛下的神情。 裴琰撕开密封,将信扫过一遍,面色平和依旧。 众臣看不出什么,忍不住问:“陛下,温元帅在信中说了什么?” “不过是一些悖逆之言。”裴琰将信纸折叠,握在手中,抬头,笑着俯瞰众臣:“散朝吧。” * 西北此时仍是冷飕飕的。 主帅营帐内,郑月昭正在给温寰揉按双肩,轻声问:“听闻陛下极其宠爱姜妃,会应允吗?” 温寰满面疲惫,下颌生了浅浅胡茬,显然这几日也没好好休息:“阿昭,我没有别的办法。” 他将沉重的身躯靠在爱妾身上,皱眉:“以往我出征,我那妹妹会写无数封书信询问我是否安好,可这次一封都没有,还有瑶儿,自我离京,也是失了音信,我的心腹去京城打探消息,结果一去后,至今未回。” 这种情形想都不必想,定是她们出了事。 郑月昭知道这些事,温寰借酒消愁时跟她讲过一次了,最后是京里的十六公子想办法传了消息过来,说温家在宫里安插的眼线都在温寰出京后被陛下清除了,温家在宫里的姑侄二人再没传信出来过,不知是生是死。 温寰当时便发怒想造反,可顾及在京城的家眷,还是未敢,但陛下既已动了清理温家之心,他这么除了贼患回去,无异于羊入虎口。 思来想去不可两全,除了放走如今被围困的西阗太子,给西北留下个隐患外,他还得再做点什么。 想起欺辱过女儿的姜妃,陛下在寿宴上那么维护她的名声,温寰便以边关军心不定为由,让陛下将将姜妃送来,代帝巡关,以震士气。 说到底,他要在手中拿个人质,哪怕来日回京,也会找理由让姜妃留在西北,若陛下对温家做什么,姜妃必死。 郑月昭为他重新梳理散了的发髻,抽下的簪子是玉制,簪尖很钝,她放在一边,轻声问:“姜氏不过个以色侍君的妃妾,陛下宠爱她与宠爱猫狗无异,夫君想用她牵制陛下,恐怕她没有那么大的用处吧?” 温寰豪放一笑:“你不知道,英雄难过美人关,有时候对男人来说,最重的甚至不是父母妻子,而是心爱的女人。” 他说着,拍拍郑月昭的腿:“就像你,若有人捉了你威胁我,我也会忌惮,心甘情愿上钩的。” 郑月昭柔柔笑了一声,温寰倚在她胸前,没看到爱妾眼中并无笑意。 他想了想:“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我这个便宜外甥薄情,说不定不会顾及宠妃,若他这次直接把姜妃送来,便是不在乎姜妃,我就向他再讨个人质,十九王爷是先帝幼子,母家势力又大,我把他讨来,陛下若敢不顾亲弟动我温家,他的仁慈孝悌之名丢了不说,十九王的外家也够他喝一壶的!” ------------ 第71章 朕什么时候都不会舍弃你 裴琰回到乾清宫没多久,褚昂求见。 姜姝仪折腾了一晚上,如今正酣睡着,裴琰给她整理好被衾,用手指轻轻摩挲她白皙泛红的脸颊。 泪痕已经洗去,只是他一定还会让她再哭。 姜姝仪会永生永世在他身边,任由他弄哭弄笑,谁也不能夺走。 褚昂进来时,裴琰正在外殿饮茶,他行过礼,程福已经把温寰的那封“军报”递了过来。 褚昂接过信,笑道:“陛下了解臣,不用臣开口就知道臣想求什么。” 裴琰饮了口酽茶,缓声:“声音低一些。” 褚昂没空想陛下为什么让他低声,迫不及待想看温寰在信中写了什么,待扫过后,又霎时睁大了眼:“他这是要姜妃娘娘去做人质啊!” 抬头见陛下正冷冷看着他,顿时反应过来自己声音高了。 他赶紧压着嗓子:“陛下恕罪,臣只是觉得温寰太过猖狂。” 裴琰面色淡淡地放下白玉杯:“是朕操之过急了,若在事成前不动温家姑侄,便不会有这种事。” 褚昂也觉得是,原本只是想趁着这次出征,名正言顺地处置了温寰及温家,以免留下鸟尽弓藏,忘恩不孝之名,这下倒好,弄成国难了。 但他不敢说,毕竟裴琰如今已是君王,不是昔日需要自己这个伴读可怜的弱小皇子了。 “陛下不用着急,从京城带去西北的大军里,八成人都只会听郭尚书的调遣,西北本地的驻军则不过四万余人,就算温寰真行叛逆之事,也镇压得下来,无非是让西阗瞧场热闹罢了。” 裴琰轻轻“嗯”了声。 褚昂觉得今天的陛下格外温柔,都有点起鸡皮疙瘩了。 他正要再探讨一下边关之事,裴琰看着他,不咸不淡逐客:“知道了就走吧,你妻子还在家中等你。” 褚昂:“......臣的妻子前两日与臣争执,一气之下回了岳丈家。” 裴琰弯唇:“与朕何干。” 褚昂险些气急攻心,深呼吸,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告退礼,而后气冲冲地大步离开。 裴琰心情愉悦,饮完了一盏酽茶,才回到内殿。 正要脱去龙袍,抱着姜姝仪小憩一会儿,回头就见姜姝仪睁着眼,巴巴地看着他。 裴琰一顿,扫了眼床边摆列歪斜的寝鞋,微笑着问:“什么时候醒的?” 姜姝仪坐起来,头发有些凌乱,铺在她白皙的脖颈和锁骨上。 “刚醒。” 她像是易碎的琉璃,嗓音有些哑,应该是昨夜哭喊过多的缘故,看着他的眼还微微发红,多可怜似的。 裴琰点点头,没忍心揭穿她:“昨夜没好好睡,朕陪你再睡一会儿。” 姜姝仪现在听见一会儿就腿颤,好险才忍住没逃跑。 然而裴琰真的只是陪着她睡。 帐幔落下,将刺眼的光线隔绝在外,不同于夜里的昏暗,如今帐中能将彼此看得分明。 姜姝仪看着闭目的裴琰,耳边却一直徘徊着刚才偷听到的话。 原来是因为她...... 前世姜姝仪一心扑在儿子身上,没顾得上争宠,所以也不曾与温瑶交恶,温瑶在宫里一直是顺风顺水,直到温寰伏诛前都没有被裴琰禁足训斥的事。 可因为她,这一世温瑶早早失宠,遭裴琰厌斥,所以才让温寰心中不安,做出如今这种事。 姜姝仪心中一半是愧疚,一半又是害怕。 温寰要她去,分明是打算给温瑶出气,到时候要了她的命,再赖到敌军身上,天高皇帝远的,谁也查不出来! 裴琰感觉落在自己脸上的那道目光久久没有收回,心中无奈,伸出一条胳膊搂住身前的人,拍了拍她的腰背:“睡吧,朕什么时候都不会舍弃你。” 姜姝仪心头一软,望着裴琰丰神俊朗,温柔平静的脸庞,只觉诸般复杂心绪皆化了烟云。 她缓缓闭上眼,窝在这温暖的怀抱中睡了过去。 * 皇帝拒送姜妃的回信到了西北,温寰倒是颇为兴奋。 这说明姜妃确实是裴琰心尖上的人,他要对人了。 郑月昭在这时回了营帐,温寰心情颇好,笑着喝了口酒:“怎么去了那么久?你蹿肚子了?” 郑月昭轻蹙了蹙罥烟眉:“夫君不要对妾身说粗话。” 温寰放声大笑。 此时营帐里还有报信的士兵,也跟着主帅笑,结果被泼了一身酒。 温寰瞪着眼:“老子的女人,你也敢笑!” 士兵得了个没趣,赶紧止住笑,告罪退下。 温寰见郑月昭坐去床榻上生气,赶紧撂下酒碗,大步过去,坐下搂着她:“你还真恼了?也罢也罢,是我失言,我以后不在你面前提屎尿屁就是了。” 郑月昭仍是不理他,还红了眼眶。 温寰有些急,爱妾性子温柔似水,从来都是一哄就好,这次怎么了。 “你要怎么样,你说,要不你打我两下?” 温寰瞅瞅郑月昭细溜溜的胳膊,又自己否决了:“算了,再打疼了你,要不你咬我一口?” 他说着,伸出自己肌肉紧绷的粗壮胳膊。 郑月昭含泪看了一眼,非但没被安慰到,还低头啜泣起来:“妾身如浮萍,只有将军可依,谁料将军也轻贱妾身,在军营里拿妾身取笑......” 美人落泪,温寰心都化了,忙上前抱紧她,着急地用胡茬蹭她:“我什么时候轻贱过你?在我心里,你比我的妻子都重!” 郑月昭忍着痒意与反感,落泪问:“果真吗?” 温寰瞪眼发誓:“若不真就叫我天诛地灭!” 郑月昭眼泪渐止,看着他,哽咽道:“既然如此,妾身听说这边的雪山上有一种赤狐,皮毛水润光滑,毫无杂色,妾身想要来做围脖,将军可能应允?” 那雪山离扎营之处有些远,温寰本来有些犹豫,见郑月昭又做落泪之态,连忙应下:“好好好,我明日就去,保管给你猎回来!” 郑月昭瞧他不似作假,才缓缓破涕为笑,温寰见她展颜,总算松了口气,然后就急不可耐地按住她扑了上去:“阿昭啊,你可怄死我了!” ...... 翌日是个大晴天,温寰早早就带着一队亲信准备出发,留下自己的心腹袁副将守护郑月昭。 毕竟这军营里还有个郭镇雄,他恐对方因自己不战之事恼怒,对他的爱妾做什么。 郑月昭有些抗拒,轻声道:“妾身边一直都有将军的亲信跟随,用不着再多一个袁副将。” 温寰坚持:“你要不听话,我就不给你猎赤狐了。” 郑月昭沉思片刻,还是应下了。 ------------ 第72章 郑月昭温寰剧情 温寰早上走的,不到晌午,郑月昭便心焦地问袁副将:“将军怎么还不回来?” 袁副将如实回答:“雪山离此处不近,元帅最早也要傍晚回来。” 郑月昭面色还是忐忑不安,过了没多久,又催促地问。 袁副将对温寰忠心耿耿,但性子愚诚,只会一遍遍回禀这句话。 到下午,郑月昭彻底坐不住了,往营帐外走:“我要去找将军,将军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袁副将连忙挡住她的去路:“不可!无元帅吩咐,小夫人不能出营帐!” 郑月昭双眸发红地看着他,用哭腔质问:“若将军在外出了什么事怎么办?离了将军,我也无法独活!” 袁副将不知道小夫人怎么就听不懂人话,皱眉重复:“元帅不会有事,前几年和几位公子去打猎时,也是有时傍晚,有时天黑才回来,而且就算有事,小夫人去了也只会添乱。” 孰料郑月昭听了情绪更激动,直接越过他快步往外走:“纵然是死,我也要与将军死在一处!” 袁副将只能上手阻拦,刚拉住她的腕子,就被打了一巴掌。 “放肆!”郑月昭气得落泪,纤细的手发颤,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我是将军的女人,你岂敢染指?” 袁副将吓得赶紧撒了手。 郑月昭已然出了营帐,袁副将立刻跟上,不敢硬拦,只能妥协道:“小夫人,末将送您去将军那里吧,您不识得路。” 郑月昭知道他军命在身,是甩不掉的,便站住脚,噙着泪对他命令:“我会骑马,你给我找一匹马,再带着我去找将军。” 袁副将只能如此,吩咐人去准备马匹,又点了十来个士兵跟随,才敢带着小夫人出发。 * 温寰今日运气好,进山不久便发现赤狐踪迹,废了一番功夫猎下后,看那死狐狸皮毛极好,油光水滑,更是高兴。 他带着一行人往回赶,快到营帐时,忽见不远处一人急匆匆骑马急奔这边而来,越来越眼熟,临近了温寰脸色一变。 “你怎么在这里!” 他这一声吼得林鸟都惊飞了,来人脸色惨白地下马,跪在地上,正是袁副将。 “求元帅降罪,小夫人随末将出来寻找将军,路上马匹受了惊,驮着小夫人往围困西阗太子的峡谷那边去了,末将等赶紧追赶,也未能追上,等到了那边,问过我军驻守的人,才得知小夫人已进了赤霞谷,元帅的命令是峡谷可进不可出,埋伏的士兵们便隐在暗处,没有阻拦......” 温寰只觉得天旋地转,耳中一阵嗡鸣,往后踉跄了两步。 “元帅!” 在属下的呼唤下,他回过神,反手抽出身后士兵的刀,目眦欲裂地向袁副将砍去:“谁让你带她出来的!我杀了你!” 袁副将不躲不闪,一副受死的样子,温寰被亲信抱着胳膊死命拦住:“袁将军对元帅忠心耿耿,这次定是事出有因啊!袁将军,你快解释!” 袁副将不解释,一副自认死罪的样子,与袁副将同行的士兵着急,出声把事情的原委说了一遍。 “这怎能怪袁将军?”钱副将听罢后赶紧道:“小夫人执意离开,她是元帅心尖上的女人,袁副将怎能拦得住,还请元帅息怒,回去商议如何救出小夫人才是正理。” 温寰手中的刀落了地,狠狠闭了闭眼。 西阗太子是个好色之人,听闻国君病重,他监国后,将父皇后宫之人将近淫遍,宫中稍有姿色的宫女,也难逃魔爪。 温寰想到阿昭那张脸,只觉得手脚发麻,浑身血液倒流。 他牙关打颤道:“还商议什么?传本帅令,即刻带兵进打赤霞谷,剿灭西阗余贼!” “不可啊元帅!”钱副将瞪大眼道:“皇帝还没有送姜妃过来,我们若将余贼剿灭干净,就再也没理由索要人质,等回京后陛下清算元帅,我们就彻底为人鱼肉了啊!” 温寰攥紧双拳,望着赤霞谷方向双目通红。 “元帅!” 众人看去,见是郭镇雄骑着马从营帐方向来了,大概是看见他们一行人停在半路,心中好奇,便控马过来打招呼:“元帅不让进兵,我闲的发慌,准备去那边山涧里抓几条鱼烤着吃,你们怎么也在这儿,要不要一起去?哎,元帅怎么哭了?” 温寰的亲信们都懒得搭理他,但怕他胡言乱语激怒元帅,便将事情简要地告诉了他,元帅的爱妾误闯了赤霞谷。 郭镇雄的面色霎时一变:“怎么会这样?你们干什么吃的连个小女子都看不住!” 温寰的亲信怒瞪他。 郭镇雄翻身下马,走到温寰身边,严肃了声音道:“温元帅,最坏的结果还并非是您所想的那样,西阗那些人被围困谷中已有十余日了,恐怕饿得连树根都要刨出来啃,饮食男女,饮食可排在男女前面。” 温寰想到什么,忽然面色惨白。 郭镇雄正要劝他出兵,温寰已然握紧发抖的手,下了出兵赤霞谷的军令。 钱副将着急:“元帅!” 温寰冷静下来,神色一片威肃,声如洪钟道:“违抗军令者,斩立决。” * 赤霞谷的一个山洞内,郑月昭抱膝坐在角落,看着西阗太子正在吃的烤肉,强忍住心中作呕之欲。 在她身边,绑着个晕死过去的西阗士兵,腿已露骨。 西阗太子吃着肉,笑着看她,叽里咕噜不知说了什么,周围的西阗人都跟着不怀好意的笑起来。 等笑够了,一位通晓两国语言的西阗人意味不明地给她翻译:“太子殿下问你吃不吃,吃饱了一会儿才有劲儿伺候殿下!” 郑月昭害怕地摇了摇头。 西阗人又是一阵笑。 郑月昭垂眸下去,想起妹妹。 妹妹向来胆小,怎么会一次又一次的从楼中往外逃,想必她面对的人,就和如今这些西阗人一样恶心,恶心到让她宁可遭受毒打,宁可舍下姐姐死去,也不愿沾染毫分。 质本洁来还洁去,妹妹向来爱干净。 当被太子勒令脱衣时,郑月昭没有反抗,她知道自己想做什么,想报仇,也想活下去。 脏的是玷污自己的人,不是她自己。 外裳一一落地,当她要在众目睽睽下解最后一层遮蔽时,外头忽然传来马蹄群踏的厮杀声。 洞内的西阗众人受惊拿起兵器,再也没有人在乎形单影只的郑月昭。 ------------ 第73章 温寰已死 赤霞谷中本就没剩下多少西阗人,这十几日相食,又少了大半,根本无一战之力。 外面的打斗声很快变成了单方面杀戮,西阗人的惨叫不绝于耳。 郑月昭听着声音,解下最后一丝遮蔽,看向洞内与属下交换衣裳的西阗太子。 太子看着她的眼神像看疯子,又顾不上管她,换好衣裳在脸上身上抹了点血,准备逃跑时,洞口已被堵住了。 太子立刻倒地装死,还拉了个残缺的尸体挡在自己身上。 郑月昭蜷缩成一团,抱膝发抖,听着洞口发出一声惨叫后,有脚步声进来,她抬头,见是郭镇雄,郭镇雄先瞧见的是那个和太子更换过衣裳的西阗人,大声吼道:“西阗太子在这里!活捉了他!” 他正要上前,若有所觉转过头,看到郑月昭的一瞬,惊愣地顿住脚步:“郑......郑姑娘?” 话音才落,便有其它士兵进来,郑月昭蜷缩得愈发厉害,头也不敢抬,只听一阵阵倒吸凉气声,直到一声熟悉的怒吼响起:“都滚出去!” 郑月昭低着头,眼睫颤抖,视线所及内,是脚边一把带血的尖刀。 洞内安静下来,那道沉稳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在不远处停下。 郑月昭听着耳边甲胄衣料摩挲的动静,过了没一会儿,身上忽然一暖,她抬头,见是温寰卸了外甲,脱下里衬的衣袍,正紧紧地往她身上披裹。 郑月昭眼眶酸涩,被泪水模糊视线的瞬间,她抓住温寰的手,浑身颤抖,唤他:“夫君......” 温寰将她一把搂进怀里,拳头握紧又松开,最后隐忍地长叹一声,仿佛劫后余生:“活着就好。” 郑月昭眼泪夺眶而出,流了片刻后,视线逐渐清晰起来。 她闭了闭眼,声音哀若泣血:“妾身方才好害怕,一直想着夫君会来救妾身,可你为何来得这么迟,为何不,早一些......” 温寰心如刀绞,转头盯向那个假西阗太子,沉声问:“是他侮辱了你吗?” 郑月昭默然片刻,含泪点头。 温寰松开她,起身拿起方才被自己扔在地上的长剑,大步朝那假太子走去。 假太子被他脸上凶神恶煞的神情骇到,叽里咕噜说了一堆西阗话,温寰恨红了眼,不管不顾提剑就朝他砍去,假太子只得拿起尖刀对打,可哪里是温寰的对手,不出几招,便被戳了个透心凉。 温寰远不解恨,将人掷在地上,砍了一剑又一剑,像是要把人剁碎。 地上的人彻底没了气息,温寰又一次抬剑时,忽觉后心一痛,皱了皱眉还未反应过来,低头就看见尖刀破胸而出。 他不可置信地回头。 郑月昭的手中还握着刀柄,眼神颤抖地看着自己洞穿的地方。 温寰瞳孔骤缩,张了张口,只有血涌出来。 郑月昭松了手,温寰便如山崩般,后退两步跌倒于地,眼神仍死死看着她。 郑月昭与他对视须臾,终是蹲下身去,似哭似笑地问他:“夫君,你知道我的名字为何是月昭吗?” 温寰抓住她的手。 “父亲原本取的是昭昭,因为他想让我光明磊落,如日昭昭,可母亲说不好,这个世道,过于光明磊落会自身难保,便改了个月字,虽昭昭,但亦可隐于云影后,亦可暗夜行。” 温寰眼神痛苦,抓着她的手往自己没有中刀的右边胸口处放。 郑月昭摸到有些软鼓的异物。 她颤了颤眼睫,往里衣内探,摸出了一小截赤红,似乎是狐狸的一小段尾巴。 郑月昭垂眸看着温寰:“你是想告诉我,你给我猎来了赤狐,是不是?” 温寰瞪着眼看她。 郑月昭含泪笑了笑:“很红,就像抄家那日,母亲撞墙后流下的血那样红。” ...... 郑月昭与郭镇雄早在京城便有联络。 她独自出了山洞,温寰的手下因她衣衫不整不敢抬头,等回过神,发现郑月昭竟然去了郭镇雄那边。 郭镇雄也是带了兵来的,看她的样子,便明白了几分,叫来两个士兵带她回自己那边的营帐。 郑月昭轻声提醒:“被温寰杀死的不是西阗太子,西阗太子穿着士兵的衣服,躲在洞内的尸体下。” 郭镇雄郑重应下。 待温寰手下终于发觉不对劲儿,进洞查看时,一切都晚了。 * 急报在三日后传回京城。 西阗太子身死,国君卧病,剩下三个年长皇子争夺皇位,正在内乱。 温寰也已死于其妾室之手,想要负隅顽抗的其它亲信被郭镇雄斩杀,如今正整肃大军,等候圣旨调遣。 虽说西阗此时最好攻打,可温寰遗留下来的乱子也不少,其子久驻西北,铲除时颇费了一番功夫。 裴琰下令大军休整,择日会派出使者去与西阗谈判。 朝堂上众臣都松了口气。 经此一遭,温寰的叛逆之心已然是板上钉钉了,在褚昂的带领下,众臣纷纷上奏请陛下清理温家,斩草除根。 帝王因其是太后母家,心有不忍,亏得朝臣再三劝谏,才应允下来。 这么大的事自然不久就传入了后宫,还在晨会时被当成了谈资。 “听说那杀了温寰的郑氏容貌倾城,举世无双,被郭尚书收为了义女,要带回京城,由陛下论功行赏呢。” 吴贵妃说着,似笑非笑的视线落在姜姝仪身上。 “娘娘看着臣妾什么?” 姜姝仪故作不解,想了想,将手腕上镂雕芙蓉玉镯伸给她看:“您不会没见过御赐的物件吧?用不用臣妾褪下来好好给娘娘看看。” 吴贵妃面色顿时一冷,继而嗤笑了声,不屑道:“谁没见过似的,但凡逢年过节,哪怕是最低等的答应也有陛下的赏赐。” 姜姝仪“哦”了声,拨弄着自己的玉镯:“你们的赏赐都是这么得的呀?臣妾的不是,是陛下特地吩咐工匠,专给臣妾一人做的。” “陛下好宠爱娘娘啊。”冯依月立刻羡慕地附和,而后瞅眼吴贵妃:“贵妃娘娘进宫多年,不会没有一样陛下独独给您的赏赐吧?” 吴贵妃恨得咬牙切齿。 有是有,不过那都是八百年前的了,说出来更丢人! 她兀自气了一会儿,实在气不过,便给姜姝仪添堵:“你的容貌是在京城里是数一数二,可不一定在举国数一数二,这郑氏先是魅惑了温寰,接着又识时务的转投郭尚书,可见姿色和城府都是一等一的,等她见到了陛下,施展媚术,你就等着落得和本宫一样的下场吧!” 姜姝仪才不生气呢,裴琰是个明君,怎么可能收别人的妾室,还是自己舅舅的妾室入宫? 吴贵妃瞧出她的想法,笑了一声:“你猜郭尚书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认个逆贼的妾室做义女?想想宋真宗的刘皇后,不也是二嫁之身吗?” ------------ 第74章 你这是闹什么 姜姝仪去乾清宫时,裴琰正在看督察院程上来的奏报。 他处置政务时从不避着姜姝仪,因为知道她只会对自己不规矩,不在意旁的。 然而今日,姜姝仪的眼一直黏在他手中奏报上。 裴琰不觉得她会有背叛自己的心思,但仍有些许不悦。 “给朕研墨。” 他吩咐完,身旁人竟纹丝未动,裴琰终是忍不住,合上奏折,抬眸看她:“姜姝仪,朕如今都使唤不动你了是吗?” 姜姝仪一心都在奏折上,而今见他忽然斥责自己,先是一愣,紧接着从吴贵妃那儿开始积攒的不安和委屈便逐渐上涌。 她满眼脆弱地看着裴琰,声音轻缓,带着几分难以置信的意味:“陛下原先都舍不得使唤臣妾,也舍不得对臣妾说重话的......” 裴琰:“......朕对你说什么重话了?” 姜姝仪咬唇不语,下意识看向他手中,自己刚才只看了一半的奏折。 裴琰面色顿时也有些不好了,命令道:“你站去窗边,背对着朕,站一炷香想想自己做错了什么。” 放在往常,姜姝仪定然要缠着他撒娇躲罚,说自己现在就知错了,可今日她却二话没说,转身就快步站去了窗边,甚至背影还透着几分与君长绝的决然。 程守忠看得战战兢兢,也不知姜娘娘今日这是抽的什么风,眼看就要把刚才还晴空朗朗的陛下给弄成阴雨欲来了。 裴琰沉着脸盯姜姝仪的背影,良久,还是拿起奏折继续往下阅览。 该让她反省一会儿,想清楚谁是夫谁是君,眼中应当有谁。 这不过是一封细数温寰罪过的奏折,自父皇那时起,温寰便仗着军功在朝中安插亲信,徇私枉法,在他眼里,除了自己的亲眷和心腹是人,其余万姓都比狗畜还轻贱,可想而知这几十年来,为自己为亲族,做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 人死罪消,无可追责,但活着的亲眷往日既因他得利,如今便同样要受株连,还有那些倚仗他作恶,上下沆瀣一气的官员,也要一一清算。 近来刑部已经接到不少桩大案了,皆是昔日受冤的臣民,听说温寰身死,拟状上诉。 裴琰将奏报看完,把视线投向姜姝仪。 她仍站在那里,背影柔弱可怜,单薄的肩头落着花影,好像已经认识到了错误。 “姜姝仪。” 听到呼唤,姜姝仪转过身来,眼睛被风吹得有些红,她下意识揉了揉。 “哭什么。”裴琰看着她,心中有些不是滋味,伸手道:“知道错了就好,过来吧,朕抱抱你。” 姜姝仪想说自己没哭,可看裴琰忽然和缓下来的态度,忽然觉得比方才被罚站还伤心委屈百倍。 她站在原地不动,一眨不眨地看着裴琰,隐隐有要落泪之势,裴琰只得放下手,无奈地叹了口气:“姜姝仪,你今日到底在闹什么?” 他实在是不明白:“你自从进来,便不规矩,盯着朕的奏折看,后宫不得干政这个道理难道还用朕教你?朕疼爱你,没有责罚,甚至连训斥都没有,只让你给朕研墨,算是提醒,可你呢,竟然给朕甩脸子,你做的这些事,换做谁都是要受重罚的,可朕连让你跪都舍不得,只令你站着思了会儿过,你又这副样子。” 姜姝仪彻底被说哭了。 她好久没有这种感觉,十年为人母,都是她苦口婆心教诲裴煜,再被气得胸闷气短,如今被裴琰教训得痛痛快快哭出来,才真切感觉自己回到了曾经在东宫,可以放肆哭笑玩闹,哪怕犯了错,也有他兜底的时候。 “你想看朕的奏折是吗?” 裴琰不想让她在床榻下哭,尤其是哭得这么伤心断肠。 他将奏折放在金丝楠木的书案上,往姜姝仪那边推了推:“你看吧,朕不知这对你而言,有什么好看的。” 姜姝仪却不看那奏折了,她有些意识到自己在无理取闹了,于是先哭着倒打一耙:“陛下,陛下不要臣妾了......” 裴琰:“朕不要你,现在就该让人把你带下去关起来,再也不能惹朕烦心。” 姜姝仪继续抽泣着倒打第二耙:“那陛下为何只让臣妾过去,不能过来抱抱臣妾呢?” 裴琰这次听出她是在撒娇了,看着她有些心虚,但更多是可怜期冀的眼神,到底还是纵容了,起身走过去抱她。 “你说说你是闹什么。” 裴琰把姜姝仪抱入怀中,轻斥中带着无可奈何。 姜姝仪止住了泪水,开始呜咽告状:“是贵妃娘娘,贵妃娘娘说温寰的妾室郑氏貌美,比臣妾都貌美,郭尚书收她为义女,是有意将她献给陛下,陛下一见那郑氏,定然惊艳,然后就会把她收入后宫,日日独宠,冷落臣妾......” 裴琰总算明白她今日为何异样了。 他捏捏姜姝仪的脸:“别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 姜姝仪委屈抬眸:“否则郭尚书年纪轻轻的,怎么不把那女子收为义妹,只收为义女?是不是就为了给她个体面的家世,再一改姓,就不是逆贼之妾郑氏,而是兵书尚书之女了,正好入宫!” 裴琰知道她是为吃醋而别扭,心情便愉悦了许多,解释道:“郭镇雄的妻子泼辣,他若出去打一仗,带个义妹回家,他的妻子非要闹个天翻地覆不可。” 姜姝仪的心放下不少,紧跟着又提了起来,难过兮兮地看着裴琰:“纵然郭将军不是这个意思,陛下会不会......” 前世没有郑氏杀温寰的事,自然不用论功行赏,如今郭镇雄要带郑氏面君请赏,裴琰见了那个传言中姿色绝世的美人,会不会动心? “朕宫中也有个你。” 裴琰颇为受用她因为对自己太过情深,所以杯弓蛇影的模样,唇角微弯道:“朕若收她入后宫,你一定也是要闹个天翻地覆的,朕是明君,希望后宫安稳,便还是罢了吧。” 姜姝仪顿时瞪大杏眸:“那若是臣妾不闹,陛下就要纳她入后宫了?!” 裴琰漆黑的长眸噙着些许笑意,意味深长地道:“妇人妒防,虽王者亦不能免,你若不闹,那便是不在意朕,朕也就不疼你了,要纳谁都与你无关。” ------------ 第75章 朕只是教你君无戏言 姜姝仪决定好好闹。 她缠着裴琰,软磨硬泡让他答应了见郑氏时带上自己。 裴琰被她扑倒在床榻上,有些无力反抗的样子,笑道:“朕这几日很累,真的没力气。” 他有力气的时候姜姝仪还不敢闹呢。 “臣妾就讨一回,陛下若不允,就是不疼臣妾。” 姜姝仪趴在他胸前,鸦睫下的杏眸乌润润的,一副不应就要伤心死的样子。 裴琰面上很是无奈,只能配合地翻身。 ...... 程守忠在外头听见动静的一瞬,松了口气,还好还好,娘娘总算是哄好了陛下。 芳初笑道:“我早告诉过公公不必担心,陛下和娘娘越闹越分不开,偏偏公公不信,每次都要跟着提心吊胆。” 程守忠叹了口气:“咱家跟姑娘比不了,姑娘到了年纪就能出宫,咱家无亲无友又挨了一刀,这辈子都只能在宫里服侍,主子就是咱家的天,主子一喜一怒,咱家的天也跟着变呐。” 芳初听他这么说,面上的笑意也黯淡了不少:“我又何尝不是无亲无友呢?” 程守忠疑惑:“哎?你不是有父母兄弟吗?” 芳初之所以会调香,就是因为家中便是祖传做香料营生的,她自幼聪颖,跟着祖父母学得极快,那香铺原本就是祖父说好留给她的,让她以后招个赘婿,好好经营, 可祖父母死后,芳初的爹娘偏心儿子,觉得没有个家业让女儿继承的道理,非逼着芳初早早嫁人,芳初不愿,便在采选宫女时偷偷使了银子,入了宫。 这些事程守忠当初调查的一清二楚,所以此刻听她说无亲无友,觉得稀奇。 芳初顿了顿,又笑了:“公公也不是不知道我的父母兄弟,有与没有什么区别?” 程守忠想想也是。 他知道陛下得些功夫,便倚着墙歇息,等觉得时候差不多了,准备让人抬水过来的时候,里头忽传出娘娘一声惊呼。 程守忠:...... 芳初戏谑地看着他:“还要现在抬吗?” 程守忠还没回答,内殿传出一声哭着的:“不要!” 似是想逃跑又被抓了回去,娘娘一阵求饶。 程守忠轻咳了两声:“等等吧。” 等终于彻底安静下来,已是半个时辰后了。 内殿,姜姝仪连哭的劲儿都没有了,整个人紧贴着墙,裹紧了被衾缓和气息。 裴琰坐在她面前,想伸手帮她擦擦眼泪,姜姝仪吓得立刻躲避。 裴琰眸中带着和煦的笑:“忘记刚才逃跑的教训了?” 姜姝仪眼神霎时变得委屈,又噙了两汪泪。 她若害怕,裴琰还能继续欺负,可委屈,裴琰就于心不忍了。 他用拇指为她拭泪,轻柔低哄:“好了,不会有了,是你要朕疼你,自己又中途退却,普天之下,谁敢这么戏耍君王,朕不忍罚你,只能亲自教你君无戏言了。” 姜姝仪感觉受了泼天的冤屈,睁圆了红润润的眼,用还有些不成调的嗓音控诉道:“臣妾说了只要一回!” 裴琰顿了片刻,而后微微蹙起眉,一本正经地教训:“不要把这种事宣之于口,有失体统。” 姜姝仪:“......” 这时候想起体统了?! 她呜咽哭起来。 ...... 待裴琰终于哄好姜姝仪,帝妃二人清洗过后,重新躺回床榻上。 裴琰搂着还有些生闷气的姜姝仪,叮嘱起正事:“按惯例,过几日宫里要办赏花宴,几位长公主和宗室重臣之妻都会受邀入宫,朕要清理温家,那是太后的至亲,未免落个不孝之名,朕明日会解温瑶禁足,晋她位分。” 感受到怀中人一僵,裴琰垂眸,看着她几乎明示:“不必胡思乱想,也不必委屈,赏花宴后你就明白了。” 姜姝仪没有胡思乱想,只是在回忆上辈子温瑶是什么时候死的。 听裴琰这么说,她仰头,骄矜地问:“那臣妾欺负她,陛下会管吗?” 裴琰轻笑:“朕什么都没听见,朕的姜妃怎么会欺负旁人,定然是旁人僭越在先。” 姜姝仪也忍不住笑,在他怀里乱蹭了一会儿,又趁此机会,提起晋苗望舒的位分来。 裴琰连温瑶都能扔给她处置,想必太后是病得起不来,管不了这些事了,那自然也不能再继续委屈望舒。 裴琰默了默,在姜姝仪的撒娇催促下,语气温和地同意了。 * 苗望舒被复了昭仪的位分,翌日便和冯依月一起登了昭阳宫的门,向她拜谢。 姜姝仪好气又好笑,边扶她们边道:“怎么做出这副这副样子来,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拜高堂呢!” 苗望舒含笑不语,冯依月红着脸道:“娘娘就会打趣妾身!” 姜姝仪腰还酸着,今夜是不打算去乾清宫了,便兴致勃勃地提议:“咱们三个今晚睡一起吧,本宫一个人无趣,望舒睡外侧,依月睡里侧,本宫睡中间,热热闹闹的。” “好呀!”冯依月兴奋地答应了,又期待地看苗姐姐。苗望舒沉吟片刻,道:“娘娘为尊,还是您睡最里侧,省得冯美人起夜惊扰到娘娘。” “妾身不起夜!”冯依月想和娘娘睡,生怕被嫌弃,赶紧拉住娘娘的手,保证道:“娘娘,妾身今夜睡前不喝水,绝对不会搅扰娘娘!” 姜姝仪实在忍不住,扭头笑了起来。 夜里三人洗漱过后同睡一榻,谈起被晋为婕妤,改号为慧的温瑶,姜姝仪把玩儿着冯依月的手指,对苗望舒道:“一报还一报,望舒,往日她如何欺负你,你如今只管打着本宫的名号千百倍的还回去,陛下给了本宫准话,不会再管温瑶的死活。” 苗望舒语气感激:“多谢娘娘,能追随娘娘,是臣妾三生有幸。” 姜姝仪知道她寡言,还爱客气,便多跟冯依月聊天说地,直到困意上涌,才渐渐睡了过去。 当再次手脚动弹不得,眼前什么也看不见的时候,姜姝仪已经有些麻木了。 “陛下,大皇子和二皇子都带过来了。” 程守忠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姜姝仪半死不活地继续往下听。 静默了须臾,有脚步声渐近,而后是两道熟悉的少年嗓音,只是此刻有些发颤:“儿臣拜见父皇。” 分辨出其中一个是裴煜,姜姝仪心中微动,倒不是什么母子情分,只是好奇这次还能梦出什么。 正想着,裴琰的有些沙哑的嗓音传入耳中:“都跪好,朕今日叫你们来,是自觉命不久矣,要选出一位储君。” ------------ 第76章 臣妾梦见陛下死了 这句话落地,许久都无半点声音。 裴熠的声音先响起,带着惶恐和战战兢兢:“父皇是真龙天子,必将万寿无疆。” “皇后去了,朕一开始很生她的气,可近来细想往日之事,发觉全是朕的错。” 裴琰语声缓慢,而后极轻地笑了声:“既如此,朕怎忍她一人在泉下彷徨,朕要去陪陪她,再带着她往来世去,你们说对不对。” 自然没一人敢应声。 姜姝仪绝对不信裴琰会因沈素贞之死说出这种话! 他们二人性子一直不合,在东宫就开始貌合神离,相看两不喜,全是因为裴琰性子好,沈皇后又色厉内荏畏惧皇权,才能维持这么多年的帝后平和。 前两次的梦境和这次联系起来,姜姝仪越发笃定这皇后就是自己,如今要么是梦到了前世她死后之事,要么就是有小鬼压床故意戏弄她。 她没再试图挣扎醒来,悬着心往下听。 “父,父皇......” 仍是裴熠开口打破了静默,语气谦卑道:“二弟是皇后娘娘亲生,父皇的嫡子,可以承担江山社稷之重,儿臣庸碌不堪,只愿落发为僧,为父皇和母后日夜祈福。” 这下姜姝仪彻底知道了,这死掉的皇后就是自己。 “是吗。”裴琰的语气听不出喜怒,缓缓道:“朕今日是真的要选一位储君出来,而后便去陪皇后,圣旨和玉玺皆在此处,为防朕身逝后,你们兄弟阋墙,再生动荡,朕会把不必承继大统的那人赐死,随朕一起上路。” “让皇兄做储君吧!” 是十岁裴煜的声音,他声音发颤,听着比姜姝仪记忆中稳重了不少,带着哭腔道:“母后因儿臣而死,儿臣日日夜夜都在悔恨,生不如死,愿意随父皇母后一起上路......” 姜姝仪说不出心里什么感受,她只知道她不想让裴琰死,她好想张口,告诉裴琰好好活下去,做个留名青史的圣君。 这次裴熠没有推拒,只是哀切地唤了声:“二弟......” “这样吧。”裴琰轻描淡写地打断了他们:“朕这里有一把剑,与其你们互相谦让,不如想做储君的人拿起这把剑,杀死另一个,也免得朕再行赐死。” “朕没有与你们开玩笑,朕只有你们两个皇子,死去一个,自然只能另一个继承大统,你们都年少,若想在朕离开后坐稳这江山,便要有敢对手足动手的决然。” 姜姝仪不由得也跟着紧张起来,既怕裴琰真给自己殉葬,也不知裴熠和裴煜会是个什么结果。 这时周身的冷意忽然消散,耳边忽传来一阵呼喊声。 “娘娘,娘娘醒醒!” 姜姝仪倏然睁开眼,看到藕荷色的帐顶,还有冯依月焦急的脸。 天色已经微明了。 “娘娘您是做噩梦了吗?”冯依月边用袖子给她擦额上的汗,边关切地问:“怎么方才一直发抖,眉头也皱的好紧。” 苗望舒亦坐起来了,正担忧地看着她。 姜姝仪叹了口气。 她这次其实并没有多害怕,甚至想晚些醒,看看到底谁死了。 纵然大概率是裴熠下得去手,可裴琰都想为她殉情了,也难保不会看在她的份上,偏心她的儿子。 “无妨,近来时不时就会做一场噩梦。” 姜姝仪有些无奈:“本宫过几日要找高僧看看,到底是被鬼缠上了,还是因为前——前......前段日子心绪不宁的缘故。” 险些说漏嘴,好在她们都不会往那么荒唐的地方想。 “娘娘也怕鬼呀?”冯依月笑了:“妾身怕鬼找苗姐姐同寝的时候,苗姐姐还笑话臣妾呢!” 苗望舒习惯性地训斥她:“你如何能与娘娘相比。” 冯依月有一点点受伤,但看在她伤了腿的份上,不跟她计较,只继续笑着对姜娘娘道:“以后我们都一起睡吧,人多就不怕鬼了!” 姜姝仪跟着她也变得心绪轻松,笑道:“好啊,本宫不服侍陛下的时候就来找你们。” * 因为做了这个梦的缘故,白日姜姝仪又去了乾清宫。 她直接抱住了正在处理政务的裴琰。 程守忠看得眉开眼笑。 太好了,陛下从昨夜开始阴云密布,如今总算要放晴了。 裴琰垂眸看着姜姝仪,语气有些微淡:“撒什么娇。” 姜姝仪上次说梦见自己死了,他不信,还教训自己一通,这次她学乖了。 “臣妾梦见陛下死了......” 她闷闷的说完,程守忠立刻从眉开眼笑变成了惊恐万分。 娘娘这是做什么!疯了不成! 裴琰沉默。 姜姝仪蹲在他身前,紧紧搂着他的腰,把头枕在他腿间:“臣妾好害怕,想求陛下不要死,就当是为了臣妾,可陛下听不见臣妾的话......” 她说到这里,是真的想象出裴琰果然如梦中所言那样,为她自尽的模样,禁不住眼眶发酸,心中一阵揪疼。 裴琰捏起她的下颌,本在想怎么教训才好,可对上她含着泪光的眼眸,顿住了。 ......这是真梦见他死了。 裴琰安抚地摩挲着她的脸颊,语气却是不咸不淡:“难为你,与苗昭仪和冯美人同床共枕,竟还能梦到朕。” 姜姝仪总觉得同床共枕这四个字怪怪的,虽然她们确实同床共枕了。 她心里还有些难受,便轻轻揪着裴琰的衣袖摇了摇,嗡声嗡气道:“今日要与陛下同床共枕。” 这句话让裴琰有些不舒服。 昨日与旁人同寝,今日又要他,明日还要谁? 他松了捏着姜姝仪下颌的手,往后靠在椅背上,垂眸撵人:“朕是帝王,不是可以任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物,你回去吧,朕今夜要独寝。” 姜姝仪呆呆地看着他,像只惯会向主人撒娇的猫儿,忽有一日主人没有受用的抚摸她,满眼都是难以置信和受伤。 裴琰的手指动了动。 姜姝仪是很伤心,她因梦中的事心疼裴琰,来求他安慰,可他却从头到尾都是冷言冷语。 可她也隐隐听明白了,裴琰在吃醋。 姜姝仪以前是不敢用这个词的,纵然知道裴琰宠自己,疼自己,可那也只是帝王对妃妾,妃妾者,本质上与猫狗无异,纵然可以很得主人欢心,过得比人都好,但终究只是一样消遣之物。 谁会为猫狗吃醋呢,若有不高兴,只需教训猫狗,让它下次不敢就好了。 但在做了昨晚那个梦后,姜姝仪即便不能十分确定那就是前世之事,也仍是隐隐觉得裴琰为自己殉过情了,再看他就和之前不同,如今就能察觉出他就是在吃醋。 多稀奇啊,一个帝王竟然吃自己宠妃与别的嫔妃的醋! ------------ 第77章 赏花宴 “陛下真的要撵臣妾走吗?” 姜姝仪一眨不眨地仰头望着裴琰,圆润的眸子干净清澈,在最初的难以置信过后,变成了不知真假的哀伤。 裴琰低眸看着她,片刻,微不可闻地“嗯”了声。 姜姝仪睫帘轻颤,趴在他腿上,抓住他腰上锦绣香囊的穗子,边绕着玩儿边道:“陛下说不是臣妾的玩物,臣妾却实打实是陛下的玩物,前日被陛下一时兴起,几乎磋磨坏了,臣妾忍不住有些畏缩,想回宫躲起来,可只一日,便想陛下想得做了噩梦,今日宁可再受磋磨,也要来陪着陛下,可陛下却因为前日要够了,用不着臣妾,要撵臣妾走。” 殿内此时还有几个侍立的宫人,闻言各个倒吸凉气。 这是他们能听的话吗! 程守忠下意识看向芳初,眼神中的意思很明显,是不是你带坏了娘娘? 芳初回他一个“跟我可没关系”的神情。 裴琰沉默了良久。 他终究还是要些脸面的,抬头看了程守忠一眼,程守忠立刻会意,领着所有宫人退下去了。 等殿内只剩帝妃两人,裴琰才看着一脸无辜的姜姝仪,嗓音微沉地问:“几乎磋磨坏了?” 姜姝仪用力点头“嗯”了声:“臣妾昨日一整天都觉得腰酸腿疼,不舒服极了呢。” 裴琰又问:“现在舒服了?” 姜姝仪正想应是,看到他眼底的晦色,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 她咽了咽喉咙,起身往后退了两步,强撑着气势,义正言辞地劝谏:“陛下是明君,不可耽于美色!” 裴琰面无表情地看她:“你自己去内殿,还是要朕抱你去?” ...... 姜姝仪不知道事情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她窝在裴琰怀里,气息还未完全平复,咬着唇想哭又哭不出来。 裴琰看透她想做什么,提醒道:“朕这次没有磋磨你,是哄你高兴,你若再哭,朕可就让你哭个够了。” 姜姝仪立刻把酝酿到一半的哭腔憋了回去,有些心虚地看着他。 裴琰这次确实极关照她的感受,姜姝仪原本以为要因他吃醋被“罚”,可却一点都没有感受到“罚”,只有...... 她怕裴琰不解气,才想努力哭一哭。 裴琰轻抚着她的脸颊,语气宠纵:“除了你惹朕生气,朕什么时候磋磨过你?哪怕被你气着了,朕也不忍心连着几日让你难受。” 姜姝仪先是撒娇哼哼了两声,反应过来什么,又紧张起来。 裴琰今天好像也生气了,不会是先安抚她,过几日再接着让她难受吧!” “所以你不用躲着朕,知道了吗?” 姜姝仪蓦然抬头,总算明白过来裴琰的用意了。 他是真把自己刚才卖乖的话听进去了,担心自己害怕他,躲着他,所以今日才堪称“伺候”的对待了她。 姜姝仪鼻尖有些酸酸的,抱紧裴琰,小声嘟囔:“臣妾不躲陛下,臣妾最喜欢陛下了,苗昭仪柔嫔和冯美人在臣妾心里是姐妹,是友人,但陛下之重,却犹如臣妾的父亲,是那种比生身父亲还好一百倍的父亲。” 裴琰:...... “百善孝为先,所以在臣妾心里,谁也越不过陛下去!” 裴琰捂住她的嘴:“你住口吧。” * 温寰及温家其它人的罪行已然查了个七七八八。 仅仅是此,也已经罄竹难书,罪不容诛。 温寰的十二子皆是死罪难逃,其余家眷;有罪论死,无罪亦受牵连流放。 转眼便到了赏花宴那日。 以往是由太后和皇后主持,如今太后因母家之事病上加病,无法露面,便只由皇后一力操办。 姜姝仪在这种时候向来都是被众星捧月的那个,官眷们对她轮番恭维,好听话都不带重样的。 她只需要边赏花,边愉快地听着,时不时弯一下唇,或蹙一下眉,身边的人就知道调转话头,说她爱听的。 “哎,那不是娘娘的妹妹吗,怎么回事?” 姜姝仪听见这话,下意识以为是姜婉清又出来作妖了,顺着这位夫人所指看过去,才发现是家中嫡母所生的五妹妹。 她的浑身衣裳都湿透了,蹲在一簇芍药后,呜呜咽咽的哭。 姜姝仪和她差了五岁,十四岁入东宫时姜娴容才九岁,两人没什么姐妹情,但也没什么仇怨。 她想了想,还是带着一行人往前走去,等姜娴容听见动静,抬起一双泪眼时,不解地问:“你哭什么,母亲呢?” 姜娴容被她们吓了一跳,连忙起身,胡乱擦了擦眼泪后行礼:“给娘娘请安,臣女与母亲走失了,找母亲时不慎冲撞了长公主殿下,被推到了荷花池里。” 姜姝仪看她从头到脚都滴着水,沉下脸。 倒不是她跟姜娴容关系多好,可这毕竟是她妹妹,用句不恰当的话,打狗还要看主人呢,一会儿若姜娴容被迫这么湿着身子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下,打的也是她的脸。 “哪位长公主气性这么大?”姜姝仪忍着气火追问,想看看自己惹不惹得起。 姜娴容也不认得,只是听对方的奴婢称呼长公主殿下,边回想边抽噎着描述:“是位穿着很华美,头上带着两把大金簪,耳朵上坠着金葫芦耳坠的长公主。” 姜姝仪对裴琰的几个姐妹并不熟悉,无法分辨是谁,身边郭镇雄的夫人笑道:“定是同安长公主了,她最喜爱金器,臣妇去过一次公主府,哎呀,寝殿的地都是用金子铺的。” 姜姝仪记起来这个人了,是先帝的一位婕妤所出,之所以十来个长公主里对她有印象,还是因为她总上请问裴琰要钱的缘故。 裴琰没给过,每次都回批长公主俸禄足够她用。 连钱都要不到,可见没什么兄妹之情,姜姝仪惹得起! 她先吩咐玉珠领姜娴容去自己寝殿,更换一身干净衣裳,然后便带着众人气势汹汹地满园子找同安公主。 最终在一处水榭找到了。 同安公主正在跟几位官眷说话,听见婢女小声提醒姜妃娘娘来了,她才懒懒抬眼,冷哼一声道:“来了便来了,还要我去迎她吗?我是皇兄的妹妹,她不过是皇兄的妾室,我等着她过来拜见我!” ------------ 第78章 同安长公主 论品阶长公主确实要比妃位高,可皇宫里谁论品阶。 一位是盛宠不衰的娘娘,膝下有陛下唯二的皇子,另一位是陛下的十几个姐妹之一,除了年节宫宴,和她们一样连陛下的面都见不着,要偏谁一目了然。 所以同安长公主说完这话,郭夫人先笑了声,其他官眷也有不少跟着附和哄笑。 同安长公主一时还没反应过来,等看见姜姝仪脸上的嘲讽和得意洋洋,才明白了,顿时气怒地站起身,指着她道:“姜妃!你太嚣张了!我要找皇兄告状!” 姜姝仪还是第一次被别人抢了告状的词,她毫不客气地道:“陛下宽仁,公主作为陛下的妹妹,因为被臣女不慎撞了一下,便将臣女推到荷池里去,这算什么做派?本宫正要拿此事去告状呢,咱们一起倒也省事!” 同安长公主怒不可遏:“我推谁和你有什么关系!” 姜姝仪挑眉:“那是本宫的五妹妹,公主说什么关系?” 同安长公主微愣,她也不知道啊,既是姜妃的妹妹,不跟着姜妃,自己在园子里瞎转悠什么! 可就算是又如何,冲撞了她就该受罚! 同安长公主:“谁让你妹妹眼瞎,往我身上撞!我这身衣裳是为进宫特意做的,刺绣都是用金丝细细捻的线,若被她撞坏分毫,我非扒了她的衣裳,让她以后再也没脸见人不可!” 姜姝仪这次是真被激出火气了。 她咬牙笑道:“这么金贵啊,那确实是臣妾的妹妹不对,本宫代她给娘娘敬杯茶,就算是赔罪了如何?” 同安长公主正需一个台阶下,骄矜地微抬下颌:“好啊,给我好好敬,姿态恭敬些,我就不跟你计较了!” 跟在姜姝仪身后的众人都忙阻拦,何必呢,不理这位脑子不好的公主直接走就行了。 姜姝仪却不听,走进水榭里,在正中央的桌上端起茶壶,往杯子里倒了一点后便皱眉,掀开那茶壶的盖子:“这是什么茶,颜色怎么这么奇怪。” 同安长公主好奇地凑近,姜姝仪反手就把满壶茶泼到了她身上。 水榭中顿时响起同安长公主的一声尖叫。 “啊!我的裙子!” 姜姝仪虚情假意地哎呀了声:“本宫手滑,公主不会在意吧?” 同安长公主气得发抖,尤其是在看到姜姝仪眼中明晃晃的笑意时,她咬牙切齿,扑上去就要打她。 姜姝仪没想到她敢动手,被推倒在地摔得屁股疼后也火冒三丈,伸手揪住同安长公主的头发就去咬她脖子。 看到宠妃和公主缠斗在一起了,还是这么不体面的打法,刚才还在围观的众人顿时发出一声惊呼,纷纷上前拉架。 芳初拉了个宫女吩咐去叫陛下后,便也赶紧上前帮着娘娘打架。 两人打出火来了,怎么分都分不开,再加上人太多了,手忙脚乱,一时竟没拉住,等昭阳宫的宫女在芳初的带领下,好不容易按住同安长公主,才总算消停下来。 姜姝仪鬓发彻底散乱,脸上带着一条抓痕,余怒未消地平复气息,同安长公主也同样挂了彩,脖子上脸上都被咬出牙印,衣裳的绣纹也被彻底抓扯坏了,被按着大哭不止。 芳初紧张地检查着娘娘脸上的伤,确认那道子浅,没有见血,才稍稍放下一点心,又呵斥宫人快去请太医。 “陛下驾到——” 太监一声唱和打断了这边的鸡飞狗跳。 同安长公主哭声一顿,正要挣脱这些贱婢去告状,便见刚才还怒瞪自己的姜妃神情忽然一变,从老虎成了羔羊,柔弱可怜地呜咽了一声。 同安长公主睁大了眼:“你......” 下一瞬,姜姝仪从地上爬了起来。 众官眷已然跪在了地上朝帝王行礼,裴琰刚走到水榭外,便被姜姝仪扑了个满怀,她紧紧抱着他的腰,哭得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陛下要为臣妾做主啊!” 裴琰扫一眼跪着的众多官眷,再看一眼脸上还带着咬痕,惊愣地坐在地上的同安,低声道:“先松开,朕看看你伤了没有。” 姜姝仪立刻听话地松开手,指着脸上的抓伤给他看,语气伤心欲绝:“都毁容了……” 裴琰眸光沉了下来。 他轻轻抚摸着那疤痕周围的皮肤,用在场众人都能听见的声音问:“发生了什么事。” 姜姝仪和同安长公主同时开口,一个叫陛下一个叫皇兄,都想抢占先机解释,裴琰嗓音和缓地打断:“姜妃,你告诉朕。” 这一句话,便让在场众人明白了帝心偏向谁。 姜姝仪顿时哭哭啼啼地道:“因为臣妾的妹妹与母亲走失,寻找时不慎冲撞了公主大驾,公主便将妹妹丢进水中,险些淹死她,臣妾不过卑微之躯,哪怕心疼委屈,也不敢说什么,结果公主还不依不饶,臣妾只能给公主敬茶赔罪,茶水好烫啊,臣妾一时没拿住,脏了公主的衣裙,公主便来打臣妾……” 跟着目睹了全过程的众官眷:…… 怪不得人家是宠妃呢。 裴琰不知她此时的话有几分真假,不过他百般娇养,今早还依偎在他胸口软软撒娇的人,出门玩儿了趟便被欺负成这般模样,已足够让他动怒。 同安长公主才从姜妃颠倒黑白的震惊中回神,也忙解释:“皇兄,姜妃她胡说!她是故意泼我的!” 姜姝仪再次呜咽一声,哀伤道:“陛下,臣妾真的不是故意的,若皇妹实在不相信,臣妾就给皇妹跪下赔罪吧。” 同安气得七窍生烟,好险些没昏过去:“你!你!” 裴琰抱紧姜姝仪,垂眸看着她半点泪水都没有的杏眸,边轻轻摩挲她的腰窝,边轻斥:“不要胡说,你是她的嫂嫂,世上没有嫂嫂向妹妹下跪的道理。” 姜姝仪腰间本就怕痒,颤抖着往裴琰身上贴,意图躲闪,那只手却不依不饶地追上来作乱。 同安长公主太过不可置信,以至于没注意到皇兄的动作:“皇后娘娘才是我嫂嫂,她只是个妃妾!” 裴琰:“放肆。” 同安长公主也意识到自己在大庭广众下这么反驳皇兄过分了,干脆继续哭起来。 “看来是朕宠坏你了,同安。” 裴琰眸色黑沉,带着威压睥向同安:“你自幼便不懂事,每每惹的父皇要动怒责罚你,朕总是不忍,一次次为你求情,愿意替你受罚,本以为那是为你好,实则却是娇惯害了你。” 同安长公主懵了。 有……有这种事吗? 她在母妃最得宠的那段日子是淘气了些,好像有一次父皇半真半假说要责罚她时,六皇兄是在旁边求了句情,可除了这一回,她实在不记得次次在哪里啊。 然而裴琰的后悔失望不似作假,他叹了口气,下令道:“来人,把同安带下去,让嬷嬷打二十手板,算是朕这个兄长替父皇管教她了。” 同安长公主惊得一个激灵,也顾不上想别的了,大喊道:“不要啊!皇兄!真的不是臣妹的错啊!” ------------ 第79章 嫡母 在场众人没有一个替长公主求情,或是说句实言的。 谁那么没眼色啊,长公主要挨打了,姜妃娘娘可还窝在陛下怀里呢! 同安长公主哭喊着被拉了下去。 姜姝仪还紧紧抱着裴琰,只是没再吭声,隐忍地咬着唇,眸光水润,含着祈求仰头看他。 裴琰总算停下手,一本正经道:“还不松开,朕知道你受了委屈,可也不能这般失了规矩。” 姜姝仪赶紧离他远了三步,整理身后的衣裳,庆幸众官眷都跪在地上低着头,没看到自己的狼狈。 裴琰等她整理好,才温和开口:“都平身吧,皇后及诸嫔御已在宴席上了,你们过去吧。” 办赏花宴是先帝时留下的规矩,先帝好美色,但再好也不能年年选秀,便想出这个法子,名为赏花,实则是借机看看哪家的女儿可以入眼。 但自裴琰登基后,赏花宴的意义就变成了哄太后高兴。 如今已是用不着讨好太后了,裴琰本想废掉这个宴席,但想到姜姝仪爱受人恭维,便觉得留下来哄她高兴也不错,毕竟自己这段时日忙于温家之事,没能全心全力的陪她,而她又格外乖。 裴琰自己是没必要露面招待一群官眷的,等她们都行礼离开,便垂眸问姜姝仪:“闹成这样,你还要去宴席吗?” 姜姝仪生怕他再挠自己,赶紧抓住他的两只手,毫不犹豫地道:“要!还要陛下一起,不然她们还觉得陛下也训斥了臣妾,让臣妾回宫思过去了呢。” 裴琰:“不装了?” 姜姝仪笑眼弯弯:“怎么瞒得过陛下呀,臣妾是知道陛下肯定要偏袒臣妾,所以装得可怜些让陛下偏袒的名正言顺。” 裴琰却仍是淡着脸色,挣脱出一只手,摸着她的脸颊,轻声问:“疼吗?” 姜姝仪已经不需要卖惨来博得圣心了,便没告诉他身上也被掐了好几下,现在还疼,只轻松地调笑道:“陛下再晚来一会儿,就看不到这道伤了。” 裴琰面色这才和缓几分:“觉得朕对同安的处置可以吗?若没有出气,朕有别的法子。” 姜姝仪想了想:“只要二十板子不放水,臣妾就出气了,但是陛下最好能真让公主服气,她要是再记恨上臣妾,以后总惦记着害臣妾,那可就麻烦了。” 裴琰轻笑了声:“可以,你先回宫去重新梳妆,朕去告诫同安,回来再陪你同去宴席。” 姜姝仪乖巧点头,又狠狠抱了裴琰一下,才带着宫人回去梳洗更衣。 * 姜娴容还在昭阳宫没走。 她换了一身姜姝仪的衣裙,只是头发还湿着,见姜姝仪回来了,先是因二姐姐发髻散乱愣了一下,而后记起规矩,连忙跪下行礼:“臣女拜见娘娘。” 姐姐既进了宫,那么哪怕是亲爹亲娘,见了她也要按礼节跪拜,不能以亲长自居。 姜姝仪被姜婉清那种一口一个姐姐给弄恶心了,如今见她这么称呼还舒心些:“起来吧。” 玉珠看见伤吓了一跳,姜姝仪解释自己没事,然后吩咐宫女端来盆巾梳栉等物,伺候自己重新梳妆。 她端坐着,瞥眼束手束脚的姜娴容,冷笑一声:“母亲那么厉害的性子,本宫还以为养出的女儿都会和大姐姐一样,拿欺负姐妹当乐趣呢,怎么有你这种窝囊性子。” 姜娴容低着头,既不敢为母亲说话,也不敢为自己辩解。 姜姝仪懒得为难个小姑娘,要出年幼时的气也得找正主:“玉珠,你去宴席那边把母亲叫过来,就说娴容在本宫这里。” 玉珠应声去办了。 姜姝仪重新梳好发髻,进了内殿更换衣裙,知道外头那个小窝囊看见自己紧张拘谨,更好衣也没出去,等听见外头的动静,知道嫡母来了,才施施然搭着宫女的胳膊出去。 窦氏正紧张地拉着女儿问东问西,眼里的关切和焦急藏都藏不住,也不知自从与女儿走失后,悬心着急了多久。 姜姝仪想起姨娘,眸光黯然一瞬,很快又恢复如初,轻咳了声。 窦氏立刻转头,见是姜姝仪出来了,赶紧带着女儿跪地行礼。 姜姝仪不紧不慢地走到高位上坐下:“母亲许久不见呐,自陛下登基,本宫深得圣恩后,每次宫宴母亲都有意避着本宫,可是心里也为自己曾经做过的事心虚?” 窦氏面色有些难看,可也什么都不敢说。 姜姝仪上辈子一直没闲心来兴师问罪,并不是什么血海深仇,她有更多焦心的事,窦氏又有眼色的没往她跟前凑,慢慢就淡忘了,可今生什么事都不用思虑,她倒一桩桩记起来了。 “本宫现在还记得小时候,因为手笨,总是绣不好女师教的样式,被母亲用恶言斥骂,还叫来了姨娘,让本宫绣,姨娘在身旁跪,什么时候绣好,姨娘才能起来。” 窦氏低着头,浑身抖若筛糠。 “也记得有一次母亲丢了支金簪,那日只有本宫和大姐姐进过母亲的内室,母亲叫来我们两个审问,大姐姐哭着说不是她,本宫只是懵然,哭不出来,便被母亲以此为由定了罪,连赃物都没搜出来,就把本宫拉到众兄弟姐妹面前当众斥骂,打了板子,直到后来大姐姐忽然添置了许多胭脂水粉,母亲才察觉出端倪,知道果真是大姐姐偷了金簪。” 姜姝仪真沉下心来想这些事时,人仿佛也回到了那时候,攥紧的掌心忍不住发抖,不知是受冤的无助,还是受辱的愤恨。 窦氏恐惧不已,生怕姜姝仪这时候算账,连累女儿,忙颤抖着声音认罪:“都是臣妇的错!臣妇有眼无珠,在幼时苛待了娘娘,罪该万死!可是臣妇也真的没有存过故意冤枉娘娘的心思啊,当初不搜赃物,是觉得娘娘之所以偷窃金簪,是因为顾姨娘有了什么难处,便想着狠狠责罚娘娘一次,让娘娘以后不敢再犯,金簪便算给娘娘和顾姨娘了,后来得知是妍柔所窃,也立刻还了娘娘清白......” 姜姝仪闭了闭眼,胸口闷窒。 她是还了自己清白,可也只不过斥责了大姐姐几句,然后对她说是母亲错怪你了,也是你嘴笨,不知道好好辩解,以后这种性子早晚要吃亏,此次就算提前替你长了教训...... 窦氏做过许多让幼时的姜姝仪承受不了,在无数个日夜难以释怀的事,也说过很多让姜姝仪现在想起来,还会愤恨到发抖的话,可偏偏,她真的没有生出过谋害自己和姨娘的心思。 父亲自诩是儒家君子,奉行子女该对父母逆来顺受的道理,若窦氏想毒害或故意为难她,连理由都不用找,哪怕姜姝仪去找父亲告状,父亲也只会用芦衣顺母,卧冰求鲤的典故来教导她,告诉她仍要孝顺,努力感动母亲。 所以姜姝仪竟是连名正言顺痛恨窦氏都没办法,幼年在她身上受的百般冤屈,好像也只能善罢甘休,随时间消散了。 ------------ 第80章 慧婕妤自尽了 姜姝仪平复了些许情绪后,不屑地冷笑了声:“母亲说的好听,可若本宫没有坐到如今这个位子上,可以随意对你和你的子女还报,恐怕这辈子也听不到母亲一句认错。” 窦氏闻言更惶恐,连忙往前膝行了些许,挡住小女儿,哀求道:“臣妇知道都是自己和妍柔的罪孽,可娴容是无辜的啊!她性子从小就和顺善良,没有欺压过任何一人,且自打娘娘在宫中受恩宠,三姑娘她,不,臣妇失言,是姜答应她便在家中只手遮天,臣妇不敢管束娘娘的亲妹,娴容已受了不少折辱,娘娘就算连罪,也该出气了,若要再罚就罚臣妇吧,不要牵连娴容啊,求娘娘了!” 她说着磕起头来,姜娴容想拉母亲又不敢,只好哭着解释:“母亲,娘娘没有欺负女儿,女儿刚才因为冲撞长公主,被推进了荷池里,衣裳湿透不敢走动,幸亏被娘娘发现,让玉珠姐姐带女儿来这里更衣,才免了女儿当众受辱......” 姜姝仪听得心情舒畅了些,也明白这位五妹妹为什么是如此窝囊的性子了。 本性就不强,又被姜婉清仗着自己的势欺压多年,可不就越活越窝囊了吗。 窦氏惊诧,仰面望见姜姝仪淡然的神情,又急着叩头:“多谢娘娘,多谢娘娘!娘娘以德报怨,必然福寿绵长,千秋万岁!” 姜姝仪心情又不舒畅了,谁以德报怨?她才不要以德报怨! 这时殿外传来一声:“陛下驾到!” 姜姝仪赶紧起了身,给跪地的两人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们快起来。 可别让裴琰这个大孝子看见了,觉得自己仗着宠爱欺负嫡母,太过跋扈。 窦氏会意,连忙拉着女儿起身,快速擦干眼泪。 裴琰是带着同安长公主过来的,同安眼睛通红,两只手蜷缩垂在身侧,还在抽噎。 窦氏又再次带着女儿下拜行礼,姜娴容看见同安的一瞬就被吓得瑟瑟发抖。 姜姝仪私下与裴琰相处不守礼,但当着外人还是有分寸的,才屈下膝,就被裴琰扶起,他温声道:“起来,朕让同安给你认错。” 姜姝仪便直起腰,看向同安长公主。 同安这会儿倒没有刚才的嚣张气焰了,低着头往前走了两步,老老实实地对姜姝仪屈膝行了一礼,声音还带着哭腔:“臣妹知道错了,不该欺负皇嫂的妹妹在先,又对皇嫂无礼在后,臣妹给皇嫂赔罪了,求皇嫂原谅臣妹......” 姜姝仪颇为诧异地看了眼裴琰,好奇他怎么一会儿的功夫,就把人教训的这么服服帖帖了。 裴琰面色温润含笑:“你受了委屈,原不原谅自己做主。” 姜姝仪见到同安行礼时露出的半边红肿掌心,脸上也是敢委屈不敢怒的模样,心里就没什么气了。 她轻咳一声,端出皇嫂的架势,慢慢悠悠道:“知道错了就好,以后不要这么跋扈,哪怕贵为公主,也得讲道理知道吗?” 同安长公主下意识想顶嘴,对上皇兄看似温和的视线,连忙怯怯地应下:“臣妹知道了。” 裴琰视线落在窦氏母女身上,出言让她们起身,语气平缓道:“姜姑娘受委屈了,江南前不久上贡了几匹缎子,朕赏赐你一匹,便当做是今日的补偿了。” 作为长公主,给嫔妃认错已经很难得了,要向臣女认错是不可能的,攸关皇家颜面。 姜姝仪也不至于跟五妹妹一见如故,非得维护她维护到勒令长公主也给她认错的地步。 窦氏母女显然根本不敢有这个想法,连声惶恐谢恩。 皇后那边宴席已开了,众嫔妃和官眷都在,见陛下携着姜妃姗姗来迟,有羡慕有嫉妒,也有习以为常的,而之前跟着瞧了闹剧的官眷们瞧见臊眉耷眼的同安长公主,心里则更加明白了姜妃有多受宠。 唯有姜婉清盯着姐姐身后的窦氏和姜娴容,心中恨意丛生。 明明自己才是姐姐的亲妹妹,为何跟在姐姐身后的是这对贱人母女! 姜姝仪还在受用被众人艳羡注视的目光,可等受过礼,与裴琰分别落座后就高兴不起来了。 裴琰与皇后在高台上座,她身旁是吴贵妃和薛妃,相看三厌。 姜姝仪幽怨地盯着裴琰。 裴琰正慢条斯理地用菜饮酒,而沈皇后在与大长公主互相应酬。 那道目光落在自己脸上实在太久,他无奈,偏头朝姜姝仪看去。 明明是她想来的,此刻却一脸被丢弃的伤心。 裴琰想了想,对程守忠吩咐:“朕面前这碟果子味道不错,给姜妃端去吧,她应当爱吃。” 程守忠应声照做,卫国大长公主看了眼姜姝仪,调侃道:“先前听人说陛下极宠爱姜妃,我还不信,原来是真的。” 裴琰面带笑意:“让姑母见笑了。” “这倒让我想起一桩事来。”卫国大长公主话说一半,等皇后追问,才叹气道:“陛下也知道,我的长女年前非要与夫家和离,我不愿意她闹出这种丑闻,让皇室蒙羞,可她铁了心以死相逼,这和离就和离吧,偏偏还把外孙女带了回来,哎,陛下娘娘说说,这让外人看着算怎么回事。” 裴琰未言,沈皇后劝道:“姑母不必担忧,是那世子闹得太过,非要赎一青楼女子为妾,郡主想要和离也是人之常情,没人敢议论什么。” “话是这么说,可还是难免有人闲言碎语啊。”卫国大长公主说着,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高兴地提议:“不如这样吧,我那外孙女儿已经七岁,也知道礼仪规矩了,就给姜妃娘娘做个养女,让她住到宫里来吧,看谁还敢嚼舌根。 ” 沈皇后愣了一下,而后总算明白了。 这恐怕是看着姜妃得宠,存了让外孙女嫁给二皇子的心思,本朝不是没有过皇室内姑表通亲的事,可二皇子还没周岁呢,年纪差得太多了。 沈皇后自己做不了主,只得看向裴琰。 裴琰面色仍是和缓的,只是忧心地叹了口气:“姜妃自生产后,身子就有些弱,朕连让她抚育亲子都不忍,前些时日将二皇子送去了文华殿,实在是不能再给她添个养女了,姑母不要见怪。” 大长公主还是不太死心,想再说什么,有个小太监急急进入殿内,到高台下对程福说了什么,程福又登阶走到御座前,对裴琰耳语一番。 “是有什么事吗?”大长公主这时候也不好一直提私事了,顺嘴关切。 裴琰神色沉重地“嗯”了声,皱着眉头满是不忍道:“慧婕妤在寝殿内自尽了。” ------------ 第81章 交心之谈 这话的声音不小,席位靠前坐的人都听见了,一时间殿内静寂下来,鸦雀无声。 温瑶自被晋为婕妤后,就很少在众人前露面,每日晨会也是拖病不去,沈皇后看在她得宠时对自己还算恭敬的份上,也没有追究。 但她最多也就做到对此事睁只眼闭只眼了,至于其它嫔妃怎么欺辱取笑温瑶,沈皇后还没那个闲心去管。 这会儿听到人死了,也只是在心中叹了口气,便劝裴琰:“陛下节哀,温寰罪大恶极,陛下没有连罪慧婕妤,还晋了她的位分,已是仁至义尽了,慧婕妤自己不惜命,陛下又有什么办法。” 姜姝仪倒是意料之中,前世温瑶差不多也是这段日子自尽了。 赏花宴是开不下去了,裴琰先起身离开,沈皇后说了两句官话,便也吩咐宫人送官眷们出宫。 * 温瑶是悬梁自尽的,姜姝仪听说后说还怔了下,毕竟温瑶这人高傲,上辈子选的死法也是吞金,不过大差不差,都是自尽。 是夜,姜姝仪枕着裴琰的胳膊,娇柔地问:“陛下,慧婕妤才逝世,您今夜还召幸臣妾,就不怕对名声不好嘛?要不臣妾还是走吧,省得陛下被臣妾连累~” 裴琰:...... 他实在不知道姜姝仪为什么忽然矫情。 姜姝仪又蜷着身子往他怀里蹭:“陛下伤心吗?毕竟独宠了慧婕妤整整六日呢,臣妾在禁足前都没有过这种恩宠,陛下若伤心,不用迁就臣妾,把臣妾撵走吧。” 裴琰:“你若说这话时不蹭朕,朕或许会觉得你尽力装模作样了。” 姜姝仪不装了,轻轻哼了声:“臣妾是想起了陛下独宠慧婕妤那几日,陛下不知道,臣妾那时的心就像坠到了冰湖里一样,真真是凉透了。” 她那时才重生回来,只会依赖裴琰,却得知原本只给自己依赖的人,如今正宠爱着另一人,那种悲伤绝望,她到现在还记得。 裴琰看她忽然没了声,原本狡黠晶亮的眸子也变得黯然哀伤,顿了顿,问:“你如今这样子,朕若再宠幸别人,你会受得住吗?” 姜姝仪的心因为这句话猛地疼了一下。 她没有说话,可忽然发红的眼已然让裴琰知道了答案。 他道:“朕是一国之君,独宠一人是不对的,会使子嗣凋敝,六宫怨言,前朝劝谏不休,甚至于,哪怕朕在位期间做的再好,因这一点,也会被后世之人诟病戏谑,说不定还会编出许多野史秘史来污蔑朕。” 姜姝仪彻底不愿待在他怀里了,翻身面对着墙壁,睁着眼流泪。 这么多道理,前世不还是独宠她了?无非是现在还没那么疼爱她罢了。 裴琰坐了起来,殿内此时并没有熄灭灯烛,帘帐也悬挂着,他能清楚看见姜姝仪一颗颗泪珠接连涌出眼眶。 裴琰伸手,强势地将人扳过来,垂眸看着她。 姜姝仪正要哭着问他还准备说什么,便听裴琰温声问:“朕为你担这么多,你该怎么回报朕?” 姜姝仪眼泪一滞。 她刚才伤心得太过了,有些不确定是不是听错了,略略呆怔地问:“陛下,陛下说什么?” 裴琰用拇指给她抿掉泪珠,语气温柔地重复:“朕为你担骂名,姜姝仪,你是不是也该为朕牺牲些什么?” 姜姝仪激动得立刻就要坐起来,然而被他另一只手按住了。 “先答话。” 姜姝仪抓住他的手,眼中还有泪光,可嘴角已经弯得压都压不住了 ,生怕裴琰反悔,张口就是好听话:“臣妾本来就是陛下的!身家性命也都是陛下的,要牺牲什么陛下说了算,臣妾都愿意!哪怕为奴为婢,只要陛下可以只疼臣妾一个,臣妾也甘之如饴!” 裴琰长眸中浮现出了星星点点的笑意。 “倒也不用你为奴为婢,只是朕的心性,其实与常人有些不同,朕若只疼你一个,你眼中就不能再容得下除朕外的旁人,血亲至交都不可以,你要时时刻刻关切朕,心绪只能为朕起伏,若做不到这些,朕真的会罚你。” 他眸色温柔却幽沉,像是诱人深入的漩涡,姜姝仪趁其不备,起身抱着他用力亲了一口,而后眼眸亮晶晶地看着他。 裴琰微微一愣。 姜姝仪跟了他五年,承宠三年,床笫之事上再过分,也从未互相这样…亲啄过。 他回过神,微笑着问:“怎么忽然对朕做这种事?” 姜姝仪抱紧他,仰着头笑:“臣妾小时候生得玉雪可爱,姨娘经常忍不住,把臣妾抱进怀里,好一顿揉捏,然后狠狠亲几口,臣妾那时候还觉得莫名其妙,如今看见陛下,竟也忍不住了。” 裴琰失笑,任由她抱着,只是提醒:“你还没答朕的话,能做得到吗?” “能呀。” 姜姝仪答的毫不犹豫,而后细数起来:“臣妾的血亲不过就是父亲煜儿和兄弟姐妹,他们根本不配与陛下相提并论,至于至交,便是望舒和依月了,望舒她虽然总凶依月,可......可臣妾能感觉出来,她待依月好像比待臣妾更重,依月待臣妾倒是一心一意,可她是需要人关照的,臣妾在她面前要强撑着体面雍容,但臣妾心里也是想要人疼的。” 裴琰垂眸:“朕疼你。” 姜姝仪笑了,在他中蹭一蹭:“是啊,所以陛下最重,望舒依月那里,臣妾只要知道她们平平安安的,就不会惦记,可与陛下分开一日,臣妾都受不了,陛下方才一说要去宠幸她人,臣妾的心就像被刀割一样,这会儿又因为陛下开怀得不行,还不算是心绪只为陛下起伏吗?” 裴琰唇角扬起弧度,但不忘解释:“朕没有说要去宠幸旁人,不要冤朕。” 姜姝仪仔细回想了一下,似乎是没有,但他讲了半天道理不就是那个意思吗! “从今后,你私下可以不自称臣妾,也可以不唤朕陛下。” 裴琰用带着薄茧的指腹来回摩挲她的耳垂,吐息温柔:“怎么称呼都由你喜欢,你说什么话,做什么事之前,也不用担忧朕会觉得你僭越,朕会纵容你犯下的一切错,只要你能做到你说的。” ------------ 第82章 朕会让父皇与母后合葬 姜姝仪怎么受得了这个,登时软了半边身子,由抱裴琰变成了被裴琰抱。 她耳垂红得想要滴血,含羞带怯地问:“不唤陛下唤什么呀......太子殿下?” 裴琰揉捏她耳垂的手顿住,半晌,无奈地叹息了声。 “过会儿你就知道唤什么了。” ...... 姜姝仪到底也没能知道该唤什么。 裴琰在看见她衣下的淤青掐痕后,停下了动作,眸色从幽暗变成幽沉。 四目相对,姜姝仪心虚地哎呀了声:“怎么回事呀?臣妾打架的时候太生气,竟然没注意被公主掐了这么多下!” 裴琰没说什么,将薄被丢过去罩住她,下榻去外殿吩咐程守忠拿药膏。 乾清宫内备了不少种常见的膏药,供陛下应急之用,裴琰等程守忠找出来,拿进内殿的时候,就看姜姝仪还蒙着被子。 他走过去,找到疑似头的鼓起处,轻轻拍了拍:“是你被欺负了,心虚什么?” 姜姝仪从另一侧冒出头来,回头看着他,弱弱地小声道:“因为臣妾忘了被公主掐伤,让陛下扫兴了……” 裴琰干脆又朝刚才拍的地方再拍了一下,不悦:“朕方才说的话,你是不是一句也没听进去?” 姜姝仪知道他说的大概是称呼,披着被子起来抱住他,仰头撒娇道:“臣妾知道这是陛下的恩典,可是臣妾习惯了呀,自称别的,总觉得陛下不要臣妾,把臣妾贬为庶人了,若称呼陛下别的,又都觉得别扭,有辱陛下身份。” 裴琰面色不自觉缓和了许多:“称呼且随你的意,朕还说会容忍你犯一切错,让你不必担心触怒朕,你是不是也没听进去?” “臣妾没有担心触怒陛下呀。”姜姝仪搂着他的腰,委屈巴巴地解释:“臣妾方才说扫了陛下的兴,那是装可怜撒娇呢,撒娇呀,就是想让陛下哄一哄而已!” 裴琰倒忘了这个。 姜姝仪惯爱撒娇卖乖,他平时也都看得出来,只是方才见到那几处伤痕后,裴琰的心绪便郁沉下来,没有了与她玩闹的心思。 “躺好,朕给你上药。” 姜姝仪乖乖躺好,任由裴琰掀开薄被摆弄她,自顾自对着帐顶嘀咕:“长公主打架可真厉害呢,明明比臣妾还小好几岁呢,臣妾都险些打不过!” 裴琰看她心安理得享受自己的伺候,还喋喋不休,上药的动作微重。 姜姝仪顿时痛呼一声,伸手去捂腰窝。 裴琰用另一只手抓住她的腕子,上药的动作不停:“疼就长个记性,下次便不敢背着朕打架了,打输了也不知告状,朕如今已然把同安放出宫去了,你再疼,朕也没办法现在为你出气。” 姜姝仪也就疼了一下,听了裴琰的话实在没忍住给自己争辩:“臣妾没输!长公主身上的伤肯定比臣妾多,陛下没看见罢了!” 裴琰没说话,不甚温柔地将她翻了个身,找还有没有别的伤处。 在看到背后也有一处淤青后,裴琰面色彻底冷了下来。 他都舍不得在姜姝仪身上留下这么重的痕迹。 姜姝仪觉得药膏的效果真不错,只涂了前面,后头就也感觉跟着冷飕飕了,疼痛被消解的一干二净。 * 温瑶的死并没有在宫里引起多大的风浪。 偌大的后宫里,死个嫔妃太正常了,只有吴贵妃谨嫔钱贵人等人提心吊胆了几日,见陛下并没有追究慧婕妤生前被谁欺辱过的意图,便也彻底放下心,该做什么做什么。 裴琰亲自去慈宁宫,把这个消息告诉温太后。 温太后瘫倒在地上,她早在温寰死讯传来那日便停了药,如今身子虽不如以往强健,但也不算虚弱,可那一瞬间却觉得头晕眼花,几乎昏死过去。 “温家已经没有母后的近亲了。”裴琰语气仍是温和的,其中的意思却残忍至极:“母后不必伤心,为人臣者,忠君或爱国总是要占一个的,偏偏舅父哪个都不占,除非让三皇兄那种庸碌愚钝之人上位,否则换作谁坐在朕这个位子上,温家这个毒瘤都是要清去的。” 温太后已经无力指责他了,只呆滞地看着他,仿佛在看一个从未见过的人。 裴琰对此不以为意:“朕今日来不是气母后的,朕是来告诉母后,您的“病”已经痊愈了,慈宁宫可以如往日一般任人进出,母后又可以享受众嫔妃的叩拜了,您应当高兴。” 温太后总算是张了张颤抖的唇瓣,哆嗦着声音问:“你,你就不怕哀家把你做的这些事,公之于众,让天下都知道,都知道你不仁不孝,人面兽心?” “朕既然要放母后出去,自然便是不怕。” 裴琰面色和缓地笑了笑:“朕这段时日想通了,少时样样都做到尽善尽美,是为了父皇和太傅的另眼相看,做储君时亦要尽善尽美,是为了拥立朕之人能安心跟随,可如今朕稳坐帝位,就算稍有些行差踏错,不似明君的作为,谁又能来篡了朕的位不成?” “即便你的帝位无法动摇,可你就不怕在史书上留下恶名,你就不怕无颜下去见你父皇吗?” 温太后双目通红,声音嘶哑地质问。 裴琰耐心回答:“前者朕已不那么在意了,后者朕从来就没在意过,而且母后,您不会以为父皇真的与舅舅情同手足吧?父皇重病时,曾在病榻上叮嘱朕,上位后一定要根除温家。” “你胡说!”温太后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 “母后现在有什么值得朕骗的?” 温太后看着裴琰温润含笑的眼,全身发抖,如坠冰窟。 她从来觉得世人不值一提,都是温家刀俎上的鱼肉,却不知温家也早早成了皇室的鱼肉...... 早知如此,她和瑶儿为何还要进宫,侍奉了两代仇敌! 裴琰看出她在想什么:“至少母后因进宫,保住了自己的命。” 他不紧不慢道:“慧婕妤是个过傲易折之人,即便没有人加害,她亦会自尽了局,可母后不是。七皇弟死的时候,静昭仪疯癫了,十妹因母后被害死,婉常在无力为女报仇,在父皇面前撞壁而死,而母后最看重的永远是自己, 先前三皇兄之死,也只是让母后悲伤了一阵,看到还有朕这个孝顺的继子依靠,便渐渐不伤心了,如今便把温家当做三皇兄,再痛一阵,就过去吧,朕仍可做个世人眼中的孝子,若母后实在过不去,非要与朕作对,朕也会让母后与父皇合葬。” ------------ 第83章 黏他 温太后大病初愈,六宫嫔妃在皇后的带领下去拜见请安,然而却都被拒之门外。 太后让魏嬷嬷出来传话,说这几日不想见人。 沈皇后恭敬地说了几句慰问之言,目送魏嬷嬷离开。 姜姝仪和温太后本就不和睦,若非怕苗望舒在今日被太后责难,她就赖在裴琰身边不过来了,听见太后不见,转身就走。 沈皇后脸上挂不住,呵斥:“姜妃,本宫还没有离开,你怎么敢走在前头!” 姜姝仪便站住脚步,回头含笑瞥她:“臣妾急着回乾清宫,服侍陛下用午膳,皇后娘娘的规矩比陛下还大吗?” “时辰还早,误不了。”沈皇后板着脸说教:“不是本宫的规矩,是这宫里的规矩便是尊卑有序,你既受陛下恩宠,就更该以身作则,做个表率,不要惹人议论。” 又来了又来了。 姜姝仪还真就落后两步,等沈皇后走过来,视线扫着众嫔妃问:“谁议论臣妾,皇后娘娘告诉臣妾,臣妾倒要好好虚心受教一番。” 低位嫔妃都被吓得低了头。 沈皇后皱眉:“有些事还用别人说出来吗?你自己心里就该有数。” “那就是没人议论了。”姜姝仪轻笑一声:“按娘娘的道理,嫔妃侍奉陛下,是分内应当之事,她们侍奉不好,陛下只肯烦劳臣妾一人,本就该羞愧,谁还好意思说什么。倒是皇后娘娘,不嘉奖臣妾辛劳就罢了,还凭空捏造挑臣妾的刺,臣妾要回去告诉陛下。” 沈皇后气得不轻,指着她道:“你整日仗着陛下横行霸道,若没了宠爱,本宫看你如何存活!” “可姐姐就是有宠爱啊......” 姜姝仪还以为是冯依月接话,扭头一看,竟是姜婉清。 姜婉清身上的衣裳极素,人瘦了一大圈,站在那儿柔柔弱弱,仿佛风都能吹走,满脸胆怯又极想维护姐姐的神情:“皇后娘娘不要总是针对姐姐,陛下宠爱姐姐,姐姐难道能拒绝吗?” 沈皇后顿时怒气冲天。 姜姝仪就算了,姜婉清算个什么东西! 她一个眼色,身边的素琴就立刻上前,给了姜婉清一个巴掌。 姜婉清被打得身子一歪,踉跄摔倒在地上,捂着脸瑟瑟发抖。 姜姝仪看得皱了皱眉,不明白姜婉清又想弄什么幺蛾子。 沈皇后沉声斥责:“姜妃,你一人仗着圣宠嚣张跋扈,不顾宫规就算了,还想带着你妹妹一起闹得后宫尊卑无序吗?” 姜姝仪莫名其妙地看她一眼:“和本宫有什么关系?皇后娘娘再污蔑臣妾,就跟臣妾一起去乾清宫讲理!” 沈皇后气得呼吸发重,直接拂袖离去。 姜姝仪又看向姜婉清,对方弱弱地唤了她一声:“姐姐......” “娘娘。”苗望舒在这时走过来,看了眼姜婉清,温声对姜姝仪道:“该回乾清宫去了,不好让陛下久等。” 姜姝仪知道苗望舒这是不想让自己搭理姜婉清的意思,“嗯”了声,没再看那故作柔弱的姜婉清一眼,跟着苗望舒和冯依月一起离开。 “娘娘不要心软。”苗望舒低声道:“您只管想想,若现在是姜答应得宠,娘娘您身处卑位,她会对您做什么。” 姜姝仪没什么好心软的。 她对姜婉清的感情就像是对至亲留下的遗物,事到如今,只有惋惜。 惋惜姨娘没有留一件更好的遗物给她。 * 姜姝仪回到乾清宫,便被裴琰带到内殿检查伤势。 明明涂了两日药膏,淤青已经彻底消掉了,可裴琰就是不放心,非要亲眼看看。 两人也不是没坦荡相见过,可那得两人一起,姜姝仪一个人被翻来覆去的看,就羞得双颊绯红,拿帕子蒙住自己的双眼,掩耳盗铃。 “嗯,伤好的差不多了。” 裴琰说完,将她衣裙掩好,边系绦带边问:“今日见到母后了吗?” 姜姝仪将帕子往下挪,睁开一条缝看他:“没有呢,太后娘娘说不想见人。” 裴琰专心致志地系好衣带,才将视线落到姜姝仪脸上,温声道:“下次可以不用去,免得太奔劳。” 姜姝仪立刻从床榻上坐起来,张开双臂等着他抱。 裴琰弯唇,在床边坐下,将她搂入怀中,语气无奈:“怎么又撒娇?” 姜姝仪用发烫的脸颊贴在他胸口,嗓音软绵:“觉得陛下对臣妾真好,好到臣妾谁都不想要了,只想陪着陛下。” 裴琰眉目含笑。 “可以,朕许你时时陪着。” 姜姝仪眨着杏眸仰头追问:“什么时候都可以吗?” 裴琰想了想:“只要不是太过匪夷所思的时候,都可以。” 姜姝仪不知道有什么时候是匪夷所思的,她哼道:“那臣妾要长住乾清宫,再也不走了。” 裴琰失笑:“好,昭阳宫就用来存放朕给你的赏赐,你便留在朕这里。” 姜姝仪高兴了。 她说要时时陪着裴琰,也就真的做到了。 裴琰处理政务,姜姝仪就趴在他膝上,玩儿衣襟玩儿腰带玩儿自己绣给他的香囊。 裴琰用膳,姜姝仪连下位都不坐了,就紧紧挨着他坐,还大着胆子要他喂。 裴琰就寝便不提了,他去沐浴,姜姝仪也要跟着。 浴池内水汽氤氲,上次来还是温瑶宠冠六宫,姜姝仪被禁足偷来乾清宫的时候。 她边看着裴琰沐洗,边委屈巴巴地翻旧账:“臣妾还记得那时候陛下威胁臣妾,要臣妾做小奴婢,若不听话就撵走呢。” 裴琰顿了顿,温润一笑:“那不是威胁,是与你开玩笑。” 姜姝仪更委屈,在水下探寻着踩了踩他的脚背:“还嫌臣妾烦,处理政务时把臣妾撵去内室,罚臣妾咬玉佩呢!” 裴琰也想起那时候她以为自己不要她,惶恐卖乖的模样,用沾着水的修长手指轻轻捏了捏她的脸颊:“现在不会了,你做什么朕都不会罚你。” 姜姝仪也就是想听甜言蜜语,得逞了正要去亲一亲裴琰,就听他道:“把那玉佩扔了吧。” 姜姝仪立刻瞪大眼:“为何呀?” 那可是她随意进出乾清宫的通行令! 裴琰垂落的眸光温柔,嗓音轻若池中缥缈的白雾:“朕如今看见那块玉佩,会想起你在朕这里受过委屈,会后悔,会心疼,会很不舒服。” ------------ 第84章 和亲 裴琰如此说姜姝仪就更要留着那块玉佩了! 那可是裴琰曾经欺负她的证据呀,大不了她收起来,以后不随意让裴琰看见就是了。 她踮起脚尖,搂着裴琰的脖子,极轻地咬一咬他的唇瓣,撒娇:“臣妾想要留着嘛,若不是那玉佩,臣妾也不能在禁足期间与陛下日夜相伴,陛下也未必会像如今这样疼臣妾了。” 裴琰垂眼看着她,神色被水雾遮掩得有些看不真切。 御池水声哗啦,仿佛有人蹚水而出。 姜姝仪后背贴着坚硬的白玉砖地,因殿内全是热气,倒是不冰冷,可到底和柔软的床褥天差地别,她忍不住委屈得哭,而后便被抱孩提那般抱了起来...... * 翌日,裴琰下朝后与臣子议了许久西阗之事。 西阗自太子死后内乱,三位皇子争夺神器,最终年纪最小的六皇子拓跋翰脱颖而出,斩杀了两位兄长,老国君恰在此时病逝,他坐上了皇位,主动送来书信议和,表示之前战乱皆是先太子挑起,非他之意,如今他为国君,只愿两国和平,先前的战事,西阗可以赔偿金银,并上贡五十年以做弥补。 裴琰没有不同意的道理,哪怕拓拔翰心怀不轨,可温寰死后,西北才经过换血,也不是战机,和谈为上策,何况对方白送金银。 只是除此之外,西阗还提出一个请求,希望两国联姻,或是将拓跋翰的孪生妹妹拓跋玉儿嫁与裴琰,或是让裴琰的亲姐妹嫁给拓拔翰,以此来表示双方议和的诚心。 众大臣们自然希望裴琰纳西阗公主,而不是白搭一个公主去西阗。 然而裴琰之意,是将同安长公主嫁去西阗。 魏太傅觉得不可,下朝后在御书房求见,试图劝谏,被裴琰以“后宫是帝王起居之处,若招揽异域女子,朕心不安”为由拒绝,魏太傅深思熟虑后,觉得很有道理,便作罢。 裴琰回乾清宫的时候,见姜姝仪正趴在内殿窗边的软榻上看书,芳初坐在一旁给她按揉腰腿。 已是春末夏初了,她穿了件轻薄的藕荷色衣裙,腰窝微微凹陷,纤细的指尖捏着书页来回摩挲,松开后书页很快卷了角。 作为一个爱书之人,裴琰眉心轻跳。 姜姝仪正对着枯燥乏味的文集消磨时光,忽然眼前的书本就被一只手拿走了,不用想也知道是裴琰,笑着扭头,就被他用书卷轻轻敲了敲头。 “你若是皇子公主,朕现在一定打你。” 姜姝仪还懵怔呢,被他拿翘了边的书放在眼前才明白。 她心虚一瞬,而后立刻变得可怜巴巴:“可臣妾不是皇子公主呀,臣妾小时候好可怜呢,没人教臣妾该怎么读书,也就跟着陛下这些年才学了一些,陛下忍心因为这种小事打臣妾吗?” 裴琰纵然知道她在卖乖,可还是心软了。 不过是一卷孤本罢了,原是他没有好好存放。 芳初早已识趣的后退了,裴琰将书放在一旁,在榻边坐下,手掌覆在姜姝仪的腰上,力道适中地按揉着问:“还难受?” 酥麻和痒意一起传来,姜姝仪一下就受不住了,像一尾刚被捉上岸的鲤鱼一样,快速翻身按住了裴琰的手。 对上裴琰询问的目光,她红着脸细声道:“好痒!” 裴琰顿了顿,看一眼芳初:“她给你揉便不痒?” 芳初险些没忍住笑,努力低着头一脸凝重。 姜姝仪快速点点头,看裴琰面色有一些淡了,赶紧道:“这也不是臣妾愿意的呀,大概是平日陛下平日碰臣妾时总不太正经,所以臣妾才受不了的,陛下若不高兴,就和夜里一样,强压着臣妾继续试试,兴许臣妾习惯了就好了。” 裴琰难得陷入了沉默。 片刻后,看姜姝仪又要张口,他抬手捂住了那张嘴。 “你......” 一时不知该怎么教训。 裴琰看向芳初,吩咐:“把朕的书放回去。” 芳初一边想看戏,一边又知道作为一个合格的宫女,这时候应该立刻溜之大吉。 最后当然还是俸禄战胜了一切,她拿起书满脸正气地应声退了出去,顺便帮主子们关上门。 姜姝仪见裴琰把芳初都支走了,顿时有一些紧张,扯扯他的衣袖提醒:“摸摸可以,但陛下不要做别的了,臣妾还没缓过劲儿呢!” 裴琰才松开的手又按了回去。 他低头看着一脸不明所以的姜姝仪,语重心长道:“你若还想再缓缓,就不要再说这种话。” 稍顿,裴琰又立刻补充:“你在宫中地位尊崇,若被人听去了,威仪还要不要?” 姜姝仪又不是傻的,大庭广众下自然不会口无遮拦。 至于芳初和程守忠父子几个乾清宫的宫人,平常当着他们搂搂抱抱本就是常事,还有谁敢议论她吗? 姜姝仪更相信裴琰的前一句话,自己再说下去他就克制不住想欺负自己了! 她斟酌利弊,轻咳一声,拉着裴琰的手放到自己脸颊旁,蹭了蹭道:“臣妾错了,陛下还是摸摸臣妾的脸吧。” 裴琰不轻不重地捏了她一下。 姜姝仪笑着抱住他。 裴琰眉眼亦弯了起来,摸揉着她的后脑,温声道:“西阗要与大渊联姻,朕今日在朝堂上,拟定了同安和亲。” 和亲在本朝倒不罕见,先帝便前后封了五六个公主去番邦和亲,但那都是宗室女或宫女,还没有真以公主和亲的。 裴琰看出她的疑惑,给她讲了西阗之事。 “朕以后要独宠你一个,西阗公主来了也会日日独守空房,若再与你起争执,朕还会处置她,然而那样无异于是在打西阗的脸,给了他们撕毁条约的借口,所以朕不能要他们的公主,和亲之事本也可以不应的,拓跋翰此刻初登帝位,正是手忙脚乱之时,朕不应允他也会暂且臣服,只是同安欺负过你,朕心中仍过不去,索性送她去西阗。” 姜姝仪没想到是因为自己,顿了顿,仰头望着裴琰软声央道:“如果能不送公主去和亲,还是别送了吧,臣妾被陛下教着看了几卷史书,曾读到过两国反目交战,斩下和亲公主头颅祭旗的,实在心惊胆颤,同安只是与臣妾打了一架,也已经受过罚,认过错了,大不了改日臣妾再欺负她几回,实在罪不至和亲呀。” 从小姜姝仪每每受了委屈,姨娘为她求不来个公道,便会怜惜地摸着她的脸说,以后一定要嫁个好人家,女子前十来年在父母手下过活,嫁人后可就全然依靠夫君了,嫁的好能脱离苦海,嫁的不好便是踏入地狱,侯门千金也白搭。 姜姝仪确实在嫁入东宫后,彻底脱离了苦海,大姐则因为父亲清高,被嫁给一个“未来可望”的秀才,从趾高气昂随意欺负妹妹的千金小姐变成了抱着孩子来娘家求接济的民妇,前年穷秀才因屡试不第,决定回老家乡下开私塾,大姐绝望,跳井自尽了。 所以于姜姝仪而言,对一个女子最恶毒的诅咒就是所嫁非人了,除非深仇大恨,否则都不至于此,更别提和亲这种所嫁非人都不足以形容的婚事了。 ------------ 第85章 赌气 裴琰看出她是真的求情,不是故意矫揉造作,轻轻“嗯”了声,提起别的让她高兴之事:“说起读书,朕近来略有闲暇,可以继续教你。” 姜姝仪沉默片刻,忽然哎呦一声,揉着太阳穴躺回榻上,眯起一只眼瞧他:“陛下,臣妾头好疼呀!” 裴琰看着她,眸中浮现微微疑惑:“你不想跟朕读书练字了?” 姜姝仪之前赖着跟他读书,那是为了争宠,现在不用争宠了,自然有些懒怠。 比起自己学书练字,她更喜欢看裴琰忙于政务,然后在一旁添乱。 可她看裴琰眼中除了不解外,似乎还有些许失落黯然,纵然不知是不是看错了,可姜姝仪心里仍是不忍起来。 “嗯......也不是不想。”她眨眨眼转了话头:“只是臣妾这次要学的话,就和之前的学法不同了,也不知陛下应不应允。” “读书还有什么学法?”裴琰纵容地笑着:“你说给朕听听。” 姜姝仪立刻坐了起来,理直气壮地要求:“臣妾要陛下抱着才肯读书,练字练累了呢,也要陛下揉揉手腕,如果学得好,陛下要有奖励,但若学得不好,陛下可不许凶臣妾一句,从始至终都要温温柔柔的,不然臣妾就哭给陛下看!” 裴琰越听笑意越深,而后似是无奈,叹了口气:“怎么这样娇气?” 姜姝仪顿时一脸伤心,牵着他的袖口晃一晃:“陛下不愿意吗?” 裴琰怎忍看她如此,什么都应允了:“好,你想如何学就如何学。” * 裴琰不愿姜姝仪对同安愧疚,准确的来说,他不愿姜姝仪将心思放在除他外任何人身上。 他婉拒了西阗联姻的请求,拓跋翰仿佛意料之中,回信说并不强求,这次会让同胞妹妹拓跋玉儿和赔付金银的使者一同进京,请陛下见过再说。 姜姝仪听说后炸了毛。 先是那个传闻中堪称绝色的郑月昭,这又来了个异域公主,全要在这次进宫,还都要见裴琰! 她气得不用膳了。 裴琰喜爱看她吃醋,但不愿看她伤己。 尤其是不用膳。 他亲自端着姜姝仪爱吃的酥酪,坐在床边,缓声哄:“朕昨日还抱着你读书,手把手教你练字,都这般待你了,你还不放心吗?” 姜姝仪背对他抱着锦被,一边抓上面的绣纹,一面闷声道:“自古英雄爱美人,郑月昭是个绝世的美人,拓跋翰既然有自信能让陛下见过他妹妹就喜欢,那公主定然也丑不到哪儿去,陛下现在疼爱臣妾,是因为臣妾的容貌在宫中姐妹里最好,可若来了更好的,陛下就一定能不动心吗?” 裴琰耐心:“你若觉得朕是见色则动之人,那你这辈子都会战战兢兢,哪怕没有这二人,你总有色衰的一日,届时随便一个青春年少的女子都比你生的好,你该如何应对,是嫉妒发疯还是惶惶终日?” 姜姝仪一口气上不来差点气死过去。 裴琰继续哄人:“朕疼你宠你,一开始固然离不开你姿色出众的缘故,可五六年的光阴过去,情分早已非他人能比,你对朕难道不也是如此吗?一开始是因朕是储君,相貌也还堂堂才倾心,如今若朕落难,沦为平民百姓或阶下囚,你会舍朕而去吗?” 姜姝仪一口气又上来了。 她回头,含着委屈瞧裴琰一眼,又扭回去揪被子。 裴琰心中一松,知道这是差不多哄好了,向他要台阶下。 他温声道:“朕既答应独宠你一人,那就不会反悔,哪怕你没做到你应承的,朕也只会罚你,不会去用这种让你伤心欲绝的法子报复。” 姜姝仪轻轻哼了一声,翻过身来看他。 裴琰对她笑:“坐起来,吃点东西,朕担心得很。” 姜姝仪知道裴琰是真的担心,可她自己这会儿心里也不十分踏实。 归根结底,这都是前世没发生过的事,难免让她感到不安。 她坐起来,在裴琰喂回来一勺酥酪时,抿了抿唇,才张口吃下。 裴琰生怕她下一口就不吃,轻声:“朕之前答应带你出宫游玩的事,你还记得吗?” 姜姝仪果然来了些许精神,眸光微亮看着他。 裴琰又喂过去一勺,她快速吃下,然后应:“记得!” “这两日朕便有闲暇,可以带你出去。” 姜姝仪顿时高兴了,要说什么,嘴边又被抵上了勺子,她干脆自己接回来,边小口小口地吃边问:“这两日?是明日还是后日呀?” 裴琰温柔看着她:“明日即可带你出去。” 姜姝仪开怀得眉眼都弯了起来。 * 春末夏初,正是不冷不热的好时节。 裴琰让人准备了微服出宫的衣裳,等下朝回来,姜姝仪已经换上了。 上身是鹅黄的交领窄袖衫子,下着京中正流行的碧罗裙,外罩轻纱笼裙,行走起来如烟环雾绕,姜姝仪在原地蹁跹转了一圈,笑着问他:“好看吗?” 裴琰重新看向她莹白得仿佛在流动光辉的脸颊,停顿须臾,“嗯”了声。 姜姝仪兴奋地催他也去换衣。 程守忠服侍裴琰换了一身茶白的圆领锦袍,腰间系了个绣墨竹的香囊,摘去御冠,换成了银雕仙鹤的发冠。 裴琰在宫中的常服也大多是淡色的,除了形制不一样,倒没什么别的区别,姜姝仪略有遗憾,不过没表现出来,仍是笑吟吟地围着他打量:“臣妾还以为陛下会穿红色或者宝蓝的,听说京中男儿郎很时兴穿这两色。” 裴琰看她一眼:“颜色与人的性情相符,世家子弟整日浮躁,无所事事,才会穿得花团锦簇,争奇斗艳。” 姜姝仪想想也有道理,这么一看,还是温柔沉稳,淡泊宁静的茶白色更适合裴琰。 而且是越看越好看。 趁着程守忠等人没注意这边,她踮起脚尖,飞快地亲了裴琰一下,而后含羞把头埋进他怀里。 裴琰反应过来后,低头只看见姜姝仪发红的耳尖。 他一时间竟不知道姜姝仪今日究竟还想不想出宫游玩了。 ------------ 第86章 微服游玩 一辆外表看起来还算低调的马车驶出了皇城。 姜姝仪想往窗外看,被裴琰提醒:“还未到街市,没什么好看的。” 她便很听劝地坐了回来。 车厢虽大,但只有他们两人,程守忠程福和芳初在另一辆马车,暗卫也隐在别处。 所以不看外头,那能看的就只有裴琰了。 偏偏裴琰还问:“看朕做什么?” 姜姝仪不想跟他相对而坐,起身挪到他身边去,抱着他的胳膊软声道:“陛下不能再自称朕了,否则一会儿被人听见,岂不是白微服了?” 裴琰任由她抱着,含笑问:“那你是不是也要改?” 姜姝仪:“当然呀,臣妾和陛下都要自称“我”了,还有呢,陛下可千万记住,不能再唤臣妾姜妃,最好也不要唤臣妾名字。” 裴琰仿若困惑:“那该叫什么?” 姜姝仪一时也难住了,没想到该给自己取什么名,灵机一动:“陛下之前不是给臣妾取名叫阿雀吗,那就叫阿雀吧!” 裴琰沉默了片刻,在姜姝仪期盼的目光下,问:“知道朕为何取完后没唤过一次吗?” 姜姝仪想想还真是:“为何?” “因为朕也觉得俗不可耐,实在叫不出口。” 听出他语气中的嫌弃和些许羞于启齿,姜姝仪实在没忍住趴在他身上笑了起来。 裴琰笑着捏她后颈。 姜姝仪笑够了,提议道:“那,那不如就叫臣妾夫人吧?让臣妾占一次便宜。” 裴琰弯着唇角:“我叫你夫人,你该叫我什么?” 没想到他称呼改得这么快,姜姝仪也赶紧跟着变了:“那我自然要唤夫君啦。” 裴琰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唤。” 姜姝仪正要唤,忽又感觉他这模样像使唤狗儿叫一声似的,便坐直了身子,轻哼一声:“陛下先唤。” 裴琰看着她,眸色清沉。 姜姝仪本也只是说说,并不好强迫他先喊,正要张口唤夫君,就听见了他温润低沉的嗓音:“夫人。” 她一下子呆住,而后身子都有些发麻了。 有种大逆不道,以下犯上,尊卑无序,但偏偏无比刺激的感觉。 她想让裴琰再唤一声,可那未免太过分,便脸颊微红,扑闪着长睫看他,小声道:“夫君......” 裴琰轻笑:“我没听见。” 姜姝仪再次扑到他身上紧紧抱住,把脸埋进去,闷闷又大声地喊:“夫君!!” 裴琰笑开。 * 京城最热闹的地方便是朱雀大街。 商铺琳琅,叫卖之声络绎不绝。 帝妃两人已然下了马车,沿街闲逛,姜姝仪拉着裴琰看这看那,惊喜的声音就没停下来过。 本朝民风开放,未出阁的女子也能出来逛街,只不过官宦家尤其是文官,还是多希望女儿安于内宅。 裴琰不用问也知道,姜姝仪未出阁前定然没出来过几次,或许因为什么缘故跟着家人出来过,但一定只有眼馋的份儿,并不能肆意撒欢的闲逛。 所以他纵着她。 姜姝仪几乎挨家进去逛,像衣裳首饰香料这些铺子,她看个新鲜就觉得没意思了,毕竟在宫里见过好得多的,但到了字画古玩店,就贪看住了。 裴琰将柜台上的东西一一扫过,告诉她:“九成赝品。” 正堆着笑脸准备过来坑冤大头的掌柜:...... 姜姝仪并不在乎什么正品赝品,好看就行。 她拿起一个做工精巧的小玉壶,在手上把玩,掌柜警惕地瞥了裴琰一眼,重新堆起笑:“夫人好眼光啊,这可是唐朝宫里的老物件,杨贵妃都爱不释手呢。” 姜姝仪听了这话脸色一变,烫手般立刻把玉壶快速放了回去。 她才不要做杨贵妃! 裴琰看出她的心思,温声安抚:“无事,他是骗你的。” 掌柜忍不住了,正要发火,被裴琰身后又黑又壮的程福凶视着,瞬间不敢发作了,但还是不高兴:“这位爷,您是来砸店的吗?” 裴琰并不理会他。 掌柜气怒,不敢骂人,看这个衣着华贵的公子目光一直落在自家夫人身上,便心生一计,对姜姝仪笑着道:“其实东西真的假的又有什么要紧,只要被人相中了,就是价值万金!若是夫人的夫君不给您买,那只不过是在他心里,您不值那个价罢了。” 裴琰抬眸淡淡看向他。 掌柜梗着脖子挑衅。 程福强忍着,如果不是被嘱咐过不能轻易暴露身份,他上去就踹这掌柜一脚。 姜姝仪听出了对方把自己当傻子忽悠的意思,立刻抱住裴琰的胳膊,挑衅地看着掌柜:“真要是万金,我夫君直接把金元宝给我多好,何必买个赝品表心意,我们又不傻!” 掌柜脸彻底垮了:“走走走!你们就不是诚心来买东西的!我看你们穿着华丽,莫不是同行来踩点的吧?再不走我可就叫人了!” 当然他也只是嘴上撵人,连柜台都不敢出来。 姜姝仪瞪他一眼,拉着裴琰往外走。 她怕裴琰生气,闹出大动静坏了这次私游之兴,不过出来一看,裴琰不但没恼怒,神色还透着些许愉悦。 他还饶有兴趣地问:“你要万金吗?” 姜姝仪不过是气那老板的话,她锦衣玉食,呼奴唤婢,想要什么就能有什么,金元宝银元宝对她而言都与土疙瘩没什么区别。 她撒娇道:“万金有什么意思,夫君把这一路上我想要的东西都买了好不好?” 裴琰本不觉得这算一桩事,直到姜姝仪逛到了一处书肆。 不怎么正经的书肆。 姜姝仪掀开一本前朝宫闱秘史,看得睁大了眼,而后眸光发亮地转向裴琰,期待地说:“夫君,我要这个!” 裴琰沉默了。 他知道那里面大概写了什么东西,以前皇兄弟们初通人事时最爱看这些,然后聚在一起惊呼议论。 他没说话的功夫,书肆的女老板巧笑嫣然地道:“是夫妻呀,那夫人不妨看看这几本,里面还有图画呢,最适合夫妻两个一起看了。” 姜姝仪便接过来看,眼睛更亮。 裴琰不得不出言了,略沉声道:“姜......夫人,不许看这种书,会污了你的眼。” 女老板摇着团扇笑出了声:“这位爷说话有趣,难不成您成亲后和这位天仙似的夫人净做清高之事吗?若您真只顾着清高,那恐怕令尊和令堂要为香火之事担忧了。” ------------ 第87章 娘娘抱着陛下舍不得松手 裴琰不欲与她多言,然而姜姝仪却是想起了昨夜之事,脸颊绯红,含羞带怯地嗔了他一眼。 裴琰滚了滚喉结,还是告诫她:“非礼勿言,非礼勿视。” “那就只能在心里非礼了。”女老板笑吟吟地打趣。 裴琰本不想理会这书肆老板,见姜姝仪一脸认同,抱着书眼巴巴地看他,只得冷然拒绝她继续诱哄自己的夫人:“家中有稚子,若被看去不妥。” 一般人听见这话也就作罢了,可这女子偏偏很会做生意,笑道:“我们这里也有孩童启蒙看的书籍,客官可以顺便捎带几本,刚才这些书是给夫人推荐的。” 姜姝仪看裴琰面色更不悦了,生怕他一声令下掀了摊子,到底还是不舍地把书放下,拉着他的袖子:“算了,我不看了,咱们走吧......” 裴琰没动。 他看着姜姝仪眼中的光黯淡下去,从刚才的兴致勃勃,变成了如今害怕连累别人的担忧,心中很不舒服。 姜姝仪没拉动人,抬眸疑惑地看着他。 裴琰垂下眸光,淡淡提醒:“不许买太多。” 姜姝仪微愣一瞬,而后立刻激动得眉开眼笑,抱住裴琰的脖子狠狠亲了他一口。 裴琰还没来得及说“非礼勿动”,姜姝仪就高高兴兴地去选书了。 * 把商铺几乎逛了个遍,姜姝仪也饿了,裴琰不许她吃路边不干不净的杂食,带着她去天香楼用午膳。 天香楼是京城最出名的酒楼,达官贵族多在此宴请应酬,去吃一顿饭少说也要五六两银子,若再单独要个厢房,那没十来两是下不来的。 即便如此,天香楼还是日日人满为患,若非提前预定,饭点是找不到位子的。 但万事都有例外。 程守忠不知去和跑堂的嘀咕了什么,被带去后院,没一会儿,便和个掌柜模样的人一起回来了,那掌柜谄媚地笑着道:“爷,夫人,随小的上顶楼去吧,顶楼的厢房是专给贵人们留的,能把京城风光都俯瞰进眼中呢。” 姜姝仪本以为程守忠是把裴琰的身份给交代了,心里一跳,可仔细看掌柜的态度好像又不是。 等到了厢房内,一问才知道,天香楼一直跟宫里采买的太监有来往,程守忠最清楚这里头的门道了,报了个管事大太监的名头,说是亲戚,掌柜自然而然要恭维着。 姜姝仪没想到太监的名头都这么有用! 程守忠讪讪笑了两声,偷眼瞅陛下,生怕陛下觉得自己狗仗人势。 裴琰给姜姝仪夹了她爱吃的鱼肉,发现竟然没把大刺剔除掉,便又夹回自己的盘中。 他一边剔刺,一边淡淡道:“你做事有分寸,管好手底下的人,小事我不追究,若仗着你欺压百姓,我便不会纵容。” 程守忠差点跪下应声,顾及到再外面,只连连应是。 姜姝仪盯着裴琰盘中的鱼肉,看他剔过刺后要自个儿吃了,顿时急得唤了声:“夫君!” 裴琰笑了声,微微挑眉看着她。 姜姝仪发觉自己被戏耍了。 她轻哼一声别开脸,去夹素菜。 面前的金边碟子中落下一块鱼肉,还有裴琰的轻哄声:“吃吧,本就是给夫人剔的。” 姜姝仪耳尖微红,夹起那块鱼肉放入口中,狠狠咬碎吃了下去。 裴琰下午带了姜姝仪去京郊赏花踏青,而后赶在黄昏落钥前,乘坐马车回了宫。 姜姝仪玩得尽兴,在马车上便开始昏昏欲睡了,裴琰让她枕着自己的腿小憩,下车时也没叫忍心醒她,等把人抱下马车,才后知后觉西华门离乾清宫还有一大截路,不可能抱过去。 他垂眸,轻声:“醒醒。” 程守忠:......您这声音是催眠还差不多! 姜姝仪自然是没醒,裴琰思索片刻,吩咐道:“姜妃睡得沉,传一顶轿子过来吧。” 程守忠明白了,抱着娘娘走嫌丢面子,撒了手又舍不得,坐到轿子里就能随便抱了。 他一脸认真地应声下去安排。 姜姝仪玩儿累了睡得沉,纵然感觉被抱来抱去,颠颠簸簸,也不愿醒,嗅着熟悉的香气睡得香甜。 不知睡了多久,她在裴琰的怀中醒来,听到耳边是同安长公主的啼哭声。 姜姝仪一下子就睁开眼了,发觉自己还枕着裴琰的腿,地上铺了绒毯,她就这么在外殿不雅的酣睡。 裴琰正在批今日耽误的折子,察觉到腿上之人动弹,垂眸看她一眼:“醒了?” 姜姝仪带着未消退的睡意“嗯”了声,坐起身,看了眼在殿内跪着哭的同安长公主,有些懵怔。 裴琰解释:“同安今日才听说她要和亲之事,来求朕收回成命,朕告诉她,你已为她求过情,她如今不必去和亲了,她便开始哭,把你扰醒了。” 实则是裴琰觉得姜姝仪这会儿睡了,晚上大概会睡不着,昼夜颠倒对身子不好,所以故意放同安进来吵醒她。 姜姝仪并不知道裴琰心中所想,看着同安长公主,还没开口,对方就泪盈盈地看过来,满怀感激地哭道:“皇嫂,臣妹对不住你,上次被皇兄责罚训斥,回去后还咒过你早日失宠,没想到皇嫂是这么好的人!当日那壶茶水,皇嫂是真的失手才泼向臣妹的吧,臣妹还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实在罪该万死,皇嫂打臣妹吧!” 姜姝仪:“......本宫就是故意泼你的。” 她觉得这没什么好隐瞒的,坐直了身子,看着同安长公主道:“你把本宫的妹妹推进水里,若非你是公主,本宫没胆子做的太过,哪里可能只泼一壶茶水,本宫会直接把你扔水里。” 同安长公主一愣,然后继续哭:“可皇嫂没扔,看来在皇嫂心中,臣妹还是与其它人不同的......” 姜姝仪:“......” 她一头倒进裴琰怀里,不想搭理同安,闭上眼:“臣妾再睡会儿。” 裴琰轻轻捏她的脸:“不能睡了,去和芳初玩会儿,若实在不解气,就把同安也推到水里一回。” 同安长公主嗷一嗓子哭得更大声了。 ------------ 第88章 话本子 姜姝仪被迫跟同安长公主一起出去逛了趟御花园醒神。 同安长公主一改先前跋扈嚣张的模样,一路任凭她怎么冷脸,都做小伏低,不停地讨好她。 姜姝仪瘆得慌,等回到乾清宫,同安离开后,抱着裴琰发了个抖道:“同安好像疯了,臣妾在御花园里被花泥弄脏了绣鞋,她竟然想擦,她可是公主啊,太吓人了......” 裴琰笑了笑:“嗯,那下次不和她一起玩。” 侍立在一旁的芳初心中却明白。 同安长公主这是险些被送去和亲,怕了。 以往十几年顺风顺水,做公主时受先帝疼爱,等先帝驾崩,又被封了长公主,尊贵依旧,还能在宫外接受更多官眷的奉承,受过最大的挫折,应该就是想一掷千金时却没那么多俸禄了。 可一朝被下令要去千里之外和亲,同安长公主这才发觉,所谓荣华尊贵皆是过眼云烟,她的命运握在帝王手里,而如今的帝王,她的兄长,显然并不怜惜她这个妹妹。 能救她的,反而是皇兄的宠妃。 所以公主没了傲骨,甘愿去讨好宠妃,以求自保。 芳初在心中默默叹了口气,这世道,连公主都如此,何况于她,前路实在未卜。 * 姜姝仪买了三本书回宫,看第一本后宫秘史的时候,一切还正常,等看到第二本以朝廷一品官员和受冤民女为主角的话本子时,便有些不寻常了。 裴琰下了朝,被姜姝仪一把抱住,习惯的弯了弯唇角,正要开口,便听她娇怯怯地说:“大人终于回府了,民女已经等候多时了......” 裴琰:...... 他抬眸看向程守忠。 程守忠头低得快碰着地了,若有所觉地抬头偷觑,与陛下对上视线后,顿时明白了。 他使个眼色,招呼殿内宫人跟着自己退出去,给陛下和娘娘腾地方。 裴琰只是想问问他姜姝仪一大早,受了什么刺激。 人走了,裴琰只能直接问姜姝仪:“你在说什么?” 姜姝仪眸光水润地瞧他一眼:“大人早起去上朝,饿到现在还未用膳,民女实在心疼,便借用府中的厨房,亲手做了几道小菜,还望大人不弃。” 裴琰再次沉默,而后环顾殿内的桌面,确认没有小菜后,垂眸问:“小菜在哪里?” 姜姝仪顿了顿,轻咳一声,幽怨道:“大人只惦记着小菜吗?” 裴琰用手背贴了贴她的额头,确认没起烧,才故意顺着她的话道:“你也说了,本官饿到现在,不惦记小菜惦记什么?” 姜姝仪对于裴琰的配合很高兴,含情脉脉地看着他,手在他背后暗示地戳戳点点。 裴琰眉目弯起。 ...... 重新沐洗过后,裴琰盘膝坐在床榻上,手中握着那卷话本子,垂眸翻阅。 姜姝仪既羞于让他看这些,又好奇他的反应,便用被衾遮住半张脸,只露出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裴琰面色平和,淡然若水,仿佛手中捧着的是一卷佛经。 眼看书已经翻了一小半,该看的肯定差不多都看了,姜姝仪实在忍不住,从被衾中探出一只手,轻轻戳了戳他的腿。 裴琰瞧她一眼,见没什么事,便继续看书。 姜姝仪只得出声,试探地问:“看到哪儿了?” 裴琰不咸不淡:“这官是个狗官。” 姜姝仪瞪大眼:“不是后头才写明的吗?陛下才看了多少,一半都不到吧?” 裴琰:“没有一个清正之官,会让含冤待申的女子住进自己的私邸,案子也拖着迟迟不办,包括府中的仆人,对这女子说话时总是意味不明,暗示她想为父申冤就要引诱这狗官。” 姜姝仪:“可这女子真那么做了,大官也没有同意呀,还教她珍惜自身!” 她看前半截的时候,可一直以为这是个好官,很为书中女子高兴呢! 裴琰瞥她:“骗的便是你,若朕没猜错,这女子之后必然感激涕零,暗暗对恩人生了情愫,而后便会觉得自身卑微,伤心难过,这官只需再稍稍撩拨,就能与她水到渠成,之后若残存些许良心,大概会为她父亲平反,纳她为妾,若半分良心都无,就会在乏味后弃如敝履,这女子接连受冤,如何还敢相信朝廷,只怕会存死志。” 姜姝仪惊诧于裴琰说的竟然大差不差。 书中女子不愿做妾,只想侍奉大官还恩,然后等父亲被释,随父归乡生活。可那大官食髓知味,不愿放手,就以其父做威胁,女子只得顺从,其实是隐忍,等父亲被放出大牢后,便偷偷一起逃走。 结果当然是被抓住了,也是姜姝仪最生气的一段,女子好生可怜,一直被欺负,她都恨不得让裴琰把这狗官抓来处斩! 最后女子受不了这样的日子,跳河自尽,狗官那一刻才知道她对自己多重要,奋不顾身救下她以后开始改变态度,做小伏低,最后两人成亲...... “陛下好厉害,这都能看出来。” 姜姝仪坐起来,眸光晶亮地夸他:“有陛下这样的明君在,必然不会让这种狗官欺负人!” 裴琰并不谦虚地“嗯”了声,屈指敲了敲书:“朕希望在位十年后,有人看到这卷书,会庆幸生在我朝,永不必让自己或妻女为申冤陷入这般境地。” 姜姝仪被他这凛然正气的模样引诱,正要再去招惹他,裴琰忽看过来,语气淡淡地问:“你既然知道他是狗官,还叫了朕一早上的大人?” 姜姝仪顿了一瞬,而后立刻重新躺下,拉过锦被蒙头盖住自己。 * 由郭镇雄率领的大军,和西阗的使团在五月先后入京。 天气逐渐热起来了,姜姝仪既怕冷又怕热,乾清宫内已开始用冰。 “陛下,拓跋公主已在官驿住下,遣使者来问入宫拜见之期,郭将军也请求在明日庆功宴时,带郑氏入宫面君。” 裴琰正在过目此次征战的有功之臣名录,听到程守忠的禀告,下意识看向姜姝仪。 她因为这两人闹过绝食。 姜姝仪正在挑缎子。 苏州上贡了几匹软绸,摸起像又凉又滑,夏日穿在身上像水一样,姜姝仪刚挑选出喜欢的颜色,准备交给绣娘们裁做成衣裙。 听了程守忠的话,她心里确实不太舒服,但也不至于和上次一样要死要活。 毕竟裴琰近来对她实在是越来越好,甚至可以说超过了前世。 因此姜姝仪也只是轻哼一声,提醒道:“陛下莫要忘了,见她们时得带上臣妾。” ------------ 第89章 郑月昭,拓跋玉儿 裴琰没有在庆功宴私下接见郑氏,而是定在三日后,让郑氏和西阗公主同一日入宫。 是日,姜姝仪在昭德殿先后见到了这两位她心心念念了许久的女子。 她倒吸一口凉气。 郑月昭真的不愧于这一个月来传出的美名,仙姿玉貌,骨秀神清,身上带着一股清冷气息,活像是九天神女下凡似的。 哪怕她跪拜时,也不觉得折了一身傲骨。 郭镇雄也跟着下拜。 裴琰叫了二人免礼,安抚地握着姜姝仪的手,对郑月昭道:“你父亲之事,朝廷已经查明,当初是温寰蒙蔽了先帝,致使你全家含冤,朝廷理当弥补你,更何况你如今又为国除害,朕会降旨,为你亡父亡母追封,并册封你为县主,你若还有什么想向朝廷索要的,也尽可直言。” 郑月昭低垂着眉目,像是早已想好了,没有停顿,便轻声答道:“回禀陛下,臣女已无父母兄弟,因侍奉过温寰,也很难再嫁与一个全心全意待臣女的丈夫,所以此生大概都是无依无靠,身若浮萍,哪怕做了县主,也仍旧会被人轻视,臣女斗胆,求陛下让臣女在宫中暂住——” 姜姝仪心一下子凉了,气急想挣脱裴琰的手,可却被握得更紧。 “在宫中暂住——服侍太后娘娘,若得太后娘娘眼缘,认做养女,偶尔召入宫中承欢膝下,臣女此生便算有靠了。” 姜姝仪安静下来了。 裴琰面色亦和缓下来,用力捏了她的手一下。 外臣不可仰面视君,郑月昭也恪守规矩低着头,所以并没有人看到帝妃二人的动作。 郭镇雄听完郑月昭的话,心里咯噔了一下。 这说的好听,可不就是看不上县主,想做公主吗,自己都已经认了她做义女了,她又要给太后做养女,如此贪心,惹怒了陛下可怎么办! 哪怕陛下不怒,太后娘娘的亲兄长可是让她杀了啊,这不是送上门让人报复吗! “可以。” 裴琰温和的嗓音从御座传来:“母后这几日恰好旧病新愈,还有些不愉,你若觉得能服侍好,便过去伺候,若不能,就住去皇后宫里,为母后念经祈福一段时日吧。” 这是便是愿意找个借口,把郑月昭封为公主的意思了。 郭镇雄大松了口气,经过一场大战,他再也没有之前那么冲动气盛了,跟郑月昭一起重新下跪谢恩。 待他们退下,裴琰抬眸看着站在御座旁的姜姝仪,问:“方才想做什么?” 姜姝仪心虚一瞬,乖巧地眨眨眼:“怕陛下握得累了,想让陛下歇歇。” 裴琰没被她的卖乖蒙混过去,把她拉坐在自己膝上,四目相对:“即便她说想要为妃,你也该听完朕的拒绝,直接就要走,是故意让朕担心吗?” 姜姝仪直接搂着他的脖子亲了一口,笑盈盈地问:“那陛下若没抓住臣妾,臣妾真走了,陛下会舍下这里不管不顾,去追臣妾吗?” 裴琰拿起她的手指咬了一口,听到姜姝仪痛呼,才教训:“非要朕为你失了分寸,惹臣下笑话,你才高兴?” 姜姝仪顿时一副要哭的神情。 裴琰快速揉了揉:“好了,不许哭,朕不跟你计较就是了。” 姜姝仪哪儿听这个,把脸埋在他怀中装模作样地哭起来。 裴琰无法,只能无奈地反哄起她来,哄不好,便把手指塞过去:“你若还难过,就咬朕一口出气。” 姜姝仪抬起眸子,虽没真哭,可竟折腾得有些发红了,她看看裴琰的手指,自嘲地苦笑一声,凄凄惨惨道:“臣妾哪里这样狠心,就是被陛下咬了,也舍得伤陛下分毫。” 裴琰闭了闭眼,下令让殿内宫人都退了出去...... * 晌午就要布宴招待西阗使团和公主,紧赶着才没有耽误。 金殿内,裴琰和姜姝仪高坐上首,另有礼部和鸿胪寺的几个官员作陪。 这些官员觉得帝妃并坐在一起有些不妥,可仔细想想,陛下从来英明睿智,今日之举定然是有深意,想必是为了给西阗一个下马威! 西阗使者入殿了。 姜姝仪听见叮铃铃的脆响声,聚精会神地看着殿门。 一个异族女子像蹁跹的蝴蝶一样,笑着走了进来,她姿容虽不如郑月昭清美艳绝,可也是个美人儿,而且性子一看就活泼,头上彩带缤纷,身上缀着的铃铛清脆作响,自入殿内,便开始好奇地打量四周。 她身后跟着西阗使者,显然就是拓跋翰的孪生妹妹拓跋玉儿了。 姜姝仪这次倒没怎么紧张。 她身上如今还残留着裴琰的气息呢,吃得起来什么醋! 西阗众人把手放在心口鞠躬行礼,被提醒要跪拜后,那面目粗犷的使者还不愿,拓拔玉儿却直接跪了下去,笑道:“跪就跪嘛,向大渊天子和这位美丽的娘娘下跪,我心甘情愿!” 姜姝仪又惊讶又好笑:“公主会说中原话?” 拓跋玉儿冲她笑:“是呀,娘娘很漂亮,像我们那里雪山上的花朵,像天上皎洁无瑕的月亮!” 姜姝仪高兴得眉眼都弯了。 裴琰再次握住她的手,而后温淡出声:“公主远道而来辛苦了,先享用席面吧。” 拓跋玉儿就道谢落座了。 接待使团的宴席无非是赏赏歌舞,说些客套的官话,西阗将礼单念了一遍,赔付的金银牛马等物都是提前协商过的,并没有什么错漏。 姜姝仪听得枯燥乏味,偷偷在桌案下挠裴琰的腿,被威胁地拍了拍腰后,瞬间老实了。 而后她就和拓跋玉儿对上了视线。 拓跋玉儿一直眼睛发亮地打量她,半分都没有往裴琰身上看。 这让姜姝仪心里颇为舒服,且暗暗得意。 待宴席进入尾声,西阗使团要告辞离宫时,拓跋玉儿忽声音清脆响亮道:“我还有一样贺礼要送给陛下!” 殿内众人都看过去,裴琰温声:“公主要送什么。” 拓跋玉儿让侍女送上来一个长条匣子,取出里面的卷轴,展开,是一幅极长极恢宏的图景,远处山高水清,鹰飞戾天,近处草原苍茫,牛羊成群。 不难看出,画的是西阗景色。 西阗的画法与大渊不同,颜料色彩更鲜艳大胆,让人感觉眼前一亮,再加画卷又宽又长,一眼看过去仿佛置身旷野,心神都跟着动荡。 “这是我画的。”拓跋玉儿满脸自豪:“我这次来大渊,才不是为了如哥哥的意,将自己送给陛下做礼物,我是自由自在的人,我来这里,只是想画大渊美丽的风景,还有大渊美丽的人。” 她说到美丽的人,看向姜姝仪,双眸放光:“我可以留在宫中,为美丽的娘娘画像吗?” ------------ 第90章 朕微有不适而已 “不妥。” 裴琰不假思索,声线微冷地拒绝后,略缓了语气再次开口:“皇宫是大渊重地,异国来使向来居住官驿,还望公主尊重我朝的规矩。” 姜姝仪是有些心动的,毕竟西阗的画法还是头一次见,女子哪有不喜欢被画得漂漂亮亮的呢?可看着裴琰冷峻的侧脸,也识趣的没说话,只是脸上带了些许遗憾。 拓跋玉儿惋惜一瞬,眸光就亮了:“我知道了,大渊陛下是怕我图谋不轨,不如这样吧,我仍旧住在驿馆,每日进宫一个时辰作画,不带任何随从,陛下也可以派人监视着我。” 不等裴琰拒绝,她又笑起来道:“陛下很喜欢这位娘娘吧,难道忍心让她伤心失望吗?” 裴琰扭头看向姜姝仪,正好捕捉到她脸上未来得及收起的遗憾。 他微顿,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问:“想要她给你画像?” 姜姝仪往他身边挪了些许,小声乖巧答:“臣妾不懂朝政大事,陛下若觉着不妥,臣妾就不想了。” 这就是想了。 裴琰沉吟片刻,对拓拔玉儿道:“姜妃乃内廷后妃,画像不可外传,所以朕即便应允公主作画,画作成品也当留在皇宫,公主若仍愿意,朕便圆了公主作画的心愿。” 拓跋玉儿面上顿时有些失落:“那......那我画两幅,一幅留在皇宫,另一幅只画娘娘的侧身,离开大渊时带走,可以吗?” 裴琰干脆淡声:“不可。” 他甚至有些后悔一时动摇应允了,画侧身也要带走,不知西阗打的什么主意。 拓拔玉儿在纠结了没多久后还是同意了:“好吧,即便带不走,为这么漂亮的娘娘作画也是一件高兴的事。” 裴琰不高兴。 入夜,姜姝仪正趴在床榻上看最后一卷话本子,忽被翻了个面,四目相对。 裴琰面色很淡,一言不发地俯视着她。 姜姝仪不明所以,被盯得有些发毛,在冲他眨眼,笑,都没用后,伸手戳戳他的腰。 ...... 后悔。 姜姝仪后悔的不得了。 她在裴琰怀里抽抽噎噎了会儿,等缓和的差不多了,便推开他,满床找自己的书。 因为方才情急,抓住了它,揪掉好几页。 只在床上找到了被抓得惨不忍睹的残页,书掉到了床底下。 裴琰不许她跨过自己下去:“拿上来做什么?床上还没有清理,弄脏了你怎么看。” 姜姝仪红着眼狠狠瞪他。 裴琰只当没看见,把她抱回来,揽入怀中,安抚地顺着脊背:“西阗公主可能对你心怀不轨,朕不放心,明日她为你作画时朕在一旁看着。” 姜姝仪眼中还含着些许水汽,就被气笑了:“拓跋玉儿就算心怀不轨,那也是对陛下,对臣妾心怀不轨做什么?” 裴琰语气淡淡:“她不是说了么,你生得美。” 姜姝仪总算明白他为什么忽然折腾自己了。 她这次胆子大了,抬眸望着裴琰,难以置信地问:“公主只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夸了臣妾几句美貌,陛下就又吃醋了?” 裴琰因这个词皱了皱眉。 他是帝王,怎么可能会吃醋。 “微有不适而已。”裴琰一顿,不解地问:“什么叫又?” 姜姝仪拉着他的胳膊往下放放,枕得更舒服了:“臣妾与苗昭仪和冯美人相交过密,陛下也会微有不适。” 她故意慢悠悠加重了微有不适几个字,眸光颇带着些戏谑之意。 裴琰沉默片刻。 “对她们,朕不是微有不适,是很不适。” 裴琰用没被压住的那只手捏着她的脸颊,道:“她们起先与你并不交好,见你得宠便赖上了你,与你共寝同食,过从亲密,又不出主意让你争宠,致使你本该用在朕身上的心思分去不少,直到如今才与朕心意相通。” 姜姝仪无辜地眨了眨眼:“可是陛下,是臣妾主动招揽的她们两个,也是臣妾拉着她们要同寝同食的......” 脸上的力道忽然加重。 姜姝仪装模作样地痛呼。 裴琰没松,看着她:“还记得慧婕妤自尽那日,你答应朕的话吗?” 姜姝仪自然记得了,就是从那时起,裴琰对她才开始纵容得无边,比前世更甚。 “臣妾答应心中眼中只有陛下,时时刻刻关切陛下,只为陛下心绪起伏。” 答完,看裴琰一副等着她继续往下说的神情,姜姝仪想了想刚才的话,赶紧解释:“那是之前了,自答应陛下开始,臣妾就没再和她们一起用膳就寝过,甚至话都没多说几句呢!” 裴琰“嗯”了声,力道略松一些:“还有时时关切朕,你也要做到。” 姜姝仪一把抱住他,仰头:“关切呀,一看陛下不高兴,臣妾什么心思都没了,若陛下实在吃......实在微有不适,臣妾不要公主画像就是了,只要陛下高兴,好不好?” 她这么说,裴琰反而心软了。 似乎是他在无理取闹,因为莫须有的不悦,就欺负她,还吓唬她。 “朕既然应允了你画,就不会反悔。” 裴琰揉揉她娇嫩到一捏就发红的脸:“朕不是出尔反尔之人,也不会因此不高兴。” 姜姝仪看他面色却是没有不悦,才放下心,撒娇让他抱自己去御池清洗。 * 因为裴琰闹了一出的缘故,姜姝仪对画像的热衷消减了不少。 然而翌日晌午,见到拓跋玉儿没多久,兴致便又上来了。 拓跋玉儿带了一套华美的西阗衣裙,还有头饰。 她笑得蜜饯一样甜:“娘娘要不要换上这身衣裙试试?我昨日一见娘娘,就觉得娘娘极适合我们西阗的衣裳,穿上后定然如我们的神女一样美丽!” 哪有女子不喜欢衣裳首饰的,更何况西阗的衣裙做得彩绣辉煌,点缀着不少雕镂精致的铃铛,穿上转个圈儿,定然是好看又好听。 姜姝仪差点应下时,被裴琰温和打断:“姜妃是大渊后妃,以西阗衣饰入画不合规矩。” “啊?”拓拔玉儿惊诧又失望,最后怜悯地看了眼姜姝仪:“哎呀,大渊的规矩果然多,西阗男儿都不管束妻子穿着的,也没有什么形制,他们甚至还会帮妻子装饰衣裙......哎,算啦算啦,娘娘穿这一身衣裳也极漂亮呢!” ------------ 第91章 作画 姜姝仪顿时可怜兮兮地看向裴琰。 裴琰和她对视几息,转头,吩咐程守忠:“收下衣裙吧,虽然姜妃不能穿戴入画,但平常可以穿着,也不算辜负了公主的心意。” 拓跋玉儿瞬间瞪大了眼:“啊?” 她只是让姜妃穿着入画,也没有说要送啊! 裴琰:“来而不往非礼也,程福,你去选几匹上好的绸缎,稍后赠予拓跋公主。” 拓拔玉儿只好把未出口的话吞回去,笑着道谢。 今日天不算太热,便选在御花园作画。 姜姝仪坐在秋千上看书,拓跋玉儿说这样既不累,入画还好看。 裴琰亦坐在不远处的石桌前看书。 和姜姝仪不同,他看的书很正经。 偶尔翻页时,会瞥一眼姜姝仪,担忧她坐久了腰酸。 姜姝仪确实没多久就坐不住了。 秋千不稳,还没有柔软的坐垫,低头看书又累脖子,才不过一刻钟,她脸上就有些不耐烦了。 裴琰正要出声,拓跋玉儿先放下画笔,叹了口气:“娘娘这样我画不下去,要不改日再继续吧。” 姜姝仪也不想给自己白白找罪受,起身就朝裴琰走去。 她要反悔,不想画了。 裴琰从姜姝仪微垮的脸上看出这个意思,接过她手中的书,拉着她站到自己身前,温声道:“若累了就不画,朕中午让御膳房准备了你爱吃的鲈鱼羹和牛乳糕,用过后好好睡一觉。” 分明是姜姝仪自己娇气,要出尔反尔,听了裴琰的话,竟感觉自己是受了天大的委屈,需要好好安抚。 拓跋玉儿视线在他们身上转了转,面色无奈地把画架上仅仅画了一半脸的画纸取下,朝他们走过去:“哎,既然娘娘不愿我为您作画,那就算了吧,这画纸我不能带走,还请娘娘随意处置。” 姜姝仪知道今日的事怨自己,白白折腾了这公主一通,正想客套几句,却在看到拓跋玉儿手中的画纸后呆住了。 宫中也有画师,可他们只会把所有嫔妃画得一张脸,靠着重描摹衣裳服饰来区分谁是谁,拓跋玉儿这张虽堪堪只画了半张脸,但竟然极真,与她揽镜自照时的样子一般无二。 她惊喜地看向裴琰,见裴琰也同样一言不发地盯着那画纸,便明白是真的像极了。 裴琰感觉后背被轻轻戳了戳,抬眸见姜姝仪眸光晶亮,瞧瞧画纸,再瞧瞧他,满脸暗示,便明白她又反悔了。 他接过画纸,又看了须臾,确认这种画法自己不会。 “公主见谅,姜妃身子弱,久坐会不适。” 裴琰将画纸放在石桌上,温和地看向拓跋玉儿:“不如这样,公主每日进一趟宫,为姜妃做一刻钟的画,其余时候,朕会派遣专人带公主在京中游玩,大渊有不少风景秀丽之地,也可入画。” 拓跋玉儿脸上有些纠结。 “陛下,如果我每日作一个时辰的画,那么最多三日就能完成娘娘的画像了,可若只有一刻钟,恐怕需要画半月之久......” “半月而已。”裴琰依旧温和:“你兄长既希望你来和亲,想必也并不着急你回去。” 拓跋玉儿:...... 大概是被戳了心中痛处,她神情一下从朝气蓬勃变成低眉耷眼。 姜姝仪想要画,就退了一步:“其实每日画两刻钟也可以!” “不行。” 裴琰出声打断,在她委屈看过来时,淡淡讲道理:“你今日一刻钟便坐不住了,两刻钟不知要如何难受,作画是为了让你高兴,不是为了让你受苦。” “陛下对娘娘真好呀。” 拓跋玉儿羡慕地看着他们,面色黯淡一瞬,很快又明亮起来:“好吧,一刻钟就一刻钟,反正哥哥确实不在乎我什么时候回家,那我今日就先出宫,不打扰皇帝陛下和娘娘了!” 裴琰吩咐程守忠送拓跋玉儿离开,记得带上赏赐的绸缎。 等拓跋玉儿一离开,姜姝仪便坐到了裴琰腿上,抱着他的脖子,双眸发亮地看着他。 裴琰意识到什么,偏了偏头,果然下一瞬姜姝仪凑过来却亲了个空。 他失笑。 姜姝仪恼羞成怒,要起身离开却被按住,而后唇上触到了微凉的柔软。 她脑中一片空白。 这还是裴琰第一次主动在床榻外亲她。 只是时机不太对,这里是御花园,撇去周围习惯了的宫人们不提,万一被哪个出来逛御花园的嫔妃瞧见了...... 姜姝仪耳尖通红,却没有推开裴琰。 瞧见就瞧见,他们本就是帝王和宠妃,合情合理! * 在拓跋玉儿给姜姝仪作画的第四日,裴琰没跟着。 拓跋玉儿惊讶:“皇帝陛下呢?不是与娘娘寸步不离吗?” 已相处三日了,姜姝仪对这位活泼心大的公主也不反感,在秋千上坐好后告诉她:“陛下今日忙于政务,无暇过来。” 拓跋玉儿恍然大悟:“怪不得,若陛下有空,定是要和娘娘形影相随的!” 姜姝仪愉悦地笑了笑。 “陛下对娘娘真的很好呢,”拓跋玉儿边调整画架边笑嘻嘻地道:“就像,就像我哥哥对他豢养的那只芙蓉鸟一样,走到哪里都带着,不允许那鸟离开自己的视线一刻,生生把只鸟儿养的比人还尊贵!” 姜姝仪不笑了。 任谁被比成鸟,都不会高兴。 拓跋玉儿像是才反应过来,连忙站起身,摆手道:“娘娘对不住,我没有骂你的意思!西阗有求于大渊,给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骂大渊陛下的宠妃,啊,我不是说西阗若强大我便敢骂娘娘了!我是真的没有那个意思,我愿意对我们的神女起誓! ” 姜姝仪还没气起来,就被这语无伦次的解释消解掉了。 这几日作画,拓跋玉儿从没有故意与裴琰搭一句话,既无入宫之心,那自然不会对她怀有敌意。 姜姝仪道声无事,翻开手中书卷,随口问了句:“走哪儿都带着,那鸟不会飞走了吗?” 拓跋玉儿脸色顿时有些怜悯:“本就已经剪过些羽翼了,飞不太远的,可这鸟儿还是不听话,有一次看见旁的飞鸟在天空自在盘旋,便拼命想飞过去一起,哥哥不悦,折了它一条腿,又关了几个月金笼,之后就彻底老实了,见了哥哥乖乖巧巧,还会过去蹭哥哥呢。” ------------ 第92章 陛下也要折断鸟儿的翅膀吗? 姜姝仪听得心中很不舒服。 她竟然对这只素未谋面的鸟儿产生了种兔死狐悲,唇亡齿寒的感觉。 以至于回到乾清宫也蔫蔫的。 裴琰这会儿在御书房与臣子议事,芳初也因肚子疼离开了,姜姝仪找不到人安慰,便孤零零地躺在床上想那只可怜的芙蓉鸟。 御书房。 待官员离开后,芳初进内,禀报了方才之事。 裴琰眸色微沉:“她闷闷不乐?” “是。”芳初顿了顿,还是为娘娘辩解:“不怪娘娘,公主此言明显是诱着娘娘往自身想,娘娘向来多思,又极依赖陛下,可不就要物伤己类,难过了。” “物伤己类。” 裴琰缓慢地重复了一遍,声音听不出情绪:“朕待她那么好,她倒与一只不知是真是假的鸟论起己类了。” 芳初既为娘娘揪心又忍不住想笑,嘴角抽搐几下,被程守忠瞪过来,才赶紧低着头装死。 程守忠这才躬身请示裴琰:“西阗公主如此挑拨离间,不知意欲何为,陛下还要她继续为娘娘作画吗?” 裴琰沉吟良久,低眸看着腰上的香囊:“让她画。” 稍顿,又接着下令:“每次作画时让程福作陪,暗卫潜守,她们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皆要告知朕。” 程守忠应声,心中暗道何苦呢。 程福善武,能近身保护娘娘,暗卫又在远处盯着,这么不放心,干脆把那公主撵走不就行了? * 姜姝仪想鸟儿想得快睡着时,被裴琰喊醒了。 她睁开眼,看见熟悉脸庞的一瞬,只觉得心绪复杂。 “该用午膳了。”裴琰坐在床边温声说完,正要起身,就被抓住了袖子。 他垂眸,故作疑惑地“嗯?”了声。 姜姝仪总算找到个人倾诉了,抓着他的手,放在自己心口,闷声道:“臣妾心里不舒服......” 裴琰摸着她平稳的心跳,面色如常地问:“为何?” 姜姝仪把拓跋玉儿说的话完完整整告诉了裴琰。 “......我问了公主,她说小鸟平时就很乖,很依赖主人,那次想飞走,也不过是因为对高飞的同类一时心生向往罢了,就算真的能飞走,在飞过几圈后也还是会舍不得主人,重新回来的, 可拓跋翰只因为鸟儿想飞走,就折了它的腿,公主说鸟儿疼得惨叫,从那之后,拓跋翰每次要触碰它,它都颤抖不已,但也从没有躲开一次,反而更乖顺,陛下,那只鸟甚至不知道主人为什么要折了它的腿,只是怕疼爱它的主人莫名发怒,所以只能更乖......” 姜姝仪说着说着眼圈儿都红了,爬到裴琰身上去,坐在他腿上依偎着他胸口。 裴琰安抚地拍着她的后背,面色和缓不少,哄道:“是很可怜,这样吧,朕给拓跋翰去一封书信,让他善待那只鸟,好不好?” 姜姝仪点点头,接着又摇摇头:“相隔千里,拓跋翰就是答应了也未必能照做,不如陛下把那只芙蓉鸟要过来,我们养吧!” 裴琰没办法把一只凭空捏造的鸟要过来给她。 但他仍是温柔答应了,没有在此刻告诉姜姝仪真相。 裴琰有不少瞒着姜姝仪的事情。 若她这次没有被拓跋玉儿挑唆得生出二心,他便全告诉她,若生出了...... “陛下。” 怀中人忽然唤他,裴琰低下头,温柔问她怎么了。 姜姝仪眼中有好奇也有试探:“若这只鸟一直是陛下养的,它想飞走,陛下会怎么办呀?” 裴琰温柔的神色淡了不少,沉默地看着她。 良久,在姜姝仪开始忐忑不安时,他淡淡开口:“朕会让她飞不走。” 姜姝仪震惊:“陛下也要折断鸟儿的腿?!” 裴琰瞧她一眼,移开目光:“这倒舍不得,朕有别的法子。” 姜姝仪连忙追问是什么法子,裴琰避而不谈,只让她去用膳。 * 因为提起鸟儿惹了姜姝仪不高兴,拓跋玉儿第二日进宫时带了两件更漂亮的衣裙做赔礼。 不止是铃铛了,还点缀着色彩各异的宝石,裙摆厚重,拓跋玉儿说旋转起来就如大渊开屏的孔雀一般,极其惊艳美丽。 姜姝仪爱不释手,满眼都是喜欢,可又有些惋惜:“宫里有宫里规矩,嫔妃言行要得体,若穿着这么繁琐的衣裙转圈,会被笑话指点的,本宫就算穿,也只能在寝殿,倒可惜了这么好看的衣裙。” 拓跋玉儿捧着满是惊诧的脸看她:“啊,皇宫的规矩也太严苛了吧,连这也要管!” 姜姝仪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笑了笑:“不止是皇宫,就是官家小姐,也不可能穿着这种奇装异服在人前转圈,会被当成疯子的。” 拓拔玉儿从石桌上的托盘里捏了块儿糕点吃,边吃边叹:“你们大渊对女子的约束实在是太严苛了。” 姜姝仪总听她这么说,忍不住好奇:“你们西阗的女子真能率性而为吗?” 拓跋玉儿眼睛立刻亮了:“当然了,就像我,可以随着使者来大渊,见识你们这里的风景山川,你们的公主肯定不可以吧?就算不生在皇家,只是民女,在西阗亦可以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穿什么衣裳就穿什么衣裳,西阗草原辽阔,牛羊成群,娘娘试过在晨露里奔跑的感觉吗,鲜草和泥土的清香混合在一起,雄鹰在天上鸣叫,让人什么烦恼都忘了!” 姜姝仪仿佛能想象出那种画面,目露向往。 拓跋玉儿紧紧看着她:“还可以穿着漂亮的衣裙,在篝火旁跳舞,我们那里的女子经常如此,所有人都会夸赞她,她的丈夫也不会嫉妒,只会为自己的妻子自豪!” 姜姝仪眸光更亮。 等画完今日的一刻钟,回到乾清宫,裴琰正好议完政务回来。 姜姝仪殷勤地帮他更衣,关切个不停:“陛下累不累呀?饿了吗?要不要臣妾传膳呀?” “朕应当还没到饿了不知传膳的地步。”裴琰看了眼芳初,芳初立刻连连点头,表示今日拓跋公主又诱导了娘娘。 他收回目光,低头攥住姜姝仪正在系腰封的手,微沉声问:“你想要做什么?” ------------ 第93章 风吹草低见牛羊 姜姝仪懵怔一瞬,如实答:“给陛下更衣呀。” 裴琰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朕是问你要向朕求什么。” 连着两句冷言冷语,姜姝仪再迟钝,也察觉出裴琰心绪不佳了。 从昨日起就是如此,他对自己爱搭不理,甚至夜里她拥过去,他也不为所动,只让她早点睡。 是朝政上有烦心事吗? 可之前,裴琰从来不会把外面的不悦带到她这里来。 姜姝仪感觉自己就像那只鸟,被主人宠着时尊贵娇气,主人一变脸,就什么体面都没了。 她从裴琰掌中抽回自己的手,轻声说了句:“臣妾没什么求的,陛下对臣妾已经够好了。”便转身往内殿走去。 * 裴琰听完芳初的禀报进内殿时,就见姜姝仪背对着他,蜷躺在床榻上。 背影落寞伶仃,好不可怜。 裴琰默了默,抬步走过去。 “朕只是问你求什么,这也让你委屈?” 他在床边坐下,低头看着姜姝仪轻颤的眼睫,用称得上哄的语气问她。 比起冷言冷语,裴琰如今和缓下来的态度就像温热的水,倾倒在姜姝仪刚生出薄冰的心上,冰层出现裂缝,小声破碎。 她咬着唇,泪水无声在眼眶中打转。 一只熟悉的手微微用力,把她掰了过去。 裴琰那张俊若天神的脸出现在眼前,垂眸间仿若神明垂问世人:“告诉朕,你在委屈什么?” 姜姝仪再也忍不住,两滴泪珠掉了出来,在看到他长眉微蹙时,才哽声开口:“陛下,让臣妾回昭阳宫去吧......” 裴琰准备给她擦泪的手刚抬起,便因这句话僵住了。 寝殿内光线明亮,他的双眸却像骤然被阴云遮蔽住了般,晦暗沉沉。 姜姝仪还在泣诉:“以前陛下每次召见臣妾,对臣妾都十分温柔,一句重话都舍不得说,可如今却能因外面的事对臣妾冷脸,想必是臣妾赖在乾清宫太久了,惹得陛下有些烦......若果真如此,陛下直说就是了,臣妾是懂事的啊!” 拨云见日,裴琰面色重新和缓了下来。 是因为他刚才冷脸了,不是为别的。 “没有烦你,是朕这两日心绪不宁。” 姜姝仪并没有生出离开他之心,至少如今没有,甚至还怕他舍弃她,裴琰想到此处,心中稍稍松快,继续抬手给姜姝仪拭泪。 “不要哭了,是朕不对,朕让你委屈了。” 姜姝仪刚才还只是啜泣,这会儿便忍不住哭出了声。 裴琰将她抱起来,按入怀中,轻拍着哄慰。 姜姝仪还是委屈得哭:“陛下知不知道,臣妾看见您满心高兴,却被泼了凉水,心里有多难过......” 裴琰只得继续安抚:“以后就算有天大的事,只要与你无关,朕都不会在你面前流露出分毫,这次你想要什么补偿,朕皆可以应允。” 姜姝仪又发泄地哭了会儿,才决定给两人个台阶下,哽咽着道:“那,那臣妾想仔细看看拓跋公主献给陛下的西阗风景图......” 裴琰缓和的面色再次一冷。 * 那张画卷很快被送入乾清宫。 程福程寿一人一边展开来,足足拉了五步长,姜姝仪站过去看着,满眼惊叹。 “怪不得,公主说在奔跑在草原上,闻着青草和泥土的香气,听着雄鹰的鸣叫,能让人把什么烦恼都忘了,臣妾只看这图,就觉得心旷神怡!” 裴琰看着那画,面色不冷不热,语气很是温和:“不但有花草香,你若去了,还能闻见牛羊粪便的臭味,运气再差些,半夜野狼会闯入你的营帐,对你嚎叫两声。” 姜姝仪嘴角一下子垮了。 她扭头,幽怨地看着裴琰。 裴琰才想起似的,微微皱眉,似是后悔:“朕是不是不该实言,坏了你赏画的兴致?” 姜姝仪是这个意思,可裴琰如此模样,她就不好说什么了。 再看向那幅画时,便总觉得带了几丝若有若无的臭味。 她没心情了,吩咐把画收起来,转而去看裴琰新为她搜罗的话本子。 拓跋玉儿很快发现了姜姝仪的不对劲。 之前提起西阗风光,这位宠妃都是两眼放光的,如今反应平平不说,在喝茶时听她提起牛羊,竟是直接吐了口中茶水。 拓跋玉儿与姜姝仪相处时日也不短了,知道这位娘娘并非是故意羞辱自己。 她不禁有些紧张,问:“娘娘怎么了?是害喜了吗?” 姜姝仪摇摇头,她因为难产伤了根本,上辈子到死也就裴煜一个儿子,知道自己不会有身孕。 她接过芳初递来的帕子沾试红唇后,笑道:“没有,只是公主以后还是不要再提草原牛羊了。” 面对拓跋玉儿有些受伤的神色,她解释:“前几日有人告诉本宫,牛羊圈养起来的味道极难闻,本宫如今听见牛羊,就总想起那个味来,实在是有些受不了……” 拓跋玉儿总算明白了,不知是哪个闲的长毛的东西在姜姝仪面前胡说八道! 她赶紧找补:“不是所有西阗人都养牛羊呀,像我和哥哥,在宫廷里根本见不着牛羊!没被牛羊践踏过的草原更干净,能没过脚踝,这个季节,还夹杂着不少小花,干干净净都能打滚儿呢!” 姜姝仪又流露出几分兴致。 拓跋玉儿见状,便又跟她讲起西阗干净的景色来。 姜姝仪久居深宫,尤其是上辈子还被关了三年,对这些自由自在的东西很有兴致。 礼尚往来,她也送了拓跋玉儿不少金玉首饰,偶尔作过画后,还与她一起在御花园游玩一会儿。 作画时周围是清了闲人的,所以不曾见到过其它嫔妃,可要游玩就不必了。 姜姝仪与拓跋玉儿边走边闲聊,不想正遇见吴贵妃在教训人。 她以为是哪个倒霉的低位嫔妃,正犹豫去管闲事会不会在拓跋玉儿面前丢了本朝的颜面,待瞥见那女子的侧脸,才惊觉根本不是哪个低位嫔妃,而是本该在坤宁宫和皇后一起为太后诵经祈福的郑月昭。 吴贵妃训斥着她不安分,在御花园闲逛是为了引诱陛下,她身边的钱贵人也阴阳怪气。 郑月昭语气淡然地解释:“是皇后娘娘提起近来牡丹开得好,想要几朵摆在宫里,臣女才来采摘的。” 钱贵人嗤笑:“皇后娘娘没有宫人吗?如何用得着你采摘,你分明是变着法给皇后娘娘献殷勤!” 郑月昭抬头看着她们:“臣女就是为了给皇后娘娘献殷勤 ,那又如何,犯了国法宫规吗?” ------------ 第94章 贵妃娘娘脑子有问题 姜姝仪想让拓跋玉儿先走,免得回了西阗把这些事当笑话宣扬开,可拓跋玉儿好像对看别人吵架兴致勃勃,不走不说还拉着她往花树后躲,一副要偷听到底的架势。 那头,钱贵人被气得不轻:“世上还有你这种不知廉耻之人!” 郑月昭神色仍是不卑不亢,直视着她:“贵人纵然是陛下的后妃,说话也要谨慎,若再这样平白无故侮辱臣女,臣女便只能去找陛下和皇后娘娘做主了。” “侮辱?”吴贵妃冷笑了声:“不会被人赞扬了几句大义除奸,郑姑娘就真当自己是什么女中豪杰,贞烈不二了吧?” 郑月昭对上贵妃态度稍恭敬了些,但也没有多恭敬:“臣女确实手除了奸佞,至于别人如何赞扬或贬毁,臣女并不在乎。” “装什么清高?”钱贵人满脸鄙夷和怒气:“你若真那么大义,与温寰被翻红浪那么多时日,怎么就没手刃了他?偏偏等朝廷对他束手无策时才出手 ,你根本就是——” “因为臣女想活。” 郑月昭冷冷打断了她的话:“臣女若在温府杀死温寰,性命必定不保,臣女胆怯怕死,被没为官妓时没有死,被仇人霸占时没有死,同样,也只敢在可以活命的时候杀了他。” 吴贵妃和钱贵人都懵怔了。 郑月昭不该往自己脸上贴金吗?怎么会说自己怕死! 她们一时无言,郑月昭闭了闭眼道:“无论如何,终是臣女这个胆怯之人除了奸佞,让百姓和家父的冤屈都得以昭雪,换做两位娘娘是臣女,未必做的更好,若真能做的更好,臣女感佩,可臣女做不到。” 她行了个礼,没再理会这二人,提着花篮朝坤宁宫方向去了。 吴贵妃反应过来,呵斥郑月昭站住,姜姝仪忍不住了,从树后出来喊她:“贵妃娘娘。” 吴贵妃满面怒气地看过来,见到她身边的拓跋玉儿后,愣了愣,很快便通过服饰猜出其身份,眼中带了份敌意。 姜姝仪都不知她在激动什么。 自己紧张就算了,是怕被分去恩宠,吴贵妃根本就没恩宠啊。 等钱贵人行过礼,姜姝仪勉强对吴贵妃屈了屈膝,抢先打断她即将对拓跋玉儿阴阳怪气的话:“今日天热,贵妃娘娘火气也大,回去喝杯凉茶静静心吧。” 吴贵妃不敢置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姜姝仪是把自己当皇后了吗?敢用这种口吻教训她! “姜妃,你这是知道自己要失宠了,想扶持西阗公主帮你争宠是吗?” 吴贵妃自觉看透了一切,冷然笑了声,顺便挑拨离间:“异族女子即便生下皇子也没什么威胁,你倒是打得好算盘,连公主都敢利用。” 拓跋玉儿一脸懵怔受惊:“贵妃娘娘别胡说啊,我可不想入宫!” 姜姝仪只觉得丢人丢到外域去了,直接喊芳初:“你去禀告皇后娘娘,让她管管贵妃,贵妃娘娘因为年幼时被撞了头,本就脑子不太好,平时都不出宫门的,今日怎么出来乱转,还在公主面前胡说八道,实在有失大渊颜面。” 吴贵妃气得浑身发抖,钱贵人则在看见姜姝仪的一瞬就怂了,没敢吭声。 “姜妃你放肆!你才脑子不好!” 姜姝仪没理吴贵妃,拉着拓跋玉儿往回走:“走吧走吧,我们大渊嫔妃其实都是有礼有节之人,只这位有脑疾,陛下怜惜,才封了贵妃之位养老,偏就让你撞上了。” 拓跋玉儿似懂非懂地连连点头,姜姝仪还能听见身后吴贵妃气急败坏地怒吼和芳初的制止声。 * 入夜,姜姝仪对裴琰讲了白日之事,提起吴贵妃气得脸发青时,笑得倒进了他怀里。 裴琰温柔地看着她。 自那日被说冷脸后,他就没再冷过面色。 姜姝仪笑够了,又依偎着他埋怨:“陛下这几日怎么又忙起来了,都不陪臣妾作画了。” 裴琰放下公务,抚摸着她的脸颊:“你与拓跋公主玩儿的不开心吗?” 姜姝仪:“嗯......也没什么开不开心的,她不惹人讨厌,与臣妾还算说得来,不过臣妾主要还是想要自己的画像。” 裴琰唇角弯起。 他问:“还有几日画完?” 姜姝仪想了想:“大约也就三四日了吧。” “那朕陪你。” 裴琰是想试探她,可忽然发觉,有些承受不起试探失败的结果。 姜姝仪若真被引诱,想要离他而去,他该如何,又能如何。 舍不得打,舍不得骂,最多关起来,日日欺负,可那样有什么用,关得住人,也关不住心,若她真变得和那只编造出来的鸟一样,对他害怕的颤抖还要靠近讨好,裴琰觉得自己的心会滴血。 姜姝仪却又拒绝了他。 “不是你让朕陪?”裴琰维持着面上的笑意。 “那是前几日了。”姜姝仪拍拍他的手,示意他继续摸自己,然后笑着道:“如今就要画完了,这时候陛下看见,成画就不惊艳了,还是等公主彻底画完后,臣妾再拿给陛下瞧吧。” 裴琰沉默片刻,轻轻“嗯”了声。 * 已到了最后润色的时候,姜姝仪不用再坐着一动不动,坐在拓跋玉儿身边看她在自己的眉眼间点点画画。 她在吃御膳房新制的梅花糕,拓跋玉儿嗅了嗅香气,竟也讨要起来:“我饿了,娘娘给我喂一个好不好?” 姜姝仪倒不吝啬糕点,只是除了裴琰裴煜,她两辈子还没喂过谁。 她打算喊芳初来喂,拓跋玉儿却撒娇一般道:“我就要娘娘喂!” 姜姝仪犹豫片刻,看在她给自己画了十来天的份儿上,还是捏了一块送到她口中。 拓跋玉儿笑了,要说话,姜姝仪一把捂上她的嘴,紧张道:“糕点有渣滓,你别吐出来弄脏了本宫的画像!” 拓跋玉儿笑得肩膀都在震颤了,姜姝仪怕她再画歪了,干脆把画笔也夺走。 “娘娘还真是要画不要人呀。” 拓跋玉儿说着,抱住姜姝仪,看她满脸惊悚,笑着张了张嘴:“已经咽下去啦,知道娘娘爱干净,我怎么也不可能弄脏娘娘。” ------------ 第95章 自在啼 姜姝仪有些手足无措。 看程福满脸凶相的走近,像是要对拓跋玉儿动手,她赶紧伸手护着拓跋玉儿的头,呵斥:“你做什么,退回去!” 程福谨遵陛下的命令,只要西阗公主意图对娘娘不轨,就要出手,可他也不确定这算不算不轨。 他看向芳初,芳初皱着眉头,忧心忡忡的目光落在娘娘身上,无暇搭理他。 程福只能遵娘娘吩咐,退了回去。 拓跋玉儿仿佛对这些一无所知,感慨地叹了口气:“娘娘,我马上就要为你做完画了,到时候再无理由留在宫中,娘娘会想我吗?” 姜姝仪思索了一下,如实道:“你如果今天不抱本宫,应该不会,你抱了,本宫大概会偶尔想起你一两次。” 拓跋玉儿笑出来:“娘娘还真是实诚,连说几句好听话骗骗我都不肯?” 姜姝仪把她从怀中拉开,而后震惊的发现她的眼竟然红了。 “你......你哭了?” 两人应该也没有情深义重到如此地步吧? 拓跋玉儿眼睛红红地看着她:“娘娘,我可以和你单独说几句话吗?” 姜姝仪顿了顿,纵然有些感动,但最终还是拒绝了,用开玩笑的口吻道:“不成,万一你心机深沉,如今这副样子都是装的,趁机谋害本宫呢。” 拓跋玉儿一脸受伤:“我每次进宫都要搜身呀娘娘,头上连簪子都没有,只能用发带,娘娘竟然还这么想!” 姜姝仪仍是坚持:“你若想说什么私房话,压低声音就是了,他们听不见的。” 上辈子就是因为不听裴琰的话,非拿着令牌去见裴煜,结果死掉了,这辈子她无论如何也不能重蹈覆辙。 拓跋玉儿闷闷地“哦”了声,而后果然压低了声音,还趴去了她耳边,下颌搁在她肩头。 “娘娘,你愿意跟我逃走吗?” 姜姝仪怔了一下,而后便明白了,她这是舍不得自己,开玩笑呢。 “我已经踩好路线了,只要娘娘央着陛下带您出宫游玩,我就有法子带走娘娘,我们一起回西阗,我会骑马,会打猎,你们大渊皇帝会的我都会,我还会给你买许多条美丽的衣裙,让你在万众瞩目下旋转跳舞,接受他们的称赞。” 姜姝仪第一个冒出来的想法是自己并没有那么想当众跳舞,这对宠妃来说有些自降身份。 而后她忽然一个激灵,拓跋玉儿是认真的!! “你疯了吗?” 姜姝仪震惊,姜姝仪难以置信,自己又没毛病,好好的宠妃不当为什么要跟她去西阗做舞姬! 拓跋玉儿看着她的眼睛:“娘娘不想自由自在的了吗?陛下对你虽好,可就像哥哥对那只芙蓉鸟,只是对豢养之物的独占欲罢了,他因为一己之欲,不许你穿漂亮裙子,你走到哪里,都让一群人监守,汇报你的言行举止,这与对待囚犯有什么区别,你真的要当一辈子的笼中雀鸟吗?” 若换个人对姜姝仪说这种话,她一定直接发怒了,可是拓跋玉儿满眼诚挚,她便发不出火,只蹙眉解释:“你不要这么说,陛下会把大渊最好的衣料,让最好的绣娘裁成衣裙给本宫穿,任由本宫出去炫耀,至于你送的那几套,实在是太过招眼,即便陛下应允,本宫也不愿穿着让其他嫔妃议论,” “至于本宫走到哪都有人跟着,你们西阗不会贫瘠到连皇宫里都没有奴婢吧?横竖在大渊皇宫里,奴环婢绕才是尊贵,若本宫身边没人跟着,那说明失宠了!” 拓跋玉儿眼中有些失望。 姜姝仪并不在乎,横竖她没疯,不可能闲的没事忽然离宫出逃。 “可娘娘不觉得这样过一辈子很没有意思吗?您难道不想自食其力?在西阗,女子也能抛头露面经营生意,哪怕家中没有男子,也不会有人议论什么的。” 姜姝仪无言地看着她:“你觉得本宫这种做了十四年足不出户的官家小姐,又做了五年内廷嫔御的人,会做什么营生吗?本宫见到生人外男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拓跋玉儿仍不死心:“那我也可以养娘娘呀,和你们的皇帝陛下一样!” “都一样,本宫还跟你逃什么。” 姜姝仪取出帕子,帮她擦去嘴角沾着的糕点屑,然后把帕子塞进她手里:“好了,本宫只当没听见你这些傻话,你今日还画不画?不画就出宫去吧,你回西阗的时候,本宫会给你预备一份丰厚的赠礼。” 拓跋玉儿确定姜姝仪不会改变主意了,很是难过地“嗯”了声。 “娘娘,看在我们这么多日的情分上,如果日后陛下要攻打西阗,你可不可以劝阻?” 姜姝仪看着拓跋玉儿哀伤的眼,淡去了那些笑意后,竟显得格外纯净,仿佛她本来就没有那么爱笑。 “这是朝政大事,本宫干涉不了,不过本宫可以告诉你,陛下是明君,讲究一个师出有名,只要你哥哥不像老国君一样肆意挑衅,安上岁贡,陛下是不会先挑起战乱的。” * 姜姝仪离开后,拓跋玉儿没有和往日一样立刻就走,而是将那幅已经可以完成的画像收尾。 芳初不曾跟姜姝仪一起离开,她找了个借口留下,等拓跋玉儿彻底画完,笑着看过来,说“娘娘的画像画完了”时,芳初才好奇发问:“西阗真像你说的那么自在吗?” 拓拔玉儿脸上笑意一僵,而后有些磕磕巴巴道:“你,你听见了啊?” 芳初笑道:“公主声音低,可是娘娘声音高啊,奴婢是从娘娘的话中推断出来公主说了什么的。” 拓跋玉儿才放下一点心,芳初又道:“不过程福是暗卫出身,听力极好,奴婢刚才看他的脸色,想必是全听见,向陛下禀告去了。” 拓跋玉儿悬着的心彻底死了。 芳初笑吟吟:“横竖公主今日大概也出不了宫,能不能先答一答奴婢的话,如果奴婢有钱也有头脑,去了西阗,可以过得很好很体面,不受任何约束吗?” 拓跋玉儿瞧她一眼,生无可恋道:“自然可以,如果我们的西阗没有被你们的皇帝灭了的话。” ------------ 第96章 梦中强取 乾清宫。 姜姝仪听着程福对裴琰的禀告,神色从懵怔变为不可置信:“你狗耳朵吗?这都能听见。” 程福深深低下头。 姜姝仪知道他是分内职责,也不欲为难,想为拓拔玉儿说两句话,回头就见裴琰正垂眸看着她。 面色温润,眸光柔和得像是要把她融化掉。 姜姝仪最受不了他这种神色,四目相对,她决定先把公主的事放到一边,踮起脚快速亲了裴琰一口,而后把头埋进他怀中,只露出发红的耳尖。 裴琰把这当成她的暗示。 他不会不满足姜姝仪。 尤其是今日。 姜姝仪能感受到裴琰的温柔,只是,未免也太温柔了...... 就像抓痒,被人一下一下挠,虽然也解痒,可到底没有用力抓几下痛快。 裴琰要抱着姜姝仪去御池时,姜姝仪抓着被褥不走,裴琰只得停下,俯下身柔声询问:“怎么了?” 姜姝仪酝酿得脸都红了,才躲开他关怀的视线,小声开口:“陛下可不可以,凶一些......” 裴琰顿住了。 “什么?”他疑心自己听错了。 姜姝仪不信他不懂,眼巴巴地看着他,像是吃了一半的牛乳糕被人端走,等着他重新喂给她。 裴琰沉默良久,明白了。 * 姜姝仪总算知道什么叫自作自受了。 任她怎么哭,裴琰都不再温柔。 姜姝仪一丝力气都没有了,被裴琰清洗过后,躲进被子里委屈。 裴琰把她扒了出来,垂眸含笑问:“开怀了吗?” 姜姝仪自作自受,连埋怨都不能,索性把水润泛红的眸子紧紧闭起来,不要再看他。 裴琰轻轻抚摸着她的脸颊:“阿姝,朕很开怀。” 姜姝仪不用他说也知道! 腹诽了一句,她才反应过来裴琰叫了自己什么,赶紧睁开眼。 裴琰的双眸在帐幔掩映下晦暗不明:“你知道吗,朕这几日都在想该怎么罚你。” 姜姝仪瞪大眼,要问他为什么,却被捂住了嘴:“听朕说完。” 她觉出裴琰情绪不太对,便识趣的把话咽了回去,安静地听着。 “在你问朕如果自己豢养的鸟儿飞走,朕会怎么做的那个晚上,朕做了个梦。” 裴琰语气不紧不慢,视线描摹着姜姝仪的脸:“梦中你逃去了西阗,要嫁给他们的国君,朕御驾亲征,杀到西阗王宫的时候,你还在国君怀中......” 他似是想起什么难以接受的场景,剑眉隐忍地蹙了蹙,又松开,没有继续往下说。 “朕急火攻心,吐出一口血来,你又离开那国君,跑过来关怀朕,哭着认错,说不该惹朕生气,求朕不要死......” 姜姝仪看到裴琰的眼眸红了,应当,应当不是要哭吧? “朕把你按在怀中,打了两下,你疼了,就又哭喊着让那国君救你,朕如何能忍,把你绑起来,让你亲眼看着,朕如何一刀刀剐了那个国君。” 姜姝仪顿时一动不敢动。 裴琰看出她眼中有一丝胆怯,语气温和地解释:“朕给过你机会的,只要你亲手杀了西阗国君,朕就什么都不计较,你还是朕的宠妃,甚至可以是朕的宠后,可你不忍心,你告诉朕,你下不去手,你对他也有情意。” 姜姝仪有些后背发凉,总觉得裴琰好像把梦当真了。 毕竟他如今的神情,就像是想把西阗国君抓过来剁了的样子! “你何曾见过一刀刀剐人的场面,吓得尖叫,求朕不要让你看了,朕见你浑身发抖,终究还是心软,把你带走了。” 姜姝仪默默为梦中的自己松了口气。 “可朕不能不罚你。” 姜姝仪一口气又提起来了。 “朕将你锁入乾清宫,手脚皆束缚着金链,你的衣食起居,都要朕帮你才可以,但既然是罚,朕自然不能轻易帮你,要你一遍遍求,想办法讨好朕,朕才肯。” 姜姝仪感觉手脚有点凉凉的,人也懵怔住。 裴琰明明光风霁月,温润如玉,怎么会有这么瘆人的想法,哪怕是梦里...... “你刚开始还求朕,后来应是有些绝望,便只哭了,不愿求朕,朕又心软了,不用你求也帮你,可你却得寸进尺,说不想再看见朕,厌恶朕的触碰。” 裴琰说到这里,闭了闭眼,神色有些痛苦。 姜姝仪提心吊胆又忍不住好奇,等着他往下讲。 可裴琰不说话了。 姜姝仪试探着拿开他捂着自己嘴的手,见他没有异议,才小声追问:“然后呢?” 裴琰睁开眼,垂眸看着她:“然后朕醒了,看见你在身侧酣睡,依赖地抓着朕的衣角。” 姜姝仪呼出一口气,有些如释重负,而后恍然:“陛下是因为这个梦,才在那两日对臣妾冷脸的吗?” 裴琰轻轻“嗯”了声:“朕早就知道西阗公主意图诱骗你,原本存了试探你之意,想任由你自己抉择,可那梦让朕心惊,朕便想让你察觉出朕不高兴了,警惕一些,不要轻易做错事。” 结果自然是无用,姜姝仪哭着抱怨他冷脸,他就又舍不得了。 “陛下早就知道,还拿这事来试探臣妾?” 姜姝仪杏眸圆睁,有些受伤和不可置信。 裴琰垂眸看着她,坦然承认:“是,不止这一桩,朕还做了许多你知道后会生气的事,你若想知道,朕可以都告诉你,你听了之后,怎么对朕都可以,想要什么也都可以,但若想逃走,朕就......” “就如何?” 姜姝仪这时候气恼委屈大过了胆怯,坐起来理直气壮地质问他。 裴琰默了默,抬眸问她:“朕如果像梦里那样锁住你,你会厌恶朕吗?” 姜姝仪生怕他当真,立刻气势汹汹地炸毛:“臣妾会咬舌自尽!” “那朕便不锁你。” 裴琰很快回答,顿了顿,又补充:“即便不锁你,你也逃不走。” 姜姝仪很生气,还委屈,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试探她呢?难道她被养的好好的,还能突发奇想跟谁都跑吗? 转瞬又想到什么,她追问:“若臣妾真跑了呢?陛下说这几日都在想着如何罚臣妾,到底如何罚?” 裴琰又是沉默了会儿:“朕不想重蹈梦中覆辙,所以想了别的罚法,可如今看来,对你应当是无用的。” 姜姝仪好奇,连问:“什么什么什么?” “朕想,以后对你不会像之前那么温柔了。”裴琰看了她仍残余潮红的脸颊一眼,微微皱眉:“可你好像很喜欢,朕若那么罚你,你大概会当成赏赐,说不定为了想要,还会再逃一回。” ------------ 第97章 拓跋玉儿离开 姜姝仪用了许久才明白回来裴琰的意思。 她张了张嘴,却语无伦次,干脆掀开被子要下榻。 裴琰拦住了她:“要做什么?朕帮你。” “臣妾要回昭阳宫去!” 姜姝仪委屈又气愤地看着他,重复一遍:“回昭阳宫去,不在这里受陛下欺负了!” 裴琰自然是不可能让她走的。 “朕又派人给你买了几本闲书,应当都是你爱看的,你若走,朕就烧了它们。” 这倒提醒了姜姝仪,她要一起带走! 裴琰见她一定要挣开自己,犹豫了一下,松开手,下一瞬姜姝仪双脚沾地,忽觉腿颤发软,竟是直接坐在了地上。 看着姜姝仪先是懵怔而后忽然更红的脸颊,裴琰不急不缓道:“虽然你喜欢,但仍需节制,否则对你的身子不好。” 姜姝仪恼羞成怒,可也只能羞怒,到最后还是得让裴琰将她抱回床上。 裴琰含笑温声道:“朕要去处置一下西阗之事,你乖乖休息,想看什么书让芳初给你拿,好不好?” 姜姝仪听见公主,勉强抬眸看他:“陛下不会杀了公主吧?” 裴琰面上仍带着笑意:“朕很不喜欢你关怀旁人,尤其是一个今日背着朕,自作主张抱过你的人。” 姜姝仪无言:“臣妾的姨娘也抱过臣妾呢。” 裴琰这次笑得真心了些:“朕还不至于连你的生母都容不下。” 那您还挺大度! 姜姝仪怨气满满地了腹诽一句,而后扯扯裴琰衣袖,轻轻央求。 “陛下,若拓跋玉儿有害臣妾或您之心,怎么处置都无所谓,若她没有,真的只是因为和臣妾投契,就小孩子脾性想偷走臣妾,陛下就饶恕她一遭吧,好不好?” 裴琰“嗯”了声:“你放心。” 姜姝仪才要放心,他又道:“拓跋玉儿不是个性子单纯之人,别有所谋是一定的,朕会听你的话,从重处置。” 姜姝仪:...... 她实在管不了那么多了,再求情下去,裴琰只怕现在就想像梦里剐了西阗国君一样剐了拓跋玉儿,还是闭嘴的好。 * 裴琰并没有剐了拓跋玉儿。 至少第二日,姜姝仪看到来向她辞行的拓跋玉儿还是活蹦乱跳,没有少一块肉的。 拓跋玉儿把那副已经完成的画像送给了她。 与姜姝仪昨日见的几乎一样,唯独增添了光色,画中的她脸庞和发丝上都映着朝阳,在秋千上垂眸看书,不知看到了什么有趣之处,唇角微扬,笑得真心实意。 姜姝仪看得忍不住也弯起了唇。 拓跋玉儿瞅瞅娘娘,再瞅瞅一旁注视着娘娘的陛下,屈膝跪了下去,大喊:“我对不住娘娘!” 姜姝仪惊了一下,想搀扶拓跋玉儿可正捧着画腾不出手,想把画给裴琰暂拿,裴琰却视若无睹,负手不接。 她瞪过去一眼,而后赶紧对拓跋玉儿道:“快起来吧,公主一拜,本宫承受不起。” 拓跋玉儿摇摇头,带着几分心虚看着她:“娘娘,我不该诱骗你去西阗的,其实西阗并没有那么好,民风粗犷,不如大渊文雅,冬日也很冷的,每到腊月,都有人冻掉耳朵,还有牛羊粪便确实很臭......” 姜姝仪听到这儿就嫌弃得皱眉,连声打断:“别说了别说了!本宫从头到尾也不曾打算过跟你去西阗。” 话音一落,手中的画就被接走了,她扭头,看到裴琰刚才还漠然的脸色变得和煦温柔。 “哦对了,还有那只芙蓉鸟。”拓拔玉儿不好意思地解释:“也是假的,在太子皇兄没死之前,我和哥哥过得很不容易,根本没有闲心养鸟。” 姜姝仪有些不高兴了:“你为何诓我?” 她因为这只鸟难受了许久呢! 拓跋玉儿可怜巴巴地看着她:“因为先前那个很坏的太子皇兄和讨厌的父皇经常骚扰大渊边境,哥哥说大渊肯定会记仇,如今隐忍不发,不过是为了先根除内乱,等以后,还是要来攻打的,哥哥对我很好,我便想为哥哥做些什么,在西阗,无人不喜欢我,连我们的太傅都因为我而选择背叛太子皇兄,支持哥哥,所以我想来和亲,让大渊的陛下也喜欢上我,放弃攻打西阗。” 姜姝仪既生气,又疑惑:“你既然要让陛下喜欢上你,来引诱本宫做什么?” 拓跋玉儿叹了口气:“太傅听说后,深夜来呵斥我不自量力,说大渊的皇帝陛下有个极喜欢的宠妃,先前温寰占着天时地利人和威逼讨要,陛下都不曾给,我和亲过去也没有半分用处,只有看着别人成双入对,一辈子幽幽怨怨的份儿。” 所以她自作主张,想先拐走姜姝仪,让她留下书信告诉大渊皇帝是自愿想要离开,男子最受不了背叛了不是吗?大渊皇帝定然会恼怒,就算不立刻厌恶宠妃,也能让她有趁虚而入的机会。 最坏的结果,莫过于大渊皇帝还深爱着宠妃,向西阗要人,那么她会立刻自尽,让姜妃成为哥哥手中的人质,挟制大渊皇帝不敢出兵。 这些拓跋玉儿不能说出来,她只如昨日向裴琰交代的那样,说了前半截,想趁虚而入,得裴琰喜爱的话。 姜姝仪觉得半片真心喂了狗! 她虽然没有与拓跋玉儿到姐妹情深的地步,可作画这几日,说说笑笑也颇为投契,甚至送出去了不少自己很喜欢的珠钗首饰。 结果人家是奔着裴琰来的! 她连画也喜欢不起来了,瞪裴琰一眼,转身快步回了内殿。 裴琰无辜受瞪,唇角轻勾。 * 在拓跋公主离开后,姜姝仪把画像连带她送自己的几件衣裙通通送进了库房,看都不要再看一眼。 生着这个新气,她就把裴琰试探自己的旧气给忘了,等入夜,又乖乖依偎进他胸膛,软声问:“陛下喜欢臣妾吗?” 裴琰垂眸端详了她片刻, 问:“想要朕凶还是温柔?” 姜姝仪立刻瞪大眼反驳:“臣妾不是这个意思!” 裴琰失笑:“朕没教过你什么叫欲盖弥彰吗?” “你若没这个意思,至少要愣一愣,而非立刻反应过来。”他说着,将姜姝仪按过去,温声道:“也罢,不问你了,你总口是心非,朕看着来吧。” ------------ 第98章 你对朕期望过高了 距温家被抄一事已过去两三个月了,温太后头一回召裴琰去慈宁宫。 彼时裴琰刚下朝,姜姝仪还因为昨夜他的凶,赖在床榻上不起。 裴琰更换下朝服后,来床边唤她:“随朕一起去慈宁宫,回来再睡。” 姜姝仪才不要去,轻哼一声:“臣妾还不舒服呢......” 裴琰被这一声猫挠似的娇嗔弄得眸光暗了暗,很快又恢复了清朗,捏了捏姜姝仪白嫩的脸,循循善诱:“郑氏今日也在那里,你放心朕一个人去吗?” 姜姝仪霎时睁开眼,坐了起来。 她瞧眼清俊温雅的裴琰,转头冲外头喊:“更衣!芳初,过来服侍本宫更衣!” * 等到了慈宁宫,郑月昭果然在那里,只不过是跪在大殿中央。 温太后坐在上首,目眦欲裂地盯着她,若非魏嬷嬷拦着,就要过去撕碎郑月昭的样子,待看到裴琰来了,才抬起头,红着眼睛,声音颤抖:“你,你明知这个贱人杀了哀家的哥哥......” 姜姝仪还是第一次见太后这个样子,几乎崩溃的样子,从卧病闭门到现在,短短几个月,却憔悴了有三四年。 裴琰不想姜姝仪被吓到,把她往身后拉了拉,面色平缓地对程守忠下令:“传朕旨意下去,郑氏铲除逆贼有功,又以仁孝之心服侍母后,得母后喜爱,收为养女,故朕今册封其为嘉善公主,食邑三百户,由吏部择吉日,操办册封仪式。” 姜姝仪看着嘴唇颤抖的温太后,简直是满头雾水,郑月昭这是让太后喜爱的样子吗? 郑月昭已然转向裴琰,叩首谢恩:“臣女多谢陛下!” 裴琰俯视着她,沉声道:“这是朕替父皇对郑家的补偿,如今奸佞已除,自此后,国朝不会再有这等冤案,你明白朕的意思吗?” 郑月昭低垂的眼睫轻颤:“臣女......明白。” 害死她全家的罪魁祸首已经伏诛了,先帝也已崩逝,陛下如今顺着她的意思,给了她丰厚的补偿,从今后,她若想在皇家的庇护下好好活下去,就必须忘了全家曾经的冤屈,不能对皇室有一丝怨言。 这就是君臣有别,如此,已是最好的结局了。 待郑月昭退下后,裴琰看向温太后:“看来朕告诫母后的话,母后并没有听进去。” 姜姝仪震惊地看着裴琰。 告诫自己母后?这个大孝子今天疯了吗! 温太后什么都顾不上了,起身想冲过来,却被魏嬷嬷拦住,她咬牙切齿地指着裴琰道:“她杀了哀家的哥哥!你让她做哀家的养女!你,你好歹毒的心呐!” 姜姝仪总算觉出不对劲儿,这母子俩好像闹崩了...... 帝王和太后吵架,她作为嫔妃,那么跪着劝谏帝王要孝顺,别与母后置气;要么就该识趣儿的离开,全当看不见,出去也不能议论半个字。 总归不能干站着看热闹。 前者,姜姝仪可不是贤妃,与太后也不睦已久,半分不想劝,所以决定选择后者,溜之大吉。 她正准备悄悄退下,就被裴琰抓住腕子,他看过来,微沉的眸光中带着些许命令之意:“朕没有让你走。” 可姜姝仪并不想看这个热闹! 温太后还在咆哮,裴琰冷冷道:“程福,把预备好的东西呈上来。” 程福应声拍了拍手,立刻有小太监端了托盘进来,里面依次摆放着匕首,毒酒,一叠白绫。 温太后一下子噤了声,双腿发软跌坐在地。 裴琰语调平和:“朕今日这么做,是为了母后好,母后大义,并没有因兄长之死迁怒郑氏,反而愿意收她为养女,以后史书上都要记载母后贤德聪慧。” 温太后攥紧双拳,不住地摇头:“哀家不要这种名声......哀家不要!” 裴琰也不多言,微抬下颌指了指托盘:“那母后就从这里面选一样吧。” 温太后看过去,像是被匕首的寒光刺到,惊慌地别开眼,而后捂着嘴泪如雨下。 “母后畏死,就不要做会让自己身死的事。” 裴琰面色冷淡下来,告诫她最后一次:“朕今日是让母后选自己的生死,若来日母后再在人前表露出什么,就只能选这盘中之物了。” 温太后含泪看着裴琰,心中满是后悔和惊惧,忍不住嚎啕大哭了起来。 * 从慈宁宫出来,姜姝仪觉得飘飘忽忽的,有种自己在做梦之感。 她目光频繁落在裴琰脸上,终是招惹得裴琰说出:“想问什么就问。” 姜姝仪就不客气了:“陛下与太后娘娘怎么了?是因为温寰一事闹别扭了吗?” “闹别扭。”裴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轻笑:“你觉得这叫闹别扭吗,朕与你闹别扭时,舍得这么对待你吗?” 那倒不会,只会“凶”她。 姜姝仪再次小心翼翼地试探:“那,那是恩断义绝了?” 裴琰:“朕与母后本就没有什么恩义,不过是相互利用罢了。” 他偏头,看着姜姝仪惊愕的脸,温声问:“朕跟你说过,除了试探你一事,还做了许多会让你生气的事,这便是其一。” 姜姝仪呆呆地看着他。 裴琰停下脚步,这里是慈宁宫回乾清宫的宫道,一般没什么人过来,他一个眼神过去,程守忠便自觉带着人退远,不让闲人靠近。 等近处只有两人,裴琰垂眸看着她:“姜姝仪,朕其实不孝顺,你对朕的期望有些过高了。” 姜姝仪对上他深沉严肃的神色,不知该说什么。 一方面是吃惊,裴琰为何忽然不孝顺了,另一方面是狐疑,孝不孝顺与她有什么关系?又不是孝顺她?她干嘛要期望? “但朕不是无故不孝顺的。” 裴琰见她难以接受的模样,皱眉解释:“朕知道世人都喜欢正人君子,朕虽不算品行无瑕,但也从未无缘无故害过谁,母后曾经对朕很不好,比你的嫡母对你还不好,即便如此,朕还是愿意奉养她终老。” “可温家是大渊的毒瘤,不得不除,朕要除温家,就不可能不与母后决裂,你若因此事生气,朕可以哄你,你若因此事疏远朕,朕就要罚你了。” 他顿了顿,补充:“不是你喜欢的那种罚。” ------------ 第99章 坦言 姜姝仪一阵混乱过后,咬了咬唇,问出这堆话里她唯一关心的事:“怎么罚呀?” 裴琰看她眼中闪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沉默了。 “你不信朕会真的罚你。” 他语气冷沉,姜姝仪却听出虚张声势的感觉,忍不住作死地小声道:“……陛下先罚一个看看,若臣妾受不住,臣妾就不生气,受得住了,臣妾再生气。” 裴琰面无表情看着她。 姜姝仪眨眨眼,伸手戳戳他的腰。 下一瞬,她被裴琰按入怀中,紧接着身后吃了一痛。 没想到他真敢乱来,姜姝仪立刻吓破了借来的豹子胆,也顾不上那点微微痛意了,惊慌失措地挣动身子道:“陛下做什么?周围还有奴才呢!” 奈何裴琰禁锢得紧,根本挣扎不脱,他把手掌放在刚才打了一下的地方,语气有种兴师问罪的意思:“梦里,朕就是这么打了你两下,你就哭着要那西阗国君救你,朕打的很疼吗?” 姜姝仪欲哭无泪:“关臣妾什么事啊,陛下去打梦里那个!” “找不到了,朕也不想再做那种梦,既然你要朕罚你,朕只能拿你出气,你什么时候你受不住,知错了,朕再停。” 姜姝仪眼前是裴琰的衣襟,可仿佛能看见身后他又扬起手的样子,果断呜咽服软:“现在就知错了!现在就受不住了!陛下不要打!” 裴琰还是没松开她:“你说受不住就不生气了,作数吗?” 姜姝仪哪敢说不做数,抱着他边蹭边呜咽装哭:“臣妾本来就没生气,太后娘娘往日就总是挑臣妾的刺,每次都是陛下解的围,臣妾尊重太后娘娘,是因为陛下的缘故,如今得知陛下不孝顺,臣妾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生气呀......” 裴琰总算将手移开,不过是去捏她的后颈了,有一下没一下的,像在捏猫:“朕知道你不在乎母后,可你不在乎朕吗?朕没有你想的那么品行高洁,光风霁月,朕不止对父母不孝,朕甚至对手足也没有情义,朕还没有慈悲心肠,行事只是效仿仁君,并非发自内心,平日你所看到的一切,都是朕装出来的。” 姜姝仪因这话有些愣怔失声。 她心中很复杂,因为她确实喜欢正人君子。 温柔的正人君子,会让她觉得很心安,感觉终身都有了稳定的依靠。 裴琰一直都是这样,可随着近来越发宠爱自己,行事也越发不像仁君,比如胡乱吃醋,比如那个梦...... 眼下,他说的这些话,哪个君子会说? 在姜姝仪沉默了良久后,裴琰停住了揉捏她的动作,抬起她的下颌,看着她的脸。 姜姝仪脸上的纠结迷茫尽皆入了他的眼中。 裴琰垂眸:“朕说过,你对朕的期望太高了,朕虽不高洁,可也并非暴君,何以让你露出这种神情?” 姜姝仪仍是没说话,他有些许沉不住气:“你在想什么,想要不要离开朕吗?” 姜姝仪赶紧摇了摇头。 她可不想跟梦里那个自己一样,被裴琰那么对待! 裴琰捕捉到她眼中一闪而过的胆怯,面色愈沉。 姜姝仪确实是有些怕了,不是刚才玩闹那种羞涩的怕,而是慌乱,怕惹怒裴琰,可又想不通很多事。 她颤抖了两下眼睫,怯生生地将他捏着自己的手拿开,而后才道:“陛下,臣妾很喜欢您,现在也很喜欢,很喜欢,但......” 裴琰动了动唇,很想告诉她这样就可以了,不用往下说。 “但臣妾没想过陛下有这么多臣妾不知道的心思,臣妾,臣妾这么多年一直自以为很能拿捏圣心,可如今却发现根本半分不了解陛下半分,臣妾心里很乱......” 四目相对了须臾,裴琰语气很轻地问:“你都乱了,还知道喜欢朕?” 姜姝仪这次用力点头,毫不犹豫:“这臣妾知道!如果现在有人要刺杀陛下,臣妾还是会毫不犹豫的给陛下挡刀!” 裴琰笑了声。 而后四周便静寂下来。 阳光炽热,将枝头的花朵熏出浓烈香气。 良久,裴琰先看着她出声:“走吧,不罚你了,天热,等回了乾清宫,朕让御膳房做一碗冰酥酪给你吃。” 姜姝仪没动,低下头,揪一揪他的衣袍。 她小声问:“陛下可以容臣妾回昭阳宫住几日,好好想想陛下的话吗?” 她是真的很乱,不仅是眼下,还想到了前世的裴琰。 前世他也是这种心性吗?是她至死都未发觉? 所以才会轻易决定包庇她犯的错事,今生的裴琰觉得把她锁起来是罚,那前世把她幽禁昭阳宫,到底是保护,还是惩罚? 姜姝仪莫名有些想哭,原来前世,他可能没有那么疼自己啊...... “想想朕的话,然后呢?” 裴琰不容她躲避,命令:“抬头,看着朕说话。” 于是他就看到了姜姝仪杏眸中盈盈的水光,发红的眼尾,垮下的唇角。 她在伤心,眉眼中是藏不住的哀愁难过。 裴琰不愿再看,将视线移到她鬓间楼阁样式的金步摇上,刚才两人那么闹,有些歪了,他伸手扶正,缓声静气:“好,朕可以允你想,但既然要几日去想,朕就不妨多告诉你一些。” 姜姝仪顿时有些紧张,微微抬眸:“还,还有什么?” “自朕登基以来,你做的所有坏事,从头至尾,朕都知道。” 姜姝仪惊愣。 “你宫中有朕安插的人,你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朕都清楚,你是如何狐假虎威,在后宫称王称霸,你是如何不慎摔了一跤,而后跑到朕面前哭诉委屈,诬陷是淑妃推的,你是如何与苗昭仪等人合谋......朕全都知道,朕喜爱你,所以一直纵容你,为了你混淆黑白,没有因你品性不端,就舍弃或厌烦你。” 姜姝仪觉得头有些发麻。 她攥紧发白的指尖,艰难地问:“是,是谁?陛下安插的是谁?” 裴琰不愿姜姝仪一辈子只倾心于自己的假面,所以微顿后,还是告诉了她:“总管太监汪顺,二等宫女滴翠......” 轰的一声。 姜姝仪什么都听不见了。 汪顺和滴翠都是。 她前世每次坑害嫔妃,这二人或多或少都有参与啊! 甚至她与姜婉清一起谋算怎么对付大皇子,他们也知情。 那么前世,裴琰从头到尾都知道她做了什么,只是袖手旁观,冷眼看她残害嫔妃,谋害他的亲子...... 为什么啊! ------------ 第100章 前世纷涌 姜姝仪回到昭阳宫,便窝到床榻上,放下帘帐,谁也不想见。 她眼前浮现起一幕幕前世的情景。 不同于陷害谨嫔钱贵人这些无关紧要之人,薛淑妃是皇子生母,前世的姜姝仪自以为很了解裴琰的品性,他心软仁慈,轻易绝不可能废黜或赐死亲子的生母。 想要直接害她更是不可能,薛淑妃城府颇深,很能自保。 苗望舒便提议用苦肉计。 柔嫔的父亲在刑部供职,曾在断案时见过一种药,服用后可以让人吐血昏迷,如同中毒,对身子又没太大损害,苗望舒觉得姜姝仪可以用这药,联合心腹康太医,假称中毒,诬陷到薛淑妃头上。 姜姝仪急于除掉淑妃,应允了下来,一切都由苗望舒她们安排,她只负责喝下那药,而后去乾清宫,在裴琰面前吐血昏迷。 要从宫外传递假毒药进来,汪顺是有参与其中的。 待姜姝仪喝下药,去乾清宫时,裴琰正在让王院判请平安脉。 看见她,裴琰让王院判给她也顺便请一请。 姜姝仪才服了药,怎么敢让太医号脉!她吓得连连拒绝,谎称昨日才请过,裴琰偏偏不依不饶,说万一今日就得了病呢? 姜姝仪没办法,只能当着那么多宫人和太医的面,坐去他怀中,搂着他边蹭边说:“臣妾想陛下了,让他们退下好不好,臣妾好想陛下呀......” 裴琰意味不明地看着她,良久,命令王院判及宫人退下。 那是第一次在御案上。 事发前,裴琰让她把御案上的奏折都收拾走,说一会儿若弄污了,唯她是问。 姜姝仪只以为是那个污,含羞带怯地收拾完东西,承恩的中途,一口血吐在了裴琰的衣袍上。 她到如今还记得裴琰那时淡淡的神情。 仿佛意料之中,还有些微微嫌弃。 不像是对血污的嫌弃,姜姝仪之前一直不太明白,现在却是清楚了,那是对她手段的嫌弃。 姜姝仪昏迷了三日,醒来便得知薛淑妃已经被废黜位分,打入冷宫。 她是觉得有些不对劲儿的,这药不是只昏迷两个时辰就能醒吗,怎么三日之久?而且不是说吐血难免有些许伤身,醒来会觉得虚弱吗,她怎么精神百倍,感觉还能再斗一百个? 苗望舒和柔嫔说是找到了更好的药。 姜姝仪高兴得不行,在后来准备除吴贵妃时,又打算故技重施,柔嫔却为难地说,找不到药了,会配药的那人被官府抓起来了。 姜婉清便撺掇姜姝仪吃真的毒药,只要少服用一些,也是能救得过来,无妨的。 好在姜姝仪那时虽脂油迷了心,但还怕死怕疼,所以没有听从。 否则只怕会早个几年重生。 ...... 这些裴琰都知道。 他看着她用拙劣的伎俩陷害别人,先是挑逗她,而后终是顺着她,帮她达成了所愿。 姜姝仪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该感动还是该心惊。 怪不得,怪不得后来姜姝仪频频污蔑大皇子时,裴琰明明都听进去了,却只是冷待大皇子,没有训斥责罚过他一次。 根本就知道没那回事...... 姜姝仪觉得万幸啊。 万幸她没野心,也依赖裴琰,没有在姜婉清的唆使下,起谋害帝王,带着儿子上位的心思。 不然那就真的死无葬身之地了。 她思绪繁复,午膳晚膳也不想用了,满脑子一会儿前世,一会儿今生。 因此厌恶裴琰不可能,毕竟他控制了这么多人,却从未不利于她,姜姝仪只是隐隐心惊肉跳,原本觉得自己在宫中的势力只手遮天,如今才发现,之所以许多事那么顺利,是借用了帝王的手。 可裴琰为什么这么做呢? 是觉得看宠妃跳来跳去有意思,还是真心愿意纵容她,若是后者,他为何不直接帮自己除去那些人? 姜姝仪想着想着,不自觉睡了过去。 她已经很久没做那些怪梦了。 记得上次做梦,还是裴琰让裴熠和裴煜死一个,活着的继承大统。 这次的梦境要可怕的多。 她眼前仍是什么都看不见,周遭冰冷无比,耳边却是不停歇的惨叫。 先是姜婉清的。 她的声音那么尖利,似是在被人生生活剐,开始还夹杂着咒骂,后面便只有毫无尊严的哀求,求的是赐死。 许久,许久。 姜姝仪受不了这种惨叫,这与受刑之人是谁无关,哪怕是不共戴天的仇敌,她也听不下去这么凄厉,不知下一声会不会更凄厉的惨叫。 她挣扎着想醒,可是醒不过来,不知过了多久,那惨叫忽然停了。 姜姝仪头一次在梦中感受到触感,是一只比自己温暖许多的手掌,轻轻摸着自己的脸:“忘了你胆子小,睡觉都要朕在你外侧。” 裴琰的声音极其温柔:“朕想让你出气,可又担忧你害怕,就看到这儿吧,朕让人把她带出去处决。” 姜姝仪没再挣动。 她想哭,想喊裴琰,可知道发不出声音,一切都是徒劳的。 脸上的触感忽然凭空消散,耳边再次传来惊叫。 “皇兄!” 是少年裴煜的声音,他在为什么感到震惊:“你要杀我?!” 裴熠的声音很沉:“你不是说让皇兄活吗?你说话不算数吗?” “我可以自己死!但你不能杀我!” 裴煜悲痛欲绝:“姨母不是真心待我的,父皇也厌恶我,母后被我害死了,我以为世上只有皇兄一个亲人全心全意对我好了......” “皇兄对你好,只是怕母后娘娘在地下想念你,你不也想去见她吗?皇兄送你。” 裴煜的声音又带了几分希冀:“若我不想死呢?皇兄你会愿意为我而死吗?” 回应他的是长剑刺入血肉的声音。 “皇兄......” “父皇!” 是双膝跪地的声音,裴熠义正言辞:“儿臣愿意做储君,担负起江山社稷之重,为父皇与母后合葬,召天下术士,让父皇与母后来世再修前缘!” 一直未出言的裴琰轻轻笑了声。 “你倒是知道朕想要什么。” “可惜,你的剑刺偏了,你的弟弟还有气息,还可以说话。” ------------ 第101章 身死之后 姜姝仪听到急促的脚步声,似是裴熠想再去刺裴煜一剑,却被裴琰拦下。 “急什么,朕还有话对你弟弟说。” “父皇......”裴熠的声音有些紧张。 “朕不会拦着你杀他,言出必行。” “父皇......” 这次是裴煜的声音。 “这就是你宁可杀死你母亲,也想要的父慈子孝吗?” 裴琰的语调颇为轻淡:“裴煜,你的母亲对你尽心竭力,你觉得厌烦,朕每每对你疏离冷漠,你却希冀得到朕的欢心,你的秉性怎么如此轻贱?” 静默的片刻后,响起了裴煜悲痛大哭的声音。 “有什么可哭的,裴煜,你厌烦的母亲,是朕心疼朕的妻子,她一走,你觉得自在,朕却觉得形单影只,所以朕想要去找她,你害死了她,怎么有资格独活呢。” “朕不能亲手杀你,因为你身上有她的骨血,因为她宁可不听朕的话,也要去见你最后一面,朕害怕若杀了你,她会难过,会不想见到朕。” “就让你的哥哥,完你兄友弟恭的心愿,好不好。” 话音落地未多久,姜姝仪听到了剑拔出又重新刺入血肉的声音。 比方才重的多。 “父皇,儿臣已为父皇送弟弟去见母后了!” 裴熠话音落地许久,裴琰都没有说话,而后忽响起一阵兵甲声。 “大皇子残杀手足,意图逼宫,护驾!” 姜姝仪一瞬间都懵怔了,发生了什么? 她的视线在此刻忽然清晰了,不再是一片混沌,对上了裴琰的脸。 是十年后的裴琰,身上的帝王威压更重,不比年轻时爱穿淡色,眼前的他身着玄底龙袍,头戴金冠,一张脸虽英俊依旧,眉眼间却带了倦色。 不是累极的倦色,而是满脸写着“朕不想活了,马上就去死”的恹恹。 他正俯视着她,在身后裴熠惊慌失措的喊叫声中,眸色温和缱绻,无奈地笑了笑:“怎么办姜姝仪,朕只有两个儿子,一个害死了你,另一个你总想害死他,无论谁继承大统,你都会不高兴,朕只能一个也不要,把江山交给旁人了。” 姜姝仪心中一震,想要喊他,却仍是控制不了自己的身子,反而在此刻醒了过来。 昏暗的床帐,清清浅浅的意和香。 她望着帐顶怔愣良久,抬手触及自己的眼角,摸到湿冷的眼泪。 姜姝仪头一回没有因梦魇感到惊惧,反而抱紧被衾,啜泣出声。 这哭声惊动了守夜的玉珠。 她撩开床帐,坐在床边握着娘娘冰凉的手担忧道:“娘娘又做噩梦了吗?这是怎么回事,莫非昭阳宫的风水不对?” 玉珠还记得最近几个月,娘娘只回来住过三次,次次梦魇。 纵使她平时不是很信鬼神之说,但面对这种情形,也不得不狐疑是不是有谁用巫蛊之术害娘娘了。 “娘娘在乾清宫也做噩梦吗?” 玉珠的问话让姜姝仪哭声一顿。 她也想起来了,好像在裴琰身边时,自己从未做过怪梦,只要一回昭阳宫,这梦便来了。 玉珠见娘娘出神,没有要回答的意思,又试探:“那娘娘现在要去找陛下吗?” 她不知道娘娘和陛下是不是闹了什么别扭,娘娘回宫后就闷闷不乐,到现在一口饭都没吃,但程守忠护送娘娘回来时的恭敬态度玉珠是看在眼里的,还嘱咐她好好照顾娘娘,所以至少陛下应当是没生气。 要不还是把娘娘送回去吧。 姜姝仪却是摇了摇头。 她声音还有些发哽,抓住玉珠的手道:“不要说出去,就当本宫今夜没做噩梦。” 玉珠不明所以,但看着娘娘含着泪光,不容置喙的眼神,还是没有多问就应下了。 姜姝仪闭了闭眼。 既然在昭阳宫就会梦到前世死后的事,她便多梦几次。 横竖裴琰给了她三日自己好好想想。 * 如姜姝仪所料,接连三日,她夜里都做了前世死后的怪梦。 她能视物了,神识漂浮在空中,看清自己的处境后,才明白为什么会觉得冷。 裴琰把她的尸身放在一具宽大冰棺里,冰棺冒着丝丝寒气,姜姝仪看见自己脸色苍白毫无血色,身上的衣裙却每日都被裴琰换一套新的,发髻也被拆了重挽,装点上好看的珠钗。 不得不说,纵然是自己,看着惨白惨白的身躯被掰来掰去,也挺瘆人的。 她闭着眼,脖颈上始终围着一条白茸茸的兔毛护领。 姜姝仪想起来了,她上辈子是被姜婉清生生勒死的,也不知脖子断了没有,不会是缝起来了吧? 更瘆人了...... 时间有些错乱。 她先看见裴琰从宗室中选了一个太子,拟旨定下身后事,忽又跳到自己刚死的时候,裴琰一身铠甲归来,坐在地上抱着自己的尸身,垂下的眸光透着迷茫,手轻轻摸着她早已没有温度的脸颊。 他杀了很多人,为什么裴煜病重的消息会传入昭阳宫,除了始作俑者姜婉清,还有不少嫉恨姜姝仪,推波助澜之人,他亲自将受牵连之人一个个处死。 皇宫中血流成河,人人都说陛下疯了。 裴琰没有在乎。 他让人打造了一口冰棺,用来保存姜姝仪的尸身,每日在棺旁处理政务,顺便数落她不听话,被宠坏了,合该好好受顿罚才能长记性。 不过应该被他罚,而不是躺在这里再也受不了罚。 数落过后,裴琰又会承认是他的错,不该在出征前留下她;不该明知姜婉清非善类,裴煜狼心狗肺,却这么多年不管不顾;不该为了一己私欲,将她关在昭阳宫整整两年...... 这时候的裴琰还是正常的,除了跟尸身过从亲密,每日依旧上朝,依旧处理政务,依旧按时用膳,入寝。 直到有一日,一个想投机取巧的佞臣告诉裴琰,识得一个可以招魂之人,能让裴琰见到昭僖皇后的亡魂。 裴琰看了那佞臣许久,轻轻“嗯”了声。 夜深,层层金殿中,佞臣表演了一出精彩的皮影戏。 裴琰看得津津有味,拊掌赞叹。 而后以欺君之罪杀了那位大臣。 此事后,裴琰开始召集天下术士,僧道,为昭僖皇后复生。 群臣中劝谏最厉害的被当廷杖死,无人再敢出声,横竖陛下又没有祸国殃民,只是迷信鬼神了而已。 ------------ 第102章 松开朕 世上多的是要钱不要命之人。 有不少“高僧高道”,江湖术士,打着能让皇后起死复生的旗号来招摇撞骗,咿咿呀呀做完法后,再提出需得一种没听说过的东西做引子,要裴琰给黄金千两做盘缠,他们去海外寻找。 裴琰给了,而后让人跟随,在看到那群高道出了京城就去暗窑快活后,全都杀了。 剩下的术士害怕了,做法后也不敢要银子了,编造说已经让皇后投胎到江南某街某巷某户人家。 裴琰让人去查问,倒真找到了那户人家,但那家并没有新生儿,只有圈养的母猪在前几日下了一窝小猪崽。 术士也被杀了。 但裴琰下令把猪崽们运进宫,拨了专人好生养着。 这一批无用,无妨,裴琰继续张榜招能复生之人。 连死了几批人后,再爱财的人也不敢来送死了。 裴琰开始抓人。 派亲信去各州各县打探,听说有什么出名的能人异士,就抓到宫里来。 终是在两个月后,抓到了某地百姓口中,曾将当地一个惨遭横祸的大善人起死回生的老道。 与前面那些人不同,这位仙风道骨,白发苍苍的道长对着帝王也不卑不亢,只说生死有命,陛下为真龙天子,当节哀顺变,为天下计。 裴琰不与他多废话,认定他有起死回生之能后,便捕来他的徒子徒孙,还有那个死了七日,又还阳的大善人,通通绑到老道面前,冷然告诉他若救不回皇后,就一日杀一个。 老道长终是叹了口气,应下做法事。 在眼看着老道吐了三次血后,裴琰不再有心思上朝。 他守在昭阳宫中,守在冰棺旁,寸步不离,紧紧盯着姜姝仪的尸身。 原定了七七四十九日,然而最后一天,老道做法时忽大吐一口血,栽倒于地。 姜姝仪头一次见裴琰神色大变,再无往日的冷静平和,面色惨白到和冰棺里的自己差不多。 老道长用尽最后一口气告诉他,帝星是天上神君,只要执意,终有与皇后再见之期,万不可滥造杀孽,否则不但救不了皇后,还会自身难保。 老道长死了。 姜姝仪看到接下来的画面很快,裴琰枯坐三日后,恢复了平静,放了老道的徒子徒孙,以及那个善人,甚至态度温和地安慰了一番,并赠予金银。 他开始留意宗室子弟。 有一个自幼父母双亡,人品敦肃,靠皇家俸禄长大的宗室子很是不错。 裴琰考验过他的品行才能后,回到昭阳宫,召了裴熠和裴煜过来。 接下来的事姜姝仪曾在梦中听见过。 裴琰手不沾血,两个皇子自相残杀,一个都没能继承皇位。 在那宗室子被册为储君的第二日,裴琰留下一封与皇后合葬,天下不必守国丧的遗诏,而后饮下鸩酒。 他躺入冰棺,像曾经无数次抱着姜姝仪同眠那样,将她紧紧搂入怀中。 ...... 等从最后这个梦境醒来,姜姝仪手脚冰凉,怔愣良久。 等玉珠过来关切,才抱着她放声大哭。 这动静闹得可不小,汪顺等宫人也过来着急询问了。 姜姝仪没有心情理会他们,心中难受得近乎崩溃,只能靠哭发泄出来。 汪顺悄悄退出去,使唤了个信得过的太监去乾清宫禀报。 * 已是该上早朝的时辰。 没有人添乱,裴琰更换朝服比平日省了不少功夫。 他正要迈步出殿,程福便领着个昭阳宫的小太监过来了。 “陛下!娘娘今晨醒来忽然哭得厉害,不知是为了什么。” 小太监禀完,裴琰面色微沉,程守忠忙追问:“可是出什么事了?这几日陛下不在娘娘身边,有人欺负娘娘了?还是娘娘思念陛下了?” 他拼命给小太监使眼色,希望对方往好了说。 毕竟昨日他的祖宗陛下还在因娘娘未归而沉郁。 说是给三日让娘娘好好想想,昨日就是第三日,陛下觉得第三日就该归,但娘娘理解的应当是三日后归。 因为这事儿不悦了许久,闹得程守忠是提心吊胆,只盼着今日娘娘赶紧回来,与陛下和好如初。 然而这小太监显然看不懂,绞尽脑汁地想着禀报:“什么事都未出啊,娘娘这几日都没有出宫,也无人上门招惹,若是想念陛下,直接来乾清宫就是了,应当也不必哭......哦,娘娘哭的时候抱着玉珠姐姐,抱得极紧,不知是不是玉珠姐姐得什么病了,娘娘跟着伤心?” 程守忠想给他一鞋底子。 他赶紧看向陛下的脸,果不其然更难看了。 “什么病。”裴琰语气淡得如清水般:“她是因为不情愿回来,不情愿见朕,所以才抱着自己宫里的奴婢哭。” 何至于哭成这样。 就那般厌恶他吗? 想了三日,一日比一日厌恶他吗? 程守忠头皮一麻,脑中已经想出八百套哄陛下的说辞了,然而陛下什么都没说,只出殿上朝去了。 * 姜姝仪哭到浑身无力,才算稍稍平静下来。 玉珠服侍她净面,温声哄道:“再睡一会儿吧,奴婢去请陛下过来。” 姜姝仪听到陛下二字,忽有种如梦初醒之感。 裴琰还活着...... 他没有死得那么让她心碎,如今他还活着! 姜姝仪忙道:“服侍本宫更衣,本宫要去见陛下!” 乾清宫外。 姜姝仪过来的时候,正是上朝的时辰。 如今没人敢拦她进乾清宫,可她也没心思去殿内,只站在殿门口翘首以盼。 今日留守的是程寿,程寿怕她怕得厉害,也不敢劝她进去坐,只恨不得当场昏过去,让大哥来替自己招呼娘娘。 好在今日裴琰下朝后没有与大臣议事,回来的并不算晚。 姜姝仪看见他的一瞬,便红了眼眶,提裙奔跑过去,扑进他怀里,抱着他哭唤:“陛下!陛下!” 裴琰垂眸看着她,不知为何她哭得像自己驾崩了一样。 垂在身侧的手蜷了蜷,他终是别开脸,轻声道:“松开朕。” 姜姝仪并不是个听话的,抱得愈发紧,嘶声哭喊:“不要!臣妾想通了,臣妾喜欢陛下,喜欢的不得了,以后不会跟陛下分开了,再也不会了!” ------------ 第103章 和好 裴琰还是略微用力拉开了姜姝仪。 他病了。 方才上朝时才发觉,头脑混沌,手心发烫,呼吸都是灼热的。 “你还没哭够吗?在宫里抱着你的奴婢哭,如今抱着朕哭,朕实在不知你想做什么。” “陛下又监视臣妾!” 姜姝仪哭着生气过后,然后又往他怀里扑,声音软了下来:“监视就监视吧,臣妾不在乎了,臣妾以后会时时刻刻陪着陛下,陛下不用听旁人说,自己看臣妾的一言一行好了!” 只要他活着就好,只要他活着就好...... 裴琰觉得头脑愈发昏沉了。 没再推开她,他低头看着怀中哭到发颤的人,放缓了声音问:“早上为何哭?” 不是不想回来吗? 姜姝仪哭声霎时更大:“这次真梦见陛下死了!” 程守忠吓了一个激灵,程寿吓了三个激灵。 裴琰沉默几息:“上次你说梦见朕死是假的。” 姜姝仪哭:“臣妾好难受,听不见陛下说什么。” 裴琰叹了口气。 “松开吧,朕知道了。” “不松!!” 裴琰:...... 他抬手,轻轻抚着姜姝仪的后背,语气无奈:“朕病了,想回去休息一会儿,等朕病好了再抱你,好不好?” 姜姝仪一下子松开他,显而易见的惊慌失措:“什么病?太医瞧了没有?好端端的怎么病了呢?定是程守忠他们伺候不周!” 程守忠满脸冤枉,程寿瑟瑟发抖。 裴琰拉着她的手往殿内走,深扫了程守忠一眼:“朕也不知是什么病,一时半刻应当死不了,但大约也有些严重,与程守忠他们无关,是朕这几日不大爱惜自己的身子。” 聪明伶俐的程守忠头一次懵怔。 什么意思? 陛下绝对不会平白无故看他一眼。 那厢姜姝仪听说还没找太医瞧过,立刻呵斥程守忠去找太医。 程守忠不太确定,再看一眼陛下。 “朕从昨日就病了,自己都不放在心上,你何必这么揪心。”裴琰又看程守忠一眼:“去找王院判过来吧,免得姜妃担忧朕。” 程守忠隐隐明白了什么。 陛下去上朝前还没病,一见娘娘就病了,还点名要王院判这个心腹。 装病!这是多熟悉的装病啊! 想当初陛下做太子时为躲避一些事,就用过这招,在之前太后娘娘想为侄女出气,要责罚姜妃时也用过这招,不过那都是迫不得已要向旁人示弱,这次是为什么,要向姜妃娘娘示弱,学先帝爷装病争宠的嫔妃? 程守忠瞬间腹诽了一百句。 不过他不敢表露出一句,连忙应声去请。 内殿。 裴琰躺在床榻上,唇色微微泛白,轻轻咳了两声。 姜姝仪原本正在数落他为何不爱惜自己的身子,这下也顾不上说了,忙伸手摸他额头,触到滚烫后慌乱问:“陛下觉得怎么样?还是很难受吗?太医很快就来了,再忍忍好不好?” 裴琰神色脆弱地摇了摇头:“朕无事的,只是有些口渴,你可以给朕倒杯茶吗?如果嫌麻烦就算了。” 姜姝仪不等他说完就去倒茶水了。 乾清宫的茶水有人时时更换,无论何时都是温热的。 姜姝仪回来扶他坐起来,一边喂水,一边掉着眼泪伤怀:“陛下说的这是什么话,臣妾怎么会嫌陛下麻烦,想当初臣妾刚入东宫没多久,就生了场重病,伺候的宫女都议论臣妾福薄,才飞上枝头就要死了,臣妾心中真是万分难过,直到陛下来看望臣妾......” 裴琰水喝得很慢,由着她回想两人的往事。 姜姝仪胆子向来大,在家中嫡母之威下,尚且敢护着自己的妹妹和婢女,那次见裴琰一来,周围对自己冷脸的宫人霎时变得毕恭毕敬,便明白过来必须要抓住这根救命金草。 她抓着太子的衣袖不松手,大哭不止。 裴琰做储君时性子比现在还温和,哪怕程守忠训斥姜姝仪放肆,他也没拂开这个只见过一面的侍妾,反而关切询问她是不是受了什么委屈。 姜姝仪的委屈可太多了。 但比起宫人的轻视,初入东宫的彷徨,她那时竟只想起了别的委屈。 她哭着说了一堆从小爹不亲,姨娘走得早,嫡母偏心自己的儿女对她很不好,她每每生病,连个来关怀她的亲长都没有,很羡慕旁的兄弟姐妹,如今入了东宫,太子殿下就是她的亲长,能不能留下照顾她一会儿,一小会儿就可以..... 性子好到没边儿的太子殿下静静地看了她良久,最终还是同意了。 只有程守忠在旁边叽叽喳喳劝他别留下,不要过了病气。 姜姝仪越回想越觉得裴琰真好, 程守忠真不是个东西。 她看裴琰终于喝完了茶水,将白玉杯放回去,而后又回来,坐在床边擦擦眼泪,看着裴琰义正言辞道:“臣妾想明白了,其实臣妾根本就不喜欢君子!” 裴琰略带疑惑地看着她:“你又喜欢什么了?” 姜姝仪满眼认真:“臣妾喜欢的是陛下!因为陛下温和良善,是个仁人君子,臣妾才会喜欢君子,而不是因为喜欢君子,才喜欢陛下。” 四目相对,裴琰长睫轻轻眨动了两下。 王院判在这时候来了。 姜姝仪连忙起身离开床边,让出位置给太医号脉。 裴琰抓了个空,面色微微不好。 王院判已经得了吩咐,陛下没病,但要说成有病,而且是越严重越好。 他还没搭脉前就已经一脸凝重了。 待看见陛下的面色,凝重一顿,号过脉,凝重变成疑惑。 这是真有病。 王院判不知道该不该如实说,到底是跟着陛下做戏的经验,他口吻沉重道:“陛下是外感风热,内有郁结,所以起了高热,说重也不重,说轻却实在不轻,微臣开几副药,陛下服用过后注意安歇,不要再劳心伤神,方能好转。” 姜姝仪听得揪心极了,连忙催促:“有劳太医了,快去开药吧。” 等王太医要去外殿,裴琰又叫住他。 “姜妃若留在乾清宫给朕侍疾,会不会过了病气?” 王院判忙道:“微臣可以给娘娘开一副防治的汤药,饮下便不会有碍了。” ------------ 第104章 蜜饯 待王院判一走,姜姝仪又想坐回床边,裴琰不许了。 “等喝过药再靠近朕。” 姜姝仪含泪可怜兮兮地看着他。 裴琰仿佛没看见,轻声问:“你方才讲到哪里?好似说不喜欢君子,你喜欢什么?” 姜姝仪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看着他咬了咬唇,有些羞臊又顾不上羞臊,只想趁人活着的时候告诉他:“喜欢陛下!一时一刻也离不得陛下。” 裴琰愉悦地轻笑了声。 待两碗药煎好,宫人端进来,裴琰让姜姝仪先喝。 姜姝仪也不怎么顾得上苦了,闭上眼一饮而尽后,才发觉这碗药根本不苦,反而甜滋滋的。 裴琰看着她的眉眼,解释道:“防治伤风的药不苦,可以加糖,朕这碗才苦。” 姜姝仪知道裴琰不怕苦。 她已经喝过药了,就赶紧去床边,催促裴琰喝药。 裴琰从程守忠手里接过药碗,没用人服侍,自己一口一口,慢条斯理地饮下。 白玉的药碗,他的手却比玉色还温润几分。 等他喝完,程守忠收走药碗,姜姝仪服侍他躺下,边给他掖被角边道:“真羡慕陛下不怕苦。” 要她慢慢喝苦药,那不跟上刑一样! 裴琰眸色温柔地看着她,因刚喝过药,烧也还没退,脸上有些病态的红晕。 他轻咳了一声,极浅的笑了笑:“哪里有人不怕苦的,是朕从小就知道,怕苦也无用,不会有人因此心疼朕,只会觉得朕软弱。” 姜姝仪眼中有些懵怔,而后便涌起浓烈的懊悔和愧疚。 她怎么能觉得裴琰不怕苦? 姜姝仪自入东宫,看到的是温太后与裴琰母慈子孝,先帝爷对裴琰器重有加,那些王爷公主,与裴琰也是相谈甚欢,很是友悌的样子。 她也一直觉得,正是因为这样,才能养成裴琰如此温和正直的性子。 可裴琰的温和正直是假的,那么那些表面的和谐,又能有几分真? 裴琰的生母走得早,温太后抚养他时,亲生的三皇子还没死,三皇子与裴琰不睦姜姝仪是知道的,如此一来,温太后对裴琰忽视都算好的了,说不定还会帮着亲子欺辱他...... 否则以裴琰的性子,何至于记恨她,说出上次那种话。 姜姝仪后悔自己发觉的太晚,连忙唤芳初去取一碟蜜饯过来。 裴琰明知故问:“拿蜜饯做什么?” 姜姝仪低头看着他,满眼伤怀:“臣妾心疼陛下,想像陛下疼臣妾那样,疼疼陛下。” 裴琰从她的眼中看出几分熟悉的怜惜。 之所以熟悉,是因为她在刚生下裴煜时,就是用这种神色看着怀中襁褓。 裴琰忽然有些沉默。 同时也想起了姜姝仪曾经胆大妄言,说想要当自己母亲的事。 ……倒反天罡。 在姜姝仪喂过来蜜饯时,他犹豫片刻,别开了脸。 姜姝仪着急:“陛下怎么不吃?” 裴琰看她一眼,收敛了些脆弱的神色:“朕如今不是小孩子了,就算年幼时有些憾事,也已经过去了,与你说这些,是让你知道朕曾经很不容易,没有让你把朕当裴煜对待。” 姜姝仪立刻反驳:“臣妾如今才不会这么对裴煜!陛下是不是又吃醋了?臣妾保证以后就只这么对陛下好不好?” 裴琰又看她一眼,想解释,可也确实不想让她再像之前那样一心扑到裴煜身上,便干脆闭上长眸。 姜姝仪喊他:“陛下陛下陛下!” 裴琰无力:“朕病了,想睡一会儿。” 姜姝仪便立刻噤了声。 * 裴琰第二日病情稍稍好转,仍要上朝,姜姝仪坚决不允。 裴琰本是不该以这种小事废公的。 可姜姝仪眼泪汪汪,好像他一去就回不来了似的。 裴琰只能称病辍朝一日,在乾清宫批阅紧要奏疏。 不上朝这事便大了。 裴琰自登基以来,无论严寒酷暑,或偶染小疾,还从没有不朝过。 群臣紧张不已,天子近臣都想求见,唯恐陛下在内宫生了什么变故。 裴琰只在乾清宫见了褚昂和魏太傅,算是向朝野上下报平安。 后宫很快也得到消息了。 旁人且算了,沈素贞作为皇后,是定然要来探望的。 进殿后见陛下还活生生的,便公事公办地关切了几句,而后告退,走到外殿时,正好与刚进来的姜姝仪碰上。 她顿时板起脸:“姜妃。” 姜姝仪是为了躲避外臣才出去的,看见沈皇后倒是没什么惧怕的,敷衍地行了一礼就要进去。 沈皇后命令:“站住。” 姜姝仪无言地看着她:“皇后娘娘想干什么?陛下可就在里头呢,臣妾告状极方便,只要喊一嗓子就成了。” 沈皇后皱眉:“本宫说什么了你便要告状?本宫是想告诉你,服侍陛下要经心一些,满宫都知道你日夜伴驾,陛下若在这关口有什么差池,你难辞其咎!” 换个人说这话姜姝仪都觉得是威胁,只沈皇后说那就是原意,毕竟她脑子不怎么聪明。 姜姝仪看在她至少有一点点好心的份上,对她态度好了些:“臣妾知道了,臣妾自以为服侍得极好,以后也会更好。” 沈皇后噎了噎,又看着她教训:“若你当初肯听本宫的劝,分一些宠爱出去,也不会陷入这般处境,成为众矢之的,做什么事都要谨慎小心。” 姜姝仪这就不乐意听了:“臣妾什么处境?连皇后娘娘都可以不放在眼里,在后宫称王称霸的处境吗?那臣妾觉得如今的处境真是好极了,半分都不后悔,谁要敢来争臣妾的宠爱,臣妾就跟她拼命!” 沈皇后气得甩袖而去。 姜姝仪回到内室,对上裴琰似笑非笑的眸子,就知他是听见了。 “服侍朕服侍的极好,以后还要更好。” 听他重复着自己方才说的话,姜姝仪耳尖立刻有一些发烫,快步走过去,坐在床边,将上半身靠到他身上,娇气地轻哼:“陛下不为臣妾做主就罢了,还取笑臣妾......” 裴琰失笑,伸手轻轻摸摸她的脸颊,眉眼温润:“怪谁,朕若去早朝,他们就不会过来了,是你非赖着朕,才惹来这么多麻烦。” ------------ 第105章 你这么做,与引诱朕没什么区别 姜姝仪拉过裴琰的手试试那掌心还是有些许热,至少比自己热。 于是理直气壮:“这样能去早朝吗?陛下若上朝时晕倒,天下就要大乱了,到时候臣妾一届妃妾,想来乾清宫都要经过皇后娘娘允许,臣妾就连陛下的面都见不到了......” 本来是讲道理,说到最后真有些伤心了,姜姝仪咬了咬唇,低下头去,忍着不落泪。 裴琰沉默了片刻,紧紧反握住姜姝仪的手,道:“放心,决不会有这种情形。” 姜姝仪还是难过。 裴琰:“先前是朕思虑不周,没有为你计长远,明日朕便会告诉亲信之臣,若朕有什么不测,要照拂好你,至于皇后那边......” 他顿了顿,因为看见姜姝仪憋了许久的泪水掉了。 “朕知你不愿听朕说生死之事,朕身子也很好,不会有这些万一,但未雨绸——” 话音未落,唇上忽贴近了两瓣柔软,裴琰对上近在咫尺,姜姝仪泪盈盈望来的双眸,毫不犹豫地拉开了她。 “姜姝仪。”裴琰快速抿唇,沉了脸唤她的名字。 姜姝仪还抱着他的腰,哽咽示弱:“知错了,别教训臣妾......” 裴琰未出口的教训便被堵了回去。 他只看着姜姝仪,微沉着声音提醒:“朕还病着。” 姜姝仪抱紧他,嗯嗯两声,很是乖巧可怜地说:“那臣妾不乱亲了。” 裴琰没办法再说她。 入夜。 裴琰仍和昨日一样,面朝着床外,背对姜姝仪睡,还没入寝,腰上就环过来一条柔软的胳膊。 他顿了顿,到底没说什么。 姜姝仪试探成功,下一瞬整个人贴了上去,牢牢抱住他。 裴琰仍想维持平静,但片刻后,身后那人便连腿也放到他身上了。 他闭了闭眼,不得不出声:“回去躺好。” 姜姝仪温热的吐息就在他耳畔,委屈巴巴的声音:“不要,两条被衾就像是同床异梦,臣妾就这样抱着陛下,什么都不做也不行吗?” 裴琰沉默,正思索怎么拒绝才能不让她伤心,姜姝仪便以为他默认了,高兴得猛地抱紧了他一下:“多谢陛下!” 她欢快的语调在寂静的夜中留了几息的尾音才消散,裴琰如何忍心再说什么。 不忍心,便要忍别的了。 姜姝仪的睡姿算不上老实,睡前还好,入睡了便动来动去,偏偏不松手也不撤腿。 裴琰一夜无眠,睁眼到天明。 翌日,他才降下去些许的烧又上来了。 夏日发热,本该好的快,当得知帝王忽然反复,倒把王院判吓出了一身冷汗,赶紧把上次的药方拿出来看了看,生怕是自己开错了哪味药。 等到了乾清宫,一诊脉,才松了口气。 跟他无关。 王院判瞅瞅陛下面无表情的脸,再瞅瞅旁边一脸焦急的姜妃娘娘,犹豫片刻,如实开口:“陛下本就是感了风热,才起的烧,这几日不可用热性的食物,要心平气和,清静无思,才能痊愈得快些......” 姜姝仪没有耐心:“不要吊书袋子,本宫一句都听不懂,你就告诉本宫,陛下究竟为何会反复发热?你上次开的药到底有用没有!” 王院判只得硬着头皮道:“陛下,您的内火过旺,若病中无力疏解,这几日还是独寝的好......” 姜姝仪先皱眉,接着愣怔,而后不可置信地看向裴琰。 裴琰别开视线,一脸平淡地对王院判道:“不用重新开药就退下吧。” 王院判还是决定调整一下药方,并着重叮嘱陛下一定要保重身子,发热最怕的就是反复。 殿内。 姜姝仪往裴琰面前凑,裴琰偏头看向左边。 她跑去左边,裴琰看向右边。 如此来来回回几趟,姜姝仪没忍住笑了。 裴琰这才看了她一眼。 姜姝仪蹲下来,趴在裴琰腿上,仰头叹了口气道:“陛下多看两眼吧,臣妾今夜就不能与陛下同榻而眠了。” “朕没有让你走的意思。”裴琰垂眸看着她,语气平静:“只要你在夜里老实一些,别手脚并用的扒着朕,朕便不会想那些事。” 姜姝仪想到今晨,她梦里掉到了火焰山上,快被烤熟了,实在受不了醒了过来,发现自己整个人趴在裴琰身上,裴琰静静地看着她,身上滚烫,玉白的面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 那情形,差点把姜姝仪吓死。 她是因为对裴琰前世之死,心中疼痛难忍,才想黏着眼下活生生的他,汲取一些慰籍,若因此把裴琰害死了,她便也真的活不下去了…… 姜姝仪拉起裴琰发烫的手,贴在自己微凉的脸颊上,认真保证:“臣妾今夜一定乖乖的,绝对不碰陛下分毫。” 裴琰信了。 直到晚膳过后,姜姝仪找了两条柔软的衣带过来,递给坐在床上的他。 裴琰不解:“做什么?” 姜姝仪把两只手一起伸给他,藕粉色的寝衣袖口下移,露出雪白的腕子:“臣妾有时梦里控制不住自己,陛下把臣妾的手腕绑起来吧,还有脚腕,也绑起来,臣妾就动不得一点了。” 裴琰沉默。 姜姝仪以为他是不忍心,笑着拿过来一条带子,是石榴红色的,自己将脚腕缠起来,勒得紧紧,确定挣不开了,指着给裴琰瞧:“陛下看,衣带柔软,这么紧都不疼的,陛下就放心绑吧。” 她再次将手腕伸出去,期待地看着他。 裴琰又沉默了会儿,抓过来她的脚,去解上面的绑带。 在姜姝仪阻止前,他问:“还记得朕做的那个梦,你逃去西阗的梦,朕是怎么罚你的吗?” 姜姝仪记得可太清楚了,把她锁入金殿,手脚都带着金链,做什么都得哀求裴琰,实在是吓人。 裴琰知道她记得,便接着往下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那日朕总想着你会跟西阗公主逃跑,夜里才会做那种梦,而罚你的方式,也是朕思过的,很早很早,在你还没犯错的时候就深思过。” 鲜红的带子被解下,裴琰抬眸望着姜姝仪,缓缓道:“所以你这么做,与引诱朕没什么区别。” ------------ 第106章 姐姐,你必须救我 姜姝仪回了昭阳宫去。 她没法子,看见裴琰就想撒娇卖乖,睡着睡着习惯地就要依偎进他怀里,不让绑手脚,裴琰难受,她也难受。 也就几日而已,几日就好了。 姜姝仪拿了裴琰七八件贴身衣物回去,满满铺在床榻上,又把他的玉佩悬挂在帐子上,才感觉有裴琰活着的气息,稍稍安心。 除此之外,姜姝仪还求了求佛祖和三清真人,以及各路神仙,不要再让她做前世的梦了,实在受不住,心都要疼死了,若实在要她做,就等裴琰病好了,两人同榻而眠的时候再做。 至少那样她醒来的时候,不会那么惊慌悲怆,心如刀割。 夜里竟然安稳。 白日里,姜姝仪还是去乾清宫赖着裴琰,用过晚膳就回昭阳宫,如此两天,裴琰便差不多病愈了。 姜姝仪兴致勃勃地要搬回去,然而王院判一句病愈这几天最易传人,裴琰便下令让她在宫里再留两日,白天也不许来。 百无聊赖,心中憋气,姜姝仪决定去晨会消遣。 她早已不用到坤宁宫请安了,沈皇后不管,裴琰也不再如她刚重生那时,约束她必须三不五时去做面子活,所以在有裴琰陪她的时候,姜姝仪根本想不起这回事儿。 今日这么一去,倒是惊着了众嫔妃。 惊过之后又是窃喜。 陛下在病中,姜妃不好好伺候反而跑来晨会,莫不是侍疾不力,惹怒了陛下? 沈皇后直言把这话问了出来:“你不在乾清宫侍疾,过来做什么?” 姜姝仪慢悠悠瞥她一眼:“因为臣妾许久不见皇后娘娘了,心中思念不已,来见娘娘一面才能安心。” 好几声憋不住的笑在众嫔妃间响起。 沈皇后面色黑了一瞬,又恢复如常,撂下一句“你不气本宫就谢天谢地了”,便不再管她,依旧按照往常的惯例对众人训话。 在这期间,不少目光落在姜姝仪脸上,她也不甚在意,只管喝着茶听沈素贞训人,时而笑一笑。 晨会散了,冯依月许久不见姜娘娘,凑过来嘘寒问暖,苗望舒也跟着过来。 柔嫔是个独来独往的性子,远远朝姜姝仪笑着行了一礼,便自己离开了。 姜姝仪打算跟她们转转御花园,顺便谈谈别的事。 岂料刚出坤宁宫的门,就撞见吴贵妃在责罚姜婉清。 坤宁宫外花圃附近有石子路,姜婉清跪在上面,脸上还带着一个巴掌印。 姜姝仪看见了只当没看见,也没与怒气冲冲的吴贵妃行礼,仍旧和冯依月说说笑笑,往御花园方向去。 还没走出去多远,身后就传来吴贵妃气急败坏地一声:“姜答应你干什么去!” 而后还没来得及回头,姜婉清便奔到她面前了,鬓发有一缕散乱,踉跄跪下挡住她三人的去路,哭着道:“姐姐,你救救我!都是因为你,吴贵妃才千方百计的折磨我,你一定要救救我!” 苗望舒挽住姜姝仪的胳膊,打算绕开姜婉清离开。 姜婉清发觉姜姝仪要走,立刻死死抓住她的裙摆,哭声悲怆:“姐姐,你想想姨娘啊!姨娘的在天之灵看着呢,她让你好好照顾我,你却为了一己之私,想要在后宫中有个助力,就把我也带入这个金笼子里,看着我没用,又不管不顾,任我被人羞辱践踏...... ” 玉珠好脾气也忍不住了,打断她呵斥:“姜答应休要信口雌黄,当时娘娘给你找了几段好姻缘,你都不愿意,寻死觅活执意入宫,那些书信奴婢还存着,你便想颠倒黑白吗!” 姜婉清哭声一顿,而后气息弱了不少,只匍匐于地,凄然呼唤:“姨娘,姨娘你睁开眼看看啊......” 不少嫔妃都被这动静吸引的驻足,姜姝仪呼吸起伏,冷笑了声:“让姨娘看看什么?看看你是如何从小到大利用姐姐,嫉妒姐姐,趴在姐姐身上喝血,把你撵下去你就心生怨恨的吗?姜婉清,你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明白,我答应姨娘照顾你是因为母女姐妹之情,不是从那时起就欠了你一条命!” 姜婉清目光霎时一亮,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那求姐姐看在姨娘的情分上,救救我吧!我只要像刚进宫时一样,仍旧在贵人之位上,和薛妃娘娘住在一处,你庇护着我不被欺负,我就知足了,绝对不会与姐姐争宠!” 姜姝仪气笑了,也懒得与她多言,对宫人下令:“拉开姜答应!” 从昭阳宫带出来的宫女立刻上前,将姜婉清死死抓住娘娘裙角的手掰开。 姜婉清哭声陡然惨烈:“姐姐,你救救我啊,我不要再受吴贵妃折磨了,我知错了,我真的知错了......” 姜姝仪深吸了口气,看一眼吴贵妃。 吴贵妃瞪大了眼:“这种妹妹你也要管?” 姜姝仪还未开口,被宫人按住的姜婉清忽然哭声一敛,直直望着她,狠声开口:“姐姐,你必须救我,不然我不会放过你的,我死,也会拉你一起......” 姜姝仪蓦地攥紧双手,呼吸一顿。 面前这张满是泪痕的脸,与前世的狰狞重叠,脖颈上仿佛又传来疼痛,是姜婉清在下死手勒她。 姜婉清看见她眼中藏不住的恐慌,忽然笑了,笑得双肩耸动:“姐姐,你有圣宠,有皇子,享万千尊荣,而我不过是烂命一条,什么都不怕,你一句话就能让我好好活下去,换你安安稳稳一辈子,不好吗?” 姜姝仪闭了闭眼,玉珠已经急忙护在她身前,呵斥姜婉清。 吴贵妃这会儿也呆住了。 姜婉清这么大胆的吗?平日怎么没看出来? 等回过神时,发现姜姝仪已经离开了。 * 姜姝仪是真的害怕。 重生以来,她对姜婉清与其说恨,不如说是恐惧。 疼啊,被活生生勒死的疼。 若姜婉清是前世回来的,她定然能毫不犹豫的将其除掉,可偏偏今生的姜婉清还没有机会坑害她,所犯的错不过是从小到大,那些恶心人的小事罢了。 要为前世之事,杀了今生的她吗? 姜姝仪一直未下定决心,可心中却总带着一份恐惧,恐惧姜婉清会像前世一样发疯,来杀了自己。 今日姜婉清的话,她的神情,都让姜姝仪遍体生寒。 她甚至不敢再独自回昭阳宫,而是又去了乾清宫。 只有那里的人能保护她...... ------------ 第107章 姨娘 乾清宫。 姜姝仪直闯进去时,裴琰正穿着病中宽松素袍,坐在软榻上看奏章。 她直接奔过去,紧紧地抱住他,一声不吭。 程守忠气喘吁吁地追进来了:“陛下恕罪!陛下恕罪,奴才实在拦不住娘娘啊!” 裴琰低头看看赖在自己身上的姜姝仪,微微皱眉,语气无奈:“两日都等不得吗?怎就这样黏朕。” 姜姝仪没说话,也没撒娇耍赖,只是抱他抱得愈发紧,恨不得将整个人埋在他身上。 裴琰觉出几分不对了。 他将奏折放到一边,握着姜姝仪的肩膀将她拉开些许。 她没有哭,只是比比哭更让人揪心,满眼惊慌不安,像是才出巢穴的幼兽,在外面被猛兽追逐,受了天大的惊吓和委屈才逃回来。 “怎么了。”裴琰语气沉了下来,问她:“告诉朕遇到了什么事。” 姜姝仪仰头,眸光颤抖地望着他,手指一点点紧紧攥住他的衣袖:“陛下,姜婉清要杀臣妾......” 有宫人在此时进来,说玉珠在外求见。 姜姝仪方才跑得太急,将她落下了。 裴琰不在乎,只垂眸看着姜姝仪,继续问:“告诉朕具体发生了何事。” 姜姝仪眼眶发红,前世之死涌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重复,斩钉截铁地告诉裴琰:“姜婉清刚才说要杀臣妾,她要杀臣妾,她真的会杀了臣妾......” 裴琰盯着她看了几息,看出她的害怕和颤抖,把人重新抱回怀中,对程守忠吩咐:“让玉珠进来。” 程守忠连忙应声。 姜姝仪窝在裴琰怀里,总算感到安稳放心,忍不住小声哭泣起来。 玉珠是担心娘娘出什么事,或者犹对三小姐存有姐妹之情,不对陛下言明,才追进乾清宫的。 她跪在大殿中央,将方才发生的事一句句禀告清楚,最后恳求陛下处置姜答应,否则娘娘安危难保。 裴琰一直抚摸着姜姝仪的脊背,任由她哭泣发泄,等听完玉珠的禀告,才低头向她确认:“你的奴婢说的对吗?” 姜姝仪边哭,边在他怀中连连点头。 裴琰面色很平静,又轻轻地拍了她一会儿后,出声让玉珠退下。 “姜姝仪,这两日朕陪着你,你不用怕。” 他低下头,在她耳边,语气温柔地轻声安慰:“等过了这两日,朕会解决好所有事。” 姜姝仪瞬间止住哭,抬起泪眼看裴琰。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裴琰面带笑意,抢先问她午膳想吃什么。 * 姜姝仪有些预感。 她不敢往外面跑了,每日都缩在乾清宫的寝殿内,等着裴琰说的解决。 第二日夜里,她难得梦到了姨娘。 这是自重生而来的第一次,姨娘还是和当年一样,容颜姣好,温柔又随和,不像嫡母只会严厉对待儿女,也不像其它姨娘总是撺掇着子女帮自己争宠。 姜姝仪看见她站在熟悉的院落中,笑着喊自己该用饭了。 “是你母亲让你做的针线还没做完吗?过来,姨娘帮帮你。” 姜姝仪眼眶有些发红。 姨娘很守规矩,私下对嫡母也是一口一个你母亲那么称呼。 她走过去,想抱一抱姨娘,可因为知道这是做梦,生怕一碰,姨娘就消散不见了。 姨娘拉着她,往屋内走,兴致盎然:“今日你父亲被上司夸赞了,他高兴,给每个院子的晚膳都添了一条清蒸鱼,我知道你喜欢吃鱼,一整条全都留给你,好不好?” 姜姝仪跟着姨娘进了屋内。 桌子旁边坐着的另一个人让她猛地止住脚步,心惊不已。 是姜婉清,和那日威胁她时,穿着一模一样的姜婉清。 姨娘见她不走了,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含笑调侃:“怎么,不认识你妹妹了?” 姜姝仪扭头看着姨娘,颤了两下眼睫,轻声问:“姨娘,你是来劝我不要杀妹妹的吗?” 梦中的姨娘应是听不见她的话,笑着自顾自道:“你妹妹还小呢,吃不了鱼,不会跟你抢。” 说着,她去桌边摆碗筷。 姜姝仪知道她听不见,仍是追上前去,锲而不舍又委屈地追问:“若她长大了,能抢了呢?姨娘会怎么办,一条鱼该怎么分呢?” 姨娘低头摆弄碗碟:“即便她长大了呀,也不能跟姐姐抢东西,是我把她带到这个世上的,她要抢,就来抢我的,我饿死也给她,但阿姝做姐姐不是自己选的,没道理必须要委屈自己迁就她,对不对?” 姜姝仪惊诧地睁大眼,要抓姨娘的手,却抓空穿了过去,她急声问:“姨娘,你能听见我说话吗?姨娘!” 姨娘抬头望着她,温柔的眉眼中带着浅浅笑意:“阿姝,是姨娘的错,姨娘走的太早了,对不住你,你不要难过,我以后会好好教导你妹妹的。” 姜姝仪察觉到什么,哭着去抱眼前根本抱不住的姨娘,终究还是眼睁睁看着她消散而去,如一缕清风,一缕朝阳...... “姨娘!” 她猛地睁开眼,满身冷汗。 天色仍然漆黑,乾清宫留了一盏灯,帐内没有清风,没有阳光,只有暖黄昏暗的烛影。 “梦见你姨娘了?” 身后传来裴琰的声音,紧接着她被一双手臂圈过去,落入一个温暖的胸膛。 姜姝仪对上裴琰垂下的眸光,心口怦怦直跳,忽然福至心灵,略微急促地对裴琰道:“陛下!你可不可以跟我姨娘说两句话?” 裴琰沉默片刻:“怎么说?对着哪个方位?” 姜姝仪也不知道,急得要哭。 裴琰看着姜姝仪,伸手捏捏她的脸:“多谢岳母生养阿姝,朕会好好待她,若偶尔凶了她,那也是她自己想要的,与朕无关。” 姜姝仪这次是气的要哭。 “你就对岳母说这种话!无耻!” 裴琰失笑。 他并不信世上有什么鬼魂,有什么在天之灵。 姜姝仪不过是因为妹妹的事烦扰,夜里才会梦见生母罢了。 他这么说,也只是为了宽慰她,让她别对一个梦陷入太深。 姜姝仪显然还有些耿耿于怀,趴在他怀中掉眼泪:“陛下,过几日我可以再出趟宫,去延庆观祭拜姨娘吗?” 裴琰顿了顿:“可以,朕陪着你。” “我想给姨娘做法事,可我不知她的生年生月,籍贯何方,甚至不知她的名字,只知道姨娘姓顾,是因为家里穷,被卖给父亲的......” 裴琰想起了自己的生母。 他也不知她的名字,宫中的卷宗只记录了她的姓氏,于何年由何地进献入宫,初为舞姬,后得幸于帝,于何年晋封,何年诞下皇子,又卒于何年。 但裴琰的生母从未入过他的梦。 因为他从不需要软弱到去思念为父皇逝世的母亲。 “睡吧,才过子时,这些若你想知道,朕可以帮你查。” ------------ 第108章 姜答应在昨夜自尽了 半夜哭了一通又睡下,翌日姜姝仪临近晌午才醒来。 坐在床上回想昨夜的梦,发了好一会儿呆,才唤芳初进来服侍梳洗。 裴琰已然下朝,难得没有处理政务,而是在外殿看买给姜姝仪的闲书。 看见姜姝仪出来,他微笑着问:“醒了?过来吧,朕陪你一起看会儿书。” 姜姝仪就走过去,乖乖窝进他怀里。 裴琰边看书,边摸着她的青丝问:“还在为你姨娘伤心?” 姜姝仪眸光黯然,轻轻“嗯”了声:“很久没梦见姨娘了。” “不要难过。”裴琰轻轻捏着她的耳朵,温声:你姨娘若知道入梦会让你难过,下次就不敢来见你了。” 姜姝仪一愣,而后眼泪瞬间上涌,咬唇忍着。 裴琰目光落在书上,却是在哄她:“靠着朕再哭会儿吧,朕看你还是没缓过来,憋的难受。” 姜姝仪再也忍不住,抱住他放声的哭。 裴琰能感受到姜姝仪在压抑什么,不想告诉他,却让她很伤心。 昨夜她哭着快睡着时,迷迷糊糊地说,定然是姨娘庇佑,才会有重来一次的机会,姨娘是不是用魂灵换了这个机会。 裴琰问她什么意思,她一个激灵醒了,却不肯说。 看在她难过的份儿上,裴琰暂时没有逼问。 姜姝仪哭累了,才停歇下来,伏在裴琰膝上缓和气息。 “陛下。” 程守忠在此时进殿了,躬身道:“皇后娘娘在乾清宫外,说有急事求见。” 姜姝仪立刻坐起来抹去眼泪,想要站到一边,裴琰却仍抱着她,语气平和:“不必动,往日恃宠而骄的劲头到哪里去了,一伤心倒规矩起来了?” 姜姝仪心情本就闷闷,不想搭理皇后,闻言立刻就依偎回了裴琰身上,恃宠而骄谁不愿意,更别提还是奉旨恃宠而骄。 裴琰见她老实了,才吩咐:“让皇后进来吧。” 程守忠应声,出去不久,沈皇后便进殿了。 她面色严肃,甚至无暇顾及没规矩的姜姝仪,在大殿中央跪下,面色严肃道:“启禀陛下,姜答应在昨夜自尽了。” 姜姝仪精神一震,立刻直起身子,而后明白过来什么,下意识想看裴琰的面色,又怕被别人看出什么,只能强忍着。 裴琰感受到她的僵硬,安抚地揉捏着她的手,似是不解地问沈皇后:“好好的,她为何要自尽?” 沈皇后语气沉重:“姜答应留下了一封遗书,说是不堪吴贵妃折辱,才寻了短见,臣妾让宫女检查过,她身上确实有伤,贴身的婢女金珠也说,自从姜答应搬入永和宫,贵妃就对其百般刁难折磨。” 裴琰皱眉:“你身为六宫之主,难道不知道这些事吗?” 沈皇后忍着气抬眸看裴琰一眼,他平日把她当六宫之主看待了吗?这时候想起来兴师问罪了。 心中再如何不忿,沈皇后对上他极具帝王之威的目光,也不敢辩解什么,只道:“臣妾知罪,事后愿领责罚,如今先请示陛下,此事该如何处置。” “先彻查。”裴琰声线微沉:“若此事属实,吴贵妃也不配再身居高位,朕念在她入宫多年,一时糊涂的份上,便只降为嫔,罚抄佛经百遍,宁心静性,以观后效。” 沈皇后应下:“臣妾明白了,陛下仁慈,吴贵妃定然铭记于心,不敢再犯。” 她起身时才看了眼姜姝仪,犹豫片刻,问:“姜答应毕竟是姜妃的妹妹,姜妃可要去见最后一面?” 姜姝仪并不想去,又担心不去会不会惹人怀疑,迎着沈皇后的视线,一时间有些紧张。 裴琰搂住她的腰,嗓音淡淡:“姜妃与姜答应并不和睦,皇后不是不知道。” 沈皇后是有些话想私下和姜姝仪说,看见陛下拿出这副昏君作态拒绝,也只得忍气告退离开。 姜姝仪望着沈素贞的背影,犹在紧张,直到腰上传来不容忽视的痒意。 反应过来是裴琰在作乱,她难受地笑着,去抓住他的手,声音还残余着些许哭腔,委屈地问:“陛下做什么呀?” 裴琰看着她,眉眼含笑:“姜答应自作自受,遭了天谴,你紧张什么?难不成与你有干系吗?” 姜姝仪顿时睁大眼,满脸“你倒打一耙!”的神情。 裴琰叹了口气,伸手又在她腰上轻捏了一把:“喜怒形于色,朕早晚被你给卖了。” 姜姝仪轻颤一下,因他这话心又提起来了,说什么也不是,不说什么也不是,甚至不敢去环顾周围的宫人,干脆一头扑进裴琰怀里,闷声:“抱我回内殿说话。” 她上辈子也不是没干过这种事,可知道是裴琰干的,比自己干的还要紧张。 裴琰轻笑一声,把她打横抱了起来。 姜姝仪被放到床上的时候,抱住了要直起腰的裴琰。 她眼眶红红地看着他,也不说话。 裴琰便俯身看着她,弯唇,用密谋般的姿态轻声问:“怕朕被人发觉?” 姜姝仪也很小声,隐晦地问:“做的干净吗?” 裴琰一脸若有所思:“好似不太干净,若仔细查,定然是藏不住的。” 姜姝仪急了:“那你也敢做?还不如让臣妾来,至少臣妾做——” 她急刹住,转了个弯儿:“做事比陛下干净!” 裴琰失笑:“姜姝仪,你需得想一想,你做坏事为什么怕被发觉,若被发觉了,是谁会罚你。” 那当然是怕被其它人告到裴琰这里,裴琰罚她,或者不再宠爱她了...... 姜姝仪忽然茅塞顿开,是啊,她怕帝王罚她,裴琰本来就是帝王,谁敢罚他? 裴琰是个好夫子,看她有所悟,继续循循善诱:“其一,无人会觉得帝王要去谋害一个籍籍无名的答应,其二,即便有人发觉出什么端倪,那么该急的也不是朕,而是他,他要日夜担惊受怕,唯恐被朕发现他看出来了。” 姜姝仪顺着一想,深以为然,没错啊,不慎窥探了帝王秘辛,藏起来还来不起,难道还要去告发找死吗? 裴琰要见她懂了,正要起身,姜姝仪却搂住他的脖子,脚勾上他的腰,水盈盈的杏眸泛着红,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裴琰微顿:“朕还病——” “陛下病早就痊愈了!” 姜姝仪故意哭闹:“陛下不会是烧坏身子,不成了吧!” ------------ 第109章 玩物 裴琰只是怕病未痊愈,过了病气给她,想再等几日。 听她这么说,眸色一暗,不再怜惜。 * 姜姝仪是想好好累一遭的,最好累到能让她顾不上伤心,直接昏睡过去。 她便一直嘴硬。 哪怕撑不下去了,还要激裴琰。 裴琰眸色沉沉地看着她,姜姝仪含泪与他对视,正要继续说不够,却被他低头堵住了未出之言。 “姜姝仪,朕很不高兴。” 姜姝仪终于可以呼吸的空档,裴琰趴在她耳边哑声说。 “朕每次与你行此事,都是心绪愉悦之时,只要有稍许不豫,便不会与你合衾,可你今日却在拿朕当玩物。” 姜姝仪生怕他走,哭着摇头:“陛下不是玩物......” “如何不是玩物?母后生气时会摔碎很多碗盏,如今与你而言,朕便与那碗盏无甚差别,都是可以做宣泄之用的物件罢了。” 姜姝仪哭得更大声。 “知道你伤心,朕今日满足你,可这笔账朕记下了,事后会罚你。” 姜姝仪还想作死问他是哪种罚,却没了机会。 * 到最后姜姝仪如愿昏睡了过去。 没有再梦见什么。 可她脑中却想清楚了许多事。 姨娘是在昨夜带走了姜婉清吧,临行前来告诉她不要伤心,不要内疚。 真好啊,姜婉清那么害自己,死后还能有姨娘接她走,姨娘会骂她吧,也会打她几下吧,可无论如何,对女儿,姨娘是不会弃掉的。 姜姝仪不伤心内疚了,她有些嫉妒,有些委屈...... 这一觉昏昏沉沉不知睡了多久。 迷迷糊糊的,感觉身上热,想蹬掉被子,却又被人按住,盖上。 听见耳边有人说话声,也听不真切。 她意识昏沉,醒不过来,困得要命,只觉得又热又燥,口中还有淡淡的苦味。 想要再把被子蹬掉,这次足心一痒,她猛地缩了缩,又躲进了被子里。 缩了没一会儿,又试探着出去,结果被抓住脚腕,连着痒了两三下。 不足以让姜姝仪昏沉的头脑清醒,可却让她呜咽几声。 脚又被放回了被衾,熟悉的嗓音在耳畔响起:“老实些,你在发汗,再伸脚就要挨打了。” 听出是裴琰,姜姝仪老实了,只是身子还是不舒服,不安稳。 一只比自己凉不少的手进了被衾,姜姝仪立刻抓住,犹觉不够,连带着胳膊也拉进来,紧紧抱住。 这才安稳下来,意识一沉重新昏睡了过去。 彻底清醒是在一日傍晚。 姜姝仪费力地睁开眼,看见床帐内映满了火红的夕阳。 她只微微动了一下,身旁便传来惊喜的呼声:“姐姐醒了!” 随后玉珠和芳初便急匆匆围了过来。 玉珠眼圈都红了,捂着嘴激动不成声,芳初则是笑着欣喜道:“娘娘总算醒了,那就大好了!” 见姜姝仪隔着她们往外瞧,芳初明白是在找陛下,笑道: “这三日陛下日夜守着娘娘,怕娘娘醒来见不到人难过,今日地方上奏黄河水患,陛下守着娘娘拟完了应对之策,一炷香前给娘娘喂过药,才去与工部官员商议是否可行,若得知娘娘这时候醒来,欣喜之余,定要后悔没把议政定在上午。” 姜姝仪正因裴琰不在身边难过,因芳初的话好受了不少。 她让玉珠扶着自己坐起来,让芳初倒杯茶,口渴。 出声才发现喉咙沙哑得厉害,身上也没什么劲儿。 玉珠解释:“娘娘高烧不醒,昏睡了三日,每日只能喂一些粥食,没力气是正常的,奴婢已经吩咐人去偏殿叫王院判了,等他号过脉,娘娘就能吃些东西了。” 姜姝仪坐起来才看见站在一旁,像个小奴婢一样束手束脚的姜娴容。 刚才那声惊喜的姐姐应当就是她喊的。 姜姝仪接过芳初递来茶水喝了几口,润润嗓子,才皱眉问她:“你怎么在这里?” 姜娴容声音细弱:“回娘娘,是陛下让臣女来照顾娘娘......” 姜姝仪正不解为何要她来照顾,芳初笑着道:“娘娘梦里又是喊姨娘,又是喊姜贵人,陛下便猜测娘娘是想见亲人,姜家的父母想必娘娘不是很愿意见,只有五小姐,前次赏花宴上,娘娘曾为她出头,陛下想着娘娘应当不厌烦她,才将姜姑娘召入宫照顾娘娘,若娘娘不喜,让她即刻出宫便是了。” 姜姝仪未置可否,把手中茶水喝完,看着姜娴容冷笑了声:“陛下让你来照顾本宫,母亲得担心坏了吧?这两日估计寝食都难安,生怕本宫为难磋磨你。” 姜娴容立刻跪在地上,低着头不敢说话。 姜姝仪不悦:“本宫打过你吗?你为何见到本宫就一副惊弓之鸟的模样?” 姜娴容不知如何接话,可也不能不接话,只能颤声认错:“娘娘没有打过臣女,娘娘救过臣女,娘娘很好,是臣女的错,臣女以后不敢了......” 姜姝仪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后实在懒得理她:“你回家去吧,你母亲等着你呢。” 姜娴容连忙应声,正要起身离开,想到什么,又跪了回去,颤颤巍巍地低着头。 姜姝仪疑惑:“你做什么?” 姜娴容声音像是要哭了,双手交叠跪拜于地:“臣女昨日住在昭阳宫偏殿,因,因月事,不慎弄脏了娘娘的床褥,求娘娘降罪......” 姜姝仪难得被她弄愣了。 玉珠凑过来低声解释:“五小姐入宫当夜来了月事,不敢对人言说,只好自己忍着,直到第二日宫女去收拾床褥才发现,带着她去沐浴清洗,用了月事带,奴婢告诉过她无妨,五小姐却一直心惊胆战,怕娘娘责罚她。” 姜姝仪被逗笑了,捧着杯盏道:“起来吧,偏殿不是本宫住,换套床褥就行了,你走吧。” 姜娴容紧绷了一夜一日的心松下来,但转瞬又提起:“娘娘,娘娘不责罚臣女吗?” 父亲说女子月事是污秽之物,若身上带着,连祠堂都不许去,娘娘这么尊贵的人,怎么可能不生气,不会是现在不发作,等会儿要陛下降旨打杀她吧? 姜姝仪没耐心:“非要罚,你就回去把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你母亲,就说本宫的话,让她打你一顿。” 姜娴容心安了,连连叩首谢恩。 ------------ 第110章 病愈 由王院判把过脉后,姜姝仪终于吃上了膳食。 她醒来没一会儿就觉得饿得饥肠辘辘了,所以哪怕对着这些往日厌弃的清淡粥菜,也吃得津津有味。 吃饱又想睡的时候,裴琰回来了。 姜姝仪看见他便想起昏过去前的事,腿立刻软了软,转而想起他说自己把他当玩物,又忍不住稍稍心虚。 裴琰面色如常地走过来,仿佛没看见她闪烁的目光,在床边坐下,摸着她的额头问:“感觉怎么样,还有哪里难受吗?” 姜姝仪听出他的声音也有些沙哑。 她是高热烧的,裴琰这是怎么回事? 不过好在他忘了算账的事。 姜姝仪感觉感觉自己的身体,拉过来他的手把玩儿着,娇气地告诉他:“哪里都难受,没力气,头还有点晕晕的,想去沐浴,还想吃八宝鸭,胭脂鹅脯,剔了刺的香酥鱼......” 裴琰面色平静地打断她:“不用想了,你这半个月都不能吃这些东西。” 姜姝仪瞧他一眼,闷闷地“哦”了声。 见裴琰不说话了,只看着她,姜姝仪生怕他再想起了算账的事,立刻依偎进他怀里,转移话题:“臣妾怎么忽然高烧了呀?” 裴琰伸手搂着她,沉默了会儿,道:“朕不知道。” 姜姝仪诧异抬头:“啊?” “朕不知道。” 裴琰又重复了一遍,垂眸看着她:“朕开始,只以为你是疲惫的昏睡过去了,为你清洗过后抱着你睡,大约一个时辰,你忽然烫手起来,喊也喊不醒,朕才觉出不对,找来太医,说你烧的比朕之前还重,若不及时退烧,恐有性命之忧。” 姜姝仪对上裴琰沉沉的眸光,才知道自己原来生了这么大一场病。 她只是感觉睡了一个长长的觉,醒来有些许不适而已。 “或许是朕过了病气给你,也或许是太狠了,你承受不住。” 裴琰将姜姝仪腿上的锦被往上拉了拉,盖到她胸口下,继续道:“总归与朕有关,朕不该太过纵容你,陪着你胡闹,以至于险些伤了你的性命。” 姜姝仪感觉自己生了场病,他倒有滔天的怨气了。 她可不喜欢这种压抑的氛围,哼唧着认错:“是臣妾不好嘛,臣妾知道错啦,陛下就看在臣妾大病初愈,这么可怜的份儿上,别计较了,臣妾保证以后乖乖听陛下话,再不让陛下担心!” 裴琰并没有生气。 他只是不知道,如果姜姝仪因自己而死,他该怎么办。 是称孤道寡继续治理天下,还是要随她而去,免得她魂魄漂泊,找不到一个可以依附之人。 之前裴琰从未有过这种想法。 姜姝仪身子并不弱,除了刚入东宫时,因寒冬腊月出去和贴身婢女打雪仗,生了场重病外,这么多年没有再真病过一次。 这次忽如其来的重病,让裴琰头一次有些无措,他日夜守着姜姝仪,看着她紧闭的双眸,不安的呓语,不得不承认,即便身为帝王,在这世间也有许多不可控之事。 眼下,看着姜姝仪卖乖的神色,裴琰平静道:“与你无关,朕若坚持不愿,你再胡闹也无用。” 他年长,是她的夫,她的君,本该冷静自持,照顾好她,约束她不当的行为,若那日做到了,姜姝仪便不会有这场病。 姜姝仪蹭着他哼哼:“臣妾知道,陛下是宠爱臣妾,才愿意随臣妾胡闹的,等臣妾好了,任陛下处置!” 裴琰任由她撒娇,摸着她的发丝,眸色温柔下来:“等你彻底好了,朕便时常带你微服在京城游玩,你不是喜欢旁人奉承吗,朕每日带你去一位公侯家,让他们家中的女眷都围着你恭维,也可以在宫中置办赏花宴,让京中贵女都入宫来,只要你高兴。” 姜姝仪感觉自己好像要死了。 这种语气,这种纵容,像极了对一个将死之人! “朕已经传旨,晋封你为贵妃,晓谕六宫,皇后与你一直不睦,朕之前没有插手,是知她不敢做出什么过分之事,也是私心希望你愈发依赖朕,如今只要你愿意,皇后可以废,朕有办法名正言顺扶你上去。” 姜姝仪愣怔几息,看着他眨了眨眼:“......陛下实话告诉臣妾,臣妾还有几天能活?” 看裴琰皱眉,似要责备她说这种不吉之言,姜姝仪抢先从他怀中溜走,躺回床上,蒙着被子假意呜呜咽咽道:“完了,连立臣妾做皇后都出来了,臣妾肯定是活不长了,呜呜呜,臣妾舍不得陛下,臣妾不想死啊......” 裴琰难得满腔温柔,被她这么一打断,忍无可忍地将被子拉下来,露出她的头:“谁说你要死了?太医说过,你只要退下烧,醒过来,就无性命之忧了。” 姜姝仪故意半信半疑地看他:“真的吗?陛下别骗臣妾。” “何时骗过......”裴琰顿了顿,改口:“以后不会再骗你。” 姜姝仪立刻就笑了,拉着他的手晃啊晃:“那便别提让臣妾做皇后的事啦,做贵妃臣妾已经很知足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还不用承担那些繁复的宫务,只要好好黏着陛下就行,何苦找那么多事儿呢!” 姜姝仪是真知足,上辈子可是熬到裴煜六岁,才晋封成贵妃呢,若知道这么容易,何必争来斗去,直接联合心腹太医,装一场重病博裴琰心疼就是了。 裴琰看着她晶亮的眸光,弯了弯唇。 只是贵妃便如此高兴吗? 他若有所思了一会儿,没说什么,只让她继续再睡会儿。 * 姜姝仪养了五日才被允许在院子里走动,她早已憋闷坏了,趁着裴琰不在乾清宫,不顾宫人劝阻要出去逛逛。 刚出宫门,就遇上了匆匆而来的沈皇后。 姜姝仪看她这模样像是宫里又出事了,好心提醒一句:“陛下在御书房与朝臣议政,不在乾清宫。” 孰料沈皇后定定地看着她:“本宫找你。” 姜姝仪不明所以,看沈皇后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正好无聊,便带她去了偏殿。 姜姝仪倒不怕她对自己做什么,沈家全家都靠着沈素贞这个皇后光鲜呢,除非她疯了,不然不可能对自己不利。 刚一进殿,沈皇后忽然就朝她跪了下来。 姜姝仪吓得差点跳起来:“皇后娘娘您做什么?!” 沈皇后抬头看着她,目光沉静:“姜姝仪,你才入东宫的时候,本宫待你如何?” 姜姝仪想了想,谨慎地答:“那时还可以,现在不成。” 别想利用她做什么! “当年是因为陛下对先帝爷说了一句,娶妻不重色而重德,本宫才被指给他做太子妃,那时本宫因为操持家中事务而耽搁婚事,已经二十四岁了,所以从来没想过能得宠,先帝给陛下选侍妾时,本宫一眼就看中了你,你貌美,性子又乖顺,本宫一开始就打算让你受宠,做陛下心尖上的人。” ------------ 第111章 八字不合 “所以呢?” 姜姝仪莫名其妙地看着她:“皇后娘娘知道自己得宠无望,想扶植一个乖顺的宠妃,恰巧选中了臣妾,这是什么很值得臣妾感动的事吗?” 沈素贞抬头看着她:“本宫知道你是记恨当初得宠,本宫责罚你的事,可本宫真的是为了你好,专宠便会招怨,你以为这么多年来,若不是本宫镇压,你会这样安稳吗?” 姜姝仪扯了扯唇角,想说什么,看她这么跪着,又啧了声道:“皇后娘娘先起来吧,若被人看见皇后跪贵妃,才是真的要给臣妾招惹祸事。” “本宫很快就不是皇后了。” 沈素贞话音落地,忽然拔下簪子,一绺发丝失了束缚散落,簪尖锋利的光芒吓了姜姝仪一跳。 她瞬间后退了三步,却见沈素贞把簪子抵在了自己脖子上。 姜姝仪松了一大口气。 而后才意识到沈素贞刚才说了什么。 “为什么?”姜姝仪茫然且震惊地问。 “姜姝仪,陛下暗示本宫,让本宫自己把后位让出来。”沈素贞罕见的红了眼眶,含泪看着她,哽咽:“让给你......” 姜姝仪怔住了。 想到什么后又恍然大悟。 那日裴琰确实提起过要让她做皇后一事。 虽然她拒绝了,但裴琰却没答应,或许是早就打定主意,只是通知她一声。 姜姝仪犹豫了一下,看沈素贞这副凄惨的样子,还是走到她面前,蹲下,语气认真道:“臣妾不想做皇后,娘娘。” 前世从头到尾,沈皇后除了嘴上不饶人,并没有阴谋暗害过她一次,甚至姜婉清和裴煜揭发她时,沈皇后还试图压下过,是姜姝仪被亲子指认,心中崩溃,才当众承认了罪行。 姜姝仪当然知道沈素贞那么做不是为了她,而是怕向裴琰不好交代,可帮了终归就是帮了,姜姝仪又不想要后位,犯不着故意夺沈素贞的命根子。 沈素贞怔了怔,紧接着两行清泪落下。 “姜姝仪,本宫和你不一样......” 她放下拿着簪子的手,苦笑了声:“本宫从小是家中长女,父母都是没主意的人,弟弟妹妹又小,全家内要我操持,父亲在外遇上什么事,也要我出主意,他们一直依靠着本宫,到现在也是,所以我不能出什么事,本宫若被废了,他们会惶惶终日,别的公侯之家也会看不起他们,若他们因此出什么事,本宫一辈子都无法原谅自己。” 沈素贞向来重规矩,这时候却是连自称都乱了。 姜姝仪既幸灾乐祸,也有些许不忍:“行了皇后娘娘,臣妾都说不觊觎您的位置了,还卖什么惨?臣妾可不吃这套,娘娘再说下去,臣妾回去就告诉陛下,这个后位还非做不可了。” “你果真不想坐上后位?” 沈素贞忍回泪水,怀疑地看着她,似是埋怨她到此时还不说真话:“若非你提起,陛下如何会想到要本宫的后位?” 姜姝仪立刻拉下了脸,觉得自己刚才生出的几分怜悯喂了狗。 她站起身,冷笑一声:“原来皇后娘娘是这么想的,所以今日才来对臣妾装模作样!” 沈皇后语噎,姜姝仪扶了扶簪子,瞥她一眼:“可不是臣妾故意炫耀恩宠,陛下曾一句一句教着臣妾读过庄子,鸱得腐鼠,鹓雏过之,仰而视之曰吓,娘娘您如今就是那只老鸱,以为后位多稀罕呢,整日劳心费神,人不到三十就生了皱纹,您娘家的那些弟弟妹妹再见着您时,没叫成姑姑吗?” 往日沈皇后定然会气急于她放肆,今日却是狠狠松了口气,总算是明白了姜姝仪果真没有觊觎她的后位。 她也不再跪了,站起身,拭了拭泪后严肃地对姜姝仪说:“贵妃,你的性子确实不适宜做皇后,今日你便与陛下说清楚吧,免得陛下再误会。” 姜姝仪气笑了:“娘娘还真会变脸啊,臣妾不说,臣妾偏不说,做皇后也有意思的紧,臣妾要做!” 沈皇后皱眉:“皇城有上万宫人,不止你们这些嫔妃,他们也需要中宫管理约束,还有皇宫哪里损朽,太后或太妃们有什么病症,中宫都要去关照处置,你如何做得了?” “做不做得了先试试再说。” 姜姝仪气不忿,瞪着她:“娘娘自私自利就算了,还总打着为臣妾着想的旗号,说什么这么多年若不是您镇压,臣妾就不会安稳,真会往自己脸上贴金呐,臣妾安安稳稳到今日,靠的全都是陛下庇护,若只靠娘娘,臣妾早就死一百回了!” 不等沈皇后再说什么,姜姝仪径直出了偏殿。 她和沈素贞就是八字不合! * 裴琰议完水患之事,回到乾清宫,便看见姜姝仪乖乖在外殿等她。 换在以往,他会喊她过来帮自己更衣,如今却是舍不得。 重病了那一次后,裴琰看她脆弱了许多,如易碎的琉璃,易散的彩云,需精心养护着才能长久。 这种感觉深入骨髓,就好像不知何时,他已经失去过她一次了那样。 “陛下。”今日留守在乾清宫的程福开始禀报:“今日贵妃娘娘不听奴才等劝谏,执意要出乾清宫,遇见了皇后娘娘,两位娘娘在偏殿不知说了什么,不让奴才等靠近,奴才并未听见。” 裴琰这下知道姜姝仪今日为何这么乖巧了。 又犯错了。 他静静地看姜姝仪。 姜姝仪垮了嘴角,可怜兮兮:“臣妾在宫里待的太闷了嘛,就想出去逛一逛,臣妾知错了,陛下要如何罚都——” “朕不会罚你。” 裴琰将脱下的龙袍递给程守忠,在姜姝仪笑起来时语调和缓道:“但再有下次,朕会罚你的奴婢。” 姜姝仪嘴角又垮回去了。 裴琰扫了一眼芳初和玉珠,因为姜姝仪生病的缘故,他把她的陪嫁婢女也召来伺候了,可乾清宫是不留除帝王心腹之外的奴才的,裴琰本想过几日撵走,如今看来倒有些用场:“你可以不懂事,但她们不能不懂事,劝谏不好主子,就是失责,朕会让慎刑司按罪论处。” 玉珠连忙低头,芳初也低着头,但在心中长叹一大口气,感慨好好的养老日子随着姜娘娘一来,就彻底没了,还是找机会快点出宫的好。 ------------ 第112章 以下犯上 姜姝仪很不高兴。 被拿身边亲近之人威胁,有种让她负罪的感觉。 姜姝仪快步回了内殿,扑到床上,把自己面朝下闷在被衾里。 未几,熟悉的脚步声响起,大概是裴琰更好衣,过来哄她了。 姜姝仪憋气,决定非得让他收回刚才那句话才行。 像那些罚不罚的,她与裴琰做起来是意趣,可对玉珠芳初这些奴婢来说,可能就是灭顶之灾了。 正在想着,一只手抚上她的后背,轻轻拍了两下:“生气了?” 姜姝仪不想理他,又怕他不知道自己在生气,于是重重哼了声。 裴琰声线平稳:“你告诉朕为什么,若能说服朕,朕便收回方才的话。” 姜姝仪立刻就翻个身坐起来了。 她看着好整以暇,好像拿定主意不会被说服的裴琰,理直气壮道:“玉珠是从小用到大的奴婢,对我忠心耿耿,就像程守忠于陛下,芳初呢,与臣妾也很为投缘,就像,像程福程寿他们,如果有人拿这些人威胁陛下,要陛下听话,陛下会高兴吗?” 裴琰认真回答:“不会高兴。” 姜姝仪一脸“你看吧就是这样”的神情。 “可朕最怕的,是有人拿你威胁朕。” 方才是不高兴,这次是怕,姜姝仪对上裴琰深深的眸光,忽然有些语滞。 这好像还是裴琰第一次说怕...... “朕拿奴婢威胁你,你不高兴,可你拿你自己吓唬朕,朕该怎么办。” 裴琰是真的在与她讲道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句你不是学得很好吗,你只要不威胁朕,朕就不会威胁你,你又有什么气好生?” 姜姝仪被说住了。 她看着神色温柔,循循善诱的裴琰,咬了咬唇,不知该反驳什么。 正思索着能不能再诡辩一二,裴琰就伸出一只手,摸上她的额头。 他的手微微冰凉,因为两人接连起烧的缘故,乾清宫没有再放冰,在夏日里倒是难得的清凉。 “还好不烫,否则朕现在就杖责今日乾清宫所有侍奉的宫人。” 裴琰说完,正要收回手,就被姜姝仪抓住了。 他含笑:“做什么?” 姜姝仪知道自己不占理了,于是开始转移话题,掰着他的手指嘟囔:“陛下的手好玩儿。” 裴琰语气纵容:“那给你玩会儿。” 姜姝仪在心中叹了口气。 大不了以后她听裴琰的话就是了,横竖是为了她好。 裴琰的手外面看玉白修长,骨节分明,但因为皇子需要自幼练武,他掌心有不少处薄茧。 她挠他的掌心,裴琰也不痒。 在她起了胜负心,变本加厉挠时,裴琰总算收回了手,淡然开口:“今日皇后与你说了什么?” 姜姝仪正要嘲笑他也怕痒,这下猛地想起正事。 她看着裴琰眨了眨眼:“陛下猜猜?” 裴琰不必猜也知道,但还是顺着她:“是后位之事吧。” 姜姝仪就知道沈皇后说的是真的,裴琰确实暗示过她让出皇后之位,不是她杯弓蛇影。 姜姝仪叹了口气,拉着他的袖子晃晃:“陛下,臣妾不是说了嘛,不愿做皇后,那么多宫务劳心劳力的,臣妾哪里做得来呀。” 裴琰不以为意:“朕可以选几位女官,帮你做这些,再让沈氏和苗氏协理,你仍旧什么都不用做,只要陪着朕就好。” 姜姝仪:“......那与不做皇后有什么区别?” 裴琰看着她,神色温和:“你可以与朕比肩,可以不用再去跪拜任何人。” “臣妾现在也差不多......” 姜姝仪如今在后宫,也是天不怕地不怕,皇后都不放在眼里,何必非要去担那个名头,夺了沈素贞最大的支撑呢。 她小声:“陛下,其实臣妾还挺喜欢以下犯上的,看着皇后娘娘吃瘪,有种别样的乐趣......陛下要是让臣妾做皇后,她们都毕恭毕敬的,反倒没意思了。 裴琰沉默良久:“朕还不够你犯?” 姜姝仪瞬间来了兴致:“可以犯吗?” 她往裴琰身上挪了挪,两眼放光:“现在就可以犯陛下吗?” 裴琰任由她跪着挪到自己腿上,才淡淡道:“姜姝仪,朕记得好似还有笔账没算。” 姜姝仪睁大眼。 “你拿朕做宣泄之用的事,还记得吗?” 姜姝仪实在没想到他这时候算旧账,想跑已经来不及了,以为裴琰要做什么,既害怕又隐隐期待时,他缓缓道:“罚抄清静经五十遍,什么时候抄完,什么时候能吃荤食。” * 姜姝仪还是第一次被裴琰这么恶毒的罚! 两种荤都不能食,与打入冷宫有什么区别! 偏偏裴琰这次是真的不心软,任她如何撒娇都无用。 姜姝仪每日恹恹地抄佛经,感觉整个人都要飞升了。 万幸身子好得很快,高烧留下的乏力之症没多久就彻底消除了,姜姝仪又活蹦乱跳起来,也想起了裴琰之前答应自己的事。 “陛下说等臣妾彻底病愈,就要带臣妾出宫,还作数吗?” 姜姝仪紧紧抱着裴琰,眼巴巴地望着他,仿佛他一拒绝她就要哭。 裴琰知道她的身子已经彻底痊愈了,没有拒绝的道理。 姜姝仪立刻死而复生,兴致勃勃地计划出宫的路线。 她要先去延庆观与姨娘说几句话,姨娘不想让她难过,她要穿着华美的衣裙,带着金簪玉笄,高高兴兴地去。 然而再去把上次没转完的铺子转一转,姜姝仪这几日已经够郁郁寡欢了,但那是馋的,裴琰却是像乌云盖顶一样,虽然对她仍然温和,眼中仍然含着笑意,但总感觉心思沉沉的,像是埋藏着什么很悲惨的事,只是在陪她强颜欢笑罢了。 姜姝仪受不了这种压抑。 她得想法子让裴琰开怀起来。 两人选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出宫。 上了马车,姜姝仪眨眨眼:“陛下还记得上次出宫,是怎么称呼臣妾的吗?” 裴琰温柔地笑着:“夫人。” 姜姝仪:...... 一肚子调戏的话被憋了回去。 她轻哼:“这位郎君喊谁夫人呢,小女子可独守空房许久了,连自己夫君的样貌都快淡忘了,郎君别趁机占小女子便宜。” 裴琰叹了口气:“那夫人的夫君应当不是我,我可是日日都陪着内子的,应当不会被忘掉,等一会儿下了马车,夫人想买什么,就去找自己的夫君吧,我的银子只给内子花。” 姜姝仪气噎。 ------------ 第113章 表弟 延庆观是京中除了皇家道观外,规模最宏大的道观,许多达官贵族宠爱的妾室入不了家中祠堂,便会供奉在这里。 姜姝仪自己去祭拜姨娘,没敢让裴琰跟着。 民间有说法,帝王是不能向常人折腰的,会损常人的寿数,对阴灵也是一样,会使阴灵承受不住,魂飞魄散,这说法不论是真是假,姜姝仪都忌讳。 让裴琰干看着,姜姝仪又有些尴尬,很多话说不出口。 索性撒娇让他去给自己求个护身符,她独自拜祭姨娘。 “姨娘,女儿现在过得很好,已经是贵妃啦。” “陛下待女儿很好很好,只要女儿愿意,他会把天下的珍宝都捧到我面前!” “姨娘......你是不是把姜婉清带走了呀,你可不要听她胡说八道,我没有欺负过她,我很听你的话,对她很好,我曾经翻墙给她偷过糕点,结果她吃的时候也不知是有意无意,被大姐姐发现了,大姐姐告到母亲那里,我挨了一通责罚......我还帮她顶过数都数不清的错,可她半分良心都没有,觉得是理所应当的......” 姜姝仪跪在蒲团上,提起姜婉清,脸上的笑渐渐没有了,委屈得红了眼眶。 ...... 程福和芳初守在门外,等了两刻钟的功夫,娘娘才出来。 芳初看见娘娘面上有泪痕,立刻递上早已备好的巾帕,没有和往日一样笑着,而是温柔地低声安慰:“夫人在天有灵,定然会为娘娘高兴的。” 姜姝仪点了点头,拭过泪后便恢复如常,问:“陛下呢?” 此处无人,他们便没有改变称呼,芳初正要回答,院门那里忽然传来响动。 是有人想进来,被守门的道士拦住了。 “你们为什么拦着我进去祭拜姑母?” 男子义正言辞的嗓音传来,姜姝仪皱眉。 此处只供奉了她的姨娘。 以为是哪个乱闯的闲人,正准备示意程福去撵人,那男子慷慨激昂的声音便再次传来:“我姑母之女是宫里的娘娘,你们若敢对姨母的牌位乱来,娘娘饶不了你们!” 姜姝仪眸光微动,抬步便向门口走去。 程福有守护之责,立刻跟上。 等到了院门口,总算看清了那吵嚷的人。 是个蓝袍方巾的青年,容貌清俊,大约十七八岁,手持一把竹骨折扇,正在与守门的道士讲道理,讲得面红耳赤。 姜姝仪从里面出现,把这青年惊得一愣,张着嘴忘了说话,看一眼她的妇人发髻,才回神,正了正衣冠,很有礼数地问:“夫人是何人?为何会从这院子里出来?” 程福的视角里,这男人盯着娘娘看了会儿,然后便开始孔雀开屏般整理那本就平整的衣裳,他默默记住,一会儿禀告给陛下。 姜姝仪没在意那么多,狐疑地问这男子:“你是谁?与里面的人什么关系?” 这男子行了一个书生礼:“小生姓顾,名翰清,里面的亡故之人是小生的姑母,不知夫人是何人,何故要让人围了这院子,阻拦小生拜祭?” 姜姝仪怔住了。 姨娘确实姓顾。 她仔细打量这男子,眉眼间确实与姨娘有那么两分相似。 姜姝仪就像意外发现了姨娘留下的遗物,语气不自觉和缓了几分:“你是她侄子,我在姜家怎么没见过你?” 顾翰清面露惊诧:“你怎知我姑母在姜家?” 姜姝仪不悦:“你先回答我的话。” 顾翰清这才忙道:“小生失礼,小生的祖父母原本贫困潦倒,为了生计,不得不卖了女儿,父亲当时没有拦住,一直深感痛心,直到后来遇到了位贵人,跟着他行商赚了些银钱,能养活全家后,便开始打探姑母的下落, 但当时的人牙子已经找不到了,几经波折,才在去年春得知姑母被卖到了京城姜家,父亲携小生去探问,然而惊得噩耗,姑母早已逝世,只留下两个女儿,大女儿入宫做了皇妃,小女儿也要备选,不肯见我们。” 姜姝仪说不清是什么感受,深吸了口气,问:“我姨......你姑母被卖的时候你几岁?你认得她吗?” 顾翰清叹了口气:“小生那时还未出生,对这位姑母并没有印象,可小生知道,若没有姑母,我们全家都活不到现在。” 姜姝仪听得心里发闷,若有得选,她不要顾家全家的命,也想保住姨娘。 “姜大人只告诉小生,姑母的灵位在这里,小生正好要留在京城读书,以备下次春闱,便时常来祭拜。” 顾翰清说完,看着这位恍若神妃仙子的贵夫人,继续彬彬有礼地追问:“夫人到底是何人,看年岁,是姜家的哪位少夫人吗?” 姜姝仪不答,只管问自己的:“你父亲还活着吗?” 顾翰清很想说礼尚往来,她也该先回答自己的话,然而出于礼节,他仍是继续回答:“父亲还健在,但祖父祖母已经不在了。” “卖女儿的人,死了也活该。” 姜姝仪恨声说完,顾翰清变了脸色,一直温文尔雅的脸上染了几分薄怒,不悦道:“夫人到底是何人,为何对小生的祖父祖母出言不逊?” 姜姝仪冷笑一声,看着他:“我说错了吗?连亲生骨肉都能买卖的人,纵然没死,我也不会让他好好活着!” “夫人锦衣玉食,如何知道当时的情形?” 顾翰清吵架也斯斯文文的,只是脸色有些涨红了:“若非绝境,谁愿意卖儿卖女?当时若不卖掉一个孩子,全家都要饿死。” “卖儿卖女?那为何只卖女,不卖儿?”姜姝仪气怒地瞪着他:“这世道,女子被卖出去会有多险恶?一个不慎就是万劫不复,赎都赎不回来!他们怎么不把你父亲卖给富贵人家当长工,至少想赎时还赎的回来,或是卖到宫里当太监,说不定还能出人头地!” 顾翰清还要皱眉辩解什么,程福冷道:“娘娘,可要奴才直接将这人拉下去处置了?” 顾翰清未出口的话霎时堵了回去,神色一愣:“娘......娘娘?” 他电光火石之间明白了什么,顿时既激动,又感伤,想上前两步,但顾及着礼仪,立刻跪拜下来,颤声道:“草民顾翰清,拜见娘娘,拜见......表姐。” 姜姝仪讥嘲道:“谁是你表姐?从你祖母把我姨娘卖了开始,你们家就没女儿了,我何来的表兄弟!” 顾翰清语声哽咽:“表姐,方才是我失言,若你是姜家少夫人,那么说祖父祖母,我觉得冒犯,若你是姑母的女儿,你这么说便是理所应当的,是祖父祖母对不起姑母,我们全家都对不起姑母......” ------------ 第114章 卑鄙无耻,令人发指 姜姝仪才在姨娘面前说过会高高兴兴的过下去,如今就忍不住又想哭了。 替姨娘委屈,她那么好的人,怎么就没人疼爱她呢。 她强忍着泪意,愤然道:“既然知道对不住,你们以后就不要惺惺作态的来拜祭!我姨娘不想见你们!” 顾翰清用袖子擦了擦眼泪,含泪望着姜姝仪:“表姐,我知道你怨祖父母,只是还请表姐不要拦着父亲过来拜祭,不知姑母有没有向娘娘提过,他们兄妹情分真的极好,父亲自有了安身立命之本,便开始四处寻找姑母,惊闻姑母已逝,当场便受不住晕了过去,直到现在一整年了,还卧病在床,连下床来祭拜姑母都不能.....” 听他这么说,姜姝仪也想起来了些什么。 姨娘从来不提娘家的事,但有一个保存的很好的长命锁,她有一次淘气,翻姨娘的箱柜时找了出来,自己带在脖子上,姨娘看见后红了眼,这才说起那是被卖的时候,家中兄长塞给她的,让她藏着,长大了想给自己赎身的时候就卖了。 然而那锁只是镀了一层金色的漆,牙婆发现了都没放在眼里,后来给姨娘做了陪葬之用。 姜姝仪泪水涟涟。 芳初看程福没有管的意思,只竖着耳朵仔细听,等一会儿告状,只得自己上前安慰。 顾翰清也忍不住放声大哭。 两人哭了好一会儿,姜姝仪才堪堪止住,带着哭腔对他道:“你骂你祖父祖母几句,本宫就让你和舅舅拜祭!” 顾翰清哭着犹豫了会儿,最终还是摇头:“娘,娘娘恕罪......祖父祖母对我很好,我没有资格说他们的不是,但他们对不起姑母,表姐怎么骂都合情合理,表姐骂吧!” 姜姝仪气得朝他腿上踹了一脚。 顾翰清泪流满面,仰着头逆来顺受:“只要表姐允父亲病愈后来拜祭,怎么打我都行!” 姜姝仪恼恨得又踹了他两脚,看他都乖乖受着,终究是不忍了,拭去眼泪后弯腰搀扶他。 这应该是她姨娘不讨厌的遗物之一...... 顾翰清起身,两个人泪眼朦胧的对视,都在隔着对方看血脉相连的亲人。 “姜姝仪。” 一道沉沉的嗓音突然传来,打断了两人的相视。 姜姝仪连忙循声看去,见裴琰不知何时来了,正站在不远处,神色冷沉地看着她,以及她的手。 姜姝仪还搀着顾翰清。 她生怕裴琰吃醋,赶紧撒开手,而后快步走向他,要去抱他的胳膊。 裴琰避开了,眸光寒凉地看了她的手一眼:“脏,洗过再碰我。” 姜姝仪顿时僵住:“什么?” 她抬起的手停滞在半空,满脸受伤和不可置信:“我脏?” 连问都不问怎么回事,就这么侮辱她? “你摸过的东西脏。” 裴琰不知她有什么资格委屈,可看着她破碎的眼神,以及刚刚还对着别人哭得红润的眼,心中戾气横生的同时,还是不忍故意用话伤她的心。 裴琰说完,抓着姜姝仪的手,从她怀中取出帕子,擦那根根葱白细腻的手指。 姜姝仪知道他没有骂自己,心里好受了些,但被擦得有些疼,便忙用还残余些许哭腔的声音解释:“那是我表弟,我姨娘的亲侄儿,不信你问程福......” 裴琰没有说话,仍旧擦着她的手指,直到程福上前,把姜姝仪与那位疑似登徒子的男子的对话一一禀告。 裴琰听完,才稍稍放松了力道,最后擦了两下姜姝仪的手背,将帕子扔了。 “他说是你表弟,你便信吗?” 他垂眸看着姜姝仪,质问教训:“你母亲姓顾,只要有心,稍加打听就能知道,你就不怕他是别有用心之人,想趁机对你不利吗?” 姜姝仪想说有程福和暗处的暗卫在,表弟能对她不利什么?还没开口,顾翰清便过来了,一脸懵怔地问。 “请......请问阁下是什么人?” 表姐进宫了,是皇妃,什么男子敢对表姐这样?看其气度龙章凤姿,倒像是天潢贵胄,可陛下是出了名的勤政贤明,怎么会舍下日理万机,陪姐姐出宫拜祭姑母?莫不是侍卫,或是哪个王爷...... 顾翰清脑中瞬间闪过许多种诛九族的想法,只觉得脖子发凉。 也是此时,他才想起问:“表姐,您是大表姐还是二表姐?” 两个表姐好像都入宫了...... 姜姝仪被裴琰强硬地按入怀中,还不忘扭头告诉他:“你二表姐才死不久。” 顾翰清顿时如遭雷击,他神情痛苦,摇摇欲坠:“怎会如此,怎会如此啊......父亲知道了,该何等伤心啊!” 姜姝仪可就不乐意听这个了,想反驳他两句,却被裴琰按着后脑,只能被迫把脸埋进他胸膛。 裴琰冷冷地看着顾翰清,仿佛在看一个死人。 顾翰清本来还沉浸在悲伤里,脑袋上再次传来凉意,他若有所觉地抬头看去,被那人模狗样男人的眼神吓了一跳。 “阁下到底是何人?” 顾翰清问完,见对方没有搭理自己的意思,咬了咬牙,硬着头皮提醒:“阁下做出这种事之前,不想想自己的九族吗?” 裴琰冷冷嗤笑了一声。 姜姝仪还是第一次听裴琰发出这种动静,忍不住抬头看他,却只看到弧度完美的下颌轮廓。 “姜姝仪,听到了没有,他在指桑骂槐,说你没有顾及他的性命。” 裴琰语调不紧不慢:“他怕被你连累,如今说不定在心里骂你。” 姜姝仪想回头看看真的假的,结果又被按住头。 “阁下休要胡说!” 顾翰清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气得手有些发抖,顾及着被人发现是灭顶之灾,又不得不压低声音:“我,我不怕被连累,我是恨你这种只顾一时快活,明知一朝事发,会连累的我姐姐和你自己亲族尽丧,却还是执意勾引我姐姐的人!” 裴琰睥睨着他,轻抚着姜姝仪的脊背:“可惜,是你姐姐先招惹的我。” 顾翰清不信!! “当今陛下仁慈贤明,面如冠玉,这是天下皆知之事,我姐姐岂会舍美玉而拾粪草,定是你勾引在先,你无耻,卑鄙,令人发指!” 顾翰清已经把能想到所有骂人最狠的词骂出来了,脸气的通红,却见那不要脸的男人听完后顿了顿,而后愉悦地笑了声。 顾翰清快气得晕厥过去了。 裴琰眉眼噙着笑意,低头对姜姝仪温柔地哄:“阿姝,你告诉他,是谁先招惹的谁?” 姜姝仪感觉到按着自己后脑的手掌松开了,连忙回头,蹙眉呵斥顾翰清:“是我引诱的他,你别胡说惹他不高兴!” ------------ 第115章 夫君能说话呀 顾翰清的心彻底凉透了。 他看着眼前这无耻的男人,生了张英俊无俦的脸,确实是不用说话,就能勾引得无辜女子动心。 “姐姐......” 顾翰清不知该说什么,最终只能惨然认命道:“你,你行事要小心,千万不要被陛下发觉,否则就万劫不复了啊。” 姜姝仪自然是听出他误会了,但看裴琰因这误会心情好了不少,便没有实言,继续逗小表弟:“放心吧,我们隐秘着呢,陛下对我不好,整日让我独守空殿,我这般做,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啊。” 她到最后,语气幽怨起来,虽然看着顾翰清,可抱着裴琰的腰的手,却在后面轻轻戳点。 裴琰不知她怎就想成这样 ,明明算上今天才十日而已。 唇角轻轻上扬了一下,瞥见顾翰清的一瞬又绷直。 顾翰清头脑都嗡嗡的。 他还没有娶妻,之前一心功名,勤于读书,并没有留心于男女之事。 所以姐姐说的这些,他实在难以理解。 裴琰不愿再看见这个傻头傻脑的东西,睨了程守忠一眼,程守忠会意,立刻带着观中道士撵人。 顾翰清被道士推搡着往外走,还不忘道低声焦急道:“姐姐,姐姐你三思啊,此人面相诡诈,不是可堪托付之人,还是回归正途的好!” 裴琰面色沉了下去。 姜姝仪憋不住,埋在裴琰怀中笑得双肩颤抖,鬓间珠花晃动个不停。 等笑了许久都没动静,才觉出气氛不太对。 她抬头,看裴琰面无表情,无喜无怒地看着不远处的屋檐。 程守忠等人都不敢出声,通通低着头。 姜姝仪知道这是生气了,犹豫片刻,猛地将他抱得更紧,满脸惊讶探究:“哎呀,夫君怎么啦?为何摆个冷脸给你的夫人瞧呀?” 裴琰不说话。 姜姝仪晃他:“夫君夫君,你说句话呀,刚才不还对妾身温声细语吗?怎么弟弟一走,您就不理妾身了呀?” 裴琰听见弟弟二字,眸中浮现寒色,冷声:“道观是修行清净之地,你不要这般作态,松开。” 姜姝仪盯着他的脸看了会儿,竟然果真松开了,还轻哼一声。 程守忠简直想跪下求娘娘再继续哄哄陛下吧! 偷眼一瞧,陛下的脸色果然从多云变成风雨欲来了。 裴琰最终还是没在姜姝仪的生母这里说她什么。 待上了马车,也是各坐一头,一言不发。 车厢内的气氛冷沉压抑,裴琰就那么端坐着,既不看书,也不看姜姝仪。 姜姝仪亦是不甘示弱地看向车窗,准确的说是车帘上的云鹤绣纹,就是不看他。 她这会儿是故意让裴琰生气的。 自大病初愈后,这段时日他看向自己时,总是用那种温柔纵容,又暗藏悲凉的眼神,好像在呵护一个碎过的瓷娃娃,实在是让人受不了。 原本想着哄他高兴,可实在太难了,估计任凭她怎么哄,裴琰都会温柔地看着她,含笑摸摸她的头,然后眼底继续悲凉。 刚才的事给了姜姝仪灵感。 倒是可以狠狠气他一遭,让他发泄出来,说不定就能变回原本的性情了。 马车远离道观,行驶到街道上时,暂时停了下来。 未几,程守忠轻敲车壁,小心翼翼地询问:“爷,接下来要去哪里?” 姜姝仪看向裴琰。 裴琰不看她,仍旧一言不发。 空气安静了许久后,姜姝仪都能想象出程守忠在外面焦头烂额,既崩溃又不敢继续问的样子。 她辛苦地忍住没有笑出来,板着脸道:“去绸缎庄,我要买针线布料。” “宫中有造办处。” 裴琰淡淡的声音传来,姜姝仪惊奇地看了他一眼,故意道:“夫君在这儿呀,妾身刚才还以为是座雕塑呢。” 裴琰瞥她一眼,别开脸。 外头的程守忠支棱着耳朵,再也没听到下文,只能心惊胆颤地做主去绸缎庄。 到了地方,姜姝仪自己下马车,没搭理裴琰,自顾自去逛了。 这座绸缎庄是京城最大的,里面料子多,花样奇巧,价钱自然也是最贵的,因此在里面挑选的人多是衣着华贵的官家夫人和小姐。 本朝对女子的约束没有那么严苛,除了个别迂腐之人遵守前朝让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规矩外,其余稍正常些的都不限制女眷外出。 姜姝仪先被一楼琳琅满目的绸缎吸引了了目光,店家很会摆放,鲜艳的色彩连在一起让人眼前明耀,忍不住就驻足细看。 色彩和纹样倒是极好看,只是伸手一摸,就觉得还是有些糙了,曾经裴琰让她穿的宫女衣裳都比这软滑舒适些。 姜姝仪又实在舍不得这颜色,便喊芳初:“你摸摸看这料子能不能上身,若能上身,我便选几匹喜欢的颜色给你做衣裳,你穿上在我眼前走来走去,我看着也高兴。” 芳初摸了摸,笑道:“这么好的料子,奴婢进府前摸都摸不着呢,就多谢夫人赏赐了!” 姜姝仪便兴致勃勃地挑起来,喜欢就要了,连价钱也不问。 伙计见这是个大买家,连忙凑了过来推荐,又引着她上二楼,看更贵的。 姜姝仪先买了适合女子穿着的,又开始挑适合男子的。 宝蓝,深紫,大红......程守忠越看娘娘选的颜色越不对劲儿,忍不住低声提醒:“夫人,咱们爷恐怕不喜欢这么艳的颜色。” 姜姝仪不理他,又选了一匹墨绿绣鹦鹉的衣料给伙计拿着。 程守忠头皮发麻,简直不敢想象陛下看到这些东西后的神情! “这匹衣料是我先看中的,还请姐姐不要夺人所爱。” 耳边响起女子柔柔婉婉的声音,姜姝仪还以为是对自己说的,扭头一看,是身后另一对儿女子。 她们在争一匹藕荷色鸳鸯暗纹的料子。 姜姝仪眼前一亮,既是因为那料子是她喜欢的颜色样式,也是因为想看热闹。 那原本正摸着衣料的女子似是不想理会,吩咐侍女抱起绸缎就要走。 黄衣女子却挡住她,嗓音娇婉依旧:“姐姐,你走可以,这绸缎还请留下,章郎三日前就相中了,要买给我呢,不信姐姐问这里的伙计。” 正陪着青衣女子逛的伙计只得讪讪解释:“郡主,这位姑娘前几日确实和章郎君来逛过,相中了这料子,但因为没带够银钱,所以没有买走,章郎君让小的留着,但因这料子珍贵,并不愁卖,所以小的未曾应允,如今先来者得,该是郡主的。” 姜姝仪听他称呼郡主,仔细盯着青衣女子看了会儿,才隐隐约约认出来,这是卫国大长公主的长女,曾在宴席上有过几面之缘的宁安郡主。 好像听说过她因镇国公世子要纳一青楼女子入府的事,与其和离,还带走了七岁的女儿。 ------------ 第116章 夫人,银子在爷那里 黄衣女子听了伙计的话,顿时生气了,指着他道:“你这狗眼看人低的东西,当章郎买不起吗?我今日可是带足了银子来的!” 伙计不太想搭理她,满京城都知道章郎君因执意纳青楼女子一事,被废去了世子的身份,镇国公也把他撵出家门,说要断绝父子之情。 如今眼看着连布料钱都要分两回凑,如何能跟郡主比。 “郡主若要的话,请跟小的来这边结账。” 伙计想招呼着郡主走,黄衣女子却气急败坏了,再次堵住他们的去路,怒气冲冲:“郡主都和离了,还要这鸳鸯纹样的布料做什么?你分明是心里还惦记着章郎,这段日子故作姿态欲拒还迎,就是为了逼迫章郎听你的话,撵我离开他身边!” 芳初默默把看热闹看得专注的娘娘往一旁拉了拉,免得这俩人打起来,波及到娘娘。 宁安郡主显然不是第一次面对这种无理取闹了,也不动怒,淡然地问黄衣女子:“这些话是他对你说的吧?” 不等对方回答,她轻笑了声:“自和离那日起,我与他便恩断义绝,连提起他的名字都嫌脏,是他三番五次来我府前骚扰,总觉得我对他尚有余情,也不知是哪来的脸。” 宁安郡主说完就要走,黄衣女子却不依不饶,左右环顾了一圈,见有人往这边看,便一把抓住郡主的衣裳,跪坐到地上,哭天抢地的闹起来:“来人啊!都看看啊!郡主仗势欺人,强抢民女的东西,还说要民女的命啊!” 宁安郡主只带了一个侍女进来逛铺子,主仆两人一时竟没能掰开她,在周围人的注视议论下,有些狼狈。 姜姝仪听了全程,此刻看不过眼,吩咐程守忠:“你去,替郡主拉开那个信口雌黄的女子!” 程守忠不想管这种闲事,可娘娘义愤填膺上了头,他只能上前拉人。 程守忠虽不如程福那样是暗卫出身,但也身怀几分武艺,拉开一个弱女子绰绰有余。 黄衣女子跌坐在地,愈发哭闹起来,嚎道:“没天理了啊!光天化日之下之下,郡主欺负民女啊,还要让别的男人来毁民女清白!皇亲国戚就能这么作践人吗?民女要去告御状,要去求当今陛下做主啊!” 程守忠还是自阉了后,头一次被当成个男人。 姜姝仪还从未见过这么泼皮的人,气得咬牙切齿:“芳初,去外头叫暗——叫护卫进来,把这个人捆成粽子,丢给那个没了世子之位的章什么玩意儿去!” 芳初知道不能为这种小事动用暗卫 ,但眼前的情况,不处置好娘娘肯定是不愿意的。 她立刻冷下脸,对旁边仿佛事不关己的几个伙计道:“你们是店家,眼看着有人闹事,就这么不管不顾吗?” 伙计是两头都不想得罪,纵然章郎君已经不是世子了,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这个平头百姓能不招惹也不想招惹,有人出头自然是最好。 可如今被点到了,就不得不管事了。 他们正想互相推诿,芳初又道:“你们若还容她在这儿闹,败了我们夫人的兴致,那我们刚才选的布匹可就都不要了!” 到手的银子要飞,伙计们一下来了精神,再也不推诿了,争先恐后地过去驱逐那黄衣女子离开。 姜姝仪听她下楼前还哭嚷着要告御状,忍不住向前追了两步:“你告啊,你不告我看不起你!我等着你告!” 芳初生怕娘娘一气之下说漏嘴,赶紧拽住娘娘的袖子。 “夫人不该为了我招惹这女子的。” 姜姝仪气愤回头,见是宁安郡主在跟她说话,对方的神色有些头疼:“我有公主府庇护,她除了恶心我,做不了什么,可夫人若被惦记上了,只怕会有大麻烦,她很能闹事的,万一牛皮糖似的闹上你家门,你的夫君可能会为此生你的气。” 宁安郡主唯恐这个女子会和自己一样,因为一些莫须有的事被丈夫迁怒厌弃,若对方再没有娘家依靠,只怕会活不下去,所以说完后,她从衣带上解下一块玫瑰玉佩给姜姝仪。 “你拿着这个吧,我是卫国长公主的女儿宁安郡主,你若因此有了难事,可拿着它来公主府找我。” 姜姝仪自然没接那玉佩。 她微微睁大眼问宁安郡主:“郡主不认得我吗?” 近十次宫宴呢,她都认出对方来了! 宁安郡主闻言看向她脸,良久,皱了皱眉:“……不认得,我向来记不太清人的样貌,需要好几次才能眼熟,夫人是见过我吗?” 姜姝仪看她不似作假的样子,又稀奇又好笑:“见过,见过好多次呢,只是上次宫里赏花宴,我好像没见到郡主去。” 宁安郡主没想到她连宫里的赏花宴都能去,那便是娘家夫家官职不低了。 “上次我的孩儿生病,我实在无心进宫,便只有母亲去了,不知夫人名姓,夫婿在何处高就?我回府便遣人送份厚礼过去,以谢夫人今日为我解围。” 姜姝仪连连说不用,然后指一指那藕荷色的衣料,眸光晶亮地问她:“郡主,你很喜欢这匹衣料吗?” 宁安郡主看看那衣料,又看她两眼,明白了。 “不是很喜欢,夫人若想要便拿去吧。” 姜姝仪立刻就欢欢喜喜地让伙计把这匹也带上了。 要选的都差不多了,她正好和宁安郡主一起去结算银钱。 宁安郡主没问出她的身份,猜想她可能是偷溜出来的,不想被人得知,便道:“夫人既不愿透露贵邸,不如我为夫人付了这次的银子吧,权当是谢礼了。” 姜姝仪笑着拒绝她的好意:“小事而已,方才那匹绸缎已经是郡主有意相让了,哪里还用得着再谢。” 宁安郡主便没再说什么,伙计很快算好账,布料一十七匹,共计白银一百三十五两。 姜姝仪催促干站着的程守忠:“愣着干什么?拿银子付账啊。” 程守忠仿佛才回神,轻咳了声,瞅一眼外面的马车,略带心虚道:“回夫人,银子在爷那里,得您去要。” 姜姝仪顺着他的视线看向那马车,紧闭的车门,车帘纹丝不动,可以想象里头那个人在方才等她的时候,是如何端坐不动,浑身丝丝冒凉气的。 要去服个软吗? 不成,还没气到火候呢。 姜姝仪笑着看向宁安郡主:“郡主,您刚才说的谢礼还作数吗?” ------------ 第117章 你非要朕现在收拾你吗? 看着伙计将绸缎布匹搬进后面一辆马车,又与慷慨解囊的宁安郡主道过谢后,姜姝仪才回到裴琰与她的马车上。 裴琰撑着额角,倚在车壁上闭目安歇,不知睡着了没有。 姜姝仪板下脸,学着他不高兴的样子,冷淡着声音问:“陛下还有要游玩的地方吗?若没有,臣妾就吩咐回宫了。” 连夫君都不叫了。 裴琰缓缓睁开眼,看着她。 刚才在车厢内,还听见她欢声笑语的与宁安郡主迎来送往,如今却是这副脸色。 “朕今日是陪你出来的,为了你高兴。” 裴琰说完,重新闭上眼:“你不愿逛了,回宫就是。” 姜姝仪觉得有点不对劲儿。 她是想气他,让他发一通脾气,然后变回正常的模样,可现在怎么感觉裴琰像是先服软了? 姜姝仪忍不住,在裴琰下首落坐后,出声试探:“只要臣妾高兴,去哪儿都行?” 裴琰轻轻“嗯”了声。 “那臣妾想去找表弟!刚才被陛下打断,很多亲热话都没说呢!” 姜姝仪说完,等着裴琰反应,良久没听见他说话,正惊讶于这么刺激都无用时,他倏然睁开眼。 那双狭长的凤眸中汹涌着幽冷之色,直直地看过来,姜姝仪竟在一瞬间感觉到了危险,想要逃跑。 “你非要朕现在收拾你吗?” 冷淡的质问砸过来,姜姝仪立刻傻眼了。 什么什么什么。 裴琰那么文雅温润的人,怎么会说出收拾这种词啊? 要说也得用“罚”,用“算账”啊! 等她回过神的时候,马车已经在裴琰的吩咐下启程回宫了。 姜姝仪咽了咽喉咙,看向又一次闭目的裴琰,识趣地没再说话。 * 待回到乾清宫,程守忠请示姜姝仪买来的那些绸缎如何安排。 姜姝仪瞅瞅在案前翻阅奏折的裴琰,好像又不生气了,收拾不收拾的事也不提了。 她犹豫片刻,壮起了胆子,对程守忠道:“把那几匹男子用的衣料每样裁出来一半,本宫要赠予表弟,只是现在还不知他住在何处,就先留着,另一半没什么用,且顺便给陛下裁做衣裳吧,正好本宫还没见过陛下穿艳色,想瞧瞧。” 毫不夸张的说,程守忠差点当场死过去。 他双腿发软,几乎没胆子抬头去看陛下。 先给表弟,剩下的没什么用,顺便给陛下...... 完了,全完了,娘娘今儿个该不会是失心疯了吧! 姜姝仪倒是一直觑着裴琰。 他面色云淡风轻,仿佛没听见这些大逆不道之言,也没有如马车上那般吓唬他。 程守忠不敢吭声,姜姝仪也知道自己吩咐的话有多荒唐,轻咳一声,“理直气壮”问裴琰:“陛下,可以吗?” 裴琰批着奏折,一本,摞去右边,两本,也摞过去,良久,心平气和地应了声:“可以。” 不等姜姝仪和程守忠震惊,裴琰又道:“去查一查,那顾翰清住在何处,今日所说是不是实话,若不是实话,直接以欺君之罪当场格杀,若是实话,就让他进宫来领贵妃的赏赐。” 他太过平静了,让姜姝仪有些满头雾水,那厢程守忠却已经看出主子的认真,领命下去了。 姜姝仪在原地懵然片刻,快步走到裴琰身边,弯腰,探究地看着他的脸:“陛下这么大方吗?不吃醋了吗?” 裴琰没有回答她的话,只吩咐:“去沐浴,到寝殿等朕。” 姜姝仪凑到他耳边,小声意味深长地问:“陛下是要收拾臣妾吗?” 她故意咬重收拾二字,挑衅意味满满。 裴琰因为她重病一事,对床笫之欢有了些阴影,即便她已经彻底痊愈了,这几日也不肯碰她。 这也是姜姝仪觉得压抑的原因之一,不破不立,她今日就要治了裴琰这心病! 裴琰这次倒是应了,轻“嗯”一声后道:“去吧,等着。” 姜姝仪深吸一口气,压抑着激动,故意幽怨地瞥他一眼,留下一句“臣妾才不信”,而后款款去了御池。 借着沐浴的功夫,姜姝仪向玉珠说了今日冒出来的表弟,玉珠是从姜家跟来的,听得也是一愣一愣,而后又有些感慨:“怕是姨娘担心姜答应一走,娘娘在世间再没有至亲了,才送了表少爷来。” 姜姝仪被这句话惹得瞬间落了泪,玉珠连忙哄:“都是奴婢不会说话,惹娘娘伤心了。” 待小哭一场,再沐浴过后,姜姝仪披散着半湿的头发从御池出来时,裴琰还在处理奏折。 但眼看是快处理完了,左手边只剩下两三本。 姜姝仪瞥他一眼,轻哼一声,带着玉珠去内殿了。 芳初回宫后闹起了肚子,没有过来伺候,姜姝仪和玉珠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姨娘和表弟,不知过了多久,姜姝仪已然犯困,躺在床榻上昏昏欲睡时,忽觉脚腕一凉。 她瞬间清醒了,睁开眼看过去。 裴琰不知何时过来的,正坐在床尾,手中拿着一副金镣铐,一端锁在床尾的雕花栏柱上,另一端已经锁住了她纤白的脚踝。 姜姝仪想抽回脚,却被栏柱牵制着,根本收不回来。 她立刻看向裴琰,不解地问:“陛下这是做什么?” 裴琰没说什么,把她的另一只脚也依法炮制,锁在了另一根床柱上。 姜姝仪想起了裴琰说的那个梦。 她跟西阗国君跑了,他便把她锁起来惩罚..... 她感觉有那么一点点玩砸了。 “陛下陛下,臣妾错了!臣妾方才是故意那么说的,只是为了气陛下,不是真的要给表弟啊!” 姜姝仪果断决定认错,坐起来往裴琰身边蹭,哭丧着张脸。 她只是想让裴琰生气后变得生机勃勃,不是想让他丧心病狂啊! “你如今说一句话,顾翰清稍后就会多挨一刀。” 裴琰语气平缓,一如方才同意她将衣料给表弟时的云淡风轻。 表弟挨刀姜姝仪也得说! “那衣料真是给陛下买的啊!我若要给表弟,买了料子根本不用带回宫,只放在绸缎庄,让人打听了表弟的住处,告诉他去取就是了!” 姜姝仪嚎完,裴琰拉过她的手,她才松口气,觉得这是听进去了,结果下一刻,裴琰就拿出不知何时从她腰上抽下来的衣带,慢条斯理地将她一双手腕绑在一起,并打了个死结。 ------------ 第118章 朕早就说过,朕不是仁君 姜姝仪看看自己金灿灿的脚踝,再看看被简陋绑起来的手,只有一个想法。 “......陛下是不是就打了两个金铐,本来该手上一个脚上一个,可陛下都用在脚上,手上就没得用了?” 裴琰面无表情地看向她。 姜姝仪立刻再次哭丧起脸,呜呜咽咽示弱:“不敢了真的不敢了!臣妾是为了陛下啊,陛下这几日总是兴致不高,臣妾就想借着表弟一事,激陛下起些兴致,臣妾怎么可能把表弟看得重过陛下,陛下是臣妾如今在世上最重要的人!” 裴琰沉默片刻,眸色清淡地看向她的手腕:“是打少了,应该四个,每只手足都一个。” 怎么还听一半不听一半啊! 姜姝仪脚踝被锁了,上半身还能动,往裴琰身上挪蹭,待坐到他腿上后,用绑在一起的双手笨拙地抓住他的衣袖,撒娇摇了摇。 “陛下,陛下,臣妾真的错了,解开吧,解开好不好?” 裴琰置若罔闻,语气温和:“朕知你觉得这几日受了冷落,朕现在也想完你心愿,但是不成,朕心中尚有郁气,对你做什么恐怕会伤了你,需得等等,一会儿当着你的面,刮了那顾翰清,朕心中的气出了,再抚慰你,好不好?” 好个大头鬼! 姜姝仪连忙钻进他怀里,半真半假的哭哼:“不好不好,陛下,不,夫君!夫君不能这么吓唬你娘子,你娘子身娇体弱,会吓坏的!” “没有吓你,朕真的让慎刑司的人来了,东西也已准备好,一会儿就在窗外行刑,朕与你都可以看着,还不必弄脏了殿内地方。” 裴琰语气仍旧温柔,还轻轻拍着姜姝仪的后背,跟她解释:“把你锁起来不是罚你,只是怕你心疼,出去拦着行刑。” 姜姝仪抬头,看见裴琰认真的神色,总算后知后觉,发现他好像并非在跟她玩闹了。 裴琰低头,对上她不可置信,掺杂着些许惊惶的眼神,笑了声:“朕早就说过,你对朕期望过高了,总觉得朕是个明君,不会滥杀无辜,朕跟你说了多少次朕不是,你嘴上说信了,接受了,心底里还当朕是个大善人。” “朕今日就让你瞧瞧,你嫁的,到底是什么人。” 姜姝仪一时无言,脑海中拼命告诉自己要冷静冷静,不然可就真坑死表弟了。 听裴琰方才的话,是不舍得动她分毫的,所以才会把气怒都发泄在顾翰清身上。 可裴琰到底在生什么气啊,她都解释了! 姜姝仪想不出来,决定哭。 她把头埋进裴琰怀中,放声大哭道:“陛下,陛下不能这样啊!表弟对我而言,就是姨娘留下的遗物,你不能杀他!” 裴琰听她哭得很假,但还是揉着她的发顶轻哄:“你舅舅不是还活着吗?让他再多生几个遗物就是了。” 姜姝仪哭得更大声。 裴琰若有所思:“朕一会儿得把你的嘴也堵起来,否则你肯定会真的这么哭,哭坏了嗓子如何是好。” 姜姝仪哭声戛然而止。 她顿了许久,抬起头,满眼难过哀伤地看着裴琰。 裴琰将她蹭乱的鬓发别到耳后:“换招数也无用,夫人。” 姜姝仪没再装哭,缓声问他:“陛下还记得梦里最后的结局吗?” 裴琰的手顿了顿,继而收回:“什么梦,朕早已不记得了。” 姜姝仪知道他没忘:“就是那个陛下当着臣妾的面刮了西阗国君,又把臣妾锁起来的梦,在梦里,臣妾最后厌恶陛下了,陛下因此很伤心,所以醒来决定此生都不会这么对臣妾,陛下忘了吗?” 裴琰双眸似沉渊,凝视着姜姝仪:“所以朕没有打算一直那么锁着你,朕只锁你片刻,等处置了顾翰清,便放开你。” 姜姝仪也看着他,抿了抿唇:“可臣妾不在乎西阗国君被刮,却会在乎血脉相连的亲人被刮,陛下做了比锁臣妾更让臣妾难以接受的事。” “血脉相连?” 裴琰冷笑了声,别开脸:“果然,什么都抵不上血亲,你之前说不在乎裴煜的话都是假的。” 姜姝仪不知道怎么跳到裴煜身上去的,她都快忘了还有个儿子了。 她把话题拉回来,轻声:“陛下,臣妾最在乎陛下,如果有山匪抓住您和表弟,臣妾只能救一个,肯定毫不犹豫的救陛下,但陛下您不能杀表弟啊,您一杀他,就算臣妾本来不在乎他,也会因为对他,对姨娘,对舅舅的愧疚,把他在心中变得越来越重,成为与陛下的隔阂。” 姜姝仪看裴琰又不说话了,心里觉得有希望,连忙乘胜追击:“臣妾最近看的话本子,里面的女角儿便是对跨马游街的探花郎一见钟情,结果她的青梅竹马吃醋,杀了探花郎,女角儿因此把探花郎视为不可再得的皎洁白月光,耿耿于怀,不肯再婚配,在得知是竹马杀的后,两人彻底决裂......” 这是胡编乱造的,姜姝仪最近话本子看得多,张口就能编出一个。 裴琰默然了许久,忽然想通了什么,抬起头看着姜姝仪:“可是在这本书里,最后和这女子一对的定然只会是青梅竹马,那探花郎就算再如何皎洁无瑕,也已经死透了,争不过活着的人。” 姜姝仪一噎,倒没想到这茬,赶紧找补:“可,可是这是个坏结局呀,最后两人没在一起,女角儿是个正直之人,接受不了竹马如此,又不舍得把竹马告上官府,在长久的煎熬下,最终选择在探花郎的坟前自尽谢罪了......” 裴琰眉目阴沉了下来:“谁写的?” 姜姝仪紧张:“陛下要做什么?” 裴琰:“朕觉得她有大才,召来御前奖赏一二。” 姜姝仪:...... “陛下,陛下懂臣妾的意思吗?臣妾今日所做的一切都是因为在乎陛下,与表弟没半分关系,陛下不要让他成为臣妾与您的隔阂,让臣妾看见陛下,就想起因为自己的任性,害死了一条无辜性命,好不好?” 姜姝仪从前一直觉得裴琰仁慈,自己德行败坏,没想到有生之年,还有劝裴琰不要杀人害命的一日。 ------------ 第119章 一夜未眠 裴琰没有说听不听姜姝仪的话。 他不知出去做什么了,把姜姝仪一个人孤零零的扔在床榻上,手脚都被束缚着,不能动弹,只能等他回来。 姜姝仪心里还有些不安,便冲外喊玉珠。 喊了半天都没人,她放弃了,估计是裴琰把能帮她的人撵走了。 她倒回床上继续发呆。 裴琰不能是出去做坏事了吧?按他的性子,做坏事也不会背着她,大概会拉她一起看,所以是听进去了,出去思考思考? 想着想着姜姝仪就困了,白日跑了一天,好不容易打个盹儿,又被裴琰弄醒折腾了这一番。 姜姝仪再次睡醒的时候,殿内已经烛火通明,窗棂外是漆黑的天色。 她揉了揉眼,放下手时才恍然发觉,手上的衣带没有了。 赶紧坐起来看脚,也没有镣铐了,身上还搭着条薄薄的被衾,在夏日不至于太热,又不会在梦中着凉。 姜姝仪赶紧下了床榻。 她先去推开窗,查看外头死人了没有,然而外面乌漆麻黑的,只有宫灯在散发着微弱的光,实在看不清什么。 迎面吹拂的夜风带来独属乾清宫的花草香,并没有血腥气。 姜姝仪小松一口气,阖上窗子,快步走去外殿。 裴琰正坐在罗汉榻上看书。 不是经史子集,文人诗文,而是她的那些话本子。 她前段时日病中无聊,裴琰遣人出宫采买了许多闲书回来,几乎装满了整整一个箱笼,供她消遣。 那些书如今就堆放在罗汉榻上,裴琰一本本的翻看着,每本都是瞧两页,就放去一边,又拿起下一本,仍是如此。 姜姝仪有一些不太好的预感。 她快速小跑上前,把他手中正在看的书扔到一旁,然后坐到他腿上,抱住他的脖子,眸光晶亮地问:“陛下陛下,您不绑臣妾了吗?” 正在找书的裴琰只得与她对视。 沉默良久,在眼看着姜姝仪有些发慌时,裴琰揉捏着她的手腕,语气平淡道:“朕已经派人去查问了,很快就能知道顾翰清是不是说谎,若他并非你表弟,便是蓄意欺骗,心怀不轨之徒,届时朕取他性命,你也不用愧疚。” 姜姝仪想说不用查,都说外甥像舅,顾翰清长得却是像姑姑,做某些神态时,眉眼与姨娘颇为相似。 “若是真的,等你舅舅祭奠过你母亲后,朕会赏他白银五千两,让他返回原籍,以后都不许进京。” 姜姝仪茫然地歪了歪头:“怎么是真的也要撵走呀?” 裴琰垂眸看着她:“今日朕与你本该好好游玩,让你高兴,可因为他,我们闹了别扭,朕险些......” 险些做出覆水难收之事,让他们为不相干之人生出隔阂。 这些话他没说,只是绷直了唇线。 姜姝仪感觉出他好像又要开始不高兴了,连忙抱住他的腰,着急地哄:“陛下别难过,都怪臣妾!臣妾不该故意惹陛下生气的,以后再也不这样了,让那什么劳什子表弟到天边去,臣妾再也不要见了!” 裴琰听她这么说顾翰清,面色和缓了不少。 等估摸着姜姝仪大概抱够了,他才低头道:“松开吧,朕有东西给你。” 姜姝仪立刻松开手,巴巴看着他。 “盯着朕做什么,没在朕身上。”裴琰抬手指了指不远处矮几上的小匣子,态度和缓:“自己去拿吧。” 匣子是宫里的物件,打开,里面是一个红色的小福袋,绣工针脚颇粗糙,一看就是宫外不值钱的东西。 就送她这个? 姜姝仪拿着小破福袋,不解又委屈地看向裴琰。 裴琰看她这副嫌弃的神情,面色顿时又有些不好了:“延庆观里,你要独自祭拜生母,央朕去给你求个平安符,不过你不记得也是寻常,本就是敷衍朕的说辞,见了表弟,就更把平安符的事抛之脑后了。” 姜姝仪听完,看着福袋的目光立刻就变成了满是珍惜喜爱。 “哎呀,竟然是陛下给臣妾求的,怪不得呢,这福袋虽然看着普通,仔细瞧,却有种与众不同,与臣妾心意相通的感觉,原来是因为有陛下的心意在里面啊。” 裴琰知道她是在矫揉造作,但还是没忍住愉悦了些。 “不可油嘴滑舌。” 他教训罢,想起什么,疑惑地问:“你说的那本探花郎早死的书在哪里?朕把你的书都翻完了,也不曾找到。” 姜姝仪:...... 能找到就见鬼了! 她眨眨眼,态度无所谓道:“可能,大概,臣妾也不知道放哪儿去了,陛下知道的,臣妾放东西向来就是随手一扔,那书看过许久了,早已不知被丢到哪里去,兴许不慎弄脏,被宫人扔掉了也未可知。” 裴琰定定地看着她。 姜姝仪心虚一瞬,又理直气壮地和他对视:“陛下怎么这么看臣妾? “你之前告诉朕,这是你最近看的话本子。” 裴琰看着姜姝仪懵了,似在努力回想究竟有没有编过这种话,顿时冷笑了声:“姜姝仪,你好能耐。” 姜姝仪咽了咽喉咙,装作听不懂:“什么能耐呀?臣妾可能说错了,那书确实是很早之前就看过的,陛下不信臣妾吗?哎!陛下怎么过来了,脸色还凶巴巴的,好吓人......” 等被裴琰打横抱进内殿,放到床榻上,凶狠地吻过来,她才停住了喋喋不休。 * 严刑逼供,姜姝仪终究是什么都交代了。 到最后她哭喊得嗓子沙哑,被喂了温水才好受些,眼角含泪睡过去,手中还不忘抓着那刑讯官的手。 裴琰垂眸看着她湿红的眼尾,餍足红润的脸颊,确认睡熟了,才将手轻轻抽出来。 而后他躺下,把姜姝仪抱入怀中,也没有灭满室的烛火,只时不时摸摸她的额头,看看她的脸色。 还好,这一夜都没有起烧。 等到天边微明,裴琰最后摸了一次她的额头,才彻底放下心,唤玉珠芳初进来服侍,自己更衣去上早朝。 姜姝仪翌日起来活蹦乱跳的。 因为终于饱餐一顿,她看裴琰极其顺眼,黏得他险些连奏折都批不成,可裴琰却和她截然相反,竟然罕见的在白日困倦,还舍下政务小憩了会儿。 ------------ 第120章 坐过来,朕就告诉你 顾翰清那边很快就被查了个底朝天。 他那日所说确实是实话,顾家祖父祖母五年前就相继病死了,在卖了女儿后又生下一个小女儿,可惜出生不久也夭折了,顾家如今就只剩姜姝仪的舅舅舅母,顾翰清,还有一个小表妹顾思荷。 舅母和表妹仍在原籍,只有舅舅顾诚和顾翰清入京寻亲。 顾诚如今还卧病在床,裴琰为了让他们快些离京,特允太医为其诊治。 王院判医术了得,半个月不到,顾诚就能下地行走,去祭拜了妹妹,又养了半个月,便已经彻底痊愈,请求入宫拜见姜姝仪。 是夜,裴琰在姜姝仪缠过来索要时,不紧不慢地说了这事,而后含着浅淡笑意,温声问她:“你要见吗?这次是辞行,大约你表弟也会来。” 姜姝仪仰头观察裴琰的面色,小心翼翼地试探:“如果陛下不高兴,臣妾就不见,只要陛下告诉舅舅,我很平安就好。” 裴琰倒没说高不高兴。 他双手平摊放在身侧,云淡风轻地道:“你可以见,只是见了他们后,要茹素斋戒一个月,你自己选吧。” 姜姝仪还趴在裴琰身上,听他这么说,连忙紧紧抱住他:“不见了不见了!有什么好见的!姨娘在世的时候他们没来,那便是没有缘分,横竖是他们对不起姨娘,又不是姨娘对不起他们,我干嘛非要管!” 她可不认为茹素就是简单的不吃荤食! 裴琰轻笑了一声,抬起手回抱住了她...... * 隔日,顾诚送了封信入宫。 姜姝仪拆开看后,有些疑惑,因为里面全是场面话,嘱咐她要勤谨侍君,贤良淑德,与人为善,这样妹妹在泉下有知,也会安心。 求见就为了说教她? 等裴琰回来,姜姝仪把信给他看,不高兴道:“陛下看看,臣妾当多了个亲人,结果是陛下多了个说客,我不勤谨,不贤德,我不配侍君!” 裴琰只扫了一眼,这封信在送到姜姝仪手上之前,他就看过。 顾诚回去酝酿一日,写了这封书信进来,其实才是对外甥女的真心实意。 他不知帝王为何不让外甥女与他相见,或许又听了顾翰清那个蠢货的话,唯恐是外甥女最近不得圣心,所以只敢写这些恭谨之言进来,希冀当今以仁孝治天下的陛下看见了,能稍稍感慨,因此怜悯善待外甥女一二。 反之,若顾诚想沾贵妃外甥女的光,大可净写些姜姝仪爱听的话。 姜姝仪心思简单,没看出她舅舅的心意,裴琰也不打算提点。 他不想让这些无关紧要之人分姜姝仪的心。 银子已经赏了,他也没有非要撵顾翰文离京,允了他在京城读书,等春闱落榜后再回去,也算是替姜姝仪了结这段亲缘。 裴琰放下书信,温柔地笑了笑:“你很配侍君,是舅舅和表兄不好,既然如此,不理他们就是了,还有,朕帮你打听过你姨娘的名字了,你想不想知道?” 姜姝仪立刻就把刚才的不快抛之脑后,连忙抓住裴琰的胳膊问:“什么?姨娘叫什么?” 裴琰却又吊起她的胃口来,缓步去了书桌后坐下,看着她不急不缓道:“坐过来,朕就告诉你。” 书桌四周没有其它椅凳,裴琰说的坐过来,就只有一个意思。 姜姝仪轻车熟路地坐到他的腿上去,然后用一双满是渴求的眸子看着他。 裴琰弯着唇,拿出一张空白纸张,砚台里的墨汁是现成的,他取出御笔蘸了蘸,递给姜姝仪。 姜姝仪不明所以,但还是接着了。 裴琰从后握住姜姝仪的手,在宣纸上落笔。 他带着她画了一支简单素雅的荷花。 姜姝仪猜测:“叫玉荷,清荷?还是单一个荷字?” 她觉得这样的名字也就勉强配得上姨娘吧。 “乡下人如何能想出这种名字。”裴琰失笑:“岳母之名,就是荷花二字。” 姜姝仪有些呆住了。 少顷,又想通了什么,怪不得,怪不得姨娘从来不提自己的名字,原来外祖父外祖母就是这么敷衍的! “所以不必在意名姓,名姓是父母所赐,未必是她所愿,岳母在世间若有执念,只能是你。” 姜姝仪回神,对裴琰眨眨眼:“陛下也会讲这种煽情的话呀?” 裴琰神色一本正经:“不是煽情,朕说的是实话,你与朕情投意合,和和美美,岳母在天有灵见了,自然放心。” 姜姝仪靠近他怀里,哼哼:“臣妾与陛下自然和美呀!当然了,得是陛下不变心,不会等臣妾年老色衰了,就厌弃不要臣妾!” 又是这般倒打一耙。 裴琰没说什么,只是等入夜,身体力行地教训了她。 * 天气渐热,眼看就要过端午了。 这种大节官员也会放假的,所以会把许多政务提前处置妥当,其中就少不了要上达天听的事,所以裴琰也忙起来 姜姝仪不是个贤妃,想黏人时还是照样,终究把裴琰闹烦了,吩咐芳初带她去御花园游玩,玩儿累了才许回来。 御花园姜姝仪转过千百遍了,很是无聊,便打算去荡秋千。 不巧的是秋千上有人,谨嫔正在被宫女推着,慢悠悠地荡着玩儿。 远处也有别的秋千,可姜姝仪才懒得费那个劲儿,径直上前,谨嫔经宫女提醒,扭头看见她,脸色立刻不好了,但又不得不下来行礼。 “嫔妾拜见贵妃娘娘。” 姜姝仪不理她,矜贵地吩咐芳初:“擦擦秋千的椅面,本宫要玩儿。” 芳初知道娘娘是故意气谨嫔,就笑着应下,拿出随身携带的帕子去擦了两下椅面。 谨嫔脸都气黑了。 什么意思?嫌她脏? 姜姝仪坐到秋千上,握上秋千索,准备荡时瞥了眼还拘着礼的谨嫔,语气疑惑:“你还不走?” “娘娘没免礼嫔妾怎敢起来!” 谨嫔实在没忍住,带着怒气说了最怂的话。 姜姝仪静静看着她。 近来她也是跟裴琰学到了精髓,有时候尊对卑,不用生气,就默默地盯着对方,也能让对方胆寒。 果然,谨嫔那一点怒气很快就没了,只能咬牙再怂:“嫔妾多谢贵妃娘娘。” ------------ 第121章 是谁知道她重生了 谨嫔起身准备离开,却又被姜姝仪叫住了。 “你的宫女手里拿的什么?” 谨嫔就知道姜贵妃要找茬! 她看看贴身宫女锦绣,锦绣连忙跪地,举起手中花篮:“是奴婢的错,奴婢不该擅折御花园的柳枝花朵,求贵妃娘娘恕罪!” 姜姝仪瞧着那花篮样式新鲜,便喊芳初:“你去,把花篮拿过来,让本宫瞧瞧。” 芳初应声上前,把东西从锦绣手中接过,回来交给娘娘。 姜姝仪也不荡秋千了,拿在手中左瞧右瞧,而后惊奇地看了眼锦绣:“你编的?” 锦绣正要应下,谨嫔便破罐子破摔,带着视死如归的气势看着姜姝仪道:“是嫔妾编的,娘娘要罚就罚吧!” 御花园的花草是皇家所有,按宫规是不能随意折取的,但实际上这条规矩并没什么约束力,宫里的太后皇后,或是宠妃高位妃,还是想折就折,想用就用。 谨嫔想,如果姜姝仪真要追究,她就把太后皇后薛妃都咬出来,有本事就全处置了! 姜姝仪不悦地打量着谨嫔,纠结许久,还是居高临下道:“你过来,教本宫编这个花篮,教会了今日的事就作罢,要是教不会,本宫便去陛下面前告状,说你故意损坏御花园。” 谨嫔瞪大眼看着姜姝仪,难以相信她竟然要把这种小事闹去陛下面前! 姜姝仪威胁地看着她:“你不想教?” 谨嫔后槽牙都要咬碎了,终究还是又一次认怂:“......教。” * 谨嫔没想到姜贵妃这么难教。 柔软的柳枝在她手里就像变成铁丝了似的,怎么弯折都不服帖。 若换成别人,谨嫔早就暴跳如雷了,可偏偏姜姝仪笨就算了,态度还不好,一见她有烦躁的苗头就冷冰冰地盯着她,把她盯得汗毛倒竖。 整整用了一个时辰,姜姝仪才编出一个勉强能看出篮子形状的东西。 她看了看一脸无言的谨嫔,也有些憋气,把篮子扔在了地上。 谨嫔很想幸灾乐祸又不敢,视线瞟向那四不像的篮子,眼尖地发现篮子下压着个红色的东西。 是姜贵妃刚才扔花篮时,从袖子里掉出来的。 像个香囊,漏出的一角上绣纹很是粗糙,一看就不是宫里的物件,也不是姜姝仪这种眼高于顶之人能看上的货色。 那这种玩意儿怎么会出现在她身上? 谨嫔一瞬间来了精神,自觉窥探了什么秘辛,连忙弯腰去把篮子下那红色的东西捡起来,拿在手中细看。 原来是个福袋。 “还给本宫。” 姜姝仪倒没在意,伸手问她要。 然而谨嫔不但没给,还往后退了两步。 姜姝仪瞪她:“你反了?” 谨嫔捏着福袋,目光狐疑中带着些许压抑不住的激动:“这是什么?还请娘娘告诉嫔妾,这里面放了什么东西?” 姜姝仪还没被这么冒犯过,冷下脸看一眼芳初,芳初会意,立刻上前,从谨嫔手中夺福袋。 谨嫔不防备被夺走了,立刻指着那福袋叫嚷起来:“那里面有字条,嫔妾摸着了!贵妃娘娘身上怎么会有这种宫外的东西!” 她叫得像只被拔了漂亮尾巴毛的大花鸡,姜姝仪冷笑了声,还没讽刺她,从芳初手中接过福袋后随便摸了摸,还真摸到有像字条的异物。 这福袋是缝上口的,自裴琰给她后,她就随身携带着,也没仔细摸索过。 姜姝仪也有些狐疑了,直接用力道扯开缝口,把里面的东西倒出来。 混合着香草叶的棉花中,竟真的有张窄窄的纸条,已经皱巴巴了。 她好奇地展开来看,上面竖着写了四个字。 两世为人。 轰隆—— 仿佛晴天霹雳,姜姝仪整个人立刻僵住了,明明是炎炎夏日,她却感觉到了一股从头至尾的凉意。 不是裴琰的字迹...... 是谁?是谁知道她重生了吗?放这个纸条又是什么用意? “是什么?究竟是什么?” 姜姝仪脑中短暂发嗡,被谨嫔的嘈杂声唤回神智。 谨嫔想看,但被芳初拦着,只能伸长脖子。 姜姝仪尽量冷静,慢悠悠将字条塞回去,而后嘲讽地笑了声,让自己语气和平常相似:“是啊,这宫外的东西怎么会在本宫身上呢?真是奇怪,不如谨嫔去陛下面前告本宫吧。” 谨嫔看她这副混不害怕的样子,也有些拿不准,但更不想轻易放过这个可能要挟姜姝仪的机会,于是咄咄追问:“娘娘不解释解释吗?” “你算什么东西,也要本宫给你解释。” 姜姝仪冷然看着她:“不过告诉你也无妨,这福袋是陛下送本宫的,你若不信,尽管来乾清宫告状,本宫恭候着。” 谨嫔也有些动摇了,别真是陛下送的吧? “谨嫔,你今日放肆至极,给本宫在此处跪着,天黑才许离开。” 谨嫔顿时愣住了,她只是问了几句而已啊! 姜姝仪没再与她多废话,踹了花篮一脚,起身带着芳初离开,只留下两个宫人看守着谨嫔。 芳初看出娘娘的面色很不好,心中隐隐觉得不对。 娘娘不是受委屈的性子,谨嫔敢惹娘娘生气,娘娘就会罚她罚到出了气。 可今日却好像不止是因为谨嫔,从拆开那福袋起,娘娘的情绪就不对了。 对芳初而言,贵妃娘娘现在就是祖宗,一颦一笑都要注意着,免得陛下问起时无可答言。 她便笑着问:“娘娘,那字条写了什么?是民间的俚语吗。” 姜姝仪紧紧握着福袋的手一僵,停顿片刻后,恍若无事道:“没什么,一句民间吉祥话罢了。” 芳初看了眼娘娘,没再问。 回到乾清宫,裴琰还未处理完政务。 姜姝仪径直走到他身边,轻轻扯他的衣袖。 裴琰语气无奈:“玩儿累了就去睡,不要再扰朕了。” 程守忠心说您不想看见娘娘,可以去御书房啊,分明就是离远了也不高兴,被黏太紧也不高兴,真难伺候。 姜姝仪轻哼了声,走到他身后,伸手去揉捏他的肩背:“知道陛下辛苦,臣妾不烦陛下了,帮陛下舒坦舒坦。” 裴琰有些意外。 姜姝仪已然捏起来了。 她没干过伺候人的活儿,手法很生疏,按得并不怎么舒服。 但裴琰并不介意这些,只要她暂且别闹腾就好。 他其实也并不想撵她走。 裴琰批阅着奏折,姜姝仪就像和面一样,揉捏着他的肩膀,在酝酿了许久后,才不经意般问起:“陛下上次送臣妾的福袋,是从何处得来的呀?” ------------ 第122章 不是巧合 “延庆观,你让朕去求的。” 裴琰只当她是捏得无聊了,没话找话,边下朱批,边态度认真地敷衍了一句。 姜姝仪深吸一口气,因忘了呼出来 ,差点憋死,好不容易调整好心态:“臣妾当然知道是延庆观得来的呀,只是想问陛下究竟是从哪位大师手中求的。” 她停下按揉,走到裴琰身边,笑盈盈地看着他:“臣妾佩戴上后,感觉身子都好了不少,改日再出宫,也要给陛下求一个!” 裴琰这次倒是抬头看她了:“果真感觉身子康健了?” 姜姝仪连连点头。 裴琰垂眸想了想:“是个游方的老道士,姓吴,法号子虚,道观的主持说,他是今年初春的时候,来延庆观挂单的。” 姜姝仪蜷在袖中的手有些发抖。 梦里的前世,裴琰在自己死后疯魔,最后抓来的那个可以复生的老道长便姓吴。 今年初春,又正是自己重生的时候...... “他是个医道,在京中这几个月救治了不少贫苦百姓,朕看他有几分功德在身,不是只会招摇撞骗之徒,才愿意接了他的福袋。” 裴琰说到一半,见姜姝仪面色不太好,顿了顿,放下御笔,把人拉进自己怀里抱着:“怎么了?” 姜姝仪猝不及防坐到裴琰腿上,与他四目相对,下意识摇摇头。 裴琰沉默地盯着她。 姜姝仪就知道蒙混不过去了。 她只能放任自己垮着脸色,赌气般道:“陛下问芳初,方才在外面发生了什么!” 裴琰看向芳初。 芳初便笑道:“娘娘方才在御花园闲逛,遇到了谨嫔,娘娘兴起,向谨嫔讨教编花篮,可谨嫔不甚耐心,到最后也没能让娘娘学会,娘娘有些生气,扔了那花篮时,福袋掉了出来,谨嫔大概以为那是娘娘与宫外私相授受之物,想以此要挟娘娘,可是把娘娘气坏了。” 裴琰听芳初笑着禀报,就知道自家这个没受委屈。 但他仍是不悦,垂眸看着姜姝仪,语气带了几分教训之意:“你是贵妃,被冒犯了不知道给自己出气吗,难道非要次次等着朕帮你做主?” 姜姝仪睁大杏眸,一脸冤枉委屈:“臣妾哪有那么傻,已经罚谨嫔跪着了呀!要跪到天黑呢!” 裴琰这才面色稍霁,让她往腿上再坐坐,才捏着她的手问:“那还生气?是觉得罚的不够?” 姜姝仪顺势抱住他的脖颈,轻哼:“如果不够,陛下要帮臣妾吗?” 裴琰没说话,嘴角噙着温柔笑意看她。 姜姝仪看他这么笑着,也忍不住跟着弯唇,弯着弯着忽然觉出不对,一个激灵,想起了姜婉清来。 她凭空呛得咳了两声,反抓住裴琰的手:“不不不!不至于,陛下不至于!” 裴琰歪了歪头:“你不是生气吗?” “那那那,那也可以用别的法子啊!” 姜姝仪震惊且不理解:“陛下是一国之君呀,随意找个借口,就可以名正言顺的处置她,让她生不如死,干嘛非要做这种偷偷摸摸的事,弄得臣妾也跟着胆战心惊!” 裴琰轻轻挠她掌心,低下眸光,语调清浅:“是这个道理,但这么多年,朕早就习惯了。” 无论是幼时养在温太后膝下,还是在东宫做太子时,他一言一行都需谨慎,需彰显宽仁明德,那么遇到不得不除去之人时,就只能从暗中下手。 二十年都是如此,所以即便如今成了帝王,一时也难以更改。 姜姝仪倒吸一口凉气。 这段时日,裴琰仿佛打定主意要让她理解他为什么不是个好人,所以时不时的,姜姝仪都会被迫听裴琰讲一讲他的悲惨往事。 此刻,她看裴琰虽笑着,眉眼却微垂,就知这是又想到了年幼。 为防他再重复一遍爹不亲娘不爱的经历,姜姝仪赶紧抱着他的脖子往下拉,亲了上去...... * 终究还是闹得耽误了一个时辰。 用过晚膳后,按往常的习惯,两人本该亲亲热热的搂在一起说话,裴琰却不得在外殿加班加点,继续批阅各部奏疏。 沐浴更衣过的姜姝仪独自躺在宽大的龙床上,有一些心虚,不过很快就消失了。 因为还有更让她心虚的。 姜姝仪把福袋中的那张字条再次取了出来,看着“两世为人”四个字,发起呆来。 两世为人这个词,就如同九死一生一样,是指经过很不容易的事,侥幸能活下去的意思。 不会有人平白无故在福袋里放这种不吉利的话。 且这字条上还印着莲花暗纹。 前世裴琰读佛经时告诉过她,莲花有重生的寓意。 姜姝仪不觉得会有这么多巧合,所以那位给裴琰福袋的吴道长,是梦中之人吗? 若是,他送这个给裴琰又是什么意思?想勘破了一切,想揭穿她是重生之人?那直言就好了啊。 哦,裴琰如今还没疯魔,不会信。 而且这四个字,给裴琰看他也想不到重生之事,只有给她看,才有作用。 那更大的问题就来了,让她看了干什么? 姜姝仪摩挲着字条,心里七上八下。 梦里吴道长是个好仙士,会出手救一个素不相识,惨遭横祸逝世的善人,尽管因此暴露了自己身怀异术之事,也不曾后悔。 在被裴琰抓入宫中后,又为了无辜之人不受牵连,用尽道行替姜姝仪复生,结果最后断送了性命。 即便如此,他也没有怨恨谁,只是撑着最后一口气,劝裴琰向善,不要造杀孽。 姜姝仪闭目思索,这样的人,应该不会有什么不轨的图谋吧? 那他又何必送这个进来? 姜姝仪拿不准主意,别的事他还能跟裴琰商量,这件事......太大了。 死而复生,多了一辈子的记忆,她却这么长时间都没告诉裴琰,而且前世害了那么多人,包括大皇子...... 她下意识怯于开口,生怕会引起自己与裴琰之间的变故。 横竖前世也不甚愉快,如果可以,她想瞒一辈子。 可若吴道长以此威胁她做什么呢? 若果真如此,那还是对裴琰和盘托出吧。 裴琰总不会比外人可怕。 姜姝仪想着想着,竟昏睡过去,再醒来时,已是深更半夜。 她扭头,看见了面对自己闭目而眠的裴琰。 想起睡前在干什么,她惊了一大跳,赶紧坐起来满床找福袋和纸条。 一无所获,还弄醒了裴琰。 裴琰抓住她的手,没有睁眼,声音还带着熟睡醒来的沙哑:“你不睡觉,在朕身上乱摸什么?” 姜姝仪一下子坐直了,借着纱帐外幽暗的烛火,小心翼翼地觑着裴琰脸色:“陛下看见臣妾的福袋了吗?” 那个字条若被看见了...... 姜姝仪正不知该如何解释,裴琰捏捏她的手道:“朕见芳初收走了,睡吧,今日已经有过了,不许再闹朕。” ------------ 第123章 陛下若舍得,就把臣妾送去慎刑司拷问吧! 姜姝仪后半夜都没能睡着。 等到了裴琰起来上朝的时辰,她开始装睡,感受到他给自己掖被衾,掖好也没听见离开的脚步声。 那道如有实质的目光疑似落在自己脸上,良久后,裴琰发出一声轻笑。 姜姝仪就知道他看出来了。 她颤了两下鸦睫,睁开眼,入目是笑意温和的裴琰。 这一瞬忽然就很不想让他离开。 姜姝仪抓住他的手,放在自己脸颊边,轻轻蹭了蹭,依赖不舍地望着他:“陛下不走好不好?” 裴琰笑意稍淡,认真端详着她:“怎么了?是做噩梦了吗?” 姜姝仪娇气地“嗯”了声,抓他更紧:“所以不许陛下上朝,要陛下陪着。” 裴琰不带斥意地笑道:“胡闹。” 虽这么说着,他还是起身坐到了床头,将姜姝仪扶起,抱入怀中。 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拍着她的心口,裴琰温声道:“下次做噩梦就把朕叫醒,都与朕同榻了,为何要自己受惊?” 姜姝仪眼眶酸了酸。 她垂眸,看着被衾上绣的金龙低声问:“如果臣妾瞒了陛下很大一桩事,陛下会怎么办?” 头顶很久没有传来声音,只有温热的呼吸扑在她脖颈。 姜姝仪抬头,见裴琰眸色微深看着她。 “你瞒了朕什么?” 姜姝仪心头一紧,怎么忘记裴琰很聪颖,会见微知著了。 她这么一问,和自投罗网没什么区别。 “好好交代。”裴琰捏着她的下颌,不许她低头,像是夫子抓住了逃课的学生,教训着问:“什么事让你做噩梦,也要瞒着朕。” 姜姝仪咬住唇瓣,在他的注视下犹豫良久,终于坚定下来。 “臣妾不说!” 理直气壮的,倒让裴琰怔了怔。 此时程守忠眼见时辰要耽误,急了,不得不在殿门处提醒:“陛下,要去早朝了。” 裴琰对姜姝仪欲言又止,最终看着她有些憔悴的脸颊,还是没忍心吓唬她:“只要你没有做出朕梦中那种跟旁人跑了的事,其余什么事朕都能原宥你,好了,朕要去上朝,你再睡会儿吧。” 姜姝仪这次没再缠着他,任由裴琰扶着她躺下,又再次给她细致地掖好被角,才转身离开。 她静静地躺了一会儿,心中有些许释然。 还好,没跟别人跑。 而后忽然想起正事,姜姝仪又赶紧坐起身,喊了芳初进来,问她:“本宫的福袋是你收起来了吗?” “是呀。”芳初笑盈盈的过来悬挂床帐,倒是没什么异样:“看娘娘忘了收拾,奴婢便收到原来的小匣子里去了,娘娘要不要趁着得闲,重新缝上?” 姜姝仪不是个耐得住性子循循试探的人,她一咬牙,直接追问:“你看见字条了吗?” 芳初被娘娘这么直白的发问噎了一噎,不得不无奈回答:“看见了,但没细看写的什么。” 姜姝仪不信。 但芳初这么说了,应该就是没打算告状。 而且就算告状,那四个字也没什么,若自己太过咄咄逼人,反倒才会惹疑。 姜姝仪想通后放松下来,吩咐:“把福袋拿过来吧,离了它本宫昨夜便做了噩梦,还是随身带着好。” 芳初应声松了口气,好在娘娘没追问到底,不然她想当看不见少一事都不行。 匣子很快被取了过来。 福袋皮,混着香草的棉花,还有纸条,东西一样没少。 姜姝仪装出一副不甚在意的样子,等梳洗过后,才坐到长榻上,将棉花重新塞进小锦袋里,用针线缝好口,字条却偷偷藏进了袖中。 裴琰下朝回来时,还没忘了晨起的事。 “到底什么事瞒着朕。” 姜姝仪被他抱到腿上,四目相对地逼问,眼睫乱颤,早就想好的说辞都有些烫嘴了:“......臣,臣妾是在想,陛下都向臣妾坦诚了,臣妾之前做的许多坏事,是不是也要向陛下说?” “你瞒朕的不是这个。” 裴琰一副看透她的神情:“朕告诉过你,你做的那些事朕都知道,也不介怀,甚至还能帮你做,你不可能因此耿耿于怀。” 姜姝仪看着他平静的眸光,知道骗不过去了,干脆往他胸口一趴,耍起赖来:“就是不说!陛下若舍得,就把臣妾送去慎刑司拷问吧!” 那自然不会。 这身细皮嫩肉,裴琰自己拷问都舍不得。 他垂眸看着姜姝仪的发顶,有些疑惑地思索:“你能瞒朕什么呢,自从朕登基,你做的什么事朕都知道,难道是入宫之前......是你有什么青梅竹马吗?” “没有!!” 姜姝仪立刻地抬起头,一副被冤枉得要去跳河的激动神情:“臣妾在家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外男都难见,哪儿来的青梅竹马!” 裴琰放了心。 “那就没什么事了。” 裴琰叹了口气,揉揉她的头,语气温柔:“不说就不说吧,等以后想通了再告诉朕。” 姜姝仪蒙混过关,心里却更焦躁了。 那张字条就像是悬在她头上的一把刀,她既想把刀取下来,又怕会伤了自己。 可挂在那儿不动更吓人。 等裴琰去处理政务了,姜姝仪独自纠结良久后,追了出去。 裴琰今日跽坐在矮案后批阅政务。 姜姝仪就知道,这是今日不忙,允她凑过去捣乱的意思。 她小跑到裴琰身边坐下,抓着他的衣袖边摇边撒娇:“陛下,咱们什么时候再出一趟宫呀,上次被表弟扰了兴致,臣妾心里一直不好受,这次出去和陛下好好游玩,成不成呀!” 裴琰挽袖蘸墨,缓声:“端午后吧,这几日街上人多,天又热,满是肮脏汗气,你会受不了。” 姜姝仪想想就皱起眉,满脸嫌弃。 可她实在等不了那么久了。 她必须要去问问那位道长,到底是什么意思,才能决定要不要告诉裴琰发生在自己身上,匪夷所思的重生之事。 “臣妾就是想看看大节下,民间是什么风光嘛,也想再去延庆观祭拜祭拜姨娘,上次走的时候,臣妾和陛下起了争执,臣妾怕姨娘不放心,要去告诉她我们和好了。 ” 裴琰无奈:“可是朕最近很忙,节后再去不可以吗?” 姜姝仪松开了抓他衣袖的手,故作生气地别开脸:“原来政务这么重要!比臣妾心里难不难受还重要!” 裴琰想说政务确实很重要。 但他如今在姜姝仪这里应该也算不得个仁君明君了,再这么说,她又要对自己期许过高。 思索许久,裴琰妥协道:“也罢,你今日不要扰朕,朕若能把堆积的政务处置完,明日就带你出去。 ” ------------ 第124章 道长 第三次出皇城,姜姝仪已然没了之前的新鲜劲儿,但她要表露出来,就趴在车窗边,拉开一条缝往外瞧。 街上人来人往,有许多摆摊卖桃柳枝,葵花,蒲叶,和艾草的,也有早几日就开始卖水粽的。 糯米和粽叶的清香味飘进车厢,裴琰翻过一页兵书,出声提醒:“不能吃外面的东西,若想吃粽子,便回去让御膳房做。” 姜姝仪头也没回,轻哼:“夫君放心吧,我没有那么馋。” 裴琰笑了声:“是不馋这个。” 姜姝仪许久才反应过来,转回身扔掉他的兵书,和他闹。 * 仍旧是先去延庆观。 姜姝仪祭拜完,出了院门,这次没有什么表弟,裴琰在那里等着。 姜姝仪快步上前,一把抱住他,低声嘟囔:“陛下也跟姨娘说几句话吧,臣妾先去给陛下求个平安符。” “哦?”裴琰低头,含笑看着她:“不怕朕克你姨娘了?” 姜姝仪嗔怪地瞪他一眼:“臣妾没有说过陛下克姨娘,是觉得陛下身怀龙气,姨娘毕竟是亡魂,话本子里说了,亡魂都怕龙阳之气的,陛下就在这儿与姨娘说话吧!” 裴琰若有所思:“按如此说,你身上也有龙阳之气,你也不能进去了。” 姜姝仪这次很快就听明白了,气得抓起他的手,张嘴就一口咬下去。 裴琰笑意愈甚:“还敢擅咬龙体,龙气沾得更多了。” 程守忠等人都只敢低着头,暗道陛下娘娘你们也分分地方啊,这好歹是道观,修行之所,周围还有道士呢! 姜姝仪想把裴琰留下,独自去找吴道长的计划就这么失败了。 她正愁着该怎么办,忽有一小道童往这边跑,离近了,被程守忠呵斥拦下,他也不惊慌,对着裴琰施了一礼,很是气定神闲道:“贵人,小道的师父请您去静室一叙。” 姜姝仪立刻好奇地望向裴琰。 裴琰目光从那仙风道骨,梳着两个包髻的小道童身上扫过,皱眉,对程守忠道:“不识得,撵走。” 小道童顿时失了仙气儿,着急忙慌道:“小道的师父是吴道长!师父说了,上次看贵人面色不太好,大约是身有隐疾,但当时只顾着来问诊的百姓,并没有细看,此次便想请贵人去一瞧!” 裴琰的身份这里的观主知道。 既如此,他便不信那位姓吴的老道不知。 所以把他排在百姓之后,要么是真的高洁,要么就是装模作样。 裴琰偏向后者。 因为他身子康健得很。 程守忠察言观色,见陛下没要留人的意思,便继续驱逐。 小道童急了,吱哇乱喊:“贵人近来肯定是力不从心!尤其是于房事上,两三日一次便是极限!师父说了,这就是前兆,以后会越来越体虚,若不及时根治,就彻底废了!” 程守忠呆了。 裴琰脸色黑了。 道士们瑟瑟发抖了,生怕被连累屠观。 只有姜姝仪有种拨云见日之感,懵怔良久后,对裴琰投去震惊且痛心疾首的目光。 “原来陛下是病了啊......” 怪不得这段时日,每次宠幸都要她讨,裴琰还频频推脱。 “……臣妾还以为是因为上次生病一事,陛下难以释怀,所以隐忍克制,结果却是这样,都怪臣妾不好,没有及时发觉。” 姜姝仪此刻连自己原本的来意都忘了,眼中只剩下怜惜和懊悔。 “朕确实是因为......” 裴琰看着她“全都懂”的目光,忽有种百口莫辩之感,用力闭了闭眼。 他明白那个老道为什么派个小道童来了。 但凡眼前这个人大一点,裴琰都要控制不住开杀戒。 “陛下不能讳疾忌医呀。”姜姝仪抓住他的手,快哭了:“不成了事小,若影响寿数怎么办?您快去看看吧!臣妾求您了!” 裴琰面沉似水,冷冷看了那开始缩头缩脑的道童一眼,短促地笑了一声:“好啊,朕去看看。” 小的不好杀,就去杀老的。 * 吴道长居住的静室很是偏僻。 四周花草葱茏,有种曲径通幽之感,仔细看还有不少是药草。 小道童又恢复了仙气飘飘,把裴琰和姜姝仪引到门口,毕恭毕敬地说了声请。 姜姝仪有些紧张了,头脑也渐渐清醒。 里头便是吴道长。 若字条就是他写的,那今日把裴琰叫来,就未必真的是因为病,而是有别的意图。 他会拆穿她重生之事吗? 姜姝仪正思绪纷乱着,一身冷气的裴琰已经在程守忠推开门后,迈步进去了。 她只得赶紧跟上。 须发皆白的吴道长正在琴后坐着。 道家的雅事,莫过于琴,香,茶。这间静室里便有一张古琴,琴旁置博山炉,香雾袅袅,不远处四个蒲团围着一张小桌,桌上是还在冒热气的茶水。 裴琰先环顾室内,以防这个老道故意把他引来行刺杀之事,姜姝仪的目光却死死落在这位吴道长脸上。 和梦中一般无二的慈眉善目,仙风道骨,一把长须飘飘及胸。 虽年岁已长,却没有行将就木之感,精神很是矍铄。 四目相对的一瞬,老道长慈和地笑了笑,像见到了知交故友。 姜姝仪忐忑了几日的心便被这一笑安抚了下来。 裴琰的笑时会让人生欲,想抱上去亲一口,而这位老道长的笑,却让人灭欲,仿佛有山水清朗之音,让人抛愁忘忧,清静自在。 她心中安定下来,莫名笃定,他不会揭发自己,不会像她和裴琰一样,整天琢磨着做坏事。 “朕听闻道长这两个月来,在京城治病救人,不收分文。” 裴琰确定室内没有第四人,才看向低头擦琴的吴道长,语气沉冷:“朕原以为道长是品性良善之人,不料竟也是招摇撞骗之辈,欺君论罪当死,道长应该明白。” 吴道长擦过琴弦后将巾子放下,起身向裴琰跪拜下去,轻叹口气:“陛下恕罪,贫道在前几日为一妇人诊病时,听说了一桩冤案,想要面禀陛下,却无机会,所以不得不出此下策,求陛下为百姓昭雪,贫道是生是死,尽凭陛下裁度。” ------------ 第125章 字条就是他写的 姜姝仪不知道事情怎么就扯到平冤上面了。 吴道长说了一桩京兆尹错判的冤案,她听得云里雾里,裴琰倒是面色渐沉,看起来是真的被蒙在鼓里了。 姜姝仪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无聊得有些犯困,裴琰看出来了,让她去蒲团那里坐着歇息。 姜姝仪感觉到吴道长在看她,瞧回去时,对方已然叹息一声收回了目光。 不知是在叹那含冤之人,还是在叹她。 应当是为案子吧,她有什么好叹的? 姜姝仪趴在桌上打了个盹儿,清醒时他们才算谈完,裴琰没再提欺君之罪的事,唤她可以走了。 姜姝仪哪儿能就这么走了。 她正纠结着找个什么理由留下单独问问吴道长字条一事,吴道长在这时缓和开口:“贫道观这位娘娘面色不太好,近来是否身子不适?” 裴琰冷淡地看向他:“道长是在提醒朕忘了论欺君之罪吗?” 吴道长抚须笑道:“非也非也,贫道知陛下不信鬼神之事,可这世上并非所有事都是子虚乌有,贫道观娘娘的面色,恐怕是招惹上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姜姝仪明白他这是想留下自己说话,连忙配合地点头道:“是是是!” “是什么。”裴琰把她拉到身边,不悦地看着:“你招惹的只有朕。” 吴道长笑了声:“陛下若不信,那贫道便只当自己是大夫,观娘娘眼下黯沉,当是近来睡眠不足,或许会伴有惊梦之症,面色憔悴,应当还病过几场,陛下,贫道有办法为娘娘根治。” 裴琰沉默下来。 这些症状倒与姜姝仪相符。 姜姝仪已经连连点头:“对啊!本宫确实常常做噩梦,这段时日睡得也浅,前段时日还大病过一次!” 裴琰只关心一件事:“怎么治。” 吴道长沉吟片刻:“需陛下去室外稍候,贫道为娘娘做法。” 裴琰拉住姜姝仪的手就要离开,懒得再跟这个老骗子多废一句话。 “哎!”姜姝仪赶紧拉回裴琰,着急央道:“陛下陛下,或许真有邪祟缠着臣妾,就让这位道长做法吧!” 裴琰一言难尽地看着她。 那眼神,像是不理解世上怎么会有这么蠢的人,还是他的宠妃。 姜姝仪全当看不懂,不停地捏他手,半是撒娇半是暗示他别走。 “若陛下难以接受,贫道仍旧可以换个说法。” 吴道长笑道:“娘娘多思,才会有梦魇,身子也跟着变得虚弱,正所谓心病还须心药医,听闻昔年先帝的一位宠妃生病,不信太医,偏要喇嘛做法,先帝纵然不信,也允了喇嘛入宫,同时佐以药物,那位娘娘很快便痊愈了。” 裴琰听懂了弦外之意。 姜姝仪信这些怪力乱神,所以才会胡思乱想,屡屡梦魇,带累的身体也虚弱。 纵然知道做法是无用的,可就当哄哄她,她信了这些,不再多思,说不定就好了。 姜姝仪感觉裴琰在用看傻子一样的神色看着她,眼中还透着思索和怜惜。 姜姝仪:...... 她还不至于这么傻,听不出他们两个话里话外的意思! 为了单独问吴道长话,姜姝仪还是一副对吴道长的话深信不疑,没听出来他们话外音的样子。 裴琰想了想:“可以做法,但不能在此处,道长可以准备好应用之物,过两日进宫做法事。” 他不可能在这里单独留下姜姝仪一个,且需要查一查这老道的来历,究竟是不是心怀不轨之徒。 吴道长应“是”,又温和叮嘱:“这两日娘娘可以多与陛下相处,也有驱除邪祟之用。” 裴琰瞥他一眼,感觉到手被姜姝仪抓得紧紧,眉目舒展了些。 姜姝仪心里明白,不能太急于单独问吴道长话,裴琰不傻,会看出端倪。 她安抚住裴琰,和他离开时,将袖中的字条落在地上,而后回头看吴道长。 吴道长的视线落在那纸条上,而后抬头与她对视,又是温和慈祥的一笑。 姜姝仪明白了。 就是他写的。 * 从道观离开后,裴琰执意要去绸缎庄。 他对上次姜姝仪落下他自己去逛的事耿耿于怀。 姜姝仪觉出吴道长似乎没什么恶意,心中放松了不少,故意挑逗他:“上次臣妾不是买了许多吗?臣妾吩咐给陛下做衣裳,陛下怎么不愿意呀?” 车马平稳行驶在街道上,裴琰放下茶盏,看着她:“宝蓝,嫣紫,墨绿,你让朕穿这些颜色是吗?” 姜姝仪理直气壮:“臣妾就是想看陛下穿明艳些的颜色呀,再说了,不还有匹大红色吗?陛下有件朝服就是红色的,怎么臣妾买的就不行!” “但朕的朝服上绝对不会绣着百蝶穿花纹样。” 姜姝仪被裴琰盯着,略微心虚地轻咳一声,嘴硬:“这,这纹样很多公子哥都会穿呀,臣妾在家中时,二哥就穿过大红百蝶穿花的袍子。” 裴琰:“朕不是你二哥,不要拿那种酒囊饭袋的纨绔与朕相提并论,他不配。” 姜姝仪笑了,靠在他的肩头:“好好好,这世上谁能和陛下相提并论呢?一会儿可得挑些好的,配不上陛下便砸了店铺!” 裴琰不需要她这么哄,但仍是愉悦地弯了弯唇。 离上次出宫已经有半个多月了,姜姝仪没想到这里的伙计还认得她,看见她就两眼放光的迎上来:“夫人来了?哎呦,这位爷真俊朗啊,瞧着与夫人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就是家里主君吧?” 姜姝仪瞧一眼面色温和起来的裴琰,忍着笑道:“是啊,这是我夫君,这次来挑几匹适合做衣裳的布料。” 伙计就像看见了钱袋子,赶紧招呼。 “这位爷气度出众,俊若天神,穿淡青色,荼白色,天蓝色都极好看,纹样的话就要竹叶莲花或是祥云仙鹤,都能衬托得爷更加脱俗出众。” 裴琰听完这话,淡淡看向姜姝仪。 那意思很明显,人家都知道他适合穿浅色。 姜姝仪不服气:“除了这些浅色呢?我们家中的奴仆跑了,没人给他洗衣裳,要耐脏的!” ------------ 第126章 继续吗 伙计瞧他们好几眼,怎么看怎么不像家里没奴仆的人。 但客人既然这么要求了,伙计犹犹豫豫许久,最后推荐了玄色。 “这位爷一身贵气!穿玄色底子绣着银鹤的也极相称,最主要是这料子真耐脏啊,只要不去泥坑里打滚儿,怎么折腾都看不出灰来!” 姜姝仪满意了:“就要这一匹。” 裴琰不高兴。 姜姝仪抱住他的胳膊晃了晃,笑盈地哄:“夫君别生气嘛,这一匹是我选中的,我出钱送给夫君!” 裴琰瞥她:“你的银子也是我的。” 姜姝仪轻哼:“夫君放心吧,保管不用您的。” 裴琰又选了茶白和竹青两匹锦缎,到结账的时候,好整以暇看着姜姝仪。 姜姝仪阔气地对伙计道:“记到永安巷姜府的账上!” 裴琰:...... 他很想告诉姜姝仪,她父亲的俸禄也是他给的。 伙计一愣,姜府在这里倒确实有记账,可以前来采买的人,无论是仆从还是夫人小姐,也没见过有这位啊。 他陪笑道:“不是小的故意为难,实在是夫人眼生,也不能来个人报账就能记,那不乱了套了,若不然夫人还是付现银吧,改日让家中管事陪着来,小的眼熟了夫人,下次就能记账了。” 姜姝仪呆了呆。 还有这种说法? 她未出阁的时候几乎没出来逛过,也没人教她还还有这种规矩。 她懵怔抬头,就见裴琰噙着笑意看她。 姜姝仪从那温柔的笑中看出几分戏谑和看热闹之意,心中来了气,还偏不求他! 她想着把头钗抵了,发觉是裴琰买的,想解玉佩,也是宫里的物件。 气了半晌也没想出从头到脚哪个是自己的。 那边伙计开始心生疑窦了。 嘶,他记得,上次也是付账的时候,这位夫人拿不出银子,让宁安郡主帮忙结了,这次又是如此。 刚才还说家里的奴仆都跑了...... 伙计越想越不对劲,狐疑打量着这对人模狗样的夫妻:“夫人,您到底有没有银子?” 姜姝仪:“......你看我的衣裳,我的簪钗,我像是没银子的吗?” 伙计不上当,催促:“那夫人快结账吧。” 姜姝仪不得不再次抬头看裴琰。 裴琰笑意不减:“求为夫。” 姜姝仪憋气,对着他的革靴轻踩一脚,别开脸道:“本就是给夫君买的,夫君不要就算了吧!” 裴琰视线扫过那三匹锦缎,明明青白二色是他所选,此刻却看那匹玄色更顺眼些。 他瞧了程守忠一眼,程守忠立刻上前结银子。 裴琰:“多给三两赏钱。” 伙计的目光立刻从狐疑变成谄媚,好听话不要钱似的往外倒,连连夸赞他们郎才女貌,佳偶天成,定能鸾凤和谐,恩爱百年! 裴琰垂眸,看见姜姝仪耳尖发红,却抿着唇。 好似不太高兴的样子。 等回到马车上,裴琰把背对自己的姜姝仪扳过来,笑道:“为夫都出银子了,夫人怎么还生气?” 姜姝仪瞪他:“他们势利眼,刚才那种眼神分明是瞧不起臣妾,陛下还给他们赏钱!” 裴琰没想到是因为这个,有些无奈,讲道理:“你是买家,付不出银子,总不能还要他们陪笑,且方才你不顾场合,情之所至与朕那样亲昵,给些赏银,他们会感叹我们富贵恩爱,若不给,他们大概会在背后骂我们矫揉造作。” 姜姝仪倒没想那么多。 她在宫里与裴琰卿卿我我惯了,宫人只会因此捧着她,嫔妃倒是嫉妒,但那样的嫉妒也让姜姝仪高兴。 可宫外的人又不吃宫里俸禄,确实是会心生不满。 姜姝仪发觉理亏,又不想承认理亏,瞧了瞧裴琰,开始伸手在他身上扒拉。 裴琰摊开双臂,纵容地含笑看着她:“做什么?” 姜姝仪摸摸他软硬适中的胸膛,往下摸摸腰,绕一圈摸摸后面,再绕回前面重复摸几下,都没找到钱袋子。 她抬头,正准备直接要银子,可对上裴琰幽幽的双眸,未出口的话忽然就卡在了嘴边。 裴琰低下头,与她近在咫尺地对视,抓住那只作乱的手,哑声问:“还要继续摸吗?” 姜姝仪被烫着般赶紧缩回了手。 她红着耳朵尖,这次不是生气,是羞的,偏偏还不服软地嘟囔:“怎么回事?道长不是说陛下要不成了吗,这不会是回光返照吧?” ...... 因为还要去京郊游玩,姜姝仪没被教训得太狠。 但她也是学不了骑马了。 下马车的时候,姜姝仪腿软了一下,芳初赶紧要扶,陛下却抢先一步,从后抱住娘娘,还意味不明的轻笑了声。 芳初就见娘娘脸颊瞬间红了,是羞愤,恨不得咬陛下一口的羞愤。 她忍住熊熊燃烧的好奇心,维持住一脸平静端庄的样子。 已是夏日,京郊绿草如茵,花木茂盛,此时有不少青年男女在打马球,投壶,也有文雅些的,踏着青吟诗作赋。 姜姝仪原本的打算,是要跟裴琰学打马球的,端午宫宴可以大展身手,但这会儿肯定是不行了,腿软手腕也酸,只能干看着。 裴琰牵着她的手往马球赛那边走,嘱咐:“朕上场,你先看着,下次再手把手教你。” 姜姝仪不可置信地看向他:“陛下还能上?” 两人都做了一样的事,难道他不腿软腕子酸? 裴琰觉出她的意思,叹了口气:“看来是没教训好,竟还让你觉得为夫弱不禁风。” 姜姝仪差点没忍住掉头就跑。 是啊,他不管做了什么都仍是气宇轩昂的,弱不禁风的只有她! 因此时有不少世家贵女,公子王孙在游玩,裴琰虽然不怕被认出,但为了少些麻烦,不被搅扰,还是带上了提前准备的面具。 简单的银色面具,没有花纹,遮住上半张脸,下颌和薄唇仍是在外头。 如此即便被认出,只要对方不是蠢得升天,就能明白陛下有意隐藏身份,不会暴露什么。 姜姝仪打量着他惊叹不已:“怪不得男子喜欢轻纱遮面的美人,夫君带着这个面具,就像,就像......” 她想了许久也想不出什么合适的词,干脆直抒胸臆:“就像在对我欲绝还迎!逼着我把夫君按住,揭下面具的感觉!” 芳初实在没忍住,咬紧唇角还是溢出了声笑。 ------------ 第127章 气哭 芳初被罚了俸,姜姝仪被记了账。 姜姝仪看在芳初是被自己胡言乱语连累的份上,安慰道:“你月银多少,回头我双倍赏你。” 芳初觉得娘娘还是多操心自己好一些,但没敢打趣,只笑着谢了恩。 眼下的马球赛是只要报名,付了押银就能上场的,赢了赚得对方的押银,输了就丢掉押银。 一旁围观的人也可以跟着下注。 “那个戴面具的是谁家郎君?好像从没见过。” “管他是谁呢,之前没见过,头一次来就敢跟咱们齐郎君对上,得让他好好输一场知道厉害!” 姜姝仪正要来下注,就听旁边两位衣着锦绣,年纪不大的贵女这么议论。 她不屑一顾,从程守忠手里接过银袋子,把里面大小不一的银子块全倒在桌子上,对负责收押银的小厮道:“我押那位带着面具的郎君赢。” 小厮盯着桌面,呆了。 这这这要是真银子,怎么也得有一百来两! 周围的人也被这大手笔惊到了,纷纷打量着姜姝仪:“这是哪家夫人啊?出手这么阔绰!” 这里的人倒没几个是有资格参加宫宴的,因此都不认识姜姝仪。 刚才那个要让裴琰知道厉害的贵女用一种领地被侵犯的不善目光看着她,不客气地问:“你是什么人?不知道我们齐郎君的威名吗?” 姜姝仪扫了她一眼,微微蹙眉:“你多大年岁?” “我父亲是光禄寺丞!”姚绣回答完才意识到对方不是问家世,赶紧补充:“我明年就及笄了!” 姜姝仪“哦”了声,用团扇遮着炎热的阳光,往场中裴琰身上看去,随口敷衍她:“小孩子少说话,找你爹娘去吧。” 姚绣瞬间被气得火冒三丈,拉着旁边的贵女道:“齐姐姐齐姐姐,快把这个人撵走,我们的地方不许她来!” 齐慧心虽因自幼体弱,没参加过宫宴,可京中但凡有些头脸的贵女夫人,她也是都见过的,却全然不识得姜姝仪,便只当对方是什么商贾的妻子,厌烦地驱逐:“夫人,您还是拿上押银走吧,不要在这里脏了我们的地方。” 旁边还有几个跟她们一伙的少年男女也附和,恶意满满地看着姜姝仪。 芳初和程守忠已经护在了姜姝仪前头,威视着这群人,同时纠结着要不要动用暗卫。 “京郊什么时候成了你们的地方?”姜姝仪听得冒火,忍不住骂起人来:“一个个都是狗啊,拉帮结派来这里撒泡尿,这里就成你们的地盘了?我呸!不够恶心人的,有本事就报上名姓!” 虽然姜家自诩清流,可有时候下人互相骂起来,也挺脏的,姜姝仪耳濡目染,稍微学了个皮毛。 芳初和程守忠听得一愣一愣的。 姚绣脸都气红了:“我齐姐姐的父亲可是京兆尹!你不要命了敢这么跟我们说话!” “京兆尹啊。” 姜姝仪瞬间平静了,看着齐慧心冷笑一声,欲言又止,又啧了一声。 方才吴道长说的那桩冤案就是京兆尹造的孽,这齐家,马上就该抄喽。 这么一想,姜姝仪就不生气了。 马球场周围搭的有凉棚,是专门供看马球用的,她不再管这些人,提裙往那边去了。 齐慧心被姜姝仪刚才的目光看得很不舒服,咬了咬牙,吩咐家仆去查她是何人。 等查出来了,她定要让父亲抓了对方的丈夫,让这妇人跪到她面前哭求! 姜姝仪刚在凉棚里坐下,齐姚两人连带着一群小跟班就也在她旁边不远处落座了。 姚绣故意大着声音道:“齐姐姐,你哥哥肯定能把她哥哥打得落花流水,帮你出气!” 姜姝仪:...... 也是很久没见过宫外的蠢货了。 马球场上已经开始比赛了了。 裴琰之所以没注意到姜姝仪这边,是因为他也遇到了一样的情形。 刚入场便被京兆尹的儿子挑衅,一群人像傻子一样,对他满是敌意。 待开始比赛,他发现不止敌方是敌方,与他是队友的,也在故意给敌方让球,然后笑嘻嘻地挑衅他。 裴琰已经很久没有动过怒了。 当然,要除去被姜姝仪气着的时候。 他终究是没打完整场,中途勒马下场,大步朝坐在凉棚的姜姝仪走去。 凉棚里顿时一阵欢笑。 “哎呦,这位郎君怎么灰溜溜下来了呀?” “夫人,您的那些银子可都归我们了,哈哈哈哈,我们今夜去万花楼消遣!” “呸,齐姐姐怎么能去那种地方,要去也去竹风馆啊!” 姜姝仪自然也看到了场上是如何针对裴琰的,按他们这么玩儿,那齐公子确实是可以百战百胜。 偏偏这群人并不以为耻,反而引以为豪,不停的嘲笑讥讽着她。 姜姝仪很久没被气到想造杀孽了。 她冷冷的扫视过这群人,正压抑不住要喊暗卫出来,手便被温热包裹住,裴琰淡淡的嗓音传来:“走。” 感受到姜姝仪手都气抖了,倔强地不肯动,他温声安抚一句:“会让你出气。” 姜姝仪这才深吸一口气,跟着裴琰离开。 身后的嘲笑声更大了。 “哎呀,丢了脸面丢了银子,跟着夫君回家去喽!” “哈哈哈!” 走出去许久,那些声音还萦绕在耳边。 等裴琰终于平息下心中的戾气,要哄姜姝仪几句时,一垂眸却发现她掉了眼泪。 气得一双杏眸发红,眼泪一颗颗无声的落,可还是乖乖地跟他走了。 裴琰心中的戾气再次滋生。 他停下脚步,轻轻捧起姜姝仪的脸颊,用拇指为她拭泪,叹气:“怎么这么没出息,能被一群羽毛都没长齐的纨绔气哭?” 姜姝仪再也忍不住委屈,泪眼朦胧地望着他,哽咽:“他们欺负我就算了,怎么能这么欺负陛下!陛下是一国之君啊,什么时候受过这种侮辱?都是因为我,要不是我,陛下也不会来这里,不会受这种气......” 越说越难受,姜姝仪干脆哭出了声。 裴琰的心就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揪住,闷窒不已。 他把姜姝仪抱入怀中,轻轻的抚摸着那哭得发颤的脊背,语气极尽温柔:“别哭,你哭了,我才是真的难受。” 姜姝仪哪里是听话的人。 她继续哭,哭湿了裴琰的前襟,也哭得裴琰心中阴暗蔓延,再也压抑不住。 “程守忠,即刻传朕的命令去金吾卫,今日所有在场之人,尽皆捉拿下狱。” ------------ 第128章 臣妾知道陛下最好了 京城里霎时热闹了。 这些纨绔多是家中受尽宠爱的孩子,爹娘的心头肉,晌午关了人,傍晚就有人打听出怎么回事,第二日以京兆尹为首,一群官员在宫门外跪着请罪。 裴琰下朝后,被姜姝仪眼巴巴盯着,便明白了她的意思,更过衣后把她唤来抱着:“不能去牢里看热闹,有辱你的身份,而且会吓着你。” 姜姝仪顿时面露失望。 “都是些被家中宠纵坏,或根本不管的纨绔子弟,进去就吓破了胆,哭爹喊娘,朕授意狱吏对齐家的和几个刺头用了刑罚,其它人便胆寒,互相推诿责任,已经内讧打起来了。” 姜姝仪还是有些不出气:“只是挨打吗?他们这么放肆,就该统统处死!” 裴琰对姜姝仪的这种反应很满意。 曾经他被欺辱时,便无数次有过这种想法。 也算是心有灵犀了。 “是要死,但不必朕下令。”他低垂着长睫,漆黑的长眸中噙着温润笑意:“朕还是喜欢两袖清白的看他们死。 姜姝仪很快就明白了裴琰话中的意思。 帝王仁慈,即便被冒犯,念在这群孩子年少的份上,还是宽宥了,只判处监禁一月。 然而没过两天,便闹出了人命。 因在牢中互相斗殴,齐家一子一女双双身死,帝王不忍,开恩把这群少年放归。 京兆尹齐渊膝下唯二的孩子死了,几乎痛断肝肠。 他不觉得是自己的孩子有错,明明儿子聪慧,女儿柔弱,都听话的很,怎么可能会无故冒犯陛下和贵妃娘娘?定然是有人挑唆,拿他的子女当枪使! 不仅如此,他们竟然还在牢中害死了他的孩子们…… 齐渊本就不是忠义之辈,因早早站队了当今陛下,才混到这个位置来,当即恨上心头,派出心腹,第二日就杀了在牢中对自己儿子动手的国子监丞之子,太仆寺主薄之子。 这可闹大了,在天子脚下,官员之子被人闯进门杀了,不彻查出真凶还了得? 然而像这种案子,也是归京兆尹查问的。 其它少年的父母生怕查不出个结果,自己的子女以后也被这样残害,便开始向朝廷揭发齐渊的罪行。 他这么多年看似正直,不染党争,实则暗地里收受贿赂,压下了不少泼天冤案,罪行罄竹难书。 齐渊子女双亡,已怀了必死之心才会做出那种不要命的事,不料那群害死他子女的狗东西竟然还敢来攀咬! 继然子女能聚到一起,他们都德行就都是差不多的。 这么多年来,齐渊手中可也握了不少他们的罪证。 齐渊认罪,但把那些罪证呈到了御前,要死一起死! 一桩无知少年们冒犯微服帝王的案子,就这么扯出了京中一大批蠹虫。 昔日锦衣怒马,今朝负枷远行。 流放途中能不能活,便是各自的命数了。 而这一切发生,不过五六日的光阴。 姜姝仪早已从最初的气愤,变成了对裴琰的敬慕。 “陛下怎么能这么厉害?陛下怎么能这么厉害?!” 她做了微服时想做的事,把裴琰扑倒在床榻上,双眸晶亮地看着他。 裴琰笑着偏开头:“这是做什么。” 姜姝仪凑得更近,两人呼吸相融,唇瓣几乎触碰上:“喜欢陛下呀,喜欢的不得了,不知该怎么让陛下明白。” 她压小的声音中藏不住雀跃之意,像是在诉说什么秘密,可裴琰早就知道了。 就像纵容一只康健有力气的猫儿在自己身上作乱撒娇,裴琰含笑看着她,伸手摸摸她的头。 姜姝仪嗅他身上和自己一样的意和香气息,蹭乱他的衣襟,紧紧抱住他,又松开让他抱住自己。 就这么闹了许久,在感觉到把裴琰火气闹上来时,她才如梦初醒,眨眨眼看他。 裴琰温雅的面上看不出分毫异样,甚至还笑着问她:“怎么不跑?不怕了?” 因为上次的体虚之事,裴琰这几日都在忙于自证清白,以至于姜姝仪今日天将明又被搂住时,吓得穿着寝衣就跑了出去。 姜姝仪趴在他胸口哼哼:“因为早上逃跑被陛下抓住了,知道没用,所以不跑了。” 裴琰嗓音似温柔的春水:“你现在衣发齐整,朕许你跑。” 他说些凶巴巴的话就罢了,这么说姜姝仪还怎么忍心跑,不负责地撂下他一个人在这里! “臣妾不跑,陛下早上抓住臣妾了,看臣妾求饶可怜,也没舍得罚,臣妾知道陛下最好了,肯定不会太凶的。” 裴琰笑了声。 他没急着做什么,用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揉捏她的耳垂,揉得鲜红欲滴,才翻了身。 ...... 姜姝仪和裴琰如胶似蜜的黏了几日,在程守忠来禀报调查出的吴道长的生平时,才恍然想起还有字条那一桩事。 “吴见善祖籍钱塘,是被父母遗弃,由一个老道长养大的,在当地倒是颇有名声,说是曾给员外和知县家中除过邪祟,后来游历四方,踪迹便难以探查了,只知道他义诊救了不少人,一路还收了很多孤儿做徒弟,子虚道人的名声在很多地方都极响亮,甚至有人为他建庙。” 姜姝仪赶紧道:“这么说吴道长确实有几分道行呀,陛下快让他给臣妾做法吧,臣妾可实在不想提心吊胆,每日都生怕入睡会做噩梦了!” 裴琰看着她欲言又止,叹了口气:“......罢了,你这几日不是没做噩梦吗?” “以前也没日日做呀,隔一段时日那小鬼才会吓臣妾一回,臣妾现在是提心吊胆的,算着最近就到日子了。” 姜姝仪说着,流露出一副惴惴不安的样子,怕被看出端倪,低头搅弄手指。 裴琰难得有些无力。 诗书还能教,脑子是真教不聪明。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连小鬼都想出来了,如何能不做噩梦。 裴琰看过这几月来姜姝仪的脉案,确实是忧思过重,已然有些伤身。 好端端的宠着捧着,她倒是会给自己招病。 或许那吴见善说的有道理,需得破了她心中的鬼,才能疏解忧思,让身子越来越康健。 裴琰此生也不愿再看见她病弱昏迷,仿佛永远醒不来的模样了。 ------------ 第129章 破解之法 不仅是吴见善的来历,裴琰也彻查了他入京后的行动,确认他没有任何不轨之心,才放他入宫,以为太后驱邪的名义。 裴琰实在不想让将来和他并列在史书的姜姝仪落下个愚昧之名,被有心之人臆测她是不是做过什么亏心事,才会疑神疑鬼。 殿外的庭院内摆好案台,烛火,黄纸,宝剑,八卦盘。 吴善见白发皤须,手持宝剑,踏着罡步念唱做法。 裴琰看得直皱眉,扭头见姜姝仪一脸虔诚,深深闭了闭眼,决定先批政务去,免得气到胸闷。 他一离开,姜姝仪几乎迫不及待要问吴道长话,看见身旁的芳初,还有其它宫人,又只能止住,焦急地想该找个什么理由将人支走。 吴善见念念叨叨了将近一刻钟后,皱眉道:“邪气在寝殿里,还请娘娘拿上案上那柄宝剑,随贫道进寝殿,亲手斩杀妖邪。” 姜姝仪会意,立刻去拿起那柄宝剑,气势汹汹道:“走!” 芳初好险没忍住笑出声,见娘娘真要跟着这个招摇撞骗之徒去寝殿,又有些担心,想跟进去。 这次不等吴道长说话,姜姝仪皱眉看向她:“你跟什么?在外面好好等着!” 芳初还是头一次被娘娘这么疾言厉色的命令。 一瞬间,她想到福袋里那张字条,又想到娘娘问陛下福袋是从哪里求的...... 有些东西串成了一条隐隐约约的线,芳初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不要去想,在这个朝代,无知是福。 她应声,在庭院里止住了脚步。 寝殿。 姜姝仪按耐不住这段时日的疑惑,关上殿门便定定地看着吴见善问:“那字条是道长放的,对吗?” 吴见善的笑容仍旧和气:“是。” “你,你是什么意思?” 姜姝仪此时也不是很敢贸然承认是重生之人,有些紧张地攥着手:“你为何要给本宫看那四个字?” “娘娘确实是两世为人。” 吴见善慈祥地望着她,没有丝毫威胁之意,却有勘破一切的澄净:“重生是逆天之举,全赖有人为娘娘承受了因果,所以还望娘娘珍惜性命,此生向善。” “什么因果?谁帮我承担了?” 姜姝仪也顾不上再打哑谜了,往前走了两步,迷茫又急迫地追问,心中隐隐不安。 吴见善:“正是娘娘心中猜测之人。” “是陛下?!” 吴见善颔首:“前段时日,娘娘应当不止一次梦见过前世之事。” 姜姝仪觉得胸口有一处地方闷闷的,不答反问:“陛下要受什么因果?为什么要受?” “陛下是仙君历劫,在人世为一国之君,受众亲叛离之苦,死后本该归其位,可在查看了娘娘的命簿后,实在不忍,便逆天改命,让娘娘得以重生,但这代价,就是承担了娘娘的因果,会世世短寿,三世后灰飞烟灭。” 姜姝仪不可置信地摇头,握紧了隐隐发抖的手:“不会的,不会的,这世上哪有鬼神啊,还仙君历劫,你当是话本子啊,这么胡编乱造?” 吴见善目露慈悲:“若世上没有玄妙之事,娘娘是如何重生的呢?” 明明将近端午,天气炎炎,姜姝仪却觉得如坠冰窟。 她后背紧紧贴在门上,才撑住自己没有滑坐在地。 裴琰长得俊朗,确实像神仙...... “道长,道长来就是告诉本宫这个吗?” 姜姝仪想到什么,猛地抬头看向吴见善:“你是不是有什么破解之法?要多少银子,还是要本宫的命?本宫还给陛下就是了,不就是三世短寿,灰飞烟灭吗,本宫不过肉体凡胎,灭就灭了,陛下是仙君,他本来能与天同寿的......” 吴见善:“即便为仙,也不可能与天同寿,道心一乱,便挨不过万万年的伶仃,会寂灭而亡。” “听不懂!” 姜姝仪着急不已地打断他:“你快告诉本宫,是不是能把因果换回去?” 吴见善叹了口气:“贫道之意,是陛下已为娘娘乱了守寂之心,即便可以再换命数,陛下也活不下去。” “所以本宫只能眼睁睁看他灰飞烟灭?!” “娘娘稍安。”吴见善缓声道:“此事不是没有转机,贫道设法相见,便是为了询问娘娘,是否愿意扭转命定之数。” “到底该怎么转啊!”姜姝仪被卖了几道关子,气不打一处来:“你要说就一口气说完,再这么故弄玄机,本宫就把你当骗子了!” 吴见善也没有生气,含笑道:“娘娘若愿舍弃荣华富贵,离宫随贫道清修,它日身有功德,便能更改命三世而魂灭的定数。” 姜姝仪急昏了头,迫不及待就想答应,想到什么,又狐疑地盯着他:“多久能回来一趟?要去哪里修行?若太远,陛下定然不会同意......” “游历四方,此生不归。” 姜姝仪顿了顿,皱眉:“你是骗子?拓跋玉儿派来的骗子,想拐本宫去西阗当人质!” 吴见善:“贫道知娘娘一时难以相信,贫道这里有一道符纸,娘娘将其贴在床头,不要与陛下同寝,也不要在寝殿内放置陛下随身之物,今夜便能梦见贫道所说之事。” 吴善见说罢,从袖中取出一张朱砂绘就的黄符纸,双手恭敬递上。 姜姝仪看着那符纸犹豫许久,最终还是上前,用还有些颤抖的手取了过来。 吴见善收回手,慈和道:“还有一事需叮嘱娘娘。” 姜姝仪现在脑子乱乱的,下意识问:“什么?” 吴见善:“鬼魂不可擅通阳间,上次有亡灵擅与娘娘托梦,故娘娘大病一场,以后还望娘娘不要轻易向亡灵诉说苦难,否则亡灵若割舍不下,再通阳间,于娘娘,于亡灵都是大祸。” 姜姝仪一时疑惑他说的什么意思。 什么亡灵托梦,什么大病一场,什么大祸...... 陡然间,姜姝仪想起什么。 姜婉清身死的当日,她梦见姨娘来劝她,让她不要难过,她已经把姜婉清带走了。 第二天,姜姝仪便无故发了场高热,整整昏迷了三日,裴琰一直以为是因为他行事过分所致,以至于留了许久的阴影。 所以那真的是姨娘向她托梦...... 姜姝仪捂着发痛的心口,泪如雨下。 ------------ 第130章 姜姝仪,你一定要死在朕前面 芳初在外头守了许久,才见娘娘与吴道长出来。 娘娘眼圈儿有些发红,虽然没有泪痕,但芳初还是猜测出娘娘哭过。 “妖邪已除,娘娘尽可安心了。” 吴见善躬身行礼,姜姝仪神态端庄地“嗯”了声:“多谢道长,若本宫果真不再受噩梦侵袭,定然会备上厚礼,去延庆观面谢道长。” “娘娘客气了,贫道不过举手之劳。” 姜姝仪使唤程禄送走了吴见善,对着宫门发了会儿呆,才喊芳初跟她一起去乾清宫。 路上,芳初几经纠结,委婉提醒:“娘娘要不逛逛御花园再去见陛下吧。” 姜姝仪疑惑地看向她。 芳初指了指自己的眼睛,笑道:“娘娘的眼睛被风迷了,有些红,陛下看了可能会担心。” 姜姝仪顿时一惊,赶紧去擦眼角。 “娘娘仔细越擦越红,还是不要揉,等一会儿就好了。” 姜姝仪很听劝地收了手,看着芳初欲言又止:“你……” 她知道自己的眼是早就红了的,芳初细心,肯定在自己出门时看出来了,不难联想到是自己哭了,然而却一直没有说,到现在才提醒,还给她找了借口。 “娘娘别嫌奴婢多事,陛下心疼娘娘,这么多宫人跟着,若还让娘娘有丁点不适,奴婢们定然是难辞其咎,罪当万死了。” 芳初生怕娘娘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跟在身后的可不止她一个宫人,其它人也会汇报给陛下。 她提醒意味满满地打断了娘娘未出口的话。 姜姝仪自然不至于这么傻,在这里问芳初是不是看出什么了。 既然芳初心里向着她,她就有数了。 * 裴琰正在处理政务。 听见故意放轻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不动声色地弯了弯唇,却没有抬头。 眼前的桌案上忽然出现一朵魏紫牡丹,而后眼睛就被人蒙住了。 “猜猜臣妾现在是人,还是被小鬼附身了?” 裴琰有些无奈,但还是配合她:“不是人也不是鬼,大约是牡丹花妖。” 姜姝仪松了手,绕到他身前,轻车熟路地坐在他腿上,眨眨眼,嗓音欢快道:“陛下猜对了!” 裴琰失笑,让程守忠搬一个矮小的绣墩过来,对姜姝仪道:“你坐朕腿上,朕没有办法处理政务,坐这上面,也可以挨着朕。” 姜姝仪就把小绣墩贴着裴琰的椅子放,坐在上面,而后就发现矮了一大截,裴琰的腿都能当桌子用了。 她毫不客气地趴了上去,玩儿他腰上的香囊。 裴琰一心二用,边批奏折边问她:“小鬼撵走了?” 一提这个姜姝仪仿佛来了精神,激动地坐直了身子看着他:“是呀是呀!道长让臣妾亲手斩杀的!” 这倒稀奇。 裴琰温和地问:“这么说你看见小鬼的样子了?” 他倒要听听那个骗子是怎么哄姜姝仪的。 “没有呀,但道长说了,让臣妾在心中呼唤小鬼,然后看着窗户的东南角,陛下猜猜发生了什么?” 裴琰半分都不好奇。 他放下御笔,垂眸问姜姝仪:“发生什么了?” 姜姝仪压低声音,语气玄之又玄:“等了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忽然间,有一阵风吹进来,东南角的窗帘,它动了!” 裴琰:…… 有风纱帘不动才是见鬼。 偏姜姝仪说得兴致勃勃,似乎没看到裴琰眼中的无言:“说是迟那是快,道长告诉臣妾,小鬼来了,让臣妾出剑斩杀!臣妾一刀向窗帘砍去,陛下猜猜又发生了什么?” 裴琰:“……窗帘被你砍断了。” 姜姝仪瞪大眼:“陛下怎么知道?” 裴琰看着她这副样子,缓缓叹了口气。 “姜姝仪,你一定要死在朕前面。” 姜姝仪不可置信:“什么?陛下想要臣妾早死?陛下是相中了哪个美人,厌烦臣妾了吗?若真是如此就直言,臣妾不是胡搅蛮缠之人,这就剪了头发做姑子去!” “这还不是胡搅蛮缠?”裴琰失笑,轻轻捏捏她的脸:“朕说一句,你就有一百句顶朕。” 姜姝仪仍是满脸受伤,气势汹汹地看着他,像是被怎么辜负了似的。 裴琰无奈解释:“若你死在朕身后,无论把你交给谁,朕都不会放心,你不太聪……你心思恪纯,朕担忧你被人欺负时,找不到朕来哭。” 他只是随口感慨一句,却见姜姝仪霎时红了眼圈,泪水涌上来,顺着眼角滑落,沾湿了他的手。 她仰头望着他,隔着水雾,凄怆而哀伤。 裴琰心头跳了两下。 “这是为何?” 他如何还顾得上政务,将姜姝仪抱到自己腿上,额头相抵,略有些无措地哄:“朕不过是玩笑话,怎么就哭起来,你会长命百岁,会走在朕后头,煜儿也会好好奉养你。” 姜姝仪哭着摇头:“不要,谁要那个兔崽子奉养,臣妾就不能和陛下一起长命百岁吗?” “好。”裴琰失笑,嗓音极尽温柔:“朕和你一起长命百岁,同生同死,不要伤怀了。” 姜姝仪仍旧呜呜哭,紧紧抱着他:“都怪陛下胡说八道惹臣妾伤心,陛下要补偿臣妾!” 裴琰无有不应:“要什么?” 哪怕此时她要玉玺,他也可以给她玩儿。 姜姝仪哭喊:“要和陛下去榻上同寝!” 裴琰浑身一绷。 青天白日,他自然不会以为是普通的同寝。 他淡淡抬眸,扫向宫内侍奉的宫人,倒还都规矩,低着头置若罔闻,裴琰冷声:“都退下。” 程守忠简直是如释重负,赶紧带着人退下去,关上殿门。 “你是越来越胆大了,这种话是能在人前说的吗?” 裴琰拍拍姜姝仪的后背,正要让她起来,就听她哭得更大声了:“陛下不要臣妾了!陛下连臣妾这点心愿都不应允,要么是身子不成了,要么是又相中什么别的宠妃了,臣妾还是出宫去吧!” 裴琰的耳朵都被震得嗡嗡响。 “又说这种话激朕。”裴琰有些不悦,轻轻揉着她的腰:“之前教训没吃够?” 姜姝仪呜呜咽咽的更假:“完了,还要教训臣妾,陛下就是不疼臣妾了!” “姜姝仪,今日你再如何说都没用。” 裴琰微微严肃了声音:“朕不能惯你这种毛病,觉得激朕就能得偿所愿,朕告诉你,朕不高兴,你要为口不择言受罚,这三日都不会有。” ------------ 第131章 后路 裴琰说到做到,也不撵她下去,就这么任由她坐在自己身上,便开始继续批阅奏折。 姜姝仪假哭了一会儿觉得无趣,就慢慢停了下来。 “真的假的,陛下不会这么狠心吧?” 她开始有了些服软的苗头,从裴琰怀里抬起脸,噙着眼泪可怜巴巴地看他。 裴琰认真地看奏折,不理她。 姜姝仪蹭蹭,哽咽小声:“臣妾错了,陛下英姿无双,天赋异禀,臣妾下次不胡说了。” 裴琰面色不变:“嗯,那也要罚完这次的。” 姜姝仪委屈极了:“陛下怎么能舍得啊,陛下肯定是不喜欢臣——” 话没说完就被裴琰无情打断:“再这么胡说就多加一日。” 姜姝仪先是缠磨地哼他,发觉没用,也不高兴了:“好啊,臣妾本就打算今夜去昭阳宫睡一夜,先前还担心陛下思念,如今陛下这么说,臣妾可就放心去了,明日后日也不回来!” 裴琰顿住了笔,总算看她 :“为何要回昭阳宫?” 姜姝仪摆弄他被自己蹭乱的衣襟:“臣妾想看看小鬼被臣妾砍死后,还会不会做噩梦,若离了陛下又做噩梦,那道长就是招摇撞骗!” 裴琰稍稍宽慰,至少姜姝仪还没傻到极致,会后知后觉意识到被人诓骗。 “果真如此,臣妾定要把他抓入宫中,先让人打一顿,再逼他亲自把那鬼抓住不可!” 裴琰:...... 会在意识到被人诓骗后再主动上一次当。 裴琰近来本就政务繁忙,因此倒没有阻拦姜姝仪回昭阳宫住一夜,只吩咐芳初,若姜姝仪再夜半惊梦,就立刻带来乾清宫。 * 转眼夜色渐深。 姜姝仪晚上只吃了半碗莲子百合粥,便清退了宫人,只留下玉珠和芳初。 她先拉着芳初的手,诚挚地问:“本宫现在做什么,你是不是还要禀告陛下?” 芳初无奈一笑:“陛下若问起,奴婢自然是不敢欺君的。” 姜姝仪咬了咬唇,捏着她的手摇了摇,软声软气:“本宫对你好也不行吗?姐姐,你今日明明都帮本宫了......” 芳初算是知道陛下为什么这样宠爱娘娘了,这么个国色天香的美人儿软绵绵撒娇,她是女子也受不了。 “娘娘放心吧,奴婢知道分寸。”芳初安抚后又劝慰:“但陛下是真心待娘娘的,若有难以解决的事,奴婢觉得告诉陛下也未尝不可。” 姜姝仪就是知道裴琰真心待自己,才有苦不能言说。 她对吴见善的话已经信了九成九,但若告诉裴琰,他要么不信,觉得吴道长别有所图,居心莫测,扔进刑部打死,即便信了,也不可能应允自己离开,只会把自己锁在乾清宫严加看守,然后筹谋他早逝后,该如何给她留后路。 姜姝仪想到这儿就难受,敷衍地点了两下头后,又问芳初:“你想要什么吗?你对本宫这么好,本宫也要赏赐你。” 芳初犹豫了片刻,朝姜姝仪跪下:“娘娘,奴婢想出宫。” 姜姝仪惊讶:“你在宫里地位这么高,几乎和程守忠平起平坐,等再过两年,陛下和本宫定然会为你指桩不错的婚,为何竟想着现在出宫?” 可她不想嫁给这里的男人呀。 芳初知道娘娘理解不了,在娘娘眼里,她一个平民之女,能混到御前大宫女,还能得皇帝指婚,已经是泼天的福分了,这没有什么错,不过是时代的局限而已。 “不瞒娘娘,奴婢家中原来是做香料营生的,奴婢也很爱此道,毕生之愿就是开间香料铺,做掌柜,先前是因为爹娘逼着奴婢嫁给一个品性不堪之人,奴婢才入宫躲避的,如今有了娘娘撑腰,奴婢便想出宫,完成夙愿。” 姜姝仪明白人各有志,不可强求的道理:“好,本宫会向陛下提及。” 如果真的要离开,在离开之前,她会安排好两个婢女的退路。 姜姝仪扶起芳初,又看向玉珠:“她都要出宫了,本宫求一个也是求,两个也是求,不如你也和她一样出宫吧,本宫给你找个好夫婿,给你银两,做你的......” 靠山二字没能说出口,她或许已经不能护着她了,遂改口道:“你和芳初同在京城,也好有个照应。” 玉珠听出不对劲了,连忙跪下,抓住娘娘的裙摆,仰头惶然:“娘娘,是奴婢做错什么了吗?娘娘怎么忽然要撵奴婢走?” 姜姝仪笑:“你很好呀,本宫是想,既然早晚都是要出宫的,还不如早一些,能少伺候几年人难道不是好事?” 玉珠向来喜怒不形于色,此刻却是慌了神,含泪摇头:“不,奴婢是姜府的家生子,生来就是伺候人的命,子女也该是伺候人的命,娘娘不让奴婢伺候,奴婢根本不知该怎么活......” “胡说八道。”姜姝仪斥她一句,胸口也有些发酸。 是啊,和在市井长大的芳初不同,玉珠出生就在姜府,她的老子娘也都是姜府的奴婢,若姜姝仪没进宫,她本该到了年岁配个品性相貌好的小子,生下的孩子还在姜府当差,这样的日子对像金珠那样野心勃勃之人来说难以忍受,对玉珠这样淡泊之人来说,却是安宁平稳。 毕竟今上仁慈,父亲这个自诩清正之人也跟着上行下效,对家中对奴仆很是宽和,从没有朝打暮骂的事。 若嫁人,虽是恢复了自由身,可万一夫婿不争气,败光了她给玉珠的嫁妆,彼时姜姝仪不在,连个接济玉珠的人都没有,她可怎么过。 姜姝仪有些不知该为玉珠想个什么退路。 抬头间,蓦地想起了早被自己忘到天边去的孽障。 “玉珠,你去伺候小皇子吧。” 姜姝仪眸光发亮:“记得要会哄着他,温柔善良一些,然后再时不时劝他做个好人。” 裴煜最吃这套了,上辈子被“良善”的姨母迷得死死的。 玉珠落泪:“娘娘为何忽然不要奴婢啊......” 若是娘娘不得不需要她去照顾小皇子,玉珠责无旁贷,可小皇子明明好好的,娘娘也不喜欢他。 姜姝仪唉了声:“这不是我讨厌他吗,但毕竟生了一遭,不能白受罪没回报,你去得了他的心,以后看在你的面子上,他也会好好孝顺本宫,若换别人,本宫不放心呢!” 玉珠纵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儿,但还是含泪叩首:“奴婢谨记娘娘之命。” ------------ 第132章 如梦似幻 夜深。 姜姝仪在床头贴上了那张符纸。 躺在空荡荡的床榻上,看着熟悉的藕荷色帐顶,她忽然就很想要一样裴琰的东西握着。 哪怕是仅仅一件衣物,一块玉佩,也能缓解她的不安。 可吴道长说了,不能有。 姜姝仪躺了许久才有困意,迷迷糊糊睡过去后,眼前场景忽然开阔,金光万道,瑞彩千条,水晶珠帘层层,被缥缈的仙霭萦绕着,颇有如梦似幻之感。 忽有一对仙婢捧着茶水,拂开珠帘走过来,互相说着话:“听说仙尊历劫归来后,带回了一个凡人女子的魂灵,是真是假呀?” 另一仙婢道:“真的,我昨日曾去奉茶时见到了,那女子在养灵瓶中,已经虚弱的不像样了,我没忍住给她渡了一些灵气,谁知她弹了回来,仙尊说那女子只要他的。” 头一个仙婢笑了:“正好要去奉茶,我也要亲眼看看,许久没见过凡人了,还是脾气这么大的凡人,你说她会不会要我的?” 姜姝仪知道这就是吴见善说的前世裴琰死后,重归九重天之事了。 那这两个女婢说的仙尊就是裴琰,凡人女子便是她。 她赶紧跟上她们。 然而没用跟,这符纸像是把曾经发生的事像皮影戏一样展现给她,这一幕完,晃了下神就换了个地方。 是一处水晶琉璃堆砌的宝殿,没有殿顶,只有祥云在上面飘着,几根擎天玉柱上盘雕着金龙。 随着两个仙婢的请安声,姜姝仪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形坐在悬空的白玉桌前翻看书籍,五指修长白皙,像是精雕细琢而成。 手是姜姝仪熟悉的手,人也是姜姝仪熟悉的人。 裴琰低垂着眼睫,面色温润,比起做帝王时的矜贵威压,此刻他身上萦绕着缥缈仙气,有种不染纤尘的圣洁。 而白玉桌上还有一个透明的琉璃净瓶,姜姝仪看见了小小的自己在里面蜷缩着,明明看不见神情,可她就是能心有灵犀的感觉到自己蔫蔫儿的。 方才说想试试度气的仙婢在添了殿内的茶水后,果真用指尖将一道细蓝的光辉往净瓶里送。 小人儿动了动,而后那蓝光忽然快速折返了回去。 那仙婢笑了:“果真是好大的脾气。” 裴琰这时才从书上移开眼,看着瓶子,伸出一根手指安抚地点点小人儿头的地方,轻声开口:“她不高兴了,你们退下吧,以后纵然是好意,也不可再擅自做主。” 两个仙婢知道仙尊是认真了,连忙应声退下。 等她们一走,姜姝仪也凑了过去,盯瓶里的自己。 确实生气了,背对着裴琰,面对着她,嘴角都垮了。 姜姝仪好笑又心酸。 下一刻,裴琰就将瓶子转了个圈儿,看着小人儿有些无奈:“姜姝仪,她们不是宫里的婢女,既已飞升,就脱了俗欲,不会借着奉茶做什么。” 瓶里的自己好像不能说话,心智也不齐全,听不懂裴琰说了什么,但脾气却不小,还在生气。 裴琰叹了口气,抬手用银白色的光辉包笼起整个净瓶,姜姝仪看见瓶里的自己立刻变得满脸受用,受用着受用着,就闭上眼睡着了。 稍顿,画面又是一闪。 有个同样仙气飘飘,但没有裴琰好看的年轻仙君坐在了玉桌对面,喝了口茶,笑着问裴琰:“你就打算这么养着她?不让她去轮回?” 裴琰垂眸:“我查过她的命簿了,还有三世,世世皆苦,而后会灰飞烟灭,自然不可让她去轮回。” 年轻仙君:“那也不行啊,不入轮回,她的魂灵会越来越弱,得一直靠你的灵力养着,而且傻不拉几的,还那么小,你养着她,跟养块石头有什么区别,哦,还不如石头,天上的石头开了灵智还能跟你说几句话呢!” 他话音才落,裴琰便不紧不慢将手边茶水泼到了他脸上。 姜姝仪看得无比解气,还踹了这个说她不如石头的仙君几脚,虽然踹不着实处。 年轻仙君不拘小节地拿袖子擦了把脸,而后幽怨地看着裴琰:“我倒有个主意,不仅能让你这小心肝不入轮回,还可以位列仙班呐。” 裴琰又倒了杯茶水:“说。” 年轻仙君冷哼道:“你和她去司命那里换命数啊,她替你做仙尊,你去三世轮回,灰飞烟灭!” 他说完,看见裴琰端起茶盏,下意识远离了些,却听对方淡淡道:“是个好主意。” 姜姝仪心中一紧,正要提醒裴琰别听这个狗东西胡说八道,画面便在此刻定格,年轻仙君面露惊诧,裴琰气定神闲,而后四分五裂,姜姝仪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往外推,猛地坠落后,睁开眼惊醒了过来。 藕荷色的帐顶,空荡荡的床榻。 贴在床头的黄符缓缓飘落了下来,安静躺在枕边。 姜姝仪闭了闭眼,心头无限凄凉。 什么飞升就是脱了俗欲,那个丑八怪仙君根本就是怀恨被裴琰泼了茶水,故意诓他去死啊! 怎么就那么傻? 姜姝仪捏起那符纸,有些庆幸在这时停了下来,若果真眼看着裴琰逆天改命,她只怕会崩溃。 所以吴见善说的都是真的,裴琰果真承担了她的命数...... 姜姝仪心如刀绞,泪湿衾枕。 如果跟着吴道长去修行,能修出功德,转变命数还好,可若修不出来呢?她是个大俗人,每日只想吃好吃的,要裴琰的宠爱,她这样都能修成正果,天上的神仙就不值钱了。 偏偏道长说她性本善,有慧根,她都不知道啊。 姜姝仪咬着被衾哭了许久,彷徨之后,开始伤感。 无论如何,裴琰都为她做到这份上了,她也要尽力去试一试,如果不成,就让道长把他们的命数换回来,她去灰飞烟灭好了。 若裴琰真为自己而死,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心安理得的做神仙去。 吴道长说了,若今夜梦到前世后愿意随他离开,便寻机再见一面,他可以带她离京。 姜姝仪想到了小时候看的一折戏曲,白蛇为报恩,与书生结为夫妻,两人正恩爱情好,却骤生波折,白蛇被个出家出疯了的和尚镇压在塔下,只有修成正果,才可与书生团圆。 幼时不解曲中意,再回想,她已经变成那只蛇了...... ------------ 第133章 筹谋 翌日,姜姝仪梳洗装扮好,从昭阳宫回乾清宫的时候,沈皇后正在那里向裴琰确认这次参加端午宫宴的宗室和官员官眷名单。 姜姝仪瞥皇后一眼,这次连敷衍的礼都不行了,径直走到裴琰身边,依偎着他在罗汉榻上坐下。 沈皇后知道她是因为上次没做成皇后的事心中憋闷,也没在意,继续禀告正事。 裴琰低头摸摸姜姝仪的脸颊,温声询问:“昨夜做噩梦没有?” 姜姝仪笑着看他:“一夜好梦呢!看来吴道长做的法果真有用,陛下可要重赏他!” 裴琰顺着她:“嗯,赏。” 沈皇后说了半天,眼前这两人却在卿卿我我,她脸色有些不好地止住了话头。 姜姝仪看了她一眼,故意矫揉造作地道:“皇后娘娘,您怎么不说话了呀?是臣妾在这里碍您的眼了吗?既然如此,臣妾走就是了,不让娘娘和陛下烦心。” 她说着就作势要起身,果不其然被裴琰拦腰抱了回来。 姜姝仪很假的委屈巴巴:“陛下这是做什么,皇后娘娘嫌臣妾来的不是时候,臣妾走就是了......” 沈皇后气得胸口起伏,碍于陛下在场,却只能干瞪着姜姝仪,一句话都不敢说。 裴琰知道姜姝仪是因为看见皇后先她而来,心中不高兴,便轻哄:“是皇后来的不是时候。” 语毕,他看向沈皇后:“没有紧要的事就退下吧,你操持的宫宴也有十数次了,当有分寸,不必事事都来禀告。” 沈皇后气到手抖。 什么不必事事来禀告,出了差错,不还是她担责吗? 她咬落牙齿往肚子里吞,憋气道:“别的事臣妾都能处置,只是这次宫宴卫国大长公主想要带着外孙女一起前来,她上次提过要让小县主给姜贵妃当养女的事,这次带着孩子进宫想必也是这个意思,若陛下无此意,要不要以孩子年幼为由头,拒了小县主入宫,否则若小县主黏上姜贵妃,当着那么多官员的面,闹起来也不体面。” 姜姝仪顿时顾不上装模作样了,惊讶地问:“给臣妾当养女?大长公主怎么会想到把外孙女给臣妾当养女?” 沈皇后郁沉地“嗯”了声:“不是奔着你来的,恐怕是存了让县主以后嫁给二皇子的心思。” 姜姝仪震惊,赶紧摇头:“不行不行!” 裴煜那种货色,可别坑害了人家宁安郡主的女儿。 “相差六岁半,自然是不行的。”沈皇后面露嫌恶:“更别提小县主的父亲又是那样的纨绔不肖之徒,连大皇子都难以匹配,竟然还惦记上了小皇子。” 姜姝仪仿佛来了兴致,直起腰,离开裴琰的怀抱:“提起小县主的父亲,他果真迎娶了那青楼女子吗?” 裴琰:...... 沈皇后身为国母,对京中世家之间的大事也是要了如指掌的,淡淡道:“才被国公爷逐出家门时,嚷嚷着要娶,拉着全家一起丢脸,国公爷对他心灰意冷,上折子请准改立了次子为世子后,他便消停了,听说前几日还跪在家门前负荆请罪,说已经把那青楼女子撵走了,也不知是真是假。” 姜姝仪炫耀般:“皇后娘娘知道吗,臣妾见过那个青楼女子,她绝对不是会轻易离开之人,估计有的闹了。” 沈皇后皱眉:“什么时候?你怎会见她?” “不告诉娘娘。”姜姝仪得意洋洋地说完,还要问国公爷家的事,裴琰冷淡出声:“出去说完了再进来。” 沈皇后反应过来忽略了陛下,陛下怕是动怒了,正要跪地请罪,却被姜姝仪拉着往外走。 姜姝仪笑盈盈地回头:“半炷香!向皇后娘娘打听完这些事,半炷香臣妾就回来!” 沈皇后简直头皮发麻,到了殿外便板下脸来,训斥道:“你平日就对陛下这么无礼吗?简直是放肆至极。” 姜姝仪立刻松开手,不屑地瞧着她:“娘娘有礼,娘娘不放肆,一年到头也见不了陛下几面。” 如果不是还没讨准陛下的话,沈皇后定然转身就走,半刻都不想和姜姝仪待在一起! 她忍着阴沉,问:“你想听什么,快问,本宫还有一堆宫务要处置。” 姜姝仪是刚才听她提起裴煜,福至心灵,觉得可以借机名正言顺的把玉珠送去文华殿伺候。 她故意一脸期待地问:“娘娘说大长公主想将外孙女儿嫁给煜儿,是真的假的?” 沈皇后皱眉看她:“你还真起了这个心思?” 姜姝仪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心虚:“臣妾问问也不行?” 沈皇后严肃:“你别拎不清,大长公主也就占了个宗室长辈的名头,半分实权都没有,而且县主父亲的品性,若是女儿将来得嫁皇子,他定是要攀上来缠着的,你可别坑害自己儿子。” 姜姝仪瞥她:“娘娘这话的意思,倒是把臣妾生的皇子,当成自己生的看了。” 沈皇后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本宫身为六宫之主,你生的孩子本就该唤本宫一声母后。” 姜姝仪等得就是这句话,冷哼一声就往殿内走。 沈皇后急忙跟上,低声提醒:“你别跟陛下胡说!” 裴琰正在看着宫宴名单,忽然就又被扑了个满怀,名单都撞歪了,姜姝仪委委屈屈的声音传来:“陛下,皇后娘娘欺负臣妾~” 不像是被欺负的语调。 裴琰暂且没管她,把勾画过的名单放在桌案上,对沈皇后道:“朕勾去的,这次都不在应邀入宫之列。” 沈皇后应声取起名单,看眼在陛下怀中挑衅自己的姜姝仪,不放心地解释:“陛下,臣妾没做什么,只是劝贵妃不要与大长公主结姻亲,贵妃不悦,臣妾便解释宫里的孩子都要唤臣妾一声母后,臣妾管得,她便来告状了。” 裴琰感受到怀中人轻轻拱动,冷然对皇后道:“二皇子的事,有朕和贵妃做主,皇后不必多操心。” 好心当作驴肝肺,沈皇后暗暗攥了攥手,忍着气道:“是,臣妾再也不多管闲事了,臣妾告退。” 待沈皇后离开,裴琰低头看向怀中沾沾自喜的姜姝仪,不轻不重地捏着她的脸颊问:“朕对你还不够好?让你这么早就想找个姻亲做靠山?” 姜姝仪一脸吃痛的样子,裴琰很快就松了手。 她揉着脸哼哼:“臣妾才不是真要和郡主做亲家,是听皇后娘娘那么理所当然的议论煜儿婚事,心里不高兴,才故意气她的!” ------------ 第134章 裴琰觉得姜姝仪闲的了 “臣妾十月怀胎,鬼门关里走一遭生下的孩子,纵然不喜欢,不想养,也不可能让他认别人做母亲,一想到裴煜将来会对臣妾和对其它嫔妃一个模样,臣妾就生气!” 姜姝仪说得委屈,裴琰把她抱到膝上,帮她揉着脸颊,垂眸问:“那该怎么办,杀了他?他以后就不会亲近别人了。” 姜姝仪凭空呛咳了两声。 “那倒,倒是不至于......” 她转身把脸埋进裴琰怀里,以防四目相对,会藏不住那些小心思,用纠结的语气道:“不如臣妾派玉珠去照顾裴煜?裴煜长大后,看在玉珠的份上,应该也不会对臣妾不好吧。” 裴琰知道她最近爱胡思乱想,才斩杀一只“鬼”,又开始担忧十几年后的事了。 大概是过于清闲了,以前姜姝仪有人争斗,心思就简单得很,每日除了来找他学诗书,就是兴致勃勃地去筹谋那些直白到拙劣的陷害,过得很充实。 如今薛氏吴氏尽皆势败,皇后也不是姜姝仪的对手,她无事可做,倒平白生出许多心事来。 裴琰打算让她捡起功课来,每日忙着读书就顾不上许多了,但她今日担的忧也有一丝道理,需得先解决。 “可以,横竖裴煜是朕送离你身边的,等他懂事后,你尽可以让玉珠告诉他,你很想抚养他,但是朕为防外戚干政,所以强行分开皇嗣与生母,你放心不下他,才遣了玉珠去伺候,这样他会畏惧朕,却会对你有愧疚孺慕之情。” 听他一心为自己筹算,姜姝仪险些又忍不住泪意。 她抱紧裴琰,蹭蹭他,借着撒娇说实话:“陛下真好,臣妾喜欢陛下,好喜欢好喜欢,只羡鸳鸯不羡仙的那种喜欢!” 裴琰听惯了她的甜言蜜语,可此刻还是忍不住心中愉悦。 他揉揉姜姝仪的后脖颈,温柔道:“减一日。” 什么减一日? 姜姝仪抬头懵怔地看着他,对上那双温润的长眸,没想通倒是想亲了,在凑上去却被捂住嘴时,才恍然想起昨日激怒裴琰未遂,反被他禁了三日亲昵的事。 她立刻睁着水润润的杏眸,在他掌下呜呜咽咽:“陛下是臣妾最重要的人,要是陛下想做什么,臣妾肯定是舍不得拒绝的,陛下应该也当臣妾是最重要的人吧?” 裴琰含笑:“你要再减一日,也不是不可以。” 姜姝仪眸光发亮。 裴琰:“朕觉得你最近闲了,今日午膳前背熟读十篇诗文,晚膳前抄一遍,再背诵其中两篇,朕今夜就随你的意。” 姜姝仪沉默片刻,慢慢拿开他的手,对着他眨眨眼,轻咳两声道:“其实吧,臣妾也没那么想,陛下还是保养身子要紧,臣妾想起些话要嘱咐玉珠,就先告退了。” 裴琰维持着微笑看她。 * “玉珠啊,你要照顾好自己,本宫是自身难保,顾不上你了,以后不在本宫身边,可要好好的,受了什么委屈,就去昭阳宫哭两声。” 姜姝仪拉着玉珠的手,一面假惺惺地抿着眼角叮嘱,一面偷瞟裴琰。 裴琰只当听不见,给她挑选今日要读的诗文。 重拾之前所学,定然懒惰了不少,裴琰挑了七首简短的诗词,剩下三篇才是略长的名家文章,不算为难她。 姜姝仪叮嘱完玉珠,看玉珠眼睛发红地看着自己,似有千言万语欲说还休,心中也微微发酸。 她说的是实话,如果玉珠以后受了什么委屈,到昭阳宫哭两声,或许裴琰看在自己的份上,也会善待她。 轻轻捏了捏玉珠的手,姜姝仪轻声道:“去吧去吧。” 玉珠跪在地上,向姜姝仪行了大礼。 姜姝仪赶紧扶起她,笑道:“本宫方才是开玩笑的啊,你快别弄得像生离死别,有事就来乾清宫找本宫。” 玉珠哽咽应声,起身再屈了次膝,才告退离开。 姜姝仪平复心绪,回头看看芳初。 芳初意识到娘娘似乎要提起让自己出宫的事了。 她连忙趁人不备,微微摇头。 娘娘才送走玉珠,若再在这时求陛下把她也送出宫,陛下定然生疑。 姜姝仪虽不解她为何突然改变了主意,但暂时也没提。 她愁眉苦脸地回到裴琰身边。 裴琰把圈起来的几首宋词先给她。 “不是爱伤春悲秋吗?读这几首,下次再有愁绪,就也写一篇这样的词给朕看。” 姜姝仪垮着脸接过来。 都是名家的词,写的还都是愁。 她轻哼:“陛下就不怕臣妾看完更愁?” 裴琰开始翻阅奏报:“不会,因为所有写愁的诗词文章朕都会让你背下来,用不了几日,你就会骂他们好端端的做官,哪儿来的这么多愁了。” 姜姝仪:...... 她倒真想那么没心没肺的骂骂咧咧,一辈子不识愁滋味。 其实这几篇词她倒都会背诵。 前世被困于昭阳宫,有段时日她就很喜欢这些伤春悲秋之词,觉得自己是笼中鸟,无亲无友,好可怜。 如今心境却是大转,如果能永远陪在裴琰身边,哪怕像前世那样被囚禁,哪怕像梦中那样困于净瓶中,她都甘之如饴。 她装模作样的读着,在翻页时无意一瞟,却顿住了。 是冯延已的春日宴: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 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姜姝仪久久地盯着这一篇词,直到眼眶发酸,裴琰唤她才回神。 手上的书被抽了过去。 裴琰看了看她刚才对着发呆的地方,不明所以。 他好像身子还可以,一时半会儿死不了,姜姝仪也称得上康健,两人并不用劳燕分飞,天各一方。 “为何感慨?” 姜姝仪眼睫颤了颤,捏着衣角闷声闷气:“这女子好可怜哪,他夫君肯定是不要她了......” 裴琰解释:“是个男人写的。” “长门赋也是司马相如代笔呢,不还是有陈皇后这个人吗?臣妾就是可怜这个词中女子,陈阿娇掷千金也没能让自己的君王回心转意,这女子的心愿,也不知她夫君允了不曾。” 裴琰默然片刻:“允了,朕记得有一篇词就是写她夫君允了,与她双宿双飞,鸾凤和谐。” ------------ 第135章 姜姝仪,你究竟还睡不睡 为防姜姝仪缠着他问那首词在哪儿,裴琰传了午膳,告诉她下午不必读书了。 姜姝仪也确实没有那个闲心读书。 裴琰对吴道长的赏赐一送出,只要他不傻,就知道自己是同意了离开。 再一相见,只怕就要跟着吴道长离开了。 所以姜姝仪如今只想抓紧时间,多陪陪裴琰,最好一刻都不要分开。 在第三次被姜姝仪缠上来后,裴琰皱眉:“姜姝仪,你是不是又有什么不悦的心事了?” 姜姝仪心头一紧,面上懵然:“陛下怎么会这么想?” “因为你一不高兴,就喜欢把朕当玩物。” 裴琰翻身,把姜姝仪按躺在床榻上,扯来被衾盖好:“睡,再乱动朕就在寝殿里放尊观音像,让你彻底老实。” 姜姝仪不满轻哼:“陛下这话说的,好像臣妾是妖精!” 裴琰看着面颊绯红,犹如饮饱了露水,慵懒妩媚的姜姝仪,捏捏她玉白的耳垂:“你以为你不是妖精吗,朕独宠你之事已是天下皆知,近来有人编排你是妖妃,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朕除了处置那些胡言乱语之人,也要想个法子,让你的名声好起来。” 姜姝仪理解不了裴琰为什么那样在乎名声。 她觉得人生得意须尽欢,只要能和裴琰快快活活,无忧无虑的过一辈子,哪怕遗臭万年又何妨。 可终究是没那个机会了。 姜姝仪思及此处,忽然想到了能与吴道长再次会面的时机。 “吴道长的名声好呀,他救了那么多人,百姓感激涕零,甚至为他立了神像,不如陛下威逼利诱他,让他说其实近些年之所以能不收分文的治病救人,都是因为臣妾的资助,是不是臣妾的名声就好了?” “不错,很聪慧。”裴琰先温和地夸一夸,而后才驳倒:“可惜他和你祖父一般年岁,从你没出生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在四方云游了,之前从未来过京城,你如何遇见他,给他银子?” “可是百姓怎么知道吴道长从没来过京城?”姜姝仪机灵起来了,拉着裴琰的手让他也躺进来,眼眸晶亮:“他们又没有像陛下一样查过吴道长的生平,就让吴道长说他前几年来过,穷困潦倒之际是臣妾救助了他,不就行了?” 裴琰只得顺从她,躺入被衾将她搂住,语气无奈道:“太荒谬,前几年吴见善已经成名了,并不缺银子,甚至连徒弟都养大了好几个。” 姜姝仪生气:“那就说他来的路上被贼匪洗劫一清了!陛下比臣妾聪明,肯定能想出万全的法子!” 裴琰失笑,没再拗她:“好,那朕试试。” 姜姝仪听他刚才那番话,忽又有些好奇了:“他有名气后为什么不缺银子了?不是不收分文救治穷苦之人吗?” 纵然裴琰已经把吴见善查了个底朝天,吴见善也用异能让姜姝仪信服,可她还是有一些忐忑,毕竟前世今生,这还是她头一次离宫出走,总要打听得清清楚楚。 “这正是他的聪明之处。” 裴琰边拍着姜姝仪,催她快睡,边解释:“朕派人打探过了,他除了救治贫苦之人,还会隔段时日去诓骗一位有钱的乡绅或是官员,以捉鬼捉妖的名头,大赚他们一笔,有了银子,再用之于民,如果他没有出家,朕会觉得他是个不错的为官做宰之材。” 姜姝仪恍然。 裴琰捂住姜姝仪扑簌簌乱眨的眼睛:“睡吧,你这几日亢奋的有些过,朕都想让你学武了。” 姜姝仪眼睫扫着他的掌心,分明还在乱眨。 “陛下想要什么礼物吗?好像快到您的生辰了。” 裴琰:“......朕冬日生,如今快端午了,你是不是想着惹朕生气,就不用睡了?” 姜姝仪笑得花枝乱颤,摸索着找到他的另一只手握住,轻轻摇了摇:“那陛下就不能先说想要什么嘛?臣妾这几日闲得厉害,想给陛下做些东西。” 裴琰:“朕想让你安安稳稳睡觉。” 姜姝仪似是笑够了,不笑了,用遗憾的语气道:“哎呀,这恐怕臣妾答应不了陛下,臣妾是仙子呢,马上就要飞走啦!” 裴琰无言以对姜姝仪,无颜以对列祖列宗。 怎就喜欢上这样一个不太机灵的。 姜姝仪还在嘀嘀咕咕:“陛下也要好好的啊,长命百岁,然后回到天上做仙君,仙君和仙子是一对儿,若陛下非要舍弃仙君的身份,做个凡人,那臣妾这个仙子可就另觅良配了——” 眼前的手忽然撤开,姜姝仪被明亮的烛光刺得赶紧闭眼,等适应了些许才缓缓睁开。 “另觅良配?” 姜姝仪听出裴琰看似无波无澜的语气中藏着惊涛骇浪,甚至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 她立刻眨眨眼,一脸无辜道:“良配是兔子呀,陛下没听过嫦娥奔月的故事吗?嫦娥仙子的夫君是凡人,她就只能让玉兔陪她啦!” 裴琰叹息。 “姜姝仪,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吗?” 姜姝仪歪头:“什么?” 裴琰:“你去冷宫看看,有几个犯了罪的太妃还关在那里,神智已经有些失常了,整日就是疯疯癫癫的,说自己的天仙下凡,还说要急急如律令,用雷劈了父皇。” 姜姝仪垮了脸:“陛下竟然把臣妾和疯癫之人相提并论,陛下不喜欢臣妾了!” 裴琰按着她的唇角往上拉一拉,温声细语地哄:“喜欢,你比她们还是机灵的,睡吧。” 他吩咐宫人进来灭灯,帘帐落下,隔绝了外头的烛光,姜姝仪躺着老实了没一会儿,又手脚并用地挂在了裴琰身上,在他耳边哼哼:“陛下陛下,再陪臣妾说会儿话吧。” 才要入睡的裴琰深吸一口气,平静地睁开眼,平静地坐起来,平静地垂眸看着她,语气同样平静:“姜姝仪,你看看钟漏,现在已经是丑时了,你这么闹,是自己不打算睡,也不让朕好睡吗?” 姜姝仪只是想多黏黏他...... 然而此刻听他这么说,忽然便觉得,似乎把裴琰闹烦了也不错,这样自己走后,他就不会那么惦记了。 于是姜姝仪没眼色的继续撒娇:“臣妾睡不着嘛,陛下就再陪臣妾玩儿半个时辰吧,玩儿半个时辰,臣妾准睡!” ------------ 第136章 发觉 那就别睡了。 微帐重新被拉开,裴琰下榻,把内殿的九连环,玲珑球,还有几卷话本子全扔到床上,对着满脸不解的姜姝仪道:“玩儿吧,玩儿到天亮,朕陪着你。” 姜姝仪:...... 她拉着裴琰的衣袖,仰头眼巴巴的:“这些玩儿腻了。” “玩儿腻了也继续。” 裴琰面无表情地俯视她:“不是喜欢闹吗?那朕就好好陪你闹。” ...... 姜姝仪想把他惹烦到不理自己,然而事与愿违,惹烦裴琰的结果是他陪自己硬生生“玩”了一宿。 姜姝仪困了,撑不住想睡,也被喊醒继续玩。 “要睡......” 她趴在裴琰腿上,声音可怜巴巴的,半眯着眼困倦地看他。 裴琰捏起她的下颌,语气平静:“朕方才也想睡,你说什么,说要再玩儿半个时辰,那现在就再玩半个时辰。” 姜姝仪简直欲哭无泪。 再过半个时辰天就要亮了啊! 她不睡还能白日补觉,裴琰可还得上朝,处理政务呢。 姜姝仪困得脑袋一点一点,想着就着思绪就飘飞了,想要趴在裴琰身上继续睡,又被扳着肩膀拉起来。 “臣妾错了还不行嘛?”姜姝仪实在撑不住了,只能有气无力,软绵绵地求饶。 裴琰看她确实眼都要睁不开了,便任由她趴在自己腿上,只淡淡问:“下次还这么闹吗?” “不闹了......” 细若蚊蚋的三个字传来后,姜姝仪就彻底睡了过去,粉嫩的唇瓣还微微张着。 裴琰看看钟漏,已经过了寅时。 睡肯定是睡不成了,他长叹一口气,把姜姝仪从腿上移到枕褥间,盖好被衾,而后起身下榻,唤程守忠去准备酽茶提神,以免上朝时困倦。 * 姜姝仪睡到了晌午才醒,迷迷糊糊翻了个身,摸到人了。 熟悉的手感,她凑过去又眯了会儿,才睁开惺忪睡眼,果然看见裴琰正在外侧闭目安寝。 日上中天,满室明晃晃的,显然已经不早了。 姜姝仪撑起身子,轻轻触碰裴琰的脸,眼中满是眷念和愧疚。 他应当是困乏极了,分明是极敏锐的人,被这样注视抚摸着都没有醒来,仍旧呼吸清浅,面色平和。 “早知道就不闹了......” 姜姝仪后悔不已地喃喃着,如果真的要分开,她也不想像话本子里那样,故意做些让裴琰伤心的事,以求他之后能尽快忘掉自己。 她觉得那么做只会让心爱之人提前伤心罢了。 姜姝仪嗅嗅他,轻轻亲亲他,而后才趴在裴琰胸口,抓着他的衣襟继续睡。 在她呼吸逐渐平稳后,裴琰睁开眼,低眸看了看她的脸庞,眼中眸光幽明不定。 * 芳初被带到慎刑司时,已经觉出大事不妙了。 尤其是又看见了玉珠。 抓她的御前侍卫把她和玉珠关在同一间牢房里。 玉珠原本有些惶然迷茫,在看到芳初也进来了后,顿时心中一紧,着急地上前问:“芳初姐姐,你怎么也在这里,是娘娘出什么事了吗?” 她们两人都是近身伺候娘娘的,同时被关进来,只能是娘娘生了变故! 芳初安抚玉珠:“别激动,娘娘一直跟在陛下身边,什么事都不会有。” 玉珠紧紧抓着芳初的胳膊:“万一是触怒了陛下呢?你在乾清宫里伺候,难道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吗?” 芳初无奈:“若是触怒了陛下,陛下定然是当即对娘娘发作了,抓咱们干什么?应当我们犯了什么错吧,等等就知道了,总不能只把我们关着。” 关着无非是想听听她们会说什么,是不是要串供罢了,芳初心里明白隔墙一定有耳,也确实没什么好串供的,就抽回自己的手,找了个铺着稻草的地方坐下。 玉珠心焦不已,芳初却气定神闲,还环顾着周围。 这还是她第一次进这里的牢狱,和想象中的差不多,墙壁老旧还有星星点点的暗红,挂着不少可怖的刑具,铁栏杆门的对面,是另一间牢房,里面蜷缩着一个受刑后遍体鳞伤,奄奄一息的太监。 恐吓的意思很明显。 芳初放心了,既然恐吓,那应该就是没打算真对她们用刑。 她们两厢无言了不到一刻钟的功夫,便有脚步声往这边来,慎刑司的太监在前,弯腰打开牢门后,程守忠小心翼翼地引着陛下进来了。 芳初和玉珠立刻起身,跪拜于地:“奴婢拜见陛下!” 裴琰扫了她们一眼,程守忠便一改先前对她们和气的模样,阴冷着脸道:“芳初,陛下对你可不薄,你竟敢叛主?” 芳初连忙叩拜,语气诚惶诚恐:“陛下明鉴,奴婢万死也不敢背叛陛下!” 裴琰没有那么多话,只冷沉地问:“姜贵妃最近为何异样。” “你们可想好了回话!”程守忠声音都变尖了,张牙舞爪阴森森的威胁:“要是敢说不知道搪塞陛下,就等着这里的刑具一样样上身吧!” 正准备说“奴婢不知道”的玉珠赶紧把话憋了回去。 可她确实不知道啊,平日在乾清宫多是芳初伺候,她守着昭阳宫,那日娘娘回来就寝,忽然就要撵她去伺候小皇子,玉珠觉出有些怪,但也满头雾水。 意料之中,芳初在心中默默叹了口气。 她低着头,终究还是答了:“回陛下,娘娘是在见到福袋中的字条后开始不对劲的。” 裴琰皱眉:“什么字条?” “是一张写着“两世为人”的字条,就藏在陛下送给娘娘的福袋中,那次谨嫔抢娘娘福袋时摸出来的,娘娘看见后便有些魂不守舍,后来问了陛下是从何处所得。上次吴道长进宫为娘娘除邪祟时,曾与娘娘在殿内独处片刻,不知说了什么,娘娘出来后似是哭过,再之后,便有些郁郁寡欢,为奴婢和玉珠筹谋了后路,奴婢觉得,应当是吴道长威胁了娘娘什么,娘娘有苦不敢言。” 芳初先前不愿说,是因为在来到这里前,看过一部影片,里面的女主角因无意向老爷透露了另一位姨娘与人私会的事,那个姨娘便被剥了皮。 她因这个情节连做了几夜噩梦,所以纵然知道陛下宠爱娘娘,还是不敢信任这个时代的男人,唯恐自己说出后,会造就无可挽回的惨烈之事。 可她终究还是胆怯,在陛下已经看出端倪的情形下,她没有胆子为娘娘隐瞒到底,她也想活着,纵然活不了,也不想死得太难受。 ------------ 第137章 定然是别人诓骗她,威胁她。 姜姝仪从睡醒,裴琰就不在,她刚开始也没在意,但直到傍晚他都没回来,便有些不安了。 芳初今天也告了病,值守的是程福,黑着张脸寡言少语,只会重复说裴琰还在处置政务。 眼看已经是晚膳的时辰了,裴琰还没回来,姜姝仪实在耐不住性子了,质问程福:“陛下见臣子见到这个时辰?那些臣子不用回家吃饭吗?” 程福一板一眼:“回娘娘,吃饭大不过国事。” “那他们晚上睡哪儿?马上宫门落钥了!难道他们要和陛下抵足而眠,成就君臣美谈?!” 姜姝仪气势汹汹地吼完,见程福面色一变,正解气自己说服了他,打算去御书房找裴琰,结果一转身,就看见了静静站在殿门口的正主。 裴琰看见她回头,原本没有什么神情的脸上浮现些许笑意,伸手让她过来:“朕不过晚回来了片刻,你就发这么大的脾气?” 姜姝仪委屈死了。 她快跑两步扑进裴琰怀中,抱住他的腰,仰头不可置信地控诉:“片刻?陛下说这是片刻?天都黑了,陛下不知道臣妾会担心吗?” “朕以为你不会担心。” 裴琰说完,见姜姝仪幽怨瞪他,失笑,把她搂住:“朕在宫里,又不会丢,你担心什么?” “那谁知道呢。”姜姝仪轻哼一声,别开脸故意道:“万一陛下背着臣妾,跟别的嫔妃出宫去了呢?臣妾又不能知道!” “朕倒做不出这种事。” 裴琰语气算不上好,但姜姝仪此刻没有用心听。 她想到自己连离开裴琰一天都受不了,跟吴道长走了后, 此生难以相见,该是何等生不如死的煎熬。 她紧紧抱着裴琰,哽声诉说着她的难过:“陛下不知道,你不回来,臣妾就像被父母丢在家中的稚子,只能盼啊盼,心却一直悬着,只有陛下回来了,臣妾的心才落到了实处……” 裴琰心头微紧。 他低下头,目色温柔地看着姜姝仪:“能不能换个比方,怎么每次要么想做朕的母亲,要么就让朕做你父亲?” 姜姝仪心里更难受了,五指攥着他的衣襟,尽量不让自己哭出来:“怪陛下这个夫子做的不好,臣妾到现在也不会别的比方......” “那就先用膳吧。”裴琰拍了拍她,仿佛没看出她有些崩溃的情绪,语调缓慢道:“用过膳朕教你。” * 姜姝仪食难下咽。 原本今日之前,她对离开裴琰只有伤心和不舍,如今却多了份凄凉。 想到以后无数个黄昏,她都要像方才那样,独自一人,看着残阳铺满空荡荡的庭院,再也无人温柔地抱着她哄,姜姝仪就觉得喉咙被哽住了,什么东西都咽不下去。 怕被裴琰看出端倪,姜姝仪只能硬逼着自己吃。 又夹起一块鱼肉时,她手中的玉箸忽然被另一双略长些的象牙箸挡住了。 她抬头,懵懵地看着裴琰。 裴琰语气淡淡:“今日吃的够多了,喝盏冰镇西瓜汁,便去沐浴吧。” 姜姝仪在夏日最爱喝冰镇西瓜汁了,但因为西瓜本寒,又加冰对身子不太好,裴琰一直拘着她不许多食,尤其是晚上。 今日倒是稀奇。 但不用吃饭了她求之不得。 姜姝仪就撑着下颌,一眨不眨地看着裴琰慢条斯理用膳,等程守忠把西瓜汁呈上来,她饮了半盏就放下,乖乖看着裴琰:“陛下,臣妾很听您的话,没有多喝。” 裴琰执筷的手顿了顿。 倒真像要离家前的孩子,最后听爹娘一次话。 “去沐浴吧。” * 遣走了玉珠,芳初也不在,乾清宫别的宫女都很守规矩,没人敢主动跟姜姝仪说话。 她不习惯被这些人伺候,沐浴过后情绪稍稍平复,直接披散着一头潮湿的乌浓青丝回到寝殿。 把巾子递给裴琰,姜姝仪背对他站好,语气乖巧却是在命令:“陛下给臣妾擦。” 裴琰握着洁白的巾子,看着她站在面前的背影。 与刚入东宫时的纤瘦不同,因裴琰不喜人少食,姜姝仪这几年被他养得纤柔而不瘦弱,骨肉匀称,婷婷袅袅。 每日香膏涂抹着,花瓣浸泡着,食补温养着,她整个人便如娇嫩芬芳的花朵儿,灼灼盛放,又娇贵无双。 偏偏好日子过腻了,她要出去试试风雨。 裴琰至今才知道,她这不大的脑子,竟然瞒了自己很多事。 她怎么会与一个远在天边的道士有牵扯。 进东宫后姜姝仪的一举一动都在皇家的监视下,那就只能是在姜家时。 在姜家,姜姝仪最亲近的奴婢是金珠。 于是裴琰一边派暗卫去彻查姜家,一边下令拷打了在姜婉清死后,被送归内务府的金珠。 金珠受刑前后说辞一致,姜姝仪是在三个月前的某一日性情大变的,开始疏远她和姜婉清,乃至于小皇子,明明在之前愿意为妹妹儿子舍了性命的,实在是怪异,像中了邪。 除此外,并不知道什么道士。 玉珠只辩解三小姐对娘娘不是真心,娘娘才疏远她,并没有否认金珠其它的话。 所以姜姝仪之前的说辞都是假的。 她根本不是在家中时就与妹妹不睦,不怀好意才让姜婉清入宫,而是真心实意让妹妹为妃,只是不知如何,一夕之间又转变了心意。 裴琰还记得,今年初春,她侍寝时有一夜做了个噩梦,把儿子和妹妹骂了个遍,还求他饶恕。 就是从那时起,姜姝仪开始愈发依赖他。 裴琰想过捉了吴见善严刑拷打,有什么比问唯二的当事者来得更快?但凭吴见善坚韧的心性,万一宁死不招,或自寻短见,裴琰就会彻底束手无策,这一辈子也无法窥得真相了。 毕竟他不可能对姜姝仪用刑。 她哭一哭,委屈地含着泪望过来,他就什么都舍不得了,只想抱着她哄。 更何况姜姝仪有什么错呢。 就算瞒了他,就算不知是不是存了要逃跑的意思,可这几日不也备受煎熬吗?不知红了多少次眼眶,眷恋地依偎他触碰他时,心中亦不知是何等难过。 定然是别人诓骗她,威胁她。 这几日的煎熬,便权当是罚了她的不听话罢。 ------------ 第138章 耐心 姜姝仪站了很久也没听见裴琰发出动静,扭头,就见他眸色清沉地看着自己。 她疑惑:“陛下?” 裴琰摩挲着手中雪白的棉巾,若有所思:“姜姝仪,朕在想,是什么时候把你纵成这样的,纵得你都能理直气壮要朕服侍了。” 姜姝仪想了想,在裴琰面前蹲下,仰起头看他:“陛下要算账了吗?陛下不打算继续纵着臣妾了吗?” 似乎还有些期待的样子。 裴琰不由得想,若是他说是,姜姝仪是不是就能心安理得地跟人跑了。 前几日还对着“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落泪,如今就期待着与他劳燕分飞。 裴琰自然不会如她的意。 “站着怎么擦,搬个小杌子过来,坐在朕面前。” 姜姝仪很听话,让搬就搬。 换在往常,她只要没犯错,定然会使唤宫人去做这些事,懒得受一丝累。 自以为藏得很好,实则处处都是破绽。 裴琰将她浓密的青丝裹进棉巾,一点点吸干水分,动作慢条斯理,裹干一绺再去裹另一绺。 “陛下,臣妾想起之前看了个话本子。” 裴琰看见姜姝仪手指轻轻揪着膝上衣料,这是她紧张的小动作。 他平心静气:“什么话本子。” 姜姝仪语气倒是寻常:“书中女子因为一些无可奈何之事,要离开她的夫君,就故意惹她夫君生气,希望她的夫君以后能尽快忘了她,陛下若是她夫君,会觉得她这么做对吗?” 姜姝仪本是不想这么做的,可人与人不同,若裴琰觉得这样能让他减轻悲伤...... “她为什么要离开她的夫君?” “啊?”姜姝仪没想到裴琰会不答反问,想回头却被他按住脑袋顶,提醒:“还没擦完。” 姜姝仪乖乖“哦”了声,继续揪衣裳:“因为她和她夫君不能在一起,他们两个八字相克,在一起注定会不得善终——嘶!” 头发被揪疼,她捂着头皮扭头瞪裴琰。 裴琰神色温润含笑:“一时失手。” 姜姝仪此刻也没心情计较那许多,转过身去让裴琰继续擦,然后催促地问:“陛下还没回答臣妾说的话,那女子做的对吗?” 裴琰语气平淡:“因为虚无缥缈的妖言就要离开自己的夫君,朕若是她丈夫,会狠狠罚她。” 姜姝仪庆幸自己背对着他,不然一瞬间的心虚肯定被看去。 她哼唧:“人家的夫君温柔,才不舍得罚自家妻子。” 而且也不是妖言...... 姜姝仪不敢辩解太多,毕竟裴琰聪敏,若她对一个话本太较真,他肯定会起疑。 裴琰已然差不多擦干了她的湿发,只有些许潮意不能试去。 他接过宫人递来的梳栉,给姜姝仪通发:“朕对你还不够温柔吗,作为君王,却屈尊这样伺候你,你还想让朕怎样温柔?” 姜姝仪正要控诉他有时候不温柔,裴琰就像知道她心中所想似的,在她耳边轻声抢先开口:“有时候凶,也是你自己要的,难道现在要怪在朕头上?” 姜姝仪辩无可辩,耳根立刻染上一抹绯色,转身从裴琰手中抢过梳栉,红着脸说声“不要陛下帮忙了”,就跑去外殿让宫女伺候。 * 等晾干了头发,又回到寝殿时,姜姝仪就看见裴琰正在把之前那个福袋开膛破肚。 她心中一紧,而后想起字条已经扔回延庆观了,才松口气,但仍是忐忑上前,看着地上的棉花团团问:“陛下怎么把福袋毁了?” 裴琰笑了笑:“今日有人告诉朕,这里面有东西,可朕没找到。” 姜姝仪才松了的气又提起来了,她心如擂鼓,惊愣地看着裴琰:“什,什么东西?谁说的?” 难道是芳初背叛她了?所以今日才没来伺候? 裴琰从姜姝仪的绣筺中拿了一把金剪,把福袋的绸缎皮也剪开,或者说更像是剪碎,剪得一片一片,语气云淡风轻:“谨嫔今日来御书房求见,她告诉朕,上次曾在你的福袋中摸出异物,你打开看后,是一张字条,她怀疑是你与宫外之人私相授受,所以来告发。” 姜姝仪再次松了口气。 还好,谨嫔并不知道字条上写了什么。 她赶紧解释:“陛下,那字条是写的是句吉祥话,臣妾看过后就随手扔了,而且这福袋本就是陛下给臣妾的,哪儿来的私相授受呀!” 裴琰没什么温度地笑了声。 如果没有大事压着,姜姝仪这会儿怎么可能解释,定然是炸了毛,叫嚣着要去处置没事找事的谨嫔,拦都难拦住。 姜姝仪又隐约觉出了不对劲儿:“陛下是因为这个生气呀?怪不得今日有些不冷不热,那怎么不早问臣妾,憋到现在,还剪这劳什子出气?” 裴琰继续剪已经碎成指甲大小的红布块,面上带着微微笑意:“本来是想回来就问你的,可你埋怨朕把你丢下了太久,说你心里难受,朕便没提,后来就忘了,方才在你衣物中看见这个福袋,才想起来。” “横竖与你无干,是朕不该带这脏东西给你,朕便想亲手毁了他。” 姜姝仪连忙道:“臣妾是觉得这福袋有用处,才贴身放着,若陛下觉得宫外的东西脏,扔了就是了。” 裴琰“嗯”了声,把锦布稀碎的残骸扔在地上,才唤宫人进来打扫。 姜姝仪正要收拾自己的针线筐,裴琰拦住她:“剪刀也扔了,脏。” 她有些无言,但还是让宫人一并带出去了。 * 姜姝仪明显感觉裴琰最近有些怪。 比如偶尔会幽幽地盯着她,比如会以前不习惯一起沐浴,如今不仅要一起,还要帮她...... 又比如现在,裴琰在炕桌上摆了四个小锦盒,里面是之前锁过她一次的金铐,还抱着她看:“这次有四对儿,每只手脚都能有,高不高兴?” 姜姝仪:...... 她应该高兴吗? 姜姝仪不是没怀疑过裴琰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所以小心试探:“等端午宫宴后,臣妾能再出宫去一趟延庆观吗?臣妾想和吴道长面谈,让他同意帮臣妾正名。” 她仔细观察裴琰的神情,裴琰满眼温柔纵容地笑:“可以,若你说服不了,朕再想别的法子。” 半分不像起疑的样子。 ------------ 第139章 端午宫宴 芳初病得有些重,姜姝仪在端午宫宴前去看过她一回,连床榻都下不了,脸色也很差。 看在她来,便要强撑着下地伺候。 姜姝仪勒令她好好养伤,本来想问问她还要不要离宫,这下也不用问了,病成这样,宫里好歹有太医照应,宫女伺候,出去无亲无友的可怎么办。 只能等她病养好再说了。 转眼便到了端午宫宴。 像端阳,中秋这种大节,宫宴都极其隆重,凡五品以上的官员皆可携家眷入宫,皇亲国戚,公侯伯爵更是不用说。 温太后也继“病愈”后头一次出席宫宴。 在午宴开席之前,参宴之人是能随处走动说话的。 姜姝仪应裴琰的吩咐,跟着沈皇后,装做帮她操持宫宴的模样,以此稍稍挽救她逐渐妖妃的名声。 沈皇后全程无视她,笑着与宗亲周旋交谈。 倒是卫国大长公主,似是觉得姜姝仪干站在一旁尴尬,笑着唤她过来。 姜姝仪已经神游出去八百里了,闻声才收回思绪,瞥眼冷着脸看自己的沈皇后,悄悄递过去一个挑衅的目光,然后笑盈盈地朝大长公主走去:“姑母气色真好呀!瞧着比上次赏花宴相见时还年轻了不少呢。” 卫国长公主就像没看见她们的眉眼官司,只笑得合不拢嘴:“瞧瞧贵妃娘娘这话,真怨不得陛下疼你。” 几位宗亲都笑着附和,毕竟大长公主是先帝唯一的同母妹妹,陛下的亲姑姑,比他们这些冷门左道的亲戚地位高多了。 “我在家没什么烦心事,自然气色好,倒是你哟。”卫国大长公主拉着姜姝仪的手,感慨:“本来自己身子就不好,还得帮皇后操持宫务,可是累坏了吧,瞧瞧这小脸,都比上次消瘦了。” 沈皇后的脸色肉眼可见的难看了。 姜姝仪累坏了?这几日夙兴夜寐操劳的人可只有自己,大长公主为了攀亲,还真是什么话都说得出口。 姜姝仪看见沈皇后憋气就高兴,赶紧顺着这话,柔柔弱弱道:“累不累的倒是不要紧,只要皇后娘娘不嫌弃臣妾添乱了就好……” 沈皇后咬牙看向她,却被姜姝仪回以“皇后娘娘别这么看我我好害怕”的神情。 她实在忍不住了,板着脸:“陛下不在这里,贵妃不如去找陛下吧。” 在这儿演戏有什么用。 姜姝仪只是习惯性的气气她,倒确实不想在这里久留。 她正要告辞,卫国大长公主就道:“哎,陛下这会儿定是在跟几位王爷说话呢,娘娘过去干什么,既然这儿呆着闷,不如去逛园子吧,我那不争气的大女儿今日也来了,在水榭那边赏花呢,娘娘若不嫌弃,就和她逛逛。” 她的大女儿就是宁安郡主了。 姜姝仪想起上次她帮自己付了银子的事,倒是有了一两分兴致,带着宫女去找人。 她一路走着,还没找到宁安郡主,身边就围了一群恭维的官眷。 往常都很受用,如今心里有事,倒没那么在意了。 水榭里没人,别的地方也没找到,姜姝仪放弃了,正打算回去喝杯西瓜汁解解暑,就听不远处的假山后忽然传来女子一声惊呼。 刚才还在奉承姜姝仪的众官眷立刻闭了嘴。 她们互相对视,发亮的眼中都只有一个意思。 哎呦,遇见了不得的大事了。 姜姝仪的好奇心和她们比起来不遑多让。 她一个眼神过去,意思很明显,都别出声。 根本没人出声,都想听。 姜姝仪蹑手蹑脚地往假山走。 能扒上来讨好贵妃的这些官眷也不会自视清高,同样蹑手蹑脚地跟。 “你答应撤了和离书,重新跟我回章家,我就放下刀,否则我立刻死在你面前!” 众人无声地倒吸一口凉气。 刀,竟然敢藏利器入宫,这是不要命了啊! “那你就死吧。”女子无言的声音响起:“不过我觉得你最好当众自尽,因为这里只有你我,你现在死,我大概会有些麻烦。” “郡主,你当真如此狠心吗?!” “好奇怪,当初明明是你要为了迎那青楼女子进门,心甘情愿与我和离,还说让我不要后悔,不要去烦你,怎么和离这么久,你没纳她进门就算了,还整日来纠缠我,你是不是和离后,脑子被哪里的门给挤了?” 姜姝仪差点没忍住笑出声。 她听明白了,郡主在这儿呢,被章大郎缠上了。 到底是有刀,姜姝仪看热闹之余还是存了一丝警惕,使眼色让程福注意着,那边一有不对就直接了结掉章大郎。 私藏利器入宫,视同谋反,可当场格杀,坐三族。 “我都是因为喜欢你啊!宁安,我们成婚那么久,你对我从来都是淡淡的,没有孩子之前,你每月还与我圆几次房,有了那个丫头,你就不顾我了,我怎么纳妾胡混你都不管,我心里难受啊,才会用鹂歌来激你!” 章大郎情绪激动,声音也大了起来:“如今我为了你,世子之位都丢了,你怎么能不要我,你不能不要我啊!” 宁安郡主的声音镇定:“你说的好像是我不理你,你才纳妾一样,可分明是我嫁入你家门后,才得知你已有好几个没名分的通房和外室,我不喜欢你,所以也懒得再追究你的隐瞒之事,只是你看我和那些女子的眼神,都像是发情的禽兽一样,我瞧着恶心才远离你。” 今日能来参宴的都是正妻,听见郡主这话,顿时义愤填膺。 这肃国公生了个什么狗东西! 章大郎:“你和她们不同,你为什么要这么玷污我与你的夫妻之情!” “你怕是误会了,我们什么时候也没有过夫妻之情。” “郡主,你当真要如此狠心?” 姜姝仪听出章大郎的声音不对劲儿了,赶紧给程福使催促的眼色。 程福已经绕到了章大郎身后,见他忽然站起身,抬起拿着匕首的手,顿时一个箭步上前,先击他手腕,而后一脚踹在他后腰上。 匕首当啷落地,章大郎吃痛跪在地上,被程福压住。 “谁?谁敢偷袭本世子!” ------------ 第140章 他就是养条小犬,也不该这么没良心 另一厢,肃国公正在与九王爷寒暄,忽然被一队御林军抓住,惊惶道:“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有人造反吗?!” “造反的正是国公爷的儿子。” 御林军统领说完,挥挥手,就把人带走了,不欲惊扰宫宴。 以九王爷为首的众人目瞪口呆。 * 御林军都动用了,自然已经惊动了帝王。 姜姝仪和宁安郡主找了个水榭坐下,互相客客气气的寒暄了没多久,余光便瞥见远处宫人跪下,抬眸望去,果然是裴琰来了。 他面色有些冷,如果不是宁安郡主在场,姜姝仪觉得他肯定要教训她。 宁安郡主连忙起身行礼:“拜见陛下!” 裴琰语气倒是平和:“免礼,去姑母那里吧,她应当是担心坏了。” 宁安郡主正要退下,姜姝仪叫住她:“等等!上次结账的银子本宫要还给你。” 她说着解掉腰上的芍药玉佩,这是知道宁安郡主这次入宫,提前准备好的,不算多珍稀,但是很典型的宫里样式,贵妃所赐,拿出去装装样子也好,让人不敢用她和离之事嚼舌头。 宁安郡主却是一脸懵怔:“什么结账的银子?臣女与娘娘在之前私下见过吗?” 姜姝仪瞪大眼:“你不认得本宫?” 宁安郡主皱眉看着她,轻轻歪头:“娘娘有些眼熟,但臣女一时记不起来,还请娘娘恕罪。” 怪不得,怪不得刚才那么客气,姜姝仪还以为她是看见自己贵妃的身份后,不敢擅自提及自己出宫之事。 竟忘了她记不清人脸的事! “上次在锦绣庄,你被一个黄衣女子纠缠,本宫帮了你,事后你帮本宫付了绸缎银子 ,你不记得了?” 宁安郡主只是脸盲,没有痴呆,听她这么说立刻记起来了,连忙跪地:“原来是娘娘,如此说来,这已经是娘娘第二次相助臣女了,这玉佩臣女不能收。” 姜姝仪瞧瞧裴琰还在冷着的面色,直接弯腰,把玉佩系到宁安郡主腰上,笑着道:“别客套了,本宫今日忙得很,还得去操持宫宴呢,你去找大长公主吧。” 宁安郡主抬头看着姜姝仪明媚的笑颜,明朗的阳光打在她乌润的杏眸中,仿佛那里面有煦暖星火。 她认真地记住了贵妃娘娘的模样。 * 宁安郡主一离开,姜姝仪就抱住了裴琰,不等他说话,就抢先哼哼道:“臣妾错了,臣妾都知道陛下要数落臣妾什么,臣妾自己说好不好?说了陛下就不许再教训臣妾了!” 裴琰闭了闭眼,心中郁气就这么被堵了回去。 他耐着性子:“你说。” 姜姝仪:“臣妾不该知道那姓章的有刀,还凑上前听热闹,万一他忽然发疯,对臣妾不利,陛下该多心疼啊。” 裴琰冷淡:“所以你明知故犯?” 姜姝仪蹭蹭他:“臣妾离得远呢,而且有程福。” “你凑得最近,程福已经告诉朕了,是你带着众官眷去偷听的。” 姜姝仪顿时心虚,紧紧抱着裴琰,弱弱地嘤咛一声。 即便如此,裴琰还是训斥了她:“中了别人的计不自知,还要赏玉佩给她,旁人傻,是被卖了还帮着数钱,你倒好,比他们更厉害,被卖了要上赶着倒贴银钱。” 姜姝仪这下不装可怜了,仰头懵然:“中计?臣妾中了什么计?” 裴琰略带头疼地看着她:“是谁让你来找宁安郡主的。” 姜姝仪:“是大长公主殿下呀。” 裴琰:“你知道章枫为什么能入宫吗?” 姜姝仪怎么知道,诚实地摇了摇头。 裴琰:“是大长公主告诉肃国公,已经原谅了章枫年轻不懂事,两家虽无结亲的缘分,但也不要为此闹成仇家,让肃国公认回章枫,所以章枫今日才能随父参加宫宴。” 姜姝仪隐约明白了点儿。 裴琰可以把话说破,但看着她思索的样子,还是希望她自己想出来。 纵然能一辈子依靠他,但也不可太傻,傻到别人招招手她就走。 他就是养条小犬,也不该这么没良心。 姜姝仪想了会儿,便有些恍然:“所以大长公主是故意的,知道臣妾这种性子肯定爱看热闹,而且因为受宠,但凡走到哪儿,都会有一群官眷簇拥着,让臣妾撞破这种事最好不过了,众目睽睽之下,章枫半点辩驳的余地都没有。” 裴琰有稍许欣慰:“嗯,姑母自幼长于宫廷,对宫宴如何搜身,利器藏在何处可能不被发现了如指掌,说不定私藏利器进宫威胁宁安郡主这件事,也是姑母指使人教唆章枫做的。” 姜姝仪醍醐灌顶,茅塞顿开。 如果真是长公主做的,那可真是厉害了。 章枫藏住了匕首进宫,就是如今这个自己必死,还要连累全家的局面,如果没藏住,在宫门口被搜了出来,虽然不一定死,但刑部定是要去一趟的,长公主再施些手段,弄残废他,让他再也没有办法纠缠自己的女儿那是轻轻松松。 “陛下怎么能想到这么多呀,陛下好厉害!” 姜姝仪满脸钦佩。 裴琰垂眸看着她,实言:“因为朕若是姑母,就做得出来这种事。” 姜姝仪:...... “朕知道你喜热闹,但也不是所有热闹都能凑的,像今日这种事,朕不希望有第二次,记住了吗?” 姜姝仪回过神,赶紧乖乖点头。 * 姜姝仪以为宁安郡主经历了这么可怕的事,回去定要要找卫国长公主哭。 反正如果是她,小时候会找姨娘哭,现在会找裴琰哭。 然而等午宴时,宁安郡主却只是静静坐在卫国长公主下首,母女两个互相无言,甚至脸色好有些不好,像是吵过架。 姜姝仪稀奇地看了好几眼,引得她们也看过来。 卫国长公主带着笑颔首致意,宁安郡主眼睫颤了颤,低下头。 姜姝仪不明所以,因为被她们诓骗的事,也没有很客气,敷衍地扯唇一笑就移开视线。 开席没多久,卫国长公主忽然举盏敬向裴琰,满面哀愁地叹了口气:“陛下,姑母没求过你什么事,今日章枫闹出那些腌臜事,陛下也看见了,我那外孙女可怜呐,早慧懂事,偏偏摊上那样个父亲,又摊上宁安这样不贤淑的母亲,以后免不了被人戳脊梁骨,姑母求求你了,就让我那外孙女入宫,给贵妃做个养女吧!” ------------ 第141章 知道她是个小骗子 卫国大长公主声音不低,殿内之人都听见了,纷纷看向上首。 本以为陛下仁孝,定然会应允这唯一亲姑母的请求,孰料陛下面色淡淡地夹着菜肴,半分没有搭理大长公主的意思。 卫国大长公主有些尴尬,求助地看向太后。 温太后和这个皇家小姑子关系倒是不错,但她如今哪儿敢擅自在裴琰面前开口,便逃避地躲开对方的目光。 还是沈皇后笑着圆场:“姑母上次不是提过这事了吗,姜贵妃身子弱,亲子尚且难以亲养,实在没有心力再养小县主了,至于小县主,姑母放心吧,有您和表妹在,谁都不敢轻视她。” 卫国大长公主红了眼:“不瞒陛下娘娘,我怕的啊,就是我像驸马一样走得早,宁安是个没出息的,她们母女二人可怎么过啊......” 姜姝仪就去瞅宁安郡主。 宁安郡主低着头,神色木木的,不怎么想说话的样子。 乍一看倒很像是附和了母亲的话。 姜姝仪越想越来气,这是瞧着她傻,利用了她一次,又要利用第二次? 裴琰这时总算开口了,面色如常,温和的语气中却带着不易察觉的寒意:“那该怎么办,姑母,难道要累死朕的贵妃吗?” 卫国大长公主忙道:“哪里用娘娘亲养,妙儿都七岁了,懂事聪明,可以帮娘娘照顾小皇子,不会给娘娘添半点乱!” 她说着,又看向姜姝仪,抿了抿眼角,哀求:“娘娘既与小女颇有缘分,就发发善心,让妙儿伺候在您和二皇子身边吧,就当行善积德,给她个依靠......” 姜姝仪听得不舒服。 什么叫她发发善心?她要不同意就是不善了? 毕竟是皇室长辈,姜姝仪不太敢甩脸子,只能低下头,一副很乖顺柔弱的样子:“臣妾都听陛下做主......” 这里的官眷若不是有参加过上次赏花宴,亲眼见姜贵妃和同安公主打斗,就真信了。 “贵妃娘娘既然嫌麻烦,不想养小县主,不如让臣妾养吧。” 姜姝仪看过去,见忽然出声的是薛妃。 薛妃自被降了淑妃之位,儿子也被送去文华殿后,就老实了很久,听说在宫里以泪洗面,静思己过。 如今她温温柔柔地出声,倒是和平常没什么区别,婉叹口气道:“臣妾的熠儿如今也在文华殿,膝下空空,若能得养县主,也算是聊补寂寞了。” 卫国大长公主扯了扯唇,看不上薛妃之意很是明显,但那点轻视很快就被她隐去了,变成无奈:“大皇子已经快五岁了吧,妙儿今年才七岁,两个孩子年岁太近,若老身把妙儿给薛妃娘娘抚养,恐怕有攀亲之嫌,哎,我们家的污名还少吗,罢了,还是罢了。” 薛妃和沈皇后:...... 您老不就这个意思吗? 气氛僵持到这里,卫国大长公主淌眼抹泪,裴琰仿佛事不关己,参宴众人也不怎么敢吭声,沈皇后头疼不已。 宁安郡主垂眸看着自己捏到泛白的指尖,听着耳边母亲虚假的哀泣,忽然极小声道:“我不想送走阿妙,求求母亲,让我养着我的女儿好不好。” 只有卫国大长公主听见了,她立刻狠狠瞪了过去。 宁安郡主抿了抿唇,没有再说什么。 沈皇后虽然没听到说了什么,但眼尖瞧见了她们母女之间的眉眼官司,可算逮着了机会,赶紧道:“姑母,本宫看郡主也不十分愿意骨肉分离,不如先放一放,有什么事宴后商量好了再说。” 只要不在宴席上闹事就与她无关,宴席后大长公主再纠缠,那就是陛下和姜姝仪的事了。 卫国大长公主也意识到当众对帝妃施压没用了,又哀叹两声,便立刻收住,笑着说自己扫兴了。 * 午宴后还有赛龙舟。 这时候皇室和官员家眷们就要分开了。 麟德殿在外宫,场地极大,以帝王为首,太后嫔妃皇子,以及亲近宗室都在最高的看台上。其余旁支宗亲,公侯伯爵,以及一二品官员及其家眷就在两边的看台就坐。再剩下的官员就只能围着栏杆看热闹,或是在宫人引领下,去逛别的景致。 参赛的多是世家儿郎,还有玩心大的几个小王爷。 姜姝仪以前对对这种游戏就没什么乐趣,如今要逃跑,就更加无心观赏了。 因这时候是玩乐为主,不用太重规矩,皇后都去与宗亲们说话了,姜姝仪就坐到了裴琰身边,使唤宫女剥小桌上的粽子给她吃,却被裴琰阻止:“这是摆设的,已经凉了,不能吃。” 姜姝仪看看他,委屈地“哦”了声。 裴琰:“刚才席上怎么不吃?” 姜姝仪小声撒娇:“因为陛下不在身边呀,这种节气的吃食,自然要和陛下一起吃才有意思。” 裴琰面色不变,知道她是个小骗子,心里还在筹谋着怎么离开:“等宴散了,朕再让御膳房再给你煮。” 姜姝仪高兴了:“陛下真好~” 好还要走,好还不把那些隐瞒他的事和盘托出。 裴琰没说什么,吩咐宫人上一盏西瓜汁,让她喝了少说话。 姜姝仪浅饮着琉璃盏里的西瓜汁,没多久,沈皇后回来了,皱眉看着她,意思很明显,让她起来。 姜姝仪轻哼一声,纹丝不动。 裴琰:“皇后去陪陪母后吧。” 看台很大很长,中间有间隔,太后和帝后原本是该一席的,然而温太后如今有些怕裴琰,自己要去和宗亲一起,就没过来。 沈皇后深吸一口气:“臣妾刚从那边回来,大长公主想求姜贵妃过去一见。” 姜姝仪询问地看向裴琰。 裴琰语气淡淡:“想去就去吧,你去了,一群宗亲会帮着姑母劝你,求你发慈悲,收下县主这个养女。” 姜姝仪立刻摇头:“不去不去!” 沈皇后两头受气,憋闷得很,看向陛下:“总要有个理由,臣妾才好去回复姑母。” 裴琰:“不必回复,等宴后姑母求见,朕会与她说清楚。” 利用了他的人,还要追着继续利用,也是好胆色。 ------------ 第142章 宁安郡主 龙舟宴最后是魁首是忠义伯幼子,沈皇后的亲弟。 好巧不巧,第二就是姜姝仪的二兄。 沈皇后几乎喜极而泣,觉得家中总算能有个顶梁了,转头看到姜姝仪脸色一般,怕她嫉妒,对弟弟不利,赶紧道:“你哥哥也不是没得过魁首,何必不高兴。” 姜姝仪莫名其妙地瞥她一眼:“有什么高兴不高兴的,你当那些世家子真的都不如他们厉害啊,本宫得宠之前家中兄长没得过一次魁首,得宠后年年魁首,傻子才看不出缘故。” 沈皇后脸色立刻不太好看了。 “他们让着你二哥就罢了,怎么可能让着本宫的五弟。” 她是中宫不假,可娘家并不显赫,也不得宠,根本不可能有人因她对弟弟放水。 姜姝仪笑:“因为娘娘的弟弟楞啊,他是真不谦让臣妾的二哥,刚才激愤得脸都涨红了,二哥这几年被惯得无能又自负,怎么打得过娘娘这一腔少年意气的弟弟,他可不就成魁首了吗?” 沈皇后捏紧帕子:“那到底还是五弟有本事。” 姜姝仪懒得反驳,因为她看自己的二哥也不顺眼。 赛龙舟虽说并不限制年岁,可一般都是少年郎参加,他都成亲多年了还非要凑热闹,旁人一看就知道是想出风头,不得不看在姜姝仪的份上让着他。 上辈子姜姝仪觉得这能彰显自己的地位,如今却觉出一丝丢人来。 她唤太监去吩咐:“告诉二哥,以后龙舟赛都不许参与。” * 赛龙舟后还有别的端午游戏,今日宫门落钥晚,有些宗亲会等用完晚间家宴再离开,大部分官员和家眷则会在天色昏暗前离开。 裴琰去和卫国大长公主谈县主之事了,姜姝仪独自站在高台,看着如潮水般汹涌而来,又汹涌而去的热闹场景,心头有些凄凉。 等离了宫,以后就再也看不见了。 “贵妃娘娘。” 身后有人唤,姜姝仪扭头,见是宁安郡主,轻哼一声又继续看台下。 宁安郡主低了低头,轻声:“娘娘,臣女对不住您,宴席上母亲说的事,您只管当没听到就好了,臣女不会让女儿进宫的。” 姜姝仪凭栏远眺,不以为意地笑了声:“郡主就是让,陛下也不会应允啊,你和大长公主接二连三的利用本宫,陛下可是明眼人。” “利用?”宁安郡主疑惑了:“什么利用?” 姜姝仪再次看她:“何必装模作样呢,你敢说你不是故意让本宫撞破你与章枫交谈的?你为了摆脱困境利用本宫,本宫懒得跟你计较,可你竟然还要把你女儿也塞来,本宫看着很像是活菩萨吗?” 宁安郡主柳眉轻蹙:“娘娘误会了吧,臣女连章枫会来宫宴都不知道,如何能谋算着娘娘撞破我们的交谈呢?” 至于后者,她没再辩驳。 她确实早就知道母亲的意思,只是没有办法反抗。 是母亲接纳她和离回去,庇护她不被章家欺辱,不愿接受妙儿,她心痛,希望妙儿能改变母亲的想法,但除此之外,也无可奈何。 但如今不同了,章家既然已经自身难保,章枫也必然会死,她便不用担心住在外头被报复。 若母亲还是不接受妙儿,她就在京中买座宅子,带着女儿在外生活,指着郡主的俸禄,也是能好好活下去的。 只是有些对不起母亲...... 姜姝仪看她的神色不似作假,不由得怀疑裴琰是不是推断错了 万一人家没他那么坏呢。 但转念一想卫国长公主刚才在宴席间的言行举止,又笃定了:“不是你,那就是大长公主,是她叫本宫去找你的,总归你们母女摆了本宫一道,万一那章枫暴起伤人,本宫就被你们坑害了。” 宁安郡主微怔了会儿,明白了过来。 原来是母亲。 她不傻,联想起前几日母亲一反常态,带着她去章家求和的事,就隐约明白了今日之事,都是母亲做的局。 章家没一个正直之人,往日章枫再怎么胡闹,公爹和婆母都没管过,等她说要和离了,公爹才忽然活过来了般,开始教训自己的儿子,婆母也劝她看在孩子的份上,忍一忍,没有男子不偷腥,这就是女人的命,公主郡主也逃不脱。 宁安郡主不信命,求母亲助自己和离,她再在章家过下去,会死的。 母亲也是不想让她和离的,觉得这样会被人议论,家中可不止她一个女儿,其它弟妹的名声会被连累。还骂她没本事,要身份有身份,要容貌有容貌,却连自己的夫君都拿捏不住。 但看她是真的在章家活不下去了,最终还是念在骨肉情分上,助她和离。 妙儿是她在章家生活这八年里唯一的慰藉,懂事听话,哪怕知道母亲和离后大概带不走自己,会留她一人在章家举步维艰,还是坚定地劝母亲和离。 宁安郡主怎能舍下她。 她以死相挟,终是让母亲同意了带回妙儿,章家就借机散播谣言,说郡主跋扈善妒,嫁过来后称王称霸,欺辱全家,因为吃醋就闹和离,而且还仗着是皇亲,把他章家的血脉都抢走了。 这些言论被母亲轻而易举的镇压了下去,而后肃国公世子留恋青楼,折辱发妻,致使堂堂郡主为了逃离,连嫁妆都不敢要了的事就在京里传开。 骂名纷沓而来,还都是实话,肃国公被参了几天家风不正后,才不得不断尾求生,把章枫逐出家门,怕被废了爵位,又赶紧上奏折改立次子为世子。 但章枫开始来公主府纠缠了,章家也不管不顾,横竖对外断了亲,闹出事与他们也无关。 宁安郡主因此每每被母亲责骂是讨债鬼,她只静静听着,因为确实是她造成的。 但她心里,是知道母亲有办法解决的。 原来就是今日这样。 宁安郡主想明白这件事是母亲做的后,就更没有脸面对贵妃娘娘说什么了。 她从腰上取下那块芍药玉佩,双手递还给姜姝仪:“对不住娘娘,这玉佩臣女受之有愧,请娘娘收回。” ------------ 第143章 你不是就要飞去月宫了吗 姜姝仪不屑收回送出去的东西,让宁安郡主出宫扔了。 宁安郡主抿了抿唇,没有应声,只重新把玉佩系回了腰上。 姜姝仪使唤了个宫女带着自己去找裴琰。 去到偏殿的时候,卫国长公主还在与裴琰相谈。 她本想等等的,但守在殿门外的程福看见姜姝仪,二话不说转身就进去禀报了。 未几,程福出来,低头道:“陛下说外面暑热,让娘娘进去。” 宁安郡主也要找母亲,所以是跟着姜姝仪过来的。 姜姝仪瞧了她一眼,本是随便看看,却见她也热得脸颊发红,额头上有些晶莹细汗,就忍不住想起那日在绸缎庄,她又要给自己玉佩,又帮自己付了银子的事。 到底还是有一丝不忍,姜姝仪轻哼道:“你也进来吧。” 说完也不管她跟不跟,自己先抬步进了殿内。 殿内放了冰,一进来便觉得夏日浊热之气远离,浑身都舒服了不少。 一扇屏风之隔,姜姝仪听见卫国大长公主正在哭泣:“是,姑母明白了,陛下别跟我一般见识,我也是上了年纪,糊涂了。” 裴琰那边静默了会儿,才施恩般道:“姑母起来吧,朕看在父皇的份上,饶恕姑母这一次。” 姜姝仪看向跟在身后进来的宁安郡主。 宁安郡主面色很紧张,像是想进去看看母亲怎么了,但又不敢。 姜姝仪正准备往屏风后去,裴琰便从里面出来了。 外人在场,她屈膝福一福身,唤声陛下。 宁安郡主则已经跪下。 裴琰走到姜姝仪面前,拉住她的手,便径直往外走。 姜姝仪只能跟着离开,裴琰步子大,又不曾迁就她,她在出殿门时踉跄了一下,顿时委屈上来了,站在原地不动,不解地歪头看着裴琰。 “陛下今日怎么了啊?” 裴琰不知她有什么委屈的。 今日一整天,她都在用那种最后一次的,惋惜又苍凉的眼神看这看那。 像是明天就打算离开皇宫了。 裴琰派去延庆观监视的暗卫在昨日传来消息,吴见善那老狗贼已经不再收治疗程长的病患了,这便是近期要离京的意思。 一口郁气盘旋在胸口,裴琰今日几次恨不得将按她在膝上打一顿,让她哭着说再也不敢了。 可他不能。 裴琰想知道姜姝仪究竟瞒了自己什么,也想让她吃次教训,知道离了自己,外头的风雨她承受不起,从而乖乖回到他身边,再也不敢离开他半步。 此时,看着眼前仿佛很是受伤的姜姝仪,裴琰微笑:“朕没怎么,是朕走得太快了吗?朕只是在生姑母的气。” 放在以往姜姝仪不可能轻易罢休,非要哭闹一场,让裴琰好好耐心哄她才行,但如今知道裴琰为她牺牲了那么多,又即将分别,她还能有什么气。 于是裴琰就又看见姜姝仪用那种讨打的眼神看他。 她轻轻来扯自己的衣袖,撒娇:“陛下不要因为旁人迁怒臣妾,就当臣妾要飞去月宫了,珍惜珍惜臣妾,不要留遗憾......” 裴琰很险没忍住心中的郁气。 这时殿内传出宁安郡主崩溃的哭喊声:“母亲为何非要送走妙儿啊,她是我的骨肉,她那么懂事,究竟哪里惹了母亲不高兴?” “因为公主府以后是你弟弟的!你弟弟养你这个姐姐一辈子便已经难得了,你还指望他养一个生父获罪的外甥女?就算你姐姐勉强同意,你弟媳岂能甘心,枕边才是同心人,他们早晚连你也要一起嫌弃!” 姜姝仪被这争吵声吸引了注意力,没再顾得上裴琰,手里还抓着他的衣袖,已经情不自禁支起耳朵,满脸疑惑地去听她们吵什么了。 裴琰狠狠呼出一口浊气。 殿门还开着,卫国大长公主母女在屏风后吵架,稍大声就能传出来。 宁安郡主哭道:“我不在家惹弟弟弟妹烦,我在京中买一所宅邸,带着妙儿出去住也不行吗?” 一声清脆的巴掌声响起,姜姝仪倒吸一口凉气,猜出是宁安郡主挨打了。 卫国大长公主怒斥:“你胡扯什么!一个女子,还是和离贵女,带着幼女出去独住,你是嫌是非不上门吗?你弟弟的名声怎么办,旁人会不会议论他容不下亲姐?” “等章妙长大了,若也像你一样遇人不淑,可还有娘家能为她遮风挡雨?只怕届时你也要被她连累!别告诉我你要找几个护院,你就怎知护院见你们孤女寡母,又富贵无双,不会先起歹心?不会被人收买?” 宁安郡主似是无可辩驳,停顿许久后,哀哀哭了起来。 卫国大长公主仍在数落:“我让章妙给贵妃娘娘做养女,已是最好的打算了,她有几分聪明,若能讨得娘娘欢心,或是与二皇子处出情分,你的后半辈子自不用愁,” “可你不争气啊,让你去说服贵妃娘娘,你倒好,非跟我唱反调,如今陛下发了话,事情无可转圜,我只能把章妙送去你祖母老家。” “从今后,你忘了你有个女儿,以后若能再觅个人品好的男子,也不必管家世,就嫁了去有个依靠,若实在遇不到,好好和你弟弟弟媳相处,对你侄子好些,一大家子总能护得住你。” 宁安郡主哭着说她错了,不要把妙儿送得那么远...... 姜姝仪听得心里揪揪的。 她扭头看裴琰,眼巴巴的。 裴琰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的仁德是做给臣民看的,心中其实并不会轻易对人生出怜悯,而姜姝仪却恰恰与他相反,喜怒形于色,容易记恨一个人,也容易可怜一个人。 “你能养吗?”裴琰垂眸看她,语气淡淡,带着不易察觉的奚落之意:“不是就要飞去月宫了吗?” 姜姝仪只当他在顺着自己刚才的话开玩笑,但道理确实是这个道理,她就要走了,如何能养得了小县主。 她想了想,忽然灵机一动:“臣妾确实是懒得养,不如就让苗昭仪养吧,正好陛下给她提提位分,到妃位,好不好?” 姜姝仪觉得自己真是太聪明了,不仅解决了小县主的事,还能让望舒在自己走后,跻身后宫除了皇后外的第一高位,以望舒的性子,身居高位定能护好依月和柔嫔,她们也不算白跟她一场。 想象的很美好,然而裴琰冷笑了声:“你若养就养,若不养,就让她自生自灭。” 语罢他便转身走了,背影在炎炎夏日里透着一股冷意。 ------------ 第144章 和之前不一样 姜姝仪思考了把小县主认下,然后再离宫的可行性。 认都认了,就算她这个养母跑了,那也有名分在,顶着贵妃养女的名头,哪怕小县主在她离开后被送回公主府,卫国大长公主也只能好好养着。 打定主意,入夜,姜姝仪在内殿翻找出这几日裴琰让她看了好几次的四个锦盒,藏在床榻里。 等裴琰在外殿处理完政务回来,她便坐在床边,神色乖巧地看着他。 裴琰品出几分图谋不轨的意思。 他没过去,站在案几旁,端起上面的凉茶饮了一口,淡淡看着姜姝仪:“要做什么?” 姜姝仪双眸如剪秋水,含情脉脉地望过来:“陛下先过来......” “朕不过去。” 裴琰知道她想做什么,无非是端午宫宴已过,她要出宫去延庆观见那老狗贼,然后便打算逃跑了。 怕他反悔不允她出宫,才这般作态。 裴琰面上平静如水,心中却已是阴戾横生,缓缓摩挲着杯壁:“你要做什么,直说便是。” 姜姝仪含羞带窘地看他一眼,声音像把小钩子在人心上轻挠:“陛下不过来,臣妾说不了呀......” 裴琰看着她轻轻蜷起的手指,不安地捏着衣带,终究是闭了闭眼,放下手中白瓷茶杯。 姜姝仪见裴琰走来,才扭身去取藏在被衾里的四个小锦盒。 摆放在床榻上后,一一打开。 裴琰看见那里面四对金镣铐时,负在身后的手倏然握紧。 他将姜姝仪移回姜姝仪脸上,低声问:“什么意思?” 姜姝仪拉着他在床边坐下,将手腕伸给他,然后扬起神情无辜的小脸:“陛下天天让臣妾看这些,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裴琰看着她玉藕般白皙的半截小臂,面色沉下:“朕什么意思?姜姝仪,你当真以为自己知道朕的意思吗?” 他难道是喜欢锁她?他只是受不了她起叛离之心,提前警示她而已。 “臣妾怎么不知道啊!” 姜姝仪理直气壮,还有些委屈:“这几日陛下时不时就冷着脸,只有给臣妾看这些东西时会笑得很温柔,不就是想让臣妾陪着陛下这么玩儿嘛?臣妾听陛下的,今日随陛下摆弄还不好?” 姜姝仪说完,就见裴琰盯着自己的目光更幽沉了。 ...... 纵然是因为有事相求,姜姝仪也受不了被这么折腾。 当金镣铐终于被取下,姜姝仪无力地趴伏在床榻上,看着眼前自己磨得红肿的手腕,感受着脚腕上传来同样的痛意,眼泪止不住地落。 裴琰知道这样是没办法去御池了,站不住不说,脚腕手腕沾水也会疼,便放下床帐,吩咐宫女抬水进来。 待宫人离开,他再过来抱起姜姝仪,要帮她去擦洗。 然而姜姝仪却含泪往外挣脱,声音还有些颤抖:“不要碰我!” 裴琰因她声音中的抗拒顿住。 他垂眸,看到的是姜姝仪噙着水光,满是破碎失神的杏眸,似乎还没缓过来。 裴琰知道自己刚才怒气很大,当看见她为了顺利逃离自己,竟然要甘心自缚镣铐的时候。 但他并非是会为情绪所控之人,若当真到了怒火遏制不住的境地,他不会碰姜姝仪。 所以这回虽凶了些,但也是以往有过的度,何至于让她露出这种眼神。 沉默良久,裴琰将她被汗水濡湿的鬓发拨去耳后,俯身低声解释:“朕没有很过。” 姜姝仪因他这话瞬间滑落两行泪水。 她偏头看向室内的青铜灯,烛火在水雾朦胧的杏眸中破碎,顺着脸颊坠落:“陛下是在罚臣妾,臣妾感受的到,和之前不一样……” 无论是手腕脚腕上的束缚,还是中途没有半句安抚,她手脚疼了,哭着求他不要这样,他也只是哑声让她受着...... 裴琰没有否认,拇指轻轻摩挲她的脸颊,眸光幽晦不明:“是你讨罚的,不能怪朕。” 姜姝仪苦笑了声:“可臣妾是为了陛下高兴啊。” 她越想越委屈,越想越觉得凄凉,默默落着泪:“臣妾觉得陛下喜欢这样,为了哄陛下高兴,才让陛下把臣妾锁上,可陛下呢,就半分不顾及臣妾的感受吗?在陛下眼里,臣妾就是个玩物吗?” 裴琰先没管到底谁是谁的玩物这件事,他看不得姜姝仪这种神情,便不顾她的挣扎把她抱起来,让姜姝仪坐在自己腿上,把头按进怀中。 看不见她那种楚楚可怜的神情了,裴琰才沉着声音问:“你为什么要哄朕高兴,哄朕高兴后,你要做什么?” 姜姝仪听他这个语气,顿时气怒交加,一口咬在他胸口,感受到他的紧绷,又咬了好一会儿才松开,哭道:“臣妾想让陛下高兴还要有什么图谋吗?还问臣妾要做什么,臣妾能做什么啊,臣妾——” 忽然一顿,姜姝仪想起自己好像确实是抱着目的讨好他的...... 一是为了提出收小县主做养女,二是想趁着他心情好,提起再过几日,就出宫去延庆观的事。 可裴琰又不知道这些。 于是姜姝仪停顿片刻后,继续理直气壮的大哭。 裴琰只穿了一件寝衣,被她这么发狠咬,自然会疼。 不知是被咬得疼,还是里面的心在疼。 姜姝仪哀切的哭声让裴琰再也没办法兴师问罪了。 “好,就当朕是污蔑了你,等你真犯错的时候,朕可以少罚你一次。” 姜姝仪哭得起劲儿呢,没听见,待回神时,已经被抱去擦洗了。 想起正事,姜姝仪没再闹,抽抽搭搭了一会儿,等被放回床榻上时,别扭地小声道:“臣妾想好了,要小县主做养女。” 裴琰起身的动作一顿。 他双手撑在姜姝仪身侧,定定看着她。 姜姝仪吸吸鼻子:“臣妾觉得小县主挺可怜的,应该也有良心,反正文华殿的宫人照顾两个皇子也是照顾,多照顾一个小县主也是照顾,没什么麻烦的。” 裴琰敏锐地捕捉到她话中的意思:“你不养?要送去文华殿养?” 姜姝仪谨记自己还在生气,矜持地道:“嗯,臣妾不喜欢小孩子,连自己亲生的都不养呢,收小县主做养女,也只是不想见她们母女分离,只把她记在名下,放在文华殿养段时日,让外人知道她是臣妾的养女就好了,之后随便找个理由送走,她们母女仍旧能团圆。” ------------ 第145章 只要她不跑 裴琰没说同意不同意,转身去外殿了。 姜姝仪累极,没等裴琰回来就睡过去了,迷迷糊糊间,忽然感觉脚腕处冰冰凉凉,强撑着睁开眼看过去,见是裴琰在给她上药。 他坐在床边,把她的脚放在膝上,指尖蘸着药膏,轻轻涂抹在伤处,竟没让姜姝仪觉出一丝痛。 察觉到她醒了,裴琰看过去一眼,仿两人没有闹过不愉快一般,平和道:“继续睡吧,把手放到床边,朕一会儿要上药。” 姜姝仪心里酸酸的。 凭什么自己伤成这样,他能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本就是陛下弄伤的,又何必来涂药,涂好了再继续伤臣妾吗?” 姜姝仪说着要抽回脚,裴琰下意识去握,正好摸到伤处。 虽然瞬间就松开了手,姜姝仪还是疼得发出一声哭腔。 “乱动什么。”裴琰没什么斥意的说了她一句,看她疼得脚指头都蜷起来了,心中又不舒服:“不会再这么伤你了,朕不知道你说的疼是手脚疼,你平常也说疼,不过是虚张声势,想让朕放了你。” 姜姝仪拿被衾蒙住自己的头,呜呜咽咽地哭。 裴琰检查着她的伤势,好像又红了些,药膏也蹭掉了不少,只能重新涂抹。 “别哭了,让你养章妙,也允苗氏她们晋升位分,你还有什么要求的,一并告诉朕。” 姜姝仪的哭泣声一下子就弱了不少。 她拉下被子,见裴琰仍专心致志涂抹着药膏,心里忽然又有些不忍了。 都为她要魂飞魄散了,还有什么不能原谅的。 “臣妾别无所求,唯愿陛下千秋万岁,长乐未央......” 姜姝仪哽咽说完,自己都忍不住想慨然落泪了,裴琰却道:“嗯,蒙回去继续哭吧。” 姜姝仪气得想蹬他,但怕疼还是作罢了。 * 姜姝仪没忘了要出宫去见吴道长的事。 可裴琰这两日很忙,说是端午官员休沐,堆积了不少政务,每日早出晚归,在御书房与臣子议政到天黑才会回来。 忙成这样,姜姝仪再不懂事,也不能在此时提议让他陪自己微服出宫游玩。 总归政务不可能一直忙,等了三日,裴琰总算有些清闲了。 姜姝仪在午膳时提起了出宫之事。 “臣妾想去一趟延庆观,一来感谢吴道长为臣妾驱除邪祟,二来也想让他在治病救人时帮臣妾说说好话,得病百姓视他如神明,听他说臣妾好,定然会深信不疑,回去大肆宣扬,臣妾的妖妃之名就不攻自破了。” 裴琰顿了顿,微笑着给她挟一块鱼肉:“有朕在,没人敢说你是妖妃,朕之前那么说,只是希望你可以稍稍注意名声,朕不想千百年后,朕没办法为你撑腰你时候,你因为名声不是很好,就沦为市井谈资,让百姓把许多你做过或没做过的坏事都安在你头上,如果这让你觉得拘束,你以后尽可随性而为。” 姜姝仪眼睫颤了颤。 裴琰看出她眼中的动摇,握着象牙箸的五指不自觉收紧。 如果她可以放弃出宫的谋划,裴琰不是非要追问出她的曾经。 他可以直接杀了姓吴的老狗贼,此生不提姜姝仪往事。 裴琰此刻不得不承认,他也怕了。 刚知道被姜姝仪欺骗时,他恨不立刻得把她查得一干二净,再好好罚一顿,然而经过这几日,尤其是把她欺负得那么狠后,却已经释然大半。 罚是不忍心再罚的,他如今最担心的,反而是自己承受不起真相。 长自深闺的少女,如何能认识一个从未进过京的高道?裴琰以前只觉得她是被妖道欺骗威胁,但万一是别的可能呢? 譬如姜姝仪是敌国精心培养的奸细,在年幼时就神不知鬼不觉的替代掉了姜家原本的女儿,一切一切都是骗他的,她本该对自己不利,却因动了情,下不了手,但国家大义当前,她又不可能做一辈子他的宠妃,还是要回到自己原本的地方去。 裴琰若揭穿那层窗纸,是能看得透彻,但同时也可能再回不去了。 若那样,他宁可不查,仍旧疼爱姜姝仪。 前提是她不要跑,乖乖留在他身边。 然而注定是让他失望了。 姜姝仪不知想到什么,抬眸含笑着望他:“陛下真好,但这是送到眼前扭转名声的机会,不用白不用,还是去一趟吧。” 裴琰缓缓收回目光,垂眸“嗯”了声。 * 本定在第二日出宫的,然而宁安郡主恰在今日送女儿进宫。 姜姝仪只能先在昭阳宫见她们。 宁安郡主携女儿跪地,向她请安。 姜姝仪第一次见章妙,是个很玉雪可爱的小姑娘,行礼时姿态很得体,眉眼明亮,并不露怯。 谈不上讨厌也谈不上多喜欢,就是有点可怜她,姜姝仪拿起茶盏饮了口,很有贵妃的架势道:“免礼吧。” 母女两个谢恩起身,宁安郡主难得有些局促,望着姜姝仪轻唤了声“娘娘”,就不知该说什么了。 姜姝仪知道上次的事是卫国大长公主设计,与宁安郡主没什么关系,今日大长公主没来,她也犯不着乱撒气,便朝章妙招招手:“过来。” 章妙立刻就应了声,然后面色雀跃地小跑过来。 她头上戴着京中小孩儿时兴的小银铃铛,跑起来叮铃铃作响,等到了姜姝仪面前,又规规矩矩地跪下来,仰起白嫩嫩的小脸,嗓音软糯清甜地喊她:“母妃!” 姜姝仪微微怔了怔。 她这两辈子,也就被裴煜叫过母妃,除了很小的时候,大多时候他喊自己,都带着烦躁和不耐。 原来母妃两个字也能喊得这么甜滋滋,这么好听。 姜姝仪情不自禁摸了摸章妙的脸蛋,白白嫩嫩的,她又捏了捏,很软。 章妙像个没脾气的小白兔,任她揉扁捏圆,眼神乖乖的。 姜姝仪总算明白裴琰为什么爱捏自己的脸了。 想起自己身为贵妃的威严,她又捏了两下,才面色矜持地收回手,微抬下颌问她:“你愿意来给本宫做养女吗?” 章妙不假思索:“愿意!” 姜姝仪瞧了宁安郡主一眼:“先说好了,本宫可不会像你母亲那样对你关怀备至,平常只要不是很闲,也不会召你来眼前,你做本宫的养女也就只能落个名头,这样你也愿意?” 章妙重重点头,用小手抓住姜姝仪的袖角,水灵灵的眼中透出决然:“我愿意的!我知道母妃是在帮我和娘亲,我会把母妃当娘亲一样孝顺,以后我就有两个娘亲了!” ------------ 第146章 试探 姜姝仪吩咐宫人把章妙先安置到朝阳宫后殿,裴煜原来住的地方,总不能人一来就撵去文华殿。 待一转身,见宁安郡主眼眶发红地看着门口,姜姝仪没忍住戳戳她:“郡主要是不愿意,就把女儿接回去,本宫也不是非要养。” 宁安郡主摇摇头,声音有些哽咽:“多谢娘娘愿意屈尊将妙儿认在名下,妙儿跟着臣女,长大后难寻什么好姻缘,只能全凭她舅舅做主,还是跟着娘娘能有个依靠,娘娘放心,臣女不是会厚着脸皮坐享其成之人,从今以后,她就是娘娘的女儿了,臣女今日看她最后一回,便当是断了七年的母女缘分。” 姜姝仪一听就知道这是让卫国大长公主给吓到了,比起把女儿送到千里之外大长公主驸马的老家,肯定是宫里更好些,至少能知道彼此安好。 但断了母女缘分可不行,她都要走了,之后章妙可还得送还给宁安郡主呢。 “你女儿要知道你这么说,只怕要伤心死。” 姜姝仪一本正经地教训她:“不是你觉得对她好就算好,你问问她是想要好姻缘,还是想要和你在一起?你这样不顾及她的感受,和你大长公主有什么区别。” 宁安郡主如何不懂娘娘说的话,只是未出嫁的女儿在娘家是娇客, 和离再回娘家的女儿,就变成狗皮膏药了,她自己尚遭嫌弃,如何庇护女儿安乐长大呢。 但这些烦心事她不会跟娘娘说,娘娘已经帮她够多了。 * 去延庆观的事姜姝仪并没有忘。 等宁安郡主一出宫,就又回到乾清宫,抱着裴琰的胳膊边撒娇边问:“还没到晌午呢,今日不能出宫去吗?” 裴琰正在看书,微笑着问:“就这么急?” 姜姝仪是心里不踏实,她怕吴道长等的太久,没耐心跑了,那样裴琰岂不是只能等待三世短寿,灰飞烟灭的结局。 裴琰见姜姝仪仍是坚持,便摸摸她的头:“明日吧,明日朕下朝就陪你出去。” 姜姝仪得了准话,也就没再闹,依偎着他去看他手里的书。 不是很巧,翌日裴琰忽然有军政要务,下朝后久久不归,遣程福过来传话,若姜姝仪仍想今日出宫游玩,就带着程守忠他们,不必等他。 这对姜姝仪来说自然是个好事,不用想怎么制造和吴道长单独见面的时机了。 但当她坐入车马,看着本该裴琰坐的位置空无一人时,心中那点轻松就没有了,只剩下空落落的怅然。 马车在延庆观外停下。 道士已然认得姜姝仪是宫里的娘娘,听说来找吴道长的,便态度恭敬地领着她直接过去。 仍是上次那间静室,刚走到小径上,便有个小道童急急往外跑,直接撞上了姜姝仪,周围宫人惊呼一声,连忙询问娘娘伤着没有 ,程福已经冷着脸把那小道士押跪下了。 姜姝仪还不至于被撞一下就怎么样,但小道童这一撞,把她腰间的玉佩撞掉了,摔在地上碎成了两半。 是裴琰近来常常佩戴的一块玉佩。 姜姝仪今日独自出宫,心中有些不安稳,就顺手捎上了裴琰的随身之物。 如今玉碎,她心中抽疼了一下,怒瞪向那道童。 小道童被按跪在地上,早已吓得瑟瑟发抖,哆嗦着嘴唇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姜姝仪自然不会因此消气,怒问一旁引路的道士:“他有师父吗?怎么管徒弟的,在这里横冲直撞,无礼至极!” 引路道士也吓得魂不附体,连忙行礼道:“回娘娘,这小道童是吴道长的徒孙,吴道长是挂单而来,不是道观中人,所以这小道童也不归道观管辖。” 姜姝仪本来是想让人打这小道童的师父一顿出气的,跟吴道长有关,自然就不能那么做了,但这口气也不可能凭空咽下。 她把断成两截的玉佩包进手帕里,心中酸涩又想哭。 这是象征着裴琰终究要离她而去的意思吗? 扭头看见那可恶的小道童不思悔过,只是害怕,姜姝仪更是怒火中烧,呵斥:“让他在这儿跪着,今日不许吃饭,本宫什么时候离开道观,他什么时候才能起来!” 程福应声,留下一个太监看着那小道童。 * 静室内,吴见善正在品茶。 姜姝仪进来后,对程福道:“本宫有事要与道长商谈,你带着他们守在外面吧。” 本以为程福不会那么轻易同意,姜姝仪都想好要怎么说服他了,结果程福只应了声,就带着宫人退了出去。 吴见善抬眸看了眼空空的门外,含笑问:“今日只有娘娘一人出宫?” 姜姝仪在吴道长对面坐下,恐被外面的人听见声音,放轻声音道:“陛下今日忙于政务,让本宫自己出来游玩,本宫想问问道长,非要今年离京吗,修行应当也不差一两年的,本宫多陪陛下两年再走行吗?” 吴见善没有答这话,反而温和问起:“贫道方才听到门外吵闹声,不知发生了什么。” 姜姝仪对他的不答反问很不满,但毕竟有求于人,她还是耐着脾气回答了:“道长的徒孙冲撞了本宫,本宫罚他在那儿跪着。” 吴见善叹了口气:“娘娘若要修行,便当宅心仁厚,岂能为丁点小事责罚一个稚子呢?” “稚子怎么了?稚子犯错就能不受责罚?”姜姝仪莫名其妙且生气,从袖中取出包裹着玉佩碎片的帕子,放在茶案上给吴见善看:“他撞坏了陛下的玉佩啊,这是丁点小事吗?就是死罪也该当!本宫若不是看在他是道长徒孙的份上,定然让人打他师父一顿,再让他师父打他一顿!” 吴见善神色无奈,挽袖给姜姝仪倒了一盏茶:“他父母双亡,很是可怜。” “谁不是啊!本宫早就没娘了,爹和死了也差不多,现在连陛下都要没有了,本宫不比他可怜?” 说着说着就把自己说心酸了,姜姝仪有些想哭,掩面哽咽道:“本宫小时候没人可怜,长大了幸得遇见陛下,被疼惜怜爱,谁知又天命难违,不得不离开他,本宫是造了什么孽啊......” ------------ 第147章 裴琰从来不信鬼神 吴见善难得无言以对。 姜姝仪难受了好一会儿才平复心情,又问他能不能晚几年走。 吴见善看着窗外回答:“陛下只有三十五年的寿数,娘娘要在十一年内修出功德,否则便难以转圜命数,贫僧觉得尽早为好,至于什么时候离开锦绣富贵地,或是要不要离开,都由娘娘自己做主。” 姜姝仪心揪在了一起。 才十一年...... 她眼眶发酸,深吸了一口气,不死心地问:“不能在宫中修行吗?非要云游四方?” “为官者身居庙堂之高,难免忘万姓黎庶之苦,娘娘深居后宫,也是一样的道理,锦衣玉食,不染尘烟,如何能有功德呢。” 姜姝仪彻底绝望,她低下头,嗓音有些颤抖:“那要何时动身,你确定能顺利带本宫离开吗?万一被陛下发觉,杀了你,他是不是就没救了?” 吴见善笑:“陛下杀了贫道,无救的该是贫道。” 姜姝仪没心情跟他开玩笑:“还请道长好好说话!” 吴见善含笑捋了捋长髯:“娘娘放心吧,贫道有万全之策。” ...... 姜姝仪从延庆观离开,无心再逛其它,径直回到宫中,得知裴琰正在御池沐浴。 她直接进去了,没人敢阻拦。 殿内水雾氤氲,裴琰靠着池壁,小臂搭在池边,察觉到脚步声,缓缓睁开长眸。 他看见姜姝仪一步步朝自己走来,窈窕的身影越来越清晰,直到眼前站定。 而后她蹲了下来,张开双臂,眸子被水汽衬得湿湿润润,眼巴巴地对着他撒娇:“要抱抱。” 裴琰看看自己浸泡在水中的身子,再看回她,意思很明显,抱不了。 姜姝仪心里正难受,便任性起来:“不管嘛,就要抱!” 裴琰盯了她片刻,终是妥协:“那你近一些。” 姜姝仪就听话地往前挪,谁知刚一动,手腕被一双温热的大手抓住了,在裴琰力道的牵引下,她惊呼一声,脚滑跌入了池水里。 水花四溅,姜姝仪进来只脱了绣鞋,衣裳还穿着,这下是全都湿透了,如果不是被裴琰及时捞入怀中,恐怕还要喝上几口洗澡水。 她吓得把满腹心事都忘了,紧紧扒着裴琰。 裴琰知道又要重新沐浴了,还要多伺候一个,垂眸问她:“满意了?” 姜姝仪本来有点脾气想发,被这么一问,想起是自己先闹的,也就没脾气了。 她仰头望着裴琰,看着这张无比熟悉,却即将再也见不到的脸,眼睫轻颤了两下。 裴琰看出那双杏眸里面的哀伤难过比出宫前更甚。 是要走了舍不得他,还是不准备走了,舍不得外面的人? 无论是哪种,都让裴琰心中沉郁。 “陛下,臣妾好喜欢你,好喜欢你啊......” 不知何时,姜姝仪已经在他怀中乱蹭起来,发是湿的,衣裳也是,湿漉漉的锦绣衣料间隔着二人,让裴琰无法与她更亲密。 于是湿透的轻薄罗裙就浮去了池面上,随着晃荡的水波飘远...... * 姜姝仪被折腾累了,抱回床榻上,很快就睡着了,只是手中还紧紧攥着裴琰的寝衣,眼角还泛着胭脂红。 裴琰幼时读过断袖之癖的典故。 董贤枕着汉哀帝的衣袖而眠,汉哀帝欲起,又不忍惊动董贤,遂割断衣袖。 裴琰那时只觉得荒谬,如今看着姜姝仪熟睡的容颜,看着她仿佛餍足一顿的小兽,脸颊白中透粉,手中还不安地抓着他衣袖,似乎能理解汉哀帝了。 怎忍唤她。 裴琰把寝衣脱下,略团一团放入姜姝仪怀中,让她安心,知道自己在陪着她。 做完这一切,他又换了身宽袍才出去。 程福正候在外殿,等着禀报今天白日的事。 见到陛下出来,便跪了下去。 裴琰在御案后坐下,看着他:“说吧。” 程福单刀直入:“娘娘和吴见善定在这个月二十三日离宫。” 裴琰闭了闭眼。 程福:“娘娘应是不想离开陛下,与吴见善见面后,一直问能不能晚几年再随他离京修行,吴见善说陛下只剩下十一年寿数,如果娘娘不能在十一年内修成正果,陛下就会三世短寿,然后灰飞烟灭。” 他禀这些话时一本正经,程寿在一边听得咬着嘴唇微微发抖,听到最后实在没憋住,鼓着嘴笑出了声。 然后对上干爹和大哥同时看过来的目光,就知道自己凉了。 程守忠抬手就狠狠给了这个蠢儿子一巴掌,打得他再也笑不出来,捂着脸满眼惊恐后,拧着他的耳朵往外一推,咬牙切齿道:“赶在御前失仪,去慎刑司领二十板子!” 撵走了程寿,程守忠赶紧再去看陛下的脸色。 裴琰面无表情了良久,抬眸,看着他们问:“程寿都觉得好笑,她竟然深信不疑,还要为此逃跑?” 程守忠正想说这是关心则乱啊陛下,大儿子就抢先开了口。 程福接着往下禀告:“定下逃离之日后,娘娘又问吴见善,他是什么时候记起前世之事的,吴见善答,是在娘娘重生前半年记起的,娘娘又问吴见善,他是什么神仙,吴见善没有回答,而后娘娘就出来了。” 不止程福一人窃听,暗卫也在屋顶窃观娘娘和吴见善的谈话言行,所以两人见面前后的一言一行,都已记录在册,程福禀报完后,暗卫首领便上前将册子呈给了陛下。 除了更详细的记载两人的对话,比如逃离的地点定在何处,如何会面外,其余的和程福所说相同。 裴琰看着册子,久久未言。 重生,前世...... 从这记录的对话中来看,姜姝仪之所以对吴见善那么信任,是因为两人有共同的秘密,都重生了,且都记得前世发生了什么。 何等荒诞不经。 裴琰从来不信鬼神,他七岁以血抄佛经,心中想的事却无半分虔诚。 十三岁,他亲手解决了自己的三皇兄,事后仍然能为其服丧,在灵前做哀痛之状。 之后,夺嫡之路踏着皑皑白骨,他衣不染尘,可若有神佛,定能看到他满手的血。 裴琰又想到今年春的那一日。 姜姝仪在噩梦中骂了妹妹和儿子,醒来便远离这二人。 她说是因为难产之事无法面对裴煜,以前对儿子的疼爱都是装的,裴琰本也不喜她在裴煜身上费太多心思,所以轻易就接受了这个说辞。 可如今细想,姜姝仪之前对裴煜的喜爱并非是能装出来的。 那是母后看三哥时的喜爱,纵然母后想在父皇面前用同样的眼神看自己,可却从未做到过。 还有姜婉清。 调查姜家的结果是,姜姝仪一直对这个妹妹掏心掏肺,疼爱有加,哪怕后来进宫,年节也故意多给她赏赐,宫宴上相遇,亦从未表露出过敌意。 何以在梦魇的第二日,就和妹妹彻底一刀两断,恨之入骨。 那日梦中,姜姝仪曾说过一句:姜婉清,若有来世,我不会放过你...... 裴琰闭了闭眼,觉得额角开始隐隐发疼了。 ------------ 第148章 话别 姜姝仪是被憋醒的。 她睁开眼,看见裴琰捂着自己的口鼻,顿时满眼惊恐。 裴琰立刻松了手。 他垂下的眸光带着些许审视之意:“你觉得憋闷吗?” 姜姝仪猛吸了两口气,见鬼般看着他。 裴琰觉得这该是自己看她的眼神。 姜姝仪坐起来,伸手摸摸裴琰的额头,疑惑:“也没起烧啊,陛下怎么了?” 裴琰静静看着她。 “怎么了,陛下也做噩梦了吗?” 姜姝仪说着,要像裴琰哄自己那样,去揉他的头,却被抓住了手腕。 裴琰看着她:“你还记得朕第一次宠幸你是什么时候吗。” 这种大事怎么可能忘,姜姝仪回答:“陛下登基大典后的第二日呀,臣妾还说父皇尸骨未寒,这样会不会有些不好,陛下告诫臣妾再胡说八道,就一辈子也别想承恩了,然后陛下就让臣妾过去,臣妾说,规矩是刚入东宫学的,早就忘了,怕服侍不好,陛下说亲自教臣妾,再然后......” 再次被捂嘴,姜姝仪无辜地看着裴琰。 “可以了。”裴琰确认了姜姝仪还是姜姝仪,没有中途被鬼附身。 他神色复杂地看着她。 姜姝仪的前世究竟发生了什么,是姜婉清和裴煜害死她的吗?那自己呢,为什么会纵容这种事发生。 姜姝仪还在问他怎么了怎么了,喋喋不休的,纵然眼中是关切,也让裴琰受不了。 他问:“出宫都做了什么?” 此言一出,姜姝仪果然瞬间老实了,但眸光也黯淡下来,那种哀愁又从眼中浮现出来。 裴琰有些后悔。 “不想说就罢了。” 他如今知道姜姝仪并非是自愿想要离开的,便不忍看她伤心了。 至于那些诡谲的命数之谈...... 裴琰面色有些沉重。 若是真的,他再有十一年便要死去,姜姝仪那时才三十岁,没有可靠的母家,儿子还是疑似害死过她的,她该怎么活下去。 会像她前段时日看的话本子里写的那样,有个权臣来强取豪夺,威逼她这个美貌的太后就范吗? 裴琰大概会死不瞑目。 若再让她生一个...... 裴琰很快否决了,他不可能容忍姜姝仪经历一次鬼门关,何况生出来的孩子男女未定,即便是皇子,也有可能和裴煜一样不孝顺。 姜姝仪觉得裴琰有点奇怪,凑近了看他。 裴琰见她这副样子,没忍住捏了捏她的脸:“真可怜。” 假仁假义的吴见善说小道童可怜,裴琰只觉得,他的姜姝仪最可怜。 * 再有十三日就要离开裴琰了,姜姝仪很想时时黏在裴琰身边,可他竟然破天荒的让自己多出去逛逛,夜里也可以住在昭阳宫,逗逗新得的养女。 姜姝仪没那个心情。 她仍旧黏着裴琰,只是马上就要走了,也要叮嘱叮嘱自己的跟班儿们。 所以她难得又去了一趟晨会。 吴贵妃在先前因姜婉清之死,被贬为了嫔位,再没有了之前嚣张的气焰,薛妃没有来,她前几日生了病,听说是思子思出的心病。 好巧不巧,大皇子也病了,同样是因为思念母亲。 姜姝仪来得晚,本想在宫门外听听会不会有人挑衅望舒她们,结果发觉这场晨会死气沉沉,除了沈皇后偶尔说两句话,连个出声的都没有。 也是,如今后宫她独宠,众人都习惯了,她常住乾清宫,她们又没机会和她争斗,可不就无事可做了。 姜姝仪轻咳一声进了门。 众人看见她,竟有一半眼睛一亮。 沈皇后自然不亮。 她警惕地看过去:“你怎么过来了?” 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上首的两个位置是空的,姜姝仪在最上首坐下,也就是吴贵妃之前的位置,挑衅地在殿内环视一周。 “本宫闲来无事,过来看看诸位姐妹,怎么听皇后娘娘的意思,不太想让臣妾过来呀。” 沈皇后头疼。 “本宫正要散晨会,你想说什么,就留下她们说吧。” 姜姝仪看出她不想搭理自己的意思,可今日还她还偏要搭理她不可。 沈皇后散了晨会,姜姝仪一个眼色过去,苗望舒便拉着冯依月留下,柔嫔也察觉到了,同样没走。 林常在和谨嫔想瞧热闹,姜姝仪很熟练地使唤坤宁宫的太监:“去把那两个没眼色的撵走。” 太监们不敢不从,谨嫔是有脾气的,听说不让看,轻哼一声转身就走,林常在倒还想接着瞧瞧怎么回事,但被不太客气地驱逐了。 殿内没了闲杂人等,姜姝仪看着她们,慢悠悠地问:“最近受了什么委屈没有?” 冯依月率先摇头,如果宫里除了皇后薛妃,苗姐姐位分最高,根本没人欺负得了她们。 苗望舒是知道冯依月没受委屈的,只询问地看向柔嫔。 柔嫔笑笑:“娘娘知道的,嫔妾不爱与人往来,没有人会上赶着欺负嫔妾。” 这三人里,柔嫔是最开始投靠姜姝仪的,虽温柔爱说话,但内里本性却是最冷清不过,喜爱独来独往,苗望舒是先投靠的吴贵妃,受不了对方的专横,才转投的姜姝仪。 冯依月则是入东宫最晚的,出身也最低微,是江南知府献给裴琰表忠心的敲门砖,因为她爱吃爱玩,和那时的姜姝仪兴趣相投,所以倒谈不上拉拢投靠,两人是自然而然玩到一起的。 无论前世今生,这三人都没辜负过她。 姜姝仪先看向苗望舒:“本宫才禀了陛下,要晋你为妃,以后后宫里除了皇后,你不必屈居任何人之下。 ” 苗望舒连忙下跪:“多谢娘娘,娘娘的恩德,臣妾铭记在心。” “不用铭记在心,你护好她们就是了。”姜姝仪也不知还能再叮嘱些什么,说多了,怕是会露馅,便让滴翠搀扶起苗望舒,还有跟着跪下的冯依月。 姜姝仪又看了她们一会儿,叹了口气:“都回去吧,若遇到什么事,就来找本宫给你们做主。” 三人都应是,冯依月往前走了两步,应该是想抱姜姝仪,可碍于在坤宁宫,没敢。 姜姝仪笑了笑,起身走过去,冯依月果然忍不住抱住了她的胳膊,撒娇:“妾身好想娘娘啊,娘娘都好久没见妾身了......” 姜姝仪安慰她两句,看看苗望舒和柔嫔,笑着命令:“你们两个也过来,咱们抱在一起。” 苗望舒有些犹豫,但看冯依月满脸期待,仍是过去了。 柔嫔不太喜欢与人搂搂抱抱,但娘娘要求了,她也不会拒绝。 日光从门外斜斜照入殿中,将四人相拥的身影投映在地上,密不可分。 ------------ 第149章 朕抱你 待苗望舒三人离开,姜姝仪就不顾宫女阻拦,闯入了皇后内殿。 沈皇后已经更换下了凤袍,在炕桌旁看各宫账册,看见她面色很是不好:“你在外面指桑骂槐,当本宫听不出来吗?” 姜姝仪找了把玫瑰椅坐下,吩咐宫女上茶,而后故意道:“怎么指桑骂槐了?皇后娘娘可别冤枉臣妾。” 沈皇后满脸厌烦:“你不用装模作样,苗昭仪她们仗着你的威势,连薛妃都不放在眼里,谁能给她们委屈受?只怕过不了多久,本宫也要被她们骑到头上来。” 姜姝仪听出她替薛妃抱不平的意思,问她:“皇后娘娘觉得薛妃是好人?” 沈皇后翻了页账册,头也未抬:“薛妃温和懂事,懂得周全,她不是好人,难道你这个天天恃宠而骄,目无尊卑的是好人?” 姜姝仪起身走到沈皇后面前,一把夺过她手中的账册。 沈皇后没想到她敢这么做,怒而抬头,呵斥:“你放肆!” 姜姝仪都听腻了,她把账册拍在炕桌上,冷笑一声:“臣妾刚入东宫时也觉得薛妃是好人,可陛下登基,臣妾获宠后,薛妃就开始口蜜腹剑的坑害臣妾,小事且不说,就去年大皇子中毒一事,就是她自导自演,想陷害臣妾!” 沈皇后板着脸:“你若说是吴嫔谨嫔她们做这种事,本宫还信一两分,薛妃断然不可能如此。” 姜姝仪气死了。 “娘娘觉得臣妾有必要骗人吗?就算骗,也该骗陛下去,骗娘娘这个差点被废黜的皇后有什么用!” 沈皇后这次是真的怒上心头了,指着她:“姜贵妃,你太放肆了!” 姜姝仪不屑:“得了吧,若非臣妾告诉陛下不愿做六宫之主,娘娘以为您还能在坤宁宫端坐着,对臣妾说放肆吗? ” 沈皇后被戳中痛处,越发气得胸口起伏,指着姜姝仪“你”了半天也没说出下半截话。 姜姝仪稍稍平复心绪:“臣妾不是来跟皇后娘娘吵架的,只是想告诉皇后娘娘,薛妃吴嫔谨嫔钱贵人都不是好人,娘娘以后不要被她们当刀使,欺负望舒她们。” 沈皇后听懂了,冷笑:“和你交恶的都不是好人。” 姜姝仪没否认:“反正娘娘记住这话,若是帮着她们欺负臣妾的人,臣妾就是在天涯海角,也要回来找娘娘算账!” 沈皇后想要说放肆,可记起已经说过两次了,并没有用,便阴着脸命令:“退下!” 姜姝仪本也不想久留,挑衅地瞧沈皇后一眼,转身离开。 * 裴琰今日回乾清宫很晚。 往日这个时候,姜姝仪大概已经撑不住睡去了,今日却在缝制香囊。 裴琰张开双臂让程守忠更衣,看着她命令:“不许缝了,夜里伤眼,你之前做的朕还没有带个遍。” 姜姝仪轻哼:“不一样,那些都是绣的金龙或是祥瑞图,这个绣的是臣妾与陛下。” 这倒是新奇。 裴琰没再阻止她,等更衣后走过去,看见她手中绣绷上的图案后,沉默了。 两个小人抱在一起,能看出一男一女。 她绣工不错,男子的衣冠都绣出来了,女子则是散着头发,只在男子怀中漏出一个侧脸。 只有脸,眉眼还没开始绣。 裴琰深吸一口气,指指绣图:“现在是巫蛊之术。” 姜姝仪没听懂,捏着针线仰头疑惑地看着他。 “等绣上眉眼。”裴琰一言难尽地看着那两个小人儿:“就变成了绣春囊。” 姜姝仪气得差点扔了绣绷。 她拿起自己绣的图样,想问问裴琰哪里像了?然而被裴琰这么一说,她再看那两个小人,自己也感觉不对劲儿了。 刚入东宫时,嬷嬷初教她人事,便有拿个绣春囊给她看,确实有点像...... 但也只是有点! “那东西上的人都是赤条条的,臣妾这个有衣裳,有衣裳呀!” 姜姝仪逐渐理直气壮。 裴琰:“可以,很好,但朕不可能带出去。” 姜姝仪气得瞪他。 裴琰把她手中的绣绷和针线收走,道:“睡觉去。” 姜姝仪倒在软榻上耍赖,眨眼看他:“不走,陛下今天一整日都没有回来,臣妾心里难受,身上没劲儿,走不动了。” 裴琰遂她的心意:“朕抱你。” 姜姝仪这才坐起来,裴琰弯腰,她手脚并用地缠了上去,搂着他的脖颈,腿也盘在他身后。 裴琰把她抱进内殿,往床上放时,她却不撒开。 “陛下......” 她声音闷闷的:“臣妾这几日想和陛下在一处,日日在一处,不想孤零零的一个人,白天也不想,好不好?” 裴琰便就这么抱着她,沉默着没有说话。 他要为姜姝仪筹谋,就得选好下一任君主。 裴熠被生母养到四岁,必然没少听姜姝仪的坏话,他上位,姜姝仪第一个遭殃。 至于裴煜。 裴琰再次试探姜姝仪:“你白日既无聊,怎么不去陪煜儿,你许久没见他了。” 姜姝仪听见这个名字就厌烦,假装呜咽:“臣妾不是告诉过陛下嘛,因为难产之事,看见他就浑身难受!” 裴琰:“几个月未见了,兴许已经好一些。” 姜姝仪声音中的抗拒快要溢出来了:“好不了!陛下若是不想要臣妾了就直说!臣妾明日就偷吃一颗仙药,上天宫去!” 裴琰抱紧了她。 他回想起暗卫记录里,姜姝仪与吴见善相谈时,曾提到过要修成正果一事。 无稽之谈,如今却有迹可循。 在彻查吴见善其人的时候,是呈上来过很多怪异之事,裴琰以前只当是瞒天过海之计,如今想来,他并没有以此谋利,说不定真有一两分可信。 可姜姝仪能修仙吗? 裴琰想起她偶尔一夜要拱到自己怀里三四次,哼哼唧唧不休,便又觉得吴见善是在招摇撞骗。 想到骗,裴琰忽然有些灵台清明。 纵然姜姝仪重生之事是真,那自己短寿之事就一定也是真吗? 若吴见善就是利用知道姜姝仪重生之事,诓骗她离开呢? 关心则乱,裴琰竟忘了思虑许多。 无论如何,也应该看过吴见善和姜姝仪逃跑后要去做什么后再决定。 若吴见善是想对姜姝仪不利,杀了他便是。 即便为真,裴琰也不会任由姜姝仪在外修行受苦,抓了那老道的徒弟威胁他改口,把姜姝仪哄回来,裴琰会用剩下十一年的光阴为她筹谋好后半生的路。 ------------ 第150章 长相见..... 姜姝仪很久没听到裴琰回应,正要从他身上下来,就被抱得更紧。 “没有不要你。” 裴琰温和的嗓音在头顶响起,哄她:“朕这几日都陪着你,白日也带着你。” 姜姝仪故意为难人:“上朝也带?” 裴琰想,若是真有鬼神妖怪,那他定要把姜姝仪变小,装起袖子里,随身带着。 “怎么带。”他把姜姝仪往上掂一掂,轻笑:“你要朕这么抱着你上朝?” 姜姝仪怕掉下去,连忙紧紧抱住他的脖子,确定自己被托的很稳后,才哼哼两声:“臣妾可以打扮成小宫女的样子,站在陛下身后,陛下说得口渴了,臣妾就递上茶水!” 裴琰拍拍她,叹了口气:“姜姝仪,你真是能想方设法的给朕丢人。” 姜姝仪也只是说说而已,主要是舍不得裴琰,想趁着最后的几日,和他多说几句话,哪怕是废话,以后想起来也可以慰藉余生。 于是她喋喋不休起来,从今天饭菜不好吃,说到天上的月亮不够圆,然后要裴琰下旨命令月亮圆起来。 裴琰:...... 知道她纯属胡闹,裴琰没搭理,又抱了她一会儿,才让她下去睡觉。 姜姝仪却仍是不松手,把脸埋在他胸前,闷声闷气:“不想睡,陛下就这么抱着臣妾在殿里逛吧,兴许逛着逛着臣妾就睡着了。” 裴琰用在下托着她的那只手捏了一下:“你是襁褓小儿吗?还要朕这样哄,下去,朕的胳膊酸了。” 姜姝仪才不上当:“骗人!又不是没这样抱过,更久陛下都不酸......” 裴琰想到什么,眸光幽深了几分。 ...... 姜姝仪被抱了个够,也不闹人了,一觉安安稳稳睡到天明。 裴琰果如昨夜所言,下了朝就回来陪她,任她怎么闹都配合。 越是如此,日子过得就越快。 在苗望舒册封妃位的大典后,离二十三日就只剩下两天了。 再有两天,姜姝仪就要离开了。 她趁着裴琰去上朝的时候,把自己珍藏的首饰珠翠都从红木螺钿首饰匣中取出来,摆在床榻上。 芳初的病已经痊愈,前两日就回来伺候了,姜姝仪先选了几样很贵重的留给玉珠,然后喊她:“你选吧,有哪些喜欢的,本宫都赏赐给你。” 她虽然有俸禄,但因为平常用不上银子,只有数目,并没有从内务府支取过,所以能赏赐给宫人们的只有首饰。 芳初笑:“这奴婢可不敢要,样样都是御赐的呀。” 姜姝仪不以为意:“赏赐给本宫了就是本宫的,你快挑吧,最少三样,不然本宫就生气了。” 芳初便笑着挑了三样在这里面不怎么贵重的。 姜姝仪又拉着她的手:“你不是想出宫开铺子吗?本宫今夜就跟陛下提,银子什么的都宫里头出,再给你一个御赐的牌匾,保管你的生意红火。” 芳初看着娘娘诚挚的双眸,微顿片刻后,叹了口气:“罢了,奴婢想了想,还是不要出去开什么香料铺子了。” 姜姝仪疑惑于她怎么忽然改了主意。 芳初解释:“奴婢的爹娘弟弟不是好相与的,知道奴婢在宫里做了御前宫女,就写家书进来让奴婢给弟弟求个官做,奴婢不同意,他们便写家书骂奴婢不知好歹,哎,这好歹是宫里,他们进不来,若奴婢出去开了铺子,他们非得来搅扰死奴婢不可。” 姜姝仪想了想:“那还是得给你寻个好亲事,找个厉害的武将做夫家,他们就不敢了。” 芳初笑道:“好啊,那娘娘可得记着,奴婢要年轻相貌好,有德有才还听奴婢话的。” 姜姝仪也没忍住笑了:“你想得倒美 ,本宫又不是菩萨!” 就算想帮她找,也没那个机会了...... * 裴琰今日下朝的时辰和前几日一样。 自从姜姝仪闹过后,他早朝和朝后议政的时间就大大缩短了。 这次不用程守忠,姜姝仪殷勤地上前给他更衣。 裴琰看着她这副模样,就知她别有心思。 果然,衣袍换好后,姜姝仪扑过来抱住他的腰,故意把脸埋起来,让他看不清她的神情,然后哼哼唧唧道:“后日臣妾想出宫一趟,陛下要跟着吗?” 裴琰沉默。 他知道姜姝仪要去逃跑了。 裴琰想查探明白吴见善所言到底是真是假,就只能去看看他到底想利用姜姝仪做什么。 “好,朕陪你。” 京城内外已是天罗地网,姜姝仪逃不走,丢不了,但裴琰仍不放心。 他要亲自跟着才行。 姜姝仪身子僵了一瞬又放松。 裴琰不跟着当然会好逃些,但即便跟着,也在吴道长的筹谋之内。 仅剩的两日里姜姝仪愈发黏人。 裴琰知道是怎么回事,所以更纵着她,要什么给什么,要怎样就怎样,都由她说了算。 二十二日的夜晚,姜姝仪面朝着墙壁睁着眼,等确定身后裴琰熟睡了,才动作极轻地坐起来,看看他,又动作极轻地掀开被衾,爬到床脚。 连绣履都没穿,她怕发出声音,下到地上后赤足跑去外殿。 程守忠和芳初在外守夜,前半夜程守忠打盹儿,芳初醒着,姜姝仪光着脚跑出来,把她吓了一跳,才要出声,就被娘娘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芳初可不敢怠慢,虽是夏日,但殿里放着冰,又是半夜,万一娘娘着了凉,那她就要再挨顿板子了。 外殿有备用的寝鞋,芳初取了双回来时,娘娘已经在案前铺纸,开始写什么了 芳初跪在椅前,服侍娘娘穿上鞋,起身往纸上看去,见娘娘写的是陛下亲启四字。 还要继续看,姜姝仪却仰起头来,娇纵地看着她:“不许看了,离本宫三步远,背对着,程公公醒了也拦着,不许过来!” 芳初只能笑着应下。 姜姝仪开始继续给裴琰留遗书。 本有千言万语,提笔临纸,却不知该从何言说。 她沉默良久,把重生之事一五一十的交代了,包括为何要逃跑,怕裴琰不信,还把未来十年,她能想到的大事,比如下一次春闱的状元叫什么,吴贵妃,如今是被降成吴嫔了,她三朝元老祖父会在今年冬去世...... 她此刻有些后悔,前世过得太浑浑噩噩,没有注意过民生大事,若记得何时何地有灾情,哪个官员表面清正,实则贪污受贿,为国之蠹虫,应当能帮上裴琰不少。 到最后,姜姝仪想起了那首词。 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长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 后面三个字,却是无论如何也写不出来了。 ------------ 第151章 陛下抱着臣妾,越紧越好 姜姝仪把这封留给裴琰的书信折成很小一块,塞进那个已经完工的“绣春囊”中,收口用针线缝起来。 做完这一切已经很晚了,她蹑手蹑脚回到内殿,再爬回床上,看着昏暗的帐幔中,裴琰和刚才一般无二的轮廓,松了口气,乖乖躺入他怀中。 * 因为睡得晚,翌日姜姝仪醒来时已经天光大亮了。 她吓得立刻坐起身,生怕误了和吴道长约定的时辰。 “醒了?” 熟悉的温缓嗓音传来,姜姝仪扭头,看见了已经换上出宫衣装的裴琰。 他一身玄低的窄袖圆领袍,袍摆用银线绣了振翅欲飞的仙鹤,发冠也换成了民间款式,英俊挺拔地往那儿一站,倒是很像寻常世家公子。 姜姝仪视线下移,落在他衣裳上,怎么看怎么觉得眼熟。 被盯了一会儿的裴琰走了过来,他抬起右手,用掌裹心着姜姝仪半边脸,轻轻抚摸,垂眸温柔地看着她:“上次朕与你出宫时,你为朕选的,不记得了吗?” 姜姝仪觉得她要敢说不记得,裴琰就不是摸她脸,而是要用力捏了。 她也确实想起来了,赶紧点点头:“记得记得,现在什么时辰了?出宫还来得及吗?” 裴琰不悦她这种态度。 就这么想快点离开他? 他手往下捏了她的脖颈一下,惹得姜姝仪一个激灵缩着脖子夹住他的手,才淡淡道:“再来不及也要用完早膳再走。” 姜姝仪哪儿有闲心用膳,可裴琰的态度无可转圜,大有她不吃就不走的意思,姜姝仪只能勉强快速用了碗粥,又在裴琰不甚满意的注视下吃了块儿牛乳糕。 待坐上马车,还觉得食物堵得慌,喝了两口清茶才好些。 “今日要去哪儿?” 裴琰恢复了温和的声音传来,姜姝仪放下茶盏,抬眸看向他。 此时知道没有耽误时辰,静下心,才觉得一身玄袍的裴琰与平时很是不同。 玄色严肃,遮掩了他身上原本温润如玉的儒雅气度,多添了威严冷淡,不容侵犯的感觉。 但这只是对别人而言,姜姝仪看了他一会儿,便情不自禁扑过去抱住了他。 裴琰感受着怀中温软,低下头,唇角微扬:“做什么?” 姜姝仪蹭他:“陛下别说话,就抱着臣妾,抱得越紧越好。” 裴琰知道她是舍不得自己。 这几日都是如此,裴琰受用之余,也有些心疼。 他依言紧紧抱住姜姝仪,嗓音含笑:“你总得告诉朕,要去哪里?” 姜姝仪又默默地抱了会儿,才松开手,看向裴琰,眨了眨眼,脸上浮现起几分扭捏:“去满春楼好不好?” 裴琰知道这是开始演戏了。 他配合的面色微沉,看着她:“你知道满春楼是什么地方吗?” 姜姝仪赶紧握住他的手摇一摇:“知道呀,臣妾这几次出宫,把京里的景致都看腻了,也就剩下满春楼没有去,便想去看看......” 裴琰:“不许,看腻了就回宫。” 姜姝仪果然哼唧着撒起娇:“臣妾就进去看个新鲜嘛,不停留多久的,陛下陛下......” 裴琰想看看她还有什么招数,冷淡地垂眸看她:“再求就罚你。” 姜姝仪咬了咬唇,像是下定决心,低了头,很小声地道:“臣妾去满春楼,其实还有别的心思......” 裴琰“哦?”了声,问:“什么心思。” 姜姝仪把他的手指掰来掰去,耳根飞上一抹绯红:“陛下最近和臣妾朝夕相处,把嬷嬷传授过的那些事都做过了,但臣妾觉得......觉得都太寻常了,没什么新意,听说这种地方的花样多,想来长长见识......” 裴琰这次是真的脸色有些不好了。 他呼吸都沉了两分,捏着姜姝仪的下颌抬起:“你要怎么长见识?去看他们如何肮脏的媾和吗?” 姜姝仪有些心虚,想闪躲视线,被裴琰命令:“看着朕,说话。” 她不得不看向裴琰,只是眼睫一个劲儿颤抖,有些紧张地说:“臣妾才不看呢 ,臣妾找个人问问就是了,再讨几本书回来......” 裴琰没松开,俯视着她,提醒:“进去了不许看男子,那些人都污浊不堪,想做什么,朕只给你一刻钟的时间,若一刻钟后还在那腌臜地,别怪朕绑你回宫。” 姜姝仪连连点头。 * 不同于一些暗门子只有夜里才开张,满春楼作为京中最大的风月之地,白日也有清倌人唱曲,陪纨绔饮酒作乐。 穿着女子衣裳进去太过显眼,裴琰先带姜姝仪去成衣铺里买了套男子的衣袍换上。 姜姝仪脱下自己穿出宫的罗裙时,绣着两个小人儿的香囊掉了出来。 她这才想起差点忘了把香囊送给裴琰。 里面可还有留给他的信呢。 姜姝仪由芳初服侍着穿上青色的袍衫,把满头青丝用同色的发带束起来,乍一看倒真像个俊秀的小郎君。 她摸摸身上的料子,有些惊奇:“竟然这么柔软,还合身。” 芳初笑了笑。 能不合身吗,陛下怕外面的布料粗糙,损了娘娘玉体,这身是在宫里做好,送来这里的。 姜姝仪拿起那个香囊出去了。 见到裴琰,她扬起高高兴兴的笑,上前伸手就摸向他的腰。 裴琰身子微绷,顾忌着场合想后退,但最终还是没挪动脚步。 她要离开自己了,心里难受,就让她随意吧。 下一瞬,就见姜姝仪抓住他的腰带后,另一只手拿出了个五颜六色的绣春囊,不等他反应,就三两下挂在了他的腰带上。 裴琰定定看着那香囊。 宝蓝色的绸缎底子,女子是红色寝衣,男子是月白色的衣袍,金线绣的发冠,两个人紧紧抱在一起,比起之前没有眉眼时的样子,这次能看见男子神色温柔,女子在他怀中露出侧脸,眼是望着男子的,脸颊有些红。 脸颊的红不像绣的,应当是胭脂染的。 大概是为了反驳他之前说的像绣春囊,姜姝仪还在后面很刻意的绣了亭子池塘和荷花,象征着这是在外面,两人不能做什么。 平心而论,裴琰是动容的。 这香囊注入了姜姝仪多少的心思,因着急着完工,手指都被扎了两下。 但他还是解了下来。 对上姜姝仪疑惑的目光,他平心静气地陈述:“让朕带着这个陪你招摇过市,不如杀了朕。” ------------ 第152章 失火 本朝有官员不许逛青楼的律法,但财色难阻,这些事总是屡禁不止。 为了避免有些官老爷被对头堵住,或是惧内的客人被夫人找上门,满春楼在一楼就寝的厢房里挖了地道,若遇到这种情况,就能从里面逃跑。 姜姝仪和吴见善相约的,便是以私下见头牌为名,从地道里逃跑。 春满楼内,白日的客人不多,但也零零散散有几个,一楼台中央有姑娘翩翩起舞,老鸨也在巡视着。 姜姝仪和裴琰一进来,老鸨便看见了。 风月场中混迹了几十年的人眼神多尖呐,拿眼一打量,先是看出两个人气度不俗,浑身往外冒银子光,待迎近了一看,就瞧出了姜姝仪是个女子。 老鸨笑了:“哎呦,两位是来干什么的呀?” 这里的人喜好千奇百怪,也有那就爱夫妻一块儿来的,横竖越是权贵,越是禽兽。 靡靡之音入耳,裴琰沉眉不语,姜姝仪按照吴见善给的暗号,轻咳一声道:“我想找你们这里的花魁,有些事私下请教,劳烦你开间上好的厢房,二百两够吗?” 老鸨眸光微变。 她深看了姜姝仪一眼,而后笑意更灿烂了:“够够够!就不知是一位还是两位?如果是两位的话,我们花魁姑娘可是要受双份累,多少也得加些银子!” 姜姝仪一时没听懂,快速接话:“一位一位!” 她转身看向面色阴沉的裴琰,拉着他的衣袖晃晃,小声央求:“你跟着我,我有些事不好意思问,在这里等我一刻钟好不好?” 裴琰冷着脸:“半刻钟。” 半刻钟也太短了,地道估摸着才钻一半! 但姜姝仪看裴琰面色不好,还是识趣的答应了。 临跟着老鸨离开前,姜姝仪意有所指地捏捏裴琰的袖子,笑着看他:“不要把我的香囊弄丢了,一定要好好拿着。” 裴琰觉得她就差把“里面给你留了东西”说出来了。 看着姜姝仪强撑着笑意,其实眼中全是对他的不舍,裴琰神情稍缓,轻轻“嗯”了声。 等事情了结,他定要让她拿着那封书信,在龙榻上亲口念给他听。 姜姝仪最后再看裴琰一眼,攥攥掌心,跟着老鸨往后楼厢房那边去了。 经过庭院,几座后楼就是姑娘和客人的就寝之地,此刻是白日,比前头安静不少。 姜姝仪打量着老鸨,四周楼顶的暗卫盯着姜姝仪。 老鸨一路上笑着夸她们这里的姑娘如何如何好,花魁姑娘如何如何手段高,偶尔遇见路过的小厮就顺口骂两句,直到把姜姝仪引进了一楼一间布置豪奢的厢房。 房内金炉吐着袅袅香烟,嫣红的纱帐低垂至地,摆设着不少姿态各异的小瓷人,姜姝仪看了眼就被烫着般挪开目光。 老鸨关上了房门,姜姝仪开始在屋内环顾,一览无余的室内除了她们并无第三个人,她疑惑地问:“吴道长呢?” 老鸨已经走到了西面柜子前,打开后,又推开一个道暗门,回头着急地唤姜姝仪:“快,快跟我从这里走,道长在城外等我们。” 姜姝仪有些狐疑,刚走上前,老鸨就进去了,而后是推柜门的声音,眼前有些光亮,看见对面的布置后,她才恍然,原来这屋的柜子和隔壁屋的柜子是连着的。 不过从一个屋到另一个屋有什么用?不是要钻地道吗? 老鸨急着唤她跟过来,姜姝仪鬼使神差地就跟着过去了。 老鸨重新回去,先把刚才那间屋子的柜门从里面关上,再合上暗墙,最后出来把这间屋子的柜门也关上。 收拾好一切,她看着姜姝仪,面色因激动有些发红,紧张道:“姑娘得先换身衣裳。” 姜姝仪顿时厌恶地皱眉:“我不可能穿你们这里的衣裳。” 老鸨忙道:“知道姑娘嫌弃我们脏,这衣裳是吴道长先前留下的,衣裳干净,放的地方也干净,我们这里的人都没经手,在那边桌子上,姑娘去换了吧。” 姜姝仪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果然有个托盘,蒙着细布。 她仍旧不情愿在这个地方换衣裳,但穿着自己这身青色的又确实太显眼。 别扭许久,老鸨都快想跪下求她了,姜姝仪才忍着嫌弃拿起那衣裳更换。 待更换好衣裳,老鸨早已挪开地道,让姜姝仪先进。 姜姝仪有些怕黑,踌躇不前。 老鸨解释:“里面有油灯,我带着你。” 姜姝仪惊奇:“你也走?” 老鸨眼圈都红了:“是,快,姑娘快点吧!再晚就被发现了!” 姜姝仪也知道半刻钟已经要到了。 她先进了暗道,顺着不太稳的梯子爬下去,手都有些发抖了。 老鸨也下来了,在梯子上把地砖合上,暗道内顿时一片漆黑。 姜姝仪开始有些心慌了:“好黑!” 老鸨:“姑娘莫怕,我这就去点油灯。” 姜姝仪这会儿有些后悔了,裴琰还在门外等她,她不想逃了...... 耳边传来火石摩擦的声音,而后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中亮起了火光。 是老鸨点燃了一盏烛台,往前面去了,催促:“姑娘快跟着。” 姜姝仪看看身后的梯子,看看那已经合上的地板,五指攥紧又松开,终究还是红着眼眶追老鸨而去了。 * 裴琰等了一刻钟。 没等来看守暗道的暗卫报信,反而有小厮惊慌失措的跑到前面,嚷叫道:“柳妈妈呢?柳妈妈呢?后楼失火了,都快去救火啊!” 把正在听曲儿的众人吓了一跳。 裴琰面色一变,抬步就往后院走去。 “哎哟!这位爷就别去添乱了,火势大,里面还有位贵客都出不来,眼看着就生生要烧死了!” 小厮还没说完人就走了,他也没心思劝该死的鬼,赶紧招呼人去救火。 裴琰因小厮的话心中一窒,转而又冷静下来。 无事的,按他们的谋划,此刻应该已经从暗道中出了满春楼,正在往城门去。 不会有事的。 虽这么想着,裴琰脚步却是加快了,等到了后院,看见燃着熊熊烈火的彩楼,还未过去,便有原本守在楼上的暗卫急奔过来,跪下禀报:“陛下,娘娘不在刚才进去的那间房中,暗道也没有挪动过,老鸨同样消失无踪,属下等已然去楼上搜寻!” 裴琰觉得耳边嗡嗡作响,好像是火烧断房梁的声音,又好像隐约听见那个不乖顺的东西在哭着喊他救命。 “你们是废物吗。” 他平静地说了一句,大步往前走。 程福立刻跪在陛下面前,挡住陛下去路,哀求:“陛下不可!火势极大,暗卫进去寻人也要费一番功夫,陛下不能以身涉险!” 周围的小厮和围过来看热闹的嫖客听见陛下两字,都震惊地看向这边。 ------------ 第153章 姑娘,吃块烤饼吧 裴琰在两日后醒来。 “陛下?陛下您醒了?哎呦老祖宗保佑,陛下可算醒了哟!” 耳边是程守忠激动到带着哭腔的声音,裴琰想坐起来,后脑传来的钝痛却让他深深喘了口气。 程守忠见状赶紧过来搀扶:“陛下,您可还有什么不适?” 裴琰想起晕倒前的事。 他不顾程福阻拦,闯进了火场后,听见二楼有女子的呼救声。 裴琰不假思索地循声而去。 二楼最里头的厢房里困着几个被锁住的女子,没有姜姝仪。 他继续找。 火势汹涌,耳边是梁木被烧断的声音,他脑海中满是姜姝仪缩在角落里,害怕得瑟瑟发抖的样子。 本来胆子就小,怕水,怕黑,怕鬼,这下又要多一个怕火。 怕就怕吧,有什么大不了的,他是帝王,能让她余生都不见火光。 天黑了,就用海南知府进贡的夜明珠照明,天冷了,可以把满殿铺上狐皮,烧起地龙,不要炭火也可以暖暖和和。 只要姜姝仪能在一会儿全须全尾的扑进自己怀里,哭着抱怨他来晚了。 怎么就非要看看她和吴见善要做什么。 裴琰又忍不住这么问自己。 他们要做什么重要吗?吴见善所言是真又如何,自己难道会为了多活几年,让姜姝仪去吃苦修行吗? 她被养得那么娇气,连茹素几日都受不了,即便他去陪着她修,她也要委屈得哭。 吴见善所言是假,那就是对姜姝仪有所图谋,他更不该任由姜姝仪以身涉险。 姜姝仪这几日对自己那样依恋难舍,夜里会拼命往他怀中拱,会趁他“睡着”,蹭蹭他亲亲他,会时不时的说好喜欢他...... 原本的那些受用和愉悦,在此刻变成了利剑,让裴琰头一次感觉到锥心之痛,悔不当初。 他听着火焰荜拨声,里面好像掺杂着细弱的求救,便又往火中走。 程福和暗卫跪在他身前,死死抱住他的腿,无论如何也要拦住他,求他冷静。 裴琰很冷静,很冷静。 他感知到自己没有愤怒,没有惊慌,没有浑身颤抖,只是想去救那个等着自己的人而已。 被这么拦着,正要动怒呵斥,头顶支撑房顶的梁柱忽然被烧得断裂,砸了下来。 裴琰愈发觉得自己冷静,因为那时他还能想,如果不是这几个狗东西拦着,他应当不会被砸到。 而后就没有办法再思索许多了。 如今看着程守忠哭得发红的眼,裴琰先忍痛坐起来,看着他问:“她活着吗?” 程守忠不用问也知道陛下说的“她”是谁,那日他没跟着,见陛下横着回来,简直吓丢了老命,听程福说完发生了什么,更是觉得天崩地裂。 他擦了擦眼泪如实禀告:“娘娘定然还活着,褚指挥使已经彻查过了,是安平伯在里面纵欢,结果途中马上风死了,那青楼女子见安平伯已死,知道自己必然也活不成了,就起了烧楼的心思,那座后楼是接客用的,白天没人,她本意是想和这腌臜地同归于尽,却不知底下还锁着十几个供安平伯消遣的女子——” “姜姝仪伤得下不来床吗?” 裴琰打断程守忠的废话,他只想知道姜姝仪伤的有多重,竟连来守着他都不能了。 程守忠一噎后,知道避无可避了,只能耷拉下脑袋回答:“陛下,娘娘逃出京城了,娘娘所进房间的隔壁厢房有娘娘的衣物,暗道也挪动过......” 裴琰觉得如释重负,冰消雪解。 很好,那就是没有受伤。 程守忠已经赶紧吩咐宫人去把偏殿候着的太医叫进来,免得陛下一会儿急火攻心再晕一回。 “她如今在哪里,跟吴见善去做了什么,让暗卫过来禀朕。” 裴琰说完,看程守忠闪躲的眼神,只觉心口猛地一紧。 他逼视着程守忠,后脑的疼意似乎往心脏钻去了,身子支撑不住微微晃动。 程守忠见陛下似乎要往更坏的地方想了,只得扑通一声跪下,如实道:“娘娘是从另一条暗卫没发现的地道逃的,陛下伤重晕倒,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皆不可信,暗卫首领和褚指挥使要近身护驾,等想起吩咐京兆尹搜查贵妃娘娘时,娘娘已经无影无踪,只怕是早就出城了。” 裴琰没有动怒,堪称平静地看着程守忠:“贵妃跟丢了,跟着吴见善的人呢?” 吴见善在姜姝仪出宫的前两日就离京了,他们二人定要在城外会面,所以哪怕这群废物跟丢了姜姝仪,也该能顺着吴见善找到她。 程守忠更欲哭无泪了:“吴道长在娘娘出宫那日,就在城外一座破观里坐化了!” * 昼夜兼程,两天的时间,马车已经驶出京城一百多里。 车厢内,柳五娘把烤饼撕给姜姝仪一大半,劝道:“姑娘吃点吧,昨天晚上就没好好吃东西,赶路辛苦,这样下去身子受不了。” 姜姝仪抬手打掉那破饼,不善地看着她:“放我回去,不然我夫君会千刀万剐了你。” 柳五娘赶紧把饼捡起来。 她怕被穷追不舍,所以逃跑时没偷多少银子,雇了马车,还给这位姑娘买了个小奴婢伺候后,就没剩下多少了,吃喝都得简省些。 “姑娘,我不管你是什么人,吴道长说了,我带着你才能逃出生天,道长是活神仙,他不会无缘无故这么说,你若是个好人,他就是为你好,你若是个坏的,我也养你一辈子,不让你出去为非作歹。” 姜姝仪气得胸闷。 她是在昨日知道被骗的,从密道出来后,柳五娘就带她藏身在行商的马车上,混出了城门,说是要带她找吴道长,结果上了贼车一坐就是两天,根本没看见吴道长的人影。 昨夜在她的质问下,柳五娘才实言,根本就不是要带她去找吴道长,而是要带她回她老家! 姜姝仪明白了,她就是个骗子!当即就要回京,可她自幼养在闺门,进宫后又锦衣玉食,何曾独自出门过?到了四顾茫然之处,连东西南北都分不清。 她只能威胁柳五娘送她回去,又不能透露自己的身份,便说夫君是京中高官,不送自己回去柳五娘全家都会被牵连。 但显然半分用都没有。 姜姝仪无心饮食,从昨天晚上到现在,已经快整整一日滴米未进。 旁边是吱吱嘎嘎的咬烤饼声,她没忍住,看了一眼那烤饼,柳五娘便又递回来:“你吃吗?” 姜姝仪嫌弃地别开脸:“我不吃这种东西,我要吃清蒸鲈鱼,还要一碗燕窝补补身子。”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她小时候或许能吃得下这些东西,可在宫里尊贵久了,这掉在地上的烤饼饿死她都不吃。 ------------ 第154章 芦苇 柳五娘在找地方吃晚饭时,狠狠心让店家上了条鱼。 没有鲈鱼,这附近的河中鲤鱼多,红烧了出来也是色香味俱全。 姜姝仪夹了一块,看见肉里有数不清的小刺后,蹙眉,又去挖其它部位的鱼肉。 柳五娘看她不好好吃,反而一副要把鲤鱼扒拉稀碎的架势,连忙把盘子拉过来,有些心疼:“你不吃就别吃,别这么作贱东西。” “到处都是刺,我怎么吃?” 姜姝仪不悦地看着她。 柳五娘无奈道:“鲤鱼就是刺多,你吃不了就喝粥吧。” 姜姝仪才不想吃那碗除了米什么都没有的粥。 她喊柳五娘买的奴婢:“翠儿,你帮我去刺。” 翠儿本来蹲在马车边喝粥,听见这话赶紧三两口喝完粥,过来了。 柳五娘很会察言观色,知道她这是嫌弃自己,不想让自己碰她的吃食。 她便没再动那盘鱼肉,等翠儿拉走盘子后,只吃腌萝卜块佐饭。 * 距离逃出京城已经有十日了。 姜姝仪跟着柳五娘回了她的老家平河县。 在路上她逃了一次,想求人带自己回京,结果没一个理睬她的,反而引起了不轨之徒的注意,是柳五娘和翠儿拿着砖头要跟人拼命,才救回她。 姜姝仪直到那时才明白,柳五娘说的是真的,不是她骗自己,是她和自己都被吴见善给骗了。 人模狗样的老骗子,说要让她修行,结果把她诓出宫又不见了,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急忙央求柳五娘,说两人都是受害之人,上了妖道的当,让她快送自己回京。 可柳五娘竟然半分不信,笃定吴见善是好人,做什么都有道理。 姜姝仪气得要命,但也没办法。 她只能先跟着她走,然后找机会见官,只要见到官,就可以把她送回京城。 平河县的风景还算秀丽。 但柳五娘并非住在县城里,而是在城外五里地的柳家村。 姜姝仪眼看着自己的绣鞋粘上泥土,几次强忍着想要转身就走的冲动。 刚进村,柳五娘看见个鬓发花白,约摸五六十岁的妇人,就冲过去抓住她的胳膊,含泪问:“三婶,我爹娘还在村里吗?” 那妇人像是没认出她,柳五娘说了半天,才想起,然后泪如泉涌地反抓住她的胳膊,哭着问她这些年在哪儿,怎么现在才回来。 姜姝仪看着她们认亲,想起了裴琰,心中有些发酸。 若裴琰此刻出现在她面前,她大概也会哭得如这老妇人般,还要扑进他怀里,抱紧了死死不松手。 柳五娘和她三婶哭了半天。 姜姝仪总算听明白了,柳五娘是因年轻时姿色出众,被丈夫卖给了京中一个权贵,大概就是满春楼幕后的老板。 这些年,柳五娘不得不帮他经营生意,又被看管得紧,所以逃不走,如今才找到机会逃回来。 柳三婶好不容易才止住哭,注意到站在一旁的姜姝仪和翠儿,问柳五娘:“这是你的两个女儿?” 姜姝仪正要否认,柳五娘却含泪看了她一眼,点头道:“大的是,她娇气,小的是买来伺候她的丫头。” 柳婶子顿时对她投来又爱又恨的复杂目光。 姜姝仪:...... 看在柳五娘拼命救了她的份上,她勉强没有反驳,憋屈地默认了。 柳三婶看着娇滴滴的姜姝仪,叹了口气,有些不满,但也无可奈何:“算了,孩子总是无辜的,她能跟你逃回来,就是性子没随她爹,你快带着她,去给你爹娘上个坟吧。” 上坟。 柳五娘满是泪痕的脸一僵,有些恍惚,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愣愣地问:“什么上坟?爹和娘身子强健,我离开时他们还能下地做农活,才十八年,就算干不动活了,也不至于......” “你爹娘悔啊,悔把你嫁给了那个畜生!” 柳婶子提起这事也是痛心疾首:“当年那个畜生把你卖了后,怕被你爹娘堂兄弟报复,就卷着银子跑了,你爹娘久不见你回娘家,去县里一打听,才知道那畜生把你卖给了个富商,你不情愿,当日闹得街坊邻里皆听到了哭喊声,你爹娘听说后悔不当初,把你嫁错了人,下定决心要去找你, 可天下之大,又不知那富商是何处的人,可怎么找呢,你爹就出去碰运气,你娘在家等着你回来,五年前,你爹因为听说青州有一权贵,仗着自家叔叔在朝中做将军,就强抢民女,私设酒池肉林,你爹想去碰碰运气,看你在不在那里,结果正好碰见那权贵当街抢夺人家的妻子,你爹就像看见了你一样,非要冲上去救人,结果就被那权贵的手下,生生给打死了啊!” 柳五娘浑身微微发抖。 确定了婶子不是胡说八道后,在风月场中谈笑风生,在禽兽丛里周旋自如的女人,缓缓蹲在了地上,抱住自己,眼神呆愣地看着天边血一样的霞光。 晚风吹来小麦香,混合着泥土被晒得干燥,了无生机的气息。 姜姝仪头一次闻见这种味道,是在姜府的二门和正门外,是在皇城的重重朱墙外。 “你娘知道这件事儿,彻底绝望,知道哪怕找着你了,她一个村妇,也救不回你,就在你爹下葬那日,趁着夜里我们都睡着,去村口那棵歪脖子树上吊死了......” 姜姝仪看见柳五娘把脸埋进了膝间,身子不停地颤抖。 她往前走了两步,又蓦地止住,回头皱眉问柳三婶:“那权贵是不是姓温?” 柳三婶擦了擦眼泪,有些诧异:“你怎么知道?是,是这个姓来着!” 姜姝仪没再说什么,快步走到柳五娘身边,也蹲下来,用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轻轻道:“姐姐,我知道害死你爹娘的这个权贵是谁。” 柳五娘抬起了通红的双眸,看着她。 姜姝仪:“是一品大将军温寰的侄子,姐姐在京城,应当知道温寰吧?他死了,今年春就死了,他的家眷无一幸免,但凡做过坏事的,都按罪重惩,他这个侄子我听说过,还害了另一家家破人亡,已经凌迟处死了,就是一刀刀活剐。” 姜姝仪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柳五娘。 她从来没遇到这种情形,但就自己来说,若至亲如裴琰被害死了,她不想听任何安慰,只想把仇人碎尸万段,千刀万剐。 柳五娘扯了扯嘴唇,不知是哭是笑,她眼睛很红,却没有落泪,姜姝仪正想劝她哭出来,她就如被折断的苇叶,摇摇欲坠地倒了下去。 ------------ 第155章 求救 柳五娘的爹娘只她一个女儿,柳三婶有四个女儿两个儿子,但丈夫走得早,两家便拼在一起过日子。 柳五娘悲痛过度晕了过去,柳大郎去县上找了郎中过来,开过药喝下去 ,到晚上才醒来。 被柳三婶嘱咐“夜里照看好你娘”的姜姝仪松了口气,伸手在她眼前晃晃:“醒了?有没有哪儿不舒服?” 柳五娘摇摇头,坐了起来。 她要下床,姜姝仪赶紧拦着:“你干什么,好好躺着啊。” 柳五娘:“我去给你铺个干净的床。” 姜姝仪把她按回去:“三婶说了,就这一张床,让我和你挤一挤睡。” 柳五娘摇摇头:“她不知道我是什么人 ,你们这些贵人爱干净,连身边贴身服侍的丫鬟回趟自己家,都不能用家里的铺盖,更何况我这种人碰过的东西。” 姜姝仪确实厌恶青楼那种地方,一开始对柳五娘也有些嫌弃,可那都是在柳五娘拿着板砖救自己之前的事。 她按按这张木板架成的床,确认承受的住两人的重量,就坐了上去。 想着躺下歇歇,毕竟连着赶了几天路,姜姝仪骨头都快散了,然而才挨着枕头,便隐隐闻着一股味。 她不确定,想凑近嗅嗅,结果看见霉点点的一瞬立刻吓得跳下床。 “发霉了!” 姜姝仪指着那枕头,浑身汗毛都要竖起来了。 柳五娘看了看,不以为意:“这枕头放久了,估计是有些受潮,我们家穷,你以后要在这儿住下,少不了要看见老鼠虫子,发霉都算好的了。” 姜姝仪才不要在这儿住! 她方才还想着安慰安慰柳五娘,这会儿自己就想哭了,跺脚道:“我累死了,我想睡觉,我受不了你们这的床,你去给我买个新的!” 柳五娘头疼:“要是在满春楼,你这样是要挨打的。” 姜姝仪红了眼睛:“你嫌烦,就送我回京城,我想我夫君了,好想好想他,他能给我买,还能给你们很多银子!” 柳五娘躺回去,翻了个身背对她:“明天去县里给你租个房子。” 她也要去找个养活自己的差事,不能吃闲饭。 姜姝仪听到去县里,顿时闭嘴了。 这样是不是她就可以找当地县令,帮着她回京了? 姜姝仪老实了不少,重新坐回小凳子上,怕柳五娘起疑,就拼命找话题转移她的注意力:“买你的权贵是谁呀?他这么多年就让你经营满春楼吗?你说出来,我兴许认识。” 柳五娘不想提那段往事:“你夫君在朝中为官,定然是认识的,但即便是大官,也不敢动他。” 姜姝仪不屑地轻呵了声。 柳五娘没再说什么。 姜姝仪在凳子上坐了一夜。 本想趴在膝盖上打个盹儿的,但蚊子满天飞,咬得她躲都躲不了。 如果不是明日就能去县里逃跑,她真是要崩溃。 好容易挨到天明,等柳五娘去给爹娘上了香,带着她坐上牛车去县里。 县里正是早集的时候。 姜姝仪实在吃不下柳家那结了疙瘩的粥,看着就犯恶心,是空着肚子出来的,柳五娘给她买了个包子。 姜姝仪咬着包子,跟在四处打听哪里有闲房的柳五娘身后。 便宜的有,但姜姝仪都嫌弃的很,一座两进的院子姜姝仪是勉强相中了,但宅主人要两年起租,柳五娘没那么多银钱。 最后柳五娘干脆开了间客栈,让姜姝仪先住着,她去找活计,赊一个月工钱再租房。 姜姝仪等她一走,心思就活泛起来了。 她在窗边望着柳五娘去的方向,摸摸如擂鼓的心跳,知道机会来了。 “翠儿,你听我话吗?” 翠儿正在铺床,听见这话一愣,不解地回头:“奴婢做错什么了吗?奴婢一直很听话啊。” 姜姝仪知道这个小丫头傻,就也懒得费那么多口舌,尽量冷静道:“别收拾了,你跟我走,以后顿顿让你吃肉。” 翠儿不解,但翠儿想吃肉,所以翠儿听话。 姜姝仪带着翠儿下了楼。 一楼厅堂中有几个在吃酒的男人,随便一瞥,看见个从没见过的美人,顿时目不转睛了。 他们嬉嬉笑笑的议论着什么荤话,像是故意想让姜姝仪注意到。 姜姝仪暗暗咬牙。 等着吧,等她回了京城,就让裴琰杀了他们。 掌柜着正在擦算盘,看见刚入住的小娘子过来了,赶紧问:“有什么要的吗?小店这里饭菜和酒水都有。” 姜姝仪身无分文,自然没办法打赏,只能硬问:“本县县衙在哪里?” 掌柜的打量她一眼:“姑娘去县衙做什么?” 姜姝仪能察觉到落在自己身后的一道道肮脏目光,故意大了声音道:“我表哥在县衙当差,我要去找他。” 掌柜的恍然:“出门往东,一直走到头,再往北走不到两里,就是县衙了。” 姜姝仪道了谢,带着翠儿出客栈。 翠儿能分得清东西南北,县城不大,按掌柜所指,很快就找到了县衙门前。 碰巧,一顶官轿子也在这时候慢慢悠悠地朝这边来,轿子两边都是衙役,里面坐的是谁显而易见。 这倒省了功夫。 姜姝仪上前走,没两步就被衙役发现了,呵斥她:“站住!什么人敢来惊扰县太爷的大驾?” 姜姝仪没敢直接说自己是贵妃,估摸着县令也不会信,便仍是对柳五娘那番说辞:“我夫在京为官,我被人诱骗到此处,请县令遣人送我回京,我夫必有重谢!” 衙役瞥她一眼,转而躬下身,恭敬地敲了敲轿壁。 少顷,轿帘被一只瘦白的手掀开,县令从车窗里看出来,竟是个眉清目秀,约摸二十来岁的青年。 他挑着眉,上下打量了姜姝仪一番,慢悠悠问:“京城里的?” 姜姝仪急着求救,也不顾上追究他目光冒犯了:“是!” 县令笑了:“你丈夫是什么官?” 姜姝仪怕报的太大他不信,只能挑小一点的报:“我夫正四品,在京营指挥使褚昂手下任职,大人若不信,就遣人去京中问问褚指挥使,他的心腹是不是丢了妻子。” 县令又打量了姜姝仪一眼,这次笑容稍敛,摇了摇头,声音里有些遗憾的意味:“官有点大啊,不好办。” ------------ 第156章 是帝王亲卫 姜姝仪被安置在了县衙里。 县令正七品,俸禄也不高,可这县衙后院却是雕梁画栋,假山流水,仆婢衣着光鲜,和京里的侯爵人家也差不多了。 姜姝仪在婢女的伺候下洗了个花瓣浴后,躺在柔软舒适,干净整洁的床榻上,总算把昨晚没睡的觉补了回来。 一觉睡到天黑,姜姝仪醒来,见翠儿趴在床边,没睡觉,就是睁着眼看她。 瞧她醒了,翠儿立刻直起身子,往外头看了两眼,确定不会有人听见,才凑到姜姝仪耳边,焦急地小声道:“这个县太爷不是好人,我刚才出去吃晚饭的时候,看见他们把好几个被绑着的女子关到柴房里,可吓人了。” 姜姝仪顿时心里一紧。 她看看周围的摆设,也有些发慌,这些东西她都能看入眼不少,绝对不是县令的俸禄能买得起的。 不会那么倒霉吧,才出虎穴又入狼窝...... 姜姝仪深吸一口气,低声嘱咐:“先当不知道,他没有动我,想必是畏惧我夫君,等我回到了夫君身边,再把这里的事都告诉他,他会处置的。” 翠儿正要点头答应,便听身后传来一声男子的轻笑:“这可不行啊,夫人。” 姜姝仪猛地抬起头,看见满脸笑意的县令后,瞬间毛骨悚然。 完了,彻底完了。 县令还摇着一把绘着粉色牡丹的折扇,啧啧道:“夫人,下官好心好意招待你,你怎么惦记着告状呢?实在是好伤下官的心,本来已经准备好送夫人离开的车马了,如今只能作罢。” 姜姝仪就像看见近在咫尺的希望又破灭了,她急忙道:“我不说!大人送我回京城,我就什么都不跟我夫君说!” 县令掩唇笑:“这谁说的准,你一见了你夫君,你侬我侬,什么都交代了,到时候本官又有什么法子?区区七品,怎么斗得过你夫君那么大的官儿呢。” 姜姝仪见蒙不住他,心彻底凉了。 县令笑着朝她走过来,翠儿赶紧护在姑娘身前,张开双臂,像家中护崽的老母鸡。 姜姝仪已经害怕到手脚冰凉了,但看着誓死保护自己的翠儿,还是尽力冷静,紧紧攥着床褥道:“大人,其实我并非什么官眷,而是宫里的后妃,本宫是与陛下微服出宫游玩时,被妖道诓骗到此处的,你若对本宫不利,陛下早晚会找到这里,把你千刀万剐。” 官眷即便遇难,家里人也不可能满天下的找,但后妃就不同了,代表了皇室颜面,帝王总有查到这里的一日,若这县令不想连累全家上断头台,就不能对她不利。 县令像是听进去了,没再往前走,一手扶着腰,满脸认真地重新打量她。 姜姝仪正觉得有救,这狗县令忽然又笑了起来,笑得前仰后合,花枝乱颤:“你是娘娘,那本官就是陛下,微服出宫被诓骗?唱戏都不敢这么唱!想当皇妃是吧?爱妃啊爱妃,朕就是你的陛下啊,不过换了个打扮,爱妃就不认识朕了?” 姜姝仪被他这公公似的腔调给恶心到了。 她强忍着,试图继续自救:“本宫确实是皇妃,你若不信,大可便派人去京中打听,看陛下是不是丢了妃子,你若尽快迷途知返,本宫可以不计较,还会让陛下奖赏你。” “得了吧,夫人一会儿说你夫君丢了妻子,一会儿又说陛下丢了皇妃,从这里到京城来回至少要半个月,你让本官派人去打听,然后趁着这段时日逃跑是不是?” 县令轻哼了声,一副很精明不会被骗的样子。哗啦一下收起折扇,在手中转了个圈儿:“本官劝你就死了这条心吧,好好等着做本官第十六房小妾,把你那夫君忘了!” 他说完就转身走了,只留下一股浓重的脂粉味。 姜姝仪好险没吐了。 她有些崩溃,可此时此刻,崩溃半分用也没有。 ...... 县令离开后不久,就有两个婆子送来了一身嫣红嫁衣。 “后天就是吉日,姑娘准备准备吧。” 姜姝仪只想把那嫁衣撕碎扔狗县令脸上。 她白日睡了一觉,夜里睡不着,翠儿却没心没肺,又睡得死沉,独留她一人对着窗外流泪。 她一会儿后悔逃跑,暗骂吴见善那个老妖道是记恨上辈子被裴琰威胁,这辈子故意来报复的! 一会儿又忍不住庆幸的想,吴见善若是有坏心,那说的话也就是假的了,裴琰是不是就不用三世短命,魂飞魄散了? 姜姝仪哭一会儿笑一会儿,感觉自己快疯了。 但如果不能回到裴琰身边,如果真要被那恶心的东西玷污,她一定会真的疯。 正这么想着,窗外忽然传来一阵嘈杂声,有家丁的惊呼:“柴房着火了!你们快去救火!人手不够了!” “可大人让我们守着里头的人。” “守什么守!她还有胆子逃跑不成?就算逃了,守门的衙役也不是死的,先去救柴房里活生生的银子要紧!” 外头守的人犹豫片刻,还是跟着来人走了。 姜姝仪呼吸一滞。 室内已经灭了灯,她不怕被外头看见影子,起身走到窗边,仔细听外头的动静。 没有一点声音。 她又走到门边,试着推开门,也是轻而易举。 姜姝仪走出去,院子里空空荡荡,院门也开着。 喜从心头起,她连忙回到屋里,晃醒睡得酣沉的翠儿:“快,柴房着火了,他们都在救火,我们快点逃走。” 翠儿睡眼迷蒙的懵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姑娘说了什么。 她听话,立刻跟着姑娘离开。 姜姝仪记得刚才那个人说门口有衙役把守,那就不能走门。 大约人到绝境都会长出些脑子,她此刻能回想起白日进来时,府衙的大概布局。 这个院子临着府衙南边的外墙,正好可以翻过去。 夜色漆黑,姜姝仪带着翠儿直奔南墙,路上顺利,可府衙的墙高啊,怎么能翻得过去。 翠儿在四周找有没有可以借力的东西,东西没找到,倒是发现一个狗洞。 她连忙招呼姜姝仪:“小姐!有狗洞,我们从这儿逃!” 姜姝仪此刻也顾不上体面了,翠儿先钻,她也跟着钻了出去。 明明是一样的天,可一墙之隔外,空气好像都清透新鲜了不少。 “小姐,咱们接下来往哪儿逃?” 翠儿一句问傻了姜姝仪,是啊,接下来往哪儿逃。 城门这个时辰已经关了,没办法通行,等到白日,县令定然要开始搜查她,有好心人收留她也会被连累。 姜姝仪发着抖倚靠在墙壁上,茫然和绝望同时涌上心头。 忽听见有纷纷沓的马蹄声由远至近。 她双腿发软,一时间竟动弹不得,连逃也没法逃了。 举着火把的士兵终究是骑着马围了过来。 火光冲天,姜姝仪颤抖地抬起眼,看见了士兵身上的甲胄。 那不是地方府兵能穿的,是京城中,帝王亲卫的形制。 ------------ 第157章 重逢 夏夜总算凉爽了起来。 风细细的,送来花草闷沉的香,虫鸣格外清晰。 整齐划一的火把将天空渲染得犹如傍晚,裴琰身着玄衣,骑坐在骏马之上,正对着县衙的府门,神色冷峻地抬手。 亲卫得令,立刻开始破门。 “陛下!!” 一声清晰的呼唤划破夜色,似乎比火把还灼热明亮。 裴琰循声转头,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朝自己奔来。 她哭着,泪流满面地奔来,裙角随夜风翻飞。 一如三年前,被皇后责打,深夜哭着奔来乾清宫,求他做主时的样子。 裴琰的手在那一刻有些发抖,隐忍着立即翻身下马,在她扑过来时,接了个满怀。 “你来救我了......陛下,你来救我了......” 姜姝仪紧紧抱着他,泣不成声,像是要把自己融入他的身子,可又控制不住腿软往下滑。 裴琰深深闭了闭眼,感受着怀中温软,只觉得心中千钧之石终于落地,紧绷的神经陡然松懈下来。 他竟一时失言,只能抬起手,一下一下地轻拍着她的后背,以表安抚。 姜姝仪把脸埋入他怀中,像是被骗离爹娘许久,千辛万苦才归家的孩童,还在哭着央求他:“不要松开我,就这么抱着我,我怕,我好怕啊......” 裴琰紧紧抱着她,盯着她蓬乱的发顶,声音微微沙哑:“好,不松开你。” 他的状态并没有好多少,一双长眸熬得通红,连日赶路满身风尘仆仆。 但姜姝仪顾不上这么多,得到应承就放心的大哭起来,哭得撕心裂肺,哭得脑子嗡嗡作响。 裴琰一边任由她发泄,一边确认怀中人是不是全须全尾。 姜姝仪哭累了,又开始觉得不真实,哪怕被裴琰的气息围绕着,也觉得不真实。 她停住啜泣:“陛下打我两下吧,让我不知道是不是做梦。” “是该打。” 裴琰嗓音温沉,将手放在她腰下。 姜姝仪憋住哭等,然而许久也没等来疼。 她顿时又要哭:“不会真是做梦吧?可是好真啊,我抱着陛下,像真的一样!” 裴琰在她头顶叹了口气,无奈道:“不是做梦,是朕舍不得。” 姜姝仪却仰起一双噙着泪的眼睛看他:“不要舍不得,打吧,让臣妾安心。” 裴琰用拇指为她抿去眼泪:“非要疼,你才能安心?” 姜姝仪落泪点头。 裴琰便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府衙的门已经被破开了,他抱着姜姝仪走进去。 亲卫跟随在帝王身后,见一个人抓一个人。 等到了后院,抓住一个管事模样的人后,裴琰问他:“这里有没有无人居住过的房间,要整洁的。” 管事颤颤巍巍:“你们是什么人?你们——啊!” 话未说完便被掰脱臼了胳膊,他颤抖着声音:“有!有!” “引路。” 裴琰淡淡抛下两个字,亲卫才松开这管事。 管事赶紧哆嗦着给他们引路。 是毗邻姜姝仪之前被关的那座院子,布局也差不多。 亲卫守在外面,裴琰径直进门,入了内室,把姜姝仪放在床榻上。 他要起身,却被一双柔软的胳膊死死抱住,哭到沙哑的声音在身下响起:“不要走,求求陛下了,一刻也不要离开臣妾!” 裴琰温柔地看着她,解释:“朕总要去了衣袍。” 姜姝仪只是眼巴巴的哑声重复:“不要走,不要走......” 裴琰意识到她只有碰着自己,才会稍稍安心。 他垂眸问:“那还要疼吗?” 姜姝仪又开始落泪,避而不答:“要陛下......” 裴琰便没做别的。 他躺下,让姜姝仪缩入自己怀中,像在宫中的每个夜晚,如胶似漆,密不可分。 裴琰其实有很多事想做。 他想杀了这里的所有人,尤其是欺负过姜姝仪的人,应该千刀万剐。 他也有很多事想问。 姜姝仪这几日受了多少委屈,从重生到现在,独自承受了那么多事,是不是经常担惊受怕? 可这些都不及怀中人此刻的安宁重要。 姜姝仪总算累极,昏睡了过去。 裴琰仍然没有离开。 若她醒来看不见自己,该是何等惊惶。 事情也果然如此,姜姝仪一夜惊厥了五次,次次唤他,裴琰紧紧抱着她,一遍遍告诉她自己在,不是梦。 等天边泛起鱼肚白,姜姝仪才算是彻底睡醒,睁着红彤彤的眼睛望他。 裴琰含笑问:“还想做什么?” 姜姝仪眼中又蓄起晶莹,抓着他胸前的衣料,吸了吸鼻子道:“对不起,我不该跑......” 裴琰不会在这时教训她,更遑论犯错最大的是他。 他本就抱着姜姝仪,此刻再用几分力气,让她离自己更近,缓声道:“朕不怪你,下次不要再逃,朕也不会再让你有机会逃。” 姜姝仪打死也不会跑了。 她依旧有些难受,这十几日的经历就像一把刀,已经插进了肉里,哪怕已经找到了可以医治之人,为她小心翼翼地拔出那刀,又包扎好伤口,可疼痛仍然还是在的。 “好多人欺负我......” 姜姝仪看着裴琰,哑声诉说自己的委屈:“路上遇到了两个登徒子,他们想对我不轨,若没有五娘,我不知会发生什么,今天,客栈里,有几个男子看着我戏谑调笑,我来到县衙,想让县令帮我找你,结果这县令是禽兽,强抢了一堆民女关在柴房,还想霸占我......” 她忍不住说这些事,但又怕裴琰这时候动怒离开,所以紧紧抓着他的衣袍。 裴琰却很是平静,他抚摸着姜姝仪垂散下来的青丝,他昨夜怕她睡不安稳,亲手解开了发髻。 “朕知道了。” 姜姝仪听他这么说,便觉得心安。 提起五娘,还有那些女子,姜姝仪仰头问裴琰:“那些女子被关在柴房里,昨夜着火了,陛下把她们救出来了没有?” 裴琰用拇指按按她发红的眼角:“不要管旁人,你照顾好自己,朕就不会做昏君。” 姜姝仪歪头蹭他两下,语气更委屈了:“是吴道长说的,要臣妾修出功德,才能扭转命数,让陛下长命百岁,臣妾现在就想做个好人,宁可信其有吧,总比最后真应了那命数好。” “他是骗你的。” 裴琰语罢,见姜姝仪抬头看过来,轻声解释:“朕不会短命,也不会魂飞魄散,吴见善那么做,大概是因为满春楼背后之人是太傅。” 姜姝仪圆睁杏眸:“什么,魏太傅?!” 他不是出了名的清廉肃正吗,怎么会经营青楼? 裴琰“嗯”了声,眸光淡淡的:“朕生母走的早,母后又冷待朕,在文华殿读书时,三皇兄常常领着人孤立欺辱朕,没有哪个老师愿意为朕出头,直到太傅来教授文史,第一日就呵斥责打了三皇兄,又去父皇面前直谏,说朕是可造之材,皇子中最堪当大任者。” “姜姝仪,如果这次没有把你牵扯进来,哪怕他在各地都经营着像满春楼一样的营生,哪怕他手上沾着成千上万条人命,朕大概也会留他一条性命。” ------------ 第158章 朕若生气,就不会抱你一整夜了 姜姝仪也是见过魏太傅的,已经年过半百,鬓发微白,却仍然精神矍铄,在宫宴上不苟言笑,也不会与同僚寒暄,看起来便是严肃古板的那类人。 焉知人面未必是人心。 裴琰无意告诉她太多朝政上的肮脏事,说这些也只是为了让她安心。 他见姜姝仪的情绪稳定下来,没有再像昨日一样,整个人身上呈现着受惊后的不安,才轻声问:“朕可以出去吗?” 姜姝仪一下子又紧紧抱住他的腰,眼中浮现起几分惶然。 “朕不走。” 裴琰立刻安抚她,低头,轻轻亲亲她的额间:“只是想吩咐他们送些吃食进来,你不愿意,朕就不会松开你。” 姜姝仪这才安心些。 她从昨夜见到裴琰,绷到极致的精神就有些溃散,不安稳的睡了一夜,到如今还没说上多少话。 “陛下不知道臣妾多想你。” 姜姝仪的嗓音还残留着大哭后的沙哑,裴琰很想喂她喝一些水,却又不能离开她半分。 “臣妾这十几日风餐露宿,把这辈子没吃过的苦都吃了,陛下试过连着十几日坐马车,夜里也只能在马车里休息的感觉吗?白日闷热,夜里冷风吹进来,让臣妾冷得睡不着,白日一醒,腰也是酸的,背也是疼的......” 裴琰跟着大军出征过,路上要苦的多,可这没有办法比拟,姜姝仪娇气,他觉得一分苦,放在她身上就是十分。 “不仅是住行, 臣妾衣食也不好。” 姜姝仪只是在向亲近之人诉委屈,不等裴琰回答就继续往下说:“一件衣裳从离京开始,穿了五六日,五娘才给我买了件新的,做工还很粗糙,吃的东西也难以下咽,肉是腥膻的,素菜就只是炒熟,没滋没味。” 裴琰摸了摸她身上的衣料,并不算差,抱了一夜,他自也能感觉出姜姝仪才沐浴过。 想必是到这府里之后的事。 想到那县令对姜姝仪抱了何种心思,裴琰便忍不住翻涌的阴冷戾气。 可如今最重要是怀里这个离不得自己半分的人。 * 直到晌午,姜姝仪絮絮叨叨说完了逃跑路上所有的事后,觉得饥肠辘辘,才略微舍得松开环住裴琰的手,眼巴巴地看着他:“饿了。” 裴琰捏捏她的脸,含笑:“你这模样,像是要朕去给你煮饭。” 姜姝仪满脸都写着“我很可怜”,仰着水润的眼眸,撒娇:“不舍得陛下,不想离开陛下。” 裴琰见她能这副作态,就知是安慰的差不多了。 他温和地道:“朕不去别处,陪着你一起用膳。” 府衙里的人在昨夜都被抓了,厨子也在其内,亲卫指挥使去揪了两个做饭。 用饭的时候,杨指挥使禀报:“县令庞贺留下一封书信,交代了曾与太傅暗通款曲,后来失幸,就被派遣来了平河县做县令,私下里帮太傅做诱拐女子的事,这些年经他手的,有三十二人,有的送去了京城满春楼,有的送去了别的地方,此处周遭的百姓贫瘠,也很少会为女儿丢失大张旗鼓去找的,所以大多是来报个案,就不了了之。” 姜姝仪饭都忘吃了,神情有一丝呆滞,怀疑自己耳朵出了毛病:“这个县令,和太傅,暗通款曲?” 杨指挥使见过大风浪,面不改色地恭敬道:“回娘娘,是。” 裴琰盛了一碗鱼羹给姜姝仪:“不要乱打听,好好用膳。” 姜姝仪莫名觉得他想捂自己耳朵。 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也不是很想听这种事,便乖乖喝鱼羹。 杨指挥使接收到陛下的冷眼,也明白自己不该在娘娘在场时说这种话,便只挑正常的禀告。 困在柴房的女子都救出了,除此外,这位县令还有十五房小妾,都在别院养着,但没有子女。 “昨日和娘娘一起的那位姑娘,今晨说想求见娘娘。” 姜姝仪看向裴琰:“她就是翠儿,五娘给臣妾买的奴婢。“ 提起柳五娘,姜姝仪怕裴琰治她的罪,解释道:“五娘很可怜的,当初被丈夫强卖去京城,在满春楼里不知吃了多少苦,那日带着臣妾逃到这里,也是因为上了当,吴见善说只有带着臣妾,她才能逃出生天。” 裴琰:“不算骗她,如果不带着你,她就算逃回原籍,也免不了被庞贺发觉,到时候轻则被再送去京城,重则被直接灭口。” 姜姝仪倒吸一口凉气。 可不是吗,庞贺是太傅的人,自然要帮他抓回柳五娘。 合着吴道长诓她是为了做好事,对谁都怀着慈悲之心,唯独利用了她。 放在出宫前,姜姝仪会很愤怒,想让裴琰处置了吴见善给自己出气,可如今和柳五娘一路相处,想到自己经历这么一遭,能让那么多女子避免像柳五娘一样的命运,便觉也值得。 她想起吴道长,下意识往裴琰腰上看去。 那个裴琰曾说宁死也不可能带着招摇过市的“绣春囊”,此刻正好端端坠在他腰上。 姜姝仪眼睫轻颤了颤,想伸手去拿,看看裴琰有没有发现里面的信。 “朕都知道了。” 裴琰看出她的意图,在她伸手前出声。 姜姝仪就知道会是这样,裴琰那么聪慧,她一丢,肯定就能想到她之前的暗示了。 她咬了咬唇,视线依旧落在那香囊上,有些不敢抬头看裴琰。 为了让裴琰不要太惦记她,她把上辈子的事一股脑全交代了,在后宫作天作地,还坑害皇子,就算裴琰之前说过不介意她做坏事,可姜姝仪还是心虚。 有外人在,裴琰不会在这时提起那些怪异之事。 他只道:“好好用饭,朕若生气,就不会抱你一整夜了。” 姜姝仪顿时被安慰住了。 可不是吗,裴琰要是有半分生气,别说不会抱自己,根本就不会亲自来救自己。 她立刻安心了大半,开始继续小口小口喝鱼羹。 裴琰问她:“叫翠儿的丫鬟你还要吗,若要就带到宫里伺候。” 姜姝仪摇摇头:“算了吧,她晚上睡得死沉,还打呼噜,臣妾用不惯这样的奴婢,不过她很好,为了护臣妾都敢拼命,陛下赏赐她银子吧,够她吃一辈子大鱼大肉的银子!” ------------ 第159章 解脱 翠儿得了一笔丰厚的赏银,高兴得差点蹦起来。 她是被爹娘卖了的,不想回家,拿了银子便打算留在柳家村,和柳三婶她们一起过日子。 这一日内,县令府包括师爷打手衙役在内,与庞贺同流合污之人皆被下狱问罪,被诱拐的那群女子多来自附近村县,也都由官府出面将其护送回家。 与此同时,几个地痞无赖忽然失踪,但与帝王亲临的大事相比,就显得太过微不足道了。 孙知府翌日得知帝王在自己辖下的平河县,还出了这种事,险些当场吓死,立刻便赶来了,惊慌失措地跪请失察之罪。 裴琰一言不发地看着他,孙知府只觉得有凉意在自己脖子上游荡,浑身颤栗发抖,差点没尿了裤子。 “朕听说你最近抓了个人。” 听到帝王这淡淡的一句话,孙知府才觉得魂魄归了窍,想起昨日微服访查民生时,是抓了个当街调戏妇人的男子,连忙道:“是!是有一个!” 裴琰不愿多跟他废话:“把人提出来给朕。” 孙知府这次觉得脑袋彻底凉了。 昨天抓那王八犊子的时候,他就嚷嚷着有亲戚在朝中做大官,敢抓他,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当时孙知府只觉得他在胡扯,没想到是真的,连陛下都惊动了...... 他快哭了,磕头不止:“陛下恕罪,陛下恕罪!臣有眼不识泰山,这就亲自把人接出来,沐浴更衣后,八抬大轿送还给陛下!” 裴琰:...... 他有些困惑,如今吏部就是这样任命官员的吗? “他见罪于朕,朕要将他千刀万剐,卿也要一起吗?” 孙知府一愣,而后顿时觉得自己起死回生了。 原来那王八犊子不是陛下的亲戚! 他激动叩头:“罪臣不敢,罪臣不敢,罪臣这就将那畜生五花大绑押过来!” 裴琰:“再准备一辆马车,铺好软缎,凉簟,用兰麝熏香,备上冰鉴瓜果,朕回京时要用。” 他来时为求快,是骑马而行,回程有了姜姝仪,自然不可能让她委屈。 孙知府连连应是。 * 姜姝仪还在柳家村道别。 柳家众人跪了满地,尤其是柳三婶,想起之前还敢对贵妃娘娘颐指气使,让人家照顾自己侄女,吓得命都丢了半条。 柳五娘在京中这么多年也算是见识过大风大浪了,虽惊讶,但也还算镇静。 她自己请罪,求姜姝仪不要牵连她的家人。 姜姝仪故意微抬下颌,吓唬她:“你拐本宫啊,你继续拐啊,不是吴道长说的话都对吗?你现在去告诉陛下,要把本宫留在这里呀。” 柳五娘到底在风月场混迹那么多年,见过各种形形色色的人,轻而易举就听出了姜姝仪不是认真的。 但她得装作当真了,就像对那些人示弱一样,故作害怕地向姜姝仪哭泣求饶:“娘娘,民女真的知错了!求娘娘看在一路同行,民女没有对娘娘起过歹心的份上,饶民女这一次吧!” 姜姝仪看她真惧怕了,就没再吓唬,弯腰扶起她:“好吧,功过相抵,本宫就不计较了,你们都起来吧。” 柳家众人这才敢起身。 姜姝仪示意程福把银子送给柳五娘。 一托盘的银锭子,都是从县令府衙里新鲜搜出来的。 柳五娘这下不能镇定自若了,吓得赶紧推拒:“哎呦,娘娘都说了功过相抵,民女如何能要娘娘的银子,还请娘娘收回去吧!” 姜姝仪:“功过相抵了,这些是还你给本宫花的银子,你别说用不了这么多,本宫是不可能跟你算账的,给多少你接着就是了。” 柳五娘不是死心眼的人,这么多年虽然在银子窝里,可银子却不是她的,如今好不容易逃出来,要去找份差事,却发现自己根本下不了苦力了。 而这十几年来,她练就出与衣冠禽兽来往周旋的本领,在小县城里根本没有用武之地, 还是得有些银子,挑个富贵人家多的地方开个铺子经营,才能带着全家过好日子。 柳五娘满脸感动之态,淌眼抹泪:“娘娘的恩情,民女铭记在心,以后定为娘娘立个长生牌位,天天供奉!” 姜姝仪才不在意什么牌位不牌位的,挥退了柳家众人,她才问出自己好奇了一路的事:“吴道长为什么这么帮你,欺君都敢,这次本宫和陛下回去,他定然是难逃死罪了。” 柳五娘闻言一下子白了脸,扑通一声跪了下去,膝盖重重砸在铺满碎石的地面上,拉着姜姝仪的衣袖哀求:“求娘娘放过吴道长吧,他是好人,他真的是好人,民女愿为他抵命!” 姜姝仪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你们......” 柳五娘含泪摇头:“不!不是娘娘想的那样!今年春,我受不了楼中的肮脏事,又自知逃不走,便想找个干净的地方自尽,是道长路过河边救了我,他问我,为何苦熬多年,解脱就在眼前却要轻生,我开始只当他乱发善心,不怎么信的, 可后来,他治好了我楼里几个得了病,等死的姑娘,娘娘不知道,我偷请大夫为她们瞧过病,可那些大夫眼里满是厌恶和避之不及,道长和他的徒弟们却从来没有过,只有一视同仁的慈悲,有个特别活泼的小徒孙,还围着我的姑娘们叫姐姐,给她们带饴糖吃......” 姜姝仪想到了那个撞破自己玉佩的小道童。 她不知该说什么,看着柳五娘思及往事,痛哭流涕,犹豫片刻,放缓了声音:“好,如果他真没坏心,本宫不跟他计较就是了。” 柳五娘哭着磕头。 * 帝驾不能在京外久留,于国不安,圣驾这日便准备回京了。 姜姝仪从柳家村回来就有些心不在焉,裴琰低头看看她,问:“怎么了?” 姜姝仪也说不出来,抱着裴琰的腰,把脸贴在他胸口摇摇头。 裴琰只当她离开自己一会儿,就又开始不安了。 马车刚备好,孙知府拨了府兵护送,正在排列方队,离能启程还有一会儿。 裴琰想哄姜姝仪高兴:“不是喜欢出宫玩儿吗,可要朕带你去逛逛?” 姜姝仪并不喜欢这里,轻哼一声:“没什么好逛的,陛下抱抱臣妾就好了。” ------------ 第160章 星星是她 用过午膳,帝驾开始启程回京。 坐上马车,姜姝仪就试探地问:“这么大阵势,臣妾逃跑的事是不是人尽皆知了?” 裴琰正在翻看奏报,轻轻“嗯”了声:“朕在京中搜捕过你,接着又离京,只要不傻,都知朕是抓你来了。” 姜姝仪顿时觉得没脸见人了,马车宽敞,她一头倒在铺着软缎的睡榻上,拿被衾蒙住自己呜咽:“要是有人问臣妾为什么逃,臣妾怎么说啊......” “实话实说。”裴琰看她一眼,不咸不淡道:“当朝贵妃一心向善,为能修成正果,逃出宫求仙问道了。” 姜姝仪听着都觉得臊,掀开被子看着裴琰,满脸委屈:“陛下明明知道臣妾有苦衷,还这么说臣妾......” 裴琰:“嗯,你也可以对他们解释,如果不逃出宫,朕就要短命早夭,三世后魂飞魄散了,你是不得已而为之,想必他们定然不会笑话你。” 姜姝仪被臊得脸通红。 她也不躺着了,打算过去闹裴琰。 马车还没开始行驶,裴琰在看奏报,姜姝仪本来想闹得他什么正事都干不了,看见奏报上的字又被吸引了注意力。 是彻查县令庞贺的奏报。 姜姝仪伸着脑袋想看,裴琰就往她那边偏了偏。 里面除了记着庞贺这些年做的坏事,竟然还有好话。 庞贺的十五房小妾不知他死了,都为他求情,说庞贺好龙阳,纳她们是为了保护她们不被卖走,从来没有碰过她们一下,还锦衣玉食的养着,偶尔会让她们施粥济民,却不能打他的旗号。 姜姝仪看呆了。 “......他还能是个好人?” 裴琰摇头:“算不得好人,只不过是物伤其类罢了。” 庞贺的遗书中供述,曾为太傅威逼,做了三年娈童,但他自己其实并不好男风。 等太傅兴罢,把他派来做县令,他也是真心真意的高兴,为太傅抓了几年人,只偶尔看那些女子,想起当初的自己,才会假借着好色的名头留下一两个。 但这并不妨碍他继续抓人,向太傅邀功。 善也做,恶也做。 裴琰不打算把这些告诉姜姝仪,污了她的清听,正要让她去睡一会儿,车外忽然传来一阵嘈杂声。 姜姝仪吓了一跳,受惊地看着裴琰:“有人刺杀?” 裴琰放下了奏报,面色微沉:“过来。” 姜姝仪赶紧过去,钻进裴琰怀里。 裴琰知道太傅此刻大概已经得了讯息,若想自保,不是没有刺杀的可能。 他打开手边长匣子,取出一柄镶嵌了宝石的匕首。 车壁在此刻被敲响,裴琰一手护着姜姝仪,一手攥紧匕首,听外头响起杨指挥使的声音:“陛下,被解救的女子要来拜谢,赶不走,可要强行驱逐?” 姜姝仪松了口气,仰头看裴琰也面色微缓,才直起身,不悦地冲车外道:“拜谢什么?本宫还没见过上赶着拜谢的呢,接下来是不是就要因为救命之恩,对陛下以身相许了?” 杨指挥使没回话,显然是等陛下出声。 姜姝仪气势汹汹地看裴琰。 裴琰捏捏她的脸,对外淡声吩咐:“驱离。” 姜姝仪这才高兴。 外头的嘈杂声很快停了下来,安静了。 姜姝仪从冰鉴中取出一颗葡萄,才要吃,就忽然听一阵齐齐的声音在远处响起:“民女拜谢陛下,拜谢娘娘,民女拜谢陛下,拜谢娘娘,民女拜谢......” 女子的声音本来偏柔,聚在一起却铿锵有力,像擂响的战鼓,即便隔了很远,也清晰的,振聋发聩地传入了马车中。 姜姝仪忘了吃葡萄,懵然住了。 她看看微微皱眉的裴琰,把葡萄珠塞他手里,而后去车窗那边,轻轻把帘子掀开一条缝,往后看。 远处,被士兵拦着的空地,十几个女子朝这边跪着,口中仍在说着拜谢之词,已隐见哭腔。 姜姝仪初觉震撼,而后便觉得脸有些发烫,受之有愧的难堪席卷而来。 她逃也似的放下车帘,端坐回去,手脚却有些无措。 裴琰看她一副煮熟了的虾子模样,垂眸问:“怎么了?” 姜姝仪绞着衣角,咬了咬唇:“臣妾感觉自己真不是个东西。” 她方才竟还想着她们会来引诱裴琰,真是鸱与鹓鶵。 裴琰:...... 他温和地问:“为何忽然发觉了?” 姜姝仪这么说自己行,裴琰说可就不行了,五十步笑百步,他也好不到哪儿去! 见她含嗔瞪来,裴琰轻笑,安慰她:“不必这么想,你长在深闺,后又入了皇城,所见皆是勾心斗角,面慈心狠,那样揣测无可厚非,而她们长在乡野,心思简单,只想着一表感激,却没思虑周全这样会不会扰了我们,亦是情有可原。” 姜姝仪心里还是有些不舒坦,她一不舒坦,就想散财。 “陛下给她们银子吧,好多好多银子!” 裴琰叹了口气,到底没拗着她,答应了。 * 车马白日赶路,夜晚休憩,回到京城要至少二十天。 裴琰没把自己知道姜姝仪要逃跑,却纵容她逃跑的事告诉她。 这样显得他也不太聪明。 于是姜姝仪一直觉得自己理亏,生怕裴琰想起来追究,就像离家出走被带回家的孩童,为了不被爹娘责怪,只能装出惊魂未定的样子,让他们不忍教训。 夜里在官驿落脚,姜姝仪紧紧抱着裴琰睡,实则暗暗提着精神,不敢让自己睡熟。 她这样浅眠,睡一阵就能醒过来一次,然后便呜咽一声,弄醒裴琰,颤声问:“陛下......臣妾是不是已经回到陛下身边了?” 裴琰就会心疼地抱住她,温声细语地哄。 十来日都是如此,姜姝仪熬得白天犯困,裴琰夜里亦不敢睡熟,怕她醒来惊慌时无人哄慰,所以两人在白日双双疲惫不堪。 眼看快要进京城,姜姝仪逐渐老实,横竖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还是别折腾人了。 好在裴琰没有提起过要算账的事,只在确定她不惊梦后的第二天,取出香囊里那封信,展开,让她自己看。 姜姝仪如今看自己写的信只觉得头皮发麻,浑身刺痒。 把前世交代了不说,还写了希望裴琰忘了她,又不要忘了她,她若先成仙,就在天上看着他,若想她了,就往天上看看,白日云是她,夜里星星是她...... 当时写的很感动。 如今姜姝仪只想把信纸吃了。 ------------ 第161章 路上不是闹吗? 裴琰看着脸色几度变换的姜姝仪,温和地道:“给朕念一遍。” 姜姝仪瞥了他两眼,确定他是认真的,立刻把信纸揉成一团往口中塞去。 裴琰眼疾手快地夺过来。 “姜姝仪。” 带着威严的三个字,姜姝仪低下了头,但仍然倔强地哼一声:“不读,打死也不读。” 裴琰教训:“不读就不读,朕能如何你吗,你若吃下去,就只能开膛破肚取出来。” 姜姝仪偷偷觑了眼裴琰,发觉真把人惹生气了。 她犹豫片刻,不动声色地往裴琰身边挪了挪,手指揪着他的衣角,委屈巴巴地晃了两下:“陛下好吓人,吃个纸就要罚人开膛破肚......” 裴琰知道她这是卖乖,可也没办法再继续教训了。 马车还在往前走,他把那张密密麻麻写了正反两页的纸,现在已经是纸团,放回了手边的香囊里。 “上辈子你也是这样吗,犯了错就这么撒娇,才哄得朕纵容你胡作非为。” 这还是自重逢后,他头一次提起前世的事,姜姝仪有些紧张。 见裴琰没有动怒的意思,她便可怜巴巴地实话实说:“还不是因为陛下,没有像这辈子一样为臣妾做主,臣妾只能自己出去争斗......” 裴琰眸光淡淡地瞥她:“朕不知道前世的事,你若怪就去立座牌位骂他,怨不到朕头上。” 姜姝仪:...... 她简直没处讲理去,还是先前装惊梦的时候好,那时候裴琰哪儿舍得这么跟她说话,每次都得温声细语,哄着她来。 裴琰看她蔫了,继续问:“你还没有答朕的话。” 姜姝仪顿了会儿才想起他问的什么。 她提起这个就郁闷,仰起脸,微微歪头,困惑地看着他:“上辈子陛下好像看臣妾不顺眼,明明也在臣妾身边安插了人,知道臣妾做了什么,却没有兴师问罪,也没有像今生这样安慰臣妾,说除臣妾外不会喜欢任何人,眼看着臣妾如跳梁小丑一般蹦跶。” 裴琰此时忽然很想记起前生的事。 但吴见善已死,世上恐再没有奇人异士能做到。 他垂眸看着姜姝仪,只能说:“朕不知道。” 姜姝仪就靠进他怀里,自己想理由:“臣妾想过了,应该是上辈子臣妾对陛下没有这么亲近,一心都扑在裴煜和妹妹身上,陛下嘴上不说,心里肯定是有气的,就看着臣妾作死,但臣妾最后真的死了,陛下心里应该也是后悔的。” 虽然吴见善是个大骗子,但梦里裴琰为自己报仇殉情的事,她是真的如同亲历,而后来那个裴琰在仙界的梦,却只有旁观之感。 裴琰揉捏着她的耳垂,语气温和,落在她头顶的眸光却晦暗不明:“你若没有重生,朕在你心里的位子是不是比不过他们两个?” 姜姝仪还没有傻到说比不过。 但在前世,裴琰对她而言,也确实是和儿子妹妹同等的分量,都是至亲。 真要选,还实在是选不出来。 她轻咳了声,还没开口,嘴就被捂住了。 姜姝仪呜咽两声,仰头去看裴琰。 裴琰神色淡淡地垂眸:“你咳的很假,像在告诉朕你准备骗朕了。” 姜姝仪:…… 她只能在裴琰松开手时说实话:“前世陛下与他们确实是不分伯仲,都是臣妾心中最重之人,但臣妾被关起来后,陛下就是唯一的最重之人了。” 顿了顿,看裴琰脸色并没有好看多少,姜姝仪又赶紧补充:“今生从一开始就是陛下最重,哪怕臣妾如今再生一个公主或皇子,很孝顺懂事,也越不过陛下!” 她说完,依赖地缩进裴琰怀里,轻蹭着他撒娇。 怀中的软玉蹭来蹭去,裴琰只能不跟她计较。 “朕不会让你再生了。” 他云淡风轻地说了这句话,姜姝仪哼哼:“臣妾也不想啊,正好难产伤了身子,前世臣妾到死都没有再怀过,今生应该也不会吧。” 裴琰瞧了她的小腹一眼:“不会。” * 兴许是提起了身孕,姜姝仪想起自从重逢,两人还没有过,当夜便缠着裴琰闹。 裴琰却一反常态,只让她老实睡觉。 姜姝仪再闹,裴琰便按住她,在腰下轻轻打了一下:“若不想有身孕,就回宫再说。” 姜姝仪不知道这有什么联系,宫里的风水能不让人有孕? 裴琰看她委屈得要哭,又抱着哄:“你如今没有贴身的奴婢,朕也没有让程守忠他们跟着,若与你做了什么,只能让官驿的人进来收拾,他们少不了要议论,你羞不羞?” 姜姝仪幻想一下那个场景,登时就熄了心思,决定老老实实睡觉。 裴琰等怀中人呼吸平稳,终于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纵然断用了那香,一段时间内也不会有孕,但既然姜姝仪不想,他就不能容许一丝变故发生。 避子药又伤身,他只能等回了宫中再说。 确认姜姝仪睡得香熟,一时醒不过来,他才起身去了盥室…… * 帝驾在两日后到了京城。 整整二十日帝王没有上朝,年少的十九王爷奉旨监国摄政,褚昂和郭振雄辅佐,皇后垂帘,三方势力镇压着,无论百官心中多乱,但好在朝堂并没有动荡。 回到宫里,姜姝仪差点热泪盈眶。 她躺在乾清宫的宽大龙床上,看着熟悉的金龙腾飞帐幔,闻着熟悉的意合香,心有余悸地感慨:“差点就回不来了……” 裴琰走到床边,垂眸看她:“朕不会让你回不来。” 两人才沐浴过,都披散着头发,身上也都残留着潮湿的热气。 姜姝仪对上他微微幽深的长眸,呼吸一顿。 她想坐起来,但裴琰却命令她:“躺好。” 姜姝仪便一动不动,只轻颤着眼睫,半是期待半是慌乱地看着他。 “路上不是闹吗?” 裴琰偏偏没有动作,就这么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慢条斯理:“如今再闹给朕看。” 姜姝仪脸颊微红,声音细细弱弱的,可气势却不弱,带着几分不服输的意味轻哼了声:“陛下也躺过来,臣妾就闹给陛下看。” 裴琰自然愿意先纵容她,再教训她。 两人方躺上床榻,姜姝仪主动抱过来,殿门就被从外敲响,程守忠试探的声音传来:“陛下,太傅在宫门外跪下了。” ------------ 第162章 太傅 魏太傅跪在宫门口,还托太监送了两样东西进来。 一样是戒尺,一样是告老还乡的辞呈。 裴琰拿起那把已经陈旧的戒尺,轻轻摩挲着。 姜姝仪在内殿平心静气过后才出来,见裴琰拿着戒尺把玩,便凑过去,好奇地问:“什么东西?” 裴琰瞧她一眼:“打你的东西。” 姜姝仪气得要转身就走,裴琰笑了声:“是打朕的东西。” 姜姝仪这才顿住脚步,恢复好奇转回身来。 裴琰面带笑意,落在尺身的眸光却幽深莫测:“当年,太傅就是用这把戒尺,打了欺辱朕的三皇兄,被母后告到父皇面前,后来也拿这把戒尺打过朕。” 姜姝仪立刻气愤:“为什么打陛下?陛下又不可能犯错!” 裴琰语调平缓:“因为朕装出来的仁懦过真了,太傅对朕怒其不争,打朕,是为了让朕立得起来,他告诉朕,身为皇子,不可过于逆来顺受,否则只有为人鱼肉这一个下场。” 姜姝仪顿时一脸心疼,抓起裴琰的另一只手:“打疼了吗?臣妾给陛下揉揉。” 裴琰转头看看她,好心提醒:“太做作了。” 姜姝仪被看破,心虚一瞬就恢复如常,理直气壮道:“臣妾是真的心疼陛下嘛。” 裴琰看透了她想为柳五娘抱不平,怕自己网开一面放过魏太傅的心思。 他放下戒尺,拿起那本告老还乡的呈奏翻看。 魏太傅在里面言辞诚挚,先讲自承蒙先帝恩典,入宫教授裴琰,对他何等倾尽心血,殚精竭虑,又夸了裴琰是仁德之君,能教出这样的学生,此生足矣,最后写本该在朝堂庶竭驽钝,但因年迈体弱,不得不请辞,回家乡颐养天年,自愿将家财尽数捐出,以后与子孙耕读度日。 姜姝仪看着奏折上端端正正,笔力遒劲的字,亦如魏太傅这个人,看起来端肃正直,一丝不苟。 她问:“太傅怎么连罪都不认,他难道不知道自己做的事已经被陛下发觉了吗?” 裴琰合上奏折,抬头看向门外:“他已经认罪了,他在用旧情求朕心软,希望朕放过他这一次,让他体面的告老离开。” 姜姝仪看出了裴琰眼中的动容。 她想起柳五娘得知父母俱丧后,蹲在地上哭得浑身颤抖的模样;想起被即将被那县令强娶时,心中的恐惧惊慌;想起离开平河县时,那些民女哭着跪拜...... 自己尚且有人来救,她们若被抓了,能有柳五娘那样的境遇已是奢望。 姜姝仪看着裴琰,良久,伸手抓住他袖角处的一点点衣料,屈膝跪了下去。 裴琰低眸看她:“起来。” 姜姝仪摇了摇头。 她仰头,鬓发间那支金簪明明雕镂着宫阙楼阁样式,然而在经过窗外日辉的投映后,却于女子白皙雪肌上落下了山水般的清影。 “陛下幼时过得很苦,只有太傅给过陛下慰藉,臣妾身为陛下最宠爱的贵妃,可以对陛下说任何话,私下连跪拜都不用的至亲至密之人,不该逼着陛下处置太傅。” 裴琰闭了闭眼,沉声:“那就不要跪。” 姜姝仪咬了咬唇,眼眶有些发红,潮湿的睫羽轻颤两下:“所以臣妾现在只是姜姝仪,陛下不要当臣妾是您的宠妃,臣妾只以一个差点被拐走的臣女的身份,向陛下陈情,求陛下处置太傅,还臣女和那些女子一个公道!” 裴琰默然不语地看着她。 姜姝仪也不知该怎么劝谏,她不会文臣慷慨激昂那一套,只能落着眼泪,把心中所想一点点对裴琰说出来。 “五娘是个很好很好的人,陛下不知道,臣妾以往看话本子,那些鸨母都恶毒至极,动辄打骂手下的姑娘,可五娘提起那些姑娘时,是真的悲悯,她在路上跟臣妾讲了很多事,臣妾才知道原来自己经历的都不算什么,还有人过得那样绝望......” 裴琰为追查姜姝仪的行踪,端了满春楼,比起她口中的听说,许多事他是亲眼见了的。 姜姝仪紧紧抓住他的袖子,声音带着哽咽和哀伤:“陛下想想,倘若是臣妾......臣妾没有被陛下找到,不幸沦落成五娘说过那种,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地步,臣妾该怎么办,陛下不心疼臣妾吗,臣妾——” 剩下的话未出口,裴琰忽然按住她的后脑,不等姜姝仪反应,一个差点让她窒息的吻便铺天盖地的席卷了过来。 等终于被松开,姜姝仪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唇瓣鲜浓得如同在水中浸泡发软的玫瑰花片。 裴琰没有离开,弯着腰,与她额头相抵,苦笑了声,嗓音有些微哑:“说要以臣女的身份求情,却半分不算数,抓着朕的袖子,还要拿你自己来气朕,该不该罚?” 姜姝仪听他这么说,就知裴琰大概是会秉公处置魏太傅了。 她泪盈盈地望着他,重重点了点头:“该!随陛下怎么罚!” 裴琰眼下没空罚她。 他在文华殿见了魏太傅。 魏太傅已经五十多岁了,两鬓华发杂生,纵然没有黑发多,可看着也极其显眼。 他拖着老迈之躯,一步步迈入讲殿内,朝自己的帝王学生跪下,叩头,声音微微颤抖:“臣拜见陛下,二十一日不见,陛下还好吗?” 裴琰看着他发抖的脊背,良久,亲自折腰搀扶他,语气温和如旧:“朕很好,老师不必担忧。” 魏太傅没有起身,仰头望着裴琰,热泪盈眶:“陛下长大了,真好啊,再也不用受人欺负,不用让臣担心了......” 裴琰没有执意搀扶他,直起身,环顾着讲殿内熟悉的桌椅,似是眷念:“已经十七年了。” 魏太傅叹了口气:“是啊,整整十七年,臣还记得,那时候陛下才七岁,在一众皇子里啊,就数陛下最瘦弱可怜,臣当时便想,这是没吃饱饭吗?宫里的皇子也能吃不饱饭?” 裴琰轻笑了声。 魏太傅神色也因这笑放松不少,畅谈起往事来:“后来知道陛下的性子温吞和善,臣心中便更怜悯,可臣只是外臣,干涉不了后宫内闱之事,臣便想,至少在臣的讲堂上,谁也别想欺负了陛下,臣要让陛下能全心全意的攻于学业,以后有所大成,居万人之上。” 裴琰:“朕幸不负老师。” 魏太傅笑了声:“是啊,陛下聪慧机敏,知道藏器于身,待时而动的道理,先是储君,最终成了臣的君主,陛下不知臣有多高兴。” 裴琰看回他,轻声问:“可老师何以要负朕呢?” ------------ 第163章 还是去睡吧 魏太傅噎住了,张口结舌地望向裴琰。 裴琰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态度仍是很温和:“是朕登基后,给老师的尊荣不够多吗?还是俸禄不够用,老师为何不告诉朕?” 魏太傅眼中含泪,颤颤摇头:“不......陛下待臣恩重如山,是,是臣经不住奸佞引诱,一时鬼迷心窍,臣清正廉洁半生,真的是一时糊涂......” 裴琰叹了口气。 “太傅不必推替罪羊了,朕都明白,人性本劣,朕有时亦不能免俗。” 魏太傅听这话头,以为陛下是已经原谅了自己,顿时泪流满面,情绪更加激动:“是,是!多谢陛下体谅,是臣不该啊,臣没有约束好自己的私欲,闹出这种事来,臣错了,老师错了......” 裴琰再次弯腰搀扶他,这次魏太傅跟着起身了。 他站好后以袖拭泪,哽声道:“臣这几日,已经把为官以来所得的银子尽数清点好了,各地参与的官员,和来往账册也在里面,尽皆交给陛下,臣以后会带着妻儿老小耕种度日,望陛下也要保重自身,朝事繁忙,但别忘了每日加餐,夜深了也要记得早些安寝......” 他话还未说完,便僵住了。 裴琰在搀扶他站起来后,折膝跪了下去。 曾经的学生,如今身穿龙袍,足踩赤舄,周身充斥着帝王的威严之气,却仍是温和恭顺地望过来,亦如十七年前,行拜师礼时那样。 帝王拜了下去,规规矩矩,毕恭毕敬。 魏太傅闭了闭眼,两行老泪顺着眼角流下。 他知道,自己完了。 * 没有等到刑部清算罪行,入狱当夜,魏太傅便在天牢中畏罪自尽了。 姜姝仪怕裴琰因为师生情分难过,甚至是后悔,因此迁怒自己,所以听说这个消息后就小心翼翼的。 裴琰离京这段时日,十九王爷等人是如何在朝堂上摄政,处理了哪些事,有没有僭越之意,都有暗卫记录呈报上来。 他正在看着奏报,觉得有些口渴了,才要唤程守忠,一扭头,姜姝仪就双手递了茶水过来。 裴琰瞥了满脸乖巧的姜姝仪一眼,接过茶水浅啜一口,有些许烫。 姜姝仪等着把茶盏接回去,裴琰却动作自然地放在了手边的小几上。 姜姝仪愈发忐忑,也不知道裴琰这是生气了没有。 让她碰,也喝她的茶,就是见过魏太傅后便不大搭理她。 已是深夜,殿内灯火通明,今日才回皇宫,姜姝仪是真的疲累,很想去床榻上好好睡一觉。 但裴琰好像忙不完似的,奏报看了一本又一本,没分给她半点目光。 姜姝仪从站着,变成拉了个小杌子过来坐着,最后头瞌睡得一点一点,直接趴在了裴琰腿上,就那么睡着了。 裴琰这才垂了垂眸,看向膝头酣睡的人。 也只是一眼,他就把手搭在姜姝仪脖子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捏着,继续看奏报。 十九弟还算老实,平日性子跳脱不羁,忽然被授予监国重任,吓得一下子什么都不敢做了,只任由旁人说什么就听什么。 但十九弟的外家有些异心,其外祖父英国公在与妾室厮混时,随口说过一句“若陛下回不来就好了”。 褚昂和郭镇雄都忠心耿耿,皇后垂帘也不过是个幌子,参权者越多,便越会互相猜疑忌惮,互相制衡。 裴琰看完这二十天暗卫的记录,已是夤夜,膝上的人早就睡熟了。 他抬眸看向程守忠,似是不经意道:“英国公年迈体弱,大约不久于人世了。” 程守忠心领神会,笑着应了句:“陛下说的是。” 他们说话没刻意压低声音,姜姝仪趴着睡本来就容易醒,这就被吵得睁开眼了。 而后便听裴琰在头顶说:“太傅是朕的老师,他做这么多恶,朕也难逃识人不清之责,明日召翰林院侍书过来,朕要下罪己诏。” 帝王下罪己诏是大事,程守忠这次有些惶恐地跪下了:“太傅在先帝一朝便开始做这种营生,陛下那时还小,哪里能知道,奴才求陛下三思,不要为奸人折损了自己的名声啊!” 裴琰未置可否,只垂下眸,和眼巴巴看着自己的姜姝仪对视。 他道:“醒了就起来吧,去里面睡。” 姜姝仪才不走。 她不是能耐得住性子的人,扮了一下午的乖巧已是极限了,如今非要讨裴琰个准话。 于是她紧紧抱住裴琰的腰,仰起头可怜兮兮地问:“陛下是因为太傅的事生臣妾的气了吗?” 裴琰去掰她的手,语气淡淡:“你连思过都不知该往何处思,还是回去睡吧。” 姜姝仪顿时抱得更紧了,着急地哼了声,也不知是真慌张还是假慌张,横竖是开始晃他了,晃得他坐不稳:“那到底是因为什么啊?陛下告诉臣妾好不好?不然臣妾今天晚上就睡不着了!” 裴琰想说睡不着是因为她方才睡过了。 外殿还有侍立的宫人,他到底没在这儿教训她,正声道:“起来,回内殿再说。” 姜姝仪难得听他一次话,松开手站了起来,但委委屈屈地看着他。 裴琰没再晾着姜姝仪,直接起身拉着她去了内殿。 “姜姝仪,朕不喜你拿自己做筹码威胁朕,你今日说的那些话,朕听了很不舒服。” 内殿只有两人后,裴琰松开了姜姝仪的手,转身与她对视,如此说道。 姜姝仪眼睫轻眨了两下,才想起白日里,她为了让裴琰感同身受,假设自己也沦落入贼手的事。 裴琰没有用教训人的语气,但就这么淡淡的看过来,就让姜姝仪有些手足无措。 他只说自己生气,也不说要做什么,也不教训她。 姜姝仪不知所措了会儿,抓住裴琰的袖角,试探着小声认错:“臣妾是怕陛下不听臣妾的才那么说......以后不会了,再也不会了,更何况陛下已经当场罚过了,臣妾差点喘不过气憋死过去,真的长记性了......” 裴琰眸光落在她红润的唇瓣上。 他不知姜姝仪怎么总能把一本正经的教训引到不正经上去。 “那算不上罚你,是你非要憋着气。” 裴琰还是解释了一句。 姜姝仪不知想到什么,脸颊忽然红了些,低下头,捏着他的衣袖嗫嚅:“陛下从来没这样过,臣妾有些紧张,舌头都不敢动......” 裴琰:...... 看她这副模样,自己还能教训什么。 他只能让姜姝仪去睡,不要想乱七八糟的。 姜姝仪还有些不安心:“陛下真的没有因为太傅的事怪臣妾吗?会不会忽然有一日后悔了,觉得都是因为臣妾才害死了太傅?臣妾看的有个话本子就是这样,里面的男子在青梅和妻子中选了妻子,青梅因此死了,他就逐渐后悔,开始记恨妻子,要休了她......” 裴琰不理解她怎么总有这种奇思妙想。 “处死太傅是朕下的旨意,朕出言无悔,与你何干。” 姜姝仪还要说什么,裴琰打断:“去睡,不然今夜就别想睡了。” ------------ 第164章 回忆 回宫的第二日,裴琰上朝后要与大臣议事,一方面是解决积压下来的政务,一方面也是为了让众臣工明白,帝王仍是好端端的,不要慌乱,更不要生异心。 姜姝仪这边,才把玉珠从文华殿接了回来,皇后就召她过去。 眼下正是晨会的时辰,姜姝仪才不想过去被众人围着当猴看,便打算先到昭阳宫去瞧一眼章妙。 章妙正在对着绣鞋尖发呆,听见通报声抬起头,愣怔两刻后,那双圆溜溜的眼睛立刻便红了。 小姑娘提裙奔跑过来,扑进姜姝仪怀里,紧紧抱住她,用哭腔唤:“母妃......” 姜姝仪有些懵然。 她自觉与章妙也没有这么亲近啊。 “你哭什么呢?”姜姝仪低头看见她掉眼泪了,猜测:“你想你娘了是吧?” 章妙哭着摇头:“母妃,我以为我克母亲......我娘亲本能在公主府好好的,可因为我,她被外祖母训斥,被舅舅舅母嫌弃,我进了宫,母妃您就又失踪了,我,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 姜姝仪觉得好笑:“跟你有什么关系,哎,你想你娘亲了吗?本宫送你出宫去找你娘亲吧。” 章妙仰起一双泪眼,委屈地问:“母妃也不要我了吗?” 姜姝仪捏了捏她的脸:“本宫不会哄小孩儿,让你娘哄去。” 章妙赶紧憋住了哭。 姜姝仪看得有趣,没忍住逗她:“你娘亲你外祖母都说你机灵,你真的很机灵吗?” 章妙眨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看她:“母妃喜欢机灵的还是不机灵的?” 姜姝仪想了想:“本宫不太聪明,自然喜欢机灵点的,不然两人傻到一起可怎么办。” 章妙便用力点点头:“女儿机灵!” 姜姝仪笑:“那好啊,一会儿本宫带你去坤宁宫,你把几位娘娘们都气得说不出话,本宫就喜欢你。” 章妙一噎:“女,女儿......尽力!” 坤宁宫内,姜姝仪都已经端好耀武扬威的架势了,牵着章妙进去后却发现殿内只有沈皇后,苗望舒,冯依月和柔嫔。 其它和她不睦或不相熟的嫔妃都不在。 冯依月看见她便顾不得礼仪了,红着眼快步跑过来,拉着她的手颤声问:“娘娘,娘娘还好吗?” 姜姝仪瞧她这模样就知道自己出宫的事已经人尽皆知了。 她无奈安慰几句,又看向苗望舒和柔嫔。 两人也皆是红了眼圈。 她们是有心思的,所以娘娘不说,便不问,只有冯依月担忧地问东问西,姜姝仪才不可能告诉她们自己是受骗逃出皇宫的,太丢人了,便按照裴琰交代的,只说是和陛下微服私访去了。 苗望舒和柔嫔自然能听出这是敷衍之辞,贵妃在宫外失踪,无论失踪期间做了什么,都免不了受人议论猜测,只有说从头至尾与帝王在一起,才能堵住悠悠众口。 但冯依月听不出,放下心后,又问她路上有没有什么有趣的。 姜姝仪正想怎么编,苗望舒便把冯依月拉走了,似乎还拧了一下。 冯依月虽委屈,但也识趣地知道自己大概又说错什么话了,忍住好奇没再问。 姜姝仪感觉自己衣袖在此时被轻轻扯了扯,低头就见章妙一脸茫然,小心翼翼地问:“母妃,还要气她们吗......” 姜姝仪:...... 她让望舒她们带着章妙出去玩儿,而后才看向沈皇后。 沈皇后面色一如既往的淡淡,但这次没什么敌意。 她临危受命,垂帘听政了几十日,自然知道陛下并非和姜姝仪一起去微服私访了,而是为找回姜姝仪,才出的宫。 “怎么回事,好端端的你怎么会走失?” 姜姝仪不太适应沈皇后这种关怀的语气,习惯性地怼回她:“臣妾走失,娘娘高兴还来不及吧?何必惺惺作态呢,陛下又不在这里。” 沈皇后气得险些又要说放肆,到底还是忍住了。 她尽量耐着脾气,温柔道:“姜贵妃,本宫只是想告诉你,都已经做了皇子的母亲了,不要想一出是一出,你在宫里有什么不适的,或是谁惹你不高兴,向陛下或本宫说都可以,一声不吭跑出宫去,若遇上什么事,你后悔都来不及。” 姜姝仪浑身汗毛都要竖起来了,见鬼般看着她:“......皇后娘娘垂了几天帘,垂出失心疯了不成?” 沈皇后实在忍不住了,气怒道:“姜姝仪,你放肆!” 姜姝仪松了口气。 沈皇后发觉根本没办法跟姜姝仪讲道理! 陛下跟着姜姝仪离开这二十一日里,她独坐朝堂,真切体会到了何为如坐针毡。 若陛下出什么事,两个皇子尚小,她在朝堂上一句话都说不上,母家又无助力,能不能扶持着皇子顺承大位都未可知,若十九王爷生出异心,趁机造反称帝,她的尊荣,她母家的尊荣也就到头了。 沈皇后不知道姜姝仪在后宫称王称霸,还有什么不满足的,非要往外跑,陛下也是,跟着发起了疯,竟要撇下朝政亲自去追。 战战兢兢了这近一个月,总算盼回了他们,朝堂未乱,尊荣犹在,沈皇后实在是怕极了姜姝仪再来一出。 姜姝仪不懂她在担忧什么,顺了坤宁宫一碟糕点,就去外头喂章妙了。 * 魏太傅的倒台牵扯出不少官员,薛妃的父亲也在其中。 她在乾清宫外素衣脱簪,跪求裴琰放其父一条生路。 听了程守忠的禀报,姜姝仪立刻直起腰看向裴琰,一副他如果敢听薛妃的话,她就要开始闹了的神情。 裴琰把她按回自己怀中,冷淡地看向程守忠:“这种事也要来禀报吗?” 程守忠心中叫苦,但也只能连连认错,然后退下去撵人。 多事之人离开,裴琰继续拍着姜姝仪,低头温柔地哄问:“方才说到朕为你报仇,然后呢?” 这几日裴琰总要让姜姝仪给他讲前世之事,她虽在信上写了,但只是简要概括,裴琰想知道其中所有的细节。 姜姝仪已经把前世活着时候的事都讲完了,如今已经讲到重生后做的那几个噩梦。 她想起那些梦,还是有些凄怆伤心,所以就缩到了裴琰怀里讲。 “裴熠和裴煜都死了,陛下只能从宗室中选出一个有能者继承大统,选来选去,选中了先蜀王的玄孙裴慎,他那时十五岁,如今应当才五六岁吧,父母都走得早,靠皇家俸禄长大,陛下将他册封为太子,然后......” 姜姝仪说到这儿哽住了,想起梦中他饮下鸩毒,躺在自己尸身边的模样,喉咙就像是堵了块石头,又沉又疼。 她说不下去了,把脸埋进裴琰怀里,眼泪夺眶而出。 ------------ 第165章 风平浪静 裴琰只从信中知道自己为她殉情了,却不知是怎么死的。 如今姜姝仪在他怀中哭得难过,他再好奇也不会追问。 他只能先哄:“哭什么,朕如今活生生的在你眼前。” 姜姝仪还是哭,沉浸在刚才的思绪里,抓着他的衣襟呜咽道:“然后,然后陛下也没有了......” 裴琰笑:“朕没有了,抱着你的是鬼吗?” 姜姝仪立刻含泪抬头,义正言辞地反驳他:“陛下才不是鬼,陛下是天上的仙君,会寿与天齐!” 裴琰语调不紧不慢:“朕看你是要再上一次当,出宫去修仙。” 姜姝仪:...... 被揭了短,她有些生气又不敢生气,毕竟是自己逃跑在先,干脆委屈地不吭声了。 裴琰将她往上抱了抱,似是不经意地问:“前世裴煜那么对你,你还要他吗?” 姜姝仪别开脸,把气撒在裴煜身上:“不要!臣妾讨厌他!讨厌死了!” 裴琰若有所思:“朕明白了。” 起先姜姝仪并没有把裴琰的这句话放在心上,直到薛父问斩后,薛妃在某夜潜入文华殿,意图掐死小皇子的消息传来。 姜姝仪愣了一下,而后问芳初:“文华殿的宫人是死的吗?怎么就让薛妃进去了?还和二皇子独处一室?” 芳初叹了口气:“当值的宫人闹肚子,才给了薛妃机会,亏得小皇子命大,昨夜太后娘娘临时起意,想去看看皇孙,就那么撞上了,太后让人抓了薛妃,找太医救治小皇子,这才抢回一条命。” 姜姝仪心情复杂。 她觉得或许宫人闹肚子不是意外,太后去文华殿才是意外。 等裴琰下朝回来,姜姝仪默不作声地站在他面前,打量他的脸。 裴琰平静地与她对视,语气坦然:“怎么了?” 姜姝仪试探:“裴煜的事......” 裴琰态度陡然冷淡下来:“是朕。” 姜姝仪不知道为什么他做了亏心事,还一副不高兴的样子。 裴琰更衣后,拉着姜姝仪去了内殿,将她按在床榻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眸光幽沉。 姜姝仪呼吸微顿,浓密睫帘轻颤了两下,五指不自觉攥紧床褥。 她红着耳尖,小声问:“陛下要做什么呀......” 裴琰没有回答。 他还是幽幽地俯盯着她,良久未动。 姜姝仪开始还有些期待,后来逐渐心如止水。 在她甚至忍不住有些犯困时,裴琰终于出声了 ,语气沉沉:“你在生朕的气。” 姜姝仪觉得有六月飘雪那么冤! 她莫名又委屈:“是陛下进来就向臣妾甩脸子!臣妾都不知道怎么了!” 裴琰自有道理:“朕看你这么久,往常你早就抱上来了。” 姜姝仪深吸一口气,伸出胳膊抱住裴琰的腰,轻哼了声:“这样可以了吗?” 裴琰:“朕让你做你才做,有什么意思。” 姜姝仪:...... 她干脆咬了咬牙,伸手碰上裴琰腰上的玉带扣。 裴琰更为不悦,抓住她的手:“你生气了,就又想拿朕做玩物。” 姜姝仪和面无表情的裴琰对视几息,一撇嘴,哭了。 她也算是哭出了经验,知道怎么装最真,就算没眼泪,干嚎也能嚎的让裴琰心疼。 果然,裴琰没再折腾人,坐了起来,把她抱进怀里,虽然语气还是淡淡的,但却在轻轻拍抚她:“好了,不用装,朕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你对裴煜不够果决,朕若是你,重生回来的第一件事便是溺死他。” 姜姝仪继续假哭:“臣妾得敢啊,谋害皇嗣是死罪!那时候陛下还没这么喜欢臣妾,若是因此觉得臣妾是毒妇,把臣妾赐死了可怎么办!” 裴琰怕她喊哑嗓子,捂住她的嘴,轻斥:“胡说,即便在那时,朕也不会因为这个怪罪你。” 姜姝仪知道,他好像一直希望裴煜早点死。 她渐渐止住假哭,等裴琰把手拿开后,犹豫道:“陛下非要裴煜死才会高兴吗?臣妾想的是,他现在还是个襁褓婴儿,没做过那些事,臣妾因为前世的缘故,固然不可能再疼爱他,可也下不了手,但若是陛下觉得该杀,那就杀了吧,陛下在他与臣妾之间选的一直是臣妾,臣妾再不知好歹,也不会做白眼狼选他。” 裴琰看着她不似作假的神色,心中那股不悦稍稍平息了。 * 薛氏谋害皇嗣,大逆不道,罪无可恕,最终被一杯鸩酒赐死。 在清查其宫人时,她的贴身宫女揭发了自家主子先前曾与谨嫔,钱贵人一起密谋陷害过姜贵妃娘娘,这次薛妃杀害小皇子,也是因为她们多次撺掇的缘故。 帝王彻查属实,下旨将钱贵人打入冷宫,谨嫔送去皇寺带发修行,余生静思己过。 宫里彻底风平浪静下来。 姜姝仪一直待在乾清宫里,没空养章妙,想着她一个人在昭阳宫无聊,便告诉她可以去储秀宫,找苗望舒和冯依月陪她玩儿。 但章妙心思细腻,怕姜娘娘因为自己亲近了旁人而心中不悦,所以宁可一个人在昭阳宫看书,再做些绣活送给母妃。 姜姝仪便做主,让章妙一年的时间里,一半住在宫里,一半回家陪宁安郡主。 到了冬日,乾清宫内的地上铺了厚实的狐皮毯子,烧着地龙,暖融如春日。 姜姝仪还是第一次在乾清宫过冬,寝殿门一关,她便赤足在毛茸茸的毯子上跑来跑去,跑累了,干脆坐在地上,笑着朝裴琰伸手:“陛下和臣妾一起打滚儿好不好?” 裴琰从书中抬起眸光,看着她红扑扑的脸颊,有些凌乱的鬓发,唇角微微弯起,而后温柔地拒绝:“不可能。” 姜姝仪也不气馁,她自有办法。 等要就寝的时候,姜姝仪躺在地上闭着眼装死。 裴琰蹲在她身边,轻捏她脸颊:“起来,不然朕明日就命人撤了这些毯子。” 姜姝仪轻哼一声耍赖:“明日再说明日的, 臣妾今日就躺在这儿,陛下能怎么样臣妾?” 裴琰叹气:“你要做什么,真要朕陪你打滚?你觉得朕身为一国之君,做的出这种事吗?” 姜姝仪也觉得裴琰做不出来。 但她就是想闹! 无缘无故的,如果姨娘在,大概会说她是欠揍了,生气打她两下,她就哭着乖乖睡觉去了。 但裴琰是温柔极了的,肯定做不出这种事。 于是姜姝仪继续闹:“不管!陛下不打滚儿,就是不喜欢臣妾了,臣妾就不起来,今夜睡在这儿,明日就着凉,生一场大病给陛下看看!” ------------ 第166章 裴煜已经六岁了 裴琰是不会打她,但有别的法子惩治她。 最终是姜姝仪哭着逃回床榻上,裹着被衾缩到角落抽抽搭搭:“睡觉,臣妾睡觉,再也不闹了......” 裴琰语气依旧温和,甚至衣袍都没乱,含笑问:“不是要睡在地上?” 姜姝仪红着眼看他,里面委屈多于害怕。 裴琰到底不忍:“睡吧,老实些。” 姜姝仪很老实地躺下,听着身后床帐放下,盥洗的轻微声响,而后帐子被挑开,那人进来躺下。 当那条胳膊习惯地搭来她腰上时,姜姝仪没忍住出气般打了他的手一下,听身后一声“嗯?”,又立刻恢复了老实。 * 芳初过了年便二十五岁,到了本朝可以出宫的年岁。 姜姝仪赏赐她金银,芳初却笑着推辞了,说陛下已经赏赐过。 姜姝仪得知她要在京城开间香料铺,就按照之前答应她的,央求裴琰亲手题了匾额。 有这块匾额在,不止是招揽生意的噱头,更是对图谋不轨之人的镇压,免得芳初一个女子,在京中无亲无友,被人寻衅欺压。 芳初的生意做得红火,在五年后招了位赘婿,听说原来是铺里的伙计,卖了死契的那种。 姜姝仪听说后有些不高兴,芳初在她眼中嫁个官场的青年才俊都绰绰有余,跟个奴才成亲?简直太辱没了。 直到有一次和裴琰微服出宫,看见一个容貌英俊 ,身材魁梧的男子在铺里帮伙计们扛箱子,那箱子原本要两个人费力抬,眼下他一人扛起竟面不改色,待芳初出来,那男子便一双眼中满是她,再也容不下任何事物。 姜姝仪心里稍稍好受了些。 这年裴煜已经六岁了。 因一直养在文华殿,由师傅们教导,他的性子与前世天差地别,沉默内敛,勤于功课。 姜姝仪有时看着他,像在看和前世的裴煜长着同一张脸的另一个人。 她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不会养孩子。 还好,章妙到她身边时就已经很机灵了,这么多年也没被她带歪。 姜姝仪闲来无事,便带着章妙去御花园踢毽子,一个不小心把毽子踢飞去了假山后,她笑着过去捡,却意外见到了裴煜。 裴煜站在那里,静静看着她,不知看了多久。 姜姝仪和他不太熟。 仅限于每次见面时,裴煜会规矩恭敬地请个安,唤她一声母妃。 此刻,姜姝仪瞧了裴煜一眼,就看向他手里的毽子。 裴煜上前两步,跪下,双手举起奉给她。 姜姝仪接过来,没什么想和他说的,但见了面什么都不说似乎又有些不好,便随口问他:“你怎么在这儿?” 裴煜低着头:“儿臣完成了课业,想来御花园逛逛。” 姜姝仪“哦”了声,没别的话了,转身便准备走。 然而裙角被一股力道不轻不重地扯住了。 她转身,低头看向拉她裙角的裴煜,疑惑地问:“你做什么?” 裴煜小声:“儿臣这次文考武考都是优等。” 姜姝仪知道了,这是求赏赐,她笑道:“好,本宫会去告诉你父皇,让他赏赐你和你师傅。” 裴煜却仍是没有松手。 姜姝仪莫名其妙了,带着几分斥意命令:“你松手。” 裴煜抬头望着母妃,一张略瘦的小脸明明很稚嫩,却透着与年纪不符的沉稳和阴郁:“母妃,今日是我的生辰。” 不提还好,一提姜姝仪就想起难产时疼得发抖,几乎昏死过去的感觉了。 她隐忍的神情落入裴煜眼中,裴煜眼睫颤了颤,低下头:“原来母妃是真的讨厌儿臣......” 姜姝仪有理说不清,也懒得说,随意从腰带上拽下一个玉佩,递给裴煜:“给你的生辰礼。” 裴煜看着那并蒂莲花的雕纹,没有接。 纵然他年纪小,也知道这不该是母亲送给儿子的。 姜姝仪皱眉:“你不要?” 裴煜身子僵了僵,终究还是双手接了过来。 他知道,若不要,就连这个敷衍的都没有了。 姜姝仪给完玉佩就走了,没看身后磕头道谢的裴煜一眼。 * 回到乾清宫,裴琰才从御书房回来。 姜姝仪提裙跑过去,扑抱住他。 裴琰已经习惯了,含笑道:“朕还未更衣,先松开。” 姜姝仪摇了摇头。 裴琰没办法,只能先由着她闹。 这么多年都是如此,姜姝仪偶尔闲的没事想闹了,不让她闹出来是不行的,她会委屈,让她闹出来,最后再给顿教训就好了。 然而这次姜姝仪却只是抱着他,没说什么惊世骇俗的话,也没做什么让他色变的事。 裴琰觉出不对劲儿了,捏起姜姝仪的下颌,看见她带着忧愁的眉眼,冷下了脸。 “被谁欺负了?” “在宫里,谁能欺负臣妾。”姜姝仪看着面色不善的裴琰,眨了眨乌浓眼睫,轻声问他:“陛下,臣妾可以一辈子都这样吗?” 裴琰垂眸:“你怎样都可以。” “现在臣妾还算年轻,自然可以,等日后年老色衰,陛下会不会觉得臣妾不成体统,想让臣妾稳重些?” “不会。”裴琰先应下她,而后看向玉珠:“你主子今日出去遇到了谁,听人说了什么话?” 玉珠是不敢撒谎的,跪下把娘娘遇到小皇子一事和盘托出。 裴琰面色冷沉:“程守忠,去责问裴煜的文武师傅,是不是平日教导皇子还不够严苛,若顾及着皇子的身份就处处宽容,朕要他们也无用。” 程守忠赶紧应声,还没走,姜姝仪喊住了他。 “陛下别这样,不是他惹臣妾伤心。” 姜姝仪想起今日裴煜的样子,心里也不太舒服。 她抱紧裴琰,解释:“是臣妾自己,看见他,就想起......” 程守忠和玉珠及一众宫人在场,姜姝仪没敢提前世的事,等裴琰遣退了他们,她才继续道:“臣妾就想起上辈子为了他殚精竭虑,活的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样子,臣妾很难受,今生臣妾只想在陛下的庇佑下无忧无虑一辈子,不想再为人母,处处操心了,陛下明不明白臣妾的难过?” 裴琰不能完全明白她的难过,却能对她的难过感同身受。 他“嗯”了声,轻轻抚摸着姜姝仪的发顶:“以后不见裴煜就好了,朕会一直庇护你,你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操劳,一切都有朕。” 姜姝仪把脸埋入他怀中,抱着他不松手,就像柔软的藤萝,攀附在乔木之上。 并非所有种子都能长成松柏绿竹,她只有依赖至亲之人,才能欢快生长,这本是不幸的,但万幸有枝可依,余生不至彷徨。 ------------ 第167章 最终(上) 在章妙出嫁的第二年,姜姝仪生了场大病。 这场病来势汹汹,太医从未见过,皆束手无策,帝王下旨,许以重金爵位举国求医,然而应召的医者不少,却都是踌躇满志而来,灰心丧气而去。 姜姝仪一日能醒来的时候很少,大多时候睡得昏昏沉沉,不知昼夜。 又一次睁开眼是黄昏,满殿残照,如撒金齑。她扭头,想看看窗外是什么景象,却瞧见了睡在自己外侧的裴琰。 男人和衣而卧,甚至连硌人的发冠都不曾拆卸,面朝着她,昔日温雅俊美的眉眼,如今带着浓浓疲倦。 姜姝仪眼睫如蝶翼扇动般轻颤了两下,想要撑起身子去帮他摘下发冠,可因为没有力气,刚撑起半边身子就又跌了回去,呼吸也跟着急促了几分。 “做什么。” 熟悉的嗓音传来,裴琰不知何时醒的,此刻已然坐起身,看见她弄开了被角,便熟练地掖了掖。 姜姝仪气息还没缓和平稳,怕他担心,便只眼巴巴地看着他。 裴琰瞧她这模样,猜测她是想要自己抱她了。 他把人用被衾严严实实裹好后,伸手,将姜姝仪连着被衾一起抱入怀中,垂下眸光,轻声问她:“有哪里难受吗?” 姜姝仪摇了摇头,这病怪得很,不疼也不难受,只是一味的让她嗜睡,没有力气,饭也吃不下,才半个月,她已经消瘦了一大圈儿。 裴琰又轻声问她:“想不想吃些东西。” 姜姝仪本想拒绝,看着他紧紧落在自己脸上的眸光,犹豫片刻后,还是点点头。 裴琰面色缓和不少,吩咐宫人送了膳食进来,都是好克化的甜粥。 姜姝仪没胃口,坐在裴琰怀里,每当他喂过来一勺粥,都是强撑着才咽下,小半碗后便觉得胃里翻腾,实在忍不住,偏了头:“饱了。” 裴琰也没有强求她,将粥碗递给宫人,温和道:“吃饱就好,不用勉强自己。” 姜姝仪点点头,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像此情此景,说什么都只会让两人伤心。 裴琰就静静抱着她,等姜姝仪又犯困时,他用鼻梁碰了碰她的额头,哄孩子般的语调:“姜姝仪,等你好了,让朕做什么,朕就做什么。” 姜姝仪撑着精神笑了声,想让裴琰开心些:“让陛下陪臣妾在地上打滚儿也可以?” 在陷入昏睡前,她听见裴琰哑声说“可以”。 * 裴琰曾亲眼看着生母死在眼前。 他的生母丽妃,也曾经一时宠冠后宫,是因为生下他后身形走样,落了心病,最后绝食虚弱而死。 那时他才四岁,本该不记得多少事的,可因为丧母巨变,至今裴琰也能清晰回忆起当时发生的每一幕。 母妃消瘦得不成样子,像枯败尽花叶的枝茎,父皇偶尔会来瞧一眼,惋惜地劝几句,但大多时候顾不上她,只在裴琰懂事后,嘱咐他要劝母妃好好用膳。 裴琰自三岁起,每日三餐前,都要被宫人带着先去跪劝母妃用膳。 母妃从来不听,哀伤的目光看向的永远是窗外乾清宫方向,而不是他这个儿子。 裴琰一日复一日的劝,一日复一日的看母妃香消玉减,直到有一日早起,正要去正殿劝母亲,宫人们告诉他不用了。 三日后,他看见了母妃被收殓入棺的尸身。 裴琰当时没有什么感觉,从懂事起,这一天早已在他心中预想过千百遍,发生了,他反而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安宁感。 但裴琰不曾想过,此生还要经历第二回。 姜姝仪裹着被衾安睡,双眸闭阖,浓密的鸦睫在脸颊投下浅浅阴影。 往日白嫩透红的脸颊,此刻只剩下羊脂玉一样近乎透明的白,下颌愈发明显,唇色褪去鲜红,变得暗淡。 裴琰将掌心贴在姜姝仪脸上,轻轻唤她:“姜姝仪。” 他期许着,下一刻,床榻上的人能睁开眼,抱着自己笑闹起来。 满殿寂静,唯有余晖。 裴琰想到了姜姝仪说的梦。 梦里自己为了让她死而复生,网罗天下能人异士,最后找到了吴见善。 可如今,吴见善早已死了。 裴琰下旨搜寻他的徒弟。 徒弟没找到,在下旨的第二日,吴见善的一个徒孙揭了皇榜。 他献上一张方子,说是师爷留下的,可救今日之急。 太医查验无毒,宫人也试过药,但裴琰还是不放心,先饮下后,才喂给姜姝仪。 姜姝仪喝完两个时辰,便悠悠转醒了过来。 她看着坐在床边的裴琰,张张嘴,吐出一个字:“饿。” 裴琰笑了。 宫人呈上膳食,姜姝仪这次胃口大开,喝了两碗粥,还想吃牛肉胡饼。 裴琰怕她刚醒来,脾胃弱受不了,只让御膳房蒸了肉泥包子,软软小小的,姜姝仪一下子吃了五个。 吃饱又困了,裴琰心里一紧。 姜姝仪抓着他的手解释道:“臣妾没事儿的,身子有力气,就是吃得太饱,有些犯困,陛下守着臣妾一会儿,臣妾感觉再睡醒就大安了。” 裴琰看她脸色确实好了不少,说话也不再是有气无力,才放下些心,扶着她躺下:“好,睡吧,朕一直守着你。” 姜姝仪从下午,一觉睡到第二日天明。 期间好像感觉有人在殿内交谈,然后熟悉的气息靠近,从被衾中拉出她的手,像是要让人号脉。 姜姝仪困得烦躁,抬腿就踢了一脚过去。 而后她听见裴琰一声闷哼,还有几道倒抽凉气声。 姜姝仪很困,缩回了手继续睡。 翌日醒来已是日上三竿,她坐起来,看着身边空空的床榻,缓缓眨了眨眼,意识到裴琰真的没陪着她,心中委屈一下子上来了,眼眶酸涩发红。 裴琰沐洗完进来,就见姜姝仪披散着头发,坐在床上掉眼泪。 他快步上前,握住她的肩膀,声音紧绷地问:“哪里不舒服?” 姜姝仪还在落泪,低头看着床褥,嗓音发哽:“陛下昨日说了什么,自己还记得吗......” 裴琰摸摸她的额头,没有发烫,便坐下来,捏起她下颌,边打量她的脸色边问:“朕说什么,你告诉朕。” 姜姝仪顿时嗔怨地看他:“陛下说一直守着臣妾!” 裴琰:“朕确实一直陪着,只有方才去沐浴,朕也不知你这时醒,不然就把你抱进去了。” 姜姝仪也看见他潮湿的头发了,但还是不高兴,瘪着嘴。 裴琰确认她脸色很好,提起的心才算放下,抬袖为她拭泪:“你呢,记得自己昨夜做了什么吗?” 姜姝仪立刻就想到了昨夜迷迷糊糊 ,疑似踹了裴琰一脚的事。 她理直气壮:“不记得了!” 裴琰笑了声,顺手捏捏她的脸:“你若果真不记得,就会问朕你做了什么。” 姜姝仪心虚一瞬,就又恢复如初,微微扬着下颌:“不管陛下怎么说 ,臣妾就是不记得!” 裴琰“嗯”了声,拉起她的手:“既然不记得,朕就帮你想想。” “你踢了朕一脚。” 他说着,将姜姝仪的手轻轻按到伤处,语气颇有几分算账的意思:“踢在这里。” 姜姝仪猛地睁大了眼,盯着他的手脱口而出:“踢坏了吗?” 她听见裴琰叹了口气。 “若不是看在你大病初愈的份上,朕今日定会罚得你哭不出来。” ------------ 第168章 最终(正文完) 姜姝仪才不信。 她病这一场有近二十日,听玉珠说,苗望舒冯依月,还有嫡母和姜娴容都意图求见过,但裴琰没放她们进来,章妙也多次请求进宫,裴琰只让她来看了一次,还是在姜姝仪睡着的时候。 裴煜自从知道姜姝仪病重,就日日在乾清宫外跪着求见,裴琰驱离未果,让人打了他一顿,他带着伤也要来跪求,最后是被硬拉走的。 姜姝仪明白,裴琰是因为自己病中精力有限,不愿自己醒来的那一会儿还要应付外人,看他们哭哭啼啼。 只有在裴琰身边,她才是轻松自在,不必担负任何身份的责任,也不必强撑着病体去安慰谁。 姜姝仪让宫人把自己病愈的消息告诉了这些关心自己的人。 半个月后,她彻底痊愈了。 她活蹦乱跳,精力旺盛到想去御花园把冬眠的锦鲤一条条捞出来。 把这个想法告诉裴琰后,裴琰叹了口气:“锦鲤造了什么孽。” 姜姝仪笑着倒进他怀里。 当夜,刚入冬的乾清宫铺满了白狐皮地毯。 姜姝仪不明所以,但也很喜欢这种感觉,脱了鞋上去踩踩。 “陛下怎么忽然想起铺地毯了?” 裴琰平静看着地毯:“还愿。” 姜姝仪正不明所以,就见裴琰似是下定决心,在狐毯上盘膝坐下,抬头看向她。 “过来。” 姜姝仪听话地过去了,裴琰皱眉:“你抱着朕打滚吧。” 姜姝仪:...... 姜姝仪:!!! 她想起病中自己随口说的话,震惊:“陛下是认真的?!” 裴琰“嗯”了声:“君无戏言,朕既然答应了,就要做到,否则心中总不安宁。” 姜姝仪好笑又有些心酸:“臣妾觉得,如果吴道长现在说臣妾不久人世,陛下去修仙就能救臣妾,陛下也会去。” 裴琰抬眸直直看着她,姜姝仪就知道自己失言,提了生死之事。 她赶紧凑过去,讨好地抱着裴琰蹭:“臣妾知道错了, 臣妾长命百岁!” 裴琰:“先打滚,一会儿再教训你。” 姜姝仪实在想象不出裴琰在地上打滚的样子。 她看裴琰屹然不动,面容紧绷,等着自己帮他的样子,犹豫许久,试探道:“那样算滚吗?” 裴琰看向她,眸光微动。 ...... 最终还是成功还了愿,姜姝仪也受了教训。 她无法再直视那些狐毯,哭闹着让裴琰撤了它们。 本来就没法子再铺了,裴琰自然应下。 * 姜姝仪病愈后精神一直很好,就像回光返照那么好。 姜娴容的长女已经八岁了,性子和母亲半分不同,很是淘气顽皮,头一次参加宫宴,就因为爬上水榭顶,意外听到裴熠和裴煜吵架,所以跳下来帮着表哥打了大皇子。 这年裴熠十四岁,裴煜十岁。 姜姝仪在看见他们时,才恍惚想起,上辈子自己好像就是这一年死的。 正是除夕宫宴,裴琰在前朝接受群臣及宗室拜礼,稍后还要赐宴,女眷则都在内宫这边。 沈皇后头疼道:“一个是你儿子,一个是你外甥女,你说怎么办吧。” 姜姝仪看了眼跪在地上的裴熠和裴煜,这两人一人赛一个的沉默寡言,都低着头不吭声,她便把外甥女李荣叫过来,问为什么打架。 李荣还很生气:“大殿下身边的宫人说表哥没娘,这不是咒姨母吗?表哥听见了,要打死那宫人,大殿下竟然拦着,我看不过眼,就打了大殿下几巴掌!” 姜姝仪觉得姜娴容要是在这儿,能吓得当场瘫坐在地上。 沈皇后解释了事情的起末,近来前朝有官员提起立储之事,大约是为了讨好帝王,提议的是立姜姝仪所生的二皇子。 消息传到后宫,裴熠的境地便有些不好,今日宫宴上也颇受冷落,他贴身伺候的小太监气不过, 才赌气说了句“二皇子有娘也和没娘差不多” ,谁知恰好就被裴煜听去了。 裴煜要打死那宫人,裴熠说君子当宅心仁厚,宫人也是爹生父母养,这般惩罚太过了,打几十板子逐出宫就是了,裴煜不肯退让,两人这才争执起来。 姜姝仪下意识看向裴煜。 裴煜低着头,长睫低垂,日光映在他冷峻瘦削的侧脸上。 似是感受到母亲投来的视线,他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攥紧。 姜姝仪瞧一眼就收回目光,笑着对皇后道:“李荣臣妾会让她娘领回去教训,至于他们两个,皇后娘娘身为母后,随意处置好了,臣妾还要去和同安她们玩儿蹴鞠,没空管这些事。” 沈皇后皱眉:“蹴鞠?你都多大了,还身居贵妃之位,跑来跑去的体面吗?” 姜姝仪微抬下颌:“陛下允的。” 沈皇后没话说了,只板着脸嘱咐她不要磕碰。 * 除夕夜宫中也有守岁的习俗,殿外火树银花,宫灯连绵,爆竹声中,有烟花在夜幕炸开,光彩夺目,引得所有人都驻足观看。 姜姝仪依偎在裴琰怀中,眸中映着星星点点的彩光,笑道:“真好,臣妾要和陛下一直这般下去,年年岁岁有今朝。” 她之前玩儿得热,脱了披风,裴琰感觉她的手有点冷了,便把自己身上的大氅解下,裹在她身上。 “一热一冷会着凉,朕告诉过你没有。” 姜姝仪没得到回应还被教训了,顿时有些委屈。 裴琰没退让,沉眸看着她:“若真想年年岁岁有今朝,就当好好照顾自己的身子,否则朕只能把你锁在乾清宫,一举一动皆看管着才能放心。” 姜姝仪知道是自己之前那场病吓着他了。 她往后撤两步,转了个圈儿,认真地对裴琰道:“臣妾现在已经全好了,陛下不用再把臣妾当个水晶琉璃人儿看待,真要锁臣妾, 臣妾才要闷出病呢! ” 裴琰看着她这般鲜活的模样,眸光温缓了不少。 又一束烟花炸开,姜姝仪重新回到裴琰怀里。 “听说拓跋玉儿造了她哥哥的反,做西阗国君了?” 她问。 裴琰知道她爱听这些闲事:“嗯,她哥哥以她的孩子为要挟,让她再嫁邻国国君为妃,她便和西阗的太傅一起造了反。” 兴许是白日玩儿得太高兴,姜姝仪此刻有些瞌睡了,仍是强撑着,好奇地追问:“她女儿的生父是太傅?” “是,他们早就有交往,你若想知道其中内情,开春西阗派人来上岁贡时,朕让他们讲给你听。” 裴琰说完很久,不听姜姝仪回应,低头,看见她已闭上了眼。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正要把人抱回殿内睡,却感觉怀中人像忽然失了束缚,软软地往地上滑去。 ...... 熙宁十年冬,姜贵妃薨。 帝王辍朝,下旨搜捕已逝子虚道长的徒孙,然而那徒孙早已不知云游去了何方,只在他曾经居住过的道观留了一封信,寥寥几字:天命难改,娘娘寿数必将终于今岁,不可强求。 三日后,帝王于朝堂下旨,追封姜贵妃为昭僖皇后,立宗室子裴慎为太子。 举朝哗然,纷纷上书劝谏,既有亲子,怎能旁立,何况陛下正值盛年,也不必着急储君之议。 未能等到帝王的批回,翌日,丧龙钟响彻京城。 熙宁十一年初,帝崩。 十五岁的新帝奉遗诏,将大行皇帝与昭僖皇后合葬,举国服哀。 (正文完,非be,第二个番外会连上这里) ------------ 第169章 番外:前世(一) 裴琰第一次见姜姝仪,是在父皇举办的赏花宴上。 “那个穿粉衣的是谁家姑娘?” 裴琰顺着父皇的目光看去,见到个乖乖巧巧跟在母亲身后的娇柔少女。 温皇后有些敌意地道:“是姜御史家的庶次女,长相不错,就是举止轻浮了些,不配入宫侍奉陛下。” 父皇笑了两声:“朕是给琰儿相看。” 温皇后面色稍微好了点,但仍然拈酸:“琰儿说了,选妻妾重德不重色,陛下选的合自己心意,但可未必合琰儿心意。” “是吗?”父皇看过来,笑着问他:“琰儿,你觉得这女子可合你心意?” 裴琰习惯于揣摩父皇的一举一动,一喜一怒。 他当初说选妻重德,父皇是高兴的,但父皇本身便是多情好色之人,他若连选妾室都不要姿色美艳者,便是在打父皇的脸。 裴琰躬身:“儿臣......喜欢。” 父皇大笑。 “这就对了,聘妻以德,选妾以色,这是自古以来的道理,皇后到底不是男人,不懂啊。” 裴琰跟着微笑,视线又不经意投向那少女,只见她不知做错了什么,正在被嫡母训斥,好像快哭了。 纳便纳吧,一个侍妾而已。 裴琰当时这么想。 * 第二次见姜姝仪,是因为她刚入东宫就生了场重病。 裴琰记得自己是个仁人君子,既然如此,就不能对一个快要病死的侍妾不闻不问。 他提前喝了防治风寒的药才过去,站在离姜姝仪三步远的地方,温声问她感觉身子怎么样了。 少女烧得脸颊通红,鬓发被汗水濡湿,整个人瞧着就往外冒病气,她含泪望过来,伸出白皙柔软的手,像是想摸他:“殿下过来好不好?” 裴琰很想说不好。 程守忠焦急地在旁边解围:“殿下可不能过去,万一过了病气怎么办?姜昭训,您有话就这么跟殿下说吧。” 但凡是个懂事知礼的人,听了这话,定然是要有分寸的应下,然而姜姝仪显然不是这样的性子。 她仍然含泪眼巴巴地看着他,柔弱无依地唤:“殿下......” 裴琰决定信一次太医的药。 他走到床榻边,温柔地垂眸,看着自己的病美人侍妾:“你有话说吗?” 姜姝仪应该是没话说的,因为她一把抓住了自己的袖子,而后放声大哭,哭得惊天动地。 裴琰强忍着没有把衣袖抽回来。 他看见少女领口微散,露出的莹润肌肤很像细瓷,柔腻又脆弱,有几颗眼泪掉进那里面,然后顺着锁骨滑到看不见的地方去了。 程守忠在旁边急得快跳脚了,但碍于姜姝仪的身份,又衣冠不整,他没办法上来动手,只能呵斥:“放肆!姜昭训怎能如此对殿下动手动脚!还不快松开!” 姜姝仪抓他衣袖抓得更紧了,哭声也不停。 很不听话。 这是裴琰继赏花宴的“娇柔可怜”后,对姜姝仪的第二印象。 他想,日后若登了帝位,定要好好教训她一次,让她知道什么是礼仪规矩,不然这种性子,迟早会闹得他后宫鸡犬不宁。 但如今自然是不能教训的。 殿内还有很多宫人,正好奇地往这边张望。 裴琰维持着温柔的神情,继续耐心问这个不听话的侍妾:“是在东宫受了什么委屈吗?你可以告诉孤,孤会为你做主。” 这一问算是炸了锅。 姜姝仪开始哭着从出生说起。 “妾身是早产,生下来不足六斤,听姨娘说,瘦的像只猴子!” 裴琰:“......” “妾身的父亲不喜欢妾身,也不止妾身,他对哪个孩子好像都不喜欢,除了年节家宴,我们都很少见他!” 裴琰不知这关自己什么事,他又不是她父亲。 “只有姨娘疼妾身,她对妾身很好,会给妾身缝肚兜,会把得了父亲的赏赐都留给妾身。” 裴琰表面耐心地听着。 “可她在妾身八岁那年就走了,妾身再没有唯一疼爱妾身的至亲,可即便如此,妾身也不能崩溃,因为还有四岁的妹妹问妾身要姨娘......父亲依旧不管不顾,母亲只对自己亲生的孩儿好,妾身生了病,从来没有亲长来照顾,看着其它兄弟姐妹都有娘亲关怀着,殿下不知妾身有多羡慕,多难过......” 裴琰并没有什么感触。 他没有被母后疼爱过,也没有被生母疼爱过,她们去世,他也不会有什么波澜。 只是姜姝仪实在哭得可怜,像是再不管,就要哭死过去了。 裴琰正要安慰几句,姜姝仪忽然泪流满面地望向他:“殿下,妾身如今入了东宫,您就是妾身的亲长了,您可以留下照顾妾身一会儿嘛?就一小会儿,一小会儿就好......” 裴琰不想。 他静静地看着姜姝仪,希望她能知难而退,明白过来自己是她的君,而不是她的亲长。 程守忠也旁敲侧击地提点姜姝仪:“殿下,奴才知道您心疼姜昭训,可您自个儿的身子也要紧呐,若是染上病气,被陛下知道了,姜昭训也难逃责罚啊。” 姜姝仪竟然还生气了,瞪程守忠一眼,然后委委屈屈地看回他:“就要殿下照顾,陛下若责罚就责罚吧,反正妾身也活不长了!” 裴琰觉得她这么能闹,应当能活很久,毕竟祸害遗千年。 他到底是同意了,看在她年纪小无知的份上。 说是照顾,但裴琰是不可能帮着姜姝仪做什么的。 他问她入东宫后可还适应。 在别人那里,他只会得到“多谢殿下关怀,妾身觉得一切都好”的回答,然而在姜姝仪这里,显然是另一种情形。 “不适应!一点儿都不适应!这里的宫人都欺负妾身!” 裴琰微笑,只能帮她解决,顺便也指了心腹太医给姜姝仪诊治。 她身体底子不错,是因为给她看诊的太医被侧妃授意不许好好诊治,才会拖到今日。 有了太医用心诊治,不久姜姝仪就康健起来。 裴琰很快把这日的鬼使神差忘去了脑后,他还有太多重要的事要做。 但姜姝仪显然记住了,时常打着谢恩的名头来求见。 扮黑脸的程守忠吓唬她好几次,然而姜姝仪没有退却不说,还在他的寝殿外跪下,说要跪到他出来,然后告程守忠的状。 裴琰在此刻动了杀她的心思。 他还有许多大事要筹谋,不能被这样蠢笨的人缠上。 ------------ 第170章 番外:前世(二) 姜姝仪被放进来时很高兴,丝毫不知道自己已经触怒了君主。 她跪在地上向他谢恩,把自己谢哭了:“若没有殿下,妾身早就死了,从今日起,妾身这条命就是殿下的了......” 裴琰没告诉她,即便他不救她,她的命也握在他手中。 他温和地让姜姝仪免礼,又关切几句,才让她退下。 姜姝仪看他的眼神,就像大皇兄的女儿看大皇兄,有依恋不舍,还有几分孺慕。 即便被当成爹,裴琰也还是没有改变要除掉姜姝仪的心思。 如果他现在是帝王,还可以容忍一个不聪明的留在身边,但身为储君不行。 即便姜姝仪不是有意,也有可能害了他。 还没来得及做什么,翌日朝会后,裴琰与父皇一起在御花园散心时,父皇便意味深长地问他这么多妃妾,最喜欢哪个。 裴琰心思敏锐,立刻察觉出了父皇的心思。 父皇觉得他已经娶妻纳妾,该是彻底长大了,想要和他聊些父子间志趣相投的话题。 裴琰觉得恶心,但他笑着:“太子妃贤德,儿臣心悦之。” 父皇却不满意,淡淡笑了声:“太子,你现在是连朕都骗啊。” 裴琰知道,父皇以己度人,觉得他不可能喜欢一个貌若无盐的女人。 这时候他真的喜欢谁已经不重要了,说到父皇心坎里,父皇才会相信,才会高兴。 裴琰于是低头,做愧疚状:“儿臣羞于启齿。” 父皇果然被引起了兴趣,扔给他一个字:“说。” 裴琰跪了下去,深深垂颅:“儿臣一直以为自己材质虽拙,但此生能恪守君子之道,也算不愧对父皇,可娶妻纳妾后,方知自己也不过俗常之人,明明懂得该敬爱太子妃,却仍为色所惑,更迷恋妾室,儿臣觉得自己不配为储君。” 父皇哭笑不得:“你啊你,被魏太傅那个老顽固教傻了!若你这样便不配为储君,朕岂不是也要让位了?” 裴琰:“父皇内任贤臣,抚百姓,外震四夷,定边疆,功在千秋,名留万岁,儿臣怎配与父皇相提并论。” 父皇畅快地大笑了起来。 “罢了,你先跟朕说说,你相中的是哪个?” 裴琰头垂得更低:“昭训姜氏。” 用姜姝仪做挡箭牌,是顺理成章的一件事。 妃妾中她最貌美,也是父皇指给他的,裴琰说别人父皇未必信,只有说她,父皇才会觉得自己与他“同流合污”,“父子一心”了。 果不其然,父皇笑得开怀:“朕就知道!只是她家世不显,看模样,也不是个聪慧大方的,这种侍妾你宠宠无妨,但长子最好还是不要从她腹中出来,否则将来会是一乱呐。” 裴琰虚心受教。 * 既然在父皇面前放了话,人便不能杀了,要宠着。 是夜,裴琰召姜姝仪侍寝。 她高兴极了,缩在他的被衾中,好奇地打量他的床榻:“好大呀,还有雕花也好精致,帐子绣得也漂亮,比妾身殿里的好看多了!” 裴琰觉得她废话,若一个侍妾的床比他的精致,他这个太子也不用做了。 他温柔问她:“知道该做什么吗?” 姜姝仪有些怯怯了,用被衾蒙住自己的脸,闷声道:“嬷嬷教了的,可妾身有些,有些怕......殿下带着妾身来好不好?” 不好。 裴琰拉下被衾,正要微微严肃的说她几句,就见她耳朵尖儿红得像要滴血,双眸水波晃漾,颤颤地看着他。 像是被他欺负了似的。 裴琰想起她甚至还差几个月才及笄,这么小的年岁,是要怕的。 若一会儿侍过寝,被赐避子汤,更是要哭了。 裴琰想想就觉得闹。 他顺手捏捏姜姝仪白嫩泛红,如今热乎乎的脸颊,道:“你的年纪和孤的十五妹一样小,孤不欲在这时宠幸你,但孤疼爱你,你以后可以时不时的来孤寝殿,睡这张床。” 裴琰就看见姜姝仪大松一口气,然后激动地坐了起来:“殿下真好!” 好不好的裴琰不知道,只知道她如果不惹麻烦,他也用不着杀了她。 事实上,姜姝仪好像没有他想的那么蠢。 她大概只是把对被亲长疼爱的渴望移到了他身上,对他百般依赖孺慕,但大事上还是明白轻重的。 譬如裴琰有什么公务,她会自觉离得八丈远,瞟都不会瞟一眼;譬如有宫人想私下对裴琰禀报什么,她也会很有眼色地走远。 裴琰觉得把她留在身边也不错。 相处不久,裴琰便察觉出姜姝仪竟然识字不多。 若是武官家的女儿尚且可以理解,出身文官,这样便奇怪了。 姜姝仪闷闷地告诉他,她嫡母觉得庶出的这些女儿当以纺绩女红为要,很用不着读书,只给亲生的女儿聘了西席,而她父亲更是个混账,把教养女儿的事全权交给了正室,自己只管儿子。 裴琰便在闲来无事时,亲自教她认字读书。 如此正好能堵住一些上门邀宠的侍妾,而姜姝仪则乖得很,只要顺毛哄,她什么话都听。 比旁人倒是省心不少。 他没有临幸姜姝仪的事并不曾刻意隐瞒,所以父皇很快就知道了,问起此事。 裴琰垂眸低声道:“儿臣想先教她,让她把儿臣当亲长依赖,等她及笄那日,再......” 父皇顿了顿,而后大笑:“好啊,好啊,看着你品性端方,竟然还知道这种意趣!” 裴琰告罪,父皇摇了摇头:“你这样好,要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君子,朕还不放心把江山交给你!” 裴琰明白父皇的意思,这江山让父皇坐得看似清平,实则千疮百孔,烂得流脓。 也是时候该换人了。 无论前朝如何诡谲云涌,东宫里的姜姝仪都不知道。 她有了裴琰疼爱,算是如鱼得水了,东宫上至太子妃,下到末等奉仪,都对她笑面以迎,说好听话哄她开怀,以求她能在裴琰面前为自己美言。 姜姝仪竟然也信,高高兴兴地跟他说东宫的姐姐们都好。 裴琰觉得人能这么傻乎乎的活一辈子,也算是福气了。 只不过玩着玩着,心就玩野了,裴琰在教她读诗经时,她竟然三番五次地看着窗外走神。 裴琰放下书,唤她的名字:“姜姝仪。” 姜姝仪一个激灵就回神了,然后乖乖看着他。 裴琰一言不发,等到姜姝仪自己觉得心虚,要低头时, 才淡声命令:“既然听不进去,去墙角站一刻钟醒醒神。” 那是他第一次对姜姝仪动气,虽然只是微末小气。 ------------ 第171章 番外:前世(三) 裴熠出生后的一个月,裴琰都顾不上姜姝仪。 东宫有了子嗣,无疑是对太子一党的激励,裴琰要趁着这个时机做许多大事。 帝心开怀,裴熠的满月宴在宫里办得声势浩大,裴琰因性子温仁,也在宗亲的起哄中被迫饮了不少酒,即便回到东宫后立刻催吐,又服用了醒酒汤,还是很难受。 姜姝仪就没眼色的在这时候求见。 裴琰想也未想,就让程守忠撵走人,而后便耐不住疲倦,在头痛中昏睡了过去。 不论前日如何难受,身为储君,翌日还是要早起去宫里上朝。 裴琰更换好太子冠冕,走出殿门后,不经意一瞥,就看见墙角有个人。 姜姝仪环抱膝盖,把自己蜷缩成一团,下颌埋在膝间,双眸闭阖着,像是就这么睡了一夜。 程守忠见状小声禀报:“姜昭训昨夜无论如何都不肯走,奴才实在劝不动,殿下又已经睡熟了,只能任由昭训坐在这儿......” 裴琰看了姜姝仪许久,没有半分感触,只是觉得姜姝仪身边的宫人该换换了,敢扔下主子不管,和死人有什么区别。 离上朝还有一会儿,他走到姜姝仪面前,轻轻踢了她一下。 姜姝仪立刻就醒了,睡眼惺忪地望过来,裴琰换上温柔面色,关怀问她:“怎么睡在这里?” 姜姝仪像是受了多大委屈似的,一下子就红了眼圈,开始吧嗒吧嗒掉眼泪。 裴琰开始后悔是不是不该这时候管她,看这架势似乎要耽误他早朝。 “殿下有了孩子,以后是不是就不会教妾身读书了?” 姜姝仪哭了会儿,眼泪汪汪地抓着他的腿,仰头满脸委屈地问。 裴琰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 他蹲下身,摸摸姜姝仪的脸颊,温声地哄:“孤最近有些忙,过段时日再教你,好不好?” 姜姝仪摇摇头,继续眼泪汪汪:“不好!殿下都有空照顾小皇孙,怎么就没空照顾照顾妾身了?” 裴琰从不曾见过她与东宫的其它女人争宠,最多是斗个嘴,哭闹到他这里来,要他主持公道。裴琰只需不分对错,让对方向姜姝仪赔个不是,就能了事。 谁知这头一次吃醋,竟然是对一个襁褓婴儿。 他觉得姜姝仪应当是没认清自己的身份。 程守忠在一旁催促提醒,该去早朝了。 裴琰以为按姜姝仪这种不分轻重缓急,只会哭闹的性子,肯定会继续抓着他不松手。 然而这次,姜姝仪却没有。 她放开了他的腿,只是望着他,一字一顿地哽咽道:“妾身会等殿下回来陪妾身的。” 好像他如果不回来陪她,就多负心了似的。 裴琰吩咐宫人带姜姝仪进去等,给她准备爱吃的牛乳糕,再让小库房把上次宫里赏赐的簪钗拿出来,给姜姝仪随便选三样,那本来是该给太子妃和侧妃的。 确定暂且哄住人后,裴琰才去上朝。 今日的事务恰好有些繁忙,下朝后要去臣子府上议事应酬,直到傍晚才得以回东宫。 回来便瞧见姜姝仪在他寝殿里闹自尽。 芳初等宫女拦着,她依旧哭闹不休,嚷嚷着不活了,拿着不知从哪儿找来的窄布条要上吊。 裴琰仔细看了看,那布条好像是他的衣带。 姜姝仪闹得正凶,听见宫人的请安声,扭头看见他回来,一下子哑了声。 裴琰已经想好训斥之辞了,刚沉下面色,姜姝仪就柔柔跪了下去,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怯怯小声:“妾身给殿下请安。” 裴琰:...... 他看向那掉在地上的衣带,姜姝仪就赶紧抓到手里,红着脸咬唇。 裴琰明白了,她刚才闹得欢,是因为自己不在,这会儿看见他就怂了。 他便只当没看见她方才闹那一场,淡声道:“过来为孤更衣。” 姜姝仪立刻如释重负,把衣带塞到芳初手里,还使个眼色,不许她们提自己刚才寻死觅活的事。 裴琰见她这乖觉的样子,气便消了八九分。 他耐心解释:“孤这段时日很忙,之前教你那么多,你闲着无事可以自己温习,温习过了就往下读,书里都有批注,实在不懂再来找孤。” 姜姝仪连连点头。 裴琰以为她是真听进去了,然而自这日起,姜姝仪开始一日一趟抱着书来找他。 “这一句不懂。” “殿下,这一句也不懂。” “是有批注......可,可妾身连批注也看不懂......” 裴琰时常后悔当初为什么要教她,但既然如此了,也只能善始善终。 姜姝仪入东宫的第二年,帝王“病重”。 裴琰奉旨监国摄政,大事将定,他有空暇纵容姜姝仪胡闹了。 读书之余,他带姜姝仪在御花园放风筝,在皇家的御园消暑,看着她雀跃开怀的模样,心中也颇为愉悦。 姜姝仪好像忘了她的身份,一味的吃喝玩乐,半分都不记得要争一争恩幸。 不过也好,毕竟即便如今有孕了,裴琰大事当前,也未必顾得上她。 是年九月,皇帝驾崩,裴琰顺利继位称帝,后宫还没有册封,他拟定册封太子妃为皇后,太子侧妃为贤妃和淑妃,至于姜姝仪—— 德妃良妃不在裴琰考虑之列,他在妃位和贵妃之位间犹豫。 贵妃会有些麻烦,她无子,家世又不显,居有子的淑妃和家世显赫的吴贤妃之上,免不了要招惹群臣议论。 可如果是妃位,屈居于两个侧妃之下,她会不会委屈。 还没有想出结果,他在去昭阳宫时,听到了姜姝仪和进宫探望她的妹妹的谈话。 “姐姐有了姐夫,就不疼我了。” 是姜姝仪妹妹的撒娇声。 “我哪有不疼你,我给了你多少东西,每次殿下给我赏赐,只要是不逾制的,我都会分你一份。” “那我和姐夫谁在姐姐心里重要?” “都重要呀,你是我一母同胞的亲妹妹,殿下是我的夫君,我后半辈子的依靠,你们都一样重要。” “不成不成!姐姐选一个嘛,姐姐必须选一个,假如我和姐夫只能活一个,姐姐选谁?” “不许说这种胡话!” “姐姐......” 姜姝仪的妹妹像是要哭了,矫揉造作的嗓音惹人生厌。 “选你,选你行了吧?” 裴琰抬眸,看着珠帘后两个女子的背影,看着姜姝仪的妹妹笑着倒入她怀中的背影,良久,转身离开了。 他终于将未定的位分拟好,昭训姜姝仪,册封为贵嫔。 ------------ 第172章 番外:前世(四) 裴琰以为姜姝仪会不满这个位分,向他哭闹,然而姜姝仪竟然很高兴。 “贵嫔呀,妾身竟然能做贵嫔,以前在家中待嫁时,妾身是做梦也不敢想还有这一天!” 姜姝仪捧着圣旨兴奋得直转圈儿,而后扑进裴琰怀中,抱紧了他蹭来蹭去。 蹭了会儿,似是想起规矩了,又赶紧撤开,有些忐忑地仰头问:“陛下,嫔妾是不是僭越了?以后还能这么抱陛下吗?” 裴琰不知该说她什么是好,最终还是道了句:“私下可以。” 姜姝仪便又高兴起来了。 * 裴琰觉得那日之言或许不能全怪姜姝仪。 她虽然没有父亲母亲照顾,但仍有其它亲友在世,就不可能是独属他一人的。 在妹妹撒娇下脱口而出的那句话固然气人,但也是无心之失,裴琰已经在位分上责罚过了,又不能打她一顿出气,便既往不咎了罢。 登基大典由礼部选在就近的一个吉日。 次日,裴琰召幸姜姝仪。 她好像没有意识到即将做什么,还以为和之前一样,只是躺在一张床榻上同寝,坐在那儿好奇又惊叹地打量着乾清宫的床榻,一如在东宫头一次侍寝的模样。 既然她不独属于他一人,裴琰便少了些耐心。 他站在龙榻边,轻轻捏起她的下颌,垂眸问她:“姜贵嫔,你还记得自己的身份吗?” 姜姝仪还以为他在逗她玩,嬉皮笑脸:“陛下不是唤了吗?嫔妾是陛下的贵嫔呀!” 裴琰沉声提醒:“你是朕的妃妾,不是朕的妹妹或女儿,你要侍君,明白吗?” 姜姝仪懵怔了会儿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不知是害怕还是羞臊。 裴琰就静静地看着她。 姜姝仪还是意图拖延,低下视线,颤抖着眼睫小声道:“父皇尸骨未寒,陛下与妾身这样会不会有些不好......” 裴琰不欲再惯着她,冷声:“若再这般胡说八道,朕这辈子都不会让你承恩了。” 姜姝仪还是懂利弊的,虽然不安,但伸手牵住了裴琰的袖子,眼巴巴地仰起头:“嫔妾错了,还是要的......” 裴琰抽走了袖子。 他环顾殿内,走到一把圈椅前坐下,抬眸看着姜姝仪:“过来。” 姜姝仪不懂,但是顺从,走到裴琰面前,脸颊更红了:“嫔妾的规矩是刚入东宫时学的,如今早就忘了,怕是服侍不好陛下......” 裴琰脸上不悦:“怎么总忘,嬷嬷教你的忘,朕教你的也忘,你究竟能记住什么?” 这话带了几分训斥的意思,姜姝仪微怔,裴琰不等她反应过来,就道:“坐到朕腿上来,朕重新教你。” 姜姝仪就没来得及委屈,听话地坐到他的腿上,抱住他的脖颈。 裴琰教得姜姝仪摇摇欲坠,才抱着她去了床榻。 ...... 裴琰那些压抑下去的怒气在姜姝仪的眼泪中消融了。 他会温柔地哄她,也会怕她知难而退,选择循序渐进。 连着半个月,隔几日便教一回,或许是教的太温柔了,她偶尔还想欺师。 裴琰愿意纵容,早晚会罚回去。 他不再把姜姝仪当成独属于自己的人,她只是他的宠妃,该有的赏赐体面一样都不会少,但别的,也不会有。 可姜姝仪向来不懂事。 是日,裴琰因政务繁忙独宿乾清宫,已然入寝,却被外面凄厉的叫喊声惊醒。 他几乎立刻就分辨出是姜姝仪的声音,除了她,没人敢在乾清宫外哭喊“陛下”。 程守忠在这时进来,禀报:“姜贵嫔说被皇后娘娘欺负了,要求见陛下。” 皇后的性子裴琰清楚,躲是非还来不及,不可能欺负圣眷正浓的姜姝仪。 大概又是像在东宫时那样,因为斗些无关紧要的小气,就哭天抢地地闹着来求他做主。 裴琰此时却不会那般纵容她,淡声告诉程守忠不见。 程守忠出去不久,外面那个人就开始变本加厉了。 她哭喊着:“裴琰!裴琰!裴琰......” 一声又一声,不停歇地唤他名字。 裴琰觉得大概是自己这半个月太宠她了,以至于让她连规矩尊卑都忘了个一干二净。 睡是无法再睡,裴琰命令宫人点起灯烛,便起身往殿外去了。 雪夜,满地晶莹在月光和宫灯的投映下愈发明亮,站在那里的人也很显眼,脆弱伶仃,不堪一折。 裴琰站在玉阶上,面无表情地俯视着像是要哭昏过去的姜姝仪,心中想的是该如何责罚她。 姜姝仪看见他却是如同枯木逢甘露,陡然焕发出生机。 她哭着疾奔而来,一头扑进他怀中,凄伤大喊:“陛下!” 这时候知道唤陛下了。 裴琰还没来得及训斥,姜姝仪就抱着他开始哭诉:“皇后娘娘打嫔妾!” “她让臣妾在偏殿跪着抄女训,臣妾不听,她身边的姑姑就用戒尺打臣妾!臣妾好疼啊,手写的疼,膝盖跪的疼,身上被打的疼, 臣妾逃不了,只能看着窗外,期盼陛下会忽然出现,救臣妾离开,可陛下一直没来......” 裴琰看见她衣发不整,头上身上都沾了雪,脸颊通红,呼吸急促,不知是如何奔跑过来的,也不知摔着了几回。 姜姝仪像是忽然意识到他只穿了一件寝衣和单薄的外袍,赶紧从他怀中撤离,后退了一步,紧张地抽噎问他:“陛下怎么穿的这么单薄,臣妾身上都是雪,是不是冻着陛下了?陛下快回去喝碗姜汤吧!” 裴琰垂眸看着她,天这么冷,姜姝仪一路跑来定然是冻坏了,他故意多沉默了会儿,让姜姝仪多受了会儿冻, 才将她打横抱回内殿。 谁让她方才直呼帝王名姓,该罚。 姜姝仪像是雪地里打滚儿出来的,裴琰先让她洗干净。 去御池麻烦,裴琰便吩咐宫人抬水进来,内殿有地龙,洗着也不冷。 姜姝仪在他面前哭着解了衣衫,裴琰看见那一身伤痕后,眸色倏然冷了下去。 胳膊上,背上,全是戒尺打出的红肿印子。 裴琰闭了闭眼,头一次觉得戾气上涌。 待姜姝仪洗完,裴琰为她上了药,伤处碰到就疼,姜姝仪在他掌下哭个不停,他最生气时,都没舍得让她这么哭。 昭阳宫宫人护主不力,尤其是那个金珠,裴琰要责罚,姜姝仪却拦着。 不识好歹。 他眼看着她最亲近的婢女,最疼爱的妹妹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偏偏她当做宝。 那就该她自取其祸。 裴琰只做自己该做的,他下旨严厉申饬了皇后善妒失德,让程守忠当着六宫众人宣读,既辱了皇后的颜面,也是给众嫔妃敲个警钟,告诉她们如何折腾都无所谓,但如果波及姜姝仪,他便不会袖手旁观。 不仅如此,姜姝仪身上的疼也要还回去。 但就为了这件事责打皇后显然不是仁君所为,他下定杖毙那日对姜姝仪动手的宫女,让皇后在场观刑。 皇后不论是出于情分,还是出于不让其它心腹寒心,都必须要护着这个宫女。 果不其然,皇后为那宫女挡杖,而行刑的太监受了裴琰的命令,没有因此停下,在皇后受了十杖后才停手。 裴琰又在事后安插了汪顺做昭阳宫的总管太监,滴翠等人入昭阳宫服侍。 姜姝仪太笨了,总不能在看不到的地方,让她被人害死。 ------------ 第173章 番外:前世(五) 从那后没人敢对姜姝仪做什么了,顶多是嘴上斗几句。 姜姝仪从最开始次次如实告状,到后来变成了会添油加醋,装可怜惹他心疼。 甚至于做出一些蠢笨的陷害。 她找了三个同党,一会儿这个摔了,一会儿那个掉荷花池了,都赖到吴贵妃和薛淑妃等人的头上。 裴琰觉得如果她去夺嫡,凭着这些手段,能很好的死上八百回。 他只当看不出,横竖她是在为了他费心思。 裴琰登基的第二年冬,姜姝仪有孕了。 他说不出是喜还是不喜,宠爱一个妃子,就让她诞下皇嗣,自古以来历代帝王都是这么做的,他宠爱姜姝仪,当然也要这么做。 但对子嗣,裴琰委实提不起多少慈爱之心,他只会效仿父皇。 是皇子就严苛教导,期许其成大器,若是公主,那就交由母亲抚养,平常多多赏赐些首饰衣料即可。 不过姜姝仪很高兴,而且自有了身孕后,便开始百般黏着他。 裴琰从储君成为帝王,是少了如履薄冰,如临刀锋之感,但政务亦增添许多。 他不可能时时刻刻都陪伴着姜姝仪。 恰逢江南出了堤坝贪污的大案,裴琰连着两日召见工部刑部官员商议,自己饮食都不甚顾得上,便拒了姜姝仪的几次求见,怕她多心,又赏赐下不少首饰做安抚。 滴翠在第三日来乾清宫急禀。 “贵嫔每天望着乾清宫方向以泪洗面,觉得陛下几次拒见,是嫌弃她有孕无法侍奉,所以去另寻新欢了。今早太医诊过脉后,说贵嫔忧思郁结,若一直这样下去,于母体和胎儿都不好。” 裴琰扶额,万般无奈之下,只能召姜姝仪过来。 她有孕,裴琰不能训斥她,只好温声细语地讲道理,告诉她自己近来忙,不是不疼她了。 姜姝仪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抱着他哭泣了许久。 从那后,裴琰再忙也不曾拒绝姜姝仪的求见。 可姜姝仪见不着他哭,见着他了也哭。 她望着裴琰吧嗒吧嗒掉眼泪,裴琰问她哭什么,她竟说自己也不知道,就是想哭,还想要他哄。 裴琰的温和原本是真假参半,两个月下去,竟让她磨得果真半分脾气都没了。 直到第三个月的时候,薛淑妃对裴熠下了毒,诬陷是姜姝仪所为。 算是聪明的手段,裴熠是皇长子,而姜姝仪腹中男女未知,没人会觉得薛淑妃能傻到用亲生儿子冒险行陷害之事。 反过来,身怀有孕,恃宠而骄的姜姝仪倒是有一百个理由毒害宫里唯一的皇子。 姜姝仪那日正在莫名伤怀,对窗垂泪,裴琰已经哄累了,干脆先批折子,放任她自己哭会儿。 程守忠进来禀告了此事,姜姝仪一下子止住了哭。 她瞪大的泪眼中满是不可置信,气得脸都慢慢涨红了,而后腾地站起身,猛一拍桌案:“她胡说!本宫这几日都与陛下在一处,怎么分身去害大皇子!” 程守忠如实转述:“被抓住的宫人供述,是在半月前就受姜贵嫔指使了。” 裴琰就看见姜姝仪也顾不上哭了,生怕他相信,抹了把泪快步走过来,双手抓住他袖子,红着眼眶解释:“嫔妾做不出这种事的,陛下,嫔妾就算要害人,也不可能在有孕的时候,担惊受怕不利于养胎,陛下一定要信嫔妾!” 裴琰想,薛淑妃一定预料不到姜姝仪会这么解释。 他故意道:“所以你是真有害人的心思?” 姜姝仪意识到自己失言,吓得整个人一颤,赶紧跪了下去:“臣妾是有贼心没贼胆啊!臣妾说的害人,最多也就是诬陷她们,让陛下处置,怎么也不敢自己动手!” 裴琰觉得再问几句,她能把入东宫后做的所有坏事都招了。 他把姜姝仪扶起来,让她坐好:“不用跪,哪怕你真做了,朕这时候也不会罚你,等你平安诞下皇嗣,朕再和你算账。” 姜姝仪又急又气又委屈,东解释一句,西解释一句,把能想到可以自证清白的话都倒了出来。 中气十足,气势汹汹,哪里还有方才独坐垂泪的幽怨劲儿。 很好。 裴琰被折磨三个月,总算是找到法子治她了。 他没急着还姜姝仪清白,让太医号过脉,得知姜姝仪并没有被气得动胎气后,就温柔地告诉她:“朕当然信你,但朕一个人信也无用,你还是要想想怎么自证清白。” 姜姝仪有事做了。 她天天出去和同党密谋,然后把商议出来的可行之策告诉裴琰。 裴琰按她说的,彻查了薛淑妃的宫人,还有伺候大皇子的宫人,包括那毒药的来源。 当然是“一无所获”。 姜姝仪知道结果后急得要哭,裴琰觉得逗的差不多了,应该能消停些时候,这才出手。 他让程守忠去告诉淑妃,这件事会追查到底,若是宫里内官查不出真凶,就让刑部介入,定会还她和大皇子一个公道。 薛淑妃城府再深,终究是大家闺秀出身,听到刑部官员,立刻就畏惧了。 她连忙把那两个下药的宫人推出去顶罪,让他们招认是因为被淑妃责罚过,怀恨在心,所以才给大皇子下毒报复的,诬陷姜贵嫔也是为了保命。 案子了结,裴琰让程守忠去暗示告诫了淑妃。 裴熠是她的儿子,受了害要不要彻查她说了算,可若受害的是姜姝仪,在查出真凶前,绝无可能结案。 淑妃是聪明人,能领会到裴琰的意思,即便以后还不安分,要做什么,也不敢直接对姜姝仪下手。 姜姝仪经历了淑妃这一遭事后,倒是不再哭哭啼啼的伤春悲秋了。 她又焕发出斗志来。 据昭阳宫的眼线禀报,姜姝仪在和苗昭仪商议时,提议想要摔一跤诬陷淑妃,她如今怀着身孕,陛下心疼,定然能重罚淑妃,苗昭仪好不容易才劝服她放弃。 裴琰的心沉了下去。 等姜姝仪再来求见时,他把她训斥了一顿。 自然不能用这个理由,他只说姜姝仪最近不保重身子,不知道以皇嗣为重,若皇嗣有半分不安,就降罪她。 语气并不算严厉,可姜姝仪那种破碎不可置信的目光,让裴琰觉得自己说了多重的话。 他最终还是缓和了语气:“朕只是想告诉你,若受了什么委屈,大可以来找朕,不要苦了自己,你现在是双身子的人,经不起一点波折,明白吗。” 要害人就直接来找朕告状,不要以身涉险,明白吗。 姜姝仪也不知有没有领会到弦外之音,总归没再说什么,乖乖应下了。 但从这日起,她又没了斗志,蔫蔫的。 两日不见好,裴琰只得耐心问她,是不是还在为那日的事伤怀。 姜姝仪抬眸望着他,微微歪头,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声音也虚弱到像是要随风飘走:“陛下是不是看重嫔妾腹中的皇子,胜过嫔妾了......” 裴琰总算知道她在为什么伤心了。 他让姜姝仪伏在自己膝上,安抚地拍着她的后背:“朕不看重它,朕看重的是你,你因它呕吐不适,食不下咽时,朕想过堕了它。” 姜姝仪像是不太相信,哽咽着问:“那怎么没堕呢?” “因为太医说堕胎比生产对女子的损害还大,可能会有性命之忧。” 裴琰揉揉她的头,轻声:“生吧,朕陪着你生下它,之后就不会有了。” 姜姝仪没仔细听他的话,只顾着自己的伤心事:“那陛下要答应嫔妾,无论什么时候,嫔妾都比皇嗣重要!” 裴琰垂眸轻笑:“嗯。” ------------ 第174章 番外:前世(六) 姜姝仪月份渐大,不能再来回奔波,裴琰便每日去昭阳宫陪她。 裴琰很早便知道这一胎可能不太顺。 月份小的时候呕吐,五六个月的时候又开始看见什么都想吃,经太医提醒产妇饮食也不能太多后,裴琰有所约束,姜姝仪是瘦了回去,可胎儿却还是越长越大,比寻常同月妇人大一圈,夜里翻身都格外艰难。 临近生产,裴琰除了准备太医和接生嬷嬷外,还从民间寻了几个接生圣手,以备万一。 是难产。 胎儿大,且胎位不顺。 听着殿内姜姝仪的惨叫,看着宫人端出来的一盆盆血水,裴琰很久才反应过来,自己的手在微微发抖。 不知过了多久,玉珠出来了,跪在地上哭着道:“娘娘想见陛下,求陛下进殿去陪陪娘娘吧!” 金珠也追了出来,似是怨怪玉珠多事,斥责她:“产房污秽,陛下万金之躯如何能踏足?你快回去照看娘娘!” 裴琰在玉珠话音落时,便抬步进了殿内。 姜姝仪已经没力气了,额头上布满了细细密密的汗水,眼睛是通红的,喘气都会疼得皱眉。 裴琰在这一刻很想把她腹中那个东西烧成灰。 接生嬷嬷们也是忙得满头汗,此刻只能让姜姝仪歇歇,缓和力气。 裴琰在床边坐下,姜姝仪颤抖着伸出手,他握住。 “嫔妾不想生了......” 她声音已经哑了,只能带出些许哭腔来。 裴琰温声:“好,不生了。” 姜姝仪看看高高隆起的腹部,哭腔更浓,和以往的撒娇不同,带着悲意:“可它现在已经在嫔妾肚子里了......” 裴琰抬袖为她拭去眼角边的汗水和泪水:“不怕,太医说很快就出来了。” 姜姝仪稍稍受到鼓舞,又在接生嬷嬷的引导下用了会儿劲儿,可孩子还是没出来。 她力竭昏了过去。 太医和接生嬷嬷束手无策,民间选来的接生婆在偷偷嘀嘀咕咕,裴琰看见了,问她们在说什么。 接生婆又不敢说了。 姜姝仪命在旦夕,裴琰没闲心演仁君了,下令让程守忠将她们两个打死。 接生嬷嬷这才吓得说了实话,她们能正胎位,但有风险,不做最多拿不到赏,若做坏了,全家都要掉脑袋,所以不敢逞能。 裴琰问心腹王太医可不可行。 王太医回答的也很明了,尝试只是有风险,不尝试必定是一尸两命。 两个婆子奉旨去正胎位,好在一切顺利。 姜姝仪醒过来后,又要接着生。 天色已经暗下去了。 裴琰不能慌乱,他要安抚姜姝仪,姜姝仪若在此时绝望放弃,便只有死路一条了。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王太医擦了把汗,万般无奈的跪地禀告:“皇嗣已经在腹中停留太久了,微臣请问陛下,是要保娘娘,还是要保皇嗣,若保皇嗣,微臣等便不再顾及娘娘了。” 裴琰还没来得及动怒,姜姝仪已经吓得抓住了他的手。 她眼中满是恐慌,拼尽最后的力气,颤抖着声音哀求:“不要,陛下不要舍弃嫔妾,陛下说过嫔妾永远比皇嗣重要的,求求陛下别不要嫔妾......” 裴琰压下怒气,冷冷看着王太医:“朕只要姜贵嫔无恙。” 或许是这一遭激起了姜姝仪求生的欲望,她开始拼死用力。 终于在天彻底黑下时,婴儿的一声啼哭在殿内响起。 裴琰也在那一瞬脱了力。 * 是个皇子。 裴琰幼时读过郑伯克段于鄢,觉得姜姝仪受了这么大一场苦,应当是对这个孩子心存芥蒂,厌恶不已的。 然而姜姝仪却格外疼他。 明明有乳母,她却偏要亲喂,宁愿为此克制饮食。 明明她很爱吃甜软的糕点,麻辣鲜香的菜肴,可为了好好喂养,膳食连盐都不敢多放。 裴琰看在眼中,心里已经没有了怒气,只是平静。 本该如此的。 像武姜那样的女子是少数,大多还是像父皇的后妃那样,愿意对子女倾注一切的母亲。 他管不了那么多,也不想再管姜姝仪。 裴琰越级晋封她为妃位,亲自给皇子赐名为煜,做了一个帝王该对宠妃做的。 先前奉他命令研制香料的芳初和王太医在此时成功,琢磨出了能使女子不孕,且有强身健体之效的意和香。 裴琰给姜姝仪用了。 这不是一个帝王该对宠妃做的,但他想这么做,也就做了。 * 裴煜满月的时候,姜姝仪一母同胞的妹妹进宫来探望。 她们说了什么裴琰一清二楚,所以姜婉清离宫后,姜姝仪来求见时,裴琰对她的请求也是意料之中。 “臣妾的妹妹今年就及笄了,陛下见过几次的,还记得她吗?” 裴琰看着奏折,温声道:“不记得了。” 抬眸见姜姝仪错愕,他笑着道:“朕日理万机,实在记不住每一个嫔妃家中亲友都长什么模样,你提起她,是要做什么吗?” 姜姝仪攥了攥掌心,在他身旁跪坐下来,小心翼翼地试探:“过几个月就是陛下登基后的第一次选秀了,臣妾想让妹妹也参选,好不好呀?” 裴琰平心静气:“按规矩,她年纪到了,便会在待选之列。” 姜姝仪拉着他的衣袖晃晃,显然对这个回答不满意:“臣妾想让妹妹入选嘛,陛下,臣妾就这一个妹妹,舍不得她嫁人,只想与她同在一处......” 裴琰合起一本奏折,又拿起一本。 姜姝仪继续缠磨着央求他。 裴琰只是在想,若换做父皇,换做以往的每一代君主,对宠妃提出的这种要求会不会答应。 答案自然是会的。 他温和道:“好,都依你的。” 姜姝仪便高兴的不得了,一个劲儿地说:“陛下真好~” 裴琰已经发觉自己的心性好似与常人不同,譬如若别的君主被宠妃引荐妹妹,会开怀,会赞赏宠妃大度,可他却觉得心口有阴翳滋生。 不止于此,姜姝仪与苗昭仪等人走得过近时,他心中也会偶尔涌起同样的情绪。 这样很不对。 裴琰要改,要克制。 他这一生,该名垂青史,该做万世称颂的仁君。 沉湎于私情,何其荒唐。 * 裴煜五个月的时候,新秀入宫。 姜姝仪这段时日兴致勃勃地给妹妹布置宫室,挑选奴婢,裴琰看在眼中,知道自己该欣慰。 无论是宠妃顾不上再惹事,还是宠妃能与妹妹团圆,都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 令人高兴的事。 裴琰开始把心放在前朝上,温寰是父皇给他留下最大的隐患,他要将之除去。 ------------ 第175章 番外:前世(七) 裴琰顾不上姜姝仪,姜姝仪同样也顾不上裴琰。 她忙着和妹妹儿子其乐融融,再次出现在他眼前,是被列为毒害钱贵人的嫌犯。 裴琰知道,是钱贵人对她不善在先的。 姜姝仪很害怕,大约是第一次做这种事,眼睫不停的颤抖,攥着的手指节发白,和之前被淑妃诬陷时两模两样。 裴琰才除去温寰这个毒瘤,心情还算不错,便逗了逗她。 “上次淑妃冤枉你,朕说让刑部介入,事情便真相大白了,不如这次也召刑部入宫,如何?” 姜姝仪顿时惊慌失措地跪在地上,努力做出一副贤妃劝谏模样:“陛下怎能让外臣入内宫啊!臣妾等都是陛下的妃妾,闹出这种事本就不光彩,若再让刑部的大人们审问,臣妾就无颜苟活了!” 裴琰看着她,良久,别开了视线。 她是什么时候开始,变成用这副口吻和他说话的呢。 若放在之前,她大概会撒个娇,裴琰若应允还罢了,若还不应允,她便会装可怜,委屈巴巴地哭着缠磨到他妥协。 裴琰微微转头,望着窗外枝头上跳跃的雀鸟,忽问起了别的话:“朕近来有闲暇,你还要跟着朕读书吗?” 姜姝仪有些疑惑他为何把话题转的这么猝不及防,但也不敢不回答,垂头道:“陛下恕罪,臣妾已经是孩子的母亲了,若还被陛下教着,实在有些不成体统,臣妾一介深宫妇人,之前学的已经足用,以后就不劳烦陛下了。” 读不读书的话,裴琰在姜姝仪出月后就问过一次,那时她也是类似的回答,只不过是在他怀里,眼望着案上书卷,语气不舍又别扭。 而如今,她却是跪在地上,态度恭敬警醒,言辞字斟句酌。 裴琰真切的意识到,姜姝仪长大了。 不再是东宫那个拉着自己袖子哭哭啼啼的小姑娘,也不再是初登基时,抱着书卷来找他请教的姜贵嫔,而是皇子的母亲,是能和皇后分庭抗礼的姜妃。 他没说什么,只垂眸温声道:“你回去吧,钱贵人并非善类,人死便罢了,这件事在朕这里永不复言。” * 除了召幸,或是宫里出了什么事,姜姝仪没有再主动出现在他面前过。 裴琰闲暇时,会看昭阳宫那些眼线传来的奏报。 在妹妹的撺掇下,姜姝仪逐渐开始敌对后宫中的每一个人,每日胆战心惊,恨这个恨那个,有时夜半惊醒,会嚷嚷着是不是有人害她的煜儿了。 她有些疯魔了。 裴琰在管与不管之间犹豫许久,最终还是召了姜姝仪过来。 姜姝仪见到他,规规矩矩地行了礼后,就扑上前紧紧抱住他的腰。 裴琰有一瞬心神恍惚。 直到她哼哼唧唧地央求:“妹妹都入宫这么久了,陛下怎么还没召幸她?如今许多人都笑话她呢,陛下今夜翻她的牌子好不好?” 裴琰面色一点点淡了下来。 他没有说的必要了。 正如当初姜姝仪会在妹妹的撒娇下选择舍弃他,如今在妹妹和他之间,选择的也是妹妹。 自作便该自受,裴琰何必多管闲事。 他只道不喜她妹妹,姜姝仪再劝,他就沉下脸。 姜姝仪有时候还是能看懂眼色的,没敢再提。 * 斗转星移,光阴似箭。 五年内,钱贵人身死,谨嫔在冷宫自尽,吴贵妃和淑妃被打压得抬不起头。 后宫中姜姝仪称霸,没人敢不顺着她的心意行事。 姜姝仪不满足,宠爱够了,她还想要升位分。 每次侍寝时明示暗示,裴琰都当听不懂。 他已经够纵容她了,若再让她头顶无人,她只怕会把自己的后宫当成她的后宫,如鱼得水,一次都不必来乾清宫讨好了。 姜姝仪在他这儿行不通,回去被妹妹一撺掇,觉得是因为薛淑妃和吴贵妃占了位置,宫中高位妃太多,把她们除掉自己就能晋封上去了。 她继续开始作死。 这次招数新颖,四人商议过后,决定要用苦肉计。 苦的自然是姜姝仪的肉。 柔嫔的父亲在刑部当差时见过一种药,类似假死药,服用后能让人吐血并短暂昏迷,苗昭仪说若姜姝仪服用此药诬陷薛淑妃,定能将其除掉。 姜姝仪同意了。 傻子。 裴琰从没觉得自己为师这么失败过。 她难道看不出,自冯美人死后,苗昭仪对她就没有之前那么忠心了吗。 以苗昭仪的心机城府,轻易就能看出姜婉清的绵里藏针,她只装不知道,自愿为刀去害人,只是在为冯美人报仇罢了。 那药物既然能让人吐血昏迷,就会伤身,她那么怕死怕疼的人,如今却这般不爱惜自己的身子。 裴琰冷眼旁观她闹了这么久,头一次插手干预。 他把苗昭仪召了过来,让她跪在乾清宫殿门外思过。 苗昭仪是个聪慧之人,很快就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干脆利落地认了罪。 裴琰晾着她跪了整整三个时辰,才让程守忠送出去一包药。 那是父皇曾在病重时用过的,能让人吐出淤堵于心的积血,而后会昏迷三日,但醒来后身子能轻快很多。 苗昭仪领会了他的意思,回去便将这药奉给了姜姝仪。 姜姝仪在第二天喝了药,打扮得花枝招展来乾清宫求见。 裴琰知她要干什么,同时唤了王院判来请平安脉。 姜姝仪身着姹紫嫣红的绫罗,金簪玉珥,项上还有八宝璎珞圈,像个锦绣裹着的磨喝乐,任旁人摆弄。 她笑着屈膝:“臣妾给陛下请安。” 裴琰让她免礼:“你来的正好,王太医刚好来给朕请平安脉,也让他给你请了。” 姜姝仪立刻吓得色变。 她才服了药,准备在裴琰面前吐血的,哪儿敢让太医号脉。 “不用了不用了!臣妾昨日才让太医请过,身子无恙!” 裴琰笑了笑,不紧不慢摩挲着杯盏:“万一昨日未病,今日就病了呢?” 姜姝仪急得没法子,似是灵机一动,向裴琰走来。 裴琰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姜姝仪深吸了口气,直接坐到了他怀中,搂着他的脖颈,扬起莹白的脸,眸光颤颤地说:“臣妾想陛下了......” 裴琰半分不信。 姜姝仪又把头埋在他胸口,边蹭边哼咛:“真的好想陛下呀,陛下让他们退下好不好?” 裴琰捏起她的下颌,意味不明地和她对视了良久,看到她发慌,才让王太医和宫人们退下。 他抱起姜姝仪,兴起将她放在堆满奏折的御案上,按倒后想起过会儿要吐血,又松开手。 “自己把奏折收拾到别的地方去,一会儿若弄污了,朕唯你是问。” 姜姝仪的脸上立刻飞了两抹红云,一直红到珍珠似的耳垂。 她低着头羞窘地把奏折搬去了旁边的椅子上,然后自觉在御案上坐下,眸光盈盈地望来。 裴琰把她重新按了下去。 ------------ 第176章 番外:前世(八) 姜姝仪那口血吐的很不是时候。 裴琰被迫冷静下来,看着自己衣袍上的血污,神色有些不好。 他又看向想要做戏,表现出一脸震惊的姜姝仪,伸手捂住她的眼。 赶紧昏过去吧。 姜姝仪很争气,在他捂眼前就昏了过去。 裴琰传了本就没有离开的王院判进来,号过脉确认无事后,叫了沐浴用的水。 把姜姝仪扔进去洗干净,再捞起来擦干 ,才放到他的床榻上。 裴琰遂了姜姝仪的心思,以谋害嫔妃的罪名,将薛淑妃废黜位分,打入冷宫。 他和昏迷的姜姝仪共寝了两日,也拿她当磨喝乐摆弄,脱下那些簪钗绮罗,换上素净的寝裙,看着顺眼了许多。 等药效将过,姜姝仪醒来之前,裴琰一顶软轿把她送回了昭阳宫。 他不想见她虚情假意的模样。 * 吴贵妃也在不久后身死。 当日刁难冯依月的所有人都死了,苗望舒亦随之自尽,柔嫔开始向佛,求姜姝仪应允了她清修。 姜姝仪彻底孤立无援,成了妹妹的傀儡。 姜婉清开始试图离间姐姐与陛下。 裴琰清楚的知道她们之间的每一次对话。 姜婉清开始只是试探,后来直言帝王薄幸,不如为裴煜拉拢势力,早日扶持他登基的好。 姜姝仪不太高兴地反驳,说陛下并不薄幸,这么多年独宠她,她要什么他都应允,就算她做错了事,也从来不发脾气,是世上最好的男子。 裴琰心里稍稍宽慰了些。 还不算无药可救。 姜婉清并没有死心,在几日后竟提出要拉拢前朝大臣,弑君推裴煜上位。 那是姜姝仪第一次对妹妹发火。 她打了姜婉清一巴掌,气得语无伦次,最后掉着眼泪颤声说:“你,你知不知道,陛下在我心中就像姨娘,就像兄长和父亲,也像煜儿,他和你一样,是我......是我的血肉至亲!” 很是胡言乱语。 但裴琰当夜又召幸了她,温柔地抚慰她,嘉赏她。 这一年裴煜六岁。 这件事不久,裴煜便因为功课之事和姜姝仪大吵了一架。 吵到气头上,裴煜跺着脚愤怒嘶吼:“姜姝仪,我讨厌你!为什么都是一母同胞,姨母那么温柔善良,随和开明,你却恶毒跋扈,总对我管东管西!我恨你,我不想要你做母妃,我宁可托生到姨母肚子里去!” 姜姝仪呆愣住了,待反应过来儿子对自己说了什么,颤抖着手慢慢捂住耳朵,蹲下去崩溃地哭了。 裴煜自然不会因母亲的眼泪心软,他只觉得做作,心里也更加烦躁。 “哭什么哭?姜姝仪,我不是父皇,不会被你这种伎俩诓骗,我长大后要是有你这种妃妾,一定赐死她!” 姜婉清假模假样地拦着裴煜,丝毫没有管浑身颤抖的姐姐。 彼时裴琰忙于政务,等闲暇翻看昭阳宫递来的记录时,已经过去了三天。 宫人禀报,这三天姜姝仪几乎是滴水未进,只在玉珠的跪劝下喝了碗薄粥。 裴琰闭了闭眼,先拟旨,晋封姜姝仪为贵妃,并送了两道御膳过去,让程守忠看着她吃下,而后召来了裴煜。 裴煜看见他倒是乖乖顺顺的,别说直呼其名了,连抬头都不敢。 他脸上丝毫没有愧疚,只是有一些忽然被召见的不安。 裴琰高坐在御座上,睥睨着他,淡淡命令:“过来。” 裴煜不明所以,但面对威严的父皇,他是不敢忤逆的,疑惑地觑了眼父皇,小心翼翼走上前。 裴琰又道:“跪下。” 裴煜脑子没有完全随姜姝仪,还是有几分小聪明的,感觉出不对劲儿,开始有些害怕了。 他左右瞟了瞟,大概是想让跟着的宫人去向母妃报信,可和裴琰离得太近了,瞟来瞟去都是父皇的龙袍。 裴琰也没催促他,只等他自己绝望,畏缩地跪下,才站起身。 “你母妃病了。” 父皇一句话,裴煜就明白了怎么回事。 母妃告状了! 他满脸都写着这个意思,甚至有恨意在眼中明晃晃闪过,裴琰视线冷冷下移,对着他的胸口,抬腿便是一脚。 这一脚没有收力,裴煜才六岁,被踢的从台上滚到了御阶下,头磕了好几下,响声吓得满殿宫人大气都不敢喘。 惊变来的太快,裴煜滚到殿内,连疼和哭都顾不上,只满眼惊恐地看着父皇朝自己走近。 他想爬走,裴琰踩住他的腿,语气平和:“你那日是如何冒犯你母妃的,告诉父皇。” 裴煜终于反应过来疼了,惨叫着哭嚎。 裴琰:“哭什么哭,裴煜,朕不是你母妃,不会为你这些伎俩心软。” 裴煜意识到这是自己对母妃说过的话。 他开始认错了,痛哭流涕地说不该对母妃出言不逊,以后会改...... “以后是以后。”裴琰松开踩着他的脚,对程守忠下令:“传朕旨意,二皇子悖逆不孝,拉出去,重笞五十。” 裴煜大哭着求饶,又喊母妃,但这里没有他的母妃,最终还是被宫人拉了出去挨打。 先是磕着了骨头,又被打烂了臀腿,他受完罚后,只能趴在床榻上让太医医治。 等他上过药,裴琰走到床边坐下,摸着他后脑的磕伤,不紧不慢道:“朕下令责你的事,你可以告诉你母妃,但朕踹你的事,就不用说了,明白吗?” 裴煜疼得倒吸凉气,哭着连连答应。 裴琰让他养两日伤再去请罪,免得姜姝仪心疼。 当夜,裴琰去了昭阳宫。 姜姝仪还在郁郁寡欢。 裴琰抱着她,垂眸问:“裴煜与你就这么重要?他都说了这样的话,你还要为他伤心?” 姜姝仪落着泪摇头:“陛下不知道,臣妾的亲缘本就浅薄,幼时只有姨娘,等有了妹妹,臣妾觉得热闹了些,姨娘却走了,臣妾又只有妹妹......” 她缩在裴琰怀中,满脸都是泪水:“后来嫁入东宫, 臣妾以为以后会只有陛下,可不曾想过,还能和妹妹一起,还有煜儿,臣妾有三个至亲了,陛下,臣妾这辈子都没有同时拥有过这么多亲人,可,可或许是命中注定,臣妾终究还是不得圆满......” 裴琰垂眸,轻轻捏了捏她沾着泪水的脸。 她确实是亲缘单薄,如今疼她的,也不过自己一个人罢了。 ------------ 第177章 番外:前世(九) 裴煜能下地后,就被勒令来向母妃请罪。 他和姜婉清痛哭一通,互相争着认错,姜姝仪很快就心软了。 姜婉清又私下向姐姐抱怨:“陛下罚的太重了,虎毒尚且不食子,竟然能因为几句无忌童言把亲儿子打成这样,果真最是无情帝王家。” 姜姝仪心疼儿子,但也不觉得裴琰有什么错,他是为自己出气,谁怪他狠,自己都不能怪他狠。 姜婉清再一次挑拨不成,只能笑着另起别的话头:“煜儿还小,不懂事,有时候说话不经心了些,姐姐可千万别往心里去,等煜儿长大做了太子,站在高位上再回头看时,就知道姐姐的一片苦心了。” 姜姝仪被那个可能的,母慈子孝的场景吸引了。 她开始拭去眼泪,忍住悲伤,把精力都投注在为儿子夺嫡上。 * 裴煜因为被裴琰责罚,没敢再对姜姝仪不敬,甚至装起了孝顺,早晚请安,看到御花园开了花也会折给母妃。 姜姝仪备受感动,在侍寝时向裴琰夸赞儿子长大了,懂事了。 裴琰敷衍地“嗯”了声,她就又开始旁敲侧击,说裴煜的性子好,对皇兄友善,对父皇母妃孝顺,虽然以前顽皮了些,但顽皮的孩子聪明,以后沉稳了定然堪当大用。 喋喋不休,明明看着他,眼中却只有那个差点害死她的儿子。 裴琰发觉了,好像只有让她在所谓的至亲那里受挫,她才能来乖乖依赖自己。 他没说什么,不给姜姝仪希望,也不让她绝望,似乎对立太子之事还多有诸多顾虑。 于是姜姝仪又将小心思重新放回了他身上。 她变着法子,百般对裴琰撒娇痴缠,然后吹枕边风:“听说大皇子品性不佳 ,伺候他的宫人常常偷偷流泪,似乎是被欺负了呢。” 裴琰做出冷淡的面色:“果真有此事?” 姜姝仪就来了兴致,开始编造更多。 欺负弟弟,折辱宫人,还曾对父皇语出怨怼,甚至说梦话想要谋反。 总归按她所说,裴琰就该直接打死裴熠这个逆子,不然逆子明天就要造反了。 他一副听进去,心情不好的样子。 姜姝仪就又抱着他轻蹭:“陛下别气坏了身子,臣妾心疼......” 裴琰觉得她半分都不心疼,气自己的就是她。 姜婉清已经在着手整理搜罗姜姝仪这些年的罪证了。 裴琰心里一清二楚,甚至推波助澜,暗中将人证送到她面前。 转眼裴煜就八岁了。 姜姝仪在这两年里疯魔般为裴煜夺嫡铺路,和大皇子明争暗斗已是家常便饭了,她对后宫嫔妃的一切也是杯弓蛇影。 只因一个常在觉得年岁已长,熬在深宫没有出路,对裴琰起了心思,在宫宴上献舞时做出引诱之举,她便又怒又惧,回宫就要吃毒药嫁祸给这个常在,永绝后患。 裴琰没那么多能治病的假死药给她吃,授意太医院那边不许给任何药物后,连着召幸了她几日,明示她绝对不会宠幸旁人,姜姝仪才放弃了这个计划。 姜婉清那边终于准备下手了,裴琰已等得不耐。 已有的罪证她犹嫌不够,恐姐姐有翻身之机,所以干脆让姐姐再犯下个满朝官员都不会袖手旁观的重罪——谋杀皇嗣。 姜婉清鼓动姜姝仪,说陛下只有两个儿子,迟迟不立储定然是在犹豫挑选,只要毒杀了大皇子,陛下只剩下一个儿子,还有什么选择的余地? 因为看到了夺嫡的希望,又迟迟没从裴琰口中得个准话,姜姝仪也正焦虑着。 她明白这时候已经没有退路,不止是储位的问题,大皇子被她敌对这么久,只要有上位的那一日,自己,妹妹,还有煜儿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在又一次试探裴琰未果后,姜姝仪决定下手。 那日是皇后生辰宴,几位王妃和公主,以及品阶高的诰命夫人都入宫了。 两个皇嗣自然也都在。 姜姝仪紧张地看着裴熠。 他面前那碟糕点里有剧毒,吃下去就会立时毙命。 她就是明着下毒,不怕被查出来,若裴琰事后要杀她,那就杀吧。 姜姝仪这几年过得越发提心吊胆,如履薄冰,不知从何时开始,竟觉得死了也是一种解脱。 只要裴琰妹妹,还有儿子都安好...... 裴熠在拿起糕点时,姜婉清忽然扑过去,打掉了那块白玉糕。 在姜姝仪及众人愕然的视线下,姜婉清在大殿中央跪下,含泪看了姐姐一眼,向上叩首:“皇后娘娘明鉴,妾身实在是受不了良心的煎熬,无法眼睁睁看着姐姐执迷不悟,继续残害大皇子了!” 满殿皆惊,鸦雀无声。 皇后试图压下事情,姜婉清却是早有准备,哭着一股脑把姜姝仪残害嫔妃,祸乱后宫,还意图杀害大皇子的事宣之于众,又说人证物证皆在,求皇后娘娘秉公处置,她身为妹妹,没有劝谏住姐姐,愿意同罪。 姜姝仪那一刻都不是愤怒,而是茫然。 这是......这是她的妹妹吗? 她脑中昏昏沉沉的,像是醉了酒,又像是患了重病,神思不甚清醒。 直到裴煜也站了出来,走到姜婉清身边,面朝皇后跪下:“母后,姨母所言句句属实,儿臣可以作证。” 姜姝仪觉得周遭的一切都寂静了。 她看着义正言辞的儿子,想起殿内还摆着他上个月送来,已经干枯了的花,荒唐地笑了声。 裴煜因这声笑看向了她,眼中毫无心虚,只有厌恶。 他义正言辞地说皇兄对他一直很好,是她总意图离间他们兄弟,这么多年祸乱后宫不够,如今还要插手前朝,不配居贵妃之位。 姜姝仪只觉得手脚发抖,什么都顾不上了,拂落案上一片杯盏,绝望怒吼:“母妃做这些不都是为了你吗!” 此言一出,算是当着参宴宗亲的面承认了,事情再无转圜的余地。 她看到姜婉清用袖子擦眼泪时,嘴角泛起一丝得逞的冷笑。 裴煜还在和她对峙,说她给的根本不是他想要的。 姜姝仪只觉得气血倒流,眼前发黑,在玉珠的惊呼声中晕了过去。 * 这一切,裴琰都在殿门外旁观着。 直到看见姜姝仪晕倒,他才大步走进去,越过战战兢兢跪地请安的众人,走到姜姝仪身边,把她打横抱了起来。 姜姝仪脸色很难看。 即便昏迷着,紧蹙的眼角眉梢还是布满了愁苦哀凄。 裴琰不知她有什么苦的。 他什么都赏赐她了,什么都纵着她了,她非要自找苦吃。 不过没关系,从今以后,她便只有他了。 ------------ 第178章 番外:前世(十) 裴琰下旨废黜了姜姝仪的贵妃位分,将她幽禁昭阳宫。 至于裴煜,裴琰在参宴众人离开后,夸赞了他的大义灭亲,但以子告母是为不孝, 应当受重罚,想必他如此正直,该是会心甘情愿的领受。 裴煜害怕了,他不想挨打,颤颤巍巍地求父皇饶恕。 裴琰失望地看着他:“你指责你母妃时不是振振有词吗?怎么轮到自己,就不能做堂堂正正的君子了?” 裴煜浑身战栗,像是想鼓起勇气,但又实在畏惧,最终还是哭着道:“儿臣错了!儿臣知错了......” 裴琰笑了:“你只有这次没做错。” 不等裴煜明白过来什么,他就下令宫人把裴煜拖出去责打。 还有姜婉清,也要物尽其用。 裴琰口谕,既然姜贵人已经自认了包庇之罪,又有悔过之心,愿意与姐姐同担罪责,那就从轻处罚,只降为答应,减衣缩食,每日在佛前替姐姐为枉死之人诵经赎罪。 姜姝仪这几年把后宫众人欺压了个遍,她倒台被幽禁,后宫难免有余怒。 正好留姜婉清平息众怒。 * 裴琰处理完这些事,昭阳宫有人来禀报,姜姝仪已经醒了。 他不急着见她,等批阅完奏折,天色彻底暗下,才去了昭阳宫。 姜姝仪坐在外殿的贵妃榻上。 她满头乌浓柔顺的青丝披散着,眸光有些呆滞,怔怔看着窗外。 听到宫人的请安声,也只是微微动了一下身子,最终还是泄了力,不愿回头看裴琰一眼。 裴琰不在意,山不来就他,他便去就山。 待走到姜姝仪面前,裴琰轻轻捏起她的下颌,逼着她和自己对视,平静地唤着她的名字问:“姜姝仪,你还记不记得,在生下裴煜之前是怎么活着的?” 姜姝仪不知想到了什么,眼中逐渐蓄起晶莹,滚烫的眼泪顺着脸颊滑落,沾湿了他的掌心。 裴琰看她发髻虽散了,身上还穿着参宴的华服,便温声问:“怎么不更衣?这衣裳虽看着华美,但料子不好,一直穿着不舒服。” 姜姝仪不理他,只是呆呆地落泪。 好像是他招惹的她似的。 裴琰很有耐心:“朕帮你吧。” 他伸手解开她腰上的宫绦束带,放在手边,再让姜姝仪站起来,把外面的锦绣华服从肩头一点点剥落,滑到地上。 姜姝仪不说话,但听话,泥塑的小人儿一般随便他摆弄。 裴琰把她剥得只剩一件里衣,察觉出她有些冷了,便等着她开口。 可姜姝仪这时候宁可冷着也不说话,只是瑟缩着肩膀,无声落泪,哭得他心疼。 裴琰只得叹了口气,把她抱入怀中,用自己本就不怎么温热的身躯暖她。 * 姜姝仪就这么呆傻了五天,裴琰每日都会来陪她。 她一开始根本不理人,后来会看看他,然后像是想起了什么伤心事,掉会儿眼泪,等裴琰问,她又别开脸不说话。 等到第五日,她主动抓住了裴琰的袖子。 裴琰垂下温柔的眸光:“怎么了?” 原以为姜姝仪还是不会回答,她这次却看着别处轻声问:“陛下明日还会来吗......” 裴琰笑了声。 他故意道:“明日再说吧,已经五日了,哪有帝王日日陪着罪妃的。” 姜姝仪就松了手,然后开始落泪,压抑着没出声,只有喉间偶尔溢出一两声哭音。 裴琰任由她哭,已经习惯了,她觉得哭就能换来自己的心软,就能让自己去哄她,主动答应明日还会来。 他自然心软,但也要趁此机会带着姜姝仪往前走一步。 “要朕明日来也可以,但朕不可能只是陪着你了,朕会要你侍奉,你现在能吗?” 姜姝仪泪水一顿。 她已经不是初入东宫时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了,自然明白裴琰说的侍奉是什么。 “臣妾都是戴罪之身了,怎么还能侍君?” 她难过兮兮的,裴琰摩挲着她湿润的眼角,语气微淡:“先改了这个毛病,以后若再对朕说官话,朕就罚你。” 姜姝仪歪了歪头:“这是官话吗?陛下方才不也说臣妾是罪妃?要臣妾侍奉?” 裴琰顿了顿,最终选择不讲道理,捏了捏她的脸:“朕说什么就是什么,不许犟嘴。” 姜姝仪垂眸“哦”了声。 * 裴琰从这日起,把陪伴姜姝仪的时间从白日改到了夜晚。 她身上终于有些活人气儿了,不再是无声落泪,而是哭着要求他不要,哭累了,白日就没精力继续哭,开始想做点别的。 在裴琰再次来的时候,姜姝仪抱住他,埋脸在他腰间,闷声道:“臣妾白日无聊,又不能出去,像在坐牢。” 裴琰摸着她的发顶,没告诉她眼下确实是在坐牢,轻笑:“白日也想要朕陪你?” 姜姝仪摇了摇头:“知道陛下政务繁忙,臣妾不敢搅扰,陛下给臣妾置办些有趣的小玩意儿吧,臣妾白日和玉珠她们玩儿着解闷,等陛下入夜来陪臣妾。” 裴琰笑意浅了。 金珠早在姜姝仪被揭发罪行那日,就求着要去伺候裴煜,裴琰顺手处置了她,对姜姝仪说金珠出宫嫁人去了。 玉珠对姜姝仪倒一直忠心,裴琰便让她继续伺候姜姝仪,只是如今看来,却有些碍事了。 他让程守忠去威胁玉珠,这几日就向姜姝仪自请出宫嫁人,会得到丰厚的赏赐,若不然,金珠就是下场。 玉珠识时务,很快就向姜姝仪提了要出宫的事。 那夜裴琰去昭阳宫时,被姜姝仪扑了个满怀,紧紧抱住。 她声音轻轻的,隐隐有一丝哭腔:“玉珠也要嫁人了,陛下,臣妾以后只有你了......” 裴琰弯唇,托住她往下坠的身躯,语气温柔:“朕会一直陪着你。” 从这日起,姜姝仪愈发依赖裴琰。 裴琰白日也会在昭阳宫处置政务,若忙,就让她枕着自己的腿,安安静静地陪着,若不忙,就捡起从前的功课,继续教姜姝仪读书,偶尔也带着她画画。 这么过了两个月,姜姝仪忽有一日向他试探问起:“臣妾被幽禁后,妹妹和煜儿怎么样了?” 裴琰瞬间冷下了脸。 姜姝仪立刻意识到说错话了,紧张却又不知如何补救,或是她根本不知道错在何处。 裴琰一天没理她。 姜姝仪捧着书小心翼翼地向他询问不解之处,裴琰只当没听见,她扯他袖子,裴琰抽走,就连用膳时,姜姝仪夹给他的菜肴他都一口未动。 等到入夜,姜姝仪急哭了,生怕他离开不陪自己,干脆堵着门口冲他掉眼泪。 裴琰终于正眼看她了。 “知道错了吗?” 姜姝仪知道裴琰为那句话生气,但却不知道为什么,哽咽着问:“臣妾错哪儿了,陛下就不能明示吗......” 裴琰也知道让姜姝仪放下那所谓的“至亲”不是一朝一夕之功,但不妨碍他气怒。 他罚了姜姝仪,告诫她以后不许再提那两个人,否则罚得更狠。 姜姝仪委屈地踢了他一脚,不等裴琰再做什么,就含泪昏睡了过去。 ------------ 第179章 番外:前世(十一) 翌日姜姝仪睡醒时,裴琰已经消了气,亲自给她喂粥食。 姜姝仪不喝,低垂下眼睫:“陛下又不管臣妾的死活,干脆饿死臣妾算了。” 裴琰到底是心疼她,昨夜太凶了,以至于她梦中还在喃喃着不要,便耐心讲道理:“是你先气朕的。” 姜姝仪满眼冤枉地看他。 “你之所以能在这里跟朕耍脾气,是朕舍了明君之名护你,你不知道,如今外面已经盛传你是祸国殃民的妖妃,要朕处死你。” 裴琰将粥碗递给宫人,看着被吓呆的姜姝仪,无奈地叹了口气:“为了逼迫朕,谨嫔之父在宫门外自尽,武将因此群情激奋,薛淑妃的祖父是三朝元老,虽亡故却门生满天下,文官们也对你恨之入骨,朕每日要压下多少封折子,你想不想看看。” 姜姝仪彻底被吓破了胆,跪坐着挪到裴琰身边,紧紧抱住他,颤抖着声音试探:“陛下不会不要臣妾吧......” 裴琰没抱她,语气淡淡:“朕不会不要你,可朕顶了天下骂名护着你,你却还惦记着害你的罪魁祸首,让朕有些生气。” 姜姝仪吓得连连摇头:“不惦记了!臣妾以后都不会再提他们!” 裴琰便没忍心再吓唬她。 可姜姝仪说话向来不做数,她偶尔还是会念起裴煜。 不敢跟裴琰说,便向宫人打听外面怎么样了。 裴琰知道了,就重罚她。 姜姝仪哭着说不敢了,裴琰也不再心软:“你说的话几次做数?当初你怀着身孕,央求朕不要把皇嗣看的比你重,朕答应了,这些年也做到了,可你呢?” 姜姝仪根本没办法回答他的话。 裴琰也不需要她回答,教训后才让她认错。 姜姝仪哭得嗓子都沙哑了,又向他装可怜:“陛下不知道,臣妾至亲很少……” “用过一次了。” 裴琰不客气地打断:“朕就是你的至亲,也不会背叛你,你现在不用自怜,只需好好跟朕认错,若再拿这种说过千百遍的理由搪塞,朕就把你锁起来罚。” 姜姝仪呜咽一声,往他怀里钻:“不说了不说了,臣妾知错……” 裴琰面色稍缓,但仍然是教训的语气:“朕不知道,血亲就这么重要吗?你妹妹与你一母同胞,相依为命长大就罢了,裴煜是个什么东西,他比朕还晚四年,你竟把他看得看的比朕重,狼心狗肺。” 姜姝仪闻言轻轻啜泣:“陛下不知道,臣妾是觉得对不起他......” 裴琰冷笑:“你对不起朕。” 姜姝仪全当没听见,继续发泄自己的难过:“姨娘疼爱臣妾和妹妹,疼爱到要让她拿命换我们安好,她都会毫不犹豫的答应,可同为母亲,臣妾却在孩儿未出生前,就因为怕死,让陛下保臣妾,不要他了......” 裴琰知道她说的是难产之事。 这种事很难讲通道理,姜姝仪若足够珍视自身,就不会为此伤心,可她没有那么珍惜自身,在她心里,至亲要比自身重的多,可她又胆小怕疼怕死,事到临头没有舍命的勇气,所以才矛盾的把自己逼上了绝路。 裴琰讲道理是劝不通的,就哄骗她:“你知道父母为什么爱子女吗?” 姜姝仪疑惑抬头。 裴琰一本正经:“因为这是圣人先贤定下的规矩,他们要母慈子孝,兄友弟恭,一代代人都是这么学起来的,逐渐成了天性。” 姜姝仪很信裴琰。 哪怕他说太阳是从西边升起来的的,东边升起的这个原本是月亮,被以讹传讹成为太阳,她也信。 “你知道圣人还说过什么吗?” 姜姝仪再次疑惑。 裴琰:“圣人还说父要子死,子不得不死,母令子亡,子不得不亡。” 姜姝仪点头:“这句话臣妾听说过!” 裴琰面上做出欣慰之色:“所以按道理,当初生产时你要裴煜死,朕也让裴煜死,他就该当场死去,活下来已是犯了不孝之罪,你即便不疼他,恨他,圣人也不会怪你。” 姜姝仪听得破涕为笑了。 “陛下也会胡说八道呀。” 裴琰捏她两下,惹得她惊呼,才板着脸道:“朕与你说的都是正理,你不要嬉笑。” 姜姝仪当时是没听进去的。 但后来好像越想越觉得有道理,慢慢的就再也不提裴煜了。 她开始更加离不得裴琰。 裴琰但凡下朝晚一会儿,她就食不下咽,若因宫宴半天不回来,她就会哭得谁都劝不住。 裴琰只能尽力避免这些事。 但身为帝王,总难免有事务缠身的时候。 姜姝仪被幽禁的第二年,裴琰去京郊大营巡视,恰逢天降暴雨,暂时无法回宫,只能留宿在军营。 裴琰当夜心中便不安。 等翌日回宫后,他连朝都没上,就直奔昭阳宫。 竟然没有喧闹声。 裴琰走进寝殿,看姜姝仪正在榻上闭目安睡。 宫人小声禀报,说姜姝仪昨夜哭了一夜,但早上倒忽然正常了,用了膳后就让她们退下,去补眠了。 裴琰紧绷的心弦松了下来,正要出去上朝,为她掖被衾时却不经意看见被枕下压着的半截什么东西。 他皱眉去拿,碰到便是心中一凉,待取出来,被匕首的白光晃了眼后,更是瞬间如坠冰窟。 “姜姝仪!” 他惶然到极致,竟然双手发抖,甚至没办法抬起来,去掀开姜姝仪身上的被衾。 是宫人察觉出不对,赶紧上前查看娘娘怎么了。 姜姝仪割了腕。 割得倒是不深,流出了一小滩血后伤口就凝固了,但不知为何昏迷不醒,等太医过来,准备号脉,她才睁开了眼。 姜姝仪茫然地看着裴琰:“臣妾死了吗?” 裴琰恨不得按着她打一顿。 可如今不是教训的时候,他让太医先去诊治。 手腕上的伤没什么要紧的,包扎过就好了,裴琰问太医姜姝仪为什么昏迷。 太医也困惑,仔仔细细地问清楚事情起末后,沉默片刻,委婉道:“娘娘大概是一夜未眠,精力交瘁,割了腕后以为要解脱,心绪放松,就睡得太死了。” ------------ 第180章 番外:前世(十二) 姜姝仪心虚得不敢看裴琰。 裴琰在心里把姜姝仪罚了百遍,可在太医走后,看着她不安紧张的模样,看着她手腕上缠绕的纱布,终究是什么都没说。 姜姝仪却是沉不住气,自己认错了,扣着被衾小声嗫嚅:“臣妾以为陛下不要臣妾了,就想着活下去也没什么意思,还不如去找姨娘,没想到陛下没有不要臣妾,臣妾错了,陛下别生气,怎么罚都行......” 裴琰看着她这副模样,头一次后悔把她幽禁起来。 这样下去不行。 身为一国之君,他不可能没有从急之事,若姜姝仪动辄患得患失,要死要活,可怎么了得。 还是要将人放出去,让她知道自己做什么去了,就算实在着急,也能去找他,而非无助之下做出不可转圜的事。 但裴琰又怕姜姝仪这一出去,就又把心扑回裴煜身上。 他在傍晚给姜姝仪换药时,似是无意地提起:“裴煜才过了十岁的生辰。” 姜姝仪正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听见这话,疑惑地歪了歪头:“陛下提他做什么?” 裴琰清楚的看见她眼中再无之前的种种复杂情绪,只有茫然和不在意。 他稍微安心了。 但放姜姝仪出去并不是一件说做就做的事。 虽然前朝局势并没有裴琰之前吓唬姜姝仪的那么严峻,可也是人言可畏,令人烦恼。 那些不满他对姜姝仪处置过轻的言论已经被压下,可他若忽然释放姜姝仪,复她尊位,就必然会再次引起更激烈的反对。 裴琰需要有一桩可以载入史册的不世之功。 这桩功绩要大到即便他杀几个反对最激烈的臣子,用以威慑众人,也不会在朝堂上引起什么动荡。 而对于君王来说,最大的功绩莫过于开疆扩土。 西阗的新帝是个荒淫无道之人,上位后残杀手足,亲佞远贤,如今已经是内乱迭起。 裴琰打算趁机攻打西阗,将其充为大渊国土。 这不是一时半会儿就可以成功的,他想过带姜姝仪同去,但那边气候冬冷夏热,大到衣食住行,小到行军路上的如厕洗漱,姜姝仪这样娇气都是受不了的。 裴琰在又陪伴了姜姝仪一个月后,提起了这件事。 “朕过几日要御驾亲征。” 姜姝仪蓦地抬头看他,嘴一瘪,裴琰在她哭闹之前抢先开口:“等朕回来就解除你的禁足,恢复你的位分,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姜姝仪微微怔住了。 她的神情有些欣喜,也有些无措,总体是激动的。 裴琰有些不放心她。 “这段时日就老老实实待在昭阳宫等朕回来,朕过三日就会送一封书信给你,你也可以写给朕,有急事就告诉朕留给你的亲卫,他们会帮你想办法,还有,再思念朕也不许闹自尽,否则朕就再也不疼你了。” 姜姝仪眸光微亮地答应了。 裴琰还是怕她忘了,让她把自己说的话抄下来,贴在床头,每日看一看。 姜姝仪乖巧极了,她秉性还是爱热闹的,大概是想到终于可以离开樊笼,裴琰说什么她都不犟嘴地听从。 裴琰在临行前一晚,把可以命令亲卫的令牌给了她。 “拿好,若真有急事,到了非要见朕不可的地步,就拿着这令牌命令亲卫首领带你去西北,明白吗?” 姜姝仪点点头,接过令牌放入床头的暗格,然后跑回来紧紧地抱住了他。 裴琰终于放心了。 * 六月初,裴琰率大军出征。 西阗本就处于内乱之中,得知大军压境时连部署都来不及,裴琰率军势如破竹地打下了边境的两座城池,西阗新帝畏惧,遣使者求和,愿意缴纳岁贡,永世称臣。 裴琰要的不止是这个。 他含笑对使者道:“若要停战,西阗只有称臣这一条路,朕会封你们国君为安乐侯,他依旧可以荣华富贵一辈子。” 西阗新帝有些动摇了,反正他的帝位本来就因内乱不稳了,即便大渊退兵,他日后被篡位也是死路一条,还不如投降。 于是七月底,西阗新帝自缚在阵前,向裴琰投降称臣。 这场战事结束的比预料中快许多,裴琰回到营帐,准备给姜姝仪写封书信,却忽然接到一封京中急报。 裴琰的心脏在那一刻忽然莫名发紧。 他拆开信报,看清里面禀报的事后,只觉得有股腥甜涌至喉咙,猛地吐出一口血来。 在营中太监的惊呼声下,裴琰攥紧了那信纸,抬起头,发红的双眸死死盯着京城方向。 姜姝仪。 他在心中默念了数遍这个名字,终于咽下喉中血腥,下令备快马回京。 撇下大军,日夜兼程不眠不休,裴琰七日就回到了京城。 可再快也没用,姜姝仪已经不等他了。 裴琰抱着姜姝仪的尸身,看着她熟悉的面容变得苍白;看着曾经被他抚摸揉捏过无数次的脖颈,如今被绳子勒出了深陷入肉的伤口;看着她本该来抱自己的手软软垂在一边...... 他轻触她的脸颊,期望能感受到温度,然而却只是冰凉。 裴琰没有悲痛欲绝,甚至没有落一滴眼泪。 他也不知自己为何会如此,格外的冷静,思绪清楚。 奏报里已经写了事情的起末,姜婉清因这两年的遭遇崩溃,发疯勒死姜姝仪后上吊自尽,但没有成功,被宫人救了回来,还在昏迷。 裴琰知道,姜姝仪的魂灵若还没走,一定想看他为她报仇。 他下令用最好的药救回姜婉清的命,并为她调养好身子。 已经入秋了,天气渐凉,但即便如此,尸身也不能存放太久。 裴琰命人打造出一副华美冰棺,将姜姝仪抱进去躺好。 他每日会来给姜姝仪更换衣裙,头钗,偶尔也会数落她。 “怎么就这么不听话。” “朕给你令牌,是让你来找朕的,不是让你找死的。” “是不是觉得朕会罚你,就干脆再也不见朕?” “......不罚你了,以后都不会罚你了,也不再关着你,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要朕陪你多久,朕就陪你多久,哪怕你要跟着朕去上朝,朕都应允。” 满殿宫人瑟瑟发抖,都觉得陛下神志不清了。 裴琰下令杀了一大批人。 裴煜得病的消息能传入昭阳宫,不止姜婉清一人之力,是有嫉恨姜姝仪的宫妃在推波助澜,也是侍卫宫人玩忽职守,没有尽责。 这些人自然要死。 皇宫中血流成河,人人胆战心惊。 裴琰还要给姜姝仪追封。 姜姝仪虽然没讨过皇后之位,但裴琰知道,她一定是想要的。 至于谥号。 裴琰向来不喜给人封号,那不是赏赐,而是规训,所以他给嫔妃定封号时多是存了告诫之意。 可谥号若没有,世人恐怕会猜测他不喜爱她。 裴琰犹豫许久,定了昭僖二字。 他对她没什么孝,贤,惠,贞......这类的期许,他只希望她鲜活明媚,肆意快活。 姜婉清已然太医被救活过来,身子也养的差不多了。 裴琰让人把她带到姜姝仪的棺前。 姜婉清过来时还存了一丝期许,觉得陛下救了她,又让太医给她细心诊治,是因为姐姐去世,陛下对她这张和姐姐有三分相似的脸起了心思。 然而在见到冰棺后,姜婉清涂脂抹粉的脸从红润变得苍白,惊慌失措地后退了两步。 若是裴煜,裴琰会说明白了再让他死,是姜婉清,就什么都不必了。 他只平静望着冰棺里的人,对亲卫扔下两个字:“凌迟。” 姜婉清意识到什么,浑身发抖,可此时此刻,想寻死都来不及了。 殿内的惨叫声不绝于耳,裴琰只觉得聒噪,但想想姜姝仪在天之灵看到大仇得报的畅快,也就舒心了不少。 直到他忽然想起姜姝仪胆小。 东宫曾经有一次处置眼线,那血淋淋的尸体被姜姝仪看见,她吓得做了几夜噩梦 ,从此连宫人受刑都不敢看。 裴琰立刻呵止了行刑的亲卫。 他厌烦地道:“拉出去处决了吧。” 等血淋淋的人被拖走,裴琰轻轻抚摸着姜姝仪的脸,安慰她:“不怕,朕在这儿,你若实在吓着了,夜里就入朕的梦,朕哄你。” 可姜姝仪没有。 裴琰只当她是大仇得报,了无遗憾,才不必入他的梦。 也好。 她向来这么没良心。 裴琰此时甚至还有心于朝政。 他部署了西阗的善后之事,而后开始和之前的每一日一样,晨起上朝,下朝就陪着姜姝仪,在她身边批折子,与她说话。 一开始总是数落她,后面仔细想想,他也做了不少错事。 他为什么要和姜姝仪闹别扭呢。 明明知道她的妹妹非善类,知道她对儿子宠溺太过,非但不加以约束指正,反而因为心中阴翳,想要她自食其果,乖乖来朝自己哭求。 为什么要囚禁她呢。 她已经知道了妹妹和儿子的真面目,即便不关起来,也不会再和先前那样识人不清了,就算她再次犯糊涂心软,裴琰直接除掉姜婉清和裴煜就是了。 为什么没有带她出征呢。 行军路上再苦,他准备好一切,日夜陪着她哄着她,也比让她一个人在宫中孤立无援得好。 ...... 后悔也无用。 裴琰每日对着的,还是那具已经冰凉的身躯。 帝王痛失爱妃的事已经满朝皆知了。 有个新上任的京官想投机取巧,假借禀告政务的机会,向裴琰献媚,说识得一个可以招魂的术士,能让他见到姜姝仪的魂魄。 裴琰并不信鬼神之说。 但最终,他还是摩挲着龙椅的扶手,轻轻“嗯”了声。 万一呢。 那官员找人给他演了出皮影戏。 裴琰气笑了,但别说,那影子还真与姜姝仪有几分相似。 他不吝夸赞,看得津津有味,直到那影子开始跪下嘤嘤啜泣,后面表面口伎的人配声说:“臣妾就此拜别陛下,后会无期。” 裴琰都要自欺欺人了,竟然还让他后会无期。 裴琰以欺君之罪处死了这一窝人。 但从这时起,他忽然燃起了些许期望。 若世上真有鬼神呢? 他开始下旨,许以高官厚禄,召天下术士为姜姝仪复生。 多的是招摇撞骗之人。 裴琰只能当他们是来投状自首的,一个个杀。 杀得太多,要钱不要命的也不敢来送死了,裴琰干脆让人去抓。 打听得哪里有能人异士,尤其是起死回生的术士,就把人直接抓来京城。 此举又铲除了不少骗子。 直到抓到了吴见善。 他名声远扬,且品性正直,看到裴琰也不卑不亢。 裴琰问他:“听说你复生过一个富商?” 吴见善慈眉善目地否认了:“贫道是招摇撞骗的。” 裴琰不信。 他让人打了吴见善的徒弟一顿,扔到殿里来,吴见善才闭目认了,但又说什么生死有命,节哀顺变。 裴琰一句都不想听,威胁一个善人可是太简单了,随便抓一个人都可以,更别提是他的徒子徒孙,还有那个他亲自还阳的富商。 吴见善最终还是同意了做法复生。 裴琰开始并不想守着,他怕再次失望绝望,直到亲眼看见吴见善无缘无故吐了三次血,脸色苍白。 他仿佛看到了姜姝仪复生的希望,开始无心朝政,只守着她。 说是七七四十九日,在最后一日,吴见善忽然吐了一大口血,重重倒在地上。 裴琰立刻去查看姜姝仪,可她依旧那么静静地躺着,脸上没有丝毫血色。 他又起了杀戮之心,眉目笼上阴翳。 直到吴见善唤他。 吴见善竟是快死了,用最后一口气告诉他,他是帝星,只要执意和姜姝仪相见,就一定会见到,只是不可滥造杀孽,否则到时候救不了姜姝仪不说,还会自身难保。 吴见善断气后,裴琰的灵台有一瞬清明之感。 他默默地伫立了许久,久到殿内众人匍匐颤抖,甚至有胆小者吓晕了过去。 裴琰什么都没做,在撵走所有人,静静陪了姜姝仪三日后,逐渐冷静了下来。 他既然开始依托于鬼神,那便要信因果报应,不能再做恶事了。 他放了吴见善的徒子徒孙,并且赏赐金银,好言安抚。 他又问那富商:“都说你是善人,你做了什么,能让吴见善这样的老顽固给你复生。” 富商颤颤巍巍地跪下:“草民,草民也不知道,平日草民也耍心思赚钱,但有一次灾荒,草民看各粮行都涨价,要把百姓活生生饿死了,一时于心不忍,就贱卖了积蓄的粮食,从那后落了个大善人的名头,草民顶着这个名头,真是不行善都不行,所以这么多年好事越做越多......” 裴琰让人把富商也送走了。 姜姝仪这辈子没机会发什么善心,只怕是没人来复生她了。 裴琰也不想再熬个几十年了。 什么帝星,他倒要看看是不是真的。 在这之前,裴琰要把国朝安置好,至少不能在他身死后陷入内乱。 他挑选好一位宗室子弟后,把裴煜和裴熠叫到了姜姝仪棺前。 姜姝仪是因为要去见裴煜才死的,那裴煜自然不能独活。 可他怎能亲手斩杀两人的血脉呢,万一姜姝仪怪他怎么办。 所以裴琰设计,让裴熠杀了裴煜,而后裴熠伏诛。 什么事情都了结了。 裴琰在立下太子的当夜,饮下鸩酒,躺入了那个冰棺中。 真冷。 他紧紧抱住姜姝仪,试图为她取暖。 恍惚间,裴琰仿佛感觉她在自己怀中拱来拱去,而后委屈地哼了声:“陛下终于想起来陪臣妾了呀。” 他勾唇笑了笑。 是啊,来陪你了。 永远都不会分开了。 (前世番外完) ------------ 第181章 番外:天上人间(接正文完) 姜姝仪又死了。 她明明记得上一刻还在除夕宫宴,听裴琰讲拓跋玉儿和她太傅的事,有些犯困,就在他怀中睡去,不知怎么一睁眼,就到了幽都。 有两个鬼差说她阳寿已尽,接着给她套上枷锁,关到了一间有不少亡魂的牢房里。 姜姝仪胆战心惊,在看到一个脖子断了一半,垂着头颅的人后,吓得尖叫一声:“鬼啊!” “吵什么吵什么?” 那掉头鬼扶正自己的脑袋,是个小孩,冲她翻了个白眼儿:“你自己不也是鬼吗?” 姜姝仪抬起自己的手,看到有些许透明后,顿时忍不住哭了起来。 “我想回去!我想回去!还有人在等我......” 其它鬼们见怪不怪,怜悯地看她一眼,然后继续死气沉沉。 小孩鬼也自己玩儿去了。 姜姝仪哭了不知道多久,若是人,定然已经力竭哭晕过去了,可鬼不会,她一直有力气,于是能一直哭。 最后那群鬼实在受不了了,一个老太太呵斥她闭嘴。 姜姝仪活着的时候都不怕谁,死了难道还怕吗! 她哭得更大声。 直到小孩儿鬼把头揪下来递给她。 “别哭了,踢头玩儿吧。” 姜姝仪再次尖叫。 众鬼都捂住了耳朵。 * 这里没有日月星辰,只有幽幽鬼火,姜姝仪不知过了多久,自己觉得哭没意思了,才堪堪止住。 她看看鬼们,小心翼翼地问:“我们之后会去投胎吗?” 因为她先前哭闹扰鬼,所以没有鬼愿意搭理她。 小孩鬼捧着自己的头对着她说话:“你陪我踢头我就告诉你。” 姜姝仪又想哭了。 刚才那个老太太叹了口气:“还早,要等轮到你了,鬼差看过你的善恶簿,才知道下辈子能投生成什么。” 姜姝仪惴惴不安地问:“你们等多久了?” 小孩鬼先开口:“好久好久了,我觉得有十几年,老祖母说肯定没有十年,那个金姐姐说有三十年了!” 姜姝仪欲哭无泪。 都说生不如死,真到这地步,死都没办法再死一回。 她开始还存了一丝希冀,万一吴见善说的是真的,裴琰真是个神君,应该会来救她吧。 然而等了不知多久都没有动静后,姜姝仪彻底绝望,也开始变得跟其它鬼一样死气沉沉,浑噩度日。 不知又过了多长时间,进来了一个穿着葱绿纱衫的年轻妇人。 她进来就冲着小孩鬼尖叫:“有鬼!” 姜姝仪:...... 在被小孩鬼邀请玩头后,那年轻妇人也嚎啕大哭了起来。 姜姝仪算是明白之前那些鬼有多烦自己了。 哭哭哭,哭什么哭,哭也投不了胎。 不知多久,有个鬼差在门口点名,小孩鬼要去投胎了,老太太也要去投胎了。 唯二两个还有点活人气儿的就要走了,姜姝仪又想哭了。 “姜姝仪是谁,也出来。” 听到鬼差的点名,姜姝仪震惊地抬起了头。 不是要十年起步才能投胎吗? 小孩鬼拉她一下,着急:“快走呀,一会儿鬼差大人生气,不让你投胎了!” 姜姝仪赶紧起身,跟着他们往外走。 牢房外走廊的尽头是两个门。 老太太和小孩依次跨入了左边的门,姜姝仪正要跟上,忽然被一双臂膀从后环住腰。 “你要去哪儿?” 熟悉的温和嗓音从身后传来,比记忆中更澄澈明净,含着笑意。 姜姝仪浑身血液都僵住了,脑中一片空白,缓缓回头,在看到日思夜想了不知多久的面容后,一瞬间觉得气都上不来了。 喉咙堵得像塞了块石头,又疼又涩。 裴琰不再是龙袍金冠,反而一身雪衣,气度是不染纤尘的圣洁,那双长眸更是如琉璃般透亮清明,浓长的睫帘低垂,看着她的目光满是温柔怜惜。 像俯瞰可怜信徒的神祇。 姜姝仪呆滞了几息,等回过神时,眼泪早已夺眶而出。 裴琰叹了口气,抬袖为她拭泪,轻声解释:“你本剩下三世,重生一世,还有两世,我不舍得让你再去受苦,就替了你去轮回,虽然短寿,但合在一起也有四十五年,也就是这里的四十五日,让你委屈了。” 姜姝仪的视野被眼泪模糊,她有很多话要问,有很多委屈要诉,可听见他这么说后,却只哽咽着问出一句:“陛下替臣妾轮回,那陛下是变成女子了吗......” 裴琰失笑:“不是。” 姜姝仪心里难受起来,声音都破碎了些:“那陛下在另外两世娶妻纳妾了?” 裴琰含笑捏了捏她的脸:“一世九岁夭折,一世自幼出家。” 姜姝仪这才好受了些,紧接着就委屈上了,狠狠抱住裴琰哭出声来。 她等了他好久啊。 裴琰不欲惊扰这里的鬼魂,哄慰几声后,打横抱起她,踏入了右边通往神界的门。 * 姜姝仪记得这里。 吴见善给她的那个符,就是让她在梦中来了这个地方。 仙雾缥缈,金殿玉阙,有仙婢结伴而过,看见裴琰抱着她行走,大多投来好奇的目光,也有似乎知道什么,掩面偷笑的,但都不掺杂任何恶意。 这熟悉的情景让姜姝仪一颗心迅速沉到了谷底,她抱着裴琰脖颈的手陡然收紧,声音有些发颤:“陛下,吴道长说的都是真的吗?陛下真的是仙君?真的为了改臣妾的命数,要三世短寿,然后魂飞魄散吗?” 裴琰知道她指的是什么,温柔安抚:“不会,他是骗你的。” 姜姝仪还是忐忑不安。 裴琰拂袖灵光一现,隐匿住自己和姜姝仪的身形,才把她往上抱了抱,轻拍着她的后背继续解释:“那是留影符,你所见之事确实是真切发生过,可他断章取义了。” 姜姝仪在他耳边疑惑地“嗯?”了声。 裴琰:“出主意的是青衡仙君,掌管宿命与轮回,他说出让我和你交换命数后,我随口应了句可以,但下一句便是要拿他的命数去换你的命数,都不过是戏谑之言,因为我知道他有别的法子。” 姜姝仪不明白什么轮回命数的,她只关心一件事:“陛下真的不会死了吗?陛下是不是真的不会死了?陛下可以长长久久的陪着臣妾了对不对?” 裴琰轻笑:“是,可以永生永世陪着你,永远都不分开。” * 天上有很多好玩儿的东西。 祥云是软绵绵的,可以轻易揉成想要的形状,还有灵草仙花,没开灵智的可以泡茶喝,开了灵智的可以假装揪它的叶子,把它吓得嗷嗷叫。 裴琰不拘着她,让她随意去玩儿。 于是没多久,就有人找上门了。 青衡仙君气得不行,叉着腰向裴琰告状:“我的灵宠小石头昨日出来散散心,结果被你家里这个抓住打水漂,不打出好看的花不让走,她回去后吓得哇哇哭,现在还哄不好,你给个说法!” 裴琰看了眼躲在自己身后,有些许心虚的姜姝仪。 他温和地对青衡仙君道:“她初上天宫,看见什么都有趣,不知开了灵智的石头和人间三岁小儿无异,我先前怕她不适,所以这几日随她玩闹,从今日起,我会教导她。” 青衡仙君得理不饶人:“不成!除非你把月华草给我一株,不然我就去师父那里告状!” 月华草是供灵石化形的必需之物。 裴琰思索片刻,最终还是同意了。 待青衡仙君一走,姜姝仪捏着他的衣角小声问:“陛下,他师父是谁啊,比你厉害吗?” 裴琰回头看着她,嗓音温和:“又忘了改称呼吗?” 姜姝仪这才记起这茬来,上了天宫不久,裴琰就让她改称呼,可她有些难以启齿。 毕竟叫了两世陛下,忽然要改成你来我去,还真是有些不容易,总感觉很僭越,很违和。 裴琰无奈地叹了口气:“你既不习惯对我直呼其名,那就叫师父。” 姜姝仪觉得新奇,试着唤了声:“师父?” 裴琰轻轻“嗯”了声,开始作为人师循循善诱:“刚才我和青衡的话,你都听见了,有什么想说的吗?” 姜姝仪有! “臣妾也要养块石头!” 裴琰:...... 他只得直言:“不许再欺负开了灵智的花草木石,天上从来没有人这么顽劣过,它们相当于年幼稚子,经不起惊吓。” 姜姝仪发现了,在人间裴琰没什么品行,可变成仙君后,就忽然真的光风霁月,正人君子起来了。 她闷声道:“我之前还以为它们都很大岁数了,害怕的样子是逗臣妾玩儿呢,尤其是那个石头,她刚开始还说看我有慧根,要收我做徒弟,臣妾觉得有趣,才玩儿她的,当时也没哭呀,不过放她走的时候,她确实跑得很快......” 裴琰看她不高兴了,也不忍再教导:“那块石头爱面子,不是你的错,我也没有责怪你。” 姜姝仪瞟他一眼,继续装可怜:“以前陛下不论对错,都会护着臣妾,如今成了仙君,是不是臣妾再犯错,陛下就会大义灭亲了?” 裴琰垂眸轻声:“是我把你带上来的,我对你便有看护之责,你若真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我会在你之前身死道消,换你一次悔过的机会。” 姜姝仪因这句话心中一痛。 她红着眼仰头,裴琰就知道她又要哭了。 “不会有这一天的。” 裴琰笑着捏捏她的脸:“你其实打不过灵石灵草,它们不过是为了化形,不肯动用灵力罢了,在这天上,你能做的最大的恶事,就是气气我这个神君,但我也会像在人间那样罚你。” 姜姝仪惊奇:“天上也可以吗?不会违背戒律吗?” 裴琰笑而未答,亲自告诉她。 姜姝仪被放在软绵绵的祥云上,四周仙气缭绕,她羞得蜷紧了身子。 “会不会有人看着呀,你和青衡仙君谈个话都能被吴道长记到符中,我们会不会也......” “不会,他没这么闲,已然又下凡度人去了。” 姜姝仪还是不放心,直到裴琰挥袖变幻出乾清宫的龙榻,垂下绣着金龙腾飞的帐幔。 她放松了。 霞光弥漫,九重天上奇彩绚烂,祥云聚又散。 不必叫水了,一个清洁咒就重新干爽起来。 姜姝仪坐起身,像是发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晃晃胳膊踢踢腿,然后讶然地看向裴琰:“臣妾不累!臣妾竟然一点都不累!” 裴琰“嗯”了声,用灵力把她拉入怀中,温声解释:“你不是肉体凡胎了,所以感受不到累,但我可以帮你恢复肉身知觉,也可以让你比在人间更受不住。” 姜姝仪顺着他的话想了想,连连摇头:“不要不要!这样就很好!” 裴琰轻笑:“那你要听话,从明日起,我会教你修行,你若太过顽劣,或是无故出去欺凌花花草草,我就这么罚你。” 姜姝仪睁大眼:“陛下是神仙,臣妾现在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鬼,陛下还要对臣妾用咒法,简直是欺负人!” 裴琰含笑看她:“再叫一次陛下,今日就罚你。” 姜姝仪气得不行,干脆捂上被衾不理他了。 * 小石头化形那日,姜姝仪跟着裴琰一起去了。 小石头成了个胖乎乎的小姑娘,看见姜姝仪就气得红了脸,要来用脑袋撞她。 当然被青衡仙君拦下了:“别别别,咱们可打不过她家陛下。” 他语调戏谑,故意加重了陛下这两个字,周围仙人们都笑了。 姜姝仪就算知道他们没恶意,也臊得慌。 裴琰把姜姝仪拉去身后,挡住众仙的视线,而后淡淡地对青衡仙君道:“若我没记错,你的石头下次要脱胎换骨长大,还需一株月华草。” 青衡仙君立刻换了副嘴脸:“哎呀!我方才是胡说呢!都是我家石头不懂事!回头我就用她打水漂!” 小石头气得先去撞他。 一片笑闹声中,姜姝仪抬眸见裴琰朝自己看来,下意识想叫陛下,但想到被调侃的事,又不好意思了。 裴琰平和道:“想叫什么就叫什么。” 姜姝仪这时候也没那么想唤陛下了,她思索了会儿,轻咳一声:“夫君。” 裴琰顿了顿。 姜姝仪歪头:“陛下不喜欢?” 裴琰未置可否,只是在带她回去后,身体力行地告诉了她喜不喜欢。 姜姝仪最后如凡人般睡了过去,裴琰垂眸看着她,伸手从额间抚摸到脖颈。 其实青衡想出的解决之法,是要他和姜姝仪一起经历三世。 但姜姝仪一世死在他出征时,一世死在他怀中,已让他难以承受。 所以他宁可孤身受尽人间诸苦,也不愿再带她同行。 万幸从今后,他们可以再也不分离,直至天荒地老。 ------------ 第182章 番外:裴煜(一) 裴煜很早就知道母妃厌恶他。 皇宫里只有两个皇子,大皇兄的母妃因罪被赐死,所以养在文华殿,而他的母妃明明身居高位,宠冠后宫,却也弃他于大皇兄一样的境地。 “殿下别伤心了,是陛下为防外戚干政,所以不许后妃亲自抚养子嗣的。” 月渺见自家主子直直望着不远处荡秋千的姜贵妃娘娘,试探着安慰他。 裴煜扯了扯唇角。 他见过父皇和母妃相处时的情景。 父皇眼中的溺爱纵容根本藏不住,别说母妃想亲自抚养他,就是母妃想杀了他,只怕父皇都不会责怪分毫。 他只是不明白,他做错了什么呢。 裴煜低下头,看着腰间静静垂落的并蒂莲花玉佩。 这是六岁那年,他课业得了优等,拉住母妃的衣角求赏赐,母妃随手扔给她的。 并蒂莲花,一看便是父皇给母妃选的纹样。 母妃甚至连敷衍都不愿意好好敷衍他。 裴煜又盯着欢笑连连的母妃看了会儿,才转身带着月渺离开。 * 入夜,裴煜秉烛读书,正看到左传里郑伯克段于鄢一截。 他眸光顿住,久久没有移开。 直到耳边传来轻微的呼噜声。 裴煜偏头看去,是月渺睡熟了。 她原本是做粗活的婢女,双手布满茧子,浑身都沾染着恭桶上的脏臭味,如果不是裴煜在半年前点名要她来身边伺候,她就只能这么做一辈子的粗活。 为何要她呢。 大概是那日看见她在雨中护着一只狸奴,自己都淋成落汤鸡了,还要用衣裙给那小畜生挡水。 那只狸奴裴煜认得,是太后祖母养的,皮毛油光水滑,脖颈上还系着个小金铃,一眼看过去就知有多娇生惯养,根本不需要人护佑。 可它毛色光鲜,会撒娇讨好,所以人人都以为它可怜,而那些真正需要护佑的,寡言少语的狸奴,只会如鬼影般隐藏在人看不见的地方,在某个冬日被冻死,僵埋在雪下。 因为耽误了差事,月渺回到文华殿时被管事嬷嬷责骂,罚跪在雨中。 裴煜隔窗阴森地看着她,直到她撑不住跪姿,摇摇欲坠快要栽倒,才开恩命人送了一柄伞出去。 他以为自己的意思已经够明显了,没想到这个愚蠢的宫女在对着油纸伞疑惑了许久后,颤抖着手撑开,而后在伞下继续跪。 裴煜气得冷笑了一声,没再管她。 但事后,他鬼使神差的向皇后娘娘索要了这个宫婢来身边服侍。 人的命自有贵贱,月渺干粗活如鱼得水,做贴身伺候他的精细活就不行了。 守夜时,她会在外殿打呼噜,扰得裴煜难以安眠,裴煜白日告诫她要改掉这个毛病,她答应的痛快,但夜里依旧如此。 裴煜本就眠浅易醒,忍无可忍,罚她跪着守了一夜。 第二日,月渺是拖着几乎残废的腿退下的。 裴煜自己是记仇之人,曾经有个太监嘲讽他没有母妃,裴煜当时听见了,没有发作,但事后便找机会杖毙了他。 这个宫女呢,也会这么记仇吗。 裴煜责罚过月渺后,便阴暗地观察起她的一举一动。 似乎并没有。 月渺还是那么用心的伺候他,脸上总是笑盈盈,甚至为了避免打呼噜,夜里站着睡觉,一睡熟身子歪斜了便醒来。 裴煜试着找借口赏了她一锭金子,她就高兴得不行,恨不得原地转个圈,再跟他磕几个响头。 如此肤浅。 对于一个奴婢,裴煜并没怎么放在心上,难得不惹他厌烦,他就用着。 只是偶尔兴起,他也会冷着脸逗一逗她。 譬如此刻。 裴煜沉声唤:“月渺。” 回应他的是月渺的呼噜声。 裴煜呼出一口郁气,环顾左右,看到合拢的折扇放在案头,于是伸手拿起。 熟睡中的月渺只觉得后背一疼,仿佛刚入宫学规矩时出错,被嬷嬷用戒尺责罚,立刻惊醒了过来,瞪大眼看着裴煜。 “小,小殿下?” 似是反应过来什么,她眼神一下子清明了,懊恼地捂住嘴:“是奴婢又打呼噜了吗?” 裴煜没有回答,只把方才看的郑伯克段于鄢一段念给她听。 “初,郑武公娶于申,曰武姜,生庄公及共叔段——” 他念得缓慢,如在刀山慢慢行走,不忍走到最尖锐之处。 “奴婢知道!下面是:‘庄公寤生,惊姜氏,故名曰寤生,遂恶之’ ,对不对!” 月渺把这段听了几百遍了,顺口就答了出来,还一副要讨赏的样子,满怀期待地看着裴煜。 裴煜沉默片刻,又拿起折扇:“伸手。” 月渺不明所以,但还是摊出了掌心。 “啪”的一声闷响,裴煜落扇打在了她手掌心,力道显然不轻,布满薄茧的手都在瞬间红了起来。 月渺疼得眼泪都快掉出来了,急忙抱回手吹气,不解又委屈地看着二皇子:“殿下,奴婢又做错什么了吗?” 裴煜冷着脸训斥:“自作聪明,妄言插话,还敢做出委屈的样子?” 月渺吓得立刻把眼泪往回憋。 裴煜唇角微扬,又很快扯平,冷冷命令道:“今夜还是你守夜。” 月渺“啊”一声,眼看裴煜又拿起折扇,立刻把手背到身后告饶。 * 天气越来越冷了。 月渺越发睡不醒,裴煜每次早起去文华殿听讲的时候,都要敲醒她给自己更衣。 其实他大可以唤刘贵那群小太监伺候,但不知为何,每次看到月渺顶着惺忪睡眼,敢怒不敢言的服侍他,裴煜就心情愉悦。 这算是他为数不多的消遣。 裴煜散课已是黄昏了,宫里如今只有两个皇子,他便和大皇兄裴熠一起离开。 刘学士看看他们,没忍住捋着胡须,跟熟悉的宫人感慨:“想当年老夫教授陛下他们时,每次皇子公主散学,那些娘娘们都在殿外等着,如今这两位皇子一个比一个聪颖早慧,却连个嘘寒问暖的长辈都没有,唉,实在是......” 裴煜脚步微顿,垂下的眼睫颤了下。 裴熠走的偏前,没有听到刘学士的话,此刻见弟弟没有跟上 ,才回头呼唤:“二弟,怎么不走了?” 裴煜眸光阴翳地默默跟了上去。 回到寝殿时,恰好有一个小太监捧着更换下的凉茶出去,不防备和裴煜撞上,杯盏落地四碎,小太监连忙跪地磕头:“殿下恕罪,殿下恕罪!” 在内殿整理床褥的月渺听见动静,也赶紧出来,见状忙“哎呀”一声,从袖中掏出手帕,上前为裴煜擦拭袍摆。 裴煜森寒地盯着那太监,只把那太监盯的瑟瑟发抖,才冷声下令:“拉出去打,打到我的衣裳晾干为止。” 那还不要了人的命了? 月渺心中一惊,赶紧跪下哄主子:“殿下息怒,小圆子他罪不至死呀,殿下饶他一命吧,就打二十板子好不好?” 裴煜忽地低头,眼中闪过诡谲不悦的光:“你要为他求情?” ------------ 第183章 番外:裴煜(二) 月渺能看出小殿下此时心情很不好。 可小圆子这会儿已经被吓得浑身发抖,连求饶都不会了,如果不管,可真就要死在板子下头了。 于是月渺咬了咬牙,硬着头皮叩首:“是,求殿下饶恕小圆子吧。” 裴煜死死盯着她,良久,才极阴沉地冷笑了声。 “贱婢就是贱婢。” 他第一次对月渺说出这种侮辱之词,月渺心头一紧,倒不是因为受辱,在这宫里奴婢的脸面根本不值钱,而是因为惹怒小殿下,她肯定要遭殃了。 “你既然为他求情,就替他受罚,拉下去打!” 裴煜一声呵斥,本来要架起小圆子的宫人顿了顿,而后就转过来架月渺。 月渺霎时如遭雷劈。 她是会求饶的,一边挣扎一边尖叫:“殿下!殿下饶了奴婢这一回吧!实在不行殿下告诉奴婢要打多少板子,总得有个数吧!” 裴煜攥紧双拳,怒火愈发翻涌。 宫人见殿下没有饶恕的意思,就把月渺拖了出去。 不一会儿,窗外传来板子落下的声音,还有月渺的鬼哭狼嚎。 不过一个奴婢而已,打就打了,谁让她先不自量力的触怒他? 裴煜说服自己不要去管,可心中还是有一处微紧。 他好像忘了告诉宫人打多少。 难道真要把那个蠢货打死吗? 裴煜听她叫得惨烈,中气十足,像是一时半会死不了的样子。 但也不能一直打。 可他命令已经出口了,如果反悔,月渺会不会误会自己在乎她,以后更变本加厉,恃宠生骄? 还没想出什么结果,忽有一太监从外奔来,急急报信:“不好了不好了!贵妃娘娘忽然病重,太医们都束手无策!” 裴煜猛地松开攥紧的手,大步往宫门外走去,路过月渺时,脚步顿下,怒声:“不用打了,把她撵回去做粗活!” 语罢,他便顾不得月渺,快步往乾清宫去。 * 母妃这次病得极重。 父皇已经辍朝三日,陪侍左右了。 裴煜在乾清宫外求见,不出意料,被父皇拒绝。 裴煜眼底一片阴沉,母妃难道是父皇一个人的吗?自己是她的亲生骨肉,为何见一面都不可以? 他在乾清宫外跪下,一日父皇不让他见母妃,他就一日不离开。 父皇竟然让程公公驱逐他。 裴煜眼底闪着幽微的恨意,执意跪在那里,坚决不离开。 跪了三日后,父皇终究还是出来了。 当今帝王,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他的父亲,看着他的目光却像是看着厌恶又不足为道的蝼蚁。 “滚回文华殿去,你母妃不想见你。” 裴煜听到父皇冷淡的言辞,非但不走,反而跪拜下去,一字一顿:“母妃纵使不愿见儿臣,儿臣也要亲耳听母妃说。” “你也配。” 父皇似乎不愿意多和他说一句话,转身对程公公下令:“既然不走,就打二十板子,若还不走,就继续打,打死朕也不会追究。” 没有人为裴煜求情。 他的母妃在病榻上,周围的宫人自知天子心绪不悦,更不会冒着触怒龙颜的风险,为他这个不得圣心的皇子说一句话。 裴煜被按在地上行刑,他如今不过十岁,太监下手时留了情,并没有用死力。 原来也并不是很疼。 裴煜隐忍地咬着唇,承受着身后的痛,不知为何心里竟有些轻松。 之前那宫女被打时哭天抢地,他还以为会疼得多让人受不了。 看来是在他身边伺候久了,人也娇气了。 二十板子很快打完了,程守忠上前搀扶他,好意催促:“殿下快回去吧,陛下这会儿正为娘娘焦心呢,您就别添乱了。” 裴煜推开他,忍着身后的疼痛,重新跪了下去。 程守忠:...... 得,打轻了。 他叹了口气:“殿下,您若是不离开,奴才就只能按陛下旨意,让他们再次行刑了。” 裴煜眸光幽邃,紧紧执着地盯着乾清宫的宫门。 程守忠没法子,只能下令宫人再打一次。 宫人们得到暗示,这次用了五分力气。 裴煜立刻感受到不对了。 他之前尚能隐忍不出声,这次却是连痛呼都发不出,板子每一次落下都让他几乎失声,豆大的汗水瞬间从额头滚落,裴煜五指的关节攥紧到发白。 这次没敢打够二十,只十板子,程守忠就挥手示意太监停下了。 他跟着陛下这么多年,还不至于真以为陛下要打死娘娘唯一的儿子。 他走上前无奈地问:“殿下还不离开吗?” 裴煜缓了片刻才能开口,他猛地看向文华殿方向,似是想说什么,最后还是转回了脸,阴沉地凝视着程守忠,一字一顿道:“我不走,我要见母妃。” 程守忠唉声叹气,又劝了几句没效用后,只能下令宫人强行把小皇子架走。 裴煜伤得不算轻。 回宫后刘贵慌忙要给他涂药,被他呵斥住。 “叫月渺过来!” 刘贵懵然:“月渺不是触怒殿下,被殿下贬去做粗活了吗?” 裴煜抓起手边药瓶砸向他,厉斥:“我让她现在回来!!” 刘贵没敢躲,被砸了一下后连声应是,赶紧退出去叫人。 过了不知多久,在裴煜已然没了耐心,要再次发怒时,一个熟悉的身影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 月渺扶着腰,显然是每走一步都疼得厉害,五官都皱到了一起。 裴煜竟然见鬼的有片刻愧疚。 很快他就清醒了。 有什么好愧疚的? 那日纵然他本就郁火中烧,回来后也没有迁怒她,是她非要不知死活的为别人求情。 她总是滥发善心,那就活该挨打! 裴煜别扭地冷起脸,喊她:“月渺,过来给我上药。” 月渺觉得自己真是造了天大的孽。 入宫的时候她以为陛下仁慈,宫中的娘娘们肯定也很温柔,除了到二十五岁才能出宫,有些晚之外,总体是比在外头当奴婢强的。 进了宫才知道都是放狗屁! 嬷嬷们一个比一个厉害,她没使银子,又不会说好话取悦主子,身上还带着些一时改不掉的乡野习性,就只能做些最低下的粗活。 做就做吧,左右她在家也没少做,谁知天可怜见,竟然让小殿下相中了她。 实话实说,月渺挺高兴的,因为小殿下脾气虽然不好,可出手大方,之前随手赏赐,就是沉甸甸的一锭黄金! 在京城的房子有着落了,她愈发决定要好好服侍小殿下,在出宫前攒多多的银子,以后和母亲一起过富贵日子。 可有命攒,也得有命花啊。 小殿下如今就这么残暴,若长大后越来越歪,一个不顺心打死了她可怎么办...... 月渺如今没办法,只能先任劳任怨着,期望以后能找机会换个主子。 ------------ 第184章 番外:裴煜(三) 褪下裴煜的里裤后,月渺倒吸了一口凉气。 “怎么打的这么重?” 她在村里时,见过别人家爹娘打儿子,都只是吓唬为主,舍不得下死手。 宫里的皇子不该更娇贵吗? 裴煜还是第一次被宫女看光身子,本就羞窘,闻言立刻恼羞成怒,扬脖呵斥:“废话什么!又想挨板子了吗?!” 月渺吓得立刻闭了嘴,懊恼自己泥菩萨可怜金菩萨,自身都难保了,还发什么好心。 她小心翼翼认了句错,看殿下没有继续追究的意思,松了口气,而后取来放在一旁的白玉药盒,跪到床边给殿下涂药。 说来也怪,小殿下喜怒无常,有时候一句话就能触怒,可此刻她手上没轻没重,小殿下疼得额角青筋暴起,冷汗直流,抓在榻边的指节泛白,都没有呵斥她一句。 月渺给裴煜上完药,自己也是提心吊胆,出了一身的冷汗。 她收好药盒,看着还趴伏不动的裴煜,小声试探着问:“殿下刚上过药,裤子要穿回去吗?” 裴煜倏忽抬头,满眼寒浸浸地盯向她。 月渺惊得一抖,继而茫然失措,这是要还是不要啊? 裴煜只是不知该怎么启齿。 他能让月渺给自己上药,可难道能屈尊给这个宫女上药吗? 不上药,该怎么看她的伤势。 裴煜眼神阴寒了好一会儿,才冷冷吐出一句:“脱了衣裙。” 月渺瞬间睁大眼,不可置信,惊慌失措:“什么?!” 裴煜耳尖泛起一抹红,嗓音却狠厉了许多,斥令:“我让你脱了衣裙,不然就打死你!” 月渺立刻抱紧自己,又惊又惧地拼命摇头:“不要!!” 裴煜第一次被这个奴婢违逆,耳根红得几乎要滴血,恼羞成怒。 “月渺你找死!” 他气得胸膛起伏,想找个东西砸过去,然而身边没一个趁手的东西,只能怒吼。 月渺快哭了。 她自然不会认为小殿下这个年纪能有色心,只认为这是什么新的折辱手段。 “殿下,您要怎么责罚奴婢都行,不!也不是都行!您得留奴婢一条命,也别把奴婢打残了,其它您怎么罚都行,可殿下不要这么羞辱奴婢啊,奴婢是女子,若被人看去身子,就没脸活了!” 月渺又干打雷不下雨的哭嚎起来,惹得裴煜头疼。 他怎么就羞辱她了? “你看我就可以,我看你就是羞辱?” 月渺红着眼,哭声弱下来,委屈解释:“殿下是男子,年岁又小,怎么能和奴婢一样......” 裴煜懒得再搭理她,别开脸冷哼:“不识好歹。” 月渺见殿下没有坚持的意思,这才松了一口气。 “那,那奴婢告退了?” 她试探着问。 “你要退到哪里去?”裴煜不悦地盯向她:“你忘了你是我的奴婢吗?” 月渺也是造了孽了,无奈道:“奴婢记得啊,可奴婢现在不是已经做回粗使了吗?奴婢还要去抬水擦地,擦不完会被责罚的。” 裴煜霎时阴下脸,浑身都是风雨欲来的气息,阴森沉沉:“你受了伤,他们还让你干活?” 月渺觉得小殿下也太不食人间烟火了。 “是被责罚出的伤,又不是护主受的伤,肯定是要做活的呀,可能还要多做些,毕竟犯了错嘛。” 裴煜眸光更阴沉:“谁让你做的?我打死他。” 月渺一愣,继而满脸受宠若惊:“殿下是在为奴婢出气吗?” 裴煜冷笑一声,毫不留情:“你脸皮真厚。” 月渺一下子闭了嘴。 裴煜难得没再训斥她,指了指药盒:“拿回去,把你的伤涂好了再回来。” 月渺多希望他说的是养好了再回来。 可惜这已经是小殿下良心发现了。 * 贵妃娘娘病重以来,裴煜的情绪一直阴晴不定。 当然以往也不怎么定,只是这几日更甚,宫人们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月渺觉得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个典故能流传下来,真是有一定的道理。 她多亏是受了伤,每次殿下一想发怒,看见她牵扯到伤口疼得龇牙咧嘴的模样,便会压抑下去。 若是没受伤,不知又要挨多少罚。 好在半个多月后,贵妃娘娘的病好了起来。 月渺的伤也几乎痊愈了。 裴煜又开始带着她去御花园,隐在暗处窥视母妃。 之前就是这样,月渺都已经习惯了。 大病初愈的姜娘娘似乎比往日更美艳了几分,在锦鲤池旁喂鱼儿,时不时和身边的养女说几句话,不知谈到了什么,被逗得笑起来,两人并肩而立的身影在朝阳下熠熠生辉。 裴煜就像生在阴暗角落的苔藓,郁沉地盯着那一幕。 月渺打了个哈欠,等小殿下盯的差不多了,才试探着安慰:“娘娘还是在乎殿下的,不然这么多年肯定要再生个儿子,哪儿能只守着个养女过日子呢?” 裴煜依旧阴沉沉,一言不发。 月渺只能继续等。 直到远处有乾清宫的宫人来唤姜娘娘回去,一行人消失在视野里,裴煜才垂下眸光,转过身,沉沉道:“回去吧。” 月渺如释重负。 * 又成了小殿下的贴身宫女,月渺也并没有报复之前落井下石欺负自己的人。 风水轮流转,谁知道什么时候她就又触怒殿下,被贬去做粗活了?冤家宜解不宜结,还是算了。 裴煜并不知月渺的想法,只是对她这种心慈手软的做法很不屑。 他下令打死了领头孤立月渺的嬷嬷,其余参与的人也撵去冷宫当差。 不是为了给月渺出头,只是单纯看不惯这种势利眼的狗奴才。 在宫里无故打死奴婢,并非一件会无声无息的小事。 消息传到父皇耳中,父皇令太傅对他严加管教。 于是第二日,裴煜被太傅斥责了一顿,并罚回去誊抄礼记十遍。 这显然不是一日内能抄完的,但裴煜是个执拗的性子,熬到深夜还在继续誊抄。 月渺却是困得不行了。 她研着墨研着墨就趴在桌上睡了过去,梦里小殿下把她打醒了,还让她去罚跪。 一个梦做的半点没歇着,等睁开眼,天光已经大亮。 月渺心都凉了半截。 小殿下罚抄她睡了一夜?这不被打死才怪! 然而刚坐起身,便有一件外袍从身上滑落,月渺扭头看清那是小殿下的衣裳。 小殿下如今才十岁,比她小五岁,虽然在同龄少年里个子已经算高了,但到底比不了她,衣袍短了一截,只在她趴着睡时勉强能盖严实。 月渺对着那外袍怔愣良久,总算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小殿下不会为昨晚的事责罚自己了。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小殿下正常些总是好的。 月渺放下心,眼睛一闭,倒头就继续睡了过去。 ------------ 第185章 番外:裴煜(四) 第一场雪落下不久,转眼就到了除夕宫宴。 月渺给小殿下罩了三四层衣裳,又拿了个手炉给他捧着。 裴煜冷眼看她忙来忙去,心里生出一丝怪异的感觉。 她当她是什么?一个奴婢而已,又不是他母妃,为何要这么越俎代庖,对他关怀备至? 他又想责罚她了,但在月渺堆着笑看过来时,终究是别开了脸。 * 月渺实在没想到参加个宫宴也会出事故。 小殿下不知发什么神经,非要离席带她去看烟火。 “你有爹娘吗?” 听见小殿下这么问,月渺嘴角抽了抽。 “谁能没爹娘啊,奴婢又不是石猴子,自然是爹生娘养的。” 嘴比脑子快,噎完人月渺才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呆滞几刻后,双膝一屈就跪了下去。 完了...... 裴煜脸色果然已经阴沉了下去。 少见的,他并没有立时发作,而是继续寒声追问:“你爹娘对你不好吧?是不是经常虐打你,让你做粗活,否则你也不会进宫来。” 月渺实在受不了别人诋毁自己的爹娘。 她态度虽恭敬,却有几分不悦了:“没有,奴婢的爹娘很好,是因为一场水灾,爹不在了,娘身子又不好,恰逢宫里为安置灾民,派了内监去招适龄男女入宫做宫人,奴婢便报名了。” 裴煜周身的温度立刻变得阴森森冷飕飕。 他攥紧双拳,带着诡然的威胁:“所以我是对你最不好的人,对吗?” 月渺觉得差不多。 裴煜对她的恶意,并不如之前孤立她的嬷嬷那么大,但那嬷嬷再看不惯她,也没敢差点把她打瘸。 不知道为什么,月渺之前明明很能认清自己的身份,她就是个奴婢,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只要下次更谨慎不犯错就是了,没什么好委屈的。 可此刻,却有些许难过。 裴煜已从她的脸上看出答案。 他胸口的戾气几乎要翻涌出来,甚至于眼前都有些发黑,浑身发抖,呼吸也急促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他是对她最坏的那个? 为什么她要有亲人?如果她爹娘死了,进宫前孤苦无依,或是她爹娘整日虐打她,她是不是就能知道自己的好了? 月渺看出小殿下有些不对劲,顾不得跪了,连忙站起身过去询问:“殿下怎么了?是身子不适吗?” 裴煜一把推开她,眼眶有些泛红,紧紧抿着唇,脚步踉跄地往前走。 月渺吓得不轻,只能跟在身后焦急认错:“小殿下,是奴婢失言了,殿下不要生气啊......” 小殿下根本不理她。 直到走至一处水榭时,听见里面传来一道宫女的声音。 “这起势利眼的东西,见着贵妃娘娘得宠,就百般讨好二殿下,分明是欺负咱们大殿下没母妃撑腰!” 这是大皇子的贴身宫女月溪,和月渺是同一批入宫的,性子有些张狂娇纵。 “好了。”是大殿下的嗓音,平和温柔:“教你的话忘了吗,不可在背后妄议他人是非。” 裴煜顿住了脚步。 原来大皇兄私下是这么对宫女的吗? 虚伪做作,就像父皇,明明手段也很阴狠,对亲子都不留情,却要做出一副宽仁待下的样子。 可这世上就是尊卑有别,大皇兄此刻对月溪态度再温和,等月溪犯了错,也一定会毫不留情的责罚。 水榭里月溪没再吭声,倒是裴熠的贴身小太监接了话:“二皇子有贵妃娘娘这个母妃又如何?贵妃娘娘又不要他,有娘也和没娘差不多!” 裴熠皱眉呵斥:“住口!” 于此同时,水榭的门被人一脚踹开,他抬头,看见了脸色阴森森的弟弟。 “他说什么?” 裴熠歪了歪头,眸光掺杂着些许癫狂,杀意几乎要满溢出来:“大皇兄,他说我什么?” 裴熠心口一紧,他知道自己这个弟弟最受不了别人说他没娘了。 他立刻勒令自己的贴身太监:“还不跪下,给二弟认错!” 小太监早在裴煜踹门时就吓得腿软了,此刻连忙跪下,哭着掌嘴认错:“奴才知错,奴才知错了!奴才不该胡言乱语!” 裴煜并没有平息怒火,他把指节攥得咯吱作响,一字一顿,狠厉无比道:“拉出去,杖毙。” 月渺倒吸一口凉气,想要为人求情,可想到上次受责罚的疼痛,又胆怯了,焦急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裴熠不赞同道:“二弟,你性子太浮躁了,孙寿喜只是说错了一句话而已,罪不至死,君子当宅心仁厚,你对母妃有孺慕之情,可他难道没有母亲吗?他若因此死在深宫,他的母亲该是何等揪心。” 月渺心道一声完了。 大殿下是真不会劝啊,非拿这种有娘没娘的话来扎小殿下的心吗? 果不其然,裴煜更加愤怒。 因为这一闹,水榭外的侍卫已经进来了,裴煜偏头,看见侍卫身上的佩剑,眸光一定。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他便上前抽出了那柄开过刃的长剑,要去亲自砍了孙寿喜。 月渺吓得立刻抱住他,惊呼:“小殿下!小殿下不可啊!除夕宫宴怎么能见血光!” 裴煜双眸赤红,闻言不可置信地阴笑了声,令人不寒而栗:“月渺,你还敢为别人求情?” 孙寿喜已经躲去了大皇子身后,裴熠护着自己的两个宫人,语气平稳地对气红眼的弟弟道:“二弟,你冷静些,你之前已经因为杖毙宫人被太傅责罚了,再犯错只怕父皇都不能饶恕你,你若实在心中难受,我下令打孙寿喜二十板子,逐出宫去如何?” 裴煜蓦然抬头嘶吼:“我只要他的命!” 月渺紧紧抱着他不敢松手。 正值此时,一个身影从房梁上跳了下来。 这可把众人吓了一跳,还以为是刺客,裴煜已经反手抱住月渺,抬剑指向那人,才发现是个年岁不大的小姑娘。 李荣气呼呼地站好后,瞪向裴熠:“你敢欺负我表哥?” 裴熠皱眉:“姑娘是什么人?” 李荣骄矜地微抬下颌:“告诉你吧,我姨母是贵妃娘娘,我是你姑奶奶!” 她说完,就冲过去打裴熠。 这场闹剧顿时转了个主场,大殿下那边乱起来,侍卫赶紧上前分开两人。 月渺还没见过这么不要命的小姑娘,这时回神 ,才发觉自己跪下抱着小殿下的腰,而小殿下不知何时,也伸出左手护住了她的头。 以一个保护的姿势,右手把剑指了出去。 月渺仰头懵怔片刻的功夫,裴煜就一把推开了她。 “我会罚你的。” 裴煜为自己刚才下意识的行为后悔,尤其是对上这宫女呆傻的目光,更觉得丢脸,只能用对她狠来缓解。 他紧紧攥着剑柄,用力到指节泛白,呵斥:“你屡教不改,给我跪下,跪到明日早上才许离开!” ------------ 第186章 番外:裴煜(五) 闹得这么大,自然惊动了皇后。 沈皇后有意亲近过裴煜,但一方面陛下生怕她诱了姜姝仪的孩子为己用,暗示告诫过,另一方面裴煜的性子也阴晴不定不亲人,沈皇后就放弃了。 所以如今两个皇子,一个姜姝仪的外甥女闹到眼前,她只觉得头疼,什么都不想管,吩咐宫人把姜贵妃叫过来就撂了挑子。 “一个是你儿子,一个是你外甥女,你说怎么办吧。” 裴煜也不知自己在期待什么。 他低着头,却仍能感受到母亲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攥紧。 他很想看看母妃看自己时是什么眼神。 可他不敢抬头,生怕惊扰走了那道视线。 然而即便他如此小心,那道视线也还是离他而去了。 “李荣臣妾会领回去,让她娘教训,至于他们两个......皇后娘娘也是母后,随意处置好了,臣妾还要去玩儿蹴鞠,实在没空管这些事。” 母妃含笑的声音响起,就如一柄锋利的刀子,狠狠扎在裴煜心上。 皇后再与母妃说了什么,他已经听不下去了,只觉得浑身发冷,骨骼隐隐作痛。 母妃很快便离开了。 沈皇后揉揉额角,出言息事宁人:“孙寿喜出言不逊,杖责五十,逐出宫中永不复用,至于熠儿煜儿,你们两个是兄弟,不要为个奴才起龃龉,以后还是要和和悌梯的,明白吗?” 裴煜从殿内离开后,如魂魄般飘荡游走,不知该去哪里。 天上在此时炸开一簇簇华美的烟火。 他抬头,复又垂眸,身后跟着的宫人大气都不敢喘。 如果月渺在,肯定会绞尽脑汁地想法子安慰他几句吧。 纵然没什么用。 有几个意图巴结他的世家郎君笑着凑上来,和他攀谈。 裴煜一言不发,只沉默地往刚才的水榭走。 月渺还跪在那儿。 才走到水榭门外,忽然有宫人疾奔过来,失了仪态,跪地哭声道:“二殿下,贵妃娘娘忽然晕倒!太医说已经没气息了!” 什么...... 裴煜只觉得头脑一阵发麻。 他木愣愣地转头,轻声问那宫人:“哪个贵妃?” “宫里还有哪个贵妃娘娘,就是殿下的母妃啊!” 裴煜听见宫人这么说。 他脚下虚浮,双手冰凉,想转身去找母妃,却控制不住跌倒于地。 裴熠仿佛听见宫宴上原本喜乐的氛围已然消散不见,变得脚步凌乱,人人慌张。 他趴在地上,攥紧被擦破的掌心,头一次失声恸哭。 * 母妃薨逝的第二个月,父皇也驾崩了。 明明有两个皇子,父皇却立了宗室子裴慎为储君。 朝廷上下尤其是新臣,私下隐隐有些猜测,是不是陛下不能生育,这两个皇子都是用来掩人耳目的,并非皇家血脉,所以才会如此...... 一时间众人对裴熠和裴煜的态度一落千丈。 裴熠是无论何种处地都能心境平和之人,更何况新帝并没有薄待他们,分了亲王府邸,一应赏赐俸禄都按规格分毫不错。 而裴煜的性子却因此愈发暴戾。 母妃和父皇都死了。 不止如此,在他分府出宫那日,月渺竟然偷偷求了新帝,留在宫中不跟他出来。 裴煜众叛亲离,一个亲近之人都没有了,还要被一群该死的东西这般诋毁侮辱。 他在宴会上把魏国公多嘴的儿子推入了水中,按着他的头往下溺;又在深夜潜入宣平侯府,纵火烧了他家祠堂。 不是污蔑别人不是父母生的吗?他就把他们的祖宗十八代都烧成灰。 魏国公和宣平侯在早朝时哭泣告状。 新帝无奈,只能把裴煜召入宫中。 “裕王,你究竟要做什么?他们的儿子出言不逊,你大可以禀报朕,身为宗室王爷做出这种事,成何体统?” 裴煜从入殿起就没有跪拜,此刻他仰着头,像条梗着上半截身子的毒蛇,阴森可怖地盯着御座上的人。 裴慎继承了先帝的皇位,对先帝的亲子便有一定的容忍和宽待。 他还算好声好气地问:“你是对朕有什么不满吗?尽可直言,朕——” “把月渺还给我。” 裴慎一愣,裴煜便又恶狠狠地重复了一遍:“把我的奴婢还回来,不然我烧了乾清宫!” 御前总管呵斥一声“放肆”,裴慎不以为意地摆摆手,询问道:“裕王他说的,是如今在御前伺候的月渺吗?” 裴煜眸中顿现寒光。 御前总管连忙答话:“是,月渺姑娘当初是伺候裕王殿下的,后来裕王开府出宫时,月渺来求陛下把留她在宫里,陛下见她被折磨得不成样子,就下令留下了。” 裴慎点点头,重新看向裴煜:“你虽然是王爷,但也不能太过分,月渺在你身边服侍不过一年,已经浑身没一块好肉了,你掐打虐待她,还罚她夜夜跪着守夜,致使她落下了腿疾,这些事若让御史知道了,也是要参你一本的。” 掐打虐待她? 夜夜让她跪着守夜? 裴煜隐忍地攥紧双拳,怒极反笑,一字一顿地问:“这是月渺告诉你的?” 裴慎不怒自威:“怎么,你还要报复她?” “我不信。” 裴煜仰头:“除非陛下让月渺出来,亲口告诉我,我就放过她。” 裴慎俯视着他静默了会儿,最终还是扭头道:“去把月渺唤过来,和裕王当堂对质。” 御前总管下去不久,月渺便被带到了殿中。 因知道是裴煜要见她,月渺有些心虚,虽然强装着镇静,但紧紧攥着的手还是暴露了她的慌张不安。 她走到殿中央跪下,没敢看裴煜,一副畏惧其甚深的样子,向御座下跪,还没磕头,就被一只手抓住了腕子。 “我什么时候虐待你了?哪次责罚你不是你先触怒我!” 裴煜的嗓音愤怒到颤抖,月渺疼得倒吸一口凉气,眼中含了泪:“求殿下松开奴婢!” 裴煜坚持不放,但看月渺疼到汗珠都流出来了,才感觉出不对劲,将她的衣袖往下一拉,瞳孔骤然一缩。 月渺的小臂上布满了或深或浅的青紫掐痕,看着显然已是有段时日了,都还没有完全消下去。 他微愣,在看到月渺略显心虚的眼神后,又很快明白了过来。 “你那么怕疼,为了诬陷我,竟然这么对自己......” 裴煜嗓音都紧了,最后森然笑了声,闭上眼。 “好啊,好。” 他一把甩开瑟瑟发抖的月渺,阴沉睥睨着她道:“你等着吧,月渺,我早晚会把你要回去,你诬陷我的这些事,我会真的,加倍报复到你身上去,你敢背叛我,就只有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这一个下场。” 裴慎实在看不下去了,呵斥:“好了,裕王,你不许再胡闹。” ------------ 第187章 番外:裴煜(六) 月渺是真的没法子了才会出此下策。 对于为奴为婢的人来说,跟对主子太重要了,不然轻则被朝打暮骂,重则性命都会丢了。 月渺那日在偏僻的水榭从天黑跪到天亮,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被小殿下罚跪了,可受罚的痛苦却半分不会减少。 之后她就听说贵妃娘娘薨逝了。 月渺顿时觉得头脑发懵,仰面看着刺目的朝阳,感受着膝上钻心疼痛,心如死灰。 小殿下本就生着气,最惦记的生母又逝世了,这下还不知要怎么发疯...... 最担忧的事没有发生,小殿下在母丧的打击下沉湎哀痛,根本顾不上理她,但月渺也没有因此安心。 她能感觉到,小殿下的性子越来越极端孤绝了。 比如后来为大行皇帝与昭僖皇后守灵时,月溪去劝大殿下保重身子,大殿下会温和地摇摇头,反而劝她去歇息。 可到了月渺这儿,裴煜不仅自己不走,还要阴森森地拉着她一起跪。 天呐,她的膝盖已经被折腾得落下疾病,夜里都时不时发疼了。 月渺深觉再这么下去,不等二十五岁出宫,她就先进了乱葬岗。 于是她铤而走险,在新帝奉诏继承大统后,去哭求新帝救自己于水火之中,为了表现出受到虐待,还狠心掐了自己一夜。 真疼啊。 可比之挨板子,比之彻夜罚跪,还是好多了。 新帝果然如传闻般英明仁慈,答应了留她在皇宫,不用跟小殿下出去。 * 月渺在被裴煜放了狠话后,裴慎就让她退下了。 她后来听说,小殿下自请去燕州军营历练,永不回京。 月渺松了口气,双手合十对天祈祷,此生都不要再和这个人相见。 ...... 转眼就是十年过去。 月渺今年已经二十五岁,到了宫女可以出宫的年纪。 她如今在御前也是混成一等大宫女了,陛下圣德渊重,英明睿智,选用的奴才多是老实本分,不谄不媚的性子,倒让她这种笨拙的捡了个漏子。 “姐姐,你先前是不是伺候过裕王殿下呀?” 月渺今日不当值,正在寝房里看娘亲送来的家书,陡然听见才来御前伺候的小宫女这么说,惊得立刻抬起头:“怎么忽然提起这个?” 即便到如今,她心里对裴煜还是有浓浓的恐惧。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裴煜十年前的威胁,说什么早晚要报复她,害得月渺因此做了许久噩梦。 不过那时候他年纪还小,说话孩子气,经过这么多年沙场磨炼,应该成熟了吧。 “姐姐不知道吗?裕王马上就要回京了,我今日在御前侍奉茶水时听陛下和梁公公说起,裕王这些年在边关抵御了不少次外敌侵袭,颇得民心,陛下本想册封他为燕王,镇守一方,谁知他非要回京,也不知......哎,月渺姐姐,你的家书怎么掉了!” 月渺觉得整个人有些凉凉的。 理智告诉她,裴煜一个尊贵的王爷,又过了十年,不可能还惦记着跟她那点旧怨。 可情感上,月渺就是害怕得慌。 她如果再留在宫里,裕王进宫觐见,她在御前难免要打个照面。 万一人家本来忘了,一见面又勾起新仇旧恨可怎么办? 第二日是月渺当值。 她犹豫纠结很久,最终还是在殿中央跪下:“陛下,奴婢有一事请求。” 裴慎抬眸看了她一眼:“说。” 月渺行大礼跪拜下去:“奴婢今年已经二十五岁,到可以宫女出宫的年岁了,可不可以提前两个月出宫,奴婢不想见到裕王殿下。” 裴慎笑了声。 他之所以这几年提拔了月渺上来,就是因为她老实耿直,有什么说什么。 “可是裕王已经点名要你了,月渺,朕觉得裕王这几年过去,性子已历练的沉稳了不少。” 奴婢再好,也不能跟于国有功的王爷相比。 裴慎见月渺惊慌失色,似是还要开口拒绝,略严肃了嗓音:“当初你身上的伤是裕王罚的吗?朕耳清目明,你不要试图欺瞒朕。” 月渺顿时如遭雷击。 陛下,陛下竟然知道? “奴婢,奴婢不是有意欺瞒的......”她慌乱解释,结结巴巴,御前行走的稳重都没有了:“当初殿下真的时常责罚奴婢,只是伤在不好见人的地方,奴婢没办法才......” 裴慎也已经做了十年帝王,深谙打一巴掌给个甜枣的道理,态度又平和下来,打断她:“好了,你毕竟做过朕的宫人,朕把你赐给他,他凌辱你,也是凌辱朕的颜面,他不会那么做。” 月渺来乾清宫时充满希望,离开时失魂落魄,脚像踩在棉花上。 她不信裴煜要她到身边只是为了叙叙旧。 可陛下显然不打算管她了。 回到寝卧,月渺发呆到半夜,忽然一鼓作气坐了起来。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逃跑! 宫女私逃是死罪,可总归还有一线生机,如果落到裴煜手上,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时,可就连逃跑都来不及了。 说干就干,宫中奴婢并不是完全没办法出宫,比如对外采买,或是家中出了急事,请准了主子探亲。 月渺这些年在御前行走,也算给各处混了个脸熟,所以她说请准了陛下出宫探亲,无人不信。 “乾清宫的手谕?哎,我明明记得拿着了,怎么不见了,哎呀,只怕是出来的急,忘在寝居了。” 月渺一脸懊恼,继而央求道:“侍卫大哥行个方便吧,我总不可能假传圣意找死呀,实在是家里有急事,耽误不得。” 侍卫们互相对视,有些迟疑。 不按规章办事若出了问题,可是要坐罪的,但御前的姑姑又得罪不起。 最终当值的侍卫首领还是决定担下这个风险:“罢了,谁家没个急事,你走吧,记得按时回宫。” 月渺激动得连连道谢,往前走了两步,已经跨出宫门后,又忽然顿住了脚步。 她扬起脸,望着万里无云的宽阔天幕,深吸一口气,笑着转回身:“哎呀,算了吧,好像也没那么急,我还是等找到了手谕再出宫吧。” 侍卫们不解,但也点点头:“姑娘随意。” 月渺发觉自己还是做不到。 她如果离开了,陛下一定会追责到今日值守的侍卫。 她做不到看见无辜的人为了她牵连受责,甚至是死去。 * 但月渺没想到,发生这件事的第二日,当日那群侍卫就把她检举了。 侍卫首领迟迟没等到月渺再次出宫,越想越不对劲,最终向乾清宫求证。 月渺假传圣意的事被揭发,按罪当斩,被宫人捆起来蒙着头塞进了马车里。 大概是要运去乱葬岗再杀吧,月渺在黑暗中绝望,泪流满面。 ------------ 第188章 番外:裴煜(七) 月渺再次重见光明,是在一处阴暗牢房里。 她被人松了绑,连忙伸手摘下蒙着头的黑布,恢复光明的瞬间,先是看见了悬挂在墙壁上琳琅满目的刑具,惊怖转头,紧接着又对上一双阴森可怖的眼。 十年不见。 昔日只到她肩膀处的少年如今已经抽条起来,身形高大英挺,因为边疆的风吹日晒,那张脸也褪去了稚嫩之气,轮廓凌厉,左颊甚至还有一道刀伤。 之所以能一眼认出来,实在是这森寒冒凉气的眼神太熟悉了。 月渺几乎在瞬间浑身瘫软,脑海中冒出两个字。 完了。 彻底完了。 对视的片刻功夫,裴煜就知道这个奴婢认出自己了。 他压抑着心中狠戾,从侍从手中接过鞭子,在月渺惊惧的目光中,一步步向她走近。 那双绣着云纹革靴仿佛踩住了月渺的心口,她浑身紧绷,又无处逃避,只能眼睁睁看着阎罗逼近。 那双革靴最终踩在她颤抖的,撑着地面的手背上。 “月渺。”裴煜微微弯身,与她对视,嗓音仿佛驱除不走的鬼魅,轻柔又阴森:“别来无恙啊。” 月渺僵硬得一句话都答不出。 纵然踩在她手上的靴子没用几分力,但却在告诫着她,他是尊,她是卑,他是主,她是奴,她永远逃不出他的掌心。 为什么会这样。 这是裴煜第一次见月渺除了挨打外真的落泪,她双眼一点点变红,含着眼泪,哀求地望着他,声音控制不住发抖:“殿下,奴婢知道错了,求殿下不要杀奴婢,求殿下不要杀奴婢啊......” 这样的错她不知认了几次,可却总是屡教不改。 裴煜蹲下身,调转鞭身,用鞭柄挑起她的下颌,语气似笑非笑:“晚了。” “你当初对裴慎说什么?本王日日虐打你,夜夜罚你跪,你受不了了,所以才背叛本王。” 裴煜睥睨着瑟瑟发抖的月渺,不紧不慢地让她彻底绝望:“本王说过,会把这些事加倍坐实,所以今日,该从哪处虐打你呢?月渺,本王让你选好不好。” 月渺恐惧到了极致,只能不停的哭泣,不停的认错求饶。 其实她也不知自己错在了何处。 她只是为了让自己好过一点,撒了个不会伤害任何人的谎,为何要受这样的报复...... 裴煜似是听够了她的求饶,陡然站起身,寒声下令:“把这个奴婢绑到架子上去,本王要亲自动刑。” 随着高大的男人起身,月渺看到了他身后不远处,血淋淋的刑架。 她一瞬间瞳孔骤缩,连求饶都发不出来,徒劳地无声张了几下口,便觉得浑身发麻,一股晕眩感袭来。 月渺没想到自己会被吓晕过去。 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她似乎感觉到被人抱住,裴煜在急促地喊她名字。 应当是听错了吧。 * 月渺做了许久的噩梦,梦见自己在牢房受尽折磨而死,直到黄昏才惊醒。 房里一位婢女见她手动了,立刻走到床边,半扶半推让她起身:“姐姐醒了?那就快去前面服侍王爷吧。” 月渺如今听见王爷二字就头皮发麻。 她想问问自己为什么会在这儿,为什么还活着,那婢女却是受了交代,什么都不肯说。 月渺只能拖着昏昏沉沉的身子,在婢女的带路下去了王府的寝殿。 裴煜正坐在桌案前看书。 很熟悉的一幕,在文华殿时也常常如此,只是那时月渺有盼头,有干劲儿,如今却只剩下胆战心惊的绝望。 她在门口跪下,也不知该怎么办了,索性低着头,任由裴煜处置。 “去给本王倒盏茶来。” 迎接她的竟然只是这一句语气寻常的命令。 月渺不明所以,但还是起身,环顾了一下殿内,抬步去不远处的茶案上给殿下倒了盏热茶,回来双手奉上。 裴煜接过茶饮了口,还是没有看她,只嗤了声问:“后悔吗?” 月渺听出了缓和之意,立刻跪下,抓住这一点希望,语气尽量哀切诚恳:“奴婢早就后悔了,殿下,奴婢原本就是个做粗活的 ,承蒙殿下恩遇,奴婢才能近身伺候,殿下对奴婢恩重如山,奴婢却不知足,只是因为犯错受了一点责罚就耿耿于怀,在陛下面前污蔑殿下,奴婢实在是罪不容赦......” “本王问的是那天心软没有逃走,最后却被反咬一口,你后不后悔。” 月渺一噎,就见裴煜放下茶盏,冷淡看过来:“不过你说的也对,你就是罪不容赦,本王也没打算赦免你。” 月渺就把满腹的话吞了回去。 沉默良久,她低下头,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音量小声道:“不后悔,他们去揭发也是怕死,奴婢逃跑也是怕死,都没什么错......” “你嘀嘀咕咕什么呢。”裴煜伸手捏住她的下颌,用力抬起来,眸光如狼似虎,带着强烈的威慑:“之前的事,本王饶你一次,可你要是再敢起二心,本王真的会活剐了你。” 月渺听见活剐吓得立刻摇头,而后反应过来什么,怔愣住了。 饶,饶她一次? 她嘴唇抖了抖,试探着问:“殿下的意思,是奴婢可以离开了吗?” 这话一落,月渺就看见裴煜的脸色再次变得像地牢那般阴森,寒浸浸地盯过来,吓得她连忙改口:“奴婢不敢离开!奴婢会一辈子忠心耿耿,一辈子伺候王爷!” * 月渺觉得世上没有比她更倒霉的人了。 她本来活得很简单,就是想攒钱出宫,和娘亲团圆,一起过不愁吃喝的好日子。 可阴差阳错,她现在好像签下了一辈子的卖身契。 好在娘如今是过上不缺银钱的好日子了。 在王府的日子好像又回到了宫中文华殿的时候,她要近身伺候裴煜,揣摩他的喜怒,关照他的衣食住行。 也有不同的,比如某日晨起,伺候王爷起床更衣时,王爷格外暴躁,不许她触碰。 月渺已经在宫里当了十年差,不是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了。 她立刻低头退了出去,而后递信去后院,让陛下前几日赐来的几位侍妾过来服侍。 孰料这个举动彻底触怒了裴煜。 月渺在殿内被追着嚎叫,最后还是落入了男人手中。她睁大眼看着殿内的雕梁画栋,嘴唇张了张,一滴涩疼的泪珠顺着眼角滑落。 奴婢是不该有尊严的。 主子一时兴起,想拿她做什么都是常事。 可月渺却失魂落魄,觉得自己好像丢了什么,不是所谓的贞洁,也不是早已被践踏成泥的尊严。 她闷在寝房中,许多天都没有出去。 好在裴煜也自知那日太过分,没有再召她去眼前。 * 安王府内,裴煜和裴熠对坐饮茶。 裴熠看着健壮如牛的弟弟,目露欣慰:“你长进了不少,这些年在燕州吃苦了吧?” 裴煜不是来跟他叙旧的,他冷冷地问:“我记得你很宠爱你那个叫月溪的宫女,你如今和她上榻了吗?” 裴熠一下被茶水呛到,咳嗽几声后猛地放下杯盏,训斥:“你说什么混账话!” 裴煜懒得和他多废话,继续追问:“上了还是没上?” 裴熠知道弟弟这是在军营里待的太久,学糙了,只得先忍气道:“她曾为我晓事,如今已是我的侍妾,为我生下长子和两个女儿了,你打听我的内宅之事做什么?” 裴煜陷入了沉思,良久,抬头问他:“皇兄,月渺长的没有月溪好看,也没有月溪那样知书识礼,而且还比我大五岁......” “你什么意思!”裴熠拍案而起,难得动怒:“你难道要和我换妾?你这个混账!” ------------ 第189章 番外:裴煜(八) 裴煜不知道皇兄的脑子是不是被狗吃了。 他不耐道:“我是想问皇兄,若我想纳了月渺,是不是过于抬举她了。” 裴熠皱眉,努力回想,才将某个宫女和这个有些熟悉的人名对应起来。 “早先在宫里伺候过你那个?你想纳就纳,横竖你早已到年纪了,前几日陛下不还为你赐了侍妾吗。” 裴煜提起这个就烦躁:“你要吗?我给你送过来吧,裴慎不知道抽什么风,非要给我塞女人,当谁都和他一样好色,今儿朝东明儿朝西吗?” “裴煜!” 裴煜懒得听大哥教训,起身踢了一脚桌子转身就走。 回到王府,裴煜叫来了和月渺同屋的秋菱。 他板着脸问:“月渺这几日怎么样?” 秋菱如实回答:“前两日有些茶饭不思,今天好些了,晨起已经开始洒扫院子。” 裴煜自己也未察觉地松了口气。 “洒扫院子?果然是奴婢,让她闲都闲不住。” 他状似嫌弃地说着,而后命令:“横竖她也歇息够了,让她过来见本王。” 秋菱离开不久,就把月渺带来了。 月渺站在门口,低着头,既不行礼,也不看裴煜。 裴煜难得没有计较,招手:“你过来,本王有件好事说给你听。” 月渺仍是未动。 裴煜不悦:“你聋了? 月渺麻木地抬起头,对上裴煜强势威逼的视线后,提线木偶般往前走去。 “你做出这副模样给谁看?”裴煜心中满是燥怒,等她走近了,拽着她的胳膊一把将人拉入怀中,面色可怖地盯着她问:“和本王上榻委屈你了吗?不就是头一遭本王莽撞了些?难道比之前打你板子还疼?” 月渺扯唇无声一笑,扭开头,一板一眼道:“奴婢不敢,王爷愿意用奴婢泄火,是奴婢三生有幸。” “你知道就好。” 裴煜仿佛看不出她的不甘不愿,把她抱在怀中,还温柔揉捏着她布满薄茧的手:“我已经递折子给裴慎了,让你做我的侍妾,等过两年你给我生下世子,郡主也行,我就让他册封你做侧妃。” 他觉得这对一个奴婢而言,已经是泼天的喜事了,说完后就等着她像十年前被赏赐一锭金元宝那样,兴高采烈地向他谢恩。 然而月渺像是没听懂一样,怔愣很久,忽荒唐地笑了。 “你让我做你的侍妾?” 她连自称都忘了,只觉得匪夷所思,惊诧问:“你这么折磨羞辱我,把我当低贱的下等人对待,为何还要我给你生儿育女?王爷把我当奴婢就是了,这样奴婢还能期许着,万一有朝一日您娶了个和善的王妃,说不定还能开恩放了奴婢,让我当侍妾一辈子被你践踏,像个配种的狗一样给你生孩子,生下的狗也低那血统纯正的狗一头,还不如直接杀了我。” 裴煜呼吸随着她的话越来越急促。 十年浸淫沙场,他手下有无数亡魂,自以为已经能镇压住那股戾气,可如今却轻而易举地被月渺这段话逼了出来。 “你再说一遍。” 裴煜捏起月渺的下颌,逼她与自己对视,眼中闪着阴冷可怖的光。 月渺咽了咽口水,崩溃的情绪被求生欲拉回来不少。 “奴婢说了那么多,怎么记得住。” 她眼睫连颤了几下,这是害怕的表现。 裴煜手往下移,放在她的脖颈上,而后合拢握住。 他能感觉到月渺立刻浑身僵硬了。 “本王再问你一遍,愿意还是不愿意?” 裴煜语气轻慢,却比发怒更瘆人,月渺觉得自己但凡摇头,他就会立刻掐死自己。 “愿,愿意......” 没有什么比活命重要,先活下来,才有机会自由。 * 不同于正妃侧妃,王爷纳个侍妾是不用什么典礼仪式的。 若是外头的,直接一顶轿子从偏门抬进来,若是府里的奴婢,那更是简单,把住处,以及平日的衣裳首饰换了,再分配几个奴婢就成。 月渺自从成了裴煜的侍妾,就没过过一天清闲日子。 她之前在皇宫里也亲耳听过陛下临幸娘娘,好似是欢愉居多,可到了她这儿,好似就只剩下痛苦了。 不同于挨板子,这种痛苦既让她身子受折磨,也让她心里被反复凌辱。 她知道,如果不自救,就只能这么过一辈子了。 哪怕裴煜以后厌弃了她,身为王爷,也不可能放自己已经过了明路的女人自由。 * 裴煜是从来不过生辰的。 他知道母妃生自己生得艰难,几乎死去,所以疏远自己,父皇也因此厌恶他。 所以每年生辰反而是他最煎熬,最阴晴不定的一日。 可他想为月渺庆生。 月渺这几日乖了不少,之前总是木头一样,让他觉得自己是只啄木鸟,如今总算稍微会给些反应了。 裴煜从来不吝啬赏罚,觉得她该赏,那就赏赐。 他问月渺想要什么,月渺说想去看看月溪,毕竟当初两人是一同进宫的,她想知道月溪做了侍妾后过得好不好。 这根本算不了什么赏赐,裴煜答应了,正好能让月溪劝劝月渺识时务,别跟他闹别扭了。 等她坐马车去安王府后,裴煜开始在王府准备席面,取出库房里早半个月就命工匠打造好的华美头面。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和月渺同去的侍从回来了,扑通一声跪地禀报:“王爷,月夫人不见了......” 正张罗悬挂彩绸的奴仆忽然一抖,因为听见了杯盘尽碎的巨大声响。 * 月渺觉得自己挺聪明的。 她倒不是没有别的机会逃跑,只是难免会连累下人。 她自己就是做奴婢的,怎么忍心牵连和自己一样身不由己的人。 于是月渺像当初求陛下一样,求了宅心仁厚的大皇子,在他的帮助下潜逃出了京城。 接下来的重中之重是先变卖了偷偷带出来的首饰,拿着银票回老家,把娘亲接上后,再逃去一个山清水秀,远离京城远离燕州的地方度过余生。 裴煜就算是王爷,终归手上没有私兵,还能去满天下的抓她不成? 月渺想的很惬意,觉得从未如此轻松过,中途把那些从王府里带出来的首饰卖了二百两银票后,就重新雇了辆马车回乡下老家。 五日后,总算是到了地方。 月渺跳下马车,心情雀跃,沿着乡径一路跑回了熟悉的小院子,在门口欢快喊了声:“娘亲,我回来啦!” 与此同时推开门,看到了院中的一幕。 裴煜坐在石桌旁,不紧不慢地饮着茶水,浑身都散发着天潢贵胄的高贵睥睨之气,而她的母亲,操劳半生早早花白了头发的妇人,正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月渺难以形容那刻的心情。 比她自己受辱更羞愧百倍,万倍的情绪汹涌上来。 她脚下如同生根,整个人仿佛被灌了铅水般沉重欲坠,伸出的手也僵在半空。 ------------ 第190章 番外:裴煜(九) 月渺竟然没有崩溃大叫,也没有哭着求饶,实在是很出乎裴煜的意料。 她只是走到母亲身边,和母亲一样跪下,笑着仰头看向裴煜,语调轻松,甚至带着几分撒娇意味:“娘亲怎么跪着?是她招待王爷不周了吗?妾身替娘亲赔个不是,王爷最疼妾身了,求王爷看在妾身的份上,别跟娘亲计较了。” 裴煜掀眸看她,那双本该暴怒阴沉的眼睛,此刻因为她的反常,闪出几分探究和兴味。 “你母亲为什么跪,你不知道吗?” 他语气慢条斯理的,意思也很明显——就是因为她这个奴婢不自量力的逃跑,才会连累自己母亲受辱。 月渺抓着娘亲颤抖的手,安抚地握了握,而后站起身,走到裴煜身前。 在裴煜不善的注视下,她双手环抱住他的脖颈,顺势坐入他怀中,眸光柔媚流动,娇嗔:“妾身不就是赌气离家出走了嘛,王爷先前还说以后会对妾身好的,不会再欺负妾身......” 裴煜在磋磨她狠了时,是随口说过这种话。 但如今凭什么? 裴煜心中的怒火犹在,直到月渺贴贴他的唇瓣,又在他耳畔小声央求:“不要在娘亲面前给我没脸,求求王爷了,之后怎么着都成。” 裴煜冷笑了声,放在她腰间的手陡然收紧,也同样轻声地问她:“现在知道怕了?” 月渺尽力取悦他,轻轻咬住他的耳尖磨了两下。 裴煜浑身顿时一绷,整个人如架在火上烧。 “求王爷了,让妾身和娘亲说几句话,回去就任由王爷处置......” 在娇言软语下,裴煜心中的怒火最终被另一种火盖过,他近乎咬牙切齿地道:“等着。” * 月渺没有被允许和母亲单独说话。 裴煜怕她再跑,派了几个侍从监视。 月渺便有很多话不能说,倒是母亲笑了笑,似是宽慰:“知道你过得好,娘就安心了。” 月渺喉咙顿时像被堵了块石头,硌得她生疼。 她不信娘真的看不出一点端倪。 月渺的母亲又叹了口气道:“宁做富人妾,不做穷人妻,你,你不要想太多,也不要和王爷起争执,好好跟王爷过日子,以后生个儿子,就算熬出头了,知道吗?” 月渺眼泪顺着脸颊滚落,心脏疼痛难忍。她知道,以后娘在裴煜的控制下,她此生都逃不了了。 娘也知道。 所以娘只能劝她在现下好好活着。 * 月渺跟着裴煜回到了王府。 她已经做好了被折辱的准备,直到裴煜把她带到了最初被关过的地牢里。 说不害怕是假的,即便她已经崩溃多回,可出身贫穷,在天灾中挣扎活下来的人,都极其惜命。 她不知要受什么刑罚,直到看见那日护送她去安王府的护卫被绑在架子上。 浑身鲜血淋漓,人已经半死不活了。 月渺震惊地看着裴煜:“他犯了什么错?” “他没有犯错。” 裴煜笑得让她头皮发麻:“本王知道你的心思,你不想牵连任何人,所以从安王府逃脱,你觉得本王无论如何也动不了皇兄,的确很聪明。” 月渺浑身发凉,眼见裴煜拿起一根烧红的烙铁,骇得连连后退几步。 “别怕,不是罚你。”裴煜好心安抚一句,而后便将那烙铁按在了架子上的侍卫身上。 一声惨痛的尖叫声响彻地牢,月渺立刻蹲下身,死死捂住自己的耳朵,惊恐睁大的眼睛浮上破碎水光。 但并没有什么用,裴煜的话还是如一只狡猾的毒虫,钻进了她的耳中,在里面缓慢噬咬:“可惜本王不像你一样是个善人,难道只有放走你的人才会被责罚吗?月渺,以后你逃一次,我就挑一个你身边的人杀死,不管他们有没有帮你,你记好了,你每逃一次,都踩着无辜之人的性命。” 月渺终于控制不住情绪,捂着脸崩溃地嚎啕大哭了起来。 ...... 月溪再次见到月渺,已经是月渺临产的时候了。 她牵着一双儿女过来,打量屋内的摆设,精致奢靡,尽善尽美,看来王爷说裕王极宠爱这个唯一的侍妾,甚至还要立她为王妃的事是真的。 月溪坐在床边,看着昔日乐观豁达的同僚如今面容清癯,眸光黯淡,如一朵被折断根茎,强行插在金瓶里的野花,没忍住皱了皱眉。 “你这是做什么,过的这么好,还自己给自己找不自在。” 她是真的理解不了,两人的出身,和如今的处境可以说是大差不差,硬要说,还是自己更不好些。 王爷纵然在妃妾里最喜爱她,也和她接连生下了长子和两个女儿,但终归还有王妃和其它侧妃侍妾在那里摆着。 月渺多自在啊,头顶没有王妃,甚至都不用防备其它侍妾分走宠爱,却整日这么郁郁寡欢,惹得裕王去安王府找她,让她来劝慰。 月渺仿佛没有听见这句话,眨了眨眼,目光落在那两个小孩子身上。 “几岁了?”她嗓音极轻的问。 月溪把儿子和长女唤过来:“阿永阿双,告诉叔母你们几岁了?” 这两个孩子都很落落大方,男孩看着月渺乖巧回答:“叔母,我八岁了。” 女孩儿笑着道:“阿双五岁了!” 月渺笑了。 她抚摸着自己隆起的肚子,垂眸温柔缱绻道:“我希望它是个女儿。” 月溪不赞同:“第一胎还是个男孩好,能让你站稳脚,以后再怀了,也不必担心不是男胎。” 月渺摇头:“我不敢生男孩,我怕以后我不在他身边,他会长成小殿下那样的性子,去欺负别人的女儿,倒不如是个女孩,有裴煜这个父亲,她必不会为人鱼肉,像我一样受尽侮辱。” “你这是什么话!你怎么会不在它身边?” 月溪觉得这话晦气,拉着她的手去拍了拍旁边的木床栏:“怀孕时不能多思,我就是怀阿永时总担心他是不是男孩,结果如今三个孩子里,就他身子最弱了!” 月渺弯唇看着她,仿佛提起了几分精气神:“你说的是,我知道了,我会好好把它生下来的。” 月溪离开不久,裴煜便进来了。 他走到床边,紧盯着月渺的脸色。 月渺仰头看他,手放在高高隆起的肚子上,眉眼间带着温和笑意:“王爷,你过来摸摸我们的孩子吧。” 裴煜浑身一僵。 他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这个孩子是月渺在他的凌辱下怀上的,刚有身孕那会儿,月渺一直哭闹着要堕胎,还是裴煜绑来了她的母亲做威胁,才让她打消了这个想法。 可从那后,她便一直抵触他的触碰。 前几个月裴煜还能逼迫她,后面月份大了,一不小心就会动胎气,裴煜就不敢威逼了。 可她还是越来越寡言消沉。 裴煜只有远离她,几日不来看她,她才能和婢女说说笑笑,焕发些生机。 可如今,她竟然让他来摸他们的孩子…… 裴煜觉得有什么东西隐隐不对劲,可心底还是承受不住这般引诱,坐到了床榻边,将手放在她的肚子上。 胎儿在此刻轻动了一下。 裴煜只觉得万物都在此刻定格了。 他惊喜地看向月渺,甚至有些磕巴:“它,它动了!” 月渺和他一起笑:“早就会动了,之前还踢过我。” 她放缓声音,温柔地问裴煜:“王爷会好好照顾它的吧?” 裴煜仿佛又恢复了曾经的少年气,连连点头,向月渺保证:“本王会!我受过的苦,绝不会让我们的孩子再受一遍,我会把它看的比我的性命还重!” 月渺弯唇垂下眼眸:“这样妾身就放心了。” *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 裴煜想在殿内陪着月渺,可月渺又露出了那种抵触的神情,他便只敢站在产房外,焦急地等着。 里面没有预料之中的惨叫,只有稳婆的指引声,和女子隐忍的用力声。 他心中却更加抽疼。 不是怕疼吗?为什么不叫出来呢?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终于被从内推开,接生婆抱着襁褓出来,满脸都是喜色:“是个小郡主,恭喜王爷!是个白白胖胖的小郡主呐!” 裴煜心中一颤,像是最柔软的地方被人拨动了。 他有女儿了...... 他小心翼翼地接过襁褓,纵然知道月渺定然是无恙的,仍旧忍不住问:“王妃好吗?” 接生婆笑道:“好,王妃底子好,生孩子不受苦,实在是难得。” 裴煜也跟着心绪喜悦。 他从没抱过这么软的东西,实话实说,女儿长得有些丑,大概是随了月渺,也没有他年少时那么白。 可怎么就长到了他心中的柔软上。 裴煜想亲亲她,想把她放到金雕的小床,锦绣铺的衾褥里,日日夜夜守护着她,防止任何东西伤她一分一毫。 世上最珍贵的簪钗,最华美的绸缎,他都要尽数捧给她,只要能换她一刻欢喜。 “王妃看过孩子了吗?她喜欢吗?” 裴煜的嗓音都不自然软了下来,生怕惊扰到了怀中婴孩分毫。 接生婆忙道:“看了呢,也是喜欢得不得了!还起了个乳名,叫小观音。” 裴煜轻轻摇晃着襁褓,随口问:“为什么取这个乳名?” 接生婆笑了:“王妃说她生产之前做了个梦,梦中坐在云端莲花台上,便觉得这孩子与佛家有缘,取这个名字也是希望小郡主以后一心向善,对万事万物都怀有慈悲心。” 裴煜觉得这话好像是在骂他。 不过也无妨。 “你去告诉王妃,本王以后就是为了她和小观音,也会行善积德,做个好人,本王现在能不能进去。” 接生婆喜气洋洋地去转述,裴煜抱着孩子掂了掂,小观音瘪瘪嘴,忽然哇的一声哭了。 “不哭不哭,爹爹错了,不逗你了......” 这边还没哄住小观音,里头忽然传来几声尖叫。 “王妃!王妃!” 裴煜心头一紧,顿时什么都顾不上了,抱着女儿闯了进去。 床榻上,月渺才吐出一口血,歪在床边,嘴角还带着血迹。 裴煜瞳孔骤缩,把小观音塞到接生婆手上后,立刻冲到床榻边握住她的手,回头吼道:“太医呢?把太医叫过来!” 因为生产的格外顺利,所以根本没用上宫里请来的太医。 接生婆反应过来赶紧跑出去叫。 月渺轻轻笑了,一如那日抓着他的手摸向腹中小观音时那样,语气温柔地道:“没用的,裴煜,我在指尖藏了砒霜,生产后就服了下去,必死无疑......” 裴煜心神剧颤,紧紧攥着她的手,声音痛得发抖:“你,你又骗我,你又想要离我而去了是吗?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你再试着逃跑,我就会杀了你身边的人!” “殿下啊,小观音看着你呢。” 月渺用最后的力气,带着他的手指向接生婆手中的襁褓。 小观音似乎能感受到母亲生命的流逝,啼哭声越发尖锐刺耳。 月渺看向窗外蔚蓝的天色,不知是谁家的纸鸢,总算断了线,飘飘荡荡不知飞向何处。 ------------ 第191章 番外:裴煜(十) 贞和十八年秋,云州一个寻常的农户家。 “娘亲,再给我讲个故事嘛。” 夜色渐浓,卧房内,五岁的小姑娘趴在娘亲怀里,拱来拱去缠磨撒娇。 女子躺在土炕上,笑着闭上眼:“不讲,娘亲也困了。” 小姑娘顿时要哭:“不嘛不嘛,我要听我就要听!” “不许折腾你娘亲。” 一个身形高大魁梧的男人走进来,笑着拎起小姑娘,就像拎棉花那么简单,放到了土炕另一头。 小姑娘想爬回去找娘亲,来却被爹爹躺在中间挡住了。 她顿时生气地去捶爹爹。 男人也不生气,任由女儿作乱,转身把妻子抱入怀里:“阿渺,明日县里有大集,我带你去逛逛。” 小姑娘捶爹爹的手停下,惊呼道:“大集?我也要去!” 男人不理她,只温柔地看着妻子。 月渺笑道:“好呀,正好我想买两匹缎子,给你和小莲花裁做衣裳。” “别总想我和她,你也顾顾你自己,想买什么首饰就买,你男人还不至于养不起家。” 月渺羞涩又幸福地笑了。 * 这已是她嫁给林大虎的第九年了。 九年前,她在月溪和安王的帮助下,假死从裴煜手中脱身,一路茫无目的地奔逃,直到那日在山上遇险,被这个男人捡回家里。 在养伤期间,两人很快情投意合,之后月渺就嫁给了他,三年后又生下一个女儿,取名小莲花。 如今小莲花都五岁了。 之前在皇宫,在裕王府的事仿佛一场噩梦,梦醒了,便是丈夫孩子热炕头,日子有滋有味得很。 第二日,月渺和丈夫去了县里的集市。 街上有卖糖葫芦的,林大虎买了三串,一家三口一人一串。 小莲花正举着糖葫芦,高兴得一蹦一跳,身后忽然传来驱逐声:“都让开!王府马车急行!” 月渺听见王府二字,几乎是下意识的心惊,她连忙要去抱起女儿逃跑,却先被丈夫护在了怀里。 眼前是男人宽阔紧实的胸膛,他燥热的呼吸从上喷洒下来,安抚道:“别怕,也别乱跑。” 月渺的心在瞬间安宁下来。 马车里。 裴念本来趴在车窗边看风景,瞧到什么后,满脸讶然地扭头:“父王,我看见了一个和我长得很像的小妹妹。” 坐在车厢里的男人发丝黑白参半,手中捧着一本佛经,闻言抬头看向女儿,轻声道:“不要在窗边吹风了,过来吧。” 裴念摇头:“不要,我喜欢看外面的行人,也喜欢看青山叠嶂,稻麦起伏,应该是随了母妃吧。” 裴煜的心脏又开始隐隐作痛。 “小观音,不要任性,你若再旧疾复发,外祖母会担心死的。” 裴念又贪恋地往外看了几眼,这才放下车帘,回到父王身边。 裴煜放下佛经,把女儿抱入怀中,伸手去试她的额头,温度是正常的,才放下心。 他捂着女儿冰凉的手,缓声安慰:“听说这次的神医是真有几分本事的,一定能治好你的弱症。” 裴念不以为意:“我倒觉得留着这病也不错,这可是母妃留给我唯一的东西了。” “胡说什么。” 裴煜皱起眉,裴念知道他又要唠叨了,伸手捂住他的嘴。 “好啦,我知道不该这么说的,也只是顺口了嘛。” 裴煜便把教训的话咽了回去。 坐了几天马车,本就体弱的裴念很快就又疲倦起来,枕着父王的腿睡了下去。 迷迷糊糊间,她好像感觉有几滴滚烫落在自己的脸颊。 是父王又哭了吧。 (裴煜番外完) ------------ 第192章 番外:假如裴琰重生(1)接第一世 裴琰睁开眼,看见了熟悉的东宫帐顶。 “哎呦,殿下可算醒了。” 耳边传来程守忠如释重负的声音,他皱了皱眉,这是人死前的幻象吗? 他分明已经服下鸩酒,在棺中陪伴着姜姝仪了。 “太傅还在文华殿等着,今日要讲尚书,可不能迟了,否则有些小人只怕会借机生事,向陛下谗言告状......” 程守忠絮絮叨叨的声音逐渐把一切拉的真实,清晰。 裴琰缓坐起身,眸光定定落在他的脸上。 程守忠被盯的一惊,连忙跪下,有些忐忑不安地问:“殿,殿下,是奴才说错什么了吗?” 一模一样的神态,可人却比裴琰印象中年轻了一二十岁。 他环顾周遭,这里显然是自己在东宫的寝殿,而程守忠说太傅要讲尚书。 从十五岁后,裴琰就开始在父皇的授意下涉及朝政,不再去文华殿听讲了。 他冷声问:“程守忠,你多大年岁了。” 程守忠虽不知殿下怎么忽然关怀起他的年纪,但还是连忙回答:“奴才十八了。” 十八。 那就是嘉和二十六年,自己将将十五岁,初被立为太子。 难道果真如那老道士所说,他是天上神君,因为没有继续造杀孽,所以有了重头来过,和姜姝仪再续前缘的机会? 裴琰闭了闭眼,几乎是立刻想去姜府,可十五岁的自己还有许多掣肘,只能勉强按捺住性子,先去文华殿听讲。 散课后,裴琰去乾清宫求见父皇。 嘉和帝坐在御案后,待他进来,便招手唤道:“太子过来,看看这封密奏。” 裴琰恭敬应“是”。 那是一封揭发大皇兄私自豢养暗卫的密奏。 这自然是大罪,可哪个夺嫡的皇子暗地里都有培植。 “太子之意,该如何处置?” 上辈子也有此一问。 裴琰那时为了维持温和谦仁的形象,为大皇兄求了情,希望父皇从轻处置。 父皇未置可否,只笑着“嗯”了声,让他退下,事后也确实没有处置大皇兄。 裴琰一直以为父皇对这个回答是满意的,直到父皇死前吐露遗言,裴琰才知,父皇之所以把他立为太子后还屡次试探,在他和大皇兄之间犹疑,就是不喜他太过仁懦。 外有强将,内有权相,朝廷上下还满是贪蠹,这个局面如何是一个宽仁守成之君能镇压下来的? 在沉吟片刻后,裴琰望着父皇,一字一顿道:“当杀。” 嘉和帝的眸光微亮了一下,似是意外之喜。 但他脸上却不见喜色,甚至更为严沉:“太子这是要残杀手足吗?” 换做前世,裴琰即便知道父皇不喜他过于仁懦,也会慢慢更改,不会顷刻间转变的如此之快,毕竟太过野心勃勃,可能也会招惹父皇忌惮。 但如今他等不了那么久了。 裴琰一叩到地,声线平稳:“若父皇唤儿臣琰儿,儿臣会求父皇从轻处置大皇兄,可父皇唤的是太子,身为储君,便当摒弃私情,只要是为家国计,天下之人尽可诛杀。” 即便没有抬头,裴琰也能感觉到父皇那道审视的目光在自己身上逡巡。 良久,在程守忠吓得快溺了时,脸色冷沉的嘉和帝忽短促的笑了声。 “看来朕还真是选了一位好储君。” 裴琰听出父皇没有动怒的意思。 但同时,父皇冷静下来后也没有觉得多欣喜。 他明白父皇对自己最大的顾虑在哪里。 裴琰没有起身,而是恳请:“求父皇屏退左右,儿臣有话禀告。” 嘉和帝觉得今日的太子有些异样。 他在太子身上扫视了个来回,确认没有利器,才下令宫人退到门外去。 “太子有什么话?” 裴琰直起身,望进父皇那双锐利如鹰的眼里,低声沉道:“父皇,温寰功大欺君,儿臣欲除之。” 嘉和帝整个人猛地一震。 “你?” 他显然是不信,神情狐疑又震惊。 一则裴琰初为储君,势力微弱,根本不可能成功,二则裴琰的储君之位都是温寰逼着他立下的,两人本是同党,又怎么可能反目? 但无疑,除掉温寰这个连他宠幸谁都要管的强将,对嘉和帝来说是一件无比有吸引力的事。 裴琰眼中满是认真和决绝:“父皇有所不知,温寰曾在不日前潜入东宫,暗示勒令儿臣娶他的次女为太子妃,否则便要向父皇进言,废除儿臣的太子之位,选应允的皇子立为太子。” 这简直是把自己当皇帝了,立谁是太子难道是他说了算的? 可偏偏还真的是。 嘉和帝气的郁闷,但面上不显,仍是死死地盯着裴琰:“这对你而言不是好事吗,太子是否已经应允了?” 裴琰摇头:“儿臣没有如此糊涂,若果真如此,那么太子妃以后诞下的孩子,定然会被温寰扶持为下一任储君,届时温寰再以国丈的身份辅政,架空儿臣,等到水到渠成之日,便是我大渊江山万劫不复之时。” 嘉和帝郁气稍缓。 还好,这个太子还不算愚昧。 “太子说得容易,西阗虎视眈眈,朕若处置了温寰,再起战乱时,谁去领兵抵抗呢。” 嘉和帝不是没想过收拢温寰手上的兵权,可西阗难缠,那边的仗只有温寰去才能打赢,旁人领兵总是一败涂地。 裴琰声音温和,却一语中的:“胜败乃兵家常事,可温将军屡战屡胜,旁人屡战屡败,父皇便不曾疑心吗?” 嘉和帝也并非是个糊涂的君主,自然知道里面有些关窍。 可裴琰小小年纪能看出来,着实让他吃惊。 他好整以暇地看着裴琰,态度和缓了不少。 “就算是温寰里通外敌,养寇自重,太子又有什么办法呢,” 裴琰仰起头:“不只是养寇自重,西阗并不难攻打,难在西北的士兵吃着朝廷的俸禄,私下却自称温家军,旁人率领,他们阳奉阴违不肯奉令,如此这般,哪个将军去都打不了胜仗,父皇若要根除,便当不吝一时之得失,先斩杀温寰,凉州必定会大乱,西阗贪得无厌,免不了趁机而入,和温家在凉州的驻军反目,互相争夺凉州,父皇只需坐山观虎斗,无论胜出的是哪方,都损耗了一定的兵力,到那时,朝廷的大军再悄然压境,夺回凉州,父皇定会名垂青史。” ------------ 第193章 番外:假如裴琰重生(2) 嘉和帝沉默良久,忽看着裴琰笑了。 “太子,朕如今才知,你往日的温驯都是装出来的。” 太子说的固然可行,但嘉和帝却不想冒那个险。 万一其中出了什么变故,凉州真的落入贼手,他这一世的英名也就算搭进去了。 还不如眼下这般自欺欺人,至少史书上记载的是他用了良将,为百姓挣得安宁。 至于这良将有没有为祸一方,欺凌百姓,史书上就算点评,也只会说他被蒙蔽了。 但嘉和帝对太子这样凌厉的手段却很满意。 等他死后,太子可以这么做,做成了他在天有灵也快活,做不成,那也是裴琰遗臭万年,他最多落个识人不清,立错储君的污名。 “太子想要什么嘉赏吗?” 嘉和帝心情颇好,便问裴琰。 裴琰犹豫片刻,垂眸道:“回父皇,儿臣在初春的赏花宴上见过一眼姜御史家的次女,心甚悦之,希望陛下能赐予儿臣做侍妾。” 这个时候要姜姝仪做太子妃肯定是不可行的,但裴琰知道姜姝仪在母家过得不好,他必须要把人接到身边才放心。 嘉和帝对姜御史根本没几分印象,只是没想到裴琰会有这个请求。 他今年十五岁,赐侍妾倒也说得过去,可他平日明明一本正经,贴身服侍的都是太监,竟然会开口讨要女人? 嘉和帝今日实在是对这个儿子刮目相看,如果不是在宫里戒备森严,他都要怀疑是不是有人偷龙转凤,狸猫换太子了。 他本就是好色之人,自然不会因此斥责裴琰,反笑道:“好,琰儿是真长大了。” * 裴琰忘了一件事。 他十五岁,姜姝仪比他小五岁,今年刚满十岁。 嘉和帝再次召见裴琰时,满眼的一言难尽。 “朕原本以为你是长大了。” 结果是长成禽兽了。 嘉和帝虽没有把后半句话说出来,可眼中流露出的却是这个意思。 那个小姑娘他见了,真真是美人胚子,只是偌小的年岁,他都做不出这种禽兽之事。 裴琰:…… 沉默片刻后,他硬着头皮和父皇对视,语气肃正道:“父皇明鉴,儿臣如今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她很合眼缘,想把她先放到身边,暂且养着。” “如今”没有别的意思。 “先”放到身边。 “暂且”养着。 嘉和帝皱眉又皱眉,最后叹了口气。 “她父亲毕竟在朝为官,你明白吗?” 裴琰:“......儿臣明白。” 嘉和帝:“你有分寸就好,你长这么大,也没向朕讨过什么,这次朕就允了你,以公主伴读的名义召她入宫,让她跟在你身边。” 他是帝王,和皇子们是永远是先君臣后父子,但到了这个年岁,也想跟儿子们叙叙天伦。 太子往日总是一丝不苟,恭顺有余,亲近不足,如今主动暴露癖好,何尝不是一种示好。 嘉和帝应允,也算是回应太子今日的表态。 毕竟他所有的儿子里,使劲扒拉扒拉,成器的也不过裴琰一个了。 * 东宫的明德殿内,一个身穿粉色襦裙,梳着双鬟髻的小姑娘正坐在高高的太师椅上。 她生得粉雕玉琢,一双杏儿眼巴巴地盯对面桌案上的牛乳糕,显然是垂涎已久。 旁边服侍的宫人见状,互相对视一眼,而后一个宫女去把那碟糕点端了过来,笑着道:“姜姑娘想吃就吃吧。” 然而这小姑娘又摇摇头,眨着水汪汪的眼睛看她,语气很是认真:“谢谢姐姐,可我不能乱吃宫里的东西。” 父亲嫡母叮嘱过,进宫后要守规矩,稍有行差踏错,可能就会带累全家。 小姑娘明显很想吃,但又强忍着不吃,宫人们忍俊不禁。 “殿下仁德,姜姑娘不用这么拘谨。” 姜姝仪这才怯怯地试探着问:“我,我不是要给六公主做伴读吗?为何到了东宫呀......” 宫人们也不知道,是御前的人奉陛下旨意把人送来的。 正为难着不知如何回答,殿外在此时响起一声:“太子殿下到——” 宫人们连忙带着小姑娘从椅子上下来,小声教她要行礼。 姜姝仪是懂得礼仪的,只是有些紧张,竭力回忆着家中所教,正要屈膝行跪拜大礼,就被一道昆山玉碎般温沉动听的嗓音打断。 “姜姝仪。” 忽然被唤了名字,姜姝仪吓得也顾不上行礼了,蓦然抬头,呆愣地看向太子。 好俊美啊...... 她看见太子的一瞬间,脑中就冒出这句感叹 。 眉眼俊若天神,气度更是高贵不容侵犯,可偏偏神情却很是温和,望过来那双眼似是暖乎乎的清流溪水,让人被溺毙都不舍得抽身离开。 裴琰也在凝望她。 原来幼时的姜姝仪这么乖巧可爱,这副呆呆傻傻,束手束脚的样子,不知是在家中受了多少委屈。 怎么就没有早一些。 早到她尚在襁褓中的时候,他会亲自养育她,不使她受一丝波折。 许多话不能当着宫人说,裴琰语气不自觉变得温柔缓沉,轻声唤道:“你跟孤过来。” 姜姝仪还沉浸在被貌美太子唤了一声的懵怔中,直到被宫人悄悄推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连忙提裙追着太子殿下往寝殿去。 太子的寝殿极大。 至少比她的闺房大多了,而且摆设奢华,锦绣遍地,那张床榻看着就舒适柔软,让人很想躺上去打个滚儿。 裴琰见她规规矩矩站着,眼神却四处乱瞟,不由得微微弯起唇角。 果然从小就机灵。 他如今无比想把人抱到怀里,揉进骨血里,但此时此刻那么做,未免太过禽兽。 裴琰在床边坐下,等小姑娘看够了,才把她唤到眼前,垂眸缓声问:“喜欢这里吗?” 姜姝仪毫不犹豫地点头:“喜欢!” 这么好的宫殿,谁会不喜欢呀。 裴琰见她眸光发亮,没忍住起了逗弄的心思:“喜欢也不给你。” 姜姝仪:...... 她已经十岁了,不是三岁小孩,就算喜欢,也不会任性到讨要太子寝殿啊! 小姑娘满脸写着委屈冤枉,裴琰看着她灵动的眉眼,浑身都透着活人气息,心中那抹沉重的隐痛总算稍稍缓解。 他温声补充:“不过可以让你住。” 姜姝仪惊讶地抬起眼。 裴琰轻轻捏了捏她柔软温热的脸颊:“不是现在,你以后需得跟着孤读书习字,等什么时候能写出一篇让孤满意的文章,孤就许你随时随刻来这里。” 姜姝仪越听越不对劲,到最后微微睁大了眼,试图解释:“殿下是不是接错人啦?臣女是六公主的伴读,不是殿下的伴读呀!” 裴琰轻笑了声,垂下眼睫,眸光深邃:“没有接错,姜姝仪,你要记得,生生世世你都是孤的人。” ------------ 第194章 番外:假如裴琰重生(3) 姜姝仪被安置在明德殿旁边的含珠阁里。 入宫做伴读是不能带家中婢女的,程守忠奉命点了几个年纪稍长的姑姑伺候她起居。 姜姝仪坐在软乎乎的床榻上,环顾周围,心里很是茫然。 家里知道陛下钦点她给公主做伴读的时候,可是吓了一跳,毕竟她连字都不识多少。 父亲连夜教她读书,可临时抱佛脚能有多少效用?很快父亲就绝望了,只勒令她一定要守规矩,若被问起,就实话实说,撵回来也比欺君好。 姜姝仪都已经做好当日进宫,当日被撵回府的打算了,谁知稀里糊涂就被带来东宫,还在这里住下了。 她望着装潢华美的内殿,既忐忑,也有些欣喜。 她还从没住过这么好的屋子...... 如果妹妹也在就好了,两人可以一起在这白玉铺成的地面跳来跳去,想想就很开怀! * 裴琰在三日后才传召她。 姜姝仪并不是个怕生的人,但她却有些畏惧裴琰太子的身份。 跟皇家沾边,向来是很容易出错犯罪的,轻则挨板子,重则杀头。 纵然这几天里,不论是嬷嬷还是其它宫人都告诉她太子殿下性子极好,从不发怒动气责罚人,姜姝仪还是不敢全然放心。 此刻,她规规矩矩地屈膝,向太子殿下行了个常礼,而后偷偷观察殿下的反应。 如果殿下不高兴,她就立刻三跪九叩! 太子果然如传闻那么好,非但没有不满,还含笑让她免礼。 姜姝仪高兴地起身,望着太子殿下温润如玉的脸庞,心中那点小心思开始活泛了。 她是不是可以讨好太子殿下,给自己找个大靠山呀?这样哪怕回了姜府,嫡母和那些兄弟姊妹也不敢再欺负她和妹妹了! 裴琰不知她在那儿琢磨了些什么,总归盯着自己的那双圆润杏儿眼开始放光。 他放下手头公务,温柔地看着她询问:“在东宫住的可还习惯?” 其实自然是知道她习不习惯的,在含珠阁伺候的宫人会把姜姝仪每日做了什么都一五一十的汇报给他。 “习惯!”姜姝仪点头如啄米:“不用做绣活,不会被骂,每日还有吃不完的牛乳糕,臣女喜欢殿下这里!” 她此刻早把父亲母亲的叮嘱丢到了爪哇国去,一心想着讨好殿下,还有些隐秘的坏心思,想让殿下帮自己做主,最好下个手谕去姜府,以后都不让她做绣活了! 托姜姝仪爱装可怜的福,裴琰是知道她家中情形的。 他招招手,姜姝仪便快步过来,裴琰让她坐在自己身边,拉起她的手垂眸端详。 细腻柔软的小手,只是指尖确实有一些淡淡的被针扎过的痕迹。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受刑了。 姜家就这么养女儿吗? “放心,以后都不用做绣活了。” 裴琰闭了闭眼,轻轻揉着掌中小手,抬眸看向难掩激动的姜姝仪:“你若不愿意,以后连家都不必回,只要跟在孤身边就好。” 姜姝仪眸光一霎那变得晶亮:“好呀好呀!臣女愿意一辈子陪着殿下!” 虽然她也知道殿下不可能真留她一辈子,但不妨碍姜姝仪说好听话讨好。 裴琰笑了,霎时如春风拂面,温暖和煦得让姜姝仪发懵。 “本是打算让你今日开始跟着孤念书的,你既然受伤了,就再歇息两日。” 姜姝仪最喜欢歇息了! 她隐约感觉到太子殿下似乎很纵容喜爱自己,便试探着又耍小心思:“一定要念书吗?臣女不能一直歇息吗?” 裴琰微笑着看她。 姜姝仪还是很会察言观色的,被他这么目不转视的看着,不一会儿就怂了,委屈巴巴地低下头:“不可以就不可以吧......” 裴琰看她这副样子,又忍不住有些心疼。 上辈子过得那样苦,不如这一世她想怎么过就怎么过吧。 可现在她年岁这么小,不念书还能做什么呢。 裴琰想起了被母后娇纵坏的皇兄,他便是荒废课业,只顾游玩,所以成了个废物,最后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他不能过度溺爱,让姜姝仪也变成那个傻样子。 “孤不给你布置课业,每日只教你半个时辰,若你乖乖听讲,孤便给你赏赐。” 裴琰决定做个宽慈的长辈,循循善诱。 姜姝仪果然感兴趣了。 “赏赐?什么赏赐呀?” 裴琰想了想:“簪钗首饰,锦缎衣料,只要你想要,孤都给你。” 姜姝仪还是那么容易高兴,立刻开怀得忘乎所以,不停地说“殿下真好~”,看起来如果不是坐着,她定然要跳两下。 裴琰唇角扬起弧度。 * 裴琰在内书房给姜姝仪设了一个位子,东宫伺候的宫人都震惊不已,毕竟殿下的书房从不许程守忠外的人进去。 前两日,裴琰并没有讲什么课,只扔了几本书给姜姝仪,让她陪着自己处理公务。 裴琰深知姜姝仪不是个耐得住寂寞的性子。 果不其然,过了小半个时辰,姜姝仪就开始坐立难安了。 她东瞅瞅,西看看,又是薅手中的狼毫笔,又是把宣纸一角反复折叠,蹂躏得不成样子。 做完了这些事,还是百无聊赖,姜姝仪只得把视线放在殿内唯一的活人,太子殿下身上。 裴琰倒很坐得住,仍旧在握着笔批阅公文。 姜姝仪如今已经不怕他了,趴在桌案上小声唤他:“殿下......” 裴琰抬眸看过去,就瞧见她眨着水汪汪的眼眸,蔫巴巴的样子。 如果她是只兔子,此刻那双雪白的长耳朵一定是耷拉了下来。 裴琰故作不解:“唤孤做什么?” 姜姝仪轻哼一声:“臣女想出去玩儿......” 裴琰态度温和地拒绝:“不可以,现在是上课的时辰。” 姜姝仪立刻坐直身子,小兔子竖起了耳朵,气势汹汹又委屈地控诉他:“殿下根本没有讲课,只是把臣女晾着不管......” 多难过似的。 裴琰放下紫檀笔,向后倚靠在椅背上,弯唇轻笑:“孤管你,你会听话吗?” 姜姝仪怎么敢不听太子殿下的话! 裴琰见她乖乖点头,嘴角笑意更深:“那就把第一卷书翻开,从头到尾念给孤听,孤看看你如今识得多少字。” 第一卷书是幼学启蒙的千字文。 姜姝仪也并非一个字都不认,还是能念几句的。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盈......盈日,辰——” “停。” 姜姝仪被打断,歪头疑惑地看着裴琰。 裴琰耐心:“日月盈什么?” 姜姝仪又低头仔细看了看,不太确定,但还是坚持己见,笃定地回答:“日!” 裴琰扶额叹息:“日月盈日,你觉得这像话吗?” 姜姝仪知道自己这是认错字了。 她委屈道:“那念什么嘛......” “昃,日在西方时侧也。日月盈仄,即月有盈缺,日有正昃之意,明白吗?” 姜姝仪前世还挺好教的,除了故意赖着他撒娇,装不懂之外,其余都是一讲就点头明白。 然而这次,小兔子耳朵耷拉下去又竖起,竖起又耷拉下去,最后有气无力道:“听不懂。” ------------ 第195章 番外:假如裴琰重生(4) 裴琰从没有这么头疼过。 他总算知道文华殿的老师们为何会比同龄之人早生华发了。 姜姝仪这样的,多亏是他,换成另外哪个夫子过来,都少不了气得打她几戒尺。 他的人肯定是机灵的,就是不用心,不愿费半分脑子去理解,只会瞪着那双无辜的眼睛,等他掰碎了喂她嘴里。 裴琰几次想教训她,可看着这张脸,想起她在冰棺中全无生机的样子,又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也罢,本就不指望她去科举,便权当哄孩子吧。 裴琰想提前登基,还有许多事要做,不可能像前世最后那两年一样,日日陪着她。 所以他说话不算数,授课后,还是给姜姝仪留了课业。 对上小姑娘控诉的目光,他若无其事地转开脸,顺便摸摸她的头。 倒不是强求她做出来,只是怕她空闲的时候,会太过想念自己。 事实证明,是他想多了。 据程守忠禀报,姜姝仪在东宫混熟了不少宫女,闲来无事还在含珠阁后面扎了个秋千,玩儿得不亦乐乎。 很好。 看她到时候怎么交课业。 裴琰在半个月后才暂时有了些许空暇,未让人提醒,就直接去了含珠阁突袭。 彼时姜姝仪正在爬树。 她抱着树干爬到了分叉处,裴琰心口一紧,想要呵斥,又生怕惊了姜姝仪致使她掉下来,只能先提心吊胆地观望着。 姜姝仪顺利坐上了那根不太粗壮的树杈,而后笑着低头,想向宫女显摆,然而这一低头,却不防对上了双冷冷幽沉的凤目。 她吓得一个激灵,险些松手掉下去,好不容易抱紧树杈,磕磕巴巴地喊:“殿,殿下......” “姜姝仪。” 裴琰有万千紧张和愠怒,最后只化为两个字,催促:“下来!” 姜姝仪连忙就想下去。 可往下一看,伸出去的脚就嗖一下缩了回去。 好高啊...... 姜姝仪有些害怕了,颤抖着声音:“殿下,我好像下不去了......” 裴琰深深呼出一口气。 他站在姜姝仪下方的位置,确认小姑娘掉下来自己也接得住,才教训:“爬上去的时候怎么不想着下来?孤的话你从来不听,屡屡置自己于险境,就该让你摔一次长记性,免得你下次做出更危险的事来。” 姜姝仪委屈极了。 经过一段时日的授课,她已经彻底不怕裴琰了,还有些喜欢他,视他如兄如父。 可如今他眼看着自己害怕,还冷言冷语的训斥...... 姜姝仪越想越难受,渐渐红了眼眶,含着一汪泪抱紧树杈子,呜咽控诉:“殿下是坏人,再也不喜欢殿下了!” 裴琰:...... 他头一次想按着小姑娘打一顿。 但见姜姝仪当真是害怕得厉害,裴琰还是心疼,勉强按捺下怒火,吩咐宫人搬把梯子过来。 偏姜姝仪还不安生,在树上嘀嘀咕咕:“殿下还要梯子干什么,横竖也不在乎臣女,干脆让臣女摔死算啦!” 裴琰额角突突直跳。 等着。 好不容易等来了梯子,裴琰深深盯了眼姜姝仪,而后吩咐宫人在旁边守着,这才登梯去接那个该打的玩意儿。 姜姝仪丝毫不知危险逼近,见裴琰上来了,还在哼哼唧唧闹别扭:“臣女不下去,臣女要在这里看皇宫的风景!” 裴琰叹了口气,向她伸出手,满眼都是温柔纵容之意,轻哄:“是孤不对,孤方才不该那么凶你,先下去再说好不好?” 姜姝仪看出太子殿下很担心自己,这时候她要什么,太子殿下大概都会应允。 于是她赶紧趁机道:“臣女的课业没有做完,殿下答应不计较,臣女就下去!” 裴琰耐心极了,循循善诱:“做不做都无关紧要,只要你开怀康健,孤就安心了。” 姜姝仪高兴了,这才往他那边挪,然而就在此时,本就不太粗壮的树枝终于承受不住弯向一边的重量,咔嚓一声—— “啊!!!” 姜姝仪惊恐地睁大眼,向裴琰栽去,裴琰反应迅速地抱住人,用手护着她的后脑,同时人亦脱离了木梯,向下滚落。 宫人们惊呼一片,根本来不及反应,太子殿下便紧紧抱着姜姑娘重重摔到了地上,滚出了几步远。 “殿下哟!” 程守忠双手发麻,急得快哭了,奔过去查看自家主子的伤势,见殿下痛苦得皱着眉,忙吼道:“快叫太医!快!” 这棵树并不算太高,地上又有春草垫着,裴琰摔得虽疼,但能感觉到只是皮外伤,不曾伤及筋骨。 他皱着眉制止了要离开的宫人,松开姜姝仪,在程守忠的搀扶下忍痛坐起身子:“不要惊动太医,孤无事。” 若太医来了,父皇就会知道,定要问发生了何事,到时难免麻烦。 姜姝仪人已经傻了。 她愣愣看着太子殿下,颤颤伸出小手,去摸他脸颊一侧的划伤。 裴琰任由她碰上自己的伤处,感受到那点轻微的刺痛传来,正准备开始教训她,就听姜姝仪哽咽着开口:“殿下,要不您还是把臣女送回去吧......” 她说完,就开始吧嗒吧嗒掉眼泪,一双看着他的圆润通红的杏眸里,愧疚悔恨几乎要涌出来。 裴琰明明已经想好了教训的说辞,甚至准备把她拎回寝殿打两下长记性,可看见她这副样子,竟一丝气都生不起来了。 她显然是已经知道错了。 才十岁,能懂什么道理,前世长到那么大,不是也还不听自己的话,非要去看裴煜,结果死在亲妹妹手上吗。 想到此处,裴琰只觉得心中刺痛,闷窒不已。 “哭什么。”他抬手为姜姝仪拭泪,语气平缓:“孤都说了没事。” 他不说还好,这么一说,姜姝仪泪水流得更凶了。 “殿下为什么要选中臣女入东宫呀?” 她哭得一抽一抽,还不忘问。 裴琰好气又好笑,身上没刚才那么疼了,便捏捏她的脸:“因为你能气孤。” 姜姝仪继续哭,还往他那边挪了挪,似是想钻到他怀里去:“他们都说我将来会做殿下的侍妾,是真的吗?” 裴琰闻言,冷冷扫视向周围的宫人。 宫人们一惊,赶紧垂首跪下。 她们也是猜测,毕竟无亲无故,陛下把姜姑娘送来,殿下又对其百依百顺,手把手教诗书礼易,甚至在内书房单独相处...... 为了讨姜姑娘高兴,她们才把猜测说了出来。 裴琰已然重新低眸,凝视着姜姝仪,一字一顿道:“不要听她们胡言,你不会是孤的侍妾。” 此生,她会是他唯一的妻子,国朝的太子妃,皇后。 ------------ 第196章 番外:假如裴琰重生(5) 姜姝仪就知道会是这样。 她太笨了,还娇纵任性,哪里配得上高贵温柔的太子殿下...... 姜姝仪有些难过。 她原本只是有些喜欢太子殿下,但也有掺杂着畏惧,可方才被他紧紧护在怀中,从高处滚落时,那丝畏惧就没有了,喜欢也像冬日滚雪球那样,愈演愈烈。 除了姨娘,从来没有人这么护着她。 姜姝仪是想嫁给他的,一辈子陪在他身边,让他这样抱着护着,可太子殿下居然没这个意思。 分明初入东宫那日,他说过自己是他的人呀。 姜姝仪开始反思是不是自己真的太顽劣了,让太子殿下放弃了这个想法。 真要如此,那她可得乖点儿才行。 * 裴琰在缓过身上的疼痛后,起身把正在胡思乱想的姜姝仪了抱起来,让她攀着自己的脖颈,抱入含珠阁中。 他是没什么大碍,就怕小姑娘娇气,被护着还是磕到哪里了。 裴琰让她躺在软榻上,一点点捏她的腿和胳膊,每捏一处便问:“疼不疼?” 他手掌宽大有力,又克制着,正好是个很舒服的力度。 姜姝仪舒适地眯起了眼,边摇头,边发出享受的嗯哼声。 裴琰气笑了。 她倒是胆大,敢让一国储君给她按摩。 他故意冷了些声音问:“以后还敢爬树吗?” 姜姝仪想起要装乖了,赶紧换出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乖巧认错:“不敢了,以后都不敢了......” 前世也是这么认错,最后还是不听话。 裴琰怕她不长记性,确认了她没事,便继续冷声道:“孤之前布置的课业,你今日双倍补出来,若下次再敢陷自己于险境,别怪孤对你动家法。” 姜姝仪吓得一个激灵,仰头不可置信地看着裴琰。 人怎么能变脸这么快! 明明在树上的时候,他还说只要她开怀康健就好! 但太子殿下就是反悔了,姜姝仪也没有办法。 她不敢撒娇,只能苦着脸去做课业。 裴琰也没走,吩咐程守忠把药和公务都拿来这里。 一些皮外擦伤的药膏东宫都有储存,程守忠小心翼翼地给主子检查伤势,涂抹药膏。 擦伤在手背还罢了,脸上也有一道擦伤,程守忠不禁愁得慌:“这明日早朝可怎么办?” 姜姝仪悄悄地抬起眼,往这边觑过来。 裴琰淡声道:“无妨,向程福要易容膏来,遮挡一二即可。” 姜姝仪心中又开始愧疚了。 她眨眨酸酸的眼眶,低下头,深吸一口气,决定认真学业,回报如师如父的太子殿下。 * 裴琰觉得脚腕处还是有些扭到了,所以在陪了姜姝仪一盏茶的功夫后,就回了明德殿检查。 是有些红肿,程守忠赶紧又取来红花油涂抹。 “殿下,恕奴才多嘴,您,您为何这般看重姜姑娘啊?” 程守忠今年才十八岁,远不如之后老成,所以心中有疑惑,困扰了几日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他能感觉出殿下还是他的殿下,但行事作风却忽然大变了。 以往总是温文尔雅,君子之风,要程守忠在一旁唱黑脸镇压,可如今殿下在朝堂上手段逐渐凌厉,身上那股子威压也沉重不少,甚至敢公然和温将军针锋相对。 实在是,有些不可思议...... 而这一切,都发生在姜姑娘进了东宫后。 程守忠从小伺候裴琰,确定自家主子先前和姜家毫无渊源,何故会对姜姑娘这般纵容宠溺? 裴琰抬眸瞧了他一眼。 程守忠对他一直很忠心,他是知道的。 裴琰没有解释什么,只平声道:“程守忠,你只需要记得,把你从棍杖下救出来的是孤。” 程守忠懵怔片刻,而后浑身一震,连忙跪地叩首:“奴才知道,殿下对奴才恩重如山!奴才多嘴了!” 裴琰没再说什么。 入夜,他正将眠未眠之时,忽然听见殿门发出一声轻微的嘎吱。 裴琰长眸忽睁,手摸上了枕边的匕首。 “哎呦,姑娘不能进去啊,殿下真的已经安寝了......” “我知道呀,我悄悄的......” 裴琰松开了手中匕首,重新藏在枕下,免得吓到了小姑娘。 姜姝仪自以为威逼利诱说服了程守忠,殊不知程守忠已经故意发出响动,让殿下醒来听见了两人的对话。 殿下既没阻拦,程守忠就没有阻拦。 姜姝仪抱着绣枕,哒哒哒跑到裴琰床前。 借着窗外的皎洁月光,她看见太子殿下正闭目安睡。 那张面容还是那么好看,和姨娘一样,温柔美丽又慈祥。 姜姝仪把枕头放在外面,然后手脚并用地爬上了床。 裴琰感觉到她趴在了自己心口。 他不由得想,若换一个男子对她这么好,她也会半夜去爬人家的床吗? 这才多大年岁,难道姜惟清没教过她男女七岁不同席,应当避嫌的道理? 姜姝仪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就开始呼呼大睡。 裴琰却睡不着了,他睁开眼,垂眸看了熟睡的姜姝仪一会儿,起身把她放到里侧去,一点点盖好被衾。 翌日姜姝仪醒来时,太子殿下已经不见了。 她懵怔地坐起身,想起昨夜做了噩梦的事。 好可怕,不知道哪个坏良心的东西在勒她,快把她勒死了,姜姝仪醒来后惊出一身冷汗,惊惧交加,就跑来找太子殿下了。 太子殿下今早发现她也没扔出去,是不是说明已经不生她昨日爬树的气了? 姜姝仪心里小松了一口气。 看来殿下真是刀子嘴豆腐心,还是很疼她的。 只是为什么不让她做侍妾呢? 姜姝仪很能认清自己的身份,父亲官职本就不高,她又没有才名贤名,去赴宴时很多公侯小姐都不屑跟她玩儿,要嫁入东宫,做个侍妾也就差不多了。 不让做侍妾,那就是不想娶她,可又对她这么好,教着读书认字,还会担心她的安危,生气教训她...... 姜姝仪脑中逐渐冒出一个想法。 难道是看她玉雪可爱,想把她当女儿养? 不怪她这么想,她从小到大见的长辈,无论是恶意善意,都夸过她生的雪团子一样,粉雕玉琢玲珑可爱,若是生个女儿像她这样就好了。 太子殿下也是这个想法吧。 姜姝仪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定要好好学习课业,日后孝顺太子殿下! ------------ 第197章 番外:假如裴琰重生(6) 姜姝仪变得乖巧了许多,裴琰也没放在心里,只当她是因为害他受伤而愧疚后悔。 裴琰还有许多事要做。 他不再循序渐进,几乎是明着招揽拥簇,东宫中宾客往来不绝。 这般异常的举动自然引起了嘉和帝的注意。 他本就是个疑心颇重的君主,太子忽然开始造势,无疑是警钟在耳边敲响。 嘉和帝暗示敲打了几次,太子却像是不胜其烦,干脆把每次要见的官员名单都呈给他过目。 这是什么意思? 嘉和帝从未如此震惊过,拿起名单的手都在颤抖。 太子这是在挑衅自己,要摆在明面上结交朋党?还是在向自己表示问心无愧? 不等嘉和帝想出个结果,翌日早朝,西北战事突发。 温寰自请领兵去平叛,要的军费比之前征战高两倍有余。 嘉和帝不能不允,但同时耳边也响起太子曾经说过的话。 若打仗只有一个将军去才能赢,那这个将军便该死了。 嘉和帝没有为国除奸的魄力,但不代表他不恨。 * 裴琰在东宫往来见客,能陪姜姝仪的时间就更少了。 重活一世,他已然明白需要拉拢之人最看重的是什么,有为利益,有为权势,也有为了心中抱负的。 只要投其所好,循循诱之,很快便能将他们掌握入自己的手中。 裴琰如今最需要的是在大渊的地位。 单单一个贤名在外的储君是不够的,上要敬君父,下要礼群臣,如何能护得住想庇护的人。 他要掌握实权,要说一不二。 父皇这个人不能安稳,一安稳,就容易多疑猜忌。 于是裴琰开始在明面上开始与温寰争锋,父皇以为他是在表忠心,所以没有理会,但在温寰心里就不是这样了。 温寰以为皇家存了除去他的心思,这就是试探。 前世除过一次温家,裴琰清楚的知道宫里哪些人是温家的奸细。 裴琰故意在父皇召见敲打时,再次提起要清除温寰之事时,引诱父皇说出憎恨温寰之语。 那奸细听到了,急忙报信回温家。 于是才有了西北再次动乱的事。 裴琰知道,温寰这领兵一去,就不会再回来了。 果不其然,两月后,传来温寰占据凉州,造反自立的消息。 * 姜姝仪什么都不知道。 她只知道太子殿下陪她的时日越来越少了。 可她已经够乖巧了啊。 姜姝仪心里难受,看着程守忠送来的锦缎华钗,竟然不如当初那么高兴了。 她挑出一半,让程守忠送去姜府给妹妹。 妹妹现在还小,才六岁,性子又软,离了她只怕会被欺负,她送东西就是想吓唬吓唬家里人,告诉他们自己很得太子殿下疼爱,让他们对妹妹也好些。 程守忠笑着应下,离开后就吩咐把那一半的赏赐放回库房。 也不知为什么,殿下疼爱姜二姑娘,却极其厌恶姜三姑娘,每每姜姑娘要送给妹妹的东西,都会被殿下克扣下来。 温寰拥兵造反是惊天大事,嘉和帝惊慌失措,连日召丞相和兵部议事。 在得知凉州易守难攻后,一急之下气昏了过去。 温皇后因为是温寰之妹,受牵连被禁足坤宁宫,便由裴琰这个太子亲自在乾清宫伺候汤药,日夜守在病榻前。 嘉和帝在夜里醒来,看着儿子累到伏案而眠的模样,叹了口气,又没忍住肺腑中痒意,咳嗽了几声。 裴琰立刻惊醒,见父皇醒了,面上浮现起喜色,走到床榻边跪下,眼中有担忧也有释然:“父皇终于醒了,可还有哪里不适吗?儿臣这就唤太医进来。” 嘉和帝摇了摇头。 他握住太子的手,语气尽是懊悔:“琰儿,朕悔不该不听你的话,以为只要忍让着温贼,他就不会起叛逆之心,谁知......” 嘉和帝想到白送给温寰的十万大军,还有无数粮草军费,心里就抽疼得慌。 裴琰温声道:“父皇不必担忧,当务之急,是调兵增固凉州周围几座州府的军防,免得温寰与西阗勾连,攻打我大渊其它国土。” 嘉和帝这才如梦初醒,着急道:“军情急如火,你既想到了,如何不先下诏谕?” 裴琰低头苦笑:“军情固然紧急,可眼下最重要的,还是朝廷内里的局势,儿臣虽不是母后的亲生血脉,温寰的亲外甥,可毕竟有养育的名分,此时应该避嫌,若越权发令,惹父皇疑心,使大渊内乱,儿臣便罪该万死了。” 嘉和帝知道太子素来谨慎。 不过太子说的也没错,若他真敢趁着自己昏迷调兵遣将,嘉和帝免不了起疑,觉得他野心勃勃。 一旦疑心,必生内乱,那么温寰更会有机可乘,届时江山动荡,不堪设想...... 他叹了口气:“罢了,你且速去传朕诏令,不可使西北百姓再受战乱之苦。” 裴琰恭顺应是。 * 裴琰才回到东宫,便有伺候姜姝仪的嬷嬷急匆匆来禀报。 “不好了殿下!姜姑娘病了!” 裴琰心头一紧,连更衣都顾不上,蓦地抬步往殿外走去。 含珠阁内。 姜姝仪侧躺在床榻上,蜷缩成小小一团,捂着肚子,脸色很是苍白,没有梳起的头发凌乱地披散于脸颊旁,更显得她羸弱可怜。 裴琰看见她的一瞬,便觉得一颗心都揪紧了,疼的厉害。 偏偏小姑娘听见动静,还拼尽全力抬起一双微微发红的眸子,似是被爹娘抛弃的孩子又回到了家,有些不可置信,伸出瘦弱的小手,颤抖着声音唤他:“殿下......殿下终于回来了?” 这一声唤得裴琰心神俱碎。 他快步上前,坐在床边握住姜姝仪的手,把身体的温热之意传给她,而后冷冷睥向太医:“姜姑娘怎么了?” 王太医立刻跪倒在地,有些为难,瞥眼状似虚弱的姜姝仪,委婉禀告道:“殿下恕罪,微臣并未诊出什么病症,但姜姑娘说腹痛难止,或许是微臣医术不精,也或许是心病,诊不出来......” 王太医就差直接告诉太子殿下这姑娘是在装病了。 裴琰皱眉,重新看向姜姝仪。 姜姝仪没听出王太医的弦外之音,只当他也说自己有病。 她神色愈发脆弱,抓着裴琰的手往自己肚子上放,无力哼哼:“好疼啊,殿下揉揉好不好。” 裴琰瞥见她的脖颈。 在脖颈处分了两截,上面是病态的苍白,下面是正常健康的白里透红。 他伸手摸一摸,再看手指已经沾了白粉。 不错,他把人教得好,骗到他头上来了。 ------------ 第198章 番外:假如裴琰重生(7) 裴琰盯了姜姝仪一会儿,在把她盯的有些发慌时,才淡然道:“既然腹疼,就躺平吧。” 姜姝仪松了口气,立刻很听话地平躺好。 裴琰下令太医等人退下,这才把手掌放在她有些扁平的肚子上。 “中午没有好好用膳?” 姜姝仪只顾着谋划装病了,根本就没心思吃饭。 她虚弱地咳嗽了一声,弱声弱气道:“肚子疼,吃不下......” 裴琰“嗯”了声。 他轻轻揉了两下:“是这里疼?” 姜姝仪连连点头,眼睛却一眨不眨看着裴琰,带着依赖暗喜:“嗯,疼。” 裴琰只当没看出来,又往下移:“这里是不是也疼?” 姜姝仪嗯哼一声:“对。” 裴琰把手放到她腿上了:“按理说,这里也得疼。” 姜姝仪顿时一副疼痛难忍的样子:“嘶,好疼呀!” 裴琰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收回手。 “从肚子疼到腿,这是大病。” 姜姝仪可怜巴巴,抓住他的手掌重新放回自己肚子上,示意他不要停继续揉:“那可怎么办啊......” 裴琰便轻轻给她揉着,神色认真道:“不难治,之前宫里曾有个太监生过这种病,只需要针灸即可痊愈。” 姜姝仪身子僵了一下。 针,针灸? 她脑中浮现起银光闪烁的针尖,有些紧张地提议:“我,我觉得喝药就行了吧......” 裴琰摇了摇头,毫不留情地否决:“不成,这病严重,非针灸不能医治。” 姜姝仪咽了咽喉咙,看殿下打定了主意,视死如归般闭上了眼。 不就是扎针吗,扎就扎吧! 只要太子殿下能多陪陪她。 裴琰继续不紧不慢道:“哪里疼就要扎哪里,像你这种,就要从肚子,扎到大腿,隔一指宽的距离就扎一针,扎的密密麻麻才能见效。” 姜姝仪难以置信地睁开了眼。 她看着温柔含笑的太子殿下,嘴唇微微发抖:“殿,殿下……您是不打算要臣女了吗?” 裴琰弯唇轻笑:“要啊,就是因为要,才需得给你好好治病。” 姜姝仪快哭了。 她紧紧拉着裴琰的手,嗓音已经带了哭腔,撒泼耍赖:“不要治了!我不要治了!殿下,太子哥哥!我不要被扎成刺猬精!” 裴琰还是第一次听她唤自己哥哥。 他想了想,很愿意在姜姝仪及笄前担起这个身份。 裴琰温声安抚:“放心,不是很疼的,总比你现在疼成这样好,对不对?孤这就去叫太医进来。” 他说着就要起身,姜姝仪吓坏了,连忙坐起来,一把抱住他的腰,哭喊着招供了:“我没有病,我没有!我是装的!” 说完就哇的一声哭开,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惊吓。 裴琰感觉到身上的小人哭得发颤,强忍着没有哄,毕竟此风不可长,只等她哭声渐渐弱下去,才转身将人板着肩膀拉开一些。 他低头看着双眸通红水亮的小姑娘,平心静气地问:“为何撒这样的谎骗孤。” 姜姝仪还没缓过劲儿,吸着鼻子一颤一颤的,似是难过极了:“我,我想殿下了,殿下最近总不理我,我猜殿下是不是在外面有了别的妹妹,就不喜欢我了......” 小姑娘委屈巴巴,泪珠子也一直掉,仿佛真被抛弃了。 裴琰坐在床边,和姜姝仪对视:“所以你就装病,想让孤来看你,心疼你?” 姜姝仪极微弱地“嗯”了声。 裴琰耐心引导:“孤若不疼你了,你装病又有何用,只会让孤觉得厌烦,把你扔出东宫去。” 姜姝仪顿时满眼委屈害怕。 裴琰伸手摸摸她凌乱的发顶,叹了口气:“可孤疼你,所以你装病,会让孤很担忧心疼。” 姜姝仪眼中重新燃起希冀,小声试探:“所以殿下不会不要我,对不对?” 裴琰语气温柔缱绻,仿佛慈母:“会一直要你。” 姜姝仪眼眶又不争气的红了。 她的父亲就像个死人,除了逢年过节根本见不到,姨娘走后,母亲又那样严厉...... 天知道她有多想要个亲切温柔的长辈! 姜姝仪坐端正了些,噙着泪珠乖乖认错:“太子哥哥,我知道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惹你担心了!” 称呼转变的倒快。 裴琰连她长大后那样作天作地都惯着了,还不至于跟个不懂事的小孩儿计较。 “孤也有不对,不该这么长时日都不陪你。” 裴琰想起了前世。 姜姝仪被他幽禁在昭阳宫的最后一年,因为久不与外人接触,只有他一人可以依靠,所以心绪出了些问题。 只因他有急事,一日没有回去陪着,她便在殿中割腕自尽。 裴琰正是因此才决定把她重新放出来。 后面的事...... 裴琰闭了闭眼,心脏闷痛,不忍再想。 “太子哥哥?” 见他忽然出神,姜姝仪不解地唤了一声。 裴琰这才回神,垂眸看着眼前活生生的小姑娘,心中的疼痛稍缓。 “你一人在东宫难免百无聊赖。” 他语气温和,却伸手把姜姝仪抱入怀里,一下一下抚摸着后脑,不知是在安抚小姑娘,还是在安抚自己:“孤近来太忙,不如你去文华殿和公主皇子们一起听讲,也算互相做个玩伴,好不好?” 姜姝仪对学堂可没什么好印象。 她和姊妹们一起学绣活,因为看着灵巧,手却笨,比其它姐妹学的都慢,所以常常被女师呵斥责罚,姊妹们也都笑话她。 “孤过段日子,大概会长住禁中,不常回东宫,你在文华殿,孤也能关照的到你。” 姜姝仪正要出口的拒绝就拐了个弯,变成:“我愿意!” 只要能多见到如兄如父的太子殿下,听学就听学吧! * 裴琰知道宫里的人情极为复杂。 但父皇马上就要“病”了,他会作为监国太子,在乾清宫处理政务,侍奉父皇,很难再有空常回东宫。 姜姝仪如今这么依赖他,一个人如何过得下去。 现如今宫里正当学龄的皇子公主一共有六位,裴琰深知他们的性情,有好相处的,也有不好相处的。 他先叫了性子活泼的九皇妹和十弟过来,这两人品性都不错,裴琰告诉他们姜姝仪很可怜,他们就毫不犹豫地保证会好好照顾这个小妹妹。 而六皇妹的性子有些娇纵。 裴琰怕姜姝仪吃亏,让程福和几个身手不错的宫人跟着伺候,以防万一。 嘉和帝很快就病了。 当今几位皇子里,大皇子性情焦躁轻浮,有勇无谋,二三皇子早逝,四皇子才干中庸,人还畏畏缩缩,五皇子在襁褓中夭折,七皇子往下的皇子又都还稚嫩。 也只有太子,虽然年少,但早慧聪颖,且乖顺听话,最为得用。 嘉和帝并不觉得自己这场突如其来的病会有多重,遂下旨令太子暂且监国,居于禁中。 ------------ 第199章 番外:假如裴琰重生(8) 去文华殿上课的前一日,裴琰为姜姝仪整理书匣。 他难得生出些牵挂不放心的情绪,温声叮嘱:“不要乱吃外面的东西,饿了就回居处,让翠屏她们拿糕点给你吃。” 姜姝仪仰脸看着太子哥哥,认真点头。 “衣裳她们也拿着,热了就把里衬的衫子脱下,冷了就让她们给你添衣。” 姜姝仪更为认真的点头。 “想听课就听,不想听课就回居处,你开怀康健最重要,孤和文华殿的师傅打过招呼了,他们不会拘束你。” 姜姝仪笑着凑到裴琰脸前:“太子哥哥真好,我好喜欢太子哥哥呀!” 裴琰眸光微动,而后轻轻别开脸。 “不可胡言。” 年岁这么小,说什么喜欢不喜欢。 翌日裴琰下朝后,亲自送姜姝仪去文华殿。 这个时辰文华殿已经上过一节算法课了,第二节是文史课,由翰林院刘学士讲授。 裴琰带着姜姝仪过来的时候,课还没有开始。 刘学士性子相对圆滑些,因为知道太子今日要来,就一直等着不曾开讲。 一声“太子殿下驾到”传来,诸位皇子公主都向门口处望去,除了早已知道姜姝仪要来的九皇子和十公主,其余人都难掩惊讶。 太子皇兄不是在监国吗?怎么过来了,还带着个和他们年岁差不多大的姑娘? 最初的惊讶过后,他们连忙起身,拱手行礼:“见过皇兄。” 裴琰态度平和地让他们免礼。 姜姝仪跟在裴琰身后,好奇地打量着文华殿,还有那群衣着锦绣的皇子公主,以及他们的伴读。 裴琰拉着姜姝仪的手,含笑对刘学士道:“这就是姜家的女儿,父皇之前亲点的公主伴读,孤觉得与她颇有缘分,便亲自教授了她几日,如今顾不上了,还请刘学士帮忙照拂一二,不求学业有成,让她每日有个事做就罢了。” 这话说的,竟不像是送来读书的,而是送来享受的。 有几个皇子公主心里忍不住升起嫉妒,明明他们的母妃都是勒令他们好好读书,还要嘱咐讲师,不听话就该打打该骂骂。 刘学士连连应承。 裴琰这番话不止是给刘学士听,也是给殿内的所有人听。 姜姝仪是他的人,谁要想欺负她,便掂量掂量得不得罪的起监国太子。 位子是早已空出来的,在十公主身旁。 裴琰拍拍姜姝仪的后背,温柔道:“过去吧。” 姜姝仪最后依依不舍地看了他一眼,才抱着书匣走过去。 十公主今年才八岁,是个活泼爱动的小姑娘,可她的伴读性子清冷,总会制止她做这做那,因此有个新的玩伴,她也很兴奋。 “快过来,以后你也是我的伴读了,本公主罩着你们!” 姜姝仪也是个活泼爱玩的脾性,搭了没几句话,便和十公主一见如故,相谈甚欢起来了。 等她再次想起裴琰时,抬头却已不见了那抹熟悉的身影。 她低垂下纤长的睫帘,觉得心里有点空落落的。 * 裴琰也与她差不多。 明明之前也不是日日相伴,可如今亲手把她送去文华殿后,心里就开始不舒服,像空了一块。 他恨不得现在就把人接回来,让她陪在自己身边,一步都不分离。 可那未免太荒唐了,且走的时候,小姑娘和十妹玩得高兴。 向太子汇报政务的几个臣子明显感觉气氛很不对。 近来太子手腕凌厉不少,从温柔谦仁变得强势威严,可今日更不同了,就像乌云盖顶。 离得近的刑部侍郎已经第三次看见太子殿下往窗外看了。 窗外到底有什么? 刑部侍郎没忍住也瞅了眼,只看到开着灼灼粉花的树枝,回头正好对上太子淡淡的目光。 “李侍郎要专心些。” 裴琰冷冷提点完,便谈起政务,独留刑部侍郎有苦说不出! 文华殿中午有餐食,傍晚才会散学。 像年纪小些的,比如十二公主,十二皇子他们,会散的早一些,不上最后一节课。 姜姝仪的年纪在这群皇嗣里面不算小了。 按理说应该上完所有的课程,可天色一暗,金黄的斜辉洒进来,落在桌案上,姜姝仪就开始想家了。 想的自然不是姜府,而是东宫。 她整个人蔫儿了下去,趴在桌案上无精打采。 十公主低声问她怎么了,姜姝仪还没回答,十公主就被黄学士点名,勒令站起来听课。 十公主撇撇嘴站了起来。 黄学士教了什么,姜姝仪是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了,只巴巴看着殿门口,期望下一刻裴琰就出现在那里。 * 裴琰今日很想第一个去接姜姝仪,只是早早议完政后,没想到父皇会召见他。 他只能隐忍着领命。 嘉和帝近来觉得身子越来越不好了,他生性多疑,立刻就怀疑是药有问题,毕竟生这场病之前他身体可好得很。 大渊每代帝王都有私卫,只为帝王所用,一些不太光明正大的事都能交给他们做。 嘉和帝便密令他们去查探。 查探出的结果让嘉和帝气得吐出一口血来。 他从没想过,自己的长子会起这种心思! 因为嫉妒太子监国,觉得他偏心,就买通宫人下毒! 嘉和帝作为君主,最痛恨的就是背叛。 他当即下令叫太子过来。 这件事并不十分在裴琰的谋划之中。 他只是在监国后,看出大皇兄有嫉恨之态,又私下联络乾清宫的宫人,便暗示乾清宫的守卫松散了些。 没想到大皇兄真敢下手。 大皇兄的打算也很容易明白,这时候父皇出什么事,一定是裴琰这个日夜服侍的监国太子占首要嫌疑。 届时大皇兄就可以污蔑裴琰意图弑父篡位,向父皇揭发,让父皇废太子,甚至是赐死。 裴琰心里觉得好笑,也觉得父皇果真命大 。 中了两种毒药都还能维持神志清醒。 嘉和帝见到裴琰后,立刻紧紧抓着他的手,咳嗽了几声,抬头目如鹰隼道:“你大皇兄要害朕,你拿着朕的手谕,去诛杀了他!” 牵涉到自身的利益,便没有父子之情了,父皇甚至不愿意听大皇兄辩驳一两句。 裴琰似是很不可置信,询问了亲卫才确信,而后立刻跪下,满是痛悔:“都是儿臣防范不力 ,才让大皇兄有机可乘,致使父皇如今缠绵病榻......” 嘉和帝没空听他请罪,正要呵斥他快去办,就见太子忽然端起床头剩下的药,抬腕便要喝下去。 “太子!!” 他疾手快打落了那碗有毒的药汁,气得胸膛起伏:“你要做什么?!” 裴琰垂眸,黯然地轻声道:“儿臣服侍父皇不力,该喝下这药,与父皇共苦。” 嘉和帝愣怔许久,说没有半分感动是假的。 他咬牙叹气,最后猛地咳嗽起来,在裴琰来拍扶时,推了他一把,指着他怒其不争道:“你若饮下这药,和朕一样在这里缠绵病榻,我们大渊江山就算是真的完了!” ------------ 第200章 番外:假如裴琰重生(9) 裴琰在父皇面前做了出戏,又要按圣旨去安排诛杀大皇兄一事,腾不开身,只能让程守忠去文华殿接姜姝仪。 天色一晚,从禁中往东宫去的宫门便落锁了,姜姝仪的居处安排乾清宫后不远的一座宫殿。 裴琰忙完一切,本该宿在乾清宫,陪侍父皇以表孝心,可想起今日是姜姝仪第一次去文华殿,自己答应了要接她又不曾做到,便心中不宁。 不知小姑娘哭了没有。 她那么依赖他,这会儿也不知要胡思乱想什么。 或许晚膳都要吃不下。 裴琰想到这里,心都揪成了一团,一时顾不上许多,脚下方向一转,直接去了姜姝仪的居处。 出乎意料的,姜姝仪竟然已经睡下。 裴琰想起前世她割腕的事,坐在床边把被衾掀开,从头到脚查看了一番,又试了试呼吸,确认活着才放下心来。 “她没有哭吗?” 裴琰不曾在她脸上看见泪痕,便问侍奉姜姝仪的宫女翠屏。 翠屏如实轻声回答:“最后一节魏太傅的课上,姑娘想殿下想得一直掉眼泪,等散学了,眼看着公主皇子们一个个都回宫,姑娘便忍不住大哭起来,十公主哄不住,最后还是九皇子变了个戏法,才逗笑姑娘,让姑娘忘却心事。” 裴琰“嗯”了声,望着姜姝仪的眸光更加柔和。 翠屏继续禀报:“九殿下一路把姑娘送回来,又陪着玩儿了好一会儿,直到良妃娘娘使唤人来唤,九殿下才回去,姑娘也玩儿累了,便沐浴睡下。” 裴琰说不出是什么感受。 他似乎应该赞赏九皇弟很听话,把姜姝仪照顾的这么好,可实际上,他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因为和别人玩儿的高兴,就忘记他了? 小没良心的。 裴琰最终也没说什么,给小姑娘掖好被角,才起身折返乾清宫。 * 姜姝仪翌日一睁开眼就是找裴琰。 翠屏告诉她太子才来,正在外殿看书。 姜姝仪顿时眸光晶亮,连穿鞋都顾不上,赤足披发往门外奔去,嘴里喊着:“太子哥哥!” 裴琰听见里头的动静便放下书,眼下被她扑了个满怀,唇角微微勾起。 “想孤了吗?” 他把姜姝仪抱起来,放在膝头,含笑问她。 姜姝仪用力点头,而后又委屈:“太子哥哥说话不算数,明明说好要头一个接我的,可我孤零零的在那里,等到所有人都走完,也没人来领我回家......” 裴琰听得心头酸涩。 他好声好气认错:“是孤不对,孤失言了,你想要什么孤都给你。” 姜姝仪撇撇嘴:“太子哥哥次次失言,之前说不给我布置课业,还是留了,后来说不计较我没完成课业,但又反悔罚了我,这次又是,我再也不信太子哥哥了!” 裴琰也不知自己怎么不经意间诓了小姑娘这么多次。 他轻叹一口气:“那怎么办,孤怎么能让阿姝信孤呢。” 姜姝仪微抬下颌,满脸都是被宠纵出来的骄矜:“以后太子哥哥夜夜都要陪我睡,给我讲故事,能做到我就信太子哥哥!” 裴琰不由得微微头疼。 前世姜姝仪虽娇气了些,但毕竟入东宫时已经知人情世故了,对他这个储君总有一丝畏惧在。 可如今倒好,把她宠得什么似的,她彻底不怕他了。 裴琰只能耐心讲道理:“不可,男女有别,孤怎能夜夜陪你睡?” 稍顿,他似是想起什么,不经意般补充:“男女七岁不同席,不止是孤,若有别的男子要和你接近,你也要拒绝,但凡是君子,都做不出逾礼之事。” 姜姝仪瞪大了眼,有些吃惊,而后看看坐在太子哥哥怀里的自己,磕巴道:“那......那,我这样对待太子哥哥,是不是也逾礼了?” 裴琰顿了顿,而后若无其事地把她抱得更往上些:“孤与你不同,不受世俗所拘。” 姜姝仪半懂不懂,但看太子哥哥义正言辞的样子,还是跟着点了点头。 “既然不同,那是不是可以每天晚上陪着我啦?” 裴琰低头看着姜姝仪自以为机灵,杏眸亮晶晶的样子,无奈又好笑。 “可以,只要孤有暇就来陪你。” 虽然不是句准话,但姜姝仪也很高兴了。 这次去文华殿还是裴琰送的。 姜姝仪在路上叽叽喳喳,说了一堆昨日对自己好的人。 九皇子十公主自不必说,还有他们的伴读也很好,另外八皇子见她一直哭,也拿了块糕点给她,姜姝仪谨记裴琰的话,没有吃,可这份心意她记下了。 裴琰看着姜姝仪这副兴高采烈的样子,心里更加不是滋味。 姜姝仪就像他手中的风筝。 他攥在手里,怕她黯然蒙尘,羽翼朽折,放出去了,又悬心她是不是太高太远,还拉不拉得回来。 恨不得含在嘴里,捧在手中,揉入骨血...... * 嘉和帝自中毒后,身体就一日不如一日。 太医说是那毒太阴狠,伤了人的根本。 嘉和帝恨得要把大皇子千刀万剐。 可人早已经伏诛了,总不能挖出来鞭尸。 裴琰自知如今年少,又是初被立为太子,贸然登基恐怕不能服众。 他便吊着父皇的命,只命王太医在药上加了几味,能让人睡多醒少,神智浑噩。 皇宫内已是太子做主,朝堂上,因为监国,太子的威信也在日益增长。 另一边,姜姝仪在文华殿也是如鱼得水。 除了六公主和两个皇子伴读,其余人或是看在裴琰的份上,或是真心不讨厌姜姝仪,相处都还很和谐。 尤其是九皇子和十公主,三人都是爱玩爱闹的性子,简直是太志趣相投了。 只是投着投着,就投出事了。 十公主很讨厌教礼乐的黄学士,黄学士为人见风使舵,以前看谁的母妃的宠,就讨好谁,如今是看谁和太子的关系好,就讨好谁,反之则多加针对。 姜姝仪和太子亲昵,自然成了最被巴结的那个。 但她也并不喜欢黄学士,因为黄学士总会意味不明的,仿佛提点般笑眯眯告诉姜姝仪,她以后一定会是太子的侍妾,得宠时别忘了他。 姜姝仪讨厌极了他说这种话。 裴琰明明不想娶她,只是把她当妹妹,当女儿哄! 而且就算想娶,他也不该对自己这个年岁的小孩说这种话! 于是在十公主提议整一整黄学士时,姜姝仪兴致勃勃的同意了。 ------------ 第201章 番外:假如裴琰重生(10) 裴琰晌午在乾清宫用完膳,正要出宫去一趟丞相府,就被急匆匆跑来的太监告知,姜姝仪因为捉弄老师,被扣留在文华殿了。 他揉了揉太阳穴,叹出一口气。 偏头看一眼钟漏,裴琰先问最挂心的事:“没受罚吧?” 太监连忙道:“没有,只是在殿外罚站。” 裴琰脸色陡然一沉。 罚站?他前世也就罚过姜姝仪一次站,连一盏茶的功夫都没有,就心疼让她坐下了。 如今她才十岁。 十岁的孩子懂什么,被这样当众责罚,万一落下心病该怎么办? 裴琰已经全然忘了,前世没有他,姜姝仪在家里照样时常被责罚,也熬过来了。 他顾不上去丞相府了,起身便大步朝文华殿方向走去。 * 正是春末夏初,不冷不热,站在殿外倒也不难挨。 十公主裴佛宝母妃没的早,养母婉贵嫔也因故去世了,所以她没得长辈可叫,黄学士打了她和她的伴读各二十戒尺,就呵斥她们回去抄书。 而另外参与其中的九皇子,良妃得知后让宫人来带走儿子,并告诉黄学士自己会责罚,只剩下姜姝仪静静地等着裴琰。 她正低头瞅着鞋尖,琢磨裴琰不知有没有空来时,便听见了一声:“太子殿下驾到——” 姜姝仪惊喜地抬起头,就看见了自家俊若天神的太子哥哥向她走来。 她立刻不罚站了,提起裙摆就飞奔过去。 裴琰稳稳接住她,低下头,正对上小姑娘先激动又委屈的脸庞。 “太子哥哥终于来了,我都快被欺负死了......” 黄学士在一旁目瞪口呆。 他之前只是听闻太子殿下很宠爱姜家这个姑娘,还是头一次见二人相处。 这也太放肆了...... 下一刻,黄学士就对上了太子冷沉凌厉的视线。 他吓了一跳,赶紧上前,行礼解释:“是姜姑娘在门槛处泼了油,致使臣跌倒,臣才令她在此处思过,殿下,臣受伤倒是无关紧要,只是姜姑娘这样欺师忤逆,若不好好教导,只怕以后会酿成大祸。” 裴琰冷笑了一声,语气中充斥着上位者对蝼蚁的轻蔑:“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大言不惭,教导孤的人。” 姜姝仪就站在他身旁,一脸狐假虎威的骄傲。 黄学士还是第一次见太子发怒,心中一凉,惊慌失措地跪了下去。 裴琰:“孤送她来的第一日,就告诉过你们不必管她的学业,她只要心绪愉悦就好,你把孤的话当什么?” 这话不只是说给黄学士,也是让文华殿在场的宫人转述给教授其它课业的师傅。 裴琰以为姜姝仪是因为不听课,被黄学士训斥了,这才寻机报复。 虽然顽劣了些,但谁让黄学士不听劝告在先。 活该。 黄学士擦了把汗,连连应下:“是,是,臣以后再也不会与姜姑娘为难了,姜姑娘爱做什么就做什么!” 裴琰又看了看姜姝仪,确认她精神很好,没有受什么刺激,这才暂且放过黄学士,拉着小姑娘转身离开。 行在宫道上,姜姝仪高兴的不得了,几乎要蹦起来:“殿下好厉害呀,几句话就把黄学士吓得跪下了!” 裴琰顺手为她整理一下歪斜的金簪。 姜姝仪又忽然想起什么,“哎呀”一声顿住脚步,懊恼地道:“书匣忘在文华殿了。” 裴琰不以为意,拉着她的手继续往前走:“不要了。” 姜姝仪惊讶仰头:“怎么能不要?里面还有授课用的书呀。” 裴琰缓声:“不用那些书,孤有空暇了,以后孤教你。” “真的吗?!”姜姝仪激动得再次站住脚,抓住裴琰的袖子:“太子哥哥以后又能教我了?” 裴琰唇角愉悦地弯起,看着姜姝仪的眼中噙满了温柔。 他还以为经过这段时日在文华殿的日子,姜姝仪会不想再被自己教了。 她向来是这样的性子,善变得很,上辈子好端端的,就因为生了个狗崽子,便开始疏远他。 裴琰温柔抚摸她的发顶:“嗯,想学什么孤就教你什么,你学的不好,孤也不会教训你。” 姜姝仪才不信呢! 太子哥哥人很好,就是说话不算数。 说接她回家可能不接,说每夜都陪她入睡也没做到。 但能和太子哥哥在一起,她还是很高兴! 姜姝仪雀跃地问:“那我明日可以回一趟文华殿,和十姐姐九哥哥他们道别吗?” 裴琰眸光一下凉了不少。 九哥哥? 她叫得倒是亲切。 他对她尽心尽力,百般照顾,才得了个太子哥哥的称呼,那小崽子做了什么? 不过在他的授意下哄了哄姜姝仪,就能被唤一声哥哥? 裴琰心中不悦,面上却没表现出来。 这时候拦着姜姝仪,反倒会让她觉得自己小气。 横竖是最后一面了。 * 九皇子裴瑞今年十一岁,小少年生得也很俊美,因为被母亲视为唯一的寄托,百般珍视宠溺,所以意气风发,带着股张扬之气。 听说姜姝仪要走,小少年身上的张扬之气一下子碎了,失魂落魄地拉住神仙妹妹的手:“可以不走吗......” 姜姝仪也很舍不得他,可比起朋友,她更想和太子哥哥这个纵容宠溺她的亲长在一处。 她把捎来的满匣子小玩意儿放在桌案上,送给裴佛宝和裴瑞,以及几个相好的伴读。 六公主在一旁很不服气,鄙夷地哼了声,小声嘟囔:“勾引了太子皇兄还不够,又来勾引九弟,狐媚子。” 离得近的裴佛宝听见了,狠狠地瞪过去。 六公主还是惧怕太子的,只嘴欠了一句就心虚转身走了。 姜姝仪和他们道过别,便要离开了,一步三回头,也很是不舍得。 要是能让太子哥哥把他们也养了就好了。 她走在宫道上时,刚冒出这个想法,身后就响起裴瑞着急的呼唤声:“姜妹妹等等!” 姜姝仪立刻顿住脚步,回头看去。 裴瑞气喘吁吁地追到了近前,把手里的一个温润剔透的玉佩塞给姜姝仪:“这是我抓周时抓到的玉佩,母妃说能保我平安顺遂,我把它送给你,就当是定情信物,长大后我娶你做王妃好不好?” 姜姝仪一下子愣住了。 她低头看看手中的玉佩,再看看裴瑞那张和太子哥哥有两分相似的面庞...... 嫁给他,似乎也不错? ------------ 第202章 番外:假如裴琰重生(11) 姜姝仪收了下玉佩,可在傍晚和太子哥哥用膳时,良妃娘娘的宫人就找上门了。 那宫人笑着行了一礼,也不看姜姝仪,只对裴琰道:“九殿下年纪小不懂事,把护平安的玉佩当小玩意儿,送给了姜姑娘,还说了些玩话,若寻常珍贵物件就罢了,那玉佩九殿下佩戴久了,已有灵性,陡然转换主人反倒不好,还请太子殿下赐还。” 姜姝仪不知为何有些心虚,一抬头,对上对面太子哥哥幽冷的眸光,更是吓得缩了缩脖子。 裴琰让翠屏监视着姜姝仪的一举一动,所以今日这件事,他早就知道。 没有碾碎那寄托着图谋不轨之意的肮脏玉佩,而是等良妃来讨要,就是为了让小姑娘长个记性。 他淡声问姜姝仪:“你收了吗。” 姜姝仪紧张地点点头,揪紧衣角:“是九哥哥送我的......” “拿出来。” 冷淡干脆的命令,姜姝仪不知为何心头一酸。 她立刻起身,去长榻那边的矮几上取来装着匣子的锦盒,又乖乖回到裴琰身边,双手递给他。 裴琰看都不看一眼:“是孤的东西吗?给孤做什么?” 姜姝仪心口更酸涩了。 她只是收了件同窗的礼物,他要这么凶吗...... 然而看出裴琰真生气了,姜姝仪也不敢再撒娇,只能再捧着锦盒去给那位宫人。 良妃的宫人接过盒子,打开查看无误,才笑着道:“多谢太子殿下,只是奴婢还有一句僭越的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她直接无视了姜姝仪,每一句话都是对裴琰说。 姜姝仪有些无措。 裴琰一言不发,那宫人刚才看见太子殿下对姜姑娘的态度,便觉得可以说出来:“历来天子以养女充实后宫的倒是常见,可也要脾气秉性好才行,姜姑娘在文华殿不思进取,只贪图玩乐就罢了,还拉着旁人一起堕落,九殿下的功课原本是乙等,与姜姑娘玩在一起后,就成了丙等,如今连这等贴身之物都被姜姑娘设法要了去,可知姜姑娘实在不适宜于宫中久住。” 姜姝仪被当着裴琰的面告黑状,一下子着急起来,连忙解释:“我没有!我没有耽搁九哥哥,是......” 是裴瑞拉着她玩儿的呀! 姜姝仪想说又咽了回去,不成,若告了九哥哥的状,他挨良妃娘娘的打可怎么办? 不是谁都有个像太子哥哥这样慈祥的长辈的。 裴琰见小姑娘忽然不语,屈指轻点桌案,催促:“姜姝仪,继续解释。” 姜姝仪面上闪过为难,最后还是摇了摇头,垂下眼睫。 “我,我没什么解释的......” 宫人立刻有些得意。 裴琰深吸了口气,告诉自己别被气死。 他喊一声:“程守忠。” 程守忠立刻应声:“殿下有何吩咐?” 裴琰彻底冷下面色:“这宫婢污蔑尊上,僭越无状,拉去良妃宫中,当庭杖毙。” 宫人的腿立刻软了,惊慌道:“太子殿下,太子殿下这是......” 裴琰不屑多分这种人一眼。 待宫人被哭喊着拉下去,他唤姜姝仪站到自己面前来。 姜姝仪已经有些受惊了,此刻想抱一抱太子哥哥,却被推开。 “站好。” 姜姝仪不得不站好,抬头望着太子哥哥面无表情的脸,眼圈忽然就红了,渐渐噙满泪意。 裴琰没有哄她,甚至语气也是严肃的:“现在还不肯跟孤解释?” 姜姝仪心里拔凉拔凉的,只能呜咽着说实话:“我没有拉着九哥哥一起堕落,是九哥哥非要跟我一起玩儿的,那玉佩也是九哥哥要送给我的,我没有设法讨要过......” 裴琰还没有继续教训,她就忽然哭了起来:“太子哥哥好坏,我受了委屈,被人冤枉,太子哥哥还凶我!” 裴琰觉得她实在是倒打一耙得很熟练。 他不上当,只是拉着姜姝仪,让她依偎进自己怀中,然后给她擦着泪继续教训:“是孤冤枉你的吗?孤一直让你解释,是你执意要护着不相干的人。” 姜姝仪理亏,于是哭得更大声了。 裴琰到底还是不忍:“好了,孤知道与你无关,已经给你出气了,还哭什么。” 姜姝仪泪眼汪汪地看着他,大声哭喊:“太子哥哥不让我抱!” 裴琰叹了口气,把姜姝仪按到自己怀中,轻哄:“抱了,不要哭了。” 哭得他心肝疼。 姜姝仪终于抱到了太子哥哥,委屈心酸更是上涌,埋在他胸口发泄般大哭了许久,直到哭不动了才停歇下来,而后呼吸一颤一颤的。 这辈子姜姝仪还是头一次哭成这样,裴琰拍着哄着,心疼中逐渐生出一股戾气。 裴瑞年岁小?他的姜姝仪才小,又这么乖巧,被人引诱着塞了个脏东西,还要受这种窝囊气。 他不会轻易放过那对母子,然而此刻面上没有显露。 等着姜姝仪情绪平复了,裴琰温声循循善诱:“以后不要乱收别人的物件了,尤其是九弟,他懦弱无能,良妃又强势,你和他玩在一处,只要他有稍许差错,良妃就会怪到你的头上去,孤倒是能护着你为你做主,可那些话你听了心中也不高兴,是不是?” 以后都不要收别的男子的物件。 裴琰只想这么告诉她。 姜姝仪在今日见了良妃的宫人后,就彻底断了嫁给裴瑞的念头。 她喜欢的,一定是太子哥哥这样可以依靠仰赖,为她挡下一切风雨的人,而不是她被风雨浇了个透心凉,那把伞还不知在哪儿飘飘荡荡。 于是姜姝仪重重地点了点头,抽噎着道:“再也不收别人的东西了!” * 天子神志不清,大渊的一切都由太子做主。 本来还有些许观望的臣工等着天子醒来,可久而久之,眼看帝王是没有转醒的迹象,群臣们纷纷转变了战队,以太子为帝王,事事听从。 太子养了个小姑娘的事,是在除夕宫宴时才被众人知晓的。 按规矩,与储君同席的女眷只能是太子妃,可太子却领着个衣着精致,粉雕玉琢,一看就娇滴滴的小姑娘,不仅同席共食,甚至还在小姑娘弄洒了汤汁后,亲自用帕子给她擦手指。 众臣无不惊悚。 只觉得太子这一年来变化太过巨大,以前夸赞东宫总是少不了用上宽仁二字,如今却只能用贤明果决了。 如果不是太子原先的近臣不以为意,他们都要怀疑太子是不是被妖术夺舍了。 ------------ 第203章 番外:假如裴琰重生(12) 姜姝仪还是第一次参加这种宫宴,便是直接坐在了最上首,能俯瞰殿内所有臣子和女眷的位子。 她并不怯场,东瞅瞅西看看,发现被她看见的人都会立刻低下头颅,便觉得新鲜,于是瞅的越发起劲儿。 抬头了。 哎,又低头了。 直到裴琰看不下去,轻唤一声她的名字,姜姝仪才消停下来。 席面过后可以自由走动。 裴琰与宗亲臣子相谈时,姜姝仪觉得无聊,就溜去热闹的地方闲逛。 天上一簇簇烟火升起,照耀得人脸上也五光十色。 大多是一家人聚在一起,可自家父亲的品阶不够,不能来参加宫宴,太子哥哥说过几日会让他们进宫。 姜姝仪有些想妹妹,虽然有家书来往,知道妹妹过得很好,可终究还是没有眼见来得放心。 她只有照顾好妹妹,才对得起姨娘的在天之灵。 想到姨娘,姜姝仪心中有些闷窒,随即就想去御河那边放水灯。 听说水灯可以寄托哀思,让姨娘听到自己的话。 她走到荷池边的时候,那里已经有一个少女了。 姜姝仪见她面容沉静,望着随波逐流的河灯,好像也是在思念什么人。 人在伤怀的时候总是很想找到同病相怜之人。 姜姝仪轻手轻脚走过去,小声搭话:“这河灯是你自己做的吗?” 少女应是早就听见了她的脚步声,但也没有怎么在意,只平静道:“不是,河对岸有宫人在发放水灯,你去领一只就是了。” 姜姝仪打量着她,心中升起一阵莫名熟悉的感觉。 她皱眉问:“你是哪家的呀?” 少女回头看了她一眼,瞧见脸,顿了顿,站起身福了一礼:“我姓苗,家父是青州知州,年前来京中看望病重的外祖父,姑娘便是宫宴上坐在太子殿下身边之人吧。” 姜姝仪点头,也回了一礼:“是呀,你认得我吗?” 苗望舒轻轻摇了摇头:“在今日之前,应当是不识得的。” 姜姝仪有些失望,她看她眼熟,还以为两人不知什么时候见过。 她看见河里飘远的河灯,没话找话:“那是你放的吗?” 苗望舒:“......嗯,姑娘方才看着我放的。” 姜姝仪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傻话。 她脸颊羞红,赶紧试图转移话题:“我也要放!” 苗望舒沉默片刻,带着这个有些任性的妹妹去找宫人领了一盏河灯。 荷花形状的灯盏飘浮在水面上,姜姝仪闭上眼,虔诚地默默与姨娘说话。 苗望舒站在她身旁,目光也凝望着粼粼水光的尽头。 姜姝仪很久才睁开眼,要起身时,因为跪得腿酸,不防脚下一滑,就要往河里倒去。 她吓得惊呼,万幸在倒下去之前,被苗望舒一把扶住了。 “妹妹小心。” 姜姝仪好不容易站稳,心有余悸地扶着胸口,缓了会儿才想起要感谢救命恩人,连忙回头道:“多谢姐姐,我送给姐姐一些首饰衣料吧!” 苗望舒不怎么感兴趣的轻轻摇头:“举手之劳而已。” 恰此时,程守忠找了过来,急得满头大汗:“哎哟姜姑娘,您可吓死奴才了,怎么一错眼跑到这里来?快回去吧,殿下找您呢。” 姜姝仪便“哦”了声,回头对苗望舒笑道:“姐姐,我走啦。” 苗望舒点头,又福了一福身。 姜姝仪便跟着程守忠回到了裴琰那边。 裴琰纵然知道宫里不会走丢,可姜姝仪陡然不见,还是让他心中紧了紧。 如今看到小姑娘完好无损,他才放下心,略沉声问:“跑哪儿去了?” 姜姝仪就把刚才放河灯遇到一个姐姐的事如实和盘托出。 裴琰并不感兴趣她又找到什么玩伴了,只捏住她的脸,命令:“跟在孤身边,不许再乱跑。” 姜姝仪乖乖点头:“知道啦!” * 宫宴结束的第三天,姜姝仪在东宫见到了父母。 “婉清怎么没来?” 姜姝仪如今仗着有太子哥哥撑腰,是不怕父亲和嫡母了,理直气壮又焦急地问他们。 窦氏和姜惟清对视一眼,叹气道:“你妹妹生了场大病,大夫都治不好,最后是个游方的尼姑给救回来的,但这尼姑说这病只有坠入空门才能痊愈,我们自是舍不得,可谁知没过几日,婉清又病了,如今还昏迷不醒,实在无法进宫。” “什么?!” 姜姝仪顿时如遭雷击,她急红了眼,起身就要往外跑:“我要去见婉清!” 翠屏连忙拦着:“姑娘别忙,且告诉太子殿下再说。” 姜姝仪这时候也是六神无主,得知裴琰今日政务繁忙,还在御书房,就不管不顾地闹着要去。 窦氏又瞥了丈夫一眼,姜惟清摇了摇头。 翠屏把姜姝仪带去御书房的时候,还有几个臣子正在议事。 姜姝仪知道朝政紧要,这时候不该打扰,可她隔着门听见太子哥哥的声音就忍不住想哭。 她想哭就哭,咬紧唇瓣蹲下去,埋头进双膝里,呜呜咽咽地低声啜泣起来。 怎么办啊,姨娘就是因病撒手人寰,如今妹妹也要如此,难道她就是命中注定亲缘浅薄吗? 姜姝仪哭得伤怀,以至于连什么时候殿内的交谈声停了下来都不知道,直到身上被披了一件氅衣,才含泪仰起头。 太子哥哥不知何时已经出来了,正垂眸看着她,语气关切:“怎么了,哭成这样,孤都无心与他们商议政务了。” 姜姝仪一把抱住裴琰,身后氅衣滑落,露出她颤抖的双肩:“妹妹要死了,我该怎么办啊......” 裴琰仿佛不解,拍抚着她的后背温声问:“怎么回事,不要着急,慢慢告诉孤。” 于是姜姝仪哭着把嫡母的话转述了一遍给裴琰。 “怎么办,怎么办,婉清会不会也像姨娘一样舍下我?殿下,你有法子的是不是,你一定能救她!” 裴琰皱眉:“竟有这种事,孤派几个医术精良的太医过去,一定替你治好妹妹。” 姜姝仪连连含泪点头。 “我也想出宫,去看着妹妹,好不好?” 裴琰似是通情达理地颔首:“这是自然,孤让程守忠准备准备,明日就送你出宫,你守着你妹妹,等她病好了再回来。” 姜姝仪感动得一把抱住他,呜咽:“太子哥哥真好......” ------------ 第204章 番外:假如裴琰重生(13) 姜府里,当看见六岁的妹妹满脸潮红闭目躺在床榻上,昏迷不醒时,姜姝仪的腿都发软了。 她抓着妹妹的小手,一声声唤她,可半分动静都没有。 太医看过诊后,也纷纷摇头,称从未见过如此复杂的症状。 姜姝仪日日以泪洗面,忐忑不安,直到第三日晌午,小厮来禀报,说之前那个尼姑又来了。 姜父和窦氏“正好”也来探病,闻言忙道:“快请进来,上次就是她治好了婉清!” 姜姝仪眼中也是一亮。 那师太约摸三四十岁,进来后径直奔着床榻而去,要了一碗水,从怀中取出个白玉滴瓶,滴入几滴不知是什么东西,晃匀后喂给姜婉清喝下。 没过半个时辰,姜婉清便有转醒之势。 姜姝仪急忙上前询问:“婉清,你怎么样了?” 姜婉清很费力才睁开眼,看见她似是想说什么,可嘴唇艰难的动了动,最终也说不出来。 “阿姐在,不怕,很快就会痊愈了。” 姜姝仪学着裴琰哄自己那样,摸着妹妹的头顶轻哄。 从刚才开始就一言不发的师太忽然开口:“若几位施主不舍得亲缘,不肯让三小姐随贫尼去清修,那么这病无论如何也好不起来了。” 姜姝仪扭头看向那位看着就很严肃古板的师太,紧紧抓着妹妹的手,无措地问:“不能直接治好妹妹吗,我有银子,我还可以求太子哥哥给你别的赏赐!” 师太似是不愿跟小孩子多言,只与姜惟清夫妇交涉。 姜姝仪在旁边听着,父亲的意思就是女儿去修行有损家里名声,所以宁可让婉清死,都不许跟着师太走! “可以去修行!” 姜姝仪此言一出,室内三人都看过来。 姜惟清皱眉:“不要胡闹,哪有官宦人家的小姐去出家的,传出去别人怎么看为父。” “父亲就知道名声,什么时候管过我们姐妹的死活!” 姜姝仪还是有些畏惧父亲的,可此时也顾不上,哭着道:“大姐姐已经被父亲为了名声害死了,如今父亲又要害婉清吗?不可能!我如今有太子哥哥撑腰,父亲管不了我了!” 姜惟清神色难得有片刻僵滞,而窦氏想起亲生女儿,亦是心痛得一时失语。 姜姝仪在床榻前护着妹妹,含泪对那师太道:“你只要能治好妹妹,我就让她跟你走,我能做主,我说话算话的!” 师太似是还有些犹豫,在看见姜家夫妇都不吭声后,才颔首同意。 在连续喂了三日药后,姜婉清总算从神志不清,变成可以下地行走了。 她靠在姜姝仪怀里,弱声道:“姐姐,我,我不想去修行......” 姜姝仪在面对妹妹时便稳重了很多,握着她的手,强忍泪水:“你听话,又不是不能回来,等你及笄了,姐姐给你找个好郎君,让你日日陪在姐姐身边好不好?” 姜婉清还是不想去,她现在虽然年纪还小,但已然从自小的攀比中知道什么是繁华,什么是贫苦。 不等她再开口,程守忠忽然急匆匆跑过来,宦官的帽子都歪了:“不好了不好了!姜姑娘快回宫去吧,殿下不妙了!” 姜姝仪蓦地站起身,只觉天旋地转,险些一口气上不来晕过去。 * 明德殿内,宫人正在煎药,满室苦气。 裴琰在内殿床帐里,姜姝仪急奔过去时,就看见他脸上泛着病态的苍白,却仍在强撑着翻看奏章。 还好还好,没有她想象中那么不妙。 程守忠火急火燎禀报的样子,差点让姜姝仪以为太子哥哥已经危在旦夕了...... 但如今这样也够人担心的。 姜姝仪走上前,红着眼眶看太子哥哥。 裴琰以拳抵唇轻咳了声,无力地看向她,笑了笑:“谁把你喊来了?孤无事的,你回去照顾你妹妹吧。” 姜姝仪听他这种语气,眼中立刻蓄起了晶莹。 她上前爬上床榻,抱住太子哥哥,哽咽着问:“那太子哥哥有人照顾吗?” 裴琰顿了顿,良久才轻声道:“母后可以照顾朕。” “哎呦,殿下就别逞强了,太后娘娘向来不疼爱您,幼时还对您多加打骂,怎么会来照顾您!” 程守忠状似痛心疾首。 裴琰皱眉轻斥:“多嘴,谁许你在她面前胡言。” 姜姝仪已然心疼得掉眼泪了。 她紧紧抱着有些发凉的太子哥哥:“妹妹已经好起来了,我要在这里照顾太子哥哥!” 裴琰叹气:“哪里用你照顾,孤什么都能自己做,只是病中难免觉得凄凉,有你在身边,兴许会好些。” 姜姝仪在他身上蹭干净眼泪后,立刻抬头保证:“我会一直陪着太子哥哥!不让太子哥哥凄凉!” 裴琰眸光动容,伸手摸摸她的头:“阿姝可要说话算话。” 姜姝仪是个很重诺的人。 她日夜陪着太子哥哥,明德殿里隔出来了一间暖阁,她便睡在那里面,白天喂太子哥哥喝药,入夜给太子哥哥讲故事,哄他睡着了再去睡。 可太子哥哥的病看着比姜婉清轻,却很是顽固难治。 五日后,父亲传信进宫,说姜婉清已经彻底康健,打算跟着师太去江南了,问她要不要去送一程。 姜姝仪自然是要去的,可太子哥哥的病情却在这时忽然加重,甚至吐出一口血来。 她吓得三魂七魄都丢了一半,如何顾得上折柳送别。 好在王太医妙手回春,用针灸之术救回了太子哥哥一条命。 姜姝仪还是惊魂未定,几乎寸步不敢离开裴琰,日夜祈求上苍,保佑太子哥哥快点醒来,哪怕拿她的寿数去换...... 大概是上天感念她心诚,在半月后,裴琰彻底痊愈了。 在太子昏迷这段日子,前朝并不怎么平静。 先是帝王病重,太子又忽染急症,不由得让人猜测是不是大渊寿数已尽,天命不佑。 这种说法固然聪慧之人不怎么信,但传出去却能动摇民意。 远在凉州的温寰闻听此讯,开始率兵攻打临近州府,其狼子野心路人皆知。 万幸临近州府都已经加固过兵力,温寰不但攻打不下,还折损了不少将士,粮草耗尽只能打道回城,谁知手下一名副将竟然关闭了城门,还向他射箭。 那副将笑着称早已向朝廷投诚了。 温寰怒火攻心,欲弯弓射杀之,却先一步中箭跌马而亡。 与此同时,朝廷的援军也在郭振雄的率领下抵达。 仅仅是从天亮到黄昏,温寰打算负隅顽抗的旧部就被斩杀了个干净。 ------------ 第205章 番外:假如裴琰重生(14) 经此一战,朝廷中盛赞太子英明。 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先是招降了温寰的得意副将,又装病引得朝堂不安,诱使温寰出城,最终不费吹灰之力将其剿灭。 消息传到后宫时,姜姝仪没忍住笑起来:“他们真会溜须拍马,太子哥哥根本不是装病,是真病。” 她照顾了那么长时间,还能不知道嘛。 程守忠压低声音,贼眉鼠眼道:“嘘,这事姑娘知道就罢了,可不能出去乱说,就让他们这么传,对殿下的名声才好呢。” 姜姝仪立刻捂住嘴,很是认真地连连点头。 ...... 日子过得很快。 姜姝仪及笄那年,恰好是裴琰及冠。 少女出落得婷婷袅袅,雪肤花貌,身上的每一件簪钗首饰都精致华美,连衣角都被熏得花瓣般芬芳,一看就是在金玉堆里,被千宠万爱娇养大的。 可即便如此,那如画眉眼间还是晕染着些许闷闷不乐。 十公主裴佛宝悄悄走到她身后,伸手一拍她的肩膀,学着男子的嗓音严肃道:“做什么呢!” 姜姝仪吓了一跳,扭头见是她,顿时气得要挠她。 裴佛宝自然躲开了,笑着道:“你这人不讲道理,我知道你想皇兄,装成他的声音来慰你相思之苦,你还要对我动手!” 姜姝仪顿时急红了一张脸,左右看看后压低声音:“你胡说什么?要被太子哥哥听见,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裴佛宝满眼意味深长:“哦,怕皇兄听见了不要你呀。” 姜姝仪气得把手帕扔出去砸她,结果被一阵风吹走了,她更加生气。 裴佛宝看真把人惹恼了,也不逗她了,走过去环抱住她的肩膀,一副要密谋的样子:“好了,我跟你说正事,你知道吗,诚国公有意把女儿给皇兄做太子妃,你再不抓紧,这辈子可就没机会让我唤一声皇嫂了。” 姜姝仪顿时紧张了起来:“殿下答应了?” 裴佛宝:“我猜没有,否则以国公夫人的脾气,早就炫耀开了,不会说那些似是而非的话让外人猜测。” 姜姝仪的心放下去了一半,可一半还悬着。 她有些六神无主,伤心道:“这可怎么办,我就差明着说想嫁给他了,可太子哥哥总装听不出来,他到底喜不喜欢我啊!” 裴佛宝想了想,一拍手:“既然就差明说,那就明说,如果太子皇兄应了,那是皆大欢喜,如果他拒绝了,你就别再想他,去寻别的郎君,总不能一辈子耽误给他!” 姜姝仪连忙摇头:“我不敢,万一殿下没有那个意思,我们就连如今这样相处都不成了......” 裴佛宝怒其不争:“那你就这样愁着吧!等皇兄娶来太子妃,把你随便嫁个素不相识的丑八怪!” 姜姝仪知道她是为自己好,怅然片刻,低下头闷声道:“你让我想想怎么说吧……” 她才及笄,这个年岁的女子在本朝并不急于定亲,可裴琰已然及冠了。 哪有这个年纪没有立太子妃,甚至连个侧妃侍妾都没有的储君。 朝堂上那些臣工时不时催促,姜姝仪在宫中也有耳闻。 她何尝不想直接告诉裴琰自己想嫁给他,可之前那么多暗示都石沉大海,姜姝仪不禁多心,猜测裴琰是不是在暗示她,如果不戳破那层窗户纸,两人还能继续这么相处下去,否则就只好把她撵走...... 姜姝仪很忐忑。 可她也真的不想再这么下去了。 * 姜姝仪如今居住在昭阳宫,离乾清宫很近。 夜色渐浓,层层纱帐内,少女躺在柔软被衾中,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两只眼睛,不安地眨动着。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终于传出动静。 她连忙闭紧双眼。 裴琰进来的时候,就觉得有些不对劲。 姜姝仪向来喜欢明亮,夜里总爱点满灯烛,让段内辉煌灿烂得和白昼一般。 可今夜却烛火幽微,暗沉沉的。 不仅如此,纱帐的颜色也换了。 从她喜爱的藕荷色变成了浓艳的红,且半遮半垂落下来,有种欲拒还迎之感。 裴琰看看那床榻上鼓起的一团,又转头睨芳初。 芳初是在半年前过来服侍姜姑娘的,此刻神色无奈地跪下,低头不语。 裴琰隐约明白了。 他在寝殿门口站了片刻,最终还是负手向床榻走去。 姜姝仪此刻紧张得要命。 她第一次做这种事,如今一颗心都快从嗓子眼跳出来了。 隔着一层轻纱,她看见裴琰站在了床前。 烛火太暗了,以至于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能感觉到他居高临下俯视着自己。 姜姝仪更心慌了。 她紧紧捏着被衾一角,本是该往下拉的,可偏偏在这种情形下,她只想把头蒙上! 裴琰似是看出了她的紧张,在帐外温声给她机会:“要孤走吗?” 姜姝仪都快退缩了,可因他这句话又鼓起了勇气。 他很想走是吧? 这次错过,他又要开始打哑谜,装作不明白她的心意了! 姜姝仪咬牙:“不要!” 裴琰颇觉意外地轻笑了声。 他抬手,碰上轻薄纱帐,姜姝仪浑身顿时一紧。 “要孤掀开吗?” 他还是不紧不慢,询问她的意见。 姜姝仪呼吸都乱了。 她心跳得极快,最后还是颤着声音道:“要......” 于是一只修长的玉手慢条斯理掀开了那层轻薄的纱帐。 姜姝仪总算看见裴琰的脸,神色温柔纵容,带着一丝和煦笑意,像个在看着晚辈胡闹的长者。 她一口气没提起来险些把自己憋死。 她都这样了?他竟然还这副神情? 裴琰低垂的长睫在眼底打下浅浅阴影,他温柔地再一次询问:“接下来要孤做什么?” 姜姝仪说不出口。 但她满是幽怨的眸子中传达出了她期望的意思。 裴琰总是会心软,纵容她的一切行径。 于是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又放在了被衾边沿上,将拉未拉,裴琰唇角含笑:“是要孤看看你吗?” 姜姝仪呼吸都不顺畅了。 她自然不会认为裴琰只想看她的脸。 被衾里面...... 姜姝仪第一次做这种事,脸颊已经彻底红了个透。 偏偏裴琰还在笑着追问:“要,还是不要,阿姝,你得告诉孤。” ------------ 第206章 番外:假如裴琰重生(15) 或许是因为姜姝仪许久不答话,裴琰作势要收回手。 “要!” 姜姝仪急忙出声,想伸手抓他又不好意思探出胳膊,为难得眼角都泛起了胭脂红,好不可怜。 裴琰叹了口气,先安抚她:“好,孤知道了。” 姜姝仪这才放心,而后立刻紧紧地闭上双眼,等着他动作。 终于,在安静了片刻后,身上的被衾被拉开了。 姜姝仪能感觉到一道沉甸甸的视线在身上逡巡。 她今日穿了一件向芳初索要的纱裙,嫣红的纱,极轻极薄,袖子比半臂还短,别处也..... 姜姝仪越发不敢睁开眼看太子哥哥的脸色。 如果这样裴琰都不动心,还是稳坐如山,那她就,她就,就真没别的法子了...... 裴琰沉默的每一刻姜姝仪都格外煎熬,不知过了多久,被衾好似又落回了身上。 姜姝仪的心凉了半截。 不仅如此,裴琰还将四周掖严实了。 姜姝仪的心凉了个彻底。 纵然闭着眼,裴琰也能看出她心如死灰的情绪。 他闭了闭眼,觉得大概恢复如常,才哑声道:“姜姝仪,孤看见了。” 姜姝仪觉得脸颊立刻变得绯红滚烫,像着了火一般。 她有些想哭,怎么就这么没出息,明明人家都视若无睹,根本不在乎。 “所以孤会娶你。” 这句话落地,正准备恼羞成怒的姜姝仪猛地睁开了眼。 她呆呆地看着裴琰,看清他脸上的神色不似玩笑,立刻想要坐起来。 “穿好衣裳再出来见孤。” 裴琰眼疾手快地按住她,留下这句话,起身大步往殿外走去。 姜姝仪反应慢了一瞬,没来得及抓住他的衣袖,只对着背影急促喊了声:“太子哥哥!” 太子哥哥没理她,背影快速消失在门口。 姜姝仪抱着被衾坐起来,懵怔了一会儿后,陡然激动得踢了踢脚。 她成功了?裴琰这是动心了?! 姜姝仪也是偶尔听陛下的几位娘娘说起争宠时用过这个法子,才想试试的,没想到还真有用! 可动心了怎么什么都不做呢...... 姜姝仪如今顾不上想太多,横竖太子哥哥答应了娶她,那就不能反悔! 她兴高采烈地唤芳初进来伺候自己更衣。 芳初给雀跃的姜姝仪一件件穿好衣裙,又重新挽了个简单发髻后,趁机低声央求:“一会儿若陛下要责罚奴婢,姑娘千万给求个情。” 姜姝仪得意洋洋:“你放心吧,殿下没有生气,就算生气了,今天的事也都是我做的主,跟你没关系。” 芳初心道看殿下刚才郁沉隐忍的脸色,恐怕真少不了要拿底下人出气。 姜姝仪穿戴好去殿外时,裴琰正坐在圈椅上看书。 他眸光已经恢复清明,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叩着桌案,听见姜姝仪出来,抬眸唤:“过来。” 姜姝仪已经习惯了被太子哥哥拉到眼前讲话。 她轻车熟路地走到裴琰面前,一脸乖巧,但眼底有藏不住兴奋和炙热。 裴琰看着她,以前他坐她站是平视,如今却要微微仰头。 她终究是长大了。 裴琰面色平静,先反思自己:“是孤没有让你安心,所以你今日才会这么做,孤今日向你保证,你会是孤唯一的妻子,如今的太子妃,以后的皇后。” 姜姝仪眼眸中的光几乎要满溢出来。 裴琰又缓声:“但有些事不着急,你如今太小了,孤养你这几年,总觉得你心智没有增长分毫,孤不确定,你如今能不能认清对孤是什么情愫。” 和前世的不同的是,今生姜姝仪由他亲手养大,裴琰眼看着她从小姑娘长成少女,却总会觉得她还稚嫩,还是个不晓人事的小孩。 横竖人是丢不了了,就多养几年再说吧。 姜姝仪有些着急了:“我能认清!我想和太子哥哥一辈子在一起!想跟着太子哥哥学诗书,跟着太子哥哥去骑猎,还想和太子哥哥一起睡觉!” 没想到她这么直白,裴琰额角跳了两下。 “可这些事你和十妹她们也能做。” 裴琰不认为姜姝仪说的睡觉有别的意思,她只是想让自己哄她入眠,最好再给她讲些志怪故事。 他耐心地循循善诱:“你想要做孤的妻子,总得想想,是不是对孤有什么异于对其它人的心思。” 姜姝仪睁着迷茫地双眸,努力地顺着太子哥哥的话想。 异于对其它人的心思...... 她一时还真想不起来,咬了咬唇,干脆破罐子破摔,带着几分赌气道:“我不会想做十姐姐她们的妻子,只想做殿下的!” 裴琰失笑了声。 “再想想吧。” 姜姝仪生气了。 这不是耍人吗?明明说了要娶她,又给她出这种难题! 她跑回寝殿,一头扎进被衾里生闷气,等着裴琰来哄。 可等了许久,只等到芳初进来告诉她太子殿下已经离开了的消息。 姜姝仪大喜大悲,又想哭了。 好不容易熬到第二日早晨,姜姝仪迫不及待地又去找裴佛宝。 “......就是这样,你说太子哥哥到底是什么意思啊?他到底要让我想什么?” 裴佛宝听她说完了昨夜的种种,简直目瞪口呆。 “昨日让你直言你说不敢,结果你转头就,就,就!” 姜姝仪羞臊打断:“这不重要,你快帮我出主意!” 裴佛宝拍了拍心口压惊,难得也有些困惑。 看皇兄的样子,肯定是喜欢姜姝仪喜欢的不得了,所以她才让小傻子直言,免得两个人隔着窗户纸难受,耽误一辈子,结果...... 皇兄既说要娶姜姝仪,又出这种莫名其妙的难题。 莫不是想把哄着姜姝仪,把她当脔宠养?! 裴佛宝心里也很是震惊,但越想越觉得对。 毕竟皇兄可是从姜姝仪十岁的时候就把人接进宫了啊,哪个正经人会看中人家这么小的姑娘! “姝仪,要不,要不你还是别惦记你的太子哥哥了......” 姜姝仪忽然被裴佛宝用怜悯的目光看着,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九皇兄还没婚娶,他等着你呢,如果你实在不喜欢良妃娘娘多事,其它皇兄你也可以看看,天下又不独太子皇兄一个男人,你说是不是?” 裴佛宝竭力想救好友一把,姜姝仪嫁给其它皇兄,有宗法纲常压着,太子皇兄应该就不能对弟媳做什么了吧...... ------------ 第207章 番外:假如裴琰重生(16) 姜姝仪听完裴佛宝的猜测后,整个人都呆了。 她立刻摇头:“不可能,太子哥哥对我倾尽心血,我先前染了风寒,他把我放在他的床榻上守着,夜里我口渴,都是他去给我倒的茶水,谁能对脔宠做这些事?” 裴佛宝觉得更像了! 她咬牙想了许久,转身命令所有宫人都退下,而后才凑到姜姝仪耳边,压低声音问:“皇兄有没有对你做过什么奇怪的事?” 她还是有些担心皇兄人面兽心,毕竟是父皇的儿子。 姜姝仪歪头:“什么算奇怪?” 裴佛宝纠结着形容:“就是......就是过分亲昵,比如他会不会喜欢摸你碰你?” 姜姝仪陷入了沉思。 那倒是有些。 他喜欢摸她的头,捏她脸颊,前几年还会把她抱在膝盖上...... 裴佛宝看她这若有所思,所思还很多的模样,暗道一声完了。 皇兄还真是继承了父皇的禽兽! “姝仪,咱们换一个人喜欢吧,皇兄长得是好看,可选夫婿最重要的还是人品呀,九哥虽然呆傻了些,可他心思纯净,哪怕以后不喜欢你了,他也会善待尊重你,皇兄如今是待你好,可万一哪日对你失了兴致,你连名分都没有可该怎么办啊。” 裴佛宝比姜姝仪还大一岁,礼部最近已经在为她挑选夫婿,个顶个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所以她在婚嫁一事上便有颇多感想。 姜姝仪低垂的眸光颤了颤。 她之前从没想过自己还会嫁给旁人,她觉得一辈子都会和太子哥哥在一起。 可太子哥哥说得对,她怎么就能确定自己对他是什么情愫呢? 或许只是对兄长,对父亲的那种尊敬孺慕,毕竟在礼部开始催促裴琰纳妃前,姜姝仪从未起过嫁给他的心思。 她只是想自私的占有太子哥哥一辈子。 姜姝仪深吸一口气,抬头看着裴佛宝:“姐姐,我想通了,我要多见见别的男子。” 她得知道自己对太子哥哥到底是哪种喜欢。 万一她真的能对其他男子倾心,太子哥哥也就不必为难了。 * 裴佛宝最想撮合姜姝仪和裴瑞。 裴瑞今年十八岁,已经出宫建府了,只是因为记挂着姜姝仪,所以一直拒绝婚娶。 裴佛宝先让两人通书信叙旧,等觉得他们已经拾起昔日那短暂的同窗之谊,就以出宫踏青的名义,把姜姝仪带出宫和裴瑞私会。 姜姝仪在京郊桃花林见到了裴瑞。 这几年两人只在宫宴上碰过面,每次不过是笑着互相问安好。 裴瑞也出落成了个玉树临风的少年郎,看见姜姝仪的一瞬,耳尖就发红了,有些局促地问:“姜妹妹这些时日可安好?” 果然又是问安好,姜姝仪没忍住笑了。 裴瑞还不知姜姝仪为何发笑,呆傻的样子让姜姝仪更忍俊不禁。 裴瑞便也跟着笑。 不远处的程福看见这一幕,默默记下,等回宫告诉殿下。 * 姜姝仪对一切恍然未觉,她回宫后,认真的思索了对裴瑞有没有男女之情。 和他在一起挺高兴的,但姜姝仪只想跟他踏青说笑,并不想更亲昵一步,比如拉他的手,或是抱一抱...... 难道是相处时日太短了? 姜姝仪觉得不能轻易下决断,还是要再留心几日。 第二日,姜姝仪又要出宫,让芳初去乾清宫禀报了声。 太子哥哥并不拘束她出宫游玩,只要带足护卫,离开前去报备一声就好。 这次依旧是在京郊的桃花林里会面。 两人经过一日相处,已经没有之前那么生疏了,姜姝仪说想要桃花,裴瑞立刻表示要去摘,可最漂亮的一枝有些高,只能爬上去摘下来。 裴瑞咬了咬牙,决定爬树。 作为皇子,他最顽皮的时候也没做过这种事。 所以抱着树干,竟不知下一步该干什么。 姜姝仪看得一言难尽:“你把鞋脱了呀,这样怎么爬!” 裴瑞有些懊恼,连连应声。 可脱了鞋袜他也不会爬。 姜姝仪忍不住技痒了,想当初在东宫,她也是爬上过树的,如今想来似乎还知道该怎么爬。 于是姜姝仪也脱去了鞋袜,不顾宫人阻拦,让裴瑞下来,她去爬。 才像猴子一样抱住树,还没往上爬一截,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惊讶地:“皇兄?” 姜姝仪一顿。 哪个皇兄?不是她想的那个皇兄吧...... 芳初在也此时出声:“奴婢参见太子殿下!” 姜姝仪悬着的心死了。 她还抱着树,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还不下来?” 熟悉的温沉嗓音在身后响起,姜姝仪生无可恋地转回头,对上裴琰面无表情的脸,又把头埋回树身上。 丢死人了...... 说来也怪,在裴瑞面前这副模样她不觉得羞臊,可被裴琰看见,她就尴尬得无地自容。 裴琰出奇的没有动怒。 他平声静气道:“是下不来了吗?要不要孤抱你?” 姜姝仪羞愧极了,她根本没爬,只是紧紧抱着树。 这会儿伸直腿,就落地了,她松开抱树的双臂,耷拉着头转身,一副乖乖认错的姿态。 裴琰只看了她一眼,眸光就落在她褪了鞋袜的双足上。 姜姝仪赶紧把脚缩进裙摆里。 裴琰便重新淡淡看回她的脸:“你小时候爬过一次树,上去了下不来,孤为了救你下来,摔得浑身是伤,还扭伤了脚踝,你不记得了吗。” 他语气平平淡淡,却勾起了姜姝仪心中的往事。 那时候她初入东宫,对太子殿下还有些畏惧,正是因此那次他舍身护着,姜姝仪才不再害怕他。 “你当时答应过孤什么,以后都不会再置自己于险境,你做到了吗?” 姜姝仪羞愧得抬不起头。 被晾在一旁的裴瑞见状有些着急,试图为姜姝仪解围:“皇兄,姜妹妹都是因为我才爬树的,皇兄要怪就就怪我吧!” 裴琰没分给他一丝目光。 他打横抱起已经知错的少女,不冷不热,也不知是在跟谁说话:“孤什么时候真的罚过你,孤把你养大,整整五年的情分,疼你还来不及,轮得着一个外人为你讲情吗?” 姜姝仪想说还是罚她抄过几次书的,但如今裴琰的情绪,好像不适宜较真...... 裴瑞目瞪口呆地看着皇兄把姜妹妹打横抱起,往桃林外走去。 皇兄,皇兄难道不是把姜妹妹把亲妹妹看吗?! ------------ 第208章 番外:假如裴琰重生(17) 已经晌午了,初夏的日头有些炎热,车厢里放着冰鉴,很好的消解了闷燥之气。 姜姝仪被一路从桃林抱上马车,途中许多出来踏青的贵女和公子都看见了,她倒是不怎么害臊,甚至还有些得意。 看见了吧,太子哥哥多喜欢她,谁都别想做太子妃! 等被放进马车,准确的说是放进马车里的软榻上,裴琰开始解腰间玉带时,姜姝仪才觉出不对劲儿。 她撑着身子坐起来,带着几分茫然问:“太子哥哥要做什么呀?” 裴琰被这声音唤回几分冷静,闭了闭眼,暂且止住动作。 车厢高大宽敞,裴琰站在软榻前,垂眸俯视着姜姝仪,像前日她试图引诱自己那样,一切具备,把选择交给她。 他拉住姜姝仪的手,放在自己腰间,问她:“你要解下这条玉带吗?” 姜姝仪赶紧摇了摇头。 玉带好端端在他腰上,她为什么要解呢? 裴琰隐忍地深吸了口气,怒极冷笑:“不解孤的,你要去解谁的,裴瑞的是不是?” 姜姝仪震惊且茫然:“我干嘛非要解人的腰带?” 裴琰冷声:“那你想做什么?你知道女子的裸足不能被外男看见吗?你在裴瑞面前自褪罗袜,是要嫁给他,离开孤吗?你忘了进东宫那日,孤告诫过你,你这辈子都只能是孤的人吗?” 姜姝仪看他这副咄咄逼人的样子,也委屈得很。 她边伸手系好裴琰腰上的玉带,边难过控诉:“我也不知道要嫁给谁啊,太子哥哥你不肯娶我,又不肯放我走,莫不是真的把我当脔宠吧......” “孤什么时候说不娶你?!” 裴琰压抑着滔天怒火,攥住姜姝仪的手腕,低斥:“孤之前让你安心的话,都说给小犬听了是不是?” 姜姝仪也不退让,生气讲道理:“太子哥哥说娶,可又给我出难题,让我去想对哥哥有什么不同,到底是什么情愫,我自己一个人怎么想的出来嘛,我只好见见外男,万一有个人能让我一见倾心——” 话未说完,姜姝仪便被一掌握住了后颈,那巍峨玉山倾压下来,带着来势汹汹的戾气,堵住了她还没出口的下半段话。 姜姝仪瞪大了眼。 直到呼吸不畅,着急地拍太子哥哥的背, 才被他意犹未尽地缓缓松开。 裴琰垂眸看着她艳红的唇瓣,如同饮了朝露那般,与她额头相抵挡,哑声问:“知道什么是和夫君能做,和兄长不能做的事了吗?” 姜姝仪大口大口喘着气,简直是惊魂未定。 闻听裴琰这么问,她抬起发红的眼眸,摇着头满是害怕地道:“那太子哥哥还是一直做我的兄长吧,我不喜欢这样......” 太吓人了。 裴琰被气笑了。 “晚了。”他毫不留情道:“孤来之前,已命中书省拟了立你为太子妃的诏书,姜姝仪,大婚之日要做的事比这狠的多,你现在退却过早了。” 姜姝仪顿时吓得泪眼汪汪,连被立为太子妃都没那么高兴了。 原来夫妻要互相咬嘴巴啊...... 今日这已经够吓人了,还要更狠? 她可怜兮兮地问:“会出血吗?” 裴琰眸光幽暗了几分,死死盯着她:“你会。” 姜姝仪呜咽一声闭上眼。 她要逃婚! * 逃婚是不可能的,回宫后,裴琰便指派了好几个嬷嬷来教她男女之事。 在裴琰心中,这些事是要他亲自教的,但如今这个情形,却需要有人告诉姜姝仪,那是正常的,所有夫妻都会做。 毕竟马车上似乎真吓破了她的胆,事后怎么哄都不肯和他碰一碰唇瓣。 姜姝仪这几日时常面红耳赤。 那些书和图她看一眼就想扔掉,偏偏嬷嬷还讲解得起劲。 “太子妃娘娘放心,初经人事都会有些不适,等年深日久,就得了意趣了。” 嬷嬷笑盈盈地说着,姜姝仪整个人都有些发烫。 意趣吗?她只想太子哥哥抱着她哄一辈子...... 裴琰似是着急,把迎娶太子妃的仪式就放在半月后,礼部和宫中各司都准备得冒火。 嫁衣也早早就呈送过来了。 姜姝仪本来有些生气,她之前日常穿的衣裳都少则要做个十天半月的,嫁衣这么重要竟然才三四天? 看来太子哥哥就是应付! 然而在看到那嫁衣时,姜姝仪便惊艳得什么都忘了。 火红的衣裙上每一处都绣工精致,并有珍珠宝石镶嵌得当,一眼望过去璀璨流光。太子妃是储君之妻,长长的裙摆上绣着一只高贵傲然的凤凰,凤羽用细碎的珠箔点缀,在日光下耀人目精。 “太子殿下到——” 听到禀报,姜姝仪都没有抬头,而是小心翼翼地抚摸着衣裙上的凤凰。 裴琰颇为满意她的神色。 不枉他从她及笄那日就开始亲自画图,交给宫人制作。 他走到姜姝仪身边,很自然地环住她的腰:“喜欢吗?” 姜姝仪沉浸在礼服的美貌中,连连点头:“喜欢的不得了!恨不得现在就能穿上!” 裴琰轻笑了声,循循善诱:“成亲那日就能穿个够了,想不想成亲?” 姜姝仪果然继续点头:“想!” 裴琰似是无奈又纵容:“那为了你,孤就再让礼部早几日吧。” 毕竟父皇没有几天好活了。 * 在成亲前一日,姜姝仪才被送回姜府。 宫里提前派了人去姜家装潢,处处张灯结彩,锦绣铺地,连摆设都更换了一遍。 知道姜姝仪和父母不睦,所以只是借个地方出嫁,不用拜别父母兄长那一套。 因为在十岁上就进了宫,没用家中奴婢伺候,所以金珠如今已经嫁给府中管事了,玉珠也去服侍了五姑娘姜娴容。 得知她要嫁入皇宫,两婢都来拜别。 玉珠一向沉默寡言,只有眼中透出欣慰喜悦,金珠却伶俐,说不完的吉祥话。 姜姝仪对她们一视同仁,让芳初赏了银子下去。 这几日姜府往来祝贺的宾客也不少。 送走了金珠玉珠她们,翠屏进来了,笑道:“娘娘不知道多好笑,奴婢在前院张罗的时候,听见承平候的外孙女儿苗姑娘在跟另一位姑娘商议着想要出家,那位姑娘一本正经地说哪里都不得清净,不如乱中守静的好,结果被自家兄长听见,立刻变了脸色,告饶说方才都是戏言。” 姜姝仪也笑了。 苗姑娘,就是很久之前在宫宴上陪她放花灯的姐姐吧。 至于另一个姑娘,姜姝仪好奇地随口一问:“她是哪家的?” 翠屏笑着答:“是刑部郎中的女儿,性子是出了名的柔顺娴静,谁知还有这一面呢。” ------------ 第209章 番外:假如裴琰重生(全文完) 立太子妃的典礼很是繁复隆重。 即便天子病重,皇后被幽禁,不用拜见这两人,可还要告祭宗庙,接受内外命妇朝拜,一番折腾下来,已从清晨到了傍晚。 姜姝仪头顶沉甸甸的凤冠,穿着厚重礼服,即便中途被裴琰带去休息了好几次,还是累得人都蔫儿了。 裴琰有些后悔。 他知道姜姝仪喜爱热闹,尤其是爱招摇炫耀,所以才把典礼筹划的如此盛大,早知她累成这样,还不如一切从简。 等外面的流程终于告一段落,太子妃终于被带入明德殿,以扇蔽面等待太子来合卺结发。 裴琰没在外面应酬。 他如今名为储君,却早已开始行帝王之权,所以并无哪个不要命的敢灌酒打趣。 裴琰径直去了寝殿。 本以为姜姝仪累成那样,肯定是已经倒在榻上安寝了,谁知进入内殿时,少女仍旧乖乖地举着遮面团扇。 裴琰心中一紧。 “傻了不成?” 他快步上前,要把扇子取下,姜姝仪却握紧了不松,轻哼道:“殿下要作却扇诗,我觉得好才会放下扇子。” 裴琰好气又好笑。 难道他不做,她就不嫁他了不成? 但这点小事自然难不倒自幼聪颖,被太傅屡屡称赞的英明太子。 裴琰顺着她,缓缓吟出一首却扇诗。 姜姝仪跟着裴琰读书虽然总偷懒,但也着实有几分长进了,比如此刻就能听懂太子殿下诗里意味深长的打趣。 她生气般把扇子放去一边,然后睁着圆润明亮的杏眸瞪他一眼。 裴琰失笑。 他先伸手,为妻子拆卸头上的凤冠。 冠子卸下的一瞬,姜姝仪感觉自己的魂魄都跟着舒服的飘飘荡荡了。 她是真的累,一头栽进太子哥哥的腰间,哼咛着道:“明日再做吧,我一点劲儿都没有了......” 裴琰捏捏她的脸:“不可知难而退,今日是你我大喜之日,礼成才算圆满。” 姜姝仪闷闷地“哦”了声。 裴琰也心疼她。 把她放躺下,蹲身为她脱去鞋袜,而后去桌案上端了合卺酒过来。 姜姝仪已经歪着身子睡着了。 合卺酒是一个葫芦分成两半,两人各饮其中一瓢里的酒水,裴琰看着姜姝仪酣睡的模样,良久叹了口气。 他先饮了口自己瓢中的酒,咽下后又饮了口姜姝仪瓢中的。 裴琰把酒瓢放回去,而后扶起睡梦中的姜姝仪,让她躺在自己臂弯里,低头把酒渡进去。 姜姝仪在睡梦中无知无觉地饮了下去。 而后就被一股刺鼻的辛辣呛醒了。 她猛地惊醒,直起身咳嗽不已,把眼泪都咳出来了! 裴琰拍抚着她的后背,对上她嗔怨的眸光,无辜道:“对不住,孤本来也不想扰醒你的。” 姜姝仪已经感觉出口中的酒味,意识到是喝了合卺酒。 她不是不讲理的人,新婚夜本来就要喝合卺酒,她困了先睡下,太子哥哥帮她似乎也没什么错。 姜姝仪便不生气了,只哼哼:“现在能睡了吧?” 裴琰态度温和:“你睡吧,剩下的孤自己也能做。” 姜姝仪再次信了。 她真的是困得要命,沾床就又睡了过去,梦里好像到了初冬,气候冷飕飕的,她衣裳好像也越来越单薄。 正觉得冷,忽然有炙热的温度凑了过来。 姜姝仪感觉到不对的时候,倏然睁开了眼。 “太子哥哥!” 她急唤一声,却被捂住嘴。 “嘘,很快。” ...... 太子哥哥不是第一次骗她了。 姜姝仪被逼得改了口,从太子哥哥唤到琰哥哥,再唤到夫君。 等噙着眼泪睡过去时,她哭得声音都哑了,满心想着以后再也不要理太子哥哥,哦不,夫君了。 这次总算没人再扰她。 许是这天太劳累,姜姝仪做了个梦。 她梦见自己在及笄前一年才被选入东宫,太子哥哥没有现在这样宠溺她,但对她也很温柔,后来太子哥哥登基,她做了贵嫔,生下一个皇子后又晋封为妃,一时间荣宠无限。 可就在这时,她的妹妹姜婉清入宫了,她从那开始变得殚精竭虑,生怕有人暗害他们,最后犯下重罪,在妹妹和儿子的指认下被幽禁起来。 还好裴琰对她不离不弃,会夜夜来和她做大婚做的事。 但最后她还是死掉了,死不瞑目,最后一瞬除了对妹妹的恨,便是对裴琰的思念。 望着西北方向,她咽下最后一口气。 ...... 噩梦醒来,姜姝仪捂着跳动的心口,睁开眼时正看见裴琰在悬挂帘帐。 窗外明媚的日光落进来,落在她惊魂未定的脸上。 裴琰微微皱眉,俯下身来,语气发紧:“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不适?” 姜姝仪眼中水光晃漾,在泪珠落下的瞬间,坐起身一把抱住了裴琰。 “陛下,臣妾想起来了......” 裴琰心神一震,头一次觉得手脚发麻,胸口那颗心脏似是要跳出来。 窗外参差光影投落进来,他紧紧回抱住姜姝仪,不知该说什么,薄唇轻颤片刻后,哑声道:“回来了就好......疼吗?” 姜姝仪知道他问的是什么,泪水更是涟涟不绝,点头道:“疼!陛下废除了赐白绫这种死法吧,太骇人了,臣妾觉得骨头都碎了,憋得闷窒,连唤一声陛下都唤不出......” 裴琰只觉得一颗心被碾碎了,如遭凌迟,疼得说不出一句话。 似乎只有她揉入自己的骨血中,打碎了和他混为一个人,才能消融这种痛苦和恐惧。 “姜姝仪,朕帮你报仇了,朕也来找你了。” 良久,姜姝仪听见这句话,哭得更悲痛了。 * 天子在卧病五年后驾崩。 一个月后,新帝登基,改国号为熙宁。 太子妃姜氏为皇后,与新帝情好恩爱,以至于六宫空置。 新帝励精图治,英明果决,所以群臣除了偶尔劝谏两句之外,也并不敢把手伸得太长。 熙宁五年秋,青州一座道观内,苗望舒看着有些胆怯拘谨的女子,缓声问了句:“你叫什么名字。” 女子连忙福了福身,乖巧回答:“妾身冯依月,是苏州知州府中的舞女,月前被大人献给陛下,皇后娘娘让妾身来青州,和法师一起修行。” 苗望舒如今已经出家为女冠,身上是一件道袍鹤氅,前段时日忽然被下旨加了个静安法师的尊号。 她看着冯依月眼巴巴,生怕被她驱逐出去的神情,顿了顿,淡淡道:“你若能耐得住寂寞,便留下吧。” 冯依月立刻雀跃了:“多谢姐姐!” 对上苗望舒平沉的目光,她意识到说错了话,捂着嘴改口:“多谢法师......” 日升月落,又是一世光景。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