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全部章节 ------------ 第1章 第一章 凌晨四点的剁馅声 许念的剁馅声总是比闹钟早十分钟响起。 我蜷缩在馄饨店阁楼的薄被里,数着案板传来的一百零八下规律震动。这是父亲猝死后他接手的第四年,每当槐花巷还浸在墨色里,那把包浆的枣木刀就会开始亲吻猪肉。 程小满!木梯吱呀作响,他沾着葱末的手指撩开碎花门帘,再不起面要醒了。 我故意把搪瓷盆踢得哐当响。这只印着牡丹花的旧盆是我们共同的储蓄罐,十四岁那年用红油漆描着许&程,如今只剩下模糊的粉白轮廓。三枚硬币从裂缝里漏出来,滚到许念磨破边的老布鞋旁。 他弯腰时后腰的补丁裂得更开了,露出小麦色的皮肤。我盯着那个随着动作起伏的破洞,突然想起三天前在豆浆店看到的画面——穿碎花裙的张茜踮脚替他擦汗,指尖掠过他后颈时,他耳尖泛起熟悉的淡粉。 下月房租涨两百。我把面团摔在案板上,面粉扑上他睫毛,对面王姨说看见你上周带着张茜去医院。 菜刀停顿在第三十二下。许念抓起冰镇酸梅汤灌了一口,玻璃瓶上凝结的水珠顺着喉结滚进领口:她爸中风住院。 晨光漫过褪色门帘时,我踹翻了搪瓷盆。硬币滚进下水道口的声响中,他弯腰捡盆的背影与父亲葬礼那日重叠。那年他攥着我发抖的手说别怕,现在掌心老茧却擦过我新烫的波浪卷。 小满...他沾着肉沫的手伸向我发顶,像过去十年每次安抚我的姿势。 我打落那个熟悉的动作:别用碰过别人的脏手摸我头。 油锅腾起的热气模糊了许念的轮廓。他正把韭菜盒子翻出金黄的脆边,油星溅到腕间陈年烫伤上也不躲。那是父亲走的那年,我打翻滚粥时他用手背挡的。 二十八号桌要辣酱。他把白瓷碟推过来,韭菜香混着松木香。我故意舀了三大勺辣椒,红油滴在账本夹页的产科宣传单上。孕期营养四个字被晕染成血痂的颜色。 门外传来张茜脆生生的笑:许哥,我爸说谢谢你介绍护工!她提着还冒热气的豆浆,发梢别着新买的珍珠发卡。许念擦手的动作顿了顿,从收银台抽屉摸出个塑料袋。 这是你上次落下的...他话没说完,张茜突然踮脚往他嘴里塞了块红糖糍粑。我手里的辣酱碗砸在地上,瓷片擦过许念脚踝,在他洗得发白的牛仔裤上划出道口子。 他蹲下来收拾碎片时,我看见他后颈有道新鲜的抓痕,藏在松木香下的茉莉味丝丝缕缕地缠过来。 晚市收摊时暴雨突至。许念把最后两把塑料凳倒扣在桌上,湿透的衬衫贴出脊梁骨的形状。我盯着他腰间随动作起伏的补丁,突然想起那辆停在巷口的旧自行车。 后座缠着的红绸已经褪成粉白色,就像我们藏在搪瓷盆底的那叠电影票。十六岁那个雨夜,他载着我去看《甜蜜蜜》,回来的路上链条断了。我们推着车走过五条街,他唱跑调的月亮代表我的心,雨水顺着下巴滴进我衣领。 车修好了。许念突然出声,惊飞了檐下躲雨的麻雀。他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桌角刻痕,那是父亲教我们包馄饨时留下的,明天开始我送你去培训班。 我攥紧兜里的夜校招生简章,油墨蹭了满手黑:用不着,张茜她爸不是给你介绍了商场保安的活儿? 雷声炸响的瞬间,我看见他瞳孔里晃动的光突然熄灭。父亲葬礼那天也是这样的大雨,他浑身湿透地抱着我说:馄饨店有我呢。可现在我宁愿他当时跟着那个来吊唁的雕刻师傅走。 阁楼漏水比天气预报来得急。许念抱着被褥往接水的搪瓷盆里扔毛巾,我缩在墙角看他后背的补丁在月光下泛白。十五岁那年暴雨冲塌了半边屋顶,我们也是这样挤在霉味刺鼻的薄毯里。 冷就过来。他拍了拍草席空位,潮湿的松木香从领口漫出来。我盯着他腕间随脉搏跳动的烫伤,突然想起张茜朋友圈的照片——她戴着银镯子的手搭在他肩膀,背景是妇产医院的粉色墙漆。 你拿储蓄罐的钱给她买发卡了吧?我把记账本摔在他胸口,上周少了两百三。纸张翻飞间,夹着的产科宣传单轻飘飘落在他膝头。 许念捡纸片的动作僵在半空,雨水正顺着裂缝滴在他后颈的抓痕上。我抄起搪瓷盆砸向渗水的屋顶,盆底许&程的残迹在月光下明明灭灭,像极了那年我们埋在后院的许愿瓶。 程小满!他抓住我手腕的力度几乎要捏碎骨头,你明知道那些钱是... 雷声吞没了后半句话。我挣脱时指甲划破他手臂,血腥味混着雨水的腥气在阁楼炸开。当最后一块墙皮砸进搪瓷盆时,我听见他沙哑的叹息:等雨季过了,我就搬去员工宿舍。 ------------ 第二章 韭菜黄了 二章韭菜黄了 天还没亮透,菜市场的青石板就浮着层湿气。许念蹲在摊前挑韭菜,指尖沾着露水在草绳上打结。我盯着他后颈结痂的抓痕,突然想起张茜新做的美甲——杏仁形的甲片镶着水钻,像极了父亲葬礼上那些亲戚假哭时抹的亮粉。 小满姐!张茜的声音刺破晨雾。她穿着护士服挤过来,胸牌在路灯下反光,许哥说今天要做三鲜馅,我特意留了最新鲜的虾仁。 许念起身时晃了晃,韭菜根上的泥水溅到我新买的帆布鞋上。张茜顺势扶住他胳膊,薄荷味的手霜混着他身上的松木香,熏得我眼眶发酸。 虾仁二十八一斤。我把零钱袋拍在菜筐上,钢镚儿蹦进排水沟,留着给你爸补身体吧。 张茜的笑僵在嘴角,许念突然拽住我手腕:程小满,你非要这么说话?他掌心的韭菜汁渗进我新烫的羊毛衫袖口,染出斑驳的绿。 我甩开他的手,踩碎满地露珠:对,就跟你非要当她们家上门女婿一样! 培训班教室的空调喷着霉味,我在教案上画第十八只馄饨。窗外飘来张茜银铃般的笑,她举着便当盒穿过梧桐道,护士服下摆露出半截红绳——和许念系在自行车把手上那根一模一样。 程老师?学生戳了戳我胳膊,您把殳字写成饺了。 粉笔灰簌簌落在教案本上,遮住了许念两个字。我抬手擦黑板时,袖口的韭菜汁蹭出长长的绿痕,像条吐信的蛇。 下课铃响时手机震了震,是许念的短信:[锅里有韭菜盒子,醋在第二格抽屉。]配图里蒸笼冒着热气,角落露出半片淡紫色的美甲。 我把手机塞进垃圾桶,又捡起来擦掉咖啡渍。培训班的玻璃映出我扭曲的脸,和橱窗里许念送我的成人礼发卡一样变形。 收摊时发现卷帘门卡住了。许念仰头修理铰链,腰间的补丁被路灯照得透亮。我盯着他随动作起伏的脊梁骨,突然想起父亲喝醉时说的话:这小子天生反骨,迟早要飞。 扶稳梯子。他哑着嗓子说,扳手掉下来砸在我脚边。我弯腰时看见他裤兜露出的产科手册,封面上印着张茜的圆体字:[孕期营养指南。] 卷帘门轰然坠落的瞬间,许念突然抱住我滚向墙角。铁皮擦着他后颈划过,血珠滴在我锁骨上,和那年滚粥烫伤的位置分毫不差。 你疯了?我推他时摸到满手黏腻,夜风裹着血腥味往鼻腔里钻。他白着脸笑:当年你爸让我看好你,少根头发都要打断我的腿。 救护车蓝光刺破夜幕时,我看见张茜提着保温桶站在巷口。她手里的红豆粥洒了一地,像极了那年许念喂我喝的第一口馄饨汤。 急诊室的消毒水味熏得人头晕。许念趴在处置台上缝针,后颈的纱布渗出淡红。我攥着他换下的破衬衫,突然摸到内袋硬物——是张茜的病历本,孕周栏填着歪扭的12。 患者丈夫没来?护士递来缴费单。我盯着家属签字栏的许念,钢笔尖戳破了三张收据。缴费机吐出找零时,硬币滚进候诊椅下的阴影里,像极了搪瓷盆底消失的那些。 回到处置室时撞见张茜在哭,她抓着许念的胳膊往小腹按:孩子需要爸爸...许念的手悬在半空,指尖还沾着给我包韭菜盒子时的面粉。 我转身时踢翻了医疗废物桶,针头药棉撒了满地。夜风吹散缴费单上的字迹,孕检报告单的日期显示,受孕那天正是许念说要去帮张茜修洗衣机的那晚。 馄饨店整夜亮着灯。许念倚在厨房门框上熬骨头汤,纱布边缘的血渍结成褐色的痂。我砸开储蓄罐数硬币,发现少了整整三百枚。 你动我的嫁妆钱?我把搪瓷盆摔在汤锅里,滚水溅上他烫伤的旧疤。他沉默着捞出泡烂的纸币,手指被烫出连串水泡。 后巷传来野猫厮打的声音,我扯下自行车上的红绳扔进火炉。许念突然冲过来抢,火星燎焦了他额前的碎发:这是你爸临终前给的... 所以你拿它绑张茜的孕检报告?我踩灭最后一粒火星,许念,你比那些蹭葬礼酒席的亲戚还恶心。 他眼里的光终于彻底熄灭,就像那年暴雨夜被冲走的许愿瓶。凌晨四点的剁馅声没有响起,只有张茜在门外轻轻叩着卷帘门:许哥,产检要迟到了。 ------------ 第三章 馄饨馅凉了 梅雨季的馄饨店泛着青苔味。我踩着板凳擦吊扇时,相框突然砸进发霉的韭菜堆。玻璃碎片里嵌着十五岁的许念,他蹲在槐树下给我编草戒指,裤脚沾着馄饨馅的油星。 别碰!许念冲进来夺走相片,碎玻璃划破他虎口。血滴在相片背面泛黄的字迹上:[1999年冬,小满偷喝米酒被许念背回家。] 我踢开脚边的韭菜叶:这么金贵?张茜的孕检单也夹在里面?他擦血的手顿了顿,墙角的电风扇突然摇头,掀翻了案板上的虾仁馅。 张茜来送孕妇装那天,槐花落满了馄饨摊的遮阳棚。她耳朵上的珍珠耳钉晃得人眼疼,正是储蓄罐里少的那对。 许哥说胎动像小鱼吐泡泡。她舀着馄饨汤吹气,孕肚蹭着掉漆的桌沿。我盯着她无名指的草戒指,突然想起父亲葬礼那天,许念用槐树叶编的指环被泪水泡烂的模样。 后厨传来剁馅声,比平时快了二十拍。我掀开油腻的门帘,看见许念把虾仁剁得稀碎,刀背上的反光映出我扭曲的脸。 孕妇不能吃海鲜。我把冰鲜虾仁倒进垃圾桶,蛆虫正顺着袋口往外爬。许念突然抓住我手腕:你非要这样? 我挣开时撞翻了保鲜盒,发臭的肉馅溅上他洗到发白的围裙。张茜的惊叫和救护车鸣笛声同时响起,巷口看热闹的大妈们嗑着瓜子说:早看出这小媳妇要早产。 阁楼的老缝纫机积了层灰。我翻出母亲留下的的确良布料,却找不到配套的浅绿丝线。当年许念在这里给我改校服,缝纫针扎破他手指,血珠染红了我的白衬衫。 你妈临终前让我看着你嫁人。他倚着门框说,手里攥着张茜的孕妇手册。我踩动踏板时铁锈卡住了线轴,针尖猛地戳进指腹。 血珠滴在布料上的瞬间,楼下传来瓷器碎裂声。张茜瘫在打翻的馄饨汤里哭喊:我的孩子...许念冲过去抱她的姿势,和那年背我去诊所时一模一样。 救护车拉走的不仅是张茜,还有半锅熬了三小时的骨头汤。我捡起滚在墙角的虾仁,发现上面粘着张茜的珍珠耳钉。 台风预警拉响时,我在后院抢救腌菜坛子。许念冒着雨钉窗户,纱布渗出的血水在雨水里晕成淡粉色。咸菜缸倒映出他佝偻的脊背,像极了父亲喝醉后数储蓄罐的模样。 存折在搪瓷盆底。他突然说,冰雹砸在铁皮棚上噼啪作响,密码是你生日。我掀翻咸菜缸时,腌萝卜滚进排水沟,和那年我们埋的许愿瓶挤在一起。 张茜的电话在雷声中格外刺耳:许哥,医生说孩子保不住了...我攥着存折笑出声:用我的嫁妆钱给你打胎? 许念砸碎了最后块玻璃,碎碴飞进他眼尾的皱纹里。我摸到存折内页的产检缴费记录,日期停在他帮我改校服那晚。 天晴时老槐树秃了半边。我踩着梯子摘最后串槐花,看见树杈卡着半张泛黄的纸。许念少年时的字迹爬满虫洞:[等小满出嫁那天,我要在喜被里缝满槐花。] 张茜的珍珠耳钉在阳光下反光,我扬手扔进后巷池塘。许念从产房冲出来时,我正数着池面冒泡的次数:三百个硬币换两条命,划算。 他湿透的衬衫贴着后背,烫伤疤痕像条扭曲的蜈蚣。护士追出来递账单时,我嗅到他身上残留的来苏水味,混着张茜的茉莉护手霜。 保大人。他签字的钢笔漏墨,染黑了孕检单上的胎儿轮廓。我掰断钢笔尖时,血珠和墨汁一起渗进指甲缝。 ------------ 第四章 酸梅汤结冰 立秋那天,装酸梅汤的保温瓶突然裂了缝。我蹲在馄饨店后门收拾碎玻璃,冰镇的汤汁渗进青石板缝里,引来成群的蚂蚁。许念从前总说,蚂蚁搬家的方向能预知天气。 小满姐...张茜的声音像根生锈的针。她穿着病号服倚在巷口,手腕上的住院带缠着褪色的红绳,许哥说你能借我件外套。 我把抹布扔进污水桶:偷人的时候怎么不怕冷?她哆嗦着去捡滚到沟边的葡萄糖酸钙口服液,护士鞋滑进积着酸梅汤的泥坑。 许念冲出来抱她的动作惊飞了晾衣绳上的麻雀,蓝条纹病号服蹭着我新洗的围裙。冰柜后面的老鼠药撒了一地,他踩上去时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重症监护室的探视时间只有十分钟。我把馄饨汤倒进保温桶时,不锈钢汤匙映出张茜浮肿的脸。她脖子上挂着我母亲留给儿媳的玉坠,许念曾说要在订婚宴上亲手给我戴。 医生说子宫肌瘤是恶性的。她摩挲着平坦的小腹,点滴架在夕阳下投出十字阴影。我搅着冷透的汤水笑出声:孩子没了正好省奶粉钱。 许念夺汤匙时划破了我手背,血珠滚进汤里浮成诡异的圆。护士冲进来按住张茜渗血的针眼,我舔着伤口尝到混着消毒水味的咸涩。 保温桶砸在消防栓上发出巨响,惊醒了走廊长椅上的流浪汉。他们起哄的口哨声中,我瞥见缴费单家属栏的许念正被夕阳烧成灰烬。 阴雨持续了半个月,缝纫机的锈迹爬上了顶针。我拆开许念的冬被准备弹棉花,却发现夹层缝着张字条:[输卵管切除手术同意书]。患者姓名像把钝刀,割开了八岁那年他给我缝沙包的往事。 张茜的茉莉香从楼道漫进来,我扯断线头的力道带出血珠。她抱着整箱婴儿服站在雨里:许哥说留给小满姐的孩子。 洗衣机的滚筒搅碎了纯棉布料,我赤脚踩在泡沫里,碎布片上的小熊随着水流打转。许念冲进来关电源时,我抓起婴儿袜塞进他领口:真该让洗衣机绞的是你的舌头。 他胳膊上新增的烟疤闪着水光,像极了当年为我挡烟头留下的旧痕。烘干机突然报警,婴儿袜卷进风口烧出焦糊味。 后院的腌菜缸飘出白毛。我掀开压缸石时,发酵过度的酸味熏出了眼泪。许念蹲在墙根修自行车,扳手敲击声和当年修屋顶时一样沉闷。 离婚协议。我把文件拍在腌菜缸沿,墨水被潮气洇成蓝雾,房子归我,储蓄罐归你。他拧螺丝的手顿了顿,车铃铛滚进长毛的腌菜汁里。 张茜的轮椅碾过满地黄叶时,我正往酱缸倒整包盐。她无名指上的草戒指换了金镶玉,和我当年扔进池塘的那对耳钉闪着同样的光。 恭喜啊。我撒最后把盐时,许念正在给张茜调轮椅靠背。腌菜缸突然开裂,黑褐色的汁液漫过他的回力鞋,那是我高考前熬夜缝的校庆纪念款。 储物间的挂面生了虫。我踩着板凳翻找父亲藏的陈醋时,角落里掉出个铁皮盒。泛黄的成绩单下压着张手术通知书,患者姓名是我母亲,家属签名栏蜷缩着许念十六岁的笔迹。 窗外的梧桐叶突然砸在铁盒上,我认出那是初中逃课时刻的[许程]。割破手指滴的血渍还在,边缘却多了枚陈旧的戒指压痕。 许念冲进来抢铁盒时撞倒了面箱,白蛆雨点般落在他新烫的西装上。张茜在院外按喇叭,我攥着产检单笑出眼泪:当年你签字切我妈的子宫,现在又要切张茜的? 他掰我手指的力道像要捏碎骨头,手术单在晨光中裂成两半。蟑螂从面箱底部窜出来,咬碎了藏在夹层里的新生儿足印卡。 ------------ 第五章 自行车铃哑了 霜降后的早晨,自行车铃铛按不响了。许念蹲在巷口修车轴,油污在他新买的西装裤上晕出铜钱大的渍。这条裤子昨天还挂在张茜的晾衣绳上。 药膳坊要翻新后厨。他拆开链条油包装,塑料纸摩擦声像指甲挠玻璃,下月搬去员工宿舍。我往车筐扔垃圾袋时,剩饭沾到了当年系红绳的位置。 张茜的轮椅轧过满地枯叶,腕间的金镯子擦着车后座咄啷响。许念掏出手帕给她垫膝盖,暗纹和父亲葬礼上那块一模一样。我扭头往胎筐里塞碎玻璃片,划破了三个月前烫坏的羊毛衫。 冬至夜的急诊室充满艾草味。我抱着裂了的橡胶暖水袋排号时,许念正给张茜揉冻疮的膝盖。护士叫号声盖过了他们的私语,我听见习惯性流产和收养材料几个词像苍蝇乱飞。 家属签字。护士推来的手术单上有许念的汗渍。我掏出钢笔划掉子宫全切,在他惊愕的眼神里写下建议截肢。 暖水袋的锈水流到椅腿旁,形成个歪扭的许字。许念去便利店买红糖时,我把他留给张茜的外套垫在污水里,袖口缝着当年我绣的馄饨图案。 后厨的抹布冻成了冰碴。我擦灶台时发现蟑螂卵黏在抽油烟机滤网下,像极了张茜送我的珍珠耳钉。许念来拿最后铺盖时,军用被里掉出半板避孕药。 保胎还要吃这个?我碾碎药片撒进和面盆。他在面粉扬起的白雾里沉默,围巾上的茉莉香精熏得我打喷嚏。 搬家公司的车倒进巷口时,张茜的假发被风吹落,露出化疗后的斑秃。我扬了把面粉在冷风里,看她金镯子深陷浮肿的手腕:下辈子记得嫁个手脚干净的男人。 车尾灯消失时,我看见后视镜里晃着褪色的红绸,像条被割断的脐带挂在枯槐枝头。 处暑那天的储物间堆满纸箱。我踩着旧课桌翻找户口本时,月光透过蓝玻璃糖纸映在许念的军大衣上。十五岁那年我们裹着这件衣服看流星,袖口的烟洞是他为我挡爆竹烫的。 房屋过户协议。许念推门时带进来冷风,签了字药膳坊能抵债。我撕碎协议往窗外撒,纸片落进张茜晒中药的笸箩里,拼出许念的半个名字。 他突然揪住我衣领,腕间的茉莉香混上霉味:程小满!这两年你就没...? 樟脑球滚进墙缝的声响中,我扯开他衬衫纽扣。锁骨下蜿蜒的疤痕还是我咬的,但皮肤上多了道婴儿的抓痕。蟑螂从领口窜出时,他后退撞翻了装喜糖的铁盒。 立春后的黎明没有剁馅声。我盯着停摆的猫头鹰闹钟,分针正指向父亲咽气的时间。储物间传来重物坠地声,许念的遗物箱摔裂在地,露出整叠馄饨店水电费收据。 泛黄的租赁合同上,乙方签名是张茜的名字。压箱底的产检单泛着潮气,胎儿照片的眼睛位置,被人用红笔画了两个叉。 救护车鸣笛声响了整夜,我坐在馄饨店门槛上挑韭菜根。环卫工扫走门前最后片碎玻璃时,里面映出张茜举着农药瓶的身影。 太阳升起时,晨雾里飘来茉莉香混着百草枯的苦。我舀了勺发霉的面粉倒进下水道,终于听见熟悉的剁馅声——是老鼠在咬父亲留下的擀面杖。 ------------ 第六章 蜂窝煤碎了 雨水顺着歪斜的烟囱流进煤堆。我踩着蜂窝煤渣通火道时,许念正给张茜装假肢。铁锤敲击声回荡在清晨的雾里,像极了旧时光里他钉馄饨店招牌的动静。 工伤赔偿金。我把信封扔到铁砧上,油墨味混着他焊接假肢的焦糊气。张茜单腿跳过来捡钱,义肢螺丝擦过我手背,血珠渗进煤灰变成褐色。 他摘下护目镜时的眼神让我想起母亲葬礼那天,火焰在焚化炉口摇曳,烧化了孝服袖口的馄饨刺绣。现在那团火在焊枪里复燃,映出张茜义肢上的茉莉花纹。 立冬后的第一锅羊杂汤没放香菜。许念留在砂锅底的瓷勺缺了个角,缺口处粘着当年摔碎相框的玻璃渣。我对着缺口喝汤时,瞥见隔壁药膳坊的霓虹灯牌,张茜的名字镶着金边。 工商局来封门时,我当众烧了父亲的卫生许可证。火苗窜上房梁那天,许念冲进火场抢出发霉的账本,烫焦的封皮下压着张堕胎费收据。 你就这么恨我?他脸上新添的烧伤像条蜈蚣。我扬了把香灰进火堆:比起你在我妈止痛药里掺面粉,这算慈悲。 消防车划破夜幕时,馄饨店的塑料门帘熔成血滴状,落在我给他织的围巾残骸上。 拆迁队的挖掘机开进老巷时,许念给我送了双线手套。我戴上扒墙皮时,线头勾住了藏砖缝的许愿瓶。玻璃瓶里塞着当年没送出的电影票,背面多了行铅笔字:[来生票根] 张茜的轮椅卡在瓦砾堆里喊救命,我举起许愿瓶对着太阳:你们猜这里面是什么?拆迁工头起哄说肯定是情书。 我当众朗读票根背面的字:1999年2月14日,许念带程小满看《泰坦尼克号》,途中给张寡妇买止疼片迟到半小时。 砖墙轰塌的烟尘中,许念掰开我鲜血淋漓的手,碎玻璃嵌进掌纹里,遮住了生命线上的断点。 公证处的搪瓷杯锈穿了底。我摩挲着杯沿的先进个体户红字时,许念正给张茜按遗产继承手印。墨水晕染了领养协议上程小满三个字,像当年存折被洗衣粉泡花的账户名。 诊疗记录。律师推来的文件袋里装着整本病历,证明许念在程母重病期间的看护过失。张茜抢过病例撕碎时,假指甲掀开了渗血的纱布。 我举起手机播放监控录像,雪花屏里晃动着许念调换药瓶的手。公证书飘出窗口时,遮住了楼下殡仪馆的车队,领头的花圈写着药膳坊主理人张茜。 白露那天的判决书像块陈年冻肉。我站在拆迁废墟上钉新招牌时,许念拎着碎咸菜缸找上门。缸底糊着张生育津贴申请表,经办人签名是他偷签的程小满。 胃癌诊断书。他脱力般跪在碎石堆里,呕吐物染黄了领养审批表,能不能... 起重机的钢索突然断裂,砸碎了最后半堵墙。我抹开眼前的灰看见砖缝里的铁盒,腐坏的槐花饼下压着离婚协议,见证人栏签着张茜尚未死透的名字。 招牌念满药膳坊重重落地时,血从许念嘴角流到判决书公章上。我踹开压住他的混凝土块,摸到他口袋里融化的水果糖,是九岁那年我分给他的一半。 ------------ 第七章 蜂窝煤炉灭了 小雪那天的煤灰特别呛人。我蹲在炉边通火时,许念正给张茜装假肢螺丝。铁屑混着煤渣扑在刚糊的窗纸上,映出他佝偻的剪影,像极了父亲临终前数药片的姿势。 烟道堵了。我用火钳戳着炉膛,火星溅到晾在铁丝上的婴儿尿布。张茜单腿跳过来抢救尿布,假肢螺丝突然崩飞,擦着我耳垂钉进墙里。 许念翻工具箱时带出半包避孕套,包装上的药店印章日期停在我们领证那天。我扬了把煤灰进炉口,看火苗窜上他新烫的西装下摆:给私生子备的? 消防车鸣笛声由远及近时,张茜的假肢卡进煤堆。我踩着火星翻出当年的婚检报告,在火苗舔舐到不孕不育四个字时,泼了半壶隔夜茶。 拆迁队砸墙的震动惊醒了储物间的老式收音机。我擦着雪花屏上的灰,突然听见二十年前的天气预报:明日暴雨,请加固屋顶防漏。 许念冲进来拔电源时,磁带仓弹出一盒《甜蜜蜜》录音带。我按下播放键,张茜年轻时的笑声混着雨声流淌:许哥说等馄饨店拆迁,就带我去深圳... 他抢夺录音带时扯断了磁带条,褐色的胶带缠上我手腕的疤。窗外挖掘机的轰鸣中,我听见自己当年的尖叫:爸!许念偷拿房租钱! 墙灰簌簌落在磁带残骸上,遮住了背面的钢笔字:[1999年3月8日,程小满初潮纪念。] 冬至夜的北风刮断了晾衣绳。我裹着许念的军大衣修水管时,张茜的假肢螺丝又松了。她抱着暖水袋喊冷,我往水管里灌开水,看蒸汽熏化她新纹的茉莉花纹身。 许哥说把东厢房让给我坐月子。她假肢上的螺丝钉反射着月光。我拧开总水阀冷笑:月子中心住着前巷王寡妇吧?当年你爸中风就是在她床上... 水管爆裂的瞬间,许念冲进来堵漏水口。冰水浸透他义肢的皮革套,我瞥见螺丝孔里塞着张火车票,终点站是母亲临终前想去的鼓浪屿。 拆迁补偿协议签字的煤油灯晃得人眼晕。我蘸印泥时故意戳破许念的签名栏,看他新长出的白发在灯影里颤动。张茜的轮椅碾过满地碎玻璃,产检手册从她包里滑出,夹着人工授精同意书。 试管婴儿?我划亮火柴烧协议边角,你倒是会废物利用。火苗窜上他西装袖口时,我闻见熟悉的松木香——那是我在结婚周年夜手缝的熏香包。 挖掘机突然撞塌西墙,砖缝里露出半截红绸。许念扑过去抢救的动作太急,义肢螺丝划破我小腿,血珠渗进煤油里浮成个歪扭的程字。 梅雨季提前来了。我撬开返潮的樟木箱晒嫁妆,发现红盖头下压着整摞汇款单。收款人都是妇幼保健院,附言栏写着张茜营养费。 许念在院外修漏雨的棚顶,钉子扎进当年烫伤的旧疤。我扬着汇款单喊:卖馄饨的钱都喂了野种?他失手打翻沥青桶,黑浆漫过母亲留下的绣花鞋。 暴雨冲垮围墙时,藏在砖里的铁盒重见天日。泛黄的B超单上,胎儿轮廓旁写着我的名字,检查日期是父亲猝死那天的深夜。 ------------ 第八章 暖水瓶炸了 春分那天的暖水瓶突然炸了。我蹲着收拾碎胆时,搪瓷杯上的劳动模范红字映出张茜的倒影。她扶着义肢在药柜前分装中药,茉莉香混着艾草味呛得人咳嗽。 许哥说当归没了。她翻着账本的手缺了无名指,断口处贴着创可贴。我抓起当归片撒进下水道:你该补的是脑仁。 许念冲进来时带倒了晾衣架,我的旧胸罩挂在他新烫的西装上。他弯腰捡钢镚儿时,假肢螺丝擦过搪瓷杯,划掉了模范的偏旁。 梅雨季的缝纫机总卡线。我拆开给张茜改的孕妇装时,夹层里掉出半张B超单。胎儿四肢像畸形的馄饨,检查日期停在她宣称怀孕那晚。 许哥说腰这里要放宽。张茜转着轮椅递来软尺,义肢螺丝反射着冷光。我剪断线头时故意划破她胳膊,血珠滚到孕妇装上的茉莉绣样。 许念闻声冲进来,假肢撞翻针线筐。我踩着满地纽扣大笑:这胎要是生出来,得管你叫爸还是哥? 暴雨砸在铁皮屋顶时,缝纫机突然倒转,针尖戳穿我虎口的旧疤。张茜的尖叫混着雷声:我的肚子! 立秋后的樟脑丸化成粘液。我翻找冬衣时,军大衣口袋掉出火车票根。终点站是母亲临终前念叨的鼓浪屿,背面写着程小满收。 许念在院里修轮椅轮胎,机油蹭到新买的皮鞋。我扬着票根问:私奔还带拖油瓶?他突然砸了扳手,假肢螺丝崩进晾晒的柿饼里。 张茜的轮椅轧过票根时,我瞥见她袜口露出的妊娠纹。药罐沸腾的声响中,我往汤药里撒了把樟脑粉:保胎要趁热。 救护车拉走她时,许念的假肢卡进下水道栅栏。我蹲着看他在污水里挣扎,像极了八岁那年他帮我捞发卡的姿势。 霜降那天的老座钟突然停摆。我踩着凳子修发条时,发现钟摆后藏着张流产手术单。患者姓名栏填着我的曾用名,医师签字是许念十六岁的笔迹。 这是你送我的成年礼?我把手术单拍在药柜玻璃上。许念擦拭血压计的手顿了顿,酒精棉球滚进煎糊的药渣。 张茜的轮椅撞翻老座钟时,我接住坠落的钟摆。铜质摆锤底面刻着1999.2.14,正是他带我看《泰坦尼克号》却中途离场的那天。 拆迁队的电钻声震碎玻璃柜时,许念的假肢突然失灵。他跪在满地中药里找降压药的样子,像极了父亲临终前抓救命稻草的模样。 冬至夜的蜂窝煤突然复燃。我踩着煤渣灭余烬时,火星窜上晾在院里的婴儿服。许念冲进来泼水时,假肢螺丝擦过我脚踝,烫出新月形疤痕。 亲子鉴定书。我把文件扔进煤炉,看火苗吞噬生物学父亲的结论。张茜举着农药瓶撞门时,我闻见百草枯混着茉莉香精的甜腻。 消防车的水柱冲塌西墙时,砖缝里露出藏了二十年的铁盒。泛黄的《泰坦尼克号》票根上,背面用铅笔写着:我去买止疼片,等我。 许念的假肢在积水里漏电时,我攥着焦黑的票根笑出泪。救护车蓝光中,张茜的遗书从轮椅暗袋飘出,落款日期是我们结婚纪念日。 ------------ 第九章 铁皮盒锈了 雨水顺着铁皮盒的锈缝渗进来。我蹲在拆迁废墟里翻找存折时,许念的假肢踩碎了半块蜂窝煤。煤灰扑到老照片上,遮住了父亲搂着我们肩膀的手。 房本在保险柜。他弯腰时假肢螺丝擦过我耳垂,机油味混着茉莉香精,密码是你生日。我踹开铁皮盒,泛黄的租赁合同飘出来,乙方签名是张茜的乳名。 张茜的轮椅碾过合同,义肢上的螺丝钉反射着救护车蓝光。我举着存折笑出声:用我爸的抚恤金养姘头?许念抢夺存折时假肢突然失灵,跪进混着经血的煤渣堆。 梅雨季的缝纫针长了绿苔。我给张茜改寿衣时,发现衬里缝着张火车票。终点站是母亲临终前想去的鼓浪屿,发车日期停在我们结婚那晚。 许哥说这件要收腰。张茜转着轮椅递软尺,义肢螺丝沾着墙灰。我剪开线头时,避孕药说明书雪片般飘落,医嘱栏签着许念的笔迹。 许念冲进来时带倒了樟木箱,父亲的工作证掉进雨水里。我踩着证件大笑:怪不得当年火化费少报了三百,原来给你相好买金镯子了。 拆迁队的电钻声震落墙灰时,缝纫针突然戳穿假肢胶套。张茜的惨叫混着雷声:我的腿! 储物间的挂面袋渗出霉斑。我翻找房产证时,铁皮盒突然弹开。泛黄的B超单上胎儿四肢残缺,检查日期停在我宫外孕手术那日。 试管婴儿同意书。许念的假肢压住盒盖,茉莉香精瓶滚进墙缝,当年...我扬了把霉斑进他眼睛:当年你在我止痛药里掺墙灰,现在又要给野种续命? 张茜的轮椅撞翻挂面箱时,白蛆雨点般落进她衣领。我举着诊断书念:输卵管切除?怪不得偷我胚胎样本。 救护车拉走她时,许念的假肢卡进下水道。我蹲着看他挣扎,像极了父亲溺亡那天的姿势。 冬至夜的铁锅突然漏了。我舀着混入墙灰的馄饨汤,看许念修假肢电路板。电火花映着他新添的白发,像极了父亲临终前数药片的模样。 亲子鉴定。我把报告扔进汤锅,看油墨晕染排除亲生的结论。张茜的轮椅碾过碎瓷片,假肢螺丝崩进我小腿肚。 许念拔螺丝时血溅到婚纱照上,遮住了我们相拥的笑脸。我舔着伤口笑:这血可比结婚证上的印泥鲜艳。 拆迁队砸碎最后扇窗时,铁锅里的汤结成血冰。许念的假肢在冰面打滑,后脑撞上母亲陪嫁的樟木箱。 白露那天的铁盒遗嘱长了蘑菇。我戴着橡胶手套翻检时,发现压箱底的堕胎同意书。患者姓名栏填着张茜的本名,手术日期停在她宣称怀孕那月。 临终录像。律师递来U盘,许先生在昏迷前...我按下播放键,许念的假肢在镜头前晃动:保险柜第三层有程小满的... 拆迁锤砸穿承重墙时,藏在夹层的胚胎冷冻协议飘出来。我踩着文件大笑,看许念的心电图在暴雪夜归于直线。 救护车蓝光中,我翻开他紧攥的遗嘱,保险受益人那栏的程小满三个字,正被渗进来的雨水慢慢泡烂。 ------------ 第十章 铁盒里的月光 拆迁队的探照灯刺破雨幕时,我攥着铁盒蜷在断墙下。许念的假肢浸在污水里,螺丝钉反射着救护车的蓝光,像极了那年自行车铃铛上的露珠。 密码是你生日...他咳出的血沫染红了保险箱键盘。我踹开变形的铁门,陈年岩白菜的苦香扑面而来。泛黄的病历本下压着张火车票,终点站是鼓浪屿,发车日期停在我们结婚前一天。 张茜的轮椅碾过碎玻璃,义肢上的茉莉花纹裂成两半:许哥说等店拆了,就带你看海...她举起农药瓶的手在抖,瓶身贴着程小满收的快递单。 我撕开车票背面胶带,铅笔字被雨水晕开:[当年没送出的梳子,藏在售票处寄存柜。] 梅雨季的缝纫机长满青苔。我撬开鼓浪屿寄存柜时,雕花木梳缠着褪色的红绸。梳齿间卡着根白发,在咸湿的海风里轻轻摇晃。 这是您父亲寄存的。工作人员递来泛黄票据,每年来续费,说等个爱穿蓝裙子的姑娘。签字栏的许念晕染成紫黑色,日期停在他确诊肝癌那周。 民宿电视正重播本地新闻:...老城区拆迁现场发现男性遗体,疑似保护文物主动坠楼...我扯断梳子上的红绸,看它飘向海平面,像极了那年系在自行车上的结。 台风登陆前夜,我砸开终审判决书封存的樟木箱。老式录音机卡着盘磁带,许念十六岁的声音混着雨声:[小满别怕,明天我带你去求院长...] 背景里母亲在ICU的呻吟突然清晰:...别告诉小满...捐肝的事...磁带在此处反复卡顿,像把钝刀来回切割鼓膜。 箱底的手术同意书已经霉变,捐献者签名栏蜷缩着许念的笔迹。肝移植日期停在他高考前三天,并发症栏潦草地写着:永久性凝血功能障碍。 海浪拍碎月光时,我摸到梳背的凹凸——是反刻的程字,边缘嵌着暗红血渍。 殡仪馆的冷藏柜结着薄霜。我掰开许念僵直的手指,碎梳齿扎进掌心纹路。法医递来密封袋:遗体怀里发现的。 褪色的诺基亚手机只剩最后条草稿:[给鼓浪屿的第九十九封信。小满,化疗科窗外的槐花开了,像你十八岁那天的头绳...] 手机相册突然自动播放,九百张偷拍照在雪幕里闪烁:我蹲在拆迁废墟捡碎瓷,我对着药膳坊招牌发呆,我在地铁站台抹眼泪...最后张是诊断书照片,拍摄于他给我发分手短信那夜。 火化炉腾起青烟时,我吞下他留下的止痛药瓶。掌心的梳齿突然刺痛,月光穿透碎齿在地面投出斑驳的念。 我把许念的骨灰撒进鼓浪屿的漩涡里。雕花木梳随浪起伏,像尾银鱼游向深海。民宿老板娘突然追出来:许先生寄存的包裹! 铁盒里码着三十根未拆封的验孕棒,最早日期停在我们初夜那月。最底下压着张泛黄B超单,胎儿轮廓旁写着:[1988年6月15日,程小满。] 手机在此时震动,是拆迁队长的留言:许先生坠楼时护着的铁盒开了,里面全是没寄出的信...海风卷走后半句话,浪涛声吞没了所有回音。 月光爬上断齿木梳时,我摸到梳背的刻痕——是父亲教许念刻的镇邪咒,如今成了困住我的往生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