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正文 ------------ 第一章 从一桩横事说起 杜春心怎么也想不到,她的命运在她二十八岁这年春天被一桩横事彻底改变了。 时已是别春之际,风揉花讯,雨藉尘埃,天气忽又沉暖浮凉。梁家作坊的蚕种自惊蛰开始加温,至清明生出活泼的蛾子,经过产卵孵卵,只等立夏蚁蚕出壳,然后均匀放送梢新叶嫩的柞树把场,用开叶较早的“马尿骚”破蚁,并贴地压好“救命枝”。这天一大家子人在堂屋围着条桌吃早饭,梁汗牛见青锁缺席,便支使孙女小珍子去叫老叔吃饭。小珍子痛快地应了一声,晃着两条小羊角辫跑出房门,不一会儿就惊恐万分地跑回来扑进爹怀里:“我怕,我怕……”梁青犁急问:“闺女,咋啦?怕啥?”小珍子哭道:“老叔他吓人!”众人一听,纷纷撂下碗筷急去东厢房北屋察看。 青锁斜躺在炕上,脑袋把枕头顶落在地,脖子扛在炕沿上。他身子挺直,头发散乱,两眼圆睁,牙关紧咬,扭曲的面容凝固了痛苦万分的表情。见此惨状,让人不禁毛骨悚然。长工黄老秋挤进来,壮着胆子伸手试了试鼻息,摇摇头说:“早已放挺,一点气脉都没有了!”一时间,梁家作坊乱作一团,哭喊声连成了一片。 梁汗牛仿佛一瞬间就苍老了,捶着胸脯道:“老天爷呀,我这是作了什么孽呀,你这是要我的老命啊!我还指望老疙瘩将来当掌柜呢!”老三青犁抹着眼泪说:“我老弟死得太痛苦了,竟连眼睛都没闭上啊!”闻听这话,黄老秋忙伸手给青锁合了眼,还随口叨咕:“青锁,瞑目吧!”老大青箕却皱起眉头,问父亲:“事儿出得挺蹊跷,这耳朵里还有黑血,用不用报官呐?”梁汉牛唉叹一声:“报啥官,这明摆着他是喝酒把命喝没了。”老二青碾后悔不迭:“要知道是这样,昨晚就不会让他多喝。” 长工黄老秋劝大家别多想了,赶紧张罗后事,把东家扶回上房东屋,到院子冲西厢南屋门口喊:“二禄,赶紧套车。”二禄正抱着膀抻着脖往东厢房这边看,听见喊声,忙应了一声。 这二禄长相很有特点,水蛇腰上方顶个角瓜脑袋,半截眉下面镶着三角眼,厚嘴大唇习惯留个豁口,向外显示着有些发黄的大板牙。他往马厩走时低声问爹:“咋?青锁死了?”黄老秋“嗯”一声:“快去太平岭给春心送信儿……” 梁家作坊是刘家堡子比较有名望的大家。祖上是光绪末年从山东黄县挑着挑子闯关东来的,靠养蚕抽丝织布为生,逐渐成为当地的富裕户。最初用波浪锤捻丝,后改用手摇车抽丝,再后来使用木缫机框丝。产出生丝来,或入箱向丝栈转手,或上织机织出丝绸。逢城里大集时将成品卖掉,每小股都会按时分到份子钱。青箕青碾青犁刈根放拐抽丝织布都是把好手,而青锁干出力活却不如兄长。青锁身子瘦弱,一副病殃殃的样子,因多念了几年私塾,写写算算还有一套。可自打“9•18”事变后,丝坊越来越不景气了,特别是成为丝业组合附属厂后加工费不及实际的六成,只能勉强维持生计。 春心是八岁那年冬天由梁汉牛从太平岭抱回来的,给比她大八岁的青锁做了童养媳。自十六岁那年春天圆房,作坊每次分红时公爹给她的份子钱都是双份的。梁汗牛常常念叨,等自己上了年岁就让青锁当掌柜的。 就在昨天,娘家托人捎信儿,说养母近日身体不好,让她回去小住几日。当时作坊四个妯娌轮班灶厨,她刚好忙完半月伙食,便跟公爹打了招呼,梁汗牛特意吩咐二禄套马车相送。春心抱着才三虚岁的魁子,沿着院中间平展溜直的青石便道,一直走过对开的木板院门,回头看见青锁撵出来,觉得他似乎有些反常,以往回娘家并不见青锁这样腻恋不舍。 马车启动时,她望了望整齐的石头院套、青砖黑瓦五间正房和东西厢房,以及房后参差的树木,目光从青石便道收回在院门口时,看见青锁瓷在高高矗立的大门柱子旁张望,不免有些好笑:“傻看啥?也不是看不着了!别惦记我们娘俩儿,住几天就回。”马车绕过门前东南空地那口水井转过土坡弯道时,她又下意识地回望一眼,青锁还在大门柱子旁张望呢。 谁料?才分开一夜的工夫,一对恩爱夫妻便阴阳两隔了。 因棺木还没订下来,暂时把青锁遗体放到屋地已经搪好的两扇旧门板上,用一块黄纸蒙了面部。半个时辰过后,春心抱着魁子和养父杜神汉、养母杜赫氏、妹妹杜春桂从敞开的大门走进来,院里人都自动让出一条过道儿。当看见青箕青碾指挥人搭灵棚时,春心脑袋嗡地一声,三伯嫂刚接过魁子,她身子就软绵绵瘫了下去,大伯嫂二伯嫂赶紧把她搀扶起来。 春心缓过神儿,踉踉跄跄地进了东厢北屋,一下扑到青锁身上,一边推搡一边放了最凄惨的哭声。一阵呼天呛地捶胸拍腿,自责不该回太平岭,把脸埋在青锁的胸怀上呜呜个不停,谁劝也不听,哭着哭着就昏了过去。 大伯嫂二伯嫂赶紧过来,杜春桂也上来呼叫姐姐,黄老秋分开众人,用骨节棱嶒的手指掐人中弄醒过来。见此情景,众人无不为之落泪。杜神汉唉声叹气,干哑的声音哽咽了,惋惜女婿才三十六岁白瞎了小岁数。杜赫氏拖着虚弱的身子也不住地抹眼泪,为孤儿寡母今后的日子担忧。 黄老秋招呼春心:“看看青锁吧!”就在他用手撩起青锁头上的蒙头纸时,春心惊呆了,过了好半晌才一个激灵回过神儿来,内心仍胆怯不已。 凡是看过青锁遗容的都觉得害怕,一时间,堡子里传言四起。有说春心命硬妨夫,注定要吃两家水;有说梁家作坊犯邪,出横事是迟早的事;有说青锁去年四月十八上城里逛庙会,回来喝了几口山道马蹄沟的水解渴,兴许是中什么毒了;有人联想几个月前一大清早梁家大门“双龙盘门柱”奇事,说青锁抠烟袋油子活活熏死了公长虫,他一定是被逃走的母长虫精给吸死的。听到这些闲话,春心陷入深深的自责之中,种种蹊跷却无法解得开。 春心请来二禄的岳丈刘嘉文先生料理丧事,用自己的小分钱买回一口上等棺木。停灵数日,青锁出殡了,棺木下葬在和尚沟的柞树坡上。她因不敢在自家屋里住,勉强熬过几夜后,收拾收拾东西便回了养父母家。 梁汗牛料定春心必有改嫁这一天,担心魁子会被领走,断了梁家这一支香火,便将魁子过继给青犁。青犁夫妇没有男孩儿,待魁子如同己出,时间一长,魁子便和三大三娘生活习惯了,以至于母亲每隔十天半月回来看看,他都不跟母亲亲近了。 然而,还没到青锁烧百天,黄老秋就亲自上太平岭登门提亲了。 黄老秋有四个儿子,依次取名得福、得禄、得喜、得财。大福子十五岁那年吃大饼子竟然噎死了,二禄始终跟着爹给梁家作坊扛活,三喜子早早投奔老乡去了北大荒,老憨则到镇上大户人家吃劳金。他给老憨提亲,征询春心娘家意见,杜神汉叹口气说:“春心是泼出门的水,改嫁还得她自个儿拿主意。”杜赫氏根问春心:“老憨虽是个小伙,可就是太实诚了,你是咋想的?”见她没言语,又劝说道,“你还这么年轻,守寡不是个曲子呀,早找比晚找强。” 一提到老憨,春心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一幅憨态容貌来:那面部虽不是一马平川,但五官摆布并不匀称,蛤蟆骨斗眼,蒜头鼻,招风耳,骡撅嘴,猪腰子脸,该大的地方不大,该小的地方不小。尽管相貌不济,没什么本事,但老憨为人憨厚,而且从未婚配。 沉吟半晌,春心说:“我都这样了还能挑啥,老憨的底细我也知道,虽说实成,但很本分,总是能靠得住的。人家比我小,还是个小伙,就不知道他能不能嫌弃我。”一听这口气,黄老秋心里有了底:“他还敢嫌弃?他有啥条件挑?他真要娶了你那是他的福份。”杜赫氏还是忧虑:“你给他找个小寡妇,就怕他不同意。”黄老秋梗了梗脖子:“这个你不用担心,肯定不会出差错的。有我给春心撑腰,他个憨人不敢疵毛。俗话说,家有千口,主事一人,在我们老黄家,我说话就是圣旨,他是依也得依,不依也得依。” 黄老秋主动与梁家作坊结算了工钱,带着二禄两口子从刘家堡子搬到了太平岭,租了间半房,并给在石灰窑当长工的老憨去信儿,让回来定亲。 老憨乐颠颠地回来了,一听爹给他说的亲事不是黄花大闺女时,一头攮在炕头的行礼卷上,像是受了多大的委屈似的呜呜哭起来。黄老秋不是好声地喝问:“咋地?不满意呀?啊?”老憨带着哭腔说:“我还以为是大闺女呢,哪曾想是个小寡妇!”黄老秋说:“寡妇咋啦?寡妇也是女人,女人就是块庄稼地,谁种是谁的。你看那身子骨水灵的,那就是块好地,种啥长啥。你个身强力壮的,就看你有没有本事了。”老憨挑毛病说:“比我大五岁,还带个犊呢!”黄老秋说:“大点儿算啥?女大知道疼男人!带犊咋啦?带犊早借力!” 老憨不再吱声,还是抽嗒。二禄急了,叫起口供来:“你到底同不同意?快点儿说痛快话!”老憨一下爬起来,横道:“整一个寡妇糊弄我,非让我娶干啥?你愿意你娶!”黄老秋骂了一句脏话:“你看你这一出,杵绝横丧的,你翅膀硬了咋地?你想倒反天罡啊?二禄,教训教训这个鳖犊子!”二禄一瞪眼,忽地蹿上炕,把老憨摁倒,两个巴掌左右开攻,扇开了耳光子,打得老憨“妈呀”乱叫。黄老秋继续劝说:“咱对春心知根知底,这么好的女人上哪找去!真要娶了春心,那是你的福份呐!你有啥条件挑哇,你就听爹话吧!”老憨最终告饶:“二哥,别打了!我,我同意行了吧?”二禄这才住了手,撇了撇厚嘴唇子:“啐,蠢货,牵着不走打着倒退,早同意何必讨苦吃!”黄老秋给老憨擦嘴角流出的血,说道:“爹这么做是怕你说不上媳妇呀!你也别记恨你二哥,他也没少为你婚事操心!” 当日,黄老秋打发二禄媳妇刘银环把春心叫了过来。 老憨坐在屋地墙角缺了半条腿的凳子上,一会儿看着窗户纸上那一处拳头大的破碴,一会儿从地上捏起一根笤帚蔑子在地上乱画。他每动一下,屁股下的凳子就发出一阵吱吱声。 春心被刘银环让到炕头上,黄老秋对老憨说:“这过日子呀,过的就是女人,没女人那不叫家。你看爹岁数一年比一年大,也不可能照顾你一辈子。这回好了,这往后就不用爹操心了。老憨哪,我可跟你说,人家春心在老梁家那是一点屈儿都不受,你往后得好好对待人家,不然的话,别说我不容你。” 看老憨不言语,又转回头对春心说:“老疙瘩人憨厚实在,可就是有时心里磨不开事儿,有点儿倔巴脾气,这往后你多担待点儿。咱是个穷家,让你受委屈了。”春心含着眼泪说:“你们放心,我若进了老黄家,就一准安心。日子虽然苦,可我不怕,我能撑下去。只要他……”她瞭了老憨一眼,“只要他不嫌弃我,不跟我生分,给他做饭、洗衣、生孩子,我都愿意。”刘银环提醒说:“你看春心多通情达理,老憨你可得好生对人家。行啦,让他俩唠唠吧,”说完下地往屋外走,黄老秋和二禄也都知趣儿地跟了出去。 一时陷入沉默,屋子里静极了。老憨面前的地上,有他用笤帚蔑子勾出的乱七八糟的图案。一只小红蜘蛛从头顶上方一张细丝网上倏地垂下来,在他眼前的位置停住,似乎想猜猜这个憨直的汉子在想什么。他心想,这是喜蜘蛛呀,它是特意来道喜的么?可自己的心里却一点儿喜悦也没有。一想到要跟他过日子的是个寡妇,心里就憋屈。他自叹命运不济,世间黄花闺女那么多,可没有一个与他有缘结合;他怨老天爷不开眼,把一个寡妇活生生地推到了自己的面前,就好像从天上掉下一个滚烫的黏豆包,想接还不如愿,不接又于心不忍。想一想父亲的愤怒、二哥的巴掌,他就心生畏惧。 红蜘蛛在半空沿着几乎看不见的细丝向上爬着,爬了一段,又倏地垂落下来,往往复复地运动,停止,再运动,再停止。老憨觉得他和春心之间有一根细丝看不见,自己仿佛就是一只红蜘蛛,不可避免地要爬到春心那张看不见的网里,任她束缚和牵制。 窗户纸上的破碴被风带动噗噗直抖。 春心看老憨几眼,语气轻柔地问:“你腮帮子是咋啦?” “没咋,跟二哥闹叽咯,打一起了。”老憨并不会掩饰自己,所有的心事儿都反映在那张赤红的脸膛上了。 “你心里嫌弃我是吧?” “没,没有。” “我知道你的心思,你心里有愁事儿,愁没有黄花大闺女给你,对不对?你心里憋屈,恨老天爷给你个寡妇不如心,对不对?你嫌我还带个孩子,怕羊肉贴不到狗肉身上,怕将来养大了也借不上力,对不对?” 这一番话把老憨镇住了,尤其几个“对不对”更让他招架不住。 窗外,风又吹起来,窗户纸的破碴噗噗作响。 老憨故意扭转话题:“你看,窗户纸破了个眼儿。”春心借题发挥:“窗户纸是破了,可是还能遮风挡雨呢!我知道你不如心,就因为我不是大闺女。你就那么在意这个?”她用手背擦擦眼角溢出的眼泪,“我要真是黄花闺女,你也捞不着哇!你要是嫌弃我,以为你跟我委屈,我不会硬赖着你。”老憨声音有些低沉了:“我,我没嫌弃你。”春心追问:“那是嫌弃孩子?”老憨耷拉着脑袋不言语。 春心早猜透了他的心思,放缓语气细说道,“我跟你明说吧,我不是找不着主儿,我之所以答应这门亲事,就因为看你是个本分老实人,我要跟了你,将来孩子不会受屈。你得想好喽,咱真要成了家,我得把魁子领出来。古语说,招妇养崽子,到老打拐子。你有这个顾虑也很正常。虽有这一说,但是能都打拐子吗?别说带来的怕指望不上,就是亲生的不养老送终的不有都是吗!这人心都是肉长的,俩好嘎一好啊!别管亲不亲生,那得看咋处,看咋教育。人是讲感情的,真要拿养子当亲生的对待,他大了得念你的好,能轻易的就差样吗?” 听到这里,老憨的心好似被揪了一下,抬头看一眼泪水涟涟的春心,心中忽然升起一股怜悯之情:“你别说了,我往后一定拿魁子当亲生!” 屋子静寂下来,只有窗纸的破碴还不停地抖动,像一个人的呜咽。 春心去和尚沟的柞树坡给青锁烧了百天,然后回梁家作坊就改嫁一事征询公爹意见:“爹,我虽是你老儿媳,但这些年你待我不薄,拿我当亲闺女一样。如今给青锁烧了百天,我也想为自己个儿今后早点儿打算。爹,不瞒你说,老黄叔登门提亲了,想让我改嫁给老憨,我们已经见过面了,可我心里总迈不过这道坎儿,你就当给自个儿闺女拿个主意吧。”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这是无法阻挡的事情。梁汗牛知道春心不可能为青锁守寡,也不能让她守寡。他长叹一口气:“提亲的事儿我也听说了,其实这事儿我早料到了!你这么年轻,能让你守寡嘛!你走道儿我能体谅你,我不硬留你,就是我亲闺女我也不拦挡。可是你也太着急了,青锁还没烧周年呢!还有,你改嫁也得好好挑一挑哇,咋像抓猪似的逮着一个憨人就嫁呢!你知道人都说啥吗?说那小子太憨了,说你太着急了,以你这岁数这模样咋也能找个比老憨强的呀!”春心抽泣道:“爹,我也有我的难处哇,我是嫁出娶的闺女泼出去的水,不能总赖在养父母家。老憨虽然人不济,但总归是个实诚的小伙,我还指望找个啥样的呢!”梁汗牛说:“既然你们已经见过面,那你自己拿主意吧。”春心哽咽道:“爹,我八岁进梁家,你对我有养育恩,我到啥时候都不会忘的。我就是改嫁了,做不了你儿媳,也做你闺女。”梁汗牛轻轻摇头:“可惜,我没这个福哇!” 黄老秋就近择了日子,简简单单地给老憨把春心娶到了间半房北炕。 数月后的一天晚上,二禄和黄老秋闲唠北大荒,说了一些传闻,春心支棱耳朵听。当把话题扯到柳条河时,黄老秋又牵挂起三喜子来,春心忍不住问北大荒啥样,黄老秋呵呵笑道:“我听人讲啊,北大荒那是,棒打獐狍瓢舀鱼,野鸡飞到饭锅里,是冬天大烟炮,雨天烂泥道……” 春心脸上浮起一丝微笑:“那地方挺有意思呀!”二禄说:“咱这是山区,山多地少;人家柳条河中下游是丘陵平野地,山少地多。据说那儿地力好,打粮。”黄老秋说:“要不差这边有这哥俩,我真想去看看。”刘银环拉着春心的手说:“我早都想投奔去,跟二禄说过好几回他也没搭拢,现在老憨也成家了,可以一起北上。”“树挪死,人挪活。”黄老秋歪过头问,“我们要去的话,春心你去不?”春心沉吟片刻,有几分为难地说:“我倒是想去,就是舍不得魁子。”二禄说:“你看你肚子又鼓鼓了,往后可能生的更多,何必在乎那一个呢?咳,一狠心不就舍了?”黄老秋反驳道:“二禄你说这话不对,母子难离你懂不?是自己亲生的,有一个掂念一个,能说舍就舍了嘛!”老憨忽然发表意见:“舍不得就领着呗,回老梁家要去,不给就作。”二禄泼冷水说:“作也白扯,我看老梁家不会给的。”黄老秋鼓励春心:“去试一试吧,那户人家心善,也兴许看你可怜能让你领走呢。” 春心去给青锁烧周年,此时的作坊已经处于半停工状态。三伯嫂从西隔间把魁子抱到了东屋,春心稀罕了半晌。到和尚沟上完坟,她鼓足勇气跟回梁家大院去要魁子,用商量的口吻跟梁汉牛说:“爹,跟你商量个事儿,我,我想把魁子领走。”梁汗牛脸色一下冷落下来:“你改嫁我没反对,可魁子你不能带走。魁子是梁家的根,已经过房给你三哥三嫂了。”吩咐青犁媳妇把魁子抱走,不顾春心哀求,发下狠话,“赶紧把春心给我弄走,她再来磨我就别让她进梁家大门!” 大妯娌二妯娌不容分说,把春心拉出了梁家大院,被青箕青碾关在了大门外。春心用手使劲儿砸门,哀求三哥把门开开再瞅瞅孩子,青犁连连说:“不行不行,爹都生气了,你别闹了,你还是走吧!” 梁家不给魁子,春心就天天来磨,后来干脆带了干粮不走了,在梁家院门前枯坐。就这样熬过三日,被风尘弄得蓬头垢面的,堡子里的人见这情形,都觉得春心太可怜了。 院门东南不远处有一口井,那是她和青锁圆房那年打的,井壁挺深,原先井底有水,可自从青锁死后,井里的水不知道啥原因干涸了。她有好几次都萌生了死的念头,可每一次走到枯井边都迟疑了——她是舍不得魁子! 院子里,梁汗牛从门缝儿看了个清清楚楚。春心一走到井边,他的心就一阵发颤。他在院子里急得直打磨磨:“这可咋好,这可咋好。”又趴门缝看了一回,不禁想起这个童养媳往日种种的好,心就不忍了,跟家里人说:“咱这么做是不是太绝情了?这堡子里人不知道咋议论咱呢!她要是想不开投了井可咋整?青锁已经死了,咱不能把春心逼上绝路。咳!孩子是娘身上掉下的肉,母子连心哪!想一想咱不让人家领孩子,也不全对呀!算了,咱别再逼她了。”于是就让青犁把大门打开。 春心正站在枯井前发愣,听到嘎吱吱的开门声,慢慢回身,那绝望的目光里忽然闪出一丝希望。她看见,梁家人都在望着她呢! 经过一番商议,梁家同意春心领走魁子,但是提出了一些条件,春心一一应下。当即,找刘嘉文先生立《过子单》。考虑将来出现变故无法对证,还特意找了几个保人,既有年长些的杜神汉和黄老秋,还有年轻小两口杜春桂和黄得贡。 刘先生拟了契约文书,核对无误后,用毛笔把文约工工整整抄写在两张淡红色绢布上面。那绢布长三尺、宽一尺半,文字行书体繁体字,由右向左竖写。全文如下: 立过继文约人梁汗牛. 今因幼子青锁不幸病故. 故将长孙梁世魁过与三子青犁门下. 待长大后成家继业奉老送终. 念遗媳杜春心年轻寡居. 同意改嫁他人不取身价. 又念及母子连心骨肉难分. 经商议同意长孙随母寄养至十四虚岁时送还. 以收嗣归宗承祧告庙. 寄养期间不得改姓配婚. 如有天年不测各听天命. 双方永无翻悔. 恐后无凭立文约以作凭证 立约人. 梁汗牛 承约人. 杜春心 中保人. 杜众.黄秋.杜春桂.黄得贡 代字人. 刘嘉文 康德十年古历四月十三日立 刘先生特意作了骑缝记号,那是比正文略微粗大的文字:其约永远存照。待墨迹干透,梁汗牛分别将两块红布包好,给春心一个,留自己一个。春心收了红布契约,领着魁子往出走,院落里几乎所有的人都出来相送。 云天阴沉,雨星轻飘,房山墙上的鸽子咕咕咕咕地叫着。 出了院门时,小珍子忽然晃荡着两条小羊角辫追上来,一边叫着魁子一边用两只小手稀罕魁子的脸蛋蛋。梁汗牛颤颤巍巍把一个小布包递给春心:“这是你最后一次的小份钱。”春心不肯接:“能让我领孩子我已经知足了,这份子钱我不能拿。我这一年也没出啥力,再说作坊都快撑不下去了。”梁汗牛却把小布包硬塞到春心手里:“作坊还积存着不少布匹呢!拿着吧,算是给魁子的。”春心感动得热泪盈眶:“爹,我一定好好将孩子带大,到时候一定把他交给你们。”梁汗牛忧虑道:“虽然有《过子单》,谁知道能不能兑现呢!”春心忙说:“爹,你放心,到时候我一准复前言。” 黄老秋拍拍胸脯:“要不能兑现,你冲我黄老秋说话,我给你打保票。”梁汗牛说:“只要记得约定,到时候给我送回来就行啊!只恐怕我也活不上几年了,能不能再见到魁子还很难说。”说完把魁子抱在怀里亲了又亲,好半天不忍放手。 杜神汉、黄老秋、杜春桂和黄得贡已经上了院门前的土路,春心抱过魁子,转身跟过去。魁子在母亲的肩上露着稚嫩的小脸,奶声奶气地叫着:“三大——三娘——;爷爷——爷爷——”听着叫声,青犁夫妇忍不住伤心落泪,梁汗牛忽然背过身呜咽起来…… ------------ 第二章 闲侃荒村 古老的柳条河蜿蜒东来,日复一日地吟咏着寂寞的歌谣。它发源于完达山西麓,一路奔流数百里,抵达三姓城北,汇入松花江。大多河流一泻而东,而这条河流却逆势西行,因此常引发一些人称奇道怪。 孟家窝棚位于三江平原腹地,经年累月受到卧佛岭的护佑柳条河的滋润。早先有王姓家族开荒占草,搭起了马架子,后来出了个孟五爷,把持着好几方田地,使这里烟火渐盛。随着冷暖轮回青黄交替,肥沃的黑土地不仅生长出一茬又一茬五谷杂粮,更是养育了一茬又一茬屯男屯女。 屯子坐落在地势起伏的长青岗,紧邻着树木掩映的火燎沟,时有炊烟缭绕,鸡犬相闻,充满了人间烟火气。最招眼的就是屯中那棵老榆树,粗壮的树干两庹合不围,高处的四五个分枝向四周伸展开来,擎起的树冠像一把遮天的大伞。朝东的虬枝上曾栓有一口悬钟,因铁丝绳年久锈蚀难以负重,断落后被人毁弃。于是生产小队分别在虬枝上悬挂犁铧片,敲击出不同的声音召集各自的社员上工。这树无人能确切说出树龄,堪称方圆百里的古树王,因水冲不倒、地旱不枯、雷击不死,又被视为神树。屯东一里半地连着大河套,回湾处的一只木船孤独地守着蛮荒的渡口。屯南出口有一罗锅石桥横卧在火燎沟上面,躬起的脊梁不知驮过多少行人车马,挨过多少日晒雨淋。屯西不远处一片杂树林疏密排开,宛如一道屏障挡住了风口;屯北三里处是个乱葬岗,一个坟包挨着一个坟包,或有青碑立于墓前,上刻了考妣文字。这椅子圈坟地是什么人选的?至今有多少年了?无人能考证准确。 老一辈人一说起这地场,就会情不自禁地道出一套顺口溜来: 王马架子孟家窝,坐落长岗守荒坡。 椅子成圈阴气重,神树遮天故事多。 午后,雨过地皮湿,日爷儿从云层里重新露出脸来,地面上些微水气正在散发。一帮闲人又聚到老神树下扯乐子,每每说到妙处就引发一阵笑声。这时,公冶山走过来,张铁嘴儿坐下的青石墩腾出空位让他坐下,就听姚老美啧啧两声:“铁嘴儿总是这么捋瓜板正,摊个好老伴儿,多暂都伺候卑服的!”张铁嘴儿双手摸了摸自己干净的蓝粗布上衣对襟,笑得有几分自豪:“你也不赖,五朵金花呢,你得学会使唤姑娘。”姚老美摇摇头说:“姑娘都是外姓人,指不长久的。”曲二秧苦笑道:“我一个撂脚汉,养不住媳妇,也没留下一男半女,我这衣服好久没洗,都埋汰喽。” 公冶山懂些阴阳,会些掐算,动不动就云苫雾罩的,人称半仙儿。他呵呵笑问:“刚才这么热闹,说什么呢?”张铁嘴儿说:“说北边的椅子圈有年闲子啦!”公冶山瘦削的脸颊仰了仰,捋着一缕灰白的山羊胡卖弄道:“那椅子圈儿面向东南,丘陵围绕成椅子形,土岗突兀成台案状,可谓是动气的地儿。埋左边,青龙主财;埋右侧,白虎主势……” 未等说完,张铁嘴儿饶有兴趣地发表见解:“都想找个上乘的穴位,就是没看见哪家祖坟能冒出青气。多少年来,咱种田人土里刨食,难逃靠田为生指天吃饭的命运,所以就有了用命来解释一切的各样说法!”曲二秧说:“那地场如今成片,想必从无名的鬼村早变成了有名的鬼城,不知有没有那恋酒鬼、好色鬼、贪财鬼。”姚老美说:“或许人世上有的阴界也有,有道是阴阳无界嘛!”张铁嘴儿继续说:“那儿晃常发生一些张冠李戴的事情,烧差了位的,哭错了人的,迁差了坟的,惹出不少活人为死人扯的纠纷。每逢除夕、清明、鬼节,不管是久居村里的,还是长年在外的,都要去打点一下。烧几张黄纸、培几锹黑土,图的大都是祖先保佑家宅安宁啊!”四迷糊金杨说:“其实全都是烧纸燎地皮,活人解心疑罢了。” 曲二秧故意搬争:“仙儿总说椅子圈是啥好地场,我看是笑谈。时至今日,哪见得出什么人中龙凤了,倒是出了不少山猫野兽。”公冶山极力狡辩:“不是不出,是时候未到。”曲二秧追问啥时候能到,公冶山一时答不出,吟一套词儿来蒙混: 沟干出潜龙,山倒出太平。 花开出贵子,花谢子才成。 吟罢,又颤颤胡须,吹嘘道,“我是公冶长的后代,虽不像老祖宗会百鸟之语,但我能看懂天文地理,能识破鬼密神机。”众人听他乱侃,都当俚戏一笑了之。曲二秧忽然好奇地问:“仙儿祖上真会鸟语?”公冶山说:“我祖上是山东诸城人,复姓公冶,单名长,传说他是春秋时期鲁国的奇人。”曲二秧说笑:“哦,真有这个人哪?你要不细说,我还以为是姓公母的公呢!”这话把人们逗乐了。公冶山微微一笑:“来,让铁嘴儿给你们讲讲我祖先公冶长。” 铁嘴儿是乡下说书人,大名张回,读过几年私塾,会说《封神榜》《红楼梦》《聊斋》《七侠五义》,水平毫不逊色专业说书人。虽无折扇可挥,也没有醒木可拍,却能迷住乡民。他说书时而疾驰,时而舒缓,时而激昂,时而低沉,那些刀光剑影、侠肝义胆、爱恨情仇、酸甜苦辣,都尽在其中。无论是在村街土院,还是在田间地头,常常听得如痴如醉。一要开讲,总会拿一句话作引。久而久之,人们都知道他的口头禅了。 见人们把期待的目光投向了自己,张铁嘴儿便绘声绘色地讲起故事来:“这说来话长啊!有一天,公冶长在家中闲坐,一只乌鸦飞来说:‘公冶长,公冶长,南山死了一只大肥羊,你吃肉来我吃肠。’他进南山,果然寻到刚死的大绵羊,于是用长绳拖回家,和家人美美地吃了顿羊肉,却把肠子埋了。乌鸦没有吃到肠子,怀恨在心。时隔不久,乌鸦又飞来说:‘公冶长、公冶长,北山死了一只大绵羊,你吃肉来我吃肠。’他听后,以为和上次一样,就去了北山,见一群人围着什么,离老远就喊:‘这是我打死的!’跑近前傻了眼,原来那是一具人的尸体。人们看他带着一把砍柴的刀,便把他捆了起来,扭送到官府。闻知公冶长能听懂鸟语,县令要验证真假,叫人在麻雀经常觅食的空地分别放两堆谷物,一堆是拌了毒药的苏子,一堆是没放毒药的谷子。公冶长听了一会儿,回禀老爷:‘麻雀说,苏子有毒咱吃谷。’县令非常惊奇,断定他蒙了冤,就把他放了。” “那后来呢?”曲二秧追问。“后来呀,公冶长成了孔子的弟子,孔子还把女儿许他为妻。”张铁嘴儿补充了一句。“故事不错,不知真不真?”曲二秧又问。“真不真不知道,不过后来的《青州府志》可有记载。”姚老美笑嘻嘻地说:“我琢磨了,解放前咱孟家窝棚有名望的大家就有四户,而且各有特点。听我编的《四大家子》嗑,看贴不贴铺衬!”随口唱道: 孟五爷信大庙,曲有源唱小调, 秦老成遛马场,闻大耍好逛道。 众人夸说姚老美有歪才,姚老美来了兴致,一句一句解释起来。 “这第一句,说的是孟五爷和小脚婆心善、两口子都信佛,经常到小孤山的大庙上香火。有人给孟五爷算过,他向佛门捐善款,变卖出去的田地至少有两方,两方就是九十亩。据说,大庙里的妙印老尼早年间是孟五爷的相好!”金四迷糊嘻嘻笑问:“真能胡诌,我跟他住邻居咋不知道呢?”姚老美打哈哈道:“四迷糊呀,这个你得问孟祥通,我也整不实成哦!” “这第二句,说的是曲二杆子会讨喜唱戏,什么单出头、蹦蹦戏,唱得头头是道。要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天生会打洞。老曲头后代都好这一口,但二秧唱小曲不如大浪,说哨嗑不如三哨。”听姚老美如此评价曲家,曲二秧承认是事实,众人就说一母所生差距太大。姚老美话锋一转:“倒是有一样不好,这曲家爷们儿不把庄稼活放心上,单干那阵自家地荒得不像样啊!”说到这儿,众人都呵呵笑了,曲二秧也摸着大脖子傻笑。 “这第三句,说的是秦老成喜欢马,常拿着鞭子到南马场去溜几圈。别看他头脑精明,可总为无儿无女闹心呢,互助组时临死眼睛都没闭上。要说老秦家吆叨婆心最善,除了收养秦老成的侄子,还先后收养了老艾家老少三口。”张铁嘴儿说:“老姚说的对!我媳妇淑君、秦占友、秦黑牛,这几个都得念秦家的养育恩呢!”姚老美说:“就是秦占友那一头豹花秃不招待见,所以说不上媳妇,跟他车上那白花母马倒是般配。”说着忍不住噗哧一声先笑了,见把众人逗乐了,又补充说,“真是牛渴奔井沿儿,这跑腿子就好贴帮女人,腰里那俩钱都让六指儿靠去了。” “这第四句,说的是闻大耍好耍钱,常年在家放局抽红儿,有些人因为耍大钱倾家荡产。”姚老美嘻嘻两声接着说道,“他自己还有一口神诔,喜欢逛道儿。听说他年轻时候作的挺凶,遥山架岭东跑破鞋。闻大裤裆就随他爹,见着漂亮娘们儿,浑身嘚瑟连灯笼挂都颤悠。”这番话把众人又逗得哈哈大笑。 闹了一阵,张铁嘴儿忽然感叹道:“远的先不说,就说翻身到现在吧,真是越来越得把好过了。咱这一带土改时叫七区,现在成了公社,而且改名都带个‘红’字,老粮台叫红星,三道梁子叫红岗,咱福原乡叫红原;咱这一带村屯老名也被新名替代,而且都带个‘长’字,孟家窝棚叫长青,附近村屯还有长胜、长兴、长发、长安、长宁……”众人都说张铁嘴儿是个有心人,会归拢分析。一说起公社,姚老美有些兴奋:“前些日子召开红原人民公社成立大会,我去了现场。那场面老壮观了,敲锣打鼓放鞭炮,墙上贴着许多申请书决心书,还特意给上级报喜,公社有了管委会,还有章程,要求在生产上开展秋季攻势,发布了生产突击令。”金四迷糊说:“咱村变化也挺大,你们看大队部与小学校中间,新修了那么大的露天戏台,衬着后街那排小叶青扬,怪好看的。还有靠南边火燎沟这边,不几天就盖起来六间大礼堂,举架高,间量长,多有气势!”曲二秧说:“是啊,人间变化大,时代不同了!” 张铁嘴儿拿老黄家说事儿:“就说黄老秋一家吧,当初他们投奔这里时家里穷得叮当响,这十多年光景,日子虽然紧巴,人丁却挺兴旺。三喜子早年拐跑裘环,半道上让绺子劫了二馍,逃生后给老贾家倒插门也攒下一群孩子。自土改翻身三喜子就交了好运,先当农会**,接着当村长、初级社高级社主任,再后来就成了咱大队党支部书记。别看三喜子没啥文化,但会当官儿,见人三分笑,从不得罪人。二禄两口子来咱这儿偏得个香惠子,有了这枚引蛋,母鸡开了张,接连生了两个丫头。二禄就怕断后,盼小子盼个眼蓝!也不咋积行的,老来真抱上个小子,却偏偏叫四丫子,说什么好养活。老憨带着后婚妻投奔咱这儿也生了一窝,真是越穷越能生。他家头些年多困难哪,一大帮孩子扯一铺破棉被,到冬天孩子换不下嘚勒裤子。要说这人哪,真是穷不长草、富不扎根哪!土改时,老孟家由于有两座三间房,自己留了老宅东边新盖不久的,把老宅分给了黄老秋和贾永路,贾永路在河套边上压个戗子鼓捣渡船去了,黄老秋趁机把老宅西头买下来,实现独房独户就更美了。” 众人都夸说老宅造的够局势,说这样的房子在方圆几十里也少见。姚老美说:“倒是黄士魁越来越出息了,干活那是好把式,过日子那是顶梁柱。虽然是个养子,但老憨也借力了。” 提到养子这个话题,金四迷糊感慨道:“这前一窝后一块的,真不容易呀!同样是养子,我家鬼子漏就差了节气。”公冶山说:“你这三个后生,要说借力还得指望老小子。大林子当兵一走十多年,不在身边肯定也指望不上。你那养子聪明大劲儿了,心眼子太花,借不上啥力。倒是你那老疙瘩书山有个孝顺劲儿。”张铁嘴儿问:“哎,四迷糊,大林子走这么长时间咋不回来看看呢?”金四迷糊说:“我纳摸他快回来了,头些日子来信了,说今年夏天能领着媳妇回来一趟,小两口的结婚照都邮来了。”姚老美安慰说:“别急,肯定能回来的,大林子是干大事的人,总得抽出时间才成嘛!” 正在这时,曲大浪迈着悠闲的步子走来:“呀呵,议论啥呢这么热闹?”姚老美嘻嘻笑道:“聊聊世道,说说变化。来扯一会儿,弄个小曲儿听听。”话音刚落,大家都跟着起哄。曲大浪故意清清嗓子,应声道:“那就唱段《世间亲》。”他走进树荫下,很俏皮地亮个相,浪声浪气地唱起来: 世间亲,天地亲,天地万物度光阴,日月穿梭人变老,春秋交替物换新。 世间亲,父母亲,父母给咱养育恩,慈善爹娘容易找,孝顺儿孙却难寻。 世间亲,儿女亲,儿女长大各自奔,娶了媳妇成家业,嫁出闺女随别人。 世间亲,夫妻亲,夫妻一场结发恩,心有情义一生好,家犯桃花半路分。 世间亲,兄弟亲,兄弟姐妹血脉亲,虽然平常顾自个,遇到危难见亲人。 世间亲,亲戚亲,亲戚都把贫富分,日子穷时少人问,家业大了多远亲。 世间亲,朋友亲,朋友常与酒肉亲,势利小人靠不住,正人君子交得深。 世间亲,金钱亲,金钱最能诱人心,活着聚来万贯财,死后难带半分文。 世间亲,五谷亲,五谷杂粮养咱身,粒粒来自庄稼地,餐餐别忘种田人。 一曲终了,赢得大家一阵叫好: “真好听,唱得浪不溜丢的!” “词儿编得真匀乎,整个浪儿是一套大实话呀!” “我一听到‘我的哥们呀’,还有‘哪哎嘿哟’,心窝子里就贼啦舒服!” 听众人一番夸奖,曲大浪美滋滋地说:“我是土地爷吃烟灰——就有这口神诔。俗话说,‘笑一笑,十年少;愁一愁,白了头。’我是闲不住,自己寻开心罢了!”姚老美说:“好久没见那河东胡二刈了,你要是和老搭档一起唱就更带劲了。”曲大浪说:“赛天仙最拿手的是反串女声,那绝活我是学不来的……” 忽然,从中心大街上传来女人的吵吵声:“老憨,你干啥呢?有没有个紧慢?”人们顺声望去,见杜春心正迎向在道上卖呆的老憨。 杜春心已过不惑之年,虽然身上蓝士林平纹斜襟布衫和青色裤子并不显眼,但周正的模样、白净的皮肤、适中的身材,仍透着几分风韵。 她三步并做两步地来寻老憨,嚷嚷道:“让你上生产队套马车,你搁这儿傻卖呆,眼看就日上三竿子了,你还在这儿磨蹭,能不能撒楞点儿?”老憨忙解释说:“赶上曲大浪唱小曲,我就听了一小会儿。”春心接着嚷嚷:“你知不知闲忙?有没有正溜儿?”老憨自知理亏,不等媳妇数落完,赶紧驱赶马车:“嘚嘚,驾——”姚老美在老神树下喊问:“你们套马车干啥呀?”春心板着的面孔转向众人,迅即浮起笑容:“要卖猪去。让他上生产队套车,他像卖不了的秫秸戳在了这儿!”姚老美央求捎个脚儿,春心爽快应下,让他帮抓猪,姚老美应了一声,快步跟上了马车。 老宅坐落中心道东第四趟街后趟第四户,房盖前后两坡,用清一色的小叶樟草苫成;三大间房子五檩五臼,大柁八十多公分,二柁六十多公分,全是红松木;房子跨度大,间量长,南北一丈八,东西一丈二;墙体非常厚实,是谷草拉拉辫编的,既保暖,又防风,还隔水;前后开花格窗,左右对衬,上下两合,开启自如。正值热天,上合窗拉向屋里,用窗钩子钩住,时有过堂风徐徐流动。房檐子底下吊着塔型的秫秸笼子,笼子里塞进了一些金黄的窝瓜花,几只草蝈蝈铁蝈蝈不时地振动薄翼,奏出美妙的音乐来。 老憨把马车赶到老宅院门口时,三喜子早已等候多时。猪圈里有两头白猪,春心放出一头稍大一些的壳郎。几个人把猪逼到下屋墙角要摁倒时,猪一边拼命挣扎一边嗷嗷嚎叫。三喜子不小心被猪撞了个趔趄,鼻子正好碰在墙棱角上,仍忍着隐隐袭上来的疼痛,帮着把挣扎的猪制服在地,扎好蹄夹子,用杠子抬到了车上。春心瞅了瞅三喜子的鼻子,有些过意不去:“这扯不扯,抓个猪让你这大支书碰了鼻子,用不用找雍大管给看看?”三喜子摇摇头说:“就是有点发麻,不碍事。也没出血也没破皮,不用找大夫。”黄老秋说笑道:“虽然没破相,但鼻子有点儿歪了。” 听见后院有猪叫声,二禄晃荡着水蛇腰过来看稀奇。他探头看看马车上的猪,叨咕道:“可白瞎这猪了,还能喂一阵子的。你这猪精瘦,打不上等啊!就这么卖了,过年就没啥指项了。”春心说:“这年成不好,人都快供不上溜儿了,缺糠少菜没啥喂的呀!”说完坐到后车板上,招呼姚老美上车。姚老美身子挨近马车外辕耳板,往起一腾屁股就坐了上去。老憨早已坐在内辕耳板上,轻轻晃了晃红缨鞭子,马车稳稳地启动了。 重新经过中心道时,闲人们已经散去,只有张铁嘴儿的嘎咕儿子站在大队烘炉门前看光景。 嘎咕大号张南,小时候发烧引起轻微脑瘫,五岁学会走路就始终摇摇晃晃,个子长到一米六就不长了,可脑门子却越来越突出,仿佛南极子托世一般,只是没有那冉冉白胡须,也缺了那一股子仙气。他脖子似乎顶不住大脑壳总是不由自主地晃动,一说话控制不住紧张,嘴唇一动就会翘起,鼻子也会吩哧鼓动。 见马车经过,张嘎咕趔趔趄趄跟在后面,姚老美轰撵道:“去,去,找呜哇去。”张嘎咕闻声,果然停下脚步,因寻不见哥哥张呜哇而摸头疑惑。 马车出了南村口,过了罗锅桥,沿着一条官道向西南颠簸行进,两侧焦绿的庄稼缓缓向后移动。向远处望,卧佛岭如同侧卧的美人舒展着腰身,地气笼罩的农田野地似乎在透明的波浪纹中抖动。 姚老美耐不住寂寞,拉话道:“一晃儿,你们打从上江扑奔到这儿有十几年了,时间过得真快呀!”春心说:“那可不,就跟做梦似的,人真不抗混哪!自从我领着魁子改嫁给老憨,不觉咋地混出一帮孩子,都让孩子给撵老啦!你说我咋就虎八的嫁给他了呢?这些年是咋跟他熬过来的呢?”老憨说:“你也没啥可包屈的,按理说你进了大户人家当童养媳该享福了,可你命里担不住,偏偏嫁个短命鬼儿!也就我这样的憨实人儿肯娶你这守了寡的,不是黄花大闺女好小伙谁要你!” 这番话说得春心很不痛快,不知怎的,眼前仿佛又出现了当年辗转流离的情景:“我还记得投奔那会儿,一路可遭了不少罪。当时我们穿的破衣喽嗖的,我和银环二嫂还把脸面弄魂儿划儿的,记得到了三姓地界就身无分文了,实在饿不行了,我抱着魁子和二嫂去讨过饭。当时三道梁子有户人家的老太太给了好几个窝窝头,还给魁子一顶瓜皮小帽子。”老憨插话说:“那时要饭,我们几个老爷们儿抹不开面子。” 春心说:“刚到孟家窝棚的时候,我听到雁长脖那帮长舌妇说我不少闲话,我还记牢绷的呢!说好汉无好妻,赖汉守花枝!说我长得打人儿,心真不高,是红颜薄命,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苔上了……”老憨却说;“你别管啥粪,若是插在别的地方,你这朵花兴许早就蔫巴了呢!说你是鲜花我看不对,你呀顶多是个狗尾巴草。”见把姚老美惹笑了,老憨也得意地呵呵起来。春心剜了老憨一眼:“你别管啥花啥草,如果不是为了魁子,我说啥也不会嫁给你。我从来都没打算把自己举在金鸾殿上,既然跟了你,啥牛粪不牛粪的我都认了。” 马车悠悠行进,车上的猪不时哼哼几声。 姚老美扭转话题:“要说这魁子越来越出息了,头脑好使,干活地道,提起他,村里人都竖大拇指!我看魁子也不小啦,该说媳妇了,你们两口子咋想的呀?”春心皱起眉头:“这眼下,我心里矛盾着呢,当年我上梁家要魁子,人家百般不给,在门前作了三天梁家才妥协,让魁子十四岁时给送回。现在魁子早都过了约定的年龄,一想到那《过子单》我心里就发毛。按说,应该把魁子送回去,可是我这当妈的咋舍不得呢?我始终担心,如果魁子自己提出来,或者梁家人找到咱这落脚地儿,我可咋应对呢?”姚老美说:“这天底下当妈的,哪有愿意让亲生骨肉离开自己的。哎,老憨,你咋想的呀?到底送不送他回上江?”老憨使劲把鞭稍摇向空中甩出一声脆响:“驾——”马车稍稍加快了前行的速度,他回头甩下一句:“我也舍不得魁子走!” 姚老美还在琢磨魁子的事儿,提醒道:“舍不得他,那得想一个好办法。”老憨脸上浮现出得意的笑容:“想留住他,其实也有招儿。”春心不屑一顾:“你个憨人,你那闷葫芦里能卖什么好药!”姚老美却催促:“你就别卖关子啦,快说来听听。”老憨说:“我出的招其实很简单,那就是给魁子订婚娶亲,把他的腿拴住!”春心一拍大腿:“对呀!你看你这憨人,到紧关节要时倒是聪明了一回。”听到夸奖,老憨嘿嘿一阵傻笑。春心乜斜一眼:“傻样儿,夸你两句把你美出鼻涕泡了。”姚老美回头对春心说:“儿女订婚是一辈子的大事,可不能剜一筐就是菜,你们得好好挑挑。不知道魁子到底有没有目标,有目标就不抓瞎了。”春心说:“他能有啥目标,他这两年总在外面帮家里挣钱,我看他还没往这方面想呢!老美呀,有相当的你也给琢磨琢磨。”姚老美爽快应下。 俗话说,量车使牛,量女配夫。姚老美为魁子寻找合适的目标,把村姑们在心里过了一遍筛子:“魁子应该说个牌模带劲的,家庭根本的,可惜我家锦冠长的磕碜,黄白净子脸雀斑太多,配不上魁子。孟家春子不错,论长相论过家都没挑,就是岁数还小,再就是家庭成分不好。”春心说:“我对成分倒不在意,小点儿更好,前天我跟祥通媳妇闲说话,那小脚婆说,‘土改时候你救过我一命,我始终记着那份大恩大德,但孟家和黄家不能通婚。’我问差啥呀,那小脚婆说那就别问了。你说怪不怪?”姚老美分析道:“兴许人家是不想把春子给你们,又怕辜负你当年的大恩。可能就这么简单,没啥可奇怪的!” 老憨忽然说:“咱前院二哥家的香惠长的俏皮,人也灵活。”春心说:“那丫头好是好,可就是日本根儿不好。”老憨说:“管她是不是日本根儿呢,好就中呗!”春心说:“香惠身世复杂,我怕往后留罗滥哪!”姚老美说:“做夫妻讲究缘分,缘分到了自然就来了。你们还是先根问根问魁子是咋想的吧?”春心笑道:“老美说的在理儿,有工夫我就问他。” 马车一路颠簸到了红原公社,停在生猪收购站院内一面墙下。那墙上有白灰大字:“认真落实农业‘八字宪法’,誓夺农业大丰收!”老憨弯腰细看那墙上的字,春心骂道:“你个睁眼瞎,不认识字瞎看啥?”老憨说:“我咋不认识呢,那个字是‘八’。”春心又骂了一句:“我看你才像个‘八’呢!快抬猪去。” 老憨招呼姚老美,一起把猪抬到了大秤上。 “架子猪,三等,四毛三一斤。”男收购员过了秤,又高声报数,“一百四十九斤一两硬点儿。”然后给老憨一沓钱。老憨一张一张地数,姚老美笑话道:“数钱真慢,手好像掰不开镊子!”春心一生气就骂:“这辈子你也见不了大钱,瞧你那笨样,三天爬不到河沿的玩意儿,查个钱也没个撒楞劲儿,给我!”一把将钱夺过去,唰唰唰,唰唰唰,一会儿就点完了,对收购员笑笑:“正好,六十四块一毛零二分。” 春心数落老憨,姚老美憋不住笑。老憨牵着套绳往院外走,见大门柱根下有个东西亮了一下,仔细一看是一枚硬币,快走两步,弯腰捡起硬币,喜滋滋地炫耀:“捡五分钱噢!”姚老美夸说:“老憨不愧名叫得财,真有财运。”春心揶揄道:“捡了五分钱就乐那样,要是捡十块钱还不得乐昏过去。”老憨吹吹硬币上的灰尘:“一分钱憋倒英雄汉!五分也是财嘛,五分能买两匣洋火呢!”话未说完,已将硬币塞进裤兜里。 从生猪收购站出来,春心和姚老美到供销社买了些生活日用品。老憨赶着马车,走到春风照相馆前,春心突然被那橱窗里的照片吸引住了。老憨催她:“走哇,别在那儿卖呆了。”春心一边招手一边叫道:“来,快来看,你看这是谁?”老憨把马车停下,和姚老美一同前去观看。 橱窗里陈列着几张黑白照片,其中一张放大的闺女头像最惹人注目。闺女十七八岁的样子,一张鸭蛋形圆脸白晳细嫩,两条黑黑的长辫自然垂落,特别是那一双杏仁样的大眼睛清亮有神,眼仁儿宛如两颗熟透的黑葡萄。 “这不是老艾家大闺女育梅嘛!”姚老美笑呵呵地说,“真是女大十八变啊!你看人长得带劲,过家也是好手,要能说家来可挺好!”春心夸道:“这丫头真招人稀罕!可找到中意的人了,就选她了。”姚老美提醒道:“听说三姓师范学校恢复办学了,郑校长保送了两个学生,一个是穆逢辰,一个是艾育梅。这眼看就要去上学了,学成了是有工作的人。”老憨撇撇嘴:“真敢起这念头,纯粹是赖蛤蟆想吃天鹅肉!”春心主意已定:“你别说那屁嗑,成不成只有问过才知道,赶明儿个我就找她姑艾淑君去。” 这时,照相馆的师傅出来问:“照相屋里请!”春心挤出笑容:“你这像照得真好,我们只是看看。”师傅皱皱眉头:“只是看看?不照相啊?”老憨忙摆手说:“不照,不照,我们怕把魂儿勾了去。”春心也摇头说:“不照,不照,怕把你那镜头照打了。” 三个人上了马车刚要离去,就听那师傅说:“怪事儿,不照相倒把这照片看了半天,真是屯老赶、山炮!” ------------ 第三章 寻仇 马车沿着原路回返,远远看见前边有两个背影。姚老美心想,看那挎帆布包男人的装扮是个当兵的,与扎短辫子的女子挨那么近想必是两口子。他催老憨把车赶快些,看看是不是熟人。 “驾——”老憨晃了晃红缨鞭子,马车加快了速度,不一会儿就追上了赶路人,车上的人都不约而同地把头转向了左侧,目光像被那二人牵住了似的。姚老美喊叫一声:“呦,是大林子!”待马车停下,他跳下车,一把拉住金书林,左看右看,“真不抗叨咕,真是你呀!你爹今天还说你快领媳妇回来了。”接着打量金书林身边的女子,金书林把爱人习英介绍给大家。寒暄过后,杜春心招呼上车,把这小两口一起捎回去。 日头西斜,老憨在南村口停下马车,要把马车直接送回二小队。其他人下了车,过了罗锅桥走向村里。 金书林跟在姚老美身后,一边走一边随口打听:“老姚叔,解放前咱屯有个姓刘的栽花屯长,他有个弟弟叫二晃,你有印象不?”姚老美说:“有印象有印象,长得魁实,走路一步三摇的,是个能嚎丧的家伙!”金书林问:“知道他下落吗?”姚老美说:“知道知道。1946年秋天闹头一悠土改,那恶霸屯长刘栽花见势不妙,搭马车出逃被人识破,到三道梁子遭举报,抓回来开大会审判,交棒子队拖进了村西杂树林。从打刘栽花死后,他弟弟刘二晃再没回来过。去年我去靠山屯办事,在屯子里看见他了,说是被他闺女家收养了。腰也弯了,腿也瘸了,走路拐拐拉拉的,不像以前那样嚎横了。咦?咋想起问这个人呢?”金书林敷衍道:“哦,忽然间想起我十二岁那年的事儿。没啥,就是打听打听。” 快到老神树旁的时候,姚老美冲树下的一帮人嚷嚷:“大林子回来啦!从南方领着媳妇回来啦!他都当上教导队什么教员啦!可出息啦!” 魁梧英俊的金书林和朴素端庄的习英一下吸引了众人的目光。姚老美又嚷道:“鬼子漏,鬼子漏,还不快把你大哥大嫂领回家去,你爹早都盼着呢!” “来啦来啦。”一声公鸭嗓音未落,鬼子漏已从人群中走出来,笑嘻嘻见过大哥大嫂,乐颠颠地给领路。 提起鬼子漏这个外号,倒是有些来头的。1945年8月22日,日本鬼子三百余人路经刘油房,有个军官打发汉奸裘荣和一个士兵进屯子,让刘大财主家做饭。刘家爷们看日寇大势已去,便大了胆子,用拇指粗的绳子活活把日本兵勒死。吓得裘小个子调头就跑,像个野鸡溜子,不一会儿就没了踪影。 半个时辰过后,日本鬼子端着枪,从西边向屯子逼来。长工老曹头把个铜锣敲得山响,大声吆喝:“日本鬼子来了,快往东沟子里撤呀!”全屯鸡飞狗跳,人们乱成了一窝蜂,纷纷从屯子东跑出来四散逃命。屯中自卫队奋力阻击,但最终还是顶不住了,从土炮台和土围墙撤下来。日本鬼子进屯后大肆烧杀,全屯半数房屋化为灰烬。 确定日寇真的撤了,逃出去的人这才敢返回屯里。老曹头的儿媳钱五铢在半道上看见自己男人中弹身亡,她瘫坐在地上哭嚎一阵,猛然想起孩子,急忙起身回了自家院子。眼前景象更是惨不忍睹:房子烧落了架,公爹烧死在草垛的灰烬里,婆婆趴在落地烟筒桥上被刺刀扎死了。她找不到儿子,急得团团转,大声呼喊:“狗剩——狗剩——” 叫了一阵子,忽然听到沉闷的叫妈声,仔细一听,声音是从落地烟筒里发出的。钱五铢找来绳子,从烟筒口顺下去,让狗剩把绳子绑在腰上,费了好半天力气才把孩子弄上来。狗剩浑身蹭上了烟筒灰,小脸弄得确黑,钱五铢心疼地把他紧紧搂在怀里。 原来,日本鬼子快进屯子时,老曹头跑回了自家院子,见找不到藏身之所,情急之下,扔下铜锣钻进了草垛里。老曹太太当时正在房后菜园里拔水萝卜,看见乡亲们纷纷逃命,便领着孙子慌忙跑回院子。她急中生智,蹬上烟筒桥,把狗剩顺进了落地烟筒里。有个日本鬼子端枪进院,见老太太从烟筒桥上趴着出溜下来,照后背就是一刺刀,扎了个前腔透后腔,然后往草垛里捅了好几刀。又一个日本鬼子一把火点着了草垛,把老曹头点了天灯。 日寇血洗刘油房,被杀九十七人,受伤十四人,劫后余生仅十六人。狗剩躲过一劫,从此多了一个“鬼子漏”的外号。 钱五铢生活没了依靠,背着狗剩回了孟家窝棚,暂时落脚在娘家弟钱大算盘家。不久,经娘家弟从中串联,钱五铢改嫁给金四迷糊,鬼子漏成了金杨的养子,从了养父的姓,将曹守斋更名为金书斋。此后多年,一提起这一段往事,鬼子漏就说自己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鬼子漏把大哥大嫂领进自家院门,公鸭嗓喊向院里:“爹,爹,快来看那,看谁回来啦!”金四迷糊闻声而出,站到大儿子面前,从头打量到脚,一时间竟然忘了说什么了。金书林高兴地拉过习英认公爹。听见这年轻的媳妇叫爹,金四迷糊爽快地应下,只觉得眼窝一热,用袖头抹了抹。 钱五铢和金书山走过来,金书林跟后妈打了招呼,抚摸弟弟的脑袋感慨道:“我第二次当兵走的时候,你才两岁多,现在都长这么大了。”金四迷糊补充道:“是啊,一晃儿十几年过去了!”他强调这句话,是用来提示父子分别太久了。 金书林回村的消息迅速传开,一时间小屋里聚来不少亲邻,三娘麻脸婆、铁匠三伯金榆、小手老叔金柞,以及大伯金松的儿子金书承、三伯的儿子金书启都来了。 麻脸婆娘家姓任,小时候出疹子受风,脸上落下细小坑洼。她仔细打量朴素端庄的习英,啧啧夸说是个好媳妇,问金书林他俩是咋认识的,金书林笑了:“三娘啊,说来也巧!1952年2月我赴朝参战,1953年我是警卫战士班班长,期间部队安排我坐专列回辽沈,为首长接家属,在师部幼儿园认识了教养员习英。她小我三岁,我见她是个朴素善良的姑娘,心里很中意,面谈几次之后,就主动与她定下终身大事。”麻脸婆“啧啧”几声,感慨道:“这就是缘分哪!谁和谁有缘,那月老早都配好啦!” 金书林与金书承一聊起当年,仿佛有说不完的话似的:“我记得咱是1945年1月份一起偷跑去当兵,是在刘油坊附近的一座庙里找到八路军的,现在回想起来那情景就像是昨天一样。”金书承说:“部队首长一开始不要你,说你太瘦,只要我。我说不要弟弟我也不干了。后来首长们经过商量,终于把咱两个都留下。那时咱才十六岁。当年一起出去的,如今结局却不同,我转业回乡下,你留在了部队。” 金铁匠肤色灰黑,颧骨突出,眼角已经有了细细的鱼尾纹,他平时把铁器活砸得铿锵有力,但说话不太连贯,习惯在每句话的开头卡顿重复:“书,书承落咱乡下,也,也不糠,国,国家大办民兵,他,他就当上了民兵连长。他,他会为人,在,在咱村很有威望。”麻脸婆补充道:“这就叫,各有各的命,人生八字造就。” 金书林转头看着像书生一样的金书启,问道:“书启呀,听说你下放了?”金书启“嗯”一声:“去年我媳妇遭遇车祸丧生,正赶上古城朝阳小学校黄了,我想应该给国家减少点儿负担,就主动申请下放回乡了。”金书林连连惋惜,金小手说:“大侄子,这些年你在外吃了不少苦,打过不少大仗吧?”金书林说:“苦是没少吃,可也锻炼人。仗没少打,参加过辽沈战役、平津战役。在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战争,拢共参加各种战斗四十多次,小功不算,立三等功就三次,还获得过东北解放纪念章、华北解放纪念章、全国解放纪念章、抗美援朝纪念章……”说起那些大大小小的战役和荣誉,金书林如数家珍。金小手连连赞叹:“了不得,了不得,大林子是咱村的英雄噢!” 亲人们询问金书林当兵的那些事,他想起一段说一段:“我当兵不久,部队在宁古塔集训,在那儿差点让女人抢走。”一听这话,鬼子漏小眼睛忽地放出光来,催大哥赶快细讲。金书林却不急,端起炕上的一碗温水,润了嗓子,这才缓缓讲起来:“1947年7月,我随部队调防牡丹江,编入独立八师,在宁古塔集训。宁古塔那地方水土好,出美女。当地男人少,常出现外地男人到了那里被留下被抢走的事情,有这么一句话说得好,‘宁古塔,宁古塔,去一个回来俩。’我听到这民谣,也很害怕被抢去,可这样的事真就发生了。一天半夜,我正在站岗,忽然从黑暗中摸上来八九个女人,不由分说就要把我抬走,其他两个站岗的急忙喊叫,我们全班的战士闻声都来解救,把这群女人围住,不让她们得逞。那八九个女人见无法抬走我,只好放弃了。”鬼子漏嘻嘻笑道:“要是我就由他们抬去,有那么多女人还站啥岗打啥仗呢!”麻脸婆笑骂:“你小子,就对女人亲。”说得众人都笑了。 金书林又想起一件往事:“还有一回,我被一个农户家藏起来,差一点掉队!”鬼子漏嘻嘻逗趣:“还是和女人有关吧?是不是人家闺女相中你了?”金书林笑了:“让你猜着了!那是1948年11月,部队驻扎在蓟县西峰峪,我住在一户农家八九天。老乡家有个年轻闺女,每当她用不一样的眼神看我,我都有意回避。我清楚记得,12月4号我去送信回来,却不见部队踪影,一问,老乡说紧急调防走了。老乡要我到他家地窖帮拿一袋子土豆,没想到我刚下去窖口就被死死盖上了。我在一片漆黑中猛叫一阵,让他打开盖板,他不仅不开,还说喜欢我,要我留下来,要把闺女给我,我说不行,我决不能留下。但是我没办法上去,在里面干着急。过了四五个小时,我听见上面有排长的说话声,马上大声喊叫,说我在地窖里,排长和战友急忙打开盖板,把我弄上来。往院外走的时候,我看见那爷俩还站在房门前张望呢!”鬼子漏叨咕:“你有女人缘,到哪都招风,不像我,不受女人待见。”听他说这话,众人又哄笑一番。 让金书林难以释怀当年被歹人刘二晃祸害时记下的仇恨。当他打算携带新婚妻子回乡省亲的时候,压在心底多年的寻仇念头又冒了出来,而且这念头越来越强烈。 住了两个晚上,他把手枪翻出来,连同枪套斜跨在腰右侧。扎腰带时,习英狐疑地问:“回家探亲你咋还把手枪带回来了呢?”金书林搪塞道:“一会儿去大甸子放几枪,让我兄弟开开眼。”鬼子漏好奇地凑上来,操着公鸭嗓问:“大哥,这是啥手枪?”金书林说:“这是54手枪,也叫黑星,一次装八发子弹,射程五十米。”小山子用手摸摸枪套,问大哥枪里有子弹么,金书林告诉弟弟还有四颗。金四迷糊也凑过来,嘱咐他们小心别走火。 当金书林领着两个弟弟出了家门时,并没有奔向村东北三五里的大甸子,而是奔向了中心街。鬼子漏见方向不对,公鸭嗓提醒道:“大哥,走错了,大甸子在东北。”金书林说:“没错,咱往西南走,去靠山屯。”鬼子漏问:“去那儿做啥?”金书林说:“寻刘二晃,报仇。” 那是金书林十二岁那年,父亲和村里其他人一起出劳工,给日本鬼子修圆山子机场,他跟着去打杂,住工棚长达半年时间。劳工艾大眼儿不知因为什么得罪了非常恶毒的工头刘二晃,被扔进了日本鬼子的狗圈,若不是有个汉奸认识他,及时向日本鬼子求情,他差一点就惨死在狼狗窝里。到了暑天,工棚闷热,大林子睡觉光着屁股。刘二晃进工棚探头看时,偏巧赶上大林子放出难闻串屁,就掏出个锥子恶狠狠地向孩子屁股扎去,疼得大林子嗷嗷嚎叫,把劳工们都惊醒了。父亲顶撞刘二晃,被扯出工棚一顿暴打,一时疯癫,连衣服都不知道穿,被工友送回家,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神智才恢复正常。金四迷糊的外号,就是那时村民送给父亲的。当时,大林子把刘二晃的样貌牢牢记在心底,他暗暗发誓,待有朝一日,若有能力一定报仇。 学说了这一段经过,金书林拍拍枪套说:“现在,我长大成人了,而且有了本事了。趁着这次回来探亲,我打算找到那个恶人算算旧账。”鬼子漏一听,来了精神,问咋收拾他,金书林狠狠地说:“一枪把他打残。”小山子听了浑身一抖,上了罗锅桥时,故意停下来犯难:“距离靠山屯十里太远,我不想去了。”鬼子漏说:“弟你还小,不去就不去,我们说不上寻啥时候,也说不上能不能寻到。”又嘱咐道,“记住,回家不兴乱说,免得爹担心。”小山子点头应下,转身飞快跑下罗锅桥。 靠山屯就在卧佛岭东山脚下,金书林和鬼子漏一路寻到了屯里,打听到刘二晃还在,他闺女家就在村东小学校后院。小学校已经放假,从空旷的土操场上走来一个拄棍儿的瘸子。那人头发蓬乱,行走缓慢且一步三摇的。 鬼子漏压低公鸭嗓:“是他不?”金书林十分肯定地说:“是他,烧成灰我也认得!”上前拦住去路,厉声喝道:“站住!”刘二晃已经到了房山头,猛然间听见一声断喝身子不由一颤,停下脚步眯缝着眼睛打量着挡在他面前的人。 “知道我是谁吗?”金书林的问话声透着一股子杀气。 刘二晃不说话,只是机械地摇摇头。 “当年修圆山子机场,你用锥子狠狠扎过一个孩子的屁股,这事儿不会忘了吧?” 刘二晃仍然不作答,又机械地摇摇头。 “你好好看看,我就是当年被你害惨的那个孩子。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今天是来向你寻仇来了!”刘二晃身子忽然猛烈地摇了一下,木棍从手里失脱,人向左边倾斜时撞到房山墙,蹭落一片尘灰。 “此仇不报非君子。”鬼子漏的公鸭嗓提醒道,“大哥少跟他废话,赶紧下手。”金书林刚从枪套里拔出手枪,胳膊就被人从背后抱住了,回头一看竟是父亲,他知道一定是小山子跑回去告了密,盯着瘫在地上的刘二晃,他一边扭动一边喊叫。 “爹,别拦我,我要报仇!” “你昏了头了?毙了他是要偿命的!” “等这一天已经十几年了!我要把他打残!” “儿呀,这是犯傻呀!为他犯大错不值当呀?” 金书林仰起脸,痛苦地喃喃:“我心不甘哪!”金四迷糊死死地抱着他,训斥道:“有啥不甘的?你看他瘸成这样,就当是天老爷替咱把仇报了!为这么一个损兽做傻事值得吗?难道你用性命换来的前程都不要了?你是经过革命锻炼的,怎么这点儿觉悟都没有呢?你真要一时冲动做了傻事后悔都来不及。从现在起,你必须彻底打消报仇的念头,赶紧领着媳妇回广东去,别回来给我惹事!”说完,冲着惊恐万分的刘二晃吼道:“滚!快滚!” 刘二晃哆哆嗦嗦抓了木棍子,支撑起身子,移动着颤抖的腿脚离去,只是那背影晃得更厉害了。 从靠山屯回来,金四迷糊把儿子们领进了村西南蒿草丛生的葫芦沟西帮,凭着记忆搜寻一阵,指点着前面一片荒甸对金书林说.:“大概就是那儿,那暂住着七八家,拢共好几十口人。咱金家有三间泥草房、一个下屋、一个大柴草垛,院落挺大的。可惜,‘9·18’事变第二年入冬,都让日本鬼子一把火烧了,你妈抱着你逃跑时死在了倒栽柳下。”鬼子漏想起自己曾经的遭遇,愤慨道:“这日本鬼子真是太可恨了!想当年,若不是我奶奶把我放进落地烟筒里,我也兴许早没命了。” 金书林顺着父亲手指的方向望去,一棵老柳立在葫芦沟东头的荒野之中,垂下的绿丝绦在微微摇曳。爷几个来到老柳下,金四迷糊指着一处荒芜的土丘说:“还记得吧?你妈就埋在这里。”金书林深深跪下去,泪眼蒙蒙地念叨:“妈,儿来看你了!”说着双膝跪下向坟包叩头。金书山也在大哥旁边跪下:“大妈,我也给你磕头。” 磕完三个头,金书林起身把手枪举过头顶,朝天鸣放了三枪。枪声在沟塘里回荡的时候,坟茔后面突然传来一阵悉悉索索声,一只如狗样大的狐狸在草棵子里向远处奔跑。小山子一边指着一边惊叫:“狐狸!火狐狸!”顺声望去,只见火红的狐狸在右前方荒草丛里奔逃,仿佛窜过一团火,跑了一段竟然停下来,回头向枪声响起的方向张望。 “大哥让我放一枪。”不等金书林允许,鬼子漏夺过手枪向狐狸瞄准,小山子手疾眼快,猛的抬高了鬼子漏拿枪的手腕。扳机扣响的一刹那,鬼子漏朝天放了一声空枪,再想瞄准的时候,狐狸已消失在草丛之中。鬼子漏非常懊恼:“我都瞄准准的了,你抬我手腕干啥?可坏了我的好事!”小山子却笑了:“二哥,你别生气,我想放它一条生路。” “就是,狐狸是有灵性的,别轻易杀它。”金四迷糊说着,把手枪从鬼子漏手里一把拽过来交还给金书林,回头对鬼子漏说,“你放了一枪,过过瘾就得了。” ------------ 第四章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杜春心平日里和艾淑君时有来往,打上育梅主意后总想把话说开,便踏着明媚的阳光来到秦家。 秦家院子在大队部西南角,正房大三间土坯草房,房屋举架比较高,院落也够局势,古旧的花格窗透出几分气派。相比之下,前门房子举架有些矮,伸手几乎能够到房檐子。窗台下的墙皮有几片脱落,因没有及时修补而显得斑驳不堪。房山墙体有些往东悠,还稳稳当当地支撑着来自房顶的压力。园子西南角原是一个土炮台,如今早已不见了当年威严耸立的气度,只有坍塌的土墙还残存着高高的土坎,掩映在几棵柳毛子树下,见证着岁月的沧桑。 春心走到前门房子东山墙胡同口时,正巧与出来倒水的艾育梅打了一个照面。仔细打量这俊俏的姑娘,觉得比橱窗里的美照鲜活,红扑扑的鸭蛋脸,水汪汪的杏仁眼,黑亮亮的长辫子,似乎有说不尽的朴素自然的美,越是端详就越是喜欢。 “婶子来了?”艾育梅被她看得脸色绯红,微低额头打了声招呼,把脸盆里的水泼向篱笆墙根。春心“唉唉”应答,随口一问:“听说你要去古城读师范了?”艾育梅说:“嗯,是郑校长保送我去的,婶子屋里坐吧?”春心望一眼前门房子东南拐角,问道:“你姑在家没?”艾育梅目光投向后院:“她在姑奶家串门儿呢。” 春心转身去了后院秦家,进东屋坐炕头,摸摸只顾自己玩耍的秦黑牛后脑勺,随口夸说:“这小小子,让他姑奶伺候的白白净净的。他姑奶是大善人,养了老艾家老少三口,可是功劳不小哦!”妖叨婆坐在炕里叼着长杆烟袋,紧啯着烟嘴儿吧嗒两口,忙接了一句:“呦——啥功劳不功劳的,都是自个儿实在亲人,有难处能看着不管嘛!” 这秦老成老婆的吆叨是出了名的,无论跟谁对话,那理儿似乎都在她这头。 春心夸起妖叨婆来:“哎呀,他姑奶还这么有精神头!你这脸面还这么受端详,年轻时肯定是个美人儿。”妖叨婆说:“呦——不行了,现在老目咔哧眼,越来越抽抽儿了。”春心说:“我从打到了咱村,就和淑君对脾气,没事儿就想凑在一起唠嗑儿。”接着就把话题往育梅身上引,“刚才来时在前门房子胡同口看见育梅了,这闺女出息了,长的真俊哪!看得我都不愿动地方了。”妖叨婆把玉石嘴儿从口中拿开,拧着来一句:“长的好当啥,那能当饭哪?” 艾淑君闲唠起哥哥的家事来:“我哥比我嫂子大四岁,他俩的婚姻是我爹包办的。成家那年,我哥刚二十岁,瞪两眼不愿意同房,直到两年后我爹去世,因害怕才从我爹的屋子里跑回自个儿的屋里睡。转年,我嫂子就生下育梅,二年后又生个女孩儿,没过百天就毙咕了。”妖叨婆又拧着来一句:“多谁都不嫌多,少谁都不嫌少。” 艾淑君继续唠嗑:“那会儿,我哥我嫂都参加了农会,跟随工作队舒宏队长闹土改。我姑担心前后两趟房子不保,经我哥给出招,及时把前门房子给了我哥和我们两家,这才保住了正房。我姑常夸说,还是大眼珠子头脑够用,算是替我做了件好事。当时浮财被起个溜溜空,家里人晚上枕着木头轱辘睡蒲草,可仅仅过了四五年,被分的这些家就又翻烧了。”妖叨婆叨叨咕咕:“龙还是龙、熊还是熊,能一时翻身,不能一世翻烧。”艾淑君提醒说:“姑哇,这话只在自家说说、对外可不敢张扬啊!”妖叨婆一吐舌头住了声。 “土改期间征兵,金家大林子把我哥串联活心了,非要去当兵不可,铁嘴儿说上前线是有生命危险的,你得好好考虑清楚。我哥要求参军,舒宏队长说上边有政策,独生子不让去,我哥就软磨硬泡,咉咯了半天,舒宏征求我嫂子意见,看家属不反对,只好勉强答应。”艾淑君话未说完,妖叨婆忍不住插话:“我说,大眼珠子,好铁不捻钉,好人不当兵,你决意要去,我不拦挡你,你自个做主吧!” 艾淑君继续说:“临出发时,村里人欢送,我嫂子抱着育梅,含着眼泪一直送到罗锅桥上。从那以后好几年,我们都在为我哥提心吊胆。我哥一走,我嫂子可英妖了,自己领孩子过日子,一个人精心侍弄按政策分的两垧包耕地,有时人手不够,就与别人换工。夜晚上民校快班参加扫盲,年年被评为先进工作者、劳动模范。大冬天有时去区里开会,当天晚上回不来,就事先包一些混合面菜馅饺子,放在隔屋里冻上,让育梅到饭顿煮了吃。我劝说嫂子别硬撑了,别累坏了身体。嫂子说,你哥是公家人,我在家不能给他扯后腿,更不能给他丢脸抹黑。我哥当兵三年多不给家来信,后来听说,有一回抬炮弹箱子手未抓牢,箱子落下来砸伤了脚,被送到绥芬河养伤,伤养好后跟随部队去了京城。我嫂子和几家军属查伙去探亲,带着干粮背着育梅就上了路。在京城住了将近一个月。白天,育梅由当兵的背着,游天安门、万寿山、葡萄园。晚上,我嫂子和我哥唠嗑,房间门口一边一个站岗的。我嫂子回村九个月后,生下了小黑牛,因为在京城怀的,所以给他起名叫‘念京’。”听到这儿,妖叨婆又拧着重复一句:“生谁都不嫌多,死谁都不嫌少。” 春心听得认真,让艾淑君接着讲。“我哥转业到地方,村民推选他当上村长,和三喜子搭班子,一心扑在工作上,对家里照顾得很少。入初级社时,我哥第一个带头,将板仓里的麦子全部卖掉,买了一匹马牵去入了社。育花生下时正是农忙时节,我嫂子坐月子心里着急,未满月就下地生产劳动。从此落下毛病,气脉不够用,离老远都能听见喘粗气的声音。可我哥仍一心忙着工作,对我嫂子缺少体谅和照顾。育梅十二岁,上小学三年级,只上到半劲儿,便缀学在家帮着照看弟弟妹妹,干一些屋里的活儿。冬天大雪咆天,我嫂子的病犯得邪乎,浮肿、上不来气儿。倚靠着被子,让育梅给捶后背、撸小腿。到冬月已经不能起炕了。这时我哥接到通知,让速到三姓县党训班参加培训,他将棺材抬出来放到院子里,一狠心就走进了烟泡里。没过几日就到了腊月十五,小半夜时,我嫂子就咽了气……”说到这儿,为嫂子英年早逝唉声叹气,“我嫂子正是好岁数,可白瞎了!那时赶上雪大,出完灵也无法下葬,用牛爬犁拉到葫芦沟,浮丘在雪窝子里。” “生死无常,不分老少啊!”妖叨婆说,“当时大眼珠子上老火了,听他唉声叹气,我就说,你这辈子可算完了,你是耗子掉面缸啊!他问我咋讲啊,我说你熬吧,熬到白毛吧!他窝囊了几天,害了一场大病,被铁嘴儿送到三道梁子治疗。病好后,张罗着要将黑牛送人,我就领来伺候,后来小育花也赖在我这儿。”艾淑君说:“我哥从粮管所下派到小孤山屯工作,从此很少回家照看闺女。育梅自己雇人挑水,自己抱磨杆碾米。到种菜地时我们帮着种,秋收时我哥仍不回来,育梅就半袋子半袋子往家扛。” “哦,真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呀!”春心感慨一声,又问道,“育梅她爹娶了刁寡妇,把家成在了小孤山屯,不是回来把育梅和育花接去了么,咋回来了呢?”妖叨婆插话说:“咳,天下后娘有几个是善茬子!”艾淑君说:“在那总受后娘的气,做饭时不小心弄打了陶盆,那刁婆子就说她是竟意儿的,遭到一顿毒打,育梅就背着育花回来了。我一听后婆娘给侄女气受,要去找那刁婆娘说道说道,我姑说为了你哥能过舒心日子忍了吧!后来我哥又回来接了一次,育梅说啥也不去。夏天好过,一到冬天就难熬了。饭做好了,姐俩围着灶坑门脸儿吃饭。后来郑校长来了,劝说育梅跳级上学,还给她开小灶把耽误的课业补上了。育梅过日子是个把家虎儿,一个错钱也不花。她利用假期和闲暇时间到生产作业区干活,通过勤工俭学,这才勉强读完了高小。” 春心把话题往魁子身上唠:“要说这些年,老憨真没另眼看待魁子,为啥?那是魁子他懂事儿,根本就不跟养父生分。那年小学校要开学了,我给魁子缝了个书包。老憨把魁子叫到身边,问他是想姓梁还是想姓黄,魁子可有心劲儿了,说我就姓黄。当时找公冶山给魁子起大号,半仙儿说,起名儿很简单,叫黄士魁吧!他提醒我要三思,说给魁子改姓可是有反当初的契约呀!最好别改。我回家问了魁子,魁子坚持姓黄。”艾淑君分析道:“别看魁子当时人小,可心眼儿挺多。如果主张姓梁,是怕老憨不高兴;如果他姓梁爹姓黄,又怕同学们会拿他取笑。” “是,魁子当时确实是这么想的。”春心夸说起魁子来,“其实魁子上学时学习成绩挺好,因家穷书没念成,上高小到四年就不念了。他可勤快了,跟老憨一起编炕席、编茓子、编筐篓,挣钱贴补家用。十六岁下地干活,顶个整劳力使。那年割小麦时,他心里着急怕落下,镰刀割了小腿肚子,包扎上继续干。后来伤口都熬腐了还挺着呢!这几年,他也没少上外面出苦力,如果不是他往家抓挠,拉的饥荒一时半会儿还不上呢!去年秋冬,魁子上三姓城东山打苕条,住在县城老一百附近工农旅店里,那是个破旧木头房子,虽说条件不好,但住店便宜。每天往来东山起早贪黑,不管刮风下雪从不耽误工。每趟用扁担挑,一挑十二梱,一出十里地。到市场一捆卖三毛,去一块旅店费和六毛饭费,一天挣两块钱。干一个多月,手头积攒下七八十元。打完苕条,找朝阳社他包卫东姐夫帮着联系,又到东山石灰窑场出苦力。从采石、装窑、点火、出窑,魁子什么脏活累活都干过。他肯动脑子,会使巧劲儿,还能眼见行事,学装窑时那师傅可得意他了……” 妖叨婆听出了春心的心思:“呦——老憨家的怕是相中了育梅吧?”春心笑了:“她姑奶呀,我相中当啥,魁子初小毕业就干活,育梅保送读师范,就怕不配!”艾淑君却说:“我看倒是挺般配的,育梅虽然上师范学校读书,可她还是得回乡下当老师。”春心说:“不瞒你们,咱是怕育梅看不上魁子呢!”妖叨婆提醒说:“呦呦,育梅上学得三年呢,能等嘛?”春心打个哏:“不是简师一年吗?”艾淑君说:“一开始郑校长考虑家庭条件,给育梅报的是简师,后来育梅看穆逢辰念初师,她让郑校长给改了志愿。”妖叨婆又提醒说:“呦呦,你可得想好喽,别到时候出岔子。”春心说:“魁子才顶十九,等三年也不算大。” 艾淑君也想成全这门亲事,便以征求的口吻说:“要不咱都先透透话?”这正合春心的意愿,忙说:“行。”临走时要了艾育梅的生日时辰。 吃过晚饭,黄士魁点亮了老宅西屋门旁墙窝子里的洋油灯。朦胧的光线里,他在炕沿坐了片刻,忽然从箱子里翻出红布契约,轻轻抚摸着陷入沉思。 这契约承载着上江亲人的期望和思念,每一次拿出来看,都会勾起黄士魁内心的困惑。虽然记忆中的故乡是模糊的,但他始终记得自己是个寄养儿,尤其是头脑中浮现出那五间大瓦房的影子,耳畔回荡起那群鸽子嗡嗡嗡的哨音,内心就会有一种莫名的不安。刘家堡子和孟家窝棚相距上千里,两地都有割舍不断的牵挂。如果自己张罗回上江,能不能伤母亲的心呢?能不能引起养父的不满呢?如果自己不张罗回上江,能对得起老家的亲人吗?母亲如果按时履行契约,早在他十四岁时就母子分离了;母亲不履行契约,是不是就意味着背弃信义呢? 春心往大锅里送完碗筷,见西屋油灯亮着,便凑到屋门口。油灯朦胧的光线笼罩着魁子小分头下棱角分明的刀削脸,她觉得魁子的容貌就像是从青锁脸上扒下来的一样。见他看着契约,心里不禁咯噔一下。她进西屋坐魁子旁边,慢声拉语地说:“魁子,这一晃儿十几年过去了,你已经长成大人了。这过子单,是我跟上江你爷订的,按说人应该复前言,不能办秃噜扣儿的事儿。可我也犯难呢!说实话,我是真舍不得你走。”说着,用衣袖擦拭眼角溢出的泪水。黄士魁安慰母亲:“妈,你别担心,你若舍不得,我就不走。”春心直视儿子的眼睛:“如果不走,那就应该订婚了,你是咋想的呀?”黄士魁说:“我还小呢,还没往这上想呢,等两年赶趟。”说着,凑到墙窝子跟前,用针拨了拨灯捻,屋子立刻亮了许多。 春心猜魁子是有意推脱,便说:“妈给你踅摸了一个闺女。”黄士魁猜问:“不会是前院的香惠吧?”春心说:“香惠好是好,可就是根儿不好。” 香惠是个战后遗孤,本名荒井香惠子,是黄老秋从葫芦沟边捡来的。那暂,黄老秋领着二禄和老憨两家投奔孟家窝棚,住三喜子家。他和二禄家住东屋,三喜子住西屋,老憨家住西下屋。为了谋生,黄老秋到小孤山开拓团四部落的荒井家打短工,荒井一丸和其它青壮男子都应征到前线参战去了,部落只留下老人、妇女和儿童。那年农历七月初的一天,他正赶着犁杖趟地,忽然听到一阵轰鸣声,打眼罩仰头一看,一架飞机正在盘旋。他怕这飞机是来轰炸的,急忙扔下犁杖跑了。 第二天,开拓团各部落硝烟漫漫爆炸声声,留守在老弱病残和妇女们收拾行装套上马车仓皇出逃,取道向吉祥县方向撤退。有飞机在低空盘旋,时而向地面扫射。几个妇女和孩子赶紧爬下马车,下了大道,四处逃散,在杂树丛和野地里穿行和躲藏。 极不平静的一夜终于隐退了。天刚蒙蒙亮,黄老秋就爬起来,叫上二禄老憨,去小孤山捡洋落。当走到葫芦沟南沿儿,他们发现沟塘边横七竖八地躺着几个尸体,忽然看见一个受伤的妇女悲伤地叨咕着什么,竟然把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慢慢摁进水里,黄老秋急忙跑过去,一把推开绝望的妇女,把在水中挣扎的小女孩一把拽了出来。二禄和老憨过来帮着弄了半天,小女孩子终于“哇”的一声哭出声来。这时候,他们才发现,那个妇女已经投进了沟塘水里。黄老秋认识那妇女:“这是荒井家的女主人庆野贞,这个女娃是她女儿香惠子。孩子无辜,好歹是条命,二禄你留下吧,反正你也没个儿女。”就这样,香惠子成了二禄和刘银环的养女,随了黄姓。 春心嫌弃香惠的出身,黄士魁一时无语。春心告诉他:“我在红原公社照相馆橱窗里看见个照片,那丫头长得大眼薄皮儿的,过家是好手,你猜是谁?”黄士魁摇摇头,春心说:“那闺女是艾育梅。”黄士魁苦笑一下:“人家要念师范了,成不了。”母亲却说:“一家女百家求,不试咋能知道成不成。我和育梅她姑唠过了,还把育梅的生日时辰要来了,如果你中意就给你俩合婚,要不犯大说道咱就提亲。”黄士魁说:“妈,都啥年代了,你咋还信这个呢?合婚那套把戏不可信,找媳妇只要看好了人就行。”母亲一再根问是否中意,只好点头应允:“妈,你看着办吧,我听你的。” 这天下午,春心指使黄士清去请公冶山,黄士清正用细绳缠着弹弓把儿,应一声却没动地方,老憨吧嗒一口旱烟,横叨叨地说:“让你干点儿啥这么霸劲,一身的哏鳖肉!”黄老秋打断老憨的骂声:“他还是个孩子,你老那么哏斗他,他能跟你亲近嘛?”春心说:“爷俩一套号子的,谁也不用说谁。”黄士清一吐舌头,往上衣大兜揣了弹弓,飞快出屋,听见母亲嚷嚷:“你稳当点儿,别毛愣三光、佯愣二怔。” 黄士清排行老二,长一副猪腰子脸,三角眼。他身体壮实,脾气鲁势,打仗好下死手。大前年,因鬼子漏说他是品种不纯,把鬼子漏一顿胖揍,因此得外号二老狠。 黄士清一溜疾走,穿过大门街钻过前院胡同子,看见前街老姨家房东空地大鹅被撵得噗噗乱跑嘎嘎直叫,又见老姨家低矮的柴门前有个姑娘正在那张望,仔细看那侧影,原来是黄香惠。他凑上来搭话:“惠姐,看啥呢?”香惠妩媚一笑:“你看你老姨父,挺大个男人连个大鹅都宰不了,你说招笑不招笑!” 黄得贡一手抓着大鹅脖子,一手提把切菜的刀,站在房前空地喘粗气呢。黄得贡看见黄士清,喊道:“二外甥,来来,帮帮老姨父忙,我下不了手。”黄士清走过去,伸手拧住大鹅脖子:“老姨父呀,杀它干啥呀?”黄得贡说:“你老姨这几天病怏怏的,给他补补。”黄士清把大鹅放地上,用两只脚踩住鹅头鹅身,从黄得贡手里接过切菜的刀,喊道:“大鹅大鹅你别见怪,早晚是阎王爷一刀菜。”香惠靠柴门抻头观看,见他手起刀落,吓得她一闪眼。 断头的鹅在地上蹒跚几步然后倒下扑棱,黄士清退后几步,把切菜的刀递给黄得贡:“老姨夫呀,我得走了,我妈让找半仙儿给我大哥合婚呢。”黄得贡大声追问:“是谁家闺女啊?”黄士清回头嘻嘻一笑:“我也不知道呀!”说完,一扭身拐进了前胡同。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香惠心头像长了草一般,低着头往自家的胡同口走,用手胡乱地摆弄着耷拉在胸前的辫梢,粉白的脸色却渐渐变得凝重起来。 公冶山家在村子东南角,前面隔着火燎沟是第二生产队房东的一块三角空地,站院子里往前望非常眼亮。卜灵芝正往屋里抱柴禾,看见黄士清进院,问二老狠有啥事儿,黄士清用手摸摸乱蓬蓬的头发:“来找你家大爷儿,给我大哥合婚。”卜灵芝说:“你先回去,等待会瞄着半仙儿的影儿就让他去。” 闲人们正在老神树下闲侃,听张铁嘴儿讲土改往事:“1946年秋天舒宏领着土改工作队进村,砍挖运动‘煮了夹生饭’,转年夏天再次进村,刮了一场‘扫堂子’风。当时,几个地主富农遭控诉围攻,当天晚上孟五爷睡到后半夜在下屋上了吊……”孟祥通叹口气说:“我爹那是遭不起罪了,一时想不开。下葬时帮忙的人很少,都怕受连累躲远远的。”张铁嘴儿继续说,“那时候,闻家人商议把干货转移,将首饰和钱财以及几件贵重物品打了个包,半夜时让闻大裤裆趁夜黑偷埋到野外。闻大裤裆刚从胡同出屯子就被棒子队设的暗哨撂倒在地,挨了一顿暴揍。从此,他两条腿一拐一瘸,在任何路面上都左摇右晃的,那本来就很大的裤裆离地面更近了。”众人一阵哄笑。 公冶山捋着山羊胡须,品评道:“这就叫,富人犯家败,穷人把身翻;分了身外物,诉那眼前冤。”姚老美说:“公冶大先生啊,都说你有预知本事,你给说说往后的事儿呗!”见众人纷纷哄应,公冶山咕噜一口酒气,稍作沉思,张口念叨出几句词儿来: 直到某某年,天下又一变。 搬了佛像体,筋骨全砸断…… 姚老美说:“你说的这么吓人,都把人整迷糊了!你给歇后歇后是啥意思呀?”这时,卜灵芝晃着微胖的身子出现在中心道上,扯着尖细的嗓音喊:“当家的,别闲扯啦!有找你合婚呢,麻溜回来!”公冶山闻声,赶紧“嗯哪”一声,甩着衣袖,缓缓向媳妇方向走。姚老美嚷道:“哎——你别走哇!你还没算完呢!”斜阳里,公冶山回过头,那瘦削的脸面现出古怪而神秘的笑,一边摇头晃脑,一边阴阳怪气地说:“天机不可泄露!”曲二秧说:“人家说的是鸟语,是故弄玄虚,吊咱们胃口呢!” 公冶山与媳妇分开,一边甩甩搭搭地往老宅方向走一边寻思春心有可能给魁子踅摸是哪一家,揣磨半天也没想明白。当他进了老宅院子里,看见杜春心在篱笆墙前面纳鞋底子,故意抬高声音夸道:“瞧瞧,这鞋底子纳得针脚多匀称。”春心微微一笑说:“匀称啥?将就用呗!”公冶山拍拍圆木:“木料不错,红松的。”春心说:“是我公爹买的,要留着打口寿材。”公冶山并排坐到春心旁边,问道:“你给魁子寻了哪家的闺女?”春心故意让他算,他于是就掐捏起手指来,内心却在一家一家地数。春心“呲呲”拽了拽纳鞋的绳子,看他数的好慢,忙说:“是艾大眼儿家的育梅!”接着就把在公社照相馆橱窗里看见育梅美照的事简单说了一遍:“自从看见了育梅的大照片,我这心里就放不下了,要了育梅的生日时辰,找你给看看。要合,我就提亲,要不合,就拉倒。” “你挺有眼光,这可是个好闺女。”公冶山说着,从兜里拽出一个皱皱巴巴的作业本和半截铅笔来,在那黄纸背面分别写了乾造、坤造,对应年月日时又一通乱画,便出现了一些汉字及符号。他手指时不时掐算一阵,嘴里时不时叨咕一阵,然后郑重其事地说:“总的来看,没有六冲、六害、三刑、自刑。男是乾金、女为震木,喜用神恰好互补,男比劫强,女食伤强,十神互为平衡,二人时柱纳音为吉配。”说到这儿,口中振振有词: 有病方为贵,无伤不是奇。 格中如去病,财禄两相随。 这一番云苫雾罩让杜春心有些迷糊:“你说的这些话,我听不大懂。他俩成婚没啥问题吧?”公冶山说:“二人易于相处,婚姻基础不错。若夫妻相敬,就会有福自来。虽然能看出这些,还需缘分到啊!”春心心生欢喜,点头称是。公冶山略一思忖,问道:“这么一来,先前你跟人家上江老梁家订的那个契约可就白订了,如果梁家找上门来咋整?”春心说:“这个我不担心,我担心的倒是两个人。一个是魁子,这么好的闺女如果他都不同意,就说明魁子有回去的心,那样的话,我就难了。如果魁子同意,婚事一订下来,上江来人找也白搭。再一个就是育梅,人家是师范生,将来当老师是吃皇粮、拿俸禄的,毕竟身份比咱魁子优越,而且在县城里见了大世面,可能想法多,如果人家不找锄田抱垄的,也找个将来有班上的,咱就是剃头的挑子——一头热了。仙儿,你给好好算算,看这事儿能不能成?” 公冶山拿手指掐算起来,嘴里还嘟哝着听不懂的鸟语。春心正等答案等得着急,从大门外传来一声:“帮帮吧!”抬眼望去,一个讨饭的女人领着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进了院门。 ------------ 第五章 讨饭女遇到了好心人 杜春心是个菩萨心肠,见来了讨饭的便又心生怜悯,起身回屋舀了满满一碗大碴子,倒进讨饭女人撑开的布口袋里。看公冶山起身往院外走,急忙追问:“你要走啊?到底能不能成啊?你给我个准话啊?”公冶山回头说:“好事多磨,事在人为。”春心低头自语:“这是啥准话?这根本就是活络话嘛!这个该死的公冶山,求他合婚这么费劲,说话总是云衫雾罩的。”一定神儿,发现那个讨饭女人还打着眼罩看着院落,不禁心生疑惑,皱起了眉头。 “大妹子,你认识这院子?” “十几年前在这儿住过,五爷还在吗?” “土改那年他遭不起罪上吊了,别看他是没落地主,可心善呢!” “大姐能给点水喝吗?我渴。” 春心忙把讨饭的娘俩领到屋里,从水缸里舀了半瓢水,讨饭女人接过水瓢咕咚咕咚喝了几口,又给女孩子喝了几口,瞥着饭锅咽了口水,念秧子:“呦,你这大碴子粥做的真好,肯定挺好吃。”春心说:“你要饿就吃,屋里等着,我给你盛。” 讨饭女人不顾春心脸上略过的一丝不满,领着女孩子进到东屋里。春心放了炕桌子,端来浮溜两碗粥。这母女俩上了桌,像饿痨一般,一通风卷残云。讨饭女人吃光一碗,用手背擦擦下巴上的汤水说:“这粥馇得挺黏糊,还温咕嘟的呢,再来一碗,有酱吗?”春心说:“你吃了五谷想六谷,有酱,还有葱呢!等着,我给你取。”去外屋把酱和葱端上来。 讨饭女人吃了饭,几棵大葱也所剩无几,把碗一推,夸道:“大姐心善哪!”春心说:“得了,别逗了,再夸我心善,这房子就没了。”讨饭女人打个哈欠:“大姐是刀子嘴、豆腐心,我困了,想在这儿睡一觉,行吗?”春心急忙说:“那可不行,我家那口子回来会生气的。”讨饭女人央求道:“大姐,我实在困得不行,就让我眯一小觉,不等你男人回来我就走。”春心虽不愿意,可没有再拒绝:“行啊,既然我已经做了好人,就姑且做到底,你就在这炕头恁恁一会儿吧!” 过了一个时辰,老憨回来了,看见香柳和一个脏兮兮的陌生小闺女在院子里玩耍,进屋问媳妇:“家里来客了?”春心拉住老憨说:“来个要饭的,我给了米;她说渴了,我给了水;她说饿了,我给了大碴饭。这娘俩真狼乎,剩的饭全给造没了。吃饱了,喝得了,还非要睡一觉。”老憨听了,哈哈大笑:“我倒是头一次听说这样要饭的,我看看是啥样一个人儿。”到近前仔细看看,却不认识。讨饭女人醒了,揉揉惺忪的睡眼,打个哈欠坐起来:“不好意思,我得走了。”春心忽然追问:“你说你在这儿住过?你是谁呀?”讨饭女人说:“我原先就是这个村的,我叫裘环。”一听这女人是裘环,春心和老憨都愣了。 原来,这个女人是小个子汉奸裘荣的女儿,是曾经与三喜子私奔过的孟家使唤丫头。 裘小个子在闻家开的赌局上输了个倾家荡产,把媳妇卖到古城西小桥窑子里,把九岁的裘环送给孟家当使唤丫头。裘环长到十六岁,相中了给孟家当长工的三喜子,常常用一种异样的眼神勾人,勾得三喜子魂不守舍的。两人私下拿定私奔的主意,在一个月朗星稀之夜跑进了莽莽荒野…… “你咋造这样了?咋落到了这一步呢?”听春心问自己的处境,裘环缓缓说道:“我让土匪抓去糟蹋了一年多,生了个丫头却是个死胎。后来那股小绺子被打散了,我被一个姓潘的土匪喽啰领回了他家乡,给他生了两胎都没占下,后来就生了桃儿。两年前,我男人得病死了,我就没了依靠。”仰起脸让春心看她眼睛,“你看我眼睛不太对劲儿吧!是起了火蒙,看东西费劲,有些模糊,都有些年了。要不是为了小桃儿,我早就……” 老憨感叹她命苦,春心问她以后咋办,裘环只说走一步算一步,背了口袋领着桃儿要走。“可怜不识见儿!”春心追出来拉住裘环,“这样吧,你也别要饭了,老姐帮你找个落脚的地方,天老爷饿不死瞎家雀,先安顿下来再说,赶明儿个再给你找个人家。”裘环说:“老姐的心意我领了,谁肯要一个讨饭的呢!”春心向东南一指,“贾永路在河套压个戗子,领着捡来的两个丫头过日子,我现在就领你们娘俩看看去。”说着在前头走了几步,回头见裘环有些迟疑,催促道,“跟我走,不远。”裘环终于动了心思,跟着春心出了院门。 柳条河三姓段百里无桥,两岸村民也习惯了无桥的日子。冬天封冻可以直接走冰面,旱季也能蹚过去。可一到汛期,水深丈余,若想到对岸,不得不从圆山子绕行多走几十里,若想抄近直接过河那就只能冒险凫水了,也就难免会出现溺水身亡的惨剧。 贾永路个头不高,但人长得黝黑结实。大哥贾永生脸让黑瞎子舔了,临死嘱咐弟弟照顾好儿子大胆。贾永路用猎枪追杀了黑瞎子,把大胆养大了,还给他娶了河东的胡二刈的闺女。胡小倩刚嫁过来的那阵子,常因回娘家不方便而发愁。有好几回,她隔河兴叹,悄悄抹眼泪。贾永路就萌生了在河上摆渡的想法。于是买木料,找木匠打了一条木船。 从那以后,柳条河上就有了摆渡人,摆渡成了贾永路的主要营生。无论是种地的、赶集的,还是串门子的、奔丧迎娶的,只要听见喊渡,不管认不认识,他都有求必应,且分文不取。他风雨无阻地穿梭在河面上,敦实的身影成了一道独特的风景。他在河套回湾处压了戗子,开了些生荒地,除了满足往来过河需要,还下网打鱼背枪打猎,活得倒也自如。 泛着波光的河面出现一条小木船,贾永路用一根竹竿不慌不忙地把船撑向岸边。靠了岸,拢了船,他索性坐在偏坡毛道上,用小烟袋锅在烟口袋里面掏了掏,点着后,望着河对岸一对飞鸟,“吧嗒吧嗒”吸起来。 “老贾兄弟——”听见背后有女人喊他,他忙应声站起身,回过头辨认逆光中的几个身影:“哟,是大姐呀,你们要上河东吗?”春心说:“老贾兄弟,我不过河,我找你有事儿商量。”贾永路顺斜坡毛道走上来,黝黑的脸庞泛起微笑:“有啥事儿,还特意跑我这戗子来?”春心把裘环拉到面前:“老贾兄弟,你认识她不?”贾永路认出了裘环,见一副乞丐模样唏嘘不已。 春心把贾永路拉向一边,低声说:“你看裘环也怪可怜的,就让他在你这儿先落脚吧!”贾永路有些为难:“行倒是行,只要裘环不嫌弃我这戗子破就中。可我是个老光棍儿呀,虽然有两个女娃,也难免要出闲话。”春心眼珠一转:“你看你这屋连个缝缝补补的人都没有,两个小女娃也没个妈。我当一回和事佬,把你俩扭到一块儿,你看呢?”见贾永路嘿嘿笑了,招呼讨饭母女,“你娘俩过来,到戗子里看看吧,屋里还有两个小闺女,正好和桃儿是个伴儿。” 戗子是个趴趴房子,不仅举架矮,间量也小,一铺南炕和一条北万字炕,中间的屋地也很窄巴。虽有光线从小窗子斜照进来,但屋子仍不够亮堂。见有人猫腰进屋,两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子在炕沿边回头愣愣地看着。 春心告诉跟在后面的裘环:“这个尖下颌叫来莺,团圆脸叫来燕。”裘环看看尖下颌,又看看团圆脸,猜测:“这是一对双棒?”贾永路摇摇头,细说道:“这小姐俩是一年捡的,尖下颌稍早些,是在南岸捡来的,不知道谁遗弃的,连个字据都没有;团圆脸是人家丢在戗子门前的,是河东一个姓王的赌徒养不活了才仍下的。好歹是个小生命,我将就着养了。”春心夸老贾兄弟心眼儿好使,引着裘环巡视一番,又说:“远亲不如近邻,这儿离村里也不算远,有啥需要帮忙的尽管吱声。” 裘环讨饭回来的消息迅速在村里传开了。贾佩纶领着大儿媳到河套戗子去了一趟,和裘环见面都有几分不自然。裘环头脑有些懵,她万没想到三喜子媳妇会主动看她。贾佩纶说:“这下好了,我这叔辈弟弟有你跟他过日子,我可就放心了。都是一家人,往后缺边少沿儿尽管找我,别磨不开。”贾永路嘿嘿笑了:“我俩能到一块,真多亏了春心大姐呢!”裘环不语,贾佩纶说:“我跟三喜子过这么些年,虽不富裕,但积攒下一帮孩子,还住我娘家留下的小三间房,虽然有点窄巴,但三喜子对我挺好的。”贾永路补充说:“他家大丫头香蓉嫁人去了古城朝阳社,还有四个儿子,大蔫黄士成、二鳖黄士贵、三怪黄士全和老笨黄士发,这是大媳妇老丑曲卉。”贾永路介绍完,曲卉向裘环点头示好,说道:“往后我就得管你叫舅母了。”闲嗑唠了一箩筐,无论贾佩纶说什么,裘环只是点头。 老丑曲卉是曲大浪的长女,相貌却不像个女人。三喜子家图便宜,娶老丑给大蔫做了媳妇。黄大蔫说她是干巴了的酸母浆草,没有滋味。遇到人们品评老丑,三喜子就会自我宽慰说:“丑妻近地家中宝!” 贾佩纶回家对他三喜子露出一种怪笑,三喜子说:“你要不会笑就别笑,笑的我心里发毛。”贾佩纶收了怪笑:“哎,大支书啊,告诉你个好消息,你老相好的回来啦!”三喜子笑道:“你可别逗我了,啥老相好的。”贾佩纶说:“我说的是真的,裘环不是你老相好吗?她,她回来啦!”说话时还观察男人的面目表情。 三喜子先是一愣,继而眼珠一转:“不可能,她早都不知道上哪疙瘩去了,有没有这人都难说。”贾佩纶说:“不信你问老丑。”曲卉笑道:“爹,是真事儿,才刚我跟妈去过了,人家落脚到河套戗子跟老舅搭伙了,是老婶给牵的线。”三喜子这回信了,但嘴上却说:“她回她的呗,和我啥关系。”贾佩纶笑了:“没关系就好,省着我担心喽!” 二禄听说裘环讨饭回村这事儿,跟媳妇磨叨:“那跑头子裘环领着个丫头要饭回来了,春心还一副菩萨心肠地对待,安顿到河套戗子住下了。三媳妇也不知道咋想的,还主动去瞧看。要说这老娘们儿,就是头发长见识短,都他妈昏了头了!一个留的,一个看的,还都觉得挺好呢!那裘环如果得尺进丈,弄出些不三不四的事儿可就坏戏了。”刘银环数落说:“人家的事儿有你缸有你碴,你老管啥?整不好还闹一身不是。”二禄不听媳妇唠叨,晃荡着水蛇腰,踩着黄昏的光影,出胡同西行不远,就进了三喜子家院子。在院前篱笆边上碰见贾佩纶就劝说起来,曲卉从西屋前窗子望见,忙倚靠南窗框边,在半开的窗口探头听声。 “三媳妇,你咋还看那跑头子呢?你忘了当年那码子事儿了?” “当年是当年,现在是现在,她就是有那心思也白搭。” “哎呀,等让人家把男人勾去,怕你哭都找不着调。” “二哥,不会的,别把事情想那么糟。” “啥不会?那以前这样的例子还少哇!” “二哥你该干啥干啥吧,别操心不禁老了!” 贾佩纶走回正房,房门咣一声关上了。二禄摇头自语道:“我好心好意来提清盆,却不领这份人情,把我一番心思当成了驴肝肺。这扯不扯,真是犯不上。” 夜色降临,村庄上空的炊烟早已散去。一弯月牙儿爬上了树梢,缀在夜幕上的星星一眨一眨仿佛是偷窥人世忧欢的眼睛。夏天天气热,窗子四敞大开,三喜子和贾佩纶躺在炕上,聊了一会儿白天里的苦累过往。夜色暗沉,周遭寂寥,偶有三两声犬吠似乎表达着对行人的不满。 二鳖、三怪和老笨都睡沉了,三喜子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贾佩纶小声问:“哎,我的大支书啊,你咋翻过来调过去的,睡不着啦?你看裘环回来了,想心事了吧?是不是旧情难忘?”三喜子正给贾佩纶一个后身,听媳妇拿他当话题,说道:“你别扯犊子啦,这都多少年了,啥旧情不旧情的。你就把心放肚子里吧,现在都一大帮孩子了,还能有啥想法咋地?”贾佩纶说:“我有啥不放心的,我现在和裘环比,我认为我比她强呢!是吧?”三喜子没吱声,望着黑暗中的泥棚出神。 当年,三喜子领着裘环跑进卧佛岭的岔岔谷,钻进了一座破败的山神庙里。庙里蛛网尘封气氛阴森,那一尊无头神像更让人心悸。两个人坐在地上一堆烂草里,听见远处传来一声声凄厉的狼嚎,裘环依偎着三喜子,生怕他会突然跑掉似的。 睡到后半夜,远处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被惊醒的裘环和三喜子赶紧躲到了无头神像后面。不一会儿,庙门一响,杂乱的脚步声停在了庙里。听有人说黑话,三喜子知道遇上土匪了。“咋样?这趟没白来吧?咱别梁子砸明火捞到了值金!”“二爷英明,这回点儿正兰头海,买卖顺当,往后更会局红。”“并肩子,咱就在这儿古楼子卧窑,挑帘时挪窑。” 一个大块头土匪听到神像后面有喘息声,端枪来搜,发现护着裘环的三喜子,回头嚷嚷:“二爷,可省了打食了,有送上门的秧子。”另一个小土匪提着个大棒子过来:“出来!呀呵,有个斗花子!快上亮子让二爷瞧瞧。”有土匪点燃了一支火把,把庙内映亮了。裘环和三喜子这才看清庙里的土匪有十几个,他俩被逼着跪了下来。 一个四十来岁的络腮胡子围着他俩转了两圈,停在裘环跟前,伸手托起裘环的下巴,色眯眯端详一番:“哦,盘挺亮啊,溜哪路?”大块头见小女子愣眉愣眼没听懂,忙说:“二爷问你俩是干什么的。”三喜子抢先答话:“我俩刚成家不久,在孟家窝棚五爷家吃劳金,因为得罪了东家就偷跑出来。”大块头满脸狐疑:“我看他是晃门子,看带没带贺。”和小土匪胡乱搜身却一无所获,骂道:“是个穷底儿。”小土匪说:“二爷,既然跑头子送上门儿了,那咱就追秧子,让他给家里报海叶子。”络腮胡子摇摇头:“像个靠死扇的,哪来的贺。”忽然露出一丝淫笑,“倒是这个花票对我心思,二爷我要压裂子开开荤。” 三喜子本能地把裘环挡在身后,络腮胡子命令下属:“把他给我码了推出去。”三喜子被土匪用绳子捆了,刚推到门外,就听见裘环被络腮胡子撂在了地上。“三哥!三哥!”听见裘环撕心裂肺地喊叫,三喜子心像猫咬、像针扎、像刀剜。裘环身子拧劲打挺,络腮胡子打了两巴掌,吓唬道:“你若不从,我就给你俩摘瓢。”三喜子在门外仗着胆子说话:“爷您行行好,放了她吧!”络腮胡子警告说:“再吵,我现在就把你插了!”裘环跪地哀求:“只要你不伤害他,我愿意伺候你。” 几个土匪喽啰笑嘻嘻地趴门缝偷听,络腮胡子心满意足地搂着裘环:“你跟着我吧,一起搬姜子啃富,二爷我是不会亏待你的。”裘环一脸茫然,只是机械地点头。 天刚蒙蒙亮,这股土匪便收拾东西,准备启程。络腮胡子下令:“上道切滑,到黑背埂子下窑。”小土匪指着三喜子,问络腮胡子:“二爷,这秧子咋整?”大块头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赏他一颗红枣!”说着把一杆毛瑟枪横过来,吓得三喜子浑身直抖。裘环急忙跪下苦苦哀求:“二爷,我已经答应跟你走了,你放了他吧!他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络腮胡子拉起裘环,向喽啰一挥手:“省点儿柴火吧!” 数日后,穷困潦倒的三喜子回了孟家窝棚,在老贾家拍了几下房门,身子一软便倒了下去。屋里人听见声音,赶紧把三喜子捞到了屋里。贾老汉的二闺女贾佩纶给热了剩饭,急切地问:“三哥你这是咋地了?遇到啥事了?你总该说句话呀!”齁喽气喘的贾老汉开始问话:“咱是上江老乡,你跟我说实话,人都说你把裘环领跑了,是不是这回事儿?” 三喜子愁眉苦脸的,低头不语,贾家这父女俩都料定他是真私奔了。三喜子吃过饭,人有了几分精神,这才学说了事情经过,却隐去了和裘环发生的一些情节:“要不是裘环救我,我小命就没了。”贾佩纶提醒说:“如果孟家真找你,你就来个死鸭子嘴硬,死不认账,反正他们也没证据!”贾老汉说:“他俩是一天不见的,还要啥证据?那是秃脑瓜虱子——明摆着呢!我亲家比猴都精,咋编芭也白费。”三喜子说:“一人做事一人当,脑袋掉了碗大个疤,五爷他是个善人,不能把我咋的!” 果然,孟五爷打发孟祥通把三喜子叫去询问,贾老汉也跟了去。孟五爷拄着拐杖,正立在院子当央,一脸冷若冰霜,他的儿女们都跑到院子里看笑话。孟祥云摇身晃腚针扎火燎地说:“哎呀呵!真看不出来呀,艳福不浅哪!这一晃好几天了,裘环挺好吧?你挺风流快活吧?”孟祥霞也说风凉话:“你小子这么有章程还回来干啥?”就听小脚婆的声音叫道:“别火上浇油了,都给我屋去。没事儿别嚼舌头根子,少说两句不能把你们当哑巴卖喽!”孟祥云扮了个鬼脸儿, 孟祥霞一吐舌头。大善媳妇贾佩绢不说话,只是用怜悯的眼神看三喜子的窘相。 孟五爷盯着低着头的三喜子问话:“既然私奔了,咋剩你一个人啦?”三喜子就把事情经过说一遍,同样省去了一些难以启齿的情节。郑先生说:“你们虎哇,私奔干啥?跟我丈人说说,兴许就成全了你们呢!这回好,闹个鸡飞蛋打。”贾老汉说:“三喜子他还是磨短,量不开事儿呀!”孟五爷往地上狠狠杵杵拐杖说:“三喜子呀,你可把裘环害了!她落到绺子手别想得好,那就等于跳了火坑了!”贾老汉指着三喜子说:“你还不麻溜儿跪下,求五爷开恩!” 三喜子“扑通”一声跪下去:“我也没想到是这个结果,都怪我一时鬼迷心窍……”孟五爷叹口气,打断他的话:“算了,我也不追究了,你接着给我好好干活吧!”三喜子给五爷磕头言谢,贾老汉说:“三喜子呀,你这是遇到我亲家这个大善人了,换二一个主,哪能轻饶。” 又过一段时日,贾老汉给二姑娘招夫纳婿,三喜子就到贾家插门入赘了。 三喜子以为裘环这辈子再也不会回来了,万没料到她消失多年又突然出现,而且还落魄到要饭的地步。 贾佩纶翻个身,轻声问:“哎,人说你当年把她领跑,捞着她的好处了,可我始终不信,我认为你没那个胆儿。”三喜子忽然翻过身来:“你小瞧我是吧?今儿个我就跟你说实话,我还真就捞着了,你能把我咋地?”贾佩纶语气却显得更温柔了:“不咋地,我能把你咋地!不管你跟她有啥事儿,那也是你倒插门之前的事儿,在我跟你之前的事儿都和我无关。你这么一说,我还真信了,那说明你没白领她跑一回,你还真就是个爷们儿。哎呀,你当年的相好现在成了我的叔辈弟媳,是不有点儿乱套?”三喜子翻个身,给她一个后背:“别闲屁淡话了,死觉!” 黑暗中,贾佩纶望着窗外天幕上眨着眼的星星,忽然一阵伤心,眼泪滴落到枕头上。 ------------ 第六章 过礼金 秦家前门房子一道篱笆墙将土院子和菜园子隔开,上面爬满了牵牛花的秧蔓。园子不大,青菜却长得旺势。一些条地里镶嵌着青嫩的韭菜芹菜,几垄秧枝间提溜着茄子扭儿柿子蛋儿,几排架条上盘绕着豆角秧黄瓜秧。 傍晚,艾育梅正在东菜园子里掐葱叶子,听张嘎咕隔着篱笆墙笑嘻嘻喊她,跨过栅栏门问:“你笑啥?”张嘎咕把脖子扭了扭才说:“给你保媒!嘻嘻!”艾育梅听见西屋传出说笑声,问道:“是不是老黄婶来了?”张嘎咕点头说:“嗯,让你给魁子当媳妇,嘻嘻!” 艾育梅回到东屋还未坐稳,姑姑就过来问话:“跟你商量个事儿,魁子他妈相中你了,诚心诚意上门提亲,让我问问你有没有这方面的想法。行不行你给我个音儿,人家还在我那屋等着回话呢。”艾育梅略作沉吟:“我岁数还小,才十六呀,再说我要去读书,不想订婚这么早。”艾淑君说:“我十六那暂都出门子了,等你念完师范回来也不小了。我给你提个醒,要想挑个好小伙,还是早下手为强。魁子在村里是数得上数的,要头脑有头脑,要力气有力气,要模样有模样,可别错过这个机会。难得遇到个好茬,你还是早做打算为好。再说眼下正缺钱用,虽然食宿费国家都管,但书本呀衣服呀零花啥的开销也不少啊,不订婚要点彩礼咋整?” 经过一番开导,艾育梅终于点头:“姑你可以给老黄家过话,我同意订婚,但必须等我毕业参加工作了才能考虑出嫁。”艾淑君说:“那是,咱不能因为订婚把学业耽搁了。” 听艾淑君回西屋一学说,杜春心乐得一拍大腿:“这事儿交给你办就对了,你从中串联保裉。婚事一落定,我心就放肚子里啦!”艾淑君说:“育梅说了,虽然订婚,但得毕业参加工作以后结婚,你们能等嘛?”春心忙说:“相中人了就能等,等三年魁子才二十一岁,结婚正好。”一旁的张铁嘴儿提醒说:“俩小孩同意就好办了,最好在育梅开学之前订下来。丑话说在前头,订婚得过礼呀,育梅上学零零碎碎啥的都得用钱。”春心用商量的口吻探问:“这礼钱得多少哇?”艾淑君寻思了一下,用征求的口吻说:“你看三百元多不多?”春心忙说:“不多不多,我想办法借一借,准凑齐。” 从秦家前门房子出来,春心心情很美,听着邻家吆喝的声音和不远处几声犬吠,都觉得喜兴。走着走着,忽然想起了什么,自言自语道:“别光顾了高兴,钱财是硬头货,那三百元彩礼到底上哪儿掂弄还没杵呢!” 夜色降临,村庄上空的炊烟早已散去。一弯月牙儿爬上了树梢,缀在夜幕上的星星一眨一眨仿佛是偷窥人世忧欢的眼睛。黄老秋打发黄士清把二禄和三喜子两家都召集到老宅开家庭会议,主意是解决给魁子订婚缺钱问题。 此时正是热天,窗子四敞大开,偶尔有一丝丝暖风穿堂而过。刘银环把吃奶的孩子抱来,黄老秋接过四丫子稀罕不够,叨咕道:“俗话说,不怕接续晚,就怕寿命短。二禄你没白盼啊,到底盼来个带把儿的。以前你总怕断后,这回不用怕了,将来说不定能借这小子力呢!”贾佩纶伸手摸了摸四丫子的脸蛋夸道:“这小小子白胖胖的,长得越来越像个胖丫头啦!” 二禄听到夸奖脸上喜悦顿生,故意夸耀四丫子长得如何白净,如何富态,用来满足自己的虚荣心:“人哪,从小看到老。我家四丫子长大肯定是块好料。咋说呢,这儿子是我上大庙求来的,没准真是观音菩萨恩典的呢,我去还愿,给上了好大一捆香。你看我儿长得,那是天庭饱满地阁方圆,肯定是福大命大之人……” 油灯如豆,光线幽微,春心用针尖拨了拨灯捻,却拨不去屋里的昏暗。 黄老秋正儿八经地说:“眼下,春心遇到了难处,准备给魁子订婚过礼。还是那句话,有钱办事,没钱照样办事。这一家有困难需要大家帮助,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到该出力的时候都得出力,如果不帮那还叫啥一奶同胞。现在春心就卖猪那俩钱儿,卖了六十四块多,零头花了。她管老长摘借了五十,现在手头一共有一百一,还缺不到二百。”三喜子首先表明态度:“老憨家的事就是我们家的事,咱一家人不能说两家话,有多大妖劲就应该使多大妖劲。我拿五十,别嫌少。”三喜子一发话,贾佩绢赶紧应下:“明个儿我就拿给你,保准不耽误事儿。平日里咱妯娌也对劲儿,上真章指定都不带藏奸耍滑的。”回头逗半裂着怀奶孩子的刘银环,“二嫂,你说是不?”刘银环往怀里抱抱孩子,连连应承:“是啊是啊。”话音未落,被二禄用胳膊肘拐了一下。 黄老秋说:“我有四十,还缺一百。”看着只顾抽烟的二禄,问道,“你半天不吱声,寻思啥呢?得有个态度吧?”二禄嘶嘶两声:“我兜比脸都光溜,就别指望我了。”黄老秋板住面孔:“别在我面前哭穷,你有多少存瑶我有约摸。咋个意思?想当铁公鸡啊?”二禄狠劲裹了一口旱烟说:“我在想啊,魁子现在的问题,不是订婚钱够不够的问题,而是应不应该订婚的问题。你们想想,当初人家上江老梁家不是跟春心订过契约嘛,这魁子都过岁数了,早该给送回去了。做人得讲信用,是不?”春心说:“给魁子订婚是征求过他意见的,他说听我的。”二禄说:“你咋没想想,你当妈的不提,你儿子自己能提嘛!要我说你赶紧送吧,等人家找上门来就不好了。我放个屁搁这儿,人家如果知道魁子在这儿,早都找上门儿来了。” 老憨不使好眼色看二禄:“你管我们送不送呢?”二禄气哼哼道:“说你憨你还真憨!你真好赖不懂,我这不是坑你,我这是帮你。”老憨说:“谁知道你安的啥心!”二禄说:“啥心?一片好心呗!”老憨一撇嘴说:“好心?你没有七分利都不起三分早,得你好处得付出多大代价,我也不是没吃过你的亏上过你的当。你可别来这套了,猫哭老鼠——假慈悲。”二禄挨了一顿呛白,急头白脸地说:“那咱可得数道数道,掰扯掰扯。以前我少帮你们了,卸磨杀驴咋的?”春心囔丧一句:“有啥可数道可掰扯的,扯那闲白啥用?”老憨骂道:“你一肚子花花肠子谁不知道。”二禄立起三角眼,怒道:“好你个白头信、四百五,我看你是忘恩负义了。” 白头信儿是额头有白条纹的马,人称孝马。土改分浮财时,老憨分到一匹白头信儿,喜滋滋地将马牵回了家,还驮一些衣物和用具。二禄牵了一头雪青马走来,骂老憨是傻货,说有那么多好马你不挑,倒专捡个白头。老憨低头嘟囔,人都说这是好马,干活有劲。黄老秋也骂他傻透气了!让老憨好好看看,这是匹过气的老马,说老憨是让人挑离了!老憨把马牵回去换,钱大算盘数落老憨不该找后账,自己挑的不能怨别人。马没换成,还遭一顿呛白,老憨气得脸憋通红。 成立互助组时,村民自发地联络起来,大多都是亲属查伙支套子。农忙时在一起干活,农闲时又分开。老憨和三喜子搿犋,二禄也要加入,看两个弟弟不搭拢,死乞白赖地央求黄老秋。黄老秋说:“二禄你人太懒惰,就好当甩手掌柜的,光支嘴儿不干活,对你两个兄弟也太刻毒,要想查伙,你自己说去。”二禄就让媳妇找两个妯娌谈,结果俩妯娌心软就答应了。 到地里干活,二禄怕老憨用鞭子打他的马,总用眼睛瞟着。老憨专找茬,打自己的白头信儿时鞭子总是虚晃,打二禄的雪青马时鞭子实实在在地落下去。二禄为这没少跟老憨犯口舌。因地不够种,老憨和三喜子一起开生荒地。由于活太重,不到老秋,白头信儿吐了血沫子。马累死了,老憨抱着马脖子放声哭嚎。 入初级社时,村民都忙着入社,老憨着急了,找到艾国林嚷嚷着要入社,艾国林说:“入社不能白入,你连匹马都没有,拿啥入?”老憨急得没法,央求说:“只要能入社,咋整都行。”那暂,钱大算盘是初级社会计,给老憨提了个建议:“你贷款买一匹,只在账上作个数就行,也省得你去张罗了。”老憨说:“那行,你做手续吧。”钱大算盘当即写下黄得财欠贷四百五十元的条子,老憨入社心切就按了手印儿。二禄回家把老憨打欠条入社的事儿告诉了黄老秋:“老憨让人愚弄了,买一匹上等马也用不了这么多钱哪?”黄老秋把老憨好顿骂,老憨知道吃了亏干憋气,竟然吵吵巴火地要退社,让三喜子生拉硬拽把弟弟安稳下来。屯子里的人拿老憨入社这件事来形容不识数,曲二秧拿“四百五”跟老憨开玩笑,说老憨比二百五还多二百,让老憨一巴掌打个五眼青,从此再没人敢当老憨面说“四百五”了。 这会儿,老憨一听揭了自己的短处,又犯了倔劲儿,回手从条琴上抓过鸡毛掸子,起身往二禄跟前冲:“你说啥?你再说一遍试试!”二禄也下了地,瞪起三角眼:“我说的是事实,咋地?你长个骡撅子嘴想吃人咋地?”老憨手中的鸡毛掸子直颤抖,骂道:“你好,你一身水蛇腰都损秃撸皮了!”二禄直直腰,也不示弱:“我说你是白头信、四百五说屈你了?”老憨愤怒地骂道:“好你个二毛驴子,今天就让你尝尝我的厉害!”挥起鸡毛掸子打过来,二禄身子往旁边闪躲过去。眼看哥俩掐在一起,三喜子急忙夹到中间拉架。 灯捻子“哔叭”地爆了两声,如豆的火苗闪跳后随即又变得昏暗了。 黄老秋呵斥道:“都给我少说两句!别因为这点儿事儿叽叽咯咯。”老憨气哼哼地把鸡毛掸子往条琴上一扔,坐回到炕梢。二禄直了直水蛇腰,也坐回到炕头:“你们看他多憨,爹说他两句他还摔摔打打的,我都不跟他一样的,你说春心这些年咋将就他的呢!”黄老秋说:“别的话少说,二禄你就说拿不拿吧?”二禄说:“拿是能拿,没有也可以去掂对,不过多暂能还上。” 一直沉默不语的黄士魁,忍不住说话了:“二大是不放心,怕赅黄了吧?我不信活人能让尿憋死!”二禄说:“你小子挺有章程,那我倒要看看你咋凑?这么说吧,我原打算看你妈面子帮帮你,可一想到你跟我硌楞就不愿拿!”黄老秋说:“魁子也没说过分的,你别拿这话把儿作因由。”二禄说:“刚刚我都纳摸了,这些年魁子跟我一点儿都不近便,我帮衬他心里不如作。”老憨突然冒出一句:“魁子凭啥跟你不近便?跟他三大咋近边呢?还不是你心邪!”二禄使横:“说谁心邪?我坑你了?还是把你咋地了?”黄老秋大声吼道:“都给我眯着,今天就说借钱这事儿,别的话少扯。”就像突然炸响了一声雷,把哥俩个都震唬住了。 三喜子劝说:“二哥,你咋这样呢?春心借钱也不是不还,你想想,香芪生下来,二嫂奶水少,那不是她老婶给将就活的嘛,别说是借,就是管你要你也应该给,你算算这奶水钱值多少?她老婶为了香芪,香柳奶水都不够,这份恩情用钱你都补付不回来。”二禄说:“你看老憨他啥态度?跟人借钱鸡粪味儿。”黄士魁说:“妈,咱不用二大的,看看我能不能迈过这道坎儿。” 一听这话,二禄下了地:“那好,你小子有种。”往外走两步,回头说道:“凑不够再来找我啊!”黄老秋厉声道:“二毛炉子,你要不认你爹你就走,是你爹种的你就给我消停坐那!”二禄听爹叫号,赶紧站住。黄老秋梗了梗脖子,奚落道:“咋?没个准态度就想凉锅贴饼子?你没想想,我把你们郑重其事地叫来,没把难事儿解决你能脱掉干系?今天说好听点,是咱商量着来,不然我说咋整就咋整,我看谁敢反天。”二禄一脸无奈:“现在是什么情形啊?是借钱不是捐款哪!”黄老秋狠狠地说:“你想一个子儿不出那是不可能的。”二禄只好又坐回到炕沿子上,嘟哝道:“倚老卖老,不由人自愿硬压派!” 灯捻头要烧尽了,春心又用针尖挑拨了几下,如豆的火苗亮了些许。 黄老秋又算一遍,说:“还缺一百,二禄,这回该你包葫芦头了吧?”二禄脸抽抽着很难看:“我实在拿不出这么多。”黄老秋说:“钱财是硬头货,关键时刻最能考验人心哪!那你自己说吧,到底能拿多少?”二禄极不情愿地说:“三喜子拿五十,我也拿五十,多了没有。”黄老秋对春心说:“赶明儿你跟她姑姑说说,先过二百五十元,那五十元留结婚时候给买口柜。” 二禄站起身,没好声气地吼媳妇:“别坐着啦,赶紧回去给取钱去。”刘银环抱着孩子下地,用眼皮儿夹了一下二禄,嘟哝道:“心不顺茬拿我撒气,是啥人呢!”肩膀一耸,乳头从孩子嘴里挣脱,孩子哇一声啼哭起来。二禄拿四丫子当掌中宝一样,最忍不得儿子受屈,一边往外走一边对媳妇怒道:“你别拿孩子撒气呀,赶紧把咂儿给四丫子……” 贾佩绢呵呵笑了:“这二毛驴子,看他那抽筋拔骨的样儿,借两钱像放他血似的。也就咱爹能收拾他,他回去准得憋气。”黄老秋又梗了梗脖子:“哼,想跟我藏心眼儿、耍滑头,那是蹬着梯子上天——没门儿!” 大队部与小学校并排两座房子,都是土坯草盖。学校操场与大队院子连成了一片,站在中心道旁那棵老神树下环顾,视野比较开阔。杜春心去秦家请客,回来听见从大队部西头办公室一扇敞开的窗户里传来大队会计钱大算盘嘟嘟囔囔读报纸的声音:“坚决砍掉保守思想,苦干实干,力争农业站在全国最前列……” 刚凑到窗前,支书三喜子抬头看见她,便笑问:“弟妹,我见你又去了秦家,是要过礼请客了吧?”春心点头说:“是啊,趁着育梅还没开学,抓紧把亲事定下来,正好一堆看见你们了,老尿子、大算盘,不忙的话你们都去啊!”大队长穆秀林因常把“尿性”二字挂在嘴边,被村民戏称“老尿子”。他爽快地应下:“多预备点小烧吧,肯定去。”钱大算盘问:“都弄些啥下酒菜呀?”春心不好意思地说:“能有啥,熬一大锅鱼,还有蘸酱菜。就是走个过程,在一起热闹热闹。” 接近晌午,艾淑君、张铁嘴儿、妖叨婆、秦黑牛、艾育花陪伴着艾育梅来到老宅。订婚饭其实很简单,煮一大锅大碴子,熬一大锅从河套打的鲫瓜子、白漂子和泥鳅。那鱼是贾永路帮着老憨打的,弄了大半天才勉强够用。鱼快炖好时,三喜子、穆秀林、钱大算盘和前院的二禄两口子一同进了院子。春心从大敞四开的房门里打招呼道:“你们来啦,闻着香味了吧?”二禄走在头里,笑嘻嘻道:“哎呀,炖得挺香啊,离二里地都能闻到。”春心说:“二哥你真能玄乎,一会儿过完礼,你们喝几盅。”又特意告诫道,“只是有一样,你们哥俩不兴搬争。” 刘银环嗅嗅从外屋大锅里溢出的香气:“这是谁炖的这么香?”没等春心答话,贾永路说:“是裘环帮着炖的。”贾佩纶夸道:“手艺不错呀,谁摊上这样的媳妇谁有口福。”听到夸奖,裘环眯眼微笑不语。 说笑一阵,炕上并排放了两张桌子,春心把村官让到炕头,众亲友围桌而坐。过完礼,艾淑君把红纸包的礼金揣好。黄士魁把酒热了,给几个碗里一一倒上。 春心说:“也没啥好吃的,好赖多担待啊!”穆秀林说:“吃啥无所谓,有酒就行。”黄得贡说:“都说你老尿子喝酒跟喝凉水似的,要不你现场给我们表演表演?”穆秀林说:“得贡啊,我可不靠你驾拢,要看表演让老长给你演!” 杜春桂因一副大长脸得外号老长,解放后不久杜神汉过世,互助组时杜赫氏也撒手人寰,她和黄得贡便扑奔大姐,拖家带口从上江来到孟家窝棚。她平时身子骨不利索,晃常就犯邪病,仿佛真有什么鬼神附体似的。 杜春桂晃着撂叉子腿,正在旁边伺候酒桌,知道这是拿她好犯邪病这事儿说笑话,脸红一阵白一阵的,忙转移话题说:“我姐说来个好儿媳啊,育梅是咱这一带的才女呀!”艾淑君说:“我自个儿虽然斗大的字识不了一筐,可是我还是稀罕识文断字的。我这个侄女也确实和村里别的闺女不一样,育梅从小头脑就聪明,最喜欢看书,经常从他姑父和郑校长那里借书读,一看起来,就钻头不顾腚的。特别是那个《红楼梦》,简直是把她的魂儿都吸进去了,反复看了好几遍,常常忘了吃饭哪,有时候感动得一塌糊涂,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的。我说,那不过是让人消愁解闷的瞎话而已,犯不着替古人落泪担忧。她跟她姑父讨论起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啥的,她姑父也说不过。她不光是读,还愿意自己写,我说她也不知能写出啥名堂。”贾佩纶说:“可不白写不白念,你看出息了不是。” 酒过三巡,妖叨婆领着秦黑牛、艾育花吃完饭先撤了,三喜子、穆秀林、钱大算盘也告辞了,张铁嘴儿和艾淑君两口子被春心留下来,陪着三喜子、贾永路继续拉桌。 老憨喝酒是个慢性子,且喝点儿酒就上脸,平时言语迟,今儿个说话倒痛快些:“铁嘴儿,如今咱是亲家了,从心里说,这门亲事能成还多亏了你们。来,我敬你们一口。”张铁嘴儿干净利落,一扬脖子啁了一口。轮到艾淑君喝,推辞道:“我享受不了这个,刚才吃饭时我就没喝。”春心让她沾沾嘴唇,艾淑君沾一口说辣,老憨不依,一个劲儿死劝。春心就打老憨一下:“瞧你,脸灌得比卵皮儿还红,喝几口酒就不知东南西北了。”众人一阵哄笑,乐得张铁嘴儿笑喷了一口酒:“这说啥有啥,这话骂得好巧!” 又喝过几巡,贾永路有些醉意:“你们说,这人活着到底为啥?为了吃喝玩乐?”黄老秋用骨节棱嶒的手拍打着他肩膀头说:“爷们儿,人活着不为啥,就为活。”贾永路说:“人活着,是受罪呀!我那口子有病我却没钱给她治,我连自个儿的媳妇都护不住,连个鸟都不如。”老憨劝道:“咳!老贾呀,这酒不醉人,你咋醉了呢?”裘环说:“人都没了那么些年了,老提那伤心事儿干啥?” 贾永路拿起一棵大葱,送进嘴里喀哧喀哧地嚼着,竟像个牙口很好的毛驴。等客人纷纷离去,他这才下了地,晃荡到院子里,眯眼看看天,咕了一口酒气:“瞧,太阳卡山了!那太阳咋那么红啊?”裘环说:“是你眼睛喝红了!”春心推了一下裘环,嘱咐说:“你扶着点老贾兄弟,小心别让他卡喽!”见裘环扶着贾永路走出院门,还嘱咐道:“扶稳喽,回去就别让他摆渡了。” 这时候,有公鸭嗓音传来:“婶子,婶子,给你道喜了!” 杜春心听见喊声,扭头定睛一看,原来是鬼子漏,忙搭话道:“哟,你这小死鬼,冷不丁冒一句吓我一跳。”鬼子漏凑过来说:“婶子你也别只顾自己高兴,也帮我踅摸踅摸呀!”春心故意逗笑:“踅摸啥呀?天鹅呀?我可够不着逮不住啊!”鬼子漏说:“谁让你踅摸天鹅啦,我又不是癞蛤蟆。看魁子订婚了,我也着急呀!” 春心“扑哧”一笑,随口问道:“你盯上谁家闺女了?”鬼子漏眨巴眨巴小眼睛,见大街上有三三两两的村民经过,像怕人听见似的,一手遮着嘴唇凑到春心耳边。春心听了,摇头笑道:“成不了,成不了,快打消这念想,人家那丫头早相中金老师了。”鬼子漏满脸疑惑:“相中金书启了?不能啊?金书启虽然是个老师,可也不值得给他填房啊。”春心说:“啥不能,我那干姐妹卜灵芝亲口说的。”鬼子漏说:“这莲子准是一时鬼迷心窍了,只要没定下来就还有戏,您就帮我去探探口风,看人家能不能答拢。”春心有意推脱:“要想差人去问,你得找你大舅钱大算盘。人家是大队会计,说话办事比我这妇道人家有分量。” 鬼子漏稍加寻思,觉得很有道理,刚想再寒暄几句,抬头一看,春心的身影已经回院里了。 鬼子漏晃荡到钱家,扯着公鸭嗓子央求大舅去求婚。钱大算盘笑骂:“你咋净想美事儿呢?你打莲子主意,胆真不小啊!”鬼子漏嬉笑道:“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嘛!不怕娶不来,就怕胆子小啊!”钱大算盘教训道:“你小子,油嘴滑舌的!说媳妇和种庄稼根本就不是一回事儿,和胆子也没多大关系。你胆子再大躺在炕上就能得苞米棒子啊!你胆子再大没啥应人处就能得到大闺女欢心哪!那不做梦嘛!”鬼子漏眯起了小眼睛:“人定胜天嘛!”说完自己先笑了,笑得芝麻似的眼仁儿似乎藏进了缝隙里。钱大算盘打退堂鼓:“我看还是别去问了,去了也是白搭。”鬼子漏央求道:“求求大舅,费费心、跑跑腿、想想招、磨磨嘴。”靠在墙旮旯里的老牤子听了,忍不住呵呵笑了。 算盘媳妇帮着说情:“只要没结婚,那就有机会。一家女百家求嘛!孩子来求,你就跑趟腿儿。”鬼子漏见舅舅点头应下,又催促说:“事不宜迟,大舅要问得快些啊!”钱大算盘还在拿扭:“这事儿急不得。”鬼子漏说:“赶早不赶晚!‘一天等于二十年’,咋能不急呢!”算盘媳妇笑道:“想不到,这小子还挺敏感的嘛!瞧这词儿用的挺溜道嘛!”钱大算盘说:“扯呢,如果真是‘一天等于二十年’,那咱活四五天就到寿路啦!” 这天晚饭后,钱大算盘晃荡到公冶山家,刚坐下,卜灵芝道:“大算盘这么大领导亲自到我家来,真是稀客。”钱大算盘堆起笑脸:“啥大领导,可别给我戴高帽。”公冶平把烟笸箩拽到了他身边:“钱叔,来,你卷上。”钱大算盘摆摆手:“我烟戒了,一抽就咳嗽。”接着就夸奖他:“在四个生产队的会计里,大平业务比较好。好好干,将来接我这角。”公冶平笑了:“能把小队会计的活干好就行,更远的都没敢想。不过,业务上还得向钱叔学习。”钱大算盘问:“你们二队大食堂的伙食咋样?”公冶平说:“棒劳力都议论中午这顿饭一天不如一天,办得有点儿吃力,恐怕撑不了多长时间。”钱大算盘寻问莲子咋没在家,卜灵芝说她吃完饭就去秦家前门房子闲玩去了。 公冶山暗自揣度钱会计的来意,猜问:“大算盘,想必是替人保媒来的吧?”钱大算盘点点头:“你可真是半仙儿,能看透我来的目的。我外甥看上你家莲子了,他死乞白赖地求我给问一问。我那外甥滑门儿吊嘴儿,没啥应人处,我来就是跑个腿传个话,你们谁面子也不用看,该怎么答复就怎么答复。”公冶山说:“也不能说鬼子漏没啥应人处,上级号召‘除四害’时,咱开展‘麻雀剿灭战’,持续了整整三天,鬼子漏表现最积极,捕捉、投毒、设套、击打、烟熏、持续轰赶,招儿都让他用了,不然咋能成为‘除雀能手’呢!他这么能表现,将来怕也能成个人物。大算盘是大队领导,你应该对你外甥多开导开导,提挈提挈。”卜灵芝说:“不瞒你说,莲子相中下放户金老师了,已经过了话了!”又唠会儿嗑,钱大算盘才离开。 卜灵芝从窗口见钱大算盘出了院子,气囊囊地说:“鬼子漏真是不自量力,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有几两重。我就是把姑娘砸巴砸巴喂驴,也不给他!”公冶平说:“妈,咱不干拉倒,不能说那些过分的呀,人家兴许以后真能出息呢!可不能把人从门缝儿给看扁喽!”卜灵芝撇撇嘴说:“就他?呸!我咋看咋不地道,他要是能出息,是人都能出息。”公冶山说:“那小子机灵大劲儿了,就是用不到正地场。” 公冶平忽然想起鬼子漏有根基的说法来:“爹不是说过,他有啥根基嘛!”公冶山摇摇头,捋着山羊胡须说:“先前,我就是随意夸几句,哪成想他还信以为真了。只可惜他那几颗痦子长错了位置,长在右脚丫子下边,成不了大气候,出息了可能是个混世魔头,出息不好就是个采花大盗哇!”卜灵芝撇撇嘴:“他一瓶子不满半瓶子逛荡的,你可别抬举他了,往后他不给金四迷糊惹篓子就不错了。” 第二天上午,他瞄见大舅夹个算盘进了大队部,稍微抻了一会儿,晃荡到大队部院子里,立在了敞着扇的窗户外头,故意咳嗽几声。钱大算盘知其来意,放下手头的账本,说道:“我正想待会儿给你回话呢,你倒着急来了。还不是婚姻哪,是缘分未到哇!”鬼子漏说:“这么说是没机会了?”钱大算盘摇摇头:“人家都有茬了,别掂寻了,没戏。” 鬼子漏说几句客套话,耷拉着脑袋抹身离开大队部。他回到自家学说了求婚受挫的事,对母亲使横:“你要不把莲子给我弄到手,我就打光棍儿!”金四迷糊说:“你咋说话呢,还嘴驳啷叽的,能不能有点儿出息。”钱五铢冲地上吐口唾沫,骂道:“你拿我使啥横?你咋不让日本鬼子整死呢!说不上媳妇跟我耍磨磨丢,我真是养你养出孽了!” ------------ 第七章 转文的闺女联合人 春心让黄士魁多到育梅家去坐坐,帮干点儿零活,也好加深感情。黄士魁果然听话,趁闲暇时间,帮着抹墙,侍弄菜园子。 这天,黄士魁来闲坐,小育花正趴在炕梢用旧鞋带编蛇柱挂件玩,不时偷看炕头的姐姐和未来的姐夫。黄士魁逗笑:“小育花,快快长大吧,长大了好找婆家。”小育花斜眼看人,努嘴生气:“姐,看魁子哥说的,你也不管管他。”逗得艾育梅和黄士魁都笑了。小育花下地,到院子里去了。黄士魁主动找话说:“我记得有一回,我从野外打个野鸡回来,在大街上遇到你,故意显示自己的能耐,想赢得你的赞赏,当时你说,‘显摆啥?不就是打个野鸡嘛,有啥了不起的!’还转了一套嗑呢,什么花花溜溜来着,我记不太清了。”艾育梅略一回想,吟咏道: 花花溜溜一只鸡,风里往来雪里居。 多言多语把他打,教他莫把老娘欺。 黄士魁说:“你记性就是好,就是这一套词儿,一下给我造懵了。那时就觉得你不一般,将来肯定有出息。”艾育梅说:“没有你说的那么好。”黄士魁说:“还有一回,穆逢辰在学校前边的树趟子里用弹弓打下一只喜鹊,当着同学们的面死乞掰咧地让你转文,你当时张口就来,造的他很没面子。当时你说什么送他娘来着?”艾育梅又回想一下,微微一笑唱念: 嘴儿尖尖尾巴长,俩人树下乘阴凉。 无缘无故把它打,今朝今日送他娘。 黄士魁评价道:“这首骂人都不带脏字,转文转的俏皮。你说你这么有才,落农村真白瞎材料了。”艾育梅说:“都是屯子生、屯子长的,有啥白瞎的。”黄士魁突发奇想:“赶明个儿咱照相去好不好?”艾育梅问:“照相作啥?”黄士魁很认真地说:“以后你上学不在屯子里,我心里闷屈时能看看。”艾育梅笑道:“你把我当解闷的工具啦?”黄士魁一急,想分辨却说不灵分了:“我,我……”艾育梅逗笑:“咋还喔喔上啦,不用你打鸣。”眼珠一转,张口转文道: 家鸡一院分雌雄,每天迎来大天明。 母鸡离家忙寻米,公鸡想娘乱打鸣。 说完,忍不住“扑哧”笑出了声。黄士魁听到最后一句才醒过腔来,笑道:“你捉弄我啊,我非收拾你不可……”话未说完,伸手抓起了笤帚疙瘩,艾育梅早移到炕脚底了。忽然,窗户外响起一阵“嘻嘻嘻”的笑声,艾育梅从半开的窗户看去,只见小育花正躲在窗台下手捂嘴唇笑个不停。 黄士魁跑到院里,笑骂道:“好你个小姨子,你听声是不?”小育花笑道:“我姐说的太有意思啦,公鸡想娘乱打鸣呢,嘻嘻嘻!”艾育梅也来到院子里,黄士魁挥动笤帚疙瘩,小育花围着姐姐身体转,让黄士魁打不到。房门口,张嘎咕正看到妙处,“呵呵”笑出了声。房东拐角,秦黑牛探头笑着提醒:“快,快跑,别让他逮着!”小育花看姐姐抱住了魁子大哥,一溜烟跑掉了。 艾育梅被黄士魁欣喜的目光看得不好意思,急忙松开,红头胀脸地说:“看你,可把育花吓屁了!”黄士魁笑道:“哪有,她知道我是跟她闹着玩儿的。这小丫头,跟个小人精似的。”说完一扬手,将笤帚疙瘩从半开的窗户扔进屋内的炕上。 阳光暖暖地辉映着院落,牵牛花的枝蔓抓住篱笆墙向上攀爬,心形的叶片密密麻麻遮掩着墙体。小小的牵牛花从叶子里悄悄探出头来,举着娇柔羞涩的花骨朵,竖起妩媚大方的小喇叭。 艾育梅走到篱笆前嗅嗅花朵,对跟过来的黄士魁说:“你看这喇叭花长的多好看。”黄士魁借机讨好道:“可人比花更好看哪!”艾育梅故意转移话头:“你说的这个人是香惠吧?我看出来了,她对有点儿意思!”黄士魁说:“我们是兄妹,有意思也是白有。”艾育梅说:“你不用打马虎眼。你们那是啥兄妹,一点儿血缘关系都没有。俗话说,英雄难过美人关,香惠那么活泛,隔三岔五就到了你身边,你能抗住?”黄士魁笑问:“难道你担心了?”艾育梅用手把胸前的一根辫稍往脑后一甩,满不在乎地说:“我才不担心呢!天底下,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人有都是。” 平日里,艾育梅联合人,且自己顶门过日子,秦家前门房子东屋便成了一群姐妹的嬉闹场所。这天午后,姚锦冠、公冶莲、金书香又在一起叽喳嘻哈,她们羡慕艾育梅去城里读书,也笑话她着急订婚,不时掀起一阵阵激浪似的笑声。 姚锦冠在姚老美五个闺女里排行老大,虽是个女儿身,可女人味不足,尤其是一脸鸟粪样的雀斑让她的容貌大打了折扣。她招呼道:“来来来,欻子儿!”艾育花忙从炕梢柜旮旯里掏出个布袋子,“哗啦”一下倒出一堆嘎拉哈和一个小口袋来。姐妹们轮番欻玩,用一只手往空中扔口袋,一只手麻利地翻动嘎拉哈,通过搬夹摆压,变着支儿轮儿坑儿背儿,还不停地变换花招,如撂真儿、坐锅子、扒大堆、摸嘴唇等等。 正玩得尽兴,窗前闪过两个人影,随后房门“咣当”一响,闻大呱嗒刚进屋就挑理见怪:“哎妈呀,不等我来你们先玩上啦,真不够姐们儿意思!” 这大呱嗒大名闻景凤,是大裤裆闻兴的大闺女,长得人高马大,肩宽腿壮腰圆,极富弹性的皮肤像充足了气一般。她平时嘴尖舌快针扎火燎的,是个通风报信的快手,大凡知道村里发生点啥新鲜事,经她那粗大的嗓门一传播,不消半日全村就全知道了。 艾育梅盯着闻大呱嗒身后的小妹子问:“这是谁呀?这么水灵。你们看她一笑,露出一对小虎牙,多招人稀罕!”闻大呱嗒把身后羞答答的小妹子拉到身前:“看妹子这身段多秀溜,这脸盘多秀气。不仅长的俏皮,啥事还都爱欻尖儿,见好的可不眼齁……” 见她话痨,艾育梅提醒:“简单点好吧,屁话少讲,直接告诉我们她姓氏名谁,今年多大。”闻大呱嗒这才介绍道:“她叫任多娇,今年十五岁,她家在咱红原公社,晃常儿就来,一来就住在我干妈家。”姑娘们都知道,闻大呱嗒的干妈是麻脸婆。姚锦冠头脑忽然转过弯来:“哦,原来是麻脸婆的侄女呀!”艾育梅夸道:“长的挺有特点,名字起得也有水平!”黄香惠说:“长的喜兴,看来是个活泛的。”闻大呱嗒说:“她长得不算实准漂亮的,就是会拿情。”这句话把姐妹们逗笑了,见任多娇有些难为情,艾育梅招呼道:“来,一起玩吧!”说着把任多娇拉坐到炕沿子上,让她接着歘玩。 任多娇呲着小虎牙一笑,把嘎拉哈重新支开。又玩耍了一个时辰,闻大呱嗒从条琴上拿起一个作业本,一边扇风一边说:“这天也太热了,我看有不少人去河套洗澡呢,咱也去玩玩咋样?”提议得到村姑们一致响应,闻大呱嗒下地,拉起任多娇往外走,其他几个姑娘紧跟在后面。小育花也跑出来,被姐姐喝了回去:“你不许去,好生看家。”小育花忙收住脚步,极不情愿地呆立在房东山墙根,看着这些大姐姐们走下了慢坡路。张嘎咕凑上来嘻笑:“看她们,多,多快活!” 姑娘们叽叽喳喳地走过大队部院子,走向中心道时,鬼子漏从老神树下闪出来,笑嘻嘻地跟了上去,提着公鸭嗓子搭讪道:“哎——你们要干啥去?”加快脚步,跑到村姑们前面,忽然伸开双臂,拦住了去路。闻大呱嗒说:“哎妈呀,好狗不拦路,拦路没好狗,你这是干啥?”鬼子漏嘻嘻一笑:“不干啥,我就是想跟莲子谈谈。”闻大呱嗒说:“哎妈呀,鬼子漏哇,你咋不搬块豆饼照照呢?你咋净想好事儿呢?”金书香也说:“是啊,二哥,人家不同意跟你,你可别死乞白赖的了!”公冶莲冷落道:“行,我现在就告诉你,你别白日做梦了,就死了那份心吧!”鬼子漏继续纠缠:“为啥?我咋得罪你了?”姚锦叶小声对姐妹们说:“咱可跟他扯不起,咱别搭理他。” 这群姑娘们加快脚步,从鬼子漏身边快速绕过,嘻嘻哈哈地往南村口方向走去。见鬼子漏还跟在后面,大呱嗒板长冲鬼子漏挥挥拳头:“你再聊闲我让你尝尝这个!”鬼子漏怕吃亏,赶紧站住,听着村姑们传来的一阵哄笑声,更是窝了一肚子气。 柳条河在斜阳的映照下白亮亮一片,焕发出迷人的光彩。河湾浅滩横着一棵又粗又长的倒木,树皮已经被扒去大半,那硬梆梆的身骨、光秃秃的旁枝、鼓突突的树结,如同雕刻出来的艺术品。 村姑们一路叽叽喳喳来到浅滩,纷纷解开一头秀发,弯下腰用那鳞鳞的清水洗头,水花晶亮亮地被撩起,又晶亮亮地散落下去。看到这群姑娘们如此活泛,几个妇女也经不住河水的诱惑,纷纷下到浅浅的河湾里。艾育梅洗完头,把头发又重新盘好,回头看见黑黢黢的曲卉,就扬扬手叫了一声:“嫂子,过来呀!”曲卉听到招呼走过来,闻大呱嗒逗她:“你不在家看着大蔫,你来干啥呀!”曲卉一阵羞臊:“哎呀!你不要胡咧咧嘛!” 曲卉的出现,已经使这些各具姿色的女人们大放了光彩,这一逗,笑得这些女人更加灿烂夺目了。曲卉被大家笑得一脸窘相,捂住脸,迈开两腿往回走,被闻大呱嗒几步追上,拽了回来。她们坐在又粗又光的倒木上,看着金光闪闪的细浪说说笑笑。 日头卡山了,岸上的树影移压到水面上。人们三三两两地回村去了。闻大呱嗒提议:“姐妹们,现在是咱的天下了,赶紧下河里洗澡,凉快凉快,你们敢不敢哪?”姚锦冠说:“你这是跟我们叫号呢,我可不怕架拢,你敢我就敢。”一群姑娘纷纷附和,闻大呱嗒说:“哎妈呀,村里谁不知道我愣扯,我可告诉你们,谁要不下是这个。”说着交叉手腕子,叉开手指乱动。她索性先脱了衣服,扑扑腾腾就下了水。姚锦冠随后招呼道:“来呀,快下来呀,不下水的就成了那个东西啦!” 一群姑娘纷纷效仿,像一群水鸭子似的撒开欢儿,一个接一个跑入水中,搅得水花翻飞,哗哗作响。曲卉在岸边迟疑,艾育梅就催促她下水,曲卉外衣刚脱掉,被艾育梅嘻嘻哈哈地拉进河里。 闻大呱嗒游到公冶莲身边说:“哎妈呀,莲子真白净啊!让你一比,都把我比没啦!来,让我稀罕稀罕。”不等公冶莲游开,就一下抱住了,嘻嘻笑道:“我要是个男人,非要你不可。”公冶莲挣扎了几下,嚷道:“你把我当成啥了?快放开我呀!”闻大呱嗒笑道:“这身子骨真滑溜呀!”公冶莲叫道:“育梅,快帮帮我呀!”艾育梅笑着看她俩嬉戏,姚锦冠、金书香就合伙击水,把抱在一起的两个姑娘强行分开,然后互相打起水仗,哈哈大笑。 她们忘情地洗浴,开心地玩耍,黄昏即将来临还不回家。忽听任多娇说:“岸上有人,小点儿声。”曲卉往岸上看一眼:“别怕,别怕,那是我爹。”姑娘们一看,曲大浪在岸上一边走一边唱《光棍难》: 光棍难,光棍难,平日里捞不着一口热乎饭,破衣没有人给缝连…… 曲大浪的唱调,高亢中透着哭腔,把个光棍儿难处表现得很到位。一开头把光棍两个字的声调挑得很高,如同吆喝一般。唱完一段,后面都缀着依呼嗨嗨呀呼嗨的花点儿,更显得诙谐幽默。泡子里的姑娘们认真地听着,都露出了会心的笑容。 曲大浪的歌声渐渐远去了,姑娘们洗完澡,穿好衣服。离开横倒的朽木时,曲卉不经意间,看见柳树丛里有个人影,吓得一激淋,惊叫道:“有人偷看!”一群姑娘本能地躲在朽木后边,向柳树丛里仔细分辨,树枝间果然有人影。“真是缺德带冒烟了!”闻大呱嗒骂了一句,要去看看是谁,她迈开大步,奔向柳树丛,大声吼喝:“出来,快给我滚出来!”当又粗又膀的身材出现在柳树丛,那偷窥者连跑都没敢跑就堆缩在草地上了。 “是谁?”姑娘堆里姚锦冠喊问。 “还能有谁,是缺德鬼,鬼子漏。” 闻大呱嗒揪住他脖领子,像囚犯一样押到姑娘们面前,摁在地上开始审问。 “哎妈呀,鬼子漏,你个损玩意,人家姑娘家洗澡,你说你个大光棍子来偷看啥?你有瘾哪?” “兴你们上河湾,就不兴我上河湾哪?这柳条河也不是谁个人家的,我看河水还看出孽了?” “柳条河那么长,你为啥看我们洗澡?为啥拿走姑娘家的衣服?” “我,我逗你们玩儿?” “哎妈呀,我看你是不怀好意,成心撩闲!” 闻大呱嗒蹬了鬼子漏一脚,一边指点一边命令:“赶紧认错,管我们叫姑奶奶,不然绝不饶你!”姑娘们一轰声的嚷嚷:“对,认错,叫姑奶奶!”闻大呱嗒双手掐腰,像个铁塔似的,鬼子漏生怕她动手,急忙跪地求饶:“姑奶奶!饶了我,我错了!”闻大呱嗒厉声问:“哎妈呀,我非得收拾收拾你不可。”跑到不远处的水洼子捞了两把泥糊糊,回来一扬手,“啪叽”一下,将左手的泥糊糊摔到了鬼子漏的脸上,问道:“你看到啥了?”鬼子漏用手一边抹刷脸上的泥糊糊一边说:“我啥也没看到。”闻大呱嗒警告说:“哎妈呀,还算你机灵。再敢偷看,我非把你眼珠子抠出来当泡泡踩不可。”鬼子漏彻底告饶了:“我不敢了,不敢了。”金书香替鬼子漏解围说:“算了,算了,惩罚一下就算了。”闻大呱嗒说:“看你本家妹子的面子,今天就饶了你这一回。”说完,去河边洗了手,和姐妹们嘻嘻哈哈地回村。 鬼子漏站起来“呸”了一声,操着公鸭嗓骂道:“倒霉,没打着黄鼠狼倒惹了一腚骚。”冲远去的姑娘们嚷道,“我告诉你们,我可是有根基的,等我得势那天有你们好看的!” 时光飞快,转眼艾育梅开学的日子到了。一大清早,黄士魁顶着零零星星的雨点儿来送未婚妻,帮着打点了行囊。郑校长、后院秦家一帮人也都来了。 郑校长嘱咐艾育梅:“记住,知识能改变人的命运,一定要把握这次上学的机会,无论多苦多难,都得把这三年坚持下来。”艾育梅点点头说:“嗯,我一定好好用功,不会荒废了学业的。这些年为了让我上学,您没少操心,我都记在了心里。”他拉着妹妹的手说,“育花,要好好看家,有啥事儿就找姑姑,找姑奶,姐姐放寒假就回来。”对亲人们说,“育花还小,你们多照应些。”艾淑君说:“你安心上你的学,自己多照顾自己,家里你就别惦记了。”张嘎咕摇晃了一下大脑袋,拍着胸脯说:“还有我呢!”艾育梅又摸着黑牛的脑袋嘱咐:“听姑奶话,多帮着干点儿零活儿,别惹姑奶生气。”秦黑牛不住地点头。妖叨婆提醒说:“时候不早了,别误卯。”黄士魁说:“姑奶放心,时间有余,赶趟的。”说完,背起行囊,跟着未婚妻出了胡同口。 到了红原公社低矮狭窄的长途客运站,黄士魁买了一张票,把艾育梅送上了一辆红色长途汽车。汽车开动时,他见艾育梅从拉开的车窗探头回望,便挥了挥手。 从红原公社回来,刚要跨入老宅院门,就听一声娇滴滴的声音叫道:“魁子哥!”他扭头一看,是黄香惠从前院胡同口走过横街来到了面前。只见半袖白衬衫吊带格条裙裹着窈窕的身段,斜垂的刘海儿遮不住粉嫩的瓜子脸,弯弯的柳叶眉衬托着水灵的丹凤眼,那一副含羞微笑的神态在余晖斜照里更显妩媚动人。 黄士魁心说,这丫头出息得越来越好看了!听见香惠娇滴滴的叫声, 他咽口唾液,矫正了神态,嘴上却问:“啊,找我有事儿吧?屋里去吧?”香惠没动地方,低眉忸怩:“啊,不了,就想在这儿跟你说说话。”黄士魁笑问:“你有啥心事儿吧?”香惠捋一下刘海,轻声软语地说:“还记得吗?咱打小总腻恋在一起,那时候多有意思!”黄士魁微微点头说:“那些事儿这辈子也忘不了,想想都美!” 黄士魁比香惠大一岁,曾在一个屋檐下生活,可谓是两小无猜。虽然长大了,但在一起玩耍的那些往事都深深刻在了心里。土改第二年早春,大地回暖,草皮子泛绿,老神树偌大的树冠笼罩在明媚的阳光里,枝头那一抹绿色正显露着勃勃生机。三五成群的孩子们在村公所院子里做游戏,贾大胆把七八个小伙伴招呼到一起,在树下变着花样唱童谣。喧闹声一浪高过一浪,吸引了一些乡民们驻足观看。魁子领着香惠加入进来,一时间兴致又高涨了,把那《对口令》唱得十分尽兴。 黄士魁领唱,一群小嘎子们齐声附和: 小孩小孩咱俩玩,干啥玩? 打火镰。火镰花,买甜瓜。甜瓜苦,买豆腐。豆腐甜,买只船。船没底,买个笔。笔没头,买个牛。牛没角,买个马。马没鞍,上西天。西天漏,扯红布。红布条,嗑马嚼。 小嘎子们一齐唱: 嗑一嗑二嗑金桥,金桥底下落花瓢。落什么落?朱八戒,猪什么猪?耗子窟。耗什么耗?儿马尿…… 正玩得尽兴,从小学校门前忽然传来一声公鸭嗓起的高调: 喇叭吹呀吹,吹到老马家。老马家下雹子,专打秃脑瓜后脑勺子。 鬼子漏故意抬高公鸭嗓起哄: 喇叭吹呀吹,吹到老黄家。老黄家下雹子,专打带户鲁后脑勺子。 一个小嘎子喊:“带户鲁子是谁呀?”鬼子漏嚷:“魁子呀。”魁子一听就火了,飞奔过去,把鬼子漏撂倒在地,啪啪扇嘴巴子,一边打一边问:“你说谁是带户鲁子?你也是随娘改嫁的,你是啥?”鬼子漏只好承认自己是带户鲁子。三喜子从村公所出来,强行把他们拉开。 “我家孩子犯了多大的错?就给我们这么打呀?你瞅瞅打的鼻青脸肿的,打坏喽咋整?啊,你家孩子是孩子,我家孩子不是孩子咋地?”钱五铢找上门来这一通闹,老憨觉得很没面子,让魁子给认错,魁子不肯。二禄火上浇油:“这还了得,可不能护犊子任孩子性。棍棒底下出孝子,不打不成器。”经这一加钢,老憨气上了茬,一抬手照魁子的左脸就是一耳光。黄老秋把老憨拉开,数落道:“你真是憨人,咋跟孩子一般见识呢,就会动武把超的章程……” 魁子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上第一次挨打,心里别提有多委屈了。他捂着脸蛋子哭得非常伤心,跟母亲说:“妈,咱不在这待了,回上江吧!”老憨见魁子从箱子里翻出红布契约就更来气,上去一把夺过,“咔呲”一下撕出个豁口,春心和老憨扭打在一处,黄老秋强把两人拉开。魁子捡起红布契约,呜呜哭着跑出门去。香惠寻到老神树,挨着魁子坐在长条青石墩上说话。 “老叔是怕你惹祸才动手。” “好端端的契约被他撕坏了。” “撕坏的口子不大,撕坏的地方没字。” “这契约能证明我是梁家根儿,这上面说我十四岁得回上江。” “哦,你这么在乎这个,回去让老婶给缝上就好啦!” 两个孩子忽然觉察到了背后有人轻挪脚步的声音,一起慢慢回头,见一个非常熟悉的女人背影正从中心道往北缓缓移动。魁子一眼认出,那是世上最慈爱的母亲,她一定是不放心,是来寻看他的。 睡到小半夜,魁子觉得一只大手在抚摸自己的左脸蛋子,装睡时感受到那是养父粗糙的大手。他继续装睡,听母亲说:“你别贱了,别弄醒他。”养父抽回手,叹口气:“我,也舍不得打他。若是不打咱孩子,人家也下不来台呀!”母亲说:“其实,你打他都不如打我了,你打他疼在我心里。”魁子偷看母亲一眼,母亲正在油灯下飞针走线,仔仔细细地缝合红布契约。 “以后不兴你再打他,若再打他我就和你打八刀。” “往后我一个手指头都不动他。” 听养父下了保证,魁子眼里的泪水就一股脑地涌出来,心说:“往后,我再也不惹爹妈生气了。” 黄士魁正沉浸在往事的回想中,被又一声娇滴滴的“魁子哥”拉了回来,香惠娇声颤语地问:“魁子哥,你看我和育梅比,哪个带劲?”黄士魁搪塞道:“这可没法比较,不好回答。”香惠摆弄着辫梢,逼他必须回答,黄士魁却迟迟不语,贪婪的品味着这女子身上散发出来的青春气息。香惠便歪着头观察黄士魁的脸面,似乎想揣摩出魁子的真实心理,急切追问:“实话实说呀,哪个带劲?”再三追问下,黄士魁只好扮个鬼脸,笑着回答:“都带劲。” 对于这种两头都不得罪的话,香惠显然不满意,跺着脚说:“人家是让你比较,你咋能这样糊弄我呢?”黄士魁被这女子撒娇的样子弄笑了,解释说:“我说的是真话,没糊弄你呀?她有她的美法,你有你的美法,她美在文静上,你美在活泛上……” 二禄在自家胡同口抻长了脖子,看他俩在一起有说有笑的,走过来对香惠嚷道:“死丫头,怎么回事?你疯啦?快死家去!”香惠央求:“爹——,我跟魁子哥说说话还不行吗?”二禄虎着脸,横叨叨地说:“爹什么爹,叫出天花来也不行,就你那点儿小心眼儿我还不知道!” 春心从横斜的街面走回来,见二禄对香惠使横,说道:“二哥你干啥呢?对闺女咋那么凶?像吃了枪药似的。”见香惠还不动地方,二禄催她麻溜回去,香惠很不情愿地跟着养父离开院门,穿过横街,进了前院胡同里。二禄一边往回走一边放狠话:“我告诉你,往后你少跟他打恋恋,让我再看见你跟他在一起,看我咋收拾你!”香惠回家的步子放得慢,还不时回头看。黄士魁一时愣了,他虽知道了香惠的心思,但他马上打消了非分之想。 晚饭时,春心喝着大碴子粥,拿筷子把碗边子磕得脆响,对黄士魁笑而不语。黄士魁有些不好意思:“妈,你咋啦,咋光笑不说话呢?”春心拿一截青绿的葱叶,用大拇指豁开,然后卷了又卷,到酱碗里抿了一下,送到嘴里咀嚼:“你收工回来,她特意收拾得溜光水滑的,八成是特意给你看的。”黄士清好奇地问:“妈你说的到底是谁呀?”春心说:“你不懂,别好信儿抠根儿。”黄士魁假意寻思:“不会吧?”春心笑了笑:“你不用打马虎眼,你心里其实明镜似的。我发现这小丫头最近好像心野了,她对你肯定有点儿那个意思。” 黄老秋也露着豁牙笑了,用筷子往窗外指了指:“你是说前院那丫头吧?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都到时候啦!”春心告诫道:“魁子,我可提醒你,你已经订婚了,做事可要把握好分寸哪!等育梅一毕业就张罗给你成家,这期间可得经得住招惹,拿捏好分寸。如果让人家说咱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背后戳咱的脊梁骨,那就不好了。”黄士魁吃了口饭,又夹了一丝蒜茄子放到嘴里:“妈,你放心。我只当她是我妹子,不会越轨的。” ------------ 第八章 犯邪魔 收割过的田野如同脱去了盛装,又露出土地的本色。老神树褪去曾经的茂盛,残存的叶子在风中瑟瑟发抖。不时有几挂马车从村口出出进进,甩下一串串清脆的铃铛声。大地里放到的黄豆铺子、高粱梱子陆陆续续拉到村前村后生产队的场院,而那些没有及时运回村的庄稼还点缀着地块,期待着运力。社员们看着堆起高高的黄豆垛,似乎少了些兴奋多了些忧虑。这一年的秋翻地张罗的早,耕地深翻三尺,有些庄稼没等收完就都扣到地里了。不仅如此,自今年一忙秋,就从上面传来消息——征购任务数又涨了。 长青二队场院上,几个社员在扦高粱头子,打成的梱码在了秫秸垛边上。社员们把那火红沉甸的穗子看在眼里、馋在心上,恨不能立即背回家去。不能让社员亏着!要分就抓紧分。高粱头子一扦完,长青二队队长索良就对社员们说:“谁有章程谁使,只要能扛动就是自己的,虽然不限抗多少,但就允许抗一趟。都掂量掂量自己有多大腰劲儿,累坏了身板咱队上可不负责。” 一听不限数量,社员们纷纷来抗,唯恐被落下。老憨也来了章程,一次就扛了八梱。索良看得直傻眼,一个劲儿问:“四叔可别恨载呀?能行不?”老憨说:“行,就瞧好吧!” 那高粱头子一捆接近三十斤,八捆就二百多斤。老憨吃力地扛起来,吭吭哧哧趔趔勾勾地往家走。一气扛回家,刚进老宅院门扑通一声仰在地上,张口喘了半天。 春心跑来埋怨:“你咋一次扛那么多呢,太恨载了。”黄老秋也说:“往后可不行再逞能,累坏了咋整!”老憨傻笑着站起来:“分这高粱头子就一趟不限量,这好机会哪能撇下!我一听队长发话立刻量就来了昂劲儿,一用力就抗起来了。这不抗白不抗,让抗谁不抗,抗少了吃亏,抗多了偏得。本来粮食就不够用,多抗点儿是点儿。”春心帮老憨拍打身上的尘土,嘟囔道:“你可不眼齁!扛这些都容易累吐血,累坏了就不值当了。”老憨说:“没事儿,我有多大腰劲儿我自己知道,能抗动我差啥不扛啊,要再有这好事儿,我还照量。” 县里派工作组进驻红原公社,督办粮食征购工作。组长佐向东,中等个头,显得很敦实,小白脸子仿佛没有血脉,小黄眼珠透着十足的精神头。他查看各大队上报的粮食估产账目,对长青大队极为不满,在公社开会研究落实征购任务时,点名批评了长青大队:“这长青大队是怎么搞的?有抵触情绪是咋地?产量报的咋这么低呢?二百多墒地,才报了六十四万斤。就说这黄豆地吧,一共是八十墒,才报了二十万斤。一晌黄豆按四千斤算,少说也三十万斤。这产量是怎么估的?” 公社书记康民解释说:“长青大队今年特殊,七月份部分地块遭了雹灾,黄豆确实欠收……”佐组长说:“不能光看客观原因,还是主观上有问题。临近的三道梁子同样遭了雹灾,人家的产量就报的不低。这一比较就能看出分晓。我看应该下去,实地查看一下。看是不是有水分,查有没有隐瞒。长青、长发、长胜这几个估产靠后的大队是督查的重点。如果发现有满产行为,就给这些队干部办学习班,不行就处理一批。” 第二天,工作组和公社干部混编成三组,深入生产队实地督查。佐组长在康民的陪同下来到了长青大队,三喜子、穆秀林、钱大算盘陪着到各生产小队巡看。 长青二队场院上,黄豆垛并排两大趟,每一趟六七米宽,二十多米长,足有两房子高。得知各组长要到场院巡看,长青二队生产队长索良早早在场院等候。 见一行人走过来,索良急忙上前迎接,指着黄豆垛说:“我们二小队的黄豆都在这,一共两大长垛,请检查组过目。”康民皱皱眉头:“都在这儿?不多呀?”索良解释说:“这不是遭灾了嘛!夏天下一场冰雹,大的直径两三厘米,打入地面三寸左右,受灾面积接近二十多垧。”佐组长一行人围着黄豆垛转了一圈,然后问三喜子:“你估计一下,这两个大垛能打多少粮食?”三喜子说:“不好说,我估这个向来眼高手低,一整就估冒了,估冒了完不成任务反而不好。” 佐组长把脸转向穆秀林:“老穆,你是老把式了,你给估一估这黄豆垛产量能有多少?” 穆秀林种地是内行,只是爱显摆自己有经验,他直说道:“凭我老尿子的经验估计,两大垛顶多五万斤。”对这个数,佐组长并不认可:“我给你估计个数,两大垛至少七万斤。”穆秀林较真道:“还是佐组长尿性啊,真敢高估!我在这农村土生土长,指垛估产还是有准头的。”佐组长有些不满:“老穆你估的有水分!”穆秀林咬死理儿:“你说我估的不准可以,可是说我估的有水分不可以。估的不准是经验问题,留有水分是态度问题。”佐组长脸色变得异常严峻:“呀?说你有水分不服呀?” 一听这话,穆秀林脸色阴沉下来,三喜子忙用手捅了一下,小声提醒:“老尿子,别拔犟眼子,别顶风上,脑袋得开事儿。”穆秀林气哼哼道:“你估产不考虑减产因素,只按垧数估计,这是脱离实际。往年这么大的豆垛至少有三大趟,今年少了整整一大趟子,那产量从哪来?” 指垛估产的事迅速传开,人们在老神树下议论指垛估产不靠谱,姚老美透露消息说:“听说没,穆秀林杠上,顶撞工作组,可摊上大事儿了……”张铁嘴儿说:“老尿子这回算是出头的椽子——先烂喽!” 长青村里发生了一桩奇事,杜春桂正在大门街上裂着怀疯耍,她男人黄得贡咋劝都不听。一群小嘎子们跟在后面呜嗷起哄,黄得贡轰也轰不散。 黄老秋正坐在老宅门口叼着烟袋过瘾,那烟袋铜锅铜嘴儿,乌木烟管尺来长,烟管缀着个灰布荷包。每抽一口,烟先从鼻子里冒出来,移开烟嘴儿仰头吐出长长一口烟雾,看着几个小圆圈圈如云缕般飘游开来,脸上便露出惬意的笑。忽然听到一声:“哎妈呀,可了不得了,出怪事啦!”抬头看时,闻大呱嗒已经风风火火跑进了院子,脚下带起一股烟尘,歪头骂道老憨正在剐蹭锄头上的泥土,见她风风火火地跑进院子,脚下带起一股烟尘,歪头骂道:“你看你,哪有个稳当劲儿!走道忙三叠四带小跑,就像有小鬼儿追你似的!” 黄老秋正坐在老宅门口叼着烟袋过瘾,那烟袋铜锅铜嘴中间是尺来长的乌木烟管,烟管缀着个灰布荷包。每抽一口,烟先从鼻子里冒出来,移开烟嘴仰头吐出长长一口烟雾,看着几个小圆圈圈分出层次如云缕般飘游开来,脸上便露出惬意的笑,忽然听到“哎妈呀”一声歇咧就知道是大呱嗒来了。见她风风火火地跑进院子,歪头骂道:“你看你,哪有个稳当劲儿!走道忙三叠四带小跑,就像有小鬼儿追你似的!” 闻大呱嗒刚站稳就嚷嚷:“哎妈呀,可了不地了,出怪事啦!”老憨一边蹭锄头上的泥土,一边说:“你这蝎厉打掌的,叫魂儿啊!又有啥新鲜事儿啦?”春心从敞开的房门出来往晾衣绳上搭衣衫,闻大呱嗒喘着粗气,凑她面前比比划划地说:“哎妈呀,为给你们报信而,跑我一裤兜子汗。那老长光身在大门街上耍呢,这人可算没救啦……”春心说:“你可真能俫玄,老长咋能不知羞丑呢?”闻大呱嗒说:“我真不扒瞎,不信你们去看哪!老长犯魔怔病了,都不知羞丑啦……” 闻听此言,春心大吃一惊“这老长啊,都是两个孩子的妈了,咋放好日子不过呢!这是唱的哪一出哇!一心扑奔我来,我却没照顾好她,这要作出三长两短,我咋向死去的爹娘交待啊!”黄老秋立在房门口,对着烟嘴儿噗地一吹,烟灰从烟袋锅里弹起,划出一道弧线散落到地上。他把烟锅往跷起一只脚的鞋底上一磕,把烟杆别在腰里,大声提醒:“别叨咕啦,赶紧去看看吧。” 二伏已过,生产队用马车把小麦捆子拉回到场院码成圆形大垛,六七个高高的圆垛如同小山一样,等立秋过后打场脱粒。杜春桂扬拔个大长脸,往南村口奔走,黄得贡紧紧追赶,一群孩子跟在后面呜嗷起哄,她的两个孩子大驴老驴缀在后尾哭叫。她一路奔到二小队场院上,也不管麦垛扎不扎人,竟然嘻嘻哈哈地在麦垛间的空隙穿梭。黄得贡满面愁容,不停地轰赶紧随其后的一群小嘎子们。 人们闻讯纷纷赶来看热闹,唯恐落下这有趣儿的一幕。二禄见杜春桂从麦垛空隙里钻出来,盯着她裂开的衣服说:“哎呀呀,这是干啥呀?你看这身上这点东西都抖擞出来啦!”春心、老憨、黄老秋一帮人急急赶来,闻大呱嗒针扎火燎地嚷道:“哎妈呀,婶子呀,你二大伯子咋那样呢,眼睛像个线蚂贴似的叮上啦!”春心使劲把二禄推向旁边:“去,去,去,上一边去!”黄得贡一脸无奈地说:“大姐你可来了,老长她魔魔怔怔,这可咋整啊?”二禄拉住黄得贡说道:“得贡啊,不是我当哥的说你呀,你说你个大老爷们儿,咋连个老婆也管不了呢?就放任她这么耍,知不知道砢碜哪?祖宗八辈的脸面都丢尽啦!”黄得贡叹息一声说:“我都上死火了,这事儿搁谁身上不闹心啊!管?我倒是想管,我管得了嘛!”春心质问:“你是不是给我妹妹啥气受了,不然咋这样呢?”黄得贡说:“大姐呀,我还敢给她气受?她不给我气受就不错了。她身上有邪骨头,动不动就犯了邪劲。她整天说有啥附体,让她接神。我可信不实,就没答应,然后她就开作。” 黄士魁闻讯赶来,母亲让他跟老姨夫一起把老姨拉回去。杜春桂刚被扭住胳膊,就使劲儿挣脱开:“别碰我,我是胡天玲!”春心上去就是一巴掌,骂道:“啥天灵地灵的,看把你疯的。老长啊,连自己名字都忘了,你真是病得不轻啊!”询问胡天玲是怎回事儿,黄得贡向众人学说:“前几日的一个半夜,她夜游出去了,我随后一直撵到村西南葫芦沟,才把她拉扯回来。她说,是个白发老太太把她领走的,那白发老太太说老长是胡天玲。她听见我呼喊她的声音,那白发老太太就不见了。你们说,她多能霞扯。” 对老长的这一说法,村民将信将疑。有人说那是让啥给麻搭了,有人说那是梦游,也有人说是她凭空捏造瞪眼说瞎话的。 “老长啊老长,快清醒吧!你可别胡说了,听话,快跟姐回去!”可无论咋劝,妹妹就是不听,春心急得直掉眼泪:“好端端的咋得了这么个怪病,魔魔怔怔,神神叨叨,这可咋整?”黄老秋说:“上江老杜家是在旗的,那杜神汉就好这样。这么耍下去哪是个曲子呀!既然老长说自己能看病,那就依了她吧。也别管是啥了,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吧。”黄得贡摇头叹气:“只恐怕请神容易送神难哪!” 经过众人劝说,黄得贡只好妥协,跑到媳妇面前大声说:“老长啊,你别作了,你想咋着就咋着,只要你不疯耍就中。我不管你是老爷神、娘娘神,也不管你是胡黄白柳灰,要真能给人看病我都依你。”一听这话,杜春桂像从噩梦中突然醒过来一般,竟羞答答地把裂开的衣服护住,放开撩叉子腿,往村里跑去。一群小嘎子们随后呜嗷一声散了,黄得贡领着两个儿子,也脚步急急地离开了场院。 看杜春桂又换做好人,老憨非常惊讶:“嗨,一答应老长请神看病立马不耍了,真是怪哩!”姚老美却疑惑:“你说她能不能是装的呀?”老憨笑道:“谁没病装这个,连脸面都不要了。来来,老姚你装一个我看看?”姚老美一呲牙,摇摇头:“我没那邪骨头,我可装不出来。”随口编出一套词儿来,一边离开一边高声浪唱: 说老长,道老长,老长真是太荒唐,犯起病来就发狂。 听了一会儿,老憨呵呵笑了:“这死老美,一说顺口溜就来了章程。正经的没有,屁嗑倒挺多!” 没过几日,又发生一桩奇事,杜春心做梦里魇着了。 葫芦沟倒栽柳坟地后边有座无主坟,因多年无人照看,坟地荒草丛生。透过野草荒蒿,能看见坟前的大洞。老憨在沟帮子用镰刀打青草,忽然看见从那孤坟洞中溜出一个狐狸。只见它尖嘴大耳,长身短腿,棕红的身体拖着一条白尖大长尾。老憨觉得稀奇,大步奔它去时,那狐狸掉腚放出一股臭气,然后向远处窜去。老憨凑到坟前仔细往洞口察看,发现有两只幼崽,便掏出来抱在怀里。 回来的路上碰见公冶山,他让老憨把狐狸崽子放了,老憨却不肯。公冶山摸着下巴上那一缕灰白的山羊胡须说:“那大狐狸肯定是他们的妈,要不见自己孩子多着急呀,你别把它一家拆散了。”老憨往脑后梗了梗脖子,那富贵包又凸起了:“我好容易抱回来的,哪能说放就放,我不祸害狐狸崽,抱回家养着,给孩子玩。”公冶山说,这东西是有门道的,可别招惹瞎猫豆杵子,更不该随便往家整,要真给你个眼罩戴看你咋整!”老憨不听那套邪,把两只幼崽抱回来了。跟家里人说起公冶山的劝说,黄老秋也说:“半仙儿提醒的对呢,真不该往家整。” 老憨在外屋地北墙根儿放了个大筐,几个小儿女围着筐看稀罕,黄士魁收工回来好奇地问:“你们看什么呢?”小香柳抢先说:“狐狸崽子,两个呢!”探头去看,果然是小动物,绒嘟嘟的在草窝里乱窜。“谁弄的?从哪弄的?”春心忙着午饭,往围嘴儿上擦擦手说:“你爹,上午从葫芦沟弄的,看这俩崽子招人稀罕,就抱回来给孩子们玩儿。” 这天晚上,人们在秦家西屋听张铁嘴儿绘声绘色地讲聊斋,一段白狐报恩的故事离奇曲折,把人们带入了神狐灵怪的世界。故事讲完好半天,人们才醒过神儿来。“我也要小翠,我也要狐仙……”张嘎咕的嚷嚷声,把人们逗乐了。 听到大家七嘴八舌议论狐仙的种种传闻,姚老美说:“我今天在老神树下真看见狐狸崽了,老憨抱回来的,是两个,都绒嘟嘟的。”贾大胆不信,大家却好奇,于是都来老宅观看。 此时已是小半夜,杜春心在老宅东屋南炕炕稍已经睡熟了。老憨举着洋油灯,引着张铁嘴儿、贾大胆、杜春桂、黄得贡等人到外屋看筐里的狐狸崽。人们正在围观闲聊,忽然听见屋里有抽泣声,赶紧过东屋来看状况。春心依然闭目合眼地睡着,非常痛苦地哽叽着,原来是做梦魇着了。 老憨一边捅咕春心,一边轻声叫道:“哎,咋啦,快醒醒!”春心人虽然苏醒了,意识还在梦里,忽地一下腾起身,用两只手死死卡住老憨的脖子,变了声调恶狠狠地吵嚷:“你还我孩子,你还我孩子。你要把我孩子弄死,我就不让你得好。”叫声把三旺、四亮和香柳都惊醒了,坐起来愣眉愣眼地看着母亲。老憨被掐得呼吸困难,抓住春心的手腕子想极力去分开,却一时无法挣脱。见此情景,众人无不惊愕,上来一起把春心拽开。老憨吓得一下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一想到抱回的狐狸崽子,他似乎明白了什么,赶紧跪地求饶:“你放了我吧,你放了我吧!我从哪里弄的就送回哪里,保证连根毛都不伤。” 春心终于彻底醒悟过来,急忙寻看一眼睡在炕梢的小根儿,连连说:“我刚才这是咋了?是不是掐你脖子了?你跪那儿干啥呀?”老憨愣眉愣眼地看了一会儿春心,用手捂住胸口:“妈呀!吓死我了!”杜春桂问姐是咋了,春心说:“我睡懵瞪了,做了一个梦,梦见荒郊野外,风吹草动的。有一个穿金红色衣服的女人,把我小根儿给抱走了。我追呀,追呀,追得那个辛苦呦,可算是追上了,可是那个女的要把小根儿弄死,我就苦苦哀求,可怎么也说不出话,好像哑巴了。后来,我好像回家了,见有人进来,还以为是那个女人呢!我一下就把那个女人的脖子掐住了,等我醒过来才发现我掐的是老憨。” 黄士魁听见东屋有事发生,赶紧从西屋跑过来察看,黄士清随后也跟了过来:“咋啦,咋啦?”黄得贡说:“你妈做梦魇着了。”杜春桂神神叨叨地说:“这是仙家给你们眼罩戴了。”黄老秋也从前院走回来,见此情形,忙说:“这都是老憨惹的祸,快麻溜把狐狸崽子送回去吧!”老憨央求众人:“看谁能帮我,把那俩崽子给送回去。”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人敢出头。这时有人在外屋应了一声:“没啥好怕的,我跟魁子俩去送。”说话的是住在西院的贾大胆。贾大胆儿身材魁梧,脸膛赤红,配上浓眉大眼阔口厚唇,活像一个出土复活的兵俑。他和黄士魁一人抱一只,出了老宅院。老憨追出来嘱咐:“是葫芦沟倒栽柳后面的坟,可别送差了,若是送差了,仙家又该怪罪啦!”茫茫夜色之中传来贾大胆回应:“四叔,你就放心吧。” 夜色深沉,周遭死寂。越往野外走,黄士魁心里越发毛。到了倒栽柳下,黄士魁心跳突突,腿肚子打摽,根根汗毛都直竖了起来。 “大胆呀,你害怕不害怕?” “怕啥,鬼怕恶人。” “你说,这世上到底有没有鬼呀?” “人死一摊泥,啥妖劲儿都没有。” “白天到这儿看到坟头我都绕着走。” “你要害怕你在这儿等着,我自己送过去。” 贾大胆从黄士魁手里接过另一只狐狸崽子,跑动的脚步砸在地上嗵嗵作响。跑到倒栽柳后面,看见那无主坟上的蒿草隆起阴森森的黑影,仿佛有一股阴风掠过脑后,不禁打个寒噤。他硬着头皮,往坟前移动脚步,突然一条狐狸黑影从眼前蹿过,吓得他差点儿折个跟斗,急忙把狐狸崽子往那坟前一丢,撒腿就往回跑。 “魁子,你在吗?”贾大胆呼哧带喘地招呼。 “我在这儿呢,我在这儿呢,大胆你回来啦?”柳树下站起个黑影。 “完成任务了,走,咱往回跑吧!” 黄士魁跟在贾大胆身后,疾步如飞,唯恐被他甩下。当他俩呼哧带喘跑回老宅时,众人还没散呢。 老憨问:“送到地方了?”贾大胆一边喘粗气一边点头说:“四叔,你放心,我放那坟前了。”黄得贡看看贾大胆,又看看黄士魁,问道:“你俩咋满头是汗呢?”贾大胆说:“魁子害怕,我是领着他跑回来的,跑急了能不出汗嘛!” 这件奇事迅速传开,说杜春梦道行深显了灵,差点儿把老憨掐背气等等,传得神乎其神。 杜春桂常把“有求必应”挂在嘴边,内心巴不得乡民遇到为难遭灾的事儿上门来求。她常常摇身一变就迷失了自己,不是胡大仙黄二仙,就是柳姑娘常翠莲。根据所求之事,以画神符来辟邪、以下镇物来镇妖、以躲星来破灾、以放生来积德,使出各式各样的巫术来满足人们愚昧的需求。对这一套精湛的鬼把戏,黄得贡看在眼里,惊在心里,他仿佛不认识了这个老伴儿,没想到她装得那么逼真,居然蒙骗了那么些人。他也总想找机会,掘一掘她的老底儿。 杜春桂一忙累了就想找个帮手,想来想去觉得有个人适合当二神,铁定了主意,便晃荡着两条撩叉子腿去了后街曲家。 “哎呀,这是哪股风儿把大仙儿吹来啦!”曲二秧见杜春桂进屋,就阴阳怪气的打招呼。刚被大浪媳妇雁长脖让到炕沿上,杜春桂就从兜里掏出两盒大生产香烟:“二秧啊,这是打敬供的,特意给你留两盒。”曲二秧一看那红色烟盒上工人农民并肩的头像,眼睛不禁一亮:“来就来呗,带啥东西呢!”嘴上还客套,却伸手接过。 杜春桂看他坐回北炕沿,说道:“不瞒你们说呀,我这一天哪忙得脚打后脑勺子啦,我是求援来了。”雁长脖不解地问:“求援?你有大仙儿附体,还用求援?”杜春桂这才说到正题:“你看我这不是忙开锅了嘛,我想让二秧兄弟打下手。”问曲二秧,“知道咋请神吗?”曲二秧说:“知道,都是报号、请神、降神、谢神、送神这么个过程,大神二神配合。”杜春桂问:“会敲打神鼓唱神调不?”曲二秧说:“会,左手拿神鼓,右手拿鼓槌,连击带顿的,连念带唱的。” 杜春桂让他比划一下,曲二秧学着打鼓状,嘴里模仿着鼓声:“稀里哗啷一捧捧,一捧一捧一捧捧……”又让他唱两声,曲二秧立刻来了精神头儿,绿豆样的眼睛也有了神采:“行,那我就清唱几句,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说着,眼睛半闭半睁,用磨砂似的嗓音拉一个长声唱起来: 芝麻开花节节高,谷子开花压弯腰,茄子开花头朝下,苞米开花一嘟噜毛,我看老仙儿影影绰绰好像来到了…… 听了这几句,杜春桂乐了,拍打着曲二秧的肩膀:“二秧兄弟,我可找对人啦,你会这些就妥妥的了。” 曲二杆子和曲大浪走回屋来,见此情形,问这唱的是哪出,雁长脖说:“老长让二秧给她当帮兵。”曲大浪皱了皱眉,曲二杆子说:“那二神不是那么好当的。那得把神调唱词背个滚瓜烂熟,还得会随机应变。”接着问杜春桂,“那你到底是坐堂仙呢?还是出马仙呢?”杜春桂大长脸一扬,眼珠在凹陷的眼窝里转动一圈:“想要啥就有啥,需要啥来啥。”曲二杆子有几分讶异:“你这是要啥有啥,我倒是头一次见到这样式的。” “二秧兄弟,你听我给你说啊。”杜春桂凑到曲二秧身边,“那装备咱不用整那么齐整,那过程也不用整那么繁琐。我是出马的弟子,你是请神的帮兵,咱搭一副架,我唱主角做法,你当配角帮腔。你有唱蹦蹦戏的底子,肯定行。”曲二秧假意推脱:“这事儿你容我好好考虑考虑。”曲大浪说:“你家黄得贡不是现成的吗?何必找外人呢!”杜春桂摆手摇头:“你可别提他,养老爷子找着他了,我哪能指使动他打下手,我也嫌他别楞。他真不是那块料,哪有二秧那两下子。”曲大浪说:“老长你最好另找别人,那是歪门邪道的事儿,可别把二秧带跑偏了。” 杜春桂起身靠过来,轻拍肩胛,仰着大长脸咪咪笑着说:“哎呀,大哥呀,我好容易把二秧心说活了,你就别给打破头楔了。”二秧眨巴眨巴眼睛说:“我可不管什么门道,只看对我有没有好处!”曲二杆子也说:“老长她来求二秧帮忙,就是打打下手,肯定不白用人。”杜春桂早就知道曲二秧是个无利不起早的主,没有好处的事儿他是不会应承的,赶紧说:“你看,还能亏了你是咋地,只要你跟我配合好,把那一摊活拿起来,肯定少不了你的好处。” 曲二秧一时起了贪心,却还故意拿捏着。曲大浪透过窗户,看二秧送杜春桂出院门时,还比比划划唠了一会儿,知道二秧肯定应允,就无奈地摇了摇头。 经过一段时日的磨合,两个人就像蹦蹦戏的一副架,配合得越来越默契。杜春桂的一个表情、一个声音甚至一个微妙的动作,那曲二秧都能马上揣摩出所谓仙家的意思。生意日渐红火,杜春桂不仅小有名气,还经常有上供的东西送上门来。在小恩小惠面前,曲二秧为老长卖力更是死心塌地了。 长青二队场院上的黄豆垛已经变少了,场院依然是一片繁忙。链笳起落,磙子转动,木掀挥舞,社员们忙的叫呜扎天的。场院中心还在碾压着新铺的厚厚的黄豆棵子,场院南头已经有社员开始新一轮扬场了。 打黄豆先是用木叉子拆大垛,把黄豆棵子挑到场院上,铺成大大的圆场子。接着就是用马拉磙子一圈圈反复碾压,然后翻个儿再碾压。等到豆粒子完全从被压平碾烂的豆荄里挤落,才把豆赅荄挑下去,将一层厚厚的豆粒子归大堆,然后借助风力将豆子里的杂质飘扬出去,把那金黄的豆子装入麻袋。 扬场是打场最累的农活,都是棒劳力轮流上场。黄士魁、公冶平跟生产队长索良在一起扬场,头和脖子用深色粗布围了起来,借着微风扬了一会儿,弄得灰土暴尘的。贾大胆则挥动着大扫帚,不时地从黄豆堆上往下漫扫落下来的杂物。场院西北角,一个年轻人走了几个来回,然后坐在闲置的石磙子看社员们打场。 贾大胆凑到黄士魁跟前,抱怨道:“这架势的,打场还来监督的,什么事儿呢!”公冶平说:“这是公社派下来现场蹲点的,到咱大队四个人,每个生产队都有一个。这个人我认识,他是公社办公室的钟干事。”贾大胆望望石磙子上的年轻人,叨咕道:“别看岁数不大,还挺敬业呢!”黄士魁提醒说:“大胆你小点儿声,别让监督的听见。” 黄士魁一边扬场一边琢磨怎样能截留一些粮食。他挥动木锨,一下一下向空中扬豆粒子,随着木锨一起一落,那金灿灿的豆粒子被风吹去杂碎,便从高处倾下来,落到逐渐堆起的小粮堆上面。扬了一会儿场,黄士魁直了直腰,目光落到场院边上。那里有七八个圆鼓轮墩的大草垛,每个草垛都有两三人高,草垛与草垛紧密相连,如同一群小山峦一样。他看着看着,心头忽然有了主意,脸上不禁出现了一丝笑意。 一边打场一边送粮,生产队送公粮的马车在场院装完车,便上了出村的大道。老板子摇晃着大鞭子,不时地甩出声声炸裂般的脆响。一挂挂马车前后相接,排成了一字长龙。 黄昏时分,风渐渐停歇,像跟人捉迷藏似的没了踪影。等风的时候,黄士魁坐在生产队长索良身边,压低声音耳语了几句,索良连声问:“你说啥?藏?咋藏?往哪藏呢?”贾大胆、公冶平也凑上来问:“是啊,咋藏啊?魁子,你有啥好办法呀?” 黄士魁把目光瞄向那一群小山一样的大草垛上,贾大胆、公冶平也向草垛看去。黄士魁说:“刚才我琢磨半天了,你看场院边上不是有七八个草垛吗,如果往草垛空隙里藏粮食谁都发现不了。”公冶平夸赞道:“你小子就是聪明,我咋没想到呢,这招儿实在高!”索良犯愁道,“招儿虽然好,可逮不着下手的机会呀!”贾大胆说:“要不,我把他引开。”索良摇摇头说:“不行,万一引起他警觉就麻烦了,咱们还是见机行事吧。” 正在说话,金小手匆匆走来,冲着坐石磙子上的监工嚷:“钟干事啊,组长通知,让你们麻溜回大队集合,一起回公社开紧急会议,别耽搁了。”钟干事应了一声,从石磙子上离开,刚走几步又折回身子,大声嘱咐:“索队长啊,我回公社开会,有风的话抓紧把打下的豆子扬出来装车送走,我开完会就马上回来,千万不能差事儿呀!”索良点点头说:“钟干事,你放心开你的会去吧,我拿队长职务担保,一定先完成征购任务,绝对差不了事儿。” 钟干事走远了,黄士魁提醒索良:“俗话说,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呀!如果不抓住这次机会,等钟干事回来那就晚啦!”贾大胆拿话钢道:“都说索队长有两下子,不知道敢不敢领着大伙藏粮食!”索良态度坚决地说:“我已经想好了,也能让咱社员饿着!”他让公冶平赶紧把干活的劳力召集到一起,说了藏粮食的意图,征求大家意见,社员们都赞成。索良说:“有肉埋在饭碗里,谁也不许对外张扬。咱现在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跑不了我,也跑不了你们。如果整露了,都吃不了兜着走。”贾大胆说:“索队长,你放心,事情是大家伙共同做的,都能守口如瓶。”社员们都纷纷承诺守住这个秘密,索良说:“那好,事不宜迟,赶紧抄家伙。” 一声令下,社员们迅速行动,拿戳子的,拿麻袋的,指挥的,放哨的,灌装的,扛运的,紧张而有序,棒劳力半麻袋半麻袋把粮食背进用草围好的草垛空当里。索良看藏的粮食已有一人高,忙说:“行了,别整太多,大堆少太多了就显眼了,不能让工作组看出来。”低声告诉大家,“都记着啊,今晚半夜分黄豆,到时候都蔫悄的。” 社员们把草垛空隙用烂草伪装好,停歇的风又渐渐活跃起来,社员们怀着喜悦的心情继续扬场,新打的黄豆也迅速归入大堆。等把这一场黄豆扬出来,钟干事回来了,在场院转了一圈,果然没有发现什么破绽。 当天最后一车征购粮送走时,天已经黑透了。挨到子夜时分,索良借着清冷的月光,连夜组织分粮,行动紧张又神秘。索良说:“这次分粮,大家都有份,别争抢,按顺序来。先分给普通社员,最后分给小队干部。由黄士魁和公冶平负责监督,贾大胆负责放哨。大家放不放心?”社员们都说:“放心,放心,赶紧分吧!” 黄豆是用喂大箩分的,那是一种口大底小的铁皮水桶。索良估了一下藏的黄豆,然后按人头一人分五喂大箩。社员依次领粮,见那豆粒子哗哗倒进撑开的麻袋,满心的喜悦无法言表。分到粮食的社员,背上粮袋子迅速奔回自家去。等小队干部分完粮食,黄豆还剩不少,索良便主张一人多分一喂大箩。黄士魁和公冶平一直坚持到最后,自然也偏得一份,至于那临时加给他们的监督职责早忘南朝北国去了。 ------------ 第九章 与歹人周旋 送完公粮天已煞冷,四小队的白耗子白黍给黄士魁提供了一个出力赚钱的信息:江西柳条通储木场副业队需要打柳条的,两拃半一梱三分钱,一天能打一百来梱,一个月大概能挣一百元。一听是个挣钱的活计,黄士魁活了心。 白耗子打算去柳条通干到年底,问黄士魁去不去,黄士魁说:“耗子,不管干啥,挣钱就行,我得挣钱把订婚拉的饥荒还上,你啥时候去就叫上我。”白耗子说:“你收拾好行李,准备好镰刀和棉手套,我明一早来找你。” 柳条通地处三姓县城西江岔子,距县城七里远。柳条大多是从滩地老柳墩子上长出的,粗赛手指,高过人头。柳条一丛挨着一丛,密密麻麻,蔓延几里地,一眼望不到边,黑压压如同竖起一道天然屏障一般。打柳条只能是封冻的时候进行,从入冬到开春大约有五个月的工期。 黄士魁每天天蒙蒙亮就从副业队宿舍大炕上爬起来,叫起白耗子,简单垫吧几口就下了柳条通结冰碴的江岔子。不顾天气已经寒冷,弯下腰就挥动起快镰来,只听咔嚓咔嚓声,那柳条子便被放倒了一溜。黄士魁干活有长性,每天都打一百来梱。白耗子出力好偷懒,总没有同伴打得多。一直熬了两个多月,忽然不干了,提前和副业队队长要了工钱。 原来,在副业队干活的人大都好赌,尤其那队长赌瘾更大。赌博是推牌九,与副业队宿舍相邻的土屋成了赌窝。白耗子也懂推牌九,见有赌局就勾起了赌瘾,他还劝联黄士魁入局:“押两把能怎么地,不耽误啥事儿嘛!你总不玩,肯定有时气。”黄士魁摇摇头:“我不干,牌九大胜大败,我可担不住震虎,我可不想让苦力钱打水漂。” 赌了十几天,白耗子几乎把打柳条挣来的钱都输掉了。赌徒们又赌了一夜,天刚放亮时,暗哨忽然慌慌张张跑屋里报信儿:“不好了,被点炮了,有一个马队正往这儿来呢,肯定是来抓赌了,快跑吧!”赌徒们闻声四散,纷纷逃窜。 黄士魁早晨起来还没吃饭,白耗子回宿舍慌叫:“快跑吧,犯赌了!你不跑该拿你顶缸了。”他心里一惊,跟着跑出门时心想,如果我跑不脱被抓住准认为是赌徒,再说我跑了这两个多月不白干了嘛!可不跑怎么脱身呢?他停下脚步,急忙回屋提了快镰,再次跑出宿舍来,此时赌徒们已经跑的无影无踪了。 寥廓的苍天下,雪花静静落着,柳条通显得格外肃穆。他冒着纷纷扬扬的雪花箭步如飞,一口气跑向江岔子,壮着胆子像往常一样用镰刀打柳条。不多时,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卷起一路茫茫飞扬的烟泡。 马队奔向储木场副业队,十几个便衣扑了个空。见江岔子有人,有三个便衣骑马奔来。黄士魁直起腰时,跑到前面的大脑袋勒住马缰绳喝问:“人呢?副业队那帮耍钱鬼呢?”黄士魁故作镇静装糊涂:“不,不知道哇,我就是个打柳条子的。”大脑袋追问:“来多长时间了?打了多少?”黄士魁回答:“来两个多月了,打了七千五百多梱。” 大脑袋在马上向黄士魁周围观察一番,经过目测相信黄士魁说了实话,问道:“看没看到赌博的往哪儿跑了?”黄士魁摇头说:“没,没看到哇,我下工早,没注意呀!”大脑袋喝问:“都谁参与赌博了?”黄士魁又摇摇头:“不知道,我一心干活,对赌博不上心。只知道隔壁有赌局,我从没卖过呆,不敢乱说。”大脑袋指指黄士魁,大声吓唬:“如果知情不举,就抓你蹲拘留!”说完向其他两个便衣警察一挥手,打马离去。黄士魁望着三个便衣警察归队的背影,这才松了一口气,用棉手套拍拍胸脯:“妈呀,吓死我了!” 见马队撤了,黄士魁坐在柳条梱上抽着烟想心事。副业队长犯了赌,这工钱咋算呢?如果白出了苦力,那多憋气呀!不能再干了,应该把工钱先要回来!可是队长犯赌了,找谁要去呢?队长是犯赌了,那书记不还在吗!有主事的怕啥?找书记讨说法去,就是软磨硬泡、磕头作揖也得往回要,不给工钱决不罢休!想到这里,黄士魁灭了烟头,起身提着镰刀,快步往土屋院子走去。 黄士魁在副业队队部办公室找到了耿书记,他不顾屋里有没有旁人,哀求道:“耿书记呀,我是孟家窝棚的,来两个半月了,打柳条七千五百多梱,挣了二百五十多元。钱还没到我手呢,可队长犯赌跑了。要过年了,我也打算回家了,往返路途比较远,这一回去不能再跑一趟。书记你帮忙啊,我还等这钱拿回去帮家还饥荒呢!耿书记呀,我一看你就是个好领导,你一定得帮帮我呀!这钱要拿不回去,我白干两个多月不说,我家的日子可是没法过下去了……”说着说着不知从哪里上来一股委屈,轻轻抽泣起来。 耿书记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目光忽然在黄士魁脚上停留了片刻:“小伙子,你吃的苦力我都看在眼里了。按理说应该等副业队队长回来结算工钱,但念你是个顾家肯吃苦力的,这工钱我就先帮你垫上。你看你棉胶鞋都折了,补的那个寒碜,就冲这我也得先把工钱给你垫上。拿到钱去买双新鞋吧,我就看不得像你这样能吃苦的。” 耿书记同情他,这令他非常感动。他从耿书记手里接过崭新的二十五张工农币,心里一阵欢喜,破涕为笑,一个劲儿地言谢道:“谢谢耿书记,我算是遇到大好人了!真谢谢你啦……” 他把钱放棉袄里子贴心的兜里,回宿舍把行李收拾好背在肩上,出了副业队宿舍,踏上了柳条通去往三姓县城的雪道。然而他没想到,此时有个歹人已经悄悄跟上了他。 这是个哑巴冷天气,黄士魁呼出的哈气把狗皮帽子绒毛染成了霜,棉鞋踩在雪路上咯吱咯吱作响。走着走着,忽然觉得身后跟着一个人,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儿。 他警觉地又走了一程,那人始终跟在后面。他终于忍不住回头看,见那男人也背着行李,个头中等,身材敦实,脑袋三楞八箍的,半截眉下的那双眼睛很有特点,眼白多,眼仁小,一转动叽里咕噜的。黄士魁觉得这人眼生,不知道是不是在副业队干活的。仔细一想,当时管耿书记要钱的时候,这家伙好像就在场,难道也是弃工回家的?转念一想,不能这么巧,也许那人是看见自己得了一笔钱起了歹心,想到这就更加警觉起来。 他加快脚步,半截眉也加快脚步,怎么也甩不掉。看来,这人真是想半路抢劫的恶人!黄士魁下意识地把镰刀从行李里抽了出来,牢牢攥在了手里,以防不测。他身强体壮,恐怕自己不是他对手,不能跟他硬拼,要沉着冷静,巧妙周旋,尽量拖延。 又走了半里路,半截眉快步追上来,主动打招呼:“哎,哥们儿,走那么快干啥?”黄士魁侧头说:“着急回家。”半截眉搭话:“也上县城吧?”黄士魁“嗯哪”一声。半截眉说:“搭伴走呗,说说话不寂寞。”黄士魁点点头,却不做声。走了一会儿,半截眉又说:“兄弟你挺能干哪,两个多月打那么多柳条,真让人佩服!”黄士魁用简短的话语应付:“没办法,家穷啊!”半截眉继续搭讪:“我也是在副业队干活的。我没来几天,你不认识我。” 黄士魁哦了一声,继续走路,却将镰刀把儿攥紧紧的。半截眉说:“我家是鲍家店的,我爹有病起不来炕了。兄弟,我觉得你人不错,能吃苦,还善良。我想管你借钱给我爹看看病,也不知道行不行?”黄士魁想,他这是拿话蒙我呢,我可不上他当,但我必须得稳住他,不能得罪他,就顺着说:“哥们儿,我家也等着急用呢,借多了不行,少借你一些还中,等到旅店把行李放下咱再说。”半截眉苦笑一下:“咱初次相识,真不好意思开口。”黄士魁说:“没啥,不就是借点钱嘛,你也不是不还,咱交个朋友嘛!”半截眉一时高兴,连连说:“对,对,对!你这兄弟我算是认下了。” 一路上,黄士魁的心紧绷着,手里的镰刀紧攥着,半截眉没敢轻举妄动,或许是因为那把镰刀让他有所畏惧。将近中午,两人进了县城,黄士魁依然没有放松警惕,时刻准备着寻个最佳时机快速脱身。半截眉在一个旅店前停住了脚步,指着门上的招牌说:“这是七十二家店,就在这儿吧?”黄士魁望望不远处朝阳社密密麻麻的平房子,心里打定了逃脱的主意:“行,就在这儿住下。”见半截眉先跨进了店门,黄士魁抓住这一绝好的机会,把行李丢在店门旁,提着镰刀撒腿就跑,不一会就钻进了巷弄里,奔葛卫东大姐夫家跑去。 葛卫东是三喜子的大女婿,因人长得黑得外号黑子。见黄士魁进屋上气不接下气,黄香蓉忙问:“这是咋啦?”黄士魁咽下一口唾液说:“大,大姐儿呀,有人看我挣到钱起歹意,跟上我一溜道,看我有镰刀没得机会下手。”葛卫东正在吃午饭,撂下碗筷,骂道:“妈的,反了天了,他在哪呢?”黄士魁咽口唾沫:“七十二家店。”葛卫东抓起棉毡帽子,一边往屋外走一边骂道:“妈的,反了天了,真没人了呢,我跟你去看看那小子是个啥德行!” 黄士魁领着大姐夫回到七十二家店时,行李还在门口,进屋转一圈没找到那人,问白脸子店家:“爷们儿,刚才进来的那个人呢?”白脸子店家说:“他看你跑了,转身就走了。”葛卫东嚷道:“妈的,反了天了,让我逮着非把他蛋黄子踢出来不可!”在大姐夫家暂住一夜,天下起了大雪。第二天启程,葛卫东两口子出门相送。葛卫东挽留说:“魁子,我担心雪大不通客车,多住几日等雪停了再走吧?”黄士魁说:“大姐夫,看样子能通车。离家两个半月了,有些想家了,不想耽搁了。”黄香蓉也说:“不通车就麻溜回来!” 长途汽车照常发车,但由于雪越下越大,一路行进并不顺畅,不是打滑就是打坞,等长途汽车开进红原公社时,天色已经暗了,雪下得更大了,到处都是白色精灵在纷舞乱落。雪随着风,风吹着雪,形成了一股股漫卷飞扬的大烟炮,十几米远便看不清了世界的本来面目。 黄士魁不敢一个人在风雪天走夜路,便在公社旅店又住一夜。伴随着如同牛吼的呼号,又下了一夜暴雪。天刚放亮,他就背着行李踏上了回村的路。远望,旷野无边无际白茫茫一片,分不清哪里是路了,只能凭着村庄的轮廓做参照,深一脚浅一脚,趟着没膝盖深的积雪吃力地往前摸索,时有冷风钻了衣领,使他不由打个寒颤。 大雪把出村的大道堵上了,小道也封严了,生产队马号和各家园子都捂上了,住家开不了门,出不去屋。大地盖上了白棉被,山野披上了白斗蓬,房屋戴上了白毡帽,错落有致的篱笆也镶嵌上了白绒。大门街上无人走动,只有几只麻雀从窝里飞出来,落到树上开始喧闹。“这雪下得把房门都堵上了,连茅楼都上不了,这要有啥急事儿瞪两眼儿出不去,可完犊子了!”春心正坐炕上叨儿嘁咕,就听院子里传来呼通呼通挖雪声,香柳呵化了霜窗,往外面窥探一会儿,欣喜地叫了一声:“是大哥,大哥回来了!” 黄士魁到下屋拐角寻了铁锹,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穴住门的积雪挖开。他到院子左侧苞米秆垛头替母亲去抱柴禾,刚哈腰去拽苞米秆捆上的草葽子,忽然发现背风面有些异样,积雪中几根长长的翎毛正随寒风轻轻晃动,在寒阳的映衬下很是醒目。他蹲下身子仔细观察,认出是野鸡尾,而且断定肯定不止一只。伸手去抓,刚碰到那鲜艳的翎毛,那野鸡竟然往雪里钻了钻。 这肯定是暴风雪来临时候,野鸡为避风头,纷纷扎进了村子里,扎进这背风处栖堆藏身,被越来越大的雪尘埋住。黄士魁觉得在家门口就碰上了野物真是幸运,又生怕万一惊动了它们,那到手的野物就有可能飞掉。 他蔫悄地退出来,进东屋跺跺脚,棉胶鞋上的雪纷纷掉在了地上。母亲已经坐起来穿斜襟棉袄,见魁子进来,惊喜地说:“这大雪咆天的,这么早你咋回来了?”黄士魁说:“雪大,昨晚在公社住的。这天可真冷,出去一会就冻麻爪了。”母亲掀开被子:“快脱鞋上炕暖和暖和。”黄士魁扫一眼南炕:“我爹呢?”母亲说:“你爹去二小队打更,还没回来呢。一入冬,索良队长就把打更的活给你爹了,对咱挺照顾的。” 黄士清在南炕稍睁眼塌被窝子,黄士魁走过来说:“二弟,快起来,快起来!”黄士清不情愿地坐起身子,嘟囔道,“这么早回来你就豁拢我。”黄士魁脸上泛出喜色:“有好事!天下大雪,野鸡在野外难找食,都奔屯子避风头来了。我看见野鸡扎进了咱柴禾堆的雪窝子里。快点,跟我抓野鸡去。”母亲也下了地,一听有野鸡,忙问:“野鸡真飞来扎堆啦?”黄士魁点头说:“嗯哪,那野鸡尾巴颜色可新鲜了。”母亲催促道:“二老狠,你麻溜的,别等野鸡跑喽!” 黄士清一听有这美事儿,迅速穿好筒子棉衣,跟着大哥到下屋寻了麻袋和棒子,来到柴禾垛。黄士清迫不及待地问:“大哥,野鸡在哪呢?”黄士魁往苞米秆垛头指指:“就那儿,雪窝子里暗褐色带有红黑斑点的东西,那不是野鸡尾巴吗?看见没?”黄士清欣喜地说:“看见了,看见了。”刚举起棒子,被黄士魁拦住:“别打,抓活的。要抓不住,你用棒子拸。”说完,屏住呼吸,叉开两腿,一步步蔫悄向野鸡靠近。黄士清站在雪里不敢移动,看着大哥到了柴禾垛背风头。 黄士魁快速猛扑过去,两手顺着野鸡翎一抓,死死捂在野鸡身上。只见这是一只大红的公野鸡,咯咯嘎嘎叫了几声,爪子蹬刨了两下,抖掉了身上的雪,飞出了几片的红绒。挣扎是徒劳的,野鸡被黄士魁牢牢抓住了。“快把麻袋挣开!”听到大哥的命令,黄士清忙凑上去,撑开麻袋嘴,待大哥把野鸡塞进去,迅速捂住。黄士魁又去往里摸,掏出一只,往口袋里塞一只,黄士清撑开一次,嘴里数一次。待掏空了雪窝子,黄士清欣喜地报数:“大哥,一共七个。” 前院二禄早起到后园子茅楼解手,见后院小哥俩神神秘秘的,就在园子角落抱着膀抻头卖呆。听到野鸡的叫声,见那小哥俩紧着忙活,二禄这才明白是抓到野鸡了。见那小哥俩拎着一麻袋活蹦乱窜的野鸡走回老宅去,他心里十分眼红,转身到自家柴禾垛以及园子的旮旯胡同都寻翻了一遍,却一无所获。 他沮丧地回了屋。刘银环正起来烧洗脸水,察觉出二禄有些异样的表情,说道:“一大清早谁招惹你啦,丧丧个老脸。”二禄说:“野鸡!”刘银环问:“净瞎扯,哪来的野鸡招惹你?”二禄说:“昨晚是烟泡天气,野鸡进了屯子。后院柴禾垛扎了好几只,让魁子和二老狠都抓住了,整大半麻袋。” 黄香惠眼前一亮:“魁子哥回来了?还抓着野鸡了?那没看看咱家园子柴禾垛有没有哇?”二路说:“别提了,我都找遍了,一个儿都没捞着。”香惠把一脸盆水端里屋;“爹,咱别眼气,咱没野鸡还有家鸡,要想吃就炖呗!”刘银环说:“就是,闺女说的对。你别眼皮浅,腚沟深。”二禄说:“后院整那么多野鸡,今天准有好嚼货,待会儿我得去靠靠帮!” 老宅厨房里,家里人都围着麻袋观看。黄老秋咧开缺了门牙的嘴呵呵笑了:“这叫野鸡飞到柴窝里。”小香柳啧啧两声:“哎呀,没少整啊,还都是活的呢!”黄士魁吩咐香柳快去烧水,一会儿炖上一只。小香柳爽快地应了一声,嚷嚷着要吃野鸡。春心乐呵呵地说:“看把你馋的,哈喇子都快出来了。”望望被晨曦映得晶莹的霜窗叨咕,“这都快日上三杆子了,你爹今个儿咋还不回来呢?” 正叨咕着,老憨乐颠颠地抱回一只小狍子,问哪来的野鸡,春心就简单把黄士魁和黄士清抓野鸡的事学说一遍。老憨也喜滋滋地对老伴说:“好事儿都让咱遇到了,看,我抓个小狍子!”春心好奇地问:“好事都赶一块了,你咋抓的?” 原来,天大亮以后,老憨穿上老羊皮袄,戴上狗皮帽子,准备回家,刚出马号后门,发现雪地有两瓣的蹄印。蹄印比羊蹄稍大些,从一片凌乱中有两行印迹走向了南场院。他想,这一定是野物跑到马号门前了,因为进不来,西北风又猛,只好往南场院去了。他觉得稀奇,沿着脚印的方向寻找,见到场院南边黄波椤树棵子附近影影绰绰似乎有黄乎乎的东西,走近一些才看清雪窝子里有一大一小两只狍子。大狍子像个牛犊子,小狍子像月科小牛犊。他奋力向目标跋涉,搅动起一股股雪尘。快到跟前时,那两只狍子居然不跑,原来是小狍子被雪窝子困住了。 老憨特意补充说:“在那个雪窝里有个母狍子护着它不让我抓,为了逮着这个小狍子可费老劲了!”杜春心一开始还挺高兴,可一听他学说逮狍子的经过,就沉下脸来:“你咋这么憨呢,天底下可能没你再憨的啦!这大雪咆天的,多少年都遇不上这么个好事儿,送上门儿的好东西你都不会抓。我看你不光是人憨,心眼子也缺呀!有大的你咋不抓大的呢?非抓个小的干啥?要抓个大的过年嚼货都够了,费这么大劲整个大的也值个儿。” 一听媳妇磨叨,老憨竟然寻了绳子,栓了小狍子往院外走。春心问:“你要干啥去呀?”老憨说:“我用小狍子把大狍子引回来。”春心说:“你拉倒吧,你没那个本事啊,别大的没引来再把小的搭上。”老憨信心满满地说:“你就瞧好吧,准能把大的引回来!”老憨不听春心喊话,一门心思地牵着小狍子出了院门。 春心让黄士清请二禄和三喜子尝鲜。黄士清还没出门,二禄抄个棉袄袖子先晃荡过来,春心说笑:“正打发二老狠找你吃野鸡肉,你可好,闻着味就来了。”二禄说:“这天老爷也真不公平,把好玩意都偏袒你们了,就一道之隔,两样待遇。”春心说:“老天爷那是照顾我们。虽然你没捞着,也有你份。给二哥三哥一家一只。”黄老秋说俚戏:“二禄要捞不着这好处,恐怕好几宿都睡不好觉!”二禄咧着厚嘴大唇,呵呵笑了。三喜子被黄士清请来时,老宅厨房的大锅里炖上了野鸡肉,锅盖里飘出了香味,馋得小香柳趴锅台边不住的嗅味道。春心望望窗外,又叨咕道:“这老憨这么半天没回来,备不住大狍子没引来,真把小狍子搭上了。他要还不回来,咱放桌子吃放,不等了。” 终于见老憨空手回来,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春心没好声的问:“咋拉拉着个脸子呢?咋会空俩爪子回来呢?狍子呢?”老憨自觉憋气:“放屁砸脚后限,真他妈不顺茬!” 原来,他到了南场院黄波椤树棵子附近,把小狍子栓在树干上,然后躲在一处树丛后期待奇迹出现。等了许久,大狍子果真来了,可大狍子仿佛知道了老憨的心思似的,故意在远处转悠不靠近前。老憨一心八火想弄个大的,一着急起身冲出树丛,向大狍子狂奔。他穿的厚实,在深雪里行动很笨拙。他追了大半天,累得气喘吁吁,望着跑远的大狍子干着急。看实在是无法追上大狍子,他只好放弃,打算重新把小狍子抱回家。可走回雪窝子一看,雪窝子里早没了小狍子的踪影,黄波椤树干上的绳子还在。原来小狍子的牵绳没有拴牢,在老憨追大狍子时挣脱束缚跑掉了。他别提有多憋气了,猛踢黄波椤树棵子撒气,棉胶鞋带起一股股飞扬的雪尘。 老憨跟媳妇怄气:“就怨你嫌小了,要不不能把小的也搭上。”春心骂道:“咳,你个二货,孩子死了来奶了。你自己犯了浑,反倒埋怨起我来了。你憋气怨谁?只能怨你自个儿不行事儿。还跟我耍磨磨丢,你上一边去!”黄老秋笑骂道:“老憨哪,一动真章你就掉链子,处理事情像个小孩子似的,咋不多动动脑子呢?”二禄说:“人说傻狍子傻,我看老憨比傻狍子更傻!”三喜子说:“老憨这事儿办的也真招笑噢!这事儿要传出去,都能让人笑掉大牙呀!” 黄士魁放好炕桌,春心用大盆盛了野鸡肉炖粉条子,热气腾腾地端上了炕桌:“炖好喽,都来吃呦!”三喜子、二禄等人都上了桌,可老憨还靠炕头墙生气,黄士魁招呼:“爹,别寻思了,先吃饭吧。”黄老秋故意说:“他不饿,气饱了。”老憨懊恼地说:“我这么大的人让傻狍子把我玩了,我就是憋气。”春心夹了一口野鸡肉,一边咀嚼一边故意说:“哎呀,真是美味,真香啊!”老憨早矜持不住了,终于挪到了炕桌前。春心忍着笑,挖苦说:“哎呀,心比窝瓜都大,劳而无功还能吃下去?”老憨赌气囊腮地拿起筷子,往炕桌子边顿了一下筷头:“不吃白不吃,你爱咋说咋说。”夹起一块野鸡肉就塞进嘴里,自顾自地啃咬起来。“你们看他,像大头吃冤种似的。”春心的这句话把一桌子人都逗笑了。 吃完早饭,黄士魁把打柳条、副业队犯赌以及被歹人跟上的事儿学说了一遍。春心说:“常言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你看你咋不多加小心呢!净整这悬楞的事儿,那歹人要对你行凶咋办?还好,你把他稳住了。”三喜子说:“俗话说,是亲三分向,这话真在理儿。我那大姑爷儿真挺讲义气,遇事儿敢出头。”老憨显示道:“让我逮着那歹人,我能整死他!”春心剜了老憨一眼:“你可得了,你别逞能了!你连个狍子都制服不了,还能制服谁?”黄士魁说:“我每次去,香蓉大姐都热情招待,卫东大姐夫都让我陪他喝两盅,麻麻烦烦的,整的我都不好意思去了。”说完,把挣来的整钱全交给母亲:“妈,我这次在柳条通打柳条净挣二百五十元。正好二大三大你们都在,可以把栽借的钱还了。” 老憨看见那一叠钱,一时眉开眼笑的:“魁子舍得出力,一出去就能挣到钱。在生产队辛辛苦苦干一年,也就挣那两吊半钱,整不好还倒挂。”黄士清嘻嘻哈哈凑上来:“这币子嘎嘎新,大哥,还是挣外快好哇,下回出去带我一个。”春心说:“哪都有你,你身子骨还没长成呢,不能出力帮忙,反倒坠脚碍事。”黄士清不服气:“我都这么大了,咋没长成呢!”春心骂道:“说你没长成你还不服呢,死犟死犟的像谁呢!”老憨说:“你就说像他那个死爹得了呗!”黄士魁呵呵笑了,夸道:“二弟也想为家挣钱了,这是好事儿,以后肯定有机会的。” 春心把黄士魁拉坐在炕沿上,指着他的棉鞋,说道:“你看你棉鞋都折了你也不买新的,咳,你咋这么仔细呢!”黄士魁翘了翘脚上的棉鞋:“我真想买了,可一想这钱都是整票就没舍得破。”春心心疼起儿子来,用手拭了拭湿润的眼角:“妈把你领出来,没成想让你遭这么多罪,可苦了你了!”黄士魁微笑着安慰母亲:“妈,苦是苦点儿,就当是一把曲麻菜,嚼吧嚼吧就咽了!” ------------ 第十章 毁了遗孤的名声 大地回春,老神树灰暗粗糙的树干支撑着偌大的树冠,柔软灰绿的枝条渐渐鼓大了芽包。当金黄鲜嫩的榆树巧儿一串串地缀满枝头,闲饥难忍的大孩子们早已耐不住性子,争相爬进树冠里,一把把地捋到小筐里,或大口大口地生食,或拿回家去让大人蒸榆钱饭吃。仅仅几日功夫,便捋光了榆钱荚子。 过了五月节,嵌垅的小苗一拃高了,虽然近瞧还盖不住地皮,但远望已是一片葱绿。黄士魁和黄士清正在前园子铲菜地,贾大胆从西院走过来说:“大草甸子里有野鸭蛋,有好几伙勤快人每次去都不空手,我打算和大平搭伙,明天就去捡拾。魁子你去不去?”听得黄士魁心里直痒痒,拄着锄头笑道:“去,有这好事咋能落下,我跟二弟一伙。” 黄香惠从前院过横街进了老宅,听见他俩唠嗑,央求道:“魁子哥,你们去捡野鸭蛋带我一个呗!”黄士魁摇头说:“女孩子不行,大草甸有狼、狐狸、野兔子,你不怕?”香惠背着手轻轻晃晃肩膀:“我不怕,我还打过两回老鼠呢!”黄士魁说:“大草甸里有沼泽地,掉进去会没命的。”香惠扯笑说:“我跟着魁子哥,就会安全的。你如果掉进去,我也跳进去。”贾大胆乐呵呵帮着说情:“香惠一心想去,就带着呗。”黄士清也说:“让香惠姐去吧,正好我还不愿意去呢!” 黄士魁尽管不十分愿意,可经不住香惠的软磨硬泡,尤其是那一声声清润滴滴的“魁子哥”,把魁子弄得没了辙。 香惠乐颠颠地背着包,紧跟着背着绳梱子的黄士魁出发了。春心追出来,嘱咐道:“魁子,野鸭蛋捡多少都不要紧,可一定要照顾好香惠啊!”魁子回头笑道:“妈,你放心吧!”春心望着几个年轻人出院门的背影,笑道:“这丫头,心真野!” 等走出村子的时候,香惠才发现去捡野鸭蛋的人好几伙,他们一路说说笑笑奔向了大草甸子。贾大胆耐不住寂寞,拉话说:“北大荒这地场好哇,黑土地肥得流油,地有劲哪,那是种啥长啥。”公冶平回头撇撇嘴,笑眯眯地抬起了杠子:“你说的可有点儿咧玄,东边那块沟帮子地埋了你爹,这么多年了咋没长出你爹来?”一句玩笑话,逗得香惠乐出了声。 大草甸是纯粹的原生态,没有任何人为的斧痕凿迹,荒芜的原草夹杂着新生的草叶展示着自然的野性。在白云辉映下,野草绵延,薰风拂动,时有野鸟飞翔,野兽出没。 香惠被眼前的景色深深迷住了,她张开两手,忘情地奔跑,活像一只快乐的小鸟。见她如此活泼,黄士魁也很开心,浪不溜丢地唱起《送情郎》来: 小妹我送情郎,送到了村外边,春风儿一阵阵吹过来,情郎哥你在外边要注意冷和暖,被子要掖好千万别着了凉。 大草甸里已经没有道路了,人群三三两两分散开来,寻觅的足音便仿佛移动于原始的铜漏里。香惠说:“魁子哥,你唱得真好,你还没唱完呢,我还想听。”黄士魁一笑,又接着唱起来: 小妹我送情郎,送到了大门外,泪珠儿一行行落下来,天南地北你可要捎封信,别忘了妹妹我常把你挂心怀。 两人相距不远,向前移动脚步。每当香惠落下一段距离,就紧跑几步追上。 小妹我送情郎,送到了大桥上,难舍难分情意长,送上我亲手做的鞋一双,情郎哥我的心伴着你走四方。 三段词唱完,香惠也哼哼起来:“小妹我送情郎……”看四周荒草连天,人影远小,忽然嘻嘻笑道:“魁子哥,你知道吗?我这是伴着你走大草甸子啊!”黄士魁笑而不语,只顾向前刷刷移动脚步。 香惠紧追几步,鼓起勇气问道:“魁子哥,你喜欢我吗?”黄士魁一愣,继而说笑:“你这疯丫头,可别说傻话,让人听见多不好!”“这荒草连天的,哪儿有别人!”香惠追问,“你快告诉我,你到底喜不喜欢我?”黄士魁红了脸面说道:“喜欢,打小就喜欢。” 香惠很是欣慰,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晕,歪头眯眼又问:“你既然喜欢我,那你咋不跟我订亲呢?”黄士魁抬目视着前方说:“喜欢归喜欢,订亲归订亲,这是两码事儿。”香惠收敛了笑容,刨根问底:“到底差啥?”黄士魁解释道:“你是我妹妹。”香惠反驳道:“咱虽然以兄妹相称,可咱没有血缘关系呀!” 黄士魁一时不语,耸了耸肩膀,拢了拢大绳,自顾自地往前走。香惠紧追几步又追问:“难道差这个就不跟我订亲么?”黄士魁难脱纠缠,只好说:“我得听从我妈的意愿,不想让我妈生气。我随娘改嫁,我妈把我养大不容易。”香惠说:“自个儿的事儿应该自个儿做主,难道老婶给你找个丑的你也要?”黄士魁逗笑道:“要哇!你别问了,你还小,你不懂。”香惠一努嘴儿:“小?小啥小,我都是大姑娘了。” 黄士魁把肩膀上的大绳放下来,招呼香惠抓住大绳的一头,两人拉开大绳,相继二三十步远,并排往前蹚。走了很远,也没发现野鸭子,香惠有些泄气。 “魁子哥,就这么走,上哪里找,我腿都累酸了。” “保管有用。你得坚持啊,你要没耐心,我再也不领你出来啦。” “魁子哥,野鸭蛋在哪里啊?” “野鸭子在哪里飞起,哪里就有野鸭蛋。” 香惠只好硬着头皮往前走。两个人拉着大绳,一齐向草甸深处挺进,荒草随大绳兜来,翻涌出一道道草浪。又向前寻找一会儿,香惠累了,干脆坐在了草丛中。黄士魁过来拉她,她也不起来。黄士魁说:“快找到了,前边是沼泽地,兴许那儿就有。”香惠仿佛听见了野鸭的叫声,忽然又来了一股劲头,站起来继续向前。 “扑愣愣……扑愣愣……”几只野鸭子从草丛中飞起来。 “看!野鸭子!”香惠惊叫了起来,向野鸭子飞起的地方疯跑,看到了那一枚枚被太阳炫耀的馈赠,瞬间便心花怒放了。她忽然蹲下身去,站起时两只手举起了两枚野鸭蛋。黄士魁跑过去,两个人在发现野鸭蛋的地方仔细寻找,一共捡到十七枚野鸭蛋。 中午,两个人吃儿了点干粮,稍事休息,继续拉大绳。拉了半天,再没有发现野鸭子的踪影。 “魁子哥,咋这么半天也没有哇?”香惠扔了大绳,索性坐在了草丛里。 “你咋没长性呢?好吧,歇一会儿吧。”魁子又走到她身边。 两人在草丛中坐了一会儿,香惠忽然用手向前指着,欣喜地叫道:“魁子哥,你看你看……”黄士魁向前方看过去,只见塔头筏子上有两只野鸭正在亲密。香惠羡慕道:“他们在谈恋爱呢!多美呀!”望了一会儿,她起身向前跑了几步,竟把野鸭子惊飞了。 “别飞呀,别飞呀,回来!回来!”香惠一边叫着一边向前疯跑,突然身子扑倒了,向塔头筏子下面的泥潭里陷下去,骇得黄士魁急忙跑过去,抓住香惠的手,用力拽上来。 香惠惊魂稍定,一把抱住黄士魁,喃喃道:“魁子哥,我好后怕,方才差一点就没命了。”黄士魁安慰道:“没事了,没事了,那沼泽没那么深。”香惠脸色通红地喃喃道:“我真想,真想这样抱你一辈子。”黄士魁安慰道:“好了,好了,哥知道你的心思。” 忽然看见那草头筏子上有个大窝,里边排列着令人稀罕的果实。黄士魁叫道:“香惠你看,那个塔头筏子上有好几个野鸭蛋!”香惠这才把他松开,黄士魁小心翼翼地踏着塔头筏子,将几枚野鸭蛋捡了回来。她用手摸摸野鸭蛋,喜悦油然而生,又灿烂地笑了。 小暑时节,天气晴好。吃完午饭,刘银环捡桌子时,在条琴上舔舐小碗食物的狸花猫轻悄地跳到炕上,扒着桌子舔舐盘子里的菜底儿。她抬手轻拍了一下猫头,骂道:“你这馋猫,吃了碗里的还惦记盘里的。”捡完桌子,看一眼弄袼褙的香惠,又扫一眼坐炕沿抽烟的二禄,抱起四丫子往出走,说上后院串门儿去。出了北胡同,看见自家的香芪和一群女孩子在大门街上玩皮筋游戏,她过了横街,进了老宅。 刚把四丫子放在炕上,刘银环向杜春心夸说自家的狸花猫:“我家花猫是个羽猫,它可聪明了!它一生气了,猫耳准背着,尾巴也趟啷着。见生人就往回跑,几步一回头,如果想起是见过的,就喵喵叫着迎接。它要是饿了,就伸爪拍我,奔向猫碗等着。有一回,它在院里促住一只麻雀,我抱住它还不撒口,往猫耳里一吹风,它一张嘴,那雀就落了。” 春心看着老根儿和四丫子在一起玩儿,接了二嫂子的话题:“猫是奸臣,我在上江时曾养过。我觉儿轻,猫劈个叉都能把我整醒。猫叫咉子时,吵得我都睡不好觉,后来我就不养了。”忽然凑近刘银环,压低声音说,“哎,二嫂,我听人说,猫是夜眼,你家有这猫监视着,睡觉时可得注意呀!”说完就哈哈大笑起来。 前院,黄香惠在南炕按着鞋样子,用两层袼褙剪鞋帮。那袼褙儿是她前些日子亲手打的,用了不少破旧的衣服和碎布头,在一块大木板上刷一层浆糊粘一层碎布条儿,粘了五层才弄成。她面对着南窗,享受着阳光从格窗里泻进来的暖意,一边做活一边轻轻哼哼着《送情郎》小曲。 狸花猫在炕上歪头眯眼欣赏香惠的美态,不时发出一声赞叹:“喵——” 二禄坐在炕沿上抽了一会儿旱烟,没话找话:“闺女,给谁做鞋?”香惠头也不抬地说:“给魁子哥。”二禄有几分不悦:“给他做啥鞋?哪显着你了?育梅知道会不乐意的。”香惠说:“不会,我和魁子是兄妹,她不会介意的。”二禄告诫说:“我跟你说,你往后离魁子远点儿,那小子不值得你稀罕。”香惠微微一笑,不说什么。二禄盯着香惠白里透红的脸蛋说:“你说你才十八,就急着要寻男人,你说你着的哪份忙?”香惠妩媚一笑,并不接话,二禄咽下口水,喉咙“咕噜”一响:“我眼里不揉沙子,你当我啥也不知道哇?其实你心里想啥,我一清二楚。你一到魁子跟前,心就活了。我劝你赶紧收心,别白日做梦。”香惠努起嘴,不说话。二禄语气缓下来:“别说魁子订了婚,就是没订婚,我也不会同意你跟他。”香惠把剪好的鞋帮摞成摞,喃喃道:“反正,我就是觉得魁子哥好,将来我也找像他那样的。”二禄说:“挺大个丫头,说这话多丢人。” 看香惠那一脸羞涩的样子,二禄咽了咽口水。他忽然到外屋偷偷挂了房门,回来把香惠从后面抱在怀里,未等香惠反应过来,就一下拥倒在炕上。 狸花猫吓得急忙跳向柜板,回头莫名奇妙地又发一个长声:“喵——” 香惠哀求道:“爹,你可是我爹呀!”二禄嬉笑道:“啥爹,你就是捡来的遗孤。”香惠恼怒道:“再不下去,我就喊人了!”二禄根本不怕:“喊吧,让人知道,你就不好找婆家了。” 香惠别过脸去,看见身边装针头线脑的叵箩,袼褙和剪子就放在叵箩旁边。她的手努力伸向剪子,悄悄抓在了手里,趁二禄没防备,挥手就“卡嚓”一下。 那只狸花猫看二禄滚到了炕上,这才意识到问题严重,跳到北炕对箱上,又回头惊异地发了一个长声:“喵——” 香惠慌忙起身,到外屋拽开门拴跑了出去。她穿过胡同,越过后街,进了老宅。那群跳皮筋的女孩子不知发生了什么,聚集在街旁往老宅院里张望。 香惠一头扑进了杜春心的怀里,委屈地呜呜哭起来。事发突然,春心急问:“孩子,咋地了?”老憨也觉得奇怪,忍不住说道:“你看你这一出,像谁把你咋地了似地。”香惠哭道:“养父他,欺负我。老婶,我要在你家过,我不回去了。”春心连忙安抚说:“行行行,婶子要你。”刘银环简直要气炸肺,跺着脚骂:“这个损兽!该天杀的!”话音未落,就抱着四丫子跑出屋子。 老憨气呼呼地到下屋门旁抄起一把管锹跑向前院,黄老秋随后追去。“二鬼头,你出来!谁你都敢欺负,你不怕丧八辈大天梁啊?留你这么个祸害干啥?天打个雷咋不把你劈死呢……”听到叫骂声,邻居们纷纷赶来。 黄老秋趔趔歪歪地去夺老憨手里的管锹,老憨双手死死握着不肯撒手。爷俩儿较劲拉扯,一边争夺一边移动,快到前园篱笆门旁时,老憨把父亲耸了一个跟斗。黄老秋踉跄了两步,向后蹲摔下去,后腰正好硌在了一个突出地面的木头橛子上,“哎呦哎呦”连叫数声却不敢动弹。 就在这工夫,三喜子也冲进了二禄家院子里,屋里突然传来刘银环狼哇的哭嚎,不是好声地直喊来人。众人跑屋里一看,全傻眼了。只见二禄在炕上像被抓的猪一样打滚嚎叫,炕席上有一片血迹。三喜子赶紧找来雍大管,给二禄简单处理一下,派人通知生产队出车往卫生院送,也想把父亲一道送去、黄老秋说:“哎呦,我养养就好,快送二禄吧。” 老憨把爹背回老宅,放躺在炕头,依然余怒未消:“他真是个牲口,该撵驴圈去。”黄老秋又哎呦几声:“老憨哪,你别骂了,说他是牲口,那咱是啥呢?”听爹说这话,老憨这才住了口。 二禄被送到三姓县医院,经过缝合总算保住了命根子。一连数日,二禄欺养女这件事成了屯子里的饭后谈资,一群闲人聚集在老神树下,说什么的都有。 “这事儿出的多爆!这二禄真不顶个人了!” “别看香惠岁数小,还挺狠呢!” “说是剪的不深,那东西还能对付用。” “如果再剪深一些,兴许让他绝了根呢!” “也许是得逞了,就是怕影响她找婆家不说罢了。” 风言风语传到老宅,黄香惠情绪非常低落,抹着眼泪说:“人言真可怕,以后我真没法抬头了。”黄士魁劝道:“他们愿说啥说啥,你别放在心上。咱身正不怕影斜,脚正不怕鞋歪。时间一长,谣言就没了。”春心拉着香惠的手说:“别伤心了,我给你踅摸一个,你想要啥样的?就跟老婶说。”香惠长叹一口气:“前院的把我名声搞臭了,我还能指望嫁个啥样的呢!这些日子,我一看别人用那样的眼神看我,心就难受,像魁子哥这样的怕是这辈子也找不到了!”春心抚摸着香惠的手说:“傻丫头,你魁子哥有啥好的,比你魁子哥强的有都是。” 春心想把她嫁到外村,免得再受闲话困扰,便托人给香惠找婆家。六指儿觉得娘家侄子白锋符合条件,想成全一家人:“哎,她老婶,我跟你说点儿事儿,大后屯白一刀是我婆家侄子。那小子长得贼精神,身大力不亏,干啥都中啊。虽然家境一般,但自个儿有两间房,啥负担都没有。他有劁猪手艺,以前经常在各村转。一刀说,两个月前,还来咱屯劁过猪,对香惠印象挺好的。” 春心忽然一拍巴掌:“想起来了,这都有日子了,他来劁猪,说我家的猪茬高得重劁一遍,不然影响长膘。我看那小子挺好,有门手艺比啥都强。”六指儿说:“她老婶,如果香惠有心思,就抓紧安排个时间,让他俩见一面。”春心拉着香惠的手说:“香惠呀,你看,相不相看?”香惠说:“我对白一刀有些印象,人呢我没啥挑的,老婶你替我做主吧。”六指儿又吞吞吐吐地说:“只是有一样,我娘家成分不好。”本以为香惠会在意,没想到她只沉吟一下就痛快地应下了:“像我这样的名声,还想挑啥样的呢!”六指儿闻听,喜出望外,表示会尽快给侄子过话。 第二天上午,六指儿就把白一刀领进了老宅。寒暄过后,春心开始在外屋烧火做午饭。这白一刀心眼儿实,面子矮,一见大姑娘脸就通红,连话也说不灵活了。老憨从生产队回来时要吃午饭了,他卷一棵叶子烟,和白一刀唠起嗑来:“劁猪劁几年了?跟谁学的呀?”白一刀老老实实回答:“四,四年了,跟我爹学的。我爹前年就不在了,现在家里就我一个人。” “会喝酒吗?” “不会。” “会不会抽烟呢?” “不会。” “那就吃饭吧?” “不会。” 此话一出,大家都乐出了声。香惠数落道:“你连饭都不会吃,你是咋活的?喝西北风呀!”白一刀意识到自己话走板了,现出一脸窘相,紧张得满头是汗。春心一边饭盛一边替白一刀解困:“香惠你在他眼前晃,他能不紧张吗?你这么说人家,他更紧张了。”六指儿安慰侄子:“别紧张,香惠也不是大老虎,她还能吃了你不成!”白一刀木讷道:“我,我不紧张。”老憨呲呲憨笑道:“你呀,比我更憨。” 春心拿老憨说笑:“你憨叔那些蠢事儿够说三天三宿。”老憨嘻嘻笑了:“你别咧玄。”春心学说道:“互助组那暂,野鸡可多了,有一次去打野鸡,你这憨叔腰沿子绑绳里别了一圈,直往下掉,他还是继续打,再往身上别,可还是往下掉。到末了费了半天劲,腰沿子还是那圈野鸡,就跟黑瞎子掰苞米似的。”众人都笑了。老憨说:“行啦,那点儿不光彩的事儿都让你卖弄出来了,就知道谝扯我的章程!” 六指儿把香惠叫到外屋地,小声问话。 “你看白一刀咋样?到底相中没有?” “是不是太蔫了?” “不蔫,他面子矮,熟悉就好了。” “好像有点儿傻!” “不傻。哪个傻子会劁猪,他是太紧张了。” 经再三根问,香惠最终点头同意。趁六指儿回了东屋,黄士魁说:“白一刀虽然相貌不济,可人家是个有文化的,劁猪也算是一门手艺,只要别委屈了自己就行。”香惠说:“啥委屈不委屈的,顺其自然吧!魁子哥,你不用为我担心,既然我自己同意,将来不好我也不会埋怨谁。”黄士魁知道香惠很无奈,却不知怎么安慰是好。 鬼子漏到老神树下闲逛,听人们又议论香惠订婚的事,一时又想起公冶莲来,他决定去找找茬。到了公冶山家,他进屋巡视一番。卜灵芝问他找啥,他也不言语,见凳子上有个扇沿浮雕铜盆,歪着脑袋仔细看起来,只见那铜盘里莲花莲叶图纹非常好看,特别是五个卧在莲叶间的小胖娃娃更是喜人。他忽然心生一念,把铜盆端起来就走。 卜灵芝骂道:“你拿我铜盆作啥?你抢劫是咋的?啊?”鬼子漏说:“响应号召,完成大炼钢铁指标。”卜灵芝一边下地一边吵吵:“那也不是钢不是铁,你把我铜盆拿走我搁啥洗脸哪?”顺手抄起炕上的笤帚疙瘩追到院子里,嚷嚷道,“先前你挨家收集铁器,让各家各户都做贡献,把我家铁架子都捡拆了,今儿个咋又来了,你没完没了是吧?你放下我的铜盆!”鬼子漏吓唬道:“你要阻碍我收集废铜烂铁就是反对大炼钢铁。”卜灵芝不甘示弱:“你别给我上纲上线的!公社炼焦炭的小土群早都荒废了,你当我不知道是咋地?我看你纯粹是故意找茬作妖呢!今儿你不放下铜盆我跟你没完!”说着扬起笤帚疙瘩,不依不饶地朝鬼子漏头顶砸下来。 鬼子漏急中生智,将扇沿铜盆倒扣着顶在头上,笤帚疙瘩落在铜盆上,吭啷吭啷作响。卜灵芝一边打一边骂:“你顶个铜盆子,是想当个硬盖子咋的?你哪是个人揍,我打死你个瘪羔子!”看打不到人,便专往手上打。鬼子漏“哎哟”几声,无心恋战,抽身往院外急走,见卜灵芝不依不饶地追赶,只好扔下铜盆,铜盆落地咣啷啷一阵响。 公冶山从火燎沟北沿儿土道往自家走,见媳妇打跑了鬼子漏,在大门口掐个笤帚疙瘩生气,便劝道:“鬼子漏是个小人,跟他生气犯不上!”卜灵芝喘着粗气说:“我让他知道,我不是好欺负的!”拾起铜盆,左看右看是否摔坏,说道:“这五子登科浮雕铜盆是咱家祖上传下来的老古董,他休想占我便宜!” 白一刀隔三岔五来老宅坐坐,香惠对他总是不冷不热的。眼看婚期近在眼前,她却心有不甘,总想找机会和黄士魁单独说说话。这天黄昏,黄士魁担着两只水筲往家挑了两挑子水,大缸里的水就有了大半下。当他挑最后一挑,往水缸里倒水的时候,香惠凑到近前:“魁子哥,我看杏熟了,我要吃杏,最近胃口不好!”黄士魁说:“好,我去给你摘几个。”说完,提着水筲出房门,把水筲倒扣在篱笆探出头的桩子上,香惠跟出来:“老杏树太高,找个长杆子,我跟你一起打。” 随着小暑节气的到来,老宅后园子的老杏树又变得黄澄澄了,一串串成熟的杏子挂弯了枝头,站在树下都能闻到大树冠里飘散出的清香。长杆子探进了夕阳笼罩的树冠里,碰得树叶哗啦作响。黄士魁一边擎举长杆一边仰头寻找,香惠也过来帮忙,共同用力磕打时,能真切感受到彼此的气息。 “香惠,往左点儿,那嘟噜个大。” “嗯。” “打着了,麻溜去捡。” “嗯。” 长杆子从树冠里移出来,缓缓放倒了。香惠并没有马上去捡落地上的黄杏,而是含情脉脉地看着黄士魁,轻声细语地说:“魁子哥,要是能年年给我打杏,该有多好。”黄士魁忙左右顾盼,确定无人,故意岔开话题:“我手都举酸了。”香惠松开握杆子的手,竟然扑在黄士魁身上,喃喃道:“魁子哥,我还是个黄花姑娘呢,你要是不信,我就……”听见这话,黄士魁却有些不知所措,退一步说:“别说傻话,好好的,明天你就出门子了。”香惠不忍放弃:“我没说傻话,难道你不想吗?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说着又扑到黄士魁身上。 黄士魁一时六神无主,木杆子的粗头从手中滑落在地,发出“哗楞”一声。 “不,不行啊!” “我不用你负责,你还有啥怕的?” “咱是,兄妹,别,别这样。” “魁子哥,你就依了我吧!别让我带着遗憾走,行吗?” “你不是要吃杏嘛,等我给你捡杏去。” 黄士魁闪身去捡来一捧黄杏,放到香惠手里:“看这杏多黄,上面还有红晕和斑点呢,这杏肯定味甜多汁……”话未说完,香惠含着眼泪转身走了,黄士魁靠在树干上,听着那悉悉索索远去的脚步声,内心别是一番滋味无法名状。 第二天上午,长发大队接亲的马车停在了老宅院门前。临上车前,香惠坐在北炕被子上梳洗打扮,说舍不得离开老婶,舍不得离开老宅,说着说着就落下伤心的泪来。春心说:“舍不得老婶就经常回来。”黄士魁心里很不是滋味,情绪也很低落。黄老秋在南炕支撑着身子催促:“接亲的,在外面,等着呢,快麻溜的,抻时间长了,该有人抻心了。”香惠这才擦擦眼泪,任由白一刀把她牵出老宅院落。 等二禄伤好回来,黄老秋已经下不来地了。黄昏时分,他跑到老宅看老爹,进外屋见了春心就问:“爹咋样啊?”春心摇摇头,小声说:“不太好,爹这回病得邪乎,从打你走就落炕儿了,病一天比一天坐实。头几天雍大管来给号过脉了,说病得够呛,让准备后事。这又挺了好几天了,八成就是为了等你呢!”二禄急忙进东屋,老憨和三喜子把他让到父亲身边。他痛哭流涕地述说自己的不幸,痛心疾首地谴责自己的罪过:“爹,你说我这事儿作的,我自个儿受罪不说,让你也跟着受了连累,这往后我咋活人哪!爹,是我不孝,是我害了你呀!” 黄老秋忽然微微睁开眼睛,张开缺了门牙的嘴,似乎要说什么。二禄急忙凑上去,贴了耳朵细听。黄老秋似乎用尽浑身的力气骂道:“孽,障,牲,口……”头一歪,咽了气。“爹——”二禄哭叫。“爹——”老憨和三喜子也呼号着。突然的哭喊声惊动了孩子们,黄士魁到东屋急问:“咋啦,咋啦!”春心说:“都别惊慌,刚才,你爷走了!” 停灵三日,黄老秋出殡了,埋进椅子圈边上的一块空地。 二禄躲在自家屋里好些天,躺在炕上望房笆想心事。虽然县医院外科大夫及时缝合了伤口,还是为往后的正常生活担心。自己正是精力旺盛时候,却碰上这么个丧门星!接着就后悔,自己当时咋光顾臭抖擞了,咋就没想到死妮子会来这一手呢?如果早料到,防备着就不会出事了。如果真不中用了,别说不能亲近婆娘了,不给自己戴一顶绿帽子就不错了。他来到下屋寻一个麻绳,在碗口粗的横梁上打个扣儿,站到下方一摞三块坯上,双手拉住绳套,闭上三角眼,刚要把那角瓜似的脑袋伸进绳套,忽听院外传来一群闲人由远及进的说笑声,心说等听完了再死也不迟,就蹲停下来,只听姚老美的腔调大声卖弄道: 牛打栏,猪打圈,猫叫秧子,狗连蛋。 “哈!哈!哈!”众人一阵浪声大笑。有人故意问:“老姚,你说的是啥呀?”姚老美说:“明知故问,四大发情嘛!”有人嚷嚷:“没过瘾,再来一个!”姚老美又大声说了一个顺口溜: 缺水的花,进笼的鸟,霜打的茄子,干豆角。 有人说:“这是四大蔫呐!”有人说笑:“你小心点儿,别到处跑骚,别让人把你那茄子铰喽!” 一阵哄笑声从大门街上荡漾过去。二禄思忖了一会儿,自言自语道:“我死干嘛?好死还不如赖活着呢!那要饭花子、那光棍汉都活着,我死啥呀!死才是傻蛋呢!”站起身,索性将绳子解开,“秃噜”一下拽了下来。 ------------ 第十一章 闹饥馑 社员们的口粮都不够用了,各家各户储藏的土豆子和腌制的酸菜也所剩无几,有的人家甚至断了顿。青黄不接时候,生产队大食堂中午那顿劳力饭也支撑不下去了,不得不散伙。村民为了弥补粮食不足,掏野外老鼠洞的粮食,采喂猪的灰菜,甚至把玉米秆磨成粉,掺上玉米面或谷糠,蒸熟了勉强度日。即使这样,社员们依旧填不饱一家老小那辘辘饥肠。 黄士魁不知从哪弄来苞米粉子,熬了半盆糊涂粥,刚一端上炕桌,弟弟妹妹们就端着碗迅疾围拢过来。听着呲溜呲溜的喝粥声,老憨叹息道:“没成想粮食金贵了,看把孩子们苛喽坏了。”春心说:“熬吧,到啃青儿时就接乎上了。” 这天中午,老憨见春心扶着墙角干哕作呕,慢慢走过去,歪头相看一阵,逗问:“呦呦,咋吐了呢?是不是又有喜啦?”春心来不及作答又呕呕几声,擦擦嘴,白楞一眼说:“滚!有你个驴,这是吃甜菜疙瘩淀粉吃多了。”老憨收敛了苦笑:“嗨,这贱年可真折磨人哪,什么时候能熬出头呢!” 黄士魁看母亲脸色苍白,一连好几天起不来炕,问哪儿不舒服,母亲说:“醒来感觉睁不开眼,好像累了总不缓乏似的。”黄士魁掀开被子,用手指往母亲身上摁,一摁一个坑,好长时间也不能恢复弹性。母亲有气无力地说:“我八成是得浮肿病了,可能好不了了,往后这个家就指望你了……”黄士魁安慰道:“这只是浮肿,妈你别着急,我想办法啊!” 雍和在公社卫生院上班,家始终没搬走。晚上,黄士魁去雍和家询问:“雍叔,我妈得浮肿病了,有啥法子治疗吗?”雍和说:“浮肿没有器质性的病变,是严重的营养匮乏造成的,只要给饭吃自然就会好了呀!”雍和说:“我给你个偏方,用松毛糖浆试一试吧。”交待了一番,黄士魁记住了制作方法。他先找生产队长索良报名批了糖票,凭票购买了一斤古巴糖,然后弄了一些嫩松针,回家淘洗干净,熬成糖浆。母亲服了几天,才勉强支撑起身子。 子夜时分,天黑地暗。黄士魁一觉醒来却翻来覆去再也无法入睡了,忽然萌生了一个念头,一个轱辘身从炕上爬起来,穿上衣服,蔫悄下地,出了房门。他溜到了中心道,往南行几步,忽然停下了。他暗自琢磨,不能上自家所在的长青二队偷豆饼,要偷就去其它生产队。于是,他幽灵一样匆匆向村北边的四小队移动脚步。 夜色阑珊,偶尔传来几声断断续续的犬吠,反倒更显得宁谧了。快接近四小队马号时,忽然发现前面有个男人的身影向马号大门移动,又见从马号大门里溜出个女人,他急忙闪到了街边的土堆旁察看情形。“谁?”男人的问话声沉闷而急促。“是,是,是我!”女人的声音胆怯而虚弱。听声音,黄士魁知道那男人是已经当上大队长但还兼着长青四队队长职务的索老歪,女人则是四小队社员柳枝。 “六指儿,你大半夜的不在家眯觉跑马号干啥?” “我,我,我没干啥。” “你怀里偷了啥?” “没,没偷啥。” “鬼鬼祟祟的,能没偷啥?让我搜搜。” 索老歪上前搜身,六指儿哀求道:“我和孩子们实在饿受不了了,就让我把这半块豆饼拿回去吧!”索老歪说:“这还了得,你偷生产队豆饼,绝不轻饶……”六指忽然跪下求饶:“索队长,求你行行好,豆饼我不要了,你放过我吧……”索老歪豪横道:“起来,上马号等着队上处理……”六指儿刚爬起来,就被索老歪拽进了马号大门。 黄士魁从土堆旁闪出来,一想到六指儿把豆饼掉地上了,就到马号大门前去寻找。用脚趟了好几个来回,终于趟到了半块豆饼,他一阵暗喜,急忙捡起。这时,黑暗里听见有人从马号出来,他急忙躲在粪堆旁,屏住了呼吸。只见六指儿晃晃悠悠向村里走去,还传来骂骂咧咧的声音:“呸,还嫌我瘦,还惦记小莠子,真不顶个人了……”听了这话,黄士魁心里一惊,把半块豆饼裹进怀里,向村里隐去。 黄士魁连夜在自家灶坑门脸儿把豆饼用火炭烤软乎,用菜刀一片一片剥下来,再用热水浸透,捞出来干炒,放上葱花和盐,勉强度日。 饥荒有所缓解,但缺粮仍是不争的事实。时逢县委书记关连群坐长途汽车下乡,公社书记康民单独向他反映了情况:“关书记,我们刚刚派人下去统计完粮荒状况,各家都在吃淀粉,情况很不乐观啊……” 关连群年过半百,两鬓已经花白,长的黑瘦倒显得精悍。听了康民的这番话,他凝神沉默良久,问道:“你说的都属实?”康民说:“句句属实。我和卫生院的雍和还一同到各大队调查过患病情况,现在有很多人患病,主要是浮肿、大肠干燥、肝病。关书记,您若到村上走走,就更清楚了。” 关连群心事沉重,独自骑着自行车,私访了几个大队。到当年曾经来过的长青村私访时,还特意来到老宅。见物是人非,就和杜春心、老憨唠了半天。春心说:“我摊上个孝顺儿,看我浮肿的厉害,到处寻吃的,还给我求了药方,多亏了松毛糖浆,让我缓过阳来。”老憨说:“各大队急需粮食,真得想想办法,要不然可难活呀!”关连群说:“回去后尽快想办法,从老粮台粮库拨一批返销粮……”离开老宅的时候,关连群提出要到老孟家看看,春心就主动带路,把推着自行车的关连群领到了东院。 关连群参加革命比较早。“9·18”事变不久,十五岁的他给三道梁子地主打短工,认识了中共抗联干部,产生了抗日救国思想,开始从事地下抗日宣传,先后到四道岭、老粮台、福原散发传单。伪康德四年还没开春的时候,他从河东抄近道穿过柳条河冰面,打算去小孤山开展工作,路过孟家窝棚时病倒了。因为他父亲和孟五爷早年有过交往,就在孟家住了十来天。小脚婆找郎中抓药,还给他炖鸡汤,拿他当儿子一样照顾,关连群很是感动,认小脚婆做了干娘。病刚见好就支撑起身子告别,临走时还给小脚婆磕了头。 土改第二年早春,关连群下来复查和纠偏,当听说孟五爷上了吊就落了泪,按照划阶级“中偏向后”政策,给孟家降了成分。他特意看望孟干娘,拉着干娘的手动情地说:“干娘啊,我来晚了,我来晚了呀……”小脚婆擦擦泪水,安慰道:“别自责,五爷的死和你来不来晚没关系。是他命短哪!” “孟婶在家吗?来客人啦!”春心进了东院就急忙报信儿。“在家,谁呀?”小脚婆在大敞四开的窗子里向院子张望,认出关连群,忙下地迎接。关连群把自行车支在院子里,回头看见干娘两只粽子样小巧玲珑的小脚前后交错敲着地,内心不免隐约一痛,怕她支撑不住弱不禁风的身子。他叫声:“干娘——”小脚婆惊喜地应一声,一扭一晃走出敞开着的房门口,脚下倒也轻飘快捷:“柱子呀,你呀你,你咋才来呀!快屋里坐,快屋里坐。” 关连群把干娘扶回东屋,坐在炕沿上嘘寒问暖,然后说他是下乡察看闹粮荒情况,特意来看看干娘。春心打声招呼就转身离去,小脚婆拉着关连群的手唠了起来:“你看日头都偏晌了,中午吃饭没?”关连群苦笑一下:“干娘啊,不瞒你,我还真没吃呢,真饿了。”听见院子里传来母鸡咯咯的叫声,小脚婆忙支使贾佩绢:“去鸡窝看有鸡蛋没有。”贾佩绢到院子从鸡窝里掏出两个鸡蛋来。小脚婆说:“快凑把火,给你大哥把鸡蛋煮喽,把中午剩的菜团子也热了。”吩咐完,继续和关联群唠嗑:“你说这灾年,啥时是个头哦。”关联群说:“不会总干旱的,也不会总缺粮的,苦日子总会过去的。” 不一会儿,煮熟的鸡蛋和热好的半个菜团端到了关连群面前,放到了炕上。小脚婆说:“快吃吧,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我知道,你是为了挨饿的老百姓来的,大家都盼着呢!”关连群拿起半拉菜团子,一咬一大口,见他急急的吃相,提醒道:“慢慢吃,别噎着。” 关连群胡乱吃了菜团,小脚婆让他把鸡蛋也吃了,关连群却摆手说:“老百姓生活艰难,我不能搞特殊。”下地用瓢舀了凉水,咕咚咕咚喝了几口,把瓢撂在缸沿错开的盖板上,往屋外走时还嘱咐,“干娘啊,你多多保重,好好活着。”小脚婆点头说:“好啊,咱都好好活着!你操心公家的事太多,别累着!”让孙女孟令春把两个熟鸡蛋拿给她关大爷儿,自己也颠着碎步出来相送。 “大爷儿,大爷儿……”孟令春追到院子,把两个熟鸡蛋往关联群上衣大口袋里硬塞,“我奶让你拿着,快拿着。”关连群推辞说:“留着你们吃吧,我吃了菜团,能顶一阵子的。”小脚婆站在院门口说:“留着路上垫吧,娘给的东西不犯毛病。”关连群推着自行车,往院门口走几步,又停步回身张望,见小脚婆靠着风门子用衣袖擦眼泪,他眼眶也湿润了,急忙推着自行车走上大门街。 眼见着村里的闺女一个个出嫁,鬼子漏为自己的婚姻大事着急,钱五铢也为他成家的事儿犯愁。钱五铢苦口婆心地劝说:“你看莲子、大呱嗒板、香惠一个个都像小鸟似的出飞了。你老大不小了,再浪荡几年,怕真要打光棍子了。求媒人提亲为啥不成,那是你那眼眶子太高。人想好不行,得命里有。猴子心再高也摘不来天上月,癞蛤蟆嘴再馋也吃不着天鹅肉。”金四迷糊也敲边鼓:“你就听你妈的吧!老人不会给你亏吃,不会给你空桥走。人活多大岁数都得有个伴儿呀!”钱五铢训道:“我告诉你,你别成天惦寻这个惦寻那个,若是把自己搞的人心狗臭的,可就没人愿意跟你啦!”金四迷糊开导说:“这求婚哪,不是滥求的,那叫量车使牛,量女配夫,得掂量掂量自己有多沉哪!”鬼子漏自命不凡,跟家人吹嘘:“我鬼子漏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她们不看好我那是她们目光短浅……” 吹归吹,愁归愁,自己的难事儿还得靠自己解决。他觉得养父的话很有道理,反复掂量,认为太出众的闺女不适合自己,还是找个稍微普通一点的比较实际。 正寻思着,金书山凑过来,挤了挤微凹的眼睛,郑重其事地说:“二哥,我看锦冠姐就挺好,你们俩般配。”鬼子漏拍了一下弟弟的脑袋:“去你的,连哥你也逗,没大没小的。锦冠倒是行,就是一脸雀斑不美观。”钱五铢笑骂:“自己一身毛,还嫌别人是猴呢!”金四迷糊也说:“有点儿雀斑不算啥,也不耽误干活睡觉生孩子。”金书山绷着脸说:“哥你别挑拣了,那是个女的,还是个活的,那就中呗!”鬼子漏搡了一下弟弟的肩膀:“好你个小山子,你拿哥寻开心是不?”金书山终于憋不住呵呵乐了。 鬼子漏踅摸来踅摸去,还真就觉得姚锦冠跟自己般配。有了这样的想法,他便借着让姚老美给当媒人这个因由去串门儿,跟姚老美唠着嗑,不时用眼神瞄着几个肩挨肩的姑娘,笑嘻嘻地讨好:“哎呀,老姚叔,你说你这几个闺女咋这么打人呢,可真是五朵金花,谁要是娶了那真是福气。”姚老美说:“你可真能奉承,我家五个闺女,论长相二丫头最好。就因为穆大相中了锦枝的长相,才早早订了婚。”鬼子漏附和说:“确实,长得带劲招人惦记。不过有剩男没剩女,啥样的闺女都剩不下。”姚老美说:“剩下这几个丫头都不实准好看,丫球体轻,三朵鸳鸯眼,锦冠有雀斑……”话未说完,鬼子漏又奉承起来:“有雀斑也不影响美观,我咋觉得挺顺眼的呢。”说着往锦冠身上睃了几眼。 姚锦冠知道鬼子漏故意拿话讨好,内心有些反感。三朵、蔓儿、丫球三个丫头在屋地疯闹,锦冠没好声地撵道:“闹什么闹,没脸没皮的,一天天就知道乱窜。别烦我了,快出去疯去……”三个丫头对二姐打怵,见二姐真生气,就一窝蜂地跑出了屋。 这话里有音,鬼子漏当然听出来了,还是赖着不肯走。姚老美脸面严肃地说:“你求我当介绍人,帮你踅摸个媳妇,这没问题。但你千万别打锦冠的主意,你要是对我闺女不怀好意,小心我用棒子晃你。”鬼子漏急忙说:“姚叔你别误会,我哪敢打你闺女主意呢!我就是闲溜达,顺带让你物色个合适的闺女。”碰一鼻子灰,他不再久留,走到外屋时,就听姚老美告诫锦冠:“鬼子漏那号人,你以后少搭理他。”姚锦冠嘟囔:“我没搭理他,是他自己往这出溜,我有啥招儿。” 时逢天旱,龟裂的田地忍受着长时间的饥渴。大道上尘土生烟,打着旋儿往前跑。大晌午头子,日头毒辣辣地蒸烤着大地。还没到敲钟下地干活的时间,社员们大都沉浸在午觉的酣睡中。姚锦冠一觉醒来还迷迷瞪瞪的,看一眼小座钟,却听不见钟摆走动的嘀嗒声,指针停在了十二点零七分。 这款小座钟,黄色木质外壳,透明玻璃面罩,白色金属钟面,黑色数字和指针,往条琴上一摆,成了这个家最值钱最亮眼的物件。这是姚老美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舍得拿出多年的。小座钟刚买回来时,姚老美常把一套嗑挂在嘴边,在人前炫耀了好几天: 挂歪摆歪,虽歪不停;倒拨顺拨,一拨就准。 姚锦冠发现座钟停摆,才意识到这座钟买回来已经超过半个月了,是发条弹力用尽了。她望望窗外,感觉早已偏晌,心里不禁一慌:“呀,现在几点了?睡过头子了吧?社员应该都早下地了!”急忙到房檐子底下,从挂杆上取下锄头,出了胡同。 上午,社员在下洼塘铲二遍地,活还没干完,下午还接着铲。姚锦冠家在金四迷糊家后院,去下洼塘从金家胡同走更近便。她扛着锄头,穿过金家胡同往南急走。 正应该是大田地苞米起身绿色盈野时候,然而一筷子高的苞米苗由于遭遇旱情迟迟封不住长长的地垅,无精打采地任凭不正经的热风一阵一阵揉搓。天上没有一丝云彩,只有一只老鹞鹰在高空缓缓盘旋,寻找着能够捕捉的猎物。 姚锦冠到了下洼塘却没看见干活的社员们,这才知道自己来早了。沿着一条羊肠毛毛道往回返时,忽然听见前面一阵响动,抬头一看有人来了,再仔细一瞧是鬼子漏。 原来,鬼子漏睡午觉被尿憋醒,到自家房后茅楼里撒了一泡尿就没了睡意,忽然看见姚锦冠扛着锄头从胡同匆匆经过,心说这大晌午头子还没到下地时候,她咋那么着忙下地呢,她指定睡懵登了,这可是天赐良机!跟上她,管她啥后果呢,先把她拿下再说。就这样,他悄悄跟到了下洼塘苞米地里。 “姚姐——”鬼子漏笑嘻嘻蹿到姚锦冠跟前,甜嘴巴舌地叫了一声。 “不许这么叫。”姚锦冠纠正道。 “你不姓姚嘛,为啥不让叫姚姐?” “不好听,好像窑子里的姐。” “姐,你咋来这么早呢?我怕你害怕我就跟来啦!” 鬼子漏不怀好意地往跟前凑,姚锦冠转身就跑。鬼子漏一边追一边嚷:“你跑啥呀,我还能吃了你咋的?你别跑哇!” 苞米垄沟连垄沟,姚锦冠根本就跑不灵活,没跑几步就被鬼子漏撵上了。她回身挥舞锄头:“你别过来!别过来!”鬼子漏一边躲锄头一边说:“你放下锄头,咱俩说说话。”她依旧挥着锄头,不让鬼子漏近身。不知打了多少下,都让鬼子漏躲过去了,累得她胳膊酸软了,直喘粗气。等她挥不动了,鬼子漏一脚踢开锄头,嬉皮笑脸地将她拉扯到怀里:“来吧,我的姚姐!”姚锦冠横眉怒目,拼命挣扎:“来人啊,救命啊!”鬼子漏说:“这是荒郊野外,你就是喊破了嗓子也没人听见的。你就老老实实认命吧,我不会让到嘴的肉飞了的!” 两人一阵扑腾,将苞米棵子弄倒一大片。姚锦冠毕竟是个女的,挥舞锄头的时候已经消耗了体力,又撕巴半天早没了长劲儿。她哭叫哀求,却无济于事,被鬼子漏摁倒在倒伏的苞米棵子上…… 那只老鹞鹰还在高空缓缓盘旋,它无心继续欣赏村女被强暴的情景,忽然向着远处一只狂奔的野兔俯冲下去。 事毕,姚锦冠歇斯底里地嚎叫:“鬼子漏,我要告你!”鬼子漏满不在乎地说:“你有章程就告,看谁更丢磕碜。”姚锦冠哭道:“鬼子漏,你可把我毁了。”鬼子漏提上裤子,一边系腰带一边说:“这都是你自己找的,上赶子你不搭理,还把自己当个屁宝拿扭起来了,咋样?这回如作了吧!看你还拿不拿扭了!信我话就乖乖嫁给我,不然,我让你光腚子拉磨——磕碜一圈。”见她还在哭泣,提醒道,“哭吧,哭吧,你要不提上裤子走人,等出工的社员来了,可就都知道啦!”鬼子漏说完,顺着垄沟往地头走了,身后传来狼哇的嚎叫:“鬼子漏,你这个色狼!你不得好死!” 姚锦冠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乜呆呆地望着前院出神。不知过了多久,邻家的几声犬吠让她回过神来。她揉揉泪眼,依然听不见钟摆声,指针还停在十二点零七分。她气恨极了,用拳头把条琴盖子砸得嘭嘭作响:“你咋就不走了呢?你可把我害苦了!”姚老美回家见状,很是不解:“你不下地干活,对着座钟磨叨啥呢?”姚锦冠大声嚷道:“座钟停了,你咋不上劲儿呢?”姚老美撂下脸子:“多大个事儿,你跟我嚷啥?我不是没找着钟钥匙吗,你心里不顺茬,拿我出啥气!”看见丫球子蹦蹦跳跳从外面回来,横叨叨地问:“钟钥匙呢,是不是你拿玩儿了?”丫球子急忙从炕柜底下掏出钟钥匙,怯怯地伸给父亲。“啥你都想玩儿,弄丢了怎么整!”姚老美一把夺过,吓唬道。“再拿钟钥匙,看我怎么收拾你。”吓得丫球子不敢出声。 姚老美把钟钥匙插进座钟背后的孔里,顺时针转动,凭借手感知道上满了劲儿才拔出来。看看窗外的阳光,估计了一下时间,把指针拨向一点半,让钟摆又晃动起来。 姚锦冠没再上工,在家闷屈好几天,内心也矛盾了好几天。姚老美以为闺女闹小毛病了,要给她找大夫,姚锦冠只说不舒服不碍事休息一阵就好了。从此一天天少言寡语,也不正经吃饭,人明显消瘦了许多。姚老美见她连日愁眉不展,知道她心里肯定有事,但始终没敢亲自问,让二丫锦枝偷问,也没问出原因。窝囊数日,姚锦冠突然打起精神,要跟父亲谈谈。 “说吧,到底啥事?” “我要嫁人。” “嫁谁?” “鬼子漏。” “你吓我一跳!嫁鬼子漏?你没病吧?” “爹,我没病,不嫁他又能咋样呢?” “你虎哇,嫁那么个操神的货,你能有好日子过吗?” 姚锦冠就把怎么睡迷糊的,怎么到的下洼塘的,怎么让鬼子漏强暴的,一五一十全说了。姚老美听完,捶胸顿足:“妈呀,这亏吃的多厌哪!怪不得这些天你窝囊,谁成想你摊上这么个的事儿!人都传说下洼塘苞米地让人糟蹋了一大片,我也没想到你身上。你说你这命呀,可真是倒大霉了!”姚锦冠平静地说:“都是该着哇!我想好了,这辈子是欠这个挨千刀的,我认了。”姚老美担忧地说:“引个白眼狼入室,恐怕往后的日子过不消停啊!”姚锦冠说:“就嫁给他吧,不的,他能罢休啊?” 无奈,姚老美只好同意大闺女嫁人,刚挂锄就打发她出了门子。姚锦冠在金四迷糊家小矮房北炕违心地和鬼子漏过起日子,半年后独立门户,把家搬到了露天戏台后趟房。 姚老美逢人便讲究这个不争气的姑爷子:“我这张嘴还吧吧地谝扯人家呢,真是笑话人不如人,跟着屁股撵上人。这回可倒好,一个混球让我自己个儿贪上了……”正在街上讲着,忽觉背后有人,回头一看,鬼子漏正怒视他。 姚老美骂道:“你这死鬼,啥时候跑我后面的?吓我一跳!”鬼子漏瞪他一眼,提起公鸭嗓:“哎哎,你有没有脸,我告诉你几次了,不让你背后讲究我,你咋没记性呢?”姚老美说:“咋地?你想让我当哑巴啊?”鬼子漏横道:“你少说两句不能把你当哑巴牲口卖喽!”姚老美说:“哎,你这个没老没少的,咋说话呢?你拿你老丈人比牲口,哪有你这样的!我真是让老鹞鹰叨瞎了眼了,咋把闺女给了你了。”鬼子漏说:“咋地?你后悔了,后悔你就领回去!” 姚老美根本没把这个姑爷儿放在眼里,奚落道:“小样?这家伙嘚瑟的,尾巴快翘天上了。小子,你听着,我给还你编了一套呢!”张口说出一套词来: 鬼子漏,人性差,别在老丈人面前拿谱又摆架,生你的是你妈,揍你的不知道是不是你爸。 说完,扬长而去。众人嘻哈时,鬼子漏已经脸色铁青,提着公鸭嗓,冲着老丈人的背影大声嚷道:“姓姚的,你别倚老卖老,再狗鄙我,绝对让你吃不消!” ------------ 第十二章 乡下才女会作词 艾育梅就读初师三年,每次寒暑假期,黄士魁都会到前门房子坐坐,问一问学校的生活,说一说村里的事情。艾育梅毕业一回来,春心就给黄士魁提醒:“你还没去前门房子看看吗?育梅都回来好几天了。”黄士魁说:“知道了,有工夫我就去。”春心又说:“去时,策略地问问,看能不能抓紧完婚,我可是盼着这一天呢!” 这天艾育梅正趴在炕桌上写着什么,由于太投入了,连未婚夫进来都没有发觉。黄士魁示意已经八岁的育花别吱声,蔫悄抄到未婚妻身后,见她抄完一页文字,说道:“写什么呢?给我看看。”艾育梅一愣神儿,忙去捂手稿,可还没等压住那一叠纸,已经让黄士魁一把抢在手里。艾育梅下地往回抢,黄士魁故意举得高高的,逗得小育花乐出了声。黄士魁像发现了天大的秘密似的,大声嘘呼:“哎哟,才女写诗呢,还相思呢,这我可得好好欣赏欣赏。”他认真朗读起来,拿捏着舒缓的语调,似乎把缠绵的情绪也融了进去。 相思吟 没有荒唐言,想说还羞愧。品尝那人生冷暖,总被痴心累。无花梦却香,无酒人还醉。燃尽了红烛也无悔,哪怕是一场空垂泪。 播下相思种,孕育风流辈。经历了人世沧桑,怎解愁滋味。风急意更柔,雨稠情更贵。飘落了红叶还相随,哪怕是一场人憔悴。 念完,黄士魁夸赞道:“哎呦呦,写的挺带劲呐!”又啧啧两声逗笑,“瞧瞧,才女多痴情,风急意更柔,雨稠情更贵,老母猪嗑碗碴子,还挺能嘬词呢!”说得艾育梅很不好意思,趁他不注意一把抢了回去:“鸭子还有三嘬呢,何况人呢!”黄士魁皱眉思索:“没有荒唐言,好像在哪儿见过,噢,想起来了,《红楼梦》里有‘满纸荒唐言’,对不对?”艾育梅点头:“对呀,那是《红楼梦》缘起诗,我是反过来用的。”黄士魁继续耍贫嘴:“说实话,是不是写给我的?”艾育梅抹搭一眼:“想得美,自作多情!”黄士魁逗笑:“那是写给哪个同学的?”艾育梅忙说:“你可别瞎想了,我这是练笔写着玩的,懂不懂?” 黄士魁坐在炕沿上,打量几眼未婚妻,说道:“我现在才知道郑校长为啥保送你读师范了,因为你是个才女嘛!这方面我可不如你,你跟了我可有点屈呀!”艾育梅把一缕垂下的发丝抿到耳后,一边低头看习作一边说道:“真能贫嘴!别拿我寻开心好不好?你如果再这样,我就不理你了。” 一时沉默下来,艾育花悄悄下地,察看二人的表情:“咋都不说话了呢?这是啥意思嘛!”说完嘻嘻一笑,溜出门去。黄士魁轻声问:“你想什么呢?”艾育梅意识到自己走神了,敷衍道:“啊,你看我读书这期间咱村变化还不小呢,没想到莲子给金书启填了房,没想到姚锦冠和鬼子漏凑乎一块了,更没想到我姨家的大呱嗒嫁给了我姑家的呜哇。”黄士魁说:“没想到咱订婚比他们早,可成家却落后了。我觉得这三年咱俩不经常见面,好像有些生疏了。”艾育梅沉吟片刻,忽然说:“打个比方,如果现在让你重新选择,你是选香惠还是选我?” 黄士魁觉得这话问得怪怪的,这是故意拿话试探呢,还是有了别的想法?他一时摸不透未婚妻的心思,苦笑一下说:“你咋忽然说这话呢,哪有啥如果。香惠已经出嫁了,你不用多虑了……” 长青小学校七间房,中间是教师办公室,两边都是教室。教室里的桌椅都是土坯台子搪的长条大板,显得比较简陋。就读的学生比较多,既有本村的,也有附近村屯的。艾育梅如期报到,见过校长郑树人、公办教师金书启、民办教师黄香兰,还有两个从公社临时下派的老师。香兰是二禄的闺女,她在学校代课,那是三喜子安排的。 黄香兰嘴甜,直接称呼艾育梅“嫂子”,艾育梅在她肩膀上拍打一下,纠正道:“叫姐。”黄香兰呵呵笑了:“叫嫂子也没错,都是魁子哥的未婚妻了,现在叫嫂子,省着结婚时改嘴费事儿啦!”见她故意逗笑,艾育梅也就任她那么叫了。 新学期开学第一天早上,郑校长把艾育梅送进了东头第二个土教室,向学生们介绍:“这是你们这个学期的新班主任,艾老师大家都熟悉,她是咱村土生土长的,曾经也是我学生,毕业于三姓师范学校,以后就由她带二年一班。下面让艾老师给你们上课,大家欢迎。” 掌声响起时,艾育梅走上土坯垒砌的讲台,摸着讲台上一摞新书,内心忽然有了一种自豪感。她看郑校长走出教室,翻开花名册点名。当最后点到黄士亮时,四亮笑嘻嘻地从最后一排中间位置站起来,故意拉长声:“到——”艾育梅严肃地说:“以后不要拉那么长的声。”四亮收了笑容,绷住脸大声说:“是,大嫂。”同学们一阵哄笑。“坐下。”艾育梅纠正道,“在学校要叫老师,不能叫大嫂。”四亮又拉长声道:“知——道——啦——”逗得同学们又哄笑起来。 艾育梅带的这个班有三十多个学生,数黄四亮在班里最淘气。这混小子故意出洋相,留下了很多笑柄。刚走上讲台时,她强调要搞好个人卫生:“脖子黑的,能搓下泥的,都好好洗洗。如果发现谁太埋汰,别说我用砖头子摁水里蹭。”四亮举手说笑:“我好久都没洗过澡了,一搓全是皴,嘻嘻。大嫂老师,我愿意用砖头蹭,嘻嘻。”艾育梅就骂他:“贱皮子!” 有一回,她拿粉笔在黑板上写了一些生字,教学生复习,用教鞭指着“被”字叫四亮念,四亮脑袋故意歪过来歪过去,认了半天假装没有认出来。她启发说:“到了晚上睡觉时炕上是啥?”四亮嬉皮笑脸地说:“是褥子。”接着问:“那褥子上是啥?”四亮实话实说:“是我妈。”同学们一阵哄笑。艾育梅心里也憋着笑,用教鞭使劲敲讲台,把浪笑压下来,艾育梅大声喝问:“被呢?”四亮也瞪起眼睛说:“被子让爹揣脚底下啦!”同学们又一阵哄堂大笑,艾育梅也忍不住笑了。 过了一会儿,在她异常严肃的目光扫视下,教室终于静下来。她用教鞭又指指“笔”字问四亮念什么,四亮看了半天,抓耳挠腮叨咕道:“上边是个竹帽子,下边是个毛,不能竹,也不能念毛,念啥呢?”艾育梅用手指着上衣口袋露出的钢笔笔帽,启发说:“这是啥?”四亮仔细看了,似乎恍然大悟:“咂。”课堂立刻哄笑起来。艾育梅强板住面孔,用教鞭又敲敲讲台,待学生们静下来,气哼哼地说:“你看清喽,这哪是咂?这是笔!”接着骂道,“你真是个榆木脑袋!”四亮反倒认真起来:“不对,我妈说我是死脑瓜骨。” 当艾育梅在学校办公室学说四亮在课堂上的表现,逗得几个老师乐翻了天。郑校长合不拢的嘴角竟乐出了口水,金书启笑趴在桌子上直喊岔了气儿,黄香兰则倾着身子锤打艾育梅的肩膀笑个不停,说出话来也颤了声:“这四亮可笑死人了。我跟你说,四亮不是学习的虫样,是个蹲级包子,每次考试都打狼。”艾育梅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说道:“这小子心思没用在学习上,想问题时总好败道。”金书启说:“那小子就是个浑球儿,他是故意跟你犯浑呢!” 郑校长笑够了,抹了抹嘴边口水,忽然问:“育梅,听说你还喜欢文学,有时也练笔写东西,有这事儿?”不等艾育梅回答,旁边的黄香兰探过身子伸手替她拉开办公桌抽屉,拿出一张报纸,一边抖搂一边揭秘:“何止是喜欢写,都在《三江日报》农村版‘黑土地’副刊发表了,看看,这上有嫂子大名呢!”那张报纸吸引了郑校长的目光:“快拿来,咱好好欣赏欣赏艾老师的大作。”话音未落,香兰已经将报纸递过来,外派的男女两个老师也被那张报纸吸引过去。 艾育梅淡淡一笑:“我是摸黑跨上了文学的门槛,一开始,我在师范校偷偷地写,后来被语文老师知道了,他鼓励我大胆写。我们几个喜欢文学的同学聚拢在一起,弄了个‘蒲公英’文学社,征文、研讨、切磋,还是很活跃的。文学社围绕乡土生活搞征文,我把五首习作归在《乡谣》组歌里投了稿。没想到被文学社投寄到报社,在那副刊发表了。”说到这儿,又谦虚地补充一句,“写得还不够好,请你们多给指点啊!”郑校长快速浏览一遍,很有情调地念了起来: 庄稼院 多少个好故事还没串成串,大雨点子砸进了庄稼院。老母猪钻进了菜园子,黄鼠狼偷吃了抱窝蛋。小酒盅还在往下灌,刀子嘴早把男人埋怨。人心绕着那日子转,就图个朝夕相伴。 多少个相思梦还没做完全,大雪片子飘进了庄稼院。金唢呐鼓圆了腮帮子,大秧歌扭浪了细腰弦。俏脸面还没细打扮,光棍汉又把她们偷看。生米做成了夹生饭,那也是烟火情恋。 日 子 □□□□□□□□(此处隐藏156字,出版时补齐) 不枉来人世走一遭 □□□□□□□□(此处隐藏162字,出版时补齐) 多 年 □□□□□□□□(此处隐藏136字,出版时补齐) 枯荣界上历沧桑 日子苦短,世道悠长,穷过富过都得思量。朝夕逐梦,应时应晌,任凭岁月改变模样。枯荣界上历沧桑,一年一年演青黄。耕耘一方沃土,收获一段时光。 人生易老,世事无常,哭过笑过还去奔忙。风雨兼程,你来我往,不怕重担压垮脊梁。枯荣界上历沧桑,一辈一辈耐炎凉。留下一串脚印,活出一场希望。 刚念完,金书启连连夸奖:“写得好!写得好!虽然没有赶时髦的词儿,但非常招人品读。喜欢《多年》这首,像一幅风情画一样美!《日子》这首,生活气息非常浓厚,耐人寻味!后面这首《枯荣界上历沧桑》更好,展现了我们乡村熟悉的场景,吟咏了岁月更迭的景象,也道出了人为啥活着的道理。艾老师对人世的感悟咋这么深呢!” 艾育梅感慨道:“你没听上了岁数的人常说嘛,这人活一世呀,那是经百事做百梦。这梦啊,有长有短,有苦有乐,有醉有醒,谁能说尽人生过往、世道变迁呢!你看有多少个昼夜轮转、青黄交替,都难消爱恨,难逃沧桑。” “能写出这么好的诗歌真是难得了!”黄香兰也忍不住品评了:“《庄稼院》这首,把农村生活情景写的太生动了。《不枉来人世走一遭》这首,排比句很有气势。”又看着艾育梅,故意逗笑,“《多年》写得挺有意思,里面有故事呀!嫂子,说实话,你采过谁的花朵,捞过谁的涟波呀?”艾育梅红头涨脸地转移话头:“快听听校长是咋评价的。” 郑校长依然拿着报纸,一边浏览一边品评:“你的诗歌真的很棒!似乎作品的精神层面和作者的年龄不匹配,但作者就在眼前,又不得不信。总体看,这组歌很有嚼头,很接地气,真是越看越爱看!有些句子非常有味道,比如,多年的大道走成了河,多年的媳妇熬成了婆,再比如,还在爱里跋涉,还在情里穿梭。这说明育梅观察生活细致,提炼主题娴熟,运用素材独到。其实这些内容我们也都熟悉,可我们却表达不出来,为啥?正所谓‘人人心中有,个个笔下无’嘛!” 金书启接话说:“我们不缺少生活,缺少的是悟性。艾老师太会写了,佩服,佩服!”听到夸奖,艾育梅有些不好意思:“我有写东西的兴趣,其实就是想赞美生活,也激励自己,我不愿庸常地活着。”黄香兰夸道:“嫂子你是咱乡下才女,有这方面的天赋,说不定将来能当个作家呢!”艾育梅笑了:“还是老老实实坐在家里吧,咱可没那么大妖劲儿啊!”郑校长鼓励说:“人难得有情趣地活着,艾老师才十九岁,未来可期。生活刚刚开始,别丢了写作抱负,我们期待你会有更好的作品……” 大地铺开了一片片密不透风的青纱帐,过人头的高粱苞米和齐了腰的黄豆谷子淹没了纵横的阡陌,遮掩着如同舰群般的村落。黄士清喜欢看谷子秀穗、土豆开花、高粱拔节、苞米蹿缨,更期盼着早日能够打乌米掰青棒子。 这天,他发现木障子里的龙葵长的旺势,就顶着毛毛雨进园子里猫腰寻觅那一串串变得黑紫的果实。刚摘下来一把,正吃得酸甜爽口,忽闻墙外大街上有人唠嗑,定睛一看,是雁长脖和六指儿嘁嘁喳喳往村东走。隐隐约约听这两个妇人说:“那几块地青棒子都能烀了,早都有人下手了,就是怕遇到看青的。”“遇到看青的也别怕,大不了裤子一脱放赖,看他咋抓……”黄士清知道她们是去偷青,也起了贪心,回屋找个旧面袋子,尾随过去。 毛毛雨断断续续地下着,空气湿润,道路泥泞。从村东走上一条毛毛道,钻进一片玉米地里,如同进入了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他鬼头鬼脑顾盼一阵,哆哆嗦嗦掰青棒子。当掰了二十来穗的时候,那些妇女已经悄悄撤了,他不敢久留,背着小半袋面口袋,急忙溜出苞米地。为了回村避免碰上大小队干部,他不敢走大道,故意走胡同子。 忽然,大道上一跐一滑地走来一个人,一看那人的影子,就知道是大队长索老歪。他想躲已经来不及了,赶紧把面袋子扔下,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从胡同里钻出来。“二老很,你干啥去了?”听见索老歪问话,吓得黄士清半天没吱声。索老歪皱着眉头问:“你好像背着啥,那东西呢?”黄士清心里不禁一阵慌乱:“我,我没背东西,你看差了吧。” 索老歪用狐疑的眼睛看了看他,转身去胡同里寻找赃物。黄士清看事儿不好,踩着烂泥道跑回家去。晚饭后,雨终于停歇,黄士魁回家把黄士清叫走了,在半道上对他耳语一番。 第二生产队的院套坐落在火燎沟南岸中心道东,人们习惯称这生产队的房舍为队房子或马号,那是因为马号与小队部马厩连成了一趟,七间土坯房子举架比住家稍高一些。院套里存放着胶皮轱辘牛马车,车上有绳套以及马夹板子牛样子。马厩里弥漫着草料的水气和马尿的骚气,几十匹马分南北两列拴在槽头的桩子上面,马儿嘶嘶的咴鸣声,忒忒的打响鼻儿声和吃草的磨牙声成了这里特有的音响。西厢房是仓库、粉坊、碾坊和牛棚,库房前墙还规矩地立着煞厢板、调辕、绞椎和支脚,旁边还放着二十几个石磙子木滚子,碾坊里的花岗岩碾子据说有一吨重,不知碾压过多少岁月的艰辛。豆腐坊就在小队办公室的大屋子里,那拉磨的蒙眼驴始终转不出那条磨道。 会场设在二小队宽敞的队部土屋里,小队大部分干部社员都在场。当大队老三位走进来,索老歪把那个装苞米的面口袋重重扔在了屋地上,对老憨说:“看看吧,这是不是你家的面口袋。”老憨一眼就认出那是自家的东西,正懵门时,索老歪说:“二老狠偷粘苞米,让我撞上了。”他把面袋子往起提提,让大家看看面袋子上歪歪扭扭的“得财”二字,众人一番窃窃私语。老憨只看了一眼,就低了头暗自生气,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只顾抽着烟袋锅。 当黄士魁把黄士清领进屋来,三喜子主持开会:“当事人来了,咱开个短会。怎么个经过,老歪你说说,要实事求是。”索老歪把遇见二老狠的事情经过说了一遍。钱大算盘说:“老憨哪,你这是家教不严啊!咋能让二老狠去偷呢?”老憨梗了梗脖子,那脖子后面的富贵包似乎更鼓了:“反正我没让他去偷苞米。”索老歪说:“肯定是二老狠,我看见他走老谁家胡同子的时候,正背着面袋子呢!等我去抓他,他就跑了,必须好好批斗他们!”老憨揪住黄士清耳朵,骂道:“是不是你干的?”黄士清一口咬定:“不是我干的。”三喜子赶紧制止:“有话说话,别动武把抄,动粗解决不了问题。”黄士魁说:“我觉得这事儿有点儿蹊跷,道上我问过我二弟了,他说没偷苞米。”索老歪说:“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二老狠,你招了吧!”黄士魁说:“索队长,面袋子确实是我们家的,但是苞米不是我二弟偷的。我家这个面袋子,上个月洗完晾在院子里,晚上不知让哪个损贼偷了,要么是别人用我家面袋子偷青,要么是别人故意栽赃!”索老歪横道:“魁子你可别替你二弟狡辩了,就是二老狠偷的,铁证如山。” “索队长,这么说就不对了,请问,你当场把我二弟摁苞米地了?” “没有。” “那可有第三个人证?” “没有。” “那咋能说是我二弟偷的呢?” 索良说:“大哥呀,你既然没亲眼看见,没现场抓住,还没有人证,就凭个面袋子咋能断定是二老狠偷的呢?”索老歪说:“他是没理辩三分,我看见二老狠从胡同子里出来的!然后看见胡同子里的这个面袋子,不是他偷的咋这么巧呢?”黄士魁笑道:“那要是一脚踢出个屁来,你说巧不巧呢?”社员们一阵哄笑。索老歪说:“他不偷,下雨天他出溜啥?”黄士清说:“我腿长我身上,雨天溜达不行啊?你咋也出来溜达呢?” 对质无果,三喜子说:“我看不用追究了,虽然没当场摁住,但面口袋有记号,老憨家脱不了干系。罚一百穗苞米,秋后算账。”索老歪高声嚷嚷:“一百少,得罚二百五。”老憨瞪起眼睛:“妈个巴子的,你拿谁二百五?”索老歪知道说话走嘴,赶紧说:“我说一百穗少,罚二百。”三喜子站起来:“不少了,才二十穗青苞米,罚一百穗已经不少了,别把人一棒子打死,罚是为了警示,念是初犯,以教育为主。老憨、魁子,你们也别觉得委屈,看这样处理行不行?” 这个处理结果是比较轻的,黄士魁知道这是三大爷儿有意袒护,于是点头说行。三喜子大声说:“那就这样,散会。”索老歪直嚷嚷:“就这么散啦?太便宜老憨家了。”索良一拉哥哥的袖子,劝止道:“行啦,别没完没了啦!”黄士魁提起面袋子,把青苞米咕噜噜倒在地上。 回家时,老憨气还未消,在中心道上扯拽着黄士清,骂道:“你小子干的好事,让我在众人面前丢磕碜!”黄士清狡辩说:“今天就是咱点儿低,碰上个克星,不碰上索老歪不会犯事儿。”老憨要动武,黄士魁急忙拉劝:“爹,你这是干啥?二弟也是为家里着想。偷苞米有啥难堪的,你看有几个不偷公的……” 听这么一说,老憨的气儿一下消了许多。黄士清跟在后面还小声嘟囔着:“倒霉!碰上这么个丧门星!等着瞧,等犯在我手的……” 索老歪家房屋后身没有园子,房后土道行人往来能看见屋里的情形。数日后的一天中午,黄士清路过索老歪家,见土道上有一摊湿乎乎的牛粪胎,又见索家人在睡午觉,心生一念。他赶紧找个窝瓜叶子把牛粪胎裹起来,用足力气从后窗洞向屋里南炕甩去。 “谁!谁!谁这么缺德?啊?”索老歪从后窗户跳出来,胸上肮脏一片,左右寻看一阵,也没见人影。他骂道:“损玩意,有能耐明着来,暗使坏算啥章程!”他媳妇站在窗户内嚷道:“你可别吵吵了,别不知砢碜了!” ------------ 第十三章 拖婚期 杜春心想早一点把艾育梅娶进门,因魁子也没有深问,就找艾淑君说了想在亚麻秋给儿子完婚的想法。艾淑君吃完晚饭,过东屋问话:“育梅呀,你婆婆让我抽空问问你,看看亚麻秋结婚行不行。”艾育梅低了头,咬着嘴唇半天不语。 艾淑君察看几眼侄女的脸色,追问:“说说你想法呀,我好给人家过话。”艾育梅找理由说:“我岁数还小,还是等一等吧。我觉得我和他相互了解少,还应该再品一品。”艾淑君脸色一沉,反驳道:“都十九了,别拿岁数作说。订婚都三年了,还品啥呀?依我看,就亚麻秋吧!”艾育梅急忙摇头:“不行不行,时间太近了,怎么也得冬闲时候再说。” 艾淑君低头思忖,这小丫头咋不着急呢?能不能是有啥想法了?转念一想,她刚出学校门儿,岁数小,量事儿能力差,再说她刚参加工作,心思没在这上,不能出啥差头!想到这儿,带有命令的口吻说,“不能拖过亚麻秋后。”艾育梅一口咬定:“等入冬。” 艾育梅之所以有意拖延婚期,那是因为她心里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不久,她的秘密就让姑姑发现了。 这天黄昏时分,艾淑君到老宅串门子回来,路过大队部,见更官金小手神神秘秘地向她招手示意,便走到大队部门口,问道:“金二哥叫我有事儿?”金小手左右看看没人,压低声音说:“有件事儿放我心里老长时间了,我虽然没琢磨透是咋回事儿,但我思前想后觉得应该告诉你。”艾淑君笑道:“你看你说话像个慢腾腾的老牛,咋吞吞吐吐的?”金小手说:“算一算有两个多月了,你侄女艾老师总来询问有没有她的书信,我感觉这里面肯定有事儿!” 艾淑君满面狐疑,揣测侄女为啥盼信,盼谁的信。见她还在寻思,金小手又接着说道,“我看育梅那孩子,盼信盼的有些心焦。大概是上周吧,她在秦家前门房子东胡同看见邮递员骑自行车来了,就着急忙慌地跑过来,把侯占峰堵在大队部门口,问人家有没有县里来的信,小侯说他接父亲的班已经一个多月了,没有她的信。”艾淑君望着秦家前门房子,眼睛忽然一亮:“噢呦,我明白了!”说完,转身就走。金小手嚷道:“你明白啥了?”艾淑君回头说:“金二哥,你别问了,就当没这事儿……”望着她急急走远的身影,金小手皱眉琢磨:“那是盼谁的信呢……” 艾淑君回家直接进了东屋,见侄女为育花缝补衣衫,抱着膀子,一脸严肃地问艾育梅:“我听说,你经常到大队问有没有你的信件,这是咋回事儿呀?你一天到晚都寻思些啥呀?有时候我看你像丢了魂似的,是不是有啥事儿瞒着我呀?说吧,杀猪当不了死,干焖着没用。我知道你有自己的意中人了,说吧,咋认识的?是哪的?人挺好是不是?你到底是怎么打算的?” 艾育梅被问得紧,只好一五一十地把实情说了。 原来,在三姓师范学校读书期间,她熟悉了一个叫齐兢的男生,因名字有两个克字,同学常开玩笑叫他齐二克。这男生长得一表人才,学习也好,家是县城的。自入学不久,两人平时遇到的时候,都流露出对对方的好感,常常是目光碰到一起便迅速移开,擦肩而过又都忍不住互相回头注视。两人内心都存有一份爱慕,但都心照不宣。 临毕业的前夕,齐二克偷偷给艾育梅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行非常漂亮的行书钢笔字: 晚饭后到河边小树林见面 接到这张纸条,艾育梅心里砰砰乱跳,脑子里展开了激烈的思想斗争。约会就在今晚,是去,还是不去?按说不应该去,因为自己已经名花有主;可内心还很想去,因为这是自己暗暗喜欢的男生。矛盾了一下午,好不容易挺到了晚上,终于没有管住自己的脚,仿佛有根线牵着她似的,不由自主地往河边的树林去了。 夜色初来,河边的草岸仿佛被一层薄纱轻轻笼罩。草丛中偶尔传来几声清脆而悠远的虫鸣,为这静谧的夜晚增添了几分生机。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泥土气息,偶尔有零星的叶子从河边的柳树上轻轻飘落在河面上,随着水流缓缓漂远。 艾育梅到了河边小树林,齐二克已经等候多时了。“来了?”齐二克先搭话。“嗯。”艾育梅咬着嘴唇把头低下了。齐二克向鼻梁上推一下眼镜:“还没在学校待够,就要分手了!”艾育梅摆弄着衣角:“一晃儿三年了,真快!” 过了一会儿,齐二克忽然问:“你对爱情是怎么理解的?”艾青梅不好意思地说:“我说不太好,可能像风一样吧,能感觉到却看不到也抓不到。”齐二克说:“爱一个人意味着什么呢?这意味着为他的幸福而高兴,为使他能够幸福而去做需要做的一切,并从这当中得到快乐。这是车尔尼雪夫斯基说的。”艾育梅说:“你记忆力真好!”齐二克说:“爱情不是花前月下的甜言,不是桃花源里的蜜语,不是软绵的眼泪,更不是死硬的强迫,爱情是建立在共同的基础上的。这是沙士比亚说的。”艾青梅说:“都是爱情名言,你知道的可真多啊!” 月牙悄然升起来,像一叶小舟悬挂在天际。河面如镜,微风拂过,河水轻轻荡漾,摇碎了一片粼粼的光影。有两只夜鸟掠过宽阔的河面,飞向远处。对岸的山峦笼罩在朦胧的月光下,轮廓模糊而温柔,仿佛一幅静静地竖立在天地之间的水墨画。这一刻,时间仿佛静止,天地间只剩下这宁静而美好的河边月色,让人心生出无限安宁。或许是为打破沉默,或许是为缓解紧张,齐二克轻轻吟咏起古诗词来: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艾育梅说:“这是元好问的《摸鱼儿•雁丘辞》。”齐二克在头脑里努力搜寻一番:“我还喜欢秦观《鹊桥仙》里的句子。”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渡。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齐二克刚背诵完这一段,艾育梅就接上了: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齐二克忽然笑出声来:“咱这是来干嘛来了,好像不是约会,是温习古诗词来啦!”艾育梅不好意思地笑了。 沿着河边走了一段路,齐二克故意寻找话题:“你对爱情是怎么理解的?”艾育梅说:“可能像风一样吧,能感觉到却看不到也抓不到。”齐二克突然抓住了艾育梅的手,声音柔柔地说:“我喜欢你,可我不敢追求你,因为我已经订婚了,是父母给包办的,父母看中了人家的权势,可我不喜欢她。” 艾育梅脑海里忽然出现了黄士魁的身影,她一下把手本能地抽了回来,内心却更乱了,想不到齐二克的经历和自己这么相似,她真想说明自己的真实情况,可想一想又没能说出口。齐二克说:“我把婚退喽,我娶你。”艾育梅说:“那样不好。”齐二克说:“我看咱这样,等毕业后,以一个月为限,我把麻烦事儿处理了,就给你写信。你一定等我信。如果超过一个月,就说明咱俩没有缘分。”艾育梅好像中了魔一般,竟然稀里糊涂点头应下了。 毕业后,她始终盼着能收到齐二克的书信。当老黄家催办婚事时,她有意往后拖延,就是想留足一两个月的期限,等收到齐二克的信件再重做打算。期待是急迫的,也是无奈的,她每次到大队部打探有没有自己的书信,每次都失望而归。 艾育梅交代完实情,艾淑君数落道:“你瞅瞅,你这小丫头是中了啥邪了?这么大事儿不跟我商量商量就搁暗上自己做主?你说你咋不动动脑子呢!啊,读书三年,约会一次,就轻易相信了?真要是上当可咋整?”艾育梅心里一阵阵酸楚,眼窝发红:“原本打算一接到齐二克的信就退婚,可是一个多月了还是没有等来他的信件。我想一定是齐二克遇到了家庭阻力,没有办成退婚的事儿。”艾淑君数落道:“不是我说你,其实你根本就不能有那个想法,你真要丧了良心,那我可就坐蜡了。你是订了婚的人了,哪能吃着锅里的还望着盆里的,人家不为等你三年,孩子都满地爬了。你咋好意思骑马找马?那是人办的事儿嘛!你呀也太单纯,那齐同学兴许是忽悠你呢,你倒好,拿着棒槌当针了。你呀,赶紧把心收回来吧,可别傻了……”艾育梅轻叹一口气说:“想追求自己的幸福咋这么难呢?” “这都是命啊,想好不行。人一下生,啥都造就了。” “姑,其实,我们啥事儿也没有。” “这我知道,就见一次面,能有啥事儿。” “等老黄家看了日子我就结婚,就是别把我这一段说出去。” “我能说嘛,啥好事呀!就是烂在肠子里也不能往外折腾啊!” 从此,艾育梅打消了对齐二克的非分之想。由于用情未深,并没有因此受到伤害,很容易就收回了芳心,只等婚期到来。 一场大雾,给大地上的所有景物都罩上了一层薄纱。黄士魁到前门房子去找艾育梅,要一起去公社照相。他对未婚妻强调:“订婚时就应该‘拉一光’,一晃儿三年多了始终也没照成,今天正好周末,可以去把相照了。”艾育梅耐不住软磨硬泡,只好随他心愿。 红原公社春风照相馆门脸不大,推开一扇门进屋,迎面是前厅,右侧是营业室。 黄士魁到柜台前让营业员开票,营业员是个胖女人,抬眼问:“照啥相啊?”黄士魁说:“啊,照个夫妻照。”胖女人问:“几寸的,一寸的四毛五”艾育梅说:“一寸的小,来个二寸的吧!”胖女人又问:“你要光的还是要麻的?”这句话的意思是,要光面相纸还是要麻面相纸。黄士魁“嘿嘿”两声:“全光不好,这样吧!来个半光的行不?”艾育梅推一下黄士魁:“你别贫嘴了!”对胖女人说,“来个麻面的。”黄士魁从上衣兜掏出钱交了款,然后捏着卷烟纸般大小的票据在前厅等候拍照。 过了一会儿,听到胖女人呼唤,两个人起身一直往里走。摄影室陈设简单,只有几把木凳几束塑料花以及逗小孩子的皮球。老师傅仔细看了看艾育梅,忽然笑了:“哎,你不是孟家窝棚老艾家的吗?橱窗里的那张像就是你呀,可给我们吸引来不少业务呢!行,我这回免费给你俩加照一张。” 师傅像导演一样,指挥两人男左女右坐在背景幕布前面的凳子上,然后到三脚架照相机后面瞄了瞄,用那块暗红色的布把头一蒙,把一只手伸出来,嘴里喊着“往这儿看”一捏手中的小球,发出“噗”地一声响。 照完相,黄士魁站在橱窗前端详艾育梅的美照,啧啧道:“这一张真不错,我妈就是看了这张相才对你上了心的。知道的是普通农村的大闺女,不知道的还以为哪个剧团的大明星呢!”艾育梅说:“别傻看啦,一张相片有啥好看的。” 走在回返的羊肠毛道上,雾气稍微淡薄一些,路两边的庄稼棵子在雾中若隐若现,宛如一幅未完成的水墨丹青,浓的浓,淡的淡。 艾育梅跟着黄士魁拐进苞米地羊肠小路,黄士魁时不时地侧头偷看几眼,看得育梅有些羞怯,脸红红地说:“好好走道,老看啥?”又走了一程,黄士魁悄悄拉住了未婚妻的手,育梅往回抽了抽也没有抽回去,头却低得更厉害了。又走了一程,望见了不远处缥缈的雾气里隐现着小孤山大庙的轮廓,艾育梅忽然来了兴致:“小孤山不远了,咱去游大庙呗,去祈求观音娘娘保佑咱。”见黄士魁有些迟疑,艾育梅故意说:“你要不去,那就说明你心里没有我。”黄士魁连连说:“好好好,为表明我心思,我也得跟你去呀。” 大庙其实是个尼姑庵,坐落于小孤山缓坡树林里,庙宇峥嵘轩峻,树木葱蔚洇润。雾气宛如柔软的白纱,轻轻裹着整座山林。在这片朦胧之中,青灰色的砖墙被潮湿的雾气濡染得愈发深沉,而斗拱檐在走兽雀铃的衬托下仍然透着超凡气度。 黄士魁跟随艾育梅沿坡路走上来,只见庵院墙体斑驳,两侧的墙上依稀可见“禅林清静”“佛日增辉”字迹;石阶布满了细密的裂纹,石阶两侧的石狮子面目已经模糊了,只剩大致的轮廓。庙门半开半掩,朱漆剥落处露出灰白的木质。门环上锈迹斑斑,依稀能看出曾经精美的雕花。 站在山门前驻足观看,古朴的牌楼式山门上有块古旧而庄重的匾额,上面是“慈音寺”三个魏碑体大字,门旁悬挂一副黑漆鎏金对联: 寺貌隆千古 神威震四方 艾育梅问:“知道这上面的匾额是谁题写的吗?”黄士魁摇摇头,表示不晓得。艾育梅说:“据说,写这匾额的是咱福原镇乾隆年间的探花名叫舒成。”黄士魁思考着:“舒成?到底是怎么个来历?请艾老师给我讲讲。” 艾育梅便详细说起舒成的典故来:“舒成天资聪明伶俐,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十二岁时,给葫芦镇的谢家大户放牛。有这么一天,两头公牛为了争夺一头母牛,鼓瞪着大眼珠子,顶得烟土飞扬。舒成上前用力拉解,不留神被一个公牛猛地回头一角刺瞎了左眼。养好伤后,更是勤奋好学,饱读诗书,通览经史。十七岁这年,与谢大户家姑娘谢芳暗生情愫,私定终身。谢大财主发现后,百般阻挠。一是差门不当、户不对;二是差舒成眼睛有残疾。为了拆散他们,谢家解雇了舒成,并给谢芳在县城寻了一户人家。谢芳对舒成感情非常专一,死活不肯嫁给别人,便到五十里外的灵极寺出了家。舒成十九岁参加乡试高中解元,进京赶考又文章夺魁,但主考官见他只有一只好眼,没敢点他为状元。”黄士魁惋惜道:“呦,那太可惜了。”艾育梅接着讲:“第二天,乾隆临朝殿试,见舒成长得眉清目秀,却瘪了一只眼睛,心中不免为他可惜,叹口气,顺口说道:‘独目不登龙虎榜,’舒成一听,心里凉了半截,却很不服气地对了一句:‘半轮仍照凤凰台。’乾隆又道出一联:‘东启明,西长庚,南簸北斗,朕乃摘星手;’舒成稍一思忖,张口对答:‘春芍药,夏牡丹,秋菊冬梅,臣本探花郎。’乾隆一听,心里很高兴,朱批舒成为本榜探花。”黄士魁说:“挺有意思,这叫皇帝点探花。” “我还没讲完这匾额的来历呢!”艾育梅继续讲道,“舒成做了官,回来让谢芳蓄发还俗,可谢芳已经厌倦了尘世流俗,决意今生抱定空门,因此受了具足戒。舒成为谢芳把小孤山娘娘庙改建成观音庙,还亲自题了匾额挂在山门上。” 听到这里,黄士魁夸赞道:“讲得挺好,咱福原镇确实有谢大户,小孤山还有谢家坟呢,难道这是真事儿?”艾育梅微微一笑:“这不过是个传说,牵强附会罢了。”黄士魁问:“你咋知道这么多?”艾育梅说:“这都是听我姑父讲的。”黄士魁呵呵笑了:“真是守啥人学啥人,你都快赶上张铁嘴儿了。” 两人跨过门槛,进入院内,潮湿的空气中飘散着若有若无的檀香,混合着霉味,让人恍若置身时光的夹缝之中。寺院香客寥寥,显得有些冷清,供桌上歪斜的香炉积了一层的香灰。绕过低垂的老柳和寂寞的香炉,便站在了残破的大雄宝殿前面。正殿屋顶几处瓦片脱落,露出漆黑的椽子,就像一位沉默的老者,见证着时光的流逝。阳光透过这些缺口斜斜地照进来,在雾气中形成几道光柱,尘埃在光柱中缓缓飘舞。一尊泥塑的佛像端坐正中,金漆剥落,露出灰褐色的泥胎,却依然保持着慈悲的微笑。 艾育梅介绍说:“以前和姐妹们来过一次,左边是禅堂、客厅,右边配殿是生产用房,大雄宝殿后身是观音菩萨端坐莲花宝座塑像,后面还有观音亭和许愿池,这里的住持是妙印法师。”黄士魁“嘻嘻”一笑:“都传说那老尼曾是孟五爷的相好,不知真假。”艾育梅提醒道:“这是佛门净地,别乱讲话。心里得有敬意,别亵渎了大庙。” 来到大雄宝殿后门,门上也有匾额,上有“大慈大悲”四个魏碑体大字,门旁也有一副黑漆鎏金对联: 问大士因何倒坐 笑凡夫不肯回头 艾育梅说:“这对联耐人寻味啊!”黄士魁却说:“是吗?有那么好么?我咋没感觉出来!”艾育梅不多解释,而是跪在蒲团上,十分虔诚地拜了又拜,黄士魁跟上来,只是象征性地弯弯腰。 忽听身后传来一声“阿弥陀佛”,一老尼已来到门前,右手立在胸前,左手摸着念珠,雾气中恍若神仙。艾育梅认出,这正是大庙的住持妙印法师。 “女施主有佛缘,拜佛也很真诚……”听见法师夸赞,黄士魁嘀咕道:“佛不过是个塑像嘛!”妙印法师摇摇头说:“此言差矣!要知道,佛为自然,自然为佛。人在佛中,自然成佛。关键在觉悟,在修行啊!”黄士魁还要强词夺理,被艾育梅用胳膊肘拐一下,忽听妙印法师拉长了声调:“急早回头,不可大意……”黄士魁心里一惊,赶紧表现出一副认真听讲的样子。“有道是常将有日思无日,莫将无时当有时。为人需敬天地、理神明、学圣贤,持身需孝父母、教子女、顾亲人,处事需明道理、顺天理、凭命理。今生富贵,前世修成;眼前为善,就是好人;谨慎忠厚,过此浮生。切记,切记!” 这时,一个年轻尼姑款款走来,对妙印法师说:“师傅,公社来了个管文化的领导,已经到了大殿。”艾育梅一见这尼姑清瘦的面容,不禁一愣,再仔细端详,不免叫了一声:“莲心,你不是莲心吗?”那年轻尼姑回身,右手掌已经立在了胸前:“阿弥陀佛,我现在法号了尘。你们先到那边的许愿池转转,一会儿我过来和你说话。” 看着师徒二人缓缓走去,艾育梅告诉黄士魁:“这是我在师范校的同桌同学陈莲心。”黄士魁“噢”一声,夸这小女子长得清秀,摇摇头说:“好端端的为啥出了家呢?”艾育梅说:“肯定有原因呗,她在师范校只上了一年多就辍学了,说不定家里出了什么变故。”又感慨道,“这可真是,历代江山,凡尘久驻;轮番僧俗,似水流程啊!”黄士魁说:“想不到,一个师范生,还是个迷信篓子。”艾育梅说:“这不叫迷信,这叫信仰。” 来到一处池塘前,碧绿的水面清晰地倒映着角檐树影。池畔有个四角亭,亭子里有块石碑,上刻三个古朴大字:许愿池。亭子前面两个大柱子上又是一副黑漆鎏金行楷对联: 花亦是禅鸟亦是禅山亦是禅水亦是禅 男可成佛女可成佛老可成佛少可成佛 看了这对联,黄士魁笑了:“这对联太啰嗦,完全可以缩成,花鸟山水皆是禅,男女老少可成佛。”“照你这一缩,就少了韵味了。”艾育梅想起法师方才的话,很认真地提示道,“妙印师傅的劝诫兴许是特意说给你的,你可上心哪,往后多行善积德。”黄士魁却说:“那老尼说的是有道理,可有谁能全做到呢!”艾育梅忽然问:“你看妙印像不像你家老婶?”黄士魁在头脑中细细比对了一会儿,觉得确实有些像。 在许愿池边等待的时候,一只乌鸦落在不远处的墙头,发出沙哑的叫声,又振翅飞入渐渐明朗的天空。过了一会儿,了尘才回来和老同学叙旧。当知道陈莲心是因为心上人病故才出的家,艾育梅更是为她惋惜了一番。两人在禅院花木掩映的甬道漫步,黄士魁不声不响地跟在后面。又聊了一会儿,了尘尼姑这才把他俩送出大庙。 艾育梅走回前门房子时,听见后院姑奶站在院子里吵吵,探头一看,姑奶正在教训黑牛。她不知道弟弟犯了啥错,竟惹姑奶发了怒气,忙走过去察看。 姑奶攥一根树条子,往黑牛脚下抽了两下,发出“啪啪”声:“呦——,好你个小念京,人不大,主意还挺正呢!你瞅瞅你这小脸造的,乌漆嘛黑的,你都淘出花了。我问你,你拿我衣服里的钱干啥了?说,不说我就打死你。”秦黑牛老老实实低头站着,瘪嘟着嘴唇,含着眼泪嘟囔道:“我,跟钱老牤钉钢捶,我输了,他说炕头墙上挂的衣服兜里有两个五毛钱,让我买货郎的糖球子。”姑奶又扬起了树条子,黑牛吓得用胳膊护脸,树条子再次抽下来时,被秦占友用后背挡住了。 吵吵声惊动了前门房子的张铁嘴儿、艾淑君、呜哇和嘎咕,小育花也跟着他们跑过来。妖叨婆吵嚷道:“呦——,你跟那小子打啥赌,你能赢房子还是能赢地?你眼睛是不是瘸?不认真假人啊?窝窝头踩一脚,他是啥好饼啊!他让你干啥你干啥,让你死你也干哪!”妖叨婆缓一口气,又骂,“你能不能让我省点儿心,我养活你养出孽了?你是不是寿星佬吃砒霜,活不耐烦了。我惯你吃惯你喝,不能惯你养成坏毛病。你要不走正道,就别在我跟前。你既然由我养着,就不能动一点儿坏心思。再发现你偷拿,剁了你的爪子,记没记住?”黑牛憋嘟着嘴唇:“记,记住了。” 艾育梅上前一耸黑牛肩膀头衣裳,数落道:“你呀你,你啥是小,你都十一了,咋能惹姑奶生气呢?”秦黑牛像盼来了救星,扑进姐姐怀里,“哇”地一声哭出了声。艾育梅一边拍打弟弟后背一边教训:“姑奶对咱老艾家有三代的恩情,你难道不知道吗?我看你这样不省心,我都跟你上火。我告诉你,人这辈子最臭的东西就是坏名声。我还告诉你,走正道,人常在;不学好,死得快。赶紧跪下,给姑奶认错!”黑牛“噗通”一声跪了,哭道:“再也不敢了,姑奶你饶我这一次吧……” 艾淑君忙过来安慰姑姑:“姑你教育的对,小孩子不能养成坏毛病。黑牛知道错了,你消消气。”说完,把树条子接过来交给了嘎咕。妖叨婆厉声问黑牛:“那钱花了几毛?”黑牛低声回答:“六毛。”又高声问:“剩的四毛呢?”黑牛怯怯地说:“丢了。”妖叨婆往院外一指:“给我找去?” 艾育梅扯起弟弟,催他去寻找。走出院子,下了慢坡道,到老神树下寻了一圈,连一毛钱都没找到。艾育梅从兜里掏出四毛钱来,塞给弟弟:“记住,回去就说找到了。记住,再别惹姑奶生气,啊!”黑牛眼泪噙在眼窝里,“嗯嗯”点头。 ------------ 第十四章 开垦生荒地 红原公社召开秋收工作紧急会议,三喜子、索老歪等人早早赶到公社大院。三喜子特意去了一趟公社党委书记办公室,见了康民就说:“康书记,有个事情我琢磨好长时间了,长发大队南边有块金三角荒地,片量贼拉大,我寻思为啥不利用利用呢?”康民拿起一摞材料,一边往办公室外面走一边说:“你是想开荒吧?”三喜子嘿嘿笑了:“书记就是书记,一眼就能看透我心思。我是这样想的,撂荒不如开荒,开了荒能多打些粮食。” “你们村东不是也有块大草甸子吗!” “有是有,但那草甸子沼泽多,而且临近河滩,容易受水气。” “哦,就怕人家长发不愿意。” “他愿不愿意不要紧,关键是看公社态度。” “行,等开完会我给你协调。” 三喜子进入公社大礼堂,找到索老歪,挨旁边坐下,见康民等几个公社干部上了**台,便认认真真地听会议精神。康民讲话期间,索老歪悄悄问:“开荒的事儿康书记是啥态度?”三喜子说:“康书记说散会给协调。”索老歪说:“看样子有门儿,你得盯住喽,不整成不罢休。”三喜子不再言语,继续听康民讲话:“……当前,要结合深入学习农村人民公社“六十条”,深刻理解实行‘三级所有,队为基础’经济体制的重大意义,最大限度地保障生产队农业生产自主权,最大限度地激发农民生产经营自觉性,认真搞好今年秋季粮食收储和征购工作……” 会议一散,康民将长发、长青两个大队的支部书记叫住了。康民说:“老莫,跟你商量点儿事儿。你们村生荒地多,金三角那片荒地你们有没有能力开垦?”老莫说:“我们大队人口相对较少,现在的田地基本够用,而且最近又走了十几户。”康民说:“那这样,长青大队人口多,我想调剂调剂,让他们上金三角开垦一些生荒……”没等康民说完,老莫急忙说:“那可不行,那是我们村的地咋能让外村开呢!” 康民看老莫笑着抬高了声调:“你别激动,啥叫不行啊?啥是你们村的地?那在早都是薛里征东征过来的,现在都是国家的,开垦了总比撂荒强,至少能打粮食,能为国家做贡献,这道理你不是不懂吧?”老莫觉得康书记说的有道理,但却不甘心拱手相让,继续强词夺理:“话是这么说,可是如果我给许出去了,那村民会说我不分里外不知轻重啊!我可不想在我任上留下败笔!”康民沉了脸色:“你说这话啥意思?什么叫在你任上留败笔?我看你这是严重的官本位思想作怪,什么叫不分里外不知轻重?我问你,是你大队局部利益重,还是国家大局利益重?是护着荒地不打粮重要,还是开荒打粮为国家做贡献重要?别的你别再说了,公社就这么决定了,由长青大队组织人力开垦。”老莫不敢再反驳,只好应承下来:“那行吧,那就让他们开吧!”三喜子笑了,冲康书记直哈腰:“谢谢书记,谢谢书记。” 走出大礼堂,老莫埋怨道:“三喜子,你说你这人,你惦寻我们金三角生荒干啥?你呀你,跟你是白处了!你看看,都把康书记整来气了!”三喜子不与老莫争论,只是笑道:“谢谢老莫成全,谢谢老莫成全。” 回到村里,三喜子迅速召集各生产小队长开会。一听开荒,小队长们都非常兴奋,任务一下达,就忙着分头准备去了。两天后,三喜子亲自领着开荒大军的八辆马车百八十号人开进了长发大队的莽莽荒野。 原始古老的金三角草甸子片量很大,目测少说也有七八十垧地。人马驻扎下来,盖起了地窝棚,社员抠出树头,埋锅造饭,荒地有了人烟。黄士魁、公冶平带领十几个人拿着大扇镰,打防火隔离带。 铅色的高空里灰色游云层叠奔卷,任凭疾风肆意追捉撕扯变幻莫测的云朵。眼前的荒草浩瀚如海,在疾风推动下起伏迭宕,时见狍子奔逃、狡兔跳跃;时闻草叶磨擦、野鸟啾鸣。间歇的时候,望着油画般的苍穹草海,不由赞叹大荒野性的粗犷和美丽。 黄士魁感慨道:“金三角的景色好美啊!这一片地片量真大呀!”穆逢时忽然指着远处喊道:“你们看,长发那边咋跑来一群人呢?”索良说:“八成是来捣乱的,这荒地要开不成了。” 人们往远处张望时,果然有黑压压一群人冲向了地窝棚。来的那群人正是长发大队的社员,为首的是大队长吴大榔头。他气势汹汹,指着三喜子鼻尖问:“这地盘是长发的,谁让你们随便开荒?”三喜子笑道:“哪是你们的,搁哪写着呢?这是国家的,不是那个村的。”吴大榔头说:“这地紧挨着长发大队田地,你们村离这儿远着呢!”三喜子说:“这地就挨着你们村?这地虽然在你们村附近,却是仨村交界,说起来长安、长发、长兴都有份,咋就成了你们自己的!”吴大榔头左手叉腰,右手指问:“开荒你们经过谁了?”三喜子说:“经过公社允许了!”吴大榔头不相信:“瞎扯,谁能证明?你把公社领导叫来问问!”三喜子说:“行了,你动动脑子吧,没有人允许,我们能这么大鸣旗鼓地开荒?你问问你们书记,他知道。” 长发大队的社员七嘴八舌地乱嚷嚷: “不允许他们开荒!” “他们要开咱大队的地,咱就跟他们拼。” “对,跟他们拼了。” 吴大榔头说:“三喜子,我告诉你,赶紧领你们人回去,不然的话,出现啥后果你负责!”三喜子生了气,横道:“你算干啥吃的?我是你吓唬大的啊?咋的?公社领导的话不好使呀?你管得太宽了吧?”忽然想起康书记教训老莫的话来,“啥是你们的地呀?在早都是薛里征东征过来的。你赶紧让开,别耽误我们干活。”吴大榔头对本村的社员说:“还愣着干啥?去,把窝棚给我平了。” 长发大队的一帮人蜂拥而上,开始拆新盖起来的窝棚,黄士魁等人急忙跑过去,极力保护地窝棚。眼看一场火拼就要发生,就听一声断喝:“住手!”老莫一脸威严地走进了人群,他高声说:“这是公社定的,你们在这里作啥?赶紧回去。”吴大榔头说:“公社定的也不合理呀!”老莫说:“有啥不合理的?开荒就是合理,我已经答应公社了。”吴大榔头说:“你答应了?你跟谁合计了?你知道社员愿不愿意呀?”老莫说:“愿意咋?不愿意咋?有能耐咱也开,荒地片量这么大,他长青大队也开不过来。”三喜子说:“对对,你们有本事也开,看看谁开的多,咱来个开荒比赛。”吴大榔头说:“那行,我们也组织社员开荒。”三喜子向荒野一指说:“以小榆树那边的四方泡为界,我们开南面的,你们开北面的。”见无法阻止,长发大队的头头们也回去组织开荒队伍去了。 黄昏,风平浪静。隔离带打好后,三喜子一声令下:“点火烧荒。” 鬼子漏、贾大胆带着几个人举起熊熊燃烧的火把,点燃了防火道里边的荒草。荒地上人欢马嘶,叫呜撒欢,非常热闹。荒火燃烧起来了,烧得热烈而雄浑,一溜溜如扭动腰身的龙,一丛丛如展翅飞舞的凤。“噼噼啵啵”之中,野兽惊窜,群鸟逃飞。 黄士魁看着燃起的荒火,情不自禁地感叹道:“这叫‘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哪!”鬼子漏操着公鸭嗓说笑:“呀呵,魁子比鸭子能嘬呀!”黄士魁并不接茬,掐着腰兴奋地呐喊起来:“啊——让荒火烧得更猛烈些吧!”这一嗓子喊得那么高亢豪迈,把人们都逗乐了。 荒火烧了一夜。再放眼观望,荒甸子描出了一幅黑色的版画。 “同志们,下家伙吧!”三喜子一声令下,又一阵人嚷马嘶,铁犁下地了,犁铧趟过的地方,油黑的土地夹带着草茬翻出来了。两支开荒队伍摽着劲儿干,谁也不让谁。长青大队的社员心里有奔头,干活卯足了劲儿,生怕被长发大队的开荒队落下。 长青这边人多,开荒十几日,开垦出荒地三十余垧,而长发仅仅开垦出十多垧。社员们捧着黑油油湿乎乎的泥土,不禁发自内心地笑了,仿佛那多日的劳累都抛到了九霄云外。“这是生荒地,适合种黄豆。这地肥得流油,不用上粪肥都能长庄稼,往后瞧好年年打粮吧!”听了这话,社员们对三喜子更是好评如潮。 “没有黄支书,就没有这地。” “还是三喜子精明,想到开荒这好主意。” “吃不穷喝不穷,算计不到才受穷。” “这确实是件大好事,功在现在,利在后代呀!” 开荒的大部分队伍撤回长青大队,留下几个人一挂车在黄士魁的带领下做收尾工作。忽见黄香惠挎着个柳条筐,从生荒地边走,手里还采了一束吐出嫩黄色花蕾的野菊花。 她主动和黄士魁搭话:“我看见你们开荒,烧的狼烟咕咚,就猜想你可能也来了,可是碍于人多就没来找你。”黄士魁看了看香惠太阳穴拔火罐留下的紫色圆印儿,问道:“一晃儿你出嫁两年多了,你过得咋样啊?”香惠低眉轻叹:“一言难尽哪!我遇到难心事儿了?”黄士魁问:“是一刀对你不好?”香惠压低声音说,“魁子哥,晚上上我家来一趟,我跟你细唠唠。”黄士魁愣愣地望着那苗条的背影,想不出这妹子究竟遇到了啥难处。 天刚雀蒙眼,黄士魁就进了附近的长发大队。因为香惠结婚时,他来送过亲,因此还记得具体住址。在村里三拐两拐,绕进一家胡同,就听昏暗中熟悉的声音问:“是魁子哥吗?”黄士魁应了一声:“一刀呢?”香惠说:“上外村去劁猪了,今天走的。”黄士魁说:“咋地?你们干仗了?他要是欺负你,你跟我说,我收拾收拾他。” 说着话,两个人进屋。香惠却不说什么难事,掀开锅盖,将做好的饭菜端到了炕桌上。闻到一股小鸡炖蘑菇的香味,黄士魁嗅嗅:“真香啊!是特意为我做的?”香惠给黄士魁倒上酒:“魁子哥,快脱鞋上炕,尝尝我做的菜。你平常也不到我这儿来,我把公鸡杀了,都炖好半天了。” 香惠给倒酒时,黄士魁盘腿坐在炕桌前,接过香惠递过来的筷子,吃了几块鸡肉,连说:“鸡肉炖得很好吃。”香惠给自己也倒上半杯酒,两人隔着炕桌对饮了几口。黄士魁问:“你到底遇到了啥难事儿,看我能不能帮你。”香惠将黄士魁的酒杯添满:“魁子哥,我这难事儿别人帮不了,只有你能帮,可我不知道你肯不肯。你要肯,就多喝点儿。” 落肚不到两杯酒,两人都有些微醉了。油灯下香惠的瓜子脸泛了红晕,丹凤眼水汪汪含情,黄士魁看着她的俏脸,追问:“到底是啥难事儿?我都快喝醉了,你咋还不说呀,不是光为了喝酒吧!”香惠忽然一扭头,用手掩面,抽泣起来。黄士魁追问:“哭啥呢?到底是咋啦?”香惠擦擦眼泪说:“魁子哥,我过得苦哇!自从我嫁给白一刀这个大面蔸,我也是一心一意过日子的。可他就是个配搭,我这块田始终撂荒着,等于是守了活寡呀!”黄士魁懵了,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是好。 “那,那,没去卫生院看看吗?” “看了,大夫说他是性功能障碍。” “咋会这样呢?” “他说有一年冬天从外村劁猪回来,走半道裤裆开线了,把他那东西冻了。兴许是他劁猪太多做了孽了,也许是我对你二大动了剪子,偏偏让我摊上个不争气的,这是老天爷惩罚我呀!” “好了好了,你别这么想。” “魁子哥,你不知道,我多想要个孩子,白一刀他同意我跟一个,只要不抛下他就中,可我心高,一般的我相不中。魁子哥,你能成全成全我吗……” 黄士魁愣了,不知如何是好,感觉到温馨的气息扑面而来,心潮忽地涌起,将剩下的半杯酒一饮而尽……香惠两手死死地抓着褥子,脚却蹬了炕桌子腿,把桌子边上的酒瓶子摔到了地上,发出“砰”的一声响。 香惠将头埋在黄士魁的胸脯上,温柔地说:“魁子哥,谢谢你,是你让我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女人,这一辈子我没有白活。”黄士魁长长地叹一口气:“敢情我来开荒,是来开你这块撂荒地来了。我这是咋地了?喝点儿酒咋把握不住自己了呢!我咋琢磨不太对劲儿呢,咱这样做算啥?” “你说算啥?算卖大炕的?可我是心甘情愿的没图希分文。” “咱这么做多不光彩,既对不起白一刀,也对不起艾育梅。” “若不是老人打别,成亲的是咱俩呀!我不跟一刀吹灯拔蜡卷狗皮,就算对得起他了。” 黄士魁从金三角撤回来,母亲找公冶山为他就近选了娶亲的吉日良辰。 三喜子和贾佩纶来老宅串门儿,唠起魁子的婚事,问如何打算,春心说:“眼边前的过程得走,不办置席面会让乡里乡亲笑话。这几天让他们爷几个打些鱼,正日子炖一大锅,还有大白菜、土豆子、粉条子、干大豆腐都能凑个菜,然后再馇一锅苞米碴子粥,总归是那么个意思。也得给两小孩做套衣服,结一回婚也别太寒酸了。人家订婚时也没多要,三百元礼金,当时过了二百五十元,剩那五十元当时说直接买口柜。我手头还有几十块,去给育梅买口柜钱,手头就不剩啥钱了。” 贾佩纶说:“别为难,我还有点儿私房钱,这钱别人是拿不去的,也就咱妯们儿能串换去。到时候你先用着。”春心说:“三哥你帮我踅摸踅摸,看谁家有炕柜,买个半新不旧的就行。”三喜子说:“赵赔本家有口柜,前些日子我听说他要卖,他媳妇死了两年了,买他的肯定能便宜。”春心说:“三哥你替我去看看,如果行就抬回来。” 老黄家爷几个往回抬炕柜的时候,艾育梅下班正好碰上,一见那是一口旧柜,心里有几分不悦。回家直接去了西屋,见姑奶也在,就学说道:“他们老黄家用旧柜糊弄咱,那是人家赵赔本媳妇用过的,整个亡妻的柜,多犯硌応啊!”艾淑君劝说:“你别拿这个作说,好亲嘎成了,就别计较了。”妖叨婆说:“呦呦,我知道那口柜,打得挺牢绷,也挺华堂,柜门都镶的瓷砖,瓷砖上还有啥字呢。”艾育梅说:“那字是,团结、紧张、严肃、活泼。”张铁嘴儿说:“质量好就行,别挑啦!” 见侄女不做声了,艾淑君说:“你结婚毕竟是件大事儿,你看用不用告诉你爹一声?”艾育梅赌气道:“不用找他!他从打给我们说了后娘,心思就不在我们身上了。”张铁嘴儿说:“不管咋说,那也是你爹!”艾育梅说:“我妈不因为她,能死那么早吗?那情景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艾育梅十二岁那年腊月十五晚上,极度虚弱的韩新茹吃力地说:“育梅呀,我,有点儿,饿了。”育梅下地,做了苞米粉子汤,用二大碗盛了,一勺一勺给母亲喂下。半夜,育梅听见母亲叫,一骨碌爬起来:“妈,你要干啥?”韩新茹用微弱的声音说:“你,以后要照看好,你弟弟妹妹,你爹他,指不上了。”育梅点头嗯了一声。韩新茹又说:“育梅,把我的,装老衣服拿来。”育梅心里一惊,合计是不是母亲要不行了,把装老衣服放母亲身边,心里默默乞求老天爷保佑。韩新茹声音弱弱地说:“育梅,你吹灯,睡吧。”育梅知道这是母亲担心她害怕,可是吹了灯她会更害怕,就没有吹灯。重新躺下,却怎么也睡不着了。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见炕头有异样的声音,起来一看母亲已经气若游丝。她光脚丫子下地,站在母亲头直前连声喊:“妈——妈——妈——”,见母亲不应,嗷一声闯到西屋:“我妈,不行了……”张铁嘴儿和艾淑君过东屋,手忙脚乱地给韩新茹穿衣服。刚穿完,韩新茹就咽了气。 当晚,张铁嘴儿、闻大裤裆、姚老美和孟祥通四个人,将韩新茹的遗体放入棺材里,上炕看小牌作夜。育梅哭了一阵,被艾淑君抱回了屋里。 天明,风雪未停,众人帮着出灵。秦占友借了一头牛,套上爬犁牵回来。众人将棺材抬到牛爬犁上,育梅扛起灵头幡在前边走,妈呀妈呀地哭叫,凛冽的寒风将伤心的哭叫声扯得断断续续。刚出村口,公冶山说:“可别把育梅冻坏了,她是女孩儿,不用她上墓地,快把育梅领回去吧。”育梅不肯,姑姑硬是把灵头幡拽下,交给嘎咕。育梅一边被姑姑拉扯回来一边哭道:“没妈了,往后咋整啊,这回我可完了!”艾淑君把她揽在怀里,心疼道:“苦命的孩子,别怕,还有姑姑呢!” 棺材拉到葫芦沟,在雪窝子里浮丘了一冬,直到开春才下葬。此后有一段时间,艾育梅一有难处就去坟前哭诉,每一次都是姑姑跟在后面给拽了回来。 “人各有命,别老想那些不愉快的事了!”张铁嘴儿的劝说把育梅从回忆里拉回来,育梅抱怨:“他没尽到丈夫的义务,更没尽到当爹的义务。你们说,让我怎么原谅他!”张铁嘴儿说:“你爹一心革命,不是不关心你们,其实你爹也不容易。他把心思都放在工作上了!”育梅说:“我不反对他革命,可谁像他那样,为了革命,造个妻离子散。革命是为了幸福,可不是造孽。”艾淑君说:“这小丫头,真记毒。” ------------ 第十五章 喜嗑助兴婚礼场 一大清早,秦家前门房子聚集了很多亲友,忽然听见张嘎咕晃着大脑壳兴奋地嚷嚷:“来了,来了,娶亲的来了!”众人往东望去,接亲婆卜灵芝领着黄士魁正从大队院子向前门房子走来,秦占友赶着大胶皮轱辘车跟在后面,那马铃铛晃晃作响。 艾育梅穿好偏襟黄花红夹袄,梳洗打扮完毕迟迟不肯下地,外屋的唢呐声就响了起来。秦黑牛一个劲儿地看姑父张铁嘴儿和大表哥张呜哇的腮帮子,被响器发出优美声调迷住了。东屋,黄士魁过来给新娘子穿了鞋,艾育梅咬着嘴唇不吭声,忽地想起那亡故多年的母亲来,眼泪就溢出了眼角。艾淑君用手给她擦擦泪,劝慰道:“姑娘大了要嫁人,这是当不了的。除了尼姑、家孤姥,有几个一辈子不嫁的。好在嫁得不算远,还都在一个屯子,闷了随时都能回来的。”妖叨婆催促:“哎呦呦,差不多了,麻溜儿下地吧,别误了时辰呐。”艾育梅嘱咐妹妹要照顾好自己,小育花抱住姐姐直点头。 公冶莲夹着两个红布包裹向门外走,刚出屋,鬼子漏公鸭嗓逗笑:“新娘子没出来,你倒头一个出来了,是不是着急改嫁呀?”公冶莲眼睛一抹搭,没理他,闻大呱嗒帮她说话了:“哎妈呀,你咋谁都逗呢,她可是你小嫂,小心书启削你!锦冠哪,你说你老爷们儿是不是邪心不小哇?你可得好好管管哪!”姚锦冠一推鬼子漏:“损鬼,去去去,别没事儿跑这儿逗壳子。” 黄士魁把艾育梅搀出来,扶上了马车。就听姚老美高声喊:“黑牛,黑牛——你还不快上车,想不想要押车钱了?哎,这小子哪儿去了?”张嘎咕也跟着喊:“念京——押车——”听到喊声,秦黑牛从喇叭匠身后钻出来,应道:“我来了,我来了。”跑到马车前,翻身一跃,坐在外辕耳板上,回头冲姐姐扮个鬼脸儿,“嘿嘿”直笑。 天气晴好,微风凉爽。老憨家门上贴红,捞忙儿的道喜的看热闹的给老宅院增添了人气。一群人正在议论老宅门两旁贴着的一幅对联,穆逢时夸奖道:“郑校长的毛笔字写的越来越浪了,挺有甩头哇!”公冶山说:“这对联词儿编的也好,新老结合。”四亮跑回院子报告说:“接亲的马车正沿着屯子大道转大圈儿,一会儿就到了。”于是姚老美大呼小叫地让迎亲的各个角色都做好准备。 见此情景,杜春心忽然生出许多往念来。 时至今日,她仍不知自己的真实身世,只晓得是杜家的养女,是被人遗弃的。据养父母说,杜家是旗人,父姓是祖上从罕扎氏改换来的,母姓是祖上从赫舍里氏简化来的。养父是个神汉,养母会纺织手艺。 那年四月十九,天还没亮,杜赫氏闻听门外好像有娃的哭声,推醒熟睡中的杜神汉,开门寻看,门外没看见有什么人,低头却发现地上有一个襁褓,乐颠颠地抱回了屋。打开一看是个女婴,还有一对龙凤银镯,找了半天也没找到信物。两口子成家三年没生育,偏偏来了个送上门的宝贝,都非常稀罕。在起名问题上两口子各持己见,杜神汉主张叫春兰,媳妇主张叫可心,最后取个春兰的春字,又取可心的心字,意思是春天可心上来的。两口子省吃俭用,好不容易把孩子将就活了,便让她随了杜姓。虽然家境贫寒,也没有舍得把那副银镯子卖掉,那毕竟是孩子亲人留下的唯一凭物。 春心六岁那年春天,杜赫氏生下了一个女孩儿,因这孩子继承了母亲的马脸子,就唤作老长,起大号春桂。家里有了两个孩子,生活就更傫了。到了冬天,小春心穿不上棉衣棉鞋,杜家两口子就常常唉声叹气。 她八岁那年冬天,梁汗牛在汤池碰上给人看病的杜神汉,杜神汉夸养女嘴甜懂事儿,却为日子过得紧巴犯愁。梁汗牛想抱养春心给青锁当童养媳,杜神汉认为春心遇到了贵人。梁汗牛问给多少养护钱,杜神汉说:“十个官贴吊。”梁汗牛出手多给了一吊。 小春心正在自家附近打出溜滑,不小心出溜到了井沿边上,突然被一双大手拽住,裹在了大皮袄里。赶马车的黄老秋凑过来,对东家说:“这小丫头长得真挺俊啊!”女孩子单薄的身子老老实实地依偎大人温暖的怀抱,扬着白嫩且冻得微红的脸蛋儿,用水汪汪的两眼看着梁汗牛。杜神汉说:“这就是我闺女春心。”梁汗牛把小春心抱起来说:“你穿得太少了,在外边耍会冻坏的。你若是上我们家,我会让你吃饱穿暖,愿意不?”小春心两眼眨了又眨:“怕我爹不让呢!”杜神汉忙说:“让,爹让……” 梁家作坊是三合院的大院套,大门柱、青石便道、瓦盖正房、草盖东西厢、还有马棚。跨进梁家大院那一刻,小春心就认定这就是自己家了。她东瞅西瞧,觉得这里比自家好多了。虽然梁家的人挺陌生,但她觉得大家对她的到来都很友好。 当青锁出现在门口时,她本能地猫到梁汗牛身后。黄老秋咧咧缺了门牙的嘴,逗道:“瞧哇,这丫头这么大点儿,还知道害羞哪!”小春心躲了一会儿,忍不住探出头来,瞄了几眼,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大着胆子问了一句:“喂,你几岁了?”青锁不好意思地低了头。黄老秋说:“青锁,面子咋那么矮,人家问你话呢。”青锁甩下一句“我十六了”,就跑了出去。嫂子们跟出来,大嫂问青锁:“看这丫头咋样?”青锁说:“挺好,就是小了点儿。”二嫂说:“媳妇小抗老。”三嫂说:“小怕啥,七八年不一晃就过去,别急。” 梁汗牛把小春心当成亲闺女一样对待,关怀得无微不至,不让她受一点点委屈。梁家人谁也不敢错眼珠儿,对她更是多了一份关照。时间一长,春心和青锁就有了兄妹一样的感情。那一声声甜甜的“青锁哥”,把青锁叫得满心欢喜。 一晃儿八年过去,春心出落得水灵灵的,青锁看在眼里喜在心上。梁汗牛便择了黄道吉日,用一顶大红花轿去太平岭迎娶。 娶亲的大红花轿停在了杜神汉家门前。杜赫氏把布包里的一对龙凤银镯拿到春心面前,一边给她戴上一边说话:“这对镯子原来在包你的包裹里,咱家虽然穷,我却没敢卖,始终压在柜底,这是你亲人留给你的。”杜神汉说:“若是真有哪一天,有亲人来认你,这就是物证!”春心给养父养母跪了,磕了头,眼泪像断线的珠子落下来,说道:“把我扔了的就不是我亲人,来了我也不认,我就认你们。”杜赫氏赶紧把春心扶起来,替她抹去了泪痕。 起轿时,春心忍不住撩起大红盖头拨开花轿窗帘,恋恋不舍地看一眼这个让她活下来的地方…… “哎?咋了?发哪门子呆呀?”听见老憨嚷嚷,春心这才回过神儿,用手轻轻抹了两把湿润的眼角。她暗问自己,给魁子成家就等于把他的心拴住了,可这样做是不是愧对了梁家? 四亮又从大门街跑进院子,指着院外嚷道:“马车到了,把大嫂子接来啦!”人们纷纷向大门街望去,接亲的马车已经停在了老宅院门前。 一时间,张铁嘴儿和张呜哇爷俩的唢呐声又高扬起来,吹得浪不溜丢的。姚老美主持婚礼,无比喜兴地喊道:“新娘子下车——”艾育梅被公冶莲搀下车,在院门口迈过火盆,进了院子。黄家一群小嘎子把五谷杂粮抛向新娘子,让黄士魁给遮住了。 院子里有一个大方桌子,放着一个装了五谷杂粮的斗和一杆大秤,意味着五谷丰登和不离不弃。姚老美指挥一对新人晃斗提称。院子里摆了椅子,老憨和春心坐了,在姚老美的吆喝声里,一对新人拜天地,拜高堂,夫妻对拜。他拉过艾育梅,高声道:“改嘴,大声叫爹,大声叫妈。”艾育梅怯怯地叫了,老憨和杜春心满脸涌起笑纹,一一应下。 春心拉过育梅的手,从手腕上掳下单挎银镯,戴在艾育梅右手腕子上,小声说:“这是我亲娘扔我时留给我的龙凤银镯,看来我是找不到我亲娘了,留给你吧!这镯子原是一对,另一只魁子他亲爹去世之前戴了两个月,说是能排毒,不想也随他入土了。剩下这一只虽不值几个钱,总归是个物件,给你留念想。”艾育梅抚摸银镯的纹饰说:“挺好看的,我喜欢。”一抬头,正房一幅对联映入眼帘,只见那流畅的行书写的是: 百世良缘由夙缔 一生佳偶自天成 横批是:天长地久。 艾育梅觉得这副对联很熟悉,没啥新奇之处,以前多次看到办喜事的人家用过。良缘?自己的婚姻算得上良缘么?佳偶?自己的另一半算得上佳偶么?正在寻思,就被亲友们把她送入了西屋的洞房。姚老美吆喝新人上炕坐福,一对新人马上照办,时间稍长,艾育梅用手碰了一下黄士魁,低声说:“让你坐福你倒不下来了,你想坐到晚上啊?”下了地,艾育梅看见屋里门框上也有一幅对联: 携手齐走革命路 齐心共唱幸福歌 横批是:美好婚姻 这副对联倒是挺赶时髦,就是口号味太浓。艾育梅思想正在溜号,听见卜灵芝提醒代东的:“老姚,押车钱还没给呢!秦黑牛还在车上坐着呢!”姚老美一拍脑门儿:“他娘的,忙昏了头了,咋把押车的孩子晒干儿了!”赶忙来到院门口,给秦黑牛两块钱,秦黑牛红头涨脸地下了车。 张嘎咕晃着大脑壳,走进老宅院子,姚老美逗问:“嘎咕,你来干啥?”张嘎咕的大脑袋把脖子拧了拧,翘起嘴唇,鼓动鼻翼,呜啦呜啦道:“我,看新媳妇。”姚老美拿他逗趣:“嘎咕也知道新媳妇呀,赶紧让你爹给你找一个!”张嘎咕拽住张铁嘴儿的喇叭杆子:“爹,我也要媳妇。”张铁嘴儿哄劝:“去去去,别闹。”张呜哇也哄骗道:“你还小,等你长大了就给你说媳妇。”张嘎咕摸着脑袋自语:“我都老大不小了,给呜哇说媳妇不给我说媳妇,偏向……”拧着脑袋悻悻而去,姚老美憋不住乐:“这嘎咕还没傻透气,还知道要媳妇呢!”卜灵芝说:“他要媳妇也是说的傻话。” 姚老美又高声逗趣儿:“新人入了房,支宾靠了墙。天一黑,灯一吹,黑咕隆咚往块一堆,你是亲呀,你是笑呀,真是大姑娘竖白条——随便。”听得人心里发痒,脸上生笑。卜灵芝说:“瞧老姚说的,咋不分个老少,你这辈子是注定没个正型了。”闻大裤裆说:“他酒没喝,话就走板儿,喝醉了酒,还不把当年结婚时那点儿事儿全诌当出来!”曲二秧说:“待会儿把他灌醉,看他说些什么?” 听到院子里的喧闹,黄士魁心里十分快活,艾育梅也红了脸面。她说不清自己的心为什么有些紧张,是害怕做人妇?还是觉得难为情?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幸福么? 这时就听院子里响起一声:“给东家道喜了!”一听那声音,人们就知道,那是二杆子曲有源到了。只见他胡子拉茬的,戴一顶黑色三块瓦向上折成三耳的旧毡帽,穿一身打着补丁的旧衣裳,一手拄个榆木拐棍,一手拿着个呱嗒板子,张口唱出一套《喜歌》来: 一进大门抬头观,空中来了三位仙,增福仙,增寿仙,刘海儿本是那海外的仙。神仙不落凡间地,差派来人送吉言,吉言送到老宅院,富贵荣华万万年。 众人一阵报好。老憨笑皱了鼻子,笑得连小眼珠都躲起来了:“好!二杆子说得挺顺溜,听着心里舒服。”姚老美要求再来一个,曲有源微微一笑,走到老憨面前:“那好,来一首《十字歌》,怎么样?”众人齐声响应,曲有源打了几下竹板,张口唱道: 一家喜事大家欢,两朵红花戴胸前,三羊开泰呈祥瑞,四时吉庆赞康年,五福临门常富贵,六和通顺美名传,七星高照家和睦,八仙担酒贺良缘,九世同居古来有,十社皇门中状元。正贺喜事抬头观,喜神提笔写对联。上联写:碌碌红尘歌二美;下联写:浩浩银河渡双星。横批上写四个字:“门生贵子”在上边。 这喜嗑刚说完,众人又一阵叫好。姚老美嫌内容太旧,要求来个现代的,不等曲有源回应,从人群后钻出一个人来,众人一见,是曲三哨。别看他相貌不济,但他嘴上功夫了得。受他爹影响,他打小就学会了一些道喜嗑和哨嗑。因肚子里的哨嗑多,一般人和他打擂都不是对手,久而久之,也就没几个敢和他斗嘴。曲三哨说:“要听新式的我来说,苕条做土篮子——就是编呗!请大家听一首《新十字歌》”姚老美说:“今个儿是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啊!”曲三哨晃晃葫芦样的脑袋,转转黑豆样的眼珠,张口唱念: 一块彩云罩当空,二人同乐福无穷,三面红旗指方向,四方欢庆乐融融,五州高歌人民公社好,六亿中华儿女齐响应,妻贤夫善播撒革命火种,八岁龄童上学把书攻,久后为社会主义多做贡献,十万里江山代代红。 人们欢声笑语,赞叹不绝。 “够味儿!挺艺术嘛!” “这叫推陈出新呐!” “这爷俩真有意思,说得比唱的都好听。曲三哨比他爹说得好,能合乎当前形势。” “曲二杆子应该退休了,让三哨接班啊!” “这叫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胜前人呐!” 老憨乐得嘴都合不拢了,提醒说:“说得这么溜道,多喜兴,别光顾了听,快给赏钱哪!”春心一高兴,掏出一元钱,让姚老美给赏,姚老美给东家装脸面,每次都翻倍报赏,他高声吆喝:“东家赏钱两块。” 喊声刚落,赏钱就递过来,曲有源却不接,说了东家不少好话:“今儿个不要钱,就是为给东家祝祝兴。老憨家的人心善,咱村人谁不知道?谁家求她,连个拨拢回都不打。有多少家得到她的好处,怕是说也说不清呢!你是老婆生孩子,你是小孩子有个小毛病,多亏老憨家的!就说我家吧,老憨家的给我大儿媳接生,克穷下生不会叫,草眯。老憨家的提溜两只小脚丫,往后背上拍打半天,后背都给拍不是色了,这小子就乖乖叫出了声。你们说,我得人家多大的恩情。我们爷俩说几句喜嗑,能要钱嘛!”三喜子夸奖道:“说的对呀,这叫知恩图报哇!” 婚宴开席,曲有源跨过外屋门槛站定,又高声说道:“我再给新郎新娘道个喜。”清清嗓子,又道出一套词儿来: 高挑龙帘挂金钩,十字街前抛彩球, 彩球抛到状元府,千金小姐配王侯。 “爷,我奶没气儿了!”一声喊叫,中断了喜嗑。曲有源的孙子曲克穷一把扯住爷爷,“快回去看看吧?”曲有源慌了,一转身被门槛子一绊造一个趔趄,问:“死没死?”曲克穷说:“又缓过一口气儿来。”曲有源埋怨道:“没死你诈啥惊?”返身又要回来,被曲三哨拽走了,曲有源一边耸搭一边说:“我那喜嗑还没唱完呢……” 放了两悠席,桌桌那点儿菜肴都被横扫得碟空碗净,老憨挨个桌看看,叹口气转身晃荡到院子里,满面愁容地对三喜子说:“菜添不上来了,吃的甜嘴巴舌的。”三喜子劝慰:“也就是这个意思吧,虽然脸面有点儿挂不住,可大家都是来凑个热闹图个喜兴的,都不会说啥的,不用放心上。” 闹哄了一天的人们散去了,天雀蒙眼的时候,黄香柳按照红官绿娘子的说法,把红被捂到西屋炕头,绿被紧挨着红被,而且将红被搭就在绿被上。杜春心把黄士清、黄士旺从西屋轰出来,轻轻带上了房门。 艾育梅把油灯从西屋万炕上横着的板子上拿下来,送到南炕头隔壁的墙窝里,豆大的火苗幽幽地散发着昏黄的光线。她脱了鞋,上炕坐在被子上,身影凝固在灯影里,从逆光的角度看去,犹如用剪子精巧地剪出来的一幅杰作。头上的青发垂到前额几缕,两根大辫子搭在前胸,挺秀的鼻子、微凹的嘴唇、圆圆的下颜、高挺的脖颈、向前微凸的乳峰……那曲线勾勒的形态渡着光亮恰到好处。 黄士魁看得醉眼朦胧,心里却有了一份温馨和亲切,灯影里的轮廓改变了角度,暗影对着他。他使劲儿揉揉眼睛,咂咂嘴唇,将身子移到了她身边,去拉她柔软的手时触碰了银镯子。 “哪来的镯子?” “你妈给的。” “这是龙凤银镯,有些年头了。” “妈说给我留念想。” 艾育梅把手镯子撸下来细细端详。这是个足银实心开口银镯,扁平的镯面錾刻龙凤呈祥装饰纹,平直的背面有“天宝”银楼戳记。再一细看,发现“天宝”旁边还有个字。 “你看,这背面咋有个‘孟’字?” “不知道啊,没听我妈说过。” 夜色深沉了,街上小嘎子的欢闹声听不见了。艾育梅似乎睡着了,黄士魁尽情地感觉着身边那一股特有的女人香气和有些急促的呼吸,心情再也无法平静了,伸过手臂搂住了新婚妻子…… 老憨在东屋南炕抽了一会儿烟躺下睡了,春心搂着小根儿也进入了梦乡。可黄士清睡不着觉,满脑子怪念头,侧楞着耳朵听西屋的动静,联想出许多稀奇古怪的情景。因为父亲的鼾声咬牙声干扰,听不太真切,他受好奇心驱使,悄悄下了地,光脚丫子从半开的屋门溜到外屋,将脸凑到西屋门前,侧楞着耳朵听声…… “小死鬼!你邪心不小哇!”这轻轻的骂声突然从背后传来,黄士清吓得出了一身冷汗,更不敢大声喘息,回头一看,黑暗中能感受到母亲那冷峻犀利的目光。“你不睡觉像个更官似的跑这听啥?那事儿也是你该听的?你不想活了是不?你爹要知道,不要你命也扒你一层皮!”黄士清不敢搭话,根本不知道说啥是好。“你才十八,再急,也得等,等再过两年,妈也给你寻个好闺女。”黄士清急忙悄悄溜回炕上。春心却没走,听西屋翻云覆雨,心头喜悦得很,心说:“离抱孙子那一天不远了!”她在外屋地的尿罐子上泚了一泡尿,提着裤子回了东屋。 一对新人躺在被窝里,寂静中能听到彼此的呼吸。两个人一时难以入眠,轻声耳语。 “你说我好像一点儿心理准备都没有,好像不知道咋过日子呢,就跟了你了。今后的苦日子还长,咱咋过呢?” “别想那么多,我有力气,人也不笨,也能维持这个家的,你教书也有收入,还怕家过不起来吗?” “魁子,咱俩命都够苦的,你小时候没了爹,我小时候没了妈,其实你多少比我还强一些,你有母亲护着,我却无依无靠,家里所有的事情都得自己张罗,想一想真是难哪!” “咱俩真有相似的地方。咳!那些总算都过去了。不管咋说,我养父大面上对我还行。” “那也是你学乖了,根本就不惹他生气。再说了,不怕有后爹,就怕有后妈。” 沉吟一会儿,艾育梅忽然冒出一句:“人家说你妈原先是要嫁给你二大的,是你后爷死活不让呢!说休妻毁地,到老不济,还说……”黄士魁突然打断她的话,横叨叨地问:“你听谁瞎说的?”艾育梅说:“是你三大,他在我姑父家喝多了说的。咋地?真有啥不可告人的秘密吗?”黄士魁严厉地说:“再关于妈的事儿,咱少插嘴,也别问。”艾育梅嘟囔:“你急吜啥?我不过是照实学话,还值得你发邪火?没想到,结婚第一夜就对我这个态度,早知道你这臭脾气,我说啥也不嫁给你!” 黄士魁自知理亏,后悔不该用这样的口气对待新婚妻子。虽转身给艾育梅一个后背,语气却柔软下来:“好了好了,不早了,睡吧。” 艾育梅也转过身子,听着黄士魁发出的轻微鼾声,眼泪无声地流下来。不知道为什么,她同齐二克在河边约会的情景又浮现在脑海里。自己已经嫁人了,咋又想起齐二克了呢?这不是同床异梦嘛!既然成了黄士魁的人了,还想齐二克干啥?那不过是一场虚幻而已,哪里值得你去牵挂!也许人家早已结婚了,也许正搂着老婆鼾睡呢!你想人家,人家也许早把那个不应该有的约会忘了呢!既然是做了黄士魁的老婆,就不能有二心,就得对他专一,连想别人都不应该呀!育梅,你要遵守妇道,做个本分的媳妇啊!她默默地反省着自己,告诫着自己,渐渐走进梦乡深处。 ------------ 第十六章 巫女的骗术 长青二队出一挂马车去西岗拉白浆土,提供给各家扒炕抹墙用。秦占友赶车,黄士清跟车,一连拉了两三天。日落西山,马车路过老姨家柴草垛,黄士清斜眼看见垛顶有一只黄鼠狼,正供着两只前爪拜日头爷儿。他操起管锹,回身就打过去,那黄鼠狼吓得呲溜一下没了踪影。 “你打它干哈,那东西不中招惹。”秦占友提醒完,又煞有其事地说:“黄皮子修炼多年,都有点儿道行。没听说嘛,黄皮子在山头村口讨封,顶着草帽直着身子,尖声细语地问人,你看我像不像人哪,说像,讨封成功,修行上个层次,也会给说好话的一些好处;说不像,损失道行多少年,甚至回去还得重修,也会给不会说好话的一些报复。有的不是摔坏了腿,就是让石头子崩瞎了眼睛。”黄士清不以为然:“说的挺玄乎,都是人编的瞎话而已。”秦占友说:“二老狠,你别不信,等给你眼罩戴的!” 黄士清上柴草垛找回管锹,往老姨家院门口卸土。黄得贡走出院门观看,听黄士清一连打了几个喷嚏,扯起笑话:“你这喷嚏打的真响,快赶上打雷了!”黄士清笑问:“咋地?吓着老姨夫啦?”黄得贡说:“你好像伤风了!”秦占友神神秘秘地说:“他八成是冲着啥了,他才刚给黄皮子一管锹。”黄士清梗了梗脖子,满不在乎地说:“不就是一个小动物嘛,有啥大惊小怪的。” 然而,睡一宿觉,天明时黄士清却起不来炕了。春心用手摸摸他额头,感觉不算太热,问道:“二老狠呐,你咋这么苶呢,感觉哪不舒服?”黄士清有气无力地说:“有点迷糊,浑身拿不成个儿。这两天天气反常,我可能是受了风寒。”春心找治疗感冒的药让他服下,过了一天却不见病情好转,找来村医雍大牙给黄士清看病。 雍大牙是雍树的外号,他鼓牙床上的厚唇总也包不住一副大龅牙。村民笑话他,说他串门,人没进来牙先进来了。谁家小孩子哭闹,只要一说雍大牙来了,小孩子就立刻停止哭闹。雍大牙是兽医出身,后来也学会给人看一些常见病,也习惯给病人扎大针管。虽然医道平庸,却把他忙的如同个狗颠肚,背着个药箱子满村转。 把了一会儿脉,雍大牙用上嘴唇子把大龅牙嗍嗍,说道:“他有异脉侵入,脉象杂乱,像是得了虚病。这样吧,我再给他推一针,不过你们应该想想别的办法,也可以让老长过来试试。”推了一针,背起药箱告辞。 “大夫说他是虚病,不能只当实病治。”春心叨咕完,支使老憨,“一会儿你去请老长来给看看。”老憨极不情愿地大声说:“她在我面前一整就摆谱,我请不动她那尊大神。还总是念咉给我听,欠她两个瘪子儿好像能赅黄似的。”春心就不用好眼神看他,嚷道:“你嚎唠啥呀?发神经啊?让你干点儿啥咋就这么滞扭呢?这点儿小事儿你就拌蒜,你还能办成啥大事儿?”老憨犟嘴:“我能干的事儿多着呢!”春心数落道:“你说你能干啥?你是能行风啊还是能行雨,你是龙啊还是鳖呀!”老憨梗脖子时那富贵包似乎更大了,又横叨一句:“在你眼里我啥不是,中吧?”春心接着数落:“瞅瞅你,说你两句还触绝横丧的,别跟我整那死出,一天天啥也不是。世上什么都有治,唯独犟种没法治。”老憨逞能:“说我犟我就犟,哎,当梯子不怕踩,挑担子不怕沉,当菜墩不怕剁,当腰带不怕抻。”春心白楞他一眼:“贱皮子,一天不呲哒你就难受。” 黄士魁过东屋来询问弟弟病情:“妈,你真要找我老姨跳神呀?那能管用嘛!”春心说:“俗话说,有病乱投医,看不好也看不坏。”往屋外走时还嘟囔,“那脸跟个抽巴腚似的!都厹死了,家里油瓶子倒了都不带扶的,炕都快让他压塌了!” 春心走进妹妹家,两个半大小子从屋里疯跑出来,带起了院子杂陈的碎屑。她进了屋时还叨咕:“院里造匹儿片儿的,纥弄都拌脚了,咋不扫一扫?你看这屋里提溜拴挂的,瞅着多乱哪!”黄得贡说:“大姐呀,你妹子从打请神看病越来越懒了,经常头不梳,脸不抹,连那大襟挂嘎巴都不洗,像个片儿汤一样。”春心说:“别光说老长,她没心思顾家,那你干啥了?一天天游手好闲,嬉了马哈,踢了趿拉的。要是勤拾掇拾掇!也不至于造个破栏破户的。” 此时,杜春桂正在一心一意地给神位上香,把这两人的对话当成了耳旁风。 西山墙上挂着一块写着神仙名字的红布,左右还有一副对联,写的是: 居深山修真养性 出古洞行善扬名 上面的横额写的是:有求必应 神位前摆着香碗、烛台、供品等。上完香,杜春桂和姐姐搭话:“姐来半天了,是有啥事儿吧?”春心说:“这两天二老狠病得邪乎,丢儿当儿的,吃药也不见好,想请老长去给看看。”杜春桂没有马上答应,黄得贡却说:“姐呀,跟你说实话吧,她一阵风一阵雨,有没有道行我最清楚,你咋能信她呢!”杜春桂瞪男人一眼:“你再卖弄我,我让大仙儿给你眼罩戴。”春心说:“实病实治,虚病虚治,万一给看好了呢。”黄得贡提醒老长:“既然大姐铁了心请大仙,你就别抻着了。”杜春桂这才应下,说道:“不是我有啥特殊能耐,是老仙把我选上了。人有为难遭灾的事,自己解决不了,总想找个能通灵的人与神仙沟通。我只是替仙家给人解难消灾,不干丧良心事。”春心说:“我知道,这我都知道。” 掌灯时分,杜春桂和曲二秧来到老宅东屋。一些喜欢热闹的邻居闻讯前来观看,唯恐错过一台唱到炕头的精彩大戏。 曲二秧在条琴盖上铺了一块红布,摆上一个香碗,再摆上两摞馒头、几盘拼菜、两盅白酒,让春心拿了两元钱压了堂子。杜春桂先上香,毕恭毕敬地点着三根香,插在香碗八分满的小米里,口中一阵嘟嘟囔囔。青烟袅袅冲上屋顶时,曲二秧站在一边,左手持皮鼓,右手拿鞭槌,把鼓后面挂着的一串铜钱摇得“哗哗”作响,敲打几下唱道: 日落西山黑了天,家家户户把门关。喜鹊老鸹奔大树,家雀蒲鸽进房檐。大车行路奔客栈,小船过河靠岸边。十家上了九家锁,还有一家门没关。 头顶七星琉璃瓦,脚踏八棱紫金砖。脚踩地,头顶天,迈开大步走连环。一步两,两步三,三环九转到堂前。双足站稳营盘地,摆上香案请神仙。 曲二秧唱功很好,虽然嗓音像磨砂似的,却唱得字满腔圆,非常耐听。有些词是多少年传下来的,有些却是他即兴发挥的。那调有点儿锯大缸的曲风,又有点儿地蹦子的味道,听得围观的人像喝了小烧酒似的醉了。 杜春桂盘腿坐在了南炕上,闭目合眼,牙关紧咬,披散的头发间那张长脸显得更长了。曲二秧子拽过一条板凳,坐在炕墙边,继续鞭打皮鼓唱道: 左手拿起文王鼓,右手拿起武王鞭。文王鼓,柳木圈,小小驴皮蒙上边。斜山转角八根弦,有朝北来有朝南,四根朝北安天下,四根朝南定江山。武王鞭,一尺三,扁不扁来圆不圆。这把鞭可不一般,杨二郎用它赶过河来赶过山。赶走高山露荒地,赶走大河露沙滩。帮兵用它配这鼓,专请那八方各路仙。 杜春桂神态木然,仿佛是一具埋葬了千年的木乃伊,显得古朽而神秘。油灯的光线照到她身上,给她那张长脸增添了几分暖色,只有那凹陷的眼窝里眼珠偶尔的转动,证明她还是个活物。曲二秧又举鼓弄槌,每击三下一顿,转急而微,继续唱道: 神鼓一打响嗡嗡,搬搬老堂人马老堂兵。请来胡家为首帅,请来黄家为先锋,请来长蟒神通大,请来悲王能显灵。大报马,二灵通,快嘴撩哥学舌精。南山跑,北山登,各个山头把信通。都说老仙你有道行,别忘带上那宝三宗。套仙锁,捆仙绳,马后捎带着拘魂瓶。离古洞,下山峰,到咱这人间走一程。 曲二秧唱神调非常投入,时而眯眼像没睡醒似的,时而挑眉又好似半盲人。随着唱曲,杜春桂像遇到一股寒风侵袭,身体开始微微颤抖起来。 老仙家,扎营别扎低洼地,低洼之地出困龙,人马喝了困龙水,人困马乏怎出征。鞭子打,鼓出声,请来胡家的人马胡家的兵。胡三太爷上边坐,胡三太奶也威风。胡老爷子快发令,把胡家大兵调齐整。胡天霸,胡天青,胡天黑,胡天红,后面跟着胡二愣怔。胡家大兵请听清,都到咱这大堂来商量事情。 杜春桂忽然周身摇晃起来,嘴里嘟囔着无人能懂的鬼嗑仙咒。曲二秧忙问:“老仙家呀,报一报你的大名。”杜春桂嘴唇哆嗦,喃喃作语时嗓音变得古怪而沙哑:“我是南山胡天英。”曲二秧对病家说:“胡大仙姑到了,快叩拜!” 遵照二神指示,春心拉着老憨跪炕上叩拜,恳求胡大仙姑帮忙治病。 杜春桂一连打几个哈欠,斜楞二神几眼,挑理见怪道:“你这帮兵太不懂事,没见我这人困马乏嘛!”二神忙在二大碗里倒了半下小烧酒,端给大神:“大仙姑哇,请原谅我这小帮兵,来来来,喝几口哈喇气轻松轻松。”杜春桂咕咚咕咚喝下去,还一个劲儿地吧嗒嘴,曲二秧忙提醒:“快给大仙姑来一根兰花条卷,过过瘾,精神精神。”老憨把父亲留给他用的那杆乌木铜锅铜嘴烟袋递过来,曲二秧说:“不是兰花杆子,要卷烟。”春心忙从烟笸箩里拿起已经卷好的一根旱烟递过来。杜春桂把叶子烟撇在嘴里,使劲吸一口,咳嗽了几声,又晃着脑袋一阵吧嗒,不一会儿一根烟就抽没了。 曲二秧说:“都晓得胡大仙姑本事大,五湖四海立万扬名。你看这病家害了头疼的病,请医吃药都不见轻。你老快给好好看看,让他消灾去病安生安生。”杜春桂摇头晃脑,两手十指交叉,弄得骨节一阵乱响,突然浑身一抖念叨出一套嗑来: 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恶人来惊吓,可恨二老狠,回头一锹把。 这几句话一说出来,就把黄士清吓够呛,春心和老憨也有些吃惊。曲二秧说:“要去病,心得诚啊。拿一捆线香,两只大蜡,三尺红布,四斤小烧,还有十五个饽饽,这些条件应不应?”杜春心和老憨忙说:“应,应。”曲二秧子说:“老仙家的条件都应下了,快救下小子一条小命!”春心哀求说:“大人不计小人过,还求大仙开恩呐!”杜春桂吩咐黄士魁,把二老狠扶起来盘腿坐着,嘴含烧酒,往黄士清脸上喷了两口。 曲二秧问黄士清:“这是仙家给你个眼罩戴,以后还敢不敢随便撒野了?”黄士清忙说:“不,不敢了!”于是进入送神环节,曲二秧又敲打神鼓唱道: 你要走,我不拦,霸王槽头把马牵,先解缰绳后背鞍,老仙家扬鞭打马要回山…… 刚唱了几句,杜春桂浑身又一哆嗦,忽然静了下来,声音也恢复了本音,说声好累呀,又问看对没有。春心急忙说:“对,对,可找到病根儿了。”一场神跳下来,曲二秧也浑身疲惫了,觉得口干舌燥的,临走还拿了剩下的半瓶白酒。 事后,春心买了卫生香和蜡烛,蒸了十几个两掺窝头,让老憨送到春桂家。老憨皱皱眉头:“亲戚里道的,还用送这些东西?这得花多少钱?”春心数落道:“一脚踢不倒两角半钱,你还瞧上眼儿了。不怕老长挑理,就怕大仙见怪。送吧,咱说话得算话,不能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 老憨只好从命,黄得贡见姐夫提着东西来敬供,内心欢喜,嘴上却客套:“哎呀,不外人,就免了吧!”老憨把东西放炕上说:“那不行,不怕你们挑理,就怕大仙见怪。”杜春桂瞥一眼供品:“没凑齐呀,四斤小烧呢?”老憨面有难色地说:“老长啊,赶上贱年,东西不好整啊!”杜春桂说:“先记着吧,记得以后补上!” 又过三天,黄士清病情果然有所好转。老憨夸说:“老长有点儿道行,上真章还真管用。”黄士魁却有几分怀疑:“这世间哪有什么神仙哪,叫真章谁亲自碰见神仙显灵了?”春心告诫道:“可不能那么说,没亲自看见神仙,不等于没有神仙,可不能口无遮拦,出言不敬。” 黄士魁回西屋跟艾育梅说起跳大神的事情,依旧满腹怀疑:“二老狠的病,虽然好了,但不一定是老姨跳神鼓捣好的,也许是碰巧感冒好了。”艾育梅说:“凡事信则有,不信则无,有些事是说不清道不明的。” 黄得贡始终不相信春桂的巫术,总想私下里探问媳妇的底细。这天黄昏,两口子正在收拾菜园子,黄得贡挥着耙子捞枯枝干蔓,探问道:“哎老长,你说‘可恨二老狠,回头一锹把’,是不是捋杆儿爬?”杜春桂笑笑说:“不是我说的,是大仙点化的。”黄得贡白愣白愣眼睛:“你别跟我扯哩个愣,我还不知道你,云苫雾罩的。”杜春桂小声说道:“其实,二老很是偶感风寒,过了劲儿了就好了。”黄得贡用教训的口吻说:“你说你,谁你都骗。”杜春桂说:“我是利用一切机会创名,不这样哪来的好烟好酒,总比仰巴脚子望房芭强吧?”黄得贡说:“我摸清了你的老底儿,往后你在我面前就不用吹了!” 捞了几下枝蔓,杜春桂忽然警告说:“我丑话说在前,你可别卖弄我,可别砸了我的饭碗子。”黄得贡眯眯着眼睛:“我是你男人,对我你咋还不放心呢?我就是背地里跟你理论理论,实际上对我没好处的事儿我从来不干,所以你尽管把心放肚子里……”杜春桂用大下巴子向大街上示意:“小点儿声,障子外有人来了。” 黄得贡直起腰,看见姚老美在篱笆墙外的街上溜达,高声嚷道:“老姚,来,说一段顺口溜听听。”姚老美眼珠一转,冲他俩一笑:“这容易,咱肚子里有货,给你们来两句《怪哉》。”说罢,高声念叨: 怪哉怪哉真怪哉,一张香案供起来。不见显灵难看病,空挂名头咋破灾。求神本是荒唐梦,何必一心许愿散家财。 杜春桂一开始还满心欢喜地听呢,可听着听着脸面便冷落下来:“他这是故意跟我唱反调儿呢!”说着,横着扁担钩子眼神,迈开撂叉子大长腿,要去障子边逞强斗气,黄得贡急忙拽住媳妇:“是咱让人说的,别管说啥了,能听就中。”这两口子嘀嘀咕咕,姚老美并不理会,缓缓离开的时候还继续高声念叨: 怪哉怪哉真怪哉,披头散发跳起来。妖言惑众狂抖擞,鬼话连篇乱表白。跳神就像一场戏,何必烧香磕头跪尘埃。 见姚老美走远,杜春桂骂道:“这个该死的姚老美,赶明个儿非请大仙儿好好收拾收拾他!”黄得贡一蹙眉头:“哎呀,你可别吹了,我没见你那大仙儿收拾过几个。” ------------ 第十七章 是亲三分向 艾育梅礼拜天照常休班,在外屋帮着婆婆做饭。婆婆忽然问:“蓝布大褂子合不合身?”艾育梅说:“还没试过呢。”蓝布大褂子,是艾育梅结婚那天晚上,婆婆特意送给她的。 婆婆让她把蓝布大褂子穿上,绕着艾育梅前后打量一番,皱皱眉说:“这大褂长短倒是可身儿,有点儿紧称,再肥一点儿就好了。能将就着穿,当围嘴儿用总是行的。这还是我从上江带过来的呢,我做饭穿过几回,平时没怎么穿过。” 艾育梅一边往下脱蓝布大褂一边说:“妈,要不我把它还给你吧,你穿着比我穿着合身。再说了,不知道爹他愿不愿意。”老憨正在敞开的东屋门口看着,春心瞄了一眼说:“这是我的,也不是他的,他管得着嘛!看着不值几个钱,但平时干活能用上。”老憨却拉长了脸子,艾育梅一吐舌头:“妈,我看爹他好像不太是心思,是不是因为你把衣裳给我了?”春心说:“你别嗔心,他就那样,一天到晚拉拉个驴脸,像谁欠他多少吊钱似的。” 下午,黄士魁和艾育梅正在说话,听见东屋砰的一声,不知什么东西摔到了地上,接着就听见婆婆和公公大声吵吵: “你瞅你那死出,驴脸括搭的,谁招你惹你了?” “你个老贱种,把个蓝大布衫子也给了人家,人家说你好了?” “啥好玩意儿,一个大布衫子也值得你这么凶,我给了咋地?我不是没给外人吗?瞧你个小心眼儿,都没有针鼻儿大,你还有啥?” 黄士清劝道:“你们别吵吵了,让人听见多不好。”老憨以命令的口吻大声道:“你给我麻溜要回来!要不我跟你没完!”春心使横:“滚犊子你,我吃你饭长大的呀,给出去的东西还兴往回要?我就不要你能咋地?” 听到这儿,艾育梅突然起身从黄士魁身上迈过去,拽开那扇有“紧张”二字的炕柜瓷砖门,将蓝大布衫翻出来。黄士魁一下坐起急问:“你干啥呀?”艾育梅气囔囔地下地,趿拉着鞋说:“给他,我不让婆婆为难,给他留着当装老衣裳。”到东屋门口一拉门,将大布衫团了用力扔进去,“给你,我不稀罕!”返身又回到了西屋,坐在炕上生闷气。 春心又接着骂道:“给你了!这回你如作了?还男人呢,我看你连个好老娘们儿都不如,狗屎!嫁给你我算是瞎了眼了,倒了八辈子血霉了,这家是没法过了。”老憨气鼓鼓地吼道:“你爱过不过,我就这样,你能把我咋地?你以为你是啥稀罕货呀,离了你我照样活。”春心说:“那好,我走,我给你倒地场,谁离谁不照样?”说着打开柜门,拽出个包裹皮,收拾起东西来。 见此情形,二老狠、三旺不知所措,四亮、香柳都围上来妈呀妈呀叫,炕上才三生日的小根儿哇哇哭闹起来。春心根本不管不顾,拿起小包往外就走。黄士魁追到院里往回拽:“妈,你别走,都消气就好了。”老憨站在房门口,故意气道:“别拉她,让她走,看她能去哪儿,把她能的。” 春心窝一肚子气,抱着中心道往南走,过罗过桥向西,穿过杂树林,上了一条羊肠小路,漫无目的地向西游荡。疾风阵阵,吹得她的衣襟向一侧涌动,呼啦啦直响。不知走了多久,她来到了小孤山前,眼见着天色已晚,便就近奔大庙去了。“啪啪啪,啪啪啪……”她把大庙的门拍得很响。不一会儿,边门打开一道缝隙,了尘尼姑打量了几眼,询问了几句,然后将她引进门内。来到一处寮房里,了尘尼姑说:“师傅,来个女施主,要借宿一晚。”妙印法师闭目合眼,手里数着念珠:“从哪儿来的呀!”春心说:“孟家窝棚。”妙印闪了一下眼皮,向了尘一扬手,“你下去吧,今晚让她住我这里。”待了尘退去,便招呼春心坐下来。“家里闹不和了吧,自己离家出走?”春心说:“我那口子是个憨人,我跟她过够够的了,我想出家。”妙印法师沉吟半晌,摇摇头说:“不妥,你难舍尘缘,莫逞一时之气呀!”春心缀泣:“我,我命咋这么苦呢?不瞒您说,我到他这儿是第二嫁,本以为嫁个憨人能安稳些,可这憨人一倔起来真让人受不了啊!”妙印法师轻叹一声,缓缓念诵: 一念执着,万般皆苦。一念放下,便是重生。 春心离家之后,老憨、二禄、三喜子和黄士魁等人四处找了好几天也没找到,他们没想到她会跑大庙去。家里一时没有女主人,老憨彻底傻了。小根儿哇哇大哭,他怎么也哄不好。艾育梅不忍心,就抱起小根儿:“爹,你哪会哄小孩子,还是让我来吧!我在家哄孩子做饭,你该上工上工去。”老憨坐在篱笆墙前的木墩上抽烟,往屋里看了几眼,见艾育梅把孩子哄睡在怀里,内心忽然升起一丝愧疚。 一周后的一个黄昏,夕阳向暮云里沉落,凉风吹拂,野草摇曳,几只暮归的大鸟鸣叫着飞向不远处的树林寻找归巢。春心忽然回了家,从育梅怀里把小根儿接过来,四亮、香柳都围上来,妈妈地叫着。 老憨内心高兴但嘴上依旧逞强:“呦,还有脸回来呢!有章程离家出走,还回来做啥呢!咋的?是离不开我吧?”春心赌气道:“美的你,我儿子姑娘在这儿,我愿意回就回。腿长在我身上,你管不着。”老憨追问:“这几天你死哪去了,哪都找不着你。”春心说:“我根本就没走远,我在姑子庙待着了。”老憨嘻嘻笑:“让菩萨给教育好了吧?这回想明白了吧?”春心乜斜着眼睛:“我要出家庙里不收,不的我才不回来呢!”老憨念叨:“这十来天你不在家,我们没耽误吃没耽误喝。”春心狠狠地剜了他一眼,二老狠、三旺看父母斗嘴,只顾傻笑。春心说:“你不用拿话气我,若没有育梅,你会哄孩子?你能吃上饭?”老憨拉出了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不会哄孩子,还不会让他哭。不会做饭,还不会走着吃。” “你们公母俩吵吵啥呢?进院子就听见了。”随着说话声,艾国林进了屋,春心立刻笑脸相迎:“哎呀,亲家公,你咋来了呢,育梅和魁子成亲后,你这是头一次来呀!”老憨打量亲家公,见他腰系子弹袋,背着一杆撅把子猎枪,问道:“大眼珠子,咋还背着枪呢?” 艾国林将子弹袋从腰上解下,连同撅把子猎枪往条琴上一放,就坐到炕梢炕沿上:“我从北道来的,趁着上长发村办事,顺脚到亲家看看。两小孩成亲我没到场,心里始终不是个滋味儿。虽然我也是从咱孟家窝棚出去的,对姑爷子也了解。但是,女儿结婚毕竟是大事,可自己却没有尽到当爹的责任,一想到育梅这些年受的苦,我更是多了一份自责。本以为闺女婚后必然会领着女婿亲自登门,但盼了好一阵子也没盼来人影,知道这是闺女还在跟我怄气,只好亲来一趟。背着这杆撅把子猎枪,走夜路壮胆儿。” 春心赶忙把西屋小两口叫了过来,招呼黄士魁认老丈人,黄士魁看了一眼坐北炕沿不吭声的妻子,毕恭毕敬地叫了一声:“大爷儿。”艾国林鼓了鼓大眼珠子:“你叫我啥?”黄士魁急忙改口,声音却不大:“爹。”艾国林故意绷着脸:“像蚊子哼哼,我没有听清。”黄士魁知道岳父是在逗他,便抬高了声调,又叫了一声。艾国林这回满意了,爽快地应下,嘱咐女婿要好好待育梅,不等魁子承诺,春心笑道:“我家魁子懂事儿,这你都不用担心。” 艾国林笑了:“我家育梅是个把家虎,如今又有工作,魁子娶了育梅是他的福份。”说着,看了一眼低着头的育梅,从怀里掏出一对圆镜子:“育梅小时候没有镜子照,曾缠着让我买却始终没有买上。她结婚我也没参加上,特意给她一对镜子留个念想。”说着回手把一对镜子放在了条琴上。 春心替小两口打圆场说:“你也别怪俩小孩儿,她们岁数小,想的不周全。也是我们当老的考虑事情不周到,拉了过场。”艾国林叹口气说:“说起来,我对不住育梅,他娘死得早,我对他们姐仨没尽到义务哇!说起来都是我革命革的,可是我革命错了吗?没错呀!如果不革命,穷人能翻身吗?如果不革命,能换来今天这样的安稳生活?当大家和小家的利益发生矛盾的时候,得以大家为重。古语说得好哇,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呀!我知道,育梅不肯原谅我,我不怪她。可是,魁子呀,你是我的姑爷儿,你得常去呀!自从你们结婚以来,我在家盼哪,盼哪,可盼到了黄瓜架上去了。行,小的不去,老的来了。”说着说着,抹了抹眼泪。春心说:“过去的事儿就别提了,今后的日子还长着呢!”老憨也说:“大眼珠子你别伤心,女儿永远是你的,女婿也不会和你分心,我保证,三天内就让他们去串门儿,魁子你记住了?”黄士魁忙应下:“记住了。”聊了一个多时辰,艾育梅也沒有跟爹多说几句话,春心准备饭菜招待,也没留住亲家。 月亮还未升高,天空已点缀上稀疏的星星,墨蓝的天幕衬托着远山的轮廓,衬托着古怪的树影,一只猫头鹰蹲在杂树林边落叶萧萧的树枝上,瞪着发贼的圆眼睛。 艾国林背着撅把子猎枪,踏着沉沉的夜色走上村西一条坎坷的土道,翻过西岗路过一片荒野时,在一棵老柳树干上倚靠了一会儿,接着又往前赶路,不知走了多久,他发现自己又走回到那棵老柳树下。他心里清楚,这是遇到鬼打墙了。他虽然不信邪,还是壮着胆子大声喊:“是谁在迷我!是谁在迷我!”四野空旷,一片寂静,听着自己的喊声都觉得有些心惊。“韩新茹,是你吗?咱夫妻一场,你别不讲情义。”停了片刻又喊道,“如果是野鬼,你赶紧给我滚开,小心我用枪烀你。”喊完,又重新赶路。这一回,走出了鬼打墙。 天地一片混茫,四周寂静得可怕,偶尔传来野兽的**或嚎叫,增加了恐怖的意味。 艾国林走着走着,忽然觉得身后有动静,回头一看,昏暗的夜色中有许多绿绿的成双的亮点在移动。他忽然意识到这是一群狼,不禁打了个寒颤。仔细分辨,黑压压大概有六七只狼跟在他后面。 他急忙将撅把子枪端在了手里,动作麻利地压上一颗子弹。那群狼慢慢向他接近,能看清灰白瘪瘦的形体。头狼竖着两只尖耳,拖着直挺挺尾巴,眼睛贼溜溜的看着他,时而伸出舌头舔一下嘴边儿,时而扑棱一下脑袋,打个响鼻。 他缓缓端起猎枪,向狼群瞄准,这时候,他突然想:这是一群恶狼,如果一枪打出去,势必遭到群狼的反扑,那样自己就无法脱身了。他灵机一动,将枪口抬高,朝夜空扣动了扳机。 “呯——”的一声枪响,狼群受到惊吓,纷纷四处逃散。他趁机回身奔跑起来。可没过多久,头狼的一声长嚎又把惊散的群狼聚集回来。看狼群又跟上来,他准备往天上再放一枪,将撅把子撅开后,子弹壳竟然没有褪出枪膛。她要把子弹壳捅出枪筒,可怎么也找不到枪探子,不禁惊出一身冷汗:“糟了,枪探子一定是拉在家里了,枪打不出子弹咋对付群狼?这可坏了,难道我命要绝?” 一种强烈的求生欲望涌上心头,他又加快脚步向前奔跑,却无法摆脱群狼的跟踪。他回过身本能地端枪向狼群瞄准,群狼以为要遭到射击,停止了前进。他心想这一招儿挺好使,大声说:“老子是革命者,什么阵势没有见过,比你们凶的敌人我都不怕,我还怕你们不成?你们想拿我当美餐,没那么容易!老子的革命工作还沒有干完呢,马克思他不会收我……” 他继续赶路,不时回身用枪向群狼比划。就这样一边较量一边赶路,一直走了很远,那群高度戒备的狼也没有轻举妄动。当依稀看见小孤山住户零星的灯火时,那群狼才停止了跟踪,仰天发出几声无奈的长嚎,跟着头狼慢慢离去。 艾国林回到家时,脸色煞白,浑身湿透,整个人仿佛虚脱了一样。刁婆子问:“咋造这样呢?好像让狼撵了似的。”艾国林喘息一会儿平静下来:“真碰上狼了,差一点儿就没命了。”接着把遭遇狼群的事儿学说了一遍,刁婆子说:“大眼珠子,你往后可不能一个人走黑道了。”艾国林苦笑道:“咋?怕我喂狼?”刁婆子说:“挺大个活人,真让狼吃了多不值得呀!”艾国林说笑道:“不会的,狼不吃革命者。” 这年秋菜收的晚,虽然让一场清雪覆盖了,但尚未冻实心,天稍一暖和就缓过来了。艾育梅戴着手套在院子里帮着婆婆收拾秋白菜,春心拿起一颗白菜,拽着老帮烂叶说:“今年秋白菜心壮的不满,趴趴棵子多,腌酸菜时把好的放缸下面,趴趴棵放上面,不然不够用。”艾育梅用菜刀切去白菜根:“有就行,比没有强,啥样的菜都能腌好。”老憨把收拾好的秋白菜往外屋抱,一颗颗在温水锅里蘸涮一下,然后往北锅台旁的大缸里装,还让黄士清光脚上去踩实。 这时闻大呱嗒来了,神神秘秘地把她拉到篱笆墙边,一边捅鼓一边说:“哎妈呀,大姐你最近发没发现你家姐夫有啥两样?”闻大呱嗒问得唐突,艾育梅心里一惊:“他咋地了?”闻大呱嗒说:“哎妈呀,你家大姐夫上牌店了!”见艾育梅皱起眉头,便细说道,“你咋不信呢?他这几天总上我爹家卖呆,刚能比上副就上场了,刚开始端小碟,后来就捞大爬犁。你说他那两下子哪是人家个儿,那两把刷子干脆是大白给,纯粹是拿钱砸鸭脑袋。这一耍,啥家能经得起。我看他瘾头子还挺大呢,恐怕是不好管。现在就在我爹家玩呢,你现在去能抓个正着。” 艾育梅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黄士魁竟然沾上了赌瘾:“怪不得这些日子,他一撂下碗筷就说上老宅,原来是有勾当啊!”她撂下猪食瓢,圈了小白猪,脚步急急地出了胡同。闻大呱嗒跟上来:“哎妈呀,你看我这破嘴,咋跟你说这个呢。你可得好好说,别干仗!” 老憨从屋里出来,往院外扫了一眼:“这菜还没收拾完呢,她咋走了?”春心说:“横是有啥事儿,大呱嗒不跟她说啥了,看她不太高兴。” 闻家长年有赌局,一进入猫冬时候,更是好战分子经常光顾的地方。艾育梅到闻大裤裆家烟气弥漫的西屋一看,果然有一伙人在看小牌。她撒眸一下,见那四个牌主是闻大裤裆、索老歪、贾大胆和鬼子漏,还有一些看热闹的,就对着牌桌厉声问:“黄士魁呢?”闻大裤裆故意打掩盖:“育梅呀,魁子他没来呀!”艾育梅脸气得煞白,异常严肃地说:“大姨夫呀,据我所知,刚才他还在这儿看牌呢,你当我不知道?他到底死哪里去了?”闻大裤裆怯怯地说:“他刚刚走。” 鬼子漏一脸坏笑,故意戳事:“不信这屋里屋外你可劲儿翻!你翻一翻不就知道了嘛!”艾育梅知道这话里有话,黄士魁一定藏在屋内,目光扫向炕柜空堂里的一堆反毛皮袄,刚想去翻查,忽然意识到,鬼子漏是想看她夫妻干仗的好戏,便强压住怒气,严厉地说:“翻就不必了,真要翻着怎么整!大姨夫,我跟你说,你放你的局,我找我的人,别怪我跟你添麻烦,如果想麻烦少些,那以后就别留黄士魁在这儿看牌。”闻大裤裆说:“咱是实在亲戚,别把话说这么狠。这没大输赢,就是个娱乐嘛。”艾育梅严肃地说:“啥没大输赢,这赌博以小引大。人如果入了这条道,那家就没法过了。老姨夫哇,你跟黄士魁传个话,他如果要赌就别要家,如果让我逮着了,别说我跟他撕破脸皮。” 闻大裤裆透过玻璃窗看见艾育梅出了院落,回头对炕柜空堂里的那堆反毛皮袄说:“魁子,你出来吧,育梅已经走了。”那堆反毛皮袄动了,黄士魁嘻嘻笑着钻了出来:“好悬,差一点儿就让她抓住了。”闻大裤裆说:“多亏我眼尖,隔着窗户就看见你媳妇来了,要不把你换下来准干仗。”鬼子漏有些扫兴地说:“我那么架拢都不翻,那是你媳妇给你留面子哦!” 黄士魁被闻大裤裆早早撵回家,艾育梅没有大吵大闹,而是苦口婆心地劝他早早收心,黄士魁故意辩驳:“不就是待不住吗!小打小闹玩几回,有啥大不了的,不让你除田,不让你抱垄,还值得你这样看管?”艾育梅说:“过日子那得舒心,不舒心你给我山珍海味都不香。我是最反对赌博的,反正你要赌就别要家。”黄士魁嘟哝道:“人家老爷们耍钱,老娘们儿都不找。”艾育梅抬高了声调:“那你趁早找一个不挡你玩的,像大姨夫似的,把我大姨气死。” 黄士魁不再言语,艾育梅又放一句狠话:“你若是不改,让我抓住,可别说我是江北的胡子——不开面!” ------------ 第十八章 春来运转 寒春乍暖,冰雪初融,草甸子里有了湿涝涝的桃花水。老憨准备开春以后把房草插一插,对黄士魁说:“村里有好几家要去大草甸子打霜棒草,打个三四百捆插房用。”黄士清也嚷嚷要去,老憨却不让:“打草可不是乐景,没工夫管你。”黄士清央求大哥:“就让我去吧,帮着打几捆是几捆。”经过大哥说情,老憨终于同意。杜春心起早做饭,并准备了爷仨中午打尖的干粮。 走进荒草甸,爷仨的身影隐现在随风迭宕的草海之中。黄士魁把装干粮的背包和水壶、绳子放一处高楞子上。老憨和黄士魁挥舞镰刀,那枯黄的草被一把把放倒,打葽子,捆成梱,动作非常熟练。看得黄士清直犯迷糊:“大哥,你真麻利,我咋整不上呢?”黄士魁教弟弟,放慢了拧绳结的动作,一边示范一边讲解:“这样整,抓一把软草,分两缕一颠一倒,用手和胳臼窝调换着上几道劲儿,然后围住这一堆草拽紧,打结压实,就捆好了。”黄士清学做了几个,虽然也捆上了,自己却不满意:“大哥,我打的葽子好像捆得不紧。”黄士魁又示范了几个,告知要领:“注意捆的时候,用膝盖压一下,捆子就实成了。”黄士清又捆了几梱,有些气馁:“跟大哥的比,还是稀松包糟的。”黄士魁鼓励说:“刚学打梱,捆这样就挺好了,熟能生巧,多练练准能行的。” 第二天天放亮继续出工,二十多个打草的村民在村中心道上聚齐时,公冶山从南面走来,见一个个都拿着镰刀,笑呵呵说:“哎呀,昨天打霜棒草,贾大胆逮住一个貉子,那是个公的,我断定还能逮住一个,而且一定是个母的。”黄士清把镰刀把掖到腋窝下,抄着青袄袖子问:“你咋知道?是掐算的吗?”公冶山摇摇头说:“不用掐算就知道。我看过那个貉子,眼睛没有眵目糊。”黄士清忍不住又问:“那能说明啥?”公冶山说:“说明那是一对貉子,那一对貉子经常互相舔对方的脸面,所以把眵目糊舔没了。” 贾大胆举起大拇指夸道:“大爷有学问,分析的有道理,你看看我还能不能捞着?”黄士清吵吵:“大胆太贪,昨天都逮住一只了,还掂寻另一只。”公冶山却来了兴致:“来来,我给你们相相面,我看今个这个貂子是谁的。”黄士清往前一凑说:“先看看我,看我有没有那个命。”公冶山摇摇头:“不是你的。”一个一个看过去,连连摇头说不是。最后看了黄士魁的面相,预测道:“你小子有财运,今天这貂子可能就是你的了。” 众人都将信将疑,黄士清笑嘻嘻道:“大哥捞着就行,反正是我们老黄家的了。”老憨不以为然:“别高兴太早,他就是随口扯个笑话,你小子还当真了。”公冶山认真起来:“不信?不信咱打个赌,要是黄士魁逮着,吊帽子给我一顶。”黄士魁说:“行啊大爷儿,真要我逮着,少不了你的好处。” 众人奔向东大甸子,黄士清无心观看四周的荒野,脑子里还在琢磨半仙儿关于貉子的预测。干活时,他跟在父亲和大哥的后面磨洋工,打了几捆霜棒草便直会儿腰,东张西望看有米有貉子。 打了一上午草,老憨看看日爷儿当头,招呼道:“歇晌了,磨磨刀,垫吧垫吧。”黄士魁一跳一跳走向高楞子,躲着草丛中的桃花水,经过一处荒草穴了窝的地方,突然觉得脚下踩住个软绵绵的活东西,惊喜地叫起来:“有活物,我好像踩了一个东西!” 老憨和黄士清都跑过来,围着黄士魁脚下拔弄伏草。黄士清说:“这也没有哇!”黄士魁使劲踩了几脚说:“肯定有,草厚。”老憨和黄士清又拨弄一阵,透过草缝儿看见了长长的毛,黄士清叫喊:“看见了,在这儿呢!”老憨让黄士清拿来绳子,将那貉子牢牢捆住了,黄士清向周围叫喊:“快看哪,貉子在这儿呢!” 众人穿过草丛围拢过来,只见野物尖嘴巴,短圆耳,小短腿,棕肚囊,尾巴虽短但长毛蓬松,身体大部分毛色棕黄,而两颊、眼周、脊背、四肢、尾巴稍都呈现出黑褐色或浅黑色。黄士清说:“好像狐狸。”老憨说:“狐狸毛又红又细,貉子毛又黄又粗,这个是貉子。”黄士魁说:“这貉子受伤了,被荒草穴住了,个儿挺大,真能吊两顶帽子。”贾大胆说:“半仙儿真是神啦,果真是魁子的。”老憨美滋滋地说:“那是让他蒙对了。” 下午,老憨爷仨带回个貉子,三旺、香柳都围着貉子看,四亮抹一把鼻涕,笑嘻嘻地问:“二哥,这是公的母的?”黄士清说:“母的。”四亮卡巴卡巴眼睛:“二哥咋知道是母的?”黄士清笑骂:“你个榆木脑袋,不开窍的玩意。我问你,你是小子还是丫头?”四亮脱口答道:“小子。”黄士清问:“为啥是小子?”四亮下意识地一悟裤裆,认真道:“我有小牛。”这一举动把黄士清逗乐了,解释道:“人和动物一样,这貉子没小牛,所以是母的。”三旺天真地问:“如果放生能不能变美女报恩。”黄士清说:“那是传说,变啥美女,想得倒美。” 二禄走来,围着貉子直转悠,眼馋地摸了又摸:“哎呀,都说搂草打兔子,这是搂草打貉子。真好,瞧这毛多长、绒多厚、色多亮,皮板肯定结实。魁子,扒了皮,给我吊一顶帽子。”黄士魁说:“二大呀,暂时还轮不到你呐,这只够吊两顶,我爹一顶,早上打赌另一顶输给半仙了。”黄士清找来一根大棒子,对弟弟妹妹说:“都躲远一点。”三旺、香柳和四亮一下散开,眼看着二哥抡圆了大棒子恶狠狠地向貉子头部砸去,都吓得不敢往下看了。 雷惊蛰虫,雨润原野,毛毛狗俏皮地吐出一抹抹鹅黄,小蒿草、婆婆丁、车轱辘菜也倔强地探出头儿来。当杏树枝头悄悄绽开花苞,“嘎——嘎——”的叫声从寥廓的苍穹传来,一行行大雁带着无比遥远的希望飞回三江平原。 老宅院子里,黄士魁吃完早饭,把一拃长的细铁丝弯出圈柄,黄士清在旁边看了一会儿,摸摸乱蓬蓬的头发,不知道大哥鼓捣个铁丝子做啥,黄士魁一边磨铁丝尖头一边跟二弟拉话。 “我用这铁丝锥子能变来吃的,信不信?” “你这嘎啦古气儿的东西咋能变来吃的?” “把黄豆抠个眼儿,往里加药,氰酸钾铝。” “是毒药哇,你要害人哪?” “想啥呢,哪敢害人呢,那犯法的事儿可不能干,我是做药豆,引诱大雁,不出意外今天我让你尝到美味。” 一听有美味吃,黄士清馋得咧嘴笑,一滴口水顺着嘴丫子流下来。黄士魁忍不住笑,从衣兜里掏出一个黄豆粒子,用铁丝锥子在上面钻眼儿:“一会儿跟我去弄大雁去。”黄士清爽快地“嗯哪”一声。 艾育梅挺着显怀的肚子立在房门口,有几分不相信:“这方法好使吗?那大雁能轻易上你当吗?”黄士魁信心十足地说:“你就䞍好吧!”艾育梅若有所思,走过来说:“我在师范校上学的时候听语文老师讲过大雁殉情的故事,说有人用网子网住过一只大雁,拿回家用绳子绑在院子里。晚上,飞来一只同伴,和被捉住的这只大雁交颈缠绵,咯嘎鸣叫一夜,天放亮时没了声音。主人起来一看,原来这是一对夫妻,脖子缠绕在一起双双殉情。”黄士清好奇地问:“大嫂哇,这是真的吗?”艾育梅点头说:“大雁是忠于爱情的鸟,同伴死了,大概另一只也活不成了,会因悲伤过度而亡的。”停了片刻,又说,“大雁是益鸟,对人类有好处,不应该捕获它们。”黄士魁嘻嘻一笑:“只要上面没有明令禁止,咱捕获几只就不犯毛病。” 药豆做了好,足足有一大把。黄士魁把药豆装上衣兜,领着黄士清出了院子。哥俩一路有说有笑,过了罗锅桥出了南村口,视野一下变得无比开阔了,远处的卧佛岭,近处的柳条河,以及大片的田野都尽收眼底。 “大哥,你说那些大雁是从哪里来的?年年春天来秋后走,多麻烦哪,咋不在这儿常呆呢?” “它们是候鸟,从南方来的。北方地广人稀天敌少,能混饱肚皮,好繁育后代!暖了来,冷了走,这叫适者生存哪!” “那大雁飞的真整齐,要么是个‘一’字,要么是个‘人’字,挺有组织纪律性啊!” 又前行一会儿,下了土道,沿着毛毛道向大田地走。黄士魁问弟弟:“知道猎人为啥不打头雁吗?”黄士清摇头不知,黄士魁说:“打了头雁,那些跟在后面的大雁就没法飞啦!大雁跟在头雁的后面,排成那么整齐的队列,是为减少风的阻力。”黄士清恍然开窍:“哦,怪不得都说‘人无头不走,鸟无头不飞’呢!” 兄弟俩奔向了南大排,走到一块黄豆地里。一群大雁扑棱棱飞起来,在天空盘旋。黄士清仰头观望,嘴里不停数数:“一、二、三……”黄士魁说:“不用查数,一搭眼就能估出数来。”黄士清茫然望天,问大哥估摸有多少,黄士魁望了一下,说这一群雁有五六十只。他给二弟一小把药豆:“来,开始干活,照我样子做。先把垄台的豆茬子踩平,然后把药豆倒扣,眼儿冲下,放垄台两粒,每隔八九条垄一埯。”走上垄台用脚踏平豆茬,黄士清也走上垄台学做起来。 放完药豆,兄弟俩撤出很远,匍匐在地头一个土坡后面。黄士清问:“药豆为啥放那个地方?”黄士魁说:“我昨天上午来过,看见大雁落在这个地块,断定今天一定还在这里,果然是这样。” 过了一会儿,雁群落在离药豆几十米远处,不时带着高度的警惕眺望四方。 黄士清说:“大雁落那边了,还离挺远呢,不往药豆上落,这可咋办?”黄士魁说:“好办,咱去往这边轰雁,直到落这里为止。” 兄弟俩起身往大雁群后面包抄过去,晃动双臂,呜嗷直喊。大雁群被惊动了,先是有几分慌乱,继而纷纷拖着黄褐色的胖身体起飞,机敏地飞向空中。大雁群盘旋一阵又重新落个地方,又轰了几次,终于将群大雁轰向放了药豆的地块。兄弟俩这才停止轰雁,绕个大圈,回到地头土坡趴下,眼睛望着雁群,等待上演“鸟为食亡”的一幕。 过了许久,忽然一群大雁又飞起来,那“嘎——嘎——”的叫声显得那么苍凉。它们先是飞向远处,忽又排着队伍盘绕回来,在高空中一齐哀叫。在放药豆的地方,有几只大雁正在扑腾。兄弟俩在土坡后看傻了,好长时间才缓过神儿来,起身向放药豆的地方奔去。“一只,两只,三只……”黄士清清点战果,惊喜地叫道,“大哥,大哥,一共药到六只,有两只药死了,还有四只药个半死。” 黄士魁从兜里掏出假把儿刀,一只一只豁开大雁肚子。黄士清不解地看着大哥的举动,黄士魁解释说:“肠子有毒,不能食用,帮大哥把大雁肠子掏出来埋在垄沟里。咱留一只自己吃,剩下的卖钱。” 当他们带着收获的成果往回撤的时候,有几只大雁在同伴殉难地上空盘旋哀鸣,久久不肯离去。 时已将近晌午,人们在老神树下感受乍暖的春意,又在没边没沿地闲扯。看见曲大浪哼哼呀呀走过来,姚老美忙拉话道:“哎,老曲,人说男愁了好唱,女愁了好浪,老太太愁了倒腾够呛。你这一天天的走哪哼哼到哪,你愁啥呀?”曲大浪知道这是故意逗自己,笑道:“我有啥可愁的!哼哼呀呀心情好,说说笑笑添热闹,大家说对不?” 众人只是嘻笑,并不直接应答。姚老美说:“老曲,闲着也是闲着,来,弄个小调听听。”曲大浪非常痛快地应声:“想听啥?张口就来,保准让大家过瘾!”姚老美说:“我记得早些年,你和河东的胡二刈搭一副架,那胡二刈去上装,你去下装,周遭几十个屯子没少串演。那时候,你俩五更调最有名,就来五更调,大家说好不好?”众人纷纷应和,曲大浪故意咳嗽一声:“这五更调,版本挺多,调也有所不同,不知你们想听哪个呀?”姚老美说:“你觉得哪个好就先唱哪个吧!” 人群围出个场地,曲大浪走到中央,清清嗓子,原地转一圈,然后一亮相,有板有眼地唱起来: 一更里,月牙儿没出来。貂禅美女走下楼台,双膝跪在地尘埃。烧烧香,拜拜月,烧烧香,拜拜月,为的是我们恩和爱。 刚唱了一段,曲大浪连扭带唱的情形就把人们逗乐了。附近的一些人闻声往这边奔来。钱打算盘、金小手、闻大裤裆都从大队部里出来,凑到人群边上看热闹。贾大胆和他岳父胡二刈也正往人群这边走来。曲大浪忽然分开人群,一把将人群后面的胡二刈拉了进来。 胡二刈长的俏皮,容貌、身段和步态活像个女人,外号胡老娘们儿,艺名赛天仙。过去,东北蹦蹦戏里没有女角儿,女装都是男人扮演。因为胡二刈酷似个女人,且他唱戏的绝活是反串,所以在搭戏的时候常常去女装。胡二刈是河东苇子沟人,自打把闺女胡小倩嫁给贾大胆后,经常来姑爷子家串门子,一来就住十天半月的。 “你啥前来的?想闺女啦?咋没到我那儿去坐坐?”胡二刈并不急着回答曲大浪的问话,而是耸耸柳肩膀,掩口笑道:“多年不见,你还这么欢实,这浪劲儿不减当年啊!”姚老美对胡二刈说:“你别光顾了呲耶呲耶笑哇,来,你也来两段。”胡二刈立马来了精神头,只见兰花指一翘,面露羞涩表情,人一下进入了角色。他移动着小碎步围着曲大浪转了一圈,开口接着曲大浪的唱段唱道: 二更里,月牙儿出正东。南堂报号名叫高琼,收下小姐刘凤英。刘小姐,为高郎,刘小姐,为高郎,害的我们得了相思病。 胡二刈演女角儿惟妙惟肖,声音活脱脱似个女声,倘若不是亲眼所见,谁会想到这是个男人呢!这小调,胡二刈吐字真切,小字眼儿咬得准,花点儿穿插得美。那“呀啊呀啊”的花点儿,以及“那个那个”的衬托词,更是韵味十足,听得人心里格外舒服,个个脸上喜眉展眼的,掌声叫好声连成一片。唱完一段,人们根本没过足戏瘾,都嚷嚷起来: “接着往下唱” “再来一个” “你俩一副架。” 胡二刈恢复了本音,邀请曲大浪:“老搭档,那咱俩共同来一个,就演《盼五更》如何!”曲大浪乐呵呵地应道:“正合我意。”姚老美大声嚷嚷:“来个《黑五更》!”曲大浪摇摇头:“不行,不行,《黑五更》太粉了!”胡二刈解释道:“就是的,主要是那里的词儿太露骨。”姚老美呵呵笑着故意逗问:“咋露骨了?”胡二刈说:“那里的粉词太多,你像有这样的词儿——”说着就唱了出来: 三更里,月牙爬上来。我二人…… 曲大浪猛的拍了搭档一下:“打住,打住,快打住。”胡二刈不好意地一笑:“看我,咋说着说着就入戏了呢?你们说这词儿能唱吗?”有人故意说能唱,也有人要求接着往下整。姚老美嘻嘻笑道:“不能唱的你也唱了!”胡二刈并不接着唱《黑五更》,而是招呼曲大浪:“来,老曲,咱俩卖卖力气,给大家来个《盼五更》”。曲大浪说::“还是老样子,你去女装,我去男装。”待人们稍微一肃静,老搭档马上进入角色,一边扭一边唱: 一更里,月牙儿照花台,我与情郎巧约会,今夜有安排。一等也没来,二等还没来,也不知道情郎哥哥,你在哪里闲溜达街…… 两人有分有合,配合默契,表演得体,唱得俏皮,扭得活泛,把人们带入大闺女盼情郎的特定情境之中。 二更里,月牙儿出正东,小奴家苦守空房,冷冷又清清。叫声小春红,快把火盆升。小小火盆抱在怀中,叫他十声九不答应。 等五段词唱完,人们还没回过神儿来。曲大浪环顾着四周故意提示:“唱这么好咋没掌声呢!”人们这才反应过来,热烈的掌声马上又响成一片。掌声未落,贾大胆已拉着胡二刈走出了人群。闻大裤裆品评道:“这小曲儿唱的,颤巍巍的,艮揪揪的,浪丢丢的!这曲大浪和胡二刈真是一对活宝!”钱大算盘呵呵笑道:“人难得常开心,像这样的活法也挺有意思!”金铁匠还在回味刚才的快活,赞叹道:“唱,唱得真过瘾!” 张嘎咕摇头晃脑地附和:“过瘾,太过瘾了!”回头看见黄士魁黄士清提着几只大雁,从中心大街走过来,笑嘻嘻迎上去,新奇地叫起来:“嘢,大雁,好几只呢!” 人们都围过来观看,黄士魁说:“算盘叔,来一个?”钱大算盘问:“多少钱一只?”黄士魁伸手指比划:“实在价,八块。”钱大算盘摇摇头:“贵点儿。”黄士魁送上笑容:“谁不知道算盘叔爯贺,还差这两个钱?”钱大算盘掏出八元钱,黄士魁解下一只大雁:“这个肥实。”钱大算盘美滋滋地接过大雁:“这天上飞的是美味呀!你们不来一个?”金铁匠凑上来:“来,来一个?来,来就来一个。”说着也挑了一个大雁。 卖掉两只大雁,哥俩儿往老宅方向走。黄士清说:“大哥,没成想这么好卖,进村就上来俩买主。”黄士魁笑了:“他们肯定能给咱宣扬,剩下的也好卖。回家等会儿,买主会自己上门儿。” 果不出黄士魁所料,到家不到半个时辰又来好几个买主,大雁根本没够卖,只留下一只大雁,自己家炖上了。 吃大雁肉的时候,大人孩子都吃得欢实。艾育梅摸摸凸起的肚子说:“你们捕杀大雁实在是太残忍了。”黄士魁说:“弱肉强食是大自然的生存法则,不必太惋惜。再说了,要论珍贵,人可比动物珍贵,不能为了怜惜动物让人挨饿。”把一块肉放进嘴里,有滋有味地咀嚼,含糊不清地问她,“大雁肉香不香?”艾育梅点头说:“香。”黄士魁笑了:“那就先吃饱肚子,补补你这双身板……” 虽然日子还很艰苦,但还没有磨灭艾育梅创作的欲望,每当有了灵感,她都会随手记录下来。这天傍黑,艾育梅就着油灯昏黄的光线,又趴在炕桌上写起来,反复修改后,又往作业本上誊抄一遍。 黄士魁见艾育梅写东西很认真,就笑话她:“你看你费那个劲干啥,也不当吃不当喝的。”艾育梅一笑:“这是兴趣!有趣儿才引人着魔呢!就像姑父好讲、老姚叔好说、曲大浪好唱、仙儿大爷儿好算一样。”黄士魁逗笑:“加上一个,艾老师好写,那你们几个可以打一壶酒。” 艾育梅拿起抄完的习作,清清嗓子,“哎,我新写一首《别怨》,我念给你听听。”不等黄士魁应声,就着油灯昏暗的光线念起来: 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东,一番番兴衰荣辱,恍如一场梦。别怨万般皆由命,别怨地不平,自己的道路自己开拓,无怨无悔走人生。 刚念完一段,三喜子来串门儿,闲聊了一阵,忽然转入正题:“魁子,我觉得你是块好料,我想重用你呢!”黄士魁会心一笑:“三大,你要重用我?我能干啥?”三喜子说:“现在情况是这样的:一队队长得了重病,一时半会当不了队长了,我把索良派到了一队,二队队长位置出现了空缺,钱会计极力向我推荐鬼子漏,虽然那小子挺活泛,办啥事不眼齁,成家以后人稳当多了,但我还是担心他担不起生产队长这副担子。钱会计想让他接治保主任,我没同意,人家金书承在战场上那是立过功的,咱不能不照顾。为了搞平衡,我只好把民兵连长这角色从书承那摘出来,给了鬼子漏。”艾育梅说:“哦,三大是想让魁子当小队长呀,可他还年轻,怕是不懂呢,也怕压不住茬。”三喜子说:“不懂怕啥?人没有三年力巴。我找二队社员了解对人选的意向,有半数都推荐了魁子。这说明了啥?说明社员信任他,说明他很有群众基础。我虑联了,魁子头脑精明,办事牢靠,在年轻人中,非他莫属。”转回头对黄士魁说,“二队的情况你比较熟悉,而且你也很能干,你准能行!不管咋说,当队长能锻炼你的能力,再说一年还有一千二百个工分补助呢!”黄士魁有些惭愧地说:“可我,我曾经合伙偷过公。”三喜子说:“那一单儿就甭提了,就当是个教训。我让你挑头确实是看你行,就别假咕了!”黄士魁点头表态:“既然社员选我,支书对我这么看重,那我就试一试。”三喜子用命令的口吻说:“不是试试,必须干好,明天正式上任,就这么定了。” 三喜子走后,黄士魁按捺不住兴奋的心情,喃喃道:“新的一页开始了,生活会变好的。”艾育梅嘱咐道:“我可跟你说,小队长可不是普通社员,可得有个好作派,给人一个好印象。咱不干拉倒,干就往好干,不能辜负了三大的期望。人活着为了啥?就是为了活出个人样来。咱要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干事业。要干出成绩,干出信誉,干出威望,这样咱才能在人前人后挺起腰杆子来。”黄士魁看似认真地问:“你是不是把我当成你的学生啦?你是给我上课吧?”艾育梅反应过来,脸色泛起微红,在黄士魁的头上轻轻拍了一下:“好你个黄士魁,我说这些可都是为你着想,你反倒笑话我!”黄士魁说:“岂敢,岂敢,学生哪敢笑话老师呢!”说完忍不住呵呵笑起来。 艾育梅心情很好,拿起作业本子,继续念《别怨》下一段: 三伏天落雨,三九天结冰,一幕幕悲欢寒暖,都缘一片情。别怨万事都注定,别怨天不公,自己的命运自己把握,有滋有味度平生。 听完这一段,黄士魁故意给妻子出难题:“人在弄不清事理的时候,都喜欢归结为命运。哎,啥是命运呢?你当过老师的,给解释解释啊?”艾育梅略一思忖,解释道:“命运就是人生的轨迹,就像一条线贯穿生死两端。就像自然规律一样,命是定数,运是变数,命运就是无数个偶然连成的必然,用老百姓的话说,就是左赶右赶,赶到那儿了。”黄士魁仔细想想,点点头说:“嗯,有道理。哎,你说你这么有才,咋就心甘情愿地跟了我呢?”艾育梅感慨道:“我也是岁数小,还没把结婚当回事儿呢,稀里糊涂地就应下了。”黄士魁说:“这就叫,搬不倒,尖尖腚,真是啥人啥命。” ------------ 第十九章 寻亲 第二天上午,长青二队马号东边宽敞的土屋里聚集了几十号人,有的坐炕上,有的倚磨盘上,有的蹲墙根儿,还有的靠着墙面。索老歪看了看社员们,嚷嚷道:“我看人来的差不多了,现在开会了,请咱黄支书讲话。”这一开场,把大家的杂声压了下去。 三喜子把斜歪在炕沿上的身子正了正:“俗话说,人无头不走,鸟无头不飞,我们集体事业也离不开领头的。大家都知道,一队队长的位子出现了空缺,需要及时补充力量。大队支委会经过通盘考虑,研究决定,派索良到一队当队长,那么我们二队谁能胜任?这之前,我征求了你们大多数人的意见,大家私下酝酿,都想让黄士魁挑大梁。我们支委会尊重民意,也觉得黄士魁是个最佳人选。”索老歪环视了一下社员们,高声问道:“大家有啥异议没有?” 二禄坐在炕头,清清嗓子示意有话说,他把嗓子里清理的唾液咽进肚子里,歪着角瓜脑袋,立了立三角眼,抿了抿厚嘴唇子:“我说两句,支委会举荐新人我没意见,我就是觉得魁子还嫩点儿。”话音刚落,老憨狠狠瞪了他一眼,恨不能扇他几个耳光。 三喜子气哼哼道:“二哥,你说的这是啥话呀,啥叫还嫩点儿?你不嫩,可没人选你呀?大伙都同意,你唱哪门子反调哇!要说嫩,咱得分怎么看。跟长辈人比,特别是跟当过大小队干部的人比,肯定是嫩点儿。但跟同龄人比,那算是成熟的。魁子立世早,这几年没少出去闯荡,接触事物多。在闯荡的过程中,肯动脑也肯吃苦,往家里没少拿钱。这些大家都人所共知。谁一出生都不是啥都懂、啥都会,是不是?人是干到老学到老,要让年轻人在革命斗争中锻炼,在生产实践中成长。大家推选魁子,说明他有群众基础,说明他具备这个能力,我相信他一定能担起生产队长这副重担。” 姚老美首先举手表明态度:“用魁子当二小队队长再合适不过了,大队支部算是选对人了,我完全拥护大队的决定。”公冶平、黄士成和许多社员都争抢着表示同意。贾大胆站起来放了一句狠话:“魁子当队长,我一百个拥护。谁敢跟他奓翅儿,我就收拾谁,不管是谁。”三喜子说:“没有异议就这么定了。魁子头脑精明,办事牢靠,是眼下最佳队长人选,但是他还年轻,希望大家多帮助他、支持他。”索老歪接着主持说:“黄士魁,来,你也说几句。” 黄士魁站起来,一字一板地阐明自己的态度:“其实,我这个人没有官瘾,既然大家瞧得起我也信得过我,那我就挑这副担子。操点儿心我不怕,怕只怕不团结。如果能拧成一股绳,那力量就大了;咱往一个尿壶泚尿,没有装不满的。我一心一意带领大伙,往好干,往实干,力求一年到头,让大家多得点儿实惠,目标是和中上等队拉齐。”这一番表态赢得一阵热烈的掌声。 闻大呱嗒风风火火跑进老宅,眉飞色舞地向杜春心报信儿:“哎妈呀,老婶呀,你儿子时来运转了,二队选队长把你儿子选上了,三喜子和索老歪给二队社员刚开会宣布完。他现在当小队长,往后说不定还能当大队长呢!”春心乐得眯起了眼睛:“好事,那真是好事!我就知道,魁子是个有出息的!”闻大呱嗒拍拍打打地说:“哎妈呀,大伙都同意,就前院他二大爷儿给打破头楔,说魁子嫩,让他三大给顶回去了。”春心拍着大腿怨恨道:“魁子不咋把二毛驴子得罪了,紧关节腰时连自家人都不向着。这个损玩意,头顶长疮,脚底冒脓,他真是坏透了!” 春播刚搭头,社员便赶着大马车匆匆忙忙上地了。到地头,社员们搬下农具,往垄沟扬粪。老板子卸了马,扬鞭杆,扽撇绳,吁吁吆喝,把马捎进犁套。牲口上了垄,都较着劲儿地往前拽,套绳贴地抖起一溜尘土。一犁下去,翻开黑油油的泥土,晾出白生生的草根儿,又一犁回来,便合起一条浅垄。黄士魁率先示范,挎着篓,虚捏半把玉米种,一步捯一埯,碎步踩得实,种子埯得稳。那三四粒种子,陆陆续续从手里滑进有些湿凉的土窝窝里。 种完岗地,下起了涝套子雨。社员们担心二洼地要撂荒,影响年终分红。他们窝在生产队马号里犯愁,连评工分的心思也没有了。黄士魁掂量着苞米种,心里也着急;“都说天无绝人之路,这路究竟在哪呢!” 好歹盼到雨停歇,黄士魁就把手里的半把籽种揣进了上衣大兜里,带着小队干部去实地察看。刚从马号大院前门出来,发现身后跟着三喜子和索老歪,三喜子拄着一个棍子走过来说:“一起去二洼地,看看到底是啥情况。”一行人不顾道路泥泞,几双靴子一跐一滑往前跋涉。 到了二洼地上节地头,发现地垄沟都被雨水灌饱了。索老歪说:“这地一踩泥箍铅球的,还是下不去犁杖啊,再不下籽种,这二洼地就瞎了,连东边那一大片地都没指望了。”三喜子把棍子杵在了垄台上,叹息一声:“就是现在不下雨,也得十天半月能下犁,到那时就过了芒种了,啥都晚了。”穆逢时说:“认命吧,这就是个灾年。”公冶平说:“瞪眼儿种不上地,可真愁人啊!”黄士魁顺着垄沟望向远处,叨咕着:“我就不信守着土地,老天爷能把种地的饿死。”三喜子摇摇头说:“没招了,别想了,走吧。”说完用力拔出木棍,往回走。 黄士魁看了一眼那垄台上木棍留下的眼儿,忽然头脑中灵光一现,弯腰又细看,叫道:“有办法了,快来看。”听他招呼,几个人都围过来,往黄士魁手指的地方看去。索老歪说:“不就是一个眼儿嘛,有啥可看的!”三喜子问:“魁子你有啥招?”黄士魁从衣兜里拿出几粒苞米种,弯腰丢进那个眼儿里,双眼斜睨,脸上露出了狡黠而得意的微笑,众人豁然开悟,纷纷夸赞。穆逢时说:“这个办法好,咱咋没想到呢?”公冶平说:“只要能下种,这地就有救了。”索老歪也投来赞许的目光:“你小子,脑子确实灵醒。”三喜子说:“赶紧回去召集各生产队队长开会,推广魁子的点子,抢抓时机,把洼地都种上,只要有苗,就有指望了。” 于是,各生产队都纷纷出动,男劳力负责用木棍扎眼儿,二三线妇女挎着筐负责往眼儿里点种。在芒种到来之前,所有的洼地都勉强下了种子。 这天偏晌,春心在炕头给孩子缝裤子,戴在左手中指上的那枚顶针儿被穷日子磨得锃亮,针脚所到之处留下了密密的牵挂。院子里忽然传来一阵打闹声,透过窗子寻声望去,只见黄士清抱着香柳到了园子栅栏门旁,大头冲下把香柳送进那口打了巴锔子的水缸口,连声叫问:“你服不服?” 那水缸里存着大半缸清水,晒得温温的,有时暑热难耐就在傍晚时用来泡澡。香柳看见水缸里映出自己的面容,吓得踢蹬着两腿“妈呀妈呀”乱叫,旁边看热闹的三旺、四亮嘻哈取乐。 春心忙放下针线活,抓起笤帚疙瘩,跑到院子里,嗷嗷喊叫:“你给我放下,快放下。你都多大了,有没有个正型?”香柳刚被放下来,就惊魂未定地扑进母亲怀里。黄士清嘿嘿傻笑:“我,我逗她玩呢?”春心数落道:“有你这么玩的吗?不知个深浅,你吓着她怎么办?”有母亲撑腰,香柳稳定了心神,冲着二哥扮个鬼脸:“不服,我就不服。”母亲说:“行啦,别皮**叽的了,万一他失手,呛死你咋整!” 这时院门传来脚步声,三喜子领来一个男人,春心仔细辨认,不禁一愣:“呀,他咋来了?” 春心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上江梁家果真找上门来。梁青犁的突然出现,令她一时无所适从,两只手都不知往哪里放了。她迎上去打招呼:“呀,是青犁三哥呀!”梁青犁一边打量一边问道:“觉得挺突然是吧?”春心忙说:“确实没想到,你咋知道我在这儿的?”梁青犁没有明说如何得到的准信儿,只说:“一听说你们在这一带落脚的,我就抓紧来了。” 四亮、香柳和小根儿呼啦一下围过来,好奇地看着这个陌生人。三喜子提醒道:“人家大老远来了,别让人家在外边站着啦,屋里去唠嗑。” 梁青犁进屋刚坐下,环视了一下这屋子的南北大炕、摞着被褥的炕柜、横在东墙根万字炕上的条琴。春心倒了碗水。放到他面前的炕上,询问道:“家里都好吧?老爷子身体还好吧?”梁青犁说:“我爹前年就老了,临终前还叨咕魁子,嘱咐我把他找回来,给他说媳妇,可怜他到末了心愿也没实现,死时眼睛都没闭上啊!”说着抹了抹湿润的眼角。 春心把育梅从西屋叫过来和梁青犁见了面,介绍说:“这是魁子媳妇,也是咱村的,是县师范毕业的,在大队小学校上班。”艾育梅一口一个“三大爷儿”地叫着,显得很热情,梁青犁上下打量她好几眼,觉得这个侄媳妇很不错。 黄士魁收工回来,艾育梅主动引见,看见这个曾过继在自己名下的侄子,梁青犁仿佛见到了当年的青锁弟弟,眼眶又湿润了。黄士魁坐在三伯父旁边,说几句家常,老憨也回来了,对客人却是不冷不热的。三喜子建议:“等晚饭后让魁子领他三大出去转转,让这爷俩好好唠唠。” 做晚饭时,春心在外屋地忽然把黄士魁拉到一边,小声说:“魁子,跟妈说实话,你三大来领你,你回不回呀?”黄士魁肯定地说:“妈,你放心,我不走。”春心悬着的心稍稍放稳:“不走最好,你若是不想回上江就好好跟你三大说,毕竟我没有按那契约把你送回去理亏。” 晚饭后,黄士魁从西屋炕柜里翻出红布契约,揣进上衣大兜里,领着梁青犁出屋走向院门,春心站在屋地望着窗外,愣怔了半天,心里突然觉得空落落的。老憨凑过来问:“魁子不会跟他走吧?”春心说:“那暂我问过魁子了,魁子说他不走。”老憨脸上露出笑容:“我就知道,魁子是不会走的,他咋能走呢,我养他十多年了,跟我感情深啊!梁老三是白费苦心哪,十多年不在一块早生分了,我看魁子冷丁儿见他三大反倒有几分不自然。嘿嘿!这大老远满心欢喜来,闹个白大白呀!”看老憨有些幸灾乐祸的样子,春心反倒有些不快活,不禁又骂一句:“傻狗不识臭的货!” 夜色暗沉,大半个标致的月亮爬上天幕,清辉笼罩着村庄的房屋、街路和柴草垛,一只布谷鸟在远处昏黑的杂树林子里不合时宜地发出几声咕咕的鸣叫。 梁青犁和黄士魁坐在老神树下的长条青石墩上,进行着分别许多年来第一次长谈。 “魁子,你养父对你咋样?” “还不错,他人憨厚实在,就是有点儿倔巴脾气。” “还记得老家么?” “模糊有点印象,我记得咱家好像有几间瓦房子,还有一群鸽子。” 梁青犁缓缓说起梁家作坊的往事来:“想当年,你爹死的蹊跷,说什么的都有。你爹死之前好几个月,咱家发生一些奇事,我到现在都划魂。有一天大清早,梁家大院两个大门柱子上一边儿盘上一个长虫,人说那是好兆头。可你爹不懂,以为不吉利,用木棍打长虫,看打不走,就从你爷烟袋锅子里抠烟袋油子往长虫身上抹,楞是熏死一条公长虫。有人联想这件事,说你爹是被那逃走的母长虫精给吸死的。四月十八上城里逛庙会,在回来的山道上,你爹渴得受不了,喝了几口马蹄沟的水。有人又根据这个因由,说你爹是中什么毒了。直到现在,咱也没弄明白死因。” 黄士魁说:“听我妈说起过这些事。”梁青犁接着说,“你爹去世后,你爷把你过继给我,那时你跟三大三娘可亲近了,你妈领你走时,你都不舍得。那时你太小啊,那些事你上哪能记得?”黄士魁在脑海里努力搜寻曾经的情景,却依然似是而非。梁青犁说;“土改以后,咱家划成了中农,咱家有二十多匹布让政府没收了。后来分了家,你爷跟我过。前年,你爷病大发还挺了好几个月,那几个月他经常叨咕你。”听到这里,黄士魁情绪有些低落,埋头不语。 从远处的杂树林里又传来几声布谷鸟咕咕的叫声,在静谧的夜晚显得那么清晰那么低沉。 沉吟一会儿,梁青犁又说:“到了约定把你送回的岁数,我和你三娘这个盼哪,盼得我们心焦,可盼来啥了?盼了个一场空。我多次询问刘嘉文老先生,人家可能是怕惹麻烦,愣是不说你们的具体下落。这几年,为了找你,我都做下心病了。前些日子八家子那股老黄家透露你们在北大荒柳条河中游一带,但不知道在那个村屯。我临来之前,你三娘说无论如何,都得把你给领回去。我千里迢迢一路辛苦北上,到处打听你的消息。可这柳条河这么长,中游片量这么大,我上哪找去。若不是在三道梁子碰上一个上江老乡,若不是人家透露你的准确消息,我一时半会还找不到呢!可我一听说你改姓了,结婚了,我心里拔凉啊!”话到此处,他禁不住哽咽了。 黄士魁解释说:“三大,你别伤心。其实改姓不怨我养父,我上学时,人家征求我意见,人家不反对我姓梁,这是我自己主张的。因为,我当时想的多,总怕别人拿姓取笑我。再说结婚这事儿,我妈也征求过我意见,我也是看育梅不错才答应的。”梁青犁长叹一声:“我之所以这么远来寻亲,就是想领你回去。现在虽然把你找到了,可你已经成了家,看来我这是白来一趟啊!不把你领回去,让我咋面对祖坟啊!”说着说着竟然呜呜地哭起来。 魁子一把抱住三伯父,也落了泪:“三大,你可能认为我忘了祖了,其实我哪里能忘。我的身体里流淌着梁家的血脉,这是永远也不会改变的事实。这姓不过是个代号,改姓不等于忘祖,就是不回去,我依然是梁家人。三大,其实我,我是舍不得我妈,她之所以嫁给个不知事的男人,为的就是我不受罪。她拉帮我长大太不容易了,我若是啥也不顾说走就走,我妈她咋过呀!你说我现在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我走我妈伤心,我不走三大难过,我是真难哪!” 梁青犁拿出红布契约说:“按照这契约,你十四岁就应该回去,可我真没想到会是这样。如果知道是这样,当初就不该让你妈把你领走。现在我是看明白了,你妈压根儿就没想让你回去,你也是个孝子,不想让你妈心里憋屈。魁子,可白瞎了我们对你的这番心思了。” 夜色越来越浓了,那只布谷鸟忽然扑棱棱掠过爷俩头顶偌大的树冠。 老宅东屋一家人围绕着魁子是否应该回上江,议论得正热烈。 春心说:“他三大一来,我就犯嘀咕,若是吐口让魁子走呢,我一百个不愿意;若是硬把着不放魁子走呢,又显得咱不仗义。”老憨说:“不能让魁子回去,若回去了,这十多年咱是白养了,这正要借力呢就放走咱多亏呀!管他仗义不仗义呢!”二禄用厚嘴唇子嗦啰一下大板牙说:“我倒觉得你们应该表现出高姿态,当初咋订的就咋办,做人就该说哪办到哪,这岁数过了约定不往回送,已经是咱的不是了,再把着也说不过去呀!”老憨说:“魁子若是走了,我真舍手。不管是不是亲生的,养这么多年也是有感情的。不管他了,反正也是魁子不同意回去,不是咱不同意,他能把咱咋地!” 众人纷纷发表自己的见解时,三喜子一直沉默着。春心说:“三哥你咋不说话呢?”三喜子这才吸了两口旱烟,表明观点:“我是这么看的,咱尽量少掺和,谁也别在这上边说过头的话,做过格的事。你像老憨说的那是啥话?啊,咱把魁子养大就是为了借力呀?当初那契约说得很清楚,魁子十四岁送回。过了十四岁,咱不主动张罗往回送就理亏了,还差人家找上门来?人家来找那是对的。不管魁子走不走,得把话说开。让人知道咱是个明白人家,不是不说理的家庭。”老憨庆幸地说:“多亏先给魁子成家了,不然真容易让他三大给领回去。”三喜子说:“大家别呛呛了,咱也不反对魁子走,也不支持魁子走,凡事都让魁子自己拿主意吧!” 艾育梅在西屋已经把被子捂好了,见梁青犁回来,把被子往炕里卷了卷,把三伯父让到炕头:“三大,过去的事情我大体上都知道。如果魁子跟你走我不会拦挡,如果让我也回去我也跟着。如果魁子想退婚我决不会闹。”梁青犁说:“我知道,你是懂事儿的孩子,这次能看见你,也算不白来。可是恐怕我领不走魁子了,往回来那暂我也想明白了,不能强人所难哪,该我做的都做了,走与不走一切随缘吧!往后你们好好过日子,至于还多暂能见面那是以后的事情,现在谁也料不到。” 听这口气,艾育梅猜想三大是想回了,于是挽留多待几天。梁青犁从帆布兜子里拿出一个篦子:“这篦子是我自己做的,来的时候带了一些,我一边找魁子一边卖篦子,现在人也找到了,篦子也卖差不多了。你看我也没啥准备,也没有啥可给你的,这个篦子给你留个念想。”艾育梅接过篦子,往头上试试:“三大手真巧,瞧这篦子做得多好。这往后的日子还长呢,总有一天魁子会回去的。” 第二天一大清早,艾育梅醒来,发现炕头的被窝空着,忙把炕中间熟睡中的黄士魁叫醒:“醒醒!醒醒!”黄士魁揉揉惺忪的睡眼:“干哈?干哈?”艾育梅说:“三大起早走了,连早饭也没吃,不打招呼就走,一定是生气了,你快看看走远没?” 黄士魁急忙起身,胡乱穿了衣服,撵出院子。一直撵到罗锅桥上,极目向西南张望,旷野中一条被夜里的雨水淋湿的土道向远处起伏的田野延伸,一个远小的人影正在向前移动。 黄士魁双手围作喇叭状,呼喊:“三大——三大——”那人影依然在移动着,没有任何回应。 ------------ 第二十章 讨了公道分了家 公社党委书记康民下乡检查农业生产,三喜子和索老歪陪着走了两个生产小队。临近中午,他们路过小学校连着中心道的路口时,艾育梅拿着一本书,从一群蜂拥四散的小学生里走出来。 “艾老师下班啦?”康民跟她打招呼。 “哟,是康书记呀!又下乡啦?”艾育梅应承道。 “前天我上小孤山,还和你爹说起你呢!我正好有事想找你,公社机关食堂现在急缺人手,我想把你借调去,编制暂时留在教育口,就中午一顿饭,不用按时坐班,也不怎么累,这样对照顾你这双身板和将来的孩子也能腾出时间,不知道你愿意不愿意。” 不等艾育梅回应,三喜子翘了翘大拇指:“康书记你可选对人了,我侄媳妇做饭菜那真是一流的。” 艾育梅微笑一下:“行是行,就怕做不好啊!”三喜子说:“我觉得你很适合,康书记会看人用人呐!”康民说:“你跟家里商量一下,要行就尽快到公社食堂报到。” 艾育梅回家把康书记的想法跟黄士魁学说了一遍:“人家大书记让我到公社机关食堂工作,你看我是去还是不去呀?”黄士魁分析说:“去和不去都有利弊。从远近来说,你在咱大队小学教书离家近便,在公社上班离家稍微远些;从轻重来说,在学校教书带班级比较累,在公社食堂帮着管中午一顿饭比较自由。既然人家那么大的书记瞧得起咱,不去也不好。我看你还是去吧,反正说借调,不行再回来呗!” 有了黄士魁的支持,艾育梅第二天就到红原公社机关食堂上班,每天步行往返公社好几里路并不觉得辛苦,工作干得也好,很得大师傅的赏识。 黄士魁对她来回上下班徒步走有些不放心,看见公社卫生院的雍和每天上下班骑着大金鹿自行车,心里忽然就有了主意。他找到雍和说:“雍叔,我看你每天骑着自行车上下班啊?”雍和说:“是啊,想借自行车吗?借车尽管说,我那大金鹿老抗造了!”黄士魁说:“我不借车,我是想,雍叔能不能方便时顺道带一带艾育梅,我怕她过于辛苦。”雍和爽快地应下:“好说,好说,就是行个方便嘛,没关系。打明个儿起,就让育梅在南村口等我。” 然而搭车仅仅半个月,艾育梅却因此蒙受了一场冤屈。 二禄见雍和经常让艾育梅搭方便,内心生出一条坏主意。他晃荡着水蛇腰来到老宅,神秘兮兮地对老憨两口子说:“我看,你们别让她上班了。”春心说:“你看你,进屋当啷一榔头,不着头不着尾的,你这话是啥意思呀?”二禄一呲有些发黄的大板牙,抿了抿厚嘴唇子:“漂亮女人招风,时间一长准出事儿。”春心白愣一眼:“没影的事儿可别乱说呀!”老憨却探问:“你把话再说明白点儿,到底是咋回事?我看你是话里有话呀!” 二禄梗了梗角瓜脑袋,挤了挤三角眼,小声说:“我看见,育梅上班坐雍和的自行车。”春心说:“雍和在公社卫生院上班,育梅在公社食堂上班,是顺路搭脚,论起来,育梅还管雍和叫叔呢!”二禄摇摇头说:“不那么简单,我看这里边准没好事儿。你看育梅年轻漂亮,人家平白无故的凭啥带着她?我看见他俩用一个自行车,育梅搂着雍和的后腰,都贴一起了,你们说这正常吗?”春心一脸狐疑:“你不是叭瞎吧?”二禄说:“咱是一家人,我能骗你们嘛?不信你们留心点儿自己看看,准能看出门道。”老憨粗鲁地骂了一句脏话:“看不出她还有这一手,这还了得,得管管她。”二禄帮着出主意:“你们得策略一点儿,这捉贼捉赃,捉奸捉双,等哪天你们到罗锅桥上等着,她下班回来准碰上。” 二禄走了,春心对老憨说:“咱先别言语,先让育梅别上班,看她能不能依咱,要依咱,事情就了了。再有,二哥的话不可全信,咱自己长点儿心眼儿。要说育梅有那路事儿,我可信不实。” 吃过晚饭,老两口到西屋,春心对儿媳说:“育梅,你是个懂事儿的人,你上班挣了钱月月都往我这交,我心里有数。可我觉得这上班也没啥意思,多累呀!一开始在咱小学校教书还算离家近,现在借调到公社食堂离家就远了。你看人家让你上哪就上哪,让你干啥就干啥,多不自由,还是在家好。”老憨闷声闷气地说:“女人在外边抛头露面,不好。”黄士魁说:“你们是不是不同意育梅上班呀?”老两口异口同声:“是,是,是这意思。”艾育梅说:“能有这份工作多不容易,我舍不得丢下。”春心和老憨对视一眼,脸子都拉拉下来,回了东屋。 老两口不甘心,第二天上午去了趟红原公社,找到书记办公室。 康民正在看报纸,见有人进来,仔细打量一下:“你们两个是?”春心首先自报家门:“书记同志,我是孟家窝棚的,我叫杜春心,这是我老伴老憨。”老憨脸上堆出僵硬的笑:“领导同志,我是长青大队的,我俩是两口子,我叫黄得财。”康民问:“你们来是有事儿吧?” 老憨捅了一下杜春心,让她说话。春心问艾育梅在公社食堂干得咋样,康民说挺好的,问怎么了,春心吞吞吐吐地说:“没,没怎么,我们想,想求你把她工作辞了。”康民说:“好端端的,为啥要辞她?”春心说:“一个女人家上班不把握,我们担心。”康民站起身说:“看你们说的多离谱,天底下女人上班的多着呢。啊,按照你们的说法,那女人就得乖乖在家伺候男人?啊,凡是女人上班都会有啥问题?” 碰了钉子,老憨和春心都低头沉默了。 康民绷紧了脸子:“可笑!”又大声重重地说,“太可笑了!你们真是愚……”他想到了“愚蠢、愚昧、愚顽”这几个词,但是不足以表达自己的评价,觉得用一个“愚”字更准确,接着说,“你们就是愚呀!太愚了!”老憨看看春心,小声问:“说咱愚,愚是啥意思?”春心低声说:“说咱愚,就是说咱脑瓜不开窍。”康民说:“你们的思想也太落后了,都啥年月了,还不让女人上班,你们知道不知道?你们来扯后腿,这是阻碍小艾同志干革命事业嘛!行了行了,你们都回去,别在这方面犯糊涂了!”老憨和春心大眼瞪小眼,都没了话,只好默默退了出来。 暮色初来,大地暗淡了,有两只鸭子忘记了归巢,还在大礼堂南边火燎沟的一小片水域游动,时而寻觅食物,时而梳理羽毛,荡漾的水波把倒映的景物晃碎了。 雍和骑着大金鹿自行车,驮着腆着肚子的艾育梅刚刚上了罗锅桥,就听一声断喝:“站住!”雍和急忙用脚叉在桥面上,笑嘻嘻地问:“四哥,咋地了?”老憨怒气冲冲:“你干的好事?”艾育梅从后座上下来,还没等问清是咋回事,老憨已经扯住雍和的脖领子:“我让你勾引育梅,妈了个巴子的,我今天给你点儿颜色看看。”雍和一梗脖子:“四哥,咱屯中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你可别血口喷人!”春心拽住老憨:“你有事儿说事儿,扯人家脖领子干啥?”雍和生了气:“你们这是没事儿找事儿,我可跟你这憨人扯不起!”他挣脱开,骑上自行车下了桥。 老憨指着艾育梅骂道:“你个不要脸的,天天坐人家自行车,你说你都给人家啥好处了?”艾育梅这才彻底明白,原来公公是怀疑自己跟了别人,忙反驳说:“我坐他自行车咋了?我们啥关系也没有,你们不能诬陷我!” 老憨拽住了艾育梅的大辫子,把她拖倒在桥上,一边用大头鞋踢一边骂:“我让你嘴硬,你个骚货,我看你还跟不跟别人?”艾育梅吓坏了,哭道:“你们是想往死里逼我呀!”老憨骂道:“你拿死吓唬谁,像你这样不要脸的,死了干净!”艾育梅坐在地上委屈地哭泣,春心给了老憨一巴掌:“死鬼,有话说话你踢儿媳妇干啥!你没看她有身孕吗?” 罗锅桥离长青二队不远,吵嚷声把一些社员吸引过来。张铁嘴儿和姚老美最先赶到,把老憨拽住了。黄士魁闻讯,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来,气喘吁吁地问:“你们这是干啥?”老憨指着艾育梅,高声说道:“干啥?你媳妇跟人搞破鞋,给你戴绿帽子啦!”黄士魁说:“爹,这可不是随便说的,谁看见了?谁抓住了?”老憨说:“没有鱼下锅,咋会出腥味?没有那事儿,人家咋会说闲话?” 三喜子从人群后挤进来:“谁这么缺德扯老婆舌,老憨你今天必须得把这个人递出来,我看看到底是谁这么坏。”老憨只好把二哥说出来,三喜子埋怨道:“哎呀,你咋这么糊涂呢?二毛驴子是啥人你们不清楚哇?他的话你们也信?”老憨还是疑惑:“她为啥总坐人家自行车?”三喜子说:“我看你们都想歪歪了!怎么的,坐人家自行车就说明有事儿呀,糊涂!”黄士魁说:“爹你听我说,育梅坐人家自行车这事儿是我求的人家,真的啥事儿都没有。”春心揪住老憨:“死鬼,还愣着干啥?还不快去给人家雍和赔个不是?”说完拉了老憨就走。 艾育梅没有过东屋去吃晚饭,黄士魁将饭菜给端了过来。她草草地垫巴了几口就放下了,黄士魁叹了口气劝道:“你千万别把闷气堵在胸口里,气大伤身。”艾育梅说:“你说我招谁惹谁了,这么埋汰我!知道的说不怨我,不知道的说不上咋想呢?”黄士魁劝慰:“咱自己脚正不怕鞋歪,身正不怕影斜,谁愿意说啥说啥,真的假不了,假的安不牢。”艾育梅说:“脸皮撕破了,这以后咋还能在一块儿过?你跟爹妈说,咱分家另过吧!” 黄士魁有些为难,皱起愁眉。艾育梅抬高了声调,故意让东屋听见:“你要不分家,我就不跟你过了。”黄士魁压制道:“你也消停点儿吧,分啥家?”艾育梅叫问:“分不分?”黄士魁顶嘴:“不分!”艾育梅吼叫:“那好,你自己搂枕头过吧!”说完往外就走。 一听闹分家,老憨在东屋气得暴跳如雷,吓得参差不齐的几个儿女躲在一旁,不知所措。老憨向门口一冲一冲地过来,被春心挡住,骂道:“你这惹事儿的根苗,你不作死两口子不消停是不是?”老憨气得直喘粗气:“你看这才几天翅膀就硬了,还闹分家呢!”猛的挣脱开,到西屋看黄士魁傻傻坐着,返身追到院子里,可艾育梅已经跑没了影。春心急忙喊魁子:“你还愣着干啥?快看看你媳妇上哪儿去了!” 大队烘炉是大礼堂西山墙空地接出的厦屋,厦屋西边还有个一人高一庹宽的拴马桩,从敞开的房门,时常能看见张嘎咕帮着生火、封火、添煤、拉风箱的身影,也时常能听见金榆弄出的叮叮当当打铁声,十八磅的大锤随着小锤的节奏上下飞舞,把火红的钢棍砸成马蹄形,扔回烘炉时夹出一个烧得通红、冒着火星的马蹄铁。 随着一阵“嗒嗒”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一辆马车在烘炉门前的空地停下。曲三哨边卸套边对金铁匠说:“换马掌,搭不住蹄儿啦。”随手把一匹外套马拉进拴马桩,用肚带绑牢。金铁匠看嘎咕站在了那匹马身后,喊话时依然习惯在每句开头重复卡顿:“别,别站马后面,这,这马不老实。”听见他喊声,嘎咕急忙躲开。 看见黄士魁匆匆经过,嘎咕晃着大脑壳嚷嚷:“大姐夫,找大姐吧?在我家哭呢,快去,快去……”在旁边卖呆的黄得贡“呦呦”两声说:“这准是干仗了。”曲三哨叨咕道:“家家都有难唱的曲,户户都有难念的经啊!” 见黄士魁走向秦家前门房子,黄得贡收回目光,跟金铁匠说话:“铁匠,你咋知道这马不老实?”金铁匠说:“凭,凭经验呗!马,马不耐烦会刨蹄子,要,要跑跳就翘尾巴,眼,眼睛圆瞪是有戒心,马,马若抬头或转头就需要特别注意了,不,不是踢,就,就是咬。”说着小心地一提马腿,蜷起来放到马凳上。 曲三哨说:“这马确实不老实,我都让他踢过,为这我给了它三鞭子,把胯下都打血印了。”曲二秧也凑过来说:“干啥都有门道啊,老金把这些马都琢磨透了。”金铁匠用一把弯钩起子把旧掌拆了下来,用铲刀铲平了马掌底面,冲嘎咕喊:“十,十三号马掌。”张嘎咕把需要马掌和钉子递过来,金铁匠把马掌放在削好的马蹄上比量,觉得大小合适,转眼间就把四个钉子钉上了。 等把四个蹄子全钉完,这才直了直腰板,仰起饱经风霜的脸,卡巴着眼皮子,啧啧两声说:“得,得贡,你,你比我强多了,沾,沾了大仙的灵气儿,有,有烟还有酒,天,天生的口头福哇!”黄得贡摆摆手:“可惜呀,我烟抽不上半截就迷糊,酒喝不上半两就醉。”曲三哨把马从拴马桩卸下,回头笑骂:“得贡你真是阴间的叫花子……”黄得贡追问:“咋讲啊?”曲三哨笑而不语,曲二秧替他作答:“穷命鬼呗!”见曲二秧叼个洋烟卷,金铁匠伸出大拇指,也羡慕道:“二,二秧子混得不赖,比,比大仙还仙。”曲二秧得意忘形,吐着烟圈说:“这二神不好当啊,别提我有多累了。要不是看在老长诚心诚意三番五次求我,我真不愿意干呢!”金铁匠笑骂:“俏,俏活你干着,好,好处你得着,嘴,嘴上还谝着,你,你是得了便宜,卖,卖着乖呀!” 艾育梅心情就像被虫子嗑过的大杨树叶子,糟乱得很。她照常上班,抽空去了一趟小孤山,在长安大队部找到父亲,没说几句话,父亲把她往家领。她虽然还对后娘心存芥蒂,但还是跟着父亲走了。 那年八月,艾国林娶了一个刁姓寡妇,把家成在了孤山屯。刁寡妇前夫在朝鲜战场上牺牲了,改嫁时带了个女孩子,改嫁后又生了个小子,艾国林跟刁婆子多次商量,终于回孟家窝棚将十五岁的艾育梅和四岁的艾育花接了过去。艾育梅不仅承担照看妹妹弟弟的任务,还得经常帮后娘干活。 有一天,艾育梅做饭时不小心把泥盆碰到地上,摔个七裂八瓣。后娘怒气冲天,破口大骂:“你个白吃饱,笨手笨脚的,好端端一个大盆给打成这样,你这个败家子。”骂着骂着不解气,顺手给艾育梅一个耳光,摁在锅台上一顿狠揍,打的艾育梅妈呀妈呀直叫,吓得小育花躲到了墙旮旯里,惊恐不已。后娘一边打一边喝问:“你是不是成心的?啊?”艾育梅战战兢兢地回答:“不是成心的,真是我没拿住。”后娘狠狠扇过来一巴掌:“我让你犟嘴。”艾育梅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给后娘直磕头:“我没犟嘴,我真不是故意的,妈你饶了我吧!”后娘跳了一通老虎神,到邻居家串门子去了。 遭到后娘的一顿谩骂和毒打,艾育梅心里别提有多委屈了,对小育花说:“刁婆子看不上咱,咱要在这儿得受大罪。咱回孟家窝棚自己过。”小育花含着眼泪,不住地点头。趁着后娘不在屋,艾育梅背起小育花,离开了孤山屯。 听了育梅遭到欺侮的来龙去脉,刁婆子说道:“育梅,你别跟他过了,我再给找个好的。”艾国林瞪了媳妇一眼:“说啥呢?这出一家进一家哪有那么容易。宁拆一座庙,不破一场婚。她虽然包屈,可咱也不能把人家给拆散了。”艾育梅果决地说:“不离,那就分家另过。”刁婆子说:“坚决分家,别跟他们一锅搅马勺。”艾国林说:“育梅,我明下午抽空去一趟,一定出头给你讨个公道,把这事儿给你平乎了。” 亲家公上门,而且阴沉着脸子鼓着大眼珠子,杜春心知道这次来者不善,忙扯过烟叵箩,热情招呼:“呀,来来,大眼珠子,快坐炕头儿。”艾国林卷了一根烟,点着火,闷了半晌,终于语气沉重地问话了:“我想问问,育梅自从进了你们老黄家,是泼米了?还是撒面了?”春心忙摇头回答:“没有,都没有。”艾国林又问:“那是做贼了?还是养汉了?”春心说:“看你说的,都是没影的事儿。”艾国林歪起头,抽起脸上的肌肉,咧着嘴像牙疼似的发出吸气的声音:“嘶,那我就纳闷了,这一没泼米,二没撒面,三没有作风问题,那你们凭啥给我打呀?这不是旧社会,不是封建大家庭,不像在早那暂,儿媳妇娶进门得乖乖地顺顺地,老人咋说咋是,就是老人错了也得顺从。现在是新国家了,讲尊重人哪!儿媳妇是啥?不是你们的小鸡小狗,说打就打说捞就捞,就是小鸡小狗急了还叽哩哇啦叫几声呢。”春心忙赔不是:“都是误会,误会,都怨我们,怨我们。” 艾国林“吧嗒”一口旱烟,吐出一团烟雾,继续训道:“你说你们不把事情整清楚就动武把抄,这是干啥呀?是显威风?显能耐?还是好日子过够了?这不是拿狗屎盆子硬往自己个儿脑袋上扣嘛!别说育梅啥说没有,就是有,动武力能解决啥问题?这事情啊都讲个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你们倒好,无事生非,越闹越不像话,你说你们都这么大岁数了还闹啥?小两口的事儿往一块拢还拢不过来呢!你们自己倒跟自己掰生,不怕让人笑话呀?” 挨了一顿数落,春心和老憨都耷拉了脑袋。艾国林脸上的肌肉松弛下来,语气也有些放缓:“得了,我呢也不是兴师问罪来的,说这些也是希望你们多动动脑子。我就想问问你们,这事儿到底想咋办?”老憨叭嗒一口旱烟袋:“你说咋办?”艾国林语气沉沉地问:“你们想不想让他们小两口离婚?”春心摇头:“不想,因为这点儿事就离婚不值当!”艾国林说:“事情已经闹到这一步,不离的话还咋在一起过呀?”老憨插话:“咋过?育梅她咒我死呢!”春心骂道:“你待着,那不都是在气头上话赶话吗?你还咬个粑粑橛子死犟!” 艾国林摆摆手说:“都别计较了,还是把事情看长远一些,我看让他们小两口分出去过吧?”春心唉声叹气:“我真舍不得呀!”老憨狠吸了一口旱烟袋:“有啥舍不得的!出去就出去,省着别扭,离了他们还不做曹子糕了?”艾国林说:“那我就让他们尽快搬出去吧,该给啥不给啥你们说了算。” 春心心头一酸,竟抽泣起来:“这好端端的一个家,说分就分了!”老憨骂道:“哭啥?我还没死呢!”春心埋怨:“都怨你,死爹哭娘的手,不招你日子能过散花吗?”艾国林下地要出屋,回头又说;“算了,算了,你俩也别叽咯了,天底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小鸟大了也分窝,何况人呢!分家对小的老的都有好处。” 送走了亲家,春心数落老憨:“这回好了,闹分窝了吧?这回你如作了吧?”老憨用手摸摸脑袋:“这也不能赖我呀,不招前院二鬼做醋哪能这样!”春心说:“人家做醋你就喝呀,那人家给你做毒药你也灌?你长没长脑子?”老憨被说得哑口无言,暗暗生气。 艾育梅重新收拾了前门房子东屋,便及早搬家,一刻都不想耽搁。秦占友套了马车来,艾淑君、张铁嘴儿、张呜哇和闻大呱嗒都来帮忙,张嘎咕、秦黑牛、小育花也跟着凑热闹。 老憨和春心给小两口的东西有:旧炕柜一口,横板子一块,被褥两床;碗筷两副,碟子两个,小盔一个,二大泥盆一个,掉了漆的脸盆一个,锔过纹的小二缸一口;簸箕一个,锄头一把,镐头一把,镰刀一把,半秃的大盖子锹一把,小筐两个;高粱米半面袋,玉米半麻袋,柴禾一小车。 秦占友那挂马车停在了老宅大门街,艾育梅把炕柜里的东西先倒腾在炕上,黄士魁把一个蓝布包拿起来,对母亲说:“妈,这契约我拿着了,留个念想。”母亲说:“这契约也没大用了,你愿意留就留着吧!”黄士魁把布包放在柜里再返回屋里时,凑热闹的张嘎咕顺手把红布契约从布包里抽了出去,像得了宝物似的跑向院门外。黄士清和黄士旺把炕柜先抬出来,稳稳地横放在车铺板前头,黄士魁把两床被褥装车上,忽然从敞开的柜门发现装契约的布包空着,便问谁动红布契约了,母亲表示没动,四亮把掉了漆的脸盆放车上,提醒说:“刚才还见嘎咕在这儿绕晃,这会儿咋没影儿了,是不是让他拿去玩了呢?你快撵去看看。” 黄士魁跑出院门,追到中心道口的时候,张嘎咕正挥舞着红布嗷嗷叫着。“嘎咕——嘎咕——”迎面与麻脸婆和任多娇娘俩走个顶头碰,也顾不上打招呼,直奔嘎咕跑去,嚷道:“快给我,那是我的契约!”张嘎咕把红布一抖,盖在了头上,脑袋拧了拧,嘻嘻笑着,嘴里出的气吹得面前垂下的红布直飘摆,看得任多娇露着小虎牙,嘻嘻发笑。黄士魁上前一步,一把揭开盖头,吓唬道:“再偷我契约,剁了你的手!”把嘎咕吓得一时愣住。任多娇说:“这嘎咕,真招笑,这新娘子装得挺像呢!” 麻脸婆家在第四趟后街中心道道东把头,离三喜子家隔道斜对着。麻脸婆和二侄女往家走时,看见老宅院门口有人往马车上装东西,问道:“呦,谁搬家呀?”黄士魁不自然地笑笑:“分窝了,我搬出去单过。”麻脸婆说:“单过好呀,单过事儿少省心……” 忙活了小半天,安顿好东西,黄士魁对媳妇说:“咱重打锣鼓另开张,新的生活开始啦!”艾育梅抱怨道:“你看他们给的这点儿东西,跟我月月交家的工资比,哪多哪少?”张铁嘴儿扯笑:“他们不知好歹,等于把财神给撵走了。”黄士魁安慰育梅:“咳!我妈家有啥?能给点儿就不错了。”妖叨婆说:“古语说得好,好儿不争家产,好女不争嫁妆。”艾淑君说:“过家不容易,这万事开头难,挺过几年就好了。”艾育梅对黄士魁说:“咱要把家过起来,让他们气得上不来气。”张铁嘴儿“扑哧”一笑:“有志气。过日子就得这样!” ------------ 第二十一章 设套 任多娇娘家在红原公社,隔三差五地往长青大队跑,在姑姑家一住就是十天半月。入冬,乡下吃两顿饭。这天吃完早饭已日上三竿,霜窗被寒阳映得晶莹耀眼。任多娇帮拣桌子刷碗,金铁匠对麻脸婆说:“你,你看多娇总往咱这儿跑,给,给她介绍个好人家,把,把她留咱村得了。”麻脸婆喜道:“主意挺好,可是给谁家呢?”金铁匠手摸下巴寻思一会儿说:“二,二鳖咋样?”麻脸婆大声对外屋问话:“娇娇,老姑想给你在我们大队介绍对象,你看三喜子家二鳖咋样?”任多娇把洗好的碗摞在一起,往锅里控控水,放里屋墙角碗柜子里,有些难为情地说:“姑和姑父看好就行,我听你们的。” 三喜子家是三间房,东西屋都是南面一铺大炕北面一条万字炕,空间显得有些局促。麻脸婆踩着一层清雪,从中心道拐上前街。到了三喜子家,黄士贵甜嘴巴舌地打招呼:“金三娘来了?”麻脸婆应一声,夸道:“黄支书呀,你看你家二鳖越来越出息了,多咱见我都有大是小的。”三喜子笑道:“出息个啥,那都是些眼边前事儿,谁不会呢?”贾佩纶说:“这小子不安分,总想出去闯荡,他想去当兵,到部队上锻炼,去年冬天征兵时他就有心思去,若不是我别着,兴许都去成了。”麻脸婆说:“去部队是好事,那里锻炼人,二鳖要去肯定还能出息。” 说话时,她盘腿上炕,接过贾佩纶递过来的旱烟,点着烟头,深深啯了一口,往出喷了一股烟气,接着往黄士贵上唠:“可真,二鳖这么大了,咋不张罗定婚呢?”三喜子笑道:“没上媒人咋张罗呀?有相当的他金三娘给串连串连。”麻脸婆把星星点点的麻子脸转向坐在北炕沿的黄士贵:“二鳖,三娘给你介绍一个,你愿不愿意?”黄士贵嘻嘻笑道:“那可感情好,金三娘要给介绍还省我自己琢磨了。”曲卉听见东屋唠得热火,也过来闲扯,她问:“三娘,你想给我二小叔子介绍谁呀?”麻脸婆笑道:“我娘家大哥家在咱红原公社中心屯住,他家好几个丫头,二丫头娇娇没少来咱村,你们都应该有印象的。” 黄士贵喜形于色:“那小女子挺带劲,小虎牙一笑挺好看,就怕人家相不中我。”麻脸婆把脸转回来,对三喜子两口子说:“看见没?一说起我那二侄女,二鳖倒是挺中意的。”曲卉忽然说:“可是二鳖已经报名当兵,如果政审合格上部队咋办?”麻脸婆说:“好办,先把婚定下,他当他的兵呗!”贾佩纶附和道:“他三娘说的是,咱订婚当兵两不误嘛!”麻脸婆说:“不瞒你们说,我侄女现在就在我家呢,今天早晨,我跟铁匠合计过了,我侄女说听我们的。”三喜子笑道:“这么说,就有了一出戏了。”“何止是一出戏呢,往后得唱八出戏呢!”麻脸婆打保票说,“你们就䞍好吧,这亲事等于板上钉钉了。” 征兵工作接近尾声,黄士贵体检合格,在公社武装部顺利拿到政审表。在麻脸婆的张罗下,双方在金榆家见了面,待了一会儿,麻脸婆就让他俩单独唠了。 站在房子东山墙下,任多娇打量着黄士贵,见他帽耳上翻,却不扎在帽顶,而是任其支楞着,就笑话他好像猪八戒,说得黄士贵有几分难堪,面红耳赤地嘻笑讨好:“你长得真俏皮,一笑小虎牙更好看。”任多娇笑问:“好汉无好妻,癞汉守花枝,这话对不对?”黄士贵知道这话里埋坑,就拔起犟眼子:“也不全对,那古语看用在谁身上,我二鳖不是癞汉也能守花枝。” 麻脸婆趁热打铁,让三喜子和任江山两家换中过礼,亲事就正儿八经地订下了。又过两天,黄士贵如愿以偿地穿上新军装,在公社大院登上了接新兵的汽车。 任多娇经常来姑姑家,每次来也都到三喜子家住一宿两宿。半年后的一天,麻脸婆忽然听到黄士贵回来探亲的消息,急忙回家告诉侄女:“二鳖回来了,说是出差办事顺脚回来一趟,你麻溜上前院你公公家去,跟他近边近边。”出院门时,她瞪了侄女一眼,耳语道,“你主动点儿,一定要抓住这次机会……”望着侄女从中心道拐上前街的身影,眉头一直舒展不开。 前些日子,麻脸婆到红原公社的大哥家串门儿,大嫂子偷偷对她说娇娇怀孕了,当时把她吓一大跳,一再逼问孩子的爹是谁,任多娇终于说出实情。麻脸婆把娇娇一顿臭骂:“你说你像谁呢,咱们老任家咋出你这么个货呢!那二鳖虽然是个实诚货,可毕竟是个小伙。那中心村小队长马大棒是有家的,你跟他能有啥好结果。这事儿一露,麻烦就大了,弄不好就贪上个罪名。”任多娇急哭了:“姑,那咋整呢?”麻脸婆抹搭一眼:“咋整?想办法呗,明儿个就跟我回长青大队,然后找机会跟二鳖那个……” 傍下晚黑,任多娇小声对黄士贵说:“陪我上厕所,外面天黑我不敢。”黄士贵便跟到了院子西南角,听见未婚妻在茅楼解完手,轻声叫他,还以为她胆子小,忙说:“你别怕,我在这儿呢!”任多娇怨道:“好你个二鳖,你咋不明白我心思呢?我是让你进来,有话跟你说……”黄士贵犹豫一下,走进茅楼问:“啥事儿?非得进来说?”任多娇说:“咱俩都订婚这么长时间了,平时也不在一起,你想不想我?”黄士贵摸摸大脖子,傻笑道:“想。”任多娇拉住他:“你难得回来一趟,咱俩今晚就那啥……” 事情来得突然,黄士贵有些懵了。正不知道如何是好,任多娇把身子贴上来,黄士贵突然犯寻思:这丫头咋这么胆大呢?是不是给我下啥套呢?这样一想就冷静下来:“别,别别,这样不好!”急忙挣脱,跑出茅楼。 任多娇随后跟出来,轻柔地说笑:“挺大个小伙子,你跑啥?我还能把你吃了不成?你这完蛋玩意,真不是个爷们儿。我是为你好,解你心里的念想,真白瞎我苦心了。”黄士贵傻笑两声:“我,我怕,没结婚怕把你肚子弄大喽!” “哎,你可别想歪啦!” “不能。其实我也想,就是不敢。” “能在家住几宿?” “两宿,我战友在三姓县城等我一起回锦裕县驻地。” “你在那儿好好的,我等你转业娶我呢!” “嗯。” 任多娇回到姑姑家,麻脸婆偷偷问到一块没,见侄女摇头,又追问引起怀疑没有,听侄女说把他稳住了,便骂道:“这个二鳖,真实诚,没想到他能坐怀不乱。我以为二鳖这次回来是天赐良机,只要他跟你一那个,他有嘴也说不清了。想不到这货不上套。”任多娇急道:“姑,肚子捂不住哇,早晚得显怀,我不想担那罪名。”麻脸婆沉吟半晌,忽然说:“我有个主意,万一怀孩子事情暴露,就往你大伯子身上栽赃,我保证你担不上罪名,还得让三喜子家乖乖娶你。你这么办……” 又耳语一番,任多娇有些不情愿:“可,可我没看上大蔫。”麻脸婆指点一下侄女的脑门儿:“你呀,这工夫你还挑人?你主动点儿,只要大蔫他对你动了念头,就好办了。”任多娇有些犯难:“咋主动啊?”麻脸婆怼了一句:“你那章程哪去啦?”任多娇低头不语,麻脸婆又出招说:“不想让他得逞,那就给他来个弄假当真。”任多娇又担心道:“就怕,就怕让他占了我便宜。”麻脸婆一脸严肃地说:“真让他得逞,那他更是有嘴说不清了。只要目的达到就能赖上他!”任多娇又说:“如果大蔫也不上套咋整?”麻脸婆说:“上套的门儿大,别看他是蔫人,他也有花花心。自古以来,英雄难过美人关,何况是凡夫俗子呢……” 回到三喜子家,任多娇跟丑嫂有说有笑的。与往日来时一样,她住西屋南炕梢,大蔫睡炕头,中间隔着曲卉。北万字炕炕稍有个大泥盆,黑黑的如同几千年前的陶盆似的,泥盆上有一个盖帘,盖帘下压块提布子,从边沿露出几瓣顶着绿的豆芽儿。 入睡前,任多娇把黑泥盆偷偷往炕边挪了挪,压到炕沿子上。曲卉躺下不久就入睡了,呼噜声时起时伏,任多娇却睡不实,等待机会。 熬到半夜,她听炕头有动静,偷偷一看,大伯子穿着线裤下了地。听到外屋尿桶一阵哗哗作响,她忙翻身悄悄下地,等大伯子刚回屋时,就迎上去,轻声耳语:“哥呀,我想……” 黄士成一时血脉贲张,火急火燎地把她拥坐到万字炕上。 “哥呀,你咋能对我起邪心呢?” “哎?你不是上赶子?” “我睡懵了,把你当成二鳖了。” “我把你看在眼里,早馋在心里了!” 任多娇被顺炕洞压住时,伸手用足力气把黑泥盆猛的一下推下炕沿。一阵咕通哗啦,泥盆落地瞬间摔得七裂八瓣,豆芽散落一地。 曲卉从酣睡中惊醒,一个轱辘爬起来,毛毛楞楞地叫问:“咋地啦,啥声?”任多娇见嫂子醒了,照黄士成脸上使劲儿挠了一把,哭道:“大哥呀,你可把我悔了啊!”黄士成觉得脸上火刺燎的,又听任多娇哭闹,急忙起身跑回炕头。 等曲卉明白过来,气得吩哧吩哧的,骑到黄士成身上一通掴打:“你这蔫人,大面兜儿,你咋有花花心呢!那是你没过门的兄弟媳妇呀!我真是瞎了眼,咋嫁给你这么头兽呢!”黄士成辩白:“我没,没没,没得逞啊!”曲卉又捶打几下:“妈呀,你可别辩白了!我都亲眼看见了,你还有啥脸说……” 曲卉打骂累了,听见任多娇坐在北万炕嘤嘤啜泣,忙过来安慰:“是你大哥他一时糊涂,做下这丑事,你千万别声张啊。这事儿若传扬出去,对谁都没好处呀!”任多娇觉得对不起大嫂子,抱住她哭道:“嗯,我知道嫂子对我好,可我就怕不等二鳖回来,怀上大哥的孩子啊!”曲卉哄道:“别担心,不一定那么准成,要是真怀上孩子,让你大哥负责。”黄士成用拳头砸了几下自己脑袋,肠子都快悔青了。 见计谋实施成功,任多娇暗暗佩服姑姑。她不便久留,赶紧穿好衣服,急忙回姑姑家去。铁匠金榆见任多娇半夜回来,迷迷糊糊地问:“咋,咋这时候也往回跑呢?”任多娇说:“大蔫对我起邪心……”金铁匠一轱辘坐起来骂道:“这,这损玩意,竟,竟然打兄弟媳妇主意,该,该撵驴圈去。不,不行,我,我得去说道说道。”麻脸婆压制道:“去啥?啥好事儿呀?消停打好你的铁就得了。”金铁匠重新躺下,翻个身又睡了。 任多娇上炕,从炕柜上捞下一床被褥,挨着姑姑的被窝躺下。麻脸婆和侄女偷偷嘁咕:“事儿成没?”任多娇头枕在枕上点了点。又问:“大蔫得逞没?”任多娇说:“他没得逞,就是觉得对不起大伯子家。”麻脸婆说:“大蔫摊上这事儿也是活该,谁让他对你也有邪心呢,等事情露馅就拿他顶缸。” 贾佩纶早起到生产队豆腐房用小盆捡了几块大豆腐,回来做早饭时,三怪说:“妈,我告诉你,大哥脸被挠了。”老笨也说:“我也看见了,他脸上有四条血檩子。”贾佩纶去西屋,特意看了黄士成挂花的脸面,问道:“睡一宿觉,咋还把脸睡出道道了呢?”黄士成气囔囔地说:“昨晚冲着鬼了,让鬼挠了!”贾佩纶见曲卉眼睛发红,问是不是叽咯了,曲卉却不吱声。 刚要吃早饭,麻脸婆来兴师问罪了:“你们老黄家出息了,大伯子上兄弟媳妇炕,这叫我侄女今后咋活?”三喜子和贾佩纶都心里划魂儿:“真有这事儿?”麻脸婆横道:“咋?是我埋汰你们是咋的?我还能给自个儿侄女身上泼脏水呀?不信你们问曲卉。”曲卉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说:“大蔫不是人,我半夜醒时都看见了,他俩在万炕那个,把泥盆都碰掉地上了。” 三喜子一听,扯过黄士成脖领子骂道:“你咋这么不是人呢?净给我捅篓子!这事儿传出去你让我这张老脸往哪搁,我这支书还咋叭叭说人?”贾佩纶也数落:“想不到你囊了巴叽的,还有这份邪心。”黄士成委屈道:“我,我我,我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三喜子骂道:“你占了人家还想洗清?我揍扁你个损兽。”抡起胳膊就是一巴掌,还要教训时,贾佩纶急忙拦住:“行了,没有好根哪有好苗。”三喜子知道媳妇又拿话磕打他,只好忍气作罢。 麻脸婆这时说道:“我侄女忍不下这口气,要告大蔫,我强劝下。”贾佩纶说:“你压事儿就对了,家丑不可外扬,挑明了对谁都不好啊!”麻脸婆沉吟片刻,进一步说事儿:“要隐瞒也不难!我既为你们老黄家着想,也为我侄女着想。眼下,就是不能让二鳖知道,就当啥事儿都没发生,等他复员回来就抓紧办婚事儿。”三喜子、贾佩纶、曲卉都点头,只有黄士成低头不语。 麻脸婆下地要走,忽然问曲卉:“老丑哇,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如果娇娇怀孕咋办呢?”曲卉说:“真要那样,就让大蔫负责。”麻脸婆连连发问:“咋负责呀?难道让大伯子娶兄弟媳妇不成?若真那样你往哪摆呀?”见曲卉一时无语,这才说,“但愿她别怀孕,那咱们就省下麻烦了。这样吧,你们家所有人都把嘴把牢点儿,千万别传出去,更不能让二鳖知道。”曲卉点着头说:“行,行,只能这样了。” 麻脸婆扭扯扭扯走了,三喜子坐在炕桌前生闷气,夹起一张油饼刚要吃,发现饼黢黑,又扔回盘子里:“这饼烙得煳了巴黢的,咋吃?”贾佩纶没好声地说:“吃吧,药不死。”三怪和老笨正在吃饭,三喜子叮嘱道:“记着,这事儿烂在肚子里也不能往出说!”三怪和老笨愣眉愣眼地点头应下。 又过数日,麻脸婆掌灯时分突然到访三喜子家,拍打拍打落在身上的雪花,贾佩纶知道她肯定无事不登三宝殿,忙倒水拿烟招呼着:“娇娇她,他挺好吧?”麻脸婆故作愁容,语气重重地说:“好啥,让人最担心的事儿还是来了。”曲卉忙过东屋探虚实:“真怀上了?”麻脸婆说:“点一次种就有苗了,这也太他妈准成了。我来就是跟你们吱会一声,是想让你们早有个思想准备。”屋里一时变得异常安静,三喜子、贾佩纶、曲卉的脸色都非常难看。 黄大蔫喘了半天粗气,突然冒出一句:“孩子不可能是我的,那天晚上我根本没得逞。”三喜子骂道:“事情都到这一步了,还在那咬个粑粑橛子硬犟!”麻脸婆不想给黄大蔫分辩的机会,数落道:“是啊,你犟就没意思了,都抓你现行了还有啥可犟的。”黄大蔫非常委屈地说:“我,我都冤出大紫泡啦!”麻脸婆说:“你呀,就是跳进黄河也难洗清身,你就认了吧。”贾佩纶也说:“是啊,你认了吧!”黄大蔫啜喏道:“我,我认啥呀?”三喜子冲他发脾气:“哪有你说话的份!你消停眯着!” 黄大蔫不再辩白,麻脸婆也放缓了口气:“我看你们还是从长计议,研究研究这孩子生下来咋办吧!”曲卉说:“真要生下来我养着吧,正好我们还没个孩子呢!”麻脸婆摇摇头说:“那可不行,早晚是罗烂。”三喜子一时难住了:“我们也没啥主意,他三娘你看咋办好呢?”麻脸婆故作思忖,出了个主意:“我看这样吧,生下来送人算了。这样呢,既不影响大蔫他们家庭稳定,也不影响二鳖退伍回来成家,一家人的名声也都保全了。”三喜子说:“只要瞒过二鳖就行。”贾佩纶也说:“那就麻烦他三娘你多费费心。”麻脸婆急忙应下:“行,这事儿就包在我身上吧,谁让我是娇娇他姑呢!”又叮嘱黄大蔫千万别再提这茬了,方才离去。 她回家告诉侄女:“事情都办妥了,你只管回家养身板生孩子,然后我联系人家把孩子送人,这期间你就别回来了。”任多娇露出一丝喜色:“嗯,都听姑的。” ------------ 第二十二章 倒春寒 这年的春天来得不同寻常,刚刚回暖就遭遇一场突如其来的倒春寒。老神树孤独地立在村中心道旁,光秃秃的枝丫还丝毫没有要吐露新芽的迹象。老憨顾不上寒风料峭,天不亮就裹着他那件洗得有些发白的青棉袄,去了长青二队马号。他是豆腐倌,必须赶在天亮时把豆腐做好。 等他将豆腐压了包,水从木盘口里汩汩流进桶里。孟祥通把马料又添了一回,回到热气腾腾的豆腐房里和早早来捡豆腐的几个社员闲谈。更夫赵赔本问:“老孟你喂马是真精心哪!队长让我跟你学学怎么喂马呢。”孟祥通说:“喂马也有窍门儿,往马槽投放草料时,谷草要均匀,添料时苞米破子高粱要少添勤添,一下添多了马挑剔,给碎豆饼要用水泡过的,喂马用手把马爱吃的食物送到它嘴边……” 姚老美这时走进来,看几眼山墙上的制度和工分表,随口问一句:“要说这小队,就记工员是得罪不起的。”不等小队会计公冶平说啥,老憨说:“别说小队记工员,哪个都得罪不起。你就是把我得罪了,豆腐汁子都不给你留。”姚老美笑了,向炕头一指说:“原来你早接到凉瓢里了,浮溜浮溜的,还没凉呢!”端起凉瓢吹了吹,滋滋喝几口,说金小手:“你不上一队捡豆腐,咋总往二队跑呢,你这不是舍近求远嘛!”金小手说:“在咱村,数老憨点的豆腐好,水嫩水嫩的。”姚老美把凉瓢递给金小手:“老金,你喝几口,这玩意儿比王母娘娘的仙桃还好呢,壮力,到老了身板也硬朗。”金小手喝了几口,把凉瓢又递给姚老美。 看见穆秀林进屋,姚老美拉话道:“老尿子,你不打更了,可是自在多了。”穆秀林放下装豆子的铝盆:“我当保管就够忙活了,咱也不能占着两份活,得给别人留点儿差事做。”姚老美说:“那年,你确实挺尿性,敢较真咬死理儿。因为说了几句过头子话遭到打击,关了小溜两个多月才放回来。你媳妇和你儿子逢时没少跑三江地区,如果不是行署副专员舒宏帮忙周旋,你说不上蹲啥时候呢!”穆秀林面露惭愧颜色:“咳,别提了!人要不顺茬,喝凉水都塞牙。说来也是点子低,没遇到好人。我这人好拔犟眼子,如果不是顶撞那个佐组长,也不会摊上祸事。”孟祥通说:“要说人哪啥事都是赶点子,你放回来时,四队队长索老歪已经接了大队长职务。三喜子书记念及与你搭过班子的情分,安排你在长青二队当了保管。”穆秀林连连说:“那是,那是,还是三喜子会当官,办事挺讲究。” 姚老美一口气将凉瓢剩下的豆腐汁喝光,盘腿坐在炕上,对着闻大裤裆嘻嘻笑。闻大裤裆说:“看老姚不是好笑,准没啥好话,你有屁就放,别笑得我发毛。”姚老美这才说:“哎,大裤裆,当年你攒点儿钱就好往县城跑,那西小桥、大小圈十几家窑馆你是不是逛遍了?”闻大裤裆并不直接回答,拿一句俗话搪塞:“好汉不提当年勇喽!”姚老美还抠问道:“你实话实说,那西小桥小白鞋咋把你迷住的?”闻大裤裆反唇相讥:“你可别乌鸦笑话猪黑,想当年你上县城不也逛过媳妇胡同嘛!”众人都知道那几个地点是做什么生意的,一阵嘻哈取笑。 闻听马号里的马一阵扑腾,孟祥通到马号察看一回,回来说:“这个该死的豹花秃,把他那挂车上的灰马蛋子拴差了位,引起旁边的马咬群!这灰马蛋子让它驾辕,不够料儿;让它拉套,咬身边的马。照这样下去,等养肥点儿,就该宰了。” 张铁嘴儿说:“这说啥有啥呀!前天来了成些人,都是背着铺盖卷从公社走来的,说是每个生产队都派工作组。大队上秦家、曲家找房子,让工作队男同志住秦家西屋,女同志住曲家西屋。三喜子到秦家一说,我那姑丈母娘连个拨拢回儿都没打,说这不是啥难事儿,想用多长时间都行,必须支持大队的工作。”众人就夸妖叨婆有觉悟。”姚老美说:“早在去年下半年,老粮台就已经试点了。前些日子县上分片集中训练骨干,县里抽调人员,公社给咱村个指标。三喜子考虑金四迷糊是老贫农,还参加过抗美援朝民工团担架队,是可以依靠的‘根子户’,就把金书山推荐上去,让他去历练历练。”众人都说,金书山是块好料,说不定将来能出息。闻大裤裆忽然神神秘秘地说:“听说这次主要是清理工分账目仓库和财物,看样子有些来头。”老憨不以为然地说:“他搞他的,咱过咱的日子,咱小白人对那些可不感兴趣。” 姚老美又呵呵两声:“我这儿有套嗑,把村里的人物分了十等。”故意瞧了瞧老憨,“这里边还有豆腐官呢!”老憨催道:“你别卖关子了,是咋说的呀?”姚老美放慢了声调,大声唱念起《农村十等人》来: 一等人是支书,腰杆硬口气粗,老婆孩子也突出。 二等人是支委,抹油嘴蹭酒水,亲戚里道跟着美。 三等人是队长,分分工查查岗,喝完这场喝那场。 四等人是财会,也不买也不卖,腰里零钱花不败。 五等人保管员,大钥匙腰中悬,五谷杂粮吃得全。 六等人车老板,要上垓紧着赶,卖了马料下酒馆。 七等人豆腐倌,吃豆皮留肥边,拐弯抹角溜须官。 八等人屯大爷,烟口袋腰里别,溜溜达达跑破鞋。 九等人是赌棍,输的捞赢的奔,得了钱财瞎胡混。 十等人是社员,出民工去支援,一年四季不时闲。 这套嗑刚说完,赵赔本就夸道:“老姚说得真招笑,概括得挺全、挺实际,编得有水平,确实有才!”听到一番夸奖,姚老美很是得意。老憨对号入座,越咂摸越不是滋味,嚷道:“不合实际,不合实际,我多昝留豆腐边儿了?”姚老美说:“人家不是说你,一队的豆腐倌儿真那样。队长是你自家人,你把肥边豆腐留给自己就行了!”老憨一听这话,不乐意了:“我看你是越来越离谱了,你吃我的,喝我的,还谝扯我,你还想不想喝豆腐汁子了?”姚老美嘻嘻笑道:“想啊,这豆腐汁比奶妈子的奶水都有营养啊,这玩意儿你还得给我留,不然我上哪享受啊!”张铁嘴儿说:“老姚你成天来揩油,占公家便宜哩!年末非扣你几天工分不可。”姚老美美滋滋地说:“别说扣几天工分,就是扣没了,我也得喝。”一回头,忽然发现豆腐房通往马号的双合木板门旁站着两个陌生的年轻人。只见男的戴副眼镜,女的扎俩羊角辫,细打量不像个农民,心想这俩人是啥时候进来的呢,便好奇地问:“请问你们是?” 眼镜男用食指向鼻梁上推推眼镜:“我猜你就是会说俏嗑的姚大爷儿吧?我们是县里派下来搞‘社会主义教育’的。”羊角辫介绍说:“他叫齐兢,我叫宋红韵。”眼镜男说:“叫我老齐吧,也可以叫我二克,我名字里有两个克字。” 姚老美嘴上应承道:“欢迎你们来我们生产队开展工作。”心说这人挺有意思,年龄不老却以老自居。齐二克说:“我们想跟你单独唠唠。”姚老美推辞道:“我一个小白人,唠不出个子午卯酉。”齐二克笑了笑:“你这《农村十等人》编得多有水平啊,咱就唠唠咱大队的十等人如何?”姚老美提醒自己谨慎为是,尽量少参和运动的事,于是解释说:“那《农村十等人》也是我根据别人顺口溜整理的,其实我就是扯扯笑话。”齐二克说:“方便的话,咱出去借一步说话。” 姚老美迟疑一下,一拉双合木板门,把工作组的两位同志让在头里,他跟在后面。豆腐房里的人见工作组成员有些神神秘秘的,都不做声了,大眼瞪小眼。 姚老美跟着齐二克和宋红韵穿过两趟马槽子中间的过道,走到马号大门内的一块宽敞处。齐二克说:“我们俩是二组的,主要负责二小队的相关工作。我们当下的任务就是访贫问苦、扎根串连,号召揭发检举贪污盗窃、多吃多占、官僚主义等行为。我们知道你家是三代贫农,是可以依靠的对象。这次运动,大小队干部都在清查范围内,我们找你主要是了解大小队干部的一些情况,特别是经济方面的问题。有证据的可以揭发,没证据的也可以怀疑……”姚老美故意不正面回答问题,逗笑:“做梦梦见的算不?”宋红韵说:“真要做梦梦见的查实了也算数。”姚老美听了这话,不禁皱了皱眉,不再多言多语。 沉默了一会儿,齐二克说:“今天咱只是初次接触,往后咱会经常在一起。有关大小队干部的什么问题,尽可以直接向我们反映,千万不要有顾虑。”宋红韵也说:“要放下思想包袱,以后我们还会来找你,与你核实一些事情。”姚老美点头哈腰,把二位送出了马号后门。 伴随着倒春寒的降临,下了一场不合时宜的白雪,一落地就变成了泥雪,道路也变得湿滑了。尽管人们冷丁还不适应这样的天气,却阻挡不住往来的脚步,一串串一趟趟行迹显得杂乱无序。 三喜子领着民兵连长鬼子漏小心翼翼地往大礼堂走,嘴里叨咕着:“又下雪了,边下边化边冻,这埋汰雪。”鬼子漏说:“可不是咋的,天不作美,糟心巴拉的。前两天,你交办的收拾大礼堂的事儿都做好了,我从四个生产队抽了六七个木匠,在空房子里安了十几排长条板凳子,又抽几个棒劳力给大礼堂刷了白灰,还抬来三个办公桌摆了个**台……”还没汇报完,两人就来到了大礼堂大门口。 大队部大礼堂顶部无内棚,裸露出一排整齐的横梁斜檩;两面高墙的窗子位置有些靠上,尽管有光亮透进来,还是显得有些阴暗。最东头间隔出的一个单间是候场的屋子,隔壁就是半米多高的台面,连接隔壁内外的是左右两个过道边门。 鬼子漏陪着支书检查一番,三喜子非常满意,笑呵呵说:“这回妥妥的了,开会时候,社员们从大门进,让工作队从后台走左边这个门……” 工作队队长佐向东,仅仅是一名农工部的干事,但在工作队里并不以官衔相称,而是直接称呼老佐。佐向东抓全面,将成员分成四个组,两三个人负责一个生产小队。进驻长青大队一周以后,经报请驻扎在红原公社的工作分团同意,召开长青大队社员大会。 关连群书记亲自参加动员大会,会前特意去孟家看望了小脚干娘。对于他的到来,小脚婆颇感意外,她捋了捋耳边几缕银白的散发,连连问:“你咋来了呢?你挺好吧?家里都好吧?”关联群拉着孟干娘的手,忙说:“好,好,都好。就是趁着方便来看看干娘,你身体还挺好吧?”小脚婆说:“身子还将就,就是走不动道了。”一阵嘘寒问暖,关连群嘱咐干娘保重身体,提起那年挨饿干娘给菜团子和两个鸡蛋,又是一阵言谢。小脚婆说:“柱子,不用总来看我,我知道你忙,别耽误了工作。”关连群笑了,宽慰道:“干娘,我来长青大队也是工作,你放心,不影响啥。”唠了一会儿嗑,方才起身告辞:“我得去大队参加社员大会,等有工夫再来看你。这一阵子,可能会来的勤呢……”小脚婆脸上绽开笑纹:“哦,那好,那感情好。” 当大小队的干部和社员基本到齐时,三喜子、索老歪引导关连群、佐向东走上了**台。往台下一看,黑压压一片,场内座无虚席,连过道也挤满了人。三喜子主持社员大会,他板住面孔,猛劲咳嗽几声,用双手往下压压示意大家不要说话,不一会乱哄哄的会场肃静下来。佐向东在会上宣讲了工作方案,阐明了时间安排以及工作方法态度等问题,宣读了工作队进驻生产小队分组名单。关联群讲话时要求广大社员放下思想包袱,积极主动支持工作组的各项工作;要求大小队干部要端正思想认识,积极主动查找问题,改正错误,从上到下讲问题,自下而上提意见,互批互评,自觉退赔;要求工作组和农民同吃同住同学习同劳动,遵守各项纪律规定,恳请大家监督。然后,三喜子代表长青大队支部表了态。当人们反复听到什么斗争、整什么当权派等言辞时,都感觉这场运动来头不小。 社员大会召开后,工作队各小组队员们天不亮就帮着驻地老乡家扫院子、挑水。白天经常到生产队刨大粪、送大粪,或到生产队马号干点儿零活,尽管无人监督,也都自觉坚持着,没有极特殊情况谁也不请假。他们主动接触贫下中农,私下里继续深扎根搞串联,发现和培养积极分子,发动群众开展揭发斗争。 吃过下晌饭天还未黑,艾育梅刚收拾完炕桌子,姚老美就来串门儿,在炕边坐下,和坐在炕头的黄士魁唠嗑:“魁子,这次来工作组,大小队干部都属于清查对象。他们刚来就找过我了,让我揭发大小队干部多吃多占问题。我心里告诫自己,一定得把住口舌,不能有的也说没的也说,让人拿去当了口实就不好了,所以一涉及大小队干部问题我是闭口不谈,或往别的方面扯。但我感觉到他们来者不善,你也得做好思想准备呀!”听到这儿,黄士魁笑了:“谢谢姚叔提醒。俗话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我当生产队长时间不长,基本没啥私心,脚底下利利索索,不怕摔跟头。他们愿意咋清咋清,愿意咋查咋查。”姚老美说:“可别大意,不怕没好事,就怕没好人,万一谁故意整事儿往你身上栽赃也很麻烦。”黄士魁说:“当队长一年操心费力的,我还真就不愿意干呢,也不图意那点补助。”艾育梅插话:“老姚叔是一片好心,给你提醒你就应该多注意些,没啥问题不更好嘛。在你眼里那一年补助的一千两百个工分虽然不算啥,但总比撇家舍业到外边出苦力强!出门在外不易,还是在家里自在。” 这时候,有个人影从窗外闪过,随后风门吱呀呀一阵响。 艾育梅正猜测来者是谁,那人已经拉开里屋门进来了,细看不禁一愣,竟忘了下地相迎。 “老同学,是我呀,我是齐二克啊!”来人笑呵呵自我介绍。“哟,齐兢,你咋来了?”艾育梅腆着怀下地迎接,向黄士魁介绍道:“呃,他是我在三姓师范同班同学。”姚老美说:“我跟这位二克同志见过面了。” 艾育梅对工作组进村也有所耳闻,开社员大会的一些事情也听黄士魁提起过,但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在自家见到老同学。她解释说:“不知道后院住的有你,不然会主动看看老同学。” 姚老美替主人把齐二克让到了炕头,艾育梅向齐二克介绍了丈夫,到碗架子里取了三个碗放炕上,到条琴扳上把暖壶提来往碗里沏热水。正倒水时,头脑中忽然出现了当年在校园在树林与齐二克约会的情景来,小育花提醒:“姐,好了好了,冒漾了!”寻了抹布把刚漾到炕上的水擦了,艾育梅摸着显怀的斜襟红底黄花棉袄,不好意思地笑了:“这水温得乎儿的,喝点儿。”齐二克说:“说来也巧,我被抽调下乡,怎么也没想到分在了你们大队上。”艾育梅随声附和:“是够巧的,不然咱哪有机会见面呢!” 于是老同学闲谈起来,相互了解毕业后的经历。齐二克说他毕业后分在县一小当班主任,前不久抽调到了县教育局办公室。艾育梅说自己回村小学当教师,临时抽调到公社食堂工作。接着就回想在三姓师范那三年的生活,又说起成立文学社的事儿,唠得很热火。 齐二克说:“你很有文学天赋,尤其是诗歌写的好。我记得成立文学社时,是你给起的名呢!”艾育梅也想起了那段往事:“当时,大家问为什么取这个名,我说蒲公英是咱黑土地最普通但最顽强的花草,它是迎寒而生,向阳而长,那种子无论飞到哪儿,土壤无论多贫瘠,都能扎下根。”齐二克微微点着头:“是啊,那是不甘平凡的蒲公英!我们都应该有蒲公英精神。我读过你的《乡谣》系列,很有生活,还坚持写吗?” 艾育梅苦笑一声说:“嗨,我那点文学棱角都快让这现实生活给磨没了,只是偶尔还弄几首消磨时间。”坐到炕梢,看了一眼黄士魁,又说,“他不支持我,取笑我点灯熬油、瞎写乱画。”黄士魁笑笑:“庄稼人嘛,就得务正业。”齐二克也笑了,纠正说:“应该说种庄稼和写文章都是正业,农民耕耘土地,收获五谷杂粮;文人耕耘心田,收获精神食粮。人难得有追求,心里有梦想就应该坚持下去。” 听两个老同学谈论了一会儿文学,姚老美说:“二克同志,我猜想你是扎根串连来的。不是我当着魁子面说好话,也不是向着队长,实话实说,魁子真有魄儿,说话压茬,办事开拃,一上任工作就打开了局面,遇到啥问题都不带放杵的,我对魁子抓生产的本领是服伏在地的!他在长青二队生产管理一年多就大变样了,去年年终决算我们队一个劳动日合一块二毛,其中种地勾一块,副业合两毛,在四个小队里拔尖抱头了,让其它队的社员很是羡慕。在四个生产队长中,魁子是最年轻的,但也是头脑最灵活的。在管理方面他有自己的套路,小队各岗位各环节都支应得周全,会照顾大家情绪,社员都宾服;在生产经营方面他很有头脑,生产上的大小事情都能盘算好,特别是会抓副业,一入冬闲就组织车队到城里揽活拉脚,给小队创收。我们二小队的社员都庆幸贪上个好队长啊!现在看,三喜子慧眼识珠,敢启用魁子这样的年轻人是非常正确的。你们让反映大小队干部的问题,我实在找不出魁子有啥问题。” “千万不要影响人家正常工作。”黄士魁摆出一副不怕查的架势,“该怎么查就怎么查,咱脚根儿利利索索的,怕啥?我要没问题,能和人家好好当朋友处;我若是有问题,得让人家划清界限。”齐二克说:“我这个人敬重正派的干部,也讲究实际。工作肯定是按上级要求推进,但在把握分寸的时候,会给好干部一些必要的保护。”姚老美说:“你刚找我谈话的时候,我还有些抵触,现在听你这么一说,我倒觉得你人可交。”黄士魁和齐二克越唠越投缘。直到眼罩黑时,齐二克才告辞,见黄士魁和姚老美要出门相送,忙说:“你们留步,让我同学送我就行啦!” 艾育梅腆着肚子把老同学送到东山墙胡同,齐二克说:“看你这重身子,快坐月子了?”艾育梅说:“嗯,这几天就能猫下。”齐二克停下脚步,犹豫了一下,低声问道:“咱毕业那年,我回去把亲事退了,还给你写过一封信,你咋没给我回信呢?”艾育梅有几分惊诧:“你真来过信?我根本就没收到哇!”齐二克寻思着信失踪的种种可能,自言自语:“难道说邮丢了,送差了,或许是让别人拆扔了?” 艾育梅也暗自划魂,如果他真写信了,也不可能收不到哇!能不能是他退婚不成,没啥作说了?他能主动提起这个话茬,说明他是真写信了,那信咋会收不到呢!咳,琢磨这个干啥,写没写又能咋地,反正都是过去的事儿了,何必较那个真呢!想到这儿,叹口气:“我一直等了一个多月,后来我彻底失望了,就成了家。大概是天意如此,咱没那个缘分哪!” 齐二克的身影融进了夜色之中,艾育梅又怅然若失地望了片刻。 当她转身要回屋时,在房墙角和艾淑君打了个照面。 “那人是你师范同学吧?” “姑你听我们说话了?” “听到了,我出来解手,听见你和一个男人说话,我就隐在了墙角。” “我俩没什么的。” “甭解释,我都听明白了。姑就是提醒你,你是成家的人了,都大肚咧歇了,可一定要把住自己,千万别勾起啥想法,咱经不起折腾啊!” 听了这一番苦口婆心的规劝,艾育梅频频点头。 ------------ 第二十三章 纠偏 一周后,佐向东在秦家西屋工作队驻地听完各组的汇报,夹着钢笔的右手举过头顶,一边在空中指点一边说:“我们来这些天,工作虽然有了一点点收获,但还刨的不深挖的不细。老贫农不揭发检举,那是对我们缺乏信任,要继续扎根串联,和群众打成一片。要继续查小片荒的问题,不光是二小队要继续查,其它生产队也要查一查,重点是查查有没有干部参与其中。我看这样,明天开展突击行动,力求从清仓库这方面打开缺口。据我了解,自从有生产队以来,几乎没清点过库存,看看账面上的数字和实际库存能不能合牙。正好还没到种地时候,籽种都在仓库里。如果种了地,这籽种数就不好查了。清库存时候,让各生产队保管掌称,让老贫农监督,工作组的人负责记数。记数单当场不合计,回来一起算总数,让‘三小干部’蒙门儿……” 这时,从前院传来几声新生儿有力的啼哭,队员们都透过南窗子向前院张望。齐二克苦笑一下,叨咕道:“人间又多了个小生命,这是黄队长媳妇生了。”头脑一时溜号,想起了在三姓师范读书时与艾育梅在柳条河边约会的情景,忽听张嘎咕腾腾跑进外屋报信儿:“姑奶,大姐她生了,生了。”妖叨婆正在外屋忙活,又拧着来一句:“呦,多谁都不嫌多,少谁都不嫌少。”说完,擦擦手,跟着张嘎咕出屋,走向前院。 艾育梅顺利生下一个男孩,来接生的不是旁人,而是她的婆婆。听到孩子落炕第一声啼哭,艾育梅摁着额头的湿毛巾,用虚弱的气力急问婆婆:“孩子是不是三瓣嘴?”婆婆说:“放心,是个全乎的,不信你看看。”喜滋滋地让育梅歪头看了孩子的面目,“这回放心了吧!我有大孙子喽,又见了一辈人……”艾淑君说:“听你老秦叔一句话不要紧,担心这么长期间,少吃了多少兔子肉!” 她刚怀孕的时候,黄士魁在抹斜地打了一只野兔,回来炖了。吃兔子肉时,秦占友来串门儿,说孕妇不该吃兔子肉,生孩子容易是个三瓣嘴,吓得艾育梅急忙吐出了送到嘴的肉块,直怪自己贪嘴。从此再也不敢吃兔子肉了,也常常为肚子里的孩子担心,黄士魁劝过几回,艾育梅还是放心不下。 此刻,她见孩子没有先天毛病,长舒一口气:“不是就好。”春心把新出生的婴儿收拾好包在襁褓里,一边收拾盆子剪子褯子一边跟儿媳说话:“过去,做接生婆的,都是家里人全乎的老太太。”艾育梅说:“时代变了,没那么多讲究了。”春心说:“我生第一个孩子时是在上江梁家作坊,上厕所觉病了,在门后撒尿的时候就把孩子生下来了,你说咋那么快呢。我看见老狗围着转,就喊大嫂二嫂三嫂哇,快来呀。孩子嘎嘎叫唤,几个妯娌跑出来,给割断脐带,扔进盒端到屋。可惜,头胎没活,是个女孩。” 妖叨婆、秦黑牛正观看新生儿,闻大呱嗒也来了,进屋就嚷:“哎妈呀,听说你猫下了,我赶紧就跑来瞧看。”妖叨婆说笑:“呦呦,你可真能吵吵,别把孩子吓着。”闻大呱嗒一吐舌头,压低声音问婆婆:“生个丫头还是小子?”艾淑君告诉她:“是个带把儿的!” 这天傍晚,齐二克和宋红韵到前门房子东屋吃派饭,艾育梅在外屋紧着忙活。黄士魁、张铁嘴儿和工作队的同志闲唠嗑时,艾育花在炕梢逗弄襁褓中的孩子,宋红韵和齐二克伸头去看,却不想那孩子突然“哇”的一声哭了。 齐二克纳闷儿道:“我没碰他,他咋一见我就哭了?”艾育梅笑了:“那是孩子见你眼生。”齐二克问孩子叫啥名,黄士魁说:“小名叫顶子,山顶的顶。是育梅起的,她嫌我起名字俗气。”齐二克笑问:“你起名咋俗气了?”黄士魁说:“我满脑子都是屯景呀农具呀牲畜呀,想给孩子起名叫大犊二犊三犊,育梅说太难听了。人家老师出身,肚子里的墨水比我多,还是人家起的好呗。”艾育梅说:“我都想好了,老大叫顶子,若生个老二就叫石头。”黄士魁说:“如果再有个三儿呢?或者是添个女孩呢?”艾育梅不屑地瞥了一眼:“你难不住我,叫小玉。”黄士魁逗道:“那要是再生老四老五呢,咋起?”艾育梅哼一声说:“美的你,谁给你生那些呀,你当我是你们家老母猪哪?”众人都笑了。 齐二克又问:“有大号吗?”黄士魁忙说:“有,叫黄岫,山由岫。”齐二克问:“这个岫字是不是和地名有关?”艾育梅笑笑说:“是。老猫房上睡,一辈留一辈,人也得讲究个根脉传承嘛!”宋红韵却说:“名字就是个代号,叫着顺耳就行,不必弄那么复杂。”张铁嘴儿说:“此言差矣!起名字需要认真对待,不能太随意。在早,人有名有字还有号,很有讲究的。那二禄一开始给四丫子琢磨个大号叫黄士洞,我说叫啥不行,偏整个洞,那不是个窟窿嘛。建议他,音可以不变,字应该换一下,用栋梁的栋,也不知给四丫子上户口用的那个字。”黄士魁却说:“还是我媳妇会起名,不像我老姨家的,黄夺叫大驴、黄耷叫老驴,长大了如果真驴性了就不好了。”张铁嘴儿接话说:“不用长大,那哥俩儿现在已经挺驴了。” 张铁嘴儿到南炕炕头扯过烟笸箩,招呼齐二克坐到南炕炕沿上。齐二克从一个报纸卷上撕下一张纸条,捏一捏老烟叶子,拧住一头,手一转,舌头再一舔,再掐去拧头,点着火,像老乡一样吸起来。 张铁嘴儿自己往烟斗里装叶子烟,拉话:“二克呀,你今年多大?”齐二克犹豫一下:“我呀,都二十三了。”张铁嘴儿摇头说:“不像,咋看都不像,可能你长的少兴。”点着烟斗吧嗒两口旱烟,又问,“成家没?”齐二克不自然地笑笑:“孩子都有了。” 宋红韵咬着下唇,强憋着笑。齐二克怕宋红韵把自己依然单身的老底儿弄露馅儿,向宋红韵特意挤眼睛,又吸两口旱烟,咳嗽两声说:“这旱烟真冲,有点儿受不了。”然后把烟掐灭了。 艾育梅放上炕桌,摆上一小盘蒜茄子、一盘白菜丝凉菜,又端来一盆玉米面大饼子,然后给每人盛一大碗土豆熬白菜汤。张铁嘴儿见工作队队员要吃饭了,急忙回了西屋。 宋红韵夸道:“嫂子厨艺真棒,看这刀工多细,菜熬的多好!”齐二克咽口唾液:“今天是啥日子呀,咋整这么丰盛呢?看着就很有食欲。”说着话的时候,人已经和宋红韵几乎同时沿着炕沿凑到炕桌边。艾育梅一笑:“吃吧,不违反规定。我知道总团给你们队员定下规矩,不准你们吃鱼、肉、蛋、粉条、干豆腐,还不准吃大米饭。”黄士魁也凑到了炕桌边,把筷子一一分了:“吃吧,一会儿汤该凉了。” 正在吃饭,小育花忽然捂着鼻子,一惊一乍地叫起来:“拉了拉了!”艾育梅打开襁褓说:“这有啥大惊小怪的!”从炕头席子下抽出几叶苞米叶子,在褯子上轻轻一抿,就随手扔到地上。宋红韵一阵恶心,再也吃不下饭了。而齐二克像是没看见一样,继续喝着白菜土豆汤吃大饼子。 “这孩子,早不倒送晚不倒送,就赶人家吃饭倒送,真给我上眼药!”忙捡起扔在地上的苞米叶子,回头不好意思地笑笑,“孩子小,不懂事,你们别见怪呀!” 吃完饭,齐二克和宋红韵都把二两粮票和二角钱放到炕桌上,黄士魁拿起来往回塞:“没吃啥好的,要啥钱。”齐二克严肃地说:“这是纪律,必须收。”宋红韵姑娘也说:“收下吧,别难为我们呀!”离开前门房子,宋红韵和齐二克说着话往后院走。 “二克,小孩儿拉炕上,你也能吃下饭去?” “我心不脏。” “你说你有孩子了,是不是跟七仙女生的呀?” “嘿嘿,我还以为你要揭我老底儿呢!” “你故意这么说是不是怕人家给你介绍对象?” “是啊!你可别忘啦,工作队给咱定了纪律!” “没忘啊!不损害群众的利益、尊重当地风俗习惯、保守秘密。” “还有‘两不准’呢,一不准恋爱、二不准结婚。那是铁的纪律,我可不想违犯。” “对,运动过后,东一个西一个,难成。” 回到后院驻地,工作组的成员们扯起吃派饭的话题。迟成翰说:“上回上曲大浪家吃饭,正好他家从山上拉树,不知哪里弄来的大米招待车老板和帮工,吃完饭剩下半碗多。正好赶上第二天到他家吃派饭,曲大浪好心好意地把剩下的一点大米饭,掺上大碴子,给我们熬粥喝。当端上来时,我俩一看见大米饭粒,就谁也没敢吃,都吃大饼子、咸菜,就凉开水。” 宋红韵也说起到前院吃派饭的经过,还惟妙惟肖地学艾育梅的语气:“艾育梅是这么说的,这孩子,早不倒送晚不倒送,就赶人家吃饭倒送,真给我上眼药!”这话把大家逗笑了,宋红韵还补充说,“人家老齐见那情景楞没啥反应,照样吃饭。”齐二克一笑说:“我心不脏,真的没有啥。” 佐向东听着听着,脸色却变得越来越凝重,忽然批评起宋红韵来:“小宋同志,小孩儿拉了,当妈的赶紧处理掉,这路事儿在农村司空见惯。这就是农民的真实生活。这些农民非常朴实,也非常善良。绝对不要瞧不起农民,绝对不要疏远农民,更不能反感他们,甚至是嘲笑他们。小宋同志对此反感说明了什么?说明还缺乏贫下中农的阶级感情,是小资产阶级思想作祟!这种表现很不利于扎根串连。小宋同志,一定要深刻认识问题的根由在哪里,吸取教训。疏远了贫下中农,工作就会跑偏,人就会出问题,甚至滑到泥沟里。” 此言一出,大家都收敛了笑容。宋红韵心里一阵慌乱,像卖不了的秫秸戳在哪里,继而抽抽搭搭直掉泪。齐二克分析说:“红韵同志的思想问题,我想在大家身上都或多或少地存在。这也算是给我们提了个醒儿,这不是她一个人的思想问题,而是我们大家的共性思想问题。” 这一番话,把思想问题从一个人引向大家。宋红韵非常清楚,这是在有意袒护自己。她偷偷望一眼齐二克,内心悄然升起一股感激之情。 佐向东说:“我们来到农村搞教育,担负着组织上交给的重要任务,虽然同吃同住同劳动条件差了些,但思想认识和工作积极性绝不能差。思想有了偏差,必须及时纠正。大家一定要端正自己的思想态度,多培育贫下中农阶级感情,和贫下中农同甘共苦。”齐二克急忙表态说:“老佐说的对。我们来乡下时间比较短,和贫下中农的阶级感情确实还不够深。在今后的工作实践中,我们应该互相帮助,共同接受教育。” 宋红韵一边抽搭一边表态:“我知道错了,一定会改正缺点的,希望大家多批评多帮助我。”佐向东说:“好啦,你也算是给我们都上了一课,以后多注意些就是了。” 清理账目正需要专业人手,钱大算盘被临时抽调过来帮忙。鬼子漏家三代贫农,属于根红苗正的。工作组进村不久,就把他首先培养为积极分子。鬼子漏是大队民兵连长,积极主动与工作组靠近,跑个腿学个舌,打个帮手下个通知,忙的不亦乐乎。 佐向东亲自参加第二组的行动,他带领齐二克、宋红韵、钱大算盘、鬼子漏急匆匆来到长青二队院套。为了配合工作组的行动,几个帮着倒库的青壮劳力按照黄士魁的分派早早就等在马号里。齐二克撕了封条,和保管员穆秀林一起打开仓库。小队会计公冶平以及黄士成、贾大胆等几个劳力在工作组的监督下开始折腾库存。 过秤的过秤,记账的记账,忙活一上午,各样库存笔笔都落到了账面上。回到驻地,齐二克和宋红韵迅速统计,钱大算盘把算盘珠子打得噼里啪啦直响。 忙活了一阵,终于有了眉目。宋红韵照着账本报告说:“清查结果显示,二小队现在实际库存籽种七千四百二十七斤,牛马料一万九千九百斤,机动粮留的不多,才九百二十斤。扣除损耗,与去年新入库数基本是符合的。”佐向东思忖了一会儿:“再按照地的墒数和牛马数算算,看留的籽种和食料符不符合。” 钱大算盘又忙了起来,算盘一阵噼啪作响。不一会儿,又出了结果。宋红韵说:“长青二队总共八十五墒地,预计今年种小麦八墒,谷子十四墒,黄豆二十四墒、苞米二十六墒、剩下的高粱亚麻十三墒。”钱大算盘接着说:“小麦按一墒地三百斤算应留两千四百斤籽种,谷子按一墒地二十五斤算应留两百多斤籽种,黄豆按一墒地一百二十斤算应留籽种两千八百多斤,苞米栓了白头吊子一穗按半斤算,五千穗是两千五百斤,谷子高粱及其他一共留两百斤,应留八千多斤,实际数与这个接近。生产队有马二十头,牛九头,马料按一头马留八百斤料是一万六千斤,一头牛留五百斤料是四千五百斤,一共两万四千五百斤,实际数不足。”佐向东自言自语:“难道真没问题?不可能啊?哪能一点儿问题也没有呢?” 就在佐向东疑惑之际,鬼子漏眼珠一转,计上心来。他凑到佐向东跟前,操着公鸭嗓说:“最容易出问题的就是陈粮,比如陈粮数不实,明账上是一个数,黑账上又是一个数。以前我听人说过,有的生产队好整阴阳俩账本,多入库私出库都记在私帐上。佐队长,能不能是保管的账本上有问题?若有私账,一定是藏在老保管家里。”钱大算盘心猛的一沉,暗暗骂鬼子漏使坏。 佐向东足足审视鬼子漏好一会儿,微微点头:“欢迎你向组织反映重要问题。”鬼子漏嘻嘻一笑,捏着公鸭嗓道:“这都是我应该做的嘛!”钱大算盘仗着胆子多了一句嘴:“那老尿子一贯守铺,他当保管没听说过啥闲话。”佐向东想起那年指垛估产时穆秀林跟他拔犟眼子的往事来,语气重重地说:“分团口头传达过,要控制保管员,查账本、清仓库,必要时可到家查查,这样才能很快揭出问题。” 一看要搜查老保管家,钱大算盘把心又悬了起来,生怕弄出祸及小队干部的事端,忙提醒道:“说是这么说,可没人看见黑账本呀!”齐二克也说:“都是无法查实的事儿,可别整扎悠喽。”鬼子漏赶紧说:“扎悠?不用担心,工作队想查账谁敢不服从!”佐向东大手一挥:“走,去穆保管家搜查。” 万物复苏之际,天气寒暖无常,毛毛狗开始露头了,尽管那绒黄没有花朵鲜艳,却给熬过漫长冬季的人们带来一分欣喜。 姚锦枝围着围裙在院子里喂鸡,她挥手扬了一把苞米粒子,“咕咕咕”地叫唤,见一帮人进院就瓷在了那里。佐向东绕过抢食的鸡群,对姚锦枝说:“有人举报,你家藏了账本。” “我公公不早都交给你们了吗,咋还要呢?” “有人反映,穆保管有阴阳两本账,公账交了,私账还藏着。” “是谁瞎编笆造魔,私账在哪儿藏着呢?” “最好是主动交出来,要搜查出来就不好了。” “这屋里外头你们尽管搜去,没人挡你们。” 一帮人进正房一通搜查,结果一无所获。回到院子时,穆秀林走了回来,鬼子漏对佐向东耳语了几句,佐向东吩咐齐二克搜身。齐二克对穆秀林说:“有人说你藏了账本,需要搜身,请你配合一下。”穆秀林嘟囔道:“谁枉口拔舌?我老尿子多暂干过那事儿。搜吧搜吧,让你管够搜……”说着就撩起衣襟,让齐二克仔仔细细搜了一遍,结果又一无所获。 鬼子漏又对佐向东耳语了几句,佐向东走到姚锦枝身前,一边围着她转一边上下打量,弄得姚锦枝莫名其妙:“我身上有花咋地,还值得你们这么看!”佐向东示意宋红韵过来:“搜搜她。”姚锦枝有些紧张:“搜啥搜,我翻给你们看……” 没等宋红韵动手,姚锦枝自己手忙脚乱地翻围裙掀衣襟,一时慌张竟拽开了裤腰布绳的活扣。她正怀着身孕,下身穿了肥大的二棉裤,这一拽腰带,裤子秃噜一下掉了下来,直接露出白花花两条腿。见此状况,佐向东心里一惊,趁着孕妇往上提裤子的工夫,急忙转身往院外疾走,齐二克、宋红韵、鬼子漏等人也不敢逗留,紧紧跟随在后面。当他们出了栅栏门时,院子里传来一阵哭嚎:“天哪,我可没脸活了……” 佐向东一伙人回到驻地不久,穆逢时、穆秀林、姚锦枝、姚老美一群人一齐来兴师问罪来了。他们在秦家院子里一通吵闹,引来不少群众前来围观。 姚锦枝坐在地上骂道:“你们这帮玩意儿真他妈损,这光天化日的,搜账本搜到娘们儿身上,都他妈赶上胡子了!怎么地?工作队就可以胡来吗?”穆逢时高声理论:“还让不让人活啦!我媳妇要有个三长两短跟你们没完!”穆秀林发起倔脾气,大声嚷嚷:“自打新社会以来,头一次见到这样的。我就纳闷了,这到底是哪个朝代的作风啊?连个家庭妇女都不放过,这是人干的事儿吗?”姚老美也跟着嚷起来:“必须道歉!不道歉不给说法就告个六门到底!看有没有说理的地方!” 秦家东屋,秦占友听见吵嚷声,探着豹花秃的脑袋向院子里张望,自语道:“他们吵吵啥呢?”妖叨婆说:“工作队踩狗爪子啦!” 三喜子闻讯赶来,了解了事情经过,劝说道:“工作队不是故意的,咱别给人家添麻烦,好不好?”拉过穆秀林继续低声开导,“老穆,你咋能来闹呢,工作队要抓住历史问题这根辫子就更冤了。哪头大哪头小,你好好想想。”穆秀林不再吭声,姚锦枝还不依不饶:“不行,今儿个不出来道歉就没完!”姚锦冠闻讯赶来,询问事发原委,姚老美说:“都是你家那败家老爷们儿下的舌,不然也不会出现这事儿。”姚锦冠骂道:“这个吃人饭不拉人屎的,谁都挑离,太不是东西了!”穆家得知是鬼子漏下舌使坏,内心都结了个大疙瘩。 见事情不好收场,佐向东在西屋和队员们研究对策,派齐二克出来息事宁人。他诚恳地说:“我代表工作组向你们道歉,这既是我们工作失误,也是个意外,绝不是工作队故意的,还请你们多多谅解!我们也深刻吸取教训,力求把工作做好,不出漏洞。我向你们保证,以后不会再出现此类情况了。”三喜子忙说:“话说到这份上了,就别得理不让人啦!事情闹大了对谁都不好。都听我一句劝,消消气,都回吧。”见穆家一群人散去,又叫住穆逢时,嘱咐道:“回去好好劝你媳妇,别往前赶了,让她想开点儿!” 艾育梅休完产假打算回到工作岗位上去,当她来到红原公社大院大门口时,管收发的老孙头从窗子里探出头打招呼。 “小艾,是回来上班吗?” “是啊,有日子没见了。” “你班上不成了!” “为啥?” “食堂黄了,门上就一把将军锁,不信你看。” 艾育梅向食堂门口望去,果然大门紧锁。正在纳闷,老孙头说:“去问问领导吧!康书记在办公室呢!” 艾育梅来到公社党委书记办公室,敲门进去,立在办公桌前,试探着问:“咱食堂咋锁了大门呢?”康民放下手中的一份文件,说:“正好你来了,不然我也想捎信告诉你,公社食堂停办了。情况是这样的,有人向‘四清’工作团反映,说咱公社离县城比较偏远,来往的干部又少,没有必要弄个机关食堂,这是公社干部贪图享受不够节俭。就这个问题,工作团找我们谈过话,让立即整顿。没办法,只好停办食堂。”艾育梅愁上眉梢,问道:“那我接下来咋办呢?”康民说:“你呢是公社抽调的,因为长期不在教育口工作,工作关系已经从教育口拿到商业口挂着。”接着问她,“你是想回到教育口,还是留在商业口?”艾育梅说:“想回教育口,最好回本大队教书。” 康民沉吟片刻,用征求的口吻说:“你看这样行不?先回家听信儿,等我们协商好了就通知你。”艾育梅点点头说:“那只能这样了,康书记你多费费心吧,别抻太长时间,我想早日恢复我教师身份,回到工作岗位上……” 然而,事情并没有想象的那么简单。艾育梅万万没有想到,她这一等,却是遥遥无期。 ------------ 第二十四章 生米做成了熟饭 黄士清经常与白耗子白黍、四眼儿金伏混在一起,三个气味相投的人一到一块,总有扯不尽的乐子。母亲听到一些闲话,觉得应该提提醒了。 这天晚上,黄士清坐在松动的凳子上闲晃,母亲有几分不悦地说:“你屁股长刺啦,再嘎悠凳子就散架子了!”黄士清嘻嘻笑:“没长刺,长了个闷头儿。”母亲脸面严肃地说:“记着,跟着蜜蜂采花朵,跟着苍蝇进厕所。你挨着金銮殿,能长出灵芝草;你挨着臭茅房,尽长狗尿苔。”黄士清笑问:“说这话是啥意思?”母亲说:“你是二十来岁的人了,该虑事了,别四六不懂。你那几个朋友,麻袋片做衣裳——不是啥好料,少跟他们勾搭连环,起腻打恋。”老憨也帮腔:“癞蛤蟆跳秤盘子,你得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别像叫咉子猫、起群子狗似的,整天屌儿啷当胡扯六拉,你要给我惹篓子,看我怎么收拾你。”黄士清不敢反驳,只说:“行啦,你们不用磨叽了,就放心吧。” 然而,黄士清却把父母的话都当成了耳旁风,依旧狗扯羊皮。没过几日,就惹出了一场事端。 平日里,裘环窝在戗子里,很少到村里来。就在这天下晌,她眯眯着眼睛,挪着沉缓的脚步,走进了老宅。 春心见她脸色难看,就问:“妹子,有日子没见你了,你咋来了?看你脸色不好,出了啥事儿吗?”裘环叹一口气:“大姐呀,我来跟你说一声,你们好好管管你家二老狠吧!”春心追问:“二老狠咋了?他作了啥祸?”老憨也说:“你把话说明白的,别让我们懵门儿。”裘环这才道出实情:“你家二老狠亲了我家潘桃。”老憨不信:“有这事儿?”裘环说:“是我闺女告诉我的,她说二老狠喜欢她。上午她去挖野菜,被二老狠拦下了……”春心骂道:“我咋生了这么个瘪犊子,净给我添懊糟!”裘环说:“我就怕这事儿村里一传开,好说不好听。也怕二老狠得尺进丈,再弄出啥是非来,就不好收场了。”老憨发狠道:“一天到晚就知道穷作,等他回来,我收拾他。” 自草一返青,马就减了料,很长光景都放在野外。闲马三五成群散放,有的啃草,有的撒欢,有的跑到河边饮那清凉的河水。枣红的、雪白的、青黛的、土黄的马儿点缀在野地之中,给大地增添了几许鲜活的色彩。黄士清、白耗子、金四眼骑着马悠闲地在野地里溜圈,没边没沿地扯笑话。 当谈论起女人,更是有扯不完的话题。白耗子打马回到黄士清马后,听胯下的白头信儿咴咴叫了两声,逗乐道:“黄二哥,你打算找个啥样的媳妇?”黄士清一扽红马缰绳,大言不惭地说:“排模带劲的,会拿情的。” 金四眼在一旁骑着一匹二马蛋子,任它低头啃草,说笑:“” 三个人都翻身下马,在草地上横躺竖卧。白耗子又逗趣:“咱长青有符合你标准的女子吗?” 黄士清将脖子梗了梗,好像大鹅要拧人,十分高傲而浪荡:“有哇,潘桃就符合。”白耗子瘦脸笑变了形,问道:“是不是发烧了,你咋竟说胡话呢?”金四眼的胖脸堆起了横肉,啧啧两声道:“那确实是一块美人胚,不知道你这块坯模子能不能装住!”黄士清继续吹嘘:“我爷爷活着的时候说过,女人是块地,谁种是谁的。我不管她相中谁,都得把她弄到手。只要我相中了,早晚把她拿下。”白耗子冷笑道:“真能胡诌八咧,吹牛皮不上税!”金四眼嘿嘿摇头:“你也就快当快当嘴儿吧,也不怕风大煽了舌头!” 这时候,远远地传来闺女浪荡悠扬的歌声: 如果没有天上的雨水呀,海棠花儿不会自己开。只要哥哥你耐心地等待哟,你心上的人儿就会跑过来哟嗬…… 那正是黄士清极力卖弄的潘桃,唱的是他们都熟悉的《敖包相会》。黄士清咂咂嘴,赞叹道:“这小曲儿唱的,真甜!”金四眼挑唆道:“人已经来了,你敢不敢去抱一下。”白耗子也跟着起哄:“别嘴上逞强会气儿,有章程现在就去亲一口。要真敢啃,算你英雄。” 潘桃挎个猪腰筐,扭扭晃晃地从不远处经过,黄士清不知从哪里来一股勇气,忽然跳起来,边跑边喊:“潘桃,潘桃,挖菜去啦?我看你挖了什么?”听见喊声,潘桃站下,回身看清来人,忸怩地说:“是你叫我呀,我挖点儿大脑瓜,曲麻菜。”黄士清看看筐,又看看潘桃粉嘟嘟的脸蛋,轻声夸了一句:“潘桃,你真好看!”潘桃脸一红,低了头:“没啥事儿我该走了。”没走出几步,黄士清追上她:“妹子,求你个事儿呗?” “啥事儿?” “他俩和我嘎东,问我敢不敢现在亲你。” “呵呵,这主意挺坏!” “我逞能说敢,大话说出去收不回来了。” “呦呦,那有啥,你认怂不就得了。” “我得要面呀,妹你配合一下,让我来一口,就一口……” “不不不,那可不行,传出闲话不好听。” “很简单的,就当逢场做个戏,给他两个损货看看。” 潘桃脸腾一下就红了,摇头说:“不行,男女授受不亲。”就在她一转身子的时候,黄士清一把抱住了她,在那张漂亮的脸蛋上“吧叽”来了一口。 白耗子看得入了神,口水正从半张开的嘴里流出来,一滴滴淌在金四眼的手背上。 金四眼也看呆了,一只蜢虫飞进他耳朵眼儿里,他连抠也没抠。 见不远处有人观看,潘桃急忙挣脱,转身跑了很远还忍不住回头望望,摸着被亲过的脸蛋不禁偷偷笑了。 不远处,一匹马正在嘶鸣,一匹马正在甩尾巴,一匹马正在撒尿。 黄士清得意洋洋地回来了:“你俩看清了?”白耗子和金四眼都点头说:“看清了。”黄士清问过瘾不,白耗子和金四眼又异口同声:“过瘾!”黄士清呵呵笑了,卖弄道:“那丫头一开始往外挣,我亲她一口,她就不挣了。咋地?她也需要哇!”他继续耍贫嘴,“那脸真嫩!真香!真美!哎呀,就是没啃够哇!”金四眼夸道:“二哥真行!”白耗子也说:“你像起群的骡马!”黄士清让他俩保密,金四眼和白耗子点头应下。 但是,人嘴怎么能堵住呢!第二天上午,黄士清强亲潘桃的事儿就闹得满村风雨了。 晚上,三喜子和贾佩纶来老宅串门子,正赶上春心老两口训斥黄士清。 春心数落道:“你说你一天天有没有个正溜儿?咋净让人操神呢!不咔哧你就浑身起刺儿!”黄士清猜想上午打赌的事儿可能是露了,有些心虚地说:“我这好么样的,咋说起我来了?”老憨瞪起眼睛,发起倔脾气:“你干的那点砢碜事,还好意思觍脸问!你强亲人家闺女,人都找上门儿啦!你给我记住,以后跟潘桃少搭咯。”黄士清问差啥不让,老憨说:“你说差啥?她爹是绺子,那是啥根儿?你招谁不好偏招她,你要有能耐,你领个正经过日子人家的闺女回来。” 三喜子把老憨拉到炕沿按下:“你别一听说啥就炸庙,二老狠老大不小了,应该说媳妇了。”贾佩纶也打帮腔:“就是,那丫头还行,活泛点儿联合人。”接着又说笑,“二老狠整这一出确实挺招笑儿,他要和潘桃成了也是挺好点儿事儿,不行就成全他俩得了!”黄士清嘟囔道:“咱两家不处的挺好嘛!” “那是两回事儿。”春心警告说:“你可别打不着狐狸惹一腚臊,你还是少让我操点儿心吧!若是弄出点啥事儿出来,你可就粘包了。”黄士清惧怕母亲,却装作一副无辜的样子说:“没,没啥事儿,我就是逗她玩玩儿!” 他嘴上敷衍,心里却想着:只要逮着机会,一定把潘桃拿下。 河套戗子老杏树花枝招展的,在落日余晖映衬下更显得妩媚多姿了。蜿蜒伸展的虬枝点缀着密密麻麻的花团,有些还迟迟未睁开惺忪的睡眼,有些正积蓄着含苞待放的气势,有些已经展开了温馨的笑脸。一簇簇花枝那么倩丽新奇,那么出彩招摇,根本不在乎能不能得到赞誉,也不在乎能不能遭逢妒忌。每一朵小花似乎都有自己的秘密,忍不住为春风的厮磨把芳心暗许。 潘桃站在花枝下,把头埋到一枝略带红晕的白色花团上,贪婪地嗅着。她发觉背后有人,扭头一看是黄士清,心就像窜进一只小兔子似的一阵乱跳,羞羞地问:“你来做啥?”黄士清用手摸摸脑袋:“我上河湾浅滩老朽木那儿等你。”说完自顾自地转上河岸的小道。潘桃向四外撒眸一阵,脚步轻快地跟过去。 戗子门前放着一个凳子,凳子上放着一个洋漆脸盆。裘环用手往头上撩水,搅得盆里水花翻飞,珠飞玉溅,哗哗作响。洗完头,用毛巾擦头发,手打凉棚看着潘桃跟黄士清沿着河岸走去,叨咕:“这是要干啥呢?”贾永路靠上来问:“你望谁呢?”裘环说:“潘桃,准是二老狠给勾搭走了。”说完,将一脸盆水往前面的缓坡地泼了出去。 来到河湾浅滩老朽木歪倒的地方,潘桃问道:“有啥事儿呀?跑这么老远。”黄士清咽咽唾沫:“我还想,还想亲亲你!”潘桃脸一红:“你是不是真稀罕我?”黄士清毫不犹豫地说:“稀罕。”潘桃有几分犯难:“你家里要不同意咱俩在一起咋整?”黄士清说:“早晚会同意的。” 潘桃问:“你能顶得过你爹妈吗?”黄士清非常肯定地说:“早晚能!”潘桃说:“你可别撒谎撂屁儿。”黄士清下保证说:“我绝不蒙人,大丈夫一言既出,啥马都难追。我要说假话,就让我当这个。”说着,用两只手比划了个八爪的动作。 见把潘桃逗笑了,黄士清接着自夸道:“妹儿,我是长得砢碜一些,可跟村里的小伙子们比,我更壮实。”潘桃说:“你看,丑事都传扬出去了,你要不对我负责,我可不好找婆家呀!其实,我很好找婆家的,我可不是硬赖着你。”黄士清承诺道:“你要愿意跟我,我一定对你负责到底,好好待你。我向你保证,不管家里愿不愿意,我一定娶你。你容个空儿,给我个机会,准能成。”潘桃看他说得真诚,微微点头。 黄士清忽然拉了她的手就走:“走,跟我走。”潘桃问:“上哪儿?”黄士清说:“上树林里,让我好好稀罕稀罕你。”潘桃假意不肯:“嗯?我不去,我要回家。”黄士清哄劝:“妹子,你听我说,只有生米做成熟饭,他们才没辙,你信我的话没错……”潘桃矜持了一会儿,最后还是被拉扯着钻进了不远处的柳毛林子。 空旷的草坪上,两条纠缠在一起的野狗正在肆无顾忌地转游着。 等贾永路和裘环一路追寻到河湾浅滩,并没看见人影,裘环抻长了脖子,屈着眼睛望了望柳毛林,叨咕道:“他俩肯定是钻树棵子里了!”贾永路笑了:“你看这马呀、狗啊,这些畜牲都发情,何况人呢?” 黄昏时分,黄士魁上老宅闲坐一会儿,裘环又来老宅说事了:“大姐呀,我今天不得不来跟你商量潘桃和二老狠的事儿。我跟你们这么说吧,你们就别打别了。如果再别下去,说不上会出啥事儿。”春心一听这话,忙问:“又出啥幺蛾子啦?”裘环说:“你们还蒙在鼓里,二老狠和她到一块堆了,那暂他俩钻了树棵子,我和老贾撵都没赶趟。我本来眼睛就不好,为这事儿直上火呢!”春心骂道:“这个二半凿子操神货,想一出是一出,就好招猫逗狗,竟能给我添孬糟!”老憨说:“咱都跟他说几次了,他皮了嘎叽就是不听。这下好了,搬咱脖梗儿了。”黄士魁说:“既然已经生米煮成了熟饭,那就成全他俩吧!再别着也显得不近人情,应该尽早儿张罗让他俩成家。”裘环说:“还是魁子开明,事儿都跟你们挑明了,你们就掂量着办吧!”春心说:“那你回去告诉潘桃吧,让她安心等日子。”一听这话,裘环满心欢喜:“我拙嘴笨腮地不会说话,就谢谢大姐成全了。” 时隔半月,黄士清就匆匆把潘桃娶进老宅西屋。 又到了下酱的时候,趁着天气晴朗,黄士魁从棚杆横板上取下酱块子。那酱块子是正月的时候经过好几道工序做成的。他去掉包裹的报纸,将酱坯子四周的绿毛和菌斑用水刷干净,用热水浸透,用刀切成小块,再用水浸泡抓碎,弄成均匀的稀粥状。艾育梅往酱面里加入晾凉的盐开水,搅拌均匀后,用盆倒入立在园子栅栏门旁的二缸里。 闻大呱嗒来看大表姐下酱:“哎妈呀,今个儿是几儿呀就忙着下酱,可是早班的。”艾育梅说:“今天四月初八,下酱都是四月初八、十八、二十八。”闻大呱嗒说:“哎妈呀,咱东北人不管上顿下顿,一年四季顿顿都离不开这个大酱,这是咱从小到大早都吃习惯的味道。”艾育梅说:“那是啊,用这大酱卷干豆腐大葱,蘸婆婆丁青菜,炸鸡蛋酱,蒸尖椒焖子,它就能下饭;如果用这大酱炖新鲜的嘎牙子、老头鱼、鲶鱼,能让神仙都栽下云头。”闻大呱嗒说:“哎妈呀,虽说做酱的程序都一样的,可经你手做的酱鲜溜可口,越品越香。不是我眼俗,你下的酱就是比我做的好吃。我做的酱不是咸了就是淡了,不是稀了就是干了,我咋掌握不好分寸呢?” 黄士魁又端来一盆碎酱,接话说:“你做不好酱,得从自身找原因,一个就是懒,还一个就是不用心。做酱块子的时候,大豆要精选颗粒饱满颜色灿黄的,炒豆要焦而不糊熟而生香,要把熟豆加水煮上一小时,再焖数小时直到变成绛红色,用杵子捣碎晾凉,摔成方方正正的酱块子,然后用厚纸包裹捆扎严实,放棚上发酵几个月。下酱的时候,放多少大粒盐那是有讲究的,大约摸是三尖碗的酱面兑一平碗的大粒盐。还有,你得大晴天儿下酱,吃着心也敞亮。再有,你得精心鼓捣,不能不管不顾。发酵的时候,要经常打酱耙子深搅勤翻,让酱块溶解发酵排气。天晴了把酱缸盖打开晒太阳,淡了再加点盐。天阴了把酱缸盖好,避免落雨水生蛆。等一个月后,在缸口能闻到熟悉的酱香了,才算大功告成。” 下完酱,艾育梅把酱缸用一块笼屉布苫好,闻大呱嗒嘻笑道:“哎妈呀,等明年,我把酱豆子背来,你就一起费把事呗,到时候我就拿盆来㧟点得了。”艾育梅顺嘴就来了一句:“你倒图省事儿了,竟䞍等现成的。我可不听你忽悠,不给你打这个底儿。等明年下酱,我去给你现场指导指导。” 忽然从小学校方向传来一阵阵悠扬的歌声, 天上布满星,月牙儿亮晶晶…… 听了几句,艾育梅叨咕:“这咋还唱上了呢?”闻大呱嗒说:“那是工作组给年轻人教唱革命歌曲呢,那宋红韵歌唱的老好了……” 原来,自工作队进村后,时常能听到宋红韵在清晨老神树下练嗓子,声音透亮透亮的。佐向东在安排下一阶段工作任务的时候,对宋红韵说:“你天生的五音好,可以多组织进步青年学唱一些革命歌曲,丰富丰富乡村文化生活。”宋红韵点头说:“老佐说的对,村里有好几个青年跟我提出过这方面的要求,我也正想跟你说这事儿呢,准备找点儿时间教教他们。” 佐向东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有一首歌叫《不忘阶级苦》,你会不会唱?”宋红韵说:“会唱呀,这歌曲刚一出来的时候我就学唱了。”佐向东说:“那就从这首歌学起,等种完地就开始教小青年们学唱。唱好了,可以搞个小合唱队,开社员大会时可以演出……” 安排完排练节目的任务,佐向东给齐二克也分派了新任务:“二克,我打算组织个忆苦思甜社员大会,需要物色上台诉苦人选,我建议各工作组都推荐一两个苦大仇深的老贫农,然后进行挑选。定下人选以后,你负责指导这些社员如何上台诉苦,对讲什么、怎么讲,给好好把把关。”齐二克一口应下:“我马上安排,你放心,保证完成任务。” 工作队要教进步青年学唱新歌的消息一传开,都纷纷找宋红韵报名。仅仅两天时间,就吸引来十几个人,而且女青年居多。 孟令春也想学唱歌曲,但无论怎么央求参加,宋红韵就是不收,只因成分不好。她回家趴炕上,把头埋在奶奶的盘腿上呜呜直哭。奶奶问:“春子,这是咋啦?”孟令春说:“工作队教青年学唱歌曲,他们都够资格,就我不够资格,天老爷怎么让我生错了家庭啊!”小脚婆看孙女伤心,很是心疼,抚摸着孙女的大辫子,叹口气说:“恨有啥用,人来这世上都没资格选家庭。人哪,想好不行,强求不得,这都是命啊。” ------------ 第二十五章 诉苦 合唱队每天晚上和周末在小学校教室里进行练唱,潘桃、闻小嘚瑟、小莠子都在其中。这边歌声一响起来,曲大浪、姚老美等人又在窗户外面卖呆。宋红韵教唱非常认真,男女青年们学唱也非常卖力。宋红韵一句一句教,青年们一遍一遍合,几日下来,歌曲排练基本成型,连窗外常来卖呆的人也学会了。周末的上午,排练仍在继续,宋红韵强调:“唱这首歌,一定要带着感情唱,要唱出扛活人的辛酸,唱出对地主的仇恨。吐字一定要准确、清晰,跟拍一定要整齐、卖力。来,来,再合一遍。” 天上布满星,月牙儿亮晶晶…… 宋红韵领唱,嗓音清亮透落,声调颤巍巍的。歌声一唱起来,就把窗外几个听歌的人吸引住了。曲大浪跟着哼哼,姚老美则用脑袋应和着节拍。 不忘那一年,爹爹病在床…… 宋红韵姑娘唱得太投入了,完全入了戏,眼里流出了两行清泪。队员们也唱的很投入,仿佛进入了无比悲情的戏里面。 不忘那一年,北风刺骨凉…… 歌声在教室里回荡着,曲大浪忽然皱起眉头:“老姚,你听这词儿写的不对呀!”姚老美说:“咋不对?我咋没听出来呢?”曲大浪说:“第一段就不对,说泪挂在胸,咋能挂住呢,说湿了才对头嘛!还有那句半夜放牛,半夜咋放牛呀?应该是清早就起身。”姚老美说:“说挂就是沾的意思,说半夜就是起早的意思,何必较真,听唱的好就行呗!” 最后一段歌声刚落,窗外有人鼓掌:“唱的好,你们的歌声把老农民都感染了,可见这歌曲的感召力量。”工作队队长来鼓劲加油,小青年们都十分兴奋。佐向东说:“如果在忆苦思甜大会上演唱这首歌儿,不仅能烘托会场气氛,更有助于唤醒贫下中农的觉悟。”一番话说得宋红韵心服口服。佐向东说:“一定要把这歌曲唱到贫下中农的心坎里,你们有没有信心?”青年们都异口同声:“有信心!” 齐二克从各组推荐的诉苦人选中进行了一番筛选,确定一小队的金杨、二小队的曲有源、贾永路等老贫农为发言对象,逐个做思想工作的时候,都不情愿,费了许多口舌。 最先找到的是金四迷糊,一听让上台连连摆手:“不行不行,我一上台就哆嗦,不知道说个啥。”齐二克说:“金大爷儿,不就是上个台嘛,怕个啥呢!你参加过民工团担架队,上过朝鲜战场,是经过大场面的,上个台你还能哆嗦?”齐二克用手指指自己的脑袋,“怕是思想有问题吧!”钱五铢帮着作老伴工作:“你就应下嘛,工作组来找你是看得起咱,咱得支持人家工作。”金四迷糊说:“上台让我讲啥呢?”齐二克提示:“你三代贫农,过去的苦日子你都忘了?”金四迷糊说:“没忘是没忘,事儿太多,不知道从哪讲起。”齐二克说:“挑最苦的经历说,保准没错。能把观众讲哭喽,那效果就更好啦!”又叮嘱再三,方才告辞。 从金家出来,左拐右拐进了曲家。曲有源一听让上台,也摇头摆手。齐二克问:“咋,你不是有名的啥二杆子嘛,你也没胆量上台?”曲有源指指自己一身打扮:“你看我这破衣喽嗖的,你看我这胡子拉碴的,这大猪倌形象能上台?可别给你们抹黑!”齐二克鼓励说:“要的就是你这效果,本色出场最好。”曲有源说:“可,可我咋说呢?”齐二克说:“你把道喜嗑那本事拿出来,没有说不好的。”曲三哨说:“爹,你别担心,人家要求咋说你就咋说嘛!”齐二克连连说:“对,对,你儿子说的对!就说地主是咋剥削你们的。”临走,齐二克也叮嘱:“记住,万恶的旧社会啊,地主坏得很哪!” 找到贾永路时人正在船上抽烟袋锅子,吐出的烟雾随即被风吹散。听齐二克说明来意,也推辞说:“别的不担心,就怕耽误喊渡的过河。”齐二克说:“其实也耽误不了多长时间,一上午的事儿。实在不行的话,就让大胆来替你半天。”贾永路沉思一下,吧嗒一口烟袋锅子:“行,忆苦思甜嘛,没啥难的,说起我受的苦得有一箩筐。人活着,是受罪呀!受罪呀!我老婆有病我却没钱给她治,我连自个儿的老婆都护不住……” 原以为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可事到临头却出现了变数。 金四迷糊打了退堂鼓,找齐二克说:“明天就开大会了,我觉得自己还没准备好,你看看能不能换别人。”齐二克脸色一沉:“金大爷儿,你可是答应了我的,可不带这么干的。眼看会要开了,你不上台就是拆我台呀,这节骨眼儿你让我找谁去!换是换不了了,你就是说一句话也得给我上台。” 见推不掉,金四迷糊耷拉着脑袋回了家,钱五铢从他脸色上已经猜出结果:“没推掉吧?”金四迷糊说:“说啥也得让我上台,可我讲啥嘛!”钱五铢说:“当家的,你就讲小鬼子怎么毁的金家甸,你就讲你和大林子受的苦,有那么多的事儿,你就照实了讲呗。”金四迷糊说:“行,也不管那个了,就有啥说啥。” 露天戏台一时又成了令人瞩目的地方。长木杆子搭起的台口如同牌坊,上面贴着五彩菱块,写的是“长青大队社员忆苦思甜大会”。土台后那几棵小叶青杨成了露天戏台最自然的背景,通直光滑的树干上残留的几个树结仿佛是一只只观看人间戏场的眼睛。 宋红韵正在台上给合唱队员摆队形,鬼子漏奉命把村里十来个“大老黑”集中起来,一会儿给排排队,一会儿让低低头,公鸭嗓吆五喝六,显得很威风:“你们都站好喽!站齐刷的!”黄士清有模仿声音的能耐,忍不住捏出一副公鸭嗓学了一句:“都站好喽,站齐刷的!”社员们哄笑起来。 鬼子漏自己也憋不住乐了,骂了句:“妈的,你学我学的还挺像呢!”贾大胆说:“如果二老狠摸黑回家走差屋,姚锦冠听声兴许能把他当成自己男人!”鬼子漏吹胡子瞪眼:“大胆,你要不自在你也上前面低头站着!”贾大胆说:“我,自在得很哪!” 齐二克走到台上,朝台下扫了一眼:“肃静肃静!要开会了!”人们一下子静了下来,齐二克说:“今天开忆苦思甜会议,先看合唱队演节目《不忘阶级苦》。”说着示意宋红韵:“来,唱起来。” 合唱队员们已经站好队形,宋红韵率先领唱,队员们应声接唱,歌声深情感人,唱出了穷人的心酸,唤起了听众的共鸣。歌曲唱完时,台下响起一片潮水般的掌声。 “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听见鬼子漏高呼口号,社员们也跟着激昂地高喊。合唱队撤下去后,齐二克坐到旁边的**台椅子上,看了看台口左侧几个候场的老贫农,然后望了望台下:“下面,进行忆苦思甜,首先由苦大深仇的贫农金杨大爷儿上台诉苦。” 金四迷糊端着膀子走上台站在**台边,向台下黑压压的群众环顾了一下,把想好的开头语竟然全忘了,发硬的舌头似乎在笨拙的嘴里不听了使唤。尴尬地站了一会儿,齐二克催他:“讲啊?”他怯懦地说:“从,从哪讲起呢?”齐二克提醒:“讲你受的那些苦遭的那些罪。” “哦!”金四迷糊似乎醒悟过来,“我,我受的苦可是太多了。那,那年冬天,我出去找活干没在家,日本鬼子把比较分散的住户往大屯子驱赶,命令我们金家甸这几家在一个月内必须归并孟家窝棚。可到了期限,老人们也舍不得搬走。那暂,我们在葫芦沟金家甸子有三间泥草房、一个下屋、一个大柴草垛、一挂马车……” 想起往事,笨拙的嘴忽然有些伶俐了,舌头也不那么僵硬了。“有一天,日本鬼子开来十二辆大卡车,下来一百多个日本鬼子,到葫芦沟西沟帮围住了金家甸这几家的房子,一阵哇啦哇啦的,那意思可能是让马上走。因为没有翻译,也听不懂说的是啥,日本鬼子就用火把点了我们金家的房屋草垛,接着邻居的房子也被点着了。有个日本鬼子上来就从我媳妇怀里把吃奶的孩子拽出去,扔进刚着起来的柴草垛里。那孩子就是大林子,当时才一岁多。我老弟金柞那时也才十二岁,急忙把孩子从火堆边抢了出来。我爹急眼了,说跟他们拼了,就和我二大爷儿抄起干活的家什跟日本鬼子拼命。日本鬼子纷纷把枪上了刺刀,当场把我二大爷儿活活捅死,我爹胳膊挨了两刺刀,喊叫说,赶紧跑哇,三两个一伙,快逃命啊!就这样,我们家人都纷纷逃命了。当时西沟帮那几家让日本鬼子活活捅死十一口,还抓走了五对青年男女,到现在都不知道他们的下落。逃命的时候,我媳妇抱着抢回来的孩子,和我妈、小手老弟从毛道抄近往孟家窝棚方向跑。也不知是吓的,还是跑得太急,我媳妇突然七窍流血,抱着孩子就堆缩在了一棵倒栽柳下。我妈赶紧领着小手老弟到三道梁子去抓药。等回到那棵倒栽柳下时,我媳妇已经断了气,那孩子还在妈妈怀里吃奶呢!” 人们都像亲身经历了一场劫难一样,心情都异常沉重。 金四迷糊伤心地用袖子擦擦眼泪,这时候才发现会场鸦雀无声,侧头看齐二克示意继续,就咽下一口唾沫往下讲:“那时候日子过的真是不容易呀!落脚孟家窝棚以后,因为马车被日本鬼子抢了,只剩两匹瞎马,日子过的非常艰难,我又和三哥上外边扛长工赚钱去了。我妈把大林子带到九岁就撒手人寰,可怜大林子无家可归,只好到穷苦的大爷家呆几天、叔叔家呆几天。大林子十岁时,给屯里前后院四户人家放猪,这家吃一天饭,那家吃一天饭。晚上到大爷家住,或随便找猪羊棚去住。大林子十一岁时,给老孙家抗米、做拉手、放猪放牛,吃住都在地主家中,东家的人一看不顺眼就骂就打,那日子实在是太苦了。大林子常常吃不饱饭,身上穿的是补了又补的破旧衣裳,很难抵御冬天的寒冷,时常晚上和猪睡在一起,没有被子就搬来麦草盖在身上,过的真是猪狗不如的生活!“ 会场非常肃静,似乎只有金四迷糊一个人在自言自语:“大林子十二岁那年,跟我去给日本鬼子修圆山子机场,工头刘二晃看不上孩子,用锥子扎烂了孩子的屁股,还把我打疯癫了,迷糊了好长时间才一点点恢复过来。我的外号咋来的?就是这么来的。从圆山子机场回来,大林子上三道梁子给史大户家扛活。那年老秋,几个日本鬼子上史家收土豆子,问土豆子在哪里。当时史家大院正房东西屋都有土豆窖,西屋窖的土豆个儿小,东屋窖的土豆个儿大。大林子心想,给东家干活就向着东家吧,故意把日本鬼子领进了西屋。日本鬼子嫌土豆个儿太小,很不满意,到东屋菜窖一看,这屋的土豆个儿大,骂大林子良心大大地坏了。把大林子一顿狠揍,用巴掌打,用拳头碓,用大皮靴踹,差一点儿就给打死了。日本鬼子走后,史家人把大林子抬到炕上,都以为不行了。也算孩子命大,熬整整一宿才缓过一口气来。你们说,那是个啥世道噢!” 讲到这里,金四迷糊还沉浸在伤感的情绪里,齐二克站起来,动情地说:“说实话,我没想到金大爷讲这么好!为啥讲的好?因为他讲的非常真实,。”听见这番肯定,金四迷糊如释重负,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我们一定要记住这段历史,记住国恨家仇。”鬼子漏带头喊口号:“记住国恨家仇!”台下跟着喊了一遍。 台下肃静下来时,金四迷糊已经走下台去。齐二克让曲有源上了台,并给他开了场:“下一个发言的是曲爷爷,他主要是控诉地主的罪状!” 曲有源或许是想起了那年挨饿老伴临死时可怜的情形,走到台中央时悲情已经涌上心头。他一把鼻涕一把泪,诉苦时却不知从何处说起,想起齐二克启发他时反复说的那句话,便说道:“万恶的旧社会啊,地主坏得很哪,可把人坑苦啦!”然后半天没了下文。 齐二克为他着急,提醒说:“你给孟家扛活,他们是咋对你的?”曲有源抹抹眼泪说:“我给五爷家干好几年活,地主坏得很哪,干活时不但监视,而且带头示范,干的比我们还欢实,叫我们一点都不能偷懒!”台下的社员们忽然寻思过味来,有人议论,有人发出笑声。 听他诉苦没诉到正地方,齐二克怕冷场,又忙提醒:“你们干活,五爷给不给工钱哪?”曲有源说:“不给工钱,地主坏得很哪,工钱用粮食顶,粮食用斗量,从来不克扣。”台下一阵哄笑。 曲有源说:“收麦子时,天不亮就下地,还把饭送地头,不叫我们回去吃饭!”齐二克继续提示:“吃的啥呀?是不是吃不饱?”曲有源说:“吃啥?地主坏得很哪,不给好吃的,捞面条都不给人喝汤。”台下又爆发出一阵哄笑。 齐二克显然不满意,又提示道:“你再好好想想,就没有艰难的日子?过不下去的?”曲有源忙说:“有哇,可怜我老婆,五年前痨病大发了,死的可怜哪!临死连顿饱饭都没吃上,成了一个饿死鬼儿。也是我无能啊,咱这么大个村子,虽然挨饿,得浮肿病,但就死了我家这一口子呀!如果是给五爷家扛活那时候不能死,管咋地能混饱肚皮。”众人哄笑起来。 眼看局面难以控制,齐二克赶紧上台制止:“行了,行了,别讲了。”曲有源愣在了台上:“咋不让讲了呢,不是让我说地主坏得很嘛!”曲三哨赶紧跑上来往下拽:“快走吧,别在这儿丢人现眼啦!你哪是诉苦哇,你这不是添乱呢吗!”曲有源不情愿道:“那苦我还没诉完呢……” 贾永路正在候场,不等他上台,有女社员高声喊道:“这叫诉的什么苦哇!你们谁有我苦?”众人一看,喊话的是六指儿,有几个社员起哄:“让六指儿上台诉苦!”“六指儿苦大仇深!”社员们闹哄哄地闪出一条过道,把六指儿让到台前。六指儿并不是工作队选定的诉苦人,齐二克本想拦下,但看到她已经到了台前,只好说:“柳枝,你有啥苦就诉吧!”六指儿从侧面台阶上了台子,开始诉说:“我这是啥命啊,太苦了啊!打小就没妈。将顶十六岁就让老白家用二斗粮把我换去了……” 台下,闻大呱嗒和公冶莲窃窃私语:“哎妈呀,白寡妇咋不说是老白家哥俩娶一个媳妇呢!”公冶莲忍着笑提醒说:“可别乱说,往下听吧。” 六指儿继续诉苦:“指望嫁给白大楞能过安稳日子,可谁知五七年秋天他去修红岭水库,一心想当劳动模范,拼命干活。参加劳动比赛,挑土篮子逞能,一个人竟挑着好几副土篮子在工地上奔走,最终把身体造垮了,一口鲜血吐在了水库工地上,搭上了性命。想一想我守寡多年,苦巴苦业地拉扯着白耗子、小莠子,不易啊!后来和小叔子就乎过了,本想能减轻点负担。可没想到他患上了严重的肺气肿,总是癞癞歪歪的,又多个小剂子、小羔子、老白子,日子就更难了。” 说到这儿,甩了一把鼻涕,转头盯着索老歪,厉声说,“我控诉索老歪,他在生产队当队长那些年,官不大僚不小,办啥事一到他那就打坞。最不合理的就是年终分配,贫农去算账,他连个底儿都不露,就会嘴上会气儿。他们不但挣高工分和补助分,还私分粮食和物资,我们这些社员实际上等于是给他们扛活。评劳力工分,二熊是最低的,还按一等劳动力扣义务工,成了生产队欠债大户,每年搭上两口大肥猪还顶不够债务。就说挨饿那年吧,家里孩子多,日子本来就够熬啃儿的,青黄不接时候,吃糠饽饽就着清汤,就更难熬了。我死了倒无所谓,可我孩子们还小,得让她们活下去。有天晚上,我饿得心直突突,为了能弄到吃的,就偷偷溜进了四小队马号,想偷点豆饼。我看到饲养员给马添料,就摸黑进了马料房,从半麻袋豆饼里把上面的半块豆饼藏怀里,然后偷偷溜出来。可刚出马号后门,就碰上了索老歪。” 台下的索老歪听到这里,深深低下头,身子开始发抖。六指儿继续诉苦:“那时候,他已经当了大队长,还兼着长青四队小队长的职务。他见我鬼鬼祟祟的,就上我身上来翻东西。我一看要坏事儿,跪下哀咕了半天,我说,你如果不嫌弃,我可以陪你睡。索老歪上来抱住我摸索一阵,还嫌我身子太瘦了,我说你不想和我搞就放了我吧,他哪里肯放,把我拽到了马号,完事还还骂骂咧咧地让我滚蛋。我晃晃悠悠回了家,白耗子看我一副狼狈像,问我偷到豆饼没有,我抱着儿子就哭,说那半块豆饼一定是跪下的时候掉马号后门口了。白耗子要上四队马号后门寻找,我怕再碰上这老东西,说啥都没让去。我那日子有多苦?比猪苦胆都苦哇!” 这一番控诉,勾起了黄士魁的记忆,那一幕历历在目。忽然,六指儿跳下土台子,冲到索老歪面前,边哭边骂:“索老歪,我是不是没冤枉你?上赶子给你睡,你还嫌我咂小身子瘦!你个老驴还想吃嫩草呢,你个死不要脸的!你说,你到底搞过多少妇女?” 索老歪一声不吭,头垂得更低了,根本不敢正眼看人。见他不敢应声,六指儿突然怒上心头,伸手照索老歪的脸上狠狠抓了一把。 黄士清脑海中闪过偷青苞米时被索老歪收拾的情景,一股怒火涌上心头,蹭蹭蹭急奔到索老歪面前,骂道:“好你个欺男霸女的狗官!我今天教训教训你!”一巴掌抡过去,那索老歪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 黄士魁就站在大队干部旁边,见黄士清还要动手,急忙拦住,把二弟拽出人群,教训道,“有你缸有你碴?你逞什么能?做事情你怎么不过过脑子呢?”黄士清嘟囔:“咋没过脑子呢,我一想起偷苞米犯事就生气,事儿都坏在索老歪身上了。有仇不报非君子,我早都想找机会收拾他了。”黄士魁说:“你就想着寻仇,咋没想到给人家会场添乱呢?再说索老歪那么大岁数是该你教训的吗?” 佐向东见局面失控,大声喊道:“散会!”人们乱哄哄地向四外散去,如同潮水泄洪一样。 索老歪从地上爬起来,老老实实低头站着。索良指着大哥的鼻子尖怨道:“你呀你,你把咱老索家的脸面都丢尽了,你说你咋能干那不是人的事儿呢!” 佐向东从露天戏台下来,站在索老歪面前,非常严厉地说:“我们已基本掌握了你的一些问题,从总体上看,在大小队党员干部里,你的问题是比较重的。但是和你个别谈话的时候你对自己的问题始终遮遮掩掩,和工作队藏奸耍滑,这一点你不如三喜子开明。今天六指儿揭了你的短,亮了你的丑,你要好好反省,最好主动和工作组说明情况,千万不要藏着掖着。如果你能主动交待问题,我们就地处理,还是能给出路的;若不能主动交代问题,就交上面处理,那结局想必你是明白的。”索老歪声音颤抖,还有些结巴:“明,明白。” 佐向东脸色铁青地问身旁的齐二克:“怎么整的,咋拧堂了呢?这叫诉的啥苦哇,咋诉低标准的苦呢,旧社会的苦和自然灾害的苦不是一回事,两者有本质区别。你咋把关的?”齐二克一脸窘像:“我事先都跟曲二杆子说了那么多,他就记住一句,地主坏得很那,我也没想到会是这样啊!老佐,你看用不用拿老曲头开刀?”佐向东说:“算了,曲有源是个真正的老贫农,不会故意跟我们作对。以后必须注意,严格把关,不许再出纰漏。” 佐向东又冲身后的鬼子漏发狠:“你也是,怎么维持秩序的,咋能让六指儿上台呢?我事先提醒过,让你们一定维持好开会的秩序,你看这会开的,都烂桃了!”鬼子漏一脸无奈,捏着公鸭嗓说:“出这样的状况我也没想到,我以为六指儿诉苦能增加会议的效果呢,再说你们也没拦着。” 齐二克眼睛一转:“虽然后半场出了差头,但前半场还很有收获,金四迷糊讲的很好。”佐向东说:“这个会,就他讲的精彩,没有他上台,真就失败了。”齐二克又说:“虽说六指儿也没说到正点儿上,可也算揭了盖子!那六指儿说的遭遇,索老歪并没有辩驳,看来都是真的,这可以给他多定个生活腐化堕落的罪,必要的时候可以开除他的党籍。”佐向东说:“你分析的很有道理,这确实是个收获。” 鬼子漏凑上来说:“按你吩咐,各生产队用二十印的大铁锅熬稀粥,没放多少米,放了些糠麸子、婆婆丁、曲麻菜,撒了一些盐,又做了一些苞米面窝窝头。现在都做好了,社员们都往各自的小队马号去呢。”佐向东一挥手:“走吧,咱也到生产队去吃忆苦思甜饭,也受受教育。” ------------ 第二十六章 放包袱 齐二克和宋红韵到长青二队参加生产劳动,由于不是庄稼人出身,无论他们怎么努力,铲地只能撵上半拉子。每当他俩落后一大截,黄士魁都去接垄,每次都是先接宋红韵,再接齐二克。 又一次接完垄,齐二克习惯地推了推眼镜,低声说:“黄队长,工作队最近要找大小队‘四不清’干部‘上楼洗澡’了,跟你透个话,那名单里有你。”黄士魁问道:“怎么还有我呢?”齐二克说:“主要是群众有反映,四个小队的队长和个别副队长都得过关。”黄士魁满不在乎地说:“我个人脚底下利索,不怕有人背后使坏。”齐二克提醒说:“你主要问题有两条,一个是照顾了一些成分不好的社员,另一个是搞小农经济。‘上楼’时至少要把这两条说清楚,最好有个思想准备。”说完急匆匆先行几步去追赶铲地的大帮社员。望着齐二克的背影,黄士魁若有所思。 晚上收工回家,黄士魁学说了齐二克背地里给他透风的事儿,艾育梅说:“二克私下给你透话是出于好心,是想让你顺利过关,你就配合一下走走过场呗。”黄士魁却不以为然:“我在‘楼’下边,凭啥让我‘上楼’。想拿我凑数,我不惯着他们。”艾育梅说:“我觉得你该去还得去,说对了问题就自然下来了。”黄士魁说:“我不去!让我‘上楼’,我就撂挑子,反正我已经干够了!如果整急眼,我就诌当诌当,我有对他们不利的证据。”艾育梅把大碴子水饭盛二大碗里:“我看你没必要硬顶,也没必要做仇,你再好好想想。” 经驻红原公社工作团同意,长青大队的干部在老秦家西屋挨个“上楼”,姚老美、张铁嘴儿、二禄、三木匠等十几个作为社员代表参加,会议由佐向东主持。本着先易后难的顺序进行,先是大队副书记、团支部书记、民兵连长、妇女主任等人放包袱,由于他们谈思想认识问题比较主动,问题也不是很严重,都顺利过关。 轮到三喜子“放包袱”,他先回忆了一番旧社会的苦,再讲自己给孟五爷扛活、搞农会闹土改的经历,然后又说自己当大队长、大队书记的经历,最后才转入正题:“自打当上大队领导以来,特别是近一二年,思想上放松了要求,工作上降低了标准,作风上出现了漂浮。自我总结是四多四少:浮在大队部时候多,下生产队参加劳动少;干的活不多,拿的工分不少;考虑个人头上这顶官帽子时候多,真心为群众办实事儿少;遇到麻烦事打哈哈时候多,敢较真碰硬的时候少。”姚老美说:“总结的一套套的,这‘四多四少’总结的忒好了。” 听到有人给自己叫好,三喜子原本绷着的脸一下放松,扑哧一声笑出了声,自己意识到不该出这状况,忙收敛了笑容:“真不好总结,为琢磨自己的问题,我昨晚半宿没睡,可费老劲了。我媳妇说我,你老翻过来掉过去的,要是想不开寻短见就麻溜的,别让人连觉都睡不成。”大家一阵嘻哈。三喜子继续说:“比如说,两家邻居因胡同掏空发生争执找我评理的时候,我总是嘻嘻哈哈地当‘和事佬’。有群众说我太油,太能打哈哈,不敢做老包公。再比如,每年补助两千个工分,大小队干部里我得最多,我总觉得自己‘资格老’是应该拿的。实际我没干多少活,下生产队也是走走过场,做做样子。我不应该躺在过去的功劳簿上白享受现在的待遇……” 这一番话,说的看似坦诚真切,实际上没有什么实质的问题。但是由于说的亲切圆滑,十几个代表还是愿意听的,所以顺利过了关。 索老歪做自我检查时,他不敢抬头正视大家。尽管头低低的,但那脸上被六指儿挠的几道檩子却无处藏匿。他硬着头皮,一五一十地说了自己对群众态度不好、多吃多占、个人生活作风等问题。 “我过去对群众态度有时不够好,说话嗓门高,有人背后说我是‘大马牙子’、‘东霸天’,这是疏远了和社员群众阶级感情的缘故。我对多吃多占满不在乎,以为是小事一桩,甚至侵占社员集体财产,这是忘了本。我在给大队盖大礼堂时候,上卧佛岭林场拉木料,给自己用了四十根椽子,当时没打借条。我们开会工作到夜间,有时用公家的米面熬大米粥、烙油饼,也喝过酒。我自己盖三间房时除了请社员帮工脱大坯、打羊草、上房架、苫房子、装瓤子外,还用木匠打门窗七八天,后来我让记工员给木匠多记了七十个工分。还有,六指儿揭发的问题都存在,我当上大队长兼长青四队队长以后,确实有几个相好的,有的是我给一些好处主动勾引就上套的,有的是她们自己上赶子贴我求我赏个俏活的。说白了,都是因为自己有点儿小权力,大小在她们眼里也算是个官儿。六指儿检举我是因为我喜新厌旧,她看我跟别的女人好,心里记恨我了。我这个干部当的太失败了,真不够格。借着这次教育机会,我决心痛改前非……” 佐向东仔细打量一下他脸颊上被挠的痕迹,横道:“索老歪,你挺狡猾呀你,你说的不够全面,还有没说的,赶紧交待。”索老歪低着头,不敢正眼看人,啜喏道:“我,我去年夏天,把六指儿她姑娘小莠子,领到抹斜地头柞树趟,送她一块香皂一双尼龙袜,然后就……”还没等他交代完呢,二禄就骂道:“然后你就不是人了吧?”金铁匠说:“你,你这老驴,还,还啃嫩草呢!” 索老歪往日的威风早已荡然无存,痛心疾首地说:“我有罪,我有罪……”姚老美说:“大马牙子,你以前不挺能嚎丧嘛。今个儿那威风劲儿哪儿去啦?”索老歪头垂得更低了:“我那是官升脾气长,我错了!” 迟成翰和吴边上来推推搡搡,说他问题交待的不彻底,让他继续交待问题,索老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沉闷了好一会儿,擦擦头上冒出的汗:“还有啥问题?是经济问题?我实在想不出来,你们能不能提示一下?”佐向东只好摊牌:“那好,那就提示提示。我们在清理四小队账目时发现了一笔窟窿,那还是你兼任四队队长时的事情。不知道你对去内蒙买马还有印象没有,好好想想是怎么差的账。” 索老歪一听,吓得浑身一抖,脸色煞白:“怎么会差钱呢?当时都圆账了呀,能不能整错啦?”佐向东说:“现在我们只是发现了问题,还在深入清查核实,你仔细想想,是哪里出了问题。”索老歪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佐向东警告说:“问题没查清之前,你不要离开村上,随叫随到,听候处理。” 轮到大队会计钱大算盘进行自我检查时也遇到了麻烦,尽管非常主动地交待问题,但却迟迟不能下楼:“我主要的问题有两项,一个是有多吃多占。这方面和书记、队长说的都差不多。主要是随帮唱影,认为让吃白不吃,让拿白不拿,吃过小灶,往家拿过信封信纸啥的。还有一个是用公家的东西不够节俭。我是大队会计,经常写写算算,浪费了一些账本、纸张。别的好像没啥了。”佐向东严肃地说:“不够深刻呀,你还需要‘洗澡’,不能让你‘下楼’。”钱大算盘一时想不起自己还有啥问题。“钱会计,你好好盘算盘算,你平时都有啥毛病。”齐二克提示说,“你主要有三个问题,你自己交待了两个,还需要深挖病根。”钱大算盘一听,汗都下来了。 轮到小队干部“上楼洗澡’,鬼子漏一一通知完,回到秦家西屋时,已经有小队长先到了。索良正坐在西墙弯炕前面的长条凳子上主动反省自己的问题:“总的来说,我作风不够民主,好一个人说了算,忽视了副手的感受。我也有多吃多占、用工分交过人的问题,捡豆腐也吃了不少肥边豆腐……”只交待了一会儿就顺利下了楼。 佐向东环顾一下众人,皱皱眉头问:“黄士魁呢,他怎么还没来?没通知到吗?”鬼子漏忙说:“都通知到了,他说他在‘楼’下边,凭啥让他‘上楼’哇,我没说啥就走了。”佐向东沉吟一下说:“我明天亲自会会他,给他来个揭盖子,让他心服口服。来,进行下一个……” 太阳下山了,牛马犁陆续回到生产队院子,“驾,喔、吁”和呼唤声便又嘈杂起来。干了一天活儿,牲口也都渴了,老板子卸了犁杖,把牛马直接牵到井沿旁,摇起辘轳,拎起盛满水的柳罐斗,把水倒进长长的椴木水槽子里,牛马贪婪地喝起来。 秦占友正在饮马,黄士魁靠近说话:“老秦叔,看把这灰马蛋子渴这样,道上没找水饮一饮?”秦占友说:“路边沟的水,老牛能喝,马一般是不愿喝的。”黄士魁哦一声:“老秦叔,你这灰马蛋子好像瘦了不少。”秦占友说:“这段日子趟地活累呀!”打着眼罩望向马号后门,“来人嘞,好像工作组的。” 黄士魁扭过头,看见工作队的佐向东和齐二克从虚掩的马号门进来,心想他们一定是为了“上楼”的事来的,无论他们为难自己都不能报熊。正寻思着,二人进院到了自己面前。“通知你‘上楼’怎么不去呢?”佐向东态度冷冷地发问。“我在楼下边,凭啥让我上楼哇?”黄士魁梗梗脖子显得硬气十足。 “凭啥?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吗?” “我自己当然最清楚,我不贪不占不偏不向的,我腰杆就直。” “怎么的?不服气呀?我看你是不能正确对待自己的问题呀!” “你们别想拿我凑数!” 黄士魁声调一抬高,十几个社员就围拢了过来,贾大胆、穆逢时、公冶平、黄士清、黄 士成都站在了黄士魁身后。佐向东横道:“我们是凭问题‘ 上楼’,不是凭凑数‘上楼’。”黄士魁话里充斥着火药味:“我啥问题没有,根本不用‘上楼’!”佐向东说:“没问题能找你吗?那我来问问你。”黄士魁摆出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你尽管问,如果是我的问题,我认。” 佐向东右手向空中乱点:“据我们掌握,有社员反映你安排国民党上尉赵光当更夫,这是用人立场有问题。”黄士魁辩解道:“我不这么看。我认为,更倌虽然不用锄田抱垄,但贪黑值夜也不轻巧。我安排赵赔本当更官,那不是照顾,是让他更好地改造。他虽天生是个慢抽筋,但他从不藏奸耍滑,有时候,我也让孟祥通教他怎么喂马,他干啥都很精心。请问,我们对他有啥不放心的,我又何错之有?”佐向东说:“他毕竟是有历史问题的,不能使用。”黄士魁反驳道:“我多次听他说过,他那上尉军衔是个‘空头上尉’,是解放时他主动交代历史问题。不管这上尉连长的军衔是不是‘空头’的,既然成了大老黑就得接受思想改造。我认为对这样的人不是一脚踩死,更不是活活累死,而是给他们出路,否则咋不一枪毙了呢?我分派他当更夫并不属于照顾,而是不让他自由,更便于我们的监督。请问,这么做也错了?” 这一番辩白,让在场的社员们听得十分过瘾。佐向东不想再纠缠这个问题:“赵光是不是‘空头上尉’,我们是会调查清楚的。”接着就把矛头指向黄士魁:“据我们掌握,你利用菜园子种小葱卖过钱,你还往三姓古城卖一麻袋自家产的毛壳,这事儿有吧?”黄士魁点头承认:“这能说明啥问题呢?”佐向东上纲上线说:“往轻说,你这是富裕农民当道。往重说,你这是小农经济的典型代表。”黄士魁急道:“你不用给我扣帽子!我不在乎你们这一套!你们嘴大,咋说咋有理。我只知道我园子种的、自家产的不犯法,我没贪占国家和集体一分一毛我就不理亏。”齐二克劝说:“你别激动,我们是在帮你卸下思想包袱。” 佐向东举例子说:“那你自己分析分析,曲大浪家咋没过好呢,你咋过好的呢?”黄士魁说:“那好,我算算你听听,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我在二队干三百多天,他在一队干几十天,那生活条件能一样吗?再说,我一年生产队给补助一千二百个工分,这是集体给的待遇。他就知道不务正业,耍嘴皮子的章程。那人能一样吗?”佐向东吓唬道:“你要这么说,那你可就得挂着了。” “挂着?“黄士魁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爱咋挂咋挂。”佐向东拿话敲打:“你对抗可没任何好处。”黄士魁动了怒气:“算个屁呀,大不了不干到头。”佐向东也放一句狠话:“就是撂了挑子也得放包袱!”黄士魁火腾一下窜了上来:“你们有啥资格查我?查查你们自己吧,你们就没有多吃多占哪?有请吃的,你们有没有去的?有派饭超标准的,你们有没有吃的?整急眼咱诌当诌当,看谁有问题。” 此话一出,院里空气骤然紧张。 齐二克知道黄士魁肯定掌握着真凭实据,但不想把问题扩大,往上推了一下眼镜,表情严肃地说:“我们来到农村也是在实际工作中积累经验,工作中肯定有这样或那样不足。你刚才说的问题很重要,过后我和你单独谈谈,如果我们队员真出了问题,一定严肃处理,绝不姑息。但如果是听来的谣传,一定要注意说话的分寸和场合。你呢再好好检点自己,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嘛!”黄士魁说:“你们这样对我,让我太失望了。二小队队长我不干了,你们另选高人!”说完扬长而去。 “嘿吔,还拿上把了呢!”佐向东说,“这地球离了谁都照样转呀!”齐二克却说:“黄士魁是优秀的小队干部,他撂挑子可惜了。怕只怕二小队要受损失,怕只怕这些社员不答应啊!” 这话看似提醒佐向东,实际是故意说给社员们听的。话果然奏效,姚老美带头嚷嚷:“二小队不能没有黄士魁。”贾大胆也吵吵:“我们都指望着他呢?”佐向东说:“我保证,会给你们选个新队长,或者给你们派最好的队长。”话音未落,社员们围上来七嘴八舌一阵嚷嚷: “不能让黄士魁撂挑子!” “别人来我们坚决不要!” “工作队不能把我们的好队长整下去!” “不让黄士魁当我们小队长,我们坚决不答应!” 社员们纷纷要求工作队给答复,只有二禄在人群后边背着手看黄士魁的笑话。 齐二克低声对佐向东说:“群众的意见不能置若罔闻,生产队也不能群龙无首。不能让黄士魁撂挑子,不然群众这一关咱都过不了。”佐向东一时没了主意,用征询的眼光看着同伴:“那你看咋办?”齐二克大声对社员说道:“大伙别吵吵巴火的,有事好商量嘛。工作队并没有停止黄士魁的工作,只是他本人一时因为放包袱想不通有些情绪罢了。工作队在这里承诺,不会让黄士魁撂挑子,一定会给二小队社员一个满意的结果。”听了这话,社员们才让开。 见这二人从马号后门匆匆离去,人们又议论开来: “咱队长真有钢!” “他有来言,咱有去语,咋问都不倒槽。” “工作队这回算是卷了刃了!” “他们就不该拿好人开刀。” 二禄见状,先行离开了。回到自家胡同时,见春心正在老宅院子里喂猪,手中的猪食瓢不时地磕磕猪食槽子,一头精瘦的白猪正在喝着槽子里的稀汤寡水。几个孩子在窗台前疯耍,不时发出一阵喧闹声。二禄拖着斜阳拉长的阴影,进了老宅院子,春心主动搭话:“二哥回来啦!”二禄“嗯”一声:“刚才在生产队,工作组找魁子问话,让他反省自己有啥问题,你儿子挺能抗上,跟工作组的人整僵了,一气之下撂了挑子啦。”春心有些惊异:“是嘛!这小死鬼真有脾气!是不是背后有损人鼓捣?”二禄说:“这我哪知道?唉,这年头干部也不好当呀!有工夫去劝劝魁子,让他别上火。” 夜幕降临,春心来到前门房子询问情况,问是谁背后鼓捣,黄士魁分析是二大。春心说:“应该是他!好事他从来不给我报信儿,坏事他倒第一个传过来了。他这是看你笑话,背地里幸灾乐祸呢!”艾育梅说:“你儿子说,工作组不说理,拿他凑数算成绩。你儿子跟工作组的人杠上了,一点儿不倒槽,给工作组的人顶一愣一愣的。”春心说:“魁子,干工作脾气大不好,别跟人家顶牛,得向你三大学学圆滑,那样才能干长远。干啥得有长性,不能见硬就回。你这么年轻,正是干事业的料,撂挑子可惜了。”黄士魁安慰道:“妈,你别为我操心。其实呀,我早就不想干了。” 这时候,钱大算盘走进来,和杜春心打了招呼,身子嵌在炕沿边上,唠起索老歪的事来:“不知你们知道不?索老歪要倒霉啦,整不好得贪事儿!”艾育梅说:“他贪啥事儿了?是生活作风问题整大扯了吧?”钱大算盘说:“事儿可能不小哇,不过不是搞破鞋的事儿,好像他买马时给四小队留下一笔窟窿帐呢!看来他这‘四不清’干部是没跑啦!”春心说:“那可够他喝一壶的。”钱大算盘说:“整不好他大队长的职务保不住了。” 艾育梅忽然想起钱大算盘上楼没过关的事儿,问道:“老钱叔,我听说你还没下楼哇?”钱大算盘满脸愁容:“嗨,别提了,我正为这事儿犯难呢!工作队让我交待问题,说我有三大问题,我交待自己有多吃多占,有浪费现象,可就是不知道第三个主要问题是啥。我当会计这么些年账目清清楚楚,手续齐齐全全,肯定不会在账面上出漏洞。我左思右想,就是找不出来我差啥不能‘下楼’。”春心笑了:“你看你,自己的闷儿啥时候能看明白呢,你应该找个聪明人帮你分析分析。”钱大算盘说:“你看这些老农民,一个比一个实诚,有几个是脑袋够用能看清事儿的?”春心说:“这不在眼前嘛,育梅脑袋就够用,你让她帮你分析分析呀!”钱大算盘一拍脑门子:“可不是嘛,我咋就没想到呢。既然你婆婆都推举你了,那就求艾出纳给分析分析。” 艾育梅思忖片刻,忽然笑着提醒:“老钱叔,咱爷们儿处的不错,那我就给你提个清盆儿,你自己掂量看是不是这回事儿。你平常不是好说‘宁交一个奸的,不交一个苶的;宁交一个精的,不交一个嘎的’吗,我觉得你的主要问题应该就出在这儿啦,是敬上不敬下。”钱大算盘一听,如梦方醒,一拍大腿:“对呀,我就是这样人!这话我经常挂嘴上呀!育梅呀,还是你当过老师的有头脑!你咋说这么对呢,你可帮我大忙了!”见他下地就走,春心问:“你着急忙慌的干啥去呀?”钱大算盘头也不回:“我得上后院,主动‘上楼’去,早点解脱。” 从后院西屋传出念读声:“……所以全国知识青年和学生青年一定要和广大的工农群众结合在一块,和他们变成一体,才能形成一支强有力的军队。”钱大算盘进了秦家西屋,见工作队的同志正听宋红韵念著作选读,迟疑了一下立在了门旁。 宋红韵眼皮瞭了他一眼,还想继续往下念,佐向东向钱会计发话了:“大算盘,你是不是盘算清楚啦?”钱大算盘喘着粗气,点头道:“工作队的同志,我找到病根儿啦,我发自肺腑地向你们真心坦白,彻底承认我的错误。我平常好说‘宁交一个奸的,不交一个苶的;宁交一个精的,不交一个嘎的’,我这个人最大的毛病就是敬上不敬下。”佐向东起身拍拍他肩头说:“这回妥了,这回认识到位了,找到思想根源了。我代表工作队郑重向你宣布,经过这一次‘放包袱’,你可以‘下楼’了。” 钱大算盘如释重负,退出外屋的时候,就听佐向东向队员们说:“同志们,不深入开展教育,这样的干部就不能洗心革面。钱大算盘通过反省,提高了思想认识,这就是个鲜活的例子。” 黄士魁撂挑子,让工作队长佐向东有些头疼。黄士魁是四个生产队比较优秀的队长,群众基础确实很好。如果另找替补人选,恐怕会遭到二小队社员的极力反对。黄士魁本人没什么大问题,让他“上楼”也不过是应个景。如果借此机会就把一个优秀干部打压下去,对集体多少是个损失,对他个人也有失公允,也会影响二小队干部和社员们的生产积极性。最关键的问题是他掌握着工作队成员的一些“把柄”,佐向东也不想把问题闹大,况且齐兢代表工作队在二小队已经表态,还是应该抓紧让他回到任上为上策。 想到这里,佐向东便把劝说的任务交给了黄支书:“现在是铲趟时节,黄士魁这节骨眼儿摔了耙子,一时半会儿不好物色人选,即使有合适人选也可能因为有顾虑不愿意上任。考虑到二小队社员的呼声,觉得应该把黄士魁留在任上。”三喜子说:“黄士魁还在气头上,不一定能劝服。这样吧,我先去试试,看是啥反应。” 三喜子走进秦家前门房子东屋,屁股刚坐稳就打问:“听说你在二小队马号院里当场向工作队将了一局,你手上攥着他们啥把柄?”黄士魁说:“工作队的人不检点,我掌握着他们到人家吃请的证据。鬼子漏那晚准备了四个硬菜请的佐向东,就算是吃派饭也超了标准,是姚锦冠跟他爹唠嗑说漏了。我当时在二队马号激了工作队一下,他们真就老实多了。但不到万不得已,我不能点名道姓。”三喜子嘱咐说:“这事情就说在这里,不能再扩大了。如果让上面知道,工作队的人会倒霉的,也许一辈子就完了。谁也没抱谁孩子下井,咱犯不着折腾他们。” 艾育梅一边奶孩子一边插话说:“三大说的对着呢,魁子真需要跟你多学着点儿!”三喜子说;“工作队不会总在村上,他们工作一段时间就走了,需要咱咋做咱就配合一下,跟他们顶牛较劲犯不上。”黄士魁说:“顶牛都是话赶话,那佐队长说话太气人了,不然我不会撂挑子。” 艾育梅又插话:“他呀,就是年轻气盛啊!其实遇事应该油着点儿,何必太较真呢!”三喜子劝说道:“要想当官儿,你得眼见形势,该装大爷装大爷,该装孙子装孙子。魁子,干工作得有耐性,哪能遇到一点挫折就打退堂鼓呢!听我一句劝,别撂挑子啦,二队社员不想让你下去,工作队吃不住劲了。我这次来做你思想工作,既是我个人的想法,也是工作队的意思。以后再跟他们打交道,缓和缓和就过去了。” 一番苦口婆心的劝说,并未能让黄士魁回心转意:“按理说,三大你来做我思想工作,也是为我好。既然已经撂挑子,就没想回到任上,至少工作队在村里就不回,我可不受他们揉搓了!”艾育梅说:“三大,既然他不愿意干就随他吧,让他冷静冷静也好。”三喜子说:“那好吧,既然去意已决,我尊重你的想法。我只是觉得你这材料不当队长可惜了!其实我是想重点培养你,将来想把你扶到大队重要岗位上。”黄士魁说:“三大的心思我懂。” 三喜子一回到工作队驻地,佐向东就从他不悦的脸色猜到没有做通思想工作,便说:“黄支书白跑一趟,粘了帘子吧?”三喜子屁股刚坐稳当就说:“他还在气头上,不肯回到任上。”佐向东摇摇头:“呀,这人挺有老猪腰子啊,这是故意尥蹶子呢。行吧,别强人所难了,抓紧从副手里物色新队长人选,现在是铲趟时节,生产队不可缺头头。” 三喜子说:“倒有个人选,就是副队长穆逢时。只是在这个特殊的节骨眼儿上,即使有合适人选也可能因为有顾虑不愿意上任。”佐向东说:“在没有合适人选之前,二小队队长职务由黄支书你兼任,直到有人顶上来。” ------------ 第二十七章 钉棺 索老歪和弟弟住东西屋,天黑透时,索良过东屋埋怨道:“大哥呀,四队账面上咋整出这么大个窟窿呢?我问钱会计了,差账五百四十元,那可不是个小数目啊!”索老歪媳拨亮了油灯,惊道:“差多少?五百四十元?死鬼,你花这些钱干啥了?是不是给哪个野老婆了?”索老歪抽抽着脸子说:“你们要相信我呀,我没贪污哇!没拿那笔钱胡悦悦!” “那咋差帐了呢?你好好想想账是昨差的?” “问题出在票子上,一定是少了票子。” “你也不是喇忽人,那么重要的票据咋能整丢呢?” “不管咋说,窟窿出在你任上,你是脱不开干系的。” 索老歪满面愁容:“如今,搞破鞋已经漏兜了,账面出窟窿也说不清了。看来是报应啊,这是往死里逼我呀!”见哥哥掩面伤心呜咽,索良也沉默了。 佐向东为了弄清楚四小队账目出窟窿的事,特意派人把钱大算盘找来,让他帮着迟成翰、吴边一起查帐,并强调要遵循实事求是、调查研究,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钱大算盘从迟成翰手里接过几个账本问:“窟窿出在什么地方?”迟成翰翻到一处,指着账面说:“前年上内蒙给四小队买马的票子都在这,差五百四十元票子合不上牙。”钱大算盘问:“和当事人都核实过吗?”吴边说:“当时去买马的还有闻老万,据他回忆,花钱都是索老歪经手,可能缺了五百四十元票子,但也只是记住个大概,具体差在哪也说不清楚。当时四小队会计出现过空缺,索老歪自己管理过好几个月的账目,差的账正是那时候。闻老万是后来接手的,对之前的账目底细不知情。” 钱大算盘反复看完,又仔细翻看一个个账本,一个票子一个票子核对,工作非常认真。查了大半天,还是一无所获。吴边分析说:“我感觉这五百四十元被索老歪个人挪用或贪污的可能性不大,问题差在票子上,一种可能是票子夹错地方了,所以我一个一个查看,但没发现放错地方。还有一种可能是遗失了,最有可能就是放这些账本的地方。”迟成翰说:“见不到票子无法定论,账本始终放在四队马号储物柜里的,有时间再仔细找找,把储物柜翻它个底儿朝天,看能不能找到。” 正午时分,索老歪躺在北炕上直哼哼,媳妇问道:“看你这一副难受的样子,是不是病了?”索老歪说:“我头疼的厉害。”媳妇忙说:“你等着,我去叫雍大牙给你瞧瞧。咳!真跟你上不起这个火。” 媳妇出门不久,索老歪忧心忡忡地支撑起身子。他想,自己搞破鞋的事整的满村风雨,已经丢尽了颜面,这又贪上五百四十元的窟窿,弄不好判个贪污罪还得受处分,这辈子算没好了。他越想心里越没路,趁媳妇去找大夫,到下屋寻了绳子夹在腋下,摇摇晃晃上了大街出了南村口,路过罗锅桥时犹豫了片刻,然后下道直奔抹斜地。 来到柞树趟子歪脖子树下,他拿着绳子,呆呆伫立了许久,眼前浮现出和小莠子翻云覆雨的情景。他仰望着歪脖树,望着那绿染枝头的树冠,一边叹气一边叨咕:“咳,你是歪脖树呀,我是歪脖子人哪。想那时,我多风流快活!可如今,老天爷不给我活路啊,要把我小命收去。咳,想我索老歪呜呀呜呀的,到头来落到这个下场。咳,想不到,歪脖树吊歪脖人,抹斜地收屈死鬼呀!” 他使劲往歪脖树杈上甩绳头,甩了好几次也没甩过去,只好呼哧呼哧爬上歪脖树,用两腿盘住树干,在树杈上打好绳套,泪流满面地把头伸进绳套内,抱住了树干。他最后看一眼在微风中一阵乱抖的柞树叶,终于狠下心来,闭上眼睛,咬紧牙关,两腿从树干上松开时眼睛突然睁大了,整个身子垂吊在空中悠荡了几下。 索老歪媳妇领着雍大牙回家,见炕头只有被褥没有人,就到院子、园子、茅搂、下屋察看一番,回屋对雍大牙说:“哪都没有,这人能上哪去呢?”雍大牙嘴唇子嗦啰一下大龅牙,突然冒出一句:“他能不能想不开呀?”索老歪媳妇说:“他那么能嚎丧的一个人,能想不开吗?”雍大牙说:“备不住啊,人就怕遇到为难遭灾的事儿呀,还不快去找找?” 两人急忙出了胡同走上房后横街,见人就打听。在中心街上,迎面碰上鬼子漏、贾大胆,索老歪媳妇急忙问:“金连长,看没看见老歪?”鬼子漏最愿意别人称呼自己所谓的官称,高兴地往西南一指:“见他病恹恹的,夹个绳子,出村往西南去了。”贾大胆说:“我跟他打招呼,问他干啥去,他说溜达溜达,散散心。”鬼子漏问:“咋啦?又出啥事儿了?”雍大牙说:“我分析,老歪是去寻短了。”鬼子漏急忙说:“那快点儿去找哇,别去晚了不赶趟。” 几个人一阵疾走,出了村,跑过罗过桥,往西南方向急急奔去。在抹斜地头,一长条柞树带横在人们眼前。柞树趟子早已绿染枝头,隐约可见吊着个人影。到了近前,只见索老歪已经吊死在碗口粗的歪脖树下,样貌很是难看,脑袋耷拉着,嘴巴咧合着。索老歪媳妇瘫坐在地上哭道:“老歪呀,你咋走这步哇,为啥寻短哪!呜呜……”微风吹来,柞树叶子一阵乱抖。 索老歪的死相非常瘆人,众人都不敢上前,贾大胆就显示自己胆子大,要把索老歪的尸首解下来,却被公冶山叫住:“上吊绳解不开,用斧头把上吊绳砍断,我听说他上吊就把斧子带来了。”说完,把已经准备好的一把锋利的斧头递给他。 贾大胆提了斧头,“蹭蹭”爬上碗口粗的歪脖树上,照着旁枝上的绳套咔咔咔连砍几下。绳子断裂时,索老歪的遗体扑通一声倒在了荒地上。公冶山从背包里取出剪子,动作麻利地剪开了索老歪的裤腿。 按照村里的习俗,凡是横死的人必须浮丘七七四十九天方可入葬,索老歪也不例外,索良找木匠打了一口白茬四六棺木把哥哥尸首装殓,单等浮丘日满入土为安。 索老歪刚入殓,佐向东叫上吴边,特意来到抹斜地头,当着众人的面对着白茬棺木宣布:“索仁畏罪自杀,这是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 回到秦家西屋,负责在长青四队马号查找票据的迟成翰和闻老万回来了,迟成翰把一张票据递给了佐队长:“索队长那五百多元差账给找回来了,就是这张票子。”迟成翰补充说:“是票子遗落了。”钱大算盘喃喃道:“不赶趟喽,不赶趟喽,老歪他听不到圆账的消息了。” 佐向东沉默了半晌,愤愤地说:“虽然账圆上,可他道德败坏,玩弄妇女,罪不可赦!”齐二克说:“毕竟那五百四十元不差,在经济账上冤枉了索老歪。”佐向东把票子交回闻老万手里,吩咐队员去索老歪家,把圆账的消息告诉他家人。 迟成翰和吴边到老索家,当着索良夫妇的面,向索老歪媳妇说明了差账的真相。索良摇头叹息:“晚了,说啥都晚了,早查清楚,我哥他不会走那条道……”迟成翰和吴边出了屋时,两人听见索老歪媳妇坐炕上嚎啕:“啊啊啊——你个死鬼,你知道不?你那五百四十元差账找回来了呀……” 挂了锄,人们又有了闲扯的精神头。秦家前门房子西屋常会聚来一群闲人,听张铁嘴儿说书讲古消磨时间。这天晚上,绘声绘色的鬼故事一段接一段,讲到小半夜了人们也不愿意散。 张铁嘴儿端起水碗抿了一口,待人们请求再讲一个,他又清清嗓子讲起来:“这说啥有啥呀,据老辈人说呀,人死后都得被小鬼领着见阎王爷,阎王爷根据生前职业判断好坏,然后该下地狱下地狱,该投胎投胎。说有个教书匠死了,被小鬼领到阎王爷那里去报到,阎王爷问,你生前是干什么的?教书匠说,教书。阎王爷大怒,劁猪,好小子,这是杀生害命,先上一旁跪着去,一会儿打入地狱!接着小鬼又带进来一个,是个花枝招展的女人。阎王爷问,你生前是干什么的?这女人一寻思,在阎王爷面前不说实话不行,不好意思地低头说,养汉。阎王爷一听,行善,好,就让你投胎富贵人家吧!这时在旁边跪着的教书匠听明白了,原来阎王爷耳朵背,想我堂堂一个教书先生,还不如一个风尘女子,不行,我得揭发她。教书匠站起来喊道,阎王爷,她是个**。谁知,阎王爷一听乐了,她是你嫂子?哦,那看在你嫂子面子上,让你也投胎做人吧!”张铁嘴讲到这里,众人一阵哄笑,都说阎王爷耳朵也太背了。 张嘎咕听入迷了,拧着大脖筋说:“爹讲的真好,没听够。”艾淑君说:“别听你爹瞎白话,那都是没影儿的事儿。” 贾大胆也不甘寂寞:“我给你们讲个真事儿。有一回,我到公社办事儿回来天黑了。那天正好有月亮,还有点儿风。我走着走着,觉得后面有人跟着,我就三步并做两步跑起来,一回头看见一个鬼影跟来了,我拼命跑,不管我跑多快,那个鬼还是在背后,后来我不跑了,再回头一看那个鬼也不追了。我仔细一看,原来是我自己的影子,把我弄得气喘吁吁,大汗淋淋的。”艾淑君揶揄道:“瞧他这点儿出息,还觍脸说呢!原来贾大胆也害怕呀!”贾大胆狡辩道:“多亏我是贾大胆,不然准把人吓死。”大伙一阵发笑。 鬼子漏为了吓唬大伙,编起瞎话来:“哎,我跟你们说,头些日子,有天天刚擦黑,我和我舅舅从抹斜地头路过,往阴森森的柞树趟子望,觉得那白茬棺材老瘆得慌了,脑瓜皮儿都发麻,你们猜我们爷俩听到啥了?”有人问:“难道还能听到那吊死鬼诈尸不成?”又有人打诨:“索老歪活着的时候喜欢在柞树趟子搞女人,难道听到搞破鞋的声音啦?”大家一阵嘻哈。鬼子漏却绷住脸,神秘地说:“是女人的哭声,断断续续,颤颤巍巍,凄凄惨惨,是从索老歪白茬棺材那边传来的。我俩看一会儿,忽然看见一身白的人影飘飘忽忽往西南去了。我舅舅说,咱见着女鬼了,快走吧……” 鬼子漏说得认真,听得人直发怵,有胆小的不敢回家。贾大胆就显示自己胆大,说道:“那索老歪的尸首,还是我爬上歪脖树上给砍断绳套放下来的呢!如果谁愿意嘎点啥的,我现在就敢上抹斜地头柞树趟跟索老歪说说话去。”抱着孩子的艾青梅笑骂道:“你拿索老歪打啥赌呀,不怕他来抓你呀?”贾大胆较真道:“我是谁?我是有名的贾大胆!管他男鬼女鬼,我都不怕。” 偏偏有鬼子漏与他较真:“你要真敢去,我出半袋高粱米。”贾大胆说:“说好啦,不得反悔。”鬼子漏说:“一言既出,啥马都难追。”贾大胆向大家拱拱手,笑道:“大家给做个证啊!”黄士魁笑了:“好好,我们都做证。”鬼子漏说:“不过,咋能证明你确实去过了?” 大家七嘴八舌,一阵策划,最后还是张铁嘴儿出的主意被采纳。他找来一根六寸大洋钉,交给了贾大胆:“如果你连夜把大洋钉钉在那白茬棺材天上,就证明你确实去了。”黄士魁有几分担心:“大胆呀,你行不行啊?可别把自己吓着哇!”贾大胆吹道:“人死如灯灭,啥妖劲儿都没有,怕个甚!不就是往棺材上钉个钉嘛,这点儿小事儿算个啥!你们等着,我去去就来。”说罢,他带上钉子,提一把铁斧,出了屋门。 胡小倩嘟囔:“你们看他多能逞能,显自己胆儿大呢!”艾育梅抱着孩子走到西屋门口:“我看哪,如果不把他吓个好歹,他都不待消停的!”说完,回了东屋。 子夜时分,朦胧的月光笼罩着深沉的夜色,微凉的西北风鼓荡着庄稼棵子,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贾大胆顺着风势,大步流星直奔抹斜地。借着朦胧的月色,看到了柞树趟子里的浮丘,那棺木泛着惨白的颜色。他心头略过一丝惊悸,暗骂自己,“这世上哪有鬼呀,你怕个甚!你是谁?你是有名儿的贾大胆呀,你还在乎这个?”快步来到浮丘前,忽然头上扑啦啦一阵响动,吓得他浑身打颤,抬头一看,是一只不知名的大鸟从歪脖子树的树冠里飞出来。 他定了定心神,暗骂自己:“妈的,瞧你个熊胆,一只鸟就把你吓成这熊样,你是枉担了个大胆的名了。”冲棺材槐头鞠了三下腰,叨咕道,“老歪,你别怪我惊动了你,念我把你从树上放下来你别吓我,为那半袋高粮米我也是身不由己。” 当他拿出那根六寸大洋钉,凑到棺材槐头前面时,又刮来一阵风,心里又浮上一层胆怯。慌乱中,他挥起铁斧将钉子立在棺材天头,“当当当”钉了上去。一转身,觉得衣服却被抓住了,吓得他魂飞魄散,使劲儿一挣,“咔呲”一声撕破了衣服。他弃了铁斧,撒腿就跑,总感觉后边有小鬼儿在追,却不敢回头,脚下开足了马力,越跑越快。 人们在前门房子西屋一边闲扯一边等待贾大胆回来。鬼子漏有些心急道:“这贾大胆咋去这么长时间呢?去抹斜地头柞树趟子也该回来了。”艾淑君说:“他要是跑别场去睡大觉,你们可就傻老婆等乜汉子啦!”胡小倩说:“这你们放心,我家大胆一准复前言,从不办秃撸扣的事儿。” 只听房门“咣当”一声响,贾大胆跑了进来。众人见他面色惨白,大汗淋漓,气喘吁吁的,都非常惊讶。胡小倩急忙把他扶到炕沿子上靠墙头坐好,带着哭腔说,“大胆呀,你别吓唬我呀,你咋啦?”黄士魁也追问:“是啊,到底发生了啥事儿呀?” 贾大胆上气不接下气,喘了好半天,忽然堆缩在炕上。鬼子漏操着公鸭嗓,嚷嚷道:“人不行了,还卖啥呆呀,赶紧找大夫,上生产队套车往公社卫生院送啊!” 张铁嘴儿忙端过油灯,借着摇曳的光线,伸手扒了扒贾大胆的眼皮,又用手指在贾大胆鼻孔上试了一下,说道:“人没事,这是吓的,过一会儿能缓过阳来。” 果然,贾大胆休息了一会儿,渐渐明白过来,长出了一口气。黄士魁再问他是咋啦,他这才说出话来:“鬼,鬼撵我!”众人听了,无不惊悚。张铁嘴儿觉得不可思议,忙问:“啥?你遇到鬼了?”贾大胆点点头。胡小倩忽然发现他衣襟撕坏了,忙问:“衣服咋攋坏了呢?”贾大胆说:“是,是老歪,老歪扯的!” 众人一看贾大胆衣服撕破了,更感到发怵。张铁嘴儿说:“赶紧扶他回家歇养,他这是跑太急了,真庆幸啊,如果跑吐血,他就完了。”艾淑君说:“这赌打的,输点儿粮食事小,真要把大胆吓个好歹,真就不值当了。” 第二天,鬼子漏特意去抹斜地柞树趟子察看,路过老神树时遇到张铁嘴儿和张嘎咕,张铁嘴儿问:“你着急忙慌的要干啥去?”鬼子漏说:“我上抹斜地去,看看大胆是不是把钉子钉在索老歪棺材天上了。要钉上了,我好兑现打赌欠下的半袋子高粱米。”张嘎咕晃着大脑袋笑嘻嘻地说:“我跟你去,看钉子。”鬼子漏说:“我正好还嫌瘆得慌呢,跟我一起去是个伴儿。” 到了抹斜地,发现那白茬棺材盖头上果然有一根大铁钉,钉下还有一块从贾大胆衣服上扯下来的衣角。 “嘻嘻,真有钉子啊!还有嘎达布!”张嘎咕刚要伸手拔钉,被鬼子漏一把拉住。往回走的时候,张嘎咕还恋恋不舍地望望棺材天上的钉子。 鬼子漏回家往面袋子里㧟高粱米,姚锦冠怨道:“你说你是不是闲的?打赌差点打出人命来,还得搭上高粱米。这高粱米我都没舍得吃,你打赌一下搭出去半袋子……”鬼子漏不听媳妇唠叨,背起半面袋子高粱米就往外走。姚锦冠还嘟囔:“你这败家玩意,一天天像个狗颠肚似的。”鬼子漏骂道:“你就别瞎磨叨了,认赌服输,你懂不懂?” 鬼子漏来到贾大胆家,见贾永路也在,就把半袋子高粱米放屋地上,笑道:“大胆媳妇,我把高粱米送过来啦!”胡小倩假意推辞道:“你看你个大连长,打赌的话咋当真呢,快背回去吧!”鬼子漏认真道:“那不行,咱说到哪做到哪。”胡小倩说:“你看你个大连长,还挺讲信誉呢,真是说话算话。”贾永路夸道:“认赌服输,应该这样。”鬼子漏提醒道:“我打赌输的是高粱,面口袋得给我倒出来。”胡小倩找个旧口袋,把鬼子漏的面口袋腾了出来。鬼子漏坐在炕沿子上,关心起侧歪在炕头的贾大胆来。 “好点儿没?” “好多了,就是觉得气脉有点儿不够用。” “在家多养些日子吧,别着急上工。” “可能是做下齁巴病了,还得养一养。” “哎,你说你衣服是索老歪给撕破了那纯粹是瞎扯!” “那是咋回事儿?” “我刚才去看过了,真有钉子啊!钉子下还有嘎达布!” “有布?” “是风将你的衣角吹到了棺材天上,你把自己衣襟钉到棺材天上啦!” 贾大胆用手拍了一下自己脑袋,一咧嘴:“哎呀,我大胆这回算是留下话把儿了。”贾永路说:“大胆呀大胆,这世上哪有什么鬼呀,你是自己吓唬自己呀!”胡小倩把腾出的面口袋递给鬼子漏,说道:“他就是逞能,白担个大胆的名儿。”贾大胆齁喽气喘地说:“多亏我是贾大胆,要换作别人准得吓死。” ------------ 第二十八章 都是贫穷愚昧惹的祸 黄士魁的命运出现了一次转机,他争取到一个去老粮台公社粮库当搬运工的机会。 这天下晌,闻大呱嗒特意来秦家前门房子传消息,坐到黄士魁身边,拍拍打打地说:“哎妈呀,大姐夫呀,你听说没?老粮台公社粮库招工,试用期六个月,叫什么亦工亦农,六个月后能转为工人呢!” 闻听此言,黄士魁眼睛一亮,转瞬又皱了皱眉头。“哎妈呀,我听说,三姓粮库扩建后从下边粮库调走不少人,老粮台粮库严重缺员了,这回从乡下招搬运工六七十人,招满为止,我听说有些大队的社员都老守田园不愿意离家,这一时半会儿还没招够呢。咱村年轻老爷们儿和棒劳力里就你勤快,这些年你没少上外边闯荡,还当过生产队长,我寻思大姐夫你最适合,就马上来给你传个信儿。我让呜哇去,他就是不搭拢,你说他这个没出息的玩意儿,就知道搁家鼓捣喇叭。我听说大蔫报名了,现在想去兴许不晚。大姐夫呀,你想不想去呀?” 。我听说大蔫报名了,现在想去兴许不晚。大姐夫呀,你想不想去呀?” 黄士魁看了妻子一眼,有几分犯难:“是个好机会,也真想去,可是?”闻大呱嗒逗道,“哎妈呀,大姐夫呀,可是啥呀?你是舍不得把育梅姐一个人扔家吧?”没等黄士魁回答,艾育梅首先表明态度:“你别有啥顾虑,我可不拦挡你。再说,不在家也省了上牌店了。”黄士魁活心了:“我想去试试。”艾育梅一边给孩子喂奶一边说:“试试呗!那搬运的活肯定很累,就怕你身体单薄顶不住。”黄士魁对自己很有信心:“我有毅力,肯定能坚持到转正。”闻大呱嗒提醒:“哎妈呀,要去就赶紧上大队部去开介绍信去,万一让别人补了名额你就去不成了。大姐夫要去成的话,你和大蔫还是个伴呢。” 前门房子距离大队部本来就不远,黄士魁因为办事心切,脚步走的很急,不一会儿就到了。 钱大算盘正拨动算盘珠子,黄士魁凑到跟前,跟对面桌的三大爷儿打声招呼,笑嘻嘻地央求钱会计:“老钱叔,我想开一张介绍信,上老粮台去,你看我行不?”钱大算盘端详了一下,摇摇头说:“挺单薄,够呛!”三喜子问道:“魁子,你媳妇支持你上老粮台当搬运工?”黄士魁又点头说:“嗯,育梅她同意我去。”三喜子说:“我就是觉得你不当队长白瞎材料了!咱可说好了,要在那儿干不长远回来就给我接队长。”见黄士魁点头,又说,“你和大蔫一起去,还有个照应。准备准备,明天就出发。到粮库好好干,争取干出点儿名堂。”示意钱大算盘,“给他开吧,这小子不到黄河心不死,让他去试试吧!”钱大算盘把账本往旁边一推,拉开抽屉,拿出一本介绍信,拧开钢笔帽,先填上编号:“给你和大蔫开一张。”然后在空白处填写上相关文字: 红星公社老粮台粮库: 兹介绍我村黄士魁、黄士成等2人前往你处办理招工报到事宜,请予接洽为荷 三姓县红原公社长青大队 1964年8月16日 写毕,认真地看了一遍,加盖了公章,又在下面的空行里加写一句:经我大队贫下中农推荐,此二人符合应招条件。这才用算盘压住存根虚线,小心翼翼地撕下来,交给黄士魁,嘱咐收好。 老粮台公社在长青大队西南六十里,粮库在公社所在地西北角。老粮台粮库建于1958年,时为三姓粮库在老粮台公社设置的征购粮收购点,1959年批准为粮库,占地面积六万平方米,职工五十多人。每年到了粮食收购季节,这里一片繁忙。那高高的粮囤子是用茓子围起来的,尖尖的锥形盖是用洋草帘苫成的。粮囤最多时候有近百个,场面十分壮观,离老远都能感受到那巍峨的气势。 黄士魁和黄士成背着行李卷,按时报到。被录用的工人大多都是膀大汉,相比之下,黄士魁显得特别单细。 时正是收夏粮季节,搬运队忙得热火朝天。黄士魁虽然身单力薄,干起活来倒是十分灵巧,不使蛮劲。轮到他扛扛,同伴们将麻袋一抬起来,他哈腰钻进去,扛起来一路小跑。粮库顾主任指挥着搬运队运粮,也留心观察这个要强的年轻人。观察几天,觉得这年轻人干活很地道,内心对黄士魁的为人和刚强劲儿暗暗佩服。 休息时,顾主任找他拉话:“你这身子骨单细,能顶下来吗?”黄士魁笑笑:“顾主任你放心,别看我体格单细,可我能横下心来,肯定没问题。”顾主任问:“我发现你每次抗抗都带小跑,为啥?”黄士魁又笑了:“不瞒您说,我这是尽量缩短麻袋压在肩膀上的时间,好保存体力。”顾主任不住地点头,指着黄士魁对搬运队的工人们说:“这小子身体单薄,大家伙要照顾他,他抗抗时,谁也不许砸,要轻抬轻放,听清没?”工人们都纷纷应道:“听清了,放心吧主任。”黄士魁知道,这是顾主任对自己有好感,特意关照自己,内心很是感动,眼睛有些湿润,竟然连一句感谢的话都没说出来。 顾主任平时喜欢吹口琴,每次给搬运队吹曲子的时候,见黄士魁听得最投入,就问他喜欢乐器不,黄士魁点点头。顾主任从怀里掏出口琴,又吹了一曲《公社都是向阳花》,刚吹完,黄士魁就带头鼓掌。忽然,黄士魁发现顾主任把口琴递到自己面前。他不知道顾主任是让他看看,还是试吹一下,或者是别的啥意思。 正在纳闷,顾主任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你要能在一周之内吹出曲调,就把它送给你!”黄士魁接过口琴,喜欢得不得了。他心有灵气,吹了几日口琴,曲调就出来了。干活歇工的时候,工友们常常让黄士魁给吹奏一曲,越吹越熟练。时间一长,那《送情郎》《十大想》等曲子连同伴们都会哼了。坚持了两个月,顾主任把黄士魁和黄士成从搬运队里抽出来,让他俩搞文艺演出,用一些地方戏老调填写夸赞粮库的词来宣传。得到这么个美差,两个人非常高兴。黄士魁吹口琴,黄士成拉二胡,两个人配合默契,回回演出都深受工友欢迎。 入深冬,黄士成请假回了一趟家,返程前特意到秦家前门房子看了看。他搓着手,吐着哈气:“弟妹,这屋子冻得叮当响,你看水缸都上冰碴了,咋不多烧些呢?”艾育梅说:“家里已经没有烧的了,做饭烧我姑家的柴禾呢,挑水都是我老秦叔给挑。”黄士成说:“我要回粮库去了,你看你有啥事儿没有。回去后,魁子问起我咋说?”艾育梅咬咬嘴唇说:“实话实说吧!” 当黄士魁知道家里处境艰难时,内心又打起了退堂鼓。他一脸愁容地对黄士成说:“大蔫哥,我惦记家里,想回家去。”黄士成问:“那还回不回来了?”黄士魁说:“不想回来了。”黄士成说:“不回来可惜了,再坚持三个多月就转正了呀!”黄士魁摇摇头说:“没办法!育梅自己太不容易了,我怕她熬不住。”黄士成说:“你不干我也不干了。”黄士魁说:“大蔫哥,你和我不一样,你没有家里拖累,你先干着吧。”黄士魁跟顾主任说了回家的打算,顾主任皱起眉头,沉吟半晌才说道:“晚上你到我家来一趟,咱俩整俩盅。” 掌灯时分,黄士魁应邀到了顾主任家,就着两个小菜喝酒说话。“来,喝一口。”顾主任举起小碗,和黄士魁碰了一下,一边品着酒味一边说:“烧锅屯的酒,溜儿正味儿纯。”黄士魁咂咂嘴说:“这酒是挺够劲儿”顾主任放下酒碗,不无惋惜地说:“说实话,你这一张罗不干,我挺舍不得的。本来想啊,等转了正,多栽培栽培你,没成想你要不干了。”顾主任的老闺女顾小满将菜添了一回,也插话说:“魁子哥干好好的,咋想不干呢?当工人咋的也比务农强呢!”黄士魁抿一口酒:“没办法,家里日子支应不了了。”顾主任说:“魁子,其实我跟你挺对心思的。起初招工时候,我看你身体单薄,怕你受不了,顶不下来。可我看你会使巧劲儿,觉得你脑袋瓜好使,跟那些工友不一样。他们除了出苦力,不寻思别的。你不同,你有文化,会动脑。所以,我很赏识你。” 几口酒下肚,顾主任话明显多起来,竟然拿自己闺女说笑:“我家小满今年才十六,别看个头儿小,可心眼儿够用。她过家是把好手,勾嘎不舍的,干啥还麻溜。你成家那么早干嘛,不然我就把小满给你。”顾小满看着黄士魁,口气对着爹说:“看,喝多了不是?你咋竟说醉话呢!”顾主任呵呵笑道:“你还以为是真的呢?我不过是说说心里的实嗑。我能把你给一个成了家的人嘛?这婚姻法也不允许呀!咱也不能把人家给拆散呀!” 黄士魁笑着摇摇头,夹了口炖干豆腐,一边咀嚼一边说道:“就是真给,我也不敢要呀!”顾主任又和黄士魁对喝了一口酒:“你先回去安排安排,安排好了再回来,行李先别往回拿。你这个指标我给你留着,给你两个月期限,你随都可以回来,将来我安排你当搬运队队长。”黄士魁内心涌起一股暖流,又敬了顾主任一回:“不管我回不回,顾主任的恩情我是领了。” 黄士魁告别工友们踏上了回家的路,天飘着鹅毛大雪,大地一片苍茫。从老粮台公社到长青大队有一条近道,抄近走能比乡间大道少走十多里,但中途必经八岔沟。这沟塘里野草丛生,杂树茂密,经常有野猪出没。他到这里已是下半晌了,走在林中的雪道上,心中多少有点儿打怵。走着走着,竟高声唱起《小看牌》来: 正月里来是罢新年,新姑爷拜年来到门前,小姨子一见心欢喜呀,先问好,再问安,端茶水,装袋烟儿,说说笑笑坐在一边。 他把这民歌唱的颤颤巍巍的,尤其那“得儿啦么哟伊哟”和“哪伊哟哎”的花点儿也唱得特浪漫。忽然,身后传来呼哧呼哧的声响,黄士魁回头一看,从林子里钻出一头笨重的野猪来。 他心说坏了,看来这家伙饿了,要拿我当美味了。他本能地立在了那儿,歪头看看旁边,三两步就是一棵二大碗口粗的鱼鳞松,看野猪正用敌意的眼光看着他,便想到了求生的办法。说时迟,那时快,黄士魁撒腿奔向那棵松树,噌一下攀上去,两手抱着树干往上蹿。 野山沟里的树木因为没有人修整,旁枝长得也很壮实。黄士魁非常灵巧地攀上去,急忙将两腿缩了上去。那野猪这才反过味来,嚎叫一声冲过来。如果再晚一步,他非让野猪扯住裤子不可。他又往上爬了几步,骑到了一个粗壮的树杈子上。 野猪是农业生产的害敌,靠吃野果、树种、草籽和山野菜活命,也好成片成片地糟蹋庄稼,遇到野猪一般用敲桶打锣的办法护田。打野猪冬天不打,冬天的野猪瘦得像皮包骨头,不出肉。打野猪一般打头部,因为头部容易穿透。过去时常有人被野猪伤害,轻者留伤,重者丢命。野猪平日里大多听头猪指挥,也有一种孤猪,大多是“竞选”头猪失败者,性格非常孤僻,喜欢单独闯荡。 这只野猪正是一头孤猪。身上沾满了松树油子,如铁甲闪闪发亮,这说明它在这杂树林子里活动时间已经很久了。它在树下打起了磨磨,然后用身子发狂地撞树干,震得树上的浮雪纷纷落下。 黄士魁紧紧抱着树干,大声说:“就你,想祸祸我,哪儿那么容易。”为给自己壮胆子,又大声地唱起来: 姐夫的衣裳奴家也会做,姐夫的孩子奴家也喜欢,一来二去姐夫家中住,说着笑,打着闹,买东西,零花钱儿,一来二去结下姻缘。 由于惊吓,他歌声抖颤,把那“得儿啦么哟伊哟”和“哪伊哟哎”唱得哭咧咧的。过了一会儿,野猪嗷嗷嚎叫几声,开始疯狂地啃咬树干,啃得松树咔哧咔哧作响,树沫子飞落。黄士魁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儿,不知道用什么办法才能阻止野猪的行动,从兜里掏出口琴吹起来。那野猪听到琴声,歇了一会儿,听着听着就不耐烦了,继续啃树干。 “嗵!”一声沉闷的枪响,仿佛沟谷也颤抖了一下。 向野猪开枪的正是猎户李炮。前几天,自家老母猪被野狼赶走了,李炮找了棒劳力在八岔沟一带寻找了两天,也没有见到野狼的踪影。忽然从沟膛毛道那边传来一阵歌声,李炮仔细听了听,隐隐约约闻到了一股腥骚味,还听到了野猪吭哧吭哧的喘气声。 “是野猪,看来是有人遇上野猪了。”他寻着方向,向毛道靠近,用手拨开树樱子,位置正对着野猪头部,蹲下身,往猎枪里装了枪药,灌了铅砂,瞄准了野猪的嘴巴,扣动了扳机。这一枪正打在野猪的脑门上,野猪嗷嗷叫着乱蹿,黑红黑红的血从弹洞处流了出来。几个棒劳力用洋叉子、二齿钩等铁器一阵猛打,野猪终于倒下了。 黄士魁从鱼鳞松上出溜下来,两腿发软,过了好久才勉强站起来。胡子拉碴的猎人扶着黄士魁在前边走,棒劳力们抬着野猪在后边走。黄士魁问恩人是谁,恩人笑笑不语。有个棒劳力告诉他:“我们是烧锅屯的,这是我们这一带有名的猎人名叫李炮。” 李炮问他是哪儿的,咋走这条背道,黄士魁一一回答,李炮说:“你一个人走这条道,胆子也真够大的,这不是找死吗?你不知道,这条道出过事儿。前年刚入冬时,小孤山有个两口子上老丈人家,走到这儿遇上了野猪群,被祸祸的都没有模样了。算你小子走运,碰上我们,不的话,你小子过不了今晚。”闻听此言,黄士魁倒吸了一口凉气。 到了烧锅屯李炮家,将那几个棒劳力留下帮着收拾野猪,李炮媳妇烧开一大锅水,褪毛,开膛、卸肉,一通紧忙。 黄士魁从惊吓中恢复了常态,到外屋看见锅台上那头野猪已经褪了毛,过去帮着拉扯开膛的肉皮:“这家伙,几个小时之前,还想吃我呢,现在我想吃它了。”李炮一边掏肠子一边说:“可惜,冬天野猪没有膘。” 李炮家三口人,老两口有个小闺女,十四五岁的年纪,长一双丹凤眼,头上用红头绳扎出两个羊角辫。黄士魁问丹凤眼叫啥,不等丹凤眼回答,李炮说:“她是我养女小琴,她父亲是我弟弟,我说上小孤山上老丈人家让野猪群祸祸的就是小琴爹妈。我弟弟家出横事儿以后,我把小琴收养了。”小琴眨巴着眼睛问黄士魁姓啥叫啥是哪儿的,黄士魁刚回答完,李炮就说:“小孩伢子,啥都问,客人累了,让客人歇歇吧!” 第二天早晨,吃过早饭,日头爷儿已经升起一杆子高了。黄士魁起身上路,李炮背上猎枪和包裹亲自护送。两个人出了烧锅屯,重新回到了八岔沟毛道上,一直出了八岔沟。 到了平原地带,黄士魁说:“李叔,别送了,大冷的天儿,快回吧,感谢的话都在心里,我也不说啥了,等有空到我那儿串门儿去。”李炮停住了脚步,将一个鼓鼓馕馕的破口袋交给黄士魁说:“我给你割了一脚野猪肉,回去让你家里人尝尝。拿着吧,不是什么金贵东西,就这点儿意思。我跟你说话对路,往后咱就当亲戚常走动就是了。” 黄士魁看着李炮一脸慈祥的笑容,觉得胸口热乎乎的,背上装野猪肉的口袋,走几步挥挥手。李炮大声说:“大侄子,记住啦,来串门儿!”黄士魁应了一声,再走几步又朝李炮挥挥手。雪地莹白,反射的阳光闪闪刺眼,黄士魁心情很好,又唱起那支没唱完的曲子来: 二月里来龙又把头抬,如今的老娘们儿时兴看牌,不论男女一块儿堆的坐,大盘腿,露绣鞋,奶孩子,敞开怀,雪白的汗衫露将出来。 这回,他唱得有板有眼的,把那“得儿啦么哟伊哟”和“哪伊哟哎”唱得非常喜兴。 晚饭后,黄士魁像是解脱了似的,在炕上伸了伸懒腰,询问村里事:“那‘四清’工作队还在吗?”艾育梅学说:“你走后一个多月人就都撤了,是连夜撤的。撤走之前,搞了一次民主选举,索良当上了大队长。还搞了成分复查,五家地富成分划成上中农,咱二小队划下来一户富农,后院姑奶家由富农划成上中农,姑奶和老秦叔乐得又哭又笑的。”黄士魁说:“这工作队还干点儿好事儿,还真不是来吃闲饭的。” 艾育梅想起一事:“一开始让那些种小片荒的人家秋后退赔,他们一走就不了了之了。还有赵赔本的‘空头上尉’问题始终没有结论,口头封他个上尉那三姓城同学叫尹绅,住在楠城,工作队吴边按照找赔本提供的地址去外调,结果那人死了快一年了。找赔本说,怪就怪自己当时去说清问题太主动了,说那上尉当的都冤出大紫泡了。我说,人证没了,那可没法澄清了,那你这‘空头上尉’是甩不掉喽!”接着就往出倒苦水,“你不在家这些日子,生产队有些社员拿咱当下眼看待,扒堆分东西到咱这儿啥都少。放秫杆有大梱小梱,给咱的都是小梱。柴禾都没有好几天了,现在烧姑姑家的呢!” 黄士魁暗骂这些小民心眼小,随口问:“我走这些日子,爹妈来看过没有?”艾育梅说:“从打你走,谁也没来过,都各顾各的呢!”黄士魁心里很不是滋味,便转移话题:“不过,我要不回去,转正指标白瞎了。”艾育梅思忖道:“可以把指标给二弟或者三弟,他俩谁愿意去就给谁,能出去一个是一个。”黄士魁听了这话,用胳膊肘支撑起身子,连连说:“对,对,这个主意好。”说完困意袭来,打个哈欠,又躺了下去。 艾育梅掌灯,把男人的破棉鞋拿在怀里,看了又看。她把油灯放在东墙横板上,上炕柜里翻半天也没翻到可用的破布,就把红布契约拿在手里,翻过来掉过去的用剪子比样。躺在炕头的黄士魁抬眼瞥见,忙提醒说:“别打那块布的主意,那契约金贵呢,好好放着留念想。”说完,翻个身子打起了呼噜。 艾育梅把红布契约放回柜里,勉强从自己棉袄里子边上剪下一块旧布,一针一针仔细往鞋洞上缝补起来。补完鞋,她到马窗台上寻钢笔水瓶子,发现里面已经空了,就吹熄了灯,搂着孩子睡了。 第二天一早,黄士魁并没有留意棉鞋的破处补上了,穿上鞋到外屋挑起铁皮水筲,踩着积雪到村中井沿去挑水。 农村的大井都建在户外,数量分布根据户数而定。长青村有大井五口,井口呈四方形,井筒都是用木板咬合成的,井台上有双人字形木架子,架子头上镶着辘辘,辘辘身上缠绕着井绳,井绳下端拴个柳罐斗。因为摇的久了,一摇辘辘把,飘轻。一早一晚,挑水的人多了,都自觉排号,都是熟头巴脑老邻旧居,遇急事的就先来,遇长辈的往前排。等待的时候,便又唠一些家长里短,井沿儿就成了各种新闻的集散地。谁家相亲,谁家下羔,随着扁担水筲往来穿梭,一袋烟工夫就传到各家各户。 嘎嘎冷的天气,滴水成冰,井沿儿伏冰特别滑,井壁上挂冰特别厚,赵赔本就用尖尖头洋镐和长把冰镩拾掇拾掇。 黄士魁颤颤悠悠地挑了两趟,还没装满那口大缸。当他去挑第三趟的时候,挑水的人多起来,黄士魁就放下水筲拄着扁担,耐心地等着。这时养父来了,黄士魁主动搭话,养父问多暂回来的,黄士魁说昨天,养父问粮库活累不累,黄士魁说累是累,但习惯了,这次回来不打算再去了,养父问为啥,黄士魁说家里没人照顾,育梅自己带着孩子挺难的。 排在前面的公冶平说:“老黄叔,你先来。”说着把老憨的水筲摆在了井口木头围栏前。老憨笑道:“你看你们都排队,我夹楔儿多不好。”公冶平说:“那有啥呢,您是长辈,理应让您先来。谁给谁先打一挑水,都是举手之劳。”黄士魁主动去帮着摇辘辘把,辘辘转动的时候发出吱呦呦的声音,好似一支古老的乐曲。秦占友说:“看,魁子多懂事!”公冶平说:“有儿子就是借力!” 老憨忽然盯住了黄士魁的棉鞋,表情在急剧变化,由疑惑、生气转为愤怒了。他突然大声吼道:“魁子,我还没死呢,你鞋上咋给我戴了孝了?你恨我死啊?”黄士魁一分神,手没有握住辘辘把儿,那辘辘随着沉沉的水罐斗自由下坠而迅速跑排,“噜噜噜噜”一阵作响,把来挑水的人都惊呆了。 当井底下传来柳罐斗砸水面的嘭一声响时,人们才缓过神来,纷纷探看黄士魁抱在胸前的手臂,确定手臂完好无损,秦占友啧啧两声说:“多悬!幸亏魁子抽手及时,不然他手臂非打折不可。”公冶平说:“也就是魁子反应快,要不可惨了。” 黄士魁不知道养父为啥动了怒气:“爹,咋地了?”老憨一指黄士魁的棉鞋,骂道:“你自己眼睛瞎呀?你看你棉鞋前尖,咋补白布了?”黄士魁用手闷子一打自己的脑袋,懊悔道:“哎呀!我咋没注意呢!”急忙挑起两只空水筲就往家跑。 屋里炕上被子还没有叠起,孩子还睡着,可艾育梅已经起来了,听见黄士魁在院子里把水筲墩在冰冻的地上咣当当一阵响,又见他进屋坐炕沿上生气,问道:“这一大清早的,谁招你惹你啦?”黄士魁火了,指着媳妇骂道:“都怨你,你干的好事!”艾育梅也大声横道:“咋地了?你抽啥羊杆儿疯?”黄士魁猛的扯过媳妇,抬手就是一巴掌。 这一下实在是太突然,也实在是太重了!艾育梅捂着被打的腮帮子,突然怒吼道:“我给你招家了咋地?还是你在外边花心了?啊?你说,你凭啥打我?凭啥打我?”炕头小被里的孩子惊醒了,哇哇哭起来。黄士魁坐炕沿子上把鞋脱了,用手提起,气哼哼地说:“你看看,看看这鞋,谁让你补白布了?”艾育梅一听挨打竟然是因为补白布,更是觉得委屈,身体横冲过来,与黄士魁撕巴到一起,不依不饶地叫号:“你不是能打吗?来来来,你打,给你打,给你管够打!” 艾淑君闻声从西屋过来,将黄士魁和艾育梅强行拉开:“这刚回来咋还讥咯上了呢!有话不能好好说呀?”张铁嘴儿也问:“到底因为啥呀?赶紧说清楚哇!”张嘎咕摇着大脑壳:“打仗不好。”黄士魁把手上的棉鞋扔在地上,气哼哼道:“她往我鞋上补白布。”艾育梅说:“他去挑水遇到他那个憨爹了,他憨爹看见他鞋上有白布指定是骂他了,他心里窝火回来拿我砸筏子。”艾淑君说:“魁子,不是我当姑丈母娘的说你,其实育梅没啥大错,你这脾气得改改了。多大个事儿,犯得上动手吗?”张铁嘴儿说:“打架不解决啥问题。” 艾育梅忍着脸上火辣辣的疼痛,泪珠劈里啪啦往下落,数落道:“黄士魁呀黄士魁,你就拿我出气的章程!我自个儿在家带孩子容易吗?我好心好意给你补鞋,我还补出孽了?补白布能怨我吗?还不是家穷吗!这白布还是从我棉袄里子上剪下来的呢!补白布咋了?补白布就是恨他们死呀?咱分家另过,他们就不愿意,只兴你帮他们,他们多暂帮过咱?你在老粮台干得好好的,为啥回来?不就是家里没有人照顾嘛!我这人要强,有困难也不愿意舍脸求人。咸菜他们有,柴禾他们也有,我能厚皮厚脸去取吗?人家不愿意,我不吃下眼食。我跟你结婚,总共才花三百元,这柜是人家媳妇死了剩的旧柜,我说啥了?结婚拉的饥荒不都是咱自己还的嘛!我苦心苦业跟了你,本指望能过上舒心日子,可你倒好,在外边受了气,回来急赤白脸地拿老婆撒气,你真英雄啊?你别以为你养父对你不错,哪里不错了?就这么不错呀?啊?你说,你说,你咋哑巴了?你咋不说了?” 黄士魁后悔自己太鲁莽,想一想艾育梅也没有错呀,听到这一顿数落,他低下了头。 艾淑君说:“咋说你也不该打媳妇。”黄士魁说:“我,我就打了一下。”艾育梅不依不饶:“打一下?一下都起檩子了,还想打几下?”艾淑君说服侄女:“得了,得了,你也别得理不让人!育梅你还是年轻,不懂。是,这鞋不能挂白,只有亲人死了才挂白,可这也都是老说道了。”张铁嘴儿说:“快找钢笔水染染吧!”艾育梅语气缓和下来,抽泣道:“钢笔水用没了,有的话我就染了。”艾淑君说:“用锅底灰,赶紧下地把棉鞋上的白布整一整。” 艾育梅拿眼睛剜了黄士魁一眼,没动地方。黄士魁穿上一双旧单鞋,哈腰提起棉鞋,走到外屋灶门脸前,掏出锅底灰,一下一下地用手往白布上抹,一边抹一边叹气掉眼泪。 一整天,两个人都闷闷不乐。到了晚上,艾育梅早早上炕躺下搂着孩子。黄士魁钻进炕头被窝里去。然而,两个人都迟迟未能入睡,黄士魁伸手去搬动妻子的肩膀,被艾育梅使劲耸了一下,再一搬又一耸。 见妻子不搭理,他自语道:“哎呀,这都是贫穷惹的祸。”艾育梅补充说:“也是愚昧惹的祸。”黄士魁连忙说:“对,对,你说的太对了。”他用胳膊支探着上身,央求道,“哎,你把身子转过来,别老给我脊梁骨哇!”艾育梅赌气道:“想用我了是吧?你不挺有章程吗?”黄士魁又用手扳住了妻子的肩膀头,服软道:“杀人不过头点儿地,我都知道错了。” 艾育梅坐起身子,数落道:“你真英雄,敢动手打我了?你认真想一想。老婆是你的牲口啊,说打就打,说用就用啊。一个大男人,动不动就对媳妇动武把抄,那不是英雄,是狗熊,有本事应该对外边使。老婆不犯啥原则大错就打,往轻了说,是大男子主义;往重了说,是离心离德。我丑话说前头,你若是厌倦了你趁早说话,我给好人倒地场。”黄士魁说:“行了行了,别说那些气话了。我向你保证,往后再也不动手了。” 艾育梅要的就是这句话,重新躺下身子说:“说这些是让你有个记性,让你开开窍。如果以后再动手,我就不跟你过了!”黄士魁用手摸摸艾育梅的脸问还疼不,艾育梅拨开他的手:“行了,别打一巴掌给一个甜枣。” ------------ 第二十九章 一场虚惊 一连刮了几天的烟炮雪终于停了,虽然有冬阳光顾,但气温依然寒冷。大地盖上了白棉被,山野披上了白斗蓬,房屋戴上了白毡帽,错落有致的篱笆也镶嵌上了白绒。 黄士魁从被窝子里爬起来,穿好衣服,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茓在门口的积雪推开一道缝隙,一股冷风嗖嗖钻了进来。艾育梅刷锅做早饭,往灶门里续一把柴禾,提醒黄士魁:“你回来好几天了,也不到老宅去看看,不怕他们挑理见怪呀?那个招工指标不是要给你弟弟吗?要给就让谁抓紧去,别耽搁了。” 媳妇这一提醒,黄士魁情急起来,草草吃过早饭,戴上狗皮帽子,套上老羊皮袄,走出屋去。 老宅早已吃过早饭,香柳正在外屋帮母亲烀小豆馅,一看黄士魁进来,嚷嚷道:“大哥来了!”黄士魁进东屋,看见母亲正用洋漆盆揣黄面,找话说:“要蒸豆包呀?”母亲“嗯”一声,老憨伸头往黄士魁脚上看看,又坐正了身子,扯过烟笸箩往乌木铜嘴儿烟袋锅里装烟。黄士魁嘶嘶哈哈地说:“都说关门雨能下落套子,哪见过雪也能下个没完没了。大雪封了道路,盖住了园子,住家开不门,出不去屋,上不了茅楼。” 老憨往炕里挪了挪屁股,搭话道:“炕头热,炕上烙一会,过来自己卷烟。”黄士魁坐到炕头,一边卷叶子烟一边特意说:“爹,我跟育梅干起来了,那天挑水回去就给她一个大耳雷子。”老憨叨咕道:“打到的媳妇揉到的面哪!”杜春心瞪一眼老憨,跟黄士魁说话:“你别听他嚼死理儿,那天他学说鞋挂白这事儿我就把他说了。你这小死鬼儿,可不兴动不动就动粗,过日子得和和气气的。”黄士魁支使香柳:“去西屋把你二哥叫过来,我要跟他和三旺商量事情。” 黄士清和黄士旺只差两岁,但是黄士旺比黄士清长得更壮实,五大三粗的身材坐在那儿如同一个装满了粮食的麻袋。俩兄弟围过来时,黄士魁说:“我这次回来不打算回粮库了,可那转正指标还留着,我想让你俩谁顶替我,能出去一个是一个,不然那转正指标就瞎了。”问谁愿意去,黄士清让三弟去,说他体格好,黄士旺则让二哥去,说他是大的。春心同意让黄士清去,老憨同意让黄士旺去。 正推来让去的,香柳忽然灵机一动,呵呵笑了:“我有个主意,咱听老天爷的,老天爷让谁去谁就去。”老憨笑骂:“净瞎扯,老天爷也不能开口说话。”香柳说:“抓阄,谁抓到谁去。”黄士魁乐了:“这办法好,那就听天由命。” 香柳从小根儿的书包里找了铅笔和一张纸,写了两个阄,一个阄打勾,一个阄打叉,揉成团,在手里晃了晃,一撒手,两个阄落到炕上。香柳看看二哥,又看看三哥,催促:“别大眼瞪小眼,赶紧抓吧!” 黄士旺抢先伸手抓了一个,见二哥不抓阄,问:“二哥咋不抓呢?”黄士清懒懒地说:“你抓了就行,我不用抓。是对号就是你,不是对号就是我。”黄士旺把手里的阄缓缓展开,黄士亮早凑过去看,非常惊喜地嚷道:“是对号,三哥抓的阄是对号!”黄士清笑了:“是三旺正好,我正好不愿意去呢!” 见有了结果,香柳笑嘻嘻地说:“三哥手气真好!”黄士魁说:“那就让三儿去吧,岁数也够条件,一个人利手利脚,没有拖累。他体格膀,干啥都不打怵,确实适合搬运的活儿。老粮台粮库顾主任跟我有些交情,我给你写封信带着,应该能留下你。铺盖不用拿,我的铺盖还在那儿,准备准备,尽快报到。如果能留下就好好干,跟工友好好处,特别是跟顾主任多接近,有啥事多跟你大蔫哥商量。” 当即,让香柳找了纸笔,工工整整地写了一封短信。信的内容是: 顾主任: 您好!一晃回村数日,心里一直念记您对我的好。因家事缠身,实在回不去了。考虑我兄弟多,家庭生活困难,能走出去一个是一个,所以我想让三弟顶替我的转正指标,我三弟为人本份,体格壮实,适合搬运工作,请顾主任尽可能留下他,以弥补我内心的遗憾。再次感谢您对我的关心和照顾! 魁 子 黄士旺揣好这封短信,打好包裹,满心欢喜地去了老粮台公社。 过了两天,黄士魁在晚饭后来到老宅闲坐,母亲问:“老粮台能不能留下三旺?”黄士魁说:“这都两天了,三弟没回来肯定是留下了。”老憨却倔倔地说:“留下也好,不留下也好,咋都能活!”春心叨咕:“自己的孩子出门在外,有一个惦记一个呀!”春心问魁子:“我听说,从老粮台回来以后,你踅踅摸摸往牌店上跑,有这事儿没?”黄士魁不否认,笑呵呵地说:“待不住,玩过几回,看牌端碟,也捞过好几回大爬犁,也没大输赢。”母亲提醒:“你呀,可得收敛收敛,别把瘾头子整大了。记住,人到啥时候都得走正道。” 这天傍晚,艾育梅正在院子里喂猪,闻大呱嗒来了,一边捅捅鼓鼓一边神神秘秘地说:“哎妈呀,大姐你最近发没发现你家姐夫有啥两样?”话问得唐突,艾育梅心里一惊,急问:“他咋地了?”闻大呱嗒说:“哎妈呀,你家大姐夫上牌店了!”见艾育梅皱起眉头,便细说道,“你咋不信呢?他这些天总上我爹家卖呆,刚能比上副就上场了,刚开始端小碟,后来就捞大爬犁。你说他那两下子哪是人家个儿,那两把刷子干脆是大白给,纯粹是拿钱砸鸭脑袋。这一耍,啥家能经得起。我看他瘾头子还挺大呢,恐怕是不好管。现在就在我爹家玩呢,你现在去能抓个正着。” 艾育梅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黄士魁竟然沾上了赌瘾:“怪不得这些日子,他一撂下碗筷就说上老宅,原来是有勾当啊!”她撂下猪食瓢,圈了小白猪,脚步急急地出了胡同。闻大呱嗒跟上来:“哎妈呀,你看我这破嘴,咋跟你说这个呢。你可得好好说,别干仗!” 闻家长年有赌局,一进入猫冬时候,更是好战分子经常光顾的地方。艾育梅到闻大裤裆家烟气弥漫的西屋一看,果然有一伙人在看小牌。她撒眸一下,见那四个牌主是闻大裤裆、索老歪、贾大胆和鬼子漏,还有一些看热闹的,就对着牌桌厉声问:“黄士魁呢?”闻大裤裆故意打掩盖:“育梅呀,魁子他没来呀!”艾育梅脸气得煞白,异常严肃地说:“大姨夫呀,据我所知,刚才他还在这儿看牌呢,你当我不知道?他到底死哪里去了?”闻大裤裆怯怯地说:“他刚刚走。” 鬼子漏一脸坏笑,故意戳事:“不信这屋里屋外你可劲儿翻!你翻一翻不就知道了嘛!”艾育梅知道这话里有话,黄士魁一定藏在屋内,目光扫向炕柜空堂里的一堆反毛皮袄,刚想去翻查,忽然意识到,鬼子漏是想看她夫妻干仗的好戏,不能让他看笑话,便强压住怒气:“翻就不必了,真要翻着怎么整!” 闻大裤裆笑了:“对嘛,不必翻查,那么小的空能藏个啥!”艾育梅厉声说道:“大姨夫,我跟你说,你放你的局,我找我的人,别怪我跟你添麻烦,如果想麻烦少些,那以后就别留黄士魁在这儿看牌。”闻大裤裆说:“咱是实在亲戚,别把话说这么狠。这没大输赢,就是个娱乐嘛。”艾育梅严肃地说:“啥没大输赢,这赌博以小引大。人如果入了这条道,那家就没法过了。大姨夫哇,你跟黄士魁传个话,他如果要赌就别要家,如果让我逮着了,别说我跟他撕破脸皮。” 闻大裤裆透过玻璃窗看见艾育梅出了院落,回头对炕柜空堂里的那堆反毛皮袄说:“魁子,你出来吧,育梅已经走了。”那堆反毛皮袄动了,黄士魁嘻嘻笑着钻了出来:“好悬,差一点儿就让她抓住了。”闻大裤裆说:“多亏我眼尖,隔着窗户就看见你媳妇来了,要不把你换下来准干仗。”鬼子漏有些扫兴地说:“我那么架拢都不翻,那是你媳妇给你留面子哦!” 黄士魁被闻大裤裆早早撵回家,艾育梅没有大吵大闹,而是苦口婆心地劝他早早收心,黄士魁故意辩驳:“不就是待不住吗!小打小闹玩几回,有啥大不了的,不让你除田,不让你抱垄,还值得你这样看管?”艾育梅说:“过日子那得舒心,不舒心你给我山珍海味都不香。我是最反对赌博的,反正你要赌就别要家。”黄士魁嘟哝道:“人家老爷们耍钱,老娘们儿都不找。”艾育梅抬高了声调:“那你趁早找一个不挡你玩的,像大姨夫似的,把我大姨气死。” 黄士魁不再言语,艾育梅又放一句狠话:“你若是不改,让我抓住,可别说我是江北的胡子——不开面!” 黄士魁一有空儿就往牌店跑,艾育梅看管的越来越紧,寻翻的也越来越勤。小育花也帮着姐姐看管,有时也帮着寻找,一听到什么消息,就跑回去报告。这一天在闻大裤裆家看牌,黄士魁见小育花跑来寻他,数落道:“你是我小姨子,不是我媳妇,我用你管啥。”小育花受了委屈,在姐姐面前哭了一鼻子。艾育梅寻到闻大裤裆家,跟黄士魁吵吵:“你玩儿还有理啦?咋的?找你不对呀?为了玩还六亲不认了呢!有章程这个家就别要了,自己一个人爱咋耍咋耍,成年倒辈耍也没人管……”艾育梅一吵吵,闻大裤裆赶紧把黄士魁撵下了牌桌。 艾育梅看得紧一阵,黄士魁便收敛一阵。为防止媳妇寻找,黄士魁跑长发大队白一刀家去了,三天三夜没着家,从牌店回来,一头栽倒在炕上,病了五六天。艾育梅知道黄士魁输上了茬,气得用手掐,骂道:“你呀你,你咋入了这条道呢?你咋这么不争气呢?你真是死孩子没个救了。”不管艾育梅咋打咋骂,黄士魁就是不动。气归气,艾育梅还是找雍大管给黄士魁看了病。熬过数日,黄士魁病刚见好,赌瘾就又犯了。 这天晚上,母亲来串门,黄士魁趁机悄悄溜了出去。唠嗑到夜深,春心起身回家,到外屋却怎么也推不开房门。艾育梅使劲儿推了推也没有推开:“好像是门外边被木头支上了。”春心纳闷儿:“咋还支上了呢?”艾育梅分析道:“肯定是你儿子干的!见你来串门儿就溜走了,肯定又上牌店了,怕我去找,想出这损招。”春心骂道:“这小死鬼儿,太不像话了!” 又过一个多时辰,西屋的张铁嘴儿从外面回来了,移开支着外屋门的木头,听到东屋婆媳唠嗑,过来询问:“亲家母来有时候了,还唠哪?”春心说:“铁嘴儿兄弟,你可回来了,我都出不了屋了。”张铁嘴儿问:“外屋门咋支上了呢,我才把木头挪开。”艾育梅说:“这是黄士魁干的,为了看两场小牌啥招儿都使,我真都跟他过够了”张铁嘴儿摇摇头:“这魁子,亏他想得出来!” 春心寻到闻家,看见黄士魁正在牌桌上,把他大骂了一顿,让黄士魁赶紧下炕。黄士魁乖乖下地,跟母亲回去,一边走一边说:“今个儿好不容易来了时气,这一下全让你搅和了。”春心警告说:“你若是不改改,我看你媳妇早晚得把你扔喽,给你来个乌鸦大晒蛋。” 这天晚上,艾育梅抱着孩子,和黄士魁到老宅闲坐,西屋的黄士清和潘桃也过来唠嗑,艾育梅拉着潘桃的手问:“身子还没啥反应么?”潘桃说:“这两天不舒服,有时候恶心。”艾育梅说:“那八成是有喜了!我怀顶子的时候就吐了好些天呢!再观察几天,看看反应厉害不?如果厉害就找大夫给好好脉。”春心说:“育梅说的对,潘桃你要想吃啥就跟妈说,不管是酸的辣的都给你弄。”潘桃点头说:“要真怀上感情好了,我正盼着呢!” 黄士清忽然发觉大哥不见了,把手插进乱蓬蓬的头发里,狐疑道:“呃,大哥呢?刚才还在呢!咋磨身就没了呢?”艾育梅抱着孩子下地穿鞋,让香柳跟她回去帮看家,四亮却说:“看个小牌,没大输赢,别老去找了。”香柳也说:“是啊,嫂子别找了,有啥话等等大哥回来说也不迟。”艾育梅不听劝阻,执意让香柳跟着出了屋门。 夜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她出了前门房子深一脚浅一脚的,壮着胆子寻翻好几趟街,也没有找到黄士魁。“死鬼,我不信你能土遁了!”刚路过一个胡同口,忽然发觉后边有急切的脚步声。她停住脚步,想看看是谁,也好打听一下,还没等她回身,就听背后有人说:“我可逮着你了!”话音未落,那人从后边拦腰把她抱住了,吓得她“妈呀”一声。抱她的人赶紧松开手:“是育梅呀,我还以为是雁长脖呢!” 艾育梅听出是闻大裤裆声音,抑制着怦怦乱跳的心:“妈呀,你可吓死我了!大姨夫,你抱我干啥?”闻大裤裆说:“我家端小碟,三缺一,我出来划拉手,到曲大浪家,雁长脖没在家,说是刚出去,我看前边有个人,我还以为你是她呢!这黑灯瞎火的,你不消停在家哄孩子,这是要干啥?”艾育梅说:“我找不着黄士魁了。”闻大裤裆说:“你上哪儿找去,他傍黑时候去了河东了。你回家去吧,别找了,这大长夜待不住,咱这屯子里就这习气,玩几回就玩几回,想开点儿,啊?” 艾育梅回了家傻等到午夜,黄士魁还没有回来,不由暗自生气:“这家过不过啥意思,我早晚得让你大哥给气死!”香柳劝说:“大嫂,你别跟我大哥一样的,他今晚儿不能回来了,咱先睡吧!”艾育梅说:“香柳,你好好看家,我还出去一趟。”香柳拉住大嫂,带着哭腔道:“我不让你走,我怕你寻短见。”艾育梅厉声道:“我去找你大哥去,你好好看家!” 香柳不再牵扯,见嫂子匆匆出去,心里却慌慌的。她等了许久,也不见大嫂回来,等着等着就侧歪在炕头睡着了。不知睡了多久,她被黄士魁叫醒了,揉揉眼睛说:“大哥你可回来了,嫂子说去找你,去有时候了。咋?她没有找你呀?”黄士魁皱起眉头:“你嫂子找我去了?”香柳忽然一惊:“妈呀,她气得脸煞白,这么长时间没回来,能不能寻短见哪?” 一种不祥的预感忽地袭上了黄士魁的心头,他慌了手脚,急忙转身出去。他叫上黄士清、贾大胆、公冶平几个人,在村里挨家挨户寻找起来,连老憨、春心等人也加入了寻找的队伍当中。 时已过夜半子时,寒气异常凝重。脚步杂乱,人影晃动,不时引起几家的看家狗狂吠一阵。村中心道旁的井沿上,一群人影停下来,一束手电光向井里晃动。黄士清不是好声地喊道:“井里有人,大哥,我嫂子投井了!”黄士魁一听,头脑一片空白,心也仿佛泊进了带冰碴的水里,瓦凉瓦凉的。他一屁股坐在雪地上痛哭起来:“育梅呀,是我害了你呀!育梅呀,我再也不耍了!育梅呀,你可坑苦了我呀!啊──啊──啊──”春心用脚跺着雪地,骂道:“该!该!我让你玩,我看你还玩不玩了,你玩起来就钻头不顾腚,像个狗颠肚似的,这下好,没说没管了。” 几个人七手八脚紧忙打捞。辘辘把一阵紧摇,贾大胆踩着柳罐斗抓住井绳,被送到了井下。黄士清趴着井沿的横板问:“大胆,看清没有?”井下传来贾大胆嗡嗡的回音:“看清了,摸到了。”黄士清问:“是不是我大嫂?”贾大胆说:“不是,硬邦邦的,是一根木头墩子。”黄士魁将信将疑,扶着井群子又问一遍:“大胆呀,到底真不是我媳妇?整准啦!”贾大胆的嚷嚷声从井下传上来:“真不是,赶紧把我拉上去吧,顺便把这木头也捞上去。” 确定艾育梅并未寻短见,黄士魁立刻量来了精神头儿,站起来说:“妈的,吓死我了,原来是一场虚惊,我白哭了一回!”春心猜测:“育梅备不住上小孤山她爹那儿了。” 众人都说这是最有可能的。黄士魁连夜从乡间土道去寻找,走着走着,黑暗中前方传来由远及近的马铃声。到近前一看,是岳父和艾育梅分别骑着马回来了。 老憨和春心都在等消息,一看艾育梅平安无事,把心放了下来。艾国林劝说女婿:“魁子,你哪样都好,就这样不好,一沾上赌就上瘾。这古语说得好,久赌不胜家呀!”黄士魁自知理亏,一时沉默不语。 艾育梅数落道:“黄士魁,你只图自己个儿好受,哪管我们娘们儿,你输上碴来病我还得给你找大夫,你到底有没有点儿良心?三十晚上煮了饺子左等你也不回右等你也不回,就跟那傻老婆等苶汉子似的,那个心焦劲儿就别提了。我看你找你劝你骂你,因为我是你老婆,可我从没有在众人面前绝你祖宗八辈儿,给你留面子不让你难堪,可你呢,给脸不要脸,越来越大扯!我算是看透了,是狗就改不了吃屎的。咱好合好散,我不跟你过了。” 经过众人一阵劝说,艾育梅心软下来:“如果没有这个孩子,你寻思我还跟你过呀?兴许早蹬鹰了!你要不改掉这坏毛病,把孩子将就大喽,早晚跟你离。” 艾国林连夜返回孤山屯,其他人也都散去。艾育梅上炕睡觉,却不理黄士魁。黄士魁说:“你还不能原谅我?李双双都能原谅孙喜旺呢?”艾育梅不给好脸色:“李双双好,你跟她过去!”黄士魁上炕头刚要钻被窝,被艾育梅踹了出去:“这没你地方,上万炕睡去。”黄士魁苦笑一下,拿了老羊皮袄,吹熄了码窗台上的油灯,合衣顺炕洞倒在了冰凉的万炕上,不一会儿就打起了呼噜。 可艾育梅一直没有睡实成,不知过了多久,听见院子里忽然传来几声断断续续的鸡啼。折腾了大半夜,原来已经鸡叫头遍了。艾育梅仰头望望北万炕,黄士魁和衣而睡的影子黑咕隆咚的,她终于不忍心了,摸黑下地,推推老羊皮袄下的黄士魁:“醒醒,醒醒。”黄士魁一个轱辘急忙坐起,懵头懵脑地问:“咋啦咋啦?犯赌啦?”艾育梅叹口气:“咳,睡觉都怕抓赌,何苦呢,”扯下老羊皮袄命令道,“到南炕睡去,万炕凉。” 日上三竿,冬日的阳光打透霜窗照进有些清凉的屋子。艾育梅正咧怀哄孩子,见三喜子进屋,忙整理一下衣襟,捅咕捅咕还呼呼大睡的黄士魁:“起来,起来,三大来了!”回身又解释说,“昨晚折腾大半宿,连觉都没睡好。”说着把被子往炕里推推。 三喜子坐到炕边,等黄士魁穿好衣服,问道:“这次回来不走了吧?”黄士魁点头嗯了一声,挪蹭到炕边:“三大,我这次回来主要是因为家庭牵累。跟您说实话,我在老粮台粮库深得顾主任赏识,如果转了正,兴许能当搬运队的头头。”三喜子说:“你小子在哪儿都是一个,我没看错你。你还记得不?当初开介绍信的时候我是怎么说的来着?”黄士魁说:“记得。当时你说我不当队长白瞎材料了,说要在粮库干不长远回来就接队长。三大是来劝我重新接队长吧?” 三喜子笑了笑说:“还真让你说对了!自打你回来,长青二队有好几个社员跟我嚷嚷,让你重新接任队长。我是大队书记,也不适合长期兼任,现在二小队基本上是副队长穆逢时主持着。抓紧回到任上吧,趁着年轻有为多锻炼锻炼。再说肩上有了担子,你那赌习也能收敛收敛。”艾育梅插话说:“上次三大来劝他,他态度坚决地撂了挑子,那是因为跟‘四清’工作队怄气。这次情形不一样了,‘四清’工作队撤了,他也没啥顾虑了。三大你还得多提溜提溜,多栽培栽培,好让他尽快成熟起来。” 三喜子又推心置腹地开导一番:“一遇到点儿挫折就耍性子、撂挑子,那是逃避责任,那是不敢担当。这次重新当队长,一定要锻炼耐性。有运动不怕,怕就怕没长性。”艾育梅说:“见硬就回,确实是他的毛病。三大经的多见的广,你把黄士魁算是看透了。”三喜子说:“毛病可以慢慢改掉,经验需要慢慢积累,经历的多了就自然成熟了。”黄士魁诚恳地说:“三大放心,我不会辜负你的信任。” 说完黄士魁的事,三喜子把目光投向艾育梅:“上班的事儿还没信儿?”艾育梅摇摇头:“我又去公社找了几次,康民还是让等。正赶上顶子的哺乳期,不如先把孩子照顾好再想工作的事也不晚。我就这样傻等消息,不知道到等啥时候是个头儿。”说完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黄士魁说:“我跟她说,顺其自然吧,有些事强求不得。是你的早晚是你的,不是你的强求也白搭。上班有上班的活法,不上班有不上班的活法,天老爷饿不死瞎家雀。”三喜子说:“师范校毕业的,不上班可惜了。这样吧,到大队工作吧,眼下正缺个出纳,这个工作不是很忙,也不是很难做,你肯定能胜任。还有你家离大队这么近,工作起来也方便,也不耽误带孩子照顾家,每天还能多得8个工分。” 艾育梅笑了:“三大替我们考虑的周全,放心,我们一定能干好。”三喜子说:“那行,明天就上任,先熟悉熟悉业务,让老钱带带你。如果公社给你复职了,你随时随地都可以放下这边的差事。” ------------ 第三十章 较劲 七八个架线员在拖拉机的帮助下,将水泥杆立起,埋入地坑,固定拉线,把高压线架进了长青大队。电线入了户,家家都安上了电灯。不久,大队部西房山头竖起了高音大喇叭。 大队部办公室里设置了一间播音室,大小队的几个头头经常在早晚来大队讲话,往扩音器前一坐,一按开关神气十足。早晨讲赶紧吃饭该下地了,中午夸谁活干得好骂谁活干得毛草,晚上讲吃完饭赶紧睡觉别东家走西家串狗扯羊皮。对麦克风最有瘾的莫过于大队支部书记三喜子,有时讲起来没完没了,其它几个队长都排不上号。 这天晚饭后,三喜子正对着麦克风讲得起劲儿,黄士魁走进来,在旁边的长条靠椅上坐下。三喜子由于思想注意力还在讲话的内容当中,并没有意识到已经停电了,还在讲着。“总之,要抓革命,促生产,蒸好馒头使好碱……”黄士魁提示说:“三大,先别讲了。”三喜子回头说:“别打岔。”黄士魁说:“别讲了,没电了。”三喜子说:“我还没讲完呢,赶紧点上蜡,我再讲一会儿。”黄士魁憋不住乐:“蜡不管用,声音传不出去。”三喜子这才醒过腔来,自个儿扑哧一声乐了:“瞧我,讲得太投入了,都讲傻了。这是你来,你要不来,我说不上得讲啥前呢,嘻嘻!” 此事传出,人们当成笑谈。姚老美见大小队干部轮番上阵占用弯头麦克风,又现编一套嗑在老神树下向人们卖弄: 麦克小,喇叭大,干部争着来讲话。 你来夸,他来骂,停电让人点上蜡。 长青二队的抹斜地和长青一队的苞米地接壤,地头是一长条绿意葱茏的柞树趟子。两个小队的社员铲二遍地相向而行,一气儿奔向地头,都盼着到柞树趟子的阴凉里歇气儿。此时日爷儿已三杆子高,热气也漫漾开来。张呜哇刚把一挑子水挑进柞树趟子,在离歪脖子树稍远的阴凉下感受着一丝丝凉意。二小队社员先铲到地头,姚老美第一个奔向水筲,舀了半瓢清水,咕咚咕咚喝了几口。 这时候,一小队也陆续铲到了地头,有些人到歪脖树下找水吃。见曲三哨过来喝水,二禄怂恿道:“哎,都说你三哨嘴上的活地道,来,撂几段儿,见识见识你那疙瘩话呗!”曲二秧也附和道:“对对,扯个大澜,逗个闷子,闲一会儿解解乏。”一听这话,年轻人围过来,纷纷儿央告。 一看社员们都想听哨嗑,曲三哨梗了梗那葫芦样的脑袋,转了转黑豆样的眼珠,咧开破洞样的嘴,说道:“你只会架拢,却不会接招。哨这玩意就像拍巴掌似的,孤掌难鸣!想听哨嗑让你们小队出对手,我一个对阵你们一帮也行,一打一也中。”二禄扭头一撒眸,看见姚老美,忙招呼道:“来,老姚,待月子嗑瓜籽——闲嘎嗒牙呗!” 这姚老美也好哨口,尤其是说民谣的名气比较大,但比哨嗑却不如曲三哨。姚老美扶着锄杠站起身,谦虚道:“我是耗子拜佛——小手儿,哪比得人家牛蹄子上供——大家。” 曲三哨一看有人接招,立刻精神起来。他一手掐腰,一手把着立地的锄杠,黑豆眼一转,张口就来:“呀呵,站在窗台上泚尿——来个出头露面的家伙!” 见两个人打起擂来,黄士魁凑到二队队长索良身边,卷了根旱烟给所队长:“来一棵,蛤蟆烟。”索良接过旱烟说道:“这下有好戏看了!”黄士魁给自己也卷了一根烟,期待着哨嗑对阵。 哨嗑对阵,一个歇后语只能用一次,谁用第二次那就算输。两个人一句接一句,都力求不重样儿,不断捻儿,不打锛儿。曲三哨爱哨,实在是曲二杆子影响的,再加上他是车老板子出身,经得多见得广,哨的能力自然不低。 黄士魁吸着烟,给姚老美鼓劲:“姚大爷儿,加把劲儿接着往下整啊,哨他个大头小尾的。”索良也对曲三哨说:“三哨哇,给咱一小队长长脸呐,就看你的了。”姚老美嘻嘻一笑,果真来了劲头:“哎呀三哨,你背手尿尿——不服啊?”曲三哨不甘示弱:“你是二齿钩挠痒——手挺硬啊!”姚老美谦虚了一下:“不行不行,小毛驴上井沿——渴底呀!”曲三哨夸了一句:“呀呵,吃面条拉铁丝——你整的挺硬啊!”姚老美骂道:“你屁股夹谷穗儿——跑这儿逗雀儿来了!”曲三哨反唇相讥:“你屁股夹纸钱儿——逗小鬼呢!” “苞米棒子敲炕沿——真硬实呀!” “老和尚敲木鱼儿——你纯粹是挨打的玩意儿!” “老公鸡塌拉膀子——你纯粹闲斗屁儿!” “黄鼠狼逮鸡毛——撑起肚子就行!” 二禄在人群里喊:“都别谦虚,往狠里整呀!”有人随声附和。“是呀,是呀,来赶劲的。”姚老美一乐,继续对阵:“你蹬石砬子放屁——唬什么老山嗡!”曲三哨嘴一咧,进行反击:“你从小人国回来——显你大个呢?!” “狗撵鸭子——你真是呱呱叫呀!” “狗带嚼子——我看你是胡勒呀!” “你半夜拉风匣——挨拽的货。” “你半夜睡棺材——跑这装人来了。” “老母猪拉外套——你装什么大肚子花骒马!” “狗屁股插扫帚——你装什么大尾巴狼!” 哨了这些回合,两个人谁也不倒槽,越哨越来劲。连看热闹的人也直起哄,仿佛疲劳都飞到了九霄云外。姚老美抬头看见天上飘来一片云彩,忙说:“呀呵,我看你是天上的云彩,不仅有点儿轻飘,还兴许啦啦点雨呢!”曲三哨往歪脖树上一望,说道:“哦,我看你是地头的老柞树,不仅头歪,还顶着绿呀!”众人一阵哄笑。 这现场发挥的真是太贴切了!姚老美借天上的云彩骂对手体轻,而曲三哨借用歪脖子柞树骂对手戴了绿帽子。两个队长一边咂摸一边议论,黄士魁说姚老美编的挺溜乎,索良说曲三哨编的真严实。这时候,对阵的人早就接着哨上了。 姚老美觉得自己吃亏,又骂了一句:“三天爬不到河沿——你笨鳖一个!”曲三哨哨的更狠:“儿媳妇怀孕——装你也就是个孙子。”姚老美急忙回骂了一句:“屎克螂打喷嚏——你满嘴喷脏东西!”曲三哨也骂道:“癞蛤蟆上菜板子——你装什么大堆肉?”姚老美更来劲了:“肚脐眼儿长毛——你说你装啥呢?”这句隐含的意思耐人寻味,人们都明白标准答案,但都心照不宣。“扛着老驴胜上金銮殿——你真正是一干国忠良。”曲三哨用老驴胜对阵,毫不示弱,也把人们逗乐了。 “光腚儿撵狼——胆大不嫌出丑啊!” “光着屁股推碾子——你是砢碜一圈儿啊!” “黑瞎子出血——你个熊样!” “吊死鬼擦胭粉——死不要脸!” “喝酱油打饱嗝——你净放那闲屁!” “光腚子开拖拉机——嘚瑟个鸟哇!” 哨到这里,众人一阵嬉笑潮哄,都说骂的好巧。曲三哨心想,要想击败对手,必须用连珠炮,于是用老母猪作由头,一句紧一句地巧骂:“老母猪撒尿——我让你满场撩臊!老母猪嗑碗碴子——也就嚼那几块瓷儿!老母猪晃荡尾巴——你就闲磨哨子吧!老母猪露花肚皮——你以为是你媳妇呢吧?老母猪给你个咂——你逮着就认妈!” 哨了这一通,姚老美卡壳了,听众人起哄,有些挂不住面子,正寻思用癞蛤蟆作由头也哨他一通。曲三哨大声说:“兔子挂掌——顶不住烙铁了吧?”姚老美嘴上斗不过,便举起了锄头:“大粪勺子卡哧土豆——我让你臭词乱用!”曲三哨哪肯吃亏,急忙闪到队长身后,呵呵呵笑着又甩出一句:“王八跨橛子——咋没后劲儿了?”姚老美就是吓唬对手一下,给自己一个坡下,看对手知趣地躲了,并不追赶,也自嘲似的笑了:“草帽没沿儿——你真能晒脸!” 掯到节骨眼儿,索良把烟头摁进土里,起身拍打拍打身上的尘土,急忙招呼大家上工。黄士魁也往手心呸呸啐两口唾沫,领社员拿垄干活。人们各自归各自的队伍时,还纷纷议论、 “哨的真精彩,太过瘾了!” “哨歇后语都这么有意思,若哨套子嗑就更带劲儿啦!” “还是曲三哨厉害,姚老美也不赖呆,真是遇到对手了。” 张嘎咕晃着大脑壳嗷嗷叫:“嘻嘻,三哨赢啦,嘻嘻,老姚大爷儿输啦!” 刚铲完二遍地,三喜子去公社参加了一个紧急会议,心里还在为“三家村”的事犯嘀咕,打算迅速召集大队干部和小队长到大队部开会布置任务。回到长青村时太阳已经西斜,忽然看见张嘎咕在小学校办公室门前手舞足蹈,嘻嘻叫嚷:“看,看,这写的好!”一群小学生围在后面呜嗷乱叫。 鬼子漏把张嘎咕扒拉一边,一见那标题,心里一惊,扫一遍那一行行端端正正的小毛笔字,更是变了脸色。他大声嚷道:“这文章有问题,这是跟上面唱反调呢!”三喜子嘟囔道:“这金老师脑袋是不是让驴踢了,真是被那些文章给迷惑了。”鬼子漏敞开公鸭嗓吵吵:“他整这么大动静是唯恐天下不乱哪,怕只怕要给咱捅大篓子,咱得好好收拾收拾他!”金书承挤进人群,忙替金书启说好话:“一笔写不出两个金,何必窝里斗呢!”鬼子漏说:“那不行,这是原则问题,就是亲爹老子违反了也不行,我现在就报告公社。”说完,扯下那张纸,就匆匆进了大队部。 三喜子跟进来,把鬼子漏摇通的电话一手按住:“他是一时没醒过腔转过弯来,就地批评教育教育得了!”鬼子漏说:“他既然做下这个事儿就得为后果负责!”说完,把三喜子的手一把拨开,又重新疯狂地摇起摇把子。 终于接通了公社武装部的电话:“喂喂——我是长青大队金书斋呀……”电话里传来沉涩的声音:“我是鲍福仁,请讲。”鬼子漏咽一口唾沫:“鲍部长,我有重大情况报告,我们村出了一张大字文章,写的是《‘三家村’好得很》,请问我该咋办?”电话那头传来非常严厉的指示:“这还了得,这是明目张胆的叫嚣呀,你听好,先把证据收好,把那人给我看住,我随后就到……”三喜子一听这话,意识到金老师大祸临头了。 鬼子漏气势汹汹拽摔小学校办公室的房门,把屋里的几个老师都惊愣了,他绕过贾丫老师的办公桌,不容分说就把金书启扯脖领子薅了出去,拽到了老神树下。钱老牤和金四眼闻风而来,主动帮忙看着。金铁匠在烘炉闻讯,过来询问:“书,书启他犯了啥事?”钱老牤说:“你儿子跟那三家子一伙的一溜神气,问题严重了。”金四眼说:“他写反面文章,摊上大事儿了!” 郑校长意识到事态不妙,神色慌张地到窗户前望风,让贾丫快把那本书藏起来,贾丫机械地点点头,赶紧把那白皮的小册子哆哆嗦嗦地塞进了桌子底下。 一辆自行车骑到了露天戏台前,一个半截眉的人翻身下车。鬼子漏迎上来喊了一声:“鲍部长,你可来了,我都看半天了。”那张纸到了鲍福仁手里,他翻了翻,挑了挑半截眉,问人呢,鬼子漏指着老神树下的金书启,嚷嚷道:“就是他!他叫金书启,是小学校教员,他是五七年的下放户……”还未介绍完,鲍福仁已经走到了金书启面前,对视的那一刻,眼里寒芒一闪:“那张大字文章是你写的?”金书启双手叠放在腹部,回答:“是我写的。”鲍福仁怒问:“为什么要对着干?”金书启说:“我认为他们的文章没毛病……” 闻大呱嗒火急火燎地跑进村子西南角金书启家,把公冶莲从炕上拽下地,催促道:“哎妈呀,莲子你可别拿稳堂了,书启摊大事儿了,公社来人了,快去看看吧!”公冶莲忙穿鞋下地:“咋回事儿呀?”闻大呱嗒拽着她往屋外走:“哎妈呀,关系可大了,你家金二哥惹大麻烦啦,快麻溜去看看吧!” 人越聚越多,社员和小学生围了一大片。混在人群中的黄士魁一看见那熟悉的半截眉,浑身上下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那敦实的中等身材,三楞八箍的脑袋,半截眉下的那双叽里咕噜的眼睛,就是烧成灰也认得。记忆忽然闪回到当年从柳条通通往三姓县城的路上,就是这个人以借钱的名义跟了他一溜道。他不知道,这个半截眉已经转业到地方,调入了公社人武部。 鬼子漏提着公鸭嗓大声叫嚷:“他这是公开唱反调!决不能轻饶他!”金书启急头白脸地呛噎道:“你咋呼六豆的,你算个什么东西!你知道什么反调?你咋呼啥?”鬼子漏横道:“我让你嘴硬,我看你是活腻歪了。你捅这么大篓子,恐怕想哭都找不着调了。”鲍部长挥起右臂,打了金书启一个耳光:“你这是顶烟儿上啊!都死到临头了,还他妈死犟!”三喜子说:“金老师就是一时昏了头,给他个机会让他承认错误不就完了吗?”鲍福仁斩钉截铁地说:“那不行,赶紧带走!” 鬼子漏急忙去安排民兵把金书启往公社送,金四迷糊把他拽到一旁训斥:“看把你能的,咋说也是亲戚,怎能不开面呢!都一个屯住着有啥过不去的,人家咋得罪你了,还值得你把人家往绝路上逼?”姚锦冠也一脸凝重地劝说:“爹说的对呢,你能不能轻点咋呼?你这么整把人性都搞臭了,往后咋面对老亲少友。”鬼子漏说:“我这是主张正义呢,根本没错嘛!”金四迷糊骂道:“你小子少在我面前装,别拿大话打掩盖,你小子心里想的啥我还不知道?”鬼子漏知道养父看透了他的小心眼儿,不然不会拿话磕打,但他不愿承认提亲不成还耿耿于怀的事实,敷衍一句“我能想啥,是你想多了。” 就在金书启要被带走时,吓得麻脸婆脸上的横肉直颤动,那浅麻子也变得异常醒目了。小疤瘌挣脱了奶奶麻脸婆的手,向金书启扑过去,抱着大腿哭叫:“爹不走,爹不走。” 小疤瘌大名金穗,脸上的疤瘌是金书启一手造成的。那年冬天特冷,室外零下四十多度,屋内大山墙上都挂了霜。公冶莲总怕月科里的孩子冻着,用纱布把孩子的头严严实实包起来,只留了鼻眼。这天前半夜,金书启在哥哥家喝点酒回来,躺炕上犯了吸烟的瘾,掏出半截烟头点燃,随手把火柴棍儿往头顶一扔,本以为那火柴棍扔在了屋地上,却没想到竟鬼使神差地扔在了小金穗的头上。他抽了几口烟,困意袭来,甩了烟蒂,昏昏睡去。那火柴棍余星未灭,慢慢地引燃了纱布,烧起了烟火。小金穗哇哇的哭声把公冶莲惊醒,金书启也翻身坐起,两人惊慌失措地急忙扑火,连夜将孩子送往县城。虽然没有伤及性命,却从此落下半个疤瘌脸。 鬼子漏把小疤瘌一把扯开,嚷嚷道:“闪开,都给我闪开!” 金铁匠急了眼,提着铁锤喊叫:“把,把人留下,有,有问题在大队解决……”磕磕巴巴的吵吵声立刻引起麻脸婆、卜灵芝、钱五铢、公冶平、金书苗、公冶安一群人纷纷响应,吵嚷声连成一片。 金家和公冶家的人形成一股势力横住了去路,鲍福仁把自行车推过来,冲人群翻了翻眼白,高声喊话:“我不是吓唬你们,谁闹事就抓谁!我看你们谁敢闹!”鬼子漏指着众人,把公鸭嗓也提升了八度:“你们越闹他罪越重,都给我老实的。再闹下去,别怪我六亲不认!”三喜子忙上前劝阻:“都冷静冷静,千万别跟公家作对。”到金书启身边,小声耳语了几句什么,刚引起鬼子漏的警觉,就被金书启向亲友们的喊话声岔过去了。 “你们别为我闹事,我不想连累你们。我自己做的事儿自己承担,有啥大不了的,脑袋掉了不过是碗大个疤!莲子,你自己多保重……”公冶莲听书启喊出这话,感觉男人要上刑场似的,再也支撑不住身子,一下瘫坐在地上放声嚎啕。 “赶紧闪开,闪开……”在三喜子的再三命令下,闹事的人群终于极不情愿地闪出一条道,眼睁睁看着鲍福仁和两个民兵把金书启带走了。 金书苗和闻大呱嗒把公冶莲扶起,众人也在劝慰。公冶山不由叹息一声:“唉,书启这一去怕是凶多吉少哇!”张铁嘴儿念叨:“这说啥有啥呀!天下大势,真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可惜,可惜,这老师忘了古训呐!”姚老美拍拍金铁匠的肩膀,叹息道:“你这儿子是油滋溜发白,短炼哪!”金小手说:“这书可让他白念了,这学可让他白教了!”金铁匠跺着脚,磕磕巴巴地骂道:“鸡,鸡蛋碰石头,虎,虎哇!”张嘎咕摇晃着大脑袋,闪着眼皮,也跟着嗷嗷叫着:“虎!虎!虎!” 黄士魁回到家呆愣愣坐在北万炕抽闷烟,抱着孩子的艾育梅用脚上的布鞋把黄士魁踢醒:“呃,想啥呢?”黄士魁说:“金书启贪事儿了,因为贴出一张跟上面较劲文章,被公社带走了。”艾育梅喃喃道:“那这回,金老师可算完了!”黄士魁说:“把他带走的,是公社人武部的,那人我认识,是个半截眉,就是那年从柳条通回县城一路跟上我的那个人。” “真是冤家路窄呀!”艾育梅问,“打过照面了?” “还好,刚才在人群里他没注意到我。”黄士魁吸了一口烟,“没准哪天就见了面了,到那时说啥呢?” 艾育梅分析说:“他虽然跟踪过你,也管你借过钱,但最终还是没下手。如果见面认出你,提起那事儿,你就说没借他钱是因为家里饥荒多急着还钱。他若不提,你也不提。但是有一条,他应该记住了那件事,也不排除记恨着你。”黄士魁点点头说:“这个半截眉还会来的,看来往后得多加防备了。” ------------ 第三十一章 揭开身世之谜 孟令春替生命垂危的奶奶来给杜春心传话,说奶奶让春心姨去一趟,好像有啥重要事情要交代。两家东西院住着,平日关系处的不错,小脚婆已经撩炕多日,春心也曾去瞧看过。她跟在春妮后面,看着那辫梢轻轻摆动,心里还划着问号:“小脚老太太这节骨眼儿要交代什么后事?难道还对当年土改搜身的事念念不忘?” 土改“扫堂子”那暂,麻脸子领着妇救会一群年轻妇女到大户家搜查。小脚婆正坐在老宅炕上盘着小脚儿掉眼泪,麻脸子进屋眼睛四处撒眸,盯住小脚婆裤裆指使杜春心:“看看小脚老太太裤裆藏东西没有?”春心上炕把手伸进了小脚婆的裤裆里,里面果真藏了个东西,感觉那是一件绸缎子夹袄。刚要往出拽,她忽然迟疑了一下。这若是拽出来老太太肯定得受皮肉之苦,弄不好性命不保。想到这儿,她把绸缎子夹袄往裤兜子里塞了塞,空手抽了回来。 麻脸子问:“有没有东西?”春心故作镇静地回答:“没有,啥也没有。”麻脸子又问:“连个毛都没有?”这一句把年轻妇女们都说笑了。春心认真地补充一句:“真啥也没有,裤裆湿湿的,八成是尿了。”麻脸子狠狠地说:“谅她也不敢藏东西,藏了东西就打死!”春心心眼儿好使,让小脚婆逃过了一劫。此事过去多年,小脚婆始终念着她的恩情,晃常就叨咕一番。 “祥通,你妈情况咋样?”春心随春妮一走进孟家东屋,就小声问。“大姐,我妈病大发了,喘气都费劲,病的不轻。也不知道我妈是咋啦,非要见你不可。”郑校长说:“我岳母她懂事理,谁要对她好,她都牢绷地记着。” 春心看一眼炕头卧着褥子盖着薄被的小脚婆,不禁心里咯噔一下,只见小脚婆虚合着眼,泛黄的脸上仿佛没一点儿血色。她瘦成了皮包骨头,已有些脱像了,看一眼就会让人心生畏惧。 孟祥通听见母亲哼哼几声,上前探身说:“妈,你想见的人来了。”小脚婆发出微弱的呼唤:“春心……”春心凑过去:“孟婶,我在这儿?”小脚婆有气无力地说:“土改那会,来抄家,如果不是你,我兴许,不会多活这二十来年,我这多出来的寿路,是你给的,你心眼儿好,积大德了,我很感激你,就是到了那边,也保佑你……” 她要和春心单独说事儿,等屋里其它人都出去,突然抓住春心的手说:“我,想来想去,有件事情,我必须告诉你。”停了一会儿,小脚婆终于鼓起了勇气,“我,要不行了,我不能,再隐瞒了。其实五爷是,是你亲爹呀!”春心睁大了凤眼,仿佛不认识了小脚婆:“你说啥?五爷是我亲爹!这怎么可能呢?”小脚婆断断续续地说:“这,是真的!你一来投奔,五爷就对你留心了,他跟我说,他看到过,你的银镯,认准是你了。你若不信,看看银镯,银镯里边,有个孟字……” 春心平时并没有注意那银镯子里有没有字,但她断定这临终的话肯定是真的。一时间,仿佛所有的委屈和悲伤都一起涌上心头,她扭过身子抽泣起来。小脚婆颤颤地伸了几次手想安抚杜春心,又颤颤地把手缩了回来。 春心抹了一把眼泪说:“如果五爷真的是我爹,那他干嘛把我扔了?”小脚婆长叹一声:“你爹他,以前不知道还有个闺女!知道以后,本想认下你,可当时正闹土改,他怕连累你呀!上吊那天晚上,他嘱咐我,将来找时机一定把你身世说清楚。” 小脚婆说到这里显然是有些累了,停了好半天才接着说:“你爹,原是上江人,为躲灾投靠哈尔滨我姑父孟树德,就在那时候,我跟你爹成的家。不久,警察总局在东省特别区域监狱设监所,我姑父当了监督,你爹,就在里面当差。后来,因你爹放跑了个未决犯人,被我姑父打发到孟家窝棚。”缓了口气,又说,“你别记恨你爹,五爷,是好人呐。我和你爹来这里不久,你娘从上江寻到省城,又寻到咱这里,看你爹已经成家,她就出了家。”春心迫不及待地问:“那我妈是谁?她现在哪里?”小脚婆说:“你娘,就是,大庙的,妙印。去,去认你亲娘吧……”她似乎已经竭尽了力气,说完这句就再也不言语了。 春心脑海里忽然浮现出跟老憨怄气出走住在慈音寺里的情景,当时妙印法师与她非常亲近,现在看来妙印法师一定是知道底细的。她从孟家出来连自家也没回,直接去了秦家前门房子。 艾育梅刚刚哄睡了孩子,杜春心一进屋就让她把单挎银镯撸下来,看看里面有没有字。艾育梅说有字,有两个字是“天宝”,还有一个字是“孟”,撸下银镯,和婆婆一起翻来覆去仔细察看。 黄士魁从生产队收工回来,问看啥呢,母亲说找个字,艾育梅问婆婆:“妈,你看这儿,这是个孟字。”黄士魁根问这镯子里面咋有个孟字,春心就把刚才到孟家见小脚婆的经过简单说了,让黄士魁跟他上大庙去走一趟。娘俩认亲心切,匆匆踏上了通往小孤山的羊肠小路。 黄昏,太阳还迟迟没有下山,仿佛要把这个残破庙宇深藏的隐秘再探个究竟。一身灰色僧衣的妙印正在大殿里闭目合眼地作法,梆梆的木鱼儿声舒缓深沉,忽听有人进来跪在面前,微微挑了挑柳叶慈眉,睁了睁丹凤善目,见是气喘吁吁的春心和魁子,抽动了几下嘴角。 春心眼里噙着泪水:“我什么都知道了,你是我亲娘,你为啥要出家呢?”妙印依然敲打着木鱼,不厌那催人的笃笃之声。春心擦擦眼角的泪痕:“娘啊,你倒是说话呀!” 妙印道:“罪过!罪过!”两行清泪从眯缝的眼里默默流下,她缓缓地讲起鲜为人知的身世来:“出家人都是生活所迫,万般无奈才皈依佛门。说来话长,我原姓庄名小毓,家是上江庄家堡子有名望的大户,是开‘蕴璞堂’玉器作坊的。我十六岁那年,相中了比我大六岁的长工孟繁臣,一来二去我们俩就到了难舍难分的地步。有一次被你姥爷抓个正着,差一点把我俩打死。后尾,我偷偷把姓孟的放了,分别时我问他逃哪里去,他说哈尔滨有本家可以投靠。你姥爷怕我也逃走,就把我关了起来。几个月后我的肚子却大了,你姥爷说孩子是孽种,生下来就弄死。到了四月十八,孩子生下来,你姥爷就让我老叔把孩子扔山上喂狼。我没有别的办法,偷偷让老叔送给一户人家,还在包里放了孟凡晨给我的龙凤银镯子。四月十九那天早晨,我老叔送完孩子回来告诉我,他把孩子放到太平岭无儿无女的老杜家门口,在树棵子后眼见着杜神汉把包裹抱回了屋里。”杜春心颤颤地叫了一声:“娘——” 停顿片刻,妙印继续说道:“不久,你姥爷给我许了一户人家,可我始终放不下孟繁臣,没等到人家来迎娶,我就逃了出来,千里迢迢来到哈尔滨,寻到孟树德家,方才知道你爹已经娶了小脚女人,并且已经去了孟家窝棚。见不到你爹我不死心呀,就一直撵到这儿,只和他见了一面,我心灰意冷出了家。你爹渐渐发了家,还成了远近闻名的‘孟五爷’,给我重新修了这尼姑庵。虽然土改时附近村民拆了后面的配殿,可山门还在,大雄宝殿和寮房还在,还能供我们几个容身修行。” 听到这里,春心心里一阵发酸,抽泣起来。窗外,风摇树木,仿佛受到这揪心话语的感染,也发出呜呜的悲鸣。 黄士魁恳求道:“姥姥,你还俗吧,我们来供养你伺候你。”妙印摇摇头说:“我已经受了具足戒,尘念已绝,不可能再还俗了,我要伴着这荒庙青灯了此余生。”春心说:“这都是孟五爷的错,是他害了你!”妙印说:“切莫这么说,不要记恨孟五爷,他也是想活出个人样来。你也不要记恨我,我一个未婚女人就有了孩子,败坏了庄家门风啊!我何曾不想母女相依为命,可我一个柔弱女人怎么养护你呢!” 天色渐暗,大地浑茫,慈音寺显得有些阴森了。风摇得紧了,那树木的枝条招摇中发出呼啦啦的响声,搅得人心更加难以平静下去。春心别过头抽泣,身子不住地颤动。“这都是天意啊!”妙印长叹一声,起身走出大殿,伫立在院子里默默数着念珠,那灰色僧衣被风撩拨着如旗帜一般向一侧呼呼漫卷。春心和黄士魁站在殿堂门口,听到妙印缓缓的吟咏声: 若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若知后世果,今生作者是。 黄士魁觉得那声音悲切中有几分古怪,忧怨中有几分神秘,他不知道那到底是解脱,还是无奈,只是心里浮上了一层荒凉。 从小孤山回到长青大队已经夜幕低垂,听到老宅东院传来大人孩子狼哇的哭声。娘俩赶去看时,原来是小脚婆天刚黑时咽了气,遗体放在北屋地搪起的板铺上。孟家一干人等都戴上了孝布,忙活着举丧事宜。 姚老美、张铁嘴儿、曲大浪、闻大裤裆在东屋坐夜。南炕放了一张炕桌子,四个人各把一面看起小牌来。他们捞大爬犁,总是轮流着有一个人休息一会儿。 姚老美对坐在旁边的郑树人说:“郑校长,你老丈母娘平时对你真是不错哈!”郑校长说:“嗯,就像对自己亲儿子一样的,有啥好吃的也不忘了招呼我。”闻大裤裆说:“老丈母娘疼姑爷儿,那是实心实意。打,二饼。”姚老美吃了一张牌,打出一张九条。曲大浪抓了一张牌,说:“坐你下家真倒霉,一张牌也吃不上。” 夜深了,听电了,孟祥通点亮两支大蜡烛,放在牌桌两端,然后去西屋眯一觉,三喜子、郑树人也回家休息。玩到半夜,几个人都有些迷糊,可依旧被一百二十张牌这个支眼棍撑着。轮到张铁嘴儿歇手时,他一边下地一边说:“我去解个手,谁和牌谁替我捞爬犁。”牌走正张,闻大裤裆的牌已经上听,就在他去抓牌时,向北屋地瞄了一眼,只见一只猫从小脚婆身上蹦了过去,搪排子吭楞一声倾斜了,小脚婆遗体向低处滑去,他不是好声地叫道:“诈尸!”一个高跳到地上,带起一股风,碰倒了大蜡,纸牌散落一地。当他从半开的东屋门颠脚跑出去,另外三个人也惊慌失措地纷纷夺门逃蹿。 张铁嘴儿去茅楼解完手正往回走,忽然看见坐夜的从屋里跑出来,喊道:“你们跑啥?”闻大裤裆打着颤音说:“妈呀!诈尸了。”张铁嘴儿说:“净瞎扯,诈啥尸?如果诈尸,咋没见老太太追出来呢?”几个人这才回过神儿来,果然不见小脚婆追出来。 张铁嘴儿让他们进屋察看,一个个颤颤兢兢互相推委,张铁嘴儿骂了一句:“瞧你们那熊胆儿!”掌了灯,壮着胆子,一步一挪地蹭到东屋门口,大蜡已经灭了,里面黑咕隆咚的,一点儿声音也没有。他将灯往高举举,探头往里一看,只见小脚婆的头部已经出溜到了地上,对跟在后面的坐夜人说,“是垫搪棑子的砖块子散落了,没搪稳,啥事儿都没有。” 响动惊醒了在西屋和衣睡觉的孟祥通,他过来察看一番,跪下磕头:“妈,你别吓唬我们,你还要啥?你说,我们都给你。”叨叨咕咕一阵,又把孝子贤孙们都叫过来纷纷跪下磕头,然后重新垫好搪棑子扶正遗体。 张铁嘴儿说:“这说啥有啥呀,我听说以前有个老人死了,半夜诈尸,把四个坐夜都吓跑了,一个撵着一个,都以为后边是死者。跑了不知道有多久,实在跑不动了,直到天已经有些放亮了,一个一个都往后看,才发现他们都是撵前一个人,把其中一个撵吐血了。你们仨要真跑了,说不上把谁跑出事儿呢!” 天大亮了,棺木买回来了。众人将小脚婆入了殓。公冶山前前后后帮着料理后事。张铁嘴儿和张呜哇坐在灵棚里吹响了锁呐声,《十八悲》《哭天皇》《吊孝》 等几个曲子变换着吹,曲子极尽悲哀,如凉风从天而落,推动着亲人们的悲伤不时潮涌,连帮忙看热闹的人情绪也被感染,随着那悲鸣凄惶。 众人在灵棚前闲话,说了一些小脚婆生前的种种好处,又说起孟五爷的种种善事。张铁嘴儿便又打开了话匣子:“这说啥有啥!今儿不兴吹哀乐,咱就讲讲孟五爷这名字的来历。孟五爷排行老五,大号孟繁臣,原是上江人。早些年孟老五不知道啥原因,从上江投靠了哈尔滨本家亲戚孟树德,并由孟树德做主,将妻子的小脚外甥女许配给了他。国民政府接收哈尔滨道里俄国监狱后,孟树德在东省特别区域监狱当了监督。不久,孟监督补了个看守长,安排孟老五当了看守。那时监狱关押未决犯二百多人,里面有个姓苏的人命犯,孟老五与他投缘交往也密,私下里称兄道弟的。姓苏的相貌英俊,为人豪爽,孟老五很欣赏,总想找个机会放他一条生路。当时监狱管理混乱,犯人越狱反狱绝食的事儿常有。后来姓苏的果真越了大狱……” 众人纷纷猜测,那姓苏的越狱肯定是孟老五故意放的。张铁嘴儿点点头,继续讲道:“俗话说是亲三分向,孟监督不想让本家看守获罪,把他打发到了咱孟家窝棚,经管四方土地,其中两方是熟地,两方是生荒。等把生荒都开垦出来,这家业渐渐地变大了。那个姓苏的日后拉杆子,成了远近闻名的土匪头子,得绰号小白龙。都传说他行侠仗义劫富济贫,小绺子都愿听他招呼,一些大绺子也惧他三分。小白龙最讲江湖义气,心中始终不忘恩人。有一天,他打听到恩人的下落,穿着白绸缎,骑着高头大白马,带着十几号人马前来报恩。他与孟老五拜了把子,命属下跪地磕头,喊五爷吉祥。孟五爷一时声名大震,远近几处绺子轻易不敢前来冒犯,使咱这儿少遭了不少匪患哪。” 闻大裤裆问:“五爷的事儿铁嘴儿咋知道的这么详细呢?”张铁嘴儿说:“早些年,我听五爷亲自讲过。”曲二秧问:“那小白龙后来咋样了?”张铁嘴儿摇摇头说:“可惜,从民国二十五年以后就再没有他的消息了。后来有人说他投靠了抗联,再后来有人说他让日本鬼子打死了,还有人说他在九龙沟被抗联误杀了。”听到这里,姚老美说:“小白龙不过是一条落寇山野的草龙,难成大气候。” 棺材槐头前有一炕桌,桌上香碗里插着三根点燃的卫生香,旁边的小碟里点起了长明灯,三个大碟子里摆上了供品,那是五个摞一摞的两合面馒头。来看热闹的几个小嘎子们早留心了,只是有大人在没敢下手。 黄昏时分,灵棚暂时出现一段无人看守的空档。二禄家的四丫子、三喜子家的黄老笨、老憨家的黄士根这三个淘小子悄悄靠近了棺材,一齐将脏兮兮的小手伸向了供奉的三摞馒头,一人拿到一个供尖后快速地跑出院子,藏到园子后边的树丛里美美地品尝去了。 孟祥云从屋里出来,看供品缺了,回屋说:“那供尖,都没了!”曲二秧说:“是不是你妈她显灵了?”郑树人说:“八成是让小嘎子偷去了。”贾佩纶说:“也没看见有谁来呀!”孟祥通说:“算了,没就没吧,再补上。”孟老丫又拿三个两合面馒头,用一根筷子的小头在馒头上点了红点儿,然后拿到供桌前,把三个供品尖又填补上了。 躲在树棵子里的三个淘小子吃完了,都说没有吃够,后悔拿少了,商量了一下,又回来继续作案。他们鬼鬼祟祟刚靠近棺材槐头,就被躲在一边的孟祥云、孟祥霞抓住了。 “可逮着你们了,我让你们馋,这回非收拾你们不可!” “那是给我妈的供品,你们也敢动,真好大的胆子!” 吵吵声惊动了屋里的人,人们都出来围观。郑校长让三个小嘎子站好,板着面孔问道:“你们仨竟敢偷供尖,胆子也忒大了!都十来岁了,四六不懂。说吧,谁出的主意?” 根问再三,黄老笨、黄老根都把目光投向站中间的四丫子,四丫子只好低头。郑树人转到四丫子前面,异常严肃地问:“这么大点儿就起了贼心,这要不好好管教管教还了得!”四丫子歪着头说:“我爹说,偷供不算偷。”郑校长狠狠地教训:“狡辩!纯粹是狡辩!只要是偷,偷啥都是偷,偷就是手脚不干净。懂不懂?”四丫子又说:“吃供尖不……不得病。”郑校长又训斥道:“偷了贡品还折绺子?这又是你爹说的?我看你们就是肚子里有馋虫,勾起了贼心……” 老憨一看有自家的孩子,气不打一处来,扯过黄士根就要动武,被孟祥通一把拦挡住了:“不就是几个馒头嘛,别跟孩子一般见识,算了算了。” 在孟祥通的劝说下,老憨将扬起的胳膊放了下来,指着黄老根的鼻子尖说:“你等着过了事儿我再收拾你。”香草说:“你们还不快走,等挨揍哇?”经这一提醒,三个小嘎子撒腿就跑,不一会就没了踪影。 孟祥通刚往正房走了两步,忽然听见棺材里有响动,便停下脚步叫众人过来听。众人不敢近前,贾大胆显示自己胆子大,到棺材旁边侧耳听了听,跑向人群嚷嚷:“这回是真诈尸了。”孟祥通着急地问:“那咋整?”曲二秧说:“我听说用一扇石磨压,能压住。”郑树人有些疑惑:“能不能是活过来了?”孟祥云说:“人都死透成了,还活个啥?”曲二秧说:“要压就快点儿,等成了气候就来不及了。” 几个年轻力壮的劳力到老宅房西空地寻了一盘破旧的磨盘,抬到棺材旁边,贾大胆、黄士清壮着胆子把棺材天掀开,几个劳力抬起磨盘往棺材口里移动,院门口突然有人喊了一嗓子:“快住手!”众人闻声,见是金书承。 原来几个人忙着去寻一扇磨盘时,诈尸这件事儿已经在屯子里迅速传开。金书承急忙来到孟家寻看到底是怎么回事。此刻见有人将棺材天掀开,要把磨盘压在小脚婆的身上,他急忙阻止:“你们这是要干啥?”曲二秧说:“老太太诈尸!用磨盘压!”金书承不信邪,把眼睛一瞪:“屁话!诈啥尸?人死一摊泥,啥妖劲儿也没有。你们这是迷信,迷信害死人。”他对站在孟祥通身后的郑树人说:“他们愚昧,你当老师的也糊涂?”郑树人说:“我也觉得诈尸不靠谱,可我说不听啊!”金书承说:“我当兵好几年,见死的人多了,没一个诈尸的。我听部队的医生说过,有人死是假死,能活过来。” 孟祥通将信将疑,招呼一家孝子贤孙跪棺材头前磕头:“妈,你别吓唬我们哪!你要没死就说话,我们给你磕头了!”春妮磕头磕得实实在在,脑门子都磕破了。就听棺材里有了喘气声,众人呼啦一下四散开,不敢前去观看。金书承走到棺材前,往里探头一看,小脚婆果真缓过气儿来,在里边哼哼呢,回头招呼孟祥通:“快过来,你看你看,老太太缓过来啦!”这时雍走进院子,闻听诈尸奇闻,也说:“多亏大眼珠来,这要是用磨盘压,可就吭了老人家了。” 孟祥通和两个妹子到跟前观看,母亲微微睁着眼睛。孟祥云万分惊讶地说:“我妈眼睛睁开了!”孟祥霞惊喜地问:“妈,你活啦?”小脚婆非常虚弱地说:“哎哟,好累呀!”雍和提醒说:“快把灵棚撤了吧!老人家身子虚弱,好好给她补补。”孟祥通这才招呼众人把母亲抬回了屋去。 小脚婆死而复生,人们都认为是个奇迹。等她缓过劲儿,嘶哑的声音如同拉坏的二胡:“快麻溜给我点儿水,嗓子干哪。”孟祥云给母亲㧟了水,小脚婆润了嗓子,说起死后的经历,却让人惊悚不已。 “我真活了,你们谁也别害怕。我告诉你们,我是咋活的。一开始,有俩小鬼儿到这儿了,倒着把锁链子套我脖子上了,拽着就往大门外走,我的脸冲着家的方向,寻思自己没好了,你们的哭喊声我都知道。我后脑勺对着那俩小鬼儿,感觉出了前面的木栅栏门,有个小鬼儿还回头看了我一眼,妈呀一声,说咱俩抓错了,不是她,赶紧给放回去。另一个小鬼儿说咱回去也得遭惩处,快给松开。说把你送到木栅栏门你自己回去吧,刚一松开,我就回来了,搁棺材里躺下,想痛快告诉你们我活了,脚腕子绊着动不了,我干着急,用胳膊敲棺材帮……” 众人听了,都连连称奇。金书承对孟祥通说:“你妈是假死,是做了个怪梦而已,赶紧让雍和给瞧瞧。”雍和上前把一只手搭在岳母的手腕子上,讶异连声:“有脉,有脉,真是罕见的奇迹!”孟祥通感激道:“老金哪,多亏你来的及时,要不然准得活生生把我妈压死。”金书承笑了:“记着,欠我一顿好酒好菜啊?”孟祥通忙说:“别说一顿,就是十顿也中。” ------------ 第三十二章 发飙 天气异常闷热,小咬似乎都躲了起来,只有瞎蒙还在满世界乱撞。午后的老神树下,十几个闲人又在胡侃,中心道旁觅食的鸡们忽然炸了群,惊惶失措地弓着身子拼命飞奔,场景慑人心魄。 人们都不自觉地望向天空,一只老鹞鹰在空中盘旋,吓得鸡群挣命似的四散奔逃,跑回各自院里,就近急钻狗窝鸡窝和棚子,筛糠一样瑟瑟发抖。那只老鹞鹰俯冲几次,没有捕获到猎物似乎仍不甘心,又在老神树上空盘旋了好几圈,这才向远处的河滩飞去。紧接着,一帮戴着红袖标的中学生吵吵嚷嚷从村西杂树林间小路奔进村子,所到之处搞得鸡飞狗跳的。 三姓第四中学就设立在红原公社,这是一群读初中二年级的学生。自从“狂风”乍起,秦黑牛、黄三怪、黄香芪、黄四亮和许多学生一样,再也无心阅读刚发到手的《物理》新课本,情绪激昂地参加大大小小的活动。 黄三怪提议横扫长青大队老神树,便带领十多个学生,风风火火地涌向长青村。他们从二小队抬来一口大锯,潮涌到老神树下。人越聚越多,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的。退伍回来的黄士贵和新婚不久的妻子任多娇,鬼子漏、黄士魁都脚前脚后赶来。 张嘎咕摇晃着大脑壳嗷嗷叫起来:“锯树喽——锯树喽——”二禄从人群后钻进来,拉住闺女问:“香芪,你们为啥锯树?这树跟你们有仇咋的?”黄香芪告诉爹:“这不是神树嘛,是神树就是封建的东西。”二禄说:“哦,那快锯吧,我早都看它不顺眼了。” 黄三怪和秦黑牛先上阵,把大锯锯口对在老神树树干离地半米高处,刚锯了两下,猛然听见一声断喝:“住手!”黄三怪一惊,大锯把手从手里滑落,落地的一瞬间把秦黑牛这一头也震落了。 三喜子挤进人群,从大锯上踏过去,铁青着脸指点着这一群中学生:“小兔崽子,不在学校念书,跑来发飙作祸了!都出息了是不是?”一个外村男学生质问:“你敢阻碍我们‘破四旧’?你谁呀你!”黄三怪赶紧告诉同学:“汪境,他是,是我们大队支部书记。”一个外村女学生说:“是大队书记,就更应该支持我们行动了。”黄三怪告诉这个女同学:“闵凤,少说两句,这是我爹。”闵凤吐了一下舌头。 三喜子用身体影住树干:“既然还知道我是你爹,咱就说道说道。这棵树是咱长青村的标志物,回村离老远一看见它就像看见家一样,这树下就是个乘凉闲聚的好地方,哪个社员对它没感情?民国年间发大水,老榆树被冲歪,扶正培土浇水,第二年又吐出新芽。抗战时期,闹大旱灾,可这老榆树照样吐芽。青黄不接的荒年,用榆树巧儿煮稀饭、做蒸菜团子、做榆钱饼子,度过了多少难捱的日子!生子栓红、结婚挂锁,一辈辈虔诚地把老榆树求着敬着。你们响应号召我绝对支持,这个觉悟我有。我就问你们,凭什么要锯老榆树,老榆树碍着你们啥事儿啦?它犯哪一条了?你们把它要毁了那就是犯众怒!” 秦黑牛仰头望望树冠顶部悬挂在两个枯梢上一块褪了色的红布,据理力争道:“有人说它是老神树,还有人认它做干娘,既然是封建树,就应该扫除。”三喜子说:“老榆树被人们叫做老神树不假,认老神树做干娘这事儿也有,但问题出在人上,不是出在树上。名字不是老榆树自己封的,干娘也不是老榆树自己愿意当的,是人给它强加的,和树有啥关系?自从认干娘的往它头上挂了红布,那两个枝杈就没绿过,说起来这老榆树也是受害者,还巴不得有朝一日给它平反呢!如果因为这些就砍,那是大错特错。砍了这个,还有千千万万个这样的树,你们都能砍光?”向远处的西南山指指,“那卧佛岭还传说是横卧的神佛呢,你们难道把那山也整个挖去不成?”秦黑牛扯扯黄三怪衣襟说:“你爹说的有道理呀?咋办?” 黄三怪正不知道如何收场,黄士魁挤进来出招:“我给你们出出主意,你们只需要扫去强加给老榆树身上不好的东西就行了。现在应该做两件事,一个是改名,老神树这名字确实陈旧,你们应该给它改个新名字;再一个是摘布,就是把树上那布郎当摘下去,别让它继续招风。”秦黑牛伸出大拇指:“大姐夫的这个主意好。”黄三怪也说:“对对对,就按大哥说的办。” 中学生们一阵呛呛,最后决定给老神树改名为‘迎新树’,并由黄三怪向现场围观的人郑重做了宣布,然后问同学们谁敢爬树摘布,一个个都望而生畏。 正在犯难之际,只听有人嚷嚷:“来来来,闪开闪开,我来帮你们。不就是一块布啷当嘛,有啥可怕的。”贾大胆从人群后来到老榆树下,“你别说是布啷当,就是吊死鬼我也不怕。那索老歪吊死在抹斜地歪脖树上,还是我给放下来的呢,相比之下摘这布啷当那就是小菜一碟。”说完,他瞪着青石墩抱着粗大的树干向上爬,蹭蹭爬上高处的分枝窜到了中间的树冠里。 艾育梅出屋到房东胡同子倒水,循声往大队部院子放眼望去,见聚集了不少人,还有人上了树扯拽红布,就驻足观看起来。 当那块招摇了不知多少日子的红布被摘下来付之一炬时,鬼子漏眼珠一转计上心来:“这仅仅是个开场,好戏还应该在后头!就说装神弄鬼这一套吧,我们大队也大有人在。我也给你们出出招,你们应该破破半仙儿、神婆,肯定会大有收获。刚才还见半仙儿卖呆呢,准是先溜了,要去麻溜的。” 中学生们迅速调转了矛头,黄三怪一挥手:“走,先去公冶家,再去老长家。”鬼子漏和一群社员紧随其后,往前街涌去。三喜子骂道:“这帮兔崽子,把大锯借来撂下就不管了。二鳖,二老狠,你俩把大锯送回二队去。”回头见黄得贡傻站着,提醒道,“快,快回家让老长躲躲,他们一会儿就上你家了!”黄得贡这才醒过腔来,着急忙慌地往家跑。 杜春桂正坐在自家炕上为外村的妇女请神看病,弄得屋子里香烟缭绕的。那外村女人靠着炕头迷糊着,曲二秧大声问病家:“给你这一顿扎古,强点儿没?”那外村女人打起精神,点点头:“好像好多了。”杜春桂大下巴哆嗦起来,浑身筛糠般颤抖着,散开的头发遮挡着大长脸的额头,隐约可见死鱼一样的眼睛微微欠开一道缝隙,现出一副非常疲乏的样子,还直嚷嚷:“哎呀,脖子后面咋酸个叽的疼。”曲二秧见状,知道看病已经收场,便说道:“今天仙姑到大堂借口传音,找对了病家苦伤的病根儿,安抚了磨人的烟魂。这一趟人马劳累,病家感激不尽哪!”接着用鼓槌一边敲神鼓一边说唱: 大事了,小事完,一把撒开马嚼环。人魂归在人身上,马魂归在马身边。人得真魂吃饱饭,马得真魂能撒欢,临走送你三通鼓,送你古洞去修仙。 解开锁,卸去绳,马后捎走拘魂瓶。点上肩头两盏灯,咳嗽呕吐全肃清。你若不走我就扇,别怪帮兵无情面,扇去道行五百年,你可千万别怨咱…… 送神的词还没唱完,黄得贡跑回屋嚷嚷:“四中的学生要来收拾你了,快躲躲吧!。”闻听这话,外村女人急忙爬起,夺门而逃,曲二秧夹着家什和几个看热闹的妇女也跑了出去。杜春桂一下从炕上窜到地上,急得团团转,黄得贡催促道:“快点吧,还打啥磨磨!再不跑就把你堵屋啦!”杜春桂一时六神无主,黄得贡把她扯到院子:“去,上后街老宅躲躲……” 杜春桂惊慌失措跑出院门。腾腾的脚步带起一股烟尘,披散的长发也舞动起来,穿过二禄家胡同时,几只觅食的鸭子惊得呱呱直叫噗噗乱跑。 公冶山回家刚把几本旧书藏在了东墙大镜子后面,中学生们就一股脑地涌进了院子。黄三怪带头翻箱倒柜,卜灵芝吵吵:“你们像胡子似的,把东西弄个扬二翻天,到底想干啥?”金书香也吵吵:“你们翻啥?你们到底翻啥?”鬼子漏嘴角露出一丝得意,拿着腔调警告说:“他们来破破你们这些老古董,都老实点!”黄三怪说:“你家藏不少迷信书,今天我们就是要把你家旧东西都破一破。” 十几本古旧书籍从箱子里翻出来扔到了地上,秦黑牛拿起《考证玉堂字典》,对黄三怪说:“这字典,这启蒙读物,好像是有用的书,毁吗?”黄三怪说:“只要是旧东西都统统烧掉,绝不能手软!”说着,把秦黑牛手上的书都扔在了书堆里。 他们说话的工夫,一本彩色的小册子出溜到鬼子漏脚下,立刻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弯腰拾起,随手一翻,那彩画不禁让他眼睛一亮。忽然心生一念,忙趁人不注意,迅速把小册子塞进裤兜里。 书堆被点燃了,越烧越旺,中学生们站在一旁一起呼喊口号,黄香芪又抱出几本书,好像收获了重大战果一样,嚷嚷道:“这些书都是迷信,藏大镜子后面也让我找着了。”公冶山眼睁睁看着他心爱的旧书一本又一本地扔进火堆里,就如同剜了他的心一样。 书籍迅速助燃了火势,不一会儿就被火舌吞噬了。鬼子漏在一旁幸灾乐祸:“半仙儿呀,你那么能算,算到有今天了嘛?你祖上不是会百鸟之语吗?你咋不叫唤了呢?你那章程都哪去了?”公冶平、公冶安兄弟气得鼓鼓的,卜灵芝想冲撞鬼子漏,刚一动身就被儿媳拽住了。金书香丧丧着脸子对鬼子漏说:“二哥呀,你不但看笑话,还说风凉话,让我说你啥好呢!” 旧书尚未燃尽,灰堆还在冒着一缕缕青烟。黄三怪把手一挥:“走,上下一家。” 黄四亮回到老宅,看见老姨在炕上坐着,告诉她:“老姨呀,刚才我们那帮学生把你家仙堂砸了,造得破栏破户的。还让我老姨夫看着你,不让你装神弄鬼,监督你上生产队参加集体劳动。”杜春桂翻一个白眼,忙从炕里逶蹭到炕边下地回家。黄四亮冲老姨出门的背影大声解释说:“老姨呀,上你家可不是我领去的,是鬼子漏出的主意。”话音未落,就遭到母亲一通数落:“你个小死鬼,都两周没回来了,逞疯把家都忘啦!作祸连六亲都不认了!你得罪你老姨她心里能不记恨你?你老姨不搭理你,说明对你老不满了。”黄四亮嘟囔:“她跳神还跳出理了!” “记着,天狂有雨,人狂生祸!”春心给四亮提醒,“别虎腾腾的往前冲,露头鸟先挨打,出头椽子先烂,行事要三思,给自己多留个尺脚。”老憨也帮腔:“老人不会给你空桥走,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黄四亮学说刚才的一幕,“你们知道不,我们把大庙砸砸了,还把三个护院尼姑逐出山门。那妙印老尼没地方待了,跑咱大队了,就刚才,我们在老神树下又遇见她,让我把她念珠一下拽断了……”听得春心瞠目结舌,老憨连连叹息。 方才,中学生们重新经过大队部时,妙印正在老神树下徘徊。黄三怪率先奔过去,大惊小怪地说:“呀,你这老古董,咋溜达这儿来了?没地方待了吧?”妙印手捻着念珠,默念着什么。汪境盯着念珠说:“哟哟,这工夫了,还把着这东西不放呢。”闵凤指使黄四亮:“把她那珠子扯了,让她啥也念不成!”黄四亮上前一把拽住那一串念珠,用力一扯,把妙印拽个趔趄,念珠串一下断开,撒落了十几粒。 这一幕,让出来晾衣服的艾育梅隔着木障子全看到了。她脚步急急走来时,那群学生已经散去。她把那串断落在地上的念珠捡起来,又仔细把散落的几粒念珠一一寻到拾起,只见这串长珠盘久了,包桨颗颗透黑发亮。她觉得老尼可怜,把她领回家,给她热剩饭,询问莲心同学下落,妙印告诉她,了尘尼姑回江北了。艾育梅劝道:“您落难了,可得想开呀!不会总这样的。”妙印喃喃道:“人生聚散,本是常事。因缘遭遇,都是注定。” 艾育梅重新串好了紫檀念珠,妙印也撂下了碗筷。艾育梅问:“念珠一共多少颗?”妙印说:“不算隔珠,108颗。”艾育梅说:“呀,还缺8颗,可能滚落路边水沟了,我再去找找。”妙印却说:“不必了。少8颗也没关系,100颗就算圆满。” 艾育梅正要交还念珠,妙印说:“我时日不多了,不想把这念珠糟蹋了,这法宝就留给你吧。”闻听这话,艾育梅吃了一惊。妙印喘息了几声,说道:“心若有杂念,就无法清净。修行之道,无外乎就是打住念头,守住六根。数念珠念佛号,是替代妄想,消除杂念,一但行住坐卧拿珠子形成了习惯,心会专一,久而久之,功夫成片了,就能帮助修行。” 听了这番话,艾育梅若有所思,望一眼窗外,天空瓦蓝如洗,大地哑默无声。 当艾育梅把妙印领进老宅院落,香柳突然指着窗外惊叫:“看大门口,我大嫂领尼姑来了!”春心跑到院子里,抱住缓缓走进院门的老尼,呜呜道:“呃,我的娘啊,你可遭了难了!”黄四亮惊住了,老憨告诉他:“妙印就是你姥姥,你妈刚认下不长时间。” 春心回身拽着四亮的耳朵把他提溜到母亲面前,命令道:“跪下!你是不是疯了?连你亲姥姥都欺负。”黄四亮急忙跪下低头忏悔:“姥姥,我冒犯了你,请你宽恕我!”潘桃说:“这四亮是不知出家人是姥姥,要知道,打死他也不敢冒犯哪!”妙印摇头叹说;“起来吧,记着,无论对谁都要心存善念哪!”艾育梅叹息道:“这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不认一家人了!” 鬼子漏得到一本彩色小册子如获至宝。那群中学生获胜收兵,他便急忙往回走,夕阳把他身影拖在地上,拉长了虚伪的身高。 他跑回家,坐炕头看一眼睡在襁褓中的孩子,神神秘秘地掏出画册细细看起来。这是一卷用木版印制的折叠彩画,合起来有巴掌宽一尺来长,展开是一米半长的十二连幅画,左侧写有“避火图”,右侧写有“莫贪恋”三个字。鬼子漏看了一遍又一遍,直看得心潮荡漾,垂涎溢出,小眼睛放光如绿豆蝇一般。 姚锦冠放了炕桌子,把一盆大碴粥端到炕桌边,鬼子漏笑嘻嘻地把展开的两幅图画捧给媳妇看:“好东西,好东西,让你开开眼!”姚锦冠只看一眼就红了脸面,连那数个小雀斑也羞臊了:“妈呀,你哪是个正经货,从哪弄来的?”鬼子漏说:“这是在公冶山家搜出来的,你说这老家伙咋有这玩意儿呢!”姚锦冠摇摇头说:“那谁知道呢,兴许是祖上留下的。别看了,看那个能当饭哪?” 鬼子漏把图册放到饭桌子上,笑嘻嘻地要演练先人玩的花样。姚锦冠骂道:“你个损兽,干一天活累得够呛,哪还有心思跟你扯。天还没黑呢,能不能要点儿脸。”鬼子漏央求:“正是晚饭时候没人来……”姚锦冠拗不过,抱怨道:“你个死鬼,想当初你糟践我,我就应该告发你,千不该万不该委曲求全,这辈子落你手算是彻底毁了……”鬼子漏又“嘻嘻”一笑:“没听人说嘛,有累死的牛,没有耕坏的地。”忽然脚底“呼嗵”一声,姚锦冠扭头一看,是饭盆让鬼子漏蹬翻了,半盆粥全扣到了炕席上。她咬牙切齿地骂道:“你个死鬼,没好嘚瑟吧,这回好了,晚饭不用吃了。” 暮色来临,鬼子漏路过老神树下碰上了张铁嘴儿,忽然想起自己对《避火图》的疑惑,便请教一个问题:“看到过一个彩色小册子,叫《避火图》,知道是做什么的吗?”张铁嘴儿说:“说来话长啊!火神原来是位美丽小姐,服侍他的丫环有几十人,后因坐事被玉皇大帝贬为灶下神,因而性情变得暴躁。平时不发怒经常穿淡黄色衣服,这时候就相安无事;可是一发怒就穿上红色衣服,这时候就会引起火灾。由于她出身闺阁,如果在盛怒之下看到这画就免不了害羞拂面而去。古人认为把这图吊在房屋主梁上,火神就会害羞退避三舍,因而避免房屋失火。”鬼子漏哦一声:“一些破画还有这么个讲究,我看古人是拿避火打掩盖,实际上不一定避火……” 大队部房山头大喇叭有了响声,随后扩音器把鬼子漏“噗噗”吹气的声音传了出来,公鸭嗓拿腔作调:“社员们注意了,社员们注意了,大家要把自己家的老古董都查一查破一破,比如古书、服装、家具呀,只要是腐朽的东西都要横扫。能烧的就烧掉,不能烧的就砸掉。都别有侥幸心理,你若不自己查,我们就帮你查。若有人举报,别说大队不客气……” 妙印当晚没再进食,却把春心叫到跟前异常平静地说:“我要去往生极乐了,到时候把我埋在大庙西北角。就是我死后不许啼哭声张,不许披麻戴孝,不许发丧吊唁,在大庙西北角空地焚烧,然后把骨灰装坛就地埋葬。切记,切记。”春心点头应下,有一种不祥预感袭上心头。 后半夜起夜时,发现母亲在炕头打坐,到外屋往尿罐子里解手回来,觉得母亲一直端坐着不太对劲,把电灯绳拉亮,到近前细看,母亲好像化过妆似的,脸面红扑扑的,抬头纹眼角鱼尾纹都舒展开来,一试鼻息,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愣怔好一会儿,才异常凄惶地呜咽出声:“娘啊……” 秦占友的马车到了小孤山时,太阳刚要露头。马车经过墓碑被推倒的谢家坟,绕过满目疮痍的慈音寺,来到西北一片开阔的空地上。妙印的遗体裹着干净的褥单子,被黄家爷几个从马车上抬下来,直接放在就地架起的干柴上面。见烈焰升腾起来,老憨把大瓷坛子从马车上抱下来,领着儿子们撤到空地边缘的树丛前,放下坛子,跪下叩头。爷几个看见那浓烈的黑烟和两三米高的火苗子里边,妙印尼姑的遗体竟然坐起来好几回。 秦占友引燃一把柴草,跳上马车,前前后后燎了一遍。 直到太阳升起一竿子高时,遗体才烧炼完毕。待火炭烧烬骨灰变凉,老憨领着儿子细心地把骨灰殓进坛子里。 ------------ 第三十三章 低头认罪 艾育梅从老宅回来,看见一辆自行车停在了东屋窗下。车把子在阳光下闪闪反光,吸引了张嘎咕晃着大脑壳好奇地左看右看。 小育花还在炕头陪孩子玩耍,看见姐姐进去,忙说:“有人找你。”艾育梅一眼就认出坐在北万炕上的小伙子是公社邮递员侯占峰,忙笑着打招呼说:“这不是小侯嘛!”侯占峰起身“嗯嗯”应声,艾育梅示意他坐下,自己也坐在了北万炕上,又看一眼他胳膊上的红袖标,说,“听说你正在公社领着一大帮人弄了个‘农奴戟’,整的动静挺大,还听说人都管你叫‘侯头儿’呢!应该是挺忙的,咋有空到我家来了?” “你还记得我爹吧?”侯占峰问。 “记得记得。”艾育梅说,“他干工作可负责了,三天两头的就来一趟,有一次下大雨走不了了,还是在我家吃住的呢!” “他没到退休年龄提前病退,让我接了班。前几天,我爹过世了。” “是嘛!那可白瞎那老头儿了。” 侯占峰从衣兜里掏出了一个牛皮纸信封:“我爹临终前,可明白呢!他怀念当邮递员的生活,给我们讲个不停,后尾,让我们翻箱倒柜,把他当年的邮递包找出来。我爹里里外外看,眼泪都流下了,对我们说,他爱这一行,就怕把谁的信给弄丢了,说着说着就把手伸进去,伸到最里边平时从来不怎么用的夹层里,他浑身颤抖起来,我们问是怎么了,我爹说,罪过呀罪过呀!这里边咋还有封信呢?这是事故哇,重大事故哇!拿出信一看,还是1961年的邮戳呢。我爹说,自己落炕了,不然一定亲自来,嘱咐我无论如何也得把信交还给你,让我们替他道歉。” 艾育梅愣怔了一下,接过信来,当封皮上面三行字迹一下映入眼帘时她心头猛的一颤。上一行写着:寄本省三姓县红原公社长青大队;中间写着:艾育梅收;下一行落款是:本省三姓县第一小学校齐兢。那笔迹是那么流畅、漂亮。“是二克的信,他真给我来过信哪!”她喃喃着把信封小心翼翼地撕开,打开信纸一看,信的内容很短: 育梅: 自师范毕业分别,始终不忘我们的约定。现在我终于冲破阻力退了婚,期望着与你结缘,不知你这边情况如何,是否还在等我消息,望接到此信速速回信。 二克 1961年8月8日 艾育梅看着这封迟来的书信,半晌都说不出话来,读着那揪心的文字,不禁想起当年光景,仿佛旧日的温情还没冷却,留在心底的烙印似乎在隐隐作痛,眼泪如散落的珠子滴嗒到信纸上,喃喃道:“晚了,回不去了……” 见此情形,侯占峰忙立起身,有些不知所措,连连问:“你没事儿吧?你没事儿吧?”艾育梅这才擦了一把眼泪,把信纸折好装进封皮,摇摇头说:“没事儿,都过去好几年了。我这一落泪是不是把你吓着了?这信的内容虽然很短,但它关乎我人生大事。耽搁了一时,却影响了一辈子。你爹的一个小小疏漏,扼杀了我应有的一场爱情。如果当年按时接到这封信,真不知道我现在的婚姻生活又会是什么样子。一切都不可逆转了,无法从头再来了。” 侯占峰诚心诚意地说:“真对不起,我替我爹向你郑重道歉!”艾育梅叹口气说:“算了,都是该着,可以说是天意如此。你爹是个好人,这也不是他故意的。他临终发现这封信,还不忘派你来了结他未了的心事,就凭这一点我也不会怪他的。虽然这信误了期,毕竟让我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侯占峰说:“你能谅解,我感到很欣慰。‘农奴戟’的事还很多,我就不耽搁了。” 艾育梅送到东山墙胡同,看着侯占峰骑着自行车顺着慢坡奔向大队部院子,拿着信封又看了半天。回到外屋,他拿起码窗台上的半盒铁力火柴,“嗤”一声划燃了一根,把点燃的信封送进灶口,眼看着那信物慢慢变成灰烬。 张嘎咕嘻嘻笑道:“烧了,烧了。”艾淑君正好从西屋出来,问:“啥烧了?”张嘎咕指着灶坑:“信,信,育梅姐烧信。”艾淑君满面狐疑地问:“烧啥信?刚才谁来了?”不等艾育梅回答,张嘎咕抢着说:“侯,侯,邮递员小侯。” 见艾育梅脸上有泪痕,艾淑君便追问起来,艾育梅只好简要地把情况说了一遍:“他真给我写过信,我是误会他了。”艾淑君沉吟了一会儿说:“信误期,说明老天爷也不成全你们。既然无缘,就别再放心上。把信物烧了是对的,留着会造成不必要的误会。”回头告诫张嘎咕:“烧信的事儿,到此为止,不要跟任何人再说,更不能让你大姐夫知道。”张嘎咕一个劲地点头:“不说,我不说。” 侯占峰推着自行车顺着中心道往南村口走,鬼子漏并排跟着,听他推心置腹地开导一番:“我这些话说给你听,希望你对你有所触动,早点儿加入我们行列。”鬼子漏点头哈腰:“侯头儿,你这话算是让我开了窍了。真要成立了,起个啥名好呢?”侯占峰寻思一下说:“最简单的是用成立日期称呼,用时髦的词儿起名也行,你不是外号叫‘鬼子漏’吗,我看叫‘鬼见愁’也不错。”说完自顾得意地笑了。鬼子漏连连点头说:“好,好,这个名字好,回头马上成立……”告辞时,侯占峰又点拨道,“谁识得时务,谁就成为俊杰。谁逮住机会,谁就站上潮头。” 看着他骑上自行车嗖嗖向南驶去,鬼子漏兴奋地望了很久。 受侯占峰指点,鬼子漏依托长青一队,成立了一个战斗队,名字就叫“鬼见愁”。这天,十几个队员吵吵嚷嚷,把六指儿推搡出屋门,小剂子白团跟在后面“妈呀妈呀”直哭,白二熊、白耗子都像受气虫一样背靠门边子不敢动弹。贾大胆指着他们鼻子尖骂:“你说说你们,不怪被人欺!真是熊到家了,你们这一窝都喂猫的货,你老婆,你娘亲,让人抓走竟然一个个连个屁都不敢放……”无论咋数落,白二熊就是不出声,眼睁睁看着一群人上了大门街。 大街两边涌出许多村民看热闹,六指儿脖子上挂一双系带旧胶鞋,提着膛锣握着小锤,一边走一边咣咣地敲,还扯着沙哑的嗓子喊:“别学我呀,我不守妇道……”后面跟着一群看热闹的半大孩子。张嘎咕从后面跑在前头,不时晃着大脑壳回头看稀奇,看着六指儿脖子上的一双旧鞋,嘻嘻喊叫:“嘿嘿,破鞋,破鞋……” 这是个阳光明媚的上午,大队院子里聚集了黑压压的一群社员群众。闻大呱嗒抱着孩子挤进人群,凑到黄士魁身边说笑:“哎妈呀,大姐夫,你看我把孩子都抱来啦,是不是也给我家小赖子记工分呀?”闻小嘚瑟在旁边听见,呲呲发笑。黄士魁说:“你还是管你家呜哇要吧!” 露天戏台上,鬼子漏皱皱眉头,冲着台下嚷嚷:“人来的不全哪,老长呢,老长呢?”金四眼忙应答:“老长跑了,奔河东下去了。我们追到戗子,老贾已经把老长摆到了河对岸,眼瞅着让她挠岗了。”鬼子漏放狠话,“她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躲得了初一可躲不了十五!我就不信她能躲一辈子,等她回来照样收拾。” 金四眼和钱老牤把公冶山也押来了,和六指儿、秦占友、曲二秧一起,被推上了露天戏台。台下,闻大呱嗒和黄士魁唠嗑:“哎妈呀,你老姨肯定是听到风声了?跑就对啦!”黄士魁笑了:“这要不跑,那不䞍等着挨收拾嘛,她能吃那眼前亏?”闻小嘚瑟啧啧两声:“还是你老姨心眼儿多,是奸妈养活的。”黄士魁小声说:“是姚锦冠念及多次求过我老姨,事先给透了风声。我老姨吓得像个野鸡溜子,一路跑到村东戗子,让贾大爷儿把她摆渡到河对岸,刚过了河,就有人追到了戗子前边坡路上。”闻大呱嗒问:“知不知道你老姨跑哪儿去了?”黄士魁小声说:“可能顺着河岸一直往东南方向跑了,估计是奔苇子沟去了……” 鬼子漏往露天土台前沿掐腰一站,前架门裂着,引起人们一阵窃窃私语。他环视了半天台下的社员,直到嘈杂的声音渐渐平息,这才抬高公鸭嗓:“今天,我们把咱大队几个反面典型揪出来,就是要深挖隐藏的毒根,让他们显现腐朽的原形。来,把那几个老古董都带上来。” 人群一阵骚动,小脚婆等人被金四眼和钱老牤推搡着上了露天戏台。她站在戏台上,枯瘦的身子如同弱不禁风的葵花,似乎一吹就倒,孟祥云和贾佩纶抬头往台上张望,唯恐老人有什么闪失。 小脚婆虽然死后还阳,但身体却很虚弱。她迈着摇摆不稳的碎步缓慢走上台时,人们发出一阵唏嘘。她引起人们注意倒不是因为她岁数大,而是那双与众不同的小脚。那双小脚走路扭脚跟,如驴翻蹄撩掌。他自从跟随孟五爷来到这窝棚地,因为脚小,走路奓吧奓吧,下雨天陷泥里拔不出来,所以干不了活。她也从不上碾台磨台锅台,每次洗小脚时都撂下慢帐,那使唤丫头裘环、闺女祥云祥霞,还有儿媳贾佩纶都伺候过她。 鬼子漏扯着嗓子说道:“社员同志们,咱先看看这个小脚,她从不劳动,总让人伺候,她瞧不起劳动人民,总是摆着一副臭架子。”小脚婆站不稳,总是倒着脚,她把一缕垂在前额花白凌乱的头发抿在耳后,怨声怨气地说:“你看我都是死过一回的人了,咋跟我过不去呢?乡亲们哪,不是我不劳动,实在是我这小脚走不了那嘎瘩溜球的土道……”还没说完,鬼子漏让她乖乖认罪,小脚婆说:“万恶的旧社会啊,可把我给害了!我五岁裹脚,那布哇,那么宽那么长,把脚趾硬是给裹折喽,可遭老罪了。我爹怕我裹不成,还拿木头石块压住,我不知哭多少回。看你们多好啊,走的快还站的稳。” 鬼子漏从衣兜里掏出几张发黄的老照片,举在手里一边晃一边说:“社员同志们,这是从他家翻出来的,藏在了镜框后面的挡板夹层里,这照片里有年轻时的孟五爷,还有民国时期的孟监督。“转回身问小脚婆,“留着旧照片想干什么?是不是想翻天?”吓得小脚婆一栽歪,强站稳身子,抽抽着脸子:“扯呢,我一个枯老婆子,有今天没明天的,能翻个啥天!” 金四眼和钱老牤站在小脚婆身后,听见鬼子漏发出“低头认罪”指令,没敢动手摁头。小脚婆却再也支持不住了,缓缓倒了下去,趴在台上直哼哼:“我要是死在这儿,你们就发送我吧,哎呦,哎呦……”鬼子漏见状,忙吩咐把小脚婆搀起来扶到台下,交给了她姑娘和儿媳。 鬼子漏把六指儿和秦占友指给观众:“这个豹花秃,长期拉铁杆帮套,拉的还真挺硬实呢!把别人的老婆当成私有财产,这是给我们社会抹黑!这六指儿凭啥这么干?啊?就凭比别人多长个手指头?孩子多日子紧吧这不是原因,白二熊养不起家那也不兴这个。”他一边指点六指儿一边说,“你明的也招,你暗的也勾,还挺能划拉呢,你老实交代到底有多少?” 六指儿扬了扬多出个大拇指的左手,想辩白可气得一句话也没说出来。钱老牤做出六的手势说:“她好像说六个!”金四眼说:“啥?六个?不对吧?比这个多,削巴削巴能有一土篮子吧?”人群一阵哄笑。 鬼子漏指问:“你认不认罪?”六指儿连忙说:“我认我认,我不该找拉帮套的,我确实有罪。”钱老牤和金四眼就急忙掐住六指儿后脖子使劲往下摁了摁。别看秦占友长得人高马大,此刻早蔫帖子了,还没等战斗队上来摁头,已经把腰弓成了九十度,头也垂得低低的:“我也认罪,我有罪有罪。”鬼子漏嚎横:“你罪在哪里?大声认罪。”秦占友说:“我,我不该把她当成私有财产,应该把她当成公有财产。”人群又一阵哄笑。鬼子漏咂摸出这句话有纰漏,踹了秦占友一脚:“她哪是公有财产,你瞎认罪。” 鬼子漏走到曲二秧旁边,把他指给台下的观众:“这二溜子货,游手好闲,好吃懒做,死心塌地当二神。他和老长搭一付架,是一丘之貉,干了很多装神弄鬼骗吃骗喝的勾当。曲二秧,我问问你,你们既然有神通,老长咋还吓跑了呢?你咋被抓到台上了呢?你们那各路神仙呢?咋都鼠眯不显灵了呢!” 曲二秧垂头不语,把腰弯成了九十度。鬼子漏又厉声问道,“你知不知罪?”曲二秧老老实实地说:“知罪,知罪!我让大神给迷惑了,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帮她装神弄鬼坑蒙拐骗,我决心金盆洗手,再也不干了,谁找都不干了……”金四眼和钱老牤把曲二秧后脖子掐住往下按头,又把“低头认罪”的话嚎横一番。 鬼子漏指了指公冶山说:“你大搞封建迷信活动,公冶山你知罪吗?”公冶山显得很镇静,他说:“老夫我知罪。论天下大事,我不该信口胡诌;大家有事儿找我,我不该应承。在咱大队,合婚结婚看日子,丢啥找啥算方向,谁家没找过我?有些是民俗,有些也确实是蒙人。找我铺排一下是看得起我,也是解解心疑。有时候我胡诌看似应验了,其实那都是凑巧。闹了归齐这都做错了呀!今后哇大家可别信我这一套,也别找我了。如果大家都不信了,我上哪能打卦算命,骗吃骗喝的去,是不是呀?” 这一问,立刻引起台下几个群众使劲起哄: “是——” “说的没错。” 钱老牤一边搡一边骂:“你这老家伙,你不老实呀!太嚣张了!”金四眼也趁机咋呼:“凡是错误的思想,凡事毒草,凡事牛鬼蛇神,都应该进行批判,决不能让他们转圈泛滥……”公冶山忽然指着金四眼对群众说:“好你个鳖盖子,你胆敢擅自篡改语录!”金四眼懵门了:“你别血口喷人,我究竟错哪了?”公冶山说:“你把决不允许资产阶级自由泛滥改成转圈泛滥啦,你有罪呀!” 金四眼吓得心都打颤,像一梱卖不了的秫杆戳在了那儿。台下一阵骚动,金小手为这个出错的儿子非常担心,就听鬼子漏急忙宣布:“散会,散会。” 人们一哄而散,公冶山关进了大礼堂东头的空屋子里。 这个屋子是个杂物间,地面落了一层灰尘,除了角落立着几把笤帚铁锹和几条破旧麻袋外再无其它东西。把公冶山推进来,操着公鸭嗓说:“你看这屋子杂东西不多,是个反省的好地方,躺着坐着你都随便。”说完转身离开,拉开屋门的时候,又回身望一眼南窗子最上面的窗窟窿,警告说,“别指望逃出去,逃出去还抓回来,所以还是老老实实反省吧。”关好屋门,让金小手咔嚓一声上了将军锁。 卜灵芝领着公冶平、公冶安、金书香寻人来了,吵吵嚷嚷要求马上放人,鬼子漏耍起赖皮:“知道为啥要关他禁闭吗?他太能能狡辩了,让他好好反省反省。”一帮人还在吵闹,金小手也过来说情:“你看着都是屯亲,不行就放了吧,低头不见抬头见的。”金书香说:“我再叫你一声二哥,别把事情做太绝,治治气就得了。”鬼子漏说:“如果你们不闹,我就少关他两天;如果你们继续纠缠,我就多关他几天。” 忽然,杂物间传来“砰砰砰”敲打窗棂的声音,玻璃窗后映出公冶山的脸面,卜灵芝凑过去,只听老伴说:“你们别跟那鬼货搬争,都给我回去,他不能把我咋地。”公冶平、公冶安兄弟要动硬的,卜灵芝只好把两个气鼓鼓的儿子拉拽走了。“除了把家属送的饭转送进去,谁来也不给开锁。”鬼子漏一再嘱咐,金小手只好应下。 回到大队部办公室里,鬼子漏一脸不高兴,把金四眼一顿数落:“兄弟呀兄弟,你在台上的表现真让我失望,本来挺顺利的,全让你给整扎约了。”金小手替儿子说情:“他这不是嘴一时瓢瓢了吗!好歹你们还是堂兄弟呢,你这盏大灯得照着他点儿。”鬼子漏说:“我为啥及时喊散会?我怕那矛头转向你不好收场你知道不?”金四眼忙不迭地说:“知道,知道,我知道哥是为我着想。”钱老牤也帮着说好话:“哥你再给他一次机会,以后有什么任务尽管吩咐就是了。” 鬼子漏忽然眼珠一转,走到金四眼跟前说:“一个人难免不犯错误,知错就改还是好同志。四眼儿,我有个艰巨的任务交给你。”凑到近前,耳语了几句。 公冶山在杂物间角落里熬过了一夜。他身下垫了片破麻袋,身子靠墙蜷缩,望着窗格子斜筛进来的光亮判断时辰打发时间。吃过卜灵芝送的早饭,他透过窗子望外面瓦蓝的天空,望了很久很久,直到一只鸟儿飞出视线才收回目光。他下意识地从笤帚上折下一拃长的竹棍,从衣兜里掏出三枚乾隆通宝铜钱放于两手掌心,双手紧紧扣住。以前用这三枚铜钱给很多人摇过卦,如今囚困于此何不给自己也摇它一卦。他凝神静气专注地想着解除禁闭的事情,忽然把三枚铜钱在面前散开,然后细细察看字背情形。每抛一次都用那长竹棍在落了一层灰尘的地面上作好记录,如此反复,画出圈圈圈叉圈圈六个符号,又喃喃自语一番。 杂物间的门开了,鬼子漏迈过门槛问道:“反省的怎么样啦?”公冶山不以为然地说:“你关不了我一辈子。”“我也没想关你一辈子,但我得让你遭点儿罪。”鬼子漏背着左手,到公冶山面前蹲下来,低头一眼就看见了那六个符号,公鸭嗓又嚷嚷起来:“呀呵,真有闲心!算自己能不能出去吧?这是什么卦呀?”公冶山并不正眼看他:“这是好卦,天泽履卦,意思是俊鸟出笼。”“俊鸟出笼?想得美,你也就自我安慰吧,不把你折腾好歹都不算完的。”鬼子漏探腰故意问,“你算算我背后的手里有啥?”公冶山轻蔑地斜看一眼:“你手里不是攥个鸟玩意儿吗?”鬼子漏一愣,进一步探问:“啥意思?”公冶山摇头晃脑道出一套词儿来: 一身毛,尾巴翘;不会走,只会跳。 房檐下,筑窝巢;吃谷物,叽喳叫。 公冶山知道鬼子漏手里攥个家雀,其实不是算出来的。昨晚,金四眼在大礼堂檐子底下架梯子,用假帽子堵鸟窝抓家雀,帮忙的钱老牤问:“到底抓家雀干啥?”金四眼回答说:“有重要用场,是金连长让抓的。”这对话声从南窗窟窿传进来,公冶山都听见了。现在鬼子漏就站在面前,自进屋始终背着左手,公冶山知道他手里攥着的肯定是家雀。 鬼子漏眼珠一转,把攥家雀的左手伸到公冶山面前,捏着公鸭嗓说:“都说你是神算,我看不一定。你看我手里攥个家雀,你算算,我是想弄死它呢,还是想放飞它?算准了我就放你。”公冶山骂道:“你那是翻巴子的嘴转轴的东西,你裤兜子里出的声听不得!”鬼子漏有些生气:“到这份上了你也不倒槽,别说没用的,我还攥着呢,赶紧算!”公冶山说:“我如果说你想弄死它,你就放飞了;我如果说你想放飞它,你就捏死了。主动权在你手里,不在我手里。”鬼子漏轻蔑一笑:“原来,你也不过如此,神算是徒有虚名啊!” 公冶山故意说:“你本来不想放飞它,可你也不能总攥着它。别看你这么大的人,你恐怕连这么点儿个小东西都弄不死噢!”鬼子漏“喢”一声:“它的生死攥在我手,我要弄死它易如反掌!”说着还晃了晃手里的家雀。“别说大话!”公冶山凑上去察看,突然惊叫道:“呀!家雀拉屎了!”鬼子漏一急就松了手,家雀扑棱棱飞起来,在屋子上空盘旋了几圈,从南窗窟窿飞了出去。公冶山十分满足地笑了:“咋样?准不准?鸟活了不是?这是不是俊鸟出笼?”鬼子漏知道中计,鼻子差点儿气歪歪,出了房门自语道:“神了,难道他真会鸟语?”让金小手咔嚓一声上了锁时,屋子里传来公冶山的开怀大笑声,接着就听见屋里阴阳怪气地大声念叨: 俊鸟幸得出笼中,脱离灾难显威风。 一朝得志凌云去,东南西北任意行。 卜灵芝想着为男人解困,急忙去求钱五铢。钱五铢顶着烈日到大队部把鬼子漏堵在办公室门口,不依不饶地非让他把公冶山放了不可。鬼子漏不想硬碰硬,喜皮笑脸地说:“妈,我就关他两三天给他个教训。现在他犯到我手里了,我就是让他也知道知道咱也不糠,省着他们家老瞧不起咱。”卜灵芝正趴在杂物间窗子前探看里面的公冶山,钱五铢收回目光说:“你看卜灵芝来求我,让你高抬贵手呢,都把人逼到这粪堆了,就算了吧。”鬼子漏往杂物间窗子望了一眼说:“妈,你告诉姓卜的,她求你没用,得让莲子来亲自找我,别人找我不好使。”钱五铢把卜灵芝叫走,并把鬼子漏的话转告给她。 鬼子漏以为公冶莲为了老爹也会低头,可等一天也不见人影。暮色来临时,他让金四眼替他等着,就回家吃饭去了。金小手回到大队部,看见儿子还没走,就说:“你还在这候着啥?等跟他屁股后蹭吃蹭喝呀?”金四眼认真地说:“他交办个任务,我得坚守岗位。”金小手笑了:“扯呢,他就是个花货,跟他能有啥香油!别叫人抓螳朗子。记着,早点回家,晚了小莠子又该没完没了了。”说完,转悠一阵就离开了大队部。 又过了一个时辰,鬼子漏打着饱嗝又晃荡来了,他跟四眼儿说:“这世道多暂都是‘人敬有的,狗咬丑的’,我深一脚浅一脚上来了,不是因为长相,而是因为能力。可能我长的还不如你们呢,但为啥都扬脸瞅我,无非是地位不同嘛!对不对?”金四眼附和道:“对,对,哥你说的太对了。” 鬼子漏忽然挤了挤小眼睛,自言自语:“哎,我放了长线,她咋不咬钩呢?”金四眼鬼头鬼脑地看一眼办公室门口,低声说:“她不咬钩你就撒网呗!敢不敢上她炕!”鬼子漏有些犯难:“不是不敢,是没有机会呀、从打书启被抓走,莲子她妈经常晚上跟她做伴。”金四眼挤眉弄眼:“哥你交给我的任务完成了,才刚我又去察看了,今晚卜灵芝没在公冶莲那儿作伴,我亲眼见到她领着小疤瘌回自个儿家去了。” 鬼子漏内心蠢蠢欲动,一边击掌一边想美事:“好,那就今儿晚!但你得助我一臂之力,在外边给我打眼儿。”金四眼收敛了贱笑:“你说你,整这路事儿还抓个垫背的。不就是放个风嘛,交给我肯定没冒儿。”鬼子漏拍拍他肩膀:“这才够哥们儿意思。” 半个时辰前,卜灵芝在村子西南角金书启家将白天求鬼子漏的事儿跟闺女学说了一遍:“我看鬼子漏没安好心,对你不死心呢!可他要不占你便宜恐怕还要折磨你爹。”公冶莲说:“我一看见他就恶心。”卜灵芝说:“这事儿你自个琢磨,最好想个好办法,又不搭你身子,又能救你爹。”娘俩想了好一阵子也没想出头绪。“我回去跟大平和安子商量商量,让小疤瘌先跟我去吧,你自己多注意些。”公冶莲说:“我自己敢,不用担心。”卜灵芝领着外孙一走,公冶莲就插了风门,吹了灯,上了炕,钻进了被窝,听着窗外不时传来风吹庄稼棵子唰啦啦的声音,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正值中元节,夜色深沉,天气也凉爽了一些,圆圆的月亮在薄薄的云层里露着微笑的脸庞,似乎正窥探着人间的隐情。 鬼子漏和金四眼鬼鬼祟祟地来到村子西南角,四外望望没有人走动,只有村子里谁家的狗偶尔吠吠两声,便又沉寂下去。两人悄悄走进金书启家胡同,到两间土坯草房风门子前,侧耳贴着门板细听一番,屋里没有什么动静。鬼子漏试探着拉动长条铁门环没有拉动。来到房后,见后窗子上扇向里开着,金四眼滑头滑脑地往里指指,把鬼子漏掫上了窗台,鬼子漏轻手轻脚翻了进去,从北炕下到地上,向南炕鼾声匀称睡意深沉的女人靠近。 公冶莲沉浸在梦乡深处,她来到了一户大院里,见金书启正枯坐在院子里落泪。她就拉着金书启的手出了大院,在山道上奔跑了不知道多久,两个人来到一处开满野花的坡地,并肩坐着享受温暖的阳光…… 突然醒来,她发觉身上像有磨盘压着,惊出一身冷汗。她认出是鬼子漏,奋力抗拒时,只听后窗一阵响动,有人翻身进来。 鬼子漏的脖领子被一只大手薅住了,把他从炕上捞到了地上。他奋力挣脱,往外屋跑去,撞的里屋门哐当一声。他着急忙慌拽开门栓推开房门时,被两个男人堵回里屋。一通噼哩噗噜声,鬼子漏遭到一场暴风骤雨般的猛烈袭击。 电灯被卜灵芝拉亮了,鼻青脸肿的鬼子漏看清了按住他的是公冶平、公冶安,看清了站在门旁的金铁匠和金书承,看清了面前怒气冲冲的卜灵芝、麻脸婆,知道无法逃脱,只能硬着头皮硬挺、“鬼子漏,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入室强奸!”听见卜灵芝的喝问,他打个激灵,就像有一瓢冷水猛然从头顶泼下一样,瞬间浇了个透心凉。卜灵芝想起在露天戏台上鬼子漏向大老黑们耍威风时喊在嘴边的话,便又吼喝一声:“低头认罪!”鬼子漏吓得又一激灵,直接跪地连连服软:“我认罪,我认罪……” 原来,卜灵芝回家跟两个儿子商量对策,张嘎咕来报告说有两个人影进了公冶莲家的胡同,便召集了一些人急忙来寻。那金四眼正趴窗户听声,听见有人来了,急忙躲到了西房山墙去,见有人翻窗进屋,心说:“完喽,完喽,可粘帘子了。”他本想悄悄溜走,但受好奇心驱使,绕到房后窗听声。 “你信不信,我若一张扬,就会让你身败名裂!” “你信不信,我要告上去,定你个罪,最少也判你个无期。” 面对卜灵芝的严厉教训,鬼子漏早已威风扫地,彻底堆挂了,连连说:“我,我信。”卜灵芝问公了还是私了,鬼子漏同意私了,卜灵芝从抽屉里翻出纸笔放到桌面上,命令他写认罪保证书。 只穿着裤衩短裤的鬼子漏怯怯地拿起笔,思索了片刻,歪歪扭扭地写完了,然后把写好的那页纸从大笔记本上撕下来,颤颤巍巍地递给卜灵芝。卜灵芝一看是三个歪歪扭扭的大字,很不满意地抖着手中的纸,喝问:“你划拉的这是啥玩意儿,就‘我错了’这仨字,这哪是认罪保证书!不行!重写!”鬼子漏怯怯地问:“那,那咋写?”卜灵芝恼怒了,反手把纸拍在桌子上:“废物!连个认罪书都不会写,还他妈当民兵连长呢!我说你写。”在卜灵芝的口授下,鬼子漏认真写起认罪保证书来: 我于今晚九点半左右私闯民宅,正在非礼时被她家人当场抓了现行。我郑重认罪:我错了!我该死!我认罚!我不该关押公冶山,更不该上人家炕。我同意私了,认赔精神损失费250元,三天内一次性付清,并保证不对外张扬此事,再也不找公冶家麻烦。 认罪保证人:金书斋 1966年8月30日 收了认罪保证书,卜灵芝投来蔑视的目光:“鬼子漏哇鬼子漏,你的把柄算牢牢攥我手里了,回去赶紧把仙儿放了,三天内把精神损失费给我乖乖送来!”鬼子漏点头如同鸡啄米:“一定,一定……”鬼子漏穿衣服时,金铁匠晃晃手中的铁锤骂道:“损,损兽,还,还不快滚,再,再来作祸,我一锤锤死你。”话音未落,鬼子漏早已跟头把式地夺门而出了。 卜灵芝小声问女儿:“莲子,让他得逞没?”公冶莲摸摸自己的脸蛋:“没得逞,你们再晚来一会儿就悬了!这个畜生,趁我迷瞪时就上来了……”卜灵芝呵呵笑了:“他没占大便宜就好,你看咱把他当场摁住,写了认罪保证书,他往后就再不敢对咱下毒手了。” 鬼子漏像个落水狗一样垂头丧气地往大队部方向走,见金四眼跟上来就埋怨起来。 “让你打眼儿打眼儿,你咋打的?一到裉劲儿就拉稀,啥也指不上你。这么一点事儿都能让你整砸锅儿,我还能不能信着你!” “我光顾着听你咋打眼儿,哪成想来了人,想给你吱会儿不赶趟了。可真,你得把没?” “得啥把,我越寻思越憋气!真是偷鸡不成失把米,太他妈倒灶了。我给人写了认罪保证书!把柄攥在人家手里,这往后可就拿公冶山没辙了。” “那公冶山咋整?” “能咋整,放呗!” 金小手把杂物间的锁头哗啦一声打开时,鬼子漏冲屋内嚷道:“出来吧,算你走运气,看在莲子的面子上先饶过你这一回。”离开杂物间,公冶山心情好极了,缓缓移动脚步时还振振有词,那是《劝世贤文》里的一段话: 良善真君子,刁滑是祸胎。暗中休使箭,乖里放些呆。 养寿须修善,欺心枉吃斋。安分身无辱,闲非口莫开。 鬼子漏吧嗒吧嗒嘴,心里很不是滋味,望着公冶山远去的背影,往地上吐了一口,咬牙切齿地骂道:“妈的,别让你穷嘬,早晚我会收拾你……” ------------ 第三十四章 批狐 黄士清很想参加“鬼见愁”,可鬼子漏说啥也不允许他加入,急得他跟个急皮猴似的。回到老宅西屋,黄士清翻箱倒柜,潘桃骂道:“穷翻倒啥?你丢魂了咋地?你瞅瞅,掏个扬二翻天的,还有完没完了?”黄士清翻了半天也没有找到他想要的东西,忽然盯住蟠桃上身穿的雪白衫子。潘桃急忙护住胸脯:“大白天的你要干啥?”黄士清笑嘻嘻上前撕扯:“我要成立战斗队,你得做点儿贡献。”潘桃羞怯地说:“白天怕人来撞见,别急皮猴似的。”黄士清说:“我要的不是那个,要的是你的上衣。快换下来,我有用。”他强把潘桃白衬衫索要下来,潘桃找个旧的粉色衬衫穿上,骂道:“你个愣种,你扯我的布衫子到底要做啥?”黄士清说:“做旗子。我倒要看看,离了他们我还做不成曹子糕了!”一边说着,一边从炕柜里翻出一把剪子,几下就剪掉了白衬衫袖子。潘桃大声吵嚷::“你个虎揍,造害我哪!你太恨人了,这白衬衫才洗两水呀!” 黄士清来到小学校,将这布衫子往郑树人办公桌上一铺,很硬气地说:“郑校长,给我写几个字,我一个人也要成立战斗队。”郑校长说:“一为单,二为双,三个以上才成帮,一人不叫战斗队。”贾丫也说:“一个人孤单,可别逞能。”黄士清强硬地说:“写不写?你不写我就……”郑校长连说:“好好好。我支持你,你说咋写就咋写。” 黄士清手插进乱蓬蓬的头发里挠了挠脑袋,忽然说:“有了,就叫‘兴风战斗队’,你们看咋样?”贾丫说:“这名儿不好,有作妖的意思,我看就你一个人,不如叫‘一人不孤’。”黄士清说:“一人不孤,行,就写这个!” 郑校长说:“我看一字也不用,就叫‘人不孤’,正好和‘鬼见愁’对着。”黄士清说:“行,就写这个!”郑校长拿出毛笔和墨汁,“唰唰唰”一气呵成,布衫旗上留下了六个漂亮的行书字体。 黄士清回家寻了一个细长的木杆,从白衬衫两个袖接口处穿过去,用细绳在杆头绑成一面旗帜,插在了临街猪圈旁的粪堆上,村里人路过看到这面旗,都憋不住笑。 “这好像是他媳妇的布衫,好端端的祸祸了,这小子真楞。” “一个人还整个战斗队,走火入魔了。” “这二老狠疯了,真是疯了!” 听见人们嘁喳议论,杜春心觉得很没面子,想收拾收拾黄士清,回屋就听见西屋小两口打了起来。潘桃一把扯过黄士清,怒道:“我非跟你打八刀不可,跟你丢不起这个呵碜。”两口子打架打得不可开交,春心根本劝阻不了,眼睁睁看着这对小冤家吵吵嚷嚷去红原公社找领导理论去了。 两口子直接闹到了公社党委书记办公室,康民闻听是因为扯旗离婚,觉得好笑,就亲自调解:“‘要团结,不要分裂’,这离婚的事不能草率。”潘桃高声嚷道:“他不务正业,必须离婚!”黄士清一听,急了:“你离不成,就是让你烂在手我也不放手!”康民板起面孔:“我一天正经事儿都忙不过来,哪有功夫管你们的这些破事儿。”潘桃不依不饶地拉住康民道:“你得给我做主,我跟他过够了!”黄士清也拉住康民说道:“她要跟我离,你不能不顾啊!”康民教训道:“要珍惜来之不易的幸福生活,回去都好好学学那语录,好好过日子……” 理论无果,小两口只好回村。见张嘎咕在大门街上疯跑,腰绳掖着的两块白布在屁股后头耷拉着,仔细一看那布上有字,一块上是“人不孤”,一块上是“战斗队”,她捂着肚子乐了:“你那旗子让嘎咕撕啦!”黄士清这才反应过来,急忙追张嘎咕去了。 黄士魁想跟黄士清谈谈,让他收敛一下不着调的行为。下午进老宅院里时,母亲正在篱笆墙边唬着脸数落着:“你个楞头冲,一来运动你还咋呼起来了!你多能作妖,还插个布衫旗,可给人留下话把儿了,能让人笑掉大牙!我告诉你,猪往前拱,鸡往后刨,该干啥就干啥!你别不信话,真给你个天梯,你能爬到哪去!别像苍蝇似的,一炒菜煽呼小翅膀劲劲的往跟前凑,总把自己当个材料,进锅里命搭上不说,这盘菜也就完犊子了!” 黄士清不敢顶撞母亲,只能硬着头皮听着,脸也涨成了猪肝色,嘟囔道:“我这不是运动心切嘛!”春心训斥道:“心切也不能乱来。不管你咋闹运动,你得有正溜有正型,不然的话,潘桃要真给你来个乌鸦大晒蛋,看你咋整!” 黄士魁也过来劝说:“你可长点儿记性吧,别再犯傻了!人家战斗队都是老金家和老一队那伙人,你跟人凑什么热闹,咋那么不知趣儿呢?你要真不死心,去找二鳖、老笨他们,把老黄家沾亲挂拐的和老二队的年轻人笼络起来,也正儿八经的整个战斗队,不比耍你一个单蹦强啊?”黄士清拍拍胸脯:“大哥你要挑头,我第一个参加,保证支持到底。”黄士魁却说:“我早都想好了,我既不挑头,也不参与。” 春心忽然揪了揪黄士清的长头发,厉声道:“你看你长毛搭撒的哪有个人样儿,都连毛生了!你麻溜把你的长头发给我剃喽!现在就去,不剃完别进家门!听没听见?”黄士清连忙说:“听见了。”迫于母亲的威严,他乖乖地走向院门。春心自语道:“我咋生了这么一头兽,真不让人省心。”黄士魁说:“他这是天生的楞头性子,咱得经常修理修理。” 为了能理个好的头型,黄士清特意去了红原公社理发店。一位女理发员和蔼地把他请进座椅里,一边给他系围布一边和他拉家常: “请问,你是哪个大队的?” “我们来自五湖四海,我是长青大队的。” “同志,你理什么发式?” “全世界受苦人都是我的阶级兄弟,你看我理啥头型合适?” 女理发员看了看镜子里这个顾客,端详了一会儿,试探着说是不是理平头,黄士清摇摇头说不要,女理发员建议来个分头,黄士清还是摇头说不对,女理发员皱起眉头问理背头吗,黄士清又摇头说不行。女理发员心里不快,耐着性子问到底要理个什么样儿的,黄士清说来个新式的,女理发员让他说具体些,黄士清这才说:“给我来个‘红烂漫’发形?”女理发员心说哪有这种发型,纯粹是神经病,感情是来调皮捣蛋的。 正在左右为难,老师傅走过来笑着说:“我徒弟刚出徒,学的样式不多,我来给你理,包你满意。”说着操起了推子,推了几下,轻轻地问,“同志,‘红烂漫’,不如‘照全球’,这个发型更有意义。”黄士清说:“那就来个‘照全球!’”老师傅手中的推子“嚓嚓嚓”地响了,黄士清一听推子声就犯困,闭目合眼地打起了盹儿。 过了一会儿,老师傅拍拍黄士清的肩膀:“醒醒哎,剃好哩,你照镜子看看怎么样?”黄士清揉揉眼睛,对着镜子一看,一根头发也没有了,自己成了秃子,嘴都气歪了,指着自己的光头:“这?这?这?”老师傅说:“这啥这,这不是你要的新式发型吗?”黄士清尝到了被捉弄的滋味,只能干吃哑巴亏,老师傅笑着问:“同志,‘照全球’理得咋样?不错吧?这发形多有意义呀!来,我给你再刮一遍,给你来个‘闪金光’!”黄士清忙站起来挥挥手说:“不!不!不用了!”老师傅把黄士清按在椅子上,一边用剃头刀敲脑壳一边问:“不用了?你不愿意‘闪金光’吗?”黄士清连连说:“愿意,愿意,一万个愿意。”老师傅把黄士清的脑壳刮得连个毛茬也不剩,还不忘问他满不满意,黄士清慌忙离开时理发部里爆发出非常开心的笑声。 走在长青村的大街上,一些村民纷纷瞥眼窃窃私语,他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低着头加快回家的脚步。张嘎咕忽然兴奋起来,指着他的秃头嘲笑:“秃脑亮!秃脑亮!”鬼子漏笑嘻嘻的招呼一群在大神树下玩耍的小嘎子:“你们看,二老狠剃了个秃瓢儿,快撵去唱个‘秃脑亮,摸电棒’。”小嘎子们嘻嘻哈哈追了去,在黄士清身后呜嗷起哄,齐声浪唱: 秃脑亮,摸电棒,摸摸媳妇胖不胖,着急忙慌上北炕。 秃脑亮,摸电棒,摸个帽子带不上,掉进茅楼哭够呛。 小嘎子们唱谣的声音渐行渐远,鬼子漏仍然意犹未尽,姚锦冠急急来寻:“小昙花哭闹得厉害了,你还在这儿扯犊子,看看咋整啊?”鬼子漏说:“那就是个闹人精,你没用‘拍花的’‘老虎妈子’吓唬吓唬嘛?”姚锦冠说:“她是闹毛病了,腿还不好使,光吓唬也不管用,找大夫给看看吧。”鬼子漏应一声,看媳妇走回露天戏台胡同,这才收回目光,去了卫生所。 大队卫生所成立不到一年,实行合作医疗,农民每人每年交1元,大队集体公益金人均提留5角。赤脚医生雍大牙原是兽医出身,也经常给人看病。去年夏天参加过县里举办的医学速成培训班,学了三个月,那《赤脚医生手册》几乎翻烂了,可给人看常见病依然很吃力,更别提治疗疑难杂症了。 雍大牙背着红十字黑药箱子,来给小昙花看病,摸摸脑门儿,把脉时又试了下体温,然后说道:“体温不算高,腿也没看出受伤。她神魂不宁、经络不畅,好像受了惊吓。给她打一针安安神。”推了一针,又说,“晚上给叫叫,还不好就让老长给看看。”晚上孩子熟睡后,鬼子漏将屋门开一小缝儿,在灶前烧了几张黄烟纸,又写了一张《安魂咒》,趁着黑夜贴到老神树树干上。第二天早上,当闲人们聚集在老神树下时,都不由念起树干上的安魂咒来: 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过往君子念三遍,一觉睡到大天光。 然而,第二天孩子还是哭闹,姚锦冠说:“孩子没见强,还是找老长给看看吧!”见鬼子漏迟疑,说道,“咋?不好意思求人家了吧?你把人家得罪了,这回长长眼睛了吧?”鬼子漏问:“她回来了吗?”姚锦冠说:“她都回来好几天了,平时不怎么出屋。她在苇子坡一户也是上江来的老乡家躲了半个来月,看风声不紧了才偷偷摸摸回村。” 鬼子漏硬着头皮去找杜春桂,刚说明来意,杜春桂端着身子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不行不行,我金盆洗手了。”鬼子漏故意卖好说:“上次你跑了躲了,我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其实,你偷偷跑回来我也知道,可我也没找你麻烦!”见杜春桂一时声沉语默,又说,“你看我家小昙花有了毛病,你就麻溜儿给扎古扎古呗。”杜春桂说:“我别的不担心,就怕给你孩子扎古好了你反咬我一口,还怕给你孩子扎古不好你再给我加一条罪。”鬼子漏说:“你只管给看病,看不好不怪你。”黄得贡替鬼子漏说好话:“行啦,别说那些了,人家能来求你,也是瞧得起你,就别拿扭了。”杜春桂这才应下:“也别找二秧子了,我自个儿去瞧看瞧看吧。” 她鬼鬼祟祟跟到鬼子漏家,让鬼子漏把舀满小米的小碗放条琴上,然后插进三根点燃的线香,面对西墙双手合十,闭目合眼地嘟囔了一阵,然后睁开眼睛信口开河:“你家有个腿不好使的瘟死鬼,没儿没女没钱花,找上门来了。”鬼子漏皱起眉想了半天,还是一头雾水:“那是谁呢?我们老曹家也没有瘟死的呀。”姚锦冠提醒说:“听老人说,哈尔滨大瘟疫那年,老金家有个大房奶奶扔在大罗密了,埋在雪窝里,开春也没找到尸首,一直没入祖坟。” “就是她。”杜春桂说着,用火点着碗里的酒,用手指撩出酒火,敷孩子大腿疼处。看见酒火在孩子皮肤上燃烧,鬼子漏心里像被灼伤一样难受。 扎古完,杜春桂又故意折腾鬼子漏:“你这丫头不好养活,认老神树干妈,往树梢拴一块红布吧。”鬼子漏问:“多大的?”杜春桂说:“一尺三,越高越好。”还嘱咐道,“你得亲自拴,别让外人知道。” 鬼子漏不敢不照办,连夜扯了一块红布,笨笨卡卡地爬上老神树去,把一块红布系到了树冠当中的一个树杈子上。下来时,一时心急,一脚没踩稳,从树上出溜下来,摔在青石墩上,造了个鼻青脸肿。 第二天孩子腿果然奇迹般的不疼了,也能到外边跑着玩了。姚锦冠说:“老长还是挺有两下子的,扎古扎古孩子就好了。”鬼子漏却疑心:“那酒火和中医热敷相似,也可能歪打正着。” 时入二伏,天气炎热起来。金书山赴泉城外调任务尚未完成,忽然接到一封工作队催他速回的电报。当他返回锦裕县褡裢公社分团驻地的时候,早已人去屋空。屋主人卞老汉告诉他,工作分团已经撤离,他的行李丢在公社门卫室里。 金书山背着行李卷走在通往长青村的乡间土路上,已是第二天下晌了。 一场短暂的雷雨刚刚过去,寥廓的苍穹出现了一泻千里的火烧云。他抬头仰望高空,只见那燃烧的云,层叠如海,蒸腾似焰,像是谁蹬翻了兜率宫的炼丹仙炉,把三昧真火全抛上了万丈云霄。火烧云变幻着似是而非的万千形态,有的像奔跑的金狮子,有的像昂首的红麒麟,有的像起舞的彩凤凰,一时间恍惚迷离令人炫目。他环顾四周,大地上的一切都失去了本来的颜色,渲染着红彤金灿的绚烂色彩。再看看自己,也仿佛成了红光罩体的神仙。 金书山笑盈盈地喃喃道:“变喽,都变喽!”看了多时,他才继续向前赶路,一边移动脚步一边想心事。路过一片收割过的小麦地,发现还没打垄种菜,他放缓脚步,用毛巾擦拭额上脸上脖子上的汗水,忽然觉得身后始终有若即若离的动静,当他意识到跟在身后的可能是野兽时恐惧迅即袭上心头。他停住脚步缓缓回头怯怯探看,一只老狐狸在他身后两三米远停下来。 咋那么眼熟呢?能不能是几年前在葫芦沟倒栽柳坟地他救下的那只红狐狸呢?尽管它被照了一层金色,但那黑褐的耳背、棕红的背部、黄白的腹部以及白色的嘴巴子和尾尖都似曾相识。 观察一阵,金书山反倒不打怵了,他开始和老狐狸交流。 “你遭难了?” “你饿了?” “你想让我帮你啥呢?” 一连问了三句,老狐狸也没做回应。金书山挠头思考:“噢,你我不同类,你不会人话,我也不知道你能不能听懂我的意思,我也不知道你是啥反应,这怎么办呢?瞅你这么眼熟,好像几年前咱打过交道,那年我在倒栽柳坟地救了一个火狐狸,如果是你,你就趴下来。” 老狐狸无法作答,矜持一会儿竟然匍匐下来。金书山惊愕不已,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转念一想老狐狸的动作和自己的话语也许是巧合,于是又说:“这样吧,你要是来报恩的,我在前边走,你在后面跟着,我就知道你的意思了。”说完继续往前走并侧楞着耳朵细听,走了几步身后又有了若即若离的动静。回头瞥一眼,老狐狸果然跟在后面。他内心有了一种非常奇异而美观的感觉,回头叨咕:“你跟着我走,还配合问话,我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这就跟做梦似的。” 快到生产队场院的时候,金书山忽然想到自己目前的处境,便向老狐狸求问:“你看我还有没有安排工作的希望,如果没有,我停下时你走在头里。”说完又停下脚步观察老狐狸的举动。少顷,老狐狸缓缓从他身边走到前面去。金书山点点头说:“你的意思我都懂了,看来往后我也只能安心过乡下日子啦!” 这一幕,被村头道西长青一队场院上的社员看见了。一些社员正在挑麦捆子封麦垛尖,一些社员清理着场院边沟和杂草。曲三哨站在垛尖用叉子指着前方说:“你们看,那不是金书山嘛,他身后怎么跟个狐狸呢,怪事儿!” 鬼子漏担心狐狸对三弟不利,把几个挖边沟的社员召集在一起,迅速带着工具去解围。曲三哨也从垛尖上出溜下来,握着叉子加入了围猎的队伍。 接近长青一队场院边了,金书山停下脚步,恋恋不舍地说:“就到这儿吧,既然是想报恩,那就保佑着我家吧……”说完摊开一只手向着来路一展,“你跟了我一溜道,也该告别了,我要进村了,你也请回吧。”老狐狸似乎听懂了,低下头来动了动一只前爪,然后慢慢转身要离去,还频频回头。金书山忽然想起一句老人古语:“狐狸一步三回头,不是报恩就是报仇。”金书山这时候才发现老狐狸陷入了困境,长青一队二十几个社员已经形成了合围的势头。鬼子漏的公鸭嗓喊道:“三弟你别怕,我们来帮你。”曲三哨也叫喊:“别让它跑喽!迅速缩小包围圈。”老狐狸在包围圈中急得团团乱窜,努力寻求突破口。 索良和金书承都在一队参加劳动,见社员们撂下场院的活呼啦一下都去围猎,都有些不悦。索良立着敲把儿说:“活没干利索抓什么狐狸呢,真能扯犊子。”金书承走过来说:“这帮玩意,真不靠谱。” “你们放了它,它不是来祸害我的!”金书山的喊叫根本就阻止不了社员们的围猎行动,包围圈越来越小。老狐狸突然瞧准一个空档,从鬼子漏旁边逃窜出去,慌不择路,奔向了一小队队部前面敞开的大栅栏门。鬼子漏大声嚷嚷:“往马号院子里撵——”社员们迅速封锁了两边的空地,把老狐狸围进了马号院子,金书山也紧随其后跟了进去。曲三哨迅速关闭了大栅栏门,鬼子漏乐了:“这回它跑不了了,抓住它!” 在马号院子里又撵了好几个回合,最终被曲三哨逼到仓库拐角,老狐狸试图跳过拐角的高墙,窜了两个高都没越过去,这时候钱老牤和金四眼一拥而上,把它牢牢摁住。“你们放了它,它不是来祸害我的……”人们把金书山的反复哀求当成了耳旁风。 鬼子漏用绳子拴住老狐狸,一边牵着一边说:“你这老东西呀,折腾我们这么半天,都折腾出汗了,等剥了你的皮还能吊两顶帽子呢。”金四眼嘻嘻笑道:“那太便宜它了,应该好好折腾折腾它。”鬼子漏眼睛一亮:“既然都送上门儿来啦,那咱就拿它练练手好好批斗批斗它!”把老狐狸拴在磙地王挎轴方框的横撑子上,招呼社员往前聚一聚。金四眼竖起大拇指:“不愧是民兵连长,想事情别出心裁,换二一个谁能想到。” 索良觉得批斗狐狸不靠谱,提着锹把说:“你说你们正经活不干,净干些不着调的事儿。那狐狸懂个六哇?开什么批判会呢!”金书承摇摇头:“真拿你们没办法,我倒要看看,一个连人话都不懂的动物,你们咋批?”鬼子漏嘻嘻笑道:“咱拿它当活教材,让社员群众受受教育,别再信狐仙那一套迷信。来来来,大家踊跃批判。” 火烧云笼罩下的马号院子似乎是一处人间炼狱。金四眼第一个发言,指着老狐狸质问:“哎,你这个老家伙,都说你狡猾有神通,那你咋还落在我们手了呢?”钱老牤也不甘落后,歪着脑袋盯着老狐狸问:“你个魔人精,我问问你,老长受魔害是不是有你一个,你是不是叫胡天玲?”曲三哨“嘻嘻”笑了两声:“我问问你,你到底祸害我们村多少鸡?”鬼子漏一拽拴绳:“我们问话你没听见吗?不老老实实接受批斗就让你吃尽苦头。去,找个鞭杆子过来,他不虚心接受批判就用鞭杆子抽它。” 索良说:“你们纯粹是没屁搁拢嗓子,瞎耽误工夫。”金书承说:“可拉倒吧,都快去干活吧,别没完没了了。”鬼子漏不听索良和金书承唠叨,从金四眼手里接过一个鞭子,在老狐狸眼前晃了晃,吓得老狐狸一缩脖:“说你啥你必须点头,不点头就给你点颜色看看。” 老狐狸似乎明白了人们的意图,只好老老实实低下头去。金四眼发问:“你不挺能迷惑人的嘛,你那章程呢?”钱老牤也发问:“你不挺有钢嘛,咋还缩脖了呢!”口号声一浪高过一浪,吓得老狐狸匍匐在地。金书山分明看见老狐狸眼角流出了委屈的泪水,心里很不好受。 曲三哨站在老狐狸身后,指着老狐狸骂道:“完犊子货,你那神通都哪去了呢?”忽然退后几步,捂住口鼻,骂道:“这狐狸真难斗,它放骚气熏人呢,真难闻哪!”几个人嗅了嗅也捂住了口鼻,纷纷退后几步,好似躲避瘟神一样。鬼子漏用鞭杆子敲了一下老狐狸的脑袋,嘻嘻笑着抬高了公鸭嗓:“咋?收拾你不服气呀?放臊顶个屁用,放臊也不放过你!”索良说:“人都说打不着狐狸惹一腚臊,你们打着了狐狸也惹一腚臊。”社员们一阵哈哈大笑。 火烧云渐渐模糊了,天空中那绚烂的色彩不见了,天色暗沉下来。索良招呼社员继续干活,金书承开了大栅栏门。社员们散去的时候,鬼子漏对金书山说:“三弟你还愣着干啥,还不快回家去,妈就盼着你回来呢!”金书山往肩上掂掂背后捆绑稀松的行李,悻悻离开时还不放心地回头看看那可怜的狐狸。 金书山的孝心在村里很有名,每次回家都给父母带点儿好吃的。这次他带回一大纸包东西。尚未打开包纸,钱五铢问:“又带啥嘎玛儿了?”见是炉果,喜眉展眼地说,“你每回出去都不空手,总记着妈得意吃啥!有你这孝顺的儿子,我不缺嘴儿。”金四迷糊吩咐:“赶紧给孩子整点啥饭垫吧垫吧,书山肯定饿了。” 钱五铢一边在外屋锅台忙活一边听着里屋爷俩说话,当金四迷糊问清安排工作的事儿几乎没戏连连惋惜时,她忽然把头探在门口说:“工作没戏就没戏,我还巴不得你不走呢。要真走不了,就抓紧说媳妇吧,你也老大不小了。” 金书山学说遇到火狐狸的情形,金四迷糊忽然一拍大腿:“记得有一年还没开春,老贾领着猎犬打猎,遇到一只火狐狸。那狐狸被撵得一溜烟,无处逃跑进了村,从老孟家矮院墙翻到咱院,从狗窝窜上鸡架,越进下屋旁边的茓子。那条猎犬紧随后面,前蹄刚搭上房檐子被我一把扯下,摔在地上,等老贾上去察看,茓子里不见了狐狸。现在想起来,没准就是被我救下的那一只。”金书山说:“那年大哥回来寻仇,咱在倒栽柳坟地看见的狐狸,兴许也是那只。” 入夜,金书山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心里始终放不下老狐狸,一想到它流泪的样子就心生怜悯。本来这老狐狸是向自己示好来的,没想到让人捉住挨了欺负。如果不是伴随自己走了一溜道哪会落到这般地步,可面对批斗判却无力为它解围。今晚,它还牢牢拴在马号,明天等待它的也许是又一轮批斗,也许是一命呜呼。他越想越于心不忍,打定主意要救它一命。 熬到小半夜,他悄悄爬起来,穿衣下地,父亲翻个身问:“你要做啥,去看狐狸吗?”他“嗯”了一声,父亲又说:“好歹是个生命,把它放了吧!”他又“嗯”一声,出了房门。 他踩着月光沿着中心道向南走,过了罗锅桥向西南一拐就到了长青一队马号,侧身从虚掩的后门挤进去,隐在仓库角落里。他环视四周见幽静的院子无人,就悄悄奔向磙地王,老狐狸警觉地从地上站立起来。“别怕,我是来救你的。”他低声安慰着,借着月光用力解绳套,费了半天劲终于解开。 他把老狐狸从虚掩的后门牵出来,解开绳套,低声催促:“快逃命去吧!”老狐狸走上大道,回头张望。金书山挥手催促道:“走吧,快走吧!”老狐狸跑了几步,又回头张望。金书山叨咕道:“走吧,记得保佑我家!”老狐狸这才放开脚步,一路小跑向南逃去。 第二天上午,鬼子漏来串门儿,一脸懊恼地说:“老狐狸跑了,这下帽子吊不成了。”金书山却不在乎:“吊不成就吊不成呗,就当没抓着了。”鬼子漏眼睛直视着弟弟:“老狐狸是有人故意放跑的,大概是昨晚上的事。我知道是谁干的,只是不查罢了。”金书山说:“本来就没多大事儿,哥你不查就对了,我赞成。”鬼子漏说:“三弟呀,你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哦!”金书山动了动元宝耳朵,十分鬼怪地笑了。 鬼子漏点燃一根香烟,吸了几口:“得了,放跑狐狸这个事儿不说了。哥来问你,这次回来是不是不走了。”金书山说:“应该是走不了了。”鬼子漏说:“现在我们有了‘鬼见愁’,咱一块儿干吧,兴许就能干出一番名堂。”见三弟有些迟疑,又以恳求的口吻说,“书山哪,你得帮哥呀!我文化水平低跟你比不了,你是经过历练的,这样吧,今后这‘鬼见愁’归你领导。”金书山忙说:“我不是嫌官小,怕把不准方向站错了队不得安宁!”鬼子漏说:“别像个娘们儿似的,给我个准话。”金书山终于点头应下:“头儿还你挑,我顶多给你当个参谋。”鬼子漏眉开眼笑地说:“好,好兄弟,要紧时你多给哥拿捏个主意。” 金书山忽然想起在县里遇到一件新鲜事儿,对家人说:“我在县城街上看到个通告,说女人留长发是封建残余,要求剪掉辫子,落款是‘二办’。”鬼子漏问:“那是个啥机构?”金书山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听人说朝阳社有一个女大夫,她头发虽然不长,但是短发烫大花,还身穿墨绿色旗袍,也被剪了头发扯了旗袍。”钱五铢说:“怎么留个长发都不让了呢?”金四迷糊说:“不怪人说世道变喽!”见鬼子漏掐灭半截烟头,下地往外走,金书山追问:“二哥你咋着急走了呢?”鬼子漏说:“我得响应‘二办’号召去!” ------------ 第三十五章 有人欢喜有人愁 鬼子漏点燃一根香烟,吸了几口:“得了,放跑狐狸这个事儿不说了。哥来问你,这次回来是不是不走了。”金书山说:“应该是走不了了。”鬼子漏说:“现在我们有了‘鬼见愁’,咱一块儿干吧,兴许就能干出一番名堂。”见三弟有些迟疑,又以恳求的口吻说,“书山哪,你得帮哥呀!我文化水平低,跟你这个出去历练过的比不了。这样吧,今后这‘鬼见愁’归你领导。”金书山忙说:“我不是嫌官小,怕把不准方向站错了队不得安宁!”鬼子漏说:“别像个娘们儿似的,给我个准话。”金书山终于点头应下:“头儿还你挑,我顶多给你当个参谋。”鬼子漏眉开眼笑地说:“好,好兄弟,要紧时你多给哥拿捏个主意。” 金书山忽然想起在县里遇到一件新鲜事儿,对家人说:“我在县城街上看到个通告,说女人留长发是封建残余,要求剪掉辫子,落款是‘二办’。”鬼子漏问:“那是个啥机构?”金书山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听人说朝阳社有一个女大夫,她头发虽然不长,但是短发烫大花,还身穿墨绿色旗袍,也被剪了头发扯了旗袍。”钱五铢说:“怎么留个长发都不让了呢?”金四迷糊说:“不怪人说世道变喽!”见鬼子漏掐灭半截烟头,下地往外走,金书山追问:“二哥你咋着急走了呢?”鬼子漏说:“我得响应‘二办’号召去!” 大队部大喇叭传出了鬼子漏的公鸭嗓:“广大社员注意了,哦,是女社员注意了。我得到可靠消息,古城镇内出现了以‘二办’名义发出的‘剪辫子通告’,限令妇女剪掉长辫,扫除‘封建残余’。我觉得这女人哪,头发一长见识就短,剪了也好。为让咱家属带个头,刚才我把我媳妇的头发都给铰了,所以你最好自己把长头发剪短一点。如果不铰,被‘二办’给撞上就麻烦了。女同胞们,别犹豫了,早剪早革命,晚剪晚遭殃……” 此消息一出,村里的妇女们还当了真,一时间满村惶恐,有的怕成反面典型真的剪了辫子,有的因留着长发不敢出门躲在家里。 艾育梅就是在这节骨眼儿求大表妹把那两根大长辫子铰去的,闻大呱嗒动剪子时还一阵不忍心:“哎妈呀,育梅姐你这两根大辫子多漂亮,铰成短发白瞎了,别听鬼子漏瞎嗙嗙,‘二办’铰头发是在县里,殃及不到咱村上。”艾育梅却态度坚决:“没有这股铰头发风我也想铰了,铰成短发省得打理了。”闻大呱嗒不再迟疑,一阵精心修剪,艾育梅头型变成了过耳短发。 事隔多日,传来消息,说所谓的“二办”根本不存在,原来是有好事者以古城镇街道第二办事处的名义发出了通告,上演了一场闹剧。真相大白,姚锦冠心疼自己绞去的长头发,骂鬼子漏:“你听个风就是雨,不整实成就拿自己媳妇头一个开刀。我看你是革命革的都快疯了,我这辈子跟了你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鬼子漏见媳妇生了气,反倒满不在乎:“你有啥包屈的,绞头发也不是你一个。”姚锦冠说:“不因为你一广播,人能绞头发吗?人背后都骂你做损呢。”鬼子漏自知理亏:“你要心疼那长头发,你就再留呗。”姚锦冠说:“我头发本来长的就慢,留大辫子得多长时间。” 鬼子漏一直没有兑现认赔的精神损失费,被卜灵芝堵在自家胡同口催问:“我问你,精神损失费的事是不是忘了?”鬼子漏“嘻嘻”一笑:“那哪能忘呢!你小点儿声,可别让我媳妇听见。”卜灵芝绷了脸,放低了声音:“说三天兑现,可是这都过去几个三天了?打算什么时候给呀?我可告诉你,拖不是办法!”鬼子漏又一呲牙:“再宽限几天,准凑齐。”临走,卜灵芝甩下一句:“再给你三天,杀猪当不了死,你得抓紧,不然……”鬼子漏点头说:“放心,尽快掂兑。” 他在自家茅房旁翻查了自己的私房钱,算一算还缺一百一十元,到哪里去张嘴借钱呢?以什么因由借钱呢?正在犯难,耳畔回响起卜灵芝的声音:“杀猪当不了死……”扭头看见黑猪正在拱猪圈门板,不禁眼睛一亮。他刚从茅房旁边走出来,就与媳妇打了个照面,媳妇问:“刚才,卜灵芝在大门口跟你嘁咕啥?”鬼子漏小眼睛一转,撒谎道:“没啥,他跟我借钱,我说我手头也紧。” 那头黑猪估个儿一百四十斤,是半个月前从北屯鲁门家买回来的,花了一百二十元。本打算养到明年末和养年猪的亲属查伙,卖一头顶生猪收购任务,然后杀一头两家过年用。不如现在用这头猪换钱,把认赔钱凑上,至于杀年猪的事也顾不了那么多了。打定主意,鬼子漏在黄昏的中心大街上闲逛,向五六个社员说卖猪的事儿,却没有一个愿意接茬。他见一群人在老神树下听张铁嘴儿说书讲古,便凑了过去。 “这说啥有啥!说起二百五还真有来历。那还是战国的时候,有个说客叫苏秦,他当时身佩六国相印非常威风,但他由于结了不少怨以至于后来在齐国被人杀害。齐王想为他报仇,一时又很难辑拿到凶手,就想出一条计策,将苏秦的头颅悬挂在城门上,贴出一张榜文:苏秦乃内奸,杀者赏金千两。榜文贴出不久,果真有人出来请赏,而且是四个人一起来的。齐王问道:那内奸是你们杀的?四个人一起回答:是。齐王又问:那千两赏金如何分配?这四个人都回答:平分。齐王说,平分你们每个人都是二百五。四个人都说:我们都二百五。齐王拍案怒喝:把四个二百五斩了!从此以后,二百五这一说法就流传开来。”姚老美说:“无论啥社会,无论在哪里,二百五这样的人都大有人在。” 听了这个故事,鬼子漏内心很不自在,联想自己认赔精神损失费的数目,知道那是卜灵芝故意拿他二百五,但把柄在人家手攥着只能认栽。正寻思着,扭头瞄见黄士魁往自家方向走,便悄悄离开人群追了上去。 “黄大哥,黄大哥,我找你有事。”听见公鸭嗓嚷嚷,黄士魁停下脚步问啥事,鬼子漏说:“我现在手头憋着了,打算把猪卖了还账,你买不买?你要买原价卖给你。”黄士魁没急于回答,看他脸有些淤青,想起公冶平学说抓鬼子漏现行的事,故意问:“你脸咋弄的?”鬼子漏眼睛一转:“啊,我,我那黑猪脾气大,撵猪让猪撞的。我那猪估个来的,原价出手,一百二十元,不加价,这半月白喂。” 黄士魁到鬼子漏家猪圈前看了黑猪,鬼子漏问:“咋样?我估个一百四十斤,有一百五十斤吧?我跟你说实话,不差钱我真舍不得卖。”黄士魁点头应允,并让鬼子漏帮着把猪赶回家去。鬼子漏急忙抽出猪圈门板,寻了两根长树枝,和黄士魁一起把猪轰赶出来。 姚锦冠从屋里追上来问赶猪做啥,鬼子漏说把猪卖了,姚锦冠骂骂咧咧:“这才买回来几天呢,喂好好的穷折腾啥!你真是想一出是一出。”鬼子漏说:“你不知道咋回事儿,我待会跟你说。”黄士魁说:“你媳妇要不愿意卖,那我就不买了。”鬼子漏说:“别听老娘们磨叨,我是当家的我说的算。”他不顾姚锦冠骂他败家,把猪赶上了大街。 这黑猪果然脾气大,往中心大街走时一路带小跑,追得两个大男人上气不接下气的。迎面遇到了长青一队的马车,听见曲三哨甩鞭子“啪啪”响,黑猪惊得失魂落魄的,跑的更欢了,竟然在大队院子里跑了两圈,把迎头拦截的鬼子漏撞翻,才又慌不择路往回跑。黄士贵、黄士清、贾大胆、公冶平等几个社员帮着撵猪,费了好大的周折才算把黑猪圈进秦家前门房园子东边的猪圈。 艾育梅抱着孩子察看一番,见黑猪在圈里直拱猪圈门子,有些不悦:“买这么个操神的货,不好养活。”黄士魁说:“买卖成了不能反悔,快给人家拿钱,一百二十。” 然而第二天早上要喂猪的时候,黄士魁哭丧着脸走回东屋说:“黑猪死了!”艾育梅很吃惊:“才买回来一宿,怎么死了呢?能不能鬼子漏知道这猪有啥病,故意卖给你的?”黄士魁分析说:“不能,别看鬼子漏心术不正,可外面上也穷讲究,可能是大伙把猪撵炸了肺。”艾育梅非常心痛:“真倒霉,就养了一宿,白白搭进去一百二。”黄士魁说:“别想了,认赔吧!” 听说新买的黑猪死了,张铁嘴儿、艾淑君、张嘎咕都上猪圈门口看了。张铁嘴儿说:“应该煺毛吃肉。”艾淑君担心猪有问题,张铁嘴儿分析:“猪不是病死的,是撵炸了肺死的,虽然坞血,但黑猪肉香,埋了白瞎了,应该收拾收拾吃了。”黄士魁觉得姑丈说的有道理,让育梅烧一锅开水,去老宅取刮毛板、铤杖和侵刀。回来的时候,母亲和二弟也跟了过来。 一锅水烧开了,黄士清和黄士魁寻了杠子和绳子,两人把黑猪从猪圈里弄出来,用绳子绑了四蹄,穿了杠子,把黑猪抬到了外屋锅台上。春心哄抱着顶子,看着黄士魁用瓢往黑猪身上浇水烫毛,问道:“大蔫上些日子回来搬家的时候,说粮库顾主任看好三旺了,你说他咋还不把小满领回来呢!” 黄士成回来搬家时,说黄士旺交了好运,经常去顾主任家里帮着干活跑腿,顾主任对他高看一眼厚爱三分,要把闺女小满许配给黄士旺。黄士旺让捎话征求一下家里的意见,特别是大哥的意见。黄士魁跟家里说了这事儿,还特意把小满闺女描述一番,说那闺女个头虽然稍有些矮,但长的还很白净,是过家好手。听了黄士魁的描述,春心喜出望外,老憨也咧嘴笑了。于是让黄士成回信儿,就说让三旺自己做主,家里盼着他把媳妇早日领回来。 此刻,黄士魁见母亲询问,就笑了:“妈你别急,该来的总会来的。”艾育梅往灶膛里续了豆荄,补充说:“大蔫刚回去没几天,怎么也得让人家准备准备不是,我看用不几天保准能回来。”春心说:“管她丑俊呢,能混上个媳妇,就算没白去。” 外屋热气腾腾,张嘎咕干活实在,把黑猪毛煺得干净。黄士清卸下头蹄,开了膛掏出内脏肠肚,又用板斧用力砍开脊骨,分成两片肉扇,又按照前槽、腰条、后鞧分割开来。黄士魁分给姑丈家一块前槽,又给后院秦家一大块肘窝肉,让黄士清把一块后鞧肉用袋子装了好背老宅去。 刚收拾妥当,香柳跑来,嘻嘻笑道:“来啦,来啦,三哥把媳妇领家了!”春心问:“人儿长的咋样?”香柳说:“长的还行,大饼子脸,就是个儿有点儿矮。是我三哥赶着粮库的一挂马车来的,还有那丫头他爹也来了,爹让我招呼你们赶紧回去。”春心嘻嘻笑了:“真不抗叨咕,说来还真来了。”艾育梅也说:“这黑猪死的真是时候,这回有招待客人的嚼货了。”黄士魁提着猪头耳朵,黄士清背起装肉的口袋往出走,艾育梅抱着孩子和婆婆、小姑子跟在后面。 突然,一个头发蓬乱衣服肮脏的人横冲过来,把黄士清撞个趔趄,把背的袋子也撞落在地。黄士清骂道:“你瞎呀!”那人回身一愣神儿的时候,艾育梅惊叫了一声:“是金老师。”一群人追过来,公冶莲一边哭啼一边道歉:“别跟他一样的,他疯了。” 黄士清把装肉的袋子重新背起来,有些后悔骂了疯子。金书启冲到老神树下,索性坐在了长条青石墩上,公冶莲等人追了过去。 艾育梅叫住跟在后面的闻大呱嗒:“这金老师咋疯了你呢?”闻大呱嗒喘着粗气说:“哎妈呀,还能咋疯的,打疯的呗。”春心说:“完了,完了,好端端一个人就这么完了!”闻大呱嗒说:“哎呀妈,你们可不知道哇,一开始人家说他装疯,没少揍他,后来发现是真疯了,也就不管他了。莲子一接到信就出来找了,有人说他在公社砖场废窑里,金家人这才给领了回来。”话音未落,人已经朝老神树下奔去。 老宅院门口停着一挂马车,老憨弄了些青草在喂。春心走回大门口说:“咋不在屋里陪亲家唠嗑呢?”老憨说:“潘桃招呼着呢,我喂喂马。”春心支使道:“把那个大的芦花公鸡杀了,好招待亲家。” 回到东屋里,黄士旺向亲友介绍了顾主任顾小满,又一阵寒暄。顾主任说起当年对黄士魁的好印象,仍然为没有留住他而感到惋惜,黄士魁又是一阵言谢。春心拉住顾小满的手,端详了一阵:“好,好,真好!三儿挺能耐,把媳妇领回家了,也省得我们操心了。”三喜子拿黄士亮逗趣:“四亮,看你三哥找了对象,你不着急呀?”黄四亮笑得十分滑稽:“我还能像你?急了跑岔岔谷。”春心笑骂道:“四亮,不兴你没老没少的!你若总没正型长大就真讨不到媳妇了。”艾育梅说:“就凭老四这么滑稽,逗也能逗来一个,人家朱拱地家早都预订了。”“朱拱地?”香柳反应过来,嘻嘻笑道,“那不是猪嘛!”黄四亮嘴一撅:“大嫂,你就会拿我开心!”艾育梅说:“四亮你别生气,嫂子是说你身后追你的姑娘指定多,一溜一溜的。”香柳又嬉笑说:“驾鞭子赶吧?”三喜子逗笑:“可别都是要账的!”众人都乐了。 这时院子里传来一阵声响,老憨抓鸡,把鸡群撵的四处乱飞,咯咯乱叫。 顾小满把目光从窗外收回来,坐到艾育梅身边,拉了手说:“大嫂,要说我能跟三旺成,可有大哥一份功劳呢!”艾育梅说:“看你说的,你们俩能成那是你们有缘,有你大哥啥事儿?”顾小满说:“如果不是大哥把转正指标给了他弟弟,三旺能当上国营粮库的工人嘛!如果三旺不上粮库,我们俩也不能认识。大嫂,你说我大哥有没有功劳?”艾育梅说:“那是三旺自个儿命好!你知道吗,那还是抓阄来抓的呢!” 顾小满新奇地说:“还有这新鲜事儿?你看我跟三旺处了这么长时间,他都没告诉我。”黄士旺说:“当时,我跟二哥互相推让,香柳就出了抓阄的招儿。”黄士清摸摸乱蓬蓬的头发说:“是啊,他先抓的,一下就抓着了,我连抓都没用抓。”顾小满抿嘴一乐:“就是抓阄,也是大哥把条件给创造出来了,要不三旺能有机会嘛!”潘桃说:“你要这么说,还真是的。那你们以后过好了可不能忘了大哥呀!”顾小满说:“吃水不忘挖井人,大哥的这份人情怕是我们补都补不清呢!等我们成了家,日子过好了总不会忘了你们的。”艾育梅笑道:“你看你这巧嘴多会说,不吃你饭都能送出二里地去。” 顾小满摸摸顶子的小脸蛋,继续说话:“可是这过日子也不容易,有困难时少不了需要大嫂大哥多帮忙。”艾育梅笑道:“来不来已经让你给拴上啦。真有啥困难就尽管说,只要是我们能帮的就不会袖手旁观,谁让咱是亲轴娌呢!” 听妯娌们唠的热乎,黄士魁脑海里浮现出顾主任送自己离开老粮台时,小满跟在后面望他的情景。 二禄从前院走进老宅院里,见老憨终于抓住了大公鸡,掐住了鸡膀子,帮着喊:“二老狠,快拿把菜刀来,帮你爹杀鸡。”黄士清应声,到外屋寻了锋利的菜刀,去帮父亲杀鸡去了。 “刚刚在中心道撞见一个疯子,你们猜是谁?”香柳一提这话头,三喜子问:“咱大队的?是金书启回来了吧?”香柳点头称是:“就是他,他疯了。”春心说:“听闻大呱嗒说,一开始是装疯,后来是真疯,是让人家折磨的。”三喜子长叹口气,摇摇头说:“他被抓的时候,我小声跟他说,要活命就装疯,哪成想真疯了,是不是我给出的道眼错了?”黄士魁说:“你让他装疯,他才有今天;他要不装疯,可能没今天。”艾育梅说:“是啊,好歹有条命呢。”二禄往地上唾了一口唾沫:“顶风上的蠢货,一张大字文章换这么个结果,多不值!” 午饭做的比较丰盛,焖五花肉、炖小笨鸡,还有一些青菜。吃饭的时候,春心招呼二哥、三哥挨着顾主任陪酒。酒过三巡,顾主任呷一口酒,对杜春心说:“老嫂子,我跟你商量个事儿。我没儿子,打算让这老丫头招个上门女婿,你们不反对吧?”春心爽快地说:“不反对,别说给你当上门女婿,就是当干儿子也行啊!”顾主任问老憨:“老嫂子都同意了,老哥你啥意见哪?” 老憨放下酒碗,吭哧半天,说道:“那生了孩子,跟谁姓呀?”顾主任哈哈笑了:“老哥别担心,其实当上门女婿也就是名义上的,就是在一起过日子照顾我方便,其他的都不变。不瞒你们说,我不可能在主任位子上干一辈子,总有下来的时候。三旺在粮库干的不错,已经是搬运队队长了。”老憨高兴了,爽快地说:“那行,从今儿起,咱好亲就算嘎成了。”顾主任一连声说:“对对对,今天是咱会亲家。关于结婚的事儿,你们也不用费事张罗了。跟你们先说好,到时候别弄叉劈了。到时候你们去一挂两挂车参加婚礼就行了。”众人都夸说三旺命好,遇上顾主任交了好运。 散席时,三喜子在大门口对黄士魁说:“驻村工作队让大小队干部‘上楼洗澡’,大队干部因为都经历过一次了,所以过关时很顺利。下一步轮到小队干部过关,千万不能再跟工作队对着干了!”黄士魁“嗯”了一声:“三大你放心,这次不会了。那郭排长还有善翠翠,平时处的也挺好的。他们不难为我,我也不起刺儿。”三喜子说:“这就对了。要学学钱大算盘,主动交代自己‘敬上不敬下’问题,给人感觉检查深刻,就下楼了。上次给你指出的那两个问题还记得不?”黄士魁说:“记得,主要问题是两条,一个是照顾了一些成分不好的社员,另一个是搞小农经济,我会主动把这两条说清楚。”顾主任也说:“这我都经历过了,对待这种事儿,学乖一些没毛病,主要是有个好的态度。”黄士魁连连点头称是。 死黑猪的消息很快传到了鬼子漏耳朵里,他回家幸灾乐祸地对姚锦冠说:“我跟你说,那黑猪到黄士魁家一宿就毙咕了!”姚锦冠正坐炕上做懒汉鞋,愣愣地问:“好好的咋毙咕了呢?”鬼子漏说:“说是赶猪时把猪撵炸了肺。咋样?我把黑猪卖对了吧?我好像有预感似的就是想卖猪,咱点儿就是高,再晚卖一宿咱就搭上了。”姚锦冠说:“你不提这茬我还忘了,那卖猪钱呢?”鬼子漏一眨巴小眼睛,扯谎说:“啊,那啥,钱让爹借去了,说广东大哥急用。”姚锦冠半信半疑:“等哪天看见爹我一定根问根问。”鬼子漏满不在乎地说:“问呗,不信你现在就问去,真是爹借去了,我敢冲灯说话。” 姚锦冠见他指灯起誓,又信了几分。她根本就不知道,那卖猪钱刚到鬼子漏手还没捂热乎就让他还了认赔款。 鬼子漏故意岔开话题:“告诉你个新奇事儿,金书启回来了。”姚锦冠却不以为然:“这有啥新奇的,回就回来呗!”往鞋底“呲呲”缝懒汉鞋帮,又揣测道,“难道你还想抓着人家小辫子不放?还想整个六门到底不成?”鬼子漏躺在炕头脚底的枕头上,阴阳怪气地说:“已经不值得我跟他斗了,他已经疯喽!” “疯了?”姚锦冠一下惊愣住了,嘴巴张开好半天也没有合拢,“咋会疯了呢?肯定是逼疯的。”鬼子漏说:“疯是他最好的下场,不然死路一条。” ------------ 第三十六章 争辩 这天傍晚,黄三怪一踏进黄昏的家门,就兴冲冲地抱住了在外屋灶台忙活的母亲:“妈,妈,我告诉你个好消息,我们要进京啦!”贾佩纶把湿手在围裙上蹭蹭,点了一下三怪的脑门儿,嗔怪道:“没病吧你,净说疯话,快洗洗手吃饭!”说着把一盆土豆条子汤端炕桌上,黄三怪跟进里屋,一边在脸盆洗手一边说:“是真的,我没说疯话。” 三喜子坐到了炕桌前,拿起一个大饼子咬一口:“怎么个情况?你说说。”黄三怪用手巾擦了手,坐到炕桌前,眉飞色舞地说:“现在学生正搞串联,冯老师建议我们也走出去,接触社会了解社会,开阔眼界锻炼自己。只要带上盖有学校公章的介绍信,出门都不用花路费食宿费,也可以用当年长征的方式步行进京。这话把我们都说活了心,我们也不怕远征难,打算步行,串联了十七个同学,有秦黑牛、姚三朵、四亮和香芪……”三喜子说:“去是去,但步行恐怕不行,一个是天气寒冷怕吃不消,再一个步行耽误工夫,要去还是坐火车去,能节省时间。”贾佩纶说:“外面太乱了,消停在家多好,可别遥那出溜了。”黄三怪说:“那是去经受风浪考验,不是去玩儿……” 秦黑牛和黄四亮对参与长征串联的学生分别做了家访征求了家长的意见,给自己的长征队取名“从头越”,还做了一面队旗。时已经是农历九月末了,秦黑牛领着这些学生找三中冯老师帮忙开出了一张介绍信。 他们带上简单的背包,从红原公社出发了,沿着公路奔省城。第六天晚上到达宾安镇,落脚宾安公社安排的住处,双腿都不能动了。第七天凌晨三点钟从宾安镇出发,披星戴月匆匆赶路,冷了就地拢火取暖。早八点到达省城东郊,在钢丝绳厂食堂吃了香喷喷热乎乎的肉丝混汤面条,驱散了身上的寒气。走出食堂时,秦黑牛见门口停着一辆解放牌大客车,司机说:“钢丝绳厂给市里打电话了,是接待站专门派车来接的。”秦黑牛说:“我们不能坐车,出发时有言在先,途中一步也不能坐车。如果坐车,就违背了诺言。”说着,指挥“从头越”长征队列队出发,司机无奈地摇摇头,只好把卡车空车开回市里。 他们没有在省城作过多停留,继续南下,累了就在当地群众家里歇脚,用豆荄和树枝烧热水,那水刚烧响边儿就舀碗里来解渴。为加快行程,他们干脆改为风小车少的夜间行走。沿着铁路进入辽沈地界,来莺的脚突然崴了,痛苦地嚷嚷:“我的脚脖子错环儿了,走不了了。”黄四亮就自告奋勇,弯下身来,背着来莺缓慢前行。 终于迎来了黎明的曙光,此时他们到达了小屯车站。秦黑牛发现不远处大木板树立的大门如同牌坊一样,插满松枝的横额写着热烈欢迎大串联的标语。他眼睛一亮,对同伴们说:“那是接待站,上那儿问问。”黄四亮扶着来莺,一瘸一拐地往前走。到了接待站,秦黑牛拿出介绍信,问接待人员:“同志,给安排一下住处,我们步行去京城。”接待人员接过介绍信都没仔细看一眼,就在介绍信背面写上几个潦草的字样,这才回答说:“你们去粮食干校报到,不愿走也可以等着统一安排车去京。”说完,动作麻利地盖上了公章。 然而,“从头越”长征队一住下休整就终止了行程。这天晚上吃完饭,他们去观看粮食干校电视机播放的新闻节目时,心情一下沉到了谷底。秦黑牛沮丧地说:“现在上级劝返呢,咱去不成京城了,来年春暖花开不定啥形势呢!”黄四亮问:“那咋整?要不要上别的地方串联?”秦黑牛摇摇头说:“不去了,太累了。我宣布,‘从头越’长征队的任务就此结束。” 穷人家的孩子平时舍不得花钱,但黄四亮这次出门还是为家里人买了十斤小国光苹果和五十个小馒头,尽管东西装满提包上下车费劲了,可他心里还是很高兴。回到家,黄士清、潘桃、黄香柳、黄士根都围上来问长问短,春心却说:“咋买这么多东西,一点儿也不紧手!”老憨说:“四亮知道为家人买东西是好事,说明他懂事了。”潘桃问:“老四花多少钱哪?”黄四亮笑呵呵地说:“没花几个钱,苹果才三分钱一斤,小馒头三分钱一个,一共也没花两块”潘桃说:“真不贵呀,四亮挺会买东西的呢!”老憨对春心说:“你看,就是没花几个钱嘛,上一趟大城市花这点钱还多?” 春心抓起一个小馒头,往老憨嘴里使劲儿㨃:“塞吧塞吧,这是你四儿子孝敬你的!”见老憨呜呜说不出话,自己憋不住扑哧笑出了声。老憨缓过气来:“你个老蒯,没好心眼子,想㨃咕死我呀?”这情景把儿女们都逗乐了。 黄四亮学说了一路上的所见所闻,把家人们都吸引住了。潘桃羡慕道:“这一趟也没白走,见识不少哇!”四亮说:“去时不容易,回来更不容易。当时要返程的学生实在是太多了,车站人山人海,一来车就蜂拥而上。车门上不去,三怪和三朵是从车窗爬进去的。车厢到处都是人,根本捞不到座位,连货架上、座位底下被人占了。站着更苦,挤的连转身都困难,想歇歇容易,把脚往起抬一会儿就行了。列车像一条饥饿的长龙,咕噜咕噜作响,还不时发出如老牛的吼叫。最糟糕的是上厕所了,男生能从人头上爬过去,女生就困难了。三朵要尿尿,可根本到不了厕所,三怪说你出不去了就地解决得了,三朵还难为情,我说:咱男的发扬一下风格,把脸转过去给围个空儿。’于是几个男生就背靠背给她撑了个人体厕所,她憋急了也顾不得情面了,刚一蹲下就尿了,我听见三怪还小声问尿完了吗,三朵说没呢。’三怪说你尿泡子这么长呢,快点儿,我要挺不住了。等她尿完了站起身,我就觉得我左脚里面热乎乎湿涝涝的,我小声对她说,你尿我鞋里了。她脸红红的说,我看你实不实交。” 听到这里,大家都笑了。潘桃说道:“哎呀,三怪和三朵挺有缘呢!说不定三怪看上三朵了呢!”四亮说:“我也是这么说的,说三怪要是看上了,就让你爹托人上门提亲去!三怪却说,三朵哪样都好,就是一眼有点儿斜,看啥都不在一条线上……”这话把家人又逗笑了。 一时间,掀起了辩论风。“人不孤”和“鬼见愁”两队聚集在大队部老神树下,辩论好几个回合,也没分出胜负。争辩时双方都没有底稿,都是即兴发言,个个都是斗志昂扬的气概,辩得声嘶力竭,说得唾沫横飞。 原来,这场大辩论是省军工学院的三个骨干分子挑起来的。善翠翠和两名同学来三姓县煽风点火,还特意到长青大队现场指导,把斗争锋芒指向了大队党支部,要求踢开绊脚石,彻底闹革命,还涛涛不绝地讲了一番具体的搞法。 她拿起大队部办公桌上的毛笔蘸了蘸墨汁,写了个《火烧党支部》的大字块,并让鬼子漏贴在大队部的门上。黄士贵带着“人不孤”的人冲进大队办公室,和善翠翠辩论起来,质问她:“我们长青大队党支部是一心一意干革命的,凭啥火烧?”善翠翠也理直气壮:“既然是革命的,那就更应该不怕火烧了!”屋里挤满了人,实在拥挤不下了,鬼子漏领着“鬼见愁”战斗队簇拥着善翠翠转到院子里。 辩手们先朗读语录或社论,支持自己的论点,罗列对方的问题。一开始,辩论应不应该火烧大队党支部,后来辩论大队**是不是执行了错误路线,再后来都指责对方是保皇派。辩着辩着,天空飘起了鹅毛大雪。黄士栋、黄士根这两个半大孩子觉得很好玩,也挤进人群凑热闹,看到“人不孤”这一方弱,就帮这边吵,喊了没几声,就被三喜子给拽了出去,严厉地训斥:“不要命了?一旦乱起来,把你俩伤害了咋办?赶紧回家去,再不许掺和大人的事!”黄士栋、黄士根不敢久留,乖乖地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善翠翠给鬼子漏出主意:“这么辩论不行,别在被指责的问题上辨解,要把火往对方身上烧,要抓住对方要害开火,不要给对方喘息机会。”鬼子漏急切地说:“小善,你来辩论辩论他。”不等善翠翠应允,就强行把她推上青石墩。 善翠翠即兴发表演说:“广大革命群众,我认为,保皇的实质就是压制群众运动!大家要认清这个事实。一旦保皇派阴谋得逞,后果将极其严重。广大革命群众,难道你们愿意重新遭到压制吗?”鬼子漏兴奋到极点,扯着公鸭嗓带头呼应:“不愿意!”善翠翠慷慨激昂地向对方提出了《十问“人不孤”》,问长青大队运动明显落后是谁的责任,问支部书记对运动态度消极是不是怕丢了乌纱帽,问是不是裙带关系让他们站错了立场……一问接着一问,步步紧逼,面对烧身的火焰,“人不孤”战斗队似乎没了招架之力。 “透过现象看本质就会发现,他们保的是那条压制群众的反动路线,我们能让他们的保皇阴谋得逞吗?”鬼子漏带头呼喊:“不能。”“鬼见愁”人群响起一阵潮涌般的呼应:“不能。”见自己的战斗队狼狈不堪,黄士清怒气冲冲施展起自己的拳脚来:“看你们嘴皮子厉害,还是我拳头厉害。”场面一时乱做一团,辩论很快升级。见情形不妙,善翠翠和那两名同学悄悄溜了。 三喜子和索良商量如何控制局面,索良让治保主任金书承出面劝阻,金主任情急之下站到青石墩上,声嘶力竭地反复呼喊:“要文斗,不要武斗!”张嘎咕嘻嘻笑,晃着脑袋跟着喊。 “鬼见愁”战斗队节节败退,“人不孤”乘胜追击。追到中心道旁,黄士清猛的把帽子摔在雪地上,梗着光头脖子骂了一句脏话:“平时称兄道弟的,上真章就不认人了。”抓住钱老牤衣襟猛一抡,把钱老牤摔趴进路边沟里。又踹了金四眼一脚,金四眼“蹬蹬”退后几步摔坐个腚蹲儿。潘桃捡起帽子推搡黄士清:“你个愣头青,你动什么武把抄。”鬼子漏公鸭嗓大声嚷嚷:“他们迫害我们队员,把伤员抬到老宅养伤……” “大队都闹翻天了,你咋在家拿稳堂的呢!”三喜子匆匆走进钱大算盘家,冲炕上的钱嚷嚷,“快去看看吧,打起来了,鬼子漏抬着你家钱老牤上老宅去了!”钱大算盘一个轱辘爬起来:“我家牤子咋啦?”三喜子说:“根本没咋地,就是让二老狠摔趴下了,快去压事儿吧,闹大扯有啥好处!”钱大算盘这才放下心,连说“好好好”跟着三喜子出了屋。 钱老牤被抬到老宅大门街上,得知消息的老憨和春心老两口出来察看,吓得腿直哆嗦。这时,黄士魁提一根大棒子横在了老宅大门口,黄士清、黄四亮、秦黑牛、张呜哇、张嘎咕一帮人都站在了黄士魁身后助阵。 见黄士魁脸色异常严峻,鬼子漏内心有些惧服:“大哥你让开,这事儿跟你没关系。”黄士魁声色俱厉地说:“咋没关系?这是我亲兄弟!”鬼子漏强调:“那钱老牤也是我兄弟,让你兄弟弄伤了,必须养伤。”黄士魁说:“想养伤好说,来二弟,让他挨这一棒子。”黄士清从大哥手接过棒子:“好嘞,我把他腿打瘸,他愿咋养咋养。” 钱老牤躺在大门前,方才只是来了个狗呛雪,本来就没多大伤,见黄士清手持大棒子向他走来,吓得噌一下腾跳起来,躲到了鬼子漏身后,围观的人群发出一阵哄笑。 艾育梅跟着给他报信儿的闻大呱嗒赶到时,鬼子漏还跟黄士魁理论:“钱老牤让二老狠给糟害够呛,总得有个说法吧。”黄士魁指着钱老牤,怒问:“咋地?想讹人吗?他跳得像个猴子似的,伤在哪呢?”鬼子漏还在理论:“那咱得说道说道,他动手就是不对嘛!”黄士魁说:“咋地?还想辩论?那就辩一辩谁做了多少亏心事。” 金书山怕黄士魁给鬼子漏揭丑,忙出来解围:“黄大哥,别把话扯远了,牤子也没大事儿,就算了。”钱老牤心不甘:“把我摔够呛,不能就这么算了!”正在吵吵,钱大算盘拽住他就走:“还嫌事儿小咋地,赶紧走吧!” 人们散了,闻大呱嗒凑到黄士魁跟前夸道:“哎妈呀,真是鬼怕恶人!大姐夫你真行,把他们都给震住了。”黄士魁只是笑笑作答,艾育梅担心孩子快醒了,让黄士魁先回,闻大呱嗒看着黄士魁西去的背影说:“大姐夫走道就是快,两个胳膊往胯骨后一晃,走起来像小跑。”艾育梅撇嘴一笑:“他走道那姿势,难看!” 一时间,辩论的场面出现在生产队甚至一些家庭里。黄士清夫妻就因观点不同闹了矛盾,围绕“人不孤”是不是正义的,各执一词,辩来辩去两口子辩出了仇,潘桃自己做饭自己吃,黄士清只好到母亲那屋讨口饭吃。晚上睡觉时,睡觉时一个睡炕头一个睡炕梢,炕中间放一张饭桌相隔,谁也不准过界。 这天早晨,两人没吃早饭就横眉相向,激烈辩论上了。潘桃摔盘子丢碗,激怒了黄士清,见一巴掌打过来,她一仰身躲了过去,巴掌又抡过来时,她吓得跑向屋外。 黄士清光着秃头,不依不饶地在后面紧追,跑进大队部院子。见潘桃情急之下跳上露天戏台,他也一个健步跃上去,和媳妇扭打在一起,搅得土台浮雪飞扬。他扯住媳妇的长头发不撒手,继续叫口供:“你到底支持谁?”潘桃疼的龇牙咧嘴的,还咬住自己的观点不放:“我支持‘鬼见愁’。”潘桃脸上挨了一巴掌,拼命反抗,朝二老狠脸上狠狠抓了一把。 人越聚越多,老憨提着烧火棍赶了过来,嘴里还骂骂咧咧的:“妈了个巴子的,能过就好好过,不能过就散!谁像你们这样过日子,一天天惊惊张张的……”骂着骂着就要往土台子上冲,被紧随其后的春心拽住:“你肚脐眼拔罐子,抽的什么风。你脑筋儿都系死扣了,能管明白咋地?”接着就大骂黄士清:“你真能逞疯拉势,跟媳妇能辩出啥里表?你个混账东西,咋不嘎喯儿一下……”狠话还未说完,二禄就带着观点发话了:“打到的媳妇揉到的面,一天不打上房揭瓦。”春心瞪了二禄一眼:“你看你不但不劝阻,咋还加钢儿溜缝儿呢。”二禄嘟囔道:“媳妇不跟自己男人一个观点,挨打活该。” 秦家前门房子离大队部近,好事儿的闻大呱嗒早跑去报了信儿:“哎妈呀,二老狠那小两口因为辩论又钳抓起来了,都打到露天戏台了。总这么打下去,早晚不得整散花了。” 黄士魁和艾育梅闻声跑来,强行把厮打在一起的两个人拉开。潘桃捂着腮帮子哭道:“大嫂啊,我当初喝迷魂汤了,咋就死心眼子跟了这么头兽呢?我这辈子可瞎他手了,我可不跟他过了!”艾育梅劝说:“别动不动就说不过这话,小两口哪有舌头不碰牙的!”黄士清发狠话:“你也就说说吧,我能让你离消停才怪呢!真要不跟我过,我不弄死你才怪!”潘桃抽泣道:“大嫂你听听,他说的哪是人话!”艾育梅继续劝说:“这辩论就是争个态度,谁是正面的,谁是反面的,说能分得清,又能辩出啥里表!” “大嫂你看,他把我头发都快薅掉了!”潘桃伸着脑袋让艾育梅看。 “你少搬争,多让抚些,不就没事儿了嘛!有这么一套嗑说的好:天上下雨地上流,小两口打仗不记仇,白天吃着一锅饭,晚上睡着一个枕头。”艾育梅一边劝说着一边把哭哭啼啼的潘桃拽走了。 黄士魁把二弟叫下土台子,大声呵斥:“总折腾啥?能不能消停过日子,让爹妈跟你省点儿心?辩论辩的走火入魔了吗?两口子一天到晚总叽叽咯咯,让不让人笑话?”黄士清摸摸秃头,逞能道:“两口子咋?两口子不也得分个大小王吗?我是老爷们儿,在家我得主事!老娘们儿家家的,还能让他翻了天!”黄士魁训斥道:“真把你能的,你长点心吧,别像坯模子似的,装一肚子稀泥。你记着,过日子丟根筷子摔烂个碗都正常,有啥道理可讲的,不管有理没理,男人你都应该先低头,这样才能过长久。再说,你媳妇她本来就好流产,总跟她闹还想不想得好了?” 老憨又来了掘劲:“整天游手好闲,不够你嘚瑟了,支持这个派那个派的,净整那没用的!”春心扯着老憨的衣服一边往回走一边数落:“老的小的都不让人省心,真跟你们丢不起这个人……” 金书山抽调进城,到“农民总部”工作没过半月就匆匆回了村。他把满满一帆布兜子糕点摆在炕上让父母看,乐得钱五铢眼睛眯成了一道缝儿。鬼子漏听到消息忙来看弟弟,夸赞道:“老弟最孝心,一出门儿妈就惦记就盼望,知道你每次回来都不空手。”钱五铢把帆布兜子搂在怀里,一边稀罕一边说:“论孝心,书山确实比你强。”金四迷糊还埋怨:“你买这么多,那得浪费多少钱呢?少买一点,表示表示就行呗。”金书山微凹的眼窝藏不住得意的微笑:“这不是花钱买的!我们所有成员都在机关食堂吃饭,晚间加班时我们还吃夜餐,一副食供应的饼干、光头圈、炉果、槽子糕都吃不了。我一看‘农民总部’要完蛋了,马上跑到食堂,把糕点装了满满一大帆布兜子带了回来。”鬼子漏呆坐在炕沿上,叨咕道:“这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啊!” 一些干部群众聚集在大队部办公室里,听金书山讲进城的经过:“我这次之所以能进城,那还是我二哥的功劳。‘农民总部’刚成立,人手不够,从乡下选拔一批有文化有口才的青年进城,接到红原公社通知,大队把我推荐了上去。仅隔一天,二哥喜滋滋地告诉我好消息,说兄弟你来好事儿了,公社又打来电话,催你们抓紧报到呢,我以为机会真来了,按耐不住兴奋,我妈却舍不得我走,我二哥劝我妈,说我年轻,应该让出去闯荡闯荡!第二天一早,我收拾收拾抓紧去了公社客运站。”鬼子漏苦笑着说:“可惜,这次又没干长远,比上次出去锻炼时间更短。” 金书山看看众人,问道:“‘农民总部’的头头你们猜是谁?”没人知晓,鬼子漏催道:“别绕弯子,快说吧。”金书山说:“那头头是咱黄支书的大姑爷儿包卫东,我们背后都管他叫‘黑总’”三喜子插话:“是,那小子长得黑。”金书山继续说:“我在那儿,还碰上了来过咱大队的迟成翰。”众人唏嘘了几声,都说够巧的。金书山说:“总部就设在关书记的办公室,下设的秘书、宣传、联络、保卫、后勤各组便迅即投入工作。我是秘书组组长,归迟成翰的分管。走进县委书记办公室,看啥都觉得新奇。我特意在办公桌后的椅子上坐了坐,想着这里不知坐过几任书记,最近的一任就是关连群。想不到自己一个普通的农民,也有机会在这把靠椅上体验了一回,真是做梦都想不到。正在寻思,迟成翰冲我笑笑问我,这椅子舒服不,我说,万万没想到哇,还能走进这个办公室,还能坐在这把椅子上。我小坐片刻,不敢逗留,恋恋不舍地离开靠椅。迟成翰说,还没过足瘾吗,我不自然地笑了,细看那办公桌上一黑一红两部电话,迟成翰告诉我,黑的是县里的内部电话,红的是与上级联系的专用电话。我皱起眉头说,咱占了这么重要的屋子,县里的重要工作咋开展呢,迟成翰说:,甭担心,现在是咱说了算,一切都给咱让路。迟成翰安排我负责起草‘农民总部’《告全县人民书》和《大联合倡议书》,我用最快的速度完成了两个材料的初稿,又充分采纳了大家的意见进行了修改,定稿后刻印百余份,送达各兄弟组织。只可惜,‘农民总部’没长远,2月3日紧急调农民进城事件发生后不久,总部就解散了。” 索良细说道:“当时接到公社通知,我不敢怠慢,撂下电话就召集四个生产队长开会,我说不管是哪个观点,不论是哪个队的,以生产队为单位立即召集,每个生产队抽至少二十人,当天下午在大队部集合就出发了。到了古城大车店天都黢黑了。在城里逗留了一整天就劝返了,让回村抓生产。” 金书山说:“私下里,我和迟成翰两人比较投缘,因为我们两人都有一段相同的经历,而且迟成翰对咱长青大队有感情。当他问及黄香兰的近况时,我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我说,你打听香兰呀,她挺好的,听说上了几个媒人,她根本就不搭理,还听说她心里早就有人了。说完,特意察看他沉思的神态,我知道他心里藏着秘密。”众人听到这儿,都呵呵笑了。 三喜子打听消息:“那关书记咋样啦?”金书山摇摇头说:“情况不妙,关书记掉驴了,听说咱公社康民书记也靠边了。” 黄士魁见三大闷闷不乐地坐在长椅子上抽烟,就坐过来说话:“这些年你当大队头头,大伙对你印象始终不错。你与世无求,与人无争,没难为谁,也没得罪谁,谁会往死了整你?想整你的,无非是想往上爬,谁想要你这顶乌纱帽,尽管拿去就是了,还能把你咋的?”三喜子叹口气说:“你说的都对。”叹口气又说,“我蜡头不高了,应该早些让位给年轻人了,把位子一让麻烦自然就少了。”金小手插话问:“你要卸任,你看年轻人谁行?”三喜子看一眼金书山和鬼子漏:“去了姓黄的,还有姓金的,早就有人在那列架子等着呢!”金书山笑了,那眼仁藏进了微凹的眼窝里,假意推脱道:“我这两下子跟你比不了,可别拿我开涮。”鬼子漏却说:“我虽然能力差些,但我有雄心,我倒是想试一试,可没这个机会。”金书山忙打住二哥的话题:“低调,低调,一定低调。” 正在闲唠,金小手拉开屋门引进一个人,黄士魁一见来人那双半截眉,心里“咯噔”一下。 ------------ 第三十七章 冤家路窄 看见来人,三喜子起身相迎:“鲍部长来了,不知有啥指示?”鲍福仁抖抖军大衣,随口应道:“哦,长青大队是我的联系点,下来看看。”看见黄士魁,半截眉突然一挑,小眼仁紧紧盯了好一会儿,那一刻他似乎想起了非常难忘的情景。 鬼子漏凑到鲍部长前边:“我家就在大队后院,走,上我家细唠。”鲍福仁回过神来,跟着鬼子漏往外走又回头扫了一眼。到了走廊里,鬼子漏吩咐跟在后面的金小手:“老叔你辛苦一趟,去河套戗子老贾那给我称点冻鱼回来,多称几斤。” 办公室里,三喜子还在纳闷儿,问黄士魁:“鲍部长看你的眼神怪怪的,他和你认识?”黄士魁说:“冤家路窄,当年上柳条通,回来的路上跟踪我的人就是他!”三喜子提醒:“怪不得他总回头看,一定是认出你了。这半截眉不是个善茬子,你要学会眼边前行事,光棍儿不吃眼前亏。” 鬼子漏替鲍福仁推着自行车,穿过露天戏台和大队部中间的胡同,把这不同寻常的客人领进了自家院门。那条灰毛看家狗像认识鲍福仁似的,低头摇尾。鬼子漏在篱笆墙边放好自行车,人还没到里屋就嚷嚷:“媳妇,来贵客啦,公社鲍部长来了。” 姚锦冠一个轱辘从炕上爬起来,热情地和跨进屋门的鲍部长打了招呼。鲍部长把棉帽摘下,鬼子漏忙哈腰接过放在条琴上,然后提着公鸭嗓吩咐媳妇:“去,把我妈上秋时候在卧佛岭采的榛蘑泡上,把咱家芦花大公鸡杀了,招待鲍部长。”鲍福仁叫住鬼子漏:“金连长,问你个事儿,刚才站在黄支书旁边的那个人是谁?”鬼子漏回答:“黄士魁,是我们长青二小队队长,你对他好像有印象啊。”鲍部长一边脱军大衣一边说:“多年前的老相识了。” 姚锦冠杀完芦花大公鸡时,金小手把鱼称了回来,姚锦冠提着兜子把鱼倒进盆里:“这鲫瓜子咋这么小呢,没大一点儿的么?”金小手说:“我也是这么说的,老贾说大鱼都靠边站了,就剩这小将了。”鬼子漏一听笑了:“老贾那是瞎扯,肯定是都卖了。”鲍部长忽然说:“金连长,我想借你的酒会一会老相识。”鬼子漏说:“好说,不就是多一双筷嘛!”于是吩咐老叔:“一会儿回大队部,顺道替我请黄士魁过来,说有老朋友要见他。”金小手应了一声就出去了。鲍福仁问:“他能来吗?”鬼子漏说:“能,准能,那人也是外面人,从不差过场。” 猫冬季节乡下两顿饭,下午饭都吃的比较早。饭做好时太阳还没落山,炕桌上摆了四道硬菜。鬼子漏把烫好的小烧倒进小碗里,招呼上桌。鲍部长盘腿大坐在炕头,凑到炕桌前探头看了看,夸道:“呀,菜整的挺硬啊,小鸡炖蘑菇、油炸小鲫鱼、干豆腐炒白菜片、糖拌花生米,荤素搭配得当,色香味俱全,不错不错,看着就有食欲。” 这时,黄士魁进了屋,鬼子漏作了介绍,黄士魁说:“刚才在大队见过了。”鲍福仁提示说:“岂止是刚刚见过?咱可是老相识了。”黄士魁故作惊讶:“是嘛,怪不得这么面熟。”鲍福仁说:“我还担心你不会来呢?”黄士魁微微一笑:“那哪能呢,金连长好心好意做东,咱得识抬举不是,再说不过是一顿农家饭嘛,也不是啥鸿门宴!”鬼子漏招呼黄士魁坐鲍部长对面,自己坐在炕桌里头:“来来来,边吃边唠。” 酒过三巡,鲍福仁发问:“黄队长年轻时是个勤快人哪!”黄士魁苦笑一下:“勤快啥,都是生活所迫,出力挣点儿辛苦钱。”鬼子漏介绍说:“在我们村,魁子是最勤快的。那时候他家可困难了,他结婚拉的饥荒都是他自己还上的。想当年没少出去找活干,上东山打过苕条,上石灰窑烧过石灰……” 鲍福仁打断鬼子漏的话,故意把话题往柳条通上引:“还上柳条通打过柳条吧?两个多月打了七千多梱,挣了二百五十多元。当时副业队犯了赌队长跑了,你找耿书记把钱要回来的,那一沓钱嘎嘎新,都是整张的工农币,我说的这些没错吧?”事隔这么多年,鲍福仁居然记得如此清楚,看来这人确实不简单。黄士魁点点头,随声附和:“没错,一点儿没错。”鬼子漏嘻嘻笑道:“哎呀,鲍部长你记性太好了,不怪你能当官,就是跟普通人不一样嘛!” 鲍福仁啁一口酒,小眼仁盯着黄士魁,提示道:“后来的事能想起来吗?”黄士魁摇摇头说:“都过去了,不说了!”鬼子漏看看鲍部长,又看看黄士魁,放下酒碗:“怎么,还有故事?”鲍福仁吃了一口蘑菇,让黄士魁也吃菜,仿佛是主人一样:“后来,回三姓县城咱是同路,我着急回家给我爹看病,半道上管你借钱,你说等到县城的,可到了七十二家店你抬腿就跑了。”说完晃了晃三楞八箍的脑袋,半截眉下的小眼仁叽里咕噜一阵转动,又显示出多余的眼白。 鬼子漏“哦”一声:“还有这码子事儿?魁子你当时跑啥呢?”未等黄士魁解释,鲍福仁笑笑:“那还用说,把我当坏人了呗!”黄士魁知道这半截眉是故意撇清自己,于是顺水推舟地说:“可不是嘛,当时年轻,遇到这路事儿就害怕了,所以一跑了之。可真,后来你家老爷子病治好了吗?”鲍部长摇摇头说:“没钱,治晚了,耽搁了,又挺了大半年才没的,临死疼的遭老罪了。如果当年能借到钱及时治疗,兴许还有缓。” 姚锦冠把鸡肉炖蘑菇、小鲫鱼又添了一回,黄士魁举起酒碗:“鲍部长,对不住了,我喝一大口给你赔个不是。”鲍部长端起碗说:“这也不怨你,你说当时咱不认不识的,我管你借钱也很唐突,就是一场误会嘛!来来,咱仨共同干一个!”三只酒碗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酒未喝完,黄士魁便先行告辞了。鬼子漏给鲍福仁和自己又倒上半碗,继续拉桌。鲍福仁多少有点儿醉意:“金连长,前一阶段成立农民总部,搞‘大联合’白费了功夫,知道为啥嘛?”鬼子漏想起书山的判断,说道:“那是因为没得到上面的支持。”鲍部长说:“那为啥不支持?”鬼子漏说:“那是因为他们想保护县里的主要头头。”鲍部长点点头说:“解散农民总部五十六个大联合,我忽然明白了这个道理,所以我就主动支持‘农奴戟’,知道我这么做又是为啥么?”鬼子漏摇摇头:“请讲。”鲍福仁说:“我要借助‘农奴戟’的力量为走好下一步棋创造条件,因为成立核心组织,除了群众代表、干部代表,也有我们武装代表。” 鬼子漏听得认真,求问道:“你看我们下一步应该咋办?”鲍福仁夹起一条炸得酥酥的小鲫鱼,一边咀嚼一边说:“我这次下来,一是让你们‘鬼见愁’听从侯头儿指挥,配合好联合行动;再一个就是指导你们调整下一步工作重点,要找个活靶子,让大队当权者彻底靠边站。”鬼子漏请求详细指教,鲍福仁说:“包卫东不行事儿了,他也保不了他老丈人了,你可以把三喜子拉下马,他不下来你就没法上位。要实现这个目的,啥招都可以使,明白吗?”鬼子漏急忙点头:“明白,明白。”鲍福仁进一步指示:“还有,如果抓住黄士魁小辫子也不能放松。” 闻听此言,姚锦冠心头一震:“黄士魁并不当权呀?”鲍福仁说:“我分析将来金连长要掌控这个大队,最大的竞争对手就是黄士魁,所以,如果抓到他把柄就往死整,或者挖个坑让他往里跳,一定要把他整垮。我给你出个主意,你怎么办……” 声音虽然压低了,但姚锦冠全听见了,面露惊诧时那一脸雀斑又醒目了,忍不住插问:“这么做好吗?”鲍福仁坐直了身子,挑着半截眉说道:“妇人之见,难成大事。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好喽,该说的我都说了,明白不?”鬼子漏点头哈腰:“明白,明白,你这都是为我好,以后还得仰仗您呢。” 鬼子漏一个劲儿地给鲍部长夹鸡肉:“来,吃菜。还是鲍部长看得长远,看得尖锐,往后呢还有劳鲍部长大力栽培哪!”鲍福仁又把一块鸡翅中送到嘴里,一边用牙剔骨头一边呜呜许诺:“好说,只要好好干,肯定有机会。”鬼子漏又端起酒碗:“我就喜欢鲍部长这样的,说话办事侃快,从不拖泥带水。今天听你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多谢鲍部长指教!”鲍福仁高兴了:“好!为革命运动更红火,干一个!”两个人都把碗里剩下的一口酒一饮而尽。 鸡吃光了,鱼只剩了刺,炕桌上一片狼籍。鲍部长打着饱嗝用细蘼子抠牙屎,姚锦冠拿了抹布擦桌子,鲍福仁那小眼仁炯炯地盯在那晃动的抹布上。他分辨了半天,忽然觉得反胃,言说要到下一个大队去,就下地穿鞋扣上棉军帽匆匆走出房门,到了院子里扶着自行车一阵作呕。 鬼子漏见他吐出一滩脏物来,忙问:“怎么了?用不用找大夫?”鲍福仁摆摆手说:“不要紧,可能是着了凉,要么就是吃急了。” 其实,他是看见姚锦冠的那块抹布倒了胃口,那块抹布原来是一条旧裤衩。 黄香兰坐在自家南炕面向南窗纳鞋底,针线拽的呲呲作响,忽听见背后传来熟悉的男人声音:“香兰,我来了。”她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身,嘴唇连同嘴角抽搐了半天,眼泪噼里啪啦下落,一边啜泣一边说:“你可来了!”迟成翰把她的头揽在怀里:“我来晚了!”黄香兰抱住他,仿佛生怕他从眼前消失一般:“我知道,我不怪你,真的不怪你。” 迟成翰原是老粮台公社中心小学的代课教师,文笔不错,口才也好,尤其是声音带有一种磁性,特别招人喜欢。他一来到这个村,就发现大队团支书黄香兰对他有好感,但慑于纪律约束,不敢往爱情方面深想。黄香兰是大批教师公转民的时候,从民办教师岗位清退下来的,三喜子为照顾她,让她接管了大队团支部工作。 她请求工作队派队员给大队团员和进步青年辅导辅导,佐向东把授课的任务交给了迟成翰。黄香兰把地点选在了小学校,而且提前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时逢礼拜日,前来听课的青年座无虚席,门口还站着一些人。 为讲好这一课,迟成翰事先做了精心准备。他围绕《在生产斗争实践中发挥青年骨干的作用》这一题目,侃侃而谈,讲了许多自己掌握的大量鲜活事例,听得大家入了迷。黄香兰仰脸认真听着,眼中充满了对演讲人的由衷敬意。散场时,都夸迟成翰讲得好。迟成翰最后一个走出教室,黄香兰羞涩地把事先买的一盒葡萄烟悄悄塞进了他衣袋里。 还未等秋后落实小片荒退赔方案,工作组就在半夜撤走了。那晚,黄香兰起夜刚回屋重新躺下,因还没睡实,所以外屋有动静,她听得清清楚楚。问一声:“谁呀?”不见回应,听见风门子开了又关,判断来人已走,内心疑惑来人有什么勾当,就起身点亮了油灯。她趿拉着鞋子,到了外屋,把油灯举过眉头,勾着头,探着步,只为看清脚下。正在察看,那只狸花猫从脚下跳上锅台,竟然踩落了一个折叠的纸条,发出一个长声:“喵——”。她把油灯放在锅台上,捡起纸条展开细看时,一下就愣住了。只见那纸条上留的钢笔字是: 接到新的任务,工作队今晚撤走,一定等我来接你那一天。 “是迟成翰!”香兰断定,这是自己的意中人特意留下的,内心兀地涌起一股暖流,回屋穿了衣服,追出屋去。 半夜时分,月光朦胧,星光暗淡,村庄死寂。她一直追到罗锅桥村头,才看见一群人影影绰绰地走在通向远处的土道上。 “这大半夜不消停死觉,折腾个啥呢?”南炕的二禄翻个身,对回到北炕呆坐着的闺女抱怨。“工作组撤了,连夜撤的。”香兰嘟囔,“刚才有人来过了!”二禄一个轱辘爬起来:“谁来过了?”香兰说:“迟成翰。”二禄问:“刚才见着面了?”香兰说:“转身我就没撵上,他在锅台上给我留个条子,让我等他。”刘银环醒了,却听了个葫芦半片:“哦,这迟成翰特意给你留条,还真是个有心人呢!”二禄却说:“一张纸条能说明个啥?人家搞‘四清’也不定哪年结束,三年是它,五年也是它。这么长时间你能等来啥结果?这期间还说不上有啥变化,可别太当回事儿。”刘银环把四丫子踹到旁边的被子重新盖好:“是啊,别因为一张纸条把咱自己婚姻大事耽搁了。”香兰却态度坚决:“你们别为我操心了,遇上他是我的缘分,我一定等他,不管三年五年。”二禄重新躺下说:“你愿意等就等吧,别是痴心女遇上负心汉就行。” 香芪被说话声吵醒,踹着被子嘟囔道:“大半夜的唠什么唠,还让不让人睡了。”说完一蒙被子,又睡了。 此刻,迟成翰脱下狐皮帽子,放下帆布兜子,坐在炕沿上:“‘农民总部’解散了,我离开古城,回了老粮台,心里始终惦念着你,就坐长途汽车到红原公社,又步行八里来到长青村…”黄士栋呼哧带喘跑进屋,黄香兰高兴地支使他去后院找爹妈,黄士栋看了两眼迟成翰,转身出去,不一会儿的功夫,家人都回来了。 寒暄过后,二禄询问起迟成翰的家庭情况来:“父母都是做什么的?家几口人哪?”迟成翰答复道:“父母都是公社所在地的农民,我哥们五个,我是大的。”二禄沉吟了一下,抿了抿厚嘴唇说:“我原来以为你留那纸条不可信呢,想不到你还真来了。” 刘银环插话:“你留个条不要紧,可把我闺女害苦了,她一门心思等你,我们以为是傻老婆等乜汉子呢!”迟成翰苦笑一下,并没作过多解释。二禄说:“条你也留了,人你也来了,那咱就商量商量事情怎么办吧。丑话可说在前头,我们老两口同意闺女嫁给你,但得按民俗过彩礼,你是当教师的应该明白这个理儿。”迟成翰爽快地说:“好说好说,入乡随俗,人家咋办咱咋办。”二禄又问:“你自己来的你能做得了老人的主吗?”迟成翰忙说:“能。” 二禄让黄士栋找来小学笔记本和一支铅笔,反复琢磨如何开这个礼单子。黄香芪却提醒父亲:“爹,嘴上说说就得了呗,用得着整这么正规么?”二禄头也不抬地说:“你懂啥?这叫空口无凭,立字为证。”黄香兰提醒母亲:“这都过晌了,我都饿了。”刘银环一笑:“怕人家饿,就赶紧下地帮我烧火刷锅去。” 二禄和黄士栋嘀咕半天,列好了礼单子却不公布。等吃完饭已是午后三点多钟,黄香芪捡桌子时,二禄这才从兜里把一份礼单子掏出来,让香芪给叨咕一遍,对迟成翰说:“你要觉得行呢就过礼迎娶,要觉得不行呢就拉倒。”黄香芪一项一项念起来:“养钱250元;手表1块,折120元;衣服4套,折280元;皮鞋2双,折60元;家具1套,折400元;缝纫机1台,折130元;自行车1台,折90元……” 迟成翰傻了眼,听到一半就大脑一片空白。黄香兰怒道:“爹,你咋要这么多呢?你是想卖闺女咋的?谁家趁啥呀,这一千多彩礼让他上哪整去!”二禄说:“别说这么难听,我为了谁?不都为了你吗。再说我养你二十多年能白养吗,不得要点奶金钱吗?”刘银环也说:“你可真敢要,要死人不偿命咋的?”黄香兰怕迟成翰上火,气囊囊地说:“别理他,我的婚姻我做主。”二禄说:“哎,这还没出嫁呢,这胳膊肘就往外拐了?还是那句话,接受这礼单就成,不接受这礼单就黄。” 迟成翰再也坐不住炕了,背起帆布兜子戴上狐皮帽子,往外走时嘟囔一句:“一千多,都赶上买金圈子了,我娶不起,你老留着卖高价吧!”二禄立起眼睛:“你当老师的咋说话呢,啥玩意金圈子,你回来给我说清楚!”黄香芪急得直跺脚:“爹,你咋能这样呢,姐好不容易等来心上人,咋把人家气跑了呢!姐,还不快去把迟哥撵回来!”黄香兰从炕柜拽出粉红毛线厚围脖,急忙追出去。刘银环埋怨道:“你这是成心打别,宁可把女婿要跑了也不想要少了,是不是?”二禄说:“他哥们儿多,我这都是给闺女要的。” 黄香兰一边追一边把围脖围在头上,在胡同口追上迟成翰,一脸愁容地问:“咋办呢?”迟成翰帽子上的狐毛随风乱颤,他说:“找三喜子支书去!”黄香兰摇摇头说:“找人劝没用,我爹认死理儿,恐怕连我三叔也不服。”迟成翰说:“不管有没有用总得试试。” 大队部里,从县里回来的三喜子正向大小队干部传达上级会议精神:“这次全县四级干部会议原定头半个月召开,因为‘红总’一而再再而三地抗议,才拖到前天下午。下午三点,会还没开完呢,一伙人冲进了会场,和机关的人互相抢夺麦克风,整个会场一下就乱成一锅粥。会议没法开了,不得不休会。”鬼子漏捏着公鸭嗓,神神秘秘地说:“听说现在各种组织五花八门,这边刚有个声明,那边就有了抗议,这边说什么好得很,那边又说遭得很。”穆逢时问:“这不乱了套了嘛!” 这个时候,黄香兰领着迟成翰来找三伯父评理,三喜子闻听二禄大要彩礼非常愤慨:“他越活越不像话了,真能抹下脸来。你们在大队部等着,我去问问他。”去了好半天,众人都说劝不成,整不好得卷三喜子面子。鬼子漏嚷嚷:“自古以来都是这样,叫清官难断家务事。” 果然,三喜子回来时铁青着脸,他把貉壳帽子从头上一把扯下摔在炕上:“这二毛驴子,跟我也犯倔。我说你要那么多,不怕闺女跟你生分哪,他倒满不在乎,说要彩礼天经地义,别人管不着。说我吃饱了撑的,管得太宽了,事没办成反倒让他把我好顿吧呫,你说气人不气人!”迟成翰紧锁眉头:“不行我就上公社告他。”三喜子说:“这倒是个办法,但也会把你未来丈人得罪了,如果公社拿他当反面典型,恐怕你们的关系一辈子也缓和不了。我看这事儿先放一段,都冷静冷静,二毛驴子也许早晚会想明白的。” 黄香兰和迟成翰走出大队部,黄士魁跟出来,把手抄在袄袖里。三个人正在队部门前嘀嘀咕咕,鬼子漏走到门里,侧着身子偷听。西风不时吹来,雪尘漫卷飞扬,发出的声音如同人的呜咽。鬼子漏极力辨听着断断续续的说话声,听见迟成翰说:“行吗?不光彩呀!”黄士魁说:“生米做成熟饭了,那他就得认了。”黄香兰说:“没有再好的办法,顾不了那么多了。”又嘟囔几句什么,黄士魁说:“香兰,大哥只是给你提个醒,主意你自己拿。”黄香兰终于狠下心来:“我决定了,现在就走。” 听着他们已经走远,他才走出大队部,径自穿过东墙胡同拐上后街。回到家,他还在琢磨:“他们这是干啥呢?不像是啥好事。”跟媳妇学说偷听的片言片语,问媳妇这能是啥意思,姚锦冠说:“这不明摆着呢吗,他们这是要私奔。你想想,‘生米做成熟饭’‘他得认’‘只是提个醒’,是不是这个意思?”鬼子漏下地往外走,姚锦冠喊:“这死冷寒天的,你又要干啥去?”鬼子漏甩下一句:“有事儿出去一趟。”姚锦冠骂道:“你别上二禄家,人家事儿你可别掺和……”话音未落,风门子吱嘎一声开了又咣当一声关上了。 “啥?你说啥?私奔?”二禄大厚嘴唇抖动的厉害,反复追问前来报信儿的鬼子漏,“这确实?”鬼子漏说:“是我亲自听见的,你怎能不信呢!”二禄一欠屁股侧歪在炕头,像泄了气的气球一样瘫软,鬼子漏也坐下来,又补充道:“他们小声嘀咕,我虽然没听全乎,可这几句我却听真真的,什么‘生米做成熟饭’、‘他得认’、‘只是提个醒’。” 黄香芪说:“赶紧追吧,追晚了就不赶趟了,这大冷天可别在野外冻坏了。”刘银环埋怨道:“姑娘好容易把人盼来了,你可倒好,要彩礼打别,哪有你这样当爹的?你要把姑娘逼跑了,我跟你没完!”二禄起身要走,鬼子漏提醒说:“屯里都小烟炮了,屯外肯定刮上了,这天气更不好追了,你认了吧!” 二禄再也坐不住炕了,来回在屋地走动,厚厚的嘴唇撅得老高。鬼子漏起身提示道:“二大,如果没人出主意他俩能私奔吗?能不能是他黄士魁说啥了呢?你要找他算账,可别把我递出去,我不过是帮你分析分析罢了!”鬼子漏看二禄呆愣愣的捏着礼单子,内心有了几分快活。他匆匆告辞,沿着冰雪大门街顶着嗖嗖的冷风西行,走了很远的时候,他回头发现二禄也从胡同口出来了。 二禄晃着水蛇腰走进秦家前门房子东屋时脸色非常难看,狗皮帽子也不摘,老羊皮袄也不脱,抄着袖子抱着膀子,气囊囊地念秧:“也不谁瞎出私奔的主意,你说这人损不损?”黄士魁正在炕头抽旱烟,听到这话令他有些不悦:“二大能不能把话说明白些?”二禄说:“还说什么‘生米做成熟饭’、‘他得认’、‘只是提个醒’,这是人话嘛,啊?”黄士魁这才明白二禄的来意,吸一口烟:“哦,我听明白了,二大你是来兴师问罪的吧?认为是我出的馊主意?” 见二禄不语,黄士魁下了地,又抽一口烟:“二大,你应该知道,我黄士魁长这么大还没给谁出过馊主意。你知道当时都是咋说的吗?我现在就跟你原原本本学学。大队正在开会,香兰就领迟老师来找三大,三大去你家一趟没劝成,迟成翰要上公社告你大要彩礼,被三大给劝住了。香兰和迟老师走的时候,我怕他们想不开就跟了出去,在大队西院杖子边上,我问他们打算怎么办,迟成翰说这礼单不能接受,见他要走,香兰说跟他一起走,迟成翰问是私奔吗,香兰说私奔就私奔,迟成翰觉得私奔不光彩。我说,‘如果真是生米做成熟饭,那逼着二大他得认,可是真没别的办法了吗?’香兰说,‘没有再好的办法,顾不了那么多了。’我说,‘如果你铁了心跟他,真走了那步就无法回头,可不能后悔,说我只是给你提个醒,主意你自己拿。’可香兰狠下心要跟迟老师走,我说,‘外面正刮大烟炮,非要现在就走吗?’香兰说,‘现在就走。’就这么个过程,二大你怀疑我出的馊主意,我冤不冤?” 正在炕里哄孩子的艾育梅说:“二大呀,这回听全乎了吧?别人听的只是片言片语,也许是故意给你们掰生,可不能别人说啥信啥。” 二禄像卖不了的秫秸戳在那儿,黄士魁把烟头扔地上用鞋底子抿了一下:“二大呀,我就不明白了,你要那么多彩礼目的是啥呢?你是没相中人家小迟老师,想要黄了?”二禄摇头。“你缺钱花?有急用?”二禄又摇摇头。“你是要面子,多要光彩?”二禄不言语。“咱尊重民俗,象征性地要点儿也中,可你咋狮子大开口呢,别人家都三百五百,你一要就一千多。你以为多要光彩吗?你知道人背后会咋看你?二大你咋能带这个头呢?如果公社真拿你当反面典型那你真就抬不起头了。” 二禄头垂得很低,也许是穿戴太多的缘故,汗从帽子前沿淌下来。 “我以前就听你总说,闺女不能白养,闺女不能白养,啊,难道养闺女就为挣几个吗?你这一要可倒好,把人要跑了,这回长长眼睛了吧!”缓一口气又说,“他俩大凡有其他办法也不会这么做。”艾育梅念叨:“儿大不由爷,女大不由娘啊!真要逼出点啥事儿,恐怕得后悔一辈子呀!”二禄忽然担忧起来:“这么冷的天,也不知道他俩跑哪去了。”黄士魁念叨:“过了今晚,生米也许真做成了熟饭,想不认都没招了。”说完暗暗察看他的表情。 二禄急得直跺脚,在屋地上转起磨磨:“只怕我现在后悔也晚了!”黄士魁说:“不晚。”二禄问:“这么说你知道他俩下落?”黄士魁说:“知道,但不能露给你。”二禄又问:“这事儿还有回旋余地?”黄士魁说:“你不再往前赶,就好收场。”二禄像抓到了一棵救命稻草似的,连忙说起软话来:“怪我一时昏了头,把一把好牌打个稀巴烂,接下来的事儿就全靠你了。”黄士魁一口应下:“你先回去,明早我给你圆场。”二禄出了前门房子,顺着风吹雪往回走的时候还嘀咕:“这俩冤家藏哪了呢?” 黄香兰和迟成翰当晚被黄士魁拦下,在秦家北炕住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黄士魁就来学说了二禄妥协的经过,呵呵笑道:“香兰,这回算是把二大的脖梗子给搬过来了。”吆叨婆坐在南炕听了,说了一句古语:“呦,这可真是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出愁哦。” 黄士魁去圆场,事情办得很顺利。离开秦家时,黄香兰特意让迟成翰在北炕头席角下掖了两元压炕钱。看见这一举动,黄士魁会心一笑。黑牛眼尖,不等临时找宿的人出屋,就把那两元钱从炕席角下拽出来,送到吆叨婆面前:“姑奶,你看他俩给留钱了。”吆叨婆说:“呦,还挺讲究呢,这钱你留着吧。” 又过半个多月,黄士魁派秦占友出一挂马车,由三喜子代表女方家送亲,带着十几个近亲属,在冷月谢别天幕之际,把黄香兰送到了老粮台。然而,迟成翰内心对二禄系了个仇疙瘩,成了家也始终不待见岳父。 ------------ 第三十八章 搅局 鬼子漏参加完红原公社3•13誓师大会,回村再也坐不住炕了。他对弟弟说:“我想揪斗黄书记,这也是鲍部长的意思。”金成山说:“黄书记人挺好,不应该难为他。”鬼子漏说:“他不靠边,我就无法上位。”金四迷糊说:“黄书记对咱家其实也不薄,上面抽调人员,他还推荐过书山呢!”金书山也说:“那是个好官,可别难为他。”钱五铢说:“走走过程就行了,千万别整过火。”鬼子漏说:“过不过火,得看他配不配合。” 鬼子漏走后,金书山匆忙去了三喜子家透露了风声。金书山一走,贾佩纶说:“这是打算把你拉下马啦,其实你早就应该主动让权了。”三喜子苦笑了一下,自言自语:“是祸躲不过!该来的到底还是来了。”他用报纸给自己糊了个一米高的尖帽,戴在头上,照着大镜子弯腰模拟被批判的情景,问坐炕沿上的贾佩纶:“你看我这回像‘落水狗’了吧?”贾佩纶一阵心酸,竟然抽泣起来:“唉,人家要作贱你,你咋还在那犯傻呢?”三喜子摘下尖帽放到地桌上,劝说道:“别伤心,没啥大不了的,就当是一场戏,演完就过去了。” 黄三怪上老宅串门儿回来,见地桌子上有个高帽,问母亲:“这是干啥?”任多娇说:“那暂,金书山来通风报信,说这几天鬼子漏要批判爹。”三喜子见二鳖和多娇都围拢过来,问道:“你们说说,我应该被斗吗?”二鳖和娇娇都不言语,黄三怪却说:“应该,咱村你是最大的官,你不倒谁倒?”三喜子说:“我参加土地改革领着农民闹翻身,我当这么些年村干部兢兢业业清清白白,我怎么就……”黄三怪打断父亲的牢骚:“关连群倒了,康民也倒了,为啥?”三喜子无言以对,黄三怪严肃地说:“你被推倒了,我就与你划清界限,我不想当你的狗崽子,受你牵累。” 三喜子一愣,眉头骤然紧锁,脸色十分凝重,沉吟了片刻,突然乜斜着眼问道:“我要是不去露天戏台呢?”黄三怪果决地说:“那我把你押去!”三喜子依然斜着眼,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我要是不上台呢?”黄三怪放狠话:“那我就把你揪上去!”三喜子憋着怒气,眯眼叫号:“你敢上台斗老子?”黄三怪斩钉截铁地回答:“敢!”三喜子浑身颤抖了一下。贾佩纶质问:“小子,为了你自己,连亲爹老子都不认了吗?”黄三怪说:“我必须有这个政治觉悟!”贾佩纶反过来劝三喜子:“孩子这么想也对,就是化了界限,到多暂爹还是爹,儿还是儿。如果混了线,难道想连累他们不成?” 三喜子沉默了,午时三刻,三喜子坐靠地桌旁边的椅子睡着了,他做了一个噩梦,梦见自己被自己的儿子押上了露天戏台。戏台上中央摆了一把瘸腿椅子。他主动走向戏台中央,面向台下黑压压的社员群众。“知道该站哪儿吧?”听鬼子漏这么一提示,他站到了那把椅子上。由于椅子腿瘸,人一上去晃了又晃。刚立稳当,鬼子漏命令他大弯腰,弯九十度,把两只胳膊向后伸直翘起,他一一照做,翘起的胳膊如同喷气式飞机的两个翅膀。 鬼子漏宣布大会开始,让黄三怪第一个来批判:“你不是要跟你爹划清界限吗?今儿个我倒要看看儿子是咋斗老子的。”黄三怪走到台前,指着低着头的父亲,大声说:“黄得喜,今天,现在,我和你划清界限!把你批倒、批深、批臭……”见三喜子胳膊耷拉下来,钱老牤和金四眼又命令把胳膊向后翘起来,三喜子身子一时不稳,随椅子又晃了晃。 黄三怪带头振臂呼喊:“打翻黄德喜!”台下一些人跟着呼喊。喊声刚停,三喜子梗着脑袋说:“三怪呀,我是你爹呀,我是你爹!”黄三怪又振臂高喊:“打翻我爹!”一群人跟着喊。张嘎咕把脑袋拧了八个劲儿,向左边的二禄和老憨嘻嘻笑:“打翻谁爹?谁爹?”见左边的不回答,又问右边的潘桃和黄士清,“打翻谁爹?谁爹?”问两句也不见回答,只听台下一阵窃窃私语: “这也不对呀,这也不是咱爹呀!” “可不是嘛,咱这不是喊顺拐了嘛!” “这扯不扯,跑这儿认个爹。” 台下一时笑场,三喜子也忍不住笑出了声。鬼子漏上来往三喜子腰上㨃了一拳,三喜子随椅子又晃了晃。 恍惚间,看见张嘎咕窜上土台子,把那顶尖帽扣在自己的头上,上到那把瘸腿椅子上。由于一时找不好平衡,身子摇晃的厉害,紧张得腿直哆嗦。费了半天劲儿终于站稳当,把胳膊努力向身后翘起,一开口却把人们逗笑了:“我,我是你爹!” 三喜子“噗嗤”笑出声,一下醒过来,才知方才是做了个梦。贾佩纶说:“我看你睡着了,不舍得招呼你,你笑啥呢?梦见啥了?”三喜子就把梦中的情景讲了一遍,贾佩纶说:“这官真不中当,干半辈子也没闹个好!别等着遭罪了,主动一点,早点儿让权吧!” 三喜子让任多娇帮他写一份辞职书,任多娇说:“就写,本人年龄大了,因身体原因辞去长青大队党支部书+记职务。”三喜子说:“再补充一句,念本人在大队工作多年,若有什么偏差和不周到的地方,请多多谅解。” 不一会儿,任多娇就写好了。三喜子折叠了辞职书,缓缓走向大队部。 鬼子漏正在大队部和几个人研究如何在露天戏台布置会场,那公鸭嗓吵吵道:“上方横梁上吊挂一排大字块,在会场东边摆一个桌子,在台中央摆这把椅子。”说着特意碰了一下身旁的椅子。见椅子晃了晃,钱老牤吵吵道:“这椅子瘸腿,咋拿这把椅子呢!”鬼子漏嘻嘻一笑:“我特意拿的这把椅子,就是让他站不稳当。”钱老牤惊叹道:“哎呀,哥你咋想出来呢?这鬼点子真不错!”金四眼嬉笑说:“哥你这脑袋,一般人比不了,一会儿该有好戏看啦!”众人一阵嘻哈。 三喜子正走在队部走廊里,听见这对话,心头不由一惊。他走进队部办公室,把辞职信郑重其事地放在鬼子漏面前的办公桌上:“这是我的辞职书,请组织接受。”说完等待着鬼子漏的态度。鬼子漏把辞职书看了一遍,目光盯着三喜子的眼睛,问道:“真想好了?”三喜子点头说:“想好了,下了决心的。”见鬼子漏点点头,转身走了出去。鬼子漏又看了看辞职书:“没想到,老支书头脑如此够用,真是识时务者为俊杰。”金四眼说:“省了事儿了,不用张罗开会了。可惜,算便宜他了,一台好戏看不成了。”钱老牤说:“还是这人奸呐,他这是听到风声,怕了。” 三喜子路过老神树下,姚老美问他:“看你去大队部了,又有啥动静?”三喜子说:“方才,我特意去递交了辞职书,主动让权了。”姚老美感叹道:“那小子正是兴阳时候,惹不起就躲着吧!”张铁嘴儿说:“这说啥有啥呀!得志猫儿雄过虎,落配凤凰不如鸡。” 种完大田地,虽有阵阵暖风摇着婆娑的树影,却难吹去因春旱给人们心头蒙上的一层忧虑。老神树下,公冶山叹息一声:“天又旱了!”曲二秧望望天上一抹淡淡的云缕,逗笑:“仙儿你预测预测,看啥时候能来场透雨呢?”公冶山摸一摸他的后背,然后故作惊讶地说:“你这后背有点潮哇,能是来雨的迹象?”又摇摇头说,“不像啊,这三天爬不到河沿的东西能知道啥呢?”众人一听都乐了,这是把曲二秧当乌龟骂了。张铁嘴儿说:“这说啥有啥呀,二秧找老长去求求雨吧,再这么旱下去恐怕是要减产啊!”曲二秧摇摇头说:“别说咱没那通天的本领,就是有也不敢了。”见人们议论旱情,姚老美随口道出一套嗑来: 不怕没好春,不怕没好秋,就怕人们乱馇粥。 当人们听到鬼子漏用大广播喇叭通知社员到大队开大会的时候,露天戏台摆好了两张条桌。闻大裤裆从老神树午后的阴影里走出来,斜插进土台前的人群,抬眼望了望会标,说道:“这年头新鲜事物真是不少哇!听说成立核心小组是个‘三结合’呢。”人们一阵嘁嘁喳喳。金铁匠问:“啥,啥叫‘三结合’?有,有老中青吗?”姚老美解释说:“不是老中青,是干部代表、群众代表,武装代表。”金铁匠说:“这,这鬼子漏,萝,萝卜缨沾凉水,又,又支棱起来了!” 人们陆陆续续赶来,在一阵嘁嘁喳喳的议论声中会议开始了。鬼子漏主持大会,他掏出一张褶褶巴巴的一页纸,那是昨晚金书山为他写的大会开场白,他用滞涩飘忽的公鸭嗓念起来:“按照上级要求,在武装力量、革命干部、革命群众中选择一批思想积极、工作出色、有代表性的人员,组成大队班子成员。经过酝酿、讨论,呈报红原公社***批准,成立长青大队核心小组……”接着他宣读了长青大队新班子名单,索良任大队主任,金书承、金书斋任副主任,另外四个战斗队员代表任支委…… 索良做梦也没想到自己已经靠边站了,还能有幸被结合进大队班子。自从三喜子主动让权后,他在家“养病”两个多月了,不曾想又有机会复出。这次也许是填空儿上来的,或许眼时只是他们的一个傀儡,但只要结合进新班子就有真正当令的机会,自己在大小队干了多年,就凭会抓生产的本领也能树立起权威。正坐在**台上暗自盘算,忽听台下有人大声喊叫,定睛一看是贾大胆。 “你们结合的有问题呀,除了老队长和老连长,咋都是‘鬼见愁’的人呢?这里肯定有猫腻儿!”贾大胆一嚷嚷,立即引起连锁反应,嚷嚷声连作一片。鬼子漏往台下一指,怒喝道:“贾大胆,你真好大胆子!故意扰乱大会,后果你负得起吗?”贾大胆指着台上的鬼子漏,质问:“你别拿大话压人!你还没回答我问题呢?”鬼子漏说:“这个名单是经过充分酝酿的。”贾大胆问:“谁跟谁酝酿的?恐怕是你们暗地里捏咕的吧?”鬼子漏蛮横地说:“这是经过公社批准的,有章程找公社提去。” 黄士清几步跨上台面,铁塔一样撮在鬼子漏面前,一手掐腰一手指问:“这名单确实有问题,这是彻头彻尾的金钱帮。谁掌权都想用自己人,谁也都有个三亲六故,这都正常,可你们别做的太绝性了。联合时找我们,结合时把我们扣盔外了,这是人干的事儿吗?”鬼子漏喝问:“想干啥?想搅局吗?昨天还有人给我提醒,说有人要找茬捣乱,看来你们这是有预谋的……”黄士清把他的话打断了:“这名单多数都是金钱帮,没有我们的人参加就是不公平,我不服!”鬼子漏叫号:“你不服能咋?公社都批准了,你能翻天?”黄士清愤怒了:“小样?我整不黄你。”说着抡起了拳头,把鬼子漏打了个趔趄。钱老牤和金四眼上来阻挡,三两下就被甩到了台下。 黄士魁急忙跑到台上制止:“你这是干啥?进不进班子能怎么地,快下去下去。咱不能见便宜脑袋削成尖往里钻,万一钻进去拔不出来怎么办……”鬼子漏站稳了身子说:“啥玩意拔不出来了,你给我说清楚。”黄士清又向鬼子漏横冲过来,索良和金书承也急忙前来阻挡,鬼子漏趁机溜下台去。 就在黄士清掀翻了**台桌子时,鬼子漏跑进大队部摇了一通又一通电话,电话却始终占线:“什么破电话,干摇也不通,一到紧关节要就掉链子!”他一摔话筒,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一般,见金四眼进来,急忙吩咐:“现在情况紧急,快去公社武装部报告,请求支援……” 而此时的土台子上下已经乱成一锅粥,打斗从台上转移到台下,金家和黄家以及他们的支持者齐参战,推推搡搡,挥拳踢脚,索良、金书承、黄士魁极力劝阻,却无济于事。黄士魁从纷乱的人群里挤出来时,索良、金书承被围困在人群里。一个时辰过去了,场面早已失控,有的人甚至寻来木棍狂挥乱舞。 “嘭——”忽然一声枪响,惊醒了武斗中的人们。公安特派员葛方宁站在老神树下的长条青石墩上收了朝天的手枪,高喊:“住手!,住手!侯班长、鲍部长亲自来了!”人们呼啦啦散开,这时才发现金书承躺在地上捂着左胸哎哟哎哟叫唤。金铁匠提着一把铁锤要为侄子出气,他铁青着脸狂叫:“是,是谁干的,有,有种的你出来。我,我要知道你是谁,非,非敲断你脊梁骨!” 索良当即指派一小队曲三哨出马车,亲自把金主任送到了公社卫生院。这时候,金书山凑到黄士魁跟前,小声提醒道:“事儿闹大了,不知公社咋处理呢,赶紧让二老狠和贾大胆他们躲躲,先避开这阵风头要紧。” 黄士魁觉得金书山说的很有道理,他不敢有片刻停留,直接进老宅西屋找黄士清,潘桃说上西院了,黄士魁转身往外走,潘桃跟在后面追问:“大哥,出啥事儿了?”黄士魁甩下一句:“先别问了,你在家,回头再说。”出了房门,潘桃停下脚步,看着黄士魁的身影跨过篱笆西隔墙豁口,进了贾家。 在大队部办公室,侯占峰听了鬼子漏的汇报后,说道:“先搞好调查,把事件性质定准,分清敌我矛盾。如果是内部矛盾,还是以联合为主……”鲍福仁愤怒地敲着桌子说:“把民兵组织起来,发动群众采取果断措施,保卫人民的生命财产安全。”鬼子漏问:“采取啥措施?”鲍福仁说:“马上成立抓捕队,把闹事的抓起来,杀鸡儆猴。”侯占峰沉稳地说:“我看应该这样,先甄别闹事的骨干分子,先把打伤金主任的人找出来,范围不能波及太广,避免引起新的矛盾。”鲍福仁看看天色已晚,对鬼子漏说:“关键是要找出背后的主谋!谁也说不准接下来会发生啥。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抓捕队连夜行动……” 贾大胆和黄士清正坐在炕沿上议论下晌大闹会场的事儿,胡小倩说:“你们这么闹,能闹成个啥?还不是胳膊拧不过大腿!”黄士清说:“闹不成也闹,不能让他们这么顺当。”这时候黄士魁进屋,劈头就说:“你俩还在这儿嘀咕啥?公社来人怕是要抓你们呢!”胡小倩吓得一哆嗦:“那那,那咋整?”黄士魁说:“赶快出去躲几天,马上就走!” 黄士清往地上直挺挺一站,满不在乎地说:“能把我咋地?还能把我吃了咋地!”黄士魁说:“别死犟了,光棍儿不吃眼前亏。金主任伤的不轻,他们能善罢甘休?”贾大胆急忙下地,对黄士清说:“听魁子的没错,他们来肯定不会轻易饶过咱们,三十六计走为上。”说着拽起他的衣袖往外就走。 胡小倩跟出屋,低声提示道:“往河东大队跑,先上我爹家呆一阵子。”黄士魁说:“河东大队离这很近,容易被他们抓住。”胡小倩说:“那就奔苇子沟我大姐家。”黄士魁催促:“快,快走!”贾大胆和黄士清仓皇出逃,不一会就消失在了薄暮之中。 黄士魁从隔墙豁口回到老宅院里,看见潘桃还在张望,就安慰道:“是他们闹会场,我让他俩躲躲,已经奔河套方向去了。”潘桃说:“那躲多暂是个头儿呢!”黄士魁说:“别担心,等这一阵风过去就好了。”正说话,一伙人手持棍棒涌进院子,鬼子漏抬高了滞涩异常的公鸭嗓吵嚷道:“一伙人搜这院子,去一伙人搜西院贾家。屋里屋外,房前房后,都给我搜仔细,就是钻进地缝也把他俩抠出来。” 钱老牤领一伙人去了西院时,金四眼已经带着人闯进老宅屋内翻查,吓得老憨、春心、黄香柳、黄士根都呆愣愣的不知所措。不一会儿,金四眼报告:“屋里屋外翻遍了,没发现二老狠。”鬼子漏问潘桃:“二老狠呢?”潘桃说:“上西院了。”钱老牤也回来报告:“没找着贾大胆,就他媳妇自己在家。”说完把胡小倩推搡过来。鬼子漏问胡小倩:“大胆呢?”胡小倩哆哆嗦嗦地回答:“跟,跟二老狠一起出去了。”鬼子漏说:“这准是跑风了,他俩肯定是跑了。”向手下人一挥手,“赶紧往河套追,准是奔河东了。” 一伙人出了大门,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远了。水蛇腰身影晃悠过来,问:“刚才一帮人咋吵吵嚷嚷的?”老憨说:“来的是鬼子漏,进屋可哪找。”潘桃气哼哼地说:“二大,是二老狠惹祸了,他们是来抓他的。”黄士魁补充说:“下午干仗,治保主任被打伤了。”老憨骂道:“这操神的货,净给我捅娄子!”春心也骂道:“生这么个孽种,真不让人省心!”二禄说:“行了行了,就别骂了,但愿别被他们抓住,不然得吃苦头。” 抓捕队追到渡口的时候,贾永路正把船从对岸撑回来。鬼子漏嚷嚷:“过河,过河,我们要过河。”贾永路把船停靠到岸边:“天都要黑了,咋都这工夫过河呢!”鬼子漏问:“刚才谁过河了,是不是大胆和二老狠?”贾永路说:“你们撵他俩干啥呀?都过去半天了,你们还能撵上吗?”鬼子漏不耐烦了:“你别废话,赶紧把我们送对岸去。要不然,批斗批斗你。”贾永路连声说:“好好好,我可惹不起你们。”鬼子漏让金四眼带五个人过河上河东大队胡家搜查。抓捕队的人上了木船。“去也白去,你们撵不上了。”贾永路说着,不慌不忙地把木船撑向对岸,竹蒿不时搅起一片哗哗的水声。 鬼子漏带着钱老牤几个人顺斜坡小道往回走,路过戗子前面时忽然停下脚步,对钱老牤说:“走,去戗子看看!”戗子里,来燕正在外屋围着锅台洗碗。“看没看见大胆和二老狠?”听见有人进来问话,来莺说:“那暂,我看见他俩来过,没进屋就上渡口了。”鬼子漏进戗子里屋察看,除了裘环坐炕头抽烟再没发现什么,裘环眯缝着眼睛细看进屋的人:“你们找啥呀,你看这小屋能藏个啥呢?”鬼子漏不搭言,从里屋出来,又把外屋地菜窖搜了一遍,仍然一无所获。悻悻出门时还回头对来莺和来燕说:“发现他俩,马上报告!” 夜色降临,起了风声,树影一阵阵飘摇。金四眼一伙人回大队部报告追捕情况:“到老胡家看了,小破房就大胆他老丈人胡二刈在炕上哼哼二人转呢,没发现啥。出东河大队,往南抱着大道追了二里,连个人影都没有,真不知道这两人咋跑这么快。”鬼子漏说:“他俩也不能土遁,跑哪去了呢?”葛方宁说:“应该是意识到事情不妙,早潜逃了。没抓着,那肯定是追的方向不对。”鲍福仁说:“他们不可能在外面躲一辈子,这笔账留着,早晚也要跟他们清算。不过,我总觉得他俩背后还有人指使。”鬼子漏一拍大腿:“我想起来了,刚才去老宅抓人,黄士魁就在院子里,你们说巧不巧。”鲍福仁一指钱老牤:“你去,把黄士魁找来问话。” 黄士魁回前门房子屁股还没坐热乎,钱老牤就把他叫走了。艾育梅跟了几步追问:“公社领导叫黄士魁过去干啥?”钱老牤说:“怀疑他和闹事有关。”艾育梅又问:“抓着闹事的了?”金四眼说:“算他们跑的快,脚前脚后都没追上。”一听抓捕扑空,黄士魁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黄士魁进了大队部办公室,侯占峰示意让他坐下,说要了解一下情况。黄士魁坐在了门旁的空椅子上,然后把下午开社员大会时贾大胆和二老狠表达不同意见的事儿以及自己制止闹事的情形说了一遍。鲍福仁三愣八箍的脑袋晃了晃,半截眉挑了又挑,小眼仁叽里咕噜一阵转动,站起身来回走两步,然后在黄士魁面前停住,眼中骤然闪过凌厉的杀气:“抓捕队上老宅抓凶手,你咋在那儿呢?”黄士魁斜睨一眼,从容地反问道:“儿子上妈家串门儿不正常吗?”鲍福仁脸上横肉一扽:“可够巧的呀?”黄士魁说:“巧?一脚踢出个屁赶在那儿了。”鲍福仁步步紧逼:“恐怕是去安排蹽杆子吧?”黄士魁毫无畏惧:“猜测能算数吗?”鲍福仁吓唬道:“知道袒护凶手的后果吧?”黄士魁猛地站起身,像芦花鸡一样昂着头,突兀一声吼叫:“你说谁是凶手?”鲍福仁一时错愕,一口咬定:“就是二老狠和贾大胆。” “凭啥说他俩是凶手?” “如果不是他俩行凶,怎么跑了呢?” “一声枪响,也许是吓跑的呢!” “挑起事端的是他俩,恐怕背后还有主谋。” “证据呢?没证据那就是歪蒯斜拉。” 这时候办公室的门被拉开,艾育梅挺着显怀的肚子走进来,她在家左等右等不见黄士魁回来,有些坐立不安,过西屋让姑姑帮着看孩子,索性去大队部看个究竟。 侯占峰一看见艾育梅,就想起了那封被父亲耽误的书信,想起了父亲临终念念不忘的嘱咐,一时间又动了愧疚之心。艾育梅环视了一下屋内,冷峻的脸色像浮起一层霜:“你们这是干啥?审犯人吗?”鬼子漏刚要说话,侯占峰却先开口:“啊,就是调查一下闹事的过程。”鲍福仁挑挑半截眉,又来回走动了几步,停下时说道:“打伤了治保主任,我们认定二老狠和贾大胆是凶手。种种迹象表明,你男人也难逃干系。”艾育梅质问:“谁见是他俩打的?金大哥指认了吗?什么迹象表明,什么难逃干系,你把话说清楚。如果金大哥指认,那谁打的谁承担责任;如果指认不出,拿不出确凿的证据,那就是诬陷,那咱就好好掰扯掰扯,公社不行咱就上县上,县上不行就上地区,我就不信没个说理的地方。” 鲍福仁长还要说什么,被侯占峰起身拦下了,对艾育梅说:“你说的对!一切真相等金主任指认了再处理,总之呢,我们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现在还只是调查,你们先回去吧。”看着冤家对头出了大队部,鲍福仁有几分不甘心:“就这么放他走啦?”侯占峰说:“我觉得,这次闹事的是临时起意,不可能是有预谋的。如果这个黄士魁真是幕后主谋,不可能这么淡定从容。再说,他媳妇说的是对的,这事儿需要证人。在金主任没指认的情况下,就说谁是凶手过于草率。我觉得,起冲突那还是观点不同的原因,应看作是内部矛盾……” 黄士清和贾大胆压根儿就没过河。贾永路把他俩藏进戗子后面的柳毛丛,然后把船摆到对岸去,给抓捕队造成闹事者已经过河的假象。入夜,来莺来燕睡了,贾永路到柳毛丛把二老狠和贾大胆叫进了戗子,让他俩下了地窖,又将两条麻袋扔了进去。 几日后的下晌,大队一班人正在研究工作,索良说:“当前,抓革命促生产是咱农村的一项重要任务,县里专门发下来倡议书,书斋你念念。”鬼子漏坐在窗前的办公桌旁,挺了挺身子,把滞涩的公鸭嗓又提高起来,不时念破了音:“我们是苍茫大地沉浮的主宰者,我们一定敢叫日月换新天,我们有能力有信心,一定能完成抗旱保耕生产任务……”这时,来莺出现在办公室门口,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报告,报告,有情况,我发现了二老狠和贾大胆的下落。” 鬼子漏跳下地:“在哪儿?”来莺说:“在我家戗子地窖里。”鬼子漏不敢相信这个十七岁的闺女说的话,问道:“我搜过地窖,当时没有哇!”来莺认真道:“是真的,我亲眼看见裘环姨往地窖里送吃的。” 鬼子漏叫上一帮人火速奔向戗子,来莺紧紧跟在后面。二老狠和贾大胆被堵在了地窖里束手就擒。贾永路看见来了一伙人知道情况不妙,从渡口顺斜坡小道跑回来时,人已经被绑走了。裘环手搭凉棚望着站在不远处的来莺,长叹一口气:“家里出了白眼狼,早上我往地窖里送吃的,让来莺看见了。”贾永路冲来莺吼了一声:“过来!”来莺缓缓移步到近前,贾永路喝问:“你干啥去了?是不是去告密了?”来莺不自然地揉搓着衣角,低头不语。贾永路又喝问:“为啥告密?”来莺胆怯地说:“我,我,我怕他俩连累咱家。”贾永路颤抖着手指点着来莺:“你,你真糊涂啊!” 鬼子漏在大队部办公室审问贾大胆和二老狠,让他俩如实交待行凶罪行,两个人都不承认有罪。 黄士清分明记得当时混乱的情景,他疯狂抡起木棒横扫,逼的“鬼见愁”那群人节节后退,棒子抡得呼呼生风,而金书承还挥舞双手极力劝阻:“别打了,别打了……”棒子头从金书承左胸前扫过时,突然把那喊声扯断了。 两天后的黄昏,索良扶着金书承回来了,鬼子漏迎上去询问伤情,索良说:“他折了一根肋骨,让回来养着。”鬼子漏公鸭嗓更加滞涩了:“不能饶了他们,血债要用血来偿。大哥你二十来岁就参军,从东北解放进关,还参加过抗美援朝,同美国王牌军作过战,在枪林弹雨中幸存下来多不容易!可如今却伤在乱棍之下,他们这么对待复原转业军人简直太没天理了。大哥,我把打伤你的人抓住了,你快看看是不是他俩?” 金书承只是瞥了一眼就摇头,一口咬定:“不是他俩!”鬼子漏还在催金书承指认:“你再好好回想回想,是不是他俩打的你。”金书承摆摆手说:“不是他俩,快放了吧,放了吧。”见鬼子漏没有反应,金书承就走到贾大胆和黄士清跟前,亲自替他们解开了身上的捆绳。黄士清站起来啜喏道:“金大哥,我,我……”金书承忙摆摆手说:“啥也甭说,走吧!” ------------ 第三十九章 动了恻隐之心 濮阳乾和欲哭无泪,不过相对来说,他还松了口气,好歹人家皇后娘娘,是让他在这里陪着等,而不是直接让他把人给放了。 当他们一伙人上来时候,这里却是一片火海世界,木天用神识看到,一头巨大的凤凰趴在火海当中养精蓄锐,身上有很多伤口。 荣甜正准备上车。被他一拉。完全沒有心理准备。她的一只脚已经抬起來了。所以重心一下子不稳了。眼看着就要被那个记者拉得向后栽倒。 此刻,就算他再是不相信沐扶夕的话,也要相信了,因为他跟在太后身边的时间并不短,知道太后身边常用的几名暗卫。 夜里他那石床距她可有五丈远经他嘴巴里一说,成什么啦?未完待续。 唐战慢慢闭上双眼,魂力在体内盘旋,他已经动用了九重天秘法,如今剩下的魂力已然不多。 这没有赌注的棋局,他更是不怎么在乎。有一搭没一搭的下着,时不时的让苏睿白一下。 筱竹是客户部二组的组长,有单独的办公桌,如果有人在筱竹的桌子后面一般不是有人特意看,是根本看不到的。 当何从军鼓励两人再接再厉,两名产生气感的少年,不约而同的相互对视,又看向第一个产生气感的少年。眼神中流露出不服的意味。 慕冰玥眼皮突然狂跳起来,那尖利的呼救声,似电锯一般钻进脑海,一点一点的磨割着她脆弱的神。 额?这是什么情况?这颗果子,并不是叶飞看中的那一颗,叶飞的手也没有触碰到果实,但它怎么自己跳下来了? 不过陈佑的明王配置有些不太一样,虽然武器也是单兵电磁炮,但加强了护甲,明王本体护甲已然尽显威严之态,此时更在其上添加了一层重甲,颇具王者之风。 在这个世界,所有神话势力的冥界都是通用的,比如萨杰克斯和哈迪斯以及阿努比斯,这些恶魔和神邸其实都是住在冥界的。 要是无功而回,那可不就是枉费了她这么些日子以来在这件事情上所费的心思? 然而他极其随意的穿着却并不影响他俊朗的五官,当所有人看清他的样貌时,就听宴会里发出一声声惊呼,那些惊呼之人的脸色露出恐怖,如同活见了鬼。 “再见了,白傻子!”狠狠地瞪了白羽一眼,白雪长发一甩,直接坐车离开了。 刘勋的实力是三人中最强的,还是挡不住秦羽一脚,他上去也是找虐。 颜斯芳笑容温婉,如夏日池塘里静静开放的一朵白莲,她一举一动都带着恰到好处的诱惑,让那个年轻人眼底的光芒更加灼热了。 可是她也知道,自己并没有办法阻止这件事,所以她只能求助林景风。 郑吒难以置信的说,虽然到了他们这个层次,奖励点数已经不是特别重要,但如此庞大的数字,光是想想就让他一阵晕。 郑光智是一个聪明人,既然是聪明人,就肯定深谙见风使舵的精妙之处。 主神空间,楚轩的房间里,照例是一片金属的质感以及科幻气息,启明和楚轩两人坐在悬浮在半空中的椅子上,面对着面。 他下车检查情况,路上有人撒了专门扎车胎的尖刺物,他的车胎上扎了好几个。 随后,国防军第1师和第2师分别从左右两翼包抄,国防第3师与军部呆在一起,担任预备队;禁卫师直接向乌兰乌德前进,张伟乘坐着飞艇就在他们的上空,为他们提供及时的支援。 但是这个乳娘搞什么鬼?这可不是接姻亲,而成了结仇。所以皇帝不得不硬着头皮答应去萧府,去见胆大包天的乳娘,顺便看看这位脑袋瓜子是怎么长的? 不去经历一次,躁动的心永远都不会平静,不甘的心也永远不会满足。 过度到现在工地上使用,已经是高方平打造的“第五代”轴承。虽然平均下来,成本还是高达恐怖的五匹战马的花费,但使用寿命已经很不错,基本可以在重负荷的起重机上,使用一月才跟换。 一个名为外星高等科学的外挂。从更高的层次俯察,因此能够看到低处看不到的东西。 唐昊要疯了,就算是帝都遭遇尸潮的事儿都被唐昊抛在脑后了,相比较唐雨凝,那些都不算事儿,唐昊最在乎的,还是唐雨凝。 若没猜错,俞希说的东西应该就是福寿膏。他药箱里面都还有一块。这东西拿来外用,份量多了会上瘾,更何况是吃在口里了。除了太医院的人,颜卿还没发现谁有。 只见此时,一团幻化成了一只有如火麒麟一般的巨大火狮子,传出一声若有若无的狮吼,便迈动起四肢,开始朝着九尾狂奔而去。 离朱眼睛都瞪大了,看着黄油在地上弹弹,空中飞飞。一撞一个秒杀,不多会,她视线所及之处的草木妖都被黄油屠尽了,只留下一地还没被刷新掉的尸体。 ------------ 第四十章 乱点鸳鸯谱 贾永路对来莺告密的事一直耿耿于怀。这天晚上他特意到老宅串门儿,刚坐上炕头,就吧嗒几口小烟袋锅,说起自己的苦恼:“亲家母呀,你说我咋养了个白眼狼呢?”春心一笑:“这话说的,谁是白眼狼啊?”老憨猜测:“你是说大胆?他咋惹乎你啦?”贾永路咳嗽几声说:“不是侄子气我,是来莺。我捡来莺的时候是春天,用一块小被包裹着,我发现她手脚冰凉,赶紧抱在怀里取暖。好不容易一点点将就大了,我看她精灵活泛,就供她多念了几年书,谁曾想越供越回陷!你们说说,她为啥要告密?能连累她啥?显她有觉悟?显她大义灭亲?虽然不是一个娘肠爬的,但那也是亲人哪,她咋下得去眼儿呢?裘环说她是白眼狼真没说屈了她!”春心安慰说:“孩子嘛,可能是一时想的太左了,头脑一热就做了傻事。” 贾永路狠狠地吸了一口小烟袋锅,吐出的一缕烟雾缓缓地散了:“养她十七岁,我对得起她了。好模好样的我就多养她几年,就这样的我还养她干啥!”老憨说:“既然是个白眼狼,那你就早早打发她出门子,眼不见心不烦。”贾永路说:“我就是这么想的,亲家母你抓紧给踅摸个人家。”春心说:“行啊,亲家你放心,保管让他尽快嫁人。正好闻老千也不念书了,还求我给保媒呢,你看闻老千成不?”老憨说:“那小子随他老闻家根,可好赌哇。”贾永路却一咬牙:“有人要就行。”下地要走时,春心说:“老贾大哥你出去时,就手儿把院门替我关上。”贾永路说:“你家那院门,都瓢楞得关不严了,应该修修了。” 贾永路前脚刚走,在北炕摆扑克的黄四亮问母亲:“妈,你真想把来莺介绍给闻老千呀?”春心逗话:“咋?不给老千给你呀?”黄四亮“嘻嘻”一笑:“我这不是也不念书了吗?”老憨横插一句:“那来莺,我坐地儿就没看好。就冲告密这事儿,也不要那操神的货。”春心说:“贾家有俩养女,要娶就娶来燕,那丫头本分。”这一番话打消了黄四亮的念想。 第二天,春心到闻家提亲,那闻老千一听是来莺自然满心欢喜。闻大裤裆大包大揽地说:“老千说媳妇是大事儿,只要他相中,我头拱地也好好给他张罗……”离开闻家,春心直接去了渡口。 “啥?让我嫁给闻老千?能不能换一个?”听见来莺很不情愿地嘟囔,春心笑问:“想换谁?”来莺瞥一眼闷头抽烟的养父,小声说:“我看你家四亮挺好,大串联时我脚崴了,他背我走的。”贾永路把一口烟吐出来,忍不住说道:“你还有资格挑?你还相中四亮了?你举报二老狠时咋没想到这一层呢?你可别坑人家了!”春心说:“咱不提举报那事儿。来莺,我实话跟你说吧,其实四亮心里有人啦?”来莺急忙问:“有人了?是谁呀?”春心瞅瞅来莺旁边的来燕,临时起了道眼,吞吞吐吐地说:“是,是来燕。” 来莺用胳膊一拐来燕,一脸严肃地问道:“哎?人家相中你啦,你愿意吗?”来燕脸面羞红了,看着养父低声说:“我听爹的。”贾永路说:“那好,既然听我的,就跟四亮吧。”来莺翻了一下白眼,又嘟囔一句:“乱点鸳鸯谱。” “姑娘大了不中留,留来留去留出愁哦!”裘环捋了捋耳边的乱发,说道,“你们几个都是同学,互相都知根知底,再说人家闻老千、四亮都乐意,事儿就好办。”来莺说:“那货不是好揍相,我看他硌眼。那小子说话拉春,为人狗叽,心眼子也顾动,招人硌応。最关键是他随老闻家根儿,耍起来钻头不顾腚。”春心说:“四亮每年放假也不闲着,人家玩天九,他抽冷子也押过。”贾永路说:“原打算先让来莺出嫁,既然四亮也有心思,就一块打发你俩出门子,也算了了我的心愿。我刚才合计了,你们姐俩一天出门子,也算不偏不向,等摘看了日子就麻溜嫁过去。” 春心回家勉强做通了四亮的思想工作,和闻大裤裆一起找公冶山摘了日子。于是抬脚去了前门房子,稀罕了一会儿小顶子,看了看艾育梅衣襟紧裹着腆挺的肚子,笑道:“看你这肚子这么鼓,孩子可能不小。”艾育梅摩挲着肚子:“感觉是个双棒。”黄士魁说笑:“要是个龙凤胎就美了。”春心对黄士魁说:“我打算让老二两口子独立门户,倒出西屋给四亮说媳妇。现在,给四亮订了婚,也找你贾大爷儿把日子看了,现在离正日子还有一个多月,得抓紧让老二两口子搬出去。” 听了母亲的打算,黄士魁说:“既然分出去过,那就别租房了,买个独房独院的两间房,也免得吵闹东西屋邻居。”母亲说:“行,你帮琢磨琢磨看谁家卖两间房,价钱要合适就留下。”黄士魁说:“大队部后趟街闻老万家想换个三间房,正张罗卖那两间房。”母亲说:“中,你早点去问问。”黄士魁“嘶嘶”两声:“只是邻居不好,挨着鬼子漏。”母亲说:“这不碍事,个人过个人家。”黄士魁又说:“那房子墙皮脱落了不少,应该抹抹墙。”母亲说:“房子靠人住,你们兄弟几个都帮着收拾收拾吧,谁也不许呲边闪沿。” 黄士魁特意去了一趟闻老万家,一番讲价还价,买妥了房子,然后帮着二弟拾掇屋子。 黄士清和鬼子漏两家都是两间泥草房,两家房子大山墙相距不宽,房山头上的檩子头儿、扇檐儿相互对着。黄士清家房子大山墙以及墙群子那一层老皮皴裂斑驳,就像长了秃疮一样。房子前,一堵透笼的篱笆墙隔开了两家的地盘,鬼子漏家的气猫子秧缘墙攀附,以至探在墙头,赖皮赖脸地窥视这边的光景。 抹墙的准备工作已基本就绪,那抹墙的泥里有麦余子纥弄作的秧就,提前沤了一天半了。老憨觉得还不够受使,就用二齿子和泥,黄士魁觉得不赶劲儿,便穿个靴子在泥水里踹咕,累得汗水湿了粗布褂子,望望阴沉的天空,冲干活的弟弟嚷:“天头要坏了,都加把劲儿。” 黄士清爬上了梯子,用泥板子抹房山墙。黄四亮光着上身,抡开了膀子,往墙上掴泥。老憨在旁边找零监工:“这墙不能抹厚,厚了容易往下掉,也不能太薄,薄了不起作用,厚度大约半厘米最好。”黄士清抹好山花墙尖,下了梯子,叉开两腿,开始抹下边的墙。黄四亮图省劲儿,继续往墙上掴泥,越甩泥巴越来劲儿,一不留神,将一块泥紧贴着黄士清的裤裆甩到了墙上,溅出的泥点子喷到了黄士清的脸上。黄士清有些生气:“你眼睛瘸了,往哪儿甩呢!”老憨一看黄士清那粘满泥点子的脸,一边笑一边指着刚抹过的墙泥说:“这儿刺疤,好好再抹抹。” 从早上抹到下午,老天爷把脸子阴沉了下来,太阳害羞地躲进了云层里。窒闷和炎热的氛围有所减弱,不时吹来一丝丝习习的凉风。老憨看看阴天,抱怨起来:“天不把握,看来要下雨呀,真他妈烦人。”春心看着儿子们干活,也不忘揶揄一句:“下不下雨那是老天爷的事,你能管了啊?”儿子们听了,都憋不住笑。老憨嘟囔道:“我就是抱怨这老天爷不成全人,还挨你一顿狗屁呲。”春心说:“一春零八夏,庄稼人腚沟子朝后眼珠子朝前,有啥可抱怨的。是阴是晴,赶哪算哪。当老农一辈子摆弄土垃坷,无论阳光雨露,无论种啥长啥,都得老老实实低头弯腰受着。”老憨斜楞老伴一眼,很不满地说:“我才说一句,你恨不能说十句。就你这张嘴属叨木冠子的,我算服了。”春心继续逞能:“我叨木冠子咋?我能叨住理!”老憨用大盖锹往给黄士魁端泥:“你是得理不让人,无理变三分。”春心白楞一眼,说道:“瞅你那出,死秧巴耷的,一副活不起的样子。”老憨说:“下辈子,我可不托生人了,活得这个憋屈。”春心说:“不托生人托生啥,托生个鳖也得让人踩在脚下。”说完,忍不住“嘻嘻”笑了,回屋做饭去了。 一阵“嚓嚓嚓”的脚步声从胡同口传来:“哥几个抹墙哪?”黄士清见来人是来莺,赌气囊腮地又使劲儿抹墙:“呀,是不是来错地方了?”来莺一副恹恹不欢的样子:“二哥呀,说话直巴棱登的,这是还生我气哪?”凑过来,认真地给黄士清道歉,“上次的事儿我错了,是我一时糊涂,二哥你大人不计小人过。”黄士清“哼”了一声,阴阳怪气地说:“这地场太脏,可别弄脏了妹子的身子?”说完继续用力干活,泥板子挥动时与泥墙摩擦发出欻欻声。 来莺见黄四亮回头看她,就一边往胡同拖动脚步一边用头示意他跟过去。黄四亮犹豫一下,扎撒这两只泥手,跟着来莺往胡同南端走。黄士魁、黄士清和老憨都直腰往胡同里寻看,老憨吵吵:“别扬了二正的,天阴的邪乎,撒楞干活吧。” 来莺走到胡同口,停下脚步,听黄四亮跟了上来,轻声软语地问:“你心里到底有我没我?”黄四亮甩了甩手上的泥,忙表白说:“有,绝对有。”来莺又问:“那你家老婶咋说你相中了来燕呢?”黄四亮说:“那是我妈的主意。” 天色忽然有些暗淡,一大块乌云翻卷着移压过来,风吹得树木“呜呜”作响。在大山墙边,潘桃望了望胡同口单独说话的两个人,说道:“这活干得囫囵半片,就跟来莺嘀咕去了,可都刚订完婚,这会儿来找到底要做啥?”黄士清说笑:“他们是同学,能做啥?还能把四亮勾跑了不成!” “哪可没个准!谁也诶钻谁心看去。”潘桃叨咕着,忽然听见东西院中间的篱笆隔墙有动静,见鬼子漏正色眯眯地往这边窥视,就狠狠地瞪了一眼。姚锦冠到院子里从晾衣绳上往屋里取衣物,冲鬼子漏嚷嚷:“死鬼,在那卖啥呆?又见到啥新鲜活物啦?抹个墙有啥好看的?要来雨了知不知道,不能往屋里帮我拿拿东西呀,一天天像个甩手掌柜的似的,有没有个正溜儿!”鬼子漏这才悻悻地走回院子里去,把晾衣绳上剩下的几件衣服拽进怀里,跟着媳妇回屋时还恋恋不舍地往西院这边望了望。 胡同口,来莺还在和黄四亮嘀咕: “这样行不行?你说句痛快话?” “容我再好好想想,看能不能不走这步。” “若是等你想好了,兴许黄瓜菜都凉了。” 黄四亮勾了头,不作声。这时,传来黄士魁的声音:“天要下,兄弟几个都煞腰儿干啊,就剩这点活抓紧干完好收工。”老憨也喊:“四亮——你看都啥前儿了,快煞愣的,别耽误事儿。”黄四亮急忙应声:“来了来了。”来莺抬头望天:“天要下雨了,我得走了。行了,一不做二不休,就按我说的道走。”黄四亮咽口唾液,点点头说:“嗯,我听你的。”来莺满意地笑了,一步一回头地离去。 远远的滚来一阵沉沉的雷声,一大片饱含着雨水的乌云遮蔽了天空。地上起了风,摇得大门街前的小叶青杨枫枫作响。黄士魁、黄士清、黄四亮收拾完干活的家把什,钻进房门。老憨说:“紧着赶活,总算抹完了。” 又过了一会儿,远处下冒了烟儿的雨头迅速地扫过村子,扑打着窗子,房檐上垂下一道水晶珠帘。屋里,黄士魁用异样的眼光看了看黄四亮:“来莺这老远从戗子来找你,好像有啥事儿。”黄四亮躲开大哥的眼神:“没,没啥事儿,就是闲溜达,她说闻老千那边准备差不多了,看看我这边准备咋样了。”潘桃说道:“这会儿来莺在半道上,肯定挨浇了。”黄四亮望着窗外的雨水不言语,黄士清却一时高兴起来:“再下大点儿,浇她个落汤鸡。” 数日后,黄士清搬家,黄士魁派秦占友赶马车给拉两趟,忙活一上午才搬利索。鬼子漏午间回家,瞧见西院搬家,与黄士清打声招呼,刚要回屋,忽听一声唱曲悠扬浪荡,目光越过篱笆隔墙顺着胡同寻声望去,潘桃正扭晃着腰条走向院子: 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 潘桃察觉到有人正盯着自己,加快脚步拐进院里。鬼子漏把那左右扭晃的腰条盯了半天,直到潘桃进了房门才咽了咽口水。 日子过得飞快,来莺来燕出嫁的日子临近了。来莺收拾自己的红布包包时,对来燕说:“眼看要出嫁了,把咱的包包收拾好,别现上轿现扎耳朵眼儿。”来燕问:“姐,咱同一天出门子,你送我啥小礼物呀?”来莺说:“都准备了,送你个别针。本来想明天出门子时送你的,既然你问,就现在送你吧。”说着把一枚别针放到来燕手心里,来燕从手指上取下顶针:“我也回赠你一样小东西,是顶针儿。”说完交给来莺,两人都会心一笑。 贾永路从箱子里翻出一张纸来,交给来燕:“你姐是二十年前七月份我从渡口小道捡来的,不知道谁遗弃的,连个字据都没有;你是比她晚两个月人家丢在戗子门前的,明天都要出门子了,把你身世告诉你,你亲爹是河东的王九天,你可以去找他。”来燕接过字据,只见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几行字: 我是河东天九王,这女孩子叫燕儿,元月十七日生。我因赌博家败,媳妇上了吊,实在无力养她,只好求好心大哥收留,给他一条活路。 来燕看着看着,眼泪“吧嗒吧嗒”落在发黄的纸上:“这没正事儿的爹,既然他狠心遗弃了我,我就不打算找他了……” 这天后半夜裘环起夜却发现来莺被窝空了,觉得不对劲儿,就到屋里屋外寻了一遍,却连个影子也没有,急忙回屋点了油灯,一边扒拉贾永路一边连声喊叫:“醒醒,醒醒,来莺不见了!”贾永路翻身坐起急问:“咋啦?又咋啦?”裘环说:“来莺没影儿了,你说这小丫头能上哪去?能不能寻了短见?”贾永路思索了一下:“来莺不能寻短,她不是想不开的人。”裘环说:“这大半夜的,她能去哪呢?”来燕也被吵吵醒了,打开炕柜寻翻,贾永路不耐烦地说:“那柜藏不下一个人,你翻啥?”来燕说:“姐白天包好的那个红布包不见了,能不能找四亮去了?赶紧去找找吧,再过两天就出嫁了,可别闹出啥事儿?”贾永路让裘环看家,和来燕急匆匆出了房门。 鸡叫二遍,窗户纸泛白。垂头丧气的贾永路和来燕回来了,不等裘环发问,贾永路点燃了小烟袋锅,愁眉苦脸地说:“跑了,她到底跑了。”来燕补充说:“肯定是跟四亮跑的。我俩先去了老宅,把春心婶子吵醒了,爹说来莺不见了,问四亮在家没,春心婶子上西屋一看,四亮也不见了。我们就分析他俩肯定是约好的,半夜一起跑的。老黄家已经打发魁子大哥和二老狠骑马往公社方向追去了。”贾永路说:“我估计,他俩私奔应该有时辰了,老黄家那哥俩追也追不上了。这老黄家真是门风,老的少的一整就私奔,闹的一出又一出的。” 话触到了裘环的痛处,她内心十分不自在。来燕提醒说:“想想咋收场吧?”裘环也说:“是呀,如果闻老千不依不饶咋办呢?”贾永路沉思了好半天,狠狠抽了一口烟:“四亮和来莺跑了,来燕也嫁不了四亮了。”裘环说:“你也别上火,也不是一点办法没有。如果闻老千来纠缠,可以退婚,再不成就把来燕许配给闻老千好了。”贾永路倒觉得这是个好主意,问来燕行不行,见来燕泪珠滴落,忙又改口说:“算了,算我没说。”没想到来燕抹抹眼泪答应下来:“我是你养大的,你咋说我咋办,我不让你为难。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跟谁过都是一辈子。” 星夜沉沉,田地寂寂。黄士魁和黄士清策马狂追,一路上连个人影都没看到。到了红原公社,行进慢了下来,在横纵两条主街上巡察一番,依然一无所获。回到中心十字道口,黄士清说:“咋连个人影都没有呢?能不能是方向不对。”黄士魁说:“有多种可能,但最可能的是奔这儿来了。他俩要么是早已经离开这里,要么找个地方藏了。要想找到他俩,不那么容易。你想想,他俩能在这主道上䞍等着让人找吗!若是藏在哪条胡同子,这黑灯瞎火的咋找?”黄士清说:“那就别找了,找着也是麻烦事儿。既然他俩私奔了,就成全他俩得了。”黄士魁驳回马头:“你这想法正合我意,走,回家。” 下半晌,闻老千突然登门,不等戗子主人打招呼就坐炕稍炕沿子上,他开门见山地说:“贾叔,黄四亮和来莺都不见了,这婚事儿整个半拉咔叽,我就是来问问接下来你咋弄呢。”贾永路抽着闷烟,一时没话。闻老千扭身靠在炕梢的柜子上:“哎呀,要说这老黄家也太放肆了,是四亮把来莺骗走了。咳!他俩私奔可害苦了我了,那是我的媳妇呀,我这口气难咽哪!”贾永路问:“他俩是都不见了,可你凭啥说他俩私奔了?”闻老千说:“我今天上午上公社买东西,我知道来莺大致的下落了。听人家说,他们往长白山跑了,咱得去找哇!”裘环说:“那上哪里找!长白山那么大,没有准确地址那不是白跑吗?就算是找到了,来莺早已经是黄士亮的人了,你还要?”闻老千说:“要!”贾永路这时骂了一句“窝囊废!”接着开导说,“她既然跑了就说明你们没有缘分。” 闻老千咋咋唧唧地说:“那,那我多亏呀!”贾永路撂了脸子:“你亏啥?大不了退婚,反正也没成亲。如果不是来莺嫌你赌得甚,也不会和人家私奔。”闻老千直起身子,急头白脸地说:“这不是烫人嘛!我这礼也过了,东西也准备了,灶房上的事儿也安排好了,连亲友都通知了,这时候退婚让我脸面往哪搁!”贾永路用颤抖着的烟袋锅指着问:“瞅你酸急拉臭的,事儿已经出了,那你说咋整?”转而用商量的口吻说,“还有一招儿,把来燕许给你!” 闻老千愣了一下,眼睛像个二齿钩子朝炕里的来燕搭过来,来燕把眼睛一抹搭。贾永路说:“四亮领走了来莺,那你就娶走来燕!咱还是好亲,你也不觉得亏了。”闻老千迟疑道:“这?”贾永路说:“这啥?来燕也是黄花大闺女,我把她给你已经做到仁至义尽了。要不同意就拉倒,让你造个两手空空。”闻老千无奈,只好应允:“行,行,啥也别说了,既然弄反盆,那我也认了,就娶来燕。” 农谚说“有钱难买五月旱,六月连绵吃饱饭”。正是农忙时节,大田铲趟二遍连着三遍。这天上午,秦占友急匆匆走进二小队队部,告诉黄士魁一个坏消息:白一刀死了。黄士魁一惊,急问是咋死的,秦占友说:“前天晚上,有个支农的中学生把白一刀老二踢化了,没啥好办法治疗,人挺了不几天就不行了,今早咽的气儿。死的挺窝囊,家属不敢吭声,六指儿已经去长发大队了。”黄士魁下地,往马号的双扇木门走,回头说:“叔,你告诉育梅一声,说我上长发了。” 一口薄板棺材停在黄香惠家院子里,香惠头戴孝布跪在棺材头前的麦草垫子上往泥盆里烧黄表纸,看见黄士魁走过来,擦了擦眼泪,随口招呼了一声:“大哥,你咋来了呢?”黄士魁摸摸薄薄的棺木说:“我听老秦叔说的,听着信儿赶紧就来了。咳!可惜白一刀这年轻的岁数了。”继而愤愤不平地问,“事儿咋出这么爆呢?谁踢的?因为啥呀?”香惠没言语,低声啜泣,继续烧纸。 站在香惠一旁的白六指儿说:“咳,是你二大家香芪踢的!想不到那丫头长的俊俏,却干出这路损事儿。”黄士魁有些不敢相信:“她还是个女学生,真是她踢的?”白六指儿说:“当着众人的面踢的,像疯了似的。” 原来,三姓第四中学十四支队下乡支农,黄三怪是支队长,黄香芪也参加了支农活动。他们白天扛着锄杆唱着歌下地,晚饭后组织“四类”子弟学习。黄三怪让他们低头背诵“老三篇”,如果背诵错了就惩罚。 白一刀负责赶一付犁杖趟地,白天干了一天活,晚上还要去忍受折磨。他看见黄香芪在场,小声试探着说:“咱是实在亲戚,咋说我也是你姐夫。”言外之意,是希望黄香芪能照顾他。黄香芪用鄙夷的眼光看他:“少套近乎,你啥身份不知道吗?别说没用的,赶紧背《纪念白求恩同志》。” 白一刀对这篇文章不熟练,越怕出错越紧张,背得磕磕巴巴的:“这就是,就是我们用以反对狭益民族主义和狭益……”黄美芪急忙叫停:“什么狭益,掌嘴,重背。”白一刀“啪啪”左右打了自己两嘴巴。穆逢利纠正说:“那个词是狭隘,不是狭益。” 白一刀重新背到这个词时语速更慢了,生怕出错。没想到往下背诵时又出错了:“不少的人对工作不负责任,占轻怕重……”黄香芪又急忙叫停:“什么占轻怕重?占字错了。”不等黄香芪命令掌嘴重来,只听“啪啪”两声,白一刀主动打了自己嘴巴。穆逢利提示:“那个词是拈轻怕重,记住喽!” 白一刀点头应是,重新背诵时,顺利过了这一句,可是接下来却又出了错:“白求恩同志是个医生,他以医疗为职业,对技术精益求精;在整个八路军医务系统中,他的医术是很高明的。这对于一班见异思迁的人,对于一班鄙薄技术……” 不等背完这一句,黄香芪已经站起身来,横眉怒目地斥责:“你把鄙薄念成啥了?让你背诵你还爆粗口、说脏词,你这是故意刁难我们呢!”说着抬起硬底布鞋向白一刀狠狠踢去,恰巧踢在裤裆上,白一刀“啊呀”一声,捂着下体疼得倒地翻滚。黄香芪不依不饶:“你太坏了,我让你耍赖!”还想再折磨一通,被穆逢利拉住才作罢。 白一刀的灵柩只停放了一夜就草草出殡了,埋在了乱葬岗。憔悴不堪的黄香惠答谢完前来帮忙的乡亲,拢拢散乱的头发,从六指儿怀里接过孩子,坐在炕梢沉默不语。黄士魁怕香惠上火,就劝慰了几句。走到院子里时,香惠抱着孩子追出来:“大哥,大哥,你不用担心我,我自己能过,以后你也不用往这跑,我能挺住。”说着转过身,特意把趴在背上的孩子转到黄士魁面前,故意压低声音说,“你不看看孩子么?是女孩儿!” 黄士魁一愣,忽然觉得她这是在暗示什么,那年酒后与香惠温存的一幕忽然闪回。 “帮我给她取个名字吧,我现在只是叫她丫丫。”黄士魁想起艾育梅曾说过生丫头就叫小玉的话,就随口说道:“女孩儿挺招人稀罕,就叫盼玉吧!”伸手摸了一下孩子粉嫩嫩的小脸蛋儿,孩子居然笑了笑。“大哥你放心,我一定能把盼玉带大。”香惠说完,缓缓走回了敞开的房门。 从长发村回来,刚进北村口,张嘎咕就晃着大脑壳跑过来,拉住他的衣服:“要生啦,大姐又要生啦!” ------------ 第四十一章 抓了个倒霉蛋儿 黄士魁加快了脚步往自家奔跑,不一会儿就把张嘎咕甩在了后面。回家就听见了喊声,那是母亲正在炕上给媳妇接生:“再用点儿力呀,快了快了!”艾育花一脸喜气地说:“姐夫,上午我姐上南马场挖野菜,抻了身子,刚到村头就要生了。要不是仙儿大爷儿赶上了,兴许就生在了野外呢!” 听着艾育梅痛苦的叫声,黄士魁在屋地来回走动,就听给接生打下手的艾淑君叫道:“生了!生了!”忽然传出“哇”的一声啼哭,新生儿落炕了。黄士魁急忙问,“是丫头还是小子?”春心动作麻利地剪断了脐带:“是个带把的!”乐得黄士魁兴奋异常,嘴都合不上了。正要到炕沿前观看,艾育梅又“啊,啊——”叫起来,艾育花急问:“都生完了,咋还叫呢?”春心喜滋滋地说:“是双棒,还有一个,出来了,出来了……” 又是“哇”的一声,打破了紧张气氛,春心乐得手都颤抖了,剪了脐带,对大儿媳说:“育梅呀,虽然提前了一个多月,可这回全乎了。你看呀,真是双棒啊,还是龙凤胎呢!”艾育梅歪过头欣慰地看一眼,豆大的汗珠儿从额头滚落下来:“不缺彩吧?”婆婆忙说:“就丫头缺个小牛牛,剩啥都不缺。”艾育梅放心地笑了。 收拾停当,杜春心支使黄士魁:“去,到外屋门槛子前挖个坑,把胎盘埋了。”嘱咐艾育梅:“天不太冷,孩子睡觉别给捂那么严。”这时在西屋唠嗑的张铁嘴儿和公冶山过来看新生的双棒,张嘎咕也跟在后面探头探脑,“嘻嘻”笑着伸出两个手指:“双棒好!”话未说完,被艾淑君撵了出去。 春心说:“半仙儿和铁嘴儿给踩生,孩子将来肯定能出息。”张铁嘴儿呵呵笑了:“别像我呀,我只会讲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根本没啥学问。”公冶山也谦虚道:“我那一套也都是牵强附会的把戏,可别像我。”春心忽然说:“仙儿不是说我后代人丁兴旺嘛,还说我孙子里至少有两个是拿俸禄的,你看看这两个小东西能不能端公家饭碗?”公冶山右手指掐了掐,奉承说:“嗯,应该就是这俩小东西。”春心见他说的认真,感慨道:“就算应验了,我也不一定能看到。”艾育梅说:“三十年见分晓,你这善心人,老天爷一定让你看到,兴许还能借力呢!”春心笑着摇摇头说:“儿子都不一定借力,可不敢指望孙子噢。” 待黄士魁回来到炕头看孩子时,身体虚弱的艾育梅才想起打听美惠家的事儿,黄士魁简单说了一下情况:“是香芪一时气盛,踢错了部位。”艾育梅说:“这白一刀真够倒霉的!”春心说:“香芪一小的时候还是我的奶水养活的呢,长大了咋变成个狠货呢?” 艾育花凑过去俯身看新生儿,问虚弱的姐姐:“给孩子起名了吗?”艾育梅说:“早都起好了,小子叫石头,丫头叫小玉。”艾育花又问:“这小石头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呢?”艾育梅说:“睁的那只眼睛是想看妈,闭的那只眼睛是不想看爹。”艾育花“扑哧”一笑:“真的呀?”黄士魁说:“别听你姐瞎掰,可不是那样的。其实,这世上有很多事情,都需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三天后,艾育梅头上裹着宽毛巾下地活动,黄士魁坐在炕沿上探身去看襁褓中的龙凤胎,发现小石头闭着的那只眼睛微微睁开,喜滋滋地说:“育梅,你看这小东西眼睛都睁开了。我就说嘛,我是他爹,他哪能不理我呢!”艾育梅微微一笑,把头上裹着的毛巾紧了紧:“好赖不济你是个爹,你儿子理你那是给你个面子。” 黄士魁不再贫嘴,跟妻子商量事儿:“昨天,大队供销点新进了一批货,有烟台座钟,是庆祝民族大团结的,十五块一台,三大问我要不要。”艾育梅说:“买吧,这钱不白花,有它看点儿方便。” 黄士魁去供销点买座钟时碰上了黄香芪,想到白一刀的死,便问道:“香芪,我正好有话问你。你去支农,为啥要往死里踢人家?”黄香芪愤愤地说:“他是富农分子,他刁难我们支农学生!踢他,就是要教训教训他!”说着把一个细嘴瓶子隔着柜台活动挡板递过去:“三叔,打瓶清酱。” 站在柜台里的三喜子接过细嘴瓶子,错开酱油缸盖,把小漏斗从缸沿上摘下,将漏嘴插进瓶口,一边用提斗往里倒酱油一边说道:“香芪呀,冤冤相报何时了呢!”黄香芪很不自在,解释说:“三叔,大哥,你们别再说了。当时我就是想着给他点儿颜色看看,我根本没想到是这个结果。”黄香芪提着酱油瓶出了虚掩的双合木板门,碰得门外的铁拴“哗啦”一声。黄士魁叹气自语:“也不知道她哪来那么狠的劲儿,把人家灯笼挂都踢废了!”三喜子说:“也没有深仇大恨,咋能下死手呢!” 金碧辉煌的座钟买回来,放到了条琴上。黄士魁上了劲儿,对了点儿,一拨那钟摆,便晃动起来。他合上座钟门,回头问媳妇:“漂亮不?”艾育梅欣喜地点点头:“挺好的。”黄士魁细听那“滴答滴答”声:“一听见指针走着的声音,好像听见了时间在流逝。”这话引发了艾育梅的一番感慨:“那钟表的指针,因为背后有那么一股劲儿驱动着,所以才不停地向前轮转;我们人生的指针,是被内心一股希望的力量驱使着,不停歇地绕着日子轮转。”黄士魁回味片刻,夸道:“你说的很有道理呀!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儿。” 又是一年春回大地杏树花开,各生产队组织社员种大田,扶犁破垄、刨坑点种,一片繁忙景象。春耕接近尾声的时候,鬼子漏接到公社通知,让大队选派文艺骨干去参加舞蹈培训。他一边低头寻思事儿一边踏着落日的余晖往自家胡同走,忽然传来一阵悠扬放浪的歌声: 北风哪个吹,雪花哪个飘…… 一张挂在木篱笆上的蜘蛛网摇摇欲坠,在微风里像秋千样轻轻飘摆。鬼子漏目光越过篱笆墙,只见潘桃在自家园子备完一条垄,拄着镐把立在杏树盛开的花枝下歇气儿,时有花瓣随微风飘零。他一见到标致的女人就挪不动脚步,眼睛直勾勾盯着不愿离开,捏着公鸭嗓故意撩话:“哎呀,唱的真带劲,人往这花枝下一站,简直太美了!”潘桃装没听见,另起一垄沟,用镐头往垄台上提土。鬼子漏说:“就是这唱词不合时宜,应该这么唱——”说着,勒细了公鸭嗓音改了词唱起来: 春风那个吹,杏花那个飘…… 潘桃妩媚一笑,轻轻把一缕垂下的秀发抿到耳畔去。鬼子漏一时迷离,往障子边凑时,一头撞上那张蜘蛛网,在脸上胡捋几下,气急败坏地挥手扯断了连网的长丝,骂道:“妈的,瞎蜘蛛,织网也看不准地场。”潘桃笑话道:“你那眼睛是白长了,那么大的蜘蛛网也看不到。”鬼子漏有几分尴尬,忙说起内心的打算来:“哎,潘桃,才接到公社通知,要求成立宣传队,派骨干去公社学习跳舞。我打算派你去,不知你乐意不?”潘桃问:“为啥选我?”鬼子漏说:“你爱扭爱唱,适合。”潘桃说:“没这么简单吧?” 鬼子漏看看左右没人,压低公鸭嗓说:“就是心里总惦寻你呗,你说我不把这好事儿给你还能给谁?”潘桃抹搭一眼说:“你看,那一肚花花肠子露了吧!”鬼子漏耍贫嘴:“男人不坏,女人不爱嘛!”潘桃说:“你吃着碗里的望着锅里的,就不怕?”鬼子漏嘻笑一声:“我怕?我堂堂个大主任我怕啥?”潘桃忽然扭头望向胡同口说:“好像二老狠回来了!”吓得鬼子漏扭身就走。 潘桃捂着嘴“呵呵呵”笑起来,鬼子漏回身寻望,根本就没有黄士清的影子,这才明白是被潘桃捉弄了,一边指点着一边窘笑道:“你你,你故意看我笑话。”潘桃揶揄道:“人都说鬼怕恶人,可让我见识了。就你那小胆儿,还说自己是堂堂大主任呢!” 姚锦冠从自家屋里出来,上园子里掐发叶葱,见他俩隔着篱笆说笑,十分不悦,冲鬼子漏嚷嚷起来。 “死鬼,看你那贱嗖嗖的样儿,你是不是见着母的就迈不动步?” “看你说的,多难听!” “咋地?你隔着障子撩骚,我还得给你唱一个呗?” “我在安排工作,让潘桃上公社去学习。” “你甭解释,你一撅尾巴摇干啥谁不知道!” 鬼子漏往自家院子拐,还回头大声嘱咐潘桃:“明一早就上公社报到,别去晚了。”姚锦冠一边拔发叶葱一边嘟囔:“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潘桃从红原公社回到长青大队正是黄昏时分,听见大喇叭里传出《大海航行靠舵手》歌曲,没回家就直接去了大队部。进了大门,穿过门厅,拐进有些阴暗的走廊,拉开办公室屋门,见空无一人,就直接进了狭窄的套间广播室。 黑胶唱片擎着放唱针缓缓旋转,大喇叭传出的歌声唱得正酣。 鬼子漏坐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手指头在地桌上随音乐叩打着节拍。感觉有人进来,他回头看见花格粉上衣和白衬衫的大翻领,再一细看是潘桃时,急忙收了二郎腿,转身站起来:“学完了?”潘桃把辫梢甩到脑后,点点头说:“学会了,明天可以教了。”鬼子漏连连说好,看着潘桃红扑扑的脸蛋,咽了一下口水:“那,那我一会儿就通知。”见潘桃转身要走,忙说:“等等。”潘桃回头问:“还有事儿么?”鬼子漏“呃呃”两声说:“县里要开妇女代表大会了,我想推荐你。”潘桃“哦”了一声,刚要出屋,鬼子漏一把拉住了她:“让我稀罕稀罕,我亏待不了你……”潘桃慌乱地说:“二老狠要知道,他能要你命啊!”鬼子漏嬉皮笑脸地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黑胶唱片还在缓缓旋转,放唱针划到破损处,大喇叭传出几声怪异的杂音。 金小手走到里屋门口,刚要推门进去,隐约听见里面有异样的动静,愣了一下,马上就缓过了神儿,悄悄退了出去。来到大队部外面,只见老神树下,姚老美教一群孩子唱童谣,那是一首《掏灰耙》谜语: 头顶四方四,当官不识字,走进红门楼,竟办糊涂事。 潘桃回到自家,黄士清正戴着一顶绿色的帽子乐呵呵地照大镜子。潘桃上外屋锅里用笊篱捞过水大碴子剩饭,黄士清跟在屁股后显摆道:“你看,往上边看,我有啥变化?”潘桃看了一眼:“能有啥变化,不就是一顶帽子嘛,瞧把你臭美的!”黄士清问:“这帽子是冲二鳖要的,要了好几回才给我,看带不带劲?”潘桃头不抬眼不睁,拖着长音敷衍道:“带劲!”黄士清问:“精不精神?”潘桃有拉长声调说:“精神!”见黄士清乐呵呵地出了房门,潘桃往锅沿子上一磕笊篱,呲牙怒目地骂道:“戴个绿帽子,还挺能臭显呢!” 晚饭后,钱五铢正在外屋锅台前洗碗,见鬼子漏走进来,愣了一下,说道:“从打你当上大主任就成了大忙人了,忙得连老妈都懒得看了!”鬼子漏一笑:“看你说的,咋还学会挑理见怪了呢!”钱五铢忽然不着头尾地跟他说:“我说话你记着,自己手里有窝头,就别老惦记别人碗里的肉。别到头来,别人的肉你没吃消停,自己的窝头也弄没了……” 鬼子漏观察母亲的表情,怀疑母亲这是拿话点他,应了两声,就急忙走了。他回大队部找到老叔金小手,偷偷问他:“你是不是跟我妈说啥了。”金小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没有啊,我有日子没上东头了。你那事儿,我跟谁牙口逢都没欠。”鬼子漏皱起眉头:“那怪了,我妈咋提醒我呢,说我见女人就迈不动步,总好摸摸搜搜。还说别惦记别人碗里的肉,世上馋人的东西多了,但很难都吃到嘴里。”金小手说:“那是你妈看出啥了,或者听到啥风言风语了。不过,你妈说的对,你真得收敛收敛了。” 县里来了宣传队,神神秘秘地找大小队干部和一些群众谈话,主要是调查班子情况。吃晚饭的时候,艾育梅往顶子碗里的小米饭夹了一丝蒜茄子,刮去了顶子脸腮上的几个饭粒,对黄士魁说:“听说宣传队找人谈话呢,如果找你咱可别扛上,那对自己可没啥好处。”黄士魁往嘴里扒拉一口米饭,一边咀嚼一边说:“今天他们真上一小队找我了,问我知不知道大队班子闹派性的事儿,让我反映大队干部的问题。我没直接顶,而是婉言拒绝了。我说,我一个支委,大部分时间都放在小队长业务上,不太了解大队班子内部的矛盾。”艾育梅说:“这么说话还算委婉,说不定有人要出问题了。”黄士魁说:“索良越是当硬,鬼子漏越是不自在,不出问题才怪。” 五天后,宣传队撤走时传出小道消息,说索良骄傲了,影响了长青大队班子团结,已经向公社核心小组反映了情况。宣传队撤走不久,红原公社的鲍福仁部长来到长青大队。 夕阳摇摇欲坠,晚风徐徐吹拂。大队部办公室挤满了来参会的大小队干部,索良坐在表情严肃的鲍福仁对面时,屋内还有人交头接耳地小声说话。鬼子漏主持会议:“都别嘁嘁了,现在开会了。鲍部长这次来是为解决咱大队班子问题的,希望大家多提意见。” 最近几天的风言风语索良也有所耳闻,他还以为那不过是个荒信儿,没想到发言充满了火药味。仿佛事先导演好似的,大家都把矛头指向他,说他是个爬虫,站不稳立场,借抓生产突出自己……他听出棱缝儿,觉得自己正由一个功臣变成一个罪人,在一个多小时的指责里内心形成了巨大的落差。他知道走不脱了,只能硬着头皮听着。 一言不发的鲍部长终于说话了,话虽不多,却字字千钧:“看来宣传队的调查结果是真实可靠的!你索良身为大队主任,不搞团结,暗地闹分裂,你是一条漏网之鱼……”索良额头渗出豆大的汗珠,只听桌子被猛拍了一下,鲍部长宣布:“撤职反省!”索良的内心酒像打出溜滑一样,一眨眼就从雪檩子上出溜到雪沟里。接下来参会的人都说了什么他根本没听进去,只知道他的职务由金书承接替了。 三喜子在供销点窗前关板儿,弄出一阵“哗啦哗啦”的响声。刚把对开的护窗板儿推进木槽,锁了铁拦棍,姚老美凑上来说话:“现在上边号召抓什么漏网,鲍部长下来整事儿,我听说已经罢了五个大队主任。”三喜子给闸板上了锁,应声道:“人生无常,命运难测哦!”姚老美瞥见垂头丧气的索良,搭问一句:“咋啦索主任?咋耷拉个脑袋呢?你没事吧?”索良停住脚步摇头叹气:“咳!人要不顺茬,喝水都塞牙,现如今我也成了钻杖豁子的公鸡了。”姚老美说:“你这个倒霉蛋儿,点子也忒低了!”三喜子劝说:“无官一身轻,想开点儿吧!你看我,不当那个书记不也照样活嘛!”望着索良远去的背影,姚老美现编了一套嗑: 鲍部长,走一圈,罢了几个大队官儿。 索主任,靠了边,耷拉膀子打了蔫儿。 长青大队出了“反标”,而且就明晃晃地亮在大礼堂的土墙上,一群人一边围观一边议论。只见土墙上标语里的“毛”字被刀划了个叉,金四眼儿见了,赶紧跑到鬼子漏家去报告。“不好了,不好了,咱大队出了‘反标’!”鬼子漏一听,立刻来了精神头儿:“哪有‘反标’?”金四眼说:“就在大礼堂外面墙上,一帮人在那围观呢。”鬼子漏和金四眼跑出屋门的时候,姚锦冠还抱着小昙花纳闷儿:“这能出啥‘反标’,纯粹是没事儿找事儿!” 跑进大队院子,鬼子漏分开聚集在大礼堂窗户下方的一群人,见金书承正弯腰察看土墙上的标语。鬼子漏环视众人,反复问是谁划的,众人都摇头表示不知情。钱老牤问:“没人看见,咋查?”鬼子漏说:“上报公社,让人保组派人来调查。”钱老牤说:“对,对,让上边来人,查它个六门到底。”金书承分析说:“我看不像是故意划的,如果是故意的,不会只划一个字。兴许是小孩子玩耍时弄坏的,我看没必要上报公社。”鬼子漏指点着被划破的毛字,公鸭嗓嚷嚷:“这绝对是‘反标’!这叉肯定是用小刀划的,必须上报,立即上报。”鬼子漏跑回大队部办公室把座机摇把子摇得飞快,不停的对着话筒呼叫:“喂——喂喂——” 人保组干事葛方宁迅速来到事发现场,他那一身白上衣蓝裤子让鬼子漏暗自羡慕。葛方宁一边察看一边分析:“看情形,是孩子划出来的可能性大。分析归分析,需要核实。”鬼子漏随口附和道:“你这么一说,还真像是孩子划的。难道是我太敏感,小题大做啦?” 一群小学生在学校操场上玩耍,鬼子漏引着葛方宁过去询问。一个胖墩学生说,昨下午放学的时候看见好几个学生在那儿,老黄家小根儿拿个小刀往墙上划过。鬼子漏立即派胖墩把黄士根找来,让他看划破的痕迹,询问道:“这叉是你划的吧?”小根儿不说假话,老老实实地点头承认字是他划的。 原来是几个孩子玩跑马游戏需要在墙上做个记号,小根儿就用小刀在标语上划了个大叉,让玩伴从大队部跑向打叉的地方摸一下跑回来,看谁跑得快。 傍晚,鬼子漏陪着葛方宁来到老宅。老憨正用一把镰刀给一棵细柳枝干打皮,见来人就撂下镰刀招呼坐在房门旁的凳子上。鬼子漏说:“这是人保组葛同志,是来查‘反标’的。”春心闻声,往围巾上擦了擦手上的水渍,从正房敞开的风门子出来打招呼。葛方宁简要讲了出现“反标”的情况,鬼子漏补充说:“胖墩向我们提供了线索,你家小根儿自己也承认了。”葛方宁说:“你们知道‘公安六条’吧,用不用我给你们叨咕叨咕?” 听了葛方宁这么一说,老憨意识到事态严重了,春心也暗暗吃惊,反复说:“孩子不是故意的!”鬼子漏说:“虽然是游戏,不是故意,但是影响不好!”葛方宁说:“亏他是个孩子,如果是成人,这罪可大了,一定要对孩子加强教育。”春心忙不迭地应承,对站在面前低头不语的小根儿说:“可得记下了,以后千万不能再犯了!” 老憨忽然拉过小根儿的左手冷冷地问道:“你伤害的是谁,知道吗?”小根儿怯生生不说话,老憨追问:“你用哪只手划的叉?”小根儿一脸茫然,缓缓伸出右手。“噢,是这只欠爪子!”老憨猛地从地上拽过镰刀,要划向小根儿的右手。葛方宁对这一举动早有预感,飞快上前,将镰刀一把夺下。吓得小根儿躲进母亲怀里,妈呀妈呀直叫。鬼子漏跟着葛方宁走出大门口的时候,听见春心破口大骂:“你虎哇你!不逞疯拉势能憋死你呀!若不是葛同志拦的及时,你可作了大孽啦!” 仅仅过了两天,又出现了新情况,老神树下的长条石墩上也出现了“反标”。只见石面上有“万兽无缰!”几个歪歪扭扭的字迹,很明显是用烧过的木棍写的。有人猜测是小学生写的,也有人分析是大人故意模仿小孩字体写的。鬼子漏察看完,公鸭嗓嚷嚷:“你们看看这两个字,还写成了野兽的‘兽’、缰绳的‘缰’,太恶毒了!”钱老牤猜测:“是烧过的木棍写的,能不能还是那谁干的?”鬼子漏眨巴眨巴眼睛,反驳道:“上次那件事,已经把老黄家小根儿吓屁了,他哪还有这个胆子!再说,你看这几个字,恐怕多数小学生都写不上来。这不是孩子干的,这明明是大人干的,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于是又向公社人保组做了汇报。 葛方宁再次来查验现场,发动大家提供线索揭发坏人,核对笔迹排查嫌疑对象,分析来分析去,也看不出那笔迹究竟像谁写的。弄得村里草木皆兵,人人自危。查了大半天,依然没有线索没有证据。索良说:“你们想想,那字迹是故意歪扭着写的,肯定不是自己的真笔迹,这么查也查不出个子午卯酉。”鬼子漏说:“没有人证物证,破案无望啊!”葛方宁临走时还让鬼子漏继续调查,说有了重要线索及时报告。 查无头绪,鬼子漏的心情就像天空布满的愁云一样非常阴沉。金四眼说:“能不能是过路人干的?”鬼子漏说:“不可能,过路人不可能拿个烧糊疤的木棍。”钱老牤说:“干脆把大老黑们都弄来,让他们自己坦白。”鬼子漏采纳了钱老牤的建议,把六七个有重大作案嫌疑的人传唤到大队部,赵赔本、孟祥通、闻大裤裆都在其中。鬼子漏一个一个看过去,异常严肃地说:“我知道,群众的眼睛是雪亮雪亮的,我估计那恶人十有八九就在你们几个里边。要我说,你要是个人就敢作敢当,别耗着……” 耗了半个时辰,还是没人承认。这时窗外下了一场急雨,无数个雨珠贴着窗玻璃斜斜滑下来,有的蠕动像蝌蚪、有的蜿蜒像蚯蚓,一波刚滑过,一波又追随上来。闻大裤裆看着如此生动的画面,心也变得了自在了,甚至忽略了乌云的阴沉。他用胳膊肘拐了一下孟祥通:“唉,你看,下这么急的雨,还不得把那字冲没了呀?”孟祥通说:“悬,冲没了就更没法查了。”鬼子漏正望着窗外的雨幕,回头嚷道:“闭嘴,都给我闭嘴!” 雨终于停了,几缕阳光穿透乌云的缝隙斜射下来,老神树还在嘀嗒着水珠。鬼子漏不顾院内泥泞,脚步急急地去察看,钱老牤、金四眼一跐一滑地跟在后面,只见石头上的字迹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钱老牤说:“这字迹都冲没了,还查个六饼啊!”金四眼说:“若是早预料到,把条石弄屋去或者用塑料布苫上就好了。”鬼子漏后悔不迭,一拍脑袋:“这扯不扯,没把这‘反标’保存好,真是失策。” 鬼子漏总惦记着能和潘桃鸳梦重温,每当走在胡同子里都盼着潘桃能在西院出现。有时候故意扫院子,像个长脖老等似的往西院张望,有时候在园子里干活也留心西院的动静。 这一天黄昏时分,刚吃完晚饭,西院又传来《北风吹》悠扬放浪的歌声,鬼子漏再也坐不住炕了。见他下地穿鞋要走,姚锦冠一边哄着小昙花一边问:“你又要干啥?”鬼子漏敷衍一句:“上大队去。”走到外屋时,听姚锦冠嘟囔:“这人真是秃尾巴迈栏——没挡了!这一天不够他嘚瑟了,像骚克郎似的……” 阳光西斜,潘桃贴着篱笆摘豆角子,听见两声轻轻的咳嗽声,扭头看见隔墙张望的鬼子漏,慌忙向自家院回望一眼:“二老狠在家呢,你快走。”鬼子漏一边离开一边说:“我上西树林毛道等你。”摘完豆角子,潘桃回屋想找个因由出去,见二老狠把那顶绿色的旧帽子歪扣在脑袋上,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问了一句:“要出去呀?”黄士清说:“去老宅溜达溜达。”透过窗子,看见黄士清出了胡同前门,这才急忙用万紫千红润肤脂在脸上抹匀,然后梳梳头整理了衣裳出了房门。 走到杂树林毛道,没有看见鬼子漏。正在徘徊时,忽然听见“潘桃,潘桃——”的轻声呼唤,顺声音寻望,鬼子漏正在不远的柳毛丛后面向她打着手势:“在这儿,过来!”潘桃前后环视,见毛毛道无人,这才扭着腰条走过去。刚到鬼子漏身边,就被他拉坐在一丛柳树毛子下面,一阵嘁嘁嚓嚓。 “你可想死我了。” “你不想活了?二老狠要知道非要你命不可!” “管不了那多了。” “咱到此为止吧,往后我想好好过日子。” “别的,我舍不得你。” “你胆子咋这么大呢,就不怕人撞见?” “不怕,谁能把我咋地!” 微风拂动,树影婆娑。不远处的林边传来一阵咴咴嘶鸣,长青一队的一匹雪青马和一匹枣红马正在烈日下野合,披散的马鬃在风中高耸着飘荡着。远远的,曲大浪沿着毛道走来,一边走一边哼唱: 一树梨呀一树梅,梨花梅花紧相随。 梨花压在梅花上,压得梅花颤微微。 这唱词本是《王二姐思夫》的开场道白,曲大浪却用民间小调颤微微地唱了出来,一字字,一声声,直敲打人的心鼓。一听见有人唱歌,吓得潘桃紧紧抱住鬼子漏,鬼子漏稍作停顿,压低公鸭嗓说:“是曲大浪,离这么远,他看不见。”一脸坏笑地压低声音说道:“你别说,唱的还他妈的挺有味呢!” 曲大浪走远了,歌声也渐渐弱了。鬼子漏翻身坐起,心满意足地说:“你比锦冠好,若是能天天在一起就好了。”潘桃也坐了起来,整理着衣裳,嘀咕道:“你寸进尺,总打我主意,多暂是个头儿呢?咱像做贼似的,整的提心吊胆的。就当这是最后一次好不好?我怕二老狠,若露馅,他不会饶了咱的?”鬼子漏安慰道:“你怕他干啥,他就是个愣头青,还没杀人那个胆儿。就是万一让他知道,他能把我咋着?有我撑着,你不用怕!”潘桃搡他一下:“吹吧你,恐怕上真章早就蹽没影了。” ------------ 第四十二章 三鞭子嫁女 七月初七的晚上,钱五铢到老宅串门儿,刚被杜春心让到炕头,就说起书山来:“书山回村来,隔三岔五往小学校办公室跑,名义上是去找书看,可实际上是看中了公社下来的老师贾丫。贾丫住在她姥家,平时好喝热水,每次见面都会给书山倒一茶缸子。搭搁了很长一段时间,贾老师调回公社,两人就断了联系。后来又从县上来个李老师,书山找对象的心又活泛了,那李老师也有那方面的意思,可我却不同意。一是差那姑娘鸡胸脯,二是差人家是县城的。我就是这么想的,城里的怕不成,还是附近的靠谱。” 春心说:“我赞成你的想法,不是一路人,真就怕过不到一块。”她早已揣测出钱五铢的来意,笑着拍拍她的手说:“想让我问谁家,你尽管言语,跑腿学舌圆全个事儿都不算啥。”钱五铢嘿嘿笑了:“前几天,祥通都说了,这个大队的年轻人,他就看好书山了,我琢磨着人家有意把春子给咱,兴许这是等咱接茬呢。所以,我想烦姐姐去一趟。”春心答应得非常爽快:“行,这事儿有戏。” 春心过东院一透问,孟祥通果然点头。可孟令春却使性子,在里屋门旁就着脸盆水洗花边手绢,跟父亲赌气,挑了对方一堆不是:“我不同意!他岁数比我大好几岁,不般配;长的太一般,眼睛眍䁖,耳朵小;家穷,半辈子翻不了身。”孟祥通一一反驳:“大几岁成熟,大几岁知道疼人;好看不当饭吃!长的一般不是缺欠,眼睛眍䁖能藏住神,耳朵像小元宝有福;人不能穷一辈子,有志气就能翻烧。”孟令春嘟囔:“没看出他有啥本事,指他翻烧能指黄瓜架上去。”孟祥通说:“这话不对,他没本事能参加‘四清’?没本事能给咱澄清成分?” 孟令春犟不过,就用力搓洗花边手绢,水花溅出脸盆散落在屋地上。 东西院住着,孟令春知道金书山的底细。曾以为他参加‘四清’就出息了,没想到还是回村了。他给孟家澄清了成份,内心也对他或多或少存有一份感激。但是,一想到东院那个小矮房,一想到那是个穷家,自己总是不认可。见自己抛出一连串不愿意的理由都被父亲一一否定,就赌气道:“我要上太康老叔家串门儿。”孟祥通说:“就是上太康也得把婚事定了再走。”春心说:“要不再缓缓?”孟祥通一锤定音:“不缓,现在就定,我做主。” 侧歪在炕头墙的小脚婆说话了:“春子,听奶奶一句劝,金家老一辈人确实太熊了,可书山这一辈可翻烧了。那是个好人家,好人有好报。”贾佩绢也说:“嫁给这样的人家,肯定错不了的。” 一门婚事定下,彩礼要的也不多,一共三百元彩礼四身衣裳,考虑到还没到年终决算金家一时拿不出全部彩礼,让先过二百元彩礼两身衣裳布料。 第二天,金书山亲自过西院,对未来的岳父岳母说:“等春子出门儿回来就过彩礼。”孟祥通说:“赶趟赶趟,什么时候送来都行。”金书山看一眼坐在南炕炕里的孟令春:“知道她要上太康,我额外再给她拿一百元买件毛衣。”说着当着孟令春的面把一百元钱放在了炕上。 贾佩绢说:“你看你多这个心干啥,她上太康也待不几天。”金书山临走时,孟令春连一句客套话都没说,甚至都没下地送送。见金书山出了院子,孟祥通数落大闺女:“人家来给你送钱那是人家在意你,你可倒好,不领情不道谢的,你也太不懂事了!”贾佩绢也说:“你看书山多会来事儿,说明脑袋瓜够用,对你也体贴。”孟令春嘟囔道:“说不上媳妇的主,跑我这显奇儿来了!”小脚婆说道:“这话让你说的,一点儿都不在理儿上。春子,别不知好歹,要好生对人家。” 孟令春上太康县走亲戚回来已是处暑后的八月初一。她到家把包裹里的一块蓝底白花纹缎子布取出来,趁着金书山在生产队还没收工,踏着夕阳的余晖走进金家院落。虽然东西院住着,但对金家矮小的土屋平日不屑多顾,现在进入金家屋内才发现屋子边墙四处都收拾得干净利落。她把缎子布放炕上抹身就走,顺手把一条垂到胸前的大长辫子甩到了脑后。 钱五铢有些不知所措,愣眉愣眼地问了一声:“春子,你这是?”孟令春板着面孔说:“我上太康,你儿子给我的一百块钱,我买了块缎子布料,现在给他送回来。”钱五铢跟到院子里,瞄着那窈窕的背影,皱起眉头自语:“这是啥意思呢?”金四迷糊跟出来,打着眼罩望着逆光中的孟令春回了西院,叹气道:“咳,八成是变卦了!” 金书山从生产队下工回家,听母亲说未婚妻送来一块缎子布,忙去西院叫口供。他进屋就对坐在炕里的未婚妻劈头盖脑一通质问:“你买块缎子布送我家是啥意思?你整这一出,是不是成心找茬?到底想干啥?今天必须说清楚!若不愿意,就嘎巴溜脆直说,别这么揉搓人。”无论金书山说啥,孟令春就是不吱声。 孟祥通问:“怎么哑巴了?把缎子布送过去就完事儿了?你不把话说清楚,人家能消停吗?”贾佩绢催促:“说吧,到底是啥意思?”郑校长两口子也在场,孟祥云催问:“快说话呀,闷着能解决啥问题。”郑校长咳嗽一声说:“这不明摆嘛,她这是反桄子啦!” 金书山一脸严肃地说:“如果不愿意,后悔来得及。咱东西院住着,我不难为你,把话说清楚我可以放你,以后咱井水不犯河水。如果再不表态,那是默许了,我可要看结婚日子了?你可得想好!”孟令春坐在炕梢摆弄花边手绢,还是不言语。孟祥通对金书山说:“你别理她,该看日子看日子,我看她能咋地!”孟令春耍起了脾气:“要嫁你嫁!”孟祥善骂道:“黄嘴丫子还没褪尽,敢跟我反叫!今个儿要不教训教训你,我就不配当爹!”话音刚落,他跳上北炕,从炕柜旮旯里拽出个鞭杆子,吓得孟令春妈呀一声光脚跑出房门。 孟祥通急追出来,甩得风门子咣当一声。他晃起鞭杆子,照孟令春头顶抽下来。那竹鞭杆虽然被鞭绳缠住了,但丝毫不影响打人的功能,抡起来时呜呜生风。只见鞭杆梢下落时,孟令春灵巧地往左边一躲,鞭杆梢掠过起舞的辫梢。孟令春跳着躲,眼见鞭梢又斜扫过来,腾腾向后退缩,鞭杆梢扫过裤腿儿,扫起一阵烟尘。孟令春转身向院外跑,两条大长辫子在身后直晃,鞭杆梢追打下来,啪地一声落在她左胳膊上。 听见女儿“嗷”一声惊叫,贾佩绢急跑过去,用身体挡住:“别打了,你别打了。”回身察看闺女的胳膊,心疼地问:“哎呀,都打青了,疼不疼啊。”孟令春一头扎进母亲的怀里呜呜哭了,孟祥云埋怨道:“你说你这是何苦呢,有啥想法说清楚何必挨一顿揍!”孟祥通收了竹鞭子,催促金书山:“还傻愣着干啥?想说媳妇就麻溜看日子!”金书山迟疑了一下,往院外走两步,还不放心地回头嘱咐:“大叔,你别再打了……” 贾佩绢给嘤嘤啜泣的孟令春擦擦眼泪,劝道:“看把你爹气这样,你这孩子咋这么拧呢!”孟祥云解恨道:“该!活该!谁让你不懂事儿,打你也不多!”孟祥通说:“你个小黄毛丫头,拉屎跟狗打别,我看你能拧过谁?”郑校长说:“哎呀,你这丫头图的啥呢?这不是牵着不走打着倒退嘛!” 不多时,金书山回孟家告知:“日子看了,是八月初七。有啥想法提前吱声,不吱声就不改了。”孟令春还捂着有些淤青的左胳膊,看了一眼金书山,没再言语。金书山说:“半仙儿大爷儿说,日子看得太急了,这个月稍远一点没啥好日子了,就初七还将就。我就说,那就将就吧。日子虽然看了,可她不吱声啊!”孟祥通说:“不吱声就是愿意,既然看了日子,就早早准备,也没几天了,抓点紧,省她再反桄子。” 钱五铢找春心求借老宅西屋:“书山结婚日子看的近,新房还没着落。书山说他结婚不能在自家那小房,说春子在家住大房住惯了,上我家这小矮屋䞍等闹槽吧。孩子结一回婚,我不想让他不如心。”春心说:“你那屋子确实是太矮小太紧吧了,转个身都能碰着屁股。”钱五铢说:“书山说你这西屋还闲着,让我来问问。”春心说:“四亮跑一年多了,也不知道啥时候能回来,我这西屋始终空着呢,想用尽管用,四亮回来给腾出来就行。”钱五铢又说:“到时候,张罗宴席,灶厨还得借用一下你家老宅。”春心爽快地说:“没说的,你家尽管用。都是老邻旧居的,谁求不着谁呢!” 八月初六上午,给金书山结婚捞头忙的陆续来到老宅,借了桌凳,赁了盘碗,分配了灶厨的活计,一时间切墩的切墩,烹炸的烹炸,忙忙碌碌。春心、老憨都帮着忙活。炸出第一锅丸子,金书山盛了满满一个二大碗,端给东屋的黄香柳。 老憨呵呵笑了:“香柳没干啥活,你给她丸子干啥!”春心也说:“这丸子正席还不够呢,你快倒大盆里。”金书山说:“在老宅安置新房我最可心了,你们帮我这么大的忙,我拿出一碗丸子给香柳那也是应该的。”对香柳说:“吃吧,一点儿小意思。你看你瘦的,多吃点儿。” 香柳端着二大碗,捏起一个丸子放嘴里美美地品尝,嘴里含糊不清地说:“谢谢书山哥!”春心说:“她从小就不吃荤菜,用荤油炒菜一口都不动,有时候只吃小葱蘸酱,有时候我给她用豆油煎个鸡蛋,你看他瘦的露骨露相的,我就说她没福气,是个赖瓜瓢。因为贫血,说昏过去就昏过去。有一次我在园子里翻地,她说帮我翻,还没拿起铁镐呢,就晕倒了,吓得我扔了镐头就抱住她,喊叫了好几声她才睁开眼睛。”老憨也说:“现在还长点儿膘了,那时候瘦的大风都能刮走。” 婚礼如期举行,老亲少友都到了场,贴在老宅西屋窗子上的大红喜字剪纸给院落增添了洋洋喜气。金书承一会吩咐吩咐灶厨,一会儿指挥指挥乐师,屋里屋外紧着张罗。曲三哨说:“你们看书山结婚,金主任紧着张罗,够哥们意思。”鬼子漏公鸭嗓忙纠正道:“不能叫主任了,如今已经是金书记了。”金四眼说:“连书斋二哥都升了一步,人家现在是大队长了。”曲三哨感叹一声:“老金家出当官的呀,咱长青大队现在是老金家天下喽!”这时候,西窗根传来了二胡声,那是新郎官特意请来的两位乐师。只见曲大浪和张呜哇并排坐在窗户前的长条凳上,拉起二胡非常投入,用最流行歌曲助兴,婚礼还未开始就有很多人陶醉了。 孟令春身穿金紫绒上衣毛料裤子,显得非常端庄得体,那两根溜光水滑的大长辫子更是吸引了人们的目光。孟令春过门到老宅,伴随她的是娘家陪送的一对包角箱,还有要好的姐一起送的鸳鸯暖瓶、鲁壶、双喜脸盆、毛巾和友谊雪花膏。 当她被姚锦冠推到穿着华达呢中山装的金书山身边时还十分羞赧,不停地摆弄自己的一个辫梢。举行结婚典礼时,乐师用《新苫的房》曲调衬托。伴着欢快优美的旋律,姚老美主持婚礼也更加卖力,把“一拜天地二拜爹娘和夫妻对拜”喊的异常高亢。 宴席一散,孟令春换上了一套旧衣服,戴上套袖,扎上围裙,和姚锦冠、小莠子几个人一起收拾宴席残局。她一会儿收拾碗筷,一会挪动桌凳,好像是个早已融入这个家庭的勤劳主妇。 新娘子一干活,闻大呱嗒倒觉得新鲜,啧啧几声:“哎妈呀,进门子就干活,一天也不歇息呀!”孟令春拿起一块抹布擦着桌子,淡淡一笑说:“歇啥?既然给人家当了媳妇,那就得尽媳妇的义务。”钱五铢领着小昙花走过来说:“你歇会吧,别累着,有这么些人帮忙,不用你伸手。”孟令春一笑:“妈,我待不住,干这点儿活累不坏!”老憨端着膀子对春心说:“新媳妇刚过门儿就干活,你见过吗?”春心摇摇头说:“以前从没见过,这还是头一回遇到呢!”金书山说:“我是真没想到哇,订婚时她还别别愣愣呢,一过门就立马煞心啦!”孟令春一边忙活一边说:“进了老金家门,就是老金家人!不煞心怎么能过好日子呢!”闻大呱嗒感叹一声:“哎妈呀,这才是正经过日子人呢!书山你说个好媳妇呀!” 屋里屋外忙活完,天已经擦黑,又热了热剩饭剩菜垫吧了一顿。姚锦冠给捂了被子,这才对金书山说:“时候不早了,小昙花都困了,我们也该回去了。”鬼子漏对父母说:“你们也忙了一天了,也都早点儿休息。” 亲人们都散去了,新婚的小两口坐在老宅西屋炕上沉默了半晌。金书山面对着端庄俊秀的新婚妻子,嘿嘿笑出了声。 孟令春羞赧地说:“你笑啥?娶上媳妇了,这回如你愿了!”金书山喃喃道:“没想到哇,真是没想到哇,刚过门儿就煞心,进入角色也太快了,跟结婚之前简直判若两人。”孟令春说:“你是不是始终担心,怕我不一心跟你过日子?”金书山点头承认,问道:“跟我说说,咋变化这么快?”孟令春故意扯笑:“我就想啊,长青大队光棍多,我成全一个不就少一个嘛!所以就想通啦!”金书山说:“瞎扯,你是让我老丈人那三鞭子打醒的吧!”孟令春说:“我胳膊拧不过大腿,那就只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呗!”金书山说:“那你说说,结婚之前,咋那么不愿意呢?”孟令春说:“我才十九岁,不懂咋处对象。一来是对你还没啥感觉,二来是怕跳你家火坑。其实我祥达老叔不想让我回来,想在太康给我找对象。从太康回来,我事想打退堂鼓呢!本想送回缎子布就拉倒,没成想你居然敢直接找我叫口供。我爹那三鞭子,不是把我打醒了,那是把我打怕了。后来我又用你的优点安慰我自己,想你是个大孝子应该错不了。” 金书山沉吟一下:“你岁数小,有这样的想法正常。过了门儿就干活,说明你是个要强的人。”孟令春说:“要过家就得要强,过出个样来,大家才能服气,不然,就会让人笑话。”金书山笑了:“你今天一干活我就知道,我这媳妇是说正了。”孟令春笑问:“你说说,看上我啥了?是不是你早盯上我了?”金书山说:“是盯上你很长时间了,那是因为你符合我找对象的标准,标准一共有四条。”孟令春追问哪四条,金书山张口道出一套嗑来: 长得好看,过家能干,让男人说了算,一辈子不背叛。 这套嗑把孟令春逗笑了,笑得捂着肚子直叩头,一边拍打着新郎官的大腿一边说:“你说的太招笑了,你这嘴皮子都快赶上姚老美啦!呵呵呵……” 笑声传到了东屋,黄香柳嘻嘻说笑:“你们听听西屋,瞧这小两口咋笑这样呢,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啊!”老憨吧嗒口小烟袋锅:“刚结婚,高兴呗!”春心说:“这说明小两口对劲儿,往后日子肯定能过好。不是有这么一句话嘛,叫家和万事兴。” 孟令春笑够了,又一句一句咂摸这套嗑的内容,忽然问:“我符合几条?”金书山抿嘴一乐:“都能符合!”孟令春认真起来:“不对,前两条我符合,后两条不一定。”金书山问:“咋不一定?”孟令春说:“为啥让男人说了算?”金书山说:“牛拉车,马拉套,老娘们儿当家瞎胡闹。我是你男人,我不当家谁当家。”孟令春说:“如果你瞎胡闹就不让你当家。最后一条是一辈子不背叛,符合这一条那可有前提的。你若不负心,我就不背叛;你若是负了心,我肯定得背叛;背不背叛,就看你咋表现!” 金书山眯起微凹的双眼,嘻嘻一笑:“我一定好好表现。时候不早了,该表现了……” ------------ 第四十三章 当说客 秦占友晚饭没吃几口,就垂头丧气地走进前门房子。 艾育梅正在炕头给双棒儿孩子喂汤米,招呼他坐在炕梢,问道:“老秦叔,咋一脸不高兴呢,遇到啥事儿了?”秦占友说:“我跟六指儿出问题了,她家人合伙挤兑我,我在她那儿呆不下去了。白二熊翻脸了,让我卷铺盖走人呢!”黄士魁问:“你这些年也没少贴帮他们,咋会这么对你呢?”秦占友往炕里挪挪身子,摇摇头说:“别提了,一提就上火。当初白六指招我这个套股子,就是图意我的贴补。说实话,我这些年没少搭。当初把我招他家,还是白二熊帮着搬的行李卷。那几年他们对我还行,那是因为那时候他们家孩子都还小,不顶事儿。他白二熊家孩子多、负担重,多亏我这些年贴帮,不然都不知道咋挺过来。现在不同了,那几个孩子有的都顶硬了,看不上我了。他们想把我撵走都有挺长时间了,最近总挤兑我。今天白二熊把脸子一沉,跟我摊牌,说了退股子的狠话。” 艾育梅劝说:“人家招你,为的就是拉帮孩子,你贴补人家,那是人家养家糊口的筹码。你在人家只局限于干活,说话不硬气,能将就这些年也算够意思了。现如今人家孩子翅膀硬了,和你闹不和了,踹你也正常,这是早晚的事儿。老秦叔哇,我说话不怕你不高兴,退就退吧,当套股子本身也不是啥光彩的事儿,再说这世上哪有当一辈子套股子的!既然人家摊牌,你再赖着也没趣儿,毕竟你和白六指儿不是正式夫妻。”秦占友耷拉着脑袋说:“我如果就这么走了,不白混了吗?”艾育梅问:“那你还想咋样呢?” 秦占友闷哧了一会儿,终于从牙缝儿里挤出一句:“我要劈犊子!”黄士魁一笑:“扯呢,劈一个也不一定跟你一心。”秦占友很固执地说:“那也劈。当初都说好的,退股子就劈犊子。不劈一个当混混眼,我就亏大了。”艾育梅问:“他家男孩女孩一群,想劈哪个?”秦占友说:“劈就劈老疙瘩,老白子是我的种。”艾育梅哦了一声:“你认准嘛?”秦占友一口咬定:“肯定是,只有他长的像我。”黄士魁说:“如果老白子真是你的,那你也没白付出。” 秦占友抬起头说:“这事儿我自己办不了,需要动个说客人。魁子你可得帮帮叔。”黄士魁爽快地说:“行,我出面给你当说客,帮你坐清这事儿,不用立字据也准成。如果把老疙瘩要回来,就让他随你姓,管你叫爹,也算后继有人。” “我听说你们要把老秦叔撵出去?”黄士魁到了白二熊家,把一帮孩子暂时撵到外屋,开门见山地抛出这一句。白二熊见了队长,内心本来就有几分惧怕,见媳妇低头不语,看了看挤在屋门十字棂玻璃后的几张脸面,啜喏道:“孩子们跟他不和,撵他这也是孩子们的意见。”黄士魁说:“我今天来,不是替老秦叔兴师问罪来的,是让你们好合好散的。这么些年,他一个光棍子贴帮你们,也出了不少苦力,现在离开你们家,就他这岁数也不可能再说媳妇了,将来老了指望谁呢?他本人其实不愿意退出,硬让他退出他得听从,不过,当初他进这个家的时候曾有约定,要退股子应遵从民间老规矩。那老规矩你们懂吧?” 白二熊点头说:“懂。那是不成文的规矩,孩子不管是谁的种,最多劈半数,多了不行。”秦占友忙说:“我不多劈,就劈一个。”白二熊见媳妇不反驳,就说:“劈一个呀,那好说。除了白耗子、小莠子,剩下小剂子、小羔子、老白子,想要哪个?”秦占友说:“我要小子。”白六指儿看了秦占友一眼,终于吐口:“你把老白子领走吧,羔子给我留着养老。”一听这话,秦占友喜的直点头:“行行行,我就领老白子。” 白六指儿让白二熊把老儿子叫进里屋,告诉他今天分家,把他送给了秦占友,从今天开始,就到秦家生活,并让他当场管秦占友叫爹,老白子却不肯。几个大孩子纷纷恳求母亲别把老白子送走,白六指儿对秦占友一摆手,大声说:“快,把他领走,别让我揪心!” 秦占友背起行李卷,扯着老白子的小手,跟着黄士魁往外走。刚到外屋,老白子使劲儿挣脱,跑回屋里,拽住了白六指的衣袖,哭咧咧道:“妈,我不走,我不走。”白六指眼里分明含着泪水,却还怒视着老白子,指着跟回屋里的秦占友,严厉地对老白子说:“从今天起,你秦叔就是你爹,你必须跟他走。” 秦占友重新牵起老白子的小手,哄劝道:“走吧,爹会好好养你的,想妈的时候随时都能回来。”老白子被牵拽到院子里,还一步三回头,抹着鼻涕眼泪喊妈妈。白六指儿透过窗户看见老白子被强行牵走,忽然双手掩面嚎啕起来。几个大孩子围拢过来,妈呀妈呀乱叫,白二熊急得在屋地直转转,不知如何劝慰。 回到秦家东屋,老白子还在哭闹。妖叨婆往炕沿上磕磕长杆烟袋锅,撇撇嘴:“你瞅瞅,现在这前的孩子,太任性了。啾啾啾,跟我们那时候不一样啊,这孩子多不听话,多余把他领回来。”秦占友一笑:“我的种,凭啥不领回来,我还指望他给我养老呢!”妖叨婆把长杆烟袋往炕桌上一放,扭了一下上身,生气地说,“老话早都撂那儿了,指儿不养老,指地不打粮……” 黄四亮与贾来莺私奔二年,竟然在残冬时节大模大样地回来了。这天将近中午,许多社员群众在大队院子里敲锣打鼓,热热闹闹地庆祝党的九大胜利召开。这时一对背着包裹抱着孩子的小两口从中心道上经过,立刻引起了人们的注意。闻大呱嗒最先嚷嚷:“哎妈呀,你们看是谁回来啦?是四亮和来莺。”艾育花笑嘻嘻地说:“一晃两年不见,连孩子都有了!”金四眼说:“看来俩人挺对劲儿,还真不能小瞧了跑头子。听说他俩往长白山那边去了,跑的可不近呀。”姚老美大声冲中心道喊问:“回来啦?不走了吧?”黄四亮应道:“啊,不走了!”特意向人群挥挥手,说起玩笑来,“咋的,这是欢迎我们哪?不用这么隆重。”鬼子漏扯着公鸭嗓说:“美的你,我们是在庆祝呢,你俩是赶的巧。”回身宣布活动到此结束,人们呼啦啦散开。 黄士魁和黄士清前去相迎时,闻老千袖着手抻长了脖子还在张望,姚老美说道:“看人一家大摇大摆回来,心里不是滋味了吧?”闻老千收回目光,苦笑一下:“这才哪到哪,骑驴看账本——走着瞧!” 黄四亮刚进家门,老憨劈头盖脸就数落,也不顾及贾来莺脸上有几分难堪:“把人都丢尽了,还有脸回来?”春心忙把老憨扯到身后,数落道:“就你死咬粑粑橛子犟,到啥时候说啥话,你懂不懂?” 黄士魁帮四弟撂下行李,春心擦擦眼角说:“回来就好,你走这两年我是成天惦记着,就怕你们吃不好睡不安。”从来莺怀里接过裹得严严实实的襁褓,掀开被角看见一张粉嫩小脸,一时稀罕不尽:“是丫头还是小子?”来莺借此机会改嘴说:“妈,这是你孙子。”春心回身让老憨看看:“你不盼孙子嘛,可心上来了。”老憨忙低头细看,看着看着一脸阴云就散了。正在说话,艾育梅、潘桃闻讯赶来,拉着贾来莺的手说笑:“两年不见,咱成了妯娌啦!”贾来莺也笑了:“以后需要大嫂二嫂的时候多着呢,咱得好好处着。”潘桃看了襁褓中的孩子,感慨道:“这小东西来之不易呀!看他多招人稀罕!给孩子起名字了吗?”来莺忙说:“起了,四亮说叫胜子,寓意场场胜。”老憨嘟囔一句:“给孩子起个名也跟赌沾边,别将来也是个好赌的。”黄士魁问四亮:“都说你俩这一配跑到长白山去了,咋跑那去了?”黄士亮说:“我们根本没跑那么远,离这不过百里。说我们去了长白山,应该是贵人打的马虎眼。”黄士清刨问:“啥贵人?”四亮说:“天无绝人之路,那天晚上我俩慌不择路,没想到就遇上了贵人……” 原来,前年夏天的那个晚上,贾来莺在罗锅桥上等来四亮,两人牵手走羊肠小路,刚跑进红原公社围子,就听见身后大道上传来一阵马蹄声,急忙就近跑进了街边一户人家的胡同里,隐在篱笆墙下。等马蹄声一远,黄四亮说:“来莺,咱不能顺大道跑了,那样会让找咱的人逮着,咱得在公社里避一避。”一看那两间正房,黄四亮说:“这家我认识,就是我同学于贵家,人好着呢!”敲了门,屋里的人一听是熟人,把他们让进了屋里。亮了电灯,贾来莺看清贵子长得五大三粗的,年纪比四亮大不了多少。于贵母亲在炕头披衣坐起来问:“这黑灯瞎火的,出了啥事?”黄四亮就把他和贾来莺逃婚的事儿说了一遍,于贵问:“接下来想往哪里跑?”黄四亮摇摇头,于贵母亲建议说:“依我看你们往楠城石河子跑吧,我老弟刘朋在那里,投奔他对你们也好有个照应,等有了孩子再回来,神人也没辙。”就这样,这一对私奔者拿了准确地址,在贵子家将就了半宿,于第二天凌晨上了路。 黄四亮喝了几口温水,接着说:“我们落脚的地方叫小金沟,刘朋是个金把头,人很好。若没有他,我俩还安顿不下来。我俩租住在他家西屋间半房,我跟他沙过金,挖过棒槌,平时帮他干零工,也跟他捕猎。”贾来莺补充一句:“冬天也没忘了跟刘把头推天九,帮他照管,耍的可欢实了。”说得四亮呵呵笑,春心唠叨说:“四亮就这样不好,赌瘾太大,从小到大没断了耍钱,一耍就钻头不顾腚,我是没少跟他操心,管也没管过来。” 艾育梅看一眼黄士魁说:“跟他大哥一套号子的。”黄士魁苦笑一下说:“我看几回小牌那是娱乐,不像四亮玩那大胜大败的。”黄四亮拍拍衣兜,有几分得意地说:“有货,年前年后这阵子手气不错,没少赢,买个两间房都够,遇到相当的房子大哥帮我琢磨一个。”老憨脸子又一沉说:“都记着,久赌不胜家!只要还继续耍就没有赢家。” 春心说:“金书山结婚时用过西屋,住了不到一年就搬回了自家那两间矮房了,晚上你们就住西屋,不用着急置办房屋。”黄士魁对四弟说:“你这一回来,渡口那边不可能不知道,你得去见见老丈人。”老憨说:“你老丈人曾经说过,你要上门就给你一洋炮。”春心说:“那是说气话,就是给你难堪你也得登门。”黄四亮脸上的笑容一下消失:“那可咋整?我真有点儿打怵。”贾来莺一边奶着孩子一边说:“咋整?我孩子都有了,看他能咋整!”春心见四亮迟疑不语,又看了眼黄士魁:“让你大哥陪你们去,有他当说客能给个面子。”黄士魁说:“去是去,可别说拧劲子话,别唠倒嘎子嗑。要整圆全这事儿,就不能呛着来,得顺毛抹刷。”黄士魁和四亮两口子准备出屋时,春心还提醒道:“可别空两爪子,也别拿个仨瓜俩枣的,备上四盒礼去,拿得出手人家才瞧得起……” 贾永路刚从野外打猎回来,一手提着老洋炮,一手拎着个已经毙命的野兔子,裘环说:“来燕来了,她说四亮和来莺背包捋伞地回来了,连孩子都抱回来了。”贾来燕就补充道:“他俩在大街上走,洋洋不睬的,说那孩子都快一生日了。”贾永路扔下野兔子,骂道:“真不知道砢碜,还腆脸回来?”气呼呼地把貉壳帽子摔炕上,骂骂咧咧,“妈的,这俩损兽,给我惹多大的麻烦,要不是来燕听话替我解围,我都不知道咋收场!” 裘环见老伴儿动了怒气,就劝说:“你可别逞疯拉势,姑爷子真要上门,我杀小鸡招待他。”贾来燕说:“我来的时候,看见后面有几个人影,应该就是四亮他们,这会儿应该……”话未说完,贾永路晃晃手中的老洋炮,发狠道:“他把我闺女拐跑还敢登门?看我咋用这老洋炮教训他。” 这时,黄士魁从外屋进来,裘环眯缝着眼睛辨认来人:“看我这眼睛,都到跟前儿才看清是你。你咋来了?为他俩来的吧?”黄士魁呵呵笑着应了一声,进屋问贾永路:“大爷儿,要教训谁呀?”贾永路随口说道,“还能有谁,跑头子呗。”裘环眯缝着眼睛说:“把老洋炮给我,小心走火。”说着就伸手把老洋炮接过去立在了条柜北墙夹空里。 贾永路向来对黄士魁有好感,自打黄士魁当了二小队队长,对他没少照顾,特别是对他义务摆渡奖励口粮,更是从心里佩服黄队长的为人。他招呼黄士魁坐下,扯过笸箩让卷旱烟抽。自己点着烟袋,猛吸了两口,也咳嗽了两声,贾来燕赶紧给捶了捶后背。 “大爷儿,家里还需要队上照顾啥不?” “都挺好,不给队上找麻烦了。” “来莺和四亮回来这事儿你都知道了吧?” “一提她俩我这气儿就不打一处来。” “为啥?就为他们私奔?” “啥光彩事儿?丢人都丢到家门口了。” 黄士魁点着旱烟卷,意味深长的吸了一口:“大爷儿,您想没想过他俩为啥私奔?因为老人的主张违背了他俩的意愿,所以才以出走的方式抗拒。他们这么做虽然有些极端,但也是万不得已。如果当初不把来莺许给闻老千,私奔的事儿也不会发生。如果来莺顺从您的主张,她自己带着委屈出嫁那也不见得是对的。新社会讲究婚姻自由,咱当老人的只能把舵,不能过分干涉。落蒂的瓜是熟透的,强扭的瓜是不甜的。大爷儿,我这么说您不会怪我吧?” 贾永路继续抽烟,裘环眯眯着眼睛插话说:“你这是说他心里了,真就是这么回事儿,想开了就好了。”贾永路叹口气说:“你说我当时做了多大的瘪子?闻老千来要人,我都不知咋应对了。” 黄士魁放缓了语气:“大爷儿,他俩出走虽然给你出了难题,但你对闻老千也不薄,也算成全了他。大爷儿,我觉得您看中的无非是面子,并不是真不想认亲了,因为这点面子连闺女都不认了那可不值得。虽不是亲生,但那是你给拉扯大的呀,那养育恩情不是说一句气话就能断的。来莺和四亮出走已经是满村风雨,若再别下去会更让人看笑话。大爷儿,何不来个顺水推舟成全他们,闺女是好闺女,女婿是好女婿,这路不就越走越亮麻!这面子不就转回来了嘛!” 贾永路盯住黄士魁的眼睛看了半天:“你不是串门的,你是特意来当说客的!”黄士魁笑了:“这说客当的还合格?”贾永路脸上露出不易觉察的一丝微笑:“能说动我心思的不多。经你这么一说,我心里可敞亮多了。”黄士魁试探:“这么说,您是给个台阶下了?他俩还外面冻着呢,让他俩进来吧?”见贾永路微微点头,裘环忙跌跌撞撞去屋外叫人。 贾来莺和黄四亮进屋带进一股凉气,两人站在门旁,都有些局促不安。裘环接过礼物,说道:“来串门儿拿那么多东西干啥?天还冷着,看你俩穿太少了,冻得嘶嘶哈哈得得瑟瑟的,快坐下暖和暖和。”见两人都没动地方,贾永路故意板了面孔,问道:“你们出走,是谁的主意呀?”黄四亮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下:“是,是我,我不该把她领走,有错在我,任凭您处治。”贾永路冷冷地说:“我倒要看看你小子到底是铁打的还是钢做的,我给你个痛快。”他下地到条柜夹空拿出猎枪,吓得裘环不知所措。 黄四亮脸吓得煞白,堆缩了身子,心说:“完了完了,事儿都让大哥给办砸了。”抬眼扫一下大哥,大哥显得很冷静,正眨巴眼睛向他暗示,四亮心里有了底,挺直了上身:“大爷儿,你要不怕犯罪,要不怕你闺女守寡,你就朝这儿开枪!”说着用带着棉手套的手指了指自己脑袋。猎枪枪口几乎顶在四亮的狗皮帽子上,贾来莺急忙护住四亮,大声说:“爹──,这都是我的道眼,是我偷着把他约走的,你要治罪就冲我来吧!” “还真是枪打不散的鸳鸯啊!”贾永路将猎枪一收,说道,“放心,我不会要他小命。” 黄四亮长出了一口气:“谢谢大爷儿!”黄士魁提醒道:“怎么还叫大爷儿呢?”黄四亮急忙改口:“谢谢岳父大人!”贾永路骂道:“别整那些虚头巴脑的,捞干的!”黄四亮这才叫道:“爹——”贾永路笑骂道:“妈了个巴子的,没他妈把我气死,我真想给你两撇子。看在你大哥的面子上,这回就饶了你。行了,别受罪啦,都起来吧!” “把老洋炮给我,小心走火。”裘环把老洋炮又接过去,重新立在了条柜北墙夹空里,眯缝着眼睛,怨道:“可吓死我了,你个老登真能整景!” ------------ 第四十四章 撬婚 秦黑牛一心想跟姑父学吹唢呐,张铁嘴儿让他先在碗水中练习吹芦苇,说等学会换气就收他,秦黑牛吹了不到半个月就能用鼻子换气了。姑父见他心灵,就收他当徒弟,拿着唢呐告诉他:“唢呐是乐器王,全凭一张嘴鼓吹,调子无论是悲是欢,都得用心传扬。”秦黑牛领会的快,学了不到一个月,就能吹成调了。 一晃到了小雪时节,秦黑牛跟着张呜哇学做哨子。他俩在秦家东屋,准备了刀子、剪子、竹哨扦子、漆包铜线、烙铁、磨石,以及数节秸秆。制作哨子的每一个环节,张呜哇都手把手教。 选材时,两人从河湾滩涂地抱回一捆芦苇,那苇子略发深黄且打过几遍秋霜。张呜哇说:“选苇子,找长在有泥浆地方的,选无虫蛀无风伤的,捏得动但不变形的,取中间二三节。”去膜时,张呜哇又说:“要把苇节插入水杯中,吸上水来浸透苇膜,用削斜的秸杆把苇子内膜都捅出来。”缠哨座时,他牙咬老弦一端,右手执另一端,在塞有秸杆瓤的半端由外往里逐渐用力转着勒紧赶压,顺沟一刀快速剪齐哨口。做完这些,又讲解起来:“苇管随手劲转动,要逐渐用力,力要使得均匀,不能用力太猛。”把缠好哨座的哨片用水浸湿,用秸秆把哨肚撑了出来,就开始烫烙哨面了。这时他又说:“烙铁温度别太高,压力也别过大,以免烙焦压裂。多压哨的两肩,留出中间的肚,把哨面烙成扁扇形。”接着,他解开老弦,拉掉秸杆瓤,将哨片套在竹哨戗上,往哨座上缠铜丝时还细讲:“要从里向外缠绕至哨座末端,大约缠十四圈左右。” 秦黑牛闲来无事,经常上前门房子串门儿。这一天吃完晚饭,他侧歪在姐姐家炕头,任顶子依靠着他。广播匣子里播放着《国际歌》,他忽然问姐姐:“姐,这广播匣子每天早上播《东方红》,唱‘他是人民大救星’,晚上播《国际歌》,唱‘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到底哪个对。”艾育梅听了,一时懵住,思索一下,解释说:“两首歌表达的意思不同,不能混在一起。如果故意说这两首词相互矛盾,那是非常危险的,千万别跟外人讨论这个话题。”说完,抓起笤帚头扫炕,扫着扫着,忽然想起一事:“黑牛,你也老大不小了,也该订婚结婚了,咋不让姑奶帮你张罗呢?”秦黑牛说:“不着忙,赶趟。”黄士魁说:“别不着忙啊?有相当的咱得看,咱得定啊!我听说,钱老牤都提亲了。”秦黑牛不以为然:“他提他的呗,和我有啥关系!”黄士魁说:“是西烧锅李炮家的小琴,好像以前听你说过她。”秦黑牛说:“我们是红原中学同学,她挺好的,曾跟我是前后桌,想不到让牤子抢了先。” 黄士魁嘴角浮起一丝微笑:“你要对李琴有意,我去给你撬来!”秦黑牛抬起头,急问:“能撬来吗?”黄士魁说:“一家女百家求,事在人为。再说了,那只是个饸饹话儿,没正式订下那咱就有机会。” 第二天上午,一挂马车出了长青村,奔向了烧锅屯。凛冽的西北风嗖嗖地吹,雪野中的枯草嘶嘶地叫,雪壳子上飞扬的雪尘如一条条长龙,马车缓缓向前行进。秦占友戴着狐狸皮帽子穿着老羊皮袄,坐在车辕里耳板上不停地挥动着鞭子。黄士魁戴着貉壳帽子穿着有些褪色的黄棉大衣,坐在车辕外耳板上不时用手闷子捂捂鼻子。而坐在他们后面的秦黑牛用狗皮帽子包住下颌脸,看着奔跑的三匹马,感受着迎面而来的雪野,觉得很拉风。 马车在转弯时速度明显降下来,且正穿过一片林边空地,秦黑牛忽然觉得脖子后有东西,好像有人把手搭在了肩膀上,猜想是不是遇到打野物的熟人跳上了马车,说一声:“谁呀!别开玩笑!”却听不见回答,向肩膀头一斜眼,突然心里一惊。 那是两只沾着雪尘的爪子,立刻意识到那是狼,帽子里的头发茬似乎全都竖了起来。他听姑奶说过狼的故事,说遇到狼趴后背千万别回头,一回头就没命了,还说狼是麻秆腿不扛撅,只能抓住前爪。他稳稳心神,悄悄将棉手闷子褪下来,两只手贴着前胸悄悄向上移动,突然抓住狼爪子,猛地向旁边的车箱板摔下去,只听“咔嚓”一声,把狼甩到车后。这一幕恰被黄士魁回头看到,惊出了一身冷汗,大声喊道:“停下!有狼……”秦占友一个激灵,“吁吁”几声停下马车。 那只被撅断了腿的狼倒在雪地上前腿触地后腿乱蹬嗷嗷嚎叫,却再也跑不起来了。黄士魁从车上抽下一根木棒猛击,直至那狼一命呜呼方才住手。 马车终于到了只有几十户人家的烧锅屯,左转右拐停在李炮家门前。黄士魁和秦占友从马车上跳了下来,拍打拍打落在身上的雪尘。往院子里走时,黄士魁招呼跟在后面的秦黑牛:“走,快走,你看你这完蛋玩意儿在后面磨蹭啥,咋被狼吓的还没缓过劲儿呀。”正说话,屋里出来一个人,正是李琴。 “哟!这不是大姐夫吗?” “挺意外是吧?” “早上就听喜雀在树上叫,我还琢磨呢,能有啥喜事儿?” “可不有喜事儿咋的,你看我把谁给你带来啦?是你想见的人吧?” 黄士魁一把将秦黑牛搡到了前边,李琴细眯的眼睛忽然一亮,继而把白里透红的脸面埋下,前额上的几缕刘海儿耷拉下来,用手往耳丫子后弄弄,又忍不住看了一眼。黄士魁逗道:“咋,相面哪?打算把我们晾在院子里呀?”李琴这才想起往屋里让客人,黄士魁冲秦占友喊:“叔,把马车赶院子里来。” 往屋里走的时候,黄士魁问:“你爹在家吗?”李琴说:“一早上就出去打猎去了,八成快回来啦!”进了屋,黄士魁与坐炕上烤炭火盆的李炮媳妇唠起了家常,秦占友也坐在了炕边上,围着炭火盆取暖。李琴去外屋烧水,用眼色把秦黑牛引到外屋,往锅里舀了几瓢水,盖上锅盖,往灶膛里续了把柴火点了火。 “念京,你干啥来了?” “提亲。” “我还以为,这辈子咱俩无缘分了呢!” “是缘分,早晚都会来。” 李琴蹲下身子,用烧火棍把灶膛里的火挑旺,火光映照着圆圆的脸蛋子、水汪汪的眼睛以及搭在胸前的乌黑小辫。秦黑牛正看得痴迷,李琴歪着头故意问:“你喜欢我是不是?”秦黑冷不丁回过神儿,有些难为情:“嗯,上中学的时候就喜欢,现在更喜欢。”李琴又续了一把柴火,站起身说:“我盼你来,盼的那个心焦,别人谁知道?” 这时,房门“吱呦呦”一响,李炮回来了,将新打的一只野鸡往地上一扔,说:“烧水哪?知道我不会空手哇?咦!这是谁呀?”秦黑牛说:“我姓秦,我叫秦念京。”李琴说:“他是我中学同学,是长青大队魁子哥的小舅子。” “黄士魁来了?”话音未落,李炮就进了里屋,笑出满脸皱纹,“真是你呀!你看你从打那次到我家以后,头几年还来过几回,这三四年咋没影了呢?”黄士魁也笑了:“李叔是挑我理儿啦?我给您赔罪!”李炮说:“赔啥罪。小琴,把野鸡收拾收拾炖上。魁子多会赶,挺有口头福哇!” 席间,黄士魁说明来意。可李炮面露难色:“你们屯钱大算盘托人说亲,我口头答应了。这一女不能二配呀,许两家让人笑话。”黄士魁说:“钱家牤子高中毕业,身体壮,长得也不赖,心计也够用,咱不能说人家不是。可是我就想知道,许下那门亲事儿,小琴是不是同意?”李炮喝一口酒时,他媳妇说:“闺女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就是说再等两年,可她都二十出头了,还能等吗?我怕等下去,黄瓜菜都凉啦,闹了归齐找个歪瓜裂枣咋整!”秦黑牛插话说:“牤子他有毛病,是个蛇皮身子,治都治不好。”李琴说:“那也太硌応人了,我说啥也不嫁他。”黄士魁笑了笑:“订婚,不是着急的事儿。有好闺女在家,不用愁嫁不出去,可不能剜到筐里就是菜呀!最主要的是两个小孩同心对意,这比啥都重要。你看,他俩上中学时就互相有好感,现在一见面就唠的热火,叔,你就忍心拆散他们?”李炮说:“可我已经许下口了。”黄士魁喝下一大口酒,放下酒碗说:“许下口怕啥?不过饸饹话,事儿还翘棱着。我知道,李叔是个讲究人,不想办秃噜反帐的事儿。可如果你相中黑牛,我可以出招儿。” 李炮看自己闺女和秦黑牛眉来眼去,早都明白了养女心思,顺水推舟道:“你有啥招儿?说来我听听。”黄士魁说:“等钱家再来,你往狠要彩礼,要黄他!”李炮说:“这样不好,要不出口。”黄士魁又说:“要不这样,如果你放心的话,让小琴跟我们走,就说闺女讲究婚姻自主,自己和秦黑牛把婚事订了,在我们屯子里一张扬,他钱家知道了,就打消了念头,连来都不会来了。就是来了,你把责任往姑娘身上一推,他啥招都没有。”李炮笑了:“你这招损点儿,但确实可行,就按你说的办。” 一看撬婚大事儿办成,黄士魁一高兴,将碗里的酒一口闷了。 第二天中午,马车回了长青大队。秦家艾家人见到李琴,都特别热情。艾淑君说:“姑,你看黑牛多有眼光,相中这么好的女子。”吆叨婆拉着李琴的手说:“瞧,这丫头多俊哪,这小手多嫩!”说得李琴有些害羞:“姑奶呀,你年轻时肯定比我还俊呢。”一句话把吆叨婆说乐了:“这丫头,真会说话,我喜欢!哎呀,我常跟黑牛说,说媳妇不能太挑,哪有天生合适的,他说找个喜欢的,我说你喜欢的人家可能绕着你走;他说找个会过日子的,我说啥叫会过日子,能做饭,能洗衣,能养猪,能喂鸡,挨了打还不哭啼,你发烧多少度,满脑子合计空手套白狼啊。”这话把李琴也说笑了。 “这说啥有啥呀!”张铁嘴儿说:“婚姻这事儿得讲个缘分,你们是同学,互相有好感,这都是月老给安排好的。”艾育花顺情说好话:“咋看他俩都般配,琴姐有福气!”闻大呱嗒说:“哎妈呀,你俩成了,得感谢大姐夫从中撺掇,不然哪有今儿个这出戏。”妖叨婆张罗做饭,艾育梅、艾育花也动手帮忙。闻大呱嗒又坐不住了,风风火火地去村里张扬去了。 吃过下晌饭,又唠到天黑透,前院的亲人才要回去。秦黑牛和李琴送到院子里,艾淑君把黑牛拉到雪篱笆旁边,偷偷嘀咕一阵。秦黑牛有些难为情:“这,这不好吧?”艾淑君说:“你平时挺奸挺灵的,上真章咋抱熊呢!记住喽,按我说的话做没错。” 走进前门房子院里,艾育梅笑问姑姑:“刚才你跟黑牛嘀咕啥?你是不是给黑牛出了啥主意?”艾淑君这才说:“啥事儿都瞒不过你,我说黑牛,这好不容易将人给领回来了,趁这热乎劲儿,今晚把那丫头拿下。”黄士魁嘿嘿笑了:“还是姑想的到位,就不知这黑牛能不能来那牛劲!”张铁嘴儿说:“你姑她不出好主意,等整夹生的。”艾淑君说:“我出这主意是为了保裉,怕夜长梦多。要不出意外,今晚后院可有好戏喽!” 钱老牤听到李琴去了秦家的消息,吧嗒吧嗒嘴很不是滋味,急皮猴似的跟钱大算盘磨叨说:“爹呀,我们说妥的婚事,让人中途撬去了,这不是烫人吗?你看咋整啊,那可是我的呀?”钱大算盘听了也有些生气:“啥撬不撬的?啥是你的?老黄头活着时候常说,女人是块地,谁种是谁的。”钱老牤还赌气囊腮地磨叨:“爹,咱找那李炮说道说道去,一个姑娘许两门子人家,哪有这么办事儿的……”钱大算盘说:“你消停的吧,说道啥?你跟人家的事儿也没板上钉钉,说道有啥用?瞅你那熊色,有没有点儿出息,离了她还能打一辈子光棍儿咋地?”钱大算盘媳妇说:“是婚姻雷打不动,不是婚姻一撬就溜。别说你爹是嘴上会气,就是定准了,该黄还是得黄。一家女,百家求,出了姑家还有姨家。人家闻大裤裆来好几回了,就相中你了,要把小嘚瑟给你呢!”钱大算盘说:“这李炮办事儿不地道,这样人家的女子不说也罢。” 秦黑牛和李琴度过了一个不同寻常的夜晚,至天明才安心入睡。 吆叨婆起的早,到院里喂鸡,一边往地上撒苞米粒子一边叫:“咕咕咕,咕咕咕……”见黄士魁两口子来了,悄声说:“这两个孩子,半宿也没老实。咕咕咕……”黄士魁问:“拿下了?”艾育梅问:“挺顺当?”吆叨婆低声笑道:“顺当啥?黑牛一开始商量人家,人家不干。后来,这个鼓逑,半宿没咋睡。这下可好了,把握了。咕咕咕……” 屋里,躺在被窝里的两个年轻人醒了。李琴瞪了黑牛一眼:“你胆子太大了,就不怕让姑奶听见?”秦黑牛一笑说:“听见怕啥?她都那么大岁数了,她巴不得呢!”李琴一掀被子坐起来,撩起衬衣说:“你看,衬衣边儿都沾上红点了!”见秦黑牛只顾嘻嘻笑,一边穿衣服一边说:“我已经是你的人了,你若是不娶我,我可没脸活了!”秦黑牛往头上一指:“我冲天起誓,我一定娶你,绝不食言。” 腊月里的一个晴朗的日子,李琴嫁进了秦家。 结婚第二天,李琴问妖叼婆:“姑奶呀,我过门时,你让我大步迈着,别踩滴水沿,有说啥说道吗?”妖叨婆说:“呦呦,这个也不懂,踩了滴水沿,过门丫头添。” 未出半月,钱老牤也迎娶了闻家的小嘚瑟闻景雀。新婚不久,钱老牤嘴里叼个草棍儿,晃荡到老神树下,看见秦黑牛也在,就念秧子:“哎呀,在京城怀的就是不一样啊,干啥都气皮胀眼……”话未说完,秦黑牛就接茬说:“哦,有话就直说,说那屁嗑啥用?”姚老美说:“呦,你俩这是要顶架呀!生米都做成熟饭了,别耿耿于怀了,该干啥干啥去。”钱老牤白愣着眼睛侧楞着膀子走开了。 这天,妖叨婆和秦黑牛李琴闲说话,盘腿吧嗒一口长杆眼袋,又唠叨起来:“都记着,老人古语说的都有数的。猪往前拱,鸡往后刨,既然是一辈子摆弄土了坷的命,该干啥就干啥。命有三尺,求不来一丈;命有三升,挣不来一斗。乌鸡变凤凰,蛤蟆变金蟾,那都是瞎话。别跟人家比这比那,容易把眼看花耷。过日子,过的是心气,求的是和气,守的是本分。过好了,比啥都强。别嫌我唠叨,都是为你们好。”黑牛点头“嗯嗯”两声,李琴说:“姑奶说的对呢,我们记下了。” 妖叨婆郑重其事地说:“我跟你们小两口说个事儿,咱别一锅搅马勺了,你俩自己立伙吧。”李琴觉得刚过门就分家这不好,秦黑牛也问是不是哪里做的不好。妖叨婆摇摇头说:“黑牛有媳妇了,和以前不一样了,你叔挣俩钱,自己别腰挂甲的,心眼小,没深沉,还肋脦,现在又多个老白子,在一起长了不好。” 秦黑牛和李琴还想表现孝心,妖叨婆说:“你俩有孝心我知道,等我不能动时,还指望你们呢。”见姑奶已铁定了心思,小两口只好从命。 ------------ 第四十五章 知青来了 金书承交给鬼子漏一项重要任务,做好迎接知识青年下乡插队的准备工作。鬼子漏问:“上咱这儿的知青是哪来的?来多少人?多暂来?”金书承说:“从浙江来的,给咱分二十一个,其中十一个男生,十个女生,也就是一周以内的事,公社让咱提前做好准备。一个是安顿好住的地方,上边说有条件集中住最好,不能集中就往生产队比较不错的社员家安顿,由队里按人数给补贴口粮。再一个做好迎接工作,等公社通知让去接时,让每个小队出一挂车,接人连拉行李。还要做好往四个生产队分配知青的工作,尽量男女搭配,平均分。” 鬼子漏说:“我考虑,还是集中住比分散住好管理。但是赶现在天还冷,盖房子建青年点也来不及,可以考虑用现成的。我老叔家房子张罗卖,大三间东西屋南北炕正好能住下,而且离大队部近。这些知青从南方大城市来的,在咱这穷山村冷不丁怕是呆不惯,所以要把屋子收拾干净的,尽量让他们舒适些。吃饭方面,还得安排两个人帮他们教他们,尽快让他们自己能起伙。迎接的话,应该杀口猪,这样显得咱热情,不的话咱这也没啥好嚼货。”金书承爽快地说:“行,你安排吧。接回来时,让大队***成员和小队长都来见面。” 鬼子漏忙了起来,钱老牤和金四眼跟着跑腿。先是把学校隔道金小手家三间房征用,找人把屋内彻底清扫一遍,又新糊了一层墙纸,并准备了生产生活必须用品用具,还找金小手做了个木牌,请郑校长用毛笔在上面写了“长青大队知识青年集体户”。木牌挂在了朝西的大门旁,鬼子漏反复端详,指挥道:“正一正,下面往左,再往左,好,好。”又反复看着那上面的行书字,叨咕道:“这回妥了,就等他们来了。” 老宅猪圈里的一头白猪正趴在草铺上打哼哼,鬼子漏抻着脖子往里看了看,转身去了一趟厕所。 老憨正揣摩鬼子漏来意,鬼子漏嘶嘶哈哈地进了屋:“天冷尿就多,好不容易找个避风地儿,还没解开裤带,手就被冻僵了。”老憨说:“天已经没那么冷了,就这两天反常。”鬼子漏说:“要来知识青年了,想杀口猪迎接他们。相中你家的了,估计二百来斤。看了好几家,就这头适合。婶子你放心,大队亏不了个人。”春心说:“这我知道,跟大队办事差不了。” 站在一旁的老憨却提出个要求:“只是一样,焅出荤油我得留着。”鬼子漏点头说:“行啊,大队不差这点儿东西。到时候杀猪的活我交给二老狠,你们老两口也帮着忙活忙活。我就愿吃老叔灌的血肠,煮出来口感好,劲道不说,还非常香嫩。”老憨嘿嘿笑了:“干啥都有门道,灌血肠也有妙招,我是二斤猪血灌六两猪小肠,放调料多少也是非常有讲究的,开锅后需用慢火煮一刻钟……” 农历二月二十五上午接到公社通知,让各大队派车天黑前赶到公社接知识青年。吃完下晌饭,四挂马车早早候等在大队部院子里。正要出发时,看见闻老千和黄四亮这俩冤家在老神树下走了个顶头碰,姚老美凑在一旁乐呵呵看笑话。鬼子漏不想错过这一幕,和几个车老板子也围过来。闻老千硬挤出一脸怪笑,阴阳怪气地打起了哈哈。 “呀,这不是把人家媳妇拐跑那家伙嘛!” “别说那么难听,纠正一下,不是我拐的人家。” “你咋还有脸回来呢?” “这和脸面有啥关系,我又不欠你的。” 两个人一句顶一句,谁也不服谁。姚老美一会儿歪头看看四亮,一会儿歪头看看老千,像看了一出好戏一样过瘾。 “你真不够意思呀,两年前你把我磕碜够呛呀。” “明知道人家心里不愿意,你就不该去提那门亲。” “三十六计,跑为上策。我还真佩服你的本事,一般人不敢走那一步。” “私奔那需要勇气,别佩服我,值得佩服的是我老婆。” “哎呀,本来,我娶的就该是来莺,没想到让你搅了一出好戏。” “我爷当年好说这么一句,‘媳妇是块地,谁种是谁的’,别说你没娶进家门,就是娶进家门也不一定是你的。” “我可告诉你,这账还没完呢!” “没完能咋?有本事你勾搭回去,看她跟不跟你。” “别太自信!把媳妇小心看好,别哪天也给你戴个绿帽。” 等两人话赶话较了劲,姚老美这才劝道:“生米都煮成熟饭了,都消停认了吧。”黄四亮和闻老千借此收口。见这两人错身而去,姚老美哼起了这几天广播喇叭里经常播放的歌曲来: 长江滚滚向东方,葵花朵朵向太阳…… 天色渐渐暗淡下来,呼呼的西北风飘动着稀疏的雪花,红原公社十字主街道旁十几棵白杨树光秃的枝丫瑟瑟发抖。大街两旁停了数十挂大马车,使往日宽敞的街道反倒显得狭窄了,并且堵住了道南侧的邮局、信用社、照相馆、饭馆的门口,也堵住了道北侧供销社、公社大院、酒厂、大车店的门口。各大队的车老板子们时而从大车店大门里出出进进,时而三一伙两一串地凑在马车旁闲扯,人语马嘶阵阵交织荡漾,如同赶集一样。 鬼子漏跟在鲍福仁后面从公社大院出来踩着路面的一层残雪往大车店走,故意找话说:“去杭州接知青,鲍部长你没去呀?”鲍福仁说:“公社派一个副主任、一个民政助理一共四个人去接的,我在公社这边接应。” 两个人进了大车店,那是一长栋土坯房,屋里有不少候等的大队干部和车老板子,弥漫的烟气中传来阵阵嘈杂的说话声。鬼子漏东张西望地说:“这大车店我还真没进来过,这房子挺长啊,这少说也有二十多米,这南北两大铺火炕能住不少人啊!”凑到中间的过道砌的一堵火墙边,把手贴在砖墙上:“呵呵,火墙挺热乎啊!”又嘟囔道,“天都黑了,这帮浙江孩子咋还没到?可真急人哪!”鲍福仁摸摸火墙说:“他们下午一点多的时候才到的三江火车站,现在应该已经出了三姓县城了。还有八十里呢,我估计再有两三个钟头咋也能到,耐心等吧,着急也没用。” 又等了一个半时辰,接知识青年的汽车终于到了,一时间场地上一下冒出众多穿着军大衣的青年男女。鲍福仁按分配名单查数,吵吵半天,终于把人分完。鬼子漏领着分到长青大队的二十一名知识青年,到公社食堂吃了一顿接风的饭菜,那是混合面发糕和猪肉炖酸菜粉条。吃完饭,他带几个男知青去汽车上把所有知青的行李卸下来,倒腾到马车上。 马车从公社东头一出来就加快了速度,在黑灯瞎火的夜里沿着车轱辘道向前颠簸。鬼子漏坐在头车上问身边的小知青:“你叫什么?”还没等这个小知青说话,里边的一个男知青说:“他叫牛老屁啦。”车上一阵哄笑,牛老屁嘻嘻笑道:“你莫乱讲啊,讲我大名好啦。我叫牛颂,歌颂的颂。他姓徐叫二山。”鬼子漏“哦”一声:“二山这名字好记。”徐二山说:“二山也是外号,我叫徐出,出来的出。”鬼子漏问:“你们都是浙江哪的?”徐二山说:“来红原公社大多数都是杭州市里的、萧山的和新安江的,多数大队的知青都是一个地方的,分到你们长青大队的知青这几个地方的都有。” 说说笑笑,马车行进了半个多小时终于到达长青村。下罗锅桥时,由于颠簸厉害,一个坐在车后的男知青一时没坐稳,突然被颠下了车,有人喊叫:“富久掉下去了,快停下!”曲三哨“吁吁”两声停下马车,鬼子漏急忙跳下,不停地问:“摔疼没有?”富久站起来,连连说:“没事儿,没事儿,幸好穿的厚实没摔坏。” 马车重新启动时牛老屁问曲三哨:“师傅,车板子上咋有土渣呢。”曲三哨说:“那是冻的土粪,今天上午还往大地里送粪呢,说要接你们,我现划拉的车铺板,可能没划拉干净,将就着坐吧。”鬼子漏解释说:“这土粪就是土渣子,不脏。从今天起,你们就跟土垃坷打交道了。” 到了知青屋,等候了多时的大队***成员和小队长都出来迎接,也有些群众来看稀奇,仿佛这些青年男女是从外星球来的似的。一阵忙里忙外,嘘寒问暖,又是卸行李,又是拿东西,表现得都很热情。顶子跟着十几个孩子跑到知青屋里,仰着小脸眼巴巴地盯着这些陌生的面孔,把知青们看得有些难为情,徐二山带头从自己的提包里拿出一把糖果,分给孩子们吃,又有几个女知青也把糖果拿出来放到炕上,不一会儿就抢光了。 顶子没有捞着糖果,抓着自己戕毛戕刺的头发,眼看就要哭了,有个脖子围红围巾的女知青就拿了一根香肠来哄:“给,这香肠比糖果香。”艾育梅一把扯过顶子:“快谢谢阿姨。”顶子急着把香肠咬进嘴里,竟把“谢谢”二字说得含糊不清。艾育梅不好意思地说:“乡下孩子,缺乏教养,让知青妹子见笑啦!”红围巾知青哄着顶子:“就你捞着个好的,比他们的都好,是不是?”顶子破涕为笑,高兴地跑了出去。 艾育梅问红围巾女知青叫啥名,回答说黎红。因为这根香肠,艾育梅对黎红产生了好感,在后来的日子里相处得越来越近,当得知黎红也是年少丧母,便又同命相怜,更是对这知青妹子多了份关照。 第二天一大早,杜春心首先来到知青屋,烧好一大锅开水,以备煺毛之用。水烧得差不多了,黄士清也来了,手里拿着宽宽的刮板、长长的钎子、尖尖的侵刀。太阳刚冒红,帮助捆猪的四个棒劳力就到了老宅。一阵人嚷猪嚎,扎了那口白猪四蹄,过了大称,然后用杠子抬到了青年点。 一声声猪嚎不仅吵醒了几个还在睡懒觉的知青,也惊扰了附近的人家。白猪已经撂在外屋地的长方大桌上,并用杠子压着。鬼子漏侧身闪进风门子时,从虚掩的门缝里窜出来一缕缕白雾。黄士清正握紧一把一尺多长的侵刀,那刀磨得铮亮锋快,透着寒气。他让金四眼和钱老牤按住四个猪蹄子,让鬼子漏拽住两只猪耳朵,找准猪喉咙的位置,毫不犹豫地把侵刀用力捅入,连同握刀柄的手也送了进去。 殷红的猪血窜涌出来,汩汩流进大瓦盆里,老憨不停搅动秫桔柄,使猪血不凝固。鬼子漏对黄士清说:“看你用刀这狠劲儿,让你杀个人都不成问题。”黄士清的手臂在猪脖腔里又狠狠搅动了一番:“杀人还用刀?用手掐多省事儿,用绳子勒更利索。”猪的叫声越来越弱,大瓦盆中的血越来越多。等猪不叫了,黄士清这才缓缓拔出了侵刀,手上沾满了猪血。猪血放净了,老憨停止了搅动。望着这血腥的场面,好几个女知青都躲进屋门里不敢直视。 黄士清从后蹄根处割开一个小口子,把钎子伸进去在猪的皮层下一阵猛力穿插。用嘴使劲吹气的时候,他半蹲在地上,把嘴对准切口处,鼓起腮帮,瞪圆双眼,一口接一口地吹气,鬼子漏用擀面杖又敲打几下。黄士清吹累了,用手死死地捏住切口,歇一阵再吹,直到把猪肚皮吹得浑圆,这才将猪放在东北角大锅台上,用七分开水一边浇烫一边刮毛。 半个小时的工夫,干净滚圆的大白条猪就呈现在人们面前,那脖子处的一道红色伤口清晰可见。白条猪又被抬到擦好的长方大桌上,黄士清给猪开膛破肚,动作麻利地卸前槽、割后鞧、摘肠子、卸头提下水、剔肋巴扇,一会儿工夫,一头大白猪就被彻底肢解了,摆了北面靠墙案板一大片。 闻大呱嗒和艾育花帮着切墩,酸菜切了满满两大盆。春心把卸下的好肉、大骨头放到大锅里,洒上大粒盐,烧起旺火,不一会儿,锅盖里冒出的热气便飘散出一股股令人垂涎欲滴的肉香。 老憨开始灌血肠,他把晾凉的白肉热汤过箩后倒在盛了猪血的大瓦盆内,拌上剁碎的猪油和葱末盐末姜粉胡椒面等调料,再次搅拌均匀。而后观察着血色的变化,再兑进些清水。灌肠时,把装在另一个大瓦盆内洗干净的小肠一端先用线绳系好,小肠另一端插入一个洋铁皮漏斗,一手牢牢地拎起来,一手用水舀子舀猪血缓缓倒入,约灌了一尺长就用线系一下。整套动作非常麻溜,让这些初来乍到的南方小青年开了眼界。大肠灌完,小肠也灌了一些。还留了一些血,待半开锅时连同血筋一起下到酸菜中。 这时候,春心上阵了,把血肠放入另一个清水锅中煮,顿时水面飘起了一层油花。她细心地观察和掌握火候,还用针不停地在肠上扎孔,防止肠里充气、爆裂。伴随着火势愈发旺盛,屋里开始弥漫着诱人的香味,人们脸上浮起笑意,也勾起了肚子里的馋虫。 大约十五分钟,血肠煮好了,捞出来稍凉一会儿就开切。老憨一边切一边显示自己的手艺:“看,这血肠不老不嫩,油光光、鲜亮亮、颤巍巍的,看一眼便馋得慌,蘸一点蒜泥能香死个人儿。”牛老屁忍不住上前抓拿一片,老憨笑骂:“馋猫儿。” 炕桌上摆上猪头肉、猪肘子、大片肉、血肠、五花肉炖酸菜,还摆上了家常凉菜、酱蘸大豆腐、拔丝土豆、炸油滋溜。春心嚷一声“开饭喽!”鬼子漏忙招呼知青们上了桌,开席时又做了锅包肉、熘肉段、炒里脊,二大碗里也倒上了飘着酒香的高粱小烧。大家笑逐颜开,吃得尽兴。 当烩出来的酸菜端上来时,金书承现场即兴发挥,话说得很有趣:“首先欢迎各位知识青年来我们这儿插队!你们从南方大城市跑这么老远,舍家撇业的上咱这旮瘩来,挺不容易啊!话说回来,既然来了,那就安下心来。跟你们这么说吧,别看咱东北冬天嘎嘎冷,但咱这旮瘩四季分明,土地肥沃,平常年头都能旱涝保收。老话说得好,‘抓把黑土都能冒油,插根筷子都能发芽。’黑土地有劲,那是种啥长啥,过去讲‘棒打的獐狍瓢舀鱼,野鸡飞的饭锅里’,这都不是传说。大草甸子有乌拉草,割一小捆能卖一毛钱。大河套有鲫瓜子白漂子嘎牙子,只要勤快,冬夏都有收获。生产队组织马车进山进城拉脚,也能多挣钞票。是吧黄队长?” 黄士魁见把话头甩给自己,就端起酒杯接着说道:“是啊,我们东北农村人实在,杀猪菜是招待客人亲人最好的嚼货,都吃好喝好!一盆杀猪菜在锅里热乎乎炖着,这菜里有五花三层的肉块,有嫩香可口的血肠,一口小烧一口酸菜汤下肚,永远都是热乎乎的。如果把这杀猪菜再热一遍会比第一顿更香,就像东北人的心肠越往好处越热。”说完,带头干了。鬼子漏扯着公鸭嗓抢着表现:“还有一样值得说说,东北大姑娘勤快能耐,对自己男人的体贴最实在!”众人呵呵笑了。 酒过三巡,话匣子打开,徐二山作为集体户户长提议,借此丰盛的接风宴召开第一次集体户会议,他说了些感谢的话,也表示将虚心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在广阔天地里大有作为,同时也强调无论来自哪里的知青,都要搞好团结相互帮助共同进步。一顿神吃海喝,个个沟满壕平,牛老屁直吃得舔嘴巴舌,弯不下腰,打着饱嗝直嚷嚷:“吃的太美了,肚子都要撑破了呀!” 接风宴散时,老憨没忘他留在北锅台角落里的一坛子荤油和一根猪尾巴,他戴上手闷子,把坛子紧紧实实地抱在怀里,让老伴拎着一根猪尾巴。牛老屁问:“这么香,这里是啥?”老憨说:“是荤油。”牛老屁问:“啥叫荤油嘛?”老憨说:“就是猪油,用猪肥肉囊肉焅出的油。荤油能顶豆油用,做菜放一点儿,菜不粘锅,还有香味。这也是个宝儿,坐月子吃荤油能下来奶,身子虚吃荤油能壮力……” 春心催他:“别磨叽了,走吧。”给他开风门子时提醒道,“小心别摔了,摔了这一年就没油水啦。”跟在后面的黄士魁也说:“爹,要不我替你捧着吧。”老憨咕噜一口酒气往外走,头也不回地甩给身后一句:“别看我喝一碗小烧,脚还没飘。” 艾育花与富久仁两人经常并肩走在一起,乡亲们说他俩是天生的一对,但对他俩能否最终成为夫妻都持怀疑态度。他俩的爱情,就像野地里的狗尾巴草,虽然也能开出绿花,却因不够艳丽而不被人看好。 起初,大队安排闻大呱嗒和艾育花给知青屋做饭,艾育花忙前忙后,又是端洗脸水,又是倒热水,还经常帮着打扫屋子整理行李。看着这个漂亮又善良的姑娘里里外外忙得不亦乐乎,知青们都很感动。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艾育花对书生气十足的富久仁有了一丝心动。富久仁比艾育花小一岁,一口一声“花姐”地叫着,每一次听到亲切地的叫声,艾育花都纠正说:“以后别叫姐,叫我育花就行。” 日子一长,闻大呱嗒看出了端倪,悄悄对艾育梅说:“哎妈呀,知青一来,我看育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会体贴人了。一看见小富,她就特精神。”艾育梅笑了:“人要相中一个人,为他做啥都愿意。”黄士魁却说:“只怕好事难成。” 富久仁去井沿儿挑水时,艾育花便等在房门口,见他把一挑水担回来,就先打开房门,水筲刚一放下,就抢着提筲往水缸里倒水,关心道:“挑不动就挑半下,多跑一趟,别恨载。”“能挑动,不累。”富久仁伸展着臂膀拽着扁担钩子,像一只展翅欲飞的大鹏鸟。徐二山笑嘻嘻凑过来挑理:“他挑水你让他挑半下,这话咋没对我说过呢?”艾育花脸一红:“我说给你俩听的,你不用挑理儿见怪。去,跟二山换着挑。”去挑第二挑水的时候,富久仁跑回来说:“绳子扣没系住,柳罐掉井里了。” 艾育花跑回家,找来三齿挠,不一会儿就帮他把柳罐斗捞了上来。徐二山逗笑:“小富有才,长得还俊,就招大姑娘喜欢。”说得富久仁脸像巴掌打的一样红,连话也说不灵活了。艾育花就笑着替心上人解围:“小富老实,别糟践他。再穷逗,我就不给你们做饭了。” 虽还没到春播,但生产队需要男社员去积肥,女社员挑选籽种。早春,各小队马号旁边的大粪堆还没化透,社员就用尖镐头刨开。天光大亮,富久仁扛起尖镐头,徐二山提把大盖锹,一起去刨那半人高的粪堆。站在梯形的大粪堆前一看,十几个棒劳力正在抡着尖镐头。那镐头每一次高高抡起都会旋出一个完美的弧度,每一次重重落下都仿佛砸在坚硬的岩石上,时而溅起一些冻渣,时而裂开一道裂隙,时而刨下一大块。那抡镐头的动作如同机械作业,循环往复中展示着耐性和韧劲。 副队长穆逢时对知青说:“庄稼一枝花,全凭粪当家,这农家土粪就是庄稼的营养品。这么一大堆粪都是从圈里起出来掺土发酵过的,因为上大冻都冻实成了,需要把粪刨开敲碎,才能送大田地扬垄沟里。现在的任务就是用镐刨开,把大块尽量砸碎,然后用大板锨把碎粪翻到另一边,直到把粪堆全部向四外散开,翻它个底儿朝上,才算完活。抡大镐也有技巧,往高抡起时要用力,往下落时全凭惯力,落点尽量要集中,直到出现裂纹。本队长先给你们做个示范……”说着把镐头抡了几下。 刨粪这活儿,看似简单做起来难。知青们劳作时觉得每抡一次镐头都很吃力,尤其镐头落在粪堆上震得胳膊受不了,偶尔有粪渣溅到脸上沾到嘴唇上,就往地上“呸呸”吐几口,把脸蛋子擦了又擦。干了不到两天活,富久仁却再也握不住镐把了,他由于用力过猛震裂了左手虎口。 回到青年点,艾育花见他虎口震裂还有血迹,急忙掏出洁白的手绢给他包上,心疼道:“你干活咋这么实在呢,同样干活,人家咋没受伤呢,抡镐头既要用蛮力,也要用巧劲儿,镐头落下不要握太紧,只要能握住就行。”富久仁嗫喏一句:“我是不是太笨了?”艾育花说:“你不是笨,你是不懂这里面的门道。走,上大队卫生室处理一下,免得痛苦。”富久仁忍者疼痛说:“没那么娇贵,休息几天就好了。” 一时拗不过,只好跟着艾育花去找“赤脚医生”。雍大管给伤口消了毒,涂抹了“二百二”红药水,嘱咐道:“尽量少接触水和肥皂,不要吃辛辣物,不要大幅度活动。”休养了几天,左手大拇指食指才慢慢敢张开,结出的黑色血痂就像两条相伴的毛虫。伤口好了,那个被弄脏了的手绢因为洗不净血迹却无法还回去了。他红着脸说:“育花,谢谢你,把你手绢弄脏了,以后我会给你买个新的。”艾育花轻声说:“小事儿一桩,别挂在心上。” ------------ 第四十六章 盖了房子生了娃 几场透雨过后,天气一天比一天暖。杏树花悄悄地开了,似乎每一朵粉白都能带来由衷的欣喜。布谷在杂树林里不停地催耕,人们赶腰窝抓墒情,迫不及待地把曲辕犁杖插进蓄势待发的田野。 过了小满,得到滋润的小苗拱出垄台,显示着萌芽的力量。趁着还没开始铲地人有闲空之际,一小队队长金书山开始张罗盖房子了。先是把去年挂锄时脱的土坯从西北岗拉回自家园子里,然后找来金小手抽空给砍房架做窗户。 一条长凳案面横在院子里,金小手开始合计木料,金书山把几块方木放在案面上,呵呵笑着品评道:“老叔,谁家有求你都愿意帮,这是你最应人的。”金小手笑道:“这一兜子锛凿斧锯有我的快活,人家愿意用也是看得起咱,咱不收钱,二两酒足以。”金书山问:“老叔,你这手艺跟谁学的?”金小手把铅笔插进鬓角旁的鸭舌帽边里:“我师父就是小孤山我老丈人,不谦虚地说,我入门道比较早也比较快,不到一年那些粗活基本会了。不过,我不愿做家具细活,你像投犁杖、弄马夹板、弯牛鞅子、打爬犁,成手木匠也比不了。”他举例子细说道,“就说投犁杖吧,别看就那么几个眼子,有的成手木匠做出来也不一定好使。如果斜度找不好,犁头不进地,一头扎进去不出来,出来了也不上线,还容易打挂脸子。”指了指院里的一堆木料,“你看你有两根大柁翘椤扭臼,我就能将就着用。” 见金小手拿起墨斗,金书山忙帮着拉线:“木匠斧子,厨子刀,光棍行李大姑娘的腰。人说,这是四不能碰。”金小手嘿嘿笑了:“这话说的对!来,把线扽直。”捏住线在木料上弹出一条直线,接着说道,“我家四眼小时候把尜打裂了,要重新做一个,找块旧板子,趁我不在家偷着用斧子砍尖尖,他没注意那板子有一个钉子,把我斧子磕个印儿。我从外边回来取斧子,只瞭一眼就看见斧子锛了,就飞起一脚踹他,把他吓跑了。”说完,开始用力锯木料,发出咔哧咔哧的声音。 动工那天,亲朋好友都来帮工,竖房架,和泥砌墙。大坯砌平口时,门窗框刚好做完,金小手安门窗框时,姚老美对着窗框单眼掉线,开玩笑说:“哎,小手,这门框是咋安的?都走脚了。”金小手拿吊绳比量一下,说道:“不是窗框歪了,是你老姚眼瘸了。”帮工一阵嬉笑。 金书山怀揣一块一尺见方的红布去求公冶山,半仙儿用红布拴了三枚宝通大钱,用手指掐算一下就近选了吉日。上脊檩时,因没有足够粗的圆木,便用两根细木拼合。公冶山闲来无事,溜达到房场,一边向脊檩张望一边叨咕:“盖房正逢黄道日,上梁恰遇紫薇星……”忽然发现那脊檩是双木时很是惊讶,冲着房架子上的人大声嚷嚷:“这是咋盖的房子呀?哪有这么盖的,快把脊檩撤下来!” 金书山心里犯了疑惑,贾大胆冲下面问:“大爷儿,犯啥说道了?”公冶山斜着脖梗仰着头面说:“你们不懂这盖房子的规矩吗?我告诉你们,上双木脊檩,家里往后别指望消停。”金四迷糊快步到了公冶山近前:“还有这说道?”公冶山一脸严肃认真地说:“我这可不是开玩笑!你们要不听我的,往后你肠子都得悔青喽!”钱五铢急了,催促儿子赶紧把双木房脊檩撤下来,金书山很是为难,连连叹气:“我也想用囫囵个的,可我这木头不够粗,做脊檩太单细了,怕是挺不起来。” 孟令春正在矮房子扎着围裙灶厨,闻声出来,挺着显怀的大肚子对丈夫嚷嚷:“先停下,等弄着合适的木料再上梁。”公冶山摆摆手势说:“别停别停,我家有,你先用着,打发人去取吧。”孟令春一阵言谢,表示日后弄到了及时归还。金书山不敢怠慢,急忙让贾大胆、金四眼、闻老千一起跟他去取。等取回单木脊檩,帮工的人已经把双木脊檩拆下来。金小手用刨子稍加修整,重新挂了红布大钱和一双筷子。 上梁时,公冶山站在边上念叨:“盖房正逢黄道日,上梁恰遇紫微星……”回头看见曲有源站在大道上向这边望,打着手势招呼道:“来,二杆子,给整两句。过来过来,不帮工,耍耍嘴皮子凑个热闹。”曲有源正了正头顶黑色三块瓦折耳旧毡帽,喊一声:“给东家道喜了!”拄着榆木拐棍,走进院子,张口唱出一套《祝梁词》来: 天地开场好风光,福星高照降吉祥。金砖垫稳千秋业,宝柱顶起万年梁。 少者得志如兰桂,老者长寿比山岗,学者荣发青云上,仕者高升大鹏翔。 帮工们都夸喜嗑说得好,金书山也笑眯了眼。见曲有源转身要走,孟令春招呼道:“老曲二大爷,待会来吃饭,喝两盅……”曲有源回身摆摆手,笑道:“不啦,不啦。” 房架子上铺了椽子,用秫秸勒箔上泥。苫房的时候,已经是四月二十七,园子边的几丛蒲公英举着金黄的花朵,煞是乍眼。清新的空气中不时传来阵阵呢喃,几只紫燕时而在老屋东边几棵丝柳间穿梭,时而落在院子里的晾衣绳上梳理羽毛。 房场上,小工们和泥吊泥抹泥、捆草铡草递草。一拃粗的草捆浸湿了,被陆续送到铡刀下切稍齐根。姚老美往刀口里续草捆,索良用力摁下铡刀。旁边的空地上,切得非常齐整的草捆摆了一大片。张嘎咕时而把草捆抛给大跳上的金书山,金书山再抛给蹲在卡杠上的曲三哨,曲三哨把一捆捆草打开,细心地顺斜坡泥面向上铺。 索良手把着铡刀,冲房前坡上的把头说:“哎,三欢,这草怎么样啊?”曲三哨一听问话,回答说:“这小叶樟草不错呀,粗细均匀,长短一致,既柔软还有韧性。”金四迷糊正与孟祥通给草捆浸水,接话说:“这是去年立秋前半个月打的。”曲三哨说:“苫房草就得立秋前打才好用,过了立秋草长成就不柔软没弹性了。我听说这草都是你们自己打的,还卖了不少钱是吧?”金四迷糊说:“是啊,这草是我们父子爷们一起打的,梱梱都两拃粗,去掉卖的三千多捆,还留够自家用的了。春子干活比山子还撒愣,去年打草时候,春子跟我们一样干,一点都不比我们男的少打。”金书山也美滋滋夸起媳妇来:“去年修西北大壕,我媳妇去装锹去,干到上大冻,挣了五百个工分,把口粮钱都挣出来了。脱土坯我媳妇跟我一组,拌秧就,搅泥胎,脱模子,一天脱一千块,等七天干透,码垛子,一样都不少干。”孟祥通说:“看我闺女多有志气,这一点随我。”贾大胆说笑:“你这是夸你闺女呢还是夸你自己呢?人家书山也不赖呆。”孟祥通眼睛笑成了缝,姚老美说:“这就叫,好对好,赖对赖,弯刀对着瓢切菜!” 闻老千帮着运草捆,说起把头的好话来:“这苫房可是硬头活,不是一般人能干得了的。三欢叔你嘴好活也好,是苫房好把头,在咱村目前超过你的几乎没有。”曲三哨呵呵呵笑了:“照这么说吧,齐檐子、抱房稍、拍房坡、拧房脊,都是要章程的功夫活,有了小拍子大拍子铁钎子,占檐拿稍就能弄齐整。都说人巧不如家什妙,但有了好工具也在人用。”他用小拍子拍着新铺的房草,拍得十分细作,“我这不是说大话,我苫房精雕细刻就像绣花一样,挺的年头多,保你十年二十年都不漏。” “杀猪鼓肚皮——吹吧!”姚老美撇撇嘴,又往铡刀下续了一捆草。索良把铡刀按下去时听见曲三哨居高临下回了一句:“你这是进了棺材还顶嘴——死不服气呀!”姚老美嘻嘻一笑:“哎呀,东风吹,战鼓擂,吹牛皮,谁怕谁。”索良说:“记得那年铲地,一二队在抹斜地相遇,三欢和老美哨歇后语,老美愣没干过三欢。” 闻老千眼珠子一转转:“哎哎,打哈凑气呗,你俩今儿个再比试比试。”钱老牤跟着起哄:“对对对,整几段让我们也开开眼。”金四眼也说:“是啊,整哨嗑你俩都是能手,表演表演让我们学学。”曲三哨挥挥小拍子:“行啊,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老姚,整个啥呢,就别整歇后语了,整个大实话中不?”姚老美把手里的草梱往地上一墩:“中,反正是王八的屁股——你规定。”曲三哨说:“那我就学那癞蛤蟆掀门帘儿——先露一小手啊。”人们一看哨嗑开始,都竖着耳朵细听。 曲三哨坐在卡杠上首先开场:“太阳一出照西墙,西墙背后有阴凉。一头毛驴儿四条腿,尾巴长在屁股上。”话音刚落,姚老美就浪唱起来:“太阳出东又落西,墙头没有地皮低。养个母鸡能下蛋,说个老婆是女的。”闻老千听了嘻嘻笑:“老婆不是女的那成啥了,娶个男的那是同性恋!” “人往东走背朝西,吃饱了饭肚里不饥。天旱了准是没下雨,光腚子肯定没穿衣。” 曲三哨刚说完这一套词,姚老美高声接上了:“太阳落山在西边,下起大雨准阴天。闺女出嫁成了媳妇,死孩子没有活孩子欢。”闻老千说:“也算是实话,可有时候也有晴天漏哦!” 曲三哨又浪唱:“夏天热,冬天凉,冬暖夏凉住北房。越热身上越出汗,越冷越爱上茅房。”姚老美接着唱道:“小褂短,大褂长,做裙子不用安裤裆。脚上穿的不叫帽,帽子戴在头顶上。”曲三哨又唱道:“爷俩走道他爹大,他嫂子是个娘们儿家。嘴巴下面是下巴,鼻子大头准朝下。”姚老美马上接唱:“太阳落了是晚上,鸡叫三遍准天亮,晴天不用打雨伞,要盖房子先垒墙。”曲三哨哏了一下,姚老美趁此机会又来一段:“你爷是你爹的爹,你奶是你爹的娘,你爹生你你是儿,你生丫头是姑娘。”人们哈哈大笑,曲三哨也跟着笑了。 “哨实嗑不如哨俏皮嗑,来点儿赶劲的。”闻老千这一提议立即引起帮工们跟着起哄。曲三哨说:“就怕东家不愿意,哨嗑耽误工夫。”金书山把一捆房草扔给曲三哨:“哨吧,不差那一会儿,哨完了都加把劲儿,把耽误的功夫抢回来。”姚老美念秧给曲三哨听:“十个老板子九个骚,一个不骚是晚劁,怕咱弄不过老板子呀。” “晚劁”的意思是公母猪节育手术做晚了,因跑骚不正经吃食不上膘。曲三哨是车老板子出身,姚老美用“晚劁”把他骂了。曲三哨“呀呵”一声:“这辈子常跟牲口打交道,啥骡马没训练过,还差你这一个。上次把你整没电了,这次还能整你个皮松屌破。” 姚老美这回抢先浪唱:“你狗头丧脑像个啥,两头一去像个尜,眼仁比黑豆小,脑袋倒比卵子大。”众人都说描述的形象,曲三哨不示弱:“哎呦,苞米棒子敲炕沿——整的挺硬实呀!我也描描你,听着啊!你虎头虎脑,长了四个猫爪,**插鸡翎,你像哪国大损鸟。”众人哈哈笑,都说骂的巧。 闻老千说:“加点花样儿,来点儿招笑的。”曲三哨叫号:“咋样老姚,还能哨吗?”姚老美仰起脖子张口就来:“让我哨,我就哨,你的家底儿我知道。七杆枪,八杆炮,老少爷们瞎胡闹。当街过个火狐狸,你大哥当啷一洋炮。扒了一张皮,卖个七八吊。买个小毛驴儿,它还不拉套。你大哥骑,你二哥要,你在后面哭着喊着还要哨。”这边话音刚落,赢得一阵报好声。 曲三哨黑豆眼又一转,也回敬了一段:“你人不人,鬼不鬼,花不楞登四条腿。你喝多了上你嫂子炕,睡觉枕你嫂子腿。醒来要亲你嫂子嘴,让你嫂子好顿㨃。”索良说:“三欢有一套哇,拍檐头瓷实,嘴码子也赶趟。”姚老美板起面孔,往房上一指说:“我用毛驴哨你,给你留个面子,你可倒好,拿嫂子开涮,真不讲究。”曲三哨用小拍子比划说:“别说那没用的,接不上算输。” 众人给姚老美加油鼓劲儿,让他来个狠的,姚老美又浪唱起来:“哨一哨,真招笑,你嫂子模样长的俏。见有钱的迎脸笑,遇没钱的旁边绕。冲你一飞眼儿,你的魂儿都要掉。急得往那墙里跳,把她堵进了茅屎道,翻身打滚儿害臊不害臊?”索良呵呵笑道:“这家伙,跟嫂子较上劲啦!这嫂子是不是雁长脖呀?”姚老美嬉笑不语。曲三哨唱道:“老美老美你别吹,你家嫖客一大堆,你嫂子前边往里拐,你妹子后边往外追,一天到晚没你份儿,你躲在旮旯驮石碑。”闻老千嘻嘻一笑:“驮碑的是大乌龟呀!三欢这个骂得巧哇。” 姚老美又唱道:“小子小子你别发呆,你家住在大后陔,小角门,朝南开,一年四季好买卖,这个走了那个来,你嫂子提不上裤子裂着怀。”唱完还叫号,“咋样?还整不整啦?”曲三哨大声说:“让我整我就整,一整整到长青岭。你妹子家住三间房,门前还有一口井。我赶车当街过,你妹拦住就往屋里请。”姚老美一看对手又拿妹子说笑,有些不悦,唱道:“小子你生来命不强,七八个‘野爹’一个娘,白天一个看不见,晚上趴你妈一床。”话音刚落,有一块东西从房上嗖一下飞来,姚老美急忙一躲,小拍子落进身旁的草捆子里。 姚老美冲曲三哨嘻笑:“你看你,咋还兔子咬人——急眼了呢!”曲三哨怒喝:“你是白骨精开口——不讲人话。哨嗑不捎带父母,这规矩你忘了?”姚老美自知理亏,搪塞说:“这不是在兴头上嘛,一张口就秃噜了。”闻老千当起了评判人:“这回是老姚大爷儿不讲究,你是那啥仰壳——犯规啦,嘻嘻嘻……”姚老美并不生气,嘿嘿一笑,骂道:“你是狗崽子过门槛儿,又抢鼻子又抢脸儿,到哪儿都怕显不出你来?”曲三哨说:“群众眼睛是雪亮的。” 姚老美盯着闻老千说:“小瘪犊子,我给你来个吃柳条拉土篮子——现编,你听好喽。老千老千你别逗,你家住在老街后,一上赌场乐开花,输赢多咱都没够。人家挠岗两年多,你说你难受不难受。”这段谣说到了闻老千的痛处,一脸愧色地说:“你看你俩斗嘴,咋还拿我开涮呢?”钱老牤说:“老姚真有水平,张口就来,说的也太合乎老千儿的实际啦!来来来,再给他编一个?”闻老千连忙摆手:“别别,快干活吧。”孟祥通忙替东家搭腔:“哨一会儿就行了,都快晌午了,抓点儿紧干活吧。” 帮工们又忙碌起来,姚老美因哨嗑略占上风心情特别好,续草捆也更勤快了。金书山在大跳上问曲三哨:“我听说你手里有一个小本本,记了不少过去的哨嗑,怕哨的时候让人造懵圈,时常拿出来背一背,这是真的吗?”曲三哨点头说:“我收集了十多年,记了满满一本子,可惜丢好几年了,现在也不知道哪去了。”金书山说:“丢了挺可惜,往后可能没几个能知道咱民间还有这种文化现象。”曲三哨摇摇头:“这玩意太粗俗了,登不上大雅之堂。也不应该留着,若让人看见该说咱太不正经了。”忽然往房场周围扫视了一圈,问道,“今个这么忙,咋没看见鬼子漏来帮忙呢?”金书山说:“上边又来工作组了,说是来帮着整建支部的,上午他去公社了……” 下晌,前后两坡房草苫成,曲三哨骑在房顶上拧房脊,金书山站在脚手架上传递用料,时而俯瞰村庄的景象。一座座参差错落的屋顶,一道道间隔整齐的栅栏,一棵棵绿染枝头的树木,如同一幅铺开的图画尽收眼底。当目光从大队部后面的大街一直往回收的时候,只见金小手缓缓走来。 孟令春从小矮房里出来,用围裙擦擦手上的水渍,与到了院子里的金小手打招呼:“老叔来了。”“哦,房子快苫完了啊。”金小手仰头往大跳的架子上寻看,招呼道,“书山,大队召开党员大会,要跟工作队见面,让是党员的都麻溜去一下。这又停电了,还得我亲自跑一趟。正好索良也在,我这就一起通知了。”金书山不情愿地说:“我这活还没干完,赶这当当开会,真是的。”金小手催道:“快下来吧,人都快到齐了,县委关连群也下来蹲点了。”孟祥通说:“噢,我关哥来啦?我妈撂炕了还叨咕这个干儿子呢!”孟令春也催促:“是啊,快去吧,该开会开会,家里有我呢。” 金书山从大跳上下来,和索良前脚刚离开房场,孟令春就爬上大跳站在了书山的岗位上、钱五铢担心道:“你上那么高的地方干啥?你都快生了,可别抻着呀!”孟令春说:“妈,你看人手不够,我上来当个二传手,也能顶半个人用。”说着把一捆草甩向房顶,曲三哨一伸手就接在了怀里。孟祥通急忙嘱咐:“春子你可真逞能,如果出点意外,后悔都来不及。小心呀,别闪了身子。”孟令春摸着肚子笑:“爹,没事儿,我没那么娇贵。” 到了大队部办公室的时候,党员大会还没开始。索良挤到炕边时,金书山靠南窗子贴着黄士魁边处坐了,发现坐在办公桌正位上的果然是关连群。两年前的三月,三姓县恢复了关连群常委身份,主抓群工委工作。金书山早听说他复出,没想到他又亲自下乡蹲点。正暗自寻思,黄士魁低声问:“房子苫完了么?”金书山说:“拧脊呢,也快了。”艾育梅隔着黄士魁探头小声问:“你媳妇是不是快坐月子了?”金书山点头嗯一声:“应该就这几天的事儿。” 鲍福仁挑了挑半截眉,往鼻梁上推了推黑边眼镜,问道:“人到齐了吧?”鬼子漏点头哈腰地说:“齐了,一共十八名党员,都到了。”鲍福仁主持会议时尽量把声音压平缓:“按照上级要求,县里抽调百名干部组成十九个工作中队,到十八个公社和一个农场开展整建基层党组织工作。上午,红原公社已经开了动员大会,划分了工作组,部署了各项任务。现在红原中队第三工作组进驻长青大队,这次我陪同关常委亲自下来蹲点,到咱大队与各位党员见个面。”接着,他讲整建支部的具体工作任务,强调分步骤进行,第一步是春耕生产期间进行宣传谈心,第二步是夏锄期间搞好党员干部问题内查外调,第三步是挂锄期间抓党员教育,在党内外开展对党员的评论,进行党员登记,发展成熟的积极分子入党,最后改选党支部。 关连群讲话时,还不时抽着劣质烟卷:“总体上看,自去年恢复党组织以来,咱农村党支部的工作还比较弱化,甚至比较涣散,确实有必要集中系统地整建。工作队进驻后,要配合春耕生产,一边下田劳动一边了解情况。要把工作组的同志分到各个生产小队去。总的要求是开门整建,要抓住两个解决,一个是解决群众怕抓辫子报复以及与己无关思想;再一个是解决党员怕挨整和破罐子破摔等思想……”他的讲话忽然被推开屋门的响声打断了,金小手探进半个身子说:“报告领导,有个特殊情况,金书山家正苫房呢,她媳妇干活的时候犯小病了,可能要生了。”关联群环视屋内,见从南窗子角落里站起个年轻人,鬼子漏又点头哈腰说:“他就是金书山,是我弟弟。”关连群挥挥手,催促道:“别愣着了,抓紧回去看看。”话音刚落,金书山三步并做两步匆匆出门,几乎是一路小跑往家里赶。 他刚走进自家院子里,曲三哨站在大跳板上还在用一把长杆大拍子拍打房子阳坡。他居高临下报喜说:“你双喜临门了,房子盖成了,媳妇也要生了,快屋去看看吧!”金书山急忙奔向矮屋门前,听到屋里传来一声婴儿的啼哭,一颗悬着的心这才落下来。 刚进屋里,贾佩绢就眉开眼笑地告诉女婿:“生啦生啦,春子给你生了个丫头,是你黄老婶接的生。”金书山擦擦额头上的汗水,喘着粗气说:“谢谢黄老婶!”收拾妥当,春心笑着提醒:“这孩子长得像她妈,长大准是个漂亮的闺女,给孩子起个名吧。”不等金书山做声,孟令春仰着脸虚弱地说:“他早起好了,说第一胎若是个丫头就叫金玲。”春心在脸盆里洗了手,一边擦手一边说:“好听,这名字挺好听。” 小脚婆已经奄奄一息,关联群特意看望干娘,孟祥通对他说:“老太太都撂炕有日子了,这回是挺到时候了。”说完,俯身凑近母亲苍白的面孔,说道:“妈,你看,我关哥来了。”关连群拉着小脚婆的手说:“干娘,是我,我是柱子啊!”小脚婆的眼睛微微睁了睁,孟祥通说:“都糊涂好长时间了,这会倒有了知觉,我妈八成是等你呢!”看着虚弱而瘦小的干娘,关连群想起了康德四年冬天干娘给他炖的鸡汤,想起了挨饿那年干娘放他上衣口袋里的两个鸡蛋,他眼睛有些湿润,感慨道:“我们娘俩有缘哪,我要不蹲点下来,还见不上这一面。” 入夜时,小脚婆终于倒完了最后一口气,撒手人寰。听见西院传来一阵狼哇的哭声,孟令春支撑身子,头上盖着的毛巾落在了炕上。她问婆婆:“妈呀,这是咋地了?”钱五铢说:“咳!八成是你奶……”孟令春要起炕,被婆婆一把按住:“你要干啥呀?”孟令春哭咧咧道:“我要看看我奶……”钱五铢极力劝阻:“可不行啊,刚生完孩子,你可不能下地啊!下地会坐病的……”金书山和金四迷糊急忙穿了衣服,去了西院,帮着忙活丧事。 一副红棺材从下屋抬出来,公冶山指挥众人把小脚婆入了殓。孟祥通想起母亲生前的念想,犹豫再三,还是去请人来吹丧。他急急寻到张呜哇家,说明来意,张呜哇却有些顾虑:“现在这形势,遇到丧事儿都不咋吹了。”孟祥通说:“我妈活着的时候多次说,等她死后给雇喇叭吹一吹,我想满足老太太这个心愿。”张呜哇说:“可以去吹几声,就怕大队不让啊。”闻大呱嗒说道:“哎妈呀,管那么多干啥,吹一会儿是一会儿,不让吹再说。” 张呜哇到秦家叫了秦黑牛,两人夹着喇叭杆子进了孟家新搭的灵棚,坐在长条凳子上鼓着腮帮子吹了几曲哀乐,果然把大队干部惊动了。鬼子漏前来制止,公鸭嗓一阵吵吵:“别呜哇了,破除封建迷信懂不懂?那工作队还没撤呢,能不能考虑考虑影响?”金书山央求道:“二哥,就让他俩再吹一会儿吧。”鬼子漏说:“书山哪,都啥年月了,还整这路事儿!你那觉悟都哪去啦!”见二哥不开面,金书山只好作罢,鬼子漏吵吵:“别吹了,丧事简办,移风易俗。”孟祥通哪敢不从,赶忙打发吹手收了喇叭杆子。 守灵的时候,孟祥通问姐夫雍和:“上次我妈没死透成,这次能不能再缓阳?”雍和摇摇头说:“我试过她鼻息,这次死透透的了。”孟祥通喃喃:“要是再活过来有多好!”郑树人说:“知足吧,老太太又多活小溜五年,这都是老天爷照顾咱啦!”停灵发丧三天,棺材里再无一点儿动静,孟祥通这才相信奇迹不会再出现了。 第三天一早出殡时,天气晴好。关连群再次赶来,跪在棺材槐头前磕了三个响头,哽咽道:“干娘啊,您老走好——” 东院小矮房里,孟令春趴着窗子往外看。杠子手抬着灵柩跟着孟祥通扛的灵幡往院外移动,送葬的人群跟随在后面。哭天喊地的声音如潮涌起时,孟令春抓心挠肝的,用手拍打窗框,呜呜哭喊:“奶呀——奶呀——”见儿媳哭成泪人,钱五铢也跟着落泪伤心。 ------------ 第四十七章 女大不由娘 趁着阳光明媚,艾育梅往院子里的晾衣绳上搭被子,闻大呱嗒跑来搭话:“哎妈呀,晒被子哪?”艾育梅说:“这被子潮巴搭儿的。”隔着被子,闻大呱嗒神神秘秘地说:“哎妈呀,大姐不知道哇,曲克穷看上你小姑子了,贼拉能黏乎,在豆腐房盯架跟香柳眉来眼去的,整得挺黏糊。你老公公晃常就让他帮拉风匣,还总夸人家呢,夸来夸去还不得成真的呀!那小子水裆尿裤,跟个瞎目杵子似的,走道拽呵拽呵的,还特爱小,连蚂蚱肉都看在眼里,哪配得上香柳。”艾育梅说:“你说的备不住是真事儿,等我摸摸底细,不行就让香柳离他远点。”闻大呱嗒说:“那可不,让大姐夫赶早给老人掏掏耳朵吧,你小姑子主意正,真要死心塌地就不好办了。” 时已入伏,老宅小园里葱蒜茄子和辣椒秧棵长得正旺,架子上的黄瓜秧豆角秧爬得正欢,几只芦花鸡悠闲地在篱笆边散步刨食。灼热的日子,太阳把路边的绿草晒卷了叶,而篱笆上的牵牛花开得正盛,篱笆根儿一畦姜芝腊、山芍药、大熟日、扫帚梅、叽叽草开得正艳,边上还有几棵葵花也露出金灿灿的笑脸。 蜜蜂、蝴蝶和蚂蛉纷至沓来,迷恋着花朵绽开的魅力。黄士根十五岁了,像个小孩子似的追寻它们轻盈的舞姿,虽捉不住蝴蝶翅膀和蜻蜓长尾,却玩得乐颠乐颠的。黄香柳拿着洗完的被面从外屋出来,招呼弟弟:“小根儿,来帮姐扽一扽,免得晾干出褶。”黄士根忙过来攥住被面一头,和姐姐抻了又抻。 杜春心端了半簸箕紫色的大豆子从下房门口出来,问道:“洗净了吗,用不用在酘一酘?”香柳说:“洗净了,我用酘了两水。”刚把被面搭上晾衣绳,看见大嫂隔着障子看花朵,就拧腰晃腚地走过来。艾育梅问:“这花池子边上咋还种葵花呢?”香柳说:“那是歪打正着星崩儿鲁出来的,我正想拔了呢,嫌它碍事欺花。”艾育梅说:“其实留着也挺好看的,到秋还能收几盘毛嗑。”香柳嘻嘻笑着央求大嫂:“都说大嫂会转文,你转一个,让我见识见识。”艾育梅说:“我都多年不转文了,都生疏了。”香柳死乞掰咧地说:“就给我转一个呗!”艾育梅只好妥协:“转啥呢?”香柳看见菜园子里父亲正拿着锄头干活,就说:“有了有了,照咱爹的锄头转一个。”艾育梅寻思一下,唱念起来: 木把铁头手中擎,土里走来土里行。 留下青苗留下菜,杀草百万不留情。 老憨听了,直起腰来,摸着脖子后的富贵包嘟囔:“给你们闲的,狗长犄角,净整洋事儿。”香柳却说:“转的不错,听懂了。”拉了大嫂到母亲跟前,央求说:“大嫂,你照簸箕转一个,转上来我就服你。”艾育梅略一思忖,张口又转出一套: 簸箕本是柳树条,几道麻绳捆得牢。 虽然不是真天子,能把糠王赶出朝。 香柳问:“你这个朝,是不是借着凹槽的槽说朝代的朝?”艾育梅夸道:“看我小姑子多聪明,这都能听出来。”说得香柳眉开眼笑,春心说:“你大嫂有才,你比不了,该干啥干啥去。” 香柳不肯就此罢休,向四外撒眸。西下屋北头和正房西头的角落里,闲置着一盘磨去了棱角儿的石磨,那是孟家早年搬到东院时遗弃的。石磨上存放了几个谷草拧的鸡窝,一只母鸡下完蛋钻出来,咯哒咯哒叫个不停。香柳拉着大嫂来到石磨前,搂住歪斜的磨杆,艾育梅说:“你抱它干啥呢,那上面有灰。”香柳央求说:“大嫂,你照磨杆儿转一个,转上来就服你。”艾育梅莞尔一笑:“行,我现在就转一个,你可听好喽。”低声吟唱道: 手抱磨杆是根材,能工巧匠做出来。 既非是你亲丈夫,为啥紧紧搂在怀。 香柳一听生了气,拿起古磨旁的一根枯枝要打大嫂,艾育梅早跑到婆婆身后去了。春心说:“香柳,你这是干啥?没大没小的!”香柳说:“大嫂她,她用转文骂我。”艾育梅分辩说:“妈,我没骂她,真没骂她。”春心说:“那你是咋转的?说来我听听,看看是不是骂人的。”艾育梅眼珠一转,说道:“我是这么说的——” 一根磨杆是条龙,一气打破孟州城。 不但跑了酸将军,而且饿死猪相公。 话音刚落,香柳就嚷嚷起来:“不对,不对,大嫂刚才不是这么说的。”春心问:“那是咋说的?”香柳脸红红的,啜喏道:“我,我,我说不上来。”春心笑了:“说不上来那就不算骂!”艾育梅看着小姑子,却对婆婆说话:“妈,香柳这么大了,我看这少女的心可是活泛了,是不是该找婆家了。”婆婆并不搭言,笑看着闺女。 香柳拿眼睛剜了嫂子一眼,嘟囔道:“我找啥样婆家你们都不用操心,到时候我自己做主。”艾育梅呦呦呦几声:“这是想学刘巧儿呀,那评剧电影没白看哪!”说完还用一句唱词逗笑,“这一回你可要自己找婆家呀啊——”她临时把那唱词中的“我”改成“你”,羞得香柳抱住母亲的胳膊摇:“妈,你看大嫂她,尽拿我寻开心。”母亲笑道:“你大嫂是逗你呢,傻丫头!” 艾育梅变得认真起来,拉起小姑子的手说:“香柳,大嫂这回问你正经事儿,赶明儿我给你介绍个好对象呗,你看上了谁就跟大嫂说,大嫂给你帮忙牵线搭桥。”香柳急忙说:“不用,不用,谁也不用。我岁数还小,找对象赶趟儿,我可不着急。”艾育梅追问:“咋?是不是自己谈上啦?”香柳一甩辨稍,脸腾一下就红了:“瞎说,哪有?” 吃晚饭时,艾育梅问黄士魁:“香柳经常和曲克穷打恋恋,你看没看出来?”黄士魁说:“别听人编排,都是没影儿的事儿。”艾育梅又问:“要是真的咋办?认吗?”黄士魁说:“认啥认,这曲家都是二八月庄稼人,日子过的稀松平常。我让曲二杆子让他给生产队放猪,曲大浪干农活拔劲,就曲克穷还算鬼道,可个头不济,香柳咋会相中他呢!” 曲克穷立世早,八九岁时就跟着爷爷放猪。过年时厚着脸皮给各家拜年,村民看他口齿伶俐,就图个吉利给个三五角。他十三岁那年临近年根儿,贾大胆在大队部拿他取乐,说你要能给我磕头,敢管我叫一声爹,我给你两元钱。曲克穷不怕遭践自己,跪下就磕头,一连磕了五个,吓得贾大胆赶紧让打住,掏出十元钱了事。可曲克穷得了钱,笑嘻嘻地气人:“你寻思我管你叫爹哪?美得你,我是管钱叫爹呢!”逗得村民哈哈大笑。 曲家揭不开锅的时候,曲克穷晃着两条短腿拎个面口袋,到各家各户去讨要。讨要到小抠人家,用小碗舀米,不是很少,就是不能吃。可每当讨要到黄士魁家,艾育梅都用葫芦瓢给搲满满一大碗大碴子,遇到家里有干粮,也往手里塞。她还鼓励说:“富不长草,穷不扎根,总有过好的那一天,千万别泄气。”每当这时,曲克穷眼里就有泪花闪闪。 黄士魁正在思索,艾育梅提醒说:“这事儿拖着不是曲子,糊了巴涂的耽误事儿。要不认可曲家,就得早做打算,提前给你爹妈掏掏耳朵,这样才能不至于他两个往那个地步发展。”黄士魁转身要走,艾育梅叫住他:“别急,饭好了。过水大碴子,淖豆角,吃完饭再去。”黄士魁回屋,艾育梅洗把手,把饭菜都盛到炕桌子上,还说:“那香柳有老猪腰子,只恐怕她是喜鹊叨猪腚儿,认准一门儿了。” 老宅晚饭做的有些晚。杜春心喂完猪才去淖菜,用戕刀在热锅紧着扒拉着勾勾巴巴的紫茄子,回头看见老憨在旁边看着,支使道:“傻站着干啥,赶紧加点儿火,没看我还等着爆锅儿放菜吗?”老憨慢腾腾地从柴堆往灶门口拽苞米荄子,春心还在叨叨:“眼睛瞅着就不动,眼里就没活,给我!”一把夺过几棵苞米荄子,几下就凑进了灶坑,又叨叨,“这家离了我哪行,哪手不到都不行。”老憨不愿意了,嘟囔道:“这家就指你呢,没你得全饿死。干一点活就唠唠叨叨,人家干的活你都看不着。”春心直起腰往锅沿上一磕戕刀:“就能拔犟眼子的章程,还你干的活,耗子尾巴长疥子,你能有多大能水,挤蚤子还用人把腿呢,你说你能干啥!”老狠沉下老脸:“你就埋汰我的章程。” 听着母亲数落父亲,香柳憋不住乐,刚把饭桌子放在炕,老憨就坐过来,嚷嚷:“这饭桌还翘棱着,咋放碗碟?”香柳用个纸壳垫了悬空的桌腿,给坐炕桌子前的父亲盛饭,故意笑问:“让人吧呫一顿还有心吃饭吗?”父亲拿起筷子说:“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去,给我倒半杯小烧。”香柳给倒了酒,老憨自顾自地掫了一口。 菜做好了,春心把菜盘子端屋去,重重地放桌子上,老憨说:“你看你那闪神儿,还摔摔搭搭的,一不顺心就拿我耍疯撒气,真是前辈子欠你的。”春心数落到:“你可真爷态,䞍等吃现成的。你说你,就对这尿水子亲。”老憨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就好意这口儿,那啥招儿。”春心也坐到炕桌子前:“你那心咋那么大呢,脑袋串烟了吧?”看老憨伸舌头抿嘴角的口水,又来一句,“别伸你那口条,明个切巴切巴给你炒喽。”老憨不恼,反而气乐了:“死老蒯,就这破嘴不让人儿。”一边吃菜一边嚷嚷,“这菜可够齁挺的,这荤油有哈喇味了!”春心说:“你对付吃吧,再不吃,这菜都没有啦。” “吵吵啥呢?”黄士魁进屋问了一句。“没啥,耍几句嘴皮子。”母亲问吃饭没,黄士魁说刚吃完。等父母家吃完饭,香柳扎着围裙在外屋刷碗这工夫,黄士魁和父母窃窃私语:“你们发现没?曲克穷接近香柳是有目的的。”老憨说:“不能吧?我咋没看出来?”春心说:“其实,我有些觉景儿。头些日子,曲克穷来帮起猪圈,香柳站猪圈边上跟他唠个没完没了,香柳说她粉衣服穿一夏天就白不拉叽了,曲克穷说给我当媳妇就给你买个不潲色的。这些日子心里就犯嘀咕,总觉得不顺茬。” 忽听香柳把锅里的碗刷得哗哗响,大声说:“有话就大声说,背着我干啥。我跟谁好是我的事儿,谁也干涉不着。”春心说:“我们都没看好曲克穷。”香柳回屋里来,站屋地当央据理力争,可无论怎么哀咕,父母就是不答应。春心说:“香柳你咋让那花舌子小个子给麻搭了呢?真是找个蛤蟆不嫌嘴大,找个大鹅不嫌个儿矮。”老憨说:“那小子倒是滑磨吊嘴儿,满嘴拜年嗑儿,就是人长的不济,家还困难。”黄士魁说:“这事儿就别呛呛了,不同意她和曲克穷交往,就别再让他帮干活,赶紧给香柳找婆家。” 春心求三嫂给香柳寻了个人家,那是北屯的退伍兵鲁生,春心和老憨都认为合适。香柳正在往手上擦着蛤喇油,听见介绍却百般挑剔:“三娘啊,鲁生那小子我认识,长得黢黑,遇事不开拃,岁数还比我大四五岁。”贾佩纶说:“鲁生长得一般人,不算磕碜,而且也不笨,那小子挺靠勺的,大四五岁也不算大。”春心说:“黑怕啥,不牙碜就行。”香柳又说:“三娘啊,那人家太图鄙,一毛钱能攥出水来。”贾佩纶说:“抠咋地?勾嘎不舍才过好家。他家在北屯算富的,别人很难占他便宜。”老憨终于沉不住了:“都到啥节骨眼儿了,还滞扭啥?找个好人家比啥都强,麻溜儿定砣吧,可别磨牙绞劲了。” 两家一相看,鲁小抠立马就答应了。不几日,碍于父母的逼迫,香柳勉强同意两家换中,却提出两个要求:“相门户,得多去些人闯堆儿,免得那人家小瞧咱们。还有,我得让鲁家给三转一响……” 席间,香柳点名要蜜蜂缝纫机、凤凰自行车、上海全钢手表、熊猫收音机。那年月,普通家庭顶多能给买一件,要四样明显是无理要求。鲁小抠“哎呀”一声:“可真敢要哇!还蜜蜂,是疯了吧?还凤凰,想要黄了吧?还全钢,这是钢我呢!还熊猫,我看是熊人呢!你这是拿我徒壁,要我嘎碎呀!”香柳一口咬定:“不给三转一响,婚事就拉倒。”鲁小抠勉强答应多给一份买缝纫机的钱,未等香柳吭声,老憨就答应了。 一看没别黄,香柳就在酒席上故意找碴儿,见新上的一道菜是土豆块,就站起来破口大骂:“啥他妈人家,纯粹是守财奴,咋上土豆子?这不是土豆子搬家,让我们滚球子嘛!”鲁小抠说:“你咋尽挑邪巴理儿呢。啊?你要四铺四盖,我咬咬牙,给!你要三转一响,我咬咬牙,给你买一样!你咋还跟我过不去呢?你要不同意说痛快话!”老憨知道是香柳是鸡蛋里头挑骨头,瞪了闺女一眼,数落道:“我没来毛你还来毛了,说那些分外的干啥?我告诉你,这门亲事儿就算订下来,缝纫机不买了,钱留着过日子。” 勉强订了婚,香柳一趟也不去鲁家,那鲁生就主动到长青大队老宅来,可香柳总是跟他相远,不理不睬的。一次,香柳顺炕洞方向躺在炕脚底装睡,鲁生给她身上盖一件衣服,香柳一把扯下扔在地上。还有一次,鲁生从自家拿几个油汪汪的黄面饼子,走二里半地给她送来,香柳却说:“我这两天殃食,吃了就干哕。”母亲提醒说:“丫头片子,你跟人家好好处,别总给人掉小脸子。” 鲁生跟香柳商量想亚麻秋结婚行不行,香柳含糊其辞,鲁生有些急了:“这婚到底结不结,你得给个准话。”香柳呛白道:“给你准话,我在家还没待够呢!至少二年,能等你就等,不能等就拉倒。”鲁生一走,香柳就把黄面饼子倒进了猪食槽子里。老憨见了,直心疼:“哎呀呀,这黏饽饽黄个秧儿的,说扔就扔,你可真败家,你不乐意吃也不能遭践了呀!是不太洋性了?” 这天吃晚饭时候,黄士魁掰半拉大饼子,咬一大口细细嚼,见媳妇坐对面看自己的吃相,就说:“傻看啥,赶紧吃饭。”艾育梅把小玉掉在饭桌上的饼块捡起来放自己嘴里抿了抿,吞吞吐吐地说:“有件事儿本来不想给你说,但又不能不说,因为再不说,老黄家可要丢大磕碜,最后还得你给揩屁股。”黄士魁喝了一口汤,漫不经心地问:“啥麻烦,有事儿你就明说。”艾育梅说:“你们咋那么傻呢?没看出来呀?香柳肚子发鼓,一定是有了。” 黄士魁有些惊讶,自语道:“那可麻烦了,这香柳怀的孩子能是谁的呢?”艾育梅分析说:“我看不能是鲁生的,香柳都不嘞人家。一定是曲克穷的,他俩在一起打恋恋时间太长了。”黄士魁放下筷子,皱起眉头说:“这下可难办了。”艾育梅说:“老人糊涂,你当大哥的可别糊涂。这事儿不能再抻着了,得让香柳尽快结婚,时间长了就破豆包露馅了。可是,让香柳跟谁结婚?”黄士魁说:“跟鲁家,不订婚了吗?”艾育梅说:“糊涂!跟鲁家结婚,以后不也是麻烦事儿吗?”黄士魁说:“那你意思是成全曲克穷?”艾育梅说:“生米都做成熟饭了,认了吧!” 黄士魁觉得媳妇说的很有道理,抽空上老宅偷偷把话与父母唠开了,让二老早做决断:别抻时间太长。老憨说:“那只能毁婚了。”母亲也说:“魁子,这事儿就得靠你出面了。” 等香柳从院外走回来,黄士魁叫起口供:“有个事儿大哥问你,你必须如实回答,你跟曲克穷到底咋回事儿?”香柳倚着条琴,现出一丝慌乱:“你别听人胡诌八咧,没有那回事!”黄士魁盯着妹妹的肚子,严肃地说:“瞒不住了!再不说实话就没法收场了,是不是到一块堆了?”黄香柳摆弄着衣角,无言以对。黄士魁又问:“有了吧?”香柳依然沉默,父亲气囔囔地哼了一声,母亲也发出一声叹息。黄士魁说:“不用说了,大哥都明白了。这样吧,大哥出面,成全你。”听见这话,香柳竟含着泪笑了。 黄士魁到长发大队鲁家说了事情的原委,鲁小抠立马就说:“那就拉倒吧,我们不会迁就。衣服被子还都能用,可订婚饭的费用……”黄士魁打断他的话,忙表示:“订婚发生的费用,我们给些补偿。” 从北屯回来,黄士魁把曲克穷从家里叫了出来,领到老宅。老憨沉下脸子问:“你老实交代,你俩到底怎么个情况?”曲克穷说:“也不怕笑话啦,我们到一块堆都有好几回啦!那次帮干活你留我吃晚饭,香柳送我走时我把她拽进了茅楼。还一次在菜地干活,大晌午头子钻进了甜高梁地。还有一次帮你家找猪……”老憨骂道:“不知道砢碜的东西,真是前世欠你的。”曲克穷说:“她怀了我的孩子我肯定负责,您就成全了我们吧!”香柳低着头说:“这都是我自己心甘情愿的,怪不着克穷。”老憨骂道:“你走,你现在就跟他走,就当没有你这个闺女。”春心数落老憨:“都啥火候了,说这些绝情话有个屁用!”香柳下地,一把拉起曲克穷:“走就走,以后过好过赖我谁都不怨,我再穷也不连累你们!”黄士魁急忙拦住:“既然咱爹妈都吐口了,就大大方方出门子。”对曲克穷说,“走吧,找你爹妈商量商量过礼,让香柳早点儿过门儿。”曲克穷乐呵呵地点头哈腰:“谢谢大哥,谢谢婶,谢谢叔!”看曲克穷出去了,老憨念叨:“真是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出愁。”春心说:“愁啥,她自找的,过好过赖都是她的命。” 曲大浪两口子正愁曲克穷难娶媳妇,没成想好事突然临门,不仅儿媳妇人选有了着落,而且还是带肚来的,更是偷着乐。当黄士魁把事儿一挑明,老两口以及两个大姑姐姐都表示同意,曲有源也合不拢嘴了:“事儿赶到这儿了,那就抓紧办吧。”时隔不久,曲大浪象征性地过了礼,然后找公冶山就近选了个黄道吉日,美个滋儿地把香柳娶进了门。 三喜子和贾佩纶到老宅串门儿,说起香柳的事,老憨仍心有不甘:“哎呀,那小子那熊样,我是掐半拉眼没看上他。”春心怼了一句:“没看上那矬巴子,你总让人家帮干啥活?这就叫图小便宜吃大亏!”三喜子说:“别责怪了,看眼边前是亏了,可是这人没场看去,谁知道曲克穷能不能翻烧?”老憨气囔囔地说:“就他?你看他穷嗖的,大鹅脖子捋直了都比他个儿高,再出息能出息到哪儿去。那老曲家就是个火坑,香柳这辈子得受穷遭罪!我把话说到这儿,香柳恐怕二十年都翻不了烧。”三喜子说:“三穷三富过到老,真要是翻过烧,那不就是占了香油?”春心说:“你可别劝他了,你就是从王母娘娘那儿弄来宽心丸吃,他也转不过这个弯儿。” ------------ 第四十八章 苞米地成了焦点 闷热的夏日,阳光毫无遮拦地炙烤着大地。老神树的叶子被晒得落蔫打绺。一头精瘦的白猪卧在火燎沟浅浅的稀泥坑里,翻滚的动作像浑泥腌蛋。路面上的车辙印、蹄子印已经快被磨平了,草叶子牢牢地镶嵌在里面,仿佛是植物标本。路面上那一层薄薄的浮尘被风散漫地吹浮起来,时而形成一个朝天的漏斗,没旋转多远,便平息下去。街上行人寥寥,偶尔有几个也是脚步匆匆,仿佛想要逃离这令人窒息的氛围。大队烘炉传出叮叮咣咣的打铁声,在这燥热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沉闷。 然而,旱情却丝毫没有影响孩子们娱乐的心情,他们把大队院子当成了游戏乐园。三五群女孩子们跳绳、跳房子、扔口袋,六七伙男孩子们则在露天土戏台上扇啪叽、掴小刀、弹溜溜,喧闹嬉笑声一浪接着一浪。 午后的老神树下,人们又在闲扯。曲二秧直吵吵:“天气太闷热了,裤兜子都拿蛤蟆了!来来,老姚编套嗑凉快凉快。”姚老美笑骂:“扯呢,顺口溜可没降温那功能。既然想听,就来个眼面前的。”接着就现编一套嗑说笑: 蚊子咬,太阳晒,撸起锄头往死里拽。 回到家,没好菜,豆腐吃一天还得坏。 众人都说老姚编的有水平,符合社员生活实际。 “俗话说,一母生九子,子子都不同,这话是真对呀!”张铁嘴儿坐在长条青石墩上,又讲究起来:“你看咱黄队长庄稼院的活儿样样在行,扶犁点种,扬场打囤,哪一样不精?真是一流庄稼把式。魁子刚打头那暂,贾大胆不服气,要比试比试。正赶上开春刨茬子,一里地长垅,半尺多高茬子,连根带土刨出来,那可是个苦力活。黄士魁拿头垅,猫腰抡镐左右开攻,贾大胆和一帮社员随后较劲,紧跟着往前赶。可黄士魁卯足了劲,刨得尘土飞扬,第一个杀到地头就转身往回刨,一上午一个来回,放倒了几千个茬子。贾大胆累得呼哧带喘的,攥的镐把染了红尘,滿身上下都是尘土,末了也没追上,愣是拉下半条垄。等社员们杀到地头,黄士魁过着烟瘾呢,还笑着问,谁还不服,再来一个来回。哪个还敢较量,这帮社员都服气了。” 姚老美接着说:“黄士魁领头干活确实有一套,干啥活都没打怵过。他领三十多妇女铲地,都不愿意铲边瞎,他就先抱边垄铲,不仅总保持打头,还晃常监工。薅地间苗练的是蹲功,黄士魁给妇女们打样子,不仅下手快,而且薅谷子能把苗间成猫爪式的。领着一帮妇女在地里边爬边说俚戏,干一会儿就停下来检查质量,看谁不合格。这功夫妇女们就把他拉下了,可不一会儿黄士魁又超到了前面。发现谁干的不好,总嚷嚷说扣工分,结果谁也没真扣。” 黄士清肩膀靠着树干,张铁嘴儿看他几眼,又评论道:“可二老狠干活不应人,让他干点啥都霸劲,连他大哥半拉也赶不上。”见众人把目光投过来,黄士清呵呵笑了:“我承认,我确实不如我大哥。”张铁嘴儿说:“记得索良当二小队队长那会儿,有回种苞米,中午收工时二老狠图轻快,趁人不注意把柳条筐里剩的一大捧苞米种都填一个坑里了,你说他败家不败家。还有回,长青二队铲西大长垄苞米地,他没紧没慢在后面嘎悠,看实在撵不上了就磨洋工,一会儿一小便,一会儿一大便。索良说他几句后,他气得用锄头往苞米棵子上砍,被扣了好几个工分。”姚老美说:“二老狠干活好藏奸耍滑,散漫惯了,那就是个二八月庄稼人。”随即笑嘻嘻现编了一套嗑: 大帮哄,卯子工;秧子货,磨洋工。拉屎蹲个坑儿,撒尿透透风儿,磨磨蹭蹭十分钟。队长一说还顶嘴,一天扣了半拉工。 大家一阵哄笑,都说编的有趣儿。黄士清也有几分尴尬地笑了。张铁嘴儿评论道:“俗话说,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季;人误地一茬,地误人一年。说起来,像二老狠这样不着调的毕竟是少数,如果社员都像他这样,那就得喝西北风喽!” 听见老神树下传来阵阵喧闹声,几个知青从集体户院门出来,穿过中心街来到老神树下。牛老屁拖着浓浓鼻音,笑嘻嘻地问一群闲人:“这么热闹呀,又扯啥呢?”“说说广阔天地咋有作为呗。”姚老美打完哈哈,问他:“来这么长时间,是不是顺过架了?”牛老屁说:“还不太适应,活累点倒也没啥,就是蚊子跳蚤瞎虻小咬挺烦人。”姚老美又问:“哎牛老屁,到咱长青大队插队有二十一个知青,是不是属你牛老屁年龄最小?”牛老屁点点头:“是数我最小呀,我才十六岁嘛。”看了看站在他身后的马贝囡,“还有跟我同龄的呢,小马囡只比我大半个月噢。”曲二秧叹息道:“还是个孩子嘛,来我们这可是不容易。”姚老美说:“你看我们土的掉渣,拍拍脑袋,恨不得脚底板都冒灰,说是让你们知识青年来接受教育,可咱贫下中农除了种地那些事儿,不知道还能让你们受啥教育。”曲二秧取笑:“整不好,容易让老姚的荤嗑给带跑偏了。” “这说啥有啥!”张铁嘴儿说起知青的那些糗事来,“这些小知青五谷不分,四体不勤,确实应该受受教育。他们初来乍到,苗草都不分,第一次路过小麦地,你们猜小富管那叫啥?”富久不好意思地笑了:“我一看那么一大片青苗,就兴奋地说,这好大一片韭菜呀!”这话引起众人一阵嘲笑。 张铁嘴儿又说:“他们不习惯吃生菜喝凉水,吃苞米米查子说恶烘烘的臭,吃小米子说这不是人吃的。闻大呱嗒教他们做饭,说他们是一群资产阶级娇小姐。小青年找不到厕所,气得直骂,急得直哭。后来,大队特意在知青屋房西给搭了个茅楼。他们每一样农活都不会,都得咱农民手把手教。”看一眼马贝囡,就又想起一事,“小马囡铲地时把谷子苗当草铲,穆队长冲她喊,哎,我的小姑奶奶,都像你这么铲地,我们就得喝西北风啦。这一喊不要紧,把小马囡吓哭了。”马贝囡不好意思地笑了:“真有这事,当时黄队长过来哄了半天才把我哄好了呀。” “数牛老屁有意思,人年纪不大故事倒挺多。”姚老美说,“他虽然姓牛,但不知道怎么吆喝老牛。有一回,牛往前走,他在后面扯着尾巴往后拽,嘴里还喊着‘你站下,你站下’,好像老牛能听懂人话似的,多招笑!”牛老屁颂“嘿嘿”傻笑,曲二秧催道:“他们还有啥馊裆事儿,都说出来。”姚老美接着揭短:“有一回,他跟我套近乎,问我,大伯你今年几岁了,把我气得直跟他瞪眼,他问我咋说才对,我就教育他,问小孩可问几岁,问大人只能说多大岁数。”笑问当事人这事忘没忘,牛老屁笑道:“没忘没忘,不来接受教育确实不懂礼貌。”姚老美又讲:“有回,牛老屁看着天上的阴云,请教半仙儿,大伯你算算今天能不能下雨呀,半仙儿一脸怒气,说你回浙江去问你爹吧。”众人听了,都哈哈大笑。 这时,从村南方向走来三个外村的小知青,走在前面的长发青年还叼着烟卷。 姚老美说:“那几个是知青,出出溜溜常来咱们村。”马贝囡扭头一见,立时有些慌张:“是长胜大队王老虎,可惹不起他呀,快躲他远远的。”姚老美说:“你们怕他干啥?”牛老屁说:“那王老虎是个刺头哇,各个点儿乱窜,牛哄哄地要吃的要抽的,不给还就动手打人。”说完转身就往知青院里跑,刚过中心道,只听远远的一声呼喊:“你俩给我站住!”马贝囡和牛老屁不得不停下奔走的脚步,一股烟尘随即散开。 马贝囡假意笑脸相迎:“虎哥来了!”牛老屁也说:“欢迎你们啦。”王老虎用命令的口吻说:“哥们儿烟抽没了,先上供销给我买两盒。”牛老屁忙应声:“好说好说。”话音刚落就奔向了供销点。 话题转到苞米地的苗情上,引起了一些社员的议论。曲二秧说:“南大排十来垧苞米地,种地的时候没赶上腰窝,再加上这些日子天旱,那苞米苗长得干巴呲叶的,整不好要白忙活。”二禄说:“种地呀就不能起高调,好端端搞什么一埯双株,种这么密又赶上旱情,我看这块地要扔。这苞米地要扔了,我看他黄士魁对咱社员咋交待。”听见议论,正路过这里的二小队副队长穆逢时说:“本副队长认为,种在地上,收在天上,赶哪算哪,光议论没用。”说完就直奔前门房子去了。曲二秧皱着眉说:“看样子,这穆队长是下舌去了。”二禄说:“怕啥?他下他的舌,我还巴不得让黄士魁听见呢!咱说的是事实,看黄士魁咋整?”张铁嘴儿说:“这说啥有啥呀!指儿不养老,指地不打粮,这都是常事儿。”姚老美说:“是啊,光着急没用,咱就别操那份心啦!” 穆逢时一进前门房院子,看见黄士魁在南园子里给小葱地灌水,就扒开栅栏门走进去,一脸愁容地说:“大哥,刚才我路过老神树,那些社员在议论苞米苗,说种地没抓住腰窝,出苗时又赶上天旱,说南大排那块地要够呛。可也是,这老天爷成天干巴巴晒着,真挺愁人。要不组织社员求雨吧,也没别的招儿了。”黄士魁说:“求啥雨,现在谁还信那个,种地得靠科学。现在是不下雨,可是不会总不下雨。老人古语说得好,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 穆逢时问有啥办法,黄士魁说:“庄稼一支花,全靠粪当家。咱南大排底粪不足,所以苗长得不旺。我听说县化肥厂有尿素,现在社员还不认这东西,认为化肥没有农家肥好使。可如果不好使,人家造那个干啥?我打算去一趟县里联系联系。”穆逢时说:“我看行,咱不能等着庄稼长不起来,死马还得当活马医呢!不过,还来得及吗?”黄士魁说:“这铲二遍地刚搭头,追肥肯定来得及。如果能赶上老天爷下雨,南大排苞米就有救了。” 黄士魁去三姓县里买化肥,事情办得十分顺利。问清了这种化肥的用法、效果以及注意事项,内心更有了底,当天晚上就风尘仆仆地把拉化肥的解放牌大卡车领回了村。第二天组织社员给南大排苞米追肥,男劳妇女和小半拉子齐上阵,给苞米苗旁用尿素点埯,一个个忙得热火朝天,汗流浃背。二禄说:“哎,这东西像雪粒子似的,还有些烧手,能管用嘛?”曲二秧说:“可别苞米没上来,把尿素也搭上了。”穆逢时说:“队长咋说就咋干得了,把议论的功夫都用在干活上。”黄士魁大声说:“这天儿热咕嘟的,西北抹乎了,怕是要下雨。大家加快点儿进度,如果这场雨能下,咱村南大排苞米肯定噌噌长。”二禄直起腰说:“真的吗?可别是做梦啊!”黄士魁说:“化肥厂的领导说,这尿素追肥可管用了,苞米苗肯定长得旺势,你们就瞧好吧!” 追肥临近尾声的时候,阴云遮蔽了西北大片天空。黄士魁望了望,心中盼着来一场透雨洗去心头的忧虑。远处偶尔有雷声在滚动了,但雨水却落得艰难。 这天夜里,黄士魁心中有事儿睡不好觉,住一会儿趴窗户看看外面。艾育梅说:“不消停死觉,老看啥?”黄士魁说:“看下没下。”艾育梅说:“你可别看了,豁拢得人家都睡不好觉。”后半夜一串炸雷声把黄士魁惊醒了,雨点子打在了窗户上,噼哩啪啦作响。他一时高兴,把艾育梅扒拉醒:“下了,下了。”艾育梅问:“下啥了?下啥了?”黄士魁说:“下雨啦!哈哈!天无绝人之路,有救了!这一场透雨下的及时,苞米上籽粒,准不会秃尖子。”艾育梅睁着惺忪的睡眼,抱怨道:“哎呀,我还以为你下驹了呢!这一晚上让你折腾的,这觉真是没法睡了。” 窗外风雨大作,酱缸上的蒙布让大风刮得直呼搭,四角吊坠的马蹄掌碰撞酱缸不停地咣当。黄士魁感觉酱缸盖子好像没盖,只穿着大裤衩跑到菜园子里,趁着闪电瞬间的光亮,拿起酱缸旁边的一口废旧铁锅,动作麻利地扣到了酱缸上,然后急忙跑回屋去。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全身上下都湿了。他一边用毛巾擦身子一边说:“这家离我还行?一眼照看不到都不行。酱缸帽子忘了盖,这我要不去盖上,这酱缸就成水缸了。”被窝里的艾育梅不耐烦地说:“你别埋怨人儿,那不是忘了嘛!”黄士魁钻进炕头的被窝里,可是那电闪雷鸣却让他没有睡实成。 一大觉醒来,三遍鸡鸣已经把灰蒙蒙的天叫得大亮了。艾育梅起来忙活,一把柴禾烧开半锅水,两舀子灌进暖壶,一舀子倒进脸盆。黄士魁起来洗脸的时候,艾育梅扎着围裙,用大锅热了昨晚剩的混合面发糕和剩菜,又炸了一碗鸡蛋酱。风虽然停歇了,天依然阴沉,檐头垂一帘雨幕,珠莹玉透,簇簇下落,地上积水中弹跳着无数的水泡。 艾育梅说:“昨儿后半夜这场雨下得没完没了,早上一看下了个沟满壕平。这雨下得挺及时呀,晒蔫的秧苗都支棱起来了。”黄士魁叫被窝里的孩子们起来吃饭,艾育梅说:“打个伞,去园子里掐点儿葱叶,在揪几个小辣椒。”吃饭时,入户广播传出金书山的声音:“注意了啊,吃完早饭,全体党员抓紧到大队会议室学习重要文件,八点半准时开会,我再通知一遍……” 吃过早饭,雨还未停歇,空气非常湿润清新。黄士魁穿上雨衣出了房门,一跐一滑地到了大队部。可过了九点,党员们还没有到齐。 金书山进播音室打开了扩音器,“噗噗”吹了两下:“党员注意了,通知八点开会,可现在都九点了,还有人不到,咋回事儿呀?在家磨蹭啥?是,天下雨了,可下雨有的人咋来了?是,地挺泞,可不怕泞的都来了,怕泞的都没来……”他通知完,回到会议室,坐在桌子后的凳子上看报纸。 党员们陆续到来,黄士魁说笑:“老金,我刚才听你讲话,还不怕弄的都来了,怕弄的都没来,敢情我们来都是挨弄来了。”金书山笑道:“你说你咋竟挑小字眼儿呢,咱东北话方言字眼儿好重音,我说的是泥泞的泞,不是挨弄的弄。”艾育梅领着小成玉进来时,公冶平说:“你说你来开会,咋还领一个干啥?”艾育梅说:“是个跟脚星,不让来不行。”穆逢时俯下身,逗道:“小玉,我们开会学习,哪有你事儿!”小成玉歪着头说:“我也来开会,我是小党员。”她说得非常认真,逗得大家一阵发笑。金书山敲敲桌子:“别笑了,现在开会,先学习计划生育文件……” 第二生产队南场院上,散停着四五挂马车。满车的草梱子还没有来得及卸,被浇得精湿。马都卸下圈进了马棚,车辕子用支脚朝天支着,像架起了几门高射炮。雨绵绵地下着,雨水顺着场院的斜坡缓缓流淌。从一挂马车底下传出一个女播音员样的声音,那是看场院的马宝囡披着塑料布躲藏在里边读小说:“这儿是小镇的近郊,又幽静,又沉寂,只有松树林轻轻的低语和春天大地上散发的土味。他的同志们就在这地方英勇地牺牲了……” 被浇透的地面已经松软了,马车支脚开始微微松动。马宝囡完全沉浸在小说之中,丝毫没有察觉,她翻过一页继续读:“保尔缓缓地摘下了帽子。悲愤,极度的悲愤充满了他的心。人最宝贵的东西是生命。这生命,人只能得到一次。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当回忆往事的时候,他不致于因为虚度年华而痛悔,也不致于因为过去的碌碌无为而羞愧;在临死的时候,他能够说:‘我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已经献给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斗争。’” 细雨在绵绵地下,泥水在缓缓地淌,支脚在悄悄地挪动。马宝囡根本不知道危险正在来临,她还在十分投入地朗读:“所以应当赶紧地生活,因为不幸的疾病或是什么悲惨的意外随时都可以让生命突然结束的。” 读到这里,她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突然呼嗵一声,车辕子因支脚滑倒猛地落了下来,马宝囡被砸在马车底下,车上的草梱子颤了颤,抖落下无数水珠。“啊——救命——救命啊——”这凄惨的喊声,马号里的人都听见了。孟祥通、秦占友等人也顾不上穿雨衣、戴雨具,急忙往马车这边跑。雨水淋在他们头上,顺着脸、脖子往下淌。来到出事儿地点,孟祥通喊:“大马囡砸车底下了,赶紧抬车辕子!”这时候又跑来几个劳力,穆逢时指挥众人将车辕子抬起重新支上,将马宝囡抬了出来。 黄四亮跑到大队部报信儿,一进会议室的门就喊:“出事儿了,大马囡看场院被砸在马车底下了!”黄士魁一惊站起来,报纸滑落在地,急问:“人咋样?”黄士亮说:“够呛啊!”金书山撂下报纸:“快,救人要紧。”学习会立刻终止,黄士魁到卫生所叫了郝行一大夫,一帮党员跟着金书山急急奔向第二生产队场院,穆逢时通知了知青集体户,几个知青也随后火速向村南奔跑,一时脚步凌乱,泥丸飞溅。 到了二小队场院出事现场时,雨势已经减弱。马宝囡极其痛苦地**着,那脸上已经分不清汗水泪水和雨水。郝大夫简单检查了一下,表情凝重地对金书山、黄士清说:“挺严重,腰梁骨可能砸折了,应该抓紧往县里送。”马贝囡哭叫着:“姐姐呀,你咋样啊,能不能动呀?”马宝囡死死抓住妹妹的手,哭道:“我,我,怕是不行了!”马贝囡将姐姐的头抱在怀里,安慰道:“不会的,不会的,肯定会治好的。”徐二山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喊道:“宝囡,你要挺住哇!”穆逢时安排秦书贵套马车,众人忙卸去了一车青草。公冶平从小队队部炕上抱来一床褥子,艾育梅帮着把褥子铺在垫起一层草的车板上。徐二山托着马宝囡的腰,同几个劳力一起将伤者抬起来,往车板上移动时,艾育梅大声提醒:“小心,小心,稳当些,稳当些……”黄士魁招呼道:“穆队长,小马囡和徐二山,一起跟去。”马车启动时,黄士魁提醒金书山:“赶紧给公社知青办打电话,报告情况。”金书山转身离去时,艾育梅发现脚下的泥地上有一本书。她弯腰捡起,只见印有刺刀枝丫图案的封面满是泥水。 数日后,穆逢时和徐二山带回消息,说马宝囡腰梁骨折了,伤势十分严重,转到三江人民医院换了钢板,但是她永远站不起来了。艾育梅惋惜道:“大马囡那孩子白瞎了,一朵花骨朵还没开就残废了。黄士魁发现徐二山情绪非常低落,劝说道:“你和大马囡好,大伙都知道。可她治完病就直接回浙江了,虽然下身瘫痪了,但好歹留了条命。你呢别上火,想开点儿。”徐二山叹息一声:“来时好好的,回去却坐轮椅了,她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呢!” 南大排的苞米棵子得了肥料,吸足了水分,长势汹汹,徐徐的风中仿佛能够听见往起拔节的声音。又过一些日子,那苞米叶子长得墨绿墨绿的,似乎是画家们将那绿彩全倾撒到了地里。 在等待铲三遍地的空当,闲人们吃过晚饭又聚在老神树下乘凉聊天。穆逢时见二禄和曲二秧都在,故意说:“本副队长问问你们,最近看过南大排苞米地吗?”曲二秧说:“看到了。”穆逢时说:“出息没?”曲二秧说:“确实是出息了,尿素确实没白用。”二禄却说:“苗虽然缓过来了,可是我还是很担心。”穆逢时问:“既然苗出息了,你还担心什么?”二禄说:“苞米叶子贪青,怕秋后苞米棒子上不来呀!”穆逢时说:“有啥苗长啥籽,这苞米长得这么好,还愁上不来?”二禄说:“现在三遍地还没铲呢,说啥还早,等到老秋看,要不啃裹老杆子才怪!” 人们议论苞米地的话又传到黄士魁耳朵里,黄士魁对穆逢时说:“三铲不如一趟,等铲完三遍地,让车老板打接高再多趟一遍地,促早熟增产量。如果赶上秋天晴好,肯定不会贪青,到时候问他们个哑口无言。”穆逢时点头应下,见黄士魁说得这么肯定,把悬着心放下了。 关连群和鲍福仁时而下来蹲点,时常到生产队与社员一同劳动。鲍福仁发现关常委对鬼子漏的工作表现不太满意,于是私下给鬼子漏掏耳朵。“我们找大小队干部和社员谈话,论群众呼声,你没有黄士魁高,连你叔辈哥哥和老丈人都不抬举你,你咋整的呢!这次调整班子,我感觉关常委对并不看好你,你很有可能被调整下去,你得有个思想准备。” 一听这话,鬼子漏耷拉下脑袋。鲍福仁又给他打气说:“打起精神来,不到最后不能报熊!”鬼子漏又点头哈腰地说:“谢谢提醒,还得仰仗您多给说些好话。”鲍福仁沉吟一会儿,又提醒:“记着,你的最大对手就是黄士魁,如果抓到他把柄就往死整,或者挖个坑让他往里跳,一定要把他整垮。我给你出个主意,你怎么办……”声音虽然压低了,但姚锦冠全听见了,面露惊诧时那一脸雀斑又醒目了,忍不住插问:“这么做好吗?”鲍福仁坐直了身子,挑着半截眉说道:“妇人之见,难成大事。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好喽,该说的我都说了,不该说的我也都说了,明白不?”鬼子漏点头哈腰:“明白,明白,你这都是为我好,以后还得仰仗您呢。” 时逢生产队开始铲三遍地,二小队每天早上都由穆逢时领头下地。他是副队长也是打头的,每天上工前喜欢喊:“上——工——喽——!”他常常把工字拉成上声,给人造成“上供”的错觉,引来一番嘲笑。 这天社员们到南大排出工,穆逢时一气儿铲到地头,看一眼大帮的后头,对随后跟上来的黄士魁说:“队长,那俩领导拉后了,咱接一接吧。”黄士魁说:“行,我接关常委,你接鲍部长。”接完垄,鲍部长见穆逢时使用的锄头磨得雪亮,铲起地来铛铛有声,就说:“穆大,你这是一把好锄头,不愧是打头的,锄头也打人儿。”穆逢时把锄头板抬起来,不无自豪地说:“本副队长这锄头那可不一般,你看这把儿是用牛角镶着的,锄勾的柄库里装有钢珠,锄板刹地就是一个快。别看黄队长干活是好手,但他那把锄头也不如我的,他的锄头板儿比别人的小,而且中间是空心的,尽管锄起地来特别省劲儿,但没我的锄头快。”说话时沿着田间道路由近及远一番巡看,却看不见黄士清挑水回来的影子,叨咕道:“这二老狠咋这么磨蹭呢,回去挑水咋用这么长时间呢?” 黄士清负责往田里送水,那是大哥照顾他。虽然来回负重跑腿也累,但他很乐意干这个差事,毕竟这活比抱垄轻快自由,而且还能观光望景。 看不到二弟的身影在南村口出现,黄士魁也暗暗着急。他为转移大家的注意力,吩咐穆逢时说:“来来,大家坐地头,让穆队长领学语录。”大家围成一圈,席地而坐,关连群和鲍福仁也坐在外围。穆逢时站在地中间,掏出红皮语录本:“大家都别说话了,注意听,本副队长要念了。”翻开一页,大声朗读:“我们应当相信群众,我们应当相信党,这是两条根本的原理,如果怀疑这两条原理,那就什么事情也做不成了。”又翻开一页,继续念道:“人民群众有无限的创造力。他们可以组织起来,向一切可以发挥自己力量的地方和部门进军。向生产的深度进军,替自己创造日益增多的福利事业……” 还没念完,就被贾大胆瓮声瓮气的声音打断了:“说的没有唱的好,让谁给唱一个呗。”众人都纷纷附和,黄士魁说:“潘桃,来来,你就唱那个语录发给咱。”潘桃并不推脱,挤进人群,举着语录本,一边唱一边做动作。 刚唱了几句,突然从村里传来一阵阵非常杂乱急切的敲钟声。黄士魁立刻警觉起来,迅速做出判断:“这工夫敲钟,不早不晌的,村里肯定有啥大事发生!”闻听此言,社员们都心头一紧。黄士魁一声令下:“回村救急。”社员们扛着锄头跟着黄士魁往村里跑,关连群和鲍福仁也气喘吁吁地紧随其后。 ------------ 第四十九章 杀犬压惊 欧阳坊丞正在为雪花镔铁棍做最后的保养,上漆、用细细的丝巾沾染猪肉擦拭。 客厅里,夏家人整整齐齐坐在沙发上,见夏漾漾下来,无一另外都看了过来。 许万豪的怒斥声下,左阳突兀感觉到,自己身下的吊顶,好像活动了下。 听到动静的风岳华等人齐齐地放下手中的工作,向李少龙迎了过来。 “我知道我知道,虽然很不对付,但是为了世界的和平,还是不得不和他好好相处对吧?就像我以前和那个不仅喜欢上课挖鼻屎,还要一口吃掉的同桌一样!”季澜闭着眼睛,做了个扇鼻子的手势。 不然可对他不客气,随着暗器的破空声响起,嗖嗖两声,两道暗器随风而去。 而且他对香香姑娘又刮目相看。明白这姑娘不光是表面的冷漠,还有内心的激动和狂热呀。 人参得土中清阳之气,禀春升少阳之令而生,主补五脏,安精神,定魂魄。 路也心中激动不已,在他和沈梵当中,夏漾漾选择了他,那是不是说明夏漾漾心里对他也是有点点的喜欢。 孙姐并没有多说,缓缓走向病房最里面的34床,直到走到床边时,她忽然停了下来,转头看向夏强。 之前的时候,看到这样的场面,他们一定会认为古镇天等人可以获胜。 这边的怪物炼狱魔蛇,等级已经到了100。所以,尽管之前张峰等人六人刷过一个上午,而且昨天瑶梦她们五个又刷了整整一天,可这边的炼狱魔蛇对于张峰等人练级而言,还真是那种比较合适的怪物。 呼吸着香甜的空气,看着一望无际的花海,她真的感觉自己置身于世外桃源。 于鱼并不是傻子,在这镇子上,半天工资这么多的,八成就是导演安排的,之前处处碰壁,最后到了指定的一家店,同意要她。 雨馨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旋又觉得不妥,忙转过身,鼓着脸腮苦忍着笑,望向那一片湛蓝的天空。 他们手里拿着各种各样的拍摄器材设备,高清夜视摄像机,单反照相机,各种偷拍仪器一应俱全。 于是,齐齐对视一眼,瑶梦率先一击千刃斩,冲那四头邪恶树妖轰了过去。 唯一看起来不大争气的顾明珠,此时也如她的名字一般拂去尘土,成为耀眼的明珠。 等上餐的时候,他手机叮的一声,屏幕亮起,一条短信跳入他的眼帘。 就让保镖扔他出去好了,她心里想着,真当她好欺负么,她的追求者如过江之鲫,如果谁都能缠上她呵。 这些生死不知的人趴在地上,没有腐烂痕迹的身体一半沉入地下,墓碑就像是乌龟的甲壳一样,生长在他们的背脊上。 “好强大的肉体。”与其他人想到的术法不同,沈石目光微微一凝,他更关注对方那一尾巴的力量。 “同志们好,我先进去谈点事情,各位辛苦了。”下车的人,正是邓老。 其实,叶天有所不知,在过去半年时间了,朱国修士在司徒老怪的带领下打下了雀国,整个朱雀星统一了。 皇帝这边不叫歌伎,但是宫廷乐师也是一直养着的。用与不用,这工资照开。 汝南王府估计做梦都没想到,他们是躺着中枪。今天这事,与他们完全没有任何的关系好伐。 “查,马上去查一下,我去跟课长反应一下。居然有人能超越魂斗罗?拉走了魂斗罗的玩家!这简直不可饶恕!”负责人一脸气愤和不可思议的说。 他的嘴角动了动,虽然压抑住了嘴角上扬,但那丝笑意还是溢上了双眼。 烟尘中传出艾露萝梅清晰的声音,青色的长剑随即收回寝宫,覆盖整个宫廷的威压也随之同时不见。 听到关门声后,莉莉丝虚弱的阖上双眼,将身体蜷缩在沙发内,抱住了自己的双腿。 “几个老家伙,还真是够无耻的,不过华香这样做是不是有些自负了呢?”太微真人看了一眼藏空随即回过头来对于浩然说道。 看了看周围凌乱的场景,华香苦笑的摇了摇头,迅速消失在了山林中,向远处的南郡城奔去。 所以,就算是当面冒犯大长老,他也顾不得那么许多,在此时言铮的心里,已经完完全全将罂漓漓当作刹墨的首席大巫师,既是她坚持的事情,那么,自己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替她守住那份坚持。 一路走下来,来来往往的行人中几乎全是穿着军服的金兵,竟然没看到几个老百姓,看来又是金兵给闹成这样的。 赵强躲在一个角落里,不停的往弹匣里压着子弹,灰头土脸的模样显得有些狼狈,显然是又经历了一次惊心动魄的战斗。 ------------ 第五十章 意外接二连三 火燎沟南帮二小队的三角地带成了民兵大比武训练场,场地西边五支汉阳造步枪分别架在了摞起的土坯上,在相距百米的东边对应着竖起了黑色白环的人形胸环靶。 这天上午,鲍福仁前来现场观摩,鬼子漏更觉得脸上有光,组织大比武更加卖力。他指挥三十多个基干民兵排好方阵:“这队伍咋里倒歪斜的,马上站好了!向右看齐,立正——稍息——”公鸭嗓一阵高声吆喝,凑到鲍福仁面前,点头哈腰。有人在队列里嘁喳议论,说鬼子漏那低气样儿像个汉奸,说他在当官的面前摇头尾巴晃太掉价了。 “别说话了,别说话了,注意纪律,注意形象。”鬼子漏冲着方阵嚷嚷完,又给鲍福仁送上一副笑脸,“领导,给讲两句。”鲍福仁正了正没有帽徽的绿军帽,扽了扽草绿色上衣角,不慌不忙地讲起话来:“民兵同志们,当前,备战工作是一件十分紧迫的大事,按照上级“8·28”命令,要绷紧备战这根弦儿,准备随时把入侵者消灭在‘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挖防空工事、训练基干民兵都是备战的重要工作。长青大队是红原公社建设战斗村工作联系点,大队也加强了民兵连建设,要担负起战备勤务、保卫村庄、参加生产、维护治安等任务,必须提高民兵军事素质。今天这个民兵打靶比武就很有必要,希望大家都争取比出好成绩。”话音落了半晌,鬼子漏才带头鼓掌。 接着,鬼子漏宣布大比武规则:“今天是用汉阳造步枪打百米胸环靶,每人五发子弹,按总环数排名,前三名奖励一次半自动步枪射击机会……”贾大胆逞能说笑:“才一百米呀,我用弓箭一个抛射就能射中靶心。想当年,射过雁,击过花,穿糖葫芦穿过仨。”众人知道这是说大话,都呵呵呵笑了。鬼子漏说:“吹牛皮不上税!扯蛋来章程了,一会儿比武叫拃,看你能打几环!现在开始比武,按顺序来。” 第一波民兵卧倒时,鲍福仁在后面观察卧姿,走到身材高大的黄士贵后面,见他卧姿不正,就踢踢左脚,提醒道:“左腿伸直,与身体左侧保持一条直线。”又踢踢右脚,纠正道,“右腿自髋、膝处弯曲。”黄士贵回头嘻嘻笑问:“领导,啥是髋?”鲍福仁忍不住笑了:“髋,就是胯骨。”黄士贵应一声“明白了”,就纠正了身姿。前来看热闹的张嘎咕摸摸自己的胯骨,嘻嘻笑道:“髋,胯骨,髋是胯骨。” 一阵拉栓声过后,便是一阵呯呯的枪声。比武一拨接一拨进行,环数一遍一遍计数。要临近尾声时,却没有一个打出十环九环的,反倒出现了多个脱靶。鲍福仁嘶嘶两声,摇摇头说:“总体效果不理想啊!水平还很低,还得继续训练。”鬼子漏看着鲍福仁,用征求的口吻说:“领导,你是转业军人出身,给大家做个示范呗!” 鲍福仁见金书承背着一支56式半自动步枪,伸手说道:“来老金,把你枪借我一用,打个胸靶过过瘾。”鲍福仁从金书承手里接过步枪,翻过来掉过去察看。当看到擦得锃亮的枪身上刻着一个“赠”字时,半截眉下的小眼睛顿时一亮:“哎呀,这枪大有来历呀!”金书承自豪地笑了:“1960年4月份,我作为一个民兵代表,参加了首届民兵代表大会。会议快结束时,各地民兵代表都获赠一支国产56式半自动步枪、一百发子弹。枪支发到我们个人手中,当时别提有多激动了。”鲍福仁连连说:“值得珍藏,值得珍藏。”鬼子漏介绍说:“书承哥参加过抗美援朝,还是老民兵连长,1959年有群狼进村把猪给赶走了,村里组织基干民兵为民除害,围捕的时候,他用老洋炮打死过两只狼呢!” 鲍福仁对这杆枪一时爱不释手:“不简单哪,怪不得能当上全国民兵代表。来,我试一试这枪。”说着向后拉枪机,向上扳牢扳手,把弹夹从金书承手里接过插入弹夹槽,将十发枪弹一下推入弹仓,再次向后拉动并松开枪机,把弹仓最上面一发枪弹推入弹膛。做这一连串弄枪的熟练动作时,鬼子漏在他身后探头探脑,民兵们也都围在后面观看。 鲍福仁端起枪,向远处中间的胸环靶稍作瞄准就扣动了扳机:“呯——呯呯——呯呯——”射击声刚落,鬼子漏就让钱老牤和金四眼去察看环数。“全中啦,全中啦!”“一个十环,一个九环,三个八环。”人群里响起一阵掌声。鬼子漏竖起大拇指:“总环数四十三环,打的好哇。”把枪交还时,也让金书承露一手。 “打胸靶要瞄下沿。” 金书承端枪瞄准,一连扣动扳机,把剩下的五发子弹全部击发了出去。枪声过后,钱老牤和金四眼再一次去验证命中情况。“也全中,也全中。”“两个十环,两个九环,一个八环。”鬼子漏喊道:“总环数四十六环。”人群里又响起一阵掌声。鲍福仁内心多少有些不悦,但表面仍然装作很平静,他拍拍金书承的肩膀,夸赞道:“老金哪,你这不是一般炮,你这是神枪手啊,战斗村有你做标杆,当之无愧呀!” 张嘎咕凑到鬼子漏面前央求道:“全民皆兵,算我一个。”鬼子漏一挥手,不耐烦地说:“去去去,不带你,你不够资格。”张嘎咕继续缠磨:“我,我要打靶,我也要打靶。”鲍福仁说:“让他试一试,比划一下。”话音刚落,张嘎咕就像急皮猴一样弯腰从身边卧位上拽过了一支汉阳造步枪,哗啦一声拉开了枪栓,举枪的时候突然走了火。 “呯——”的一声,子弹贴着鲍福仁的左眼飞了过去,只听“哎呀”一声,他捂着左眼蹲了下去。这突发的状况把张嘎咕吓傻了,把鬼子漏也惊呆了,民兵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金书承去察看伤情,只见血水从鲍福仁的指缝儿流了出来,急问道:“是不是伤眼睛了?”鲍福仁龇牙咧嘴,不住的叫唤:“伤眼珠子了,疼,疼,疼啊——”鬼子漏反应过来,从嘎咕怀里一把夺过步枪,责怪道:“你笨手笨脚的,扣扳机干什么?竟给我添乱!”金书承提醒赶紧把伤者往医院送,鬼子漏这才跟头把式地去安排马车去了。 “半截眉出事儿了!”黄士魁回家吃午饭时,向媳妇学说训练场发生的意外,“打靶时嘎咕弄枪走了火,把鲍部长眼睛伤了,都出血了。”艾育梅“哎呦”一声:“咋能让嘎咕摸枪呢?伤的重不重?”黄士魁说:“挺严重,他左眼怕保不住。”艾育梅说:“真是人有旦夕祸福,谁也不知道谁啥时会出现啥事儿!这半截眉心术不正,这大概就是对他的报应!” 数日后有消息传来,说鲍福仁在三江市人民医院摘除了左眼,换了一只狗眼。当鲍部长重新出现在公社武装部的时候,鼻梁上架了副浅绿色墨镜。 “鲍部长,我求援来了。我听说,县政府为向农业机械化进军下拨了一批拖拉机,指标有限,我怕我们大队捞不着,所以跑您这儿来了。”鬼子漏站在部长办公桌前,紧盯着那副墨镜,揣测镜片后的左眼会是什么样子,会不会像人们说的那样“狗眼看人低”。沉吟了半晌的鲍福仁往鼻梁上推推墨镜:“下拨的拖拉机名额确实有限,平均四五个大队能摊上一台。不过,给谁都是给,我帮你们争取,我的面子还是能给的。”鬼子漏一听这话像打了鸡血样兴奋,忙点头哈腰地说:“这份人情我记下,容我秋后补付,秋后补付。” 长青大队非常顺利地争取到一台下拨的拖拉机,大队成立了机耕组,给每个小队分配了一个驾驶员名额。四个驾驶员在组长金书山的带领下,参加了公社组织的拖拉机驾驶员集中培训。培训班一结束,金书山和贾大胆儿就乐呵呵地把拖拉机开了回来。 一阵拖拉机的轰鸣声打破了村庄午后的宁静,把街边树上的鸟儿惊飞了,惹得附近的看家狗也狂吠起来。大人孩子都来到中心大街看稀奇,只见一个红色庞然大物冒着烟从南村口开了过来。 “这么大的家伙,力量也肯定不能小喽,突突叫的真响,能震聋耳朵!” “这玩意儿叫铁牛,肯定比老牛扛造,听说这一个能顶七十五匹马呢!” “说这玩意挺贵,光一个机车头一万五千块。说是县政府给的,公社分的,名额不多,南北二屯都没捞着。” 村民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姚老美一见这庞然大物又来词儿了: 点灯不用油,耕地不用牛,时代进步了,日子不用愁。 此刻,拖拉机开进大队部院子,在屋里候等多时的大小队干部闻声都出来观看。拖拉机刚停稳,鬼子漏公鸭嗓提高了调门儿,抻着脖子向驾驶楼子大声问话:“车开回来挺顺利吧?感觉怎么样?”金书山钻出驾驶楼,跳下链轨,忙说:“顺利,提车非常顺利。开着它感觉老美啦。”回身冲驾驶楼子嚷:“大胆儿,转一圈演示演示,让大家开开眼。” 驾驶楼里探出一张憨厚纯朴的宽脸,瓮声瓮气地应一声:“好嘞。”贾大胆两只手分别握着操纵杆,一给油门儿,拖拉机轰鸣声更加清脆响亮,连绵不断的余音在大队院子里回荡,似乎把人心都震得突突发颤。 人们散在一旁,乐呵呵地看着拖拉机在大院里转了一大圈。媳妇胡小倩乐乐呵呵地在拖拉机一侧跟着跑,本来就不高的个头让拖拉机一比就显得更加矮小了。她喊道:“大胆儿,你小点儿油门儿,给大队省点儿油!” 贾大胆儿驾驶机车轻松自如,一时兴起,突然来个潇洒的就地旋移大甩尾,赢得人们一阵叫好。胡小倩看大胆儿坐在驾驶楼里很拉风,觉得脸上很有光彩,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对旁边的孟令春说:“驾驶室没有方向盘,用两个长拐杖就能掌握方向,使唤这么大个铁牛一点不费力!让它往前它不敢往后,让它往左它不敢往右,当驾驶员真牛!”孟令春以机车组长家属的口气说道:“让大胆儿好好干,得支持书山的工作。” 拖拉机又停稳,贾大胆儿从驾驶楼敞开的车门里再次探出头来:“咋样?是不是感觉这玩意挺霸气?”鬼子漏点点头:“是挺霸气,给大小队干部介绍介绍这机车的情况。”贾大胆站在链轨上饶有兴趣地大声介绍说:“咱这拖拉机东方红75,发动机缸径、行程、排量与东方红54一样,但是经过改进,发动机转速提高了200转。书山哥,我说的没错吧?”“说的对。”金书山对众人说,“别看它马力大,但也不好伺候,它需要加水,还需要加柴油,既要使用好,还要保养好。” 鬼子漏对小队头头们说:“农业的根本出路在于机械化。如今有了这铁牛,今后翻地就不愁了。”穆逢时嚷道:“本副队长先申请,给我们二小队先翻地。”其他小队长们也纷纷嚷嚷:“先给我们翻地,给我们翻地。”鬼子漏用双手示意着说:“不要争吵,到时候抓阄排号,保证公平。先可本村翻地,后上外村翻地,都耽误不了。”回过身来说道,“你们培训这些日子,机车库房也盖好了,五间房,举架高,间量大。库房在村西杂树林边,现在就开过去吧。”在大队部稍作逗留,拖拉机缓缓地驶向村中心街然后拐向村西,一直开到机耕队宽敞的院子里。 自从有了这台拖拉机,村庄就多了让人震撼的音响。无论多早多晚,一听见它轰鸣,就知道它出去作业了。虽然从大街上经过时,也会给附近人家带来吵扰,但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甚至听着声音的变化,能判断出它的远近,甚至能猜测出是地里作业还是地头转弯。正值伏翻地,拖拉机拉着一组自制的五铧犁在村边作业,一群小孩子跑到地边看稀奇,只见五铧犁入地很深,新鲜的泥块顺着光滑铮亮的犁面快速翻起,就像翻起黑黝黝的波浪一样。 生产队小麦亚麻地块都不集中,拖拉机一天翻不上十垧地。为了赶进度,有时作业到半夜。晚上两人一组,每隔一个时辰就轮换着作业。 这天晚上金书山和贾大胆开着拖拉机在金家甸麦地作业,一趟趟往来翻出一片片黑土。贾大胆拉话说:“在咱乡下,开拖拉机这活还是挺俏的,比在生产队大帮哄强。虽然有时贪黑起早,但也吃香喝辣的。”金书山拉了拉操纵杆:“这才哪到哪,吃香喝辣还在后头呢!伏翻还不算紧张,等秋翻时就忙不过来了。咱村四个生产队要伏翻七八十垧地,得耗上半个多月时间,南北二屯也都指望着咱出手呢,有的根本排不上号,都巴不得像祖宗一样恭敬着呢。其实各生产队就是不恭敬咱,咱也照样干活。” 贾大胆打个哈欠,继续拉话:“干啥吆喝啥,弄啥稀罕啥?从打上了链轨车,咱一心扑在机车上,都把机车组当成家了。”金书山说:“我家那口子说我耳朵有点背了,身上的伤痕也多了,说我整天围着拖拉机转把她给忘了,说我是把拖拉机当成了媳妇了,让我跟拖拉机过。”贾大胆呵呵笑了:“人家说的没错呀!耳朵背是这家伙没白没黑震的,身上有伤是这铁家伙磕碰刮蹭的。”金书山说:“我看你有点儿迷糊了,眯一觉吧。” 翻地到小半夜,贾大胆一觉醒来,透过风挡玻璃往前方望了望,突然惊叫了起来:“看,狍子。”金书山定睛一看,三个草黄色的野狍子出现在前方的灯光里。 不知道是轰鸣的声音震撼的,还是耀眼的灯光刺激的,它们竟然一动不动站在那里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庞然大物。金书山升起犁杖,挂上快档,给足油门,拖拉机轰鸣着向前快速奔去,距离目标越来越近了,当只剩十几米时,有两只狍子这才醒悟过来,迅速脱离了灯光跑向黑暗之中。而另外一只却不知什么原因,竟然义无反顾地向机车头猛冲过来,似乎不决出高下不罢休,只听咣当一声撞在机车头上。 停下拖拉机,两个人赶紧跳下链轨查看,只见狍子倒在地上四腿抽搐,犄角鲜血直流,摁住这狍子时都非常兴奋。金书山说:“狍子的好奇心很重,无论遇到什么,都会呆愣愣看个究竟,甚至追它的人朝它大喊一声也会停下来看。我听张铁嘴儿说过,狍子被追得跑不动时,就把头埋雪里,顾头不顾腚。受了皮肉伤,能自已找草药吃,能用泥涂伤口。如果奓尾亮毛,那是给同伴发白色信号。”贾大胆呵呵笑道:“今天运气好,能炖狍子肉了!”说完,两人把狍子拴在五铧犁铁横梁上。 正想接着翻地,贾大胆突然又惊呼了一声:“看,那是啥东西,你看葫芦沟大泡子。”金书山顺着手指向左前方望去,只见大泡子在朦胧的月光下有些发亮,一个黑乎乎的影子已经缓缓走了进去,并传来哗啦啦的扑腾声。他觉得背后一阵发凉,头发茬子似乎都竖了起来,贾大胆瞪着眼睛说:“好像是个人!”金书山说:“如果是人,这么晚了上泡子里干啥呢?捞鱼也不能一个人半夜来呀?能是让小鬼麻搭了?”贾大胆说:“走,咱俩看看去”说完,两个人向大泡子奔去。 这大泡子由于伏里旱,水面只剩几十平方,如同一面椭圆的镜子泊在那里。两个人不一会儿就到了滩沿儿,向泡子里张望,仗着胆子慢慢凑近,忽然发现水里露出后背的上衣。金书山说:“真是个人,看他一动不动,肯定淹死了。”贾大胆说:“应该是刚趴里的,水其实没多深,中间窝底也不过腰,咱把他拽上来吧,万一有救呢。” 两人蹬了农田鞋,挽起裤腿,光脚丫子试探着往泡子里走了几步。水果然没有多深,只没过了膝盖。两个人抓住那人的衣服用力往外拽,一阵折腾,终于拽到了滩沿儿上。等把那人仰面翻过来,金书山惊叫到:“呀,这是金老师。”贾大胆也吓了一跳,忙用手拭拭鼻息,摇头叹息道:“完了,咱来晚了。”金书山叹息一声,叨咕道:“书启哥呀,你咋能走这条道呢,咋像那跑来送死的傻狍子呢!” 两个人开着拖拉机回村,在罗锅桥上迎面走来几个人,在耀眼的灯光下,金书承、公冶平和公冶安走近了。停下拖拉机,金书山从驾驶楼左侧半开的车门里探出头:“书承哥,你们是不是找人啊?”金书承说:“是,是啊,看见书启了吗?”金书山语气沉重地说:“他在葫芦沟大泡子浸死了!”贾大胆补充说:“方才我俩已经把他拽上来,可惜发现晚了。”金书承一时楞在那里:“完了完了,这可完了。”公冶平提醒说:“赶紧吧,回去研究研究咋办吧。” 金书山和贾大胆刚把拖拉机送进村西车库,就听见道北传来公冶莲撕心裂肺的哭嚎。这哭嚎划破了秋夜的沉寂,让听到这哭声的人很是惊心。亲友们帮着研究料理后事,决定金书启的遗体不再拉回村里,攒个料子在葫芦沟大泡子附近寻块墓地埋葬。金书山和贾大胆把撞死的袍子也献出来,犒劳参与下葬的亲友们。 一副白茬棺材用马车拉到墓地,二十几个帮忙下葬的亲友已经等在那里。鬼子漏带着钱老牤和金四眼也到了,围着金书启的遗体转了一圈,居然当着众人的面下了这样的结论:“金书启是畏罪自杀,这是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鬼子漏还没说完,被怒不可遏的金铁匠一拳打翻在地,嘴角流出一丝血迹:“鬼,鬼子漏,你,你还是不是人?人,人都死了还不放过他,到,到底想咋地?”鬼子漏被钱老牤和金四眼扶了起来,随口吐出一口污血来,他擦去嘴边血迹:“早知今日,何必当初。”金铁匠又要冲上来,被金书承拉住:“三大爷儿,你冷静冷静。”回头催促鬼子漏:“赶紧走,别添懊糟了。”鬼子漏怕继续吃亏,忙带着两个手下灰溜溜逃去。 金书启一死,公冶莲整日以泪洗面,仅仅几天的工夫,额头上的几缕流海就变得霜白了。又过数日,张嘎咕发现公冶莲死在了杂树林间小路上。消息迅速传开,令全村无比震惊。人们一波又一波前来围观,唏嘘不已。闻大呱嗒叹息一声说:“哎妈呀,古语不说了嘛,好人没长寿,赖人活千年啊!”艾育梅一阵凄惶惋惜:“还这么年轻,说走就走了,好端端一个家,说挑灶就挑灶了,太可惜了!” 这一次,鬼子漏没敢出现在现场,而是让金四眼和钱老牤前去探看了一下。两个人回来站在他的办公桌前详细报告情况,钱老牤说:“公冶莲口吐白沫,身旁有个农药瓶。雍大牙去看了,断定是喝农药自杀。”金四眼补充说:“去围观的人海了,卜灵芝都哭背气了。莲子临死还打扮了呢,穿的新衣服,还化了妆涂了红嘴唇。”鬼子漏豁地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愤愤地说道:“她死不足惜,这是小资情调生活方式至死不改!” 临近收秋时,县里召开农业生产四级干部会议,黄士魁作为抓革命促生产的先进典型登台发言。当一回先进典型,他心里美滋滋的。回到村里,人们用一种羡慕的眼光看他,他心里这个美!在大队院子里,在斜阳笼罩的“农业学大寨”标语土墙前,一帮社员围着他问这问那,都夸他给咱长青大队露了脸。 回到家,黄士魁从上衣大兜里掏出一个大毛桃,那是会务组发的,他没舍得吃。不等艾育梅扒完皮,三个孩子就围了上来,一人尝了一大口,吃得舔嘴吧舌的。黄士魁乐呵呵地跟媳妇显摆,“我跟你说,当时在发言台上往下一望,那观众席黑压压的。一开始有点紧张,念了一段开场白后就脱了稿,用唠嗑的语言把用尿素追肥的事情讲了一遍,连细枝末节都讲到了。最后我说,社员们看着大苞米棒子这个乐呀,嘴咧得快到耳朵丫了,再也不说这尿素不管用了,再也不说啃裹老杆子了。当听到会场里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我终于如数重负,开心地笑了。” 艾青梅“啧啧”两声:“行啊!不擅劲儿!你能有机会上县里露一回脸,这是遇到贵人抬举你了!”黄士魁有些得意:“那是,关常委赏识我,是他极力推荐的。跟你这么说吧,我这回算是在全县都打炮啦!”艾育梅忽然话题一转,揭起短来:“嗯,打炮!你要说说上牌店儿的那些事迹也能打炮!” ------------ 第五十一章 新官上任 关常委亲自坐镇,调整了长青大队班子。金书山当上支部书记,黄士魁接替大队主任,保留了鬼子漏民兵连长职务,让贾大胆接任机车组长。这天上午,长青大队召开党员大会,关连群讲道:“一个地方能不能发展好,关键在班子。所以要调整充实长青大队班子的力量,让两个支委出来挑大梁。金书山曾参加过‘四清’运动,有做政治工作的经验,而且这两年把机车组管理的井井有条,让他当党支部书记比较合适;黄士魁有经济脑瓜,在二小队抓生产实干经验比较丰富,把他放在重要岗位上历练历练,很快就能担起重担。全体党员都要把大队集体利益当回事儿,都要把班子团结当回事儿,都要积极支持新班子的工作,在抓革命促生产上起带头作用……”调整结果毫无悬念,党员大会顺利通过了新班子成员名单,金书山和黄士魁都做了简短的表态。鬼子漏虽心有不甘,却不敢造次。 散了会,艾育梅走回自家院里,看见小玉和小石头拿着大长绿叶托着的灯笼花玩耍,就把灯笼花的花瓣摘掉,把紫色花蕊掐下两个,分别粘在一对儿女的额头上,小石头和小玉互相观看,都开心地笑了。闻大呱嗒进屋就扯住了艾育梅的衣袖:“哎妈呀,我听说大姐夫接替大队主任,这可挺好,是金子早晚都会发光……”艾育梅说:“在这乡下,再有本事能出息哪去。”闻大呱嗒说:“哎妈呀,毕竟不是小白人,别不拿豆包不当干粮。”艾育梅说:“咱这是个大村,各种关系错综复杂,他能不能干好还真就难说。”闻大呱嗒说:“哎妈呀,咋能干不好呢!他俩都是精明人,这回搭班子应该能合炉。你看大姐夫讲话嘎巴溜丢脆,多暂都不打锛儿,办事儿顶楞,嘁哧喀嚓,从不拖泥带水。”艾育梅说:“他上来了,我就干不长了,咱得避嫌疑,我想主动辞去出纳的差事。”闻大呱嗒惋惜道:“不当出纳员,那一年一千个工分补助就没了。” 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在新班子第一次党支部扩大会议上,黄士魁阐明了自己的一些想法:“既然组织和大家信任,咱就得把大队主任这个角色演好,不干拉倒,干就干出个样来。首先说明一件事情,我家属主动要求辞去大队出纳员,这是为了避嫌。我同意她的想法,等她拢好账目就交接,我提议出纳员由团支书黄士全兼任。其次,说说我目前最想做的三件事。一是整治村内街道,二是补充卫生所力量,三是配套机耕队机具,这算是我新官上任想烧的三把火。”班子成员们围绕这三把火,激烈地议论了一阵。 “人们常说,头三脚难踢,再难踢也得踢。这第一把火就从通街扩路烧起,支部委员和党员都要带头。”黄士魁话音刚落,金书山就说:“咱村内的街路确实缺少规划,即影响美观也不利实际使用,窄巴的地方勉强过一挂马车,不够直溜的地方像弯曲的蛇一样,前后土墙木障子里出外进不齐刷。最不美观的就是东片那个弯弯路,咋瞅都别扭,确实应该彻底通一通整一整。”停顿一下,转头对黄士魁说,“要取直弯弯道,你二大家的园子得往回退不少,弄不好,会遇到阻碍。”黄士魁态度坚决地说:“这件事儿干起来肯定会有阻力,但既然已经决定了就必须执行。开弓没有回头箭,只要能改变村貌,不怕得罪几个人,更不怕丢了这顶乌纱帽。在其位就得谋其政,只要认准的事情就干到底。”黄士魁说话掷地有声,十分压茬,虽然通街扩路也涉及了班子成员的个人利益,但他定下的事没人眦毛。 说干就干!他先是在广播喇叭里讲通街扩路的成破利害,然后提出具体要求:“社员同志们,通街扩路是全村的大事儿,这是经过支委会和党员大会研究通过的。主要是取直拓宽铺平道路,一会儿就派人放线,涉及前后人家的菜园子都往回缩,有的缩半米,有的刮个边儿,有的不碍事儿,涉及到谁了,谁就主动自觉点。如果有使硬放挺的,大队组织人力扒。五保户、烈军属,由大队负责。时间限三天,就从前一趟街开始验收……”这一决定,在社员中产生强烈反响,有赞成的,也有反对的,但赞成的超过了反对的。通知播出后,一整天也没有任何动静,日子如常,往来照旧。 黄士魁找到金书山,要求大小队干部、党员先带头。在支部碰头会上,他说:“现在村民在观望呢,咱大小队干部如果不先行动,这事儿还真难整。我看应该这样,咱当干部的立刻行动,先从自己家开始整,大家看行不?”见没有反驳意见,又说,“虽然我家不涉及缩园子,但我会动员父母把老宅的后障子往里缩,给大伙打个样儿。”当老宅后园的木障子缩了半米,村民才感到确实动真格的了,都开始纷纷行动起来。 扩街通路的工作遇到了阻力,二禄成了钉子户。因弯弯路取直,需要三家后园子回撤两米半。第一户是集体户,知青们早早完成了回缩的任务;第二户是三喜子,大队团支书黄三怪也不含糊,和父亲、弟弟一起把北障子挪到指定边界;第三户就是二禄家,因触及了切身利益公开跳出来与大队对抗。三天过去,他家园子纹丝儿没动,社员挖街旁顺水沟通到这里不得不停下来。三喜子问他咋不扒不缩,他背个手,站在大门街上骂骂咧咧:“妈的,我占的是集体的地皮,也没占个人家的地皮,我就不扒,看他能咋地!” 这话很快传到黄士魁耳朵里,黄士魁不听那个邪:“一不做二不休,我不信治不了他。”带着黄三怪前去理论,金书山也跟去看是啥结果。先是劝说一番,二禄死活不肯。金书山说:“二大你咋不进盐酱呢,跟大队作对有啥好处。黄士魁刚上任,你作为亲属理应支持他工作嘛,再说涉及社员利益也不是你一家……”二禄不耐烦地说:“就是说破大天我也不动半尺,看你们能把我咋地!”说完洋洋不睬地向自己院子走去。 金书山跟黄士魁嘀咕:“你看亲戚里道的,弄僵了也不好,要不这事儿就缓缓?”黄士魁知道这是给他和稀泥,说道:“如果怕得罪人,那啥事儿都别想干成。”问三怪,“你怕不怕得罪二大?”黄三怪说:“大哥,你说咋整吧,我支持你。”黄士魁斩钉截铁地说:“拆!” 二禄家后园子的木障子夹得并不牢固,两个人连拉带拽,不一会儿就拆出个豁口,张嘎咕也伸手帮忙,干得非常起劲。二禄闻声出来一看,气得火冒三丈,和黄士魁撕扒起来,大骂道:“我让你们缺损,拔我家的木障子我跟你们拼了……”老憨闻声赶来,忙将二禄拽开:“你是他二大就有理了?你多个啥?你不支持他们工作,还扯后腿,你算个人吗你?”三喜子也从西院过来劝说:“这不光是你,我不也往回缩了嘛,咱不能为一点利益影响整体规划。”二禄气哼哼地说:“我没你有觉悟,少给我说光溜话。”老憨大声嚷道:“照样扒,不用怕他。”黄士魁和黄三怪一看有老人撑腰,扒得更来劲儿了,不一会儿,靠道的木障子就扒掉了。二禄气得眼睛都快冒了,扑嗵一下倒在了大街上。老憨说:“别管他,这是他惯用的伎俩,让他躺着,看他能躺到啥时候。” 二禄闭目合眼,躺了半天,众人围观一阵就都散开了。刘银环说:“没人理你,还躺在地上干啥?不怕受潮哇?”二禄扑棱一下坐了起来。刘银环埋怨道:“活该!我不让你跟魁子作对你偏不听,咋样?长长眼睛了吧!就你有叨扯,像事儿妈似的,说你不听,这回作瘪子了吧!”二禄骂道:“老娘们儿家家的,你给我滚犊子。你看着,我跟他没完,此仇不报非君子。” 一番通街扩道,挖了街旁顺水沟,铺了砂石路面,路况焕然一新,马车相遇,再也不堵车了。二禄上后道察看时,刘银环跟在后面,看着新修的大门街和自家的障子,说道:“这回没用你动手,人家把活都干完了。这木障子夹的,比原先的还牢绷。”二禄说:“那我也不领情,他磕碜了我,我咽不下这口气!” 艾育梅拢完往来账目,只差鬼子漏出差的借款迟迟没有销账。她把这事儿告诉了黄士魁:“鬼子漏二月份上杭州出差,正常是一周时间,可他超出了十多天时间,把钱花冒了。他回来只是把车票住宿票子交给了我,我当时给他算了,一天补助一元二角,按半个多月算应补助二十多元,去了补助和正常核销的,远远顶不下三百五十元借款,还应该返还二百四十九。我催过他两回,他都哼哈说等等,你说咋办?”黄士魁说:“这样,找个机会咱当着支委和党员的面端在桌面上,叫他口供。” 这天下午,大队党支部组织党员学习,金书山领读了半天报纸,大家听得没精打采的。学习结束时屋外下了一阵风吹雨,党员们都没有散去,等着雨过天晴。黄士魁看见朝外的窗玻璃上不时有水流下来,如同蜿蜒的蚯蚓一样,收回目光时主动跟鬼子漏聊天:“哎,金连长,二月初公社推荐你跟县里的团队去浙江杭州,听说你介绍安置下乡知青经验挺有水平,是咋讲的呀?”鬼子漏脸上浮现出一丝得意的笑容:“要说我讲的好,那是因为书山的稿写的好。我斗大的字不识一口袋,让我写经验那不是赶鸭子上架嘛!我写了两页纸,总觉得写的水了巴嚓半拉克叽。我让书山帮我弄,他一出手就能成了。书山归纳做法,主要讲对插队落户知识青年‘四做到’,就是做到政治上培养、思想上关心、生活上照顾、劳动上帮助。我觉得他归纳的挺到位,写的事例也生动,确实给我长脸了。”公冶平夸道:“要讲写点东西,在咱村书山是大拿,能提笔成章。”金书山谦虚道:“我整这材料也挺费劲,绞尽了脑汁。要说有才,当属育梅嫂子。” 黄士魁继续把话题往鬼子漏出差事儿上引,不露声色地闲唠:“老金,人都说杭州好,你去见过世面,真那么好么?”鬼子漏得意起来,恨不能把公鸭嗓提高八度:“那杭州风光老美啦!古语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这话真不假。别看我头一回上杭州,到了那可不蒙门儿。那西湖、灵隐寺、雷峰塔都值得看,飞来峰、三潭印月、苏堤、断桥都是好景点。我绕西湖逛了半圈儿,虽然没看到藕花,但我在断桥上逗留了半天,那可是传说中许仙和白娘子呆过的地方,当时我还突发奇想呢,如果遇到个仙女儿就美啦。”说着嘻嘻笑了,众人也都被他逗笑了。黄士魁说:“看来那一趟你没白去,好景点确实没少走啊!”鬼子漏还沉浸在兴奋之中:“经验介绍的精彩,一高兴就多走了几个景点。再说去一趟风景名胜地不容易,咱不能白去。该看的地方都看了,该照的相片都照了,该尝的嚼货也都尝了……”艾育梅冷冷地接了一句:“该还的欠款也应该还了吧?” 话问的突然,给鬼子漏造个措手不及。他一时愣住,笑容顿时退去,见人们投来怪异的目光,更觉得有些难堪。他急忙分辩道:“记得当时我是二月初去的,二月中旬回来的。二月三十号就把票子啥的给你了,欠款当时不给你了嘛,都处理完了咋还找后账呢!”艾育梅依旧是冷冷的口气:“这事儿从头到尾我牢绷记着呢,你少给我打马虎眼。那借条还在我这儿呢,要不要拿出来看看啊?”鬼子漏说:“欠条我当时没抽回来,我不让你直接撕了嘛!”黄士魁说:“你扒瞎也不会扒,二月平你不懂啊?哪有三十号?玩笑开大了吧?”鬼子漏硬着头皮辩解道:“那是我记差了,反正是二月末。”黄士魁说:“编,接着编,我就不信这账你还能赖掉是咋的。我跟你说,你也当过大队主要干部,你应该知道赖账的后果!”鬼子漏眼珠子一转,把话又往回拉:“我赖啥账,不就是记错了嘛!” 金书山忙替二哥解围:“哥呀,我们都听明白了,你就别再犟犟了。”转头问艾育梅,“他还欠多少钱。”艾育梅说:“去掉补助和正常报销的部分,还欠二百四十九。”金书山说:“既然有借条,就按借条说话,二哥你留下的罗烂自己承担,大队可不给你开腚,你马上还款把账给结了吧。”鬼子漏瘫坐在凳子上,嘟囔道:“我没钱。”“你没钱?”黄士魁嚯一下站起身,在鬼子漏面前一边指点一边数落:“你小子从杭州回来,就别腰挎甲地显摆,好受时候想啥了?出差旅游,占用公款,一溜边光,不计后果,现在知道难受了!我不是吓唬你,现在‘一打三反’形势有多严你应该很清楚,要按贪污公款论,可够你受的。”金书山说:“哥呀,你说你办的这是啥事儿呢,让人没鼻子没脸地数落一顿,还要不要个脸面了。没钱也不能放挺,赶紧想办法还账吧!”鬼子漏只好说:“我,我家还养了两头猪,可以抓猪顶账。” 此时,阵雨已经停了,阳光从云层里斜射下来,把大地上的景物映照得十分明媚。鬼子漏家靠道的猪圈插着圈门,一大一小两头猪正在圈里一边拱湿土一边哽叽。姚锦冠透过前窗子,看见一群人从露天戏台胡同走过来,在自家猪圈前比比划划,就急忙下地,挺着显怀的大肚子到了猪圈前:“你们这是干啥?”鬼子漏却不做声,金书山就把二哥出差游玩花了公款没还的事简单说了一遍:“他没办法,就领我们来抓猪顶账了。”接着就埋怨道,“二哥呀,那公款能那么随便花嘛,出趟差拉出这么多饥荒,你咋能办出这事呢!”鬼子漏摇头自语:“啥也别说了,人要不顺茬,喝口凉水都塞牙。我这是落配了,不然谁敢对我这样。”黄士魁催促道:“来来,把猪圈门子打开,把那头大的赶出来。”姚锦冠一听,冷脸子迅速撂下:“谁欠你们钱找谁要,休想打我猪的主意。猪是我辛辛苦苦喂大的,谁敢抓猪我就跟谁拼!”说完也不顾地上湿滑,一屁股靠坐在猪圈门前,咋说也不起来。鬼子漏上前往起拉,被媳妇一耸:“滚一边去,损兽,跟你上不起这火,丢不起这人。”鬼子漏使劲往起拽,刚把那肥臀拽离地面,只听咕嗵一声,姚锦冠一个腚墩又坐在了地上。黄士魁忙拦住鬼子漏说:“别拽了,别拽了,你媳妇是个孕妇,扛不住拽。行了,咱也不能硬来,你看咋办吧?”逼得鬼子漏直错脚,忽然说:“给我个期限,我上县钢铁厂打工,我保证挣够了钱就回来。”黄士魁说:“那好,这是你当众说的,就看你咋兑现保证了。”回头对姚锦冠说:“行了,起来吧,地上多脏啊,还赖在那儿干啥!”姚锦冠这才扶着猪圈门往起撑身子,金书山突然惊叫起来:“哎呀,二嫂裤腿子出血了!”众人往姚锦冠脚下一看,血水已经淌在了地上,姚锦冠吓得身子一软,瘫在了地上。黄士魁说:“坏了坏了,肯定抻着了。”金书山叫人快去找大夫,招呼大家帮忙把孕妇抬屋去。 等雍大牙背着红十字药箱赶到时,姚锦冠已经流产了。看着那已经成型的胎儿是个男娃,鬼子漏心疼得直掉眼泪,连连咳声叹气地说:“可白瞎我的儿呀,这都是我自己造的孽呀!” 临近收秋时,县里召开农业生产四级干部会议,黄士魁作为抓革命促生产的先进典型登台发言。回到村里,在大队院子斜阳笼罩的“农业学大寨”标语土墙前,一帮社员围着他问这问那,都夸他给长青大队露了脸。看着人们投来羡慕的眼光,他心里美滋滋的。 回到家,黄士魁从上衣大兜里掏出一个大毛桃,那是会务组发的,他没舍得吃。不等艾育梅扒完皮,三个孩子就围了上来,一人尝了一大口,吃得舔嘴巴舌的。黄士魁乐呵呵地跟媳妇显摆,“我跟你说,当时在发言台上往下一望,那观众席黑压压的。一开始有点紧张,念了一段开场白后就脱了稿,用唠嗑的语言把用尿素追肥的事情讲了一遍,连细枝末节都讲到了。最后我说,社员们看着大苞米棒子这个乐呀,嘴咧得快到耳朵丫了,再也不说这尿素不管用了,再也不说啃裹老杆子了。当听到会场里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我终于如数重负,开心地笑了。” 艾青梅啧啧两声:“行啊!不擅劲儿!你能有机会上县里露一回脸儿,这是遇到贵人抬举你了!”黄士魁有些得意:“那是,关常委赏识我,是他极力推荐的。跟你这么说吧,我这回算是在全县打炮啦!”艾育梅忽然话题一转,揭起短来:“嗯,打炮!你要说说上牌店儿的那些事迹也能打炮!” 忽然窗外传来张嘎咕的喊叫声:“着,着火了!救,救火呀!”东西两屋的人闻声,都急忙跑出来,只见东下屋南头的柴禾垛窜起一股股浓烟。众人纷纷跑来救火,三喜子也关了供销点的门板来帮忙。火势还不算太大,加上扑救及时,忙了一气就把火救住了。黄士魁把过火的地方又洒一遍水,确定没有死灰复燃的风险才作罢。 张铁嘴儿说:“好悬,差点连累了下屋!这肯定是有人放火,是谁这么缺德。”张嘎咕晃着大脑壳说:“才刚,我看见二禄来过。”众人都分析是二禄故意放火,吵吵要严惩。张铁嘴儿、三喜子以及后赶来的老憨呜嗷吵嚷着去寻二禄,曲二秧迎面走来说:“才看见二禄了,他往生产队院子里跑啦!” 众人追到二小队院子里,都四处撒眸,不见二禄人影。孟祥通指了指库房南边的麦草垛,小声说:“刚才跟头把势地藏到那里去了。”张铁嘴儿喊:“你往哪藏?跑了和尚还跑了庙啦!快出来!”姚老美吓唬道:“快找个洋叉,把他叉死!”老憨果然寻了个洋叉,一边晃着一边喝道:“出来,不出来就叉死你!”说着往草垛上头叉了两下,草垛里一阵响动,二禄哆哆嗦嗦地往出稍,屁股刚一出来,张铁嘴儿上去就是一脚。二禄哎哟一声坐在麦草窝子里,连连哀求:“饶了我吧,我再不敢了。” 金书山和黄三怪赶来时,春心正在骂二禄:“你个损兽,你撅个屁股啥粑粑都拉,我恨不能挠你个满脸花。”黄士魁用手指点着,发狠话:“你咋这么坏呢!这回不收拾收拾你可真不行了!”三喜子气不公,嚷道:“把二毛驴子送公社去,让他受受惩治!”黄三怪忙出来打圆场:“刚才,我和老金姐夫去看了着火现场,确实让人挺气愤,可都是自家亲属,整太僵也不好。”金书山也说:“得饶人处且饶人,让服让服他,再给他一次机会。”黄士魁并不想把事情做绝,听见人劝,便缓和了语气:“算了,让他睡不着觉,自己好好寻思吧!”张铁嘴儿愤愤地说:“这次饶过他,他往后再祸害人咋办?”二禄哆嗦着厚嘴唇子:“我保证,再也不祸害人了。”艾育梅不依不饶:“柴禾烧了有半车,得让他包!”二禄忙说:“我包,我包,明天就给你拉去。” 三喜子和张铁嘴儿这才松开手,二禄魂不守舍地从马号后门逃去。春心说:“这回给他吓屁了,兴许能让他长个记性!”老憨呸了一口:“他可没准儿,是狗就改不了吃屎的。”姚老美对黄士魁说:“新官上任烧把火,人家也给你烧把火。”金书山眯起微凹的小眼睛,连连附和说:“火烧旺运,火烧旺运。”黄士魁说:“幸亏没有风,有风还不得火烧连营啊!”接着旁敲侧击地说,“书山书记,咱在一起搭班子也算是有缘。咱既然在一起共事儿了,就得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往一个尿壶里呲尿,你说我说的对不对?”金书山点着头说:“对,对,太对了。”黄士魁又说:“你处事儿圆滑,这我得向你学习。我如果顾虑不周,你还得多担待,也得及时提醒。”金书山有几分尴尬地点头说:“对,对,互相多理解多支持……”看黄士魁拿话点金书山,黄三怪忙提醒说:“走吧,走吧,该回家吃晚饭了……” ------------ 第五十二章 收良医 鬼子漏去三姓钢铁厂出苦力,刚干满一个月就结算了工钱跑回村里。为了把欠大队的借款还上,他找金书山凑钱,弟弟问:“你才干多长时间?满打满算才一个月,你也太没耐性了。”鬼子漏苦笑道:“别提了,那哪是人干的活,再干,得扒层皮……” 这天下午,大队党支部开会研究了两个议题。一是为机耕队购买轻重耙,二是研究大队三个角色空缺人选。黄士魁首先起了话头儿:“自从咱有了一台75马力链轨车,大型机耕设备始终不配套,应该抓紧购买轻重耙,有了轻重耙,耙地就不愁了。”金书山说:“先上吉祥县、三姓县联系联系,看看价格。如果有二手的也行,能省下些钱最好。我看,这事儿由黄大哥你亲自联系比较妥当,需要的话,大胆配合你。”黄士魁一口应下,接着提出建议,让富久在大队团支书岗位历练历练,让黎红补上小学校民办教师出现的空缺。金书山则建议,说他二哥从三姓钢铁厂回来好几天了,还是让他负责民兵连长的差事。因为此前与金书山沟通过,加上支委们纷纷附和,决定就顺利通过了。 富久得到大队团支书这个美差非常高兴,很多时间在大队部忙活,出黑板报、刷标语、写材料,活干的漂亮,赢得不少夸奖。这天,黎红看他用粉笔往大队部过道的黑板墙上抄写报纸内容,对他说:“你知道吗,你能当上大队团支书那是艾育花的功劳呀,是她替你说的好话,不然这样的好事不会落在你头上的啦。”富久心里一阵翻江倒海,笑笑说:“我知道,我还欠着人家一块手绢呢,得想着还人家。” 黄士魁心里牵挂着联系轻重耙的事,这天一早就去了一趟吉祥县。生产资料站的人告诉他,一副新的轻重耙大约三千五百元,还没有现货。回到客运站时错过了通往三道梁子的客运班车,便索性沿着官道从县城往四道岭方向走。走着走着,身后传来一阵晃晃的铃铛声和嗒嗒的马蹄声。他站在路边,看着一挂马车从身旁缓缓驶过时喊问:“车上哪?”车老板子回头说:“四道岭。”他央求搭个车,见车老板子爽快地应允,紧跑几步追上去,一跃身就坐到了后车板上。车上有个戴鸭舌帽的男人,眯缝着眼睛笑嘻嘻问话:“哪儿的人哪?”黄士魁随口说:“红原公社长青大队的。”鸭舌帽男人哦了一声:“是孟家窝棚的,我知道那地方。”黄士魁说:“听你口音有一股曲麻菜味儿,是上江的吧。”鸭舌帽男人笑了:“是啊,辽阳那边的,来这边有大半年了,还没落下户口。我姓周,叫我老周就行。”车老板子回头说笑:“我们都叫他周大白话。”黄士魁呵呵一笑,不再说话。 马车行驶了一会儿,时有灰尘在车后飞扬。老周又打量了几眼黄士魁,搭话道:“看你不像个小白人呀?抱哪一角色?”黄士魁又打量几眼老周,心说这人穿戴干净利索,就是话有点儿多,随口敷衍:“是大队主任。”老周往头上推推卷了遮儿的鸭舌帽,探着身子问道:“队上有什么发展规划?比如副业规划,机械化规划。”黄士魁说:“大的规划倒是没有,链轨车有一台。那是去年政府给的,东方红75马力链轨拖拉机,只是一个车头,配了五铧犁,还缺轻重耙。”话说到这儿,老周眼睛一亮,忙接话说:“拖拉机不配套大材小用了啊!如果想配套,我倒是能帮助联系。”黄士魁不知他的话几分真假,连声问:“你能买?上哪买?准成不?”老周胸有成竹地说:“准成!我知道辽阳沈旦公社有两副,都七成新的。四组圆盘耙,每组十多个轮,宽有两米多……”黄士魁听他不是外行,既不急于应承,也不马上回绝,敷衍一句:“我琢磨琢磨。”老周继续说:“如果我给联系,估计看我面子还能把价钱往下压。不过,我有个条件。”黄士魁问啥条件,老周说:“我现在四道岭打游飞,如果帮你们买成这大件农机具,你大队得给我落户。”黄士魁说:“等我和书记合计合计,看看是啥意见。”老周建议买两副,还用手指头比划说:“如果买两副应该能把价格压到两千,到时候你大队留一副,我帮你卖一副。这样的话,那更值个儿。”这番话把黄士魁说动了心,正沉吟着,车老板回头插话:“别看老周能白话,但能办成事儿。”黄士魁终于表态:“行,咱先说到这儿,如果大队想买,我尽快来四道岭找你。” “啥?你说他能帮咱低价买一副轻重耙?能有这好事儿?”金书山在大队办公室听黄士魁说完搭车认识老周的过程,直摇头。公冶平也微蹙眉头:“这搭车认识的能准成嘛!可别被人忽悠晃荡了,这事儿要办岔纰了,咱可吃不消啊。”黄士魁说:“我不敢十分保准,但以我的接触观察,我觉得他不是说假话,而且有车老板子证实他是个能人。老周一心想在这边落户,他没必要骗咱。咱不见兔子不撒鹰,大不了开付一趟路费。”公冶平提醒说:“可以考虑,但要谨慎,毕竟四千多元不是小数。”金书山思忖片刻,终于点头:“我看这样,你先让他电话联系那边,看看人家那机具卖没卖,如果联系妥妥,咱再筹集钱。不过跟老周说好,等买成了轻重耙才能给他落户。” 秦占友赶马车拉着黄士魁去了一趟四道岭。黄士魁把大队的意见跟老周和盘托出,于是老周给家乡沈旦公社打了电话,确定那两副轻重耙还未卖出,并谈妥了价格。黄士魁亲耳听到这些,心里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回村时,把老周带回来和支委们见了面。不几日,出纳员黄三怪就准备好了钱款,交给黄士魁时还有几分担心:“大哥,带这么多钱,你自己行不?用不用我或者大胆陪着你去?”黄士魁摇摇头说:“不用,多去一个人多不少费用。”金书山还千叮咛万嘱咐:“千万千万,把钱放好,毕竟这不是个小数。出门多提防多留神。”第二天起早的时候,艾育梅把钱均匀地卷在了一块红布里缝好,小心翼翼缠在了黄士魁的腰上:“记住,这钱一定要看好。表面上像没事儿人似的,留心着这钱带子的存在。不到交钱的时候,别取下来。” 数日后,打包的轻重耙部件用马车从吉祥县火车站拉回村,吸引了很多社员围观。在村西杂树林边机车库宽敞的院子里,机耕队长贾大胆带领几个驾驶员按照图纸进行组装,大老周在旁边时不时地指导。贾大胆一边安圆盘一边说:“这回有了轻重耙,翻地不愁了。正好要秋翻地了,这轻重粑来得太是时候了。”老周说:“好马配好鞍,拖拉机就得配轻重耙,不然成摆设了。”贾大胆说:“听说,这轻重耙才两千一副,买的真便宜。”老周呵呵呵笑了:“沈旦公社那边看我面子,买两副才便宜的。货发来之前,我把另一副卖给了小五家子。知道我为啥这么卖力帮忙嘛,大队答应给我落户呢!”贾大胆拧完了螺丝,从铁架子上跳下来问:“落几队?”老周说:“二队。”贾大胆说:“好,二队好,二队会抓副业,二队黄士魁给打下个好底儿,年终决算比其他队至少能多开两毛。” 黄士魁新官上任烧的第三把火有点迟,直到下了第一场雪的时候才把卫生所缺医务人员的事儿提到了议事日程。在大队支委会上,他首先分析了现有医疗现状,然后提出了自己的想法:“咱村三百多户,两千多口人,寻医问药成了问题。有句顺口溜编的现实,‘小病拖,大病挨,不行才往医院抬。’究其原因,我看还是大队卫生所缺医少药导致的。老百姓看病是大事儿,要办好合作医疗,关键是充实卫生所的医疗力量。我看有两个途径,一是自己培养,但培养是个慢功夫,远水解不了近渴。二是外请,这是解决卫生所人手不够问题的一个捷径。这个问题我琢磨了很久,苦于没有像样的人选所以始终没提上日程,现在提出来,大家伙呛咕呛咕。”金书山说:“如果解决卫生所缺人手的问题,香芪比较合适。她挺爱医疗这行的,雍大牙忙不过来时,没少找她帮忙,最起码她能看懂说明书,还学会了抓药打针。”黄士魁说:“眼下主要是解决缺大夫的问题,我的意思是找一个像样的赤脚医生,但得给高工分,我建议给12个工分,不然好大夫不会愿意来。”金书山说:“给高工分好说,关键得有好的人选,不知你心里有没有谱?”黄士魁说:“我相中一个大夫,姓郝,人称郝大药包,暂住在小孤山。前些日子我媳妇因为我输钱惹气,病的邪乎,咋整也治不好,后来我找的郝大夫,吃了几副药,病就好了。” 黄士魁染上赌习,一到猫冬时就总偷摸往牌店跑。虽只看小牌不推天九,但瘾头子大,耍上了就没有节制,常常是输时多赢时少,也时常会有人上门索要赌账,艾育梅跟他多生了不少窝囊气。有一次,黄士魁在闻大裤裆家看牌,黑白连轴转,输了三百多元,火上得不小,面对艾育梅根问,总说没咋地。可闻大裤裆一来劝说在家放赌往回捞捞,艾育梅就知道自个儿男人输上茬了,她数落道:“你咋不寻思当大队长图个啥,不就是图多几个补助嘛?你输那么多钱,这家还咋过?你没那两把刷子,拿钱砸鸭脑袋,真是吃一百个豆不嫌腥!”当天晚上,闻大裤裆就把人领来了。作为村官,也不敢明目张胆地设赌放局,窗子用大棉帘捂严严的,防止公社来抓赌的看见光亮。一盏大号的灯罩着北炕五六个赌徒,烟雾缭绕,如同阴间作祸的小鬼。放了一周的赌局,黄士魁场场不落,里外一算,也没剩几个钱,艾育梅白伺候局,心里更生气,说啥也不放了。赌局一散,黄士魁又上外边耍去了。从此,艾育梅倒在炕上一病不起,脑袋迷糊,眼睛怕亮,窗子成天用窗帘挡着。黄士魁见状,也很害怕媳妇熬不过这一关。他心里着急了,请雍大牙来看了看,推了几针大针管也不见好转。艾淑君不知道从哪里淘弄到偏方,用了也无济于事。请老姨给艾育梅跳了两天大神,病情却更加严重了。黄士魁心里没了底,用凉席把艾育梅卷了卷。艾淑君过来瞅了瞅:“育梅不能硬挺啊!我听说小孤山大队有个郝行一,说是城里下放来的,那人医道高,看好了许多病人呢!你赶紧派人去把他接来。”张铁嘴儿也说:“再不行,就送卫生院,可不能耽搁。”黄士魁不敢怠慢,忙让秦占友套车把郝大夫接了过来。 这郝行一三十出头,一米七几的个头,圆脸红润,双眸有神,鼻梁笔挺,口方齿白,大背头油光瓦亮,穿中山装皮革鞋。他扮相利索,又气质不凡,在村民眼中就如同另类一般。郝大夫给艾育梅号了一会儿脉,说道:“这是着急上火得的脑膜炎,外加惊吓生气引起的精神刺激,吃几副汤药就能好利索,不会留下后遗症,但需要好好休息,不能再让她生气了。”他开的处方,药量大,药性强,见效快。黄士魁抓了药,艾育花按时熬药喂药,只一周,艾育梅就奇迹般地能下地了。黄士魁对郝行一的医道十分佩服,更像恩人一般对待。在给艾育梅请医生看病期间黄士魁没在上赌场,以至于后来很长一段时间也把赌习收敛了许多。 一听黄士魁推荐的大夫是外村的,支委们一阵嘁嘁喳喳。金书山说:“收大夫不是个小事,涉及全村人的利益,咱得慎重行事。只给艾育梅看好了病,还不能完全说明问题,还应该好好了解了解这人的医道和人品,先考验考验他,看看他到底有没有打人儿家伙。”黄士魁问怎么考验,金书山说请专家出几个专业题考一考。穆秀林说:“应该有这个环节,可是上哪里请专家呢?”金书山说:“请公社卫生院雍和组长,人家可是专业,让他帮着把把关,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大家不就更清楚了吗!”雍和是金书山的姑丈人,也是雍大牙的家叔,自从当上公社卫生院领导,就把家搬到了公社所在地。支委们又呛咕一阵,最后还是多数赞成探探底,让黄士魁负责联系郝大夫,然后由金书山负责联系专家。 黄士魁提前杀了年猪,才让秦占友套了马车,带着一脚子猪肉去了小孤山。到了村里一处偏僻的院落,两个人将东西卸下来抬到屋里,与郝大夫两口子一阵寒暄。郝大夫的媳妇许馨又年轻又漂亮,看到一脚子猪肉很是欢喜:“来就来呗,咋还拿猪肉呢,这么沉,可够我俩吃一阵子了。快坐下,坐下,炕头热乎。”郝大夫也客套了一阵:“其实不用这么客气的,虽然给你家嫂子看好了病,那也是我大药包的本分。”秦占友坐在黄士魁身边,眼睛盯着那女人苗条的身子在屋里晃动,小声耳语:“看他俩年龄差不少,好像……”话未说完,就被黄士魁用手捅了一下,于是把后边的话咽了回去。 郝大夫并不避讳他和媳妇的年龄差,往脑后抿了一下油光的大背头,说道:“我们年龄差八岁,我俩是二婚,她跟我在一起还不到三年。”秦占友哦哦两声,没再多言。黄士魁说:“我这次来,是想请你上我们村的。情况是这样,我们把大队缺医务人员的事提上日程了,大队支委会研究想外请个大夫,我就推荐了你,但是大家对你还不太了解,想考一考你。”郝行一首先表态:“长青大队是个大村,大队有卫生所,我很愿意去工作。”紧接着又补充说,“既然要考一考,这没问题。不是有那样一句话嘛,叫做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黄士魁说:“你这么一说,我心里可就有了底儿啦!”于是,郝行一当天下午就跟黄士魁坐着马车再次来到长春村。 第二天上午,太阳躲进了灰蒙蒙的云层里,大地刮着微微的寒风。金小手把大队部办公室的炉子烧得正旺,各位支委和一些党员已经等候多时。当金书山把雍和领来,黄士魁也把郝行一带到了。众人一看见那溜光的大背头,便嘁喳私语。 郝行一刚坐在椅子上,对面的金书山喝一口温开水,先开了个玩笑:“呀,郝大夫果然不同凡响啊!你这头发梳得这么光溜,苍蝇落下都站不住。”见把众人都逗笑了,接着又问,“听说你是城里的,咋下放了呢?”郝行一用手往脑后捋捋大背头:“怎么说呢,有个口号是‘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我是去年响应战备疏散号召,迁往我媳妇老家小孤山的。特别说明一下,我并不是犯什么错误被下放来的。”金书山说:“郝大夫,为了今天这个场面,我们特意请了红原公社卫生院革命领导小组雍和组长,他也是从这个大队走出去的,平时也很关心支持咱大队卫生所的工作,我一打招呼就非常爽快地答应了。”侧头对雍和说,“雍组长,你现在就是考官啦,开始吧。”雍和说:“咱就按照大队支委会定的,走完这个考验的过程。我刚搭眼一看,郝大夫样貌不俗,敢来接受考验说明很有底气。”说着伸出右手五指,“我这里就出五道题,让大家见识一下你的能力。”收了五指,问是否可以开始,见郝大夫微微点头,便正式进入考验环节。 第一道题是中医基础知识题。雍和问:“中医讲究‘望闻问切’,说说这是谁提出来的,有啥医学含义?”屋里一下静下来,郝行一用手往脑后抿了一下油光瓦亮的大背头,站起来不慌不忙地回答:“我国古代第一个采用‘望闻问切’诊断方法的是名医扁鹊。总体来说,望是看形色,包括望神色、望形态、望五官、望舌苔等;闻是听声音,包括闻声音和嗅气味;问是访病情,内容涉及范围很广,明朝张景岳曾编有十问歌,其中有问寒热、问汗、问头身、问便、问饮食、问胸、问旧病、问病因、问妇女经期等等;切是诊六脉,切诊最常见的为切脉,中医认为只要人体任何地方发生病变,就会影响气血的变化而从脉上显示出来。”雍和听得仔细,不住地点头。黄士魁看郝行一答得如此流利,心里有底了,脸上的笑纹荡漾开来。金书山却听得一头雾水:“他说这么些,到底对不对呀?”雍和非常满意地说:“完全正确。”公冶平啧啧赞叹:“真有学问呐!”金书山催促:“赶紧问下一道。” 第二道题是医家尚在探讨的题。雍和问:“知道‘三焦’吗?”见郝行一点头,忙说,“究竟三焦是什么,在古典文献中记述不够明确,而历代医家的看法也不一致,你简单说说就行。”屋子里又静寂下来,郝行一环顾一下现场的人,回答说:“三焦属六腑之一,是中医学脏腑中的一个名称。总的说来,三焦是输送水液、养料和排泄废料的通路。一般说来,表现在心肺的叫做上焦病,表现在脾胃的叫做中焦病,表现在肝肾的叫做下焦病。不知我的回答考官满意否?”雍和连连点头:“很好,很好。”金书山却急了,提示道:“是不是题太简单了?问个有点儿难度的。”雍和有几分不悦,弹弹衣袖上的一点灰尘,说道:“如果你想难住人家,请我何用?”金书山忙催促问下一道题。 第三道题是有关妇女诊疗的题。雍和问:“妇女产后三大症是什么?”并示意郝大夫坐下,“不用站着,坐下说。”郝行一并没有坐下,一字一板地回答:“据《金匮要略》记载,新产妇人有三病,一是病痉,二是病郁冒,三是大便难。”雍和追问:“《金匮要略》是一本什么书?”郝行一回答:“那是一部以内科杂病为主的临床专著,东汉张仲景撰于三世纪初。” 第四道题是一个与医学有关的成语。雍和说:“知道‘病入膏肓’这个成语吗?”郝行一点点头,雍和说:“那你就说说这句成语是什么病?”郝行一笑了:“恕我直言,膏肓不是病,而是两个针灸穴道名。古以心尖脂肪为膏,心脏与隔膜之间为肓,膏肓之间是药力不到之处。病入膏肓是指病危难治,这是列国时代神医扁鹊望齐国王侯面色的故事涉及到的,不知这样回答满意不满意?”雍和嚯地一下站起来,连连说:“满意满意”,转头对金书山说:“侄女婿呀,他不是平庸的大夫,我看下一个题就别问了。”金书山说:“别别别,定五道就五道。”郝行一说:“对,继续问吧!别破了规矩。”雍和摇摇头:“也好,那就问完吧。” 最后一道题是个汉字医学解释题。雍和说:“请问草字头下加一个孔字是个什么字,这个字的医学意思是什么?”金书山看郝行一在思忖,很想这个字能把他难住,黄士魁却不想他会在一个字上前功尽弃。郝大夫清了清嗓子,回答说:“这个字非常少用,念抠音,一为古时葱的别名,二为中医学中脉学上的术语。代表失血中空脉搏,中医称按起来中空无力的脉象,如同按葱管的感觉。”话音刚落,雍和夸奖道:“郝大夫,你对答如流,看来医学书籍没少读哇!”伸出大拇指,连连说。“佩服,佩服。”郝行一笑道:“班门弄斧,过奖过奖。”此时,屋里响起一片热烈的掌声。 现场面试结束了,金书山回家时,二禄和雍大牙早已在老槐树下等候多时。跟在金书山身后,二禄晃晃水蛇腰:“考得咋样啊?糊巴没?”雍大牙咂咂大呲牙:“难不难啊?难没难倒那小子?”金书山阴沉着脸子说:“考砸了!”二禄和雍大牙异口同声:“考砸好哇!”金书山话音突起:“好个屁,是把咱考砸了!支委会已经定砣儿了,那姓郝的就要来上班了。”二禄嘟囔说:“这事儿办的,这不整反盆了吗?你不是说能把那小子难倒吗?”雍大牙埋怨说:“咋弄的吗?这不都落汤了嘛!你不是说这事儿交给你办保证手拿把掐吗?”金书山说:“事先说好好的,抄真章就不那样了。他出了五道题,看那姓郝的对答如流,支委们都同意收这个大夫,我咋能不表态?那雍组长即是我姑丈人,可也是大牙你家叔,万没想到他没向着咱。事儿虽然弄砸了,但我已经尽力了。” 郝行一两口子被接到长青村,在黄得贡家北炕安顿下来。秦占友帮忙把行李和箱子从马车上卸下,郝行一和许馨进屋,一眼就看见了条琴上的香堂,见长脸女房主是个巫婆,都有些意外。黄士魁特意在家设宴款待,烀了肘子,杀了小鸡,到河套戗子称了冻鱼,又到供销点买了花生等食材,列出六样硬菜两个配菜,艾育梅精心灶厨,秦黑牛也从后院跑来帮姐姐烧火。席间,黄士魁举杯对郝大夫两口子的到来表示欢迎,也对治好艾育梅的病再次表达感谢,更是对他面对五道题测试的出色表现大加赞赏,说完把一杯酒喝下一大口。郝大夫说自己从不喝酒,象征性地抿一小口。黄士魁说起找房的事儿:“现在房子不太好找,我勉强在老姨家找了这铺北炕,我老姨起初并不愿意让大夫住她家,可顾虑到我是她外甥,又是大队的主任,不好回绝。”艾育梅用一双闲筷子往许馨饭碗里加了鸡肉,接话说:“如果住不习惯,有相当的房子咱再换。”秦黑牛插话:“不该上老长家找房子,一个治实病的,一个是看虚病的,两者根本不是一条道上的。”郝大夫说:“无所谓,无所谓,各行其道嘛!”许馨也说:“没关系,没关系,我俩尽量和人家往好处。” 十几天后,二禄抄着袖子晃荡着水蛇腰来秦家前门房子东屋串门儿,屁股挨炕沿上,黄士魁扯过烟笸箩卷烟时,二禄笑笑说道:“群众都说,外请的大夫医道不错,给老百姓办了件好事。”黄士魁知道二大爷儿说这话明显是讨好自己,想起支委会上金书山提到了香芪,就猜出了他的来意,问道:“二大关心大队卫生所的事,是有啥想法吧?”二禄笑了笑说:“谈不上想法,香芪让我来跟你说,卫生所如果还缺人手,可不可以考虑考虑她。”黄士魁把卷好的旱烟蒂揪去,擦一根火柴点着,深深地吸了一口:“这事儿我会考虑的,平时香芪也给雍大牙帮过忙,是个合适的人选。”二禄站起身说:“这些年你也很少端我家饭碗,我在人情往份上做的也很差。今一早,我让你二娘把芦花大公鸡杀了,请你和书山下晌饭过去尝尝。”黄士魁略一寻思就答应了:“你先回,下晌饭我一定到。”二禄走出屋门时,还把艾育梅也让了又让。 见二禄的身影从窗户前走过去,艾育梅说:“你答应的倒挺爽快,他啥样人你也不是不知道。”黄士魁说:“我咋不知道,二大不就是想让香芪上大队卫生所上班嘛,他就是不来说我也有这方面的考虑。金书山也说过让香芪上卫生所,肯定是二大爷儿跟他也打过招呼了,何不送个顺水人情呢?”秦黑牛说:“在卫生所当药剂员那是真恣儿,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多自在呀!调剂、划价、抓药也不累,混一天给8个工分,大队更夫一天才给才2个工分。把这个好差事给香芪,可美死她啦!”黄士魁叨咕:“想不到噢想不到,总跟我作对的二大也有求我的时候。”一时高兴,张口唱起***《红灯记》的唱词来: 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鸠山设宴和我交“朋友”,千杯万盏会应酬。时令不好风雪来得骤,妈要把冷暖时刻记心头…… 听见唱歌,在炕上玩耍的小石头小玉都扭头用新奇的目光看过来,张嘎咕也在屋门口嘻笑着探头探脑。“花子扭秧歌——穷欢乐。”艾育梅说笑道,“别唱了,妈都记心头啦。”“哎,你咋占我便宜呢?”黄士魁眼珠一转,又冲着媳妇接着唱道: 小铁梅出门卖货看气候,来往“账目”要记熟。困倦时留神门户防野狗,烦闷时等候喜鹊唱枝头…… 艾育梅又说笑:“我可不是你的小铁梅,你爱找谁找谁。” ------------ 第五十三章 祖传秘方 长青大队卫生所办公室设有一间病房,放了一张办公桌一张病床,还用铁窗隔出一间药房,虽然显得拥挤,但基本能满足村民就医需求。郝行一以他擅长的中医,在长青大队立稳了脚跟。他时常捋捋大背头对雍大牙和黄香芪讲:“这中医治病,讲究辩证论治,也讲究猛药去疴。”还引经据典地讲医道医德医方,什么素问要略,什么医鉴灵枢,雍大牙听得一脸发蒙,香芪却听得津津有味。还讲古方今用,经方新用,拿给香芪一本《汤头歌诀》,说里面有四百味,二十八部脉。 郝大夫除了号脉辨证开药方,还凭借祖传秘方自制药膏药丸药面治疑难杂症,赢得了不少好评。雁长脖身上长痒疹,挠红了一片,用过几种西药效果都不佳,可用了几回郝大夫特制的黑褐色药膏一天天好转起来,一时高兴竟要认他当干儿子。曲三哨上山倒套子不小心把脚板扭伤,郝大夫把一块浸药纱布放在脚痛处,再用湿布把周边围上,然后用酒精棉球点燃纱布,待三哨说烫时,立即用湿布捂灭火焰,扭伤处皮肤不一会儿变得通红,连续弄了三天就可以走路了。像这样的事例,真是不胜枚举。但郝行一也不是万能的,也有他治不好的病,钱老牤打小就是个蛇皮身子,皮肤干燥,还有脱屑,郝大夫说这是鱼鳞病,属于遗传性角化障碍性皮肤疾病,无法根治,告诉他多洗澡,勤保养。 天长事久,郝行一名气越来越大,也更受村民尊崇。相比之下,靠推大针管行医的雍大牙却不受待见了,清闲了一段时日,便主动辞了卫生所的工作。 常有一些社员提着土特产来答谢郝大夫,黄得贡看在眼里,免不了会产生一丝嫉妒。这天他和媳妇嘀咕:“你看人家看病确实有两下子,开药方量大见效快,用偏方治疗疑难杂症也很灵验,人家照秘方本整的膏啊丸啊面啊确实好使。”杜春桂却不屑一顾,故意抬高了声音说话:“我就不信他能包治百病,就虚病来讲,他就不是我个儿。”说完还特意往北炕又斜扫了一眼,料定那看书的人听见她叫板也不敢接茬。黄得贡却揭短说:“你拉倒吧,那年鬼子漏要批斗你,你跑得比兔子都快。”这话让媳妇挺难堪,却狡辩说:“我,我那是大仙儿不跟小鬼儿一般见识。”话音刚落,逗乐了北炕的两口子。黄得贡呵呵笑道:“吹呗,反正也不上税。”杜春桂撂下脸子说:“笑什么笑,这不是吹,人有秘方,我也有神药。我还说那句话,不管是家猫,还是野猫,拿着耗子是好猫……” 冬日里,隔三差五就会有密密麻麻的雪花漫天飞扬,时而散漫地下落,时而借着风力乱蹿,以它厚阔的覆盖消弭所有的坑洼、杂乱和污浊。猫冬尚未接近尾声,生产队活不多,除了有几个棒劳力刨刨粪堆,车老板子出外拉拉脚,人们大多很闲,或看个小牌,或扯个乐子。 这一天,村里发生了一件怪事。黄士清家养的十二只鸡遭了殃,一宿被咬死十只,把潘桃心疼的都哭了。黄士清怀疑是狐狸咬的,说狐狸有“杀过”行为,如果让他逮着非弄死不可。事隔几天后的一个夜晚,那狐狸果然又来了。 朗月之下,残雪尚未化尽的角落泛着莹白。潘桃让黄士清陪着上茅楼,两口子穿上棉袄棉裤,刚打开房门,就发现院子里进来一只火狐狸。黄士清顺手抓过一把立在门旁的铁锹急忙追赶,那火狐狸嗖一下飞身翻过矮墙头进了西院,穿过胡同,越过横街,又穿过一道半开的栅栏门,钻近了后院白六指家胡同里。 黄士清紧追不舍,抡起铁锹就打,锹头擦着狐狸尾巴拍在雪地上发出吭啷一声。火狐狸在院里逃窜一圈,见甩不掉猎杀者,急往大鸡舍上翻跃,锹头带着风声斜扫过来,又是吭啷一声,正拍在前爪上,只听嗷的一声滚落在地,惊得鸡舍里一阵咯嘎乱叫。火狐狸刚要站起身来,那锹头带着风声迎头重重拍下来,随着嘭的一声,身子便软绵绵地倒在了地上。听见院子里一阵扑腾声,白二熊披衣出屋察看,看见大鸡舍前立着个提锹的汉子。他不敢迈步,壮着胆子问:“谁?你是谁?”黄士清喘着粗气说:“我,黄士清,才打死个火狐狸。”一听是前院邻居,白二熊放下心来,走到大鸡舍墙角,见火狐狸一命呜呼,惊怪道:“二老狠哪二老狠,你咋把这玩意打死了呢,这东西不中碰啊!”黄士清满不在乎地说:“弄死它也是它自找的,我家小鸡都快让它祸祸没了。”说着,弯腰抱起了火狐狸,往出走时还说,“这家伙个头不小,回家扒皮,能吊两顶帽子。”白二熊听着黄士清走进胡同咯吱咯吱的脚步声,愣怔了半天,喃喃道:“碰了这东西,只恐怕日子不消停哦!” 回到家里,黄士清把火狐狸扔在屋地上,伸手一拉炕头的灯绳,点亮了二十五瓦的电灯炮。他冲被窝里的潘桃嚷嚷:“弄死了,弄死了,媳妇你看,这东西火红火红的,等天亮就扒它皮。”潘桃探头往地上一看,吓得妈呀一声坐了起来:“你把它整屋里干啥?你要吓死我呀?快整走!快整走!”黄士清忙抱起火狐狸出了屋,用细绳子把它吊在苞米楼横梁头上,碰落的浮雪一阵散落纷飞。 后半夜,潘桃突然惊醒,觉得心发慌,呼吸困难,口中不停浑说自己快要死了,黄士清急忙穿棉袄棉胶鞋戴上狗屁帽子,踏着积雪去了老姨家,请郝行一给潘桃看病。郝大夫迅速穿好衣裳跟黄士清出屋,杜春桂和黄得贡也穿上衣服随后跟来。走进黄士清家院子时,杜春桂一眼就看见了吊在苞米楼横头上的火狐狸,针扎火燎地问:“咋吊个狐狸呢?”黄士清说:“它祸祸我家小鸡,我把它弄死了。”黄得贡说:“你可真够狠的,不怪你叫二老狠。”杜春桂说:“二外甥啊,你可闯下大祸了,那仙家能轻易饶过你?你媳妇这是冲着狐仙了,可不是实病啊!”黄士清听了,内心犯起了疑惑。 进了屋内,在电灯泡朦胧的光线笼罩下,只见潘桃浑身虚弱无力,额头盗汗,眼圈有些发黑,郝大夫察看了一下,又号了一会儿脉,摇摇头说:“尺脉闭合,邪病入侵。”杜春桂插话说:“瞅瞅,连大夫都说是邪病,我说的没错吧?”郝大夫摸了摸潘桃的手心、食指和无名指,判断说:“手心跳得急快,得病不久。两指交汇处下方跳的厉害,这是被动物吓到了,是惊吓导致的失眠、焦虑、幻听……”杜春桂又插话:“瞅瞅,冲着带毛的动物了!”郝大夫说:“这病也得重视,拖时间一长会越来越严重。”黄士清问:“那咋治?”郝行一说:“需要安神静养,避免刺激,回头我给你开个方子……” 还未说完,就被杜春桂打断了:“治这邪病,你大夫不管用。二老狠惹下的事儿狐仙怪罪了,特意给他添懊糟,不处理利索他媳妇是不会好的。要耽误了,他媳妇性命都不保。”听老姨说得这么严重,黄士清急问:“那咋整?你有好招哇?”杜春桂反问道:“你信他还是信我,信我就让他回去,我给你扎古扎古。”黄士清一时为难,郝行一知趣地说:“那我先回去,多暂需要就去找我。”黄士清点头说:“还劳你走这一趟,耽误你睡早觉了。” 郝行一刚走,杜春桂就卖起人情来:“你媳妇这回病得不轻,道行浅的收拾不了。看你是我外甥这层关系,就给卖卖力,拾掇拾掇。”说完上炕端坐,像遇到寒风侵袭似的浑身抖动,闭目合眼地嘟囔着听不懂的鸟语,昏暗的电灯光下如同复活的木乃伊,古朽中透着一丝丝恐怖。过了一会儿,她恢复了神态,拢了拢散落在额前的头发,让黄士清端来半瓢凉水,咕咚咕咚喝了两口,从衣兜里掏出几粒黑药丸塞进潘桃口里。 潘桃用两口水把黑药丸顺了下去,问姨婆:“老姨,你刚才给我喂的是啥呀,咋咸个滋的?”杜春桂说:“神药丸,给你安神用的,灵验着呢。”杜春桂接着给黄士清指了两条路:一是为狐狸出殡,按死人下葬方式掩埋;二是让潘桃去寺庙为这只火狐狸超度亡魂。黄士清满口答应,一定会照做。杜春桂这才下地,招呼黄得贡回家。出了胡同上了大街,黄得贡开始问话了。 “你让潘桃去修行修行也就罢了,咋还让二老狠给狐狸出殡呢?” “我不给他整点儿事儿,她能想起来孝敬我?” “你咋出馊主意呢?唯恐事儿不大扯呀!” “只有整得奇特,才能吸引人,才能增加我的灵气。” “哎,我再问问你,你给潘桃吃的啥?千万别把人药着。” “保证药不死,嘻嘻,那是仙家的汗泥搓成的丸。” “哎呀,你呀你,等你耽误了病情,看你咋收场。” 给狐狸出殡这事儿一下在全村传开,有很多人都来黄士清家院子看热闹。黄士清求金小手打个薄板棺形火匣子,请来公冶山主持相关仪式,把火狐狸入殓了。张铁嘴儿说:“这说啥有啥呀,给狐狸出殡,这是天下一大奇闻哪!这狐狸待遇不错呀,后事办的挺风光呀!”姚老美也啧啧说道:“知道的是给狐狸下葬,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死了啥人呢!”黄士魁对黄士清说:“你咋能信这个呢?这能管用嘛!”黄士清说:“既然老姨给看出来了,不照做心里也总犯疑惑。”黄士魁没再说什么,摇摇头钻出了人群。 黄士清找来四亮以及老姨家的大驴黄夺、老驴黄耷帮忙,连夜到椅子圈旁边挖了一个浅穴。第二天日出卯时,他亲自扛着灵头幡,那几个兄弟抬着火匣子,像模像样地出殡了。然而,狐狸也埋了,女人也去超度了,病魔却没有去除。黄士清还是去了卫生所,让郝行一开了郝氏安神散,用白茯苓、甘草、犀角、人参、远志、菖蒲、白鲜皮、石膏等几味中药熬成汤药,调理了两周才算恢复过来。 这是冬日里难得的好天气,太阳似乎比往日暖了,阳面的积雪有了融化迹象。接近中午,一群人还在老神树下闲扯。雍大牙凑上去听了一会儿。黄三怪看见有社员在卫生所进进出出,议论说:“自从郝大夫进村,村民看病少走了多少路,少吃了多少苦,少遭多少罪,咱大队确实没白收这个大夫。”金铁匠咧开嘴笑了:“他,他有祖传密方!要,要不要给你老婆三朵弄点儿,灵,灵丹妙药,让,让你也抱个儿子?”黄三怪说:“还是让他给你弄点儿药,治治你这张嗑巴嘴。”这话把众人都逗乐了。郝大夫从大队卫生所走过来,问道:“你们说什么呢?这么开心?”黄三怪说:“夸你医道好呢!”黄得贡说:“你给开点儿药,把金铁匠的嗑巴病治治。”郝大夫笑了:“我可没有那个本事,谁让他娘在他小时候不用刷帚头敲打他呢。”人们听了,又一阵取笑,金铁匠话不赶道,自己知道说不过,回铁匠铺里响他的叮当去了。 听到人们议论郝大夫祖传秘方,雍大牙便想到一个歪主意,他私下询问黄得贡:“人说郝大夫有祖传秘方,这事儿是真的假的,你们南北炕住着,这你应该知情啊!”黄得贡说:“这个确实有,一个发黄的线装本本,上面都是毛笔字,不知道写了啥。他制药丸药面药膏时还翻过,雍哥你问这个干嘛?”雍大牙说:“得贡,我跟你说,那本本是个宝贝,弄出来应该值钱。你找机会弄出来,我帮你换钱。”黄得贡说:“这么好的事儿你咋不自己去干,拿人不识数啊!”雍大牙眨巴眨巴眼皮,说道:“这样,就当我求你了,我也不让你白忙活。正好这几天那许馨回小孤山娘家去了,你瞅准大药包不在家的机会,帮我把那秘方弄出来。”说着拿出了十元钱,黄得贡虽见钱眼开却故意不肯接,雍大牙知道他嫌钱少,就又加了十元钱,黄得贡这才接了钱。 俗话说,拿人钱财就得替人办事。黄得贡一心想寻到那个红皮小本本,猜想要么在北炕梢柜上那一对包角箱子里,要么藏在许馨的一个小花布包里,趁郝大夫两口子都不在屋里,他胆突突地去开那一对包角箱,发现箱子上着锁,于是从包角箱子靠墙的夹空翻出花布包来。杜春桂满脸狐疑地凑上来,问他:“你翻人家东西做啥?” “找他的祖传秘方。” “找那秘方做啥?” “你别管,有用。” 他把花布包裹打开,里面除了有几件叠得平整的内衣内裤,还有个牛皮纸包裹。展开纸包,掉出几封信和一张女人的照片。只见照片上的女人容颜出众,笑容温婉可人,黄得贡捏着照片,啧啧两声,自语道:“这女人真带劲哪!这么漂亮的女人是郝大夫的啥人呢?为啥纸包纸裹的呢?”杜春桂提醒道:“你不抓紧找,等人家回来撞见咋整!”话音未落,就听见院子里有脚步声,杜春桂往窗外望了一眼,见是郝大夫和黄香芪走进了院子,惊叫一声:“妈呀,完了,完了,人家真回来了,快收拾起来。”黄得贡吓得直哆嗦,归拢包裹时手也不听使唤了。 郝大夫进屋愣了一下,邹起眉头问道:“老黄姨夫呀,你咋翻我们东西呢?”黄香芪也觉得奇怪:“是啊,老叔哇,你瞅瞅翻扬二翻天的,你找啥呀?”黄得贡一阵慌乱,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黄香芪拿起遗落在炕边的那个女人照片端详,郝大夫说:“这是我前妻。我们结婚那年,她得了脑出血,被误诊用错了药,临死头肿得老大。”黄香芪把那张照片交还给郝大夫:“她真漂亮,看得出你很爱她!”郝大夫说:“都十好几年了,她走后,我多少年都是孤身一人,后来遇到了你小嫂许馨,我才从痛苦中解脱出来。”黄香芪的情绪受到感染,叹息一声说:“多好的一个人儿,真是白瞎了。” 黄得贡站一旁听着,像没事儿人一样。郝大夫问他:“说说吧,为啥翻我东西,我不能怀疑你偷我东西,但你肯定是在找啥。”黄得贡低头不语。黄香芪急问:“是不是好奇,找这张女人照片?”黄得贡摇摇头。黄香芪又问:“你是以为这里有钱,想偷钱?”黄得贡又摇摇头。黄香芪一时不顾黄得贡的长辈身份,立起眉目喝问:“到底为啥?”黄得贡只好嘟囔道:“替人办事儿。”黄香芪逼问:“替谁办事?”黄得贡抬眼怯怯地看了香芪一眼:“雍大牙。”接着就把雍大牙花钱托办的事儿说了,“怨我见钱眼开见利忘义,我错了。”说完,给郝行弯腰鞠躬,“郝大夫,你别声张,给我留点儿面子。” 杜春桂过来揪住黄得贡耳朵,数落道:“我不让你翻你偏不听,你鬼迷心窍了咋地!”郝大夫把她拉开说:“算了算了,看你认错诚恳,还在一个屋住着,这次就算了,可不能再犯这样的错了!”黄得贡急忙点头说:“保证不犯,不犯。”郝大夫问:“雍大牙让你偷我秘方做啥?”黄得贡说:“咳,一山不容二虎。他就是想坏你,让你丢了秘方看不成病。”郝大夫说:“我是有那秘方,可多数秘方我都记在了心里,偷是偷不去的。” 太阳像个鸡蛋黄裹在混沌的云霭里,冷清的光把大街笼罩得有几分昏黄。郝大夫踏着一地斑驳的积雪,迎着阵阵扑面的寒气,听见马车从身后驶来,便闪在十字路口一旁。马车驶过,他看见路口对面是雍大牙,就故意自言自语:“哎呦,有人要偷我的秘方,可他偏偷不去,秘方在这儿呢!”说着拍拍胸口。雍大牙有些挂不住面子,白愣白愣眼睛,看郝大夫向大队院子里拐去,往雪地上跺跺脚,发狠道:“别他妈臭抖擞,我不会让你待长。” 一计不成,又生一计。雍大牙找到黄得贡,一脸的不满意,拿出握手香烟,一人点上一支,抽了几口才说:“你看这事儿给我办的?没成还把我露了,真不讲究!你都不知道,姓郝的碰上我故意拿话气我呢。”黄得贡拿出那二十元钱说:“你看这出戏演砸了,这钱还是还你吧。以后这路事儿你另请高明,别再找我了。”雍大牙没有接那钱:“别的呀,钱你留着,你再帮我一次。”黄得贡为难地说:“上次没得手,我都老没面子了,我都跟人家下了保证了,还咋帮你呀!你可别让我再偷啥了!”沉吟半晌,雍大牙把剩下的半盒烟也塞进黄得贡的上衣兜里,继续拉话:“雍哥我以前对你咋样?”黄得贡曲曲着眼睛说:“还行。”雍大牙说:“这次不是让你去偷,事儿很好办。”在黄得贡耳边一阵耳语,黄得贡把头点得像鸡啄米。 这天上午,秦家前门房子东胡同,一只大红公鸡带着三五只母鸡咕咕啾啾地寻找着食物,用爪子扒拉着冬泥碎草。郝大夫迈着有些沉重的脚步走来,惊散了一群觅食的鸡群。闻声跑来的二黄在他身前身后跳窜,不时地摇晃着尾巴。郝大夫进东屋说了一会儿闲话,总像欲言又止似的。艾育梅笑着问:“正好你来了,我还想请教你呢。”郝大夫说:“哪方面的问题,只要是医疗方面的你尽管问。”艾育梅说:“你说我生了一对双以后咋再也怀不上了呢,连节育手术都不用做了。”郝大夫说:“**暖,气色好;**寒,疾病生。”又问,“你经期是不是坐过凉板凳?而且坐的时间也很久?”艾育梅说:“坐过,那时候我在大队当出纳员。”郝大夫说:“这就对了,女人**最怕冷,受寒邪困扰,就会引发月经不调,影响正常受孕生育。除了不孕不育,宫寒还会导致痛经、黄褐斑增多。要想缓解宫寒,最好晚餐后喝一杯姜茶,也要注意给小腹、腰部和双脚保暖。” 听到这儿,黄士魁问:“你一进屋,我就看你眉头皱着,想说啥又没说,遇到啥难事儿啦?”郝大夫这才说:“没想到会有这路事儿,都不好意思说!”黄士魁一边观察他的表情一边催问:“啥事儿呀,还扭扭捏捏的,是不是两家闹不和啦?”郝大夫摇头叹息说:“也不知道是咋回事儿,天都大亮了,八九点钟了,南炕就是不拉幔帐。北炕后码窗子本来就用麦余子、苞米杆子堵溜严,不拉幔帐确屌黑,像雀蒙眼似的,我媳妇直门儿埋怨,就认为南炕这么做是竟引儿的。”听到这里,黄士魁脸色沉下来:“我老姨他们也太不像话了,想撵人就明说呗,犯不着使这损招。不行,我得去说道说道。”说完,下地穿鞋,出了房门,穿过前院胡同,直接奔老姨家去了。 黄得贡看黄士魁来了,心里有几分慌乱,嘴上却热情地打着招呼:“魁子,你来有事儿呀?”黄士魁应付一句:“啊,有点儿事儿!我老姨呢?”黄得贡说:“你老姨上后街给人家孩子拾掇病去了。”黄士魁坐到炕沿子上,问道:“老姨夫,你是不是对我有意见?”黄得贡说:“没有哇?这从哪儿说起。”黄士魁摇摇头说:“不对,还是差点儿啥,也许是有人在背后触乎你啥了,想把郝大夫挤兑走。要不,你咋竟做那隔路事儿呢!”黄得贡说:“这你可冤枉死我了,我也没做啥呀!”说着扯过烟笸箩,让黄士魁卷烟。黄士魁从纸卷上撕下一条纸:“冤枉你?老姨父呀,我跟你说,我其实啥都知道,你为了人家给你的一点点好处,被人家支使得提溜溜转。”黄得贡一脸难堪地说:“一时鬼迷心窍,也没给他造成啥损失,真没有挤兑他的意思。”黄士魁往纸槽里捏匀了一层儿烟叶,卷起来:“既然口口声声说对我没有意见,也没有挤兑郝大夫的意思,那你每天八九点钟了,咋不拉幔帐?”黄得贡眯眯着眼睛说:“我拉啥幔帐?我若拉幔帐,那我们两口子若是摞了摞,那不让他们看见了!”话音刚落,黄士魁就噗哧一声笑了,手也打起颤来,正卷着的烟丝簌簌下落。 半晌,黄士魁才收了笑,将还没有卷完的旱烟往烟笸箩里一扔:“看来育梅说的没错,把郝大夫安置在你家住真就是个错误。行了,啥也别说了,我也不用求你了,现在就去给郝大夫找房子去。”说完起身往外走,黄得贡忙追出来,解释道:“都是雍大牙他做的扣儿,可不关我的事儿,我本来没想……”黄士魁不耐烦地说:“行了行了,别说了,你呀你,咋啥当都上呢!”说完,脸面冷落地出了屋。 黄得贡站在院子里,抄着棉袄袖子看着黄士魁脚步沉沉地踩着残雪出了胡同,自语道:“这办的是啥事儿呢?真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 第五十四章 兴办马蹄窑 老周在长青村落了户,两口子领着四个孩子住在秦家后院西屋,平时常到前门房子东屋串门儿。转年种完大田,这天晚饭后,老周又来闲聊,给黄士魁提了个兴办马蹄窑的建议:“咱西岗除了少量白浆土,大片都是黄泥土,适合烧砖瓦,应该办个马蹄窑。农村砖瓦化是趋势,红原公社这么些大队就一个砖场,肯定不愁销路。一年至少能办五个月,如果同时烧两窑,一窑烧砖一窑烧瓦,按一个月六窑算,能烧三千块砖六千块瓦,一块砖卖两毛,一块瓦卖三毛,那五个月就能收入一万元。如果马蹄窑办成了,能给队上增添产值,乐观估计,整好了年终分红能多得几毛。”黄士魁心动了:“这个副业算得不错,不过我还是担心,咱不懂这一行,怕小土窑弄不成。”老周说:“其实,弄这个不用投入太多,只要有成手技术员就行。我只懂这里的门道,但技术上我也是白帽子,可我能推荐两个成手。”黄士魁立刻来了精神头,打听具体情况,老周一一做了介绍。那两个人都是辽宁抚顺的,一个懂拉坯技术,一个有烧窑本事。黄士魁问雇工什么价,老周说每人每年工钱至少四百。 黄士魁和二小队队长穆逢时商议了一番,最后决定兴办马蹄窑。老周给抚顺拍了电报,然后亲自画出了波浪瓦模子的样子,并标出了尺寸。穆逢时找成手木匠按照图纸做出了波浪瓦模子。老周拿个小凳子坐下来,把瓦模子放自己面前,用手拨动一角方缺口,瓦模子托盘在立轴上悠悠地转动起来。他十分满意地笑了:“做得太好了,就是这样的,就照这样做,可以批量做了。”于是黄士魁找了全大队六七个木匠,根据二三线人员的数量,做了三十余个瓦模子。在做平挂瓦模子时候,两名技术员请来了。暂住在秦家西屋北炕,吃饭由南炕的老周家照应着。技术员姓赵,烧窑工姓苗,黄士魁尊称二人为师傅。赵师傅指挥筛土和泥做泥坯,苗师傅负责砌小窑。 时已入夏,天气晴好。二小队队部东边的空地成了窑地,搭起的一排排简易棚子房在确青焦绿的草木映衬下成了一道引人注目的风景。穆逢时根据各工种需要的人数和劳动强度,给棒劳力乃至二三线妇女都分派了任务。两挂马车去西大岗拉回适合做胶泥的黄土,马号东边空地上支起立筛细选黄土,一担担水倒进旁边刨出的大坑泡泥,几个膀汉子们光脚跳进泥池轮换踩泥,十几条泥腿在泥里反复翻踩,直到踩成胶泥。劳力们把胶泥一锨一锨端进马号东山墙根下半人多高的宽大木槽里,又上人踩了两遍,待撤了围板就成了一方大泥台。赵师傅和苗师傅用一个绷直的细钢丝拉坯,先拉层后切片。二三十个二三线妇女都坐个小木墩或小凳子,双手麻利地摆弄着胸前的瓦模子。几个小半拉子捧着薄泥坯纷纷奔向割瓦工,把小拇指厚的泥片落在已经撩过水的瓦模子上。割瓦工转一圈瓦模子,用手压实,瓦的波浪形状就出来了,手中的小刀唰唰几下,多余的部分被刷去,又割去对角的两个泥角,小半拉子便把割好的瓦送到了简易棚子房里。如此循环往复,割瓦送瓦的动作越来越麻利了。 看见黄士魁支持二小队兴办马蹄窑,鬼子漏内心极不舒服。他又开始找茬整事,把二小队雇来的两个师傅弄到大队部,像审问犯人一样刨根问底,每听到一句回答,都凝眉审视。他坐在办公桌前,右手食指磕磕桌面,冷冷地问:“真是贫农出身?”赵师傅点头说:“是呀,俺俩祖宗三代都是苦大仇深的哦,千真万确。不信你问问大老周,他可以作证!”鬼子漏阴阳怪气地说:“你们这外地人说话侉了吧唧的,听着不舒服。不好好在上江待着,跑北大荒干啥?难不成是躲清静来了?”苗师傅急说:“我们是你们生产队上请来的,我们在上江啥问题也没有。除了靠技术挣点儿外快,我们可没做啥坏事,不信派人外调去。” 穆逢时与鬼子漏交涉无果,和大老周一起找黄士魁倒苦水:“鬼子漏难为请来的师傅,这是不想让咱把马蹄窑搞成啊。本队长去跟他理论,他没把我当回事儿,真他妈气人。”老周也说:“黄主任啊,我们初来乍到、两眼一抹黑,想干点儿啥咋这么难呢。” 一听这话,黄士魁十分恼怒。他在大队部寻到民兵连长,劈头盖脸地质问:“他俩既不是四类,又不是犯人,凭啥这么对待?”鬼子漏一拍桌子:“我们应该保持革命警惕性,不能给任何坏人留有可乘之机。”黄士魁说话充满了火药味:“你拍桌子震唬谁呢!啥可乘之机,你吹五作六,扯啥王八犊子?”鬼子漏嚯一下站起身说:“我怀疑他俩有问题,应该马上清出去,免得搞破坏!”穆逢时说:“老金,你这不是故意整事儿嘛!”老周忙说:“金连长啊,我敢打保票,他俩真啥问题也没有。”赵师傅说:“这明显是欺负耍盲流的,再这样下去我们就走人。”苗师傅也说:“我们可受不了这窝囊气,要知道有这一出,花多少钱雇我们也不来。”一听这话,黄士魁急了眼,用手指点着鬼子漏,高声训斥:“你凭啥要把他俩清出去,他俩能破坏啥?一个人拜把子——你算老几?你大大忽忽的,少在我面前拿大。如果耽误了生产队烧砖瓦,我跟你没完!”见黄士魁发怒,鬼子漏反倒软了:“我这也是正常工作,还跟我急歪啥?”黄士魁让大老周把两个师傅领走了,鬼子漏公鸭嗓嚷嚷道:“我这也是替你着想啊,他俩若有问题你可抖落不掉。”黄士魁跟在穆逢时后面跨出屋门时,回头横道:“你少替我操心,有啥问题我自己兜着!”说完,搡得屋门咣当一声,吓得鬼子漏一闪眼。 连日来,二小队窑地呈现出一派繁忙的景象。妇女转瓦模子的吱吱声,膀汉光脚踹泥的咕叽声,男人粗野的玩笑、女人放荡的浪笑以及小嘎子的玩耍声,汇成一曲嘈杂荡漾的交响。割瓦工里快手一天能割出三百多块瓦,可慢手也能割出一百五十多块瓦。割瓦工的行列里,刘银环割瓦动作最慢,出瓦最少。她抱怨说:“我干活磨咕,一样挨累混一天,快手一天挣六七分,就我挣的工分最少,才三四分,二禄在家直骂我。”卜灵芝说:“别听他瞎说,他就嘴上的章程,他要干这活兴许连老娘们都不如呢!” 姚老美一脸坏笑地看着卜灵芝说:“要说女人哪,也就是头发长,见识短。这天下是男人的天下,女人到多暂也成不了大气候。”卜灵芝翻个白眼:“不管男人女人,都是女人生的,没我们女人,你能从石头砬子蹦出来?”姚老美笑着搬争:“那没有我们男人撒种,你们还能长出庄稼来?” 人们开始争论先有女还是先有男,然后就猜测先有鸡还是先有蛋,当然争论半天也没出什么结果。姚老美忽然说:“咱可别争那没用的事儿啦,问问你们一个问题,你们知道四大好听吗?”众人都说不知道,催他快说说。见勾起了人们的兴趣儿,姚老美唱念道:“敲银铃,打茶盅,小孩喊爹头一声,新娶的媳妇喊老公。”曲二秧说:“你别光说好听的,说说难听的。”众人哄笑声未落,姚老美又大声唱起来:“驴叫唤,老嫫嫫哭,夜里叫魂,捆活猪。” 众人听得尽兴,说总结的挺对呀,曲二秧问问还有没有。姚老美说会老鼻子了,张口唱道:“狼叼猪,狗咬羊,孩子掉井,火上房。”张铁嘴儿说:“这是农村四大急。”姚老美嘻嘻一笑:“说一个四大白,看白不白。剥皮的葱,去皮的蒜,大闺女的肚皮,飞罗面。”卜灵芝较真道:“说的不对,你看那老丑,浑身上下哪有个白的地方。”姚老美说:“我说的是大多数,不是少数,你别净钻牛角尖呀!”接着又道出一套来:“大闺女手,垂杨柳,小嘎子的鸡子,黄瓜纽。” 话音刚落,把人们逗得哄然大笑。卜灵芝笑红了脸:“卜灵芝笑骂道:“你虎闹虎闹的,损不损!我看你真不是个好人哩!”姚老美嘻笑道:“再来一个,蜂蜜,冰糖,脆凌枣,新娶的媳妇哪儿都好。”任多娇抢先说:“是四大甜。”姚老美说:“怪不得一下猜到了,肯定二鳖认为她这个媳妇哪儿都好。” 任多娇气恼恼地呲着小虎牙,扭头对黄士魁说:“大哥,你看他说的,他影响干活,扣他一天工分。”黄士魁笑道:“谁让你嘴尖舌快啦,你不好少接茬。”话音刚落,姚老美看着任多娇,又说出一个:“挨刀的猪,受惊的驴,生气的母老虎,上岸的鱼。”说完,环视一下做工的众人,“没猜出来吧,这是四大摁不住。”任多娇又冲着队长嚷嚷:“大哥,他这是骂我呢!”黄士魁笑了:“你少吱声吧,当个乐听呗!”姚老美继续逞能:“回笼的觉,二房的妻,油炸的包子,清炖鸡。”胡小倩说:“这个我可知道,这是四大香!”姚老美哟呵一声:“难不住你们哪!来,往下听。杀猪的盆,庙上的门,新开苞的闺女,火烧云儿。”说完,姚老美故意问:“这是四大啥?”曲二秧哈哈一乐:“这谁不知道,四大红嘛!”黄得贡问:“还有吗?”姚老美说:“呦,听上瘾啦,那就再说一个。吊秧子狗,跑羔子羊,年轻的小寡妇,黄鼠狼。” 见没人猜出来,姚老美张开大嘴开心地笑了。杜春桂骂道:“你这张破嘴,比那‘四大骚’还骚。”笑骂声就又掀了起来。姚老美跑到房山墙下的大泥箱前,又高声念叨出一套:“和大泥,脱大坯,娘们下崽……”最后一句荤口还没说出来,踩泥的黄二鳖捏起一指泥,居高临下甩在姚老美脑盖上。姚老美一摸,脸上也抹上了泥道道,骂道,“糊我干啥,我这脸哪……”黄二鳖呵呵呵笑了:“你那脸还要哇!”逗得人们一阵浪笑。 人群边上,秦占友的马车又拉回一车黄土,拽开煞箱板子,黄土纷纷往下卸落。二禄背手晃荡过来,故意提高了声调拉话:“老秦你说,这种土办法能成吗?怕是白搭工又白搭力,这要是整不成,咋向大伙交代。”秦占友上车,一边用锹往地上豁土一边说:“你呀,就别咸炒萝卜淡操心啦!俗话说,没有那金钢钻,不揽那瓷器活儿。魁子办事儿稳当,我看这瓦准能烧成。”穆逢时对二禄嚷嚷:“他二大,你完全可以把心放肚子里,等第一窑烧出来,你瞧好出瓦吧!”黄士魁正机动灵活地检查割瓦的质量,打保证说:“二大,有技术员指导肯定能成。如果干不成,我当大队主任一年补贴就不要了。”二禄说:“先别说大话,费这么大劲儿,弄不成可不好收场啊。” 简易棚子房里的瓦堆得满满的,风干的瓦坯开始装窑了。苗师傅一层层摞、一圈圈摆,留出灶膛和火道。码垛到顶部,用残瓦坯覆盖,抹黄泥,留烟筒。两座马蹄窑砌成时,窑膛里木头柈子点燃了煤火,灶口熊熊的火光映着围观社员期待的脸庞。黄士魁看着一人多高的窑体,问这一窑几天能烧出来,苗师傅说只需五六天。老周说:“这煤火至少需要烧两天两夜,最关键的是不能破窑,窑一旦漏气就烧不成了。” 苗师傅精心地掌握着窑口的火候,烧的时间一长,两座马蹄窑都往外冒蒸气,如同笼罩在雾中一般。烧窑两班轮换,昼夜不停,冒出的烟弥漫开来,人们闻到了一股特别的气味。在马蹄窑北边的土道上,二禄背着手,和鬼子漏走了个顶头碰,鬼子漏嗅嗅鼻子:“什么味儿呢?”二禄说:“马蹄窑放出的,跟鸡屁一个味。”鬼子漏望着两座冒烟的马蹄窑,问道:“你说他们能不能烧成?”二禄说:“成的门儿大,不过我听说,窑一旦漏气就烧不成了。” 封了窑口的这天晚上,穆逢时匆忙跑进前门房子,向正在吃晚饭的黄士魁报告:“马蹄窑被破坏了!”黄士魁一听,吃惊地问:“咋回事儿?”穆逢时说:“马蹄窑被捅了两个窟窿,木棍子还在地上,也不知道是谁干的,就吃饭这工夫没照看住。”黄士魁撂下饭碗,叫上大老周,去了窑地。 苗师傅和赵师傅正用大泥封堵出热气的窟窿,黄士魁问:“要紧不?”苗师傅说:“这是封窑住火了,不然这一窑就彻底废了,虽然捅的晚,恐怕也影响成色。”赵师傅从地上捡起一根木棍说:“就是用这根棍子捅的,只捅了北边这一座。幸好让人冲了,不然可杆儿细了。”穆逢时皱起眉头:“能是谁干的呢?能不能是他?”黄士魁知道穆队长怀疑谁,正盘算如何能查出真相,公冶山甩着肥大的衣袖从马号后院走来,问出啥事了,老周说:“马蹄窑被人捅了!正好你来了,你给掐算掐算,看是谁干的。”公冶山一脸玄虚,左手捏捏指头:“有两人可疑,一个是个水蛇腰,一个是个大脑壳。”说完,径自散步去了。老周望望马号后边一趟街的房屋说:“公冶山家就在这后院,他肯定是看见啥了。水蛇腰是你二大,大脑壳应该是嘎咕。”黄士魁觉得老周说的有道理,回家去找嘎咕问话。 张嘎咕正在东屋捧着一包糖,给顶子、石头和小玉每人分糖球。黄士魁问:“糖球子是哪来的?”张嘎咕笑嘻嘻地说:“才刚,你二大上供销点给我买的。”黄士魁又问:“他为啥给你买糖球?”张嘎咕摇摇大脑壳:“不说,他不让我说。”闻听问话声,张铁嘴儿、艾淑君都过到东屋,艾育梅告诉姑姑和姑父,生产队马蹄窑被人捅了。黄士魁追问嘎咕:“你是不是去过窑地?是不是碰上了我二大?”见嘎咕连连点头,又逼问:“是谁捅了马蹄窑?”嘎咕摇摇大脑壳说:“不,不是我。”黄士魁紧跟一句:“是我二大?”嘎咕又摇摇大脑壳:“不说,他不让我说。”艾淑君一把抢过糖包,怒喝道:“你到底说不说,不说就把糖球给你扔了!”见母亲像发怒的狮子一样,嘎咕害怕了:“是,是二禄捅的,让我碰上,他不让我说。”艾淑君骂道:“没长心的玩意儿,那罗锅八相的一肚子坏下水,你听他的能有好事?”张铁嘴儿也骂道:“损货!一包糖球就把你收买了?” 黄士魁急匆匆去找二禄当面质问,路过大队部,三喜子刚锁了供销点的双合门铁栓,问黄士魁咋走这么急,黄士魁就简要说了有人破坏马蹄窑的事。三喜子说:“怪不得你二大刚刚买了两块钱糖球,这么说使坏的准跑不了他。你要去质问,我跟你一起去。” “马蹄窑被桶了,二大你知道不?”黄士魁进二禄家,屁股刚坐到北炕沿上就问了这一句。二禄撇撇厚嘴唇说:“谁桶的你找谁去。哎,你不会怀疑我吧?”黄士魁说:“如果我没有证据,我能来问你吗?”二禄脖子一梗:“你这是往二大身上泼脏水!”刘银环也说:“是啊,说这话得有证据呀!”三喜子说:“嘎咕就是证人。”二禄狡辩:“嘎咕也能当证人?他哪是正常人?”三喜子说:“至少嘎咕没坏心。不是你心虚,你凭啥给张嘎咕买糖球子,还不是怕嘎咕把你的丑事说出去!”二禄说:“我是去过窑地,我看见嘎咕捅马蹄窑,怕他继续捅,才用买糖球把他哄走的。”三喜子紧皱眉头:“你可别狡辩了,你无利不起早,无理辩三分,无缘无故怎会舍得给别人好处!谁不知道,嘎咕从不做坏事,你咋好意思往嘎咕身上栽赃呢!”黄士魁站起身:“本想前来私了,可你不承认。走吧,三大,别费口舌了,只能经官了,查到谁算谁。” 一听这话,二禄心里害怕了,那小眼珠子裹在三角形的眼皮里连转动都不灵活了。黄香芪见事情不妙,急忙劝道:“爹,是你做的就认了吧,经官就更不好收场了。”二禄如同霜打的茄子蔫了,坐在南炕沿上弯下水蛇腰。三喜子数落道:“二哥你咋净干蠢事儿呢!魁子张罗马蹄窑容易吗?招你了惹你了?咋鼠眯了?你不挺能狡辩的么?”二禄被问的哑口无言,就差找个地缝儿钻进去了。黄香芪怨道:“爹呀,真是你做的呀,你咋鬼迷心窍了呢!你看我们割瓦多不容易,你咋还忍心破坏呢?”黄士魁大声追问:“你这么做是啥目的?是不是幕后有人指使?”二禄有些慌乱,啜喏道:“我,我好像中了邪了,就想捅了才如心。”三喜子腾一下站起来,指着二禄说:“你,你这叫损人不利己,缺了八辈大德了。”黄士魁说:“这样吧,你给生产队造成的损失,扣你工分往回补。”二禄问罚多少,黄士魁说:“如果有损失,照价赔偿。如果损失不大,扣你半个月工分。”二禄嫌多,三喜子说那就扣一个月的,黄士魁说:“以后再敢破坏,就不扣工分了,直接交上级,按破坏革命生产罪论处,让你蹲巴篱子!”二禄连连保证:“不敢了,不敢了。”等三喜子和黄士魁离开,他又心疼那半个月工分,恨得咬牙切齿的。 马蹄窑的温度终于降下来,挨到了出窑的日子。从南窑出的瓦浅浅的豆绿色,指头一敲嗡嗡脆响。从北窑出的瓦并没有太多的残次品,只是颜色不及南窑,有些发蓝而已。黄士魁这才长出一口气,当着全体社员的面宣布了对二禄的处理决定。 二禄晃荡着水蛇腰,把鬼子漏堵在大队部门口。没等开口,鬼子漏先给他来个下马威:“你咋这么不抗震唬呢,我听说你招了?”二禄撅着厚嘴唇说:“嘎咕揭发了我,赖不掉了,不招就得经官!你说倒不倒霉,我正捅第二下的时候,碰上了嘎咕,搭上两块钱糖球也没堵住他嘴。刚才魁子宣布了,扣我半个月工分。”说着伸出手,“给钱?”鬼子漏向四外看看无人,不情愿地说:“说好的,破两窑给二十,你也没完成破坏两个窑的任务,给你啥钱?”二禄立起三角眼说:“我没露你这幕后的就照顾你了,不按约定给钱可就不厚道了。没完成任务是有人给冲了,但是已经捅破一个窑,不给二十也得给十块,不然我亏大了。”见鬼子漏还在迟疑,就发狠话,“一起作的扣儿,你甭想自己解脱。不给也中,我把你这幕后指使都啁当出去。”鬼子漏无奈,只好从上衣兜里抠出两张皱皱巴巴的五元钱交给二禄:“记着,这事儿就到此为止,别到处张扬。”二禄把钱揣裤兜里,这才悻悻离去,一边走还一边回头喃喃自语:“想打耙,休想!” ------------ 第五十五章 骂街 黄香柳喜欢看小牌,而且瘾头很大,挺着大肚子的时候,也没忘上牌场。孩子生下来,见是个小子,婆婆雁长脖非常高兴,一有时间就过西屋看看小孙子。杜春心帮着伺候月子,雁长脖对她说:“香柳那段儿时间害口,就喜欢吃酸的,我就想啊,八成怀的是个小子,一生下来,果然是个带把儿的。看我大孙子多好,长的胖乎乎,多招人稀罕,一看就是个聪明的。”说着俯身看孙子,还兴奋地直拍手:“哎呀,看我大孙子真好哇!”香柳说:“孩子胖乎,那是怀孕期间没少吃娘家的嚼货,鸡蛋、小米、豆油,我妈没少搭。”一说起娘家妈的好处,如同竹筒倒豆子一般。 见婆婆还在拍巴掌逗孩子,香柳数落道:“你在孩子跟前拍巴掌,也不怕给孩子肚子带进风!”春心捅一下香柳:“咋跟你婆婆说话呢?”婆婆不语,知趣儿地回了东屋。孩子小,香柳冷丁儿不会喂奶,孩子半天找不到奶头,哇哇大叫,急得曲克穷用手直磕打条琴。香柳生了气:“咋地?你也不愿意呀?你磕打啥?”说着就把孩子扔炕被上,把曲克穷心疼得没法没法的。 刚满月,香柳让曲克穷找来三个妇女来陪她耍一锅。那闻大呱嗒、胡小倩、赵丽便又成了常客,围着炕桌打牌,有说有笑的。曲克穷偎蹭到媳妇旁边卖呆支招,支对了能得到媳妇夸几句,支不对就会挨媳妇骂几句。闻大呱嗒就笑话他:“哎妈呀,真是个贱皮子,挨呲没够!平时看你哈巴哈巴的,几步的道儿能顾蛹半天,哪成想你还说上媳妇了,真没场看去。”香柳也笑了:“别看他矮,可啥也没耽误。就我填活他,不然他说不上媳妇。” 小牌看了三圈,香柳桌前赢下一堆大豆子,正眉开眼笑地抓牌,闻大呱嗒的几句话却搅了她的兴头:“哎妈呀,香柳,你说你四嫂有意思不,她到处颠显,不知咋臭美好了。”说着,把一张牌抓在了手里,“我是亲耳听她跟我育梅姐说,她家这个好,她家那个好,好像她家虱子都是双眼皮的。”香柳嘻嘻笑了:“她就那样,同样是妯娌,她照我大嫂差多了。”闻大呱嗒忽然说:“哎妈呀,不瞒香柳,她还把你一顿讲究呢。说你过日子稀里马哈的,花钱很冲;说你家四婶就向着你,总往你这儿倒腾东西,不是用簸箕给你端米,就是用瓶子给你送豆油;说你没志气,吃娘家吃惯了,花娘家花惯了;说你蛮,不说理,是姑奶子参政;还说你是掉穷坑了,二十年也翻不了烧。我当时还划魂儿,心说香柳咋把她四嫂得罪了呢,娘家妈惦记闺女也正常,哪轮到她说三道四呢……” 胡小倩忙拦住话题:“呦,你闲么见儿胡脦脦啥呢,这不给人家掰生嘛!”闻大呱嗒说:“哎妈呀,瞧我嘴大舌敞的,真是狗肚子装不住二两香油,话匣子一打开就把不住门儿了。”赵丽念叨:“不吃咸鱼嘴不腥,不说闲话心不惊。”香柳猛一挥手把面前的一堆大豆子打在了屋地上,发出哗啦啦一阵响。见她气上心头,闻大呱嗒后悔传闲话:“哎妈呀,都怪我这嘴欠,就当我没说啊!”香柳扔下手中一把纸牌,骂道:“真是个隔棱子玩意,给她点儿脸了,竟敢跟我扯里格楞,真她妈活人惯的,我让她歘尖儿卖快,看我怎么圈鳖她!”她下地穿鞋往外走,曲克穷忙劝说:“别生气呀,孩子还需要奶呢。”三个玩家见情势不妙,急忙下地追出去。 站在老宅院门前,黄香柳破口大骂:“你个小老婆,你不消停过日子起啥幺蛾子?给你鼻子你就往脸上抓挠。家里的事儿你遥那谝示,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是不是嘴懈松了兜不住话,还学会妄口巴舌背后讲究人了!你站锅台瞎呲尿乱炝汤,啥肺子不给你气炸了!你像那乌龟下蛋似的,竟装大**子,咋不嫌臊挺呢?你像监禁子似的,还不够你查查的了。我妈给我拿米拿豆油了,你有啥不乐意的,我又没吃你的又没拿你的。那仨瓜俩枣的,你还看在眼窝里了!还说姑奶子参政,老人有俩钱都放姑娘那了,真能说翻眼皮嗑,就不怕昧良心啊?我把你咋了?是让我哥虐待你了,还是让我哥休你了?你个臭不要脸的,不知咋颠显好了。我告诉你,这个家还没轮到你说了算呢,你再能搅和,你也翻不了天……” 这一通谩骂早惊动了四邻,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春心和老憨从屋里出来劝阻时,黄香柳还没骂够,如同河东狮吼一般:“你个虎哨子,七仙女跳皮筋,你要多嘚有多嘚。你以为你是谁?不就是一个跑头子吗?你走道不留尺脚,你举报二哥这笔账还没跟你算呢,你还讲究我头上了呢,我是那么好惹的吗?”春心一脸愁苦地对闺女说:“那些鸡毛蒜皮事说它还有啥用,别不知磕碜了,快回去奶孩子去吧。”香柳继续逞能:“你跟这个哇啦,跟哪个咧呫,你属啥的,属乌鸦的吧?我跳穷坑我乐意,我翻不翻烧该你啥事儿,你操心不禁老!你屎壳郎戴面具,真臭不要脸!我就纳闷了,我哥咋被你这狐狸精给迷上了!有尿你出来,你在屋里窝着干啥,你是钻灶坑窝火呢,还是等死亡证明呢!你管管自己吧,小心老爷们赌场干冒烟了,哪天把你也输喽……” 直到黄士魁到来,才把一场谩骂压制下来:“不就是几句闲话嘛,还值得你破马张飞的?家丑不可外扬,咋分不出里外拐呢?咋说她也是你嫂子,别急了咯生的,快听大哥话,消消气。”平时香柳最敬重大哥,此时已经骂累了,借着大哥的话下台阶,赌气说:“我没她这个嫂子,往后让她离我远点扇子。”黄士魁又劝:“你得改改这奘脾气了,别一不对心思就针扎火燎的。这一天天的净烂眼子事儿。”说完,让任多娇和赵丽把香柳拽走了。 街上的人都散了,四亮在老宅西屋埋怨媳妇:“让她七三八四的骂一通,闹心巴拉的。她在家时歘尖卖快惯了,一吊小脸子我都让抚。那就是个母狮子,啥场合都敢撒春,你可长点记性,别再惹她了。”贾来莺脸都气青了:“肯定是大老婆戳尿窝窝把我卖了。”四亮直摇头:“大嫂根本不是那样人。你见过大嫂多暂扯过老婆舌,屈死旁人乐死贼,还不定是谁说的呢。”贾来莺依然气恼:“那话肯定是大呱嗒传的,像个欠儿登似的,成天嘚咕。”四亮说:“别在传话的人身上找原因,脚上的泡都是你自己走的。” 夏秋之际,火燎沟的沟帮子长出茂盛的碱蓬灰菜老苍子,却遮不住沟底可怜巴巴的涝洼浑水。苞米蔫了缨定了浆,成了烀烤的鲜嫩食材,便又开始招人惦记了,护秋的事也就提上了日程。 金书山书记满足二禄参加护秋队的要求,把他和刚高中毕业的穆逢利安排在一组。穆秀林开导逢利:“咱这儿不靠荒山野岭,那些出来糟蹋庄稼的很少有野兽,一般都是贼人。下夜的人里少数是惯偷,多数是为了糊口偶尔出来的。遇到了下夜的,主要是吓唬,尽量别撕破贼的脸面,把谁抓住那都是难堪的事儿。晚上好生看护庄稼,听从组长的安排,不能偷懒,不能一个人逞威风,更不能贼喊捉贼……”听父亲嘱咐了一大堆,穆逢利满口答应。 天刚擦黑,黄香芪收拾完炕桌子,见文质彬彬的穆逢利进屋,一双凤眼便活泛起来,笑盈盈地主动搭问:“你是头一回看青吧?”穆逢利嗯一声,不自然地抚摸着镰刀把儿,却忍不住把水嫩的香芪多看了几眼,内心忽然涌上一种莫名的爱慕,脸上就有些发烧样的感觉。黄香芪见他有几分羞答,轻声软语地跟他唠嗑:“咱这一茬同学,就你念完了高中。”穆逢利说:“念完又能咋,还不是得回来务农。”黄香芪说:“那还是多念书好呗,不像我半途而废。”见两个年轻人话语沉了,二禄这才说话:“香芪说的对,还是多念书有出息。我看逢利也落不了农村,早晚能脱离这地方。就像你大爷家逢辰,要不是书念到了,能当官儿嘛!”穆逢利补充说:“我辰哥挺走点儿,上完师范就有了工作,后来从老师转成公社干部,又赶上培养接班人试点,被上级推荐重点培养,任命为公社党委副书记,在三道梁子党委书记任上不到二年就调县里了,现在是咱县委副书记,代理书记。”二禄说:“我还听说那是咱三江地区行署专员舒宏极力举荐的呢!那舒宏可是个人物,他是从小孤山走出去的,当年他上咱这闹土改时就住在你二大爷家,那时逢辰才四五岁。” 闲唠了一会儿,穆逢利起身催促去地里,刘银环说:“不用去太早,若有贼下夜,出来的都晚。”见他又坐回炕沿上,二禄说:“看青也是有门道的,经历几回你就会明白。咱盯的紧看的严,那些下夜的就会怕咱。真遇到下夜的,也得区别对待,没有特殊情况一般都不能开面,这样才能拿咱当回事儿……”香芪忙笑着插嘴:“护个秋还弄出经验来了,爹你别把人家带跑偏了!再说了,他能顶几个夜班,跟你做个伴就得了。” 又坐了好长时间,两个人才揣着手电筒提着镰刀去上岗。站在罗锅桥上,二禄指着村南一大片苞米地说:“咱俩今晚的任务就是守护南大排这片十几垧的玉米地。”穆逢利收回目光时说:“但愿今夜无贼,能让咱省省力气。”跟着二禄在苞米地南北头巡视一番,没发现什么情况。回到罗锅桥上时,二禄从沟帮提来两捆柔软的干草,往桥上铺了,招呼穆逢利也坐下歇息,点着一根叶子烟吧嗒起来:“现在下夜的单独行动的多,拉帮结伙的少。一般都会选择半夜或者后半夜出来,一般选择就近的地块,也不会进地里太深。而且咱在地南北头都有马架窝棚,贼一般会躲着那两个点儿,在罗锅桥上反倒让贼想不到。”穆逢利问:“地南北头都有马架窝棚,咱咋不上那里?”二禄说“外面风凉,里面闷。”说完还问他怕不怕贼人,穆逢利壮着胆子说不怕。 虽然出了末伏,白天还很炎热,但晚上已经有了一丝丝凉意。夜深了,周遭安静得出奇。有风的时候,能清楚地听见玉米叶子发出成片成片的飒飒声。无风的时候,能隐约听见附近草丛中蛐蛐摩擦翅膀的鸣叫,也偶尔能听见远处抹斜地那边猫头鹰发出瘆人的怪笑,以及从村庄里传来看家狗的几声狂吠。不知什么时候,一大片乌云似乎要为下夜的贼打掩护似的,把半个深邃的夜空和一弯浅淡的月牙悄悄遮住了,四周的夜色显得更加幽暗了。 二禄夸起闺女来,说香芪长的像她妈,一脸旺夫像,说有好几家想与他嘎亲,闺女都不搭理。问穆逢利:“我看你跟香芪挺对劲儿,是不是觉得我这闺女挺好?”穆逢利摇头傻笑,并不否认。二禄又说:“你俩一举一动都瞒不过我眼睛,有这方面的想法就早跟家里老人说。” 说话的时候,穆逢利也在观察着眼前那黑压压的玉米地,感受着万籁的寂静。忽然,觉得远处似乎有个黑影晃来晃去,揉揉眼睛细看半天也看不真切,指着前面急切地说:“二大爷儿,那好像是个人!”二禄顺着他手指方向细看一会儿,忽然呵呵乐了:“你这孩子竟瞎置惊,你好好看看,那是地头的玻璃轰子!”穆逢利揉揉眼睛仔细看时,风暂时停止了吹拂,那黑影又不动了,真的是树。他不好意思地傻笑两声道:“人在蒙蔽的状态很难认清真面目,越是黑暗就越容易看走眼。”二禄觉得他说得深奥,也没法接他的话茬,只是笑道:“你别太紧张了,要困就在草梱上打个盹儿。” 穆逢利身心松弛下来,周围的夜色看久了就觉得没有什么稀奇,对捉贼的期待也觉得无趣了。他趴在一个草捆上,困意袭来,不知不觉就迷糊着了。不知睡了多久,隐隐听见村里传来几声狗叫,一个激灵顿时清醒,爬起身看二禄还没睡,就说:“二大你眯一觉,我精神了。”二禄说:“那暂我也打了盹,不困了。咱再悠悠搭搭转一圈,南头北头你巡那头?”穆逢利说:“我年纪轻绕南头,你岁数大抄北头。”二禄说:“行,咱巡完夜到东边白菜地边汇合,然后还回桥上。”于是穆逢利抓起身旁的镰刀起身先走,走了很远才听到二禄起身。他顺着大道向南大排南头溜达,转了半天才绕过大半个圈。 沿着苞米地东边往北走一会,突然听到了前边地里时断时续地响起一阵哗啦啦的声音。那不是野兽,而是人。有了这个判断,他心里顿时一紧。他把脚步放得轻缓,向响声方向摸了过去。只见不远处的玉米地里,隐约有个影子窸窸窣窣地晃动,而且听见了掰玉米发出的咔咔嚓嚓声。他想两个人一起合围,但迟迟不见二禄身影,又往前移动了几步,那声音突然消失了。一定是贼发现了自己,必须得出声了。他壮着胆子喊话时嗓音由于掺杂粗气竟变得有些瓮:“住手,不许偷队里苞米!” 那贼侧头看时愣在了那里,穆逢利忽然想起爹嘱咐的那些话来,便压低了嗓音提示道:“黄得禄从北边往这来呢,还不快往东跑。”那贼这才回过神来,急忙提起身边装了半截的布口袋背在身上,从地里跨出来,一溜烟似的穿过白菜地横垄往毛毛道方向狂奔,竞顾不得脚下是否踩倒那长势正旺的白菜苗了。 穆逢利用手电筒往附近照照,看见几步远还有几穗散落一地的苞米。“啥声音?”前边忽然传来二禄的问话,穆逢利虚张声势地喊道:“站住——你跑不了——”二禄晃动着水蛇腰,瞄着人影穷追不舍,穆逢利见他已经抄近跑在了前面,紧随其后加快了脚步。 沿着毛毛道进村隔着一条火燎沟,沟只一人深,只在雨季会涨水,平时都是断流。到了火燎沟边,那贼影毫不犹豫地沉了下去,传来一阵噗噗通通的声音。眼见那贼影爬上对沿儿,穆逢利也跟着二禄腾腾地冲下沟去,因为跑的太急刹不住腿脚,几乎是滚下了沟底。等爬上北坡时,在前面几丈远的地方忽然出现一身细高的白影,呼啦啦地向他俩这边缓缓移动,二禄吓得妈呀一声,身子栽倒时镰刀掉落在地上。穆逢利也惊得头发茬子都竖了起来,见二禄跑下沟去,也转身出溜回沟底。 忽然,从壕沟北沿上方传来几声女子的**,穆逢利抖颤着声音问:“二,二大爷儿,这啥玩意儿?”二禄慌慌地说:“鬼,女鬼。”一听有鬼,他一把抓住二禄的衣袖。 过了一会儿,北沿上的**声听不到了,从村子里传来几声犬吠也沉寂了。等他俩壮着胆子再次爬上北坡时,鬼影贼影早都消失了,此时那弯月牙从乌云的缝隙钻出来,用朦胧的光笼罩着怪异的夜。 “邪性!真他妈邪性!””二禄自言自语。 “能不能是人?”穆逢利产生一丝疑问。 “不好说,是人也许跟贼是一伙的。” “现在咋办?” “那贼跑回村了,咱回村看看。” 在中心道路过张呜哇家时,发现屋里亮着灯,二禄狐疑起来:“你看那人像不像呜哇?”穆逢利说:“不好说,黑乎乎的没看清,个头是不小。”二禄分析:“看他家还亮着灯,肯定有情况。”穆逢利说:“灯亮也不见得人家就是下夜贼。”二禄索性推开栅栏门,恰在这时正房的灯拉灭了。“二大爷儿,咱不能上人家屋去查,这可不行。”说话时二禄已经去拽房门了,一连拽了好几下门绳,房门里才传出张呜哇警觉的问话:“谁?”二禄说:“是看地的。”张呜哇问:“这么晚了,上我家干啥?”二禄说:“有下夜的往这儿跑了,我们来看看,快开门。” 房门打开,张呜哇披着衣服从里屋迎出来,魁梧的身影横在里屋门口:“咋?怀疑我们是下夜贼?”他让在一边,不耐烦地说,“请吧,好好翻翻,看贼到底在哪呢?”屋里灯又拉亮了,二禄晃着水蛇腰进屋,见大呱嗒正在炕上搂着襁褓里孩子,小赖子在炕梢正睡得香甜。他寻看一番却一无所获,反复打量披着外衣的张呜哇:“我看你还是自己主动点吧?”张呜哇急头白脸地说:“啥主动点儿,看我眼眶发青啊?跟我较劲儿是吧?”二禄说:“不的话,我可就报告大队了。”闻大呱嗒支撑起半个身子,横眉怒目地说:“哎妈呀,黑瞎子上门,还熊到家了呢!”说着就要下地,见事态不妙,穆逢利赶紧把二禄拽了出去,一边拽一边说:“我说不让你进来查你偏来,快走吧快走吧。”出了屋时,听见身后房门关上时咣当一声。 穆逢利跟着十分沮丧的二禄往村南返,此时村里的狗叫声又哀哀地传来。回到罗锅桥上,二禄只顾抽闷烟。挨到鸡叫三遍,天光大亮,两人才回村,在村里十字路口分手时,二禄特意提醒一句:“别忘了尽早来提亲!”穆逢利回家学说了昨晚发生的事,父亲追问他那贼是谁,他说是贾大胆,父亲一再嘱咐一定保密,不能把贼露了。 此时,跑回家的贾大胆早已平复了心情,跟媳妇胡小倩学说下夜做贼的经过:“差点被撵上了,半道出现个白鬼,把护秋的吓得滚进了沟里,不然就惨了。多亏那鬼了,多亏那鬼了。”胡小倩狐疑地问:“真是个鬼呀?”贾大胆在黑暗中摇摇头说:“我觉得像鬼但不是鬼,肯定是个人。”胡小倩问:“能是谁呢?”贾大胆说:“看那瘦高的身形好像是老长。” 金书山在大队部耐心地听着二禄报告:“就这样我们一直追到村里,看见张呜哇家灯亮着,就断定是他干的。”黄三怪问:“当场摁住了吗?”二禄摇摇头,黄三怪又问:“有人证物证吗?”二禄又摇摇头。黄三怪嘶嘶几声:“哎呀,那就不好办了!”金书山也说:“是啊,当场没有抓住,也没找着人证物证,人家肯定死活都不会承认,弄不好还会应了那句话……”二禄问:“那句?”金书山说:“打不着狐狸惹一腚骚嘛!” 接近晌午,一声高调的谩骂拉开了骂街的序幕。“啊呸,你个臭不要脸的,真他妈没人了呢,熊到我们头上了!”老憨闻声,对春心说:“好像有人骂杂儿!”春心和老憨紧倒腾脚步到了大门口,只见闻大呱嗒指着前院胡同子破口大骂。老憨皱眉低声说:“好像是骂前院的呢!”春心嘀咕:“前院二哥咋把这大呱嗒得罪了呢?”闻大呱嗒骂得起劲儿,一声高过一声:“你老么咔哧眼的,凭啥上大队举报说我们家呜哇下夜偷公了?你当场摁住了吗?你上家起出青棒子了吗?没起出脏物你瞎咋呼啥?还说我家点灯了不睡觉准是下夜了,你看看谁家有小孩闹觉不点灯?你瞪俩瞎窟窿乱猜,成心跟我家找茬,你真下夜的你抓不着,没下夜的你反倒往人身上诬赖。你不调查好就乱扣帽子瞎告状,我看你纯粹是贱皮子,没事惹事找挨骂……” 此时,大街上来看热闹的男女老少越聚越多,杜春桂和黄得贡穿过二路家胡同,凑到老宅院门口看热闹。杜春桂问:“姐呀,这大呱嗒咋骂前院二哥呢?”春心说:“二禄说人家下夜偷公,给人惹急眼了。”黄得贡说:“看样子真是诬赖人家了,这可有好戏看了。”老憨议论道:“没证据瞎报告,不骂他哪跑。他这是自找的,挨骂活该!”黄得贡说:“要不你们赶紧劝劝吧?”春心说:“现在劝不是时候,总得让人家把气撒出来呀!别看大呱嗒平时嘴尖舌快,上真章也讲理,能出来骂大街肯定把人家惹急眼了。” 闻大呱嗒越骂越勇:“自古以来,捉奸捉双,捉贼捉赃。这回你往我们身上安赃你算是找错人了!我家没偷公,到哪儿我都不怕!一个屯住这么些年,了解你就跟了解大粪一样,你一撅屁股我都知道拉几个粑粑蛋儿。你个欠儿登,随便给人安脏你亏不亏心?你那破嘴都不如养汉老婆裤裆。你像个骚克郎猪似,有大道你不走,咋就往杖豁子钻呢?你牙一支脖一缩,你直不起腰像个罗锅。还天天这汪汪那汪汪,都不如一条老狗,我给狗扔块骨头它都知道冲我摇摇尾巴。往后把你那乱晃的尾巴夹着点儿,败总瞎咋呼,眵目糊没擦净嘚瑟啥,就你这路货让人多硌応!你就是个人渣,你就是个败类,跟你讲素质你都不配。我告诉你,你跟我装不好使!撒泼尿你好好照照你那德行,要不干脆你找个尿泡里浸死得了……” 二禄被骂个狗血喷头,始终没敢出屋。他坐炕梢侵侵个脑袋,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刘银环坐南炕抻个脖子向北窗外张望,咬牙切齿地数落:“该,该,骂你活该,谁让你歪蒯斜拉了,你个能请神不能送神的玩意儿,这回你惹茬子上了吧?让人骂一顿,我看你那老脸往那搁,是不是比养汉让人抓住都砢碜?”二禄横叨叨地说:“少说两句行不行?不咧咧能憋死你呀?”刘银环赌气囊腮地嘟囔:“就跟我使横的尿,那么有章程咋不敢出去呢?” 闻大呱嗒的骂声又高亢起来:“是你爹种的你出来试试,出来我挠死你!提醒你一声,出门一定要看看天阴没阴下没下,别赶得寸打个雷把你劈喽!”见闻大呱嗒要骂够了,春心这才走过来劝说:“你这架势骂的,一气儿骂这半天,可把前院的骂惨了。得饶人处且饶人,行了,回去吧!”有了这个台阶下,闻大呱嗒目的达到见好就收,把声调稍稍降下来,又接着吵吵几句。这时候自家男人从人群后挤进来劝说:“你消停点儿吧,他岁数大,跟他一样的嘎哈啊!”闻大呱嗒被张呜哇拽出人群时还埋怨:“都欺负到家了,你还替人家说话。”张呜哇劝说:“出出气就得了,别得理不饶人。”往自家方向走了一会儿,闻大呱嗒扑哧一笑:“骂的咋样?够一说吧?”张呜哇夸道:“平时不知道你还有这一手,骂的挺有水平。你这是不骂则已,一骂惊人。你真辣茬,比香柳还厉害。就凭你这一骂,肯定在全村出了名。”闻大呱嗒有几分得意:“我今天骂的并不花花,才逞了七分的章程,他若再惹我可有他好看的,我不砢碜死他才怪!” 人群一散,不等别人张扬,闻大呱嗒忙三火四地跑前门房子跟大表姐宣传去了。“哎妈呀,刚才有一出好戏你可没看着,魁子他二大让我骂个六门到底,嘻嘻嘻!”艾育梅问:“他二大咋把你得罪了呢?”闻大呱嗒说:“他看青,诬赖我家下夜偷苞米。我不骂他哪跑。骂得大解气了,太过瘾了!我也不知道我哪来那么多词,骂半天都不重样。”艾育梅笑道:“香柳一个,你一个,都泼势,都不中招惹,谁惹谁贪事儿。”闻大呱嗒也笑了:“哎呀妈,你说他是不是找挨骂?我最后尾还说呢,你个老死头子,我见你一次骂你一次,见你十次骂你十次,看你在这屯子咋待。他二大从头到尾像耗子怕见猫似的躲洞里楞没敢露头!”艾育梅评论说:“这真是,鬼怕恶人呢!这回你可把他二大骂鼠眯了,他再看见你,准躲远远的。” 二禄正在家抽闷烟,黄得贡来跟他说话。“二哥呀,我咋听说你们昨晚看地碰上鬼了?”说话时人已落坐在炕沿上。二禄晃晃角瓜样的脑袋:“别提了,可他妈倒灶了!眼看就要撵上那贼,半道上冲着鬼了。那鬼一身白,可把我和小穆俩吓屁了。”黄得贡怪异地笑了笑,说道:“那一身白不是鬼,是个人。” “是人?谁?” “是我家老长。” “咋会是她呢?” “昨晚她犯了夜游病了,我睡醒一觉等好久她才回来。” “那一身白是咋回事儿?” “那是个白褥单子,昨天洗了搭在晾衣绳上了。她睡蒙登了,半夜出屋时顺手把白褥单子拽下披身上了。” 二禄一拍脑门儿:“哎呀,这个死老长,早不出来晚不出来,偏赶最关键时出来,她可坏了我的好事。”刘银环眼一乜嘴一撇,又絮叨起来:“你看看,我昨晚帮你分析的没错吧?我就说这世上哪有鬼,没准就是个人呢!你说你这一大把年纪了怕个啥呢?”二禄吧嗒两口旱烟,越寻思越不是滋味:“若没她出来影糊,我准能抓住那贼!”刘银环忙说:“你可别怨老长,她就是半夜梦游赶得巧。”黄得贡也应声强调:“是呀是呀,老长不是故意的。” ------------ 第五十六章 给老农民开追悼会 金四迷糊病体每况愈下,半年来人瘦得不成样子,脸色也变得焦黄,连眼白也发黄了。他一撂炕,一家人都很上火。这天临近晌午,他勉强坐起来,靠着炕头墙短暂歇息,摸着自己有些肿胀的脚丫子叨咕道:“三肿三消,预备管锹。”听见这话,钱五铢探头看时,老伴的脚果然浮肿。 忽然,金四迷糊跪向南窗,略显颓丧的眼神忽然闪出虔诚的光亮,仿佛看到前方出现了一只火红的神圣之物。孟令春见状,不知道公爹要做啥,钱五铢说:“他这是要磕头求啥呢!”金四迷糊两手触炕一连叩了三个头,叨叨咕咕:“这些年,多亏老狐仙保佑,让我老金家翻了烧得了好,儿子都有出息,都说上了好媳妇。有老仙家保佑,我孙男娣女一大帮,还都挺孝顺的,这辈子依足啦。如今,我时日不多了,就保佑我少遭些罪。老狐仙,我给你磕头了……” 看着老人这反常的举动,孟令春心里咯噔咯噔的。等金书山从外面回来,就悄悄把这情形说了:“爹脸起黄,脚浮肿,说时日不多了,还求老狐仙保佑,这不是好现象啊!”金书山到父亲面前观察了一会儿,忙去找大夫给瞧看。 郝大夫把药箱子放炕上,翻翻病人眼皮,用听诊器听听心音,又把了一会儿脉搏,然后问:“老人家得过肝炎吧?”不等病人回答,金书山说:“得过。”郝大夫又说:“老人家最近是不是食欲减退,还伴有恶心腹胀和牙龈出血?”金书山连连点头说:“对对,这些症状都有。”郝大夫站起身安慰病人:“老人家,没大事儿,安心养着啊,我给开点儿消炎药,过些日子这些症状就减轻了!”金四迷糊吃力地晃晃手臂,用忽高忽低的声调说:“劳,劳你,费心了,辛苦你了。” 等到了院子里,郝大夫悄悄对金书山说:“你爹这病是肝硬化,皮肤和巩膜都发生黄疸,说明病情已经很严重了。如果继续发展,会出现肝昏迷。”金书山忙问:“还有抢救价值吗?”郝大夫摇摇头说:“我不建议抢救了,老人岁数大了,经不起折腾了,到这一步怕的是孤独,最需要的是亲人的陪伴。生死寻常事,别留啥遗憾就是了。”临走又嘱咐:“要注意分餐,防止传染。” 金书山思虑再三,还是去红原邮电所给远在广东潮汕的大哥发了一封电报,电报只有极简的四个字:父亲病重。此时的金书林,经过两次调防之后已经从营长升任团副参谋长,被派到潮汕支左。接到电报,他向地区***主任告了假,急匆匆往回赶,唯恐晚了见不到父亲活气儿。 一路风尘仆仆回到故乡,见到父亲的那一刻,泪水早已含在了眼里。钱五铢俯身到瘦弱的老伴跟前,轻声说:“他爹,你大儿子回来了!”金四迷糊眼睛一亮,惊喜地抓住金书林的手,连声问:“你你,你咋回来了?你你,你不在潮汕支左嘛,不忙吗!”金书林说:“再忙也得回来看看爹,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啊?”父亲喘一口粗气说:“完了,我快要完蛋了。”金书林说:“不能,爹会好起来的。”父亲摇摇头:“爹活七十多了,够本了。”鬼子漏压低公鸭嗓说:“爹就想老大呀,终于把大哥你盼回来了。”父亲仰头把目光望向老儿媳:“令春哪,快,快给你大哥做饭,整点儿好菜,让你二嫂帮忙活。”孟令春应声说:“嗯哪,一会儿杀个公鸡,给大哥炖粉条子。”金书山说:“爹你放心,大哥回来一趟不容易,不能让他亏了肚子。”姚锦冠也说:“别看爹病了,可心里啥都明白,还知道操心伙食呢。”金书林给父亲盖盖被子说:“你都病这样了,就别惦记着我了。”说着眼泪簌簌落下。“别伤心,一时半会儿,我,还死不了。”听父亲这么一说,金书林就擦了擦眼泪,对孟令春说:“弟妹,爹有病这些日子,都是你们两口子前前后后张罗,看看需要我做啥不?”孟令春从炕柜里拿出一个包裹,打开让金书林看:“爹的东西都准备好了,不需要大哥做啥了。你看这是趟绒上衣、蓝华达呢裤子、挤脸布鞋,一样都不少。”金书林连连感激:“哎呀弟妹呀,可辛苦你了!” 金书山张罗了好几个菜,唯恐慢待了大哥。吃饭时,哥几个闲唠,炕头的父亲侧头看着,露出了欣慰的笑。金书山给大哥夹了个鸡爪子:“啃,大哥啃。”金书林说:“老弟,这几年多亏你给我整那么多全国粮票,可救了急了。家里三个小蛋子,都能吃呀,若不是你每年邮二百五十来斤全国粮票,真不知道咋熬过来呢。那粮票是不是很难整呀?”金书山秃噜几口粉条子,说道:“动脑筋呗,四处动用关系,有用钱买的,有用粮食换的,多数都是先整地方粮票再换全国粮票。大哥,如果不够,我再想法整。”金书林咀嚼着鸡爪子上的肉筋说:“够了,够了,你也别太为难。”鬼子漏吃着鸡翅膀,弄得嘴唇子油渍麻花的:“大哥现在支左挺忙吧?”金书林点头说:“确实很忙。我现在被结合到当地的班子里,掌管着公检法大权。现在还有一堆烂眼子事等我回去处理呢,这次只给了我七天假。”钱五铢说:“才七天哪,七天好干啥的,看你爹这状态,十天半月好像没事。” 知识青年因为当兵、招工、借用已经走了六七个,剩下十几个人还在接受教育。他们闲暇时打扑克、打毛衣、看书、写信,以不同的营生打发无聊的时光。平时集体户的栅栏院总是大敞四开的,前后院的鸡鸭鹅狗常来光顾。一群鹅迈着八字步踩着午后的斜阳跩了进来,直奔障子边,争抢着欻欻嫩嫩的草叶,不时发出嘎呃嘎呃的叫声。东屋男知青们纷纷议论: “这谁家的鹅又跑咱户院里,大摇大摆的。” “还能谁家,后院麻脸婆呗,占小便宜惯了。” “这鸭鹅子好窜稀,把院子弄脏兮兮的。” 牛老屁放下扑克牌,起身到院子里往外赶大鹅,忽然灵机一动,把一只鹅拦在障子边上,伸手抄住长脖就拎回外屋,罩进一只箩筐里。正给家写信的马贝囡几步跨出西屋门坎,问道:“咿呀,老屁抓鹅做什么呀?”牛老屁说:“谁让她不把鹅看管好,咱把鹅藏起来,让她找不着干着急呀。”黎红拿着正织着的毛衣倚在西屋门框上提醒说:“你怎么会这样子的啦?可别找挨骂呀,麻脸婆哪是好惹的,快放了吧!”牛老屁说:“开个玩笑嘛,戏弄戏弄她,好伐啦。”箩筐里又发出几声嘎呃嘎呃的叫声,马贝囡说:“听听,鹅这么叫,藏不住了呀!”牛老**珠一转,出去寻了一根细细的干树枝,掐出一截,把鹅嘴强行支上,大鹅无论如何摆头都发不出任何声音了。牛老屁指着大鹅说:“叫呀?你咋不叫了?这下没辙了吧?”几个男女知青都围过来看大鹅的笑话,说牛老屁大淘气了,心眼子花花。 牛老屁把罩住大鹅的箩筐用一条麻袋盖上,刚回东屋继续玩扑克,麻脸婆的身影就出现在院子里,她四处踅摸一遍,进屋又撒眸一圈,然后站在东屋门口询问:“看见我家鹅了么?我的鹅少了一只!”徐二山说:“刚才看见进院吃青草呢,大鹅是集体行动,咋会有掉队的呢?”牛老屁说:“找鹅呀,你家鹅太不讲究了呀,占小便宜占惯了,再来我就逮一只炖肉好了!嘻嘻嘻!”麻脸婆颤了颤一脸浅麻子横肉,没好脸色地哼了一声:“贫嘴的章程,量你们也不敢。”气呼呼走出屋门时还骂骂咧咧,“偷我鹅的烂手指,吃我鹅的烂嘴丫,咽进肚子里也得撑死……”骂声渐渐远了,知青们都得意地窃笑起来。牛老屁摇头晃脑地背起了古诗: 鹅鹅鹅,曲颈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 男女知青在外屋看着墙角的箩筐,议论怎么处置这只鹅。牛老屁嗅嗅鼻子说:“好久没吃到肉了,真想解解馋啊!”黎红说:“那麻脸婆不好惹,还是放了吧。”牛老屁不肯放鹅,说道:“就是放了它,麻脸婆也不会说我们好的,弄不好还得惹她一顿骂呢。既然它自己送上门来,吃了又能咋?干脆就做到底,把它杀了开开荤好吧?”几个男知青嚷嚷:“对对,杀了开荤。”“一不做二不休。”“反正也不是偷的,炖大鹅改善改善伙食。”徐二山提醒:“好好想想,万一让人发现,可怎么收场呀?”牛老屁说:“不用怕啦,咱们来这儿支农吃她一只鹅能咋的,大不了赔她钱到头嘛。”徐二山环视一下众人:“好嘞,举手表决吧。”话音刚落,男知青都纷纷举起了手,徐二山也只好随众,女知青里马贝囡带头举起手,见黎红还在观望就把她手也拉了起来。 于是牛老屁关了栅栏院门,回屋亲自动手把鹅杀掉了。马贝囡烧了开水,二三个男知青动作麻利地烫鹅拔毛开膛垛块,一阵忙碌后终于把大鹅炖进了锅里。开锅又过了二十多分钟,肥硕的大鹅就变成美味佳肴。黎红问:“等不等富久哪?”牛老屁说:“等啥,他上秦家靠帮,育花肯定给他弄好吃的。”知青们一通狼吞虎咽,最后竟连汤也喝光了,个个吃得心满意足。 吃完下晌饭已是黄昏,麻脸婆到院子里喂鸡鸭鹅,确定还少一只鹅。她想想自家鹅平时经常光顾前院,就又到集体户察看。一推栅栏院门,里面栓绳挂着,心里犯了疑惑,忽然看见牛老屁提个土篮子从房里出来了,细一看那土篮子里分明是鹅毛,于是提嗓叫骂:“啊,啊,好哇,你们胆子也太大了,竟敢光天化日之下偷我大鹅吃。牛老屁,你个挨千刀的,你不得好死……”说着,猛劲推搡栅栏门,推得知青屋的牌子连同门柱杆子微微颤动。 屋里的知青们闻听吵吵,知道大事不妙了。牛老屁见麻脸婆走了,就撂下土篮子回屋,一边打嗝一边说:“麻脸婆又来了,呃,她看见鹅毛了,她肯定去报告了,这下可麻烦了呀!”马宝囡急问,“二山,咋办哪?”徐二山吐出牙缝塞的一丝肉来:“等着来人收拾我们吧。”一听这话,大家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麻脸婆一路骂骂咧咧,脚步急急地来找黄士魁,嚷嚷着让大队给做主,黄士魁问:“老婶子这是咋啦?”麻脸婆仿佛有天大的委屈似的,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我辛辛苦苦养的鹅呀,让那群浙江棒子给糟害了。怪不得咱大队三天两头就丢鸡鸭鹅,原来都是他们干的……”问明原委,黄士魁跟着麻脸婆去知青点对质,一边走还一边提醒自己:“这帮南方小孩偷鹅吃只是一时糊涂,不能处理太重,得给他们个改正的机会,不能影响他们回城。” 集体户栅栏院门已经打开,窗台下的土篮子还在,麻脸婆一边指点一边说:“看看,这里有鹅毛,还有吃剩的碎骨残渣,这就是偷鹅吃鹅证据。”黄士魁略略看了,一脸严肃地进了屋,把男女知青都集中到东屋,厉声问谁挑的头,徐二山和牛老屁一起应声,黄士魁又问到底是谁,牛老屁打着嗝说:“呃,鹅是我杀的。”黄士魁冷冷地说:“咋又是你?上次头偷荤油受的教训都忘了?”牛老屁又打个嗝说:“呃,我以为鹅到我们院里偷食吃,抓一只不算偷的。”黄士魁瞪他一眼:“不算偷算啥?算学雷锋做好事啊?坏了知青的名声事儿小,上头追究起来事儿大,懂不懂?”牛老屁无言答对,低下了头。 黄士魁环视一眼知青们,用教训的口吻继续说:“平时看你们一个个像个人似的,以为你们都有点知识,肯定比大老粗强。可是,你们竟然干起偷鸡摸狗的事儿来,这太让我们失望了。你们是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不是来学驴马滥的。虽然日子过的没油拉水的,虽然那鸡鸭鹅常来寻食吃,那也不是私屠乱宰的借口。我看,不刹这邪气那是我们大队干部放任你们,不刹这歪风不足以平民愤。”徐二山诚恳地说:“黄主任苦口婆心,说的句句在理,我们知道错了。”知青们也都诚恳认错,黄士魁问:“说吧,怎么接受处罚?”徐二山说:“我们包赔损失,行了吧?”麻脸婆不依不饶,气呼呼地说:“包赔损失也不行,上报公社,好好惩治你们,不然我咽不下这口气!” 铁匠金榆也赶来了,见老伴还要耍横,劝道:“别,别说气话了,咱,咱也不是放讹的人,算,算了。”黄士魁说:“我的意见是这样,知青点这边一定严加处罚,由徐二山代表知青写个检讨,并包赔婶子五元钱。婶子这边一定要严加看管,自家鸡鸭鹅总上别人家院里放养也不好。”徐二山当即掏出五元钱,递到麻脸婆面前,恳求道:“婶子,对不起呀,都是我们不好啦,念我们是初犯,你就大人不记小人过,保证以后不再犯,好了吧。”麻脸婆说:“五元不够!不能就这么饶了你们!”见麻脸婆不依不饶,牛老屁又掏出两元钱,金铁匠说:“行,行了,七,七元不少了。”麻脸婆颤了颤脸上的横肉,浅麻子又变得醒目起来,赌气囊腮地说:“看在魁子的面子上,今天就便宜了你们,再有下次绝不轻饶!”说完将那几张钱票都扯了过去。 随着假期临近尾声,金书林的愁眉锁得更紧了,私下跟弟弟说:“今天是我回来的第五天,咱爹这状况也说不准还能挺过几天。”金书山说:“爹的病实际是大发了,我看这几天够呛。我知道大哥还想尽孝,也知道大哥公务缠身,耽搁不了太多时间。你为难,你着急,你不忍,我都理解。爹的状态确实说不准啊,你靠不起的。抓紧回去吧,别等了。”金书林拉着父亲的手,不知道如何张口,父亲早已看出他的心事,喘着粗气,恼恨自己:“我这也不死呀,影响你天数太多不好。知道你忙,早些回去吧,你是公家人,比不得农民。自古,忠孝不能两全,走吧,别耽误了公家的大事。能回来见上一面,爹的心愿哪,就了了……”金书林收拾了布兜子,给父亲褥子上放了三百元钱,含着眼泪依依不舍地出了屋。 金四迷糊吃力地爬到炕脚,扒着窗台勉强探起虚弱的身子,脸贴着窗玻璃往外望,嘴唇在翕动着。他舍不得大儿子走,但又不能不让他走,他知道此行一去就是诀别,就想再多看一眼。钱五铢见状,不住地用衣袖擦拭眼泪。金书林走到院子里,含着眼泪一步三回头,当他看见窗玻璃上映出父亲枯槁的面容时,心里像刀剜了一样难受。“爹,儿不能给你尽孝了,你原谅儿吧!”说着,深深跪在院子里给父亲磕头,被金书山扶起时,已经泪流满面。“兄弟,我怕是给爹送不了终了,给爹尽孝就全靠你们两口子了,兄弟,你多受累,你多操心,家里就交给你了,爹就交给你了!”金书山抱住大哥:“你放心,你尽管放心。”金书林抹一把眼泪转身离去,紧贴在窗玻璃上的枯槁的脸面似乎定了格。 金书林一走,金四迷糊呆滞的眼神失去了神采,嘴里含糊不清地叨咕:“玲,胖小。”钱五铢把小金玲叫了过来,孟令春把小金玺也抱过来,金书山让爹看孙女孙子:“爹,你看见了吗,这是小玲,这是胖小?”金四迷糊努力挑起眼皮,点了点头。 当天晚上,他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在炕上用力移动。金书山怕他掉落炕下,只好在后面岔开两腿紧紧抱住,只听父亲一会儿叫妈,一会儿喊那几个已经死去的儿时伙伴的名字。折腾了一夜,父亲似乎失去了折腾的昂劲儿,陷入昏睡状态。亲友闻讯,纷纷前来探望。至午后,鬼子漏发现气若游丝的养父手脚冰凉,抬头纹全开,知道他已经进入弥留之际,就赶紧提醒:“老人要不行了,时间不多了,赶紧穿装老衣服吧。” 金铁匠、鬼子漏、金书承、金四眼等人一阵忙碌,刚套上最后一件趟绒上衣,老人禁不住翻动身子忽然翻了一下眼根子。“老弟你看,爹翻了眼白。”闻听鬼子漏一声惊呼,金书山急忙过去细看父亲,一股冥冥之气刚断,父亲永远合上了眼睛,如同安详地睡去一样。他凝视半天却哭不出来,恍惚间似乎看见一只老狐狸正在父亲行去的路上,难道真是老仙家来接应了?正在胡思乱想,两个妯娌已经嘤嘤哭泣起来。 金书山请来公冶山,把父亲的遗体入殓了。院子里搭了灵棚,老亲少友都来帮忙料理后事。守灵的时候,乡亲们坐在灵柩前的长条板凳上闲唠,追忆金四迷糊生前孝敬老人、从事生产、响应上级号召的那些往事,仿佛有说不完的话。而最让姚老美引以为自豪的,还是他和金四迷糊一起支援抗美援朝的经历:“我和四迷糊是1950年12月中旬响应东北人民政府战勤动员,报名参加了县里组织的民工担架队。当时我们在一组,冒着枪林弹雨,扛弹药,背伤员,翻高山,过大河,手掌磨出一层又一层茧子,肩膀磨出一片又一片血泡。那战场,真是炮弹不长眼睛,有的队员就在眼前像稻捆子似的倒下去了……”听得人们一阵又一阵唏嘘。 “说来话长啊!”张铁嘴儿讲起了金家的来历,“老金家起初是在哈尔滨香坊种地谋生,大瘟疫那年冬天,家族中有个木匠传料子染了病,到家当晚就死了,吓得家人扔下五墒冬小麦,赶两挂大车连夜出逃。到了大罗密,长房家的奶奶死了,临时埋雪里并做记号,后来去找却未找到。起先到咱这一片,金家十口人住河东,后到河西,落脚在葫芦沟金家甸,盖了大三间房子。那时候的金家甸分布着十几个泉眼,泉眼旁住有七八家,沟塘野地有成片的倒栽柳。当时租老孟家的地种,一墒地交一石租。这一石租是啥概念呢,一石十斗,一斗十斤,等于现在一百斤。除了租地种,金家年轻的劳力都靠出外打零工养家。这金家老一辈有六个男丁,人称金家六棵树,金松、金槐是金长富那一支,金榆、金杨、金柳、金柞是金长贵这一支,这金杨按大排行第四,小排行第二。”公冶山接话说:“老金家坟地就在金家甸子,那是块鹰地,阳坡东南向,金家坟地在右膀子位置,风水不错。最上头的坟是书山他太爷金粟,是影葬;往下埋是金长富、金长贵兄弟俩,给金长富顶脚的是金松,金槐因为是土改后横死的没有入祖坟,金柳无儿无女也没入祖坟,如今给金长贵顶脚的就该是金杨了,而且金杨说两个媳妇,将来还得一马双跨三人合葬。”公冶山说:“钱老牤他爷爷的坟也在鹰地,正埋在鹰腿位置,所以后代出了蛇皮身子。”众人听了,又附和一番。 这时候,黄士魁代表大队来追悼亡人,人们忙给闪开了场子。几乎所有在家的党员都夹着黄纸卷来了,十六七人站一排鞠躬吊唁,金书山和鬼子漏在棺材槐头两侧鞠躬还礼。黄士魁说:“考虑到老人家曾参加过抗美援朝民工担架队,还为国家培养输送了非常优秀的英雄儿子,大队决定为老人家开追悼会。我们觉得老人家应该有这个待遇。下面,由我宣读悼词。” 见大队有悼念的举动,众人都纷纷围拢过来。此时,没有一丝风,房东面的杨树静静地立在夕阳的斜照里,显得十分肃穆。 黄士魁从兜里掏出一页纸,那是央求艾育梅刚写完的悼词,用缓慢低沉的语调念道:“人总是要死的,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这一句活学活用立竿见影的导语一出来,就进入了盖棺定论的内容,通篇称老人家为金杨同志,说他是中国最朴实的农民代表,受人尊敬,值得学习。说他是坚强的父辈,饱受了人间辛酸和苦难,却顽强面对一切;说他是勤劳的父辈,一生热爱土地,始终保持吃苦耐劳的本色;说他是慈祥的父辈,讲孝道,存善念,奉行吃亏是福,从不与人争;说他是英雄的父辈,培养后代,支援前线,尽心尽力。虽然表述逝者一生经历事迹线条较粗,但文风却极尽褒扬。最后,黄士魁念道:“金杨同志走了,于党,我们失去了一名无比忠诚的同志;于国,我们失去了一名无比勇敢的模范;于村,我们失去了一名无比朴实的农民;于个人,我们失去了一名无比可敬的父辈。金杨同志走了,但他永远活在我们心中……” 听到这里,钱五铢颤颤巍巍从灵棚侧面转到棺材槐头前,轻轻拍着棺盖和亡人说话:“四迷糊呀,你可以呀,一个老农还有这么些人来追悼,大队待你不薄,你安心走吧!”金书山脸上肌肉一阵痉挛,嘴唇一阵翕动,眼泪象决堤的水奔涌了出来。 ------------ 第五十七章 好戏连台 红原公社要求各大队搞好春节群众文化活动,长青大队支委会决定参加公社大秧歌汇演,并自己组织专场文艺演出。研究采取有分有合的方式两样齐抓,由黄士魁负责抓文艺节目,金书山负责抓大秧歌。金书山说:“大秧歌相对好搞,以前组织过,重在人多有气势,年轻人都参与,练习场地在大队院里。让曲大浪拉衫,练个半个月,准成。”鬼子漏提着公鸭嗓说:“我协助书山排练,弄个彩头,拿个名次……”看大家都同意,金书山就让分头准备去了。 大队部门前有一片泼水形成的冰面,上面还覆盖着薄薄一层浮雪。鬼子漏刚从房门出来,恰巧碰见膀阔腰圆的闻大呱嗒走在上面,这胖女子一愣神儿时,突然脚一滑腿一劈,扑通一下跪倒在面前。鬼子漏嘻嘻笑道:“这是干啥呀?咋还给我跪下了呢,还没到拜年的时候呢!快起来,快起来!”说着吃力地扶起女人圆墩墩的大身板子:“快活动活动,看看,掰了没有。”闻大呱嗒斜眼笑骂:“哎妈呀,你个损兽,小心粘包!”鬼子漏吧嗒吧嗒嘴:“看你这肥得噜的,应该是挺暄乎,是不是吃面起子发了?”闻大呱嗒狠狠地蹬她一眼,又骂:“我让你贫,你信不信,我一屁股能压扁你?”说着一闪身,挪着碎步走开。这一幕,把从屋里出来的人们都逗笑了。鬼子漏嚷嚷道:“大呱嗒呀,大队练秧歌,我当那拉彩车的老汉,你来架车呗?”闻大呱嗒回头说:“你看我肚子的囊膪,驾车肯定不好看。要驾车,得找个苗条的……” 文艺活动组在黄士魁家办公。公冶平、曲大浪、胡二刈、姚老美、张铁嘴儿一起研究文艺节目,公冶平也特意来帮着参谋。黄士魁说:“本着短小精悍、雅俗共赏、新老结合原则,尽量老节目选经典,新节目讲特色,不够就现编。原则上民间老艺人、文艺小青年、大队干部和知青都得有节目,能演尽演,能上都上。节目定下来就让演员自己在家练,年根儿彩排。”姚老美嚷嚷说:“必须有东北二人转,那唱说扮舞绝是咱地方特色,我爱听那胡胡腔、红柳子、文嗨嗨、武嗨嗨、大鼓调、靠山调等。”张铁嘴儿说:“论唱二人转,老曲可是咱这一带民间文艺名人!”曲大浪一指胡二刈说:“论名气,我比不上二刈。他能一人唱男女双声,你闭上眼睛管保听不出公母。”众人都笑了,胡二刈谦虚道:“过奖了,其实就是唱戏瘾头子大!”艾育梅说:“我可以写一首歌颂咱二人转的歌词,给咱晚会添添彩。”曲大浪说:“好哇,我用二人转曲风给你配个曲儿,我和二刈一副架,管保叫好!”胡二刈假意推辞:“岁数大了怕唱不上去。”曲大浪说:“你就别假咕了,还指你压场呢!” 于是大家开始分工,定节目、定演员、定乐队、编新词,仅仅一天工夫,节目初步定了下来。节目单上有《小拜年》、《瞧情郎》、《杨八姐游春》,还有新式二人转《红石桥》、知青小合唱《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等等。黄士魁建议:“根据《逛新城》来个《逛新村》,夸夸长青村新面貌。”曲大浪说:“那这个节目就由你们两口子唱,我改完词儿育梅帮着把把关。”公冶平建议:“应该把《沙家浜》‘智斗’片段作为咱晚会的重头戏。”大家都说这想法不错,但安排角色颇费脑筋。曲大浪说:“不行的话,大平去个角色。”公冶平摇头摆手说:“让我帮助组织还行,抱角色不中,我五音倒是全,就是嗓子太顸。”虑联半天,最后由知青马贝囡饰演阿庆嫂、穆逢时饰演刁德一,贾大胆饰演胡传魁。 节目单一定下来,一群文艺爱好者就在秦家东屋排练起节目来。大队会计公冶平摸摸小石头的脑袋,给这孩子出了个难题:“都说你能画扑克上的金龙和树上的猫,我咋信不实呢?你今天要把我们弹拉歌唱的都画下来,我才宾服你,能画吗?”小石头脑子里忽然冒出个想法,好好捉弄捉弄他们,就答应下来:“画是能画,不过有一个条件。”众人问是啥条件,小石头十分认真地说:“我画的过程中你们谁也不许看。”公冶平连连说:“好好好,多暂画完多暂看。”有人说画活人难度大,有人说这孩子不一定能画成,周大白话说:“应该难不住他,这孩子心灵手巧。”尽管大人们持怀疑态度,但都很守承诺,果然只顾娱乐了。小石头躲在炕角落里,用本夹子夹上白纸,拿上铅笔开始画他们。他们排练的节目一个接一个,小石头一边听唱一边观察,不时地在纸上画几笔。画了很长时间,直到排练歇气的时候,才宣布画好了。大人们接过画稿一看,都被逗乐了。原来,小石头把他们画成了一群动物,有兔子吹笛、狐狸打锣、猴吹口琴,狗拉二胡、猪吹唢呐……参与表演的,各自找动物对号入座,公冶平笑骂道:“这破孩子,没想到把咱画成动物了。”艾育梅说:“把你们画成动物就对了!我觉得,人是个复杂的动物,人的一半是神,一半是兽,这是把你们的另一半表现出来了。”周大白话说:“看看,我说这孩子能画出来吧?还这么有创意,看这孩子多有才。” 大秧歌练习场地就在清除了积雪的大队院里。当惊天震地的秧歌调一响起来,就把大闺女小媳妇大劳力小生荒子都吸引来了。人们分列成排,鬼子漏分发扇子手绢花,金书山做简短动员:“社员们,这次参加公社秧歌比赛,大队非常重视,我们的目标是进前三。大家有没有信心?”人群里响起山呼海啸般的应答:“有!”金书山强调:“一会儿都扭齐刷浪丢的,别顺拐打摽。诶?拉衫的呢?” 左右寻看了半天,曲大浪才从队列旁边横插到前排:“来啦,来啦!”只见他头戴文生巾,身披红斗蓬,噗一下抖开飞边大红折扇。金书山说:“来,咱卯足了劲头,吹起来,扭起来,浪起来!”张呜哇和秦黑牛重新吹响了唢呐,秧歌调一起,人们心里发痒,一迈步就情不自禁踩在节拍上,仿佛浑身的肉都颤动起来,虽然天气寒冷,但人们扭得欢实。 每天从早到晚,大队院子里扭得热火朝天的,临近参赛时就带装排练了。嘴唇涂红,脸腮抹粉,身着彩妆,队伍更显得美观。只见花扇舞动,红绸翻飞,不时地变换着队形,扭得喜气洋洋的。还有旱地推车,潘桃架车浪漫,鬼子漏拉车活泛,黄士贵推车卖力,个个争俏出彩。一对丑角儿缀在秧歌队排尾,四丫子扮刁泼老蒯,手里挥着一尺多长的大烟袋,白耗子扮滑稽老头,故意驼着背扭晃着一杆歪脖拐杖,他俩扭起来全凭自己发挥,逗得看热闹的人群发出阵阵笑声。练了半个月,越扭越活跃,越扭越整齐。围观的人们看得过瘾,说多少年没看到这么好的秧歌了,说下了这么大的工夫,这回参加汇演准能打炮。果然,在全公社大秧歌比赛中,长青秧歌队获得第二名,仅次于公社所在地的高翘秧歌。捧回奖状,社员们都非常开心。 小年一过,文艺演出排上了日程。礼堂西侧的大队烘炉早已歇业,大礼堂的大门却开了锁,演节目的说唱声不时从虚掩的门缝儿里传出来。白天彩排一次,晚上便正式演出。大礼堂里,几盏二百度灯泡把舞台照得通明,两侧还吊着两盏备用的煤油罩灯。舞台后面挂着花色鲜艳的背景,台口挂着藏青色的幕布,右侧是乐队,几把二胡、两只唢呐、一只竹笛,还有徐二山的手风琴以及大队的锣鼓镲都派上用场。场内长条大板凳上坐满了人,没捞到座位的就站在两侧的过道上。春心和老憨抱着围巾帽子坐在台下前排,黄香柳往父母跟前凑,在过道和来莺正好打个照面,贾来莺轻蔑地一瞥,侧过身坐在第二排四亮旁边。黄香柳生了气,忍不住说道:“小老婆,看见我连扁屁也没放,还抹抹搭搭的,损色!”贾来莺刚要起身接茬,被四亮一把拉住。黄士魁忙把香柳拉到父母跟前,母亲数落道:“找茬是不?你完没完了?咋说也是嫂子,哪能见面就扭头别棒的!”黄香柳气囔囔地说:“我记她下半辈。”母亲把她拉坐在旁边劝说:“人都来看戏的,不是看你耍狗坨子的!” 黄老笨和四丫子拉开幕布,黎红走到台前报幕,第一个上场的是任多娇,她表演的是《杨八姐游春》中“要彩礼”一段。她声音好听,唱得浪漫,观众都被吸引住了。 ……我要那金人都要有仁义,我可不要那无心少肺、不仁不义的假金人。这些彩礼不称心,我还要上方神仙下凡尘。玉皇大帝陪门客,王母娘娘搀新人。四大金刚抬花轿,金童玉女抱花瓶。凑热闹八仙之中我要七个,当中不要那吕洞宾! 曲大浪在旁边搭一句唱: 老太君,为何不把洞宾要? 任多娇唱道: 他本是贪花恋酒一个骚神! 任多娇谢幕时,赢得了一阵阵掌声。春心和老憨看得过瘾,笑得开心,还不忘交头接耳品评一番:“老蒯你看看人家这彩礼要的,又是星又是月的,还天大的梳头镜,地大的洗脸盆,谁能整着那些东西,那是存心要黄。”“哎,真没想到这娇娇唱的这么好听,挺浪。”“没想到的事情多着呢,人这玩意谁都不能小瞧。” 演员们披挂登场,节目一个接一个。终于轮到黄士魁、艾育梅上场表演《逛新村》了。艾育梅一身红装从后台上场,一边晃着手绢一边冲后台喊:“老爸,快点儿走哇,看见老神树啦!”后台齁喽应一声,黄士魁装扮成老大爷捋着假胡子上场。乐器调门儿一过,两人有分有合地唱道: 唉,唉,为啥村庄变了样?为啥风里飘着香?那是花草长得旺,贫下中农巧梳妆。社会主义新风尚,有花盛开自然香。 唉,唉,为啥庄稼如画廊?为啥人们还在忙?那是田间又铲趟,洒下汗水为保墒。付出辛劳多打粮,五谷丰登不白忙。 唉,唉,为啥杆子排成行?为啥夜晚这么亮?那是电杆立路旁,上面不见蜘蛛网。今非昔比真舒畅,不用油灯照样亮。 唉,唉,为啥人心有方向?为啥道路宽又长?那是日子有希望,迈开大步往前闯。东方升起红太阳,幸福生活万年长。 熟悉的曲子早已引起台下的共鸣,每唱一段台下都跟着“爷俩”呼应的过渡段一起互动,场面异常热烈: 老爸呀,唉,快快走,哦,看看家乡新面貌。女儿呀,唉,等等我,哦,看看长青新面貌。快快走呀快快行呀,哦呀呀呀呀呀。 在一阵掌声中,两人谢幕从边门走向后台。就听前台报幕的说:“接下来请欣赏革命现代京剧《沙家浜》‘智斗’片段……”艾育梅有几分不甘心地说:“这扯不扯,管你叫好几声老爸,让你占一把便宜。”黄士魁得意地笑了:“演戏嘛,也不是真的!”艾育梅问:“我演得像不像?”黄士魁说:“像,你有演戏天分,挺成功!”夫妻俩卸了妆,这时贾大胆扮演胡传魁已经开唱了: 想当初,老子的队伍才开张,拢共才有十几个人,七八条枪。遇“皇军”追得我,晕头转向,多亏了阿庆嫂,她叫我水缸里面把身藏…… 艾育梅让黄士魁陪着去了一趟大队的公共厕所。寒星满天、冷风袭人,厕所黑咕隆咚,黄士魁拿着手电筒,在女厕门口给妻子往里面照亮。等回到大礼堂时,从后台角门站到了乐队旁边,接着欣赏节目。智斗一场戏也接近尾声了,只见小马囡、穆逢时和贾大胆都很卖力,角色拿捏的也很到位。穆逢时唱: 新四军久在沙家浜,这棵大树有荫凉。你与他们常来往,想必是安排照应更周详! 马贝囡京腔纯正清亮,赢得台上台下一阵阵掌声: 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相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人一走,茶就凉……有什么周详不周详! 贾大胆“哈哈哈”一阵大笑,这戏就收了场。潮水般的掌声再一次响起,黄士魁说:“小马囡唱到茶就凉时,旋着手腕泼茶水的动作做的太神了。”艾育梅说:“像是受过专业训练的,演得确实精彩。”报幕员又走上台去:“时间过的真快,不知不觉晚会临近尾声。新的一年已离我们不远,让我们在赞美二人转的歌声里迎接明天。请欣赏《咱们的二人转》,艾育梅作词,曲大浪编曲,曲大浪、胡二刈演唱。” 曲大浪率先走上台来,向舞台左侧一伸手,嗷唠一嗓子:“有请我的老搭档,赛天仙胡二刈闪亮登场!”此时已近子夜,胡二刈男扮女装款款走上台来。他虽然上了岁数,但上了装依然光鲜,尤其那身段和步态酷似个女人。曲大浪逗一句:“来了,老娘们儿。”胡二刈应一声:“哎,又一副架了。咱今晚卖卖力气,让大家高兴高兴。”曲大浪说:“好嘞,时间不早了,开整。来,乐队走起。”乐音刚奏响,这一对老搭档便立刻进入了角色,一抖折扇一亮相,便浪丢丢地扭起来,春风摆柳、仙人摘豆、双燕展翅、单凤朝阳,花样不断,让人应接不暇。当胡二刈那细润清亮的嗓音刚一出来,立刻把全场都震住了,如果闭着眼睛听,根本听不出这女声是男人唱的: 关东一副架,装扮了千百遍。就好这一口儿,咋唱都不厌。唱起咱们的二人转,烦恼撇一边。唱它个梦随日月两轮悬,人成了地上仙。 两个人有分有合,头半段一人一句,后半段双声共鸣,让观众们都开了眼。唱完一段,又响起如潮的掌声,有人高声报好,有人尖声吹哨。老憨低声说:“这节目挺带劲,胡二刈唱绝了,怪不得让他压场!”春心笑不拢嘴,轻声说:“这节目办得有水平,一个比一个好看。育梅词儿写得也好,她把唱二人转的事儿琢磨透透的了。”间奏过后,胡二刈接着唱道: 九腔十八调,热闹了庄稼院。扭出精气神儿,越扭越浪漫。扭起咱们的二人转,老少笑开颜。扭它个情暖乾坤谱新篇,赛过那活神仙。 胡二刈唱得太卖力了,把看家的本领都使出来了,重复最后一句时又变成了独唱,他猛提了一口气,把尾音拉得长长的颤颤的,仿佛是荡在山谷里的回音。全场再次响起掌声尖叫声时,他却缓缓倒了下去。台下一阵骚动,老憨问老伴说:“这是演的哪一出,咋还倒下了呢?”杜春心说:“肯定是背气了,看样子够呛!”不等拉上幕布,曲大浪已经把老搭档抱在怀里,金书山、黄士魁等人也围拢过来,呼唤声嘈杂一片。黄士魁冲台下嚷:“郝大夫,郝大夫到台上来。”郝行一跳上舞台时,贾大胆、胡小倩、贾永路忙从过道挤到前台,郝大夫扒眼皮试鼻息,无奈地摇了摇头:“人已经走了。”胡小倩一边摇晃着父亲一边放声哭叫:“爹,爹——”幕布急速拉严了。恍惚间,曲大浪似乎看到这个搭档化成了一只仙狐飘然而去…… 离大年三十还有三天,黄士魁把小学校郑树人校长请到家中来写春联,让出炕头,放上炕桌,裁了红纸。郑校长写一手漂亮的毛笔字,那是读高小的时候就开始练的。凡是写个对联,抄个家谱啥的,只要乡邻求写,都乐于帮忙动笔。顶子替郑校长研墨,手握一根墨块揿在海碗大小的砚盘清水里旋转研磨,累到手腕酸软胀疼也不停歇。金书山、郝行一、三喜子、姚老美、闻大裤裆等人先后夹着大红纸来了,张铁嘴儿也到东屋候着。郑校长把笔探入砚盘试墨,在旧报纸上运笔,试写了几个福字。张铁嘴儿夸奖道:“你的字体’足见笔力神韵,无论平摊在案,还是张贴上墙,都很受看。在咱红原一带,你也算小有名气。”郑校长谦虚道:“算不上有名气,不过是敢写罢了。写毛笔字得讲究章法,以这行书为例,需要注重大小疏密、长短肥瘦、虚实浓淡、起伏错落。我的字贴练得比较杂,求的就是好看耐品。” “说来话长啊!”张铁嘴儿讲起春联的来历,“战国时,中原百姓为驱邪求安,在门旁挂桃梗,后来演变成挂桃符。最早的春联是五代十国时期后蜀皇帝写的,内容是‘新年纳余庆,嘉节号长春’。到了明朝,朱元璋曾在除夕传下圣旨,要各家各户都贴春联,还曾亲题一联赠予文臣陶安,写的是‘国朝谋略无双士,翰苑文章第一家’。”姚老美说:“有一年过年,六指儿让她大闺女用秫秸瓤蘸墨水写春联,小莠子说不会写,六指儿骂他上两年小学白上了,拿起一副扑克看了看说,那就照扑克上的写吧,上联写:一二三四五;下联写:六七八九十。小莠子写完,问横批咋写,六指儿一捻牌,正好看见带画像的扑克,灵机一动说,横批就写J Q K A。”姚老美学六指儿的声音惟妙惟肖,刚说完就把众人逗笑了。 郑校长从随身帆布兜子里拿出两个书本来,一个是手抄对联本,一个是实用小册子。姚老美抢先翻看手抄本:“呀,这里面的对联挺全哪!仓房有‘春播一粒种,秋收万石粮’,车马棚有‘车辆行千里,人马保平安’,猪舍有‘大猪年年盛,小崽月月增’,草棚有‘快刀切细草,玉料喂畜肥’,还有土地庙的呢,‘品居五行末,位列三才中’……” 艾育梅拿出一个算草本,说也编了几副对子,郑校长接过来细看,外屋门对是: 辞旧岁梅花迎瑞雪 贺新春魁斗斡良宵 “不错不错,里边镶了个育梅的梅、魁子的魁。”往下看是里屋门对: 满院春光添浪漫 一堂和气致丰盈 “这副对子更好,很工整也很美观!”他提笔蘸墨,运笔如行云流水,顶子笑嘻嘻凑过来,稳稳地帮着牵引对联。 刚写完黄士魁家的春联,金书山说:“写完我家的,给大队部写一副长一点的。”郝行一说:“金书记,你那红纸绰绰有余,一遭给卫生所、机耕队、磨米厂、供销点和青年点都写了吧!”三喜子说:“我供销点不用写,贴个大福字就成。”郑校长问:“都拟词了吗?”金书山坐在郑校长旁边,笑笑说:“编对联我可外行,你给我找个现成吧,有气势就行!”郑校长把小册子翻到一处念道: 立大志展宏图脚踏万里浪 先国家再集体胸怀一盘棋 刚念完,金书山摇头说:“好像口气有点大!”艾育梅微微一笑:“那我给你编一个。”随口道出一联: 抓革命东风浩荡春光好 促生产大地欢腾气象新 金书山满意地说:“这个好,符合当前形势,就写这个。艾老师再给编几副,别上卫生所、米厂、机耕组和知青集体户挑理儿。”不一会儿,艾育梅就把几副对联编了出来, 卫生所的是: 良心入药消百病 赤脚行医走千家 米面加工厂的是: 人间糟粕皆碾去 岁月精华尽磨来 机耕组的是: 驾铁牛耕耘沃土 迎春色奏响欢歌 知青点的是: 战天斗地无止境 上山下乡有作为 刚展示出来,人都夸她是乡下才女,说她对联编得好。姚老美故意扯笑:“没有茅楼的哈!”郝行一捋捋大背头,笑着接茬:“你若需要都能编出来。”姚老美让他现编,郝行一略加思索,说出一副对联来: 到此立蹲皆凭自便 随时出入不辱斯文 姚老美笑评说:“可不嘛,站着的蹲着的,都自讨方便。编得还算合理,也不失含蓄。”郑校长说:“老姚你平时张口就来,你编一个呗。”姚老美摆摆手:“不行不行,我那顺口溜登不上大雅之堂,你们当老师的可是孔夫子的卵子——”黄士魁问:“咋讲啊?”“文绉绉呗!”姚老美见艾育梅靠着条琴边上乐,笑问:“育梅是不是有啥好词儿啦?”艾育梅含着笑:“我也琢磨出一个,老姚大叔若喜欢就送给你,听好喽——” 如玉瀑泻一池春水 似黄金积万亩良田 刚说完,她自己忍不住先呵呵笑了。姚老美笑出了口水,边擦边说:“你对联可真写绝啦,分明就是把屎尿当成了宝贝!”等大家咂摸出味儿来,又掀起了笑声。“这对联好,我得记下来。”郑校长忙提笔记在了本子后面。 写完大队的,又给候等的几家写。人陆陆续续地来,又陆陆续续地走。因为晚上要留郑校长在家吃饭,黄士魁去园子里的菜窖取食材。艾育梅提醒:“把菜窖口敞开放一会儿,换了新鲜空气再下,拿点白菜土豆,再拿几根萝卜给孩子啃春。” 黄士魁刚出去,鲁蛮子和黄士栋脚前脚后来写对子。鲁蛮子没上过学,对写啥也不挑。郑校长给鲁蛮子写完对联,又写了春贴春条,摞在一起卷起来,嘱咐:“按顺序摆的,千万别贴差喽!”鲁蛮子傻傻一笑,呜噜一句:“记住了,差不了。”鲁蛮子走后,张铁嘴儿说:“你看这鲁蛮子子长得抽抽巴巴球球蛋蛋的,一天学没上过,可也没剩家!”姚老美笑了:“那老白子长得瘪瘪约约疤疤癞癞的,他俩凑到一起,那是弯刀切瓢——对付了。” 郑校长给二禄家写对联时,特意问四丫子:“你爹说没说写老式的新式的?”二禄是老来得子,平日对四丫子非常溺爱,甚至儿子染上小偷小摸的毛病也不以为然。黄士栋上的几年学都就饭吃了,却总以有文化自居。一听郑校长问话,答道:“我爹说信着你了,对子内容让你定。”郑校长认真思索一会儿:“我编了一个房门对,觉得这么写最适合你家。” 行善不亏天地赠 积德还盼子孙耕 黄士栋连连说:“行,行,讲的是积德行善,挺吉祥的。”郑校长落墨,一气呵成,又说:“你家有大门,大门就写个传统的吧,你听好。” 天增岁月人增寿 春满乾坤福满门 黄士栋卖弄道:“就觉得这词儿老点儿,应改一下。我娘可疼我了,我想把‘人’改成‘娘’行不行?”郑校长说:“行是行,可上联一改,下联也得改。不然,不工整不说,二禄要看了,他该挑理儿了。”黄士栋说:“那你看着改吧。”等黄士栋拿着对子走了,一直忍着笑的艾育梅终于笑出声来,拍着炕沿断断续续地说:“哎呀,可乐死人了!肚肠子都快乐断啦!郑校长,二老头不找你算帐地,把爹娘写对联里可真是绝了!”郑校长也笑:“那不怪我,是四丫子让改的。”艾育梅笑够了,又说:“我知道你给二禄家编的对联是有用意的,强调德善是因为他缺这两样。”忽然提醒大家,“等一会儿黄士魁屋来,咱别说破,他若撵去就看不着好戏了!”众人又一阵嘻哈。 年根儿前,黄士魁贴了春联福字挂签,挂起大红灯笼。吃完除夕年夜饭,艾育梅给完儿女压岁钱,一家人嗑瓜子吃冻梨守岁,小玉却困得挑不起眼皮儿,早早就睡了。初一大清早,艾育花来给姐家拜年,分别给每个孩子一元压腰钱。 早饭吃完黏豆包,黄士魁去老宅刚给父母拜了年,黄三怪和媳妇姚锦朵也来给老叔老婶拜年。春心热情地把三怪媳妇拉坐在炕沿上:“三朵往里坐,炕里热乎。”又端来一盔子瓜子,招呼道,“来,三朵,嗑毛嗑,闲着也闲着。”姚三朵是个鸳鸯眼,右眼总是旁视。唠了几句拜年嗑,姚三朵一边吃着瓜子一边闲说:“刚才,我俩上前院二大爷儿家,那房门对联老有意思了,写的是‘天增岁月娘增寿,春满乾坤爹满门。你们说,招笑不招笑?’”刚说完,春心就忍不住哈哈笑了:“这扯不扯,过个年还闹个爹满门!咋能这么写呢?”黄三怪说:“二大爷儿要去撕,我说只把娘爹两个字撕了就得了,二大爷儿问那俩字原本是啥,我说是人和福。二大爷儿一边撕一边说,‘大过年的,贴个春联还出了窟窿。二大爷儿要找郑校长算帐去,四丫子说是自己让改的,二大爷儿把四丫子一顿臭骂。” “还有比这招笑的呢!”黄士魁接着学说秦效家出的笑话,“听黑牛说,那鲁蛮子把春贴全贴差了,猪圈贴了‘抬头见喜’,屋里贴了‘肥猪满圈’。”话音未落,又把大家逗笑了。春心捂着肚子笑个不停,老憨笑得叼不住烟袋嘴儿。黄三怪呵呵笑道:“要说这没文化哪行,没文化就是瞪眼儿瞎。”黄士魁又说:“昨天晚上接神,后院姑奶喊:‘炮响三声冲南开,又添人口又来财’,让嘎咕听见了,他回家也站在院子里喊,‘炮响三声冲南开,摁下葫芦瓢起来’,让我姑丈人给一脖拐,打嗷嗷直叫。”春心擦着笑出的几滴眼泪,说道:“这个嘎咕,学话也学不完全,可咋整呢!”姚三朵收了笑容,斜着右眼说:“过个年,造出这么些笑话,可有了嚼头啦!” ------------ 第五十八章 纠结 宁静的下午,天气依然炎热。熏风微微吹来,老神树浓密的树叶摇碎一地光影。散养的半达子猪在大街上撒欢,一头大肥猪在沟塘里蹚浑水,老母猪躺在张呜哇家树根门旁懒洋洋地晒太阳,任凭一帮猪羔子拱咂。附近园子里的黄瓜秧豆角蔓在架间懒洋洋地攀附着,焦躁地盼着能落一场透雨。中心道东侧的井沿上,张嘎咕一边摇辘轳一边扭头追看路过的女人,那女人腰条扭晃得如同风摆柳。姚老美见嘎咕的目光正被任多娇吸引,笑呵呵嚷道:“喂,眼睛都看直啦,小心辘轳把儿!”听见提醒,张嘎咕这才收回目光,忙腾出一只手擦去了流出嘴角的口水。 团支书富久戴着套袖,用大号板刷蘸铁桶里的石灰水往墙上刷大字标语,吸引了几个村民跟在他屁股后围观。忽然传来一阵浪声浪气的童谣,那是几个小学生正在露天戏台上蹦蹦跳跳做游戏: 身上披羊皮,嘴里讲仁义。肚子藏诡计,一心搞复辟。 大队部过道墙上黑板报刚刚更新,内容都是富久从报纸和学习资料上摘编的,一段段板书字迹工整排列整齐。黄士魁一边仰头看一边轻声念:“读书为做官,这是一切剥削阶级的读书目的;读书为革命,这是无产阶级的读书目的。早在两千多年前,孔老二出于其奴隶主阶级的反动本性,极力鼓吹‘学而优则仕’。对他的学生说:‘耕也,馁在其中矣。学也,禄在其中矣’,意思是说,种田免不了饿肚子,读书就可以升官发财……” 正念着,金书山从外面走进来,黄士魁就指着黑板报让他看:“小富工作多卖力,又出了一期黑板报,这字写的越来越板正了。”金书山匆匆浏览了一下:“黑板报办的是挺好,可多数农民也就图个新鲜,未必都能看懂。对了,我正有事儿要找你呢,上级给咱长青大队两个推荐上大学的名额,其中一个特意关照穆逢利。”黄士魁心领神会地说:“我明白,这个名额是戴帽下来的,另一个名额很可能是借光偏得。其实不戴帽下来,穆逢利条件也够,他是咱大队最年轻的党员,我觉得另一个名额应该给有文化的,表现积极的,特别是应该关照知青。这些知青来咱这四五年了,通过招工和当兵走了十多个了。现在有了上学的机会,应该优先考虑他们。如果推荐知青,我意见是富久,他是刚转正的党员,在知青里比较优秀,推荐他能服众。”金书山背过手,接着说道:“小富确实是一棵好苗子,工作卖力,为人也好,贫下中农都喜欢他。”他嘶嘶两声,话题一转,“不过,如果推荐他上大学,那他和育花可就没戏了。”黄士魁犹豫了一会儿说:“我是爱才,但不想埋没人才,尤其是不想让城里的孩子陷在咱农村。”权衡半天,金书山同意了黄士魁的意见:“你先跟富久谈谈,看他愿不愿意去上学,如果愿意咱就开支部会。” 富久在大队部大门两侧墙上刷标语,撵跑了队部墙根下那条竖耳睡觉的黄狗,惊跑了那只在长条青石墩上眯眼懒卧的花猫。黄士魁走过来,招呼道:“久仁,待会儿完工上我家吃晚饭,我有事儿跟你唠唠。”富久虽不知什么事儿,但爽快地应下了。姚老美拍拍他肩膀,笑着逗趣:“好好收拾收拾,八成给你保媒啦。” 富久去赴宴,特意换了一身半新的蓝色中山装。一进东屋,看见艾育花早来了,正在炕梢哄小石头和小玉玩,那一身粉红花色的外衣格外醒目。他看一眼东山墙大镜子上的老三篇图案,在镜子前照了照,觉得自己这一身蓝还算帅气。他坐在炕沿上,发现艾育花咕嘟着嘴,心里不免有几分纳闷儿。 黄士魁抽着旱烟跟他闲聊起来:“我看那黑板报上的内容,说孔老二鼓吹‘学而优则仕’,那这话错在了哪里?”富久笑了:“说真话吗?”黄士魁说:“当然。”富久侃侃而谈:“错在人们误读了这句话,把它解释为学习优秀是为了做官,以为这是学习动机不纯,所以遭到非议甚至批判。实际上这句话的前面还有一句话,就是‘仕而优则学’,这里的‘优’不是优秀的意思,而是富富有余的意思。这两句是说,当官有余力还要不断地学习精进,学有余力就可以去当官行道。告诉人们,虽然读书不能全是为了做官,但是做官必须读书。”黄士魁咂摸了一会儿,说道:“你是念书的料,不上大学白瞎了。”艾育花忽然插话:“书念多了有啥用!现在‘白卷英雄’吃香。”艾育梅正在打土豆皮,听了这话反驳道:“如果都不读书,那国家还能进步嘛?如果都交白卷,那还要学校做什么呢?” 吃过晚饭,黄士魁把推荐上大学的消息告诉了富久,郑重其事地问:“如果把这次推荐上大学的名额给你,你去不去?”富久不假思索地说:“去,非常愿意去,我做梦都想上大学,有这好事求之不得。”艾育花最不愿他俩的爱情化为泡影,急切地问:“可是,咱俩的事儿咋办呢?” 富久的心情陷入矛盾之中。当他和育花谈恋爱的事刚一公开,就听到不少反对的声音。同学多次劝他慎重考虑和乡下姑娘的恋爱问题,尽快放下这段感情,别因为自己某天回城伤害了人家耽误了人家,下乡知青通过各种渠道陆续回城,这种跨城乡的爱情注定不会有好的结果。回家探亲时,他把在乡下恋爱的事儿告诉了家人,他父母和姐姐都横加干涉,说他脑子出了毛病,在农村找对象是最不明智的,但凡有一线希望,都不能留在落后的农村。如果跟农村姑娘结婚,这辈子也就废了。这些话,他耳朵几乎听出了茧子。 见富久低头沉默,艾育梅追问道:“你俩都二十二岁了,是不是把你和育花的婚事先给办了,不知你是咋打算的?”富久沉吟良久,吞吞吐吐地说:“啥啥都没个一定,还没跟家里说这事儿呢,现在这个年龄就结婚恐怕同学们会笑话呀。” 黄士魁已经从他有些难堪的脸色察觉出端倪,表情严肃地说:“小富,结婚和上学,这是一个两难的选择,我知道你心里很纠结,但你今天必须给我一个准话,你是想去外地求学呢,还是留下来和育花结婚呢?”富久试探着说:“能不能这样,我先去上大学,然后等我大学毕业回来和育花结婚呢?”艾育梅摇摇头说:“不妥,上大学好几年呢,育花等不了。你毕业后的事很难预料,如果等黄花菜都凉了,育花就毁了。”富久说:“那,那穆逢利和黄香芪的情况不也类似嘛!”艾育梅又摇摇头说:“不一样,你是外地来的城里人,逢利是土生土长的乡下人,根儿不一样。” 黄士魁又卷了一根旱烟点燃,吹灭了火柴杆上还未燃尽的火苗,果决地说:“鱼和熊掌不能兼得,这两样你只能选一样。要么去上大学离开农村,要么留下来和育花结婚。”沉默了一阵,富久也没给出明确的答复,他一脸愁容地低着头,不停地搓弄着白净的双手,好像犯了错误等着教训的孩子似的。 “小富,我其实非常喜欢你,很希望你能成为我的连襟。我如果不同意你去上这个大学,也就是一句话的事儿,你知道我也确实能做到。”富久唯恐好事泡汤,正有几分心慌,接下来一番话又让他放下心来。“可我不想那么做,既不想把你和育花强扭在一起,也不想为此耽搁了你的前程。”听到这儿,艾育花鼻子一酸,眼泪吧嗒吧嗒落下来,哽咽道:“富久,我不想让你走!” 顶子也过来摇着富久的胳膊央求:“富叔叔,你别走了,好不好?”艾育梅轻轻叹口气,对妹妹说:“遇到这么个机会不容易,还是让他走吧。他的根不在这里,迟早是要返城的。”艾育花趴在炕梢条琴上哭得身子一耸一耸的,那悲伤欲绝的样子令人心疼。富久觉得辜负了她的一颗爱心,竟不知道如何安慰是好。 小石头和小玉不知道老姨为何如此伤心,乖乖地靠着炕柜门瓷砖愣眉愣眼地看着。一阵大雨点子忽然落下来,淋在窗户上,发出了噼里啪啦的声响。富久拖着沉重的脚步默默离开时早已泪湿了眼眶,跨出低矮的屋门,发现张铁嘴儿、艾淑君和张嘎咕还在外屋听声。 任多娇时常会惦记当年被那个送人的私生女,那种无法弥补的愧疚感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重。那个女婴,是那年霜降时麻脸姑姑在红原公社父母家为她接生的,仅仅在怀里抱了半个月,就被姑姑秘密送人了。她舍不得孩子,哭得眼睛红肿,几次询问孩子的具体下落,姑姑都没有告诉她,只说:“那户人家日子过得不错,孩子到人家受不着屈。”并警告说,“你们娘俩注定没母女情分,从今往后彻底忘了她,也别去找,不然的话你不会有消停日子。”任多娇说:“我不找,就当她是个孽。” 话虽这么说,她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忘记自己身上掉下的肉,几次跟姑姑偷偷提及,都被姑姑搪塞过去。又过两年,她和复员转业回来的二鳖结了婚,又生了丫头叫雀儿,可她始终惦记那个弃女。她长啥样?过得好不好?上没上学?有没有人疼爱?自己都一无所知。今儿听闻老粮台有个女孩子极像自己,心里又放不下了,她要确定那个极像自己的女孩子到底是不是自己的弃女。 麻脸婆坐在自家炕席上用拨棱锤打绳,臃肿的身子堆缩在照进窗格的阳光里,褪了色的灰布衫更显得发白,一脸横肉上的浅麻子也更加醒目了。她做活专注,续一下乱麻,旋一下老骨,又拧出一股细麻绳,许多闪亮的尘埃便散漫地飞舞在光束里。 任多娇坐在炕沿上看了一会,见没有别人,忽然往姑姑身边凑凑,低声问:“姑,问你个事儿,你把那孩子送哪儿了?”麻脸婆一愣,停下手中的活:“我不是给你说过了嘛,不要再打探她的下落,怎么还来问?”说完,又悬空拨了一下老骨,悠悠旋转中把刚续上的乱麻拧成一缕。 任多娇追问:“是不是送给了老粮台?”不等回应,又追问,“是不是姓尹?”麻脸婆没有接话,任多娇说:“刚才,闻大呱嗒上我家,偷偷跟我说,她去老粮台送亲,在邻居老尹家看见一个十来岁的女孩子,除了圆脸短脖腆胸脯,那五官长得有几分像我,听任家媳妇管那丫头叫青儿。还问我在老粮台可有亲属,我说没有,她说那奇怪了,我说世界这么大,难免会有长得像的人,没啥奇怪的。她前脚刚走,我后脚就上姑这儿来了。姑,你说句实话,那是不是我闺女?”麻脸婆摇头否认:“不是。像也不一定是你的,世上长得像的多了去了。”说完又往提绳里续了一条乱麻。 任多娇似乎打定了主意:“我心里放不下,我想去看看,看一眼才安心嘛,既然听到了线索,肯定要去看的。”麻脸婆说:“放不下也得放!你非要那么做,难道想害她不成?难道你好日子不想过了?” 话未说完,任多娇起身往外走,麻脸婆把拨棱锤撂在炕上,腾一下跳下炕,不顾提绳上头的麻破了劲儿,趿拉着圆口趟绒鞋追到院子里。她一把扯住侄女,低声说:“小祖宗,真要去嘛?”见任多娇点头,只好顺从说,“要去,我陪你去,你自己去我不放心。” 她俩正拉拉扯扯嘀嘀咕咕,金铁匠出现在院门口,笑问:“你,你们娘俩干啥呢?”麻脸婆扯谎说:“啊,娇娇要回娘家,让我陪她……”低声嘱咐侄女,“跟二鳖就说我陪你回娘家,千万别露出破绽。” 这娘俩出现在老粮台街上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长途汽车停在老粮台中心道旁,娘俩下了车,在砂石路上躲过一阵忽然旋起的风尘。麻脸婆拉住一个满脸皱纹的老汉,打听尹家的住处。老汉告诉他俩,尹家在南街公社小学校后院住,第一趟街第三户。一阵言谢,娘两个往红星公社南头走。 在长途汽车上,麻脸婆就跟侄女说妥:“只能偷偷去看,尽可能不让别人知道。虽然当年的中间人任拐子是任家的远房亲属,也不能再去找人家帮忙。如果能见到,不能明目张胆地相认。看一眼就离开,不能逗留。如果出什么状况,要随机应变,别引起人怀疑。” 公社小学校已经放暑假,操场一片空旷。沿着学校后边的街道往西行,数到第三户人家,见一座两间草房比较周正,大开的窗洞里时而传出女孩子的说笑声。幽静的胡同干净利落,一大片园子里秧蔓长势旺盛,几只彩***翩跹飞过了一道篱笆。太阳火辣辣地烤着大地,娘俩躲进学校后面钻天杨的阴凉里,不时用衣袖擦擦额头上细密的汗珠。 向院子里张望了一阵又一阵,也不见那孩子人影。任多娇有些焦急,麻脸婆说:“咱这是傻老婆等苶汉子,这得等到啥时候是个头。”一个时辰过去了,日影偏西时,一个圆脸的中年男人领着一个袅娜的女孩子从幽静的胡同里走出来。任多娇小声说:“出来了,出来了。”麻脸婆把侄女挡在身后,抢先迎上去:“那个,打听一下,迟老师家在哪?”圆脸男人说:“你们打听是迟校长吧?他现在是红星中学校长,他家在后街,怎么找到前街来了?”麻脸婆颤了颤一脸浅麻子横肉扯谎:“碰上个老汉,说是在这边,他咋把路给指错了呢?反倒害了我们走了冤枉路。谢谢指点,谢谢指点……” 说话的功夫,任多娇眼神直勾勾地盯着那个小姑娘,只见这孩子胖乎乎的,脖子短粗,胸脯腆挺,仰着一张圆脸,带着看啥都新奇的窘笑。一搭眼就想起了红原中心大队三小队队长冯业,仔细端详更觉得那五官酷似自己。她情不自禁伸手摸了一下女孩子俊俏的脸蛋儿,夸赞道:“这孩子长的真好看!”女孩子羞涩地望着她,往圆脸男人的怀里偎了偎。 麻脸婆一拉侄女衣襟,催促说:“行了行了,走吧走吧,咱走错了,在后街呢。”任多娇这才跟着姑姑走向中心道,一边走还一边回头看,麻脸婆小声提示:“赶紧走,别回头啦,别引起人怀疑。”任多娇恋恋不舍地说:“是我的,肯定是我的,我真舍不得她。”麻脸婆说:“净说傻话,这趟没白来,看着了就安下心来吧,别再惦记了。”圆脸男人望着两个女人离开的背影,摇头自语道:“这俩人,找人都能找错喽,真笨!” 穆逢利和富久分别被推荐去东北煤矿学院、三江师范专科学校读书,两个人都顺利通过了各项考核和政审。听到这个消息,二禄别提有多高兴了,一边喝着小烧酒一边自夸:“香芪,咋样?我眼光没看错吧?逢利这小子是有福人,将来前途无量。将来的事儿都替你想好了,他大学一毕业你就跟他进城,瞧好享福吧!”四丫子却有一丝担心说:“人家上了大学,如果把三姐甩了咋整?” “小孩牙子,大人的事儿哪有你插话的份。”二禄放狠话说,“如果他敢把你三姐甩了,我就告他,我让他鸡飞蛋打。”刘银环也说:“咱香芪长得带劲,早把逢利迷住了,我看他不会做那陈世美。要不,让他娶了香芪再走。”二禄摇摇头说:“学校的规定是不允许的,哪能让学生成家呢。再说,如果成了亲再把咱香芪甩了,那就更不划算了。”黄香芪正在捡桌子,把一落碗往饭桌子上磕磕,嘟囔说:“你们说的都是啥呀?人家逢利哪像你们想像的那种人,操心不禁老!” 一晃儿,开学的日期临近了。富久和穆逢利约好一起走,穆秀林执意送到红原公社。黄士魁安排二小队出一挂马车送站,秦占友早早把马车套好,在大队部门前等了一会儿,他们才提着包裹到大队部聚齐。金书山、黄士魁、穆逢时和几个知青送到罗锅桥上停下来,向他们挥着手。艾育花突然从人群后跑出来,追上马车,把一个花手绢包塞给富久,然后哭着跑回了村里。那块花手绢正是富久买的,花手绢里是一双绣花鞋垫。看着花手绢和鞋垫,富久泪流满面。穆秀林唏嘘一声:“小富呀,你小子挺尿性啊,挺招人稀罕哪!”见富久不语,提醒秦占友:“走吧,晚了就赶不上去三姓的长途汽车了。” 穆秀林返回村时还未到晌午,雍大牙在中心道上遇到他,恭维道:“逢利命好啊,上完学就脱离咱这兔子不拉屎的地方了。”穆秀林说:“是啊是啊,想离开农村太不容易了。”雍大牙鬼鬼祟祟地把他拉到一旁,往卫生所方向望了一眼,嘀咕道:“听说那郝大药包在县医院工作过,不知道啥原因跑乡下了。他媳妇岁数比他小七八岁,咋看都不像原配,兴许领跑来的,看来他不是个作风正派的人。他长的精神,穿的像样,能说会道,香芪天天跟在这样的人在一起工作你们能放心?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呀。”听了雍大牙的这番话,穆秀林心里也犯嘀咕,索性直接去了二禄家。 二禄像接待座上宾一样献殷勤,惟恐未来的亲家挑理见怪。 穆秀林吧嗒一会儿旱烟,问二禄:“香芪在卫生所干得还如心吧?那郝大药包对香芪咋样啊?”二禄说:“工作挺如心的,郝大药包处人还行,没难为过香芪。”穆秀林一边吐着烟雾一边说:“要说香芪排模不错,没订婚时有好几家惦记着,要不我家逢利咋让我们嘎亲家呢!”刘银环笑着自夸:“你说这话我爱听,要不是我养这个好闺女,也攀不上你家呀!”穆秀林说:“逢利保送上了大学,不到毕业这婚也结不上。这期间呢,我担心别出啥差头啊!”二禄忙说:“嗨,香芪在卫生所上班就是图轻巧挣点儿工分呗!能出啥差头!”刘银环也说:“亲家你尽管把心放肚子里,香芪根本,啥说都不带有的。”穆秀林摇摇头说:“你看那郝大药包,整的油光瓦亮的,穿得板板正正的,谁知道他那个小媳妇是咋划拢到手的。他成天在香芪面前晃悠,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呀!” 二禄终于明白了亲家说这话的真正用意,忙说:“那咋整是好?”穆秀林低头略作思忖:“可以让香芪远离姓郝的。”二禄皱皱眉说:“香芪好不容易得到这个差事,让她下来她肯定不会干,咱这意图还不能明说,难办!”穆秀林说:“那就把姓郝的整走!”二禄说:“这倒是好,那得好好琢磨琢磨计策。”穆秀林把话说透了,下地拍拍屁股告辞。 二禄一时想不出整走郝大夫的对策,忽然想到一个人,就想讨个鬼点子出来。他找到鬼子漏,献上两盒香烟,学说了穆秀林的想法,然后说:“老尿子担心的也在理儿,真要出点儿差错,我没法向人家交代呀。”姚锦冠插嘴说:“别把人想那么坏,哪有那么严重。”鬼子漏得到两盒香烟,自然乐于帮他分析,点燃一根香烟,吐出一口烟圈儿说:“我看是不准成,香芪年轻漂亮,成天和郝大药包在一起混,就怕时间一长了,坏了香芪的名声。”二禄皱皱眉头说,“可是,用啥办法能整走他呢?” 鬼子漏轻轻弹了一下烟灰,现出一脸坏笑:“咱联起手,一起整他。让雍大牙监视他们,咱给他多出难题儿多整事儿,时间一长他就得自动滚蛋。”二禄用厚嘴唇子嗦罗一下发黄的大板牙:“这样最好……” 艾育花情绪很低落,一连好几天茶不思饭不想的。姐姐劝慰她:“还没看明白嘛,他心思是去上大学,恨不得一时离开这农村。你就算把他的人留下,也留不住他的心哪。你就算跟他结了婚,也很难过得长远。如果跟他成了家有了孩子,那时他回城苦果就更难咽了。”嫂子李琴也劝说:“缘分来了挡不住,缘分尽了莫强求。当初我们知道你俩彼此爱慕,也都知道好事难成。” 吆叨婆用力深啯一口长烟袋:“心高命不强啊,认命吧孩子。”艾育梅说:“公冶家早就提过亲,咱始终没搭理,小富一走,人家又提这茬了,说明人家还惦记着呢。我看小安子就不错。”艾育花就想起,公冶安每次看见她,一搭话就满脸通红的样子。秦黑牛说:“小安子人厚道,不善言谈,就是太老实了,只知道闷闷干活,没啥情趣。一整就‘那哈那哈’的,跛棱盖带不上一张嘴,一杠子也压不出个屁!”黄士魁却说:“老实人安稳,不会花心。” 说了半天,艾育花也没反应,始终趴在炕梢不吱声。等姐姐跟着姐夫下地要走,她忽然坐起来,眼中闪烁着泪光说:“姐,给那头回话,我同意。”艾育梅忙回身应道:“哎,这就对了,我这就给公冶家回话去。”妖叨婆又啯一口长烟袋,喃喃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给扁担扛着走。” 当年冬天,艾育花就草草嫁到了公冶家。虽然还会时常想起初恋,但她已经从那段感情中走出来了,只想尽一个贤妻良母的本分,而再无任何虚妄的念头。 ------------ 第五十九章 赌命汉戒赌 闻家常年放局,主要是以牌九为主,还有支骰子,捞大爬犁。屯子里有近一半的汉子都好这一口,而闻老千则是这赌局的铁杆台柱子,风声紧时会收敛几天,风声不紧时就兴阳一阵子。黄四亮也好赌,多次去闻家赌场押天九试运气,母亲知道后,把他一顿数落,并让他下了保证。为脱离母亲看管,黄四亮想出去单过,于是惦记着金书启和公冶莲出事后村西那座空房子。那房子因村民犯疑惑一直没人愿意买,他却不信邪,与金铁匠讨价还价,以低价三百元买到手,稍作收拾就搬了进去。 自从黄四亮领着媳妇回村,闻老千心里始终别着个劲儿。平日里遇上贾来莺,他那小眼珠子就叽哩轱轳不够使了。得知黄四亮搬到了村西北角,总想找机会去占便宜。有几次,他看准黄四亮不在家的空档溜去,然而每一次强迫都遭到拼命反抗,没有让他得逞。贾来莺不敢道出实情,只是让四亮少往赌场跑,说晚上别把她一个人扔家,防备着有人图谋不轨。 闻老千对贾来莺贼心不死,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对策,二姐闻小嘚瑟给他添油加醋:“如果不是老贾乱点鸳鸯谱,那来莺早是你的了。”姐夫钱老牤给他出招:“那四亮也好赌,只是不经常上场,整两人生意生意,让他上茬,然后你跟他过着。就凭你那两下子,他不是你个儿,治他个六门到底……”闻老千说:“这招儿行,不过也得仔细琢磨一下,整周全一些。” 这日,黄四亮又到赌场卖呆,鬼子漏往炕上一抬胯,拿他逗趣:“你小子真能玩漂儿,三九天光脑瓜,缩脖端腔直嘶哈!”黄四亮抱膀逞强:“我这是傻小子睡凉炕,全凭火力旺。”鬼子漏作东,闻老千、白耗子上来抱门,众赌徒纷纷押注。 推着推着,闻老千掂量着赢来的一把钞票,对黄四亮说:“你看鬼子漏斗开了锅。还不赶紧趁着热乎劲儿捞两把?”黄夺和黄耷也都催他押两把,黄四亮动了心思,脱了鞋上了大炕。钱老牤说:“耍钱人没脸,你看这四亮架不住圈拢,手又刺挠了。”没几个回合,四亮就赢了八百元。鬼子漏说:“今个我手气太臭,我不干了。四亮,来你作把东。”黄四亮摇头摆手说:“不行不行,我得回去了。”闻大裤裆说:“赢俩钱就尖尖腚了,连我场子都不捧了,行了行了,你走吧,没有你也照样开局。” 黄四亮一寻思,别让人说自己输钱囚赢钱走,就坐回到炕上说:“那我就推一单,把庄门。大驴老驴给我照管儿。”黄夺黄耷应声蹭到了黄四亮身边。闻大裤裆说:“看,四亮还是讲究人,都谁上场赶紧押啊?”这边话音刚落,鬼子漏、钱老牤等人就上来抱门。黄四亮说:“鬼子漏,你歇一会儿,换换手气。”鬼子漏说:“我就不信,还总没时气?我抱扛门。” 紫檀色的木方牌九码好了。炕上分别坐成庄门、扛门、过门和天门。推了几个回合,黄四亮又赢了许多。鬼子漏说:“我不干了,没钱了。来,谁来报天门,别让局黄了。”闻老千嘻嘻一笑说:“我来报天门。”黄四亮说:“你可得了吧,咱俩是连桥,我才不和你过招呢!”钱老牤说:“别扯这个,啥连桥,来莺和来燕都是老贾河边捡来的,一点儿血缘关系都没有。赌场无父子,论啥亲戚嘛!”闻老千眼睛一抹搭,故意拿话钢他:“咋地?怕我呀?”黄四亮一瞪眼睛:“怕你?我惧怕过谁呀?”闻老千又钢一句:“不怕就来,你今儿个手气好,让我领教领教!”黄四亮说:“那好,我还坐庄。”闻老千嘴角微微一翘:“你可得坐稳了。” 闻老千一上场,两只小眼睛直冒绿光。过了三四个回合,还是黄四亮赢。闻老千说:“我就不信会栽在你四亮手里,我推你押,咋样?”黄四亮说:“随你。”闻老千对鬼子漏和白耗子说:“你们先给我照管。”闻老千码牌,牌在他手里那简直就不是牌,把牌弄得唰唰唰直响,只一会儿的工夫就把牌九码好了:“你押哪门?”四亮说指着眼前:“天门。” 闻老千麻利地将骰子抓在手里捻了捻,手像个鸡爪子似的向上一提,喊了一声“中间开门”,猛然将手指张开,两个骰子哗楞楞掉进了碗里,蹦了两下,又转了两圈儿,待稳定时众人叫嚷:“七穿”。闻老千迅速把第一扇牌发给了黄四亮,等第二扇牌发过来时,钱老牤拿手里看了一眼,脸上浮现出一丝胜利在望的微笑:“一配牌。”闻老千心领神会,将黄四亮天门牌的前两扇亮开了,并催促把后扇亮开。 揭了牌,过门扛门都输,天门赢。黄四亮满脸得意,拍拍黄耷肩膀:“老驴,咱来了点儿,押。”黄耷问:“押多少?”黄四亮说:“只要庄不拦注,有多少押多少。”闻老千心中高兴,可脸上依旧平静。黄夺问:“押哪门?押扛门吧?”黄四亮说:“还是天门红。”黄耷把厚厚一叠钱全押上了。 骰子又掷了下去,赌徒们探头凑上前来看,叫道:“九自手。”哗哗哗哗,不一会儿牌就发完了,黄耷配了半天牌,闻老千摧道:“老驴,头年儿还能配出来吗?”“输钱你也不忘张狂”黄四亮接过牌,看了看,黄耷说:“前撵吧?”黄夺说:“应该后坐。”黄四亮将牌放下时,闻老千不慌不忙地说:“不管你是前撵还是后坐,你都输定了。你前撵保不住前沿阵地,后坐坐不稳江山社稷,我起了对皇上。”说着一亮牌,一脸怪笑地将钱全搂了过来。 黄四亮眼睁睁看着那些钱全被闻老千搂了过去,心里堵上一口气来,对黄耷说:“再押!”黄耷为难地说:“干腰子了。”黄夺说:“都押了。”黄四亮急于往回捞,对闻大裤裆说:“老闻叔,兜里清皮了,架俩钱。”闻大裤裆不情愿地说:“那钱输的眼蓝哪,免子拉车也供不上啊!你现在没点子,先缓缓手吧。”黄四亮却满不在乎,大声说:“钱算个啥,钱喂老牛都不吃!”一听这话,众人都笑了。钱老牤说:“这话说得针对,老牛确实不吃钱。”闻大裤裆忽然来了爽快劲儿:“行,就冲你这句话,就架你一千。这回你别那么狠实,匀乎点押,再多我可没有。” 几个回合下来,这一千元也输净了。黄四亮冲大家借钱,一个个都不愿意。黄四亮对卖呆的金四眼说:“小哥,我知道你有,借几个救救场子。”金四眼顺腰里掏出一沓钱:“这是五百元,好钱借给你,你可得准成。”黄四亮说:“你放心吧,赅不黄啊。好借好还,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闻老千重新码好牌九,黄四亮把钱又全押上了。黄耷说:“你悠着点儿。”黄四亮说:“我喜欢速战速决。”闻老千说;“好!我就喜欢这种性格。”说着把骰子抓在手里:“咋开门?”四亮说:“跑单章,两头粘。” 牌发了下去,这一回,牌点儿起的很是蹊跷。一亮牌,黄耷说:“牌点儿挺低呀!”黄夺懊丧地说:“庄是个三五毛,咱是个一二开。”黄四亮气得哇哇直叫:“肏,咋这么倒霉呢!”黄耷说:“今个儿倒灶,别干了。”黄夺说:“钱不是一天耍的,缓缓几天再战吧。”闻老千歪着脑袋,眯起小眼睛:“怎么样?没钱了吧?还押啥?押房子?可那房犯硌応。押地?那几亩自留地我可不稀罕。”黄四亮输了钱,还受着气,猛一拍炕说:“闻老千,你别那样,嫌我没钱是不?我押命中不!” 闻老千用手摸摸下巴,嘶嘶两声说:“命最值钱,也最不值钱,我可不想让你把这破命送我手里。不过,我有个想法……”黄四亮急道:“哪儿那么多废话,啥想法你快说。”闻老千直视着四亮:“押女人,敢不敢?” 屋内忽然静下来,众人目光都投向了四亮。见他半晌没吱声,鬼子漏捏着公鸭嗓,阴阳怪气地说风凉话:“女人算个啥呀,肯定喂老牛都不吃。”钱老牤用瞧不起的眼神斜视着说:“嘁,女人就像这身上的衣裳,没了这件还有那件。”闻老千现出一脸怪笑:“舍不得吧?”怕输吧?那就算了。” 一时间,赌徒们说啥的都有,唯恐四亮抱熊。 “四亮肯定舍不得押女人。” “四亮是妻管严哪!” “大男人还让女人管住了?” “押女人兴许能来时气!” 黄四亮竟然脑袋一热,一掌拍在炕布上:“押就押!”黄耷喊道:“不能押!”黄夺上前来拽黄四亮:“你可得想好喽!”黄四亮早已输红了眼,瞪着眼睛对闻老千说:“今个儿就赌个你死我活。”闻老千嘴一撇:“嘁,还不定谁死谁活呢!这一局别人闪开,我跟他单挑。”说完开始码方子,这时赌徒们又议论开了:“哎呀,头一次看见押女人的。” 眼看一场好戏即将上演,赌徒们都来了兴致,又议论纷纷。 “这局有意思了!” “这押女人咋算哪?” “要不论宿?一宿顶一千。” “不行就换呗!” 黄四亮还押天门,闻老千怕他反悔,说道:“不管输赢,押上就是一辈子,谁反悔谁是这个?”说着伸手比划了个八爪王八。黄四亮催促:“你就保赢啊?别那么多废话,赶紧打骰。”闻老千看看围观的人们:“都听见了吧,众人给作个证啊!”说完,骰子又落了下去,在碗里转了几个圈,喊一声:“六过。” 牌发完,闻老千不看牌,只用手在牌下一摸,就分出了前后,然后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神色,等着黄四亮配牌。黄四亮把牌拿在手里,配了半天,头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众人凑过去看,黄耷说:“完了,完了,只能配毕十了。”黄夺说:“惨了,惨了,这下输定了。” 不等四亮配完牌,闻老千就十分得意地先揭了牌,指着牌点说:“看清楚喽,我起了九王爷。”黄四亮傻掉了,手里的牌一块一块滑落了下去,只听闻老千说:“四亮,我先与来莺提了亲,可是你把来莺给拐跑了,你知道我心里憋多大的气?今天我把失去的赢回来,也算是你的报应。我呢,看在所谓连桥的份上,我也不让你白输。我把来燕给你。我今儿高兴,你今天的赌债都算我的。” 赌徒们都说老千真大量,办事讲究。闻老千提醒黄四亮:“得,明个儿都抓紧办手续吧,我可不想再耗下去。”鬼子漏说:“是啊,防止夜长梦多,万一打耙子怎么整。”金四眼说:“不能打耙,四亮也是个讲究人,肯定认赌服输哦!” 黄四亮呆若木鸡,感觉有异样的东西滴落到了手背上。黄耷提醒说:“都散场了,回家吧!”黄夺也说:“走吧,认了吧。”黄四亮木呐地说:“回家?我还哪有家了!” 他像丢魂一样回到家里,把帽子往炕上一扔,靠在炕头墙唉声叹气。贾来莺从被窝里探起头,问道:“你蹲那儿犯什么愁,快点儿睡觉。”黄四亮痛恨自己到了极点,一边往墙上撞脑壳一边说:“我,我不是人哪!我对不起你呀!”贾来莺支撑起身子问:“咋拉?你咋对不起我了?”黄四亮带着哭腔说:“我把你,输了!”来莺瞪了他一眼说:“别他妈扯犊子,赶紧死觉。”黄四亮抓着自己的头发说:“这是真的,我肠子都悔青了!”贾来莺猛地爬起来,推搡着黄四亮,大声喝问:“你把我输给谁了?是不是输给姓闻的了?”黄四亮痛苦不堪地说:“是他,还能有谁!”贾来莺一听,气得啪啪直打他嘴巴,又撕扯他头发,连骂带怨:“你呀,真是白精明一回了,你咋啥当都上呢?那小子猴儿奸,有几个能玩过他!你呀你,白瞎了我对你的一番心思了!咱到一块多不容易,现在倒好,你用够了,玩腻了是吧?也想换换口味了是吧?那好,你都不讲情意了,我还讲啥?你这就让闻老千来吧!” 任凭打骂,黄四亮一声不吱,贾来莺累了,坐在炕上抹眼泪。 天一亮,贾来莺红着眼睛去求黄士魁,让去跟闻家人商量,看赌场押媳妇能不能不算数。黄士魁找闻大裤裆:“老姨夫,咱沾亲带故的,你劝劝老千,押女人这算什么事儿呢?这事儿能让人笑掉大牙,看能不能用钱顶账。”闻大裤裆面露难色:“魁子,不是我当姨丈人的不帮你说话,劝是没用的,老千不会吐口。那都是你情我愿的事儿,怨就怨四亮一时糊涂。老千料定会你会来当和事老,昨晚就给我下话了,不让我塞这个牙缝子。” 黄士魁几乎一溜小跑进了老宅:“四亮上赌场,输昏了头,昨天晚上把媳妇押给闻老千了!”一听这话,春心惊谔不已,老憨急问:“真的假的呀?”黄士魁说:“闻老千早就打来莺主意,肯定是他找人一起作的扣儿,故意引诱四亮往里钻,四亮让人调罹了,可上了大当了,这回算是瘪茄子了!”春心坐在炕上直拍胸脯骂道:“四亮啊,你是枉活一回呀,咋啥当都上呢,我的话你都当成了耳边风,不信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哪!”老憨气得直骂:“丢人哪!跑头子哪有好货!”黄士魁说:“才刚那两对都一起上公社办手续去了,说明个儿早上就换媳妇了。”春心说:“魁子你看这事咋整啊?上回不是你当说客把老贾说动心了吗?你去说说啊?”黄士魁一脸无奈:“没用,这次和上次不一样,已经晚了。是四亮不知天高地厚,自己酿的苦酒自己咽。”老憨忽然说:“上法院告闻老千,赌博赢媳妇犯法!”黄士魁说:“告也是白告。是,表面上看是因赌博换的,可人家会换得合法,人家互相离婚,然后再婚,啥毛病不犯的……” 贾大胆把消息传到东河套戗子,裘环眯眯着眼睛叨咕说:“这叫啥事儿呢,太不着调了!”贾永路背着猎枪从野外回来,拎着一只野鸡,学说打野鸡的经过:“现在野鸡不多了,我瞄见它,撵了一里多地,一枪打鸡膀子上,它往上拔高能有九十多米,然后向远处扎下去,我寻了半天才在一处柳毛丛旁寻到。”裘环说:“大胆才告诉我,四亮和老千把媳妇换了!”贾永路听大胆学说赌场押女人的经过,骂道:“真是不要个脸了,正经人谁能办出这路事儿,都快赶上小嘎子打酱杆蹿儿了,纯粹是过两天半好日子给烧的。”贾大胆劝道:“你们岁数大了,就别跟他们生气了。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随他们去吧!别说是捡来的,就是自己亲生的,你们也管不了。” 两对夫妻分别办理了离婚手续,又分别办理了再婚手续,定好第二天一早在村中心十字路口走个过场。 沿着毛毛道往回走的时候,闻老千特意拉着来莺走在了前面,嘻嘻笑道:“明天,明天你就归我啦!”贾来莺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说:“老千呀老千,你可把我的好日子毁了。”闻老千回头看一眼落在后尾儿的四亮,说道:“毁你的是四亮,如果不是他,你早就跟了我。”贾来莺说:“既然黄四亮能把我押给你,我也就认了,我想明白了,这世上只有痴情女子负心汉,跟谁过都是一辈子。”闻老千说:“这么想就对了,我闻老千咋说也是个耍钱大手,往后我赢了钱都归你。”贾来莺白了他一眼说:“你若真心对我,就把赌戒了?”闻老千摇摇头说:“难戒!这辈子就指它活着呢,把赌戒了等于要我嘎碎。” 贾来燕看黄四亮脚步沉重地落在了后面,知道他心里难受,就拉住他的手,柔声细气地说:“君子无德怨自修,事情到了这一地步也是不可更改了,懊糟也没用,面对现实吧。往后你刹下心来,咱好好过日子。” 东边的太阳已经升起老高,西边大半个苍白的月亮还没有完全落下去。人们刚吃过早饭就纷纷涌到了村中心十字路口,惟恐落下精彩的一幕。人们越聚越多,这场面因有他们捧场更有了仪式感,粗话、野话、浪话荡漾着,在无风的空气里扩散。 “连桥换媳妇,新鲜!” “当初就不应该乱点鸳鸯谱!” “这出戏精彩,该写进村史呀!” 贾来莺表情已经麻木了,该流的眼泪已经流尽了。她觉得自己就是男人手中的一张牌九,就是那抓在手里随时扔下的一个骰子。她挎着花色包裹走出家门的一刹那,感觉有一股透心的凉,如同面前这个寒冷的世界一样。 贾来燕挎着红布包裹也走出了院子,她一点也不留恋这个家,似乎这个家本就不属于自己。自从违心嫁给闻老千这个赌徒,本想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将就过下去,但闻老千并不善待她,她只能像个活死人一样苟且偷生。此刻,她内心非但没有被抛弃的痛苦,相反倒觉得是个解脱。 姚老美昨晚接受了闻老千的邀请,今天早早地站在了十字路口。他眼睫毛上覆了一层霜,使劲揉揉眼睛,一会儿向西看看垂头丧气的黄四亮,一会儿向东看看心满意足的闻老千。见时候不早,他大声说道:“自古以来,有换房子的,有换田地的,可谁经历过换人的?今天就有好戏看。经闻老千、黄四亮双方协商同意,从今天起重新组合家庭,两家依旧当亲戚走动,不兴藕断丝连……” 走过十字路口,贾来莺终于忍不住回头,她看见黄四亮蹲了下去。贾来燕没有回头,走得既果决又快捷,觉得走向了一页新的开始。两伙人各奔东西,围观的人们开始散去,姚老美嚷道:“等一下,我还没说完呢……”他的话被曲二秧打断了:“老姚,别自讨没趣儿啦,你也该找个娘们儿开开荤了。”姚老美苦笑一下,把收尾的话说完:“交换仪式到此结束,祝你们天长地久,白头到老。”左右一看人群走远,骂道,“屁,狗屁!一对大破鞋!一对活乌龟!昨晚请我当中间人,这会儿把我冻在这儿,他妈了个巴子的,卸了磨就杀驴。”忽然一拍自己脑袋,嘻嘻一笑,“我咋骂我自己呢,瞧我这张破嘴,咋走了板儿了?”离开十字路口时他还振振有词: 贪婪鬼,糊涂蛋,认赌服输充好汉,赔了媳妇不划算…… 重新组合了家庭,并没有让黄四亮煞赌瘾。在这猫冬时节,村里赌风一时又盛,黄四亮常去闻家局场,贾来燕因此生气,质问黄四亮:“在别人家玩几场也就算了,还恬不知耻地总上闻家局场,谁知道你是捧局呢?还是捧人呢?”两个人吵吵起来,撕巴到一块,来燕一气之下上东河套渡口串门子去了。 贾永路擦着那把老洋炮,见来燕生气,问道:“咋?叽叽啦?”来燕埋怨说:“黄四亮又上赌局了,而且还上闻家赌场了,这回耍的更欢了,真是老母猪迈栏——没挡了。”贾永路说:“这头兽,吃一百个豆不知道腥!”裘环盘腿在炕上坐着,眯眯着眼睛瘪瘪着嘴,念叨:“你出一家进一家,都是个好耍的,你就是这个命了!” 来燕往出倒苦水:“跟老千过时就操心,年年拉一**子饥荒,还不完的外债,一劝说还跟你急闹乱喊。本指望离开大赌鬼能省点儿心,哪成想去了孙悟空来个猴。冬天呆月子,水上冰喳,洗的衸子都不干,四亮不给我做饭,我还得喂猪垛冻白菜。那年早春,他说上大甸子打跑车柴禾,我天天给他烙发面饼,他可到好,天天没打几梱就上了赌场,等要往回拉时傻眼了,找大哥和妹夫几个帮忙,柴草捆的稀松包糟。苞米楼搭的矮,让黑花猪给掏开了,他也不去维修。领着别人来要买猪,还是赊着,我一看哪是买猪,分明是要用猪顶赌债,我说啥也不卖。哎呀,说起他那些馊裆事儿,真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好歹在我看管下,他确实收敛了不少,但也踅踅摸摸押两把。可最近又上场了,一耍上钱,就钻头不顾腚了,我看他是死孩子没个救了!”裘环说:“四亮比老千强,老千连管都管不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认了吧,凑合过吧。”贾永路晃晃手中的猎枪:“耍钱鬼都属于养汉老婆的,就应该狠狠治治。” 这一天,闻大裤裆家来个赌徒是个罗锅子,人称天九王。他点名要和黄四亮单独过招,说不用方子,用扑克干,还说不拦注。黄四亮不知深浅,看他货挺足,就单独跟他过招,让老驴黄耷帮照管。一开始,四亮推,没几个回合,三千元就输光了。四亮输急了,汗都下来了,气得直骂:“妈的,摸了啥了咋地?咋这么倒霉呢?” 天九王要换庄,让四亮把货亮一亮,黄耷就给架钱两千元,让四亮往回捞。四亮一把押一千,这一回点儿更低,又输了。他恍惚发现天九王手下带牌,趁出去解手的时候,找了一个铁锥子,别后腰沿子上。回来把剩下的一千元全押上了。就在天九王发完牌往回抽手的时候,他回手抓住铁锥子,猛的一下扎下去,仔细一看,铁锥子正好穿过天九王手指间的连襟肉钉在了炕上。 黄四亮抱膀抄袖往村西南角走,嘴里不住地嘟哝着:“那张牌哪儿去了呢?”碰见几个村民跟他打招呼,他竟像没有听见似的。那赌局上的细节在脑子里翻腾了好几遍,也没有翻出那张牌的去向。他进了自家院子里,坐在落了一层积雪的圆木上,抽起了闷烟。想自己这几年在赌局上混,好钱没少输。最可恨的就是早年把结发妻子输了。来燕实心实意跟自己过日子,因为赌博没少跟着担心生气上火,自己这是图个啥呢?今儿个在赌场上输了那么多,来燕回来还能跟自己过吗?这个家不就要散花了吗!我对得起谁呀!他越想越后悔,只想来燕回来求她饶恕。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出现了一双脚。黄四亮呆滞的目光慢慢上移,落在了那张被白绒线围条围着的脸盘上。来燕问:“咋的啦?咋不回屋去呢?”黄四亮双手抱住头,竟然呜呜地哭了:“我,我,我对不住你!”来燕说:“呦,这是咋说呢,你哪儿对不住我了?你说说我听听。”黄四亮说:“你去渡口住这几天,我耍得更欢了。今天村里来了个罗锅老头儿,我和他单独过招,几乎把把输。原来他玩鬼儿,终于被我看出他破绽。我出去解手时偷偷准备了大锥子,趁他带牌时猛的扎了下去。他受了扎,却还很镇定地问我,‘为啥扎我?’我说,‘你带牌!’他说,‘要是我手下有牌,我加倍返还你输的钱,可要是没有呢?’我看着他断了一截的大拇指说,‘我剁下一根手指头。’等我拔下铁锥子,他猛一翻手,牌却不见了!我立可量就傻了。那老家伙说上茅楼,带着钱溜了。你说,我明明看见了,就在他手下,那牌咋就没了呢?” 听到这里,来燕叹息一声说:“你啥钱都敢输,你也不寻思寻思,我是怎么跟你过的?这刚缓过劲儿来,有点儿积蓄,你又上场了。一输就上千元,够好几年挣的了,啥家能抗住这么败坏。老驴借给你两千元,你能不还吗?再加上你在外边抬的,得多少?咱搁啥当啊?行了,我可算是看透你了,咱好合好散,明个就去办手续,不跟你操这份心了。”黄四亮扑通一下给媳妇跪下了:“来燕,你走了,我咋整啊?”来燕说:“就你这样的,死活都跟我没关系。”黄四亮痛心疾首地说:“你要是能原谅我,我从今往后戒赌。”来燕骂道:“你能戒赌?你以前不也戒过吗?可哪次你戒住了?你用不上几天手就痒痒,一眼照看不住就往牌店上跑,输个腚眼儿毛光回来!”黄四亮说:“你要不相信,我,我把手指头剁下来。”来燕说:“你拉倒吧!别来那些假招子,有种的你剁!” 黄四亮从雪地上起身,跑到外屋,寻了菜刀,把左手放在了菜板上,右手举刀便剁,吓得来燕死死地抱住了他。黄四亮把菜刀往菜板子上一扔,说:“这是你不让剁。”来燕说:“剁手算啥章程?要真心想戒赌,不剁也能戒赌,要不真心戒赌,就是把手剁成秃爪子也戒不成。”黄四亮发誓道:“你咋就不相信呢?我要不戒赌,我都是你养活的。” 来燕见四亮下了狠心,便说:“那赌局的大手是个罗锅。”四亮说:“是。”来燕说:“他少一截大拇指。”四亮说:“对,我从他断指下发现带牌。”来燕又说:“他外号天九王。”四亮有些惊讶:“你咋知道?”来燕说:“他是河东我亲爹老子。”四亮更加吃惊:“啥?他是你爹?咋从来没听你说过?” 原来天九王是个大赌徒,啥大场面都经历过。为让他戒赌,他老妈给他下过跪都不管用。因为钱耍得大扯,拉一**子饥荒,到了求借无门的地步,把自家房子输了,甚至把老爹的棺材也输了,媳妇一气之下寻了短上了吊,他闹个家破人亡的下场。那时候,来燕出生不久,他怕养不活女儿,就把孩子扔到了渡口戗子门前。后来,他一狠心,为了戒赌,砍掉了一截大拇指。 “我爹金盆洗手十几年了,要不是我去求他来教训你,也不会再沾赌。”来燕抹抹潮湿的眼角,“因为他把我一小扔了,我始终不愿相认。为了能让你戒赌,我啥招都想,实在是没有办法了,都是让你给逼的。”黄四亮连声问:“是真的?那他人呢?”来燕说:“我领他包扎了手,他回去了。”黄四亮懊悔地说:“人家是来帮我戒赌的,我咋还把人家扎了呢,这扯不扯。”来燕说:“那钱一分都不少,都在炕上呢!你还认为人家货挺足呢,你看看他那个兜子。” 黄四亮进屋打开天九王的帆布兜子,里面全是刀切的报纸。看了半晌,喃喃道:“可是我还是不明白,那张牌到底哪儿去了呢?来燕,你知道吗?”来燕摇摇头说:“我爹就让我告诉你,耍钱鬼,耍钱鬼,没鬼儿不赢钱,靠耍鬼儿赢钱也不长远,不是好道来的钱也准不从好道走,总归这是个害人的东西。”黄四亮喃喃道:“这钱真是不中耍了。” 黄四亮果然戒了赌,从此再也没沾过那赌场边儿。第二年秋天,闻大裤裆家吊泥棚,在拆纸棚的时候,发现了被天九王反手打入纸棚的那张纸牌,那上面还有个锥子扎的洞眼儿呢! ------------ 第六十章 改姓,只为认祖归宗 自梁青犁不告而别一直杳无音信,尽管艾育梅每年都用三两封书信联络,始终没有得到回应。她断定,三大还在为黄士魁改姓成家这事儿赌气。 她一边粗针大线地纳鞋底一边问正在卷旱烟的黄士魁:“你说,我给上江去了十几封信,为啥不回信?”黄士魁心不在焉地说:“三大不会写字。”艾育梅摇摇头说:“这不是因由,自己不会还有别人会,甚至不用求别人,你珍子大姐应该会写。不回信还是因为生你气,不想认你这一支了。”黄士魁把旱烟点着,轻描淡写地说:“没那么严重。” 艾育梅用锥子使劲儿扎了一下千层底,把锥眼里的麻线绳头带过厚厚的叠层:“我跟你说,上江老梁家把《过子单》看得很重,三大千里迢迢的来寻你,那是把你很当回事儿。可是没能把你认回去,肯定还为这事儿纠结呢。要想让梁家能认你,只有一个办法。”黄士魁问是啥办法,艾育梅把麻线绳从锥眼里拽出来,郑重地说:“改姓!给孩子改姓。” 黄士魁深吸一口烟,忧虑道:“就怕爹那边不愿意。”艾育梅又扎鞋底,狠狠地拧了拧锥子把柄:“有啥可怕的?他不愿意能咋地?还想让咱断了联系咋地?”黄士魁劝阻道:“我看别给孩子改姓,免得惹事生非。我没按照当初的契约回老家,那有多种因素。无论咋说,养父把我养大的,没功劳还有苦劳,不能因为咱给孩子改姓让他说咱的不是。”艾育梅据理力争:“怎么能叫惹事生非呢?古语云,天地生之本,先祖类之本。水有源、树有根,为人不可忘祖,忘了根源那叫啥人!你挺奸挺灵的,这些道理你不是不懂。如果不把孩子姓改过来,你这一支血脉和梁家可真就彻底断了。” 黄士魁不再反驳,出了房门,趁天色还没雀蒙眼去拾捣菜园子去了。 艾淑君过东屋问:“有面起子吗,我要发点面。”艾育梅说:“有,我给你找。”上碗架子找出半包,艾淑君拿到手,却坐在炕沿上问:“我听你们两口子说啥改姓改姓的?”艾育梅透过窗户向园子里望了望:“我要给孩子改回梁姓,可他总怕得罪老黄家。”艾淑君有些担忧地说:“育梅你真能作妖,只恐怕你这一给孩子改姓,老憨头一个不消停。”艾育梅说:“不消停能咋?孩子是老梁家根儿,我让孩子认祖归宗是正事儿,不舒服也得干瞅着。”说完,把放下的活拣起来,往复用力拽得线绳子哧哧作响。她纳了一会儿鞋底,又给上江写信,表述了让孩子们认祖归宗的想法,还特意索要梁家字谱。信邮走了,她天天盼着上江早日回信。 进入伏天,锄禾的人们在炙烤下汗流浃背,犁地的老牛不时摇头晃尾,不停驱赶一群又一群骚扰的瞎眼儿蒙。盛夏的菜园最是诱人的地方,牵扯在一趟趟人字架上的豆角蔓黄瓜蔓都不服气地向上攀爬,清香的旱黄瓜,鲜嫩的绿裤紫茄子、成串的油豆马掌小挤豆招人稀罕。 老宅靠前街的石头土坯墙多处歪斜,春心决定利用铲完三遍地这一段农闲,好好修整修整。老憨在二小队把早晨的豆腐刚做好,一些社员就陆续端一盆黄豆来捡。等他把豆腐坊收拾妥当,端着特意给自家留的一凉盆豆腐回家时,帮工的都来了。扒墙的扒墙,和泥的和泥,露出了菜园里的田垄和秧苗。 日上一竿时,开始砌石头底座码土坯。贾大胆逗二鳖黄士贵:“二鳖你手艺行不行啊,可别把这墙整倒了。”二鳖说:“你净唠那废嗑,给我老叔家干活还能糊弄啊!不是跟你吹,我垒的墙一百年都不会倒的。”贾大胆笑了:“这么说我信,因为咱这些人没谁能活一百年啊。”春心摘了半筐豆角,在旁边笑:“豆腐捡回来了,园子里的菜也现成的,中午谁都不许走,整几个菜,你们爷几个好好喝点。”大伙一听,都纷纷笑着应下。 黄士贵说:“我最爱吃老婶炖的豆角,出锅时都是起泡的,那菜汤拌饭特别香,烙的油饼也好吃,又薄又香。”钱大算盘端来一锹泥:“你老婶做饭像样,为人处事也特讲究。”春心说:“人活着得有点儿人情味。这烟筒冒烟了就叫人家,这铁锅烧热了才叫日子。”她喊卖呆的小根儿:“待会帮我烧火做饭。” 贾大胆逗问钱大算盘:“哎呀,老钱叔,我听说,老牤子盖房子,上你那踅摸板子,你说啥没给,还把牤子惹急眼了,闹个半红脸。”钱大算苦笑一下:“我那下屋有几块红松大板,他要拿去打窗框,我说这个留着打副好棺材。你们都猜不着牤子咋说的,没把我气死。他说,你都留着,你家死的人多,别不够用。你说他多绝头!”黄士魁说:“他这话是真冲啊,算盘叔也不那样啊,他随谁呢?”钱大算盘摇摇头说:“一点都不随我,像他触绝横丧的舅舅。”众人都乐了。 潘桃扭腰晃腚地走来,对砌墙的黄士清说:“我刚从自留地回来,土豆子被人抠了,应该是赵黑丫干的,我看见她时,她刚离开他家自留地,还挎着筐……”那自留地的土豆是种地时栽下的,看着那招蜂引蝶的土豆花,黄士清早盼着土豆子早日能做食材,好容易结了土豆球子,自己还没舍得抠,反倒让人家动了手。他一时气上心头,拎起一把二齿子就要去找人家,一看这架势,潘桃忙连拉带扯的劝说:“你回来回来,可别给我惹祸了。”黄士魁抢下二齿钩:“消停的,别没事儿找事儿!只是怀疑,连抓都没抓着,你凭啥找人家?就是偷点儿土豆纽子她也发不了家,冷静点儿,该干活干活。”黄士清接着砌墙时还愤愤不平地放狠话:“让我逮住她,把她爪子掰下来。” 小学校秋季开学的时候,艾育梅终于盼来了上江的回信。在大队部一拿到信,她喜出望外,急急拆看。回了家,她冲着侍弄菜园的黄士魁喊:“上江来信了!”一边喊着一边挥了挥手中的信纸。黄士魁放下锄头,接过信看起来。艾育梅兴奋地说:“世珍大姐可算来信了,把梁家的字谱也给咱了。这下好了,要断的线终于连上了!” 黄士魁匆匆浏览一遍,淡淡地说:“回信倒是件好事,不过起名字不必严格依从这个。”艾育梅把信一把拽回自己手里,认真地说:“世珍大姐在信上说,三大一听咱要给孩子改回祖姓,高兴的都掉了眼泪,他说能让下一代认祖归宗也算了了一桩心愿。”她又展开信,认真读那字辈诗,如同吟诵经典诗文一般: 耕桑承祖训,读书著汗青;世代有名儒,家业兆福星。 读罢,深入分析道:“给你家续修这字谱的,要么是个爱诗文的,要么是个老学究。我从几个词里想到了刘禹锡的《陋室铭》和文天祥的《过零丁洋》。别看这字辈诗仅仅二十个字,可代表着梁家一脉相承的信息。有趣的是,字辈诗还藏头‘耕读世家’,想来梁家祖上必是有一番故事的大家族!从中能看出家族的愿望。耕田可以事稼穑、丰五谷,这是立命;读书可以知诗书、达礼义,这是立德。”稍作停顿又说,“按照字辈诗的排法,从你爷爷到你父亲再到你和你儿子,派字是汗、青、世、代。也巧了,你在梁家派的字是世界的世,在黄家派的是士兵的士,字不同却音同,姓改了名没改,还是挺巧的。” 黄士魁却有不同的看法:“按照老规矩,起名字反倒受到约束。再过几代很难说有多少人家还讲究这个。”艾育梅开导说:“字辈是啥?往大了说是一种特别的礼制,往小了说是一个家族的寄托。特别是大家庭,甚至几世同堂,以字辈起名,无论何时何地,一喊名字自分长幼。有的人家排出几十代,比如咱梁家的字辈诗就排出二十代;有的人家图省事按有字无字隔代区分,比如咱村老金家上代取木字旁的单名,这一代取了‘书’字。”见媳妇说得头头是道,黄士魁笑了:“这么能讲,不当老师真是白瞎材料了。”艾育梅说:“你别说那没用的,我在跟你说正经事呢!按照这个字辈,应该在改姓时给孩子改名,把代字给加上,顶子叫梁代岫、石头叫梁代岩,丫头嘛,就叫梁成玉吧。”黄士魁问道:“为啥不管丫头叫梁代玉?”艾育梅说:“不让她叫代玉,是不想和《红楼梦》里的黛玉重音,那黛玉命薄。”黄士魁说:“哪有那么多讲究,叫着好听就行呗。” 艾育梅总想早一天把孩子的姓改过来,几次催黄士魁也不见搭拢,就决定亲自出面做成这件事儿。她去供销点和三喜子商议了一番,然后出来转到小学校找郑校长。郑校长正在一个教室里给学生上课,把内因和外因讲的很是生动:“辩证唯物主义认为,内因是事物发展的内部矛盾,外因是事物发展的外部矛盾,外因通过内因而起作用,内因是事物发展变化的根本原因。我这么说,同学们可能绕迷惑了。我举个咱最熟悉的例子来说,你比如说咱家家都有柴禾垛,到了雨天,总有一些人家的柴禾垛漏了,没有干柴就做不了饭,两口子就容易发生矛盾。分析一下,柴禾垛为什么漏了?客观上来说,是老天爷下雨,不下雨是漏不了的,这是外因。主观上来说,是人的毛病,你想,是人没有把柴禾垛尖封好。柴禾垛尖没封好,要么是人懒,要么是人的活不地道,这就是内因。” 讲到这里,他瞥眼看见教室门口有人徘徊,看清是艾育梅,并没有马上出去,而是继续讲课:“天下雨这个外因,就像是导火线一样,它通过柴禾垛尖没封好这个内因发生了作用,柴禾垛漏了都是内因已具备了火候,外因诱发了内因而已。这个例子不知道听懂没听懂?”有的同学喊:“听——懂——了——”有的同学喊:“没——听——懂——”这时候下课铃响了。 艾育梅停下脚步,朝教室门里望,一群孩子鱼贯而出,从她身边潮水般涌过。等郑校长拿着《唯物辩证法常识》教材从教室出来,想着刚刚课堂讲的内容,便问道:“给小学生讲内因外因,他们能听懂么?”郑校长苦笑一下说:“赶上五年制改六年制,上边有要求,让给六年级加这一科目。这辩证法内容确实枯燥,真是不好讲。”艾育梅说:“我才听了一会儿,那例子都是咱农村人身边的,讲的深入浅出,已经很生动了。” 闲说了几句话,郑校长问:“我看你在门口转悠半天了,有啥事儿吧?顶子以前学习一直名列前茅,这两年不知咋的越来越回楦了,可能是贪玩了。”艾育梅说:“我不是为孩子学习的事儿来的,我是想把三个孩子的姓改回原姓。”郑校长有些惊讶:“好端端的为啥要改姓?” 艾育梅看了看跑向操场的一群孩子,解释说:“上江老梁家嗔黄士魁改姓都不理我们了。”接着把黄士魁改姓、梁青犁寻亲、她给上江去信的情况简单说了一遍:“我多次去信也不回信,这等于人家不承认有这一股了。我告诉他们要给孩子改回祖姓,上江就很快回了信。我是这样想的,我三个孩子有两个是小子,如果黄得财无儿孙,我就改一个,给留一个。可现在的形势是这样的,黄家人丁兴旺,黄士魁他亲爹就他这一个独苗,我不能把这一枝香火给断了。如果给断了,往后他们咋有脸见列祖列宗呢?我才把这打算跟他三大说了,他三大很赞成的。”郑校长说:“你的意思我全听懂了,我觉得你是个明白人儿!我也很赞成你给孩子改姓。” 艾育梅拿出一张纸:“要改就按照老梁家给的字辈改,我把三个孩子改的名都写在这上面了。”郑校长接过去,浏览一眼,爽快地应下:“好,明个儿上间操,我就在全校师生面前替你宣布。”艾育梅躬躬身说:“那我要谢谢校长了。”郑校长说:“甭谢,甭谢,小事一桩。” 黄昏时分,黄士魁把身上的尘土拍打扑噜干净,进屋吃饭。艾育梅端上两和面发糕和熬土豆块汤,又端上几根旱黄瓜和一碟酱。黄士魁咬了一口发糕,拿起一个弯曲的小黄瓜蘸酱:“这黄瓜,都佝佝巴巴的。”艾育梅说:“天旱,火连秧子了,黄瓜不爱长。别说黄瓜,连茄子也瘪瘪掐掐的。”吃着饭就说了给孩子改姓这事儿,黄士魁不无忧虑地说:“就怕他们说咱忘恩负义呀?”艾育梅揶揄道:“如果改姓是忘恩负义,那违背契约更是忘恩负义。”黄士魁满不在乎地说:“姓不就是个代号嘛,何必认真!”艾育梅说:“我偏较叫这个真,想当年你是怎么从梁家领出来的?你吃忘魂蛋不记得了?他黄家要明智一点儿,当初就不应该让你姓黄。那时候要不是他们违约,也没有改姓这码子事儿了!想想你爷爷临终嘱托,想想你三大失望而归,不把孩子姓改回来真就不对了。如果再不趁早改,人家可能真就不认你了!”黄士魁苦笑一下说:“土豆最好趁热吃,凉了以后就回生了。” 第二天上午学校上完课间操,一阵口溜子声,把学生集合到一起,早已站在露天戏台上的郑校长往下一环顾,黑压压的学生队伍立刻肃静下来。他说:“现在,我受艾育梅老师委托,宣布一个重要事情。经黄士魁夫妇研究决定,将黄岫、黄岩、黄玉这哥仨的姓名改为梁代岫、梁代岩、梁成玉,认祖归宗。从今儿起,各位同学必须改叫这三个同学新名字,谁也不许拿姓名开玩笑,这是一条纪律。特此宣布,听清了吗?”学生们一齐喊:“听清了。” 学生队形刚一下松散开来,目睹了这一幕的闻大呱嗒便又忙着到处张扬去了。 二禄把艾育梅给孩子改姓的事儿故意告诉了老憨。临近中午,二禄晃着水蛇腰,走进二小队马号,对刷磨盘的老憨低声说:“老大那三个崽子姓改啦!我才听说是郑校长上午上间操时宣布的,我还听说这是那小骚娘们儿的道眼,她是成心跟你作对呀!我早都说过,羊肉贴不到狗肉身上。哎呀,养子白废呀!你是白白供养了他这么多年。”老憨没言语,却撂下脸子。回老宅的路上,看老神树下正在嘻嘻玩耍的一群孩子里有小石头,一倔一倔奔过去,正路过这里的姚老美也紧随二禄跟了过去。只听调皮的孩子们故意喊唱: 凉豆包,大豆馅,吃不了,剩一半。 “哈哈哈哈……”这是用凉热的凉嘲笑姓梁的梁。小石头正要去打架,一把被老憨薅住了脖领子,骂道:“小兔崽子,这么大点儿就跟我分心,我让你姓梁,我让你改姓!”小石头吓得脸色骤变,忽然想起爷爷逗他长大要记得装酒时奶奶让装尿的事儿,忙说:“爷,爷,长大我给你装酒,不装尿。”二禄在一边坏笑:“这熊孩子真是欠收拾。”.老憨举手要打,被姚老美拉住:“哎哎,你这么大人,拿孩子出啥气,你快住手……”正拉扯时,小石头一溜烟似的跑开了。老憨喘着粗气,朝着前门房子方向骂道:“真他妈有章程了,给崽子改姓跟我做对,大逆不道的玩意……” 吵嚷声惊动了附近的人们,三喜子从供销点出来,问二禄:“老憨又逞啥疯?”二禄说:“魁子家的给孩子改姓,惹老憨找邪火呗!”三喜子拉住老憨说:“你真能逞疯拉势儿,拿孩子治啥气?给孩子改姓能咋的?你咋脑袋瓜一热就钻头不顾腚了呢?这几年日子刚刚得好,把你烧的吧?你现在得好了是谁帮你整的?你好好想想!”姚老美也劝说:“是你的离不了,不是你的别强求。生那么大气干啥?气大伤身哪!”二禄随风唱影:“当初我给你们出道儿,就好像我坑你们似的,这下好,人家搬你脖梗了!人家梁老三来领魁子,你们让他领走不就没这事儿了。”三喜子说道:“二哥你别火上浇油了,其实人家本来就姓梁,当初按照那契约,连魁子的姓都应该改,不让人家改姓那是不说理!这个事儿人家育梅跟我商量过,我是很赞同的。”二禄质问道:“你算干啥吃的?你是他啥人?你这是打肿脸充胖子!你凭啥赞同?”三喜子说:“人家找我说事儿那是看得起我,咋不找你们商量呢?知道跟你们说了也等于对牛弹琴。人家没有啥错,你们就别整事儿了,调个个儿想一想,就想通了!可别尽数犁碗子的,尽往一面翻土。”见老憨气囊囊还望着秦家前门房子,催促道:“还看啥?赶紧回家去。” 给三个孩子改了姓,实现了认祖归宗的愿望,艾育梅一高兴,放上炕桌,又给上江刘家堡子写信。小成玉坐炕桌边一边看一边问:“妈,你写啥?”艾育梅笑了笑说:“我给你们上江岫岩老家的亲人写信,告诉他们,我已经给你们改回祖姓了。” 信刚写完装进信封,小石头腾腾跑进屋,喘着粗气上炕撸起裤腿子察看膝盖,艾育梅拿手绢让石头擤鼻涕:“你急的是啥,像让狼撵了咋的?”石头嘴里发出痛苦的嘶嘶声,连话都说不连贯了:“是,是,是我爷,撵我。”艾育梅赶紧下地围着住小石头左看右看:“没打你吧?”小石头摇摇头:“是姚爷爷拉着,让我跑了。”上炕撸起裤腿,见膝盖确青,又哎呦两声,问是不是快折了,艾育梅说:“真能蝎厉,只是跛棱盖儿卡秃噜皮了,来,我给你揞些胭粉。”说完,从条琴上拿过胭粉盒,一边抹揞一边嘱咐说,“以后看见你爷,一定要离远点儿……” “啥?你说我孙子改姓了,当真?”见春心信不实,闻大呱嗒拍拍搭搭地说:“哎妈呀,那还有假?是郑校长在露天戏台上宣布的,我亲耳听见的。”春心说:“可杆儿细了,老憨要知道又该发毛秧了,这可咋整?”转头对外屋嚷一声:“老根儿,锅里的粥咕嘟半天了,能熟了吧?”传来黄士根的应答声:“好了,不烧了。”闻大呱嗒望望窗外,忽然下地就走:“哎呀吗,你家老叔回来了,脸子拉拉那么长,看来他准是知道这事儿了。哎呀吗,我得走了,可别拿我砸筏子。” 老憨余怒未消直喘粗气,回到自家院子时瞧啥都不对劲儿,瞅啥都不顺眼,踢了一脚看家狗,踹了一脚猪食槽子,骂骂咧咧:“妈了个巴子,养你们这些白吃饱!”春心出来不是好眼神地看他:“整天像个冤种,谁招你惹你啦?杵橛横丧地,抽哪门子邪疯?”老憨骂道:“你给我滚犊子,没他妈好玩意儿,都是你,说人家好,长的好,会过家,咋样?当初把媳妇选错了吧?就你瞎得瑟。” 二禄跟在老憨后面进院,对春心说:“哎呀,你没看见刚才他那个闪神儿,拿你二孙子出气,要不是姚老美我们几个拦挡,你二孙子非挨揍不可。”春心一听,拽住老憨前胸衣襟一边搡一边骂:“跟孩子一般见识,不知道砢碜哪,啊?这算啥尿?算啥英雄?你个憨人,你要作死呀?你知不知道,我孙子就是我的心尖儿,你要敢动我孙子一手指头,我跟你没完!”早已溜到大门口的闻大呱嗒不舍得丢下这一幕,还探头向院子里张望。老憨正无处撒邪火,就冲院门骂道:“看什么看?没事儿回家抱孩子去!”闻大呱嗒一吐舌头,这才匆匆离去。 这天晚上,黄士魁硬着头皮走进老宅房门,春心站外屋灶台前捞大碴子,赌气道:“你还有脸来呀?这两天你爹总跟我怄气,因为啥你知道不?你说平白无故的,咋想一出是一出呢!真跟你们操不起的心。”黄士魁忙撇清自己:“我说不听她。”春心往锅沿上使劲磕磕笊篱,磕得汤水四溅碴子翻腾,大声责怪道:“你可别遮了,还你说不听,恐怕你心里早都巴不得呢,你不默许,她能这么张狂?都他妈一套号的。”黄老根儿倚靠着东屋门框,替大哥开脱:“妈,你别跟大哥生气,不怨他。”春心瞪了老根儿一眼:“挺大个小子,别他妈骑门槛子。”老根儿把腿缩回里屋,噘嘴嘟囔:“没我缸没我碴,心不顺拿我找碴儿。”从东屋传来老憨声音:“哎呀,啥也别说了,我算看透了,那就是个狼,一只白眼狼,你咋对他都白他妈费呀!” 一听这话,黄士魁连屋也没敢进,对母亲说:“妈,我先回了,你别生气,劝劝我爹。”春心把捞出的一笊篱大碴子扣进洋柒盆里,冷冷地说:“走吧走吧,没啥好吃的就不留你了,在这倒给我们添堵。”黄士魁人已经走到院子里,老憨还在骂着:“他妈的,净做缺德事儿,还舔脸来,黄鼠狼给鸡拜年,也不知道安的他妈啥心。”黄老根儿向窗外张望,提醒父亲:“爹,别骂了,大哥都走了。” 老憨往窗外扫一眼,见黄士魁悠荡着胳膊从木栅栏门缝隙处侧身挤出去,继续骂道:“小兔崽子,跑的比兔子还快,不然我骂不死你。”春心把盛了半下大碴子的洋漆盆往炕沿上一墩:“有完没完了!干别的没两下子,骂人倒来了能耐。赶紧塞吧,堵住你那破窟窿!” ------------ 第六十一章 贫管代表 东北农村住火炕,两三年就得扒一次。黄士魁抱怨炕不热,分析炕洞灰肯定多了,想要扒炕。艾育梅抱怨道:“扒炕又得弄冒烟咕咚的。”黄士魁说:“在这农村,细碎活睁开眼就有。抱怨没用,有活就得干哪。”黄士魁在院子里用白浆土围窝倒水撒麦余子,用二齿钩子捣开纥弄。张嘎咕来给他打下手,干活非常卖力,翻两三遍,直到把泥活匀才休息一下,进屋喝点水抽根旱烟。这时大队广播喇叭通知开支部会,黄士魁洗了手,不慌不忙地去了大队部。 支委们刚到齐,金书山就说:“把大家召集来,主要是研究贫管校事宜。在红原公社贫下中农管理学校经验交流大会上,长青大队因反应迟缓遭到点名批评,我会上做了检讨并打了保票。细想想,咱对‘贫管校’这项工作确实不够重视,扯了全公社的后腿,这责任主要在我,我总以为咱贫下中农只会种地,怕管不好学校。公社侯书记毫不留情面,在大会上把我撸了个茄皮色,要求咱立即改进,让咱以贫下中农为主,结合学校革命师生管理学校,牢牢占领农村学校阵地。今天就是研究这个事儿!”黄士魁说:“既然公社批评了,那就赶紧把‘贫管校’这个工作空白补上,别再等着挨尅。”金书山说:“其实这个事儿很好办,参考其它村的做法,成立个大队小学校贫管组,然后派两个代表隔三差五去学校管理管理。”公冶平却说:“只怕没啥待遇,这贫管代表没人愿意当。”金书山说:“贫管代表不白当,享受民办教师待遇,领取工分和每月七元钱的补助。贫管组组长由我亲自兼任,大家看看用谁当贫管代表合适?”黄士魁略加思索,便提出了人选建议:“我看金书承很合适,他是一位退役军人,上过战场立过功,而且在大队当过领导。”金书山忙说:“书承大哥行,还有一个我觉得也合适,就是穆秀林。他是铁杆儿贫农,还是老贫协**。”此话一出,其他支部委员都顺水推舟,表示同意,让金书山负责安排,于是碰头会很快就散了。 金书山在第一生产队马号找到金书承,刚说完成立贫管组的事,金书承就有意推辞:“咱就是个老贫农,能管个啥呢!别看我当过兵,可没有管理学校的能耐。”金书山说:“就应个名做做样子嘛,过了这阵子兴许就不提这茬了。先帮忙应付检查,去学校给讲讲你的当兵经历,也算是阶级教育。”见金书山言语恳切,金书承只好勉强应下。 金书山在第二生产队院子里寻到穆秀林时,他正在修理犁杖把手,刚听金书山说明来意,就一口应下:“好说好说,大队安排的工作,我老尿子义不容辞。”当听到当贫管代表还有待遇时,更是眉开眼笑:“这贫管代表还不白当,那更得尽心尽力了。” 去学校报到这天早上,穆秀林穿上了一件平时舍不得穿的七成新蓝色中山装,那是他的侄子穆逢辰送给他的。他在屋地一边照大镜子一边自语:“人是衣服马是鞍,捯饬捯饬是不一样,这衣服是挺抬举人,就是我这皮肤有点儿黑。”他管老儿子穆逢利要来一只旧钢笔,别在胸前上衣兜上。姚锦枝说:“爹你也不识几个字,有必要别钢笔吗?”穆逢时说:“你懂啥,像不像做比成样嘛!” 当他腆着肚子出现在中心道上,立刻吸引了来往行人的目光。“哎,老尿子,你穿这么板正,这是要干啥去?”听见姚老美跟他搭话,他显摆道:“我这不当上贫下中农管理学校代表了嘛,一会儿就去报到,知道嘛,享受民办教师待遇。我这上衣,是我逢辰侄子,三道梁子公社党委书记送给我的。”闻大呱嗒也上下打量他,嘘呼道:“哎妈呀,老尿叔,我以为你是要去相亲呢!原来是去管学校呀!呦呦呦,你这上衣兜还别个钢笔呢,挺像回事嘛!”待穆秀林走向大队部院子,姚老美呵呵说笑:“这老穆,当上贫管代表就觉得自己不一般了,真是癞蛤蟆别钢笔——硬装大肚子文书。”闻大呱嗒嘻嘻笑了:“哎妈呀,这俏皮嗑说得正对路。” 金书山把两位贫管代表送到学校办公室,向老师们交待几句就上公社开会去了。上完间操,郑树人校长登上土台子,向学生队列郑重宣布贫下中农代表今天进驻学校,要求同学们都要听从贫管组代表的管理,然后特意邀请贫管代表给学生讲话。在一片掌声中,穆秀林抢先一步走上台来,金书承则默默地跟在了后面。穆秀林用力清清嗓子腆腆肚子,一开口就把外号亮了出来:“同学们,我老尿子是地地道道的贫农,别看我们出身是贫贫的,可毛**却把贫农看得高高的,谁敢小瞧我们!”说到这儿,还故意侧头看了一眼郑校长,又扫了一眼台下的几个男女老师。现场一时鸦雀无声,他显得自己很威风,一边用手比划一边说:“现在时兴‘又红又专’,红是啥?是思想嘛!专是啥?是业务嘛!论思想,咱大老粗胜过臭老九;论教书,咱一个生产队的保管哪能跟人家这些科班出身的老师相比。你比如说算术吧,有很多简单的算法咱都不懂。”他一时兴起,大声问学生们问题: “二加二等于几?” “四——” “二乘二等于几?” “四——” “加也等于四,乘也等于四,尿不尿性?” 这一问,立即引起学生们一片长声呼应:“尿——性——” 老师们都笑了场,学生们更是一阵嘻哈。见此场面,穆秀林自己也忍不住呵呵笑了,他提高了声调接着说:“咱不懂这算术里的门道,那为啥还让咱管理学校?就是因为咱贫农比老师根儿红。如今让咱出头露面管学校,这是开天辟地头一回,你们说尿不尿性?”这一问,引起的回应更高亢了:“尿——性——” 贫管代表的讲话在师生中产生强烈反响,一时间“尿不尿性”成了村里的流行语,更把贫管组代表的表现当笑话讲。一群淘小子看见穆秀林腆着肚子立在老神树下,离老远一遍遍高声唱和:“尿不尿性?”“尿——性——” 遭到嘲笑,穆秀林一时气恼,舞舞扎扎骂道:“小孩芽子,敢戏耍贫管代表,真胆儿肥了!”见他追来,孩子们立刻作鸟雀散。小石头只顾奔逃,却被脚下的半块瓦片绊倒了,刚爬起来就被揪住了耳朵。小石头使劲想挣脱,试了几次也没成功。不远处的金书山疾步奔来:“快放开,快放开,别跟孩子一般见识。”穆秀林不依不饶,还扭着顶子的耳朵:“走,找你爹去,我要问问他,是怎么教育孩子的?”姚老美也过来劝说:“多大个事儿还找家长,别把孩子耳朵弄坏了,快撒开快撒开!”小石头刚被解脱出来,就撒腿往前门房子跑。金书山抽抽着脸子说:“你这个贫管代表是我推荐的,可千万别给我打脸添乱哪!你呀你,怎么总把尿性挂嘴边呢?” 炕泥沤了一天,黄士魁这才卷起炕席,苫了屋里东西,用铁锨铲掉炕面泥层,用二齿子揭炕面子。张嘎咕有把好力气,负责把坯搬到院子里。黄士魁用提前脱好的炕洞坯搭炕洞子,张铁嘴儿一边看一边说:“搭炕是一门比较专业的技术活,这炕洞子像迷宫一样,弄不好东一片热西一片凉的。”黄士魁说:“我鼓捣次数多了,就琢磨出门道了。姑父你看这烟不能直通,直通炕脚底就不热,得从坯之间迂回穿过,既不让过烟受阻,还得保证受热均匀。你看,我这烟道是这么走的……”刚把第二遍炕泥堵漏抹平,姚老美来了:“刚才,我看见老尿子揪小石头耳朵,要找家长呢。”黄士魁一边给石板找角度一边问为啥,姚老美说:“你儿子领一般半大小子戏耍他,说尿性,给他说来气了。”黄士魁说:“那揪他耳朵也不多。”张嘎咕嘻嘻笑了:“小石头尿性。” 为了扭转贫管组给人们留下的不好印象,金书山要求金书承给四五年级的学生们上一堂阶级教育课。接到这个任务,金书承特意穿上退役时的草绿色棉平布旧军装,戴上圆形短檐解放帽,生怕讲不周全,在内心把要讲的内容又重温了一遍。上课的铃声响过,金书山、金书承和穆秀林跟着郑树人校长走进五年级的教室,屋里坐满了学生,连过道都挤满了。“同学们,今天让贫管代表金书承同志给你们上一堂阶级教育课,大家欢迎!” 教室里便响起一片热烈掌声,金书承缓缓地走上了讲台,两手示意压下掌声:“大队贫管组安排我给你们上一堂阶级教育课,准确讲是革命教育课。我是个大老粗,不识几个字,别的咱也讲不好,我就讲讲我当兵的事,打土匪的事,参加解放战争的事。那是1946年,我十七岁,经不住叔辈弟弟金书林鼓动,我俩一起去当了兵。当八路不久,连里的于指导员叫我当了连部通讯员。那年11月,我们部队准备去黑山里找土匪李华堂。25日部队出动一个加强营七百多人,从早上8点出发,走到下午5点,中间没有休息,边走边吃随身背带的干粮,渴了就喝水壶里的水。派出去侦察的人回来报告,抓来两个逃跑的土匪。这两个土匪告知,李花堂在大约十多里一个大锅底坑里,有一千三百多人,有车、马、炮、骑兵。得知这一详细情况,部队领导研究认为,土匪虽然比我们人多,但土匪是乌合之众,一盘散沙,觉得能打赢他们,便下决心要消灭这股土匪。于是派出哨兵先侦察,命令部队就地好好休息,首长们认真研究打法。到半夜一点,把战士们都叫起来,这才告诉大家准备打大仗,布置如何打法。到后半夜4点,命令部队从东西南三面雪地摸到土匪前沿阵地,先把敌前沿哨兵都抓光。天还未亮,在朦胧的晨光中,我看见土匪在山坳里把枪炮都架在各处住棚外面,还看到车马等乱七八糟的物品。因为天还没有大亮,大部分土匪都在睡觉,只有少数土匪起来解手、抓虱子。由于缺粮食,有几处正在杀马,号兵刚起来准备吹起床号,凹坑里的哨兵发觉我们部队动静,大叫起来:‘有八路,我们被包围了!’一边喊叫一边开枪射击,没穿衣服的跑出来忙问出了什么事。此时土匪乱做一团,我们部队领导下令:‘冲啊,杀呀!’部队从三面开枪开炮,手榴弹猛往下投,枪声炮声手榴弹爆炸声响彻山坳。我跟于指导员冲下去后,看见眼前有二十多个土匪惊魂丧胆,举双手缴枪。指导员叫我看好这些土匪,我命令土匪们:‘把枪都放到一起,到旁边集合,站好喽,都不准乱动。’不一会,把俘虏都送去营里。土匪大都来不及开枪,这场战斗就速战速决,只用四十多分钟便宣告结束。” 金书承讲的仔细,学生们也听得认真。他停顿一下,脸上露出微笑:“这一仗打得真漂亮,打死土匪一百五十多人,打伤土匪三百多人,俘敌七百多人,缴枪九百多支、炮三十八门,马车二十五挂,我军受伤十二人,没有战士牺牲。清理战场后,发现战果多,一时带不完,部队派人回营联系,就地又呆一个晚上,一半休息,一半放哨警戒。部队打胜仗当晚,没有离开战场,等第二天中午回营庆祝胜利。这期间还有个插曲,于指导员为了考验我锻炼我,叫我去连部东北方向约一百五十米的水坑里打一桶水。天很黑,雪地路很滑,我去时很顺利找到了那个水坑,打了一桶水就往回走,没走多远,突然被什么东西绊倒,一桶水全部倒掉了。我伸手一摸,原来是两个冻硬的土匪死尸,真把我吓坏了,觉得头皮发麻,头发根都竖起来了。急急跑回来告诉指导员,路上被死人绊倒,水都扬了。指导员说,两个死土匪就把你吓成这样,还有没有点儿出息。不行,还要去把水打回来。我只好壮着胆子又去打水,在往返的路上,又碰见那两个死鬼,我壮起胆子狠狠地踢他们一脚,踢完似乎也不感觉害怕了。我猜想,这是指导员为锻炼我胆量特意安排了这出戏。自此以后,我再也不怕什么死人了。” 金书承如数家珍,讲得非常生动,学生们都听入了迷。“1946年12月5日,我部队一个连一百三十多人,又去山里寻找土匪。大家住在一个土城内,四面都是城墙城堡,城外都是田地,西面土地是顺城垄沟。我同4名战友就在西面城墙上站岗。晚上10点多,北风夹着雪花吹得很紧迫,天也很黑。我们都看见西城地垄沟有九个黑影一步步摸过来。距离城墙约六十米时,我们高喊,什么人?对方没有回答,黑影还是向前走来。我们十分警惕,立即向前方黑影开枪射击。全连战士听到枪声,都跑上城来,抢炮一齐开火。看黑影还想前进,又打一阵,看到对方一枪不还,连长命令全连停止射击。那时没有手电筒,不知道打的是什么,也不敢去城外看,全连的人都不敢回去睡觉,一直在城墙上守着,等天亮一看,原来是一场虚惊,打死的是九条黄牛。”听到这里,师生们都笑了。 接下来,又讲他参加解放战争的那些事,直到下课铃响起,学生们都还没听够。郑树人向金书承伸出大拇指,连连夸赞:“讲的太好了,太有教育意义了。”金书山对穆秀林说:“你看看人家老金哥讲的,你再看看你讲的,同样是贫管代表,为啥有那么大差别!”穆秀林觉得金书承抢了风头,内心很不舒服,阴阳怪气地来了一句:“是,他当过兵打过仗,他比我尿性!” 穆秀林为了显示自己的存在感,不断找事做。他一再强调贫管校,一定要来个旧貌换新颜,一定要有贫下中农吃苦耐劳的本色。先是组织师生奋战数日,在河套边开出了一大片校田地。他还大搞勤工俭学,组织学生支农,干了不少农活。他主动给学生们做忆苦思甜报告,讲他苦大仇深,讲在旧社会受的苦,声泪俱下。见他黑黑的脸腮上落下一串串泪珠,学生们也深受感染。他一再强调,贫管校一定要来个旧貌换新颜,一定要有贫下中农吃苦耐劳的本色,一定要把学生管服服帖帖。他大搞勤工俭学,组织学生支农,干了不少农活。他警告头发蓬乱的男生,再不理发就强行修理。说完这话不久,随身带一把剃头推子,专门寻找戕毛戕刺的学生。一次,他见张老赖头发有点儿长,摁在凳子上就强行下手,引起一大群学生围观。他一下下用力捏动推子,运行处头发纷纷掉落,嘴里还叨咕:“都连毛生了,哪像个学生。你们瞅瞅这虱子还爬呢,这虮子白花花的……”女生们听见这话,都无比厌恶地跑开了。 学校的教室是土地面,很容易起灰尘,时隔十天半月,那窗台上就会浮上一层。淘小子们常在教室内跑动,也常在灰面上写字画图玩。这天课间时候,同学们嘻嘻哈哈观看窗台,小石头和小玉妹妹凑过去,见灰上是几个歪歪扭扭的字,上头三个字是“吴老师”,下头三个字是“大王八”,有的同学竟然把那六个字连在一起念。见此情形,小石头心里一惊。平时,小石头把老师当神一样敬着,看到这骂人语,觉得不应该让老师看见,随手将字迹抹了。 吴老师是临时从红原公社中心小学调剂来的女老师,名叫吴惠。上课铃响,吴老师一进教室,早有蹲级包子张老赖打了小报告。同学们回到座位坐好时,吴老师把小石头叫到窗台前训话。 “为啥要写骂老师的脏话?” “不是我写的。” “不是你写的,你为啥抹平了?” “我觉得那话对老师不好。” 吴老师十分严肃地审视了半天,然后让小石头站在讲台旁边反省。同学们时而指手画脚,时而交头接耳,小石头觉得颜面无存,唯有小成玉为他着急。操场旁边的老神树上,一只乌鸦不时哇哇叫唤,听着那凄厉的叫声仿佛到了恐怖的世界末日。 上完一节课,小石头被带进了办公室,吴老师继续重复寻问,小石头都如实回答。穆秀林听了半天,突然将桌子一拍:“好你个淘小子,头些日子一脚把皮球踢到办公室的窗子上,玻璃都撞碎了!你调皮捣蛋也就算了,竟敢辱骂老师!太不像话了!怎么的?老师教你教出孽了?不想上学了?不想上学就早点滚回去!” 到了下一节课,穆秀林带着黎红老师来调查此事,他先站上讲台,紧绷着面孔,向学生们巡视一圈,而后开口问道:“老师教书育人,值不值得尊敬?”同学们长声唱答:“值——得——”他有些气愤地说:“可有的学生道德败坏,竟然公开辱骂老师,太不应该了。”他又断章取义地用伟人的一段话警告道:“捣乱,失败;再捣乱,再失败!”然后态度强硬地点名:“小石头,站起来承认错误,向吴老师道歉!”小石头却不服:“我没错!”穆秀林铁青着脸走下讲台,到小石头旁边数落道:“你可真尿性!明明做了错事,却不敢承认,还这么犟嘴,真是不可救药了。一个人犯点错误并不可怕,怕就怕明知故犯,有错不改。懂不懂?”小石头眼神里满是委屈:“我没错。”穆秀林怒道:“还敢犟嘴!我倒要看看,是你尿性还是我尿性!”说着踹了小石头一脚:“滚回家去,把家长叫来,今天不把这事儿整个大头小尾就没完!” 小石头抹着眼泪刚要跑出教室,被黎红老师拦下。她和蔼地说:“你不要害怕,照实跟我说,到底是不是你写的?”小石头摇摇头:“不是。”黎红老师又把小成玉叫起来:“成玉同学,你说实话,那窗台上的字迹,是一种笔迹,还是两种笔迹?是写了好几天的,还是新写的?你好好想想。”小成玉想了想才说:“不一样,‘吴老师’三个字写的工整,好像新写的;‘大王八’三个字写的稍微有点连,好像以前写的。”黎红老师又问小石头:“你一看这两句连起来对老师大不敬,所以你出于对老师的爱护伸手抹了,对吧?”小石头把头点得如同鸡叨米。 黎红老师向学生们问话:“说梁代岩同学亲手写了骂人话,谁亲眼看见了?”一时鸦雀无声,没人回答。黎红老师回头对穆秀林说:“穆代表,听见了吧,没人看见是小石头写的。很明显,先是谁淘气,在窗台灰上练字玩,写了‘大王八’三个字,后来有学生恶作剧新写了‘吴老师’三个字,然后小石头出于爱护老师的目的给抹了。我们可能冤枉他了,不要再难为他了!” 艾育梅在灶台把菜放进锅里时,发现帮烧火的小石头闷闷不乐,就问:“你遇到了啥不开心的事儿,能跟妈说说吗?”小成玉抢先报告:“他被老师好顿冤枉,罚站一堂课,还逼着让他承认错误,他就是不肯。多亏黎老师出来解围,不然还得连累家长。”小石头往灶膛里续苞米荄子,火光映照着他的脸:“以前,我把老师当神看,觉得老师最值得尊敬和爱护,她说什么我都信,说什么我都听。可现在,我不再把老师当神了,今天吴老师错怪我了。” 艾育梅看着炖土豆的铁锅盖往外冒出热气和菜香,提醒说:“可以小点儿火了。”小石头不再往灶膛里续柴禾,把未烧完的荄棵往外拽了拽。顶子插话说:“以后,再看见写谁的什么话,别去多管闲事了。”艾育梅往蓝围裙上擦擦手说:“我要告诉你们,不能因为背了黑锅就影响心底的那份善意,只要自己问心无愧,就不用纠结烦恼。”母亲的这一番话,仿佛落日的余晖,忽然照亮了笼罩在小石头心头的那一片阴霾。 不久,吴老师调走了。离开小学校时,她肩上挎着帆布包,手上拿个日记本,特意把小石头叫出教室。站在老神树下,小石头看了看那张冷面孔,再看看她身后的郑校长、穆秀林和黎红老师,暗暗揣摩吴老师的意图。“还记得吗?罚站的事?”问话里含有一丝温柔,完全不似先前的冷落。“记得。”小石头回答得很诚实。“我自从知道是错怪了你,就想当面向你承认错误,可我始终没有这个勇气。”沉吟一会,又问:“你能原谅我吧?”小石头心里忽的一热,点了点头,眼泪却含在了眼圈里。 吴老师脸上露出少有的笑容,把手里的日记本递过来:“这个送给你留个纪念,谢谢你爱护我。”小石头迟疑了一下才接过,抚摸那红色本皮上的“东风”二字,觉得曾经的委屈都烟消云散了。小石头再次抬起头时,看见吴老师的身影正在远去,还回身挥手作别,便挥了挥手中的笔记本。 ------------ 第六十二章 走尸 老憨在暮色里向自家摇晃,他刚刚在曲大浪家喝过酒,那是纯粮酿制的小烧,味正,流纯。那酒劲儿上来,头有些发晕,脚下直发飘,像踩了两朵浪荡浮云。黄士清看见爹的醉态,问是在哪儿喝酒了,老憨醉醺醺道:“老曲家查房草,我去帮工了。”打个饱嗝又说,“二老狠,我跟你说呀,这举家过活,大事小情要多走动,可不能把家过死门子。这一点,你真不如你大哥,可别让人说你啥也不是,你的家呀,全指潘桃支撑着。” 黄士清扶着父亲回了老宅,母亲见老伴摇摇晃晃,数落道:“帮个工也喝成这样,你这辈子没见到酒哇?”老憨嘟囔一句:“你这老死蒯,成天就知道嘚吧。人酿酒干啥?不给人喝的吗?”看见灶台上的洋漆盆里有两条大胖头鱼,问是哪儿里来的,春心说前院送的,老憨一听,脸上的醉笑消失了:“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春心说:“就你好心,送两条鱼是瞧着你了!”老憨虎了脸子,支使黄士清:“这鱼太腥,赶紧把鱼给送回去!”春心数落:“看你这闪神儿,好像这鱼有毒药似的,还能药死你咋地。”黄士清看着母亲,有些不知所措。老憨一瞪眼:“咋地?我支使不动你呀!”黄士清有些为难,母亲又发话了:“就不送,他不吃拉倒。”然后用小盆从外屋小二缸里捞了十几个咸鸭蛋,交给黄士清:“去,咸鸭蛋腌好了,给你二大家送去。” 黄士清端着小盆把咸鸭蛋送到前院,让二娘收下,然后提着空盆回走,二禄跟上来叫住他,倾着脑袋,皱着眉头:“我有话不知咋跟你说。”黄士清说:“有啥事儿你就直说,别吞吞吐吐的!”二禄凑上前,神神秘秘地说:“往后,你得留心点儿潘桃,她背着你跟别人那个。”看黄士清不明白,用手比量了个下流的动作。黄士清领会了,却划魂儿:“不能啊!跟谁呀?”二禄提示道:“你想,以前你为啥能看上地?他平白无故的干嘛安排你看地?”又说,“那鬼货,就好招猫逗狗。他当村官时不知道划拉了几个妇女,落配了还不忘跑骚儿。”黄士清还信不实:“你说他俩有事儿有啥证据?我咋没捋乎?”二禄说:“咳!俗话说,家有好东西,不怕贼偷,就贼惦记,何况是个风流媳妇呢!我听说,他们俩勾搭在一起已经有好几年了,因为没把柄,始终没敢给你透风。前些天,你说寸不寸,他们两个钻了高粱地正搁那奏嘴儿,四丫子去打乌米给撞上了,潘桃求你老弟别说。这事儿也就我给你掏耳朵吧,换二一个,谁敢!”听了这话,黄士清觉得火烤脸刀扎心,抬腿就走。二禄紧跟几步,嘱咐道:“你得动点儿脑子,想点计策,别瞎放空炮。捉贼要捉赃,捉奸要捉双,就抓他个现行,好好收拾收拾他,然后讹上他。” 这日黄士清在院子里晃悠了半天,一会儿收拾收拾杂物,一会儿扫扫院子,不时向东院望望,其实他就是为了能看见鬼子漏。终于等到鬼子漏从茅楼出来,就主动打招呼:“老金,我今儿个儿上奇潭市串门儿,我三弟调到奇潭市这么长时间,我还一趟没去呢。你有啥事儿没有?”鬼子漏回话:“没啥事儿,你多暂回来?不领你媳妇一块去呀?”黄士清说:“不多待,住两三宿就回来。潘桃她好晕车,不愿去。”鬼子漏“噢”一声,低头琢磨心事。 “你家嫂子捎啥不?” “啊,她不捎啥。你上哪坐车呀?” “长宁村岔道口,上午9点有一趟从三姓过来的客车。” “你等一会儿,我跟你一块儿走。” 鬼子漏翻身从矮墙跃过来,黄士清看他跳的挺灵巧,心说:“这矮墙以前说不上跳多少回,看你这小甸的兔子还能蹦达几天!”脸上却装笑问道,“你也要出门啊?”鬼子漏说:“长宁大队我一个朋友昨天捎来话,说这两天他家有局,来俩大手钱挺厚。我再试试手气,趁局好押两把。”姚锦冠听到耳音,撵到篱笆跟前,冲着鬼子漏喊:“死鬼,又去耍。早晚不等这家得让你败光喽。你轻点嘚瑟,别输个屌蛋精光下不来场。若是回来晚了,别说我不给你留门。”鬼子漏不耐烦地应一声:“哎呀,你可别叨叨了。” 这时候,大街上传来曲大浪的浪唱,那是一首《偷情》: 都说禁果不能尝,偏要结成那野鸳鸯。偷情就怕被捉双,羞死个脸面无处藏。吓破了胆,跑断了肠,丢东拉西走得慌。当初咋不想一想,篱笆再好不如墙。 明知风月最荒唐,咋还压倒那红高粱。偷情哪有好下场,戳破了脊梁臭名扬。思春的女,寻花的郎,莫把良心抛一旁。有句老话还在讲,露水夫妻不久长。 两个人一起走出胡同口时,曲大浪已经走上了中心街。鬼子漏笑着摇摇头,用羡慕的口气说:“这一天天的,不是秧歌就是戏的,在咱乡下,就他活得自在。”黄士清接话说:“唱的挺有味,都是大实话,词儿编的太贴切了。只可惜那些沾花惹草的,早把老人古语给忘了!”说着还特意回头瞄了一眼,“那些偷情的,哪有落下好下场的,露馅了磕碜,整不好让人捉双,小命都得搭上。想想那些人,都图的是啥呢?”鬼子漏脸皮儿僵硬地笑了笑:“为啥?瘾头子大呗,为图一时好受呗。” 穿过村南罗锅桥,走上通往长宁村的乡间土道。黄士清大步走在头里,鬼子漏一边紧跟一边抱怨:“我家那口子人不行,一赢钱就高兴,一输俩钱就不给好脸子,晚上连门都不开。不瞒你说,我睡柴禾垛都好几回了。”黄士清顺嘴附和:“说起来,耍钱鬼,耍钱鬼,要想赢钱,一是钱冲,底气足;二是脑瓜好使,反应快;三是心情好,有时气;四是有鬼儿,玩儿的精。不然,不会赢的。”鬼子漏夸道:“别看你不耍,总结得挺对路。”黄士清说:“这是我大哥总结的。”鬼子漏说:“你大哥是个好手,就是太实在,那输赢账多暂都是,给你扒拉利利索索的,耍钱场上没有不佩服的。不过,你大哥还算有节制,你看他瘾头子大,可不沾牌九。这牌九是大胜大败,一般人抗不住。”黄士清说:“我大嫂反对我大哥赌博,可我大哥戒不了,总偷偷摸摸玩几回。”鬼子漏说:“我家那骚老娘们儿,太不是物,天天晚上给我捂被,一捂被,被里空就没时气。”黄士清说:“锦冠姐是盼你早点儿回来,和她近乎近乎。这次要赢了大钱,别忘了给我打溜儿。”鬼子漏说:“我要赢了钱,就请你喝酒。” 到了长宁岔道口,两人又闲聊一会儿,一辆红色长途大客车从官道西北开了过来。看黄士清上了客车,鬼子漏心里不由一阵窃喜。他在野外好不容易熬到夜色深沉,这才潜入村里,在胡同口鬼头鬼脑地察看自家和邻家,见都熄灯入睡,就蹑足直接奔了西院。 潘桃刚迷糊一觉,忽然听到窗棂三声响,先一声停顿,后两声紧促,知道那是暗号,披了衣服刚把门打开,一个幽灵闪进门内,不等插门就把她抱住了。 “死鬼,你也不怕二老狠回来撞上!” “不怕,我亲眼看见他上了大客车,下午没车了,他回不来。” 鬼子漏把潘桃抱到里屋,平放在南炕炕被上,潘桃却坐起来,用被子把大腿一盖,腾出右手管鬼子漏要钱。鬼子漏一边摩挲潘桃的软手一边翻小肠:“潘桃,我能白了你嘛,你说我都给你多少好处了,你也不能光为了钱哪!”潘桃说:“我哪是光为了钱哪,你不给钱的时候不也依你了嘛。每一次跟你搞了都后悔,可后悔完了还是盼,你说我贱不贱?”鬼子漏压低公鸭嗓:“不贱,给你多少钱我可说不清了!”潘桃喃喃道:“总是这样偷偷摸摸提心吊胆的,你说我图个啥呢?”鬼子漏嬉皮笑脸地说:“图啥?图好受呗!你看你以前总好流产,八成那二老狠的种不行。来来,我给你好好撒撒种,说不定你能给我生个小子呢!”说着就凑了上来。 潘桃将鬼子漏伸过来的手臂猛的拨开:“每次你都像个急皮猴似的,只顾自己快活。可咱俩这算咋回事儿嘛!咱俩都有家有业的,背着他俩搞这个,是不是太有点儿不要脸了。”鬼子漏说:“还要啥脸嘛,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潘桃忽的浮上一层忧虑:“我就怕有一天让二老狠撞上,闹出事儿来怎么整。真的,我现在心咋闹不蹬的呢?会不会发生啥事儿呀?”鬼子漏安抚说:“不会的,二老狠他今晚肯定不会回来的。”说着,搂住半推半就的潘桃,倒在了炕被上。 不知过了多久,灯突然亮了,两个苟合的男女赤裸裸地暴露在灯光下,慌乱地扯过被子遮羞。原来黄士清上了客车,车行驶大约一里多地,突然喊师傅停一下车,说把东西拉家了,今天不走了,师傅说他太喇呼,减了速,停了车,黄士清下车时还很礼貌地说声谢谢。他走回长宁村,在天黑透时回了长青村,潜伏在自家西下屋与柴禾垛的夹空,等待捉奸时刻的到来。 此刻,黄士清像铁塔一样立在屋门口,三角眼冒出的怒火仿佛要把这是非之地烧掉,他气得吩哧吩哧喘粗气,抖着手指说:“你个奸夫,你个**,想不到你俩竟然做出这等丑事儿。今天抓你们个现行,你们想不承认都不行了。”看见黄士清杀气腾腾的样子,这奸夫**都吓筛了糠,胡乱穿了衣服,双双下炕跪在地上。 “说吧,咋勾搭一起的?”啪一声,巴掌打在鬼子漏左腮帮子上。 “有脸干,没脸说是吧?”又啪一声,巴掌打在鬼子漏右腮帮子上。 “这回该说了吧?不说就别怪我不客气了!”黄士清一边发狠话一边摩拳擦掌。 潘桃浑身发抖,低头啜喏:“是,是,是他先勾引我的。”鬼子漏忙说:“咱成了邻居后,我就打上她主意了。我隔着障子逗几回,一来二去她就上钩了。第一回是学忠字舞那时候,在大队播音室,后来在西树趟子、高粱地、生产队草垛里,真记不清了。不过,我没白占便宜,我给了她不少好处。”黄士清教训道:“你到处跑骚,就是个祸害。你以为你是谁呀?你土皇上啊!没人敢惹你呀?今天你遇上茬子了,我非治治你不可!你竟敢整我老婆,你这是找死!”鬼子漏连连求饶:“你大人不计小人过,饶了我吧!”黄士清怒道:“今儿你抱熊就能过关吗?你妄想!”鬼子漏又说:“能不能私了,我给你钱,多少都行。”黄士清发出一声冷笑:“哼,钱算个屌哇!钱能买清白吗?”鬼子漏继续求饶:“只要你饶了我,咋地都行,你要啥我都给。”黄士清往鬼子漏脸上啐了一口:“你让我当了绿盖王八,我这口恶气怎么出?今天要不整死你,我就不是二老狠!” 一听这话,鬼子漏倒吸一口凉气,突然自己煽开了自己的嘴巴子:“我不是人,我不要脸,我死有余辜!我错了,再也不敢了,我该死!我该死!”黄士清把鬼子漏踹倒在地,恶狠狠地扑上去,用双手卡住鬼子漏的脖子,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今个就是你的死期,我要让你见阎王!”见鬼子漏翻了白眼,潘桃爬过来颤声哀求:“快松手吧,要出人命了!”黄士清骂道:“滚一边儿待着,再出声,连你一块儿收拾!”吓得潘桃退至墙旮旯,惊恐万分地蜷缩成一团,拱着颤抖的手,遮着惊恐的眼,不时瞄看可怕的行凶现场。 鬼子漏垂死挣扎,却无法摆脱。黄士清咬牙切齿:“去死!去死!!去死!!!”双手像大管钳子上了螺母扣,越卡越紧。座钟的钟摆还在机械地来回摆动,发出嘀嗒嘀嗒声,一秒、两秒、三秒……鬼子漏尿了裤子,两条腿也不再踢蹬,直到那青紫的脸面歪向一边,黄士清这才松开手。潘桃惊恐万分地往墙角上退缩着,嘴唇哆嗦道:“死死死了,死死死了!”黄士清身子移动过来,薅了薅贱妇的头发:“不许乱动,乱动就整死你!”潘桃紧贴墙旮旯,浑身打哆嗦,嗫嚅着:“我我,不乱动。”黄士清搡了搡贱妇的头:“不许喊叫,出声就整死你!”潘桃发着颤音说:“我我我,不不不出声。” 黄士清一下拉灭了灯,背起鬼子漏,出了屋门。潘桃听着脚步声走向院外,不知道他会把死倒弄到哪里去。她两只眼睛望着黑咕隆咚的屋子,一种极其恐怖的气息浸入心底,反复自语:“奸情出人命啊!奸情出人命啊……” 赵培本家曾因黄士清多占一垄自留地两家起了纠纷,后经大队坐清要回被占的一条垄,尽管事态没闹大,但对赵培本像是黑眼蜂似的。因结下了仇火,黄士清就把死尸背到了赵培本家。 赵家院子宽绰,东下屋的横头是鸡鸭架,修得很大。上层圈鸡,下层圈鸭;上层矮,下层高,人猫腰能进入到下层。黄士清撤了支鸡鸭架门的木棍儿,把鸡轰炸了营,把鸭子也全轰了出来,弄得鸭子呱呱乱叫,然后将鬼子漏的上半身塞了进去。屋里人闻声,翁婿二人穿个大裤衩子赶紧出来,白耗子提着铁锹,照着“小偷”一顿乱揍。 白耗子自懂事起,总为自己不光彩的身世感到汗颜。因为父辈哥俩合娶一个媳妇,导致他始终不知自己的亲爹是谁。当兵那年,填表时他急得直哭,不知道父亲一栏是填白大壮还是填白二熊,最终还是让帮忙填表的人随便选了一个。转业回来,恨不得一时离开那个不清不楚的家,于是就给赵赔本当了上门女婿,心甘情愿地跟跛足赵黑丫过起了日子。 翁婿一起扯着露在鸭舍外面的两条腿拽出来,翻过身一看是鬼子漏。赵赔本试一试鼻息,倒吸一口冷气:“他没气儿了!咱下手太重了!”白耗子说:“得赶紧把他处理掉,别贪上大祸。爹,把死倒就近送南大排苞米地。”赵赔本吩咐说:“麻溜儿找个麻袋,把他装了。”爷俩儿的对话都被隐在下屋房山头的黄士清听个一清二楚,趁那爷俩回屋穿衣服找麻袋时,他早跑去苞米地等着了。 南大排在村庄前边,田地片量很大,北头靠生产二队马号场院。赵家爷俩匆匆来到地头,咕咚一声,把麻袋沉沉地扔进地垄沟,碰得苞米棵子唰唰作响。 “爹,扔这儿行吗?用不用在往里点儿。” “就扔这儿吧,快,快走。” 刚跑出几步,就听一声断喝:“站住!”一条黑影挡住了回路,这爷俩个吓得腿直哆嗦。“好哇,你们竟敢偷苞米。怪不得这几天苞米总丢,原来是你们干的。”赵培本听出了黄士清的声音,分辩说:“呀,是二老狠哪,我们没偷苞米。真没偷。”黄士清指着麻袋说:“没偷?鬼才信呢!麻袋都装满了,还说没偷?把麻袋口打开,我看看里边是啥。” 翁婿俩只好拽出麻袋解开麻绳,黄士清借着月光查看,故作惊讶道:“呀!这是啥?这是谁?”赵培本说:“是鬼子漏。”白耗子补充说:“他上我家偷鸭子。”黄士清说:“偷鸭子也不犯死罪呀!你们胆子也太大了,竟敢杀人。不行,我得去报案,我不能受你连累。”赵培本拉着白耗子给黄士清跪下哀求:“行行好,只要不声张儿,不白了你,你说个数。”黄士清为难道:“这,这让我咋办好嘛!”假装寻思一下,放软了语气,“看在咱屯中住着,我就不报案了。但是,死倒这么放着不行,得想个办法处理掉。哎呀,我手头正紧,明个儿给我二百元,这死倒不用你们管了,咋样?”赵家翁婿俩忙应承道:“行行行!”一阵千恩万谢之后,提心吊胆地回去了。 翌日早起,姚锦冠打个哈欠,掀窗帘想看看男人睡在哪里,院子里一片死寂。她穿衣下地,打算去房后的柴禾垛,走到房子东面的苞米楼子时,猛抬头看见鬼子漏正吊在横头上面,吓得大叫一声,退了好几步,倒坐在地上。“来人哪!快来人哪!鬼子漏上吊了!”惊慌失措的喊叫声惊动了小昙花,她刚跑出来,就被母亲一把揽在怀里,生怕他被吊死鬼的样子吓着。黄士清以最快的速度翻墙出现在东院,手脚并用蹭蹭爬上苞米楼,用力将绳子移向横头边缘,绳子脱落时鬼子漏的尸体呼通一声坠落在地。 一声接一声的嚎淘惊动了左邻右舍,鬼子漏上吊这事儿一传十,十传百,不到一顿饭功夫几乎全村人都知道了。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都为出这么大的事儿感到震惊。赵家翁婿前来探看,赵培本把黄士清叫到一边,偷偷塞给黄士清一杳十元纸票。黄士清提醒说:“都看见他是怎么死的了,都记住喽。”赵培本点头说:“记住了,是上吊死的。”白耗子也点点头:“是上吊。” 二禄从头到脚详细看了鬼子漏的遗体,一句话也没说,心中暗自后悔不该把那通奸的事儿告诉黄士清。姚老美虽然平时的欢势劲没了,但也并没有显得有多么悲伤。他原本就不待见这个操神的姑爷儿,反倒觉得闺女解脱了,他叹口气说:“这回你不用嘚瑟了,你把我闺女可坑到头了。”金四迷糊说:“老姚哇,人都没了,就少说两句吧。”钱五铢围着鬼子漏的身子转了一圈,抹着眼泪说:“你呀你呀,以为你大难不死命硬着呢,哪成想你也不是个长把瓢!咋寻这条道呢?那钱输了又能咋地?那不都是身外物哇!落配了又能咋,那官没芝麻大呢,有啥想不开呢?”金书山左看看右看看,心生疑惑,连连叹气:“按道理,落配也好,输钱也罢,也不值得寻短见哪。”对姚锦冠说,“嫂子,我看他手上好像有淤青,不知道是不是让人逼上了,不行就报案吧!”黄士清一愣,忙分析道:“那淤青兴许是往下放时碰的。”金四迷糊说:“人都没了,就别折腾了。不管是咋死的,也都是他自己作的。”金书山帮着嫂子料理后事,穆逢时、黄三怪这两个连襟也来帮忙,黄士清更是跑前跑后。姚锦枝、姚锦朵都来陪伴大姐,却不知道如何安慰。第三天一早,人们将鬼子漏的棺材抬到椅子圈,埋在了一个偏僻处。 鬼子漏入土数日,二禄晃荡着水蛇腰将黄士清堵在老神树下,见周围行人稀少,就压低声音说:“老黄家晚辈里,二大最惦记的是你。你跟我说实话,鬼子漏上吊到底跟你有没有关系?”黄士清把眼睛一瞪:“二大你说啥呢?你咋能这么想呢!他是自己不想活了,跟我啥关系也没有!”二禄半截眉挑了挑,三角眼卡了卡,厚嘴大唇嗦啰一下发黄的大板牙:“没关系?你敢对天发誓不?”黄士清极不情愿地说:“起啥誓,别整那没用的!我看你纯粹是闲的,该干干啥去吧。”二禄歪着角瓜样的脑袋看了他半天,断定他不敢起誓是心里有鬼:“这事儿和你没关系最好,若有关系你就完了。” 这时候,潘桃身穿花格粉上衣出现在大街上,不顾几绺刘海儿碍眼,只顾匆匆往前走,两条大辫子在背后直摇晃,一群小嘎子跟在后面呜嗷起哄。走了几步忽然停下,回身把右手食指竖在唇前,神秘地说:“不许喊叫,出声就整死你!”小嘎子们都一时愣住,潘桃走几步又一次停下,回身凶凶地指点说:“不许乱动,乱动就整死你!”待潘桃继续前行,小嘎子们才又呜嗷跟上。 二禄收回目光:“你媳妇这是犯邪病了,没找老长给扎古扎古?”黄士清说:“找了,老姨说她恶鬼缠身,需要请神驱鬼,我不信她那套了。潘桃是被东院的吊死鬼刺激了,兴许养些日子就好了。”见潘桃吸引着一群小嘎子奔向了露天戏台,二禄和黄士清也奔过去。路过供销点时,三喜子闪出门口问:“潘桃这是咋啦?”二禄停下脚步说:“鬼迷心窍了。” 潘桃爬上露天戏台,哼唱着《大海航行靠舵手》跳起舞来。一会儿高举双手,一会儿斜出弓步,一会儿又紧握双拳,竟然把台下的一群小嘎子看入了迷。社员群众围拢过来看稀奇,闻大呱嗒对挤进人群的黄士魁说:“哎妈呀,老黄姐夫你看出了没,你这兄弟媳妇可不正常了!”黄士魁吩咐黄士清:“快把她弄回家去,别丢人现眼了。”潘桃被黄士清从戏台上拉扯下来时,瞪着失神的眼睛反复念叨:“奸情出人命啊,奸情出人命啊……” 一晃儿又到了收秋的季节,庄稼放倒了,粮食也归仓了。黄士清把瞎眼岳母裘环从贾永路戗子里接来。听黄士清说要好好孝敬孝敬岳母,病情已好转的潘桃还以为黄士清除了奸夫想一心过日子了呢。这天她起来做早饭时,屋门旁大缸里已经挑回大半下清水。瓢在齐沿的缸水里静静地浮着,房笆在水中幽幽地映着。她拿着水瓢到缸前探头要去舀水时,那镜泊里便映照出自己俊俏的面孔,突然脑袋被狠狠摁进水缸,还没回过神儿来,裤裆被一把揽住,整个身子大头冲下插进水里,手里的水瓢也落在了地上。她只扑腾了几下,咕咚咕咚灌了几口水,就再也没了声息。 裘环瞎眯着眼睛,枯坐在里屋炕上,竟对外屋发生的事毫无察觉。黄士清趴里屋门窗格探看一眼,又挑起水筲去挑水。在井沿,他把装满水的两个水筲挑起来刚要走,迎面碰见也来挑水的贾大胆,忙打了声招呼。贾大胆说:“我正要找你呢,孩子病了正赶上手头紧,你若有闲钱借我二十。”黄士清非常痛快地应承道:“有,有,你先跟我去取吧,回头你再来打水,省着单独跑一趟了。”贾大胆满口应答,挑着空挑子跟在黄士清后面,不一会就到了黄士清家屋门前。贾大胆放下空桶,帮着开了房门,黄士清刚跨进风门就大叫一声:“潘桃啊──”把扁担水筲摔在地上,腾腾腾扑向水缸,贾大胆也扔下扁担水筲随后奔进屋内。房门自行回位时,碰得水筲哐啷啷作响。 “快——快拽出来!”贾大胆帮着黄士清忙把潘桃从水缸里捞出来放到地上,伸手试了试鼻息,摇头说:“完了。”黄士清坐在地上哭嚎:“潘桃啊潘桃,你咋能想不开呢,你咋能狠心扔下我呢……”裘环闻声,跌跌撞撞地推开屋里门:“二老狠哪,潘桃是咋了?”黄士清哭道:“她,她投缸了。”裘环惊问:“还有气儿没?”黄士清说:“早没气儿了!”裘环愣了片刻,这才磕磕绊绊地摸索到了潘桃跟前,蹲下去摸到了衣服、扣子、脖子、脸,感觉是水涝涝湿淋淋的。她双手不停地颤抖着,凹陷的双眼流出浑浊的老泪:“潘桃哇潘桃,你把妈接来,看来你早打算要去呀!潘桃哇潘桃,你是让妈吃你的离娘饭哪!你不该这样?我的闺女呀……” 闻听又出了人命,来围观的一时挤满了小院,时而发出几声惋惜几声议论。二禄到潘桃遗体前端详了几眼退到院子时,还皱起半截眉头摇着角瓜脑袋。贾佩纶惋惜道:“可惜潘桃这小岁数了,咋鬼迷心窍走这一步呢!”杜春桂晃晃撩叉子腿:“如果按我说的破一破,她兴许死不了,我给二老狠指道他愣是没听啊!”黄得贡抱着膀子哎哟一声:“老长你别说大话了,你能破个啥。人能治病但治不了命,老天爷让人三更死就活不到五更。你呀,就别给人后悔药了。”杜春桂不满意道:“你看你这人,处处跟自己老婆作对,这些年的光可是让你白借了。去,去,让大驴老驴都来帮忙,别在家装气迷,这时候不上前还等啥时候。” 黄得贡转身往院外走时,老憨嘟囔道:“卖猪看圈,娶媳妇看院,瘸驴配破磨,一点都会不错。上吊的上吊,投缸的投缸,这都是放好日子不过作的!”春心扯拽一下老憨的袖子,白楞一眼:“少说两句能当你是哑巴呀,别在这儿给孩子添懊糟。”黄香柳从敞开的房门又瞄了几眼那口水缸,忽然想起几年前二哥抱着她大头冲下送进水缸口的恶作剧来。等贾永路赶来时,潘桃的遗体已经放在了搪排子上。贾永路询问事情经过,贾大胆帮着说明了情况:“就这样,我俩一块从井沿儿回来,一进屋就看见她倒栽了葱。”贾永路叹息道:“活生生一个人,说没就没了。我就闹不明白,有啥想不开的呢?”胡小倩说:“最近一段日子,潘桃精神不正常,总是自言自语,旁人也不知道她嘟囔的是啥。”贾来莺质问黄士清:“是不是你给潘桃姐啥气受了,啊?”黄士清说:“你要认为是我害的,那你就去报案好了。”裘环擦擦眼泪说:“这不怨你姐夫,是你姐她不想活了!”贾永路说:“人死不能复生,别的话都少说,赶紧琢磨后事吧。”说着搀扶裘环往屋外走:“走,回戗子吧,别跟着上火了……” 潘桃也葬进了椅子圈,却离鬼子漏的坟地稍远。然而村里有不少人背地里说闲话,有的说他们两家住的地方犯邪,有的说一对狗男女是到阴曹地府做夫妻去了,也有的说他们都死的蹊跷。晚饭时艾育梅把近日听到的各种议论告诉了黄士魁:“真是说啥的都有,我耳朵都快听出膙子了。你说,他俩能都是自杀?总觉得不太像!按理说他们还没到万念俱灰的地步,不可能寻死。”黄士魁说:“没有影儿的事儿可别乱说。”艾育梅说:“我就在家跟你叨咕叨咕,我可不是扯老婆舌的人。” 黄士清害死了奸夫**,解了心头之恨,屋子空落总觉得缺了什么。到了饭顿,他又上老宅混饭,进屋却忘了关门。老憨说:“咋,进屋怕夹着尾巴呀?”黄士清只好回身把里屋门关了,也不用招呼,上桌就大吃二喝。老憨啁着小烧酒,就赌气囊腮地说:“你小子太没深沉,大嘴抹哈,吃啥下作。你瞅瞅,这嘴多大,吃飞机不用卸翅膀,吃火车不用摘轱辘,也不知你随谁?”黄士清却苦笑不语,春心抹搭一眼说:“随谁?谁根儿呗。你除了说嘴儿,还有啥能耐。”缓一口气,春心对黄士清说:“老二呀,你没了媳妇,这日子难过呀!正好你东院还剩个寡妇,要不就一起打伙吧。”黄士清听了,正符合他内心的计划,便说:“妈看着行就安排吧,我全听你的。”春心表示:“放心,我一定把事儿张罗成。” 隔一日掌灯时分,黄士清又到老宅去吃下黑饭,母亲告诉他:“我去问过锦冠了,她同意跟你搭伙,但提出条件,说是等两家都过了丧期再到一块儿。也不差那些日子了,耐心等着吧。”黄士清嗯嗯两声,咬一口大饼子,夹一口酸菜,一边咀嚼一边琢磨心事。他打定主意,要早日占有姚锦冠,以此作为对鬼子漏的报复。 “听说你要跟二老狠搭伙?”见爹来问,姚锦冠点点头。姚老美说:“就怕去个孙悟空又来个猴。”姚锦冠说:“我也就是这个命了,还哪有资格挑了。啥猴不猴的,只要是个正常的男人就行。”姚老美说:“你可得想好了呀,出一家进一家不易。”姚锦冠说:“我一个寡妇,还带着个拖油瓶,有人要就对付过吧。”这时候,黄士清趁着夜色主动来找她,发现姚老美炕头坐着,打个招呼坐到了炕梢。 “二老狠哪,你锦冠姐比你大好几岁,还带个孩子,你真的想好了?” “想好了,只要姐不嫌弃我就行,毕竟都知根知底。” 临走,姚老美撂下一句:“那就好好待她,她也不容易,往后粗活重活多干点儿。”送走了父亲,姚锦冠回屋说:“我还是那句话,等过了他俩的丧期才可搬在一处。”黄士清说:“姐呀,时间是不是有点长?你看咱俩的事情都已经定了,我想……”姚锦冠说:“我就是怕有人说闲话,说他俩尸骨未寒,咱不讲究。”黄士清说:“他们活着的时候就不利索,多暂顾及过咱俩的脸面!既然他俩都不讲究,咱还顾恋那么多干啥!我是这么想的,正式搭伙的日子可以等,但是不耽误咱先到一块。” 姚锦冠没言语,俯身到炕梢给已经睡熟的小昙花盖被子:“咳,你急的啥嘛!”黄士清央求:“姐呀,我等不及了,你就依了我吧!”说时,把她抱在怀里,姚锦冠提醒说:“灯还亮着呢!”黄士清起身回手摸到灯绳,一把拉灭了灯。 第二天一早,黄士清特意跑进椅子圈坟地,在那处偏僻的新坟前嚷嚷道:“鬼子漏,今天老子是特意给你报信儿来了,你可给我听好喽!昨晚我把你媳妇睡了,我让你也当绿盖王八了。这是啥?这就是报应。人不报天报,天不报人报。你这个色鬼,想不到会是这个下场吧?我跟你说,你死的不屈,你是罪有应得。啊呀,我这口恶气可算是出来了……”临走,拾起一块土坷垃砸向坟头,土坷垃落在黄烟纸上溅起一片尘土。一只被惊动的鸟,从不远处的一棵老树巢穴里扑凌凌飞出来,不知所措地逃向远处。 ------------ 第六十三章 孽报 杜春心打了一盆糨子,招呼老根和她一起在屋檐下糊窗缝,她一边往报纸条上刷浆糊一边叨咕:“气温下降了,趁晴,能拿出手,赶紧把窗户缝儿溜好。鼻儿大的窟窿斗大的风,不溜严实了不行……”这时,忙完豆腐房活计的老憨走回家来,眉开眼笑地跟春心学说:“长青二队又要去拉脚了,穆队长把做饭这活安排给咱,说后天就出车了,让把伙食整应当的。他还特意告诉我,二小队能把做饭的活安排在咱家,是魁子特意交办的。”春心说:“他是我生的,也是你养的,他能不掂寻咱嘛!你看你上回那个闪神儿,像要疯了似的!连我都跟你一溜顺拐了。”老憨说:“魁子把做饭的活给揽到咱家,能让咱隔三岔五改善一下伙食,也能给你一些工分补助。别看他媳妇把孩子的姓改了,他心里还是有咱的。” 当穆逢时把几个车老板和掌包领到老宅,品尝春心做的第一顿饭时,黄士魁这才敢与养父照面。黄士清夸母亲油饼烙得又薄又软,秦占友也夸酸菜汤好喝。吃完饭,穆逢时领着拉脚的两挂车碾压着薄暮轻寒向县城出发了。 老憨和小根凑到炕桌子前吃饭,黄士魁特意烫了一小铁壶白酒,把斟满的一盅酒恭恭敬敬放到养父面前的炕桌上。老憨乐滋滋地招呼道:“你也陪我整两口,防寒。”黄士魁自己也倒上一盅酒:“行,就一盅,整多了上头。”春心用围巾擦擦手,盘腿坐在老憨身边说:“魁子,这些日子你不来,你爹可没少叨咕。”黄士魁看了养父一眼,苦笑了一下。老憨啁了一大口,咂咂嘴唇说:“你可别咧玄,我可没那么贱。魁子是在咱跟前长大的,到多咱跟咱也是一心。”春心挖苦道:“就你像事儿妈似的,好话是你,坏话也是你。”老憨夹了一口酸菜,一边吃一边说:“别听你妈唠叨,来,喝。”爷俩把酒盅碰在了一起,发出一声脆响。 黄士清跟车拉脚,和秦占友出一挂马车。这天天色将晚时住进了三姓城东的大车店。大院里可停放马车,东西厢设有马棚,正房一栋旧砖房里有南北大通铺,能容纳几十号人住宿,来古城办事的乡下人大多选择在这里入住,图的就是便宜和便利。 吃过晚饭,抽烟闲聊说笑至夜深方才入睡。南北大通铺上,时而发出咬牙放屁和高低起伏的呼噜声。睡至后半夜,忽然一声喊叫,几乎惊醒了所有的店客。 “说——咋勾搭一起的?” “你竟敢整我老婆,你这是找死!” 有人拉亮了昏黄的灯泡,有人抱怨耽误了好觉。秦占友发现说梦话的是黄士清,刚要把他推醒,被黄士清右铺的两个店客拦住,瘦子小声说:“听听他说啥。”胖子说:“这人挺怪,说梦话这么大声。” 黄士清抿抿嘴唇,接着说梦话:“你让我当了王八,我让你当鬼。”说话咬牙切齿的,听得人发怵。“今儿个就是你的死期,我要让你见阎王!”说着俩手死死掐在一起,由于用力过狠,竟然弄得关节咔咔作响。瘦子警觉地说:“他这梦太不寻常了!能不能真有啥隐情?”胖子说:“很有可能。” 黄士清泄了力气,松开的两手垂落被子上,住一会儿又说话:“死倒这么放着不行,得想个办法处理掉。”停了一会儿又说,“给我二百元,这死倒不用你们管了。”听到这儿,秦占友说:“他这是做恶梦呢,快叫醒他吧。”瘦子摆了摆手:“再听听。”胖子也说:“听听还有啥情况。” 黄士清眼球在眼皮里一轱辘,咽了咽口水,发出两声呼噜。秦占友说:“他这回八成是睡实成了,闭灯睡吧。”话音刚落,黄士清发出一声冷笑:“鬼子漏,今天老子是特意给你报信儿来了,你听好喽!昨晚我把你媳妇睡了,我让你也当绿盖王八了……” 听得秦占友大惊失色,黄士清翻个身睁开眼睛撒眸一下,忽然发现有人正注视着他,探起头问道:“你们不睡觉看我干啥?”瘦子说:“你说梦话了。”胖子说:“你做的事我们都听清楚了。”秦占友说:“你说的太吓人了,跟真的似的。” 黄士清惊出一身冷汗,摸摸自己的后脑勺,强调刚才做了个噩梦。瘦子提示说:“你梦里杀人了。”胖子补充说:“杀的是鬼子漏。”黄士清愣怔了,不知道如何回应。瘦子问:“你们是哪的?”秦占友回答:“红原公社长青大队。”胖子问:“有鬼子漏这个人吗?”秦占友点头说:“有,有,前些日子上吊自杀了。” 瘦子和胖子耳语几句,迅速穿了外衣,亮明便衣警察身份时黄士清脸色变得煞白,神情极为紧张。“跟我们走一趟吧,你有重大作案嫌疑,请你配合调查。”说完咔嚓一声,给黄士清戴上了手铐。黄士清嘴唇嗫嚅半天才说出话,极力辩解说:“我说的是梦话,是做了噩梦……”瘦子说:“既然你梦里说的清清楚楚,恐怕必有隐情。你放心,我们会弄清的。是真凶,一定不会放过你;不是真凶,也一定不会冤枉你。”被押走时,黄士清忽然回头告诉秦占友:“老秦叔,跟我哥说一声,我可能回不来了。” 秦占友回村卸了马车,赶紧跑前门房子报信儿:“我听有店客说,那两个便衣警察都是县公安局刑侦大队的,那晚上是办别的案子住那儿的。也是二老狠点低,年八辈不住一回店,住一回店说梦话还让便衣听见了,真是该着哇!”艾育梅说:“我就怀疑那奸夫**不像是自杀,真按我话来了。”黄士魁有些六神无主,在屋地转了转:“这可咋整呢,也不知道现在啥情况了,用不用上县城找卫东大姐夫求人打听打听?”艾育梅说:“省省吧,能打探出啥消息,人家办案不可能透露案情。在事情不明朗之前只能等着,先别张扬,也别告诉爹妈。”秦占友忽然想起了黄士清的嘱咐:“二老狠还特意让我跟魁子说一声,他说‘我可能回不来了’。”艾育梅说:“从他这话来分析,两条人命真是他害的,他这是准备伏法了,看来用不多长时间就会有准信儿。”黄士魁一听,一下坐在炕沿上,连连说:“完了,完了,二弟这回是真完了。” 自从坐进审讯室那把铁椅子,黄士清就难以掩饰内心的惶恐,等狼牙手铐被紧了一回,身体便开始颤抖,审讯不到一天就彻底崩溃了。 这天午后,一辆吉普车驶过罗锅桥时卷起一股雪尘,后座上一胖一瘦身着藏蓝色警服的办案人员把戴着手铐的黄士清夹在中间,随着车子的颠簸左右摇晃。吉普车一溜烟进村,拐上大队部后面的横街。 张嘎咕看见二老狠被带下了车,于是消息传的飞快,不一会儿院里院外就挤满了看稀奇的人。办案人员先后找姚锦冠、赵家翁婿、贾大胆、二禄等人一一核实相关细节,然后押着黄士清分别到自家屋里、水缸前和东院苞米楼子下指认现场。 春心闻讯,急忙往外跑,老憨和闻大呱嗒紧随其后。半道上,张嘎咕比比划划地告诉他们,黄士清被塞进吉普车带走了。春心和老憨来到秦家前门房子,张铁嘴儿和艾淑君也过东屋安慰。春心抹着眼泪说:“我怎么生了这么头兽呢?”黄士魁劝道:“妈,你别伤心了,就当没生过他吧。”老憨气哼哼地说:“这就是个孽!他是作的紧死的快!”张铁嘴儿说:“这说啥有啥呀!自古以来,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春心接过艾育梅从幔杆子上扯下的手巾,擦擦纵横的老泪,喃喃自语:“他是罪有应得,杀了两条人命,用他一命去还还不够呢!” 猫冬的生活最闲,烙着热炕头一觉能睡到太阳照屁股。冬季两顿饭,早饭吃得晚,晚饭吃的早,无所事事的村民一天天各找各的营生。爱喝酒的就着酸菜五花肉喝得红头涨脸,喜欢二人转的哼哼几段小调打发无聊的日子。串门子的男女老少根本不怕冷,嘶嘶哈哈地走东家串西家。赌瘾成性的好战分子又不安分了,摸纸牌打扑克甚至推天九,比谁手气好点子幸。村委会主任钱老牤和民兵连长金四眼多次象征性查赌,却刹不住愈演愈烈的赌风,那小扑克打恋了窝,大天九也推冒了烟。 半个多月,闻老千没少输,便串联赌徒们到他家捧局,东屋是闻大裤裆住,平时小局不断。闻老千好赌,贾来莺早已不屑一管,如今要放局,更听之任之了。为把握起见,闻老千花钱雇人从自家到村口设了三道岗哨,自家前窗户都卸了下来,用厚棉帘子挡溜严。连续多日,赌成了屯子里的热门话题,谁输惨了,谁赢大了,谁抽红了,谁打溜了,谁耍鬼儿了,谁和谁打起来了,赌局上发生的故事不断地传出来。 闻老千放局的第三天犯了赌。晚上十点来钟,县公安局和乡派出所来抓赌,他们摸黑不打车灯将吉普车边三轮车停在村南一里地,一群橄榄绿下车直奔屯子,神不知鬼不觉地摸进闻大裤裆家。头道岗、二道岗都没起作用,到胡同口干警们将三道岗也拿下了,并迅速围住了三间房。 东屋里,赌徒们正赌得热火朝天,不知道谁嗷一声叫:“抓赌了!”赌徒们往前窗户一看,南窗子堵溜严的棉被帘子被扯下来了,外面齐刷刷站着一排干警:“不许动!”不知谁一下拉灭电灯,屋里一下炸了窝。后窗户咕咚一声被踹开,刚跳出几个就被棍子打倒了。由于跑的多,到底有三四个人逃了出去。一时间,整个屯子都知道犯赌了。 干警们进了屋,把灯重新拉亮。只见屋里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人可真不少,赌具散乱,炕上地下瓜籽皮、冰棍杆、纸片子、钱票子到处都是。干警们让女人们都到了外屋地,由两个女民警搜了身。干警冲进西屋,吓得贾来莺坐在南炕围着被子筛糠一般。东屋里,治安大队队长老刽命令赌徒:“把衣服裤子都脱下来,靠地当间儿站着。” 赌徒们哪敢不从,一个一个乖乖地把衣服都脱了,只有闻大裤裆解了裤腰带却提着裤子不肯撒手。乡派出所所长熊风上前一把就将裤子拽了下来,闻大裤裆的身体赤裸裸地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急忙用手捂住裆下那粗长的棒槌,外屋地的女人隔着屋里门玻璃见状,都妈呀一声,不是吓跑了,就是用手把脸捂住了。屋内的赌徒不禁发出几声笑,看干警们严肃的表情又憋回去了。 老刽上来啪啪打嘴巴,骂道:“你连裤衩子都穿不上,还有心思耍呢?你耍得砢不砢碜?啊?”闻大裤裆无地自容地小声说:“砢碜!”老刽命令:“赶紧把裤子提上。”闻大裤裆赶忙把裤子秃鲁一下从脚脖子处提了上来。 外面的寒风吹进来,把这些赌徒冻得咝咝哈哈的。干警们开始收拾残局,从豆芽盆子底下、箱柜底下、衣服兜里、鞋窝子里把钱都没收了。又挨个清点人名,核对主要赌徒,放了卖呆的,扣下大耍,让其他赌徒回去立即整罚款上交,否则就带走。这些赌徒哪敢怠慢,都回家想办法弄钱去了。 警车开进了村子,停在闻大裤裆家房后,干警们将闻老千和几个大手押走了,贾来莺惊魂未定地骂道:“该,该,我觉得你没好了嘚瑟,纯粹是作的紧死的快……”第二天,逃跑的几个赌徒也被咬了出来,成了赌后犯。闻老千和几个赌徒都被拘留,并受到重罚。黄四亮暗暗庆幸,多亏戒赌了,不然也得挨罚遭罪。 事后,赌徒们猜测有人举报,都认为贾来燕嫌疑最大。一是她从心里恨闻老千,二是她正好出门儿了。可怀疑归怀疑,公家不会轻易泄露举报人的,苦于没有证据,只是议论议论罢了。可这事儿还是让来燕知道了,她觉得十分委屈,总想跟赌徒们说道说道。 这一天当赌局又成时,她果然找上门来。闻老千眼皮子夹顾了几眼来燕,念秧说;“管自己男人没毛病,连累大伙就不厚道了!”黄夺说:“就是连累你也应该,你可不是旁人。”贾来燕说:“说那些臭氧气层子嗑给谁听呢?你们怀疑我那是你们没长脑子,我来燕虽然恨赌,但看管的是自家的老爷们儿,别人家的男人就是输腚眼儿毛光与我何干。是,举报有重奖,可我真就没瞧上眼儿。我是出门儿了,可我不干举报那损事儿。那天,跟我一起坐车走的不光我一个,你们别屈死旁人笑死贼。谁再平白无故地怀疑我,我骂他八辈祖宗。”说完起身就走,屋里半天没人吱声。 闻老千打破沉寂:“看来真不是来燕干的。”黄耷说:“是谁跟来燕一趟车走的?”闻大呱嗒说:“哎妈呀,我可知道有谁,有隋会计,还有二禄。”大伙七嘴八舌,都认为二禄的嫌疑最大。闻大呱嗒说:“哎妈呀,那迟成翰调县里了,二禄也上县城,兴许去香兰家串门子了。是不是他举报的我可不知道,你们爱咋猜咋猜,和我可没关系。” 赌徒们恨得咬牙切齿,但都知道二禄的人性,也都不愿意招惹他。毕竟纸包不住火,赌徒们怀疑他还是让他知道了。他在半道上堵住闻大呱嗒,低着脑袋,里倒歪斜地撞过来。闻大呱嗒心里早有防备,一闪身,二禄造个前趴子。 “哎妈呀,你这么大岁数咋不知道砢碜呢?真是越活越抽抽儿!你满肚子的幺呃子,往我身上撞啥?看我长的丰满,看我抗撞啊?哎妈呀,我这么说你不得劲儿是吧?你缺钱了?想讹人放赖?你要真这么想,那你可缺德带冒烟了!我可告诉你,你讹别人行,想讹我没门儿?上一回把你骂了个六门到底,难道你都忘了?咋的,还想找挨骂呀?老娘可不是惯孩子的人!哎妈呀,是不是大伙怀疑你告赌,你面子上挂不住了?你没整清楚就找我算帐,你跟我耍啥哩格儿楞?你脚底下拌蒜,掰不开镊子啊?是不是给你脸就蹬鼻子,你长行势了你,说你刀笔邪神真没说屈你!要真是你干的,人家怀疑你也不屈,你老老实实眯着得了;要真是你干的,你可真不顶个人了!要不是你干的,你怕的是啥?俗话说不做亏心事儿不怕鬼叫门,你整这一出,还是说明你心里有鬼。怕人说倒是别做呀?当初你发昏了?你呀你,你咋啥钱都挣呢!那钱一花就了,可人常在呀!你活这么大岁数了,咋连这点儿道理都不懂呢?” 这一顿数落,气得二禄脸煞白,直翻白眼儿。“吧呫你半天,你那大猪卵子嘴平时不挺能嘚嘚吗?咋成没嘴儿葫芦儿了?我可不跟你嚼舌头了,跟你这个老尿泥扯不起。你要不嫌地上凉就在这儿像狗似的趴着,老娘可得走了,我怕你毙咕了粘包呕!”闻大呱嗒走远了,二禄知道再趴着也没啥意义,往雪地上呸呸吐两口,极不情愿地爬了起来。 寒冬腊月,天气嘎嘎冷,在外面站一会儿似乎都能冻实心。老宅东屋笼罩在25度灯泡暗淡的光照里。黄香蓉特意给老宅送信儿:“卫东得到消息,说是明天在县影剧院召开公判大会,给二老狠定的是报复杀人罪。还打听到刑场在县城西南鬼坡,公审大会时间不会太长,行刑应该就在明天上午……”春心一听,靠在间壁墙上捶胸哭泣。二禄后悔不迭地说:“咳,我让他捉奸,可没让他害命啊!害人两条命,死也不值个儿呀!”老憨佝偻着腰,颤抖的手点燃了乌木烟斗,发狠道:“祖坟冒青烟了,出了这么个祸害。他犯法是自作自受,挨枪崩活该!” 天刚放亮,秦占友就套好了马车,拉着黄士清的几个直近亲属直奔县城。一路上马车跑得快,到县城时蛋黄一样的太阳正从东方灰蒙蒙的云气后面升起,远处的大广播喇叭正在播放《东方红》乐曲。马车在城西南魁星楼后街停下,黄士魁、黄三怪、黄四亮、二禄跳下车转到车前边,迎面走来等候多时的包卫东。 过了一阵子,疾驶的敞篷大卡车在吉普车引领下拐进刑场。一群人追赶着刑车,唯恐看不见枪决一幕。行刑地点就在鬼坡前的荒野洼地,乌压压的群众在警戒区域外围探头探脑。哗啦一声刑车后箱板打开,五花大绑反剪双手的黄士清被两个战士架着踏凳落地。他茫然地向人群里缓缓环视,当寻见挤进人群的亲人时,眼泪零落下来。他没有挣扎反抗,缓慢移动被绳子扎住的裤腿,仿佛是行将就木的老者。到了鬼坡前被押解人员稍稍一按就面朝斜坡跪了下去,听到提示“张开嘴巴就会减轻疼痛”,他忙朝天张开了嘴巴。 当昨晚一碗饺子放到黄士清面前时,他知道自己死到临头了。在公判大会上听到“判处死刑、立即执行”命令,他大脑顿时变成了一片空白。有人大笔一挥,在他胸前大牌子上打了红叉,在背后亡命插牌上画了圆圈,然后被荷枪实弹的县民警中队战士架上敞篷大卡车游街。 世上最痛苦的折磨莫过于等死的过程。此刻刑场上一片寂静,黄士清面朝东方跪在雪地上,能感觉到背后有人持枪跟上来的脚步声,甚至连装弹上膛关保险的声音也听得见,他看着升起很高的蛋黄一样的太阳,惟愿行刑快一些。在他背后几步远,主射手正端枪瞄准,听到指挥员哨声立即扣动扳机。 “砰——”沉闷的枪声像汽车爆胎一样响起,他脑浆迸裂的热气迅疾化作一股白雾,身体倾斜着向前栽倒时竟然还**了一声:“哦——” 人群一阵骚动吵嚷,多数人像炸了锅一样散去,也有胆大者趁着警戒解除前去围观。黄士魁、黄三怪、黄四亮、包卫东向处决点快步奔去,二禄忽然瘫坐在地上连声哭叫:“儿呀——儿呀——”黄三怪心里一惊,忙跑回来捂住了二禄的嘴巴:“二大,你是不是糊涂了,你不要乱叫了,你还嫌事儿小吗?知道你这样就不该让你来。”二禄这才猛醒,赶紧闭了口,摇摇晃晃站起来。这时黄士魁掀开沾上斑斑血迹的草席,看了一眼面如土色再无气息的黄士清,声音低沉地说:“二弟,你走好。” 姚老美面色凝重地告诉姚锦冠:“今天上午,二老狠被枪毙了。”姚锦冠听了竟然面无表情,她搂着依偎在身边的小昙花,说道:“谁作谁找死,谁死谁命短。”姚老美说:“你这命呀,真是一步错步步都错,往后再找可得长长眼神。”姚锦冠说:“都妨死了两个冤家了,谁还敢接手呢。我想好了,我不找了,我们娘俩也能过。” 春心失魂落魄,似乎一夜之间又添了许多白发。一连数日,常在鸡叫二遍三星当头之时,独自到老神树下青石墩上呆坐,任凭冷风吹乱白发,也抹不去内心的苦痛。 黄士魁来寻母亲,见此情景,很是心疼,忽然想起在刑场二大瘫坐在地的情景,把那“儿呀——儿呀——”的叫声回味了良久,直到听到母亲的喃喃声,这才回过神来。母亲捶着大腿,咬着牙说:“孽呀,就是个孽呀。”黄士魁把母亲扶起来,劝说:“妈,别想了,回吧,外面凉……” ------------ 第六十四章 汤药风波 这天午后,麻脸婆和与来串门儿的任多娇闲唠嗑,见金书山和黄士魁走进屋来,“呦呦”两声说:“这不是大队官嘛,怎么有闲工夫上我家来?”金书山刚坐到炕沿上,一脸严肃地问:“三娘啊,你孙子小疤瘌几岁了?”麻脸婆笑呵呵地说:“十一岁了。”金书山夸道:“疤瘌真是个好孩子,虽然脸不美观,人品却好,看来是你们教育有方啊!”任多娇说:“没你说的那么好,这小子,特淘!”金书山继续夸道:“淘小子出好的呀!你看他品德多高尚,遇到别人有危险,能见义勇为,这是发扬革命优良传统和大无畏的英雄主义精神哪!”说得麻脸婆脸上的浅麻子又醒目起来,美滋滋地说:“咱疤瘌确实是个热心肠,但不是啥英雄人物,你夸的有点儿大。”任多娇问:“是疤瘌做了啥好事儿了?”金书山忽然抹抹眼角说:“索良家的百灵上河套洗澡挨淹了,是疤瘌把她救了!我代表大队党支部表示真诚的慰问。疤瘌是好样的,疤瘌不愧是生在红旗下长在红旗下的好少年,他奋不顾身,舍己救人,永远活在我们心中。” 听到这里,麻脸婆的面目表情由欣喜一下转为吃惊,几步跨到了金书山面前,不是好声地问:“这话是啥意思?疤瘌他咋了?到底咋了?”这一连声的问话根本没有回答的空儿,见她问完了,黄士魁这才语气沉重地说:“今天中午,一群孩子在河湾洗澡,那百灵把裤子泡湿吹鼓,用鞋带扎成气裤玩,玩着玩着落了水。疤瘌奋不顾身,把百灵拖上来自己沉下去了,估计是牺牲了。”麻脸婆追问:“啥是牺牲?”任多娇忙告诉她:“就是死了。”麻脸婆身子再也没有了昂劲儿,倾斜着倒在了炕上。任多娇急忙来呼喊:“姑,姑,你醒醒,醒醒。”呼唤半天,麻脸婆才哽叽一声缓过气来。 疤瘌确实是救人溺亡的。时逢伏天,酷暑难耐,几十个半大男孩女孩都到东河湾处,把衣服脱在岸边,跑进浅水区玩耍。顽皮的孩子推着水花,打着水仗,尽情撒欢。百灵索性把松紧带单裤在水里泡透,拉紧裤带,用草绳扎了裤脚,把裤子吹得鼓鼓的,然后抱着骑着玩儿,惹得一些女孩羡慕。一群小嘎子搂了一阵狗刨,打了一阵漂洋,纷纷跑岸上坐下来晒阳阳。一块浮云遮住头顶的太阳,把湾岸笼罩在一片阴影之中,小疤瘌站起来高唱: 一把火,两把火,太阳出来晒晒我。 忽然,他看见百灵抱着深蓝色的气裤向稍深的水域浮游过去,急忙喊:“别往里游,快回来——”突然,那气裤像一只蓝兔子从怀里蹦了出去,百灵一阵扑腾,搅得水花翻飞,不一会儿身子就沉了下去,只有那气裤像蓝鹅一样顺水浮游着。疤瘌急腾腾跑进河里,脚丫子溅起无数浪花。他奋力游向百灵,一个猛子扎下去搜寻。过了一会,他终于拽着百灵的羊角辫冒出了水面,用力拖着向岸边游,刚把她推给接应的两个男孩子,自己向上窜了两窜却沉了下去。孩子们一片惊慌,纷纷跑上岸,胡乱地穿了衣服,跑向村里。 人们在河湾里一遍遍搜寻,始终没找到疤瘌。张嘎咕连续扎了几个猛子,累得躺在浅滩上直喘粗气。贾船夫闻听河湾出事,划着船也加入到搜寻的行列,他载着金书承、金铁匠、姚老美、索良、贾大胆等人往下游寻找,但是搜寻了一下午连个影儿也没看到。麻脸婆沿着河沿疯跑,跌倒了,爬起来,又跌倒了,就向河边爬,抓住水草,撕心裂肉般地嚎叫:“我的金穗啊——我的疤瘌呀——”细浪汩汩,水草嘶嘶,却听不到小疤瘌的回答声。 麻脸婆被任多娇搀回家时天黑透了,她喃喃自语:“我没把疤瘌给看好,可怎么向他死去的爹娘交代呀!”见她一直在抹泪,众人就劝说一阵。夜深了,麻脸婆迷迷糊糊地看见小疤瘌回来了,孩子说:“奶,我在下游急弯的枯树丫里。”伸手一抓,什么也没有抓住,打个把式醒了过来。只听门窗一阵风响,游目四顾,却没看见小疤瘌的影子。金铁匠问:“你,你咋啦,你,你做梦了?”麻脸婆说:“小疤瘌回来了,快去开门。你听,你听,门外有声……”金铁匠开了外屋门察看一回,一阵风吹过房东的钻天杨,树叶哗啦啦的响动搅乱了夜的沉寂。 天光大亮,按照麻脸婆的说法,金铁匠带几个人又去寻找。说来也奇怪,小疤瘌的尸体果真卡在了急弯处横倒的枯树杈子里,全身被水泡胖肿了。把他拽上岸,湿漉漉的翻过来一看,容貌都变了样。架起干柴,就地火炼,金书承叹息道:“金穗呀金穗,你爹短命,你妈短命,没想到你也命短。”得知准信儿的麻脸婆在家起不来炕了,额头敷着毛巾直哼哼:“我的孙呀,你咋还没活过我呢!”索良和媳妇前来探望,说了一番歉意的话,临走放炕上二百元钱,让给婶子补补身子。 麻脸婆一病不起,直说脑袋胀痛,眼目眩晕,还有耳鸣,金铁匠急忙找来郝大夫给看病。问了症状,把了一会儿脉,还未等大夫开口,金铁匠就急问:“我,我老婆病不要紧吧?”“不要紧,吃几副汤药能好利索。”郝大夫习惯地用手往脑后捋捋油光瓦亮的大背头,说起病症来:“这病是情志失调、病体虚弱、伤心过度引起的,用天麻汤能治疗肝阳上亢引起的头痛眩晕和失眠。待会儿,你们去人上卫生所取吧,先喝三副看看效果。” 回到卫生所,郝大夫给麻脸婆开了处方,有天麻、钩藤、石决明、杜仲、牛膝、桑寄生、栀子、黄芩、益母草、茯神、夜交滕等几味药。黄香芪照方抓药,细心用戥子称量。她忽觉下体鼓胀,去大队院子西南角的公厕去了一趟。回到卫生所,刚打包完毕,金铁匠就取走了。任多娇精心帮着熬制,按方给姑姑喂服,麻脸婆病情日渐好转。这天太阳当头,郝大夫到村民家看病,顺道去金铁匠家看了一眼麻脸婆,金铁匠说老婆子吃了几副汤药见强了,郝大夫嘱咐再抓两副汤药巩固一下就好利索了。 令人没想到的是,麻脸婆吃了最后一副药却出现了严重的副作用。这天早上,黄三怪脚步急急地走进黄士魁家,一脸严肃地说:“大哥,出大事了!麻脸婆头痛目眩,呼吸麻痹,还伴有腹胀等症状。病人已经抬到了大队部,快去看看吧。”黄士魁随黄三怪赶忙奔向大队部。只见院子里许多群众正在围观,二禄嚷嚷道:“要出人命了,要出人命了!这是吃了郝大药包给开的药病大发了,肯定是药的问题,这人可是够呛啊!人都这样了,问问大队管不管。”黄三怪说:“二大,你说啥呢?你是不是唯恐天下不乱?”黄士魁拨开众人,来到麻脸婆面前,只见患者躺在架子车上,脸色惨白,昏迷之中哼哼叽叽:“哎呀,谁给我头上扣了柳罐斗,哎呀,疼死我了,疼死我了。”黄士魁看麻脸婆确实病得不轻,却寻不见金书山,黄三怪说:“老金姐夫今儿早上去县里了。”公冶平小声说:“八成是躲了。”黄士魁吩咐:“大平,把患者先送公社卫生院。” 送走了麻脸婆,黄士魁把黄三怪叫到前门房子商量事儿。黄士魁说:“我总觉得这里边有鬼。郝大药包向来不出差错,香芪也细心,咋会出这事儿?”黄三怪说:“这事儿不好办,要不等金书记回来再说吧!”黄士魁说:“那不行,等他回来说不上几天呢!处理结果等书记回来,调查工作不能耽搁。”艾育梅坐在炕桌边吃饭时帮着分析案情:“如果处方不出错,就排除郝大夫。如果不是药剂员疏忽,那就是有人故意使坏在药上做了手脚。”黄士魁说:“有道理。在这节骨眼儿上,金书山躲了,他横是怕得罪人,我不能躲事,我不怕得罪人,我要把这事查个水落石出。” 麻脸婆家喝剩的汤药根儿都倒在自家后园子李子树下的空地上,黄士魁把药渣收起来,用纸包好,交给黄三怪:“待会查看完卫生所,你带着药渣和处方,去公社卫生院找雍和院长,让他帮忙判断一下有没有问题。” 两人来到卫生所仔细查看现场,黄三怪忽然发现病床底下有一张旧报纸,上面印着一个大大的鞋印,用手拃比量一下,说道:“这胶鞋印,大概有四十三码。咱村穿这号码鞋的人多了,能不能是雍大牙的?”黄士魁说:“雍大牙脚小,不是他的。”只将报纸叠好,放进口袋里,可心里已经怀疑上了一个人。 下午,黄三怪从公社回来,对黄士魁说:“麻脸婆已经脱离了危险,雍和也查看了药渣。他说,要准确判断还是很困难的,对照处方做了大致的判断,说郝大药包开的处方应该没有毛病,或许问题出在药量上,是药量过大起的副作用,说有一味药的实际药量超出了处方药量许多,明显不正常。那味药是桑寄生。”艾育梅说:“这更说明有人故意动了手脚,要想主持公道,就得把案情咬硬坐实。” 大队部办公室内,郝大夫和黄香芪垂头坐在长条椅子上,对面的办公桌后坐着黄士魁、公冶平、黄三怪。窗外,黑嚓嚓围了许多村民。黄士魁吸了一口旱烟,抖了抖化验单:“郝大夫,你是正常开药,按照平时惯例,药量确实比有些大夫开的大些,但是这引不起副作用。专业人士判断,其中有一味桑寄生药药量过大,请问,这是你特意让这么抓的吗?”郝行一说:“没有,平时都是按照处方抓药,从不给某味药加量,开完处方就去巡诊了。”黄士魁向黄香芪发问:“香芪,抓药期间,你离开过卫生所没有?”黄香芪点头说:“上了一趟厕所。”黄士魁分析说:“大队厕所在院子西南角,离卫生所二百来米,上一趟厕所用不了多长时间。如果有人来过你是能知道的。香芪,还有谁来过卫生所?你必须如实回答。” 黄香芪低头不语,黄士魁从她不自然的神态察觉了什么,沉默稍许,一字一板地说道:“香芪,药量出了问题,一种可能是有人趁你上厕所的时候进来做了手脚,一种可能是你工作出现了疏忽,弄差了剂量。如果你知道是谁做的手脚,而你知情不报,那可就是你的责任了。”黄香芪扬起脸,急忙说:“不是我!”黄士魁逼问:“那是谁?” 黄香芪似有难言之隐,勾着头不吭声,黄士魁说:“进卫生所的人是你最熟悉的,而且穿大号的胶鞋。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说不说在你。”黄香芪依然不吭声,黄士魁将那张报纸从衣兜里拿出来,在胸前展开:“香芪,你看看这个,还能瞒住吗?”香芪看了一眼,又把头垂了下去。“行了,香芪不愿意说就算了。”黄士魁失去了耐性,站起来,“三怪,向公社报案吧,让公安特派员来查……”黄香芪再也无法沉默了,慌乱地说:“别报案,我说,我说……” 二禄正在屋外探头探脑,被金小手叫进屋,黄士魁让他坐在了长条椅子上。二禄急于撇清自己:“这事儿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查不出来就报案吧!”黄士魁接着他的话音说:“报案对你有啥好处?到时候怕是你哭都找不着调,我叫你一声二大,你赶紧招了吧!”二禄一瞪眼:“好你个带户鲁子,你歪哙邪啦,你往我头上安脏,我跟你没完。”黄士魁拍案大怒:“你扎呼啥?消停点儿!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儿,你知道吗?”黄三怪走到二禄跟前,把一张报纸放在地上,将二禄的左脚拽起来按到报纸上,把印了鞋印的报纸抽出来,拿给黄士魁。黄士魁细细看了一会儿,“这一张有鞋印的报纸是你现在留下的,你再看看这张。”说着拿出另外一张报纸,“这一张有鞋印的报纸是在卫生所查到的,上面的鞋印和刚才印上的完全一样。”二禄撇撇嘴,不以为然地说:“这能证明啥?”黄士魁说:“证明你昨天来过卫生所。香芪已经说清楚了,你就承认了吧”二禄骂道:“好你个香芪,吃里扒外的东西,把亲爹老子都出卖了!”黄士魁问:“二大,要不要报案哪?”二禄头上冒汗了,硬着头皮说:“别报案,我愿意私了。”黄士魁冷冷地说:“说吧!为啥这么干?是想坏郝大夫的名声,还是不想让香芪在卫生所了?”无论怎么追问,二禄就是不交代作案动机。 三喜子站在供销点门口,看见他从大队部走出来,冲地上呸了一口:“你呀你呀,你咋这么坏呢,不坏能死啊,老黄家咋出了你这么个败类!”二禄不敢接茬,加快脚步往家走。闻听是二禄在药量上作了手脚,金铁匠提一把铁锤追来,吓得二禄没命似的奔逃了。 金书山从县城回来,到大队部屁股还没坐稳,黄士魁就向他汇报了二禄的作案经过,最后建议把香芪撤了,金书山点点头算是应下。可是,又过了两天,金书记并没有露面。 第三天上午,闻大呱嗒来前门房子透露一些内情:“哎妈呀,大姐夫你还不知道呢!你要撤香芪,让你二大知道了,他在背后骂你呢!这两天老尿子家请客喝酒呢,书山也被请去了。其实这事儿背后还有雍大牙的份呢!他一整就趴卫生所偷听偷看,背地里散布言论,制造花边新闻。”黄士魁说:“谢谢你说这些,不然我还蒙在鼓里呢!”见黄士魁陷入思索,艾育梅说:“别搁那化魂儿了,这不秃头虱子明摆着嘛,他们是合起伙来挤兑郝大夫。老尿子背后怵唬架弄,是怕准儿媳有啥闪失;雍大牙暗中配合助力,是同行欺生;你二大屡次整景挑事儿,是不想坏了香芪的好事儿;金书山不伸头,是看事儿要崴泥,把你放枪口上了。这件事挺挠头,我看你也别叫真逞能,有点儿抻头,别沾火就着。大家都沾亲带故、熟头巴脑的,为这事儿掰脸犯不上。”闻大呱嗒说:“哎妈呀,姐你分析透透的,就是这么回事儿。”黄士魁说:“他书记在节骨眼上拉松了,我大主任不能倒槽。我不会偏一个向一个,更不会看人下菜碟。我若较真碰硬,就让他一下嘎哏!” 时近晌午,黄士魁来到大队部,从露天戏台后面的小叶青杨里传来一阵咚咚咚的啄木声,一只叨木冠子正跳在树身上,用尾巴支着树皮,用嘴巴这敲敲那敲敲。不一会儿,扩音器响了,传出黄士魁的声音:“全体社员注意了,有个事儿说一下。前几天,大队卫生所药剂员黄香芪擅自离岗,给他人造成可乘之机,药量出现问题,险些造成人命事故。现在我宣布,经大队党支部研究决定,撤销黄香芪的药剂员职务。至于造成的损失由作案人黄得喜承担,年末核算时,从他的帐目中扣除。我再说一遍……” 关了扩音器时,有两个人正站在他身后。黄三怪说:“处理得好,让人服气。”公冶平说:“就得这样,煞煞他们的威风。”黄士魁说:“可我也把二大得罪了。”金书山突然闯进来,摔脸子说:“这么大的事儿你也不和我商量商量,太武断了吧?”没等黄士魁吱声,黄三怪和公冶平一齐说:“是我们一起研究的。”金书山一通质问,火药味十足:“你们算干啥吃的?你们凭啥代表支部?你们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书记?” 待他发完火,黄士魁也动了怒气,毫不客气地回怼:“别说我们眼里没有你,就这个事儿我跟你打过招呼,可你有态度吗?我想跟你好好商量,可你朝面儿吗?到裉劲时你影身挪移,恐怕早让人家的酒灌迷乎了吧?”金书山自知理亏,却还强调:“你们应该知道这一条,下级服从上级。”黄士魁反驳道:“你应该知道还有这么一条,叫少数服从多数。你以为谁都能代表上级呀?有云彩未必都能行雨,有寺庙也未必都能来神。别自己一脸大雀斑,还有心给人讲痦子!你跟我们奓啥毛?咋的?你是堂堂大书记,我就得仰颏瞅你,看你脸色行事儿呗?咋的?你是黄鼠狼啊,供你就能有求必应啊?可别揣着明白装糊涂了,我们不吃这一套!”金书山说:“你对我有啥意见就直说,少用这些三七嘎瘩话敲打我!说那些咬眼皮子嗑啥用,觉得我当书记不行你干呗!”黄士魁说:“你以为我当官有瘾哪,我可不踩着别人肩膀往上爬。反正我已经宣布了,你有权提出异议。你如果怕得罪人,你可以重新宣布,我不挡你。”说完,他晃着胳膊走了,黄三怪和公冶平也跟着走了。只剩一只扑噜蛾子,还不知高低地撞着窗玻璃。金书山将刚刚吸了几口的大生产牌香烟掷在地上,用脚踩碎:“那好,从现在起咱俩算是彻底掰脸了。你黄士魁独断,别怪我专行。”伸手打开扩音器,转念一想,这么冲动不对,把扩音器又关了。 黄香芪被解除了药剂员的工作,心里非常窝火,趴在炕上哭了一鼻子。二禄说:“有啥可哭的,那工作干不干能咋的!”香芪说:“都怨你,不因为你整事儿,能吗?”二禄说:“我不是怕让郝大药包占你便宜吗?没工作是小事儿,让他占便宜是大事儿,真要那样,咱就因小失大了。”黄香芪冲父亲发脾气:“就你们把人家想歪歪了,人家哪是那样人!这下好,你如作了!”二禄说:“这才哪儿到哪儿,我不会让姓郝的待消停。”香芪说:“我看你纯粹是瞎鼓捣,有魁子大哥在,你整不走人家。”二禄说:“你别长别人的志气灭自己的威风,咱骑驴看唱本,走着瞧,看我能不能轱辘过他!” 金书山特意去公社告了黄士魁一状。公社党委书记佐向东上任还不足一个月,他到任时金书山就带着礼物去登门拜访过,因此很讨佐书记欢喜。听完长青大队闹的这场药的风波,他不打算激化矛盾,只想借这场风波给黄士魁施加压力,为金书山挽回点儿面子。于是,等他处理完手头的工作,便带着钟组委和秘书小革来到了长青大队。 在大队部,面对着吸着旱烟的黄士魁,佐向东点燃一根大生产香烟,发着感慨道:“真是山不转水转哪,一晃几年过去,咱又见面了。”黄士魁随口应和道:“你是往山上转,我是原地打转,比不了啊!”佐向东笑了笑:“我这不是从城里转乡下了嘛!”黄士魁说:“你转到乡下是暂时的,是来镀金来了,过两三年就又升迁了。” 佐向东笑了笑,把话引入正题:“今天来找你谈话,主要是下来了解一下大队班子的情况,从维护团结的角度出发,希望能消除各自的成见。我们已经和金书山谈过话了,他说头些日子你跟他闹了误会,说他躲避矛盾,不主张正义,他感到冤枉。他认为,在平息药的风波上他和你都没错,只是你处事方式过于独断专行,让他感到难堪……” 还没等佐书记把话说完,黄士魁便紧锁了眉头,眉间肌肉拧出的疙瘩似乎积蓄着一股怒气。他质问道:“一出事他就故意躲了,这是误会?他把我的建议当成耳旁风迟迟不主张正义,这是冤枉?我出头平息风波让他挂不住面子,他能不难堪?” 这一连串发问,把佐向东造一愣一愣的,他依然保持着优雅的吸烟姿态:“那他这么做的目的是啥呢?”黄士魁弹了弹烟灰,说道:“金书山和黄得禄、雍大牙、穆秀林那一伙人背后穿一条裤子,目的就是要排挤郝大夫。穆秀林怕郝大夫坏了准儿媳的名声,雍大牙把郝大夫当做同行冤家,黄得禄左一出右一出整事,这些金书山都心知肚明。他不仅没有站在正义的一边,还在背后做了一些不光彩的事儿。他躲事儿,是不想得罪那伙人,特别是怕得罪老穆家,他还指望借穆家在县里的那棵大树乘凉呢!” 佐向东知道这话有所指,忙拦住话头:“你说的严重了,并不一定像你想象的那样。”他目光定定地观察黄士魁的反应。黄士魁弹了一下烟灰,发牢骚道:“我不承认在平息风波过程中存在过错,我认为应该主动做出检讨的正是他自己。不就是我的作派影响了他的威望吗?屁大个事儿,还犯得着跟公社党委反映?”佐向东吹了一下烟头上滞留的灰烬:“你俩应该坐下来好好唠唠,都让一步也好在一起共事。”黄士魁狠狠吸一口旱烟,抢的咳嗽了两声:“有啥可唠的,如果公社想偏袒他不用绕这么大圈子,如果嫌我碍事我可以让位。我看你们特意来找我谈话,就是来逼我退出的。” 佐向东知道他说的是气话,也可能是真心话。他又打量几眼黄士魁,把语气放暖,试探着把话往让位上唠:“不是逼你,就是想让你端正认识、消除误会。你可考虑清楚,因为这点儿事儿就让位可是不值得!”黄士魁不以为然地说:“有啥可留恋的呢,不瞒你说,跟这样心胸狭隘的人在一起共事我都够了,早都不想干了。既然尿尿泚不到一个壶里,那还不如自讨方便。”佐向东脸上浮现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又问:“你看,如果你让位,谁接替你最合适。”黄士魁说:“出纳员兼民兵连长黄三怪,他高中毕业,有文化,有魄力,是个好苗子。” 佐向东目送黄士魁走出办公室,把剩下的半截香烟按在破旧的办公桌上使劲拧了又拧,对钟祖委和革秘书说:“这人好抗上,我来搞‘四清’那暂就领教了,过了这么些年还是那个毛病。真是江山易改,秉性难移!” ------------ 第六十五章 收回放荡之心 一场汤药风波让黄士魁丟了大队官职,小石头却把二禄怀恨在心。 小石头弹弓玩得好,百步可以穿杨。一次弹弓比赛,他因二十米命中一棵芦苇秆而被伙伴们推举为弹弓队队长。这天上午,他从柜子底下掏出弹弓和硬泥蛋蛋跑出房门,邀了大喯儿喽穆荣在村西杂树林打鸟。正玩的高兴,听见有人哼小曲儿《送情郎》,透过树林的缝隙,看见二禄背着手晃着水蛇腰,从林中毛道上走来。他皱起眉头略一思忖,忽然在树木间向毛道穿梭。他猫腰影在一处树丛后面,大锛髅随后跟上来问:“发现了啥目标?”小石头咬牙切齿地说:“坏人。”他站起身,右手从挎兜里掏出一个硬泥弹丸放入皮角兜捏住,左手稳稳地把持着弹弓把儿,用力拉长了皮筋,随着弹弓沿着手臂倾出一个斜度,头也歪出个斜度。大喯儿喽惊问:“你要打人?那是二毛驴子,他可不中惹!”小石头用单眼向缓慢移动的目标瞄准:“教训他一下,让他尝尝弹弓子的厉害!” 那弹弓把儿是个丫形树杈,当二禄的脑壳进入弓门时,他挺胸收腹,深吸一口气,把皮筋紧绷,猛然松开皮角兜,弹丸嗖一下飞射出去。只听哎呦一声大叫,二禄用手摸着后脑勺回过头来,疼得扭曲了面部肌肉,呲牙咧嘴的叫嚷:“谁?是谁害我?有种的出来!”小石头从树丛后走出来,扬眉吐气地晃晃手中的弹弓,继而用噢噢的叫声庆贺自己的胜利。 “反哩!反哩!小兔崽子,竟敢对我下死手!背后伤人算啥章程!妈了个巴子的,看我咋收拾你……”二禄骂骂咧咧追过来,大喯儿喽提醒:“别让他逮住,快跑!”小石头转身就跑,跑出十几步还不忘回头叫号:“来呀,抓我呀,有能耐你追呀……”二禄追了两步,骂道,“小兔崽子,是你爹揍的你给我站住!你个有人养活没人教育的玩意!”又跑几步,知道追不上这几个活兔子一样的淘小子,就在杂树林边停住了脚步,看着几个孩子呜嗷乱叫,大声嚷道,“小兔崽子,跑了和尚还跑了庙了!我这就找你家算账去……” 艾育梅帮闻大呱哒做缝纫活,那“哒哒哒哒……”的缝纫机声富有节奏地在屋里萦绕着。她偶尔抬头看一眼坐对面的大表妹,面前的机器仿佛是一只被驯服的小老虎,踏板在她双脚控制下像跷跷板一样上下轻盈摆动,而台面上的裤片被她两手灵活拽送着匀速地轧过压脚。闻大呱嗒由衷佩服地说:“哎妈呀,跟你真是比不了,看你做活多灵巧细作,瞧我手脚太笨了,干啥都毛愣三光的,你说我是不是托生差了?”艾育梅微微一笑:“净说傻话,哪有托生差的。生下啥就是啥,摊上啥就认啥。你想想是不是这个理儿?”闻大呱嗒右手背随即往左手窝一打:“姐你咋说这么对呢,真是这回事儿!”艾育梅把裤子缝儿抻平对齐,又说,“做这些小活不是啥难事儿,只要有需要就随时拿来。” 艾育梅扎完裤裆,又扎了两个裤脚,然后把裤子翻过来察看:“你家老赖也真够淘的,能把裤裆攋这么长,也是这裤子紧巴了,一缯就拔缝子了。”闻大呱嗒说:“哎妈呀,我家老赖干巴拉杈鼻涕拉瞎的,让他攋个猪菜搓个苞米啥的就哭唧尿腚,东跑西颠不着家,成天在外边疯,旮旯胡同哪都藏,猪窝狗洞哪都钻。打悠撇瓦踢毽子,抓鱼掏鸟挖曲蛇,都淘出花了。你要不让他出去玩儿就搁你身边大舌啷叽地赖叽,烦得我没发没发的。在学校也经常挨剋罚站,不是逃课就是疯淘,老师三番五次找家长,挨梃了能老实一阵子。还偷摸去大河套洗澡,我说水里有蚂蛈,被它叮了非常刺挠,那也吓唬不住。俺家呜哇总说随我,没大出息。论干活,比不上顶子勤快有眼力见儿,论学习,比不上小玉利伶石头灵通。般对般一块玩,你家双棒儿学**拔尖儿。我常说,老赖不是学习的虫样。”艾育梅笑了,把裤子递过来,说道:“石头确实灵通,愿意写写画画,还学啥像啥。有一回,他和老赖在铁匠炉卖呆,回来说话也像金铁匠了。我一看孩子磕巴了,就拿着笤帚疙瘩吓唬,一顿巴火给板了过来。” 两人正唠的热乎,二禄捂着后脑勺,晃着水蛇腰,里倒外斜地撞进门来。听见咣啷一声,把艾育梅吓一跳:“二大呀,你这是咋啦?咋捂后脑勺呢?”二禄呲牙咧嘴地说:“这回你家摊事儿啦,才刚在村西杂树林毛毛道,小石头用弹弓子把我脑袋打坏了,不养几天是不能好了。哎呦,哎呦呦……”艾育梅将信将疑:“能是小石头打的?不能看差呀?”二禄横道:“是小石头作的恶,大喯儿喽也在场。哎呦,哎呦呦……”艾育梅忙说好话:“二大呀,小孩子淘气,兴许不是故意的,别跟孩子一般见识了。”二禄抽抽着脸面说:“他背后搞偷袭,可把我害惨了!这不是故意是啥?这是打后脑勺上了,这要打眼睛上我就瞎了。哎呦,哎呦呦……”他哼哼呀呀脱鞋上炕,从炕柜上拽下一个枕头,侧身躺在炕头。闻大呱嗒见状,一扯表姐衣袖,嘀咕道:“哎妈呀,他明摆着是放赖呀!”张铁嘴儿和艾淑君闻声,来东屋帮艾育梅说情也无济于事。闻大呱嗒对大表姐说:“等着,我给你找人去。”说完,拿着裤子匆匆出了屋子。 闻大呱嗒通风报信的速度极快,杜春心来了,求情道:“二哥呀,孩子淘气没深浅,别跟他一般见识,等他回来,让他给你道歉。”二禄说:“不行,我脑袋让他打坏了,道歉顶个屁用。哎呦,哎呦呦……”春心又说好话:“那我揍他一顿,让你解解气行吧?”二禄说:“不行,我得在你儿子家养伤,得好吃好喝伺候着。哎呦,哎呦呦……”听到这里,春心再也压不住怒气了,劈头盖脑地把二禄臭骂一顿:“你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到底想咋地?你像个赖狗似的,还跑我儿子家仰壳放扁,你还是不是个人?那孩子为啥看你不顺眼?咋没对别人下手呢?还不是亏心事做多了!咋地?还想让我把你做过的坏事再说一遍哪?” 一见春心翻脸,二禄有些胆怯,但还在硬撑着:“我不能白受伤,给我三百元私了。”春心根本就不买账:“啥?三百?你可真敢要哇,我看你是狮子大张口哇!”二禄继续使横:“我可不是好惹的,你要知道,我可是二毛驴子!”春心怒道:“你就是八毛驴子也不怕你!”回身在条琴上抄起鸡毛掸子,“你不要钱嘛,来你冲我要!我让你讹人,打你个满脸花!”说着挥起鸡毛掸子迎头就打,吓得二禄抱着脑袋翻滚躲避,鸡毛掸子几次都打在了炕上,抖落下几片鸡毛。张铁嘴儿在一旁加钢说:“往狠打,让他没脸见人。”艾淑君也说:“往死打,看他还放不放赖。”鸡毛掸子又迎头落下时,二禄急忙跳下炕来,提起懒汉鞋,光脚夺门而出。 春心攥着鸡毛掸子追到院子里,喘着粗气骂道:“你不二毛驴子嘛,有能耐你别跑哇!你提溜个破鞋,像个什么玩意儿!你个损兽,我还收拾不了你了呢!”二禄拐进房东胡同,着急忙慌穿了鞋,跟头把式跑下土坡,像一头落荒而逃的野驴。众人见状都纷纷嘲笑: “这二禄也怕个人呢!” “这刀笔邪神,就应该这么收拾他。” “这说啥有啥呀,邪不压正,鬼怕恶人哪!” 听顶子说奶奶打跑了二禄,小石头这才敢回家。一进屋,黄士魁把他叫到面前,让他老老实实站着,阴沉着脸子逼他把弹弓交出来,一脸严肃地把小石头狠狠教训了一顿。 一大清早,姚锦朵早早起来,到自家院子里喂猪,猪食瓢磕得猪食槽子嗙嗙响。回屋时,黄三怪也起来了,一边穿衣一边问:“三朵,你眼睛咋发红,没睡好吧?”三朵看一眼正在梳洗打扮的丫蛋儿,话里有话地反问道:“你们不也没睡好吗?” 丫蛋儿是三朵的老妹妹姚锦果,容貌水灵含着青涩,性体轻浮透着风流。母亲去世早,她是几个姐姐带大的,三姐嫁给黄三怪,她就经常赖在姐夫家。时间一长,和姐夫眉来眼去的,姐姐拿话磕打过几回,她也不知收敛。姐姐生第四个闺女,她就把伺候月子照看家的活全包了。昨天夜里,三朵被一阵异样的声音弄醒了,仔细一听,炕梢有抑制不住的喘息声,还有如同光脚踹烂泥的噗嗤声,连那小声的耳语都听得清清楚楚。 “你看你,我是小姨子,你咋压里圈呢?” “这肥水哪能给外人田留着。这回我特意请雍大牙给你姐偷着摘的环,就是指望能生个儿子,没想到第四个还是个丫头片子。我给丫头们起名带丁连丁引丁补丁,盼男丁都快盼疯了。你爹说我像他一样,没儿子命,我也真怕你姐再生还是个丫头,所以打上你主意,就想借你这块地给我补上缺憾添个丁。” “一旦事儿露了,不怕影响你当村官?” “怕啥!有几个当官的是利索的?不图点儿啥不白当官了嘛!若能偏得个儿子,不当这个村官也值个儿!” “你一马双跨,对不起我姐。” “我不会亏待她的。” 三朵没有惊扰他俩,觉得有莫大的委屈憋在心里,暗暗流泪到天亮。 这会儿,从院子栅栏门底下的小豁口钻进来一头别人家的母猪,三朵到院子里寻个柳条,一边抽打一边浪声骂道:“你个骚货,跑我这儿偷食物来了。你以为你是谁,走哪吃哪!你嘴咋这么馋,我让你馋,你个记吃不记打的玩意儿。想打圈子啦?找不找克郎啦?配种站那儿有都是,上我家哼叽啥?你个骚货,整你几下舒服啦?滚,滚,滚。”母猪被抽打,疼得一转圈,又跑猪槽子里嘬了两口,三朵一扬柳条,母猪前蹄子进了猪槽子,又蹦出去,碰翻了窗户台前装满水的洗衣盆。三朵骂道:“说你两句你还不乐意了,整完了还想洗洗咋地?我可没给你预备澡盆,我嫌你脏。”母猪往外跑,可栅栏门底下的小豁口被它一撞合上了,打个磨磨,哧溜一下钻进了猪圈。三朵追过去,往猪圈里扔土坷垃,骂道:“你个骚货,你还赖在这儿不走了?小样,喜雀还想夺凤皇窝呢!”丫蛋儿知道姐姐是指桑骂槐呢,羞得满脸通红,却装个没事儿人似的跑过来说:“姐,你看你,跟个畜生生啥气。”帮着将猪从猪圈里轰出来,骂道,“你也是,咋这么傻呢,别人家的就好吃?这是啥破窝,你也就是进来溜一圈,就是给你你也不稀罕住哇?让人打了吧?让人骂了吧?都是那骚克郎惹的祸!你说那骚克郎上真章能管你嘛……”母猪出了猪圈,从院门处跑到了大门街上。 吃过早饭,黄三怪往外走,丫蛋儿撵出来,小声问:“我姐知道了,咋整啊?”黄三怪说:“你中午上西树趟子等我。”说完往院外走,丫蛋儿回头看见外屋马窗子贴着三姐的那张脸,一扭身假意解手进了猪圈旁边的茅厕。 临近晌午,火热的阳光灼烤着大地,仿佛万物都被晒蔫了。暖风徐徐,前门房子的茅檐上塔形的蝈蝈笼子在微微晃动。从里面传来一阵阵此起彼伏的振翅声。小石头扶着梯子,看着哥哥登上去,把几朵喷了水的窝瓜花小心翼翼地放进蝈笼里。 刚撤了梯子,大喯儿喽穆荣领着弟弟木丝来了,大喯儿喽忽然神神秘秘地说:“顶子,二队瓜地开园了。咱也去瓜地摘几个,敢不敢?”顶子摸摸头发说:“那不有看瓜的黄三爷吗?要被抓住咋整?”大喯儿喽说:“抓住怕啥,咱是小孩儿,能把咱咋地!万一抓住,顶多挨一顿揍。我都探察过地形了,瓜地在村子的西南,四周是谷地和玉米地,咱这么这么地……”顶子看了看木丝和小石头:“他俩小,碍事儿,咱不带他俩。”小石头说:“你们要不带我们,我就告诉我妈。” 房屋门窗大敞四开,艾育梅正头冲炕脚底搂着小玉妹妹睡午觉。大喯儿喽收回目光说:‘行了,行了,让他俩跟着吧。”小石头进外屋扒碗架子拿了个玉米窝头,跑出房东胡同口时,见院子里的二黄摇着尾巴追出来,丢半块窝头,说道:“我去摘瓜,你好好看家。”二黄仿佛听懂了小石头的话,乖乖地啃那块窝头去了。 四个孩子穿过树林间的一条毛毛道,又穿过一大片黄豆地和苞米地,来到了一片谷子地头。此时日爷儿当头,目光越过谷穗,看见一大片瓜秧油绿如一片翡翠,一架瓜窝棚坐落瓜地中央如同绿海中的帆船,白的灰的黄的瓜蛋子密密麻麻地点缀在秧蔓里,一丝丝熟透的香气弥漫在空气里直沁人的心脾。顺着谷地紧靠瓜地的垄沟猫腰前行一会儿,大喯儿喽和顶子扒着谷子的缝隙向瓜地窥视。只见看瓜的三喜子从瓜地窝棚里出来,拎着个土篮子,走到瓜地南头去。 大喯儿喽和顶子伸手弹弹大个的香瓜听声,声音发脆或揪不下来就说明没熟,声音发闷或一碰瓜尾巴掉了就说明熟透了。饥不择瓜,大喯儿喽摘了个白瓜,顶子摘了个花瓜,他俩用衣服擦擦就用拳头凿开,让小石头和木丝先吃,嘱咐再嘱咐:“你俩千万不要动,老老实实在这儿等着,我俩再给你们摘瓜去。”安顿完,猫腰顺着谷子地垄沟继续往前面去了。小石头和木丝吃完了瓜,在气死风的谷子地里左等也不回,右等也不回。以为把他俩忘了,就站起身,直接从谷子地大模大样地进了瓜地。 三喜子须发已经花白,秃顶被太阳晒得有些红亮,脸上褶皱层叠如枝丫,眼角皱纹发散如鱼尾。前不久把供销点交给任多娇打理,便赋闲下来。当长青二队种瓜,穆队长请他看瓜地,他就爽快地接了这个差事。他发现有小孩子,急急奔过来,唬着脸问跟谁来的,小石头往前边的谷子地边一指:“我哥他俩说去给我俩摘瓜……”于是,三喜子领着小石头和木丝,沿着谷子地边往前搜寻。 大喯儿喽和顶子各自吃了一个瓜,这才想起再去给弟弟偷摘,手刚伸向瓜秧,就听一声喝问:“出来吧!”大喯儿喽和顶子缩回手,乖乖地站起来。三喜子弓着腰铁青着面孔,一边指点一边数落:“你们这么大点儿就知道偷瓜了啊?爹妈咋教育你们的,啊?亏你们还是大队长小队长的后人,丢不丢人?人小鬼儿还挺大呢,招挺多呀!瞧瞧,你们挺能作妖啊!那瓜还没拉瓤就揪下来,白不白瞎?你们不知道伺候瓜秧有多不容易,瓜苗四叶定心,留三个蔓子结四五个瓜,熬到瓜熟蒂落得伺候多少遍。社员还没吃到嘴,就让你们几个小孩芽子糟害了。这回你们要不好好承认错误,就别回家啦!”教训一顿,将四个孩子关进了瓜窝棚,门也别上了。 瓜窝棚其实就是个马架子,里面空间不大,一张木板搭成的床铺着草垫子,四个孩子老老实实坐在上面。大喯儿喽埋怨说:“我就说不带他俩,咋样?按我话来了吧!”顶子也质问:“让你俩老实呆着,咋不听话?站起来干啥?”小石头说:“我俩干等你俩也不回来,以为你俩把我俩忘了。”木丝说:“我俩一商量,就上瓜地里自己摘了。”大喯儿喽说:“你看,他俩大摇大摆去摘瓜,不被抓住哪跑!”小石头说:“知道挨抓,就不跟你俩来了。”木丝嘤嘤缀泣:“他不让我们回家咋整啊?”大喯儿喽说:“这老头当过大队书记,我一看见他就打怵。这回,恐怕是回家后得挨一顿胖揍了。”顶子站起来,透过透窿的窗洞,看见黄三爷拎个土篮子又去摘瓜了:“这三爷怪了,把我们关起来却不收拾,这是唱的哪一出戏呢?” 囚禁了半个时辰,瓜窝棚门终于打开了。三喜子把满满一土篮子沉甸甸的瓜放到地上,指着好几样瓜蛋说:“吃吧,管够。”见都畏缩不动,又挨个看一眼,“咋?有胆儿偷瓜,没胆吃瓜?”拿起一个灰瓜用镰刀削瓜皮,还自顾自的叨咕不停,“烂瓜不烂味,我牙口不好吃不了脆瓜了,只能吃熟透的面瓜。这瓜呀,和人一样,也是各有特点。灰鼠子形象不济,但肉起金星口感面乎;芝麻粒个头小,但甜里带香;白糖灌瞬甜瞬甜,真像灌了白糖一样;羊角蜜也很甜,肉薄籽多可口;山白汁水多,一熟就张嘴儿,生怕人家不知道,搁不了几天;顶心红分量沉,肉厚籽少,香甜脆生,虽然傻大黑粗成熟晚,但生长期长结瓜多,一个有斤把重,别人瞧不上也照样长,越是秋后越红越香脆,一直能吃到罢园。做人嘛,不要学张嘴儿好显摆的山白,要学就学厚实不显摆的顶心红才行。”说完,往桶里甩了连汤的瓜籽,大口吃起面瓜来,故意说道:“这瓜,真熟透了,解渴又解馋哪!要说吃香瓜,我最爱熟透的面兜儿,柔软。”顶子咽口唾液,嘟囔一句:“死也闹个饱死鬼,不吃白不吃。”拿起一个花瓜,用拳头一凿,香瓜裂开一道纹儿。见顶子吃瓜,大喯儿喽、木丝和小石头也都伸手拿瓜吃起来。 等都吃不下去了,三喜子问:“都吃饱了吧?”顶子打着饱嗝说:“该咋地三爷你就来个痛快的吧,脑袋掉了不就碗大个疤吗!”三喜子呵呵一笑:“还挺有钢条啊?像你爹,真是你爹揍的。”命令顶子和大喯儿喽把裤子脱下来,顶子怯怯地问:“要打我屁股吗?”三喜子催促:“少废话,脱!” 顶子和大锛髅只好把裤子脱下来,三喜子将裤脚用细绳扎紧,裤子成了口袋,将香瓜一个个装进去,香瓜将裤子鼓出了曲线。三喜子又扎了裤腰,托起来,分别卡在顶子和大锛髅的脖子上,紧绷着的脸终于露出了笑容,一拍顶子和大锛髅的屁股:“滚蛋吧,以后别来啦!” 突然获释,又得到奖赏,顶子和大喯儿喽都乐了,彻底忘记了被捉的尴尬。走了十几步回头看,三喜子站在窝棚门前看着他们笑呢。大喯儿喽往脖子上颠了颠沉沉的裤袋子说:“没想到这老头儿还真挺好呢!往后咱不能再来偷瓜了,那样对不起他。”顶子两手抓着跨在胸前鼓鼓的裤腿:“黄三爷把瓜的事儿琢磨透了,像他说的,咱不能学山白,应该学顶心红。” 顶子和小石头走到自家院门,二黄一溜小跑,晃着尾巴前来迎接。刚满心欢喜地进院子,突然被父亲叫住;“你俩干啥去了?裤子里是啥?”吓得小哥俩收住笑了容,顶子嘻嘻笑说:“我俩和大喯儿喽、木丝去偷瓜,让黄三爷给抓住了,让我们吃个够,还给了这么些瓜。”说完把裤袋子放下来。黄士魁脸色铁青,命令两个儿子跪下,根问是谁的主意,顶子嘟囔说是大锛镂。黄士魁踹了他一脚,吓得二黄往旁边跳出很远。父亲一边指点一边愤怒地说:“你长脑子是干啥的?他让你干你就去干?你脑袋里都是浆糊吗?分不清善恶是非吗?”缓一口气继续管教,“吃瓜可以,但不能动歪心思。生产队分瓜时候自然都会有的,何必要坏了规矩!偷瓜虽是小错,也必须惩罚。今天你俩就在这跪着,一直跪到太阳下山。” 训斥声吵醒了艾育梅,她从外屋出来,唱起了红脸:“甜瓜裂枣,谁见谁咬。小孩子知道错了,哏斗哏斗就得了。”接着苦口婆心地劝说小哥俩,人可以有馋心,但不能有坏心。黄士魁大声训问以后还去不去偷了,见顶子忙拉着小石头认错,这才消了气,让小哥俩站了起来。二黄见状,又跑过来摇头晃尾地撒起欢来。顶子忽然说:“回来的时候,在杂树林毛毛道,看见我大叔了,和我丫蛋儿姨。慌里慌张的,说是拣瓜,可不像啊,他们连个口袋都没拿。一闪身就错了过去,我回头又细看了两眼,觉得我大叔好像不对劲儿?拣瓜也用上两人呀?”黄士魁和艾育梅嘀咕了几句,就走出了院门。艾育梅严肃地嘱咐对小哥俩说:“记着,不许往外说。” 晚上,顶子和石头躺在被窝里望着纸糊的顶棚和炕头墙,在报纸大字标题上找汉字玩,父亲从外面回屋,和母亲唠嗑,就眯声细听: “把三怪他俩撵回来了,可把三大气完了,给三怪一脖拐,脸都打血印了。” “他放好日子不过,你三大能不气嘛!这次多亏让小哥俩撞上,你及时告诉了三大,不然他俩成了跑头子,可真没法收场了。” “我说三怪,都当上大队的主任了,咋能一时冲动做傻事呢?为个女人不顾家庭和前途,那是得不偿失,这说明还不成熟,欠历练。你俩要跑成了,那你的村官也当到头了,家也就散了,丫蛋儿也毁了,那就是身败名裂。好歹及时把你俩撵回来了,知道的人不多,你官照样当,日子照样过,但你得死了这个花心。经过一番苦口婆心规劝,他也认识到做错了,后悔一时糊涂差点走上歪路,保证以后不再跟丫蛋儿有任何来往。” “哎呀,老黄家可真有意思,你三大早年领跑了裘环,你四弟头几年领跑了莲子,现在三怪又要领跑小姨子。也不知这些个女的是咋想的,是老黄家灶坑好烧咋地?真是门风啊!” “你别老黄家老黄家的,不都那样。” “曾有小女子贴上你,你没动心过?” “不动心是瞎扯,不动心是有病,关键是得有理智。” “嘁,在美色面前,有几个男人能坐怀不乱!” “行了,别扯了,不早了,睡吧……” ------------ 第六十六章 乔迁,被割了尾巴 入秋,黄士旺从奇潭市专门回了一趟长青村,他是劝父母进城的。 七十年代初奇潭粮食储备库扩建的进程中,从四面八方调来一批又一批职工,黄士旺就是其中一个移民。在给家属迁户口时,为了让老根儿进城,把父母家的户口也一同迁了过去,并以职工家属的名义把老根儿送进了粮库青年点。不到两年,黄士旺在粮库搬运队当上副队长,媳妇顾小满在制材库当了工人,日子过得像团火一样旺势。守着粮库和饲料公司,便在家里养了好几头猪和一群鸡鸭,家里外头一忙起来有些力不从心,于是就打上老人的主意,让他们到城里来帮着照看家。 春心打发黄士根通知黄士魁、黄四亮、黄香柳到老宅开家庭会议。黄士旺说:“我这趟回来,主要是想接老人去城里跟我一起过,平常帮我带孩子照顾家也不累。我已经跟老根儿商量过了,他也盼着爹妈能早进城呢。不知道哥嫂弟妹们是啥意见?”春心向魁子征询:“你说我是去好,还是不去好。” 黄士魁隐隐约约感觉到,三旺极力主张让老人去城里,绝不仅仅是让老人去享福,而是图老人为他出力。既然他特意来商量这事儿,就说明已经跟他媳妇顾小满商量妥了。如果不让老人去,那老三一定会不满意,会伤了哥兄弟之间的感情。如果支持父母去,还是有好处的,至少能尽快抚平二弟出事儿留给母亲的伤痛,也能让老根儿有个扑头。他没有急于表态,先问养父是咋想的,老憨说:“树挪死,人挪活,我想去。”黄士魁又问母亲乐不乐意去,春心说:“其实我在哪都行。屯里一窝,城里一窝,不可能把你们哥们几个都拢一块。我是注定看着这个想着那个,一根肠子几下扯。” 黄士魁看爹妈都表了态,就顺水推舟:“首先,应该肯定老三的主张是对的,出发点是让老人去城里享福,也算有个依靠。但老人冷不丁脱离农村,一时半会儿不会适应城里的生活习惯,老三两口子就得多照应一些。在一起生活,没有舌头碰不着牙的,也需要老三两口子多担待一些。”黄士旺点头说:“这些我和小满都考虑了。”黄士魁又说:“咱爹妈身体还硬朗,也不会吃闲饭,也能干一些力所能及的活。你们工作忙,还养猪,忙不开的时候,爹妈也会帮一把。去以后,给咱爹找个打更的活,累不着,还能挣点儿,贴补家用。小根儿岁数小,也得靠老三了。只是有一样,老三你记住,无论啥时候,如果老人提出不在一起,你就让老人自己过。”黄士旺点头应下,说回去准备准备,过些日子就来车搬家。 黄三怪收心以后,始终对黄士魁心存感激,经常到前门房子找黄士魁唠嗑。这天上午,看育梅嫂子在炕稍用粉笔和尺子往一块蓝色花大呢上画衣服样子,黄三怪又来串门儿,唠起闲嗑来。“大哥,我听说四叔四婶要搬城里去,把老宅卖给你了?” “嗯,人都走了,留老宅也没意义。商量事情的时候,我说如果四亮、香柳想要,可他们优先。四亮说他那两间房还挺新呢,他不要;黄香柳说有个窝住着就行,不想折腾了。我说我住前门房子只是间半房,早都想盖个大三间房了,我把老宅留下,省着张罗盖新房子了。 “作价多少钱?” “要价七百元。消息散布出去,一时来了三个买主,其中穆秀林给价六百五十元最高,我妈为自家人又让价五十元,最终我按六百元的价钱买下来。” “哦,不贵。” 黄三怪从烟卷里抽出两根握手烟,递给黄士魁一根。顶子划着火柴给两人点燃,然后依在炕梢继续听他们说话。 “大哥,我打算成立个副业队,主要经营还是庄稼,也可以种些经济作物。用地和成员都从四个生产队平均调剂,一个生产队抽出两垧地、安排两个人,都与原生产队脱钩,实行独立核算,自负盈亏。先把副业队成立起来,明年春开始经营。” “是个好主意,可是,得有好人当队长,不然经营不好。” “大哥,我想让你当这个副业队队长,以你的能力和经验,抓副业队这点儿事儿应该手拿把掐,这八垧地经管好了肯定比生产队自在又划算。” 黄士魁知道这是黄三怪特意关照,因此爽快地应下来。黄三怪看着自己吐出的一口烟雾散开,又说起一件事:“还有,香芪找我好几回了,说现在穆逢利大学还没毕业,还想回卫生所,这事儿我也不知道咋办好了。”黄士魁说:“彼一时此一时,现在你是主任,你该咋照应就照应,不用顾虑我。”黄三怪笑了:“大哥是明白人,我就愿意跟你说话办事。其实,香芪在村里也待不长了,等穆逢利一分配工作,就会把她娶走。” 黄三怪走后,艾育梅评价道:“还是三怪会办事儿,给你安排个职务,还让美珍复职,他这是两头都不得罪呀!比你会干。”黄士魁说:“三怪还行,这小子是比我强。有好事还能想着我,我真没白抬举他。” 没过多久,黄三怪主持召开大队党支委会议,提议成立副业队并由黄士魁当队长,说明了各生产队按两墒调剂耕地按两人调剂社员的打算,同时把卫生所缺药剂员的问题摆在了桌面上,提议恢复黄香芪药剂员的职务。因为事先已经做了支委的工作,这两项提议很顺利通过了。金书山达到排挤黄士魁的目的,不想再加深矛盾,就顺水推舟,同意了黄三怪的主张。 不过半日时间,十二垧地都一一落实,调剂的大都是偏坡地边角地贫瘠地,有一块地在西大岗,多数地块都在葫芦沟附近;八个社员名单也确定下来,姚老美、赵赔本、曲大浪、白六指儿都在名单上。黄士魁盘算来年春,种五垧苞米两垧半土豆和半垧笤帚糜子。 钱五铢老胃病又犯了,金书山用手臂轻柔地给母亲擀胃,见母亲疼痛难忍,急忙跑卫生所买药。黄香芪从药柜里拿出一瓶棕红色的玻璃药瓶来,详细说道:“这药专治胃及十二指肠溃疡,对胃肠道、肾、胆绞痛效果好。你家婶子是胃痉挛,用这药正合适,就剩这一瓶,标签破了,但还没过期。”金书山把药瓶拿在手里细细打量,只见标签上有语录“把医疗卫生工作的重点放到农村去”,往下看是“颠茄酊”三个大字,再往下看标签破损严重,用法用量后面的字都缺失了,于是就问一次喝多少一天喝几次。黄香芪就在一页处方签上写下:口服一次30毫升,一日1-3次。递给金书山时嘱咐:“先一天喝一次,不见强就喝两次三次,这药副作用大,千万别喝过量。这药好使,过一两天她胃疼就能减轻……” 殊不知,处方签上写下的用量已经埋下了隐患。金书山把药拿回家,把那棕红色液体倒入小碗里,端到母亲面前。母亲看一眼,紧着鼻子把头别向一边:“不好闻,味儿恶臭!”金书山劝道:“良药苦口利于病,闭眼一口气就喝了。”说着把碗边贴到母亲嘴边。母亲被逼的没办法,只好强忍着难闻的药味喝了下去,擦着嘴角骂道:“这是啥破药?恶苦恶苦的,你想药死我呀?”金书山挨了骂也不生气,照样给母亲摩挲胸口。 中午喝了一次,晚上又喝了一次,可是后半夜却出现了严重的不良反应。钱五铢在北面小屋炕上不停折腾,一会儿坐起,一会儿翻身,呜噜呜噜不知说些什么,睡在南炕的孟令春喊醒了炕头的男人,伸手摸索到灯绳一下拉亮了电灯。金书山下地见母亲呼吸短促,坐卧不宁,动作笨拙,眼神发直,伸手在母亲眼前晃了晃,问母亲能不能看见,母亲撕扯着旧麻布斜襟衬衫呜噜呜噜说不清楚。金书山帮母亲解开上盘扣,见一杳钱从母亲裤兜里掉出来,顺手交给了凑过来的媳妇。孟令春慌了神,小声问:“这是咋回事儿?”金书山说:“她这是起猴了,得找公冶山来拿猴。”孟令春提醒道:“这应该是实病,别用拿猴的土办法误事,还是应该找大夫给看看。”金书山觉得媳妇说的很对,于是穿好衣服出了屋门。 夜色深沉,鸡犬哑默。他脚步急切地沿着横街走向西头,拐进了另一家昏暗的胡同。轻轻敲响一户屋门,郝大夫把金书山让进屋,听了几句病人的症状,一边穿衣服一边问话。 “都用了什么药?” “是颠茄酊。” “用了多大量?” “大约三十毫升。” “错了错了,用多了。” “药瓶上的标签破损了,是香芪嘱咐的。” 金书山从兜里掏出处方签,让郝大夫看,郝大夫接过来看了一眼,随手揣进挎兜:“用过量了,一次应该用零点三或一毫升,一次最多不超过一点五毫升。”说完,提起药箱子就往外走,出屋时看了一眼被窝子里的许馨,随手拉灭了灯绳。金书山紧跟其后往院外走,问道:“我妈有危险吗?”郝大夫说:“打两支强心剂看看情况。” 两支强心剂打下去不久,钱五铢就安静下来,进入到昏睡状态。郝大夫走后,金书山让媳妇再眯一觉,他在母亲旁边看着。直到鸡叫三遍,窗户发白,钱五铢才清醒过来。她望望窗外晨曦中的篱笆院落,问:“我昨晚是不是犯病了?”金书山点头说:“是,可严重了,像个猴子似的折腾。”钱五铢把手伸进了裤兜里,忽然惊叫了起来:“咋没啦?”金书山说:“啥没了?”钱五铢一边掀被子寻找一边急道:“钱,钱,我钱咋没了呢!”金书山忙安慰母亲:“妈,钱在呢,昨晚你折腾,我怕丢了,就让令春给你保管着呢。”钱五铢却激动起来:“肯定是丢了,肯定是丢了。”孟令春急忙钻出被窝,下地把那一杳钱放到婆婆手里:“妈,别急,钱在这儿呢,你看看正好七十,一点都不少。”钱五铢神经兮兮地说:“不对不对,这不是我的钱,这是你们哄我的。我的是一百元,我的没了,没了……”说着说着就哭嚎起来。 无奈,金书山又出去一趟,到西院岳父家借了一百元,回来哄母亲:“妈,你看,钱找到了,这是一百元。”母亲接过钱,身子靠在炕梢柜门上,一张一张数完才放下心来,“找着了,可找着了!”把钱捧在胸前显得非常激动,老眼中两线细微的光亮好像瞬间燃尽了烛油似的暗淡了,微笑的波纹也凝固在嘴角,攥钱的手慢慢垂下时缓缓合上了眼。金书山心里一惊,喊叫一声:“妈——”见无应答,伸手拭了一下母亲的鼻息,发现已经咽了气,忙回头吩咐,“快,把妈青大布衫拿来,给妈穿衣服……” 郝大夫和黄香芪闻讯赶来时,钱五铢已经入殓了。两个人一起在灵柩前面行了礼,一身孝布的金书山和孟令春还了礼,然后出来说话。金书山说:“昨晚用了两支强心剂见效了,睡了一大觉,今早还清醒了呢!”孟令春也说:“清醒过来就找压腰钱。平时,他儿子给她十块二十块的,她都积攒掖藏着,不舍得花,有时候拿出来看看。想不到,她清醒了那是回光返照!”“我妈就喜欢兜里有钱,她最终是攥着钱走的……”金书山说着说着擦擦湿润的眼角。郝大夫向后捋了捋被风吹乱的背头,劝说道:“没救过来我也觉得可惜,节哀吧!”黄香芪一脸的愧悔,哽咽着说:“书山哥,都怪我粗心,要不然也……”没等她说完,郝大夫就替她说话了:“香芪不是故意的,她也不愿意出现这样的结果。她为自己出错非常自责,我劝了她半天。” 刚刚在卫生所,郝大夫把那个处方签拿出来让她细看,告诉她药量写错了,她吓出了一身冷汗,有些不知所措:“我,我怎么记得是一次30毫升呢,金四婶子的死是不是和我有关系?”郝大夫安慰说:“四婶子有胃痉挛老病,这次用药出现严重不良反应加重了病情。不能说全是药量出错的原因,但肯定是有这方面的原因。”接着又讲了一番“博学而后成医、厚德而后为医、谨慎而后行医”的道理。 黄香芪主动向金家承认错误,金书山并没有怪罪她,反倒安慰起来:“啥也别说了,更不用自责。也是我妈到了寿路,我不怪你,就别担心了,你能来看看就行了。”黄香芪闻听这话一时激动,在棺椁前跪下叩了三个响头,被孟令春扶起来时早已成了泪人。 第一场清雪飘来时,黄士旺把雇来的敞篷大卡车从奇潭市领回来,停在了老宅大门街边。小石头和一群孩子围着车前车后看新鲜景。老黄家各股老少爷们儿都来帮忙,除了农具以外,箱柜桌凳、锅碗瓢盆、衣服被褥以及粮食等杂物装了差不多一车。 二禄晃荡着水蛇腰出了自家胡同口,绕着车厢看了又看,然后进老宅往炕沿上一坐,竟然挑起理儿来:“你们搬家,事先也不找我商量商量,你们眼里没有我这个二哥呀!”老憨横叨叨地说:“自己过自己家,找你商量啥?”二禄说:“我放个屁搁这儿,你们进城准后悔。那城里人花马乱的,能看惯?你以为让你们去是享福呢?不指望点儿啥谁能愿意养几个白吃饱?你们去得给人家扛活!”见黄士旺撂下脸子,春心抢白道:“你就别说苞米瓤子嗑了,我们给自己儿子扛活也愿意!”二禄摇摇头说:“你们哪,兴许累死都不知道咋死的!到时候,反过磨来,瞧好抹大鼻涕吧!”老憨说:“你别再那儿狗戴嚼子——胡勒,我咋那么不愿意听你说话呢!”二禄说:“以前,我给你当过多少年家,不招我,你这家能挺到今天?现在有顶门杠子了,用不着我了,把我的好处全忘了?好,好,我没眼高低,我多此一举,就当我放了个屁。”说着,戴上帽子,背着手,走出了房门。 艾国林来闺女家串门儿,听说亲家要搬走,便特意赶来,见了春心就说:“来串门儿赶巧碰上你们要搬走,我来送送你们呀!亲家母哇,这回到城里享福去了,日后回了乡下,别忘了到我那里去坐坐。”艾淑君也说:“如今你一走,我少了个说话的人儿,说实话,我真舍不得你走哇!”春心说:“我也是舍不得孟家窝棚,以后想你们了,我就回来串门儿。”黄四亮说:“妈,如果在城里不称心就搬回来,我养活你们。”春心说:“有这份孝心就中。这过家不是打酱杆窜儿,哪能说搬就搬回来。”她拉着来燕的手说:“四亮不成手,跟四亮好好过日子。”贾来燕点头说:“妈,你放心吧,我一准好好的。” 吃完午饭,孟祥通将春心叫到一边,小声说:“大姐,我家自留地打了两麻袋毛壳,车要有地方就给我捎城里卖喽。”春心说:“有没有地方也不差你这点儿东西,咋地也给你拉去。没说的,你快找人扛来吧!”孟祥通叫了金书山,翁婿两个把两麻袋毛壳扛到老宅门前,藏在了车箱前边靠柜头的夹空里。春心对孟祥通说:“你放心,我一定帮你把毛壳卖个好价钱,等去人就给你捎来。”二禄在自家胡同口看了一会儿,黄眼珠在三角眼里贼样地转了几下,然后晃荡着水蛇腰去了穆秀林家。 老憨蹬着踏板先上了驾驶楼子,见春心用手擦了擦眼泪,催道:“这是干啥?整这个揪心劲儿,行啦,快上来吧!”公冶山说:“是啊,送君千里,终有一别。青山常在,绿水长流,咱还有见面的时候。”三喜子把两包槽子糕塞进春心手里:“拿着,路上饿了打打尖。”黄士旺穿着黄棉大衣上了后车箱,坐在了装葵花籽的麻袋上。黄士魁打开车门,扶母亲踏上脚踏板,进了驾驶楼子,随手关好车门。车缓缓启动,春心摇下车窗,探头看长青村,心里又有几分不舍,她伸出右手,向乡亲们挥动。 路面因初雪融化斑驳如涂鸦,大卡车驶过罗锅桥没多远,从二小队场院里闪出一个人来,提着镰刀,叉着双腿,横在了路中央。阳光下,那黑黑的人影渐渐放大,春心看见那人青大棉袄二棉裤,狗皮帽子支楞着帽耳。司机问:“咋有人拦车呢?”春心说:“那是我们村的老尿子穆秀林。”大卡车极不情愿地在穆秀林面前刹停。春心从车窗探头问:“老尿子,你拦车干啥?没看见这是搬家车吗?”穆秀林说:“不许走,我要割资本主义尾巴。”司机也探过头来说:“你有毛病啊?这车哪有尾巴!快让开。”老憨说:“坏了,坏了,他八成是冲毛壳来的。”穆秀林又挥了挥镰刀:“据可靠情报,这车上有私货,必须检查。”司机无奈,开车门子问后面的黄士旺:“哥,你看咋整?”黄士旺说:“让他上车查。” 穆秀林上了后车厢里,一通寻找,忽然指着黄士旺屁股底下的麻袋问是啥,黄士旺说是毛壳,穆秀林说:“挺尿性啊,果然有资本主义尾巴。家可以搬走,毛壳必须卸下。”黄士旺说:“这是老孟大舅家自留地打的毛壳,这算啥资本主义?”穆秀林晃晃镰刀:“别废话,卸!” 正在僵持,在罗锅桥上还没散去的人纷纷跑来。黄士魁问明拦车的原因,二话不说,上车就将两麻袋毛壳卸了下来,还问道:“除了两麻袋毛壳,看还有啥要卸的?”穆秀林跳下车来,一挥手,示意可以走了。 汽车重新开动,老憨从车窗探出头,冲站路旁呸了一口:“作损,损秃噜皮了!”穆秀林猴急地跳起来,却怎么也追不上了,气冲冲地返回来,一镰刀刨在麻袋上,把麻袋割了个口子,临走,还说:“这是资产阶级的产物,送大队去,听侯处理。”穆秀林一走,孟祥通一个劲儿抱歉,黄士魁说:“他这是存心找碴儿,和大舅没关系。”黄四亮问:“他咋知道车上有毛壳?”三喜子说:“有二禄还能有好事儿。”孟祥通骂道:“这个损兽,可把我调罹了。年八辈也没捎过东西,捎一回倒让他抓个垫背的,真他妈倒霉。” 黄士魁先行进了村,直接走进了大队部。走到办公室门口,听见里面有说话声,那是黄三怪正在质问二禄。“二大,你说你咋这样呢?我老婶家搬家你有啥不乐意的,再不济你和四叔也是一个娘肠爬出来的,你哪能在人家搬家的时候整事儿呢?你这不是给他们上眼药吗!再说了那老孟家还是我直近亲戚呢,你整谁也不能整我姨家呀!”二禄说:“你拿我出啥气?也不是我干的,我不没去截车吗?”黄三怪唬了脸子:“得了得了,你可别辩白了,要不是你背后鼓捣,你亲家能去割资本主义尾巴?也亏你们想得出来,啥资本主义尾巴?你家没有哇!这屯中住着,求个太平,求个舒心,你可倒好,不能平事儿,还总好起事儿,这么做对你有啥好处?还跟我叫真,我不用调查就知道是你整的事儿,冤枉谁都冤枉不了你。行拉,回去睡不着觉你好好寻寻思思吧!” 黄士魁进屋,说老孟家毛壳正往回扛,问咋处理,黄三怪让他们背回家去。黄士魁提醒说:“这可是资本主义尾巴呀!”黄三怪说:“我说咋处理就咋处理,谁要不服就告我去。” 二禄戴上帽子出了大队部,碰到孟祥通和背着毛嗑麻袋的金书山、黄四亮,说道:“快背回家去,我给说情了,大队不处理你们了。”看二禄走远,孟祥通骂道:“心眼子长肋巴上,还他妈会埋好了。” 晚上,艾国林住在了前门房子,张铁嘴儿和艾淑君过东屋唠嗑。顶子指着相框最上面的解放军大檐帽军人头像照片,问艾国林:“姥爷,我妈说这相片是你!”艾国林说:“那是我1950年在北京卫戍区的时候照的。”顶子非常倾慕地说:“姥爷好帅气,真精神啊!” 说起为革命出生入死的那些经历,艾国林的大眼珠子就放出光彩来:“我当炮兵的时候,参加过长春战役。在战场上,那子弹擦身而过,嗖嗖落在地上,噗噗溅起的尘烟。有一回,听见轰隆隆的巨响,炮弹从天而降,我被炮弹掀起的尘土活埋了,幸亏发现及时被救出来,捡回一条命……” 艾育梅却不屑一顾,竟数落父亲的罪过:“你一心当兵抛弃家庭,你去党干校培训连媳妇病危都不顾,你说了二房就撇下孩子再也不管。你知道我们几个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我们名义上是你的儿女,可没有得到父爱。”接着就一件一件翻旧账,说得艾国林无言以对,暗自上火。 艾淑君拦住话头:“七百年谷子八百年糠,说那些干啥?”张铁嘴儿也说:“他革命也是为了大家,就少说两句吧。”艾国林说:“我上外面透透风。”岳父刚走出屋子,黄士魁就劝说媳妇:“你今晚说他姥爷那么多不是,他姥爷都上火了。他是为革命立过功的,出生入死可不容易,不应该跟他计较。咋说他也是你爹,你就别跟他赌气了。” 顶子迎着雪花,跟在外公后面,到了老神树下,宽慰说:“我妈就是发发牢骚,说说憋在心里的苦,姥爷你不用放在心上。到多暂你们也是父女,那血脉亲情是断不了的。”艾国林叹口气说:“你妈说的没错,你姥的死,你妈他们三个受的苦,我是有过错的……” 从老神树下回来,张铁嘴儿和艾淑君已经回了西屋,小石头和小玉还在屋地用红绳玩翻手绢游戏,艾国林上炕稍早早躺下,不一会就睡沉了。听见姥爷的鼾声,小石头和小玉去探看姥爷的脸面,突然小玉吓得躲到母亲身边,惊怪道:“姥爷的大眼珠子太吓人了。姥爷睡觉一眼睁一眼闭!”母亲说:“别怕,那是你姥爷打仗那暂吓出的毛病。”石头说:“我姥爷真不简单哪!”艾育梅说:“可别像你姥爷,为了革命造个家破人散!” ------------ 第六十七章 祭祖归来 自从搬进老宅,黄士魁心情特别舒畅,不仅喜欢老宅够局势,也是觉得独房独院更自在。 春分如期而至,暖风吹散了早春的寒意,黄士魁领着顶子修补前菜园子西边几处歪斜稀疏的篱笆。艾育梅来观看这爷俩夹障子,站在院门里看见黄三怪西去的背影,问道:“方才三怪来了,他有事儿?”黄士魁将一根枝干插入篱笆空隙:“没啥事儿,说了几句话就走了。听三怪说,红原公社砖厂厂长位置出现空缺,佐书记第一时间问金书山感不感兴趣,金书山一心要想到公社发展,认为社办企业是个跳板,只要在社办企业干出成绩,将来就有机会转身份。论施展才能,砖厂确实比大队空间更大。在村上再干多少年,也难有大的作为。金书山活了心,卸任了大队支部书记职务,去公社砖厂上任了。”艾育梅沉思片刻,却说:“那砖厂连年亏损,想干出成绩还是很难的。到头来就怕公社没站下,大队这边也没了位置。”黄士魁说:“三怪劝他慎重,可他拿定了主意,听不进劝了。”艾育梅说:“人各有志,他可能嫌大队这个庙太小。” 忽然高空中传来阵阵清脆的鸣叫,顶子指着那一行人字形雁阵,欣喜地叫起来:“大雁!大雁回来了!”艾育梅仰头寻见,也觉得新奇,不禁感慨道:“看大雁多好,年年能迁徙,无论多远从不耽误。人却不如大雁,牵绊太多,不能说走就走。” 这时候杜春桂两口子来了,一边看他们干活一边说话。黄得贡说:“魁子,我跟你说个事儿。我想领你老姨回一趟上江太平岭,哥哥家办喜事,捎带着给老人上坟,你回不回老家看看。”黄士魁拄着镐把正沉吟,黄得贡揣测说:“你其实很想回,就是有顾虑呀。”黄士魁面有难色地说:“老姨夫呀,你说对了,我现在还不是张罗回去的时候,主要是不想惹养父不痛快。”杜春桂撑着撩叉子腿,那木乃伊样的长脸在阳光下似乎有了几分生机:“像魁子顾虑那么多,恐怕这辈子也回不成了。”艾育梅却说:“他不回我替他回,我早都想去省亲祭祖了,正好跟你们一起搭伴儿。”话说的非常果决,似乎用十头老牛都拉不回。 转眼就到了谷雨,风摇芳枝,雨润新芽。杏花没开几天,那花瓣飘落满地。一时车奔犁走人嚷马嘶,大田开始春种了。就在这大忙时节,艾育梅收拾了几件随身衣物,装进包裹,背在肩上,跟着姨婆姨公出村远行了。 平日里,黎红与艾育梅处得如同亲姐妹,出门之前,艾育梅特意把送孩子上学和做饭的任务托付给她:“我妹育花孩子小,脱不开身,不能过来照应,只好辛苦黎老师了。”黎红就说:“大姐呀,别说客套话啦,做这点儿事没关系呀,保证把他们都照顾好好的,你就放心好啦。”从此,她每天按时来,风雨不误,尽心尽力照顾孩子和大人,如同请来的临时保姆一般。 小满时节,大田地早已完成春种,只等小苗出齐开始铲趟。这天,闻大呱嗒踏着夕阳收工回家,忽然在中心街上瞧见大表姐与姨公姨婆分道回家,忙把她扯住,神神秘秘地说:“哎妈呀,姐你可回来了,再不回来,怕是喜鹊要夺了凤凰窝了。”艾育梅一惊,追问:“有话就直说,别拐弯抹角的。我不在这些日子,你是听着啥了,还是看着啥了?”闻大呱嗒向四外巡看一眼,低声说:“人传说,你不在家,黎红天天去,又给调样做饭,又送孩子上学,怕是把啥啥都奉献了。”闻听此言,艾育梅反倒笑了,闻大呱嗒说:“哎妈呀,咋还有心思笑呢?黎红那南方小女子,长得细皮嫩肉的,他在姐夫身边晃悠,你就那么放心?”艾育梅说:“要说别人,我不放心。要说黎红,打死我都不信。再说了,让黎红帮做饭送孩子上学,那是我拜托人家的。” 刚走到缓坡处,二黄从前门房子胡同里跑出来,不停地摇晃着尾巴,在她身前身后开心地跑跳。还没走进院子里,就听见了熟悉的歌声,那是黎红和小石头小玉打着手拍子唱歌谣,一旁的顶子乐呵呵地看着: 学习雷锋好榜样,忠于革命忠于党,爱憎分明不忘本,立场坚定斗志强,立场坚定斗志强…… 顶子一眼发现母亲,指着东山墙胡同口叫喊:“妈回来了!”小石头和小玉惊喜地奔向母亲,一边喊着一边抱住了大腿。黎红过来一把抱住艾育梅:“姐呀,你走了十来天,好像过了好几个月呀,你可想死我了。”艾育梅掏出个粉红的围巾塞到黎红手里:“给你的,一点儿意思。我不在家这些日子,多亏你帮着照应了。”黎红笑着接过,谢了一声:“姐呀,别客套,比起你帮我的这都不算啥。要说过日子不容易我可体验到了,尤其是每顿饭愁的不知道做啥。还好,没把他们饿着。”说完解脱似的笑了。小石头拉着母亲的衣襟说:“黎老师可好了,给我们买小人书,还经常领我们猜闷儿。”小玉说:“小人书有鸡毛信、小兵张嘎,还有西游记。”艾育梅说:“是嘛,都有啥闷儿?”小玉又抢着说道:“什么高,什么厚,什么香,什么臭?”艾育梅问:“你们都是咋说的?”小玉说:“大树高,土墙厚,花朵香,粪堆臭。”石头说:“天空高,大地厚,米饭香,粑粑臭。”顶子说:“黎老师是这么说的,父母高,夫妻厚,饿了香,饱了臭。”艾育梅说:“说的都对,老师说的更好。”一边回屋一边问黎红:“家里有啥变化吗?”黎红笑了:“人没啥变化,就是这几天老母鸡趴窝了,老母猪又揣崽儿了。” 进了屋,艾育梅打量一番,发现屋子收拾得很干净,地桌上放着一个柳条筐和两个夹把儿缠了布的镰刀头,筐里装满了嫩嫩的婆婆丁曲麻菜,还有带白须子的小头蒜。她欣喜地说:“你们挖野菜啦?挖这么多?我正想尝尝新鲜呢!”顶子说:“是黎老师上午领我们挖的,挖了好几回了。”小石头说:“黎老师知道哪有野菜,让我们上向阳的野地或发潮的沟沿找,一找就一片。”小玉也说:“黎老师知道的可多了,说婆婆丁只能没开花时吃,开花以后就变成蒲公英了。还说曲麻菜,虽然有些味苦,但能解毒败火呢。”艾育梅说:“好,好,劳动还长了知识呢!待会咱就品尝你们的劳动果实,把黎老师留下一起吃饭好不好?”两个孩子齐声说:“好!” 黄士魁收工回来,媳妇已经把晚饭做好了,捞了黄澄澄的大米查子水饭,炒了早晨捡的干豆腐,卧了一盘子笨鸡蛋,还把一小盔松散的婆婆丁、嫩翠的曲麻菜、脆白的小头蒜,一小碟金黄色的大酱以及几根蔫咸哏啾的腌黄瓜,都端到了炕桌上。上了桌子,小玉用筷子在小石头碗里夹了一口豆腐,不等小石头抢回去就麻溜送进了嘴里,小石头不甘示弱挺起身用筷子打了一下小玉的胳膊。黄士魁像没看见似的,只顾嚼着塞进嘴里的野菜。顶子说:“赛脸!吃饭也不老实,别让老师笑话咱。”黎红说:“都好好吃饭,自己吃自己的。”小玉吐了一下舌头,小石头嘴里不服气地发出嘶嘶声。黄士魁吃了一口鸡蛋黄,说:“鸡蛋未煮透,有点溏心。”艾育梅说:“火候小了点,清是熟透了。”低头问小玉:“婆婆丁好吃不?”小玉摇头说:“苦巴唧儿的。”石头说:“涩巴丢儿的。”艾育梅说:“别看婆婆丁吃着有些苦涩,但是你们都记着,没有苦哪有甜,婆婆丁长这么好,是因为蒲公英的子种随风飘扬落地就生根。菜长得好不好,就看他有没有根。” 酱香浓厚,豆腐鲜嫩,粗碴爽口,这顿饭吃得很饱。饭后,黄士魁询问上江的情况,艾育梅说:“我跟姨婆姨公到了岫岩汤池,他俩把我送到了刘家堡子,然后就去了太平岭。老梁家人见了我都可热情了,当时姨公刚介绍完,世珍大姐就和我拥抱在了一起。我在世珍大姐家住了两宿,仿佛有唠不完的话。老一辈的就剩三伯父了,老人家由世珍大姐经管,白毛耋仙的,一看见我就认出来了,一个劲问你咋没来,说着说着老人家就落泪了。晚上世珍大姐准备了一席好菜,一屋子亲人坐满满登登的,三伯父一时高兴就多贪了几杯。第二天早上我和世珍大姐一帮人去祭祖,你大伯父家的世明大哥亲自开来生产队的胶轮拖拉机,一车拉了十几口人。梁家祖坟在和尚沟里,那是一个山坡的半截腰平台。站坟地前面往东南方向看,远处有两座山头,那山头都往里抱抱着,人说那儿坟地风水很好。你爹因为是横死的,没入祖坟,三伯父由后往前从东向西指着坟头告诉我都谁谁谁,还指点哪儿是他将来的位置。从坟地西边的杂树林下来,就到了柞树坡,那里有你爹的孤坟。烧完了纸,我看见山坡上一片一片的达子香开得正旺,就特意采了一束粉红粉红的花枝放在了你爹坟头。我叨咕说,我替你儿子来看看你,你若地下有知,就多多保佑我们吧。说来也怪,刚说完,就从东南来了一股风,吹得花瓣微微颤动。”在北炕教小石头小玉写画的黎红惊奇地看过来,艾育梅摇摇头笑了:“哪有魂灵呢,不过是赶巧罢了。祭祖,就是个讲究孝道的一个形式,心到佛知吧。”听到这里,黄士魁也点头笑了。 “世珍大姐说我来的很是时候,若二月份来赶上大地震就麻烦了。还跟我学说了去年十二月中旬出现的不少异常情况。你家老宅院子还在,世明大哥一大家子住着。我特意去看了,大门前的那口老井早已经屯上了,院子显得很宽敞。东西厢房不见了,那五间正房还在,房子虽然显得矮旧,但还能窥视出当年的气势。去看老房子时,世珍大姐偷偷问我,这次回来是不是要归拢家产,说当年分家时,老叔的家产都归了其它各股。我说都有啥呀,世珍大姐说就是旧箱柜啥的,也没啥值钱的东西,我说我不是来要家产的,归了谁就给谁吧。岫岩出美玉,世明大哥还开车拉着我参观了汤池公社玉器厂。世明大哥介绍说,岫岩玉特点是块度大、色度美、明度高、净度纯、密度好、硬度足,是理想的玉雕材料。还说岫岩玉有老玉碧玉,什么透闪石蛇纹石,反正我也不懂。离开刘家堡子时,姨婆姨公和我汇合,是世明大哥开胶轮拖拉机送的我们,老梁家十几口人一直送到了公路边上。世珍大姐拉着我的手说,舍不得你走啊,以后要常来,下一次一定和魁子一起回来。说老家这边气候好,不行就把家都搬回来,说得我眼睛都湿润了。”黄士魁喃喃道:“我会回去的,早晚有那一天。” 艾育梅拿过包裹,拿出两张狐狸皮,那光滑的皮毛和火红的颜色非常亮眼。黄士魁一边抚摸一边说:“这皮子不错,一张保证够吊两顶帽子。”艾育梅说:“我们在岫岩住了一晚,去集市上溜达时,我看这皮子便宜,就卖了两张。我打算自己留一张,你搭搁卖一张,能把这一趟的花销挣回来。” 任多娇买去一张狐狸皮,给二鳖和三怪各吊了一顶非常漂亮的棉帽子。跟艾育梅唠嗑时还喜滋滋地说:“嫂子,那张狐狸皮正好吊了两顶棉帽子,那火红的狐狸毛可抬举人啦,二鳖戴上那帽子可精神多了。有了狐狸皮帽子,那又沉又掉毛象长了头疮的狗皮帽子再也不愿意戴了。”艾育梅说:“他喜欢就好,那二十五块钱花得值个儿吧?”任多娇说:“咋不值个儿?我老公公都说了,不贵,说你看了亲戚的面子,没往高里要。”艾育梅继续卖人情说:“对呀,钱一花就了,可亲戚长在呀,咋能卖你高价呢!” 北大荒的春脖子短,一晃儿就开始铲头遍地了。柳絮开始飞扬,落在地上随微风轻浮漫舞,粘在衣服上脸面上睫毛上令人讨厌。这天,黄士栋醒的早,见窗外天幕淡青如洗,听窗外几声鸡鸣枯涩断续,再无困意,穿衣下地。来到院子里,东边地平线上的太阳已经冒红,鸟儿们似乎刚从梦里醒来,聒噪一片了。忽听街上传来一阵哼呀声,原来是曲大浪唱的小曲: 一回上你家,你呀不在家。你爹给我一烟袋,我吓得抱脑瓜。 二回上你家,你又不在家。你妈给我两锅盖,我疼得直呲牙。 三回上你家,你还不在家,你家黄狗追出来,我造个大前趴。 非常滑稽的哼唱声渐行渐远,黄士栋踏着浮地漫卷的残花败絮,在几条街巷游荡搜寻,却没遇到谁家散放出来的鸡鸭鹅可以捕捉,反倒看见有几个去生产队拣豆腐的社员正在小学校屋檐下看着什么。几个社员见他凑上来,都停止了议论,像有意回避似的纷纷散去。这样的举动更增加了他的好奇,抬头细看,那竟是一张红纸背面写满了毛笔字的大字报。只见第一句写的就是父亲的名字,那上面罗列的都是父亲的罪状,从字里行间能真切感受到写大字报的人那种恨之入骨的心情。他草草看完,急忙跑回家报告去了。 “爹,不好了,有人给你在小学校前墙上贴了一张大字报,写的都是你的罪状,还说你是破,破,破鞋。”二禄刚洗完脸,一听这话,赶紧扔下擦脸的手巾,晃荡着水蛇腰,往大队方向走。半道上,正遇到仰脸朝天的闻大呱嗒。闻大呱嗒故意笑道:“哎妈呀,快去看看吧,那写的才砢碜呢!”二禄一梗角瓜脑袋,立了立三角眼,横叨叨地说:“我倒要看看,是谁敢跟我过不去。”闻大呱嗒说:“哎妈呀,你看也白看,谁写能留真名儿,谁写能用真字体?你好好想想吧,都把谁得罪了。”刚走进大队部院子,就听姚老美在磨米房前面的人群里浪唱: 朝天菽,毒头蒜,扬脸老婆,低头汉。 黄三怪已经揭了大字报,正卷成一卷,二禄铁青着脸问道:“都写我啥了?”钱老牤说:“都是骂人话,是有人故意砢碜你。”黄三怪劝说:“二大,你也别太在意。”二禄执意要听听大字报的内容,黄三怪只好把他领进大队部,鬼子漏也跟进来。黄三怪将卷起来的大字报在一张破旧的办公桌上展开,念了起来: 黄得禄,即二禄。他真不是个好人,真不够那人字两撇,纯粹是个狗东西。他在上江妄图霸占人妻,是地地道道的破鞋头子;他连自己的养女都不放过,简直禽兽不如;他妨碍闺女婚姻自由,不配当爹;他阻挠通街划巷,纯粹是个无赖;他捅漏马蹄窑,损人不利己;他放火烧人家柴禾垛,真是丧尽天良;他给药包子里放药,栽赃陷害好人,视社员生命为儿戏;他被孩子弹射,上人家放赖,最不是人揍;他见不得别人好,屡次挑拨是非,劣行令人发指;他惯子小偷小摸,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必然自食恶果。他是大色狼、害人虫、臭无赖、绊脚石。他头顶长疮,脚底冒浓,浑身上下坏透了。他是长青大队的狗屎,应该彻底批倒批臭。他十恶不赦,不容饶恕,出门儿得让车压死,打雷得劈死,就是死一万次都抵不了罪啊! 一个为民出气的社员 1975年5月17日 听黄三怪念完,二禄气得差点栽倒在地。黄三怪扶住他:“二大,你别气坏喽,我这就把大字报撕喽!”二禄拦住说:“别撕,那是证据。”说完,咬牙切齿地骂道,“准是艾育梅那**干的,我饶不了她。”黄三怪说:“二大你可别瞎怀疑,不一定是育梅大嫂干的,能写出这大字报的大有人在,可别屈死旁人笑死贼。”二禄一口咬定:“跑不了她。”钱老牤分析说:“哎呀,看那文笔,郑校长,艾育梅都有可能,一般人还真编不出来。” 二禄将大字报卷巴卷巴夹在腋下晃出了大队部,立在老神树下琢磨了半晌,憋了一肚子的气却无处发泄。“二大爷儿,你看那边谁来了?”钱老牤提示的时候还向二禄身后扬了扬下巴,二禄回头一看,郑校长夹着书本走向小学校,上前几步堵住去路:“这纸上的字是你写的吧?”郑校长故意问:“咋?你找公安做过笔迹鉴定吗?别闹!我要上课去了,没功夫跟你扯这个!”拉开小学校教师办公室的房门时,回头说:“别找这个找那个了,你得罪人太多了!有那功夫好好想想,是咋把人得罪了。”说完重重关上了房门。几片白毛柳絮迎面飘来,糊在了二禄脸上,他抹了又抹,发狠地呸呸几口。 忽然听见从知青点那边传来嘻哈说话声,扭头看去,只见黎红和马贝囡把艾育梅送出了知青点大门口。艾育梅端着个空碗,还拿着一本书:“我总来,你们就别送了。”黎红说:“大姐,谢谢你给我们送腌黄瓜呀,你家的腌菜我们可没少吃哦。”艾育梅说:“不用谢,不是啥金贵的东西,觉得好吃哪天我再给你们端。你这本书《马克思和燕妮的故事》我抓紧看,看完就送回来。” 二禄忽然心生歹念,侵着头里倒歪斜就撞过来了。钱老牤觉得有好戏看了,就跟着往前挪了几步。艾育梅眼尖腿快,看就要撞身上了,往旁边一闪,二禄刹不住闸,差一点儿就撞集体户的大门上。见二禄要起事儿,马贝囡跑回院子叫知青:“那死老头子跟大姐较劲儿呢!快点儿呀!”黎红冲艾育梅喊:“大姐呀,你离他远点儿,他沾边就赖呀!”艾育梅站在那里不再动,质问道:“你这死老头子,抽啥邪疯。”二禄气哼哼地说:“我让你写大字文章磕碜我,我跟你没完。”艾育梅举着二大碗冲二禄示威:“来,你撞,不怕摊事儿你就撞!” 二禄调头又往艾育梅身上撞,牛老屁噌噌几步就横住了去路,一抱膀说:“你干什么啦?你要敢撞我,有你好看的啦!”二禄白楞白楞眼睛,让过牛老屁,冲艾育梅又撞,牛颂又横在了中间,二禄一下撞在他身上,如同撞在一堵墙上一般。牛老屁稳稳当当站在那儿纹丝没动,可二禄闹了个腚蹾儿,就势躺了下去,把地上的一片柳絮忽扇起来。 艾育梅大声说:“吔,还会四仰八叉装死吓人捣怪了!咋?尾巴根儿摔坏了想放讹打赖吗?给你写张大字报就对了,你看看那上面写的,哪一条是假的,哪一句冤枉你了。你还有脸出来?你没长脑子?那大字报是我写的吗?你把谁得罪苦了心里没数哇?你没凭没据,咋就认准是我了?那疯狗到处咬人,难道你也疯了?”马贝囡说:“大姐呀,你别跟他说这些啦,这是对牛弹琴嘛。让他装死喽,看他能挺啥时候嘛。” 牛老屁看见郝行一背着十字药箱子走来,就招呼道:“郝大夫,这老头子气休克了,不能见死不救哇,快,快给他打一针哪!”郝行一三步并作两步走过来,撂下药箱子:“来,帮我把他裤子褪下来,扎屁股。”牛老屁应声:“好嘞,深点儿扎哦!”说着解了二禄的裤腰带,往下扒裤子。人们过来围观,郝行一说:“咋这么臭哇!”牛老屁说:“他拉裤兜子啦!”郝行一拿着大针头照二禄屁股比划,吓得二禄一个轱轳爬起来,急忙提上裤子,晃荡着水蛇腰,冲出了人群,踩得残花败絮一阵漫卷轻飞。艾育梅大声说:“大家看哪,他都损出屎啦!”人群又爆出一阵笑声。 艾育梅回家学说二禄放赖的经过:“你二大太不是东西,人砢碜他就对了。你看人家给他列举的十大罪状,破窑、纵火,破婚,诬人、欺女、惯子,哪一条不是事实!”黄士魁问:“那能是谁写的?”艾育梅不假思索地说:“很有可能是郑校长,因为他老伴过世都一年多了,早就想再办个老伴了,最近这些日子有人帮他踅摸老伴呢。我听说人给他介绍了一个南村的寡妇,这个寡妇打发自家哥哥来了解根底,遇到你二大,你二大不但没说好话,还做了不少醋,将一门好事儿给搅黄了。郑校长心里别提有多生气了,跟我叨咕过,要砢碜砢碜二禄。”黄士魁说:“古语说‘宁破一座庙,不破一桩婚。’他破坏人家好事,人家用大字报磕碜他,那是他自找的。可是二大找不着砢碜他的人还得往咱这儿想,他粘边儿就赖,再遇到他,躲远远的,让他讹上犯不上。”艾育梅满不在乎地说:“一个死老头子,我才不怕他呢!” ------------ 第六十八章 事与愿违 金书山在红原砖厂扑腾大半年,却事与愿违,非但没干出什么成绩,反倒出现了严重的亏损。金书山觉得通过社办企业这个跳板往上跳很难,再继续空耗下去毫无意义,于是打了退堂鼓,不顾佐向东劝说,毅然向公社递交了辞呈。 大队支部书记黄三怪听说书山表姐夫回了村,特意请来吃了一顿小笨鸡。席间,两人推杯换盏,喝得尽兴。黄三怪问砖厂为啥亏损,金书山喝一口酒,咂咂嘴唇:“烧出的砖核桃酥较多,有土质的原因,也有制砖技术的原因,也有管理上的原因。总之很难出成绩,出来头一窑砖我就后悔了,勉强支撑到辞职。在砖厂务工的大都是农民,很不好管理。”黄三怪又给表姐夫倒了半杯小烧,举杯表达对表姐夫的敬意:“感谢老金姐夫主动让贤,让我有了锻炼的机会。”金书山微微凹陷的双眼就有了几分醉意。黄三怪转了转小黄眼仁,问老金姐夫还有啥打算,金书山摇头苦笑:“还能有啥打算,到啥时说啥话,眼下只能回生产队喽。”黄三怪说:“我始终跟老金姐夫对劲儿,我也没少端你家饭碗,有啥心里话愿意跟你唠扯。如今你辞职回村,你有事儿我不能袖手旁观。” 姚三朵始终伺候饭局,这会儿斜着右眼插话说:“老金姐夫,你不用犯愁。三怪都替你想好了,要给你琢磨个好差事儿。三怪,你就别抻着了,把你替老金姐夫做的打算告诉他吧。”黄三怪这才说:“你喜欢链轨车,让你重新接管机耕队。别担心贾大胆有想法,那就是个直肠炮筒子,没有那么多弯弯转转的心眼儿。”闻听此言,金书山脸上现出笑容来,动情地说:“三怪,啥也别说了,来,一口闷。”说完,两人痛快地碰了一下酒杯。 此时距离秋翻地尚有一段时日,金书山组织机耕组检修机车,他提要求说:“机车在使用过程中,会造成零件磨损和松动,零件之间的配合间隙也会发生变化,我们要对拖拉机的行走机构进行检查和调整。要认真再认真,仔细再仔细……”组员们烧水擦车,检查维修,忙活了起来,把车架、履带、驱动轮、导向轮、支重台及牵引装置检查得非常仔细。金书山亲自上场,拿着管钳敏捷地钻到车身底下,仰躺在冰凉的地上,全神贯注地检修着,根本不顾从机身上滴下的冰水或是油珠弄脏了蓝工服。 检修完机车,金书山又在自家组织学习。机耕组每天在一起学习钻研三四个小时,有时还拿回喷油嘴、柱塞副、活塞等原件,对照手册探讨如何延长使用寿命。这天吃过早饭,组员们陆续到来。孟令春坐在炕头做针线活,金玲在旁边叽叽,金昙正哄着妹妹:“妹儿,妹儿,别闹哦,叔叔们要学习啦!”队员们夸金昙懂事,孟令春说:“书山可稀罕金昙了,因为那是他二哥家的孩子。自从二嫂抑郁了,我们就帮她经管这孩子了。以前,我婆婆看金昙身体总好癞巴,常说她不是个长把儿瓢。”金书山说:“长把儿不长把儿的咱说的不算,那都是她自己的造化。”贾大胆捏一下金玺的鼻头逗笑,孟令春用抱怨的口吻说:“你们组长自从回到机车组,身子就像绑在了铁牛上,没白没黑的,也不怕磕碰刮蹭,整天油渍麻花地围着它转。”贾大胆说:“组长没日没夜的琢磨拖拉机,听声音闻味道都知道这拖拉机哪儿不正常。他常说,机械和人一样,要懂得保养,才能不出故障。” 黄老笨却哪壶不开提哪壶:“老金姐夫,如果不上公社砖厂,大队书记肯定能干长远。这么看可是吃亏了!”金书山笑笑:“人呐,想好不行,有很多时候结局都事与愿违哦!”随手拿起一本印有东方红75马力链轨拖拉机图样的彩色大手册,说道,“干啥吆喝啥,干啥爱护啥。拖拉机是咱大队最贵的财产,组织信任咱,咱就得用好它,更要保护好它。咱要把《拖拉机的使用与保养》学深学透学扎实,有了过硬的技术,才能发挥这铁牛的作用。开春儿之前,咱还得把机车检修好,别到时候耽误了农时。”黄老笨说:“我听有的老农民说,五铧犁不如弯把犁,拖拉机不如大耳朵驴!嘻嘻!”金书山说:“那纯粹是瞎扯!农业的根本出路在于机械化,这话才是真理。等将来种地都实现了机械化,农业就发展了,农民也就享福了。” 立冬过后,县委县革委召开万人誓师大会,向全县发出“全党动员,大办农业,三年内把三姓建成大寨县”的号召。红原公社迅速召开动员大会,各大队干部和生产队长全员参加,驻地学校也组织中小学生举旗排队敲锣打鼓前来助阵。大会传达了县里万人誓师大会精神,宣读了包队干部名单。 佐向东铺开讲话稿,声音洪亮地念起动员报告来,香烟抽了五六根,茶水添了三四次,报告快要结束的时候,佐向东有意提高了嗓门儿:“形势已经明确,任务已经明了。我们要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与天斗,与地斗,学大寨,赶昔阳,大干、快干、苦干、实干加,加二十三干!”顺口念出这一句,把台下一百多人都给弄愣了,大家你看我,我看你,不明白这二十三干是啥意思,一时嘀咕起来。 “这二十三干是咋回事儿?” “史无前例嘛,兴许是新提法。” “从来没听说过。” “这兴许是跟老娘们儿玩家家呢!” 发现台下哄笑起来,佐向东这才觉得哪念的不对劲儿了,可翻过来调过去仔细看稿子也没发现错在哪里。这不明明写的小写数字23吗?他内心揣摩,大干、快干、苦干、实干,咋盘算也不够二十三干,更琢磨不出错在哪了,他有点儿冒汗了。这时台下像飞进了一群蜜蜂,嗡嗡成一片。他终于耐不住性子了,恼怒道:“大家静一静嘛,这是上边的新提法,大家理解要执行,不理解也要执行……”台下非但没有静下来,反而像烧开了锅的水一样沸腾起来。他只好摇摇头,大声说:“散会!” 讲话稿是秘书小葛昨晚上熬夜费挺大劲儿才完成的,字迹有些潦草。当佐向东讲到二十三干的时候,小葛心里暗暗叫苦。 众人纷纷离开了会场,佐向东走下台来,看见坐在会场一角的办公室秘书,横鼻沉脸地问:“咋出来个二十三干?是不是这儿写错了?”小葛说:“那是巧干。”佐向东拿出讲稿仔细看了看,骂道:“妈的,你这明明写的23,哪里像个巧,你写得也太潦草了,把个巧字写劈胯了!妈的,你可把老子我害苦了,我把巧字分成两半当数字念了,我是活生生地创造了一个新提法……” 公社派包队干部到村屯蹲点,佐向东和秘书小葛来到长青大队,迅速召开党员干部会议。见来开会的人都到齐了,黄三怪让佐书记讲几句,佐向东抽着大生产香烟,说道:“很多内容在动员大会上已经讲了,在这里就不多讲了。就是希望长青大队能在这方面迅速行动、争取在上大冻前,见成果、出典型……”见大家都沉默不语,又紧着催问,“都表表态吧,别大眼瞪小眼儿。” 半天也没人吱声,黄三怪只好先表态:“县里和公社的决定和号召,咱一定要执行好,这绝不含糊。但是……”停顿片刻,皱皱眉头,“但是究竟怎么个搞法,从何处下手,还真得好好研究研究。”佐向东提醒道:“学大寨主要是修梯田。”话音刚落,会场立刻变得嘈杂起来,有些人在窃窃私语。 佐向东站起来,很不满意地扫视人们,弹了弹烟灰,使劲咳咳嗓子,会场渐渐肃静下来。他说:“山西的大寨大队,七沟八梁,粮食低产,生活条件非常落后。后来,他们开山辟路,修造梯田,大战狼窝掌,苦干虎头山,使大寨大队的粮食亩产增长了很多倍。我们要向他们学习,发扬战天斗地精神。这梯田就是阶梯式农田,在坡地上分段建造的,具有蓄水、保土、增产作用。县里组织上大寨参观,我去过,那梯田修的,老壮观了。” 穆秀林也站了起来说:“人家大寨修梯田,那是因为他们缺少平川地,才把山丘利用上,可咱这儿大都是一马平川的好地呀,坡地也不多,坡度也不陡,也不存在水土流失问题,真的用修梯田吗?依我看,只要抓住腰窝,疏松土壤,保住墒情,看住杂草,多施肥料,加强耕作、就可以达到增产的目的,还用修那玩意?”他的话如同一块石头扔进了水里,立刻激起浪花来。 “在咱这儿修梯田,想一出是一出。” “平地修梯田,这不是蛮干嘛!” 佐向东脸色变得很难看,非常严肃地说:“同志们,学不学大寨, 是举什么旗走什么路的根本问题,大家一定要提高认识。”略作停顿,缓和了语气说,“我并不要求在平地上弄,主要是把坡地改造好。梯田的宽度主要根据坡度大小、土层厚薄等条件来定……” 大家又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会场显得有些嘈杂。 “就那缓坡地能修几层?修了反倒不好耕作了。” “根本就修不成嘛,修出层来早晚也得被冲垮!” “真能整景,纯粹脱裤子放屁费那二遍事!” 三喜子出来打圆场:“大家别吵吵,听我说两句。上边怎么说咱就怎么干,不用讲客观理由,更不能放挺打横。这点困难难不倒我们,有啥条件利用啥条件呗。我们得发挥群众的智慧,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你们说是不是?”佐向东表扬道:“还是老同志觉悟高,大家要向老支书学习。”黄三怪说:“咱就按领导说的办,在坡地上做文章。抓住上大冻前的有利时机,落实修梯田任务。领导放心,长青大队保证不扯全公社的后腿。” 又呛呛一阵,初步拟定改造西大岗那片地。之所以要拿这块地开刀,因为这块地是白浆土黄泥土相对贫瘠,修梯田损失相对最小。 送走了佐向东和小葛,黄三怪回屋来,穆秀林还在发牢骚:“我看让咱修梯田这就是胡整!”三喜子笑了:“老尿子呀,在这方面吃过亏不记得啦,还没改那冒炮扛上的毛病。上级有要求,永远别说不行,要学会应承,先表个好的态度,把他打发乐呵呵的。这路事儿经得不少了,这就是一个噱头,做做样子喽!”穆秀林说:“论圆滑我确实不如你,我就是怕劳民伤财,祸祸地白费劲。多亏你今天打圆场,不然真就尴尬了。” 钱老牤问黄三怪接下来怎么弄,黄三怪说:“西大岗是坡地旱田,东西长二百多米,南北宽五百来米,相对高差还不到十米,坡度很缓,如果把这块地修成梯田,能修四五层,两三个田坎。应该因地制宜、随弯就势,从下至上,分层推进。把西大岗变成‘改田战场’,由大队统一规划,分段实施,给每个生产队都分一样的任务,比一比看谁完成的又快又好。多喊口号造声势,能修啥样算啥样,只要弄出很明显的层级来就成。”钱老牤见黄三怪说得头头是道,笑着点头说:“行,就这么干。正好生产队干部都在,就不再开会了,迅速做好动员工作,后天早七点准时在大队出发……” 各生产队立即行动,准备手推车、土筐、镐头和铁锹等工具,只等一声令下,奔向战天斗地的第一线。 会战的日子转眼就到了,社员们陆续集合在大队院子里,黄三怪站在露天土戏台上,大声说:“大寨红花遍地开,大寨精神传万代。我们要自力更生,艰苦奋斗,誓把山河重安排。大雪封山不停工,地冻三尺不收兵。下面,我宣布,向西大岗出发。” 从露天戏台上下来,黄三怪从公冶平手里接过一面红旗打着,走到人群的前面,带着浩浩荡荡的队伍出发了。黄士魁提把铁锹跟上来说:“三怪,你刚才这几句话听着耳熟,好像家里的广播匣子经常唱过。”黄三怪说:“是,就那歌词我记着了,没想到这时候用上了。”他回头看看长龙一样的队伍,“没想到,人来这么多,阵势真不小。”队伍过了罗锅桥,沿着火燎沟南沿土道转向村西。 西大岗坡下灌木丛稠密,但坡顶有很大一片白浆土田地。一时间热闹起来,坡上红旗招展,人潮涌动,歌声震天,男女老少齐上阵,个个像打了鸡血一样。青年突击队来了,知青突击队来了,少年先锋队也来了。指挥的,量绳的,挥锹的,舞镐的,抬筐的,推车的,都纷纷忙碌起来。看见这一派热火朝天的场面,佐向东和小葛都满意地笑了。 梯田从坡底修起,马车拉来了草筏子,社员们垒出了楞子,然后把坡面铲开铺平,垒起一层然后向上一层推进。牛老屁放下一块草筏子,笑嘻嘻地问姚老美:“哎,老姚大爷儿,你看场面这么壮观,不整两句呀?”姚老美呵呵一笑:“想听顺口溜呀,这容易。那先让小马囡唱一个吧。”牛老屁说:“那行,不难为你,你先酝酿着。”然后把小马囡拽到人们前面:“来,唱个《大寨红花遍地开》,给大家鼓鼓劲儿。”小马囡天生一副好嗓子,平时就喜欢唱歌,她杵着锹把儿,把胸前的一根麻花辫往脑后一撇,大大方方地说:“唱个《敢叫日月换新天》吧,会唱的一起唱好了。”黄三怪指挥道:“朝南面唱,别灌肚子西北风。”众人停下手里的活,都围了过来,小马囡十分投入地唱起来: 一道清河水,一座虎头山,大寨那个就在那山下边。七沟八梁一面坡,层层梯田平展展,层层那个梯田平展展。 她一开口就震惊了全场,黄三怪带头鼓掌报好。 牛羊胖乎乎,新房齐崭崭,炕上花被窝,囤里粮冒尖,银光满屋喜气多,社员梦里也笑声甜,也笑声甜。 一些熟悉这首歌曲的社员都跟着唱了起来,独唱变成了合唱。张嘎咕从人群后挤到圈内,听入了迷,不自觉地跟着节拍晃着大脑壳。歌曲唱完,众人好评如潮,夸她唱得真好,声音清亮,和郭兰英有一比。牛老屁看着姚老美:“老姚伯伯,该你表现了呀。”姚老美嘿嘿一笑,看着眼前的场景,立即道出一套嗑来: 修梯田,齐参战。听号召,铆劲干。 按层修,沿坡转,宽适当,长不限。 修梯田时间紧任务重,人们却显得斗志昂扬。每天起早贪晚,中午也不休息,然而工地进展却很缓慢。刚修了两层,天气突然煞冷,少先队们早已不见踪影,只有突击队社员和知青们还在坚持。改田尚未完工,就遭遇了一场大冻,会战不得不草草收场。本来还想在下一年这个时候继续修,却再也没了下文。后来,闲置的这块坡地再也无法耕种,成了年年取土的最好去处,任凭被村民挖得千疮百孔。 长青村东大甸子荒草沼泽地结了冰,人可以在上面行走了,马车也能进去拉洋草了。冬天去装车拉草很辛苦,有的劳力穿得单薄冻坏了耳朵或手脚。长青二队图省事,率先请机耕组用拖拉机给生产队拉洋草。拖拉机吼叫着在东大甸子和村子之间往返,后面牵引着特制的大号爬犁。当小山一样的垛堆从中心道经过时,大队部房山头的大喇叭正传出男播音员浑厚的声音:“……不见前年秋月朗,订了三家条约。还有吃的,土豆烧熟了,再加牛肉。不须放屁,试看天地翻覆……” 贾大胆把推拉机开进二小队场院,机耕组组长金书山也到了现场,指挥拖拉机转一个大弯,在场院东侧停下。社员们卸车码垛一片忙碌,一时间洋叉起落,草梱抛飞。穆逢时喊话声提高了八度,唯恐社员听不见,似乎要盖过拖拉机的轰鸣:“本队长再强调一句,可场院东边掐齐,把底打宽一些,能码多高是多高。”金书山凑近穆逢时:“他们干这活不在话下,早都熟套子啦!”一捆又一捆扔下来,一层一层码起来,不一会就码出了椭圆的垛形。 贾大胆披着老羊皮袄从驾驶楼里下来,并不熄火,任拖拉机兀自轰鸣,呵呵笑着和穆队长拉话:“你老穆脑袋不简单呀,咋想起用拖拉机拉洋草的呢?”穆逢时正了正貉壳棉帽子,嘿嘿一笑:“本队长看你们用拖拉机拉稻子的时候就受了启发,这一上冻就先跟金组长打招呼了。本队长想到了,别的队长还做梦呢!用拖拉机拉一趟,顶四挂马车,太赶劲儿啦!”金书山说:“等别的队长醒腔,你们都完活了。卸完这一车,应该再拉一趟。”贾大胆说:“再拉一趟,回来可能天黑了。”穆逢时说:“金组长说的对,能往前赶尽量往前赶。如果下一趟车回来天黑了,就放场院等明早上卸车。” 金书山和穆逢时走进大队部办公室时,党员基本到齐。黄三怪拿起一张《人民日报》,说道:“最近几天,全国人民都沉浸在学习元旦社论热潮中,想必大家从广播里也听到了。今天咱就专门集中学习元旦社论《世上无难事 只要肯登攀》。来,让咱新任大队主任钱莽同志领学。”钱老牤接过报纸,照本宣科,党员们都耐着性子打发时间。念完报纸,他还强调说:“大家要认真领会社论,这上面说了,最近教育战线那种刮右倾翻案风的奇谈怪论,就是修正主义路线的突出表现……”穆逢时皱着眉头说:“这究竟是闹啥呢?本队长咋越听越糊涂呢?”未等黄三怪详细解释,黄士魁先说话了:“闹啥?只缘妖雾又重来,批判不肯悔改的走资派呗!”穆逢时又提出疑问:“本队长光知道反击啥翻案风,不知道这股风到底是个啥。”黄三怪说:“虽然前一阶段各行业搞整顿已经见到效果,但是出现了一些不好的苗头,说这是一股右倾翻案风,定性为当前两个阶段、两条道路、两条路线斗争的反映,所以要进行批判和反击。”穆逢时似乎有所领悟:“听你这么一说,就明白多了。”黄三怪狡黠地笑了笑:“好在咱大队,还没有人指责我的错误,所以不存在右不右倾翻不翻案。” 金书山忙接话茬讨好:“三怪你虽然还年轻,却把咱大队管的井井有条,根本就没给谁留下啥可翻的案底。三怪你可是我们的主心骨,你脑袋够转,能看清形势,方方面面都照应的周全。你放心,啥事儿我们都听你的。”各位党员都笑呵呵地附和一阵,黄三怪听得很舒服,他也知道金书山捧着唠肯定又有啥要求,就笑着问:“老金姐夫,遇到啥问题了,尽管直说。”金书山往前探探身子,眼珠儿在微微凹陷的眼窝里转了转:“三怪,其实也不是啥难事儿,你看现在天不冷了嘛,零号柴油起车费尽呀,应该买高号柴油了……”不等把话说完,黄三怪就痛快地表态:“现在经费确实紧张,但大队肯定要支持机耕组工作。虽说高号柴油比零号柴油贵不少,那也得买……” 办公室的门咣当一声被猛的推开,黄老笨闯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拖,拖拉机,着,着火了!”众人一惊,金书山急忙问:“咋回事儿?”黄老笨喘着粗气说:“拖拉机机头着了!”金书山从椅子靠背上抓起老羊皮袄首先冲出门去。 众人跑进长青二队场院,看见拖拉机机头右侧正冒着烟,烟雾里还有几丛乱窜的火苗。贾大胆站在旁边不知如何是好,唯恐火星子飞到东边的草垛上。金书山迅速脱下皮袄,迎着火势就扑了上去,贾大胆这才反应过来,也脱下皮袄冲了过去。黄士魁从一个社员手里抓过一把洋叉,将机车头底下剩余的柴禾扒拉到一边。 原来,社员们卸车时,拖拉机熄了火。等卸完车想发动拖拉机时,却起不着火。贾大胆下车检查,判断是油管里的零号柴油冻了。让二小队烧了开水重新加到水箱里,抱了捆柴禾点火烤,烤着烤着就烤出了火苗。见火势大起来,社员们迅速把周围的一些零散的草梱挪开。 经过众人一起努力,不一会儿就把火势扑灭了。贾大胆儿战战兢兢地跟在黄三怪身后,主动承认错误:“三怪呀,都怨我,都怨我,我请求处理!”黄三怪没言语,只顾看着金书山检查着机器和油管:“组长,咋样?没烧坏吧?”金书山摸摸发烫的油管说:“应该没啥事儿,有惊无险。”贾大胆儿还在说:“拖拉机熄火起不着,没想到把机器烤着了。用火烤,是我让的,要处理就处理我。”黄三怪说:“你们扑火及时,连羊皮袄都搭上了。关键时刻能冲上来,都是好样的。不仅不给处分,还应该奖励呢!” 一听这话,贾大胆乐了,金书山说:“快,启动一下试试。”贾大胆儿问:“能行吗?”金书山说:“准行,啥油路还架住这么烤,早通啦!” 贾大胆儿拿出那条启绳,绕着小机轮子缠上几圈,金书山问:“水箱里开水够不够?”黄老笨说:“够,刚加过的。”金书山说:“先把机油摇上去。”黄老笨痛快地应了一声:“好哩。”等准备工作都做好,金书山发令:“启动!” 贾大胆用力猛拉绳子,随着绳子脱离,轮子快速飞转起来。他忙将减压手柄缓缓下压到最下孔中,将主油门下压供油时,发动机果然启动了。只见烟筒顶上的护盖一合一吸的,冒出的黑烟不一会儿就由浓变淡了,而且发动机的声音也正常了。贾大胆兴奋了,连连说:“好使了,好使了。”黄老笨也说:“没烧坏,太好了。”看着拖拉机吼叫起来,众人都松了一口气。金书山大声对黄三怪说:“不能图省钱哪,尽快弄点高号油吧,要不然耽误事儿,用火烤还有危险。”黄三怪立即高声表态:“买,马上买!” ------------ 第六十九章 讨药 这日午饭,黄士魁吃着发糕,喝着大豆腐汤,跟媳妇商量事情:“现在村里好几家都在屋里打小井,我也想在老宅打小井,用水方便,那水泥涵管直径三十公分,井深不到二十米大约需要二十三节。“艾育梅担心:“有小井确实方便,可是人工挖井还是有危险的。”黄士魁说:“打井时勤注意点儿,有不好的征兆就早点儿把人拽上来。待会儿就去安排几个得力人,然后找车去公社把水泥涵管拉回来。“两口子商量完,黄士魁将剩下的一口发糕塞进嘴里,放下碗筷,寻人帮忙。 来到老神树下的阴凉里,一群闲人正在听张铁嘴儿讲《刘伶醉酒》,他站在人群旁边也听起来,看见二禄站在中心道上往这边张望。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轰隆的车轮声打破了村庄的安静,一辆马车从北村口疾奔而来,车后卷起的烟尘如同暴土扬场一般。突然不知谁喊叫了一声:“毛车了!”瞬时惊呆了聚在老神树下的一群闲人。 受惊的是曲三哨那挂马车。曲三哨与金四眼一挂车,从麦田拉着一车麦子回村。金四眼跟车坐在麦捆子上,居高临下地说笑:“哎,三哨,在咱村车老板子里你可是数一数二的,鞭头忒准。”曲三哨晃晃大鞭子,饶有兴致地说起自己那些光荣历史来:“无论里套外套串套驾榬,调教他们时,大鞭梢炸响,专抽烈马的耳尖或是嘴。不是跟你吹,我一鞭子甩下来,能把牲口的皮抽开一条血口,能把不听话的马耳朵削掉一截,信不?”金四眼笑话他:“那你也太虐待哑巴牲口了。”曲三哨说:“我这辕马还没劁过很难驾驭,里套是骒马,串套是骟马,外套是儿马蛋子。这外套红色儿马膘肥,毛油亮,顶数它尿性,不让戴套包扣夹板,一般人整不服它。”金四眼说:“你熟悉它们就像熟悉自己儿女似的。”曲三哨说:“想当年,我苦练打鞭子的准头,曾经距三米远打火柴棍,只瞥一眼插在车辕缝隙里的一根火柴棍,然后随手一抖鞭绳,把火柴棍打成两截。就这一手,我练过半年,那麻绳鞭梢一天打断过十几根……” 马车接近北村口时,突然蹿出一只黄鼠狼,从乡间土道上嗖一下横跑过去,站在地边垄台上直腰拱手张望。外套儿马蛋子一下受了惊,咴咴嘶鸣,撒开四蹄,带着几匹马一路狂奔,颠簸的马车把麦梱子颠落在地。金四眼被颠得东倒西歪,似乎五脏六腑都提到了嗓子眼儿。 曲三哨无法拉车闸,只能死死地拉着缰绳,看马车驶入村中心道,不停地高声嚷道:“闪开!快闪开!”张嘎咕往身后路边沟一撤,惊叫一声:“毛,毛车了!”二禄回头一看,吓瘫在地。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黄士魁飞奔过去,拽住他衣服,快速向旁边闪去,二禄的两条腿面条一样趟出两道痕迹。马车轰轰驶过去,又剧烈一颠,金四眼随着几个麦捆子滚落下来。 马车跑进了大队院里,吓得老神树下几个社员迅速散开、四匹大马已经气喘吁吁了,曲三哨回过神儿来,挥起大鞭子抽向红色儿马蛋子。那鞭稍如一条黑色闪电劈下来,嘎一声炸响,儿马蛋子脖子后留下一道浸血鞭痕,疼得前蹄蹿起,尘土踏乱。“吁——”他抓紧缰绳,控制马车绕着老神树兜了半圈终于停住。 曲三哨跳下马车,擦了擦汗水,又要挥动大鞭子抽向外套马,金铁匠拉住他,劝说:“别,别往死里打,一,一个哑巴牲口,它,它懂得什么。”曲三哨沒吭声,转身把大鞭杆子插进马车左前车耳板旁边的固定位置。社员们跑过来寻问毛车的原因,曲三哨说:“道上突然跑过一只黄皮子,把马弄毛了。从中心道经过,没出事儿是万幸……” 金四眼从车上摔下来,惊魂未定地从麦捆子上爬起来,小莠子跑过来察看,问摔着没有,金四眼摇了一下头:“好危险哪,没咋地,可把我吓够呛。” 张嘎咕忽然指着金四眼的后身嚷嚷:“后边透风,裤子攋坏了!”金四眼在身后摸了摸,感觉裤裆全开了线,半个屁股全露在了外面。众人都忍不住笑,小莠子:“真丢人哪,还不赶紧回家去换裤子去。”金四眼这才意识到自己出丑了,用一只手捂后面,夹着裤裆,急忙挪着碎步往自家跑去。 这天一早,来老宅帮工的人陆续到齐,秦黑牛对姐姐说:“大姐夫人缘不错呀,来了六七十人!”不等姐姐搭话,公冶安笑着接话:“那哈,大姐夫会维网人,是平时处在那了。”艾育花、李琴、胡小倩和莫可几个妇女也来帮助灶厨,艾青梅端详莫可,笑着夸道:“你看老笨多有福气,讨药讨来的媳妇多好,脸盘耐看,还懂事儿。” “这说啥有啥呀!”张铁嘴讲究起老笨讨药事来,“前年,也不知道从哪刮来一股妖道令,说卧佛岭上有仙姑显灵,能讨来治人间百病的药,去讨药的人乌央乌央的,像赶庙会一样,将自带的一个小碗装上水放在面前,十分虔诚地跪等仙姑降药。有乞求治病的,有乞求办成事儿的,有乞求找个好媳妇的,那心愿千奇百怪,乞求半晌,也不管那水碗里刮进什么草叶爬进什么小虫,都当成是灵丹妙药一饮而进。黄老笨也去讨药,瞥见旁边的闺女,就祈祷说,求求仙姑,帮我说上一个好看的媳妇,说一个像我旁边的这个,最好就是这个……那闺女不乐意了,和黄老笨吵了起来。这一闹惊动了双方老人,三喜子一看那闺女的父亲是长发村的老莫,更觉得可心,双方老人一劝联,把两个人劝成了一家人。”说完,问黄老笨:“我说得对不?”黄老笨看着媳妇莫可,呵呵笑了:“要说人和人讲究的就是个缘分,不服不行。”黄三怪嚷道:“抓紧开工吧,争取晚饭前干完活。来来,老笨,黑牛,取椽子去……” 外屋地用椽子搭起了井架,井架上安着滑轮。这六七十号人有一半是棒劳力,挖井筒的、挑土筐的,拉绳索控制滑轮的,分工明确,轮流作业。虽然农村也通了电,但由于电力紧张经常停电,黄士魁就坐在外屋的锅台上,两手把着大镜子,把阳光折射到井下。 从一大清早挖到日影西斜,井筒已有三丈深。出于安全考虑,只留两个近人在井下作业。艾育梅提心吊胆的,住一会儿问一声:“大胆,见水没有?”贾大胆瓮声瓮气地说:“嫂子,别着急呀,快了。”住一会儿再问:“老笨,感觉怎么样啊?”井下传来黄士贵的回音:“已经潮乎了。”黄士魁把大镜子交给顶子扶着,也在井口的堆土上探身问:“那筒帮怎样?”贾大胆说:“刚有点儿掉渣,看来没事儿。再挖一锹深,这样井水更旺,大哥你别担心。” 又住一会儿,黄士魁更加担心,黄三怪说:“掉渣频了,见好就收吧,安全第一。”黄士魁当机立断:“赶紧下井筒,上人!”众人一阵忙乱,将贾大胆摇上来。下了两节井管,井壁有片帮的声音,黄士魁心提到了嗓子眼,喊:“老笨——”井洞子里传来黄士发的声音:“我没事儿,片帮时我骑到了井管上,快下井管。”又紧张地下了几节水泥涵管,直到看见黄老笨的身影,黄士魁才把悬着的心放下。 井口周围填平时,事先准备好的木板井架和铁把小辘轳也安装好了,栓着黑胶皮灌斗的井绳也缠好了。顶子迫不及待地摇上一灌斗水,往水缸里倾倒时嚷嚷:“水太浑了,不能喝呀!”秦黑牛说:“先淘几回,再坐清坐清就好了。”又提了几灌斗,水果然不那么浑浊了。公冶安接了半瓢,品了一口,笑了:“那哈,这白浆水有点甜。” 杜春桂闻听毛车的事,就借机放出风来,说金四眼冲着他死去的叔辈哥哥金书启了,有性命之灾,得过关口,不破一破以后还得出事儿。话传到金四眼耳朵里,再也坐不住炕了,和媳妇小莠子赶紧带着贡品去求大仙破灾。 闻听黄得贡家又跳大神,来了不少看热闹的人,里面有一些好信儿的妇女,也有几个当戏看的小嘎子。香案上的米碗里,一束香一直默默燃着,一缕青烟袅袅上升微微荡开。杜春桂披头散发面无表情地枯坐在炕上,曲二秧则坐在炕边凳子上,向大神探着身子,一副半睡半醒的样子,打着神鼓唱着神调,继续情神: 神鼓一打响咔嚓,把胡黄两家的人马夸一夸。胡翠娥,胡翠花,胡三太奶她们娘仨,赶车的叫做胡老嘎达,车上坐着黄天霸,后跟着一大拖拉。 看了一会儿,大喯儿喽穆荣觉得无趣儿,拉着小石头溜出了屋。杜春桂闭目合眼地哼哼了半天,突然浑身一抖,白脸刻张的大长脸猛地抽动几下,两只凹陷的眼睛猛地睁开一下,打着哈欠叫了一声:“诶——”曲二秧赶紧搭茬,问她是哪一位,她声音异常沉闷地说话了:“我是椅子圈黄天凤呀。”曲二秧忙挑好听的唱: 神鼓一打响叮咚,口尊声黄大仙姑您老听。若知道您老人家来到此,我七里接八里迎,十里设下接风亭,大门挂彩二门挂红,灯花炮,炮打灯,还有那十响一咕咚,老仙到此用点什么都现成。 杜春桂忽然浑身一抖,伸开两只胳膊,如同诈尸的木乃伊,嗓音沙哑地说话了:“来点儿哈喇气。”曲二秧伸手把桌上的酒碗颤颤巍巍地端来,杜春桂双手接住,向上举了举,又向下倾了倾,意思是敬天敬地,然后将酒一饮而尽。过了一会儿,她脸色有些发红,撩起眼皮看了看金四眼和众人,说道:“心若不诚不灵验,心诚方能得平安。”曲二秧忙问站在一边的金四眼:“心诚不诚?”金四眼毕恭毕敬地点头说:“诚,诚。”杜春桂哑着嗓子说道: 你哥挑你理,路上把车拦。马受惊,车颠翻,给个眼罩让你看。 金四眼一听,吓得浑身直冒冷汗。曲二秧问:“说得对不对?”金四眼将脑袋点得如同鸡啄米,急忙说:“对,对,对。”曲二秧吓唬道:“你那叔辈哥哥挑你理了,你说你钱也不送,土也不添。他在那边受苦难,你在这边能得安生嘛!你要不听大仙劝,早晚不等得玩儿完。”小莠子恳求道:“请黄大仙姑给破破灾,好好安抚安抚啊……” 突然,窗台墙外咕咚咕咚响了几声,杜春桂一个激灵静了下来,愣眉愣眼地向四周巡看,问话时已经恢复了自己的声音:“啥,啥玩意儿响?”众人都有些发懵,只听窗外小嘎子们一阵吵嚷,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 原来,那窗台前墙挂着两个谷草编的鸡窝篓,小嘎子们见鸡窝哆嗦,以为黄皮子抓小鸡。张老赖在下屋寻来个破布袋子,悄悄罩住鸡窝,把黄鼠狼堵进口袋里。黄得贡出来看见,趴窗户喊:“是小嘎子捣蛋,捉住了一只黄皮子……”杜春桂急忙下地,跟着众人涌出屋子。 张老赖抡起布袋子在空中抡一圈,然后往地上重重摔了几下,里面发出几声惨叫。杜春桂急忙喊道:“别摔,别摔。”张老赖根本不理会,见布袋子里的黄鼠狼还在抽搐,又重重地猛踹几脚,直到没了声息。等把黄鼠狼的尸体倒出来,人们发现那毛乎乎的东西有一尺来长。 杜春桂一屁股坐在地上,手拍大腿干嚎起来:“作孽哟,可不得了啦,你们打死了黄大仙,你们得遭惩罚啊!”黄得贡皱着眉头提醒道:“你哭有啥用?黄皮子已经断气了。”金铁匠笑着逗道:“黄,黄大仙儿那么有,有灵,咋没把,把人治住呢?”杜春桂收敛了干嚎,腾一下站起来,指着死去的黄鼬吓唬道:“这是黄大仙儿的晚孙,还没成道呢!哼,瞧吧,黄大仙儿不会放过你们的,非治你们个六门到底不可。”黄得贡说:“死到临头,你还瞪眼儿瞎吹,你大仙儿真有灵,把他救活我看看!” 张老赖提起被打死的黄皮子,冲春桂挤眼儿嘻笑道:“你看这东西一尺来长,能卖几十块钱呢。我现在就去扒了它的皮,看大仙儿咋治我,嘻嘻!”说完引着一群小嘎子走了。金铁匠说:“这,这不断了,大,大仙儿的灵气儿了嘛!”杜春桂呸了一口,骂道:“你也给我滚!” 处暑刚过,公社公安特派员熊风给长青大队打来电话,让把姚老美送公社反省,黄三怪询问来由,熊风透露说有社员举报姚老美散布谣言,正巧这时岳丈进了队部办公室。黄三怪还在和电话那头说话:“哦,哦,没有回旋的余地了,哦,哦,明白明白。好,马上送去,一定一定。”撂下电话非常严肃地对姚老美说:“正好你来了,我还要找你呢。有人向公社举报你,说你恶毒,用顺口溜诅咒伟人,你到底说了啥?”姚老美愣了一下,说道:“前两天,我在老神树下扯蛋,说‘糠了粥无,猪死毛褪’,我这也是听说的。”黄三怪问:“你听谁说的?” 姚老美想起前些日子公冶山故弄玄虚说过的话来:“今年是个特殊的一年,大事将不断发生。”接着引经据典地说,“‘山崩石出,猪死毛脱,江湖大乱’,这是刘伯温在书中写过的。”又振振有词,“猪之不存,毛将焉附!”姚老美联想到几个大人物接连去世,似乎参透了天机,于是就把那句顺口溜挂在了嘴边。 见姚老美低头不语,黄三怪说:“这回你贪事儿了,公社的特派员熊风让你去一趟,你可能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我替你求情都不好使,看来事情挺严重。”姚老美嘟嘟囔囔:“这扯不扯,说几句顺口溜还能贪事儿,这啥世道嘛!”黄三怪派金四眼把岳父送公社去,姚老美跟着出了大队部,见天上布满乌云,还零星地落着雨点儿,又合辙押韵地叨咕起来:“乌黑的天儿,绷着脸儿,吧嗒吧嗒掉雨点儿……”金四眼催促说:“老姚大爷儿,别叨咕了,快走吧,有章程到公社说你的顺口溜去。” 白露这天下了一场阵雨,天一放晴,气温似乎也转暖了。第二天恰逢中秋节,金昙突然起病,肚子疼,蹿稀,高烧不退。金书山开始以为是胃肠感冒,用了几片退烧药却不见效果。孟令春叨咕道:“这孩子上午还挺欢实,下午咋打蔫了呢?”她细心地用凉水擦搓了全身,给金昙半块月饼,金昙只咬一口就吃不下去了。 熬过后半夜,病情却越来越重,连呼吸也不顺畅了。孟令春催促:“别挺着了,赶紧找大夫看看吧!”天放亮,金书山请来郝行一。郝大夫询问了起病经过,把脉听诊量体温,见高烧三十九度,神情却凝重了。刚收了听诊器,金书山就迫不及待地追问:“这是啥病?是不是受了风寒?”郝行一站起身说:“是毒性痢疾,抢救及时或许有救。”闻听此言,金书山知道事态严重了,孟令春催促:“快送,别耽搁了!”金书山不敢怠慢,找了绑腿,把金昙绑在后背上,看一眼还睡在被窝里的小金玺和刚醒坐起来的小金玲,出屋推起自行车往院外走,孟令春跟在后面问:“用不用我跟你去。”金书山看见小金玲跑出来喊姐姐,就说:“不用,你在家照看好孩子。”在院门口,孟令春把小金玲拉了回去。 骑行十几里地,金书山呼哧带喘地到了三道梁子公社卫生院,把孩子送进第四病房救治,不一会儿就挂上了吊瓶,又打了肌肉针。忙活了一会儿,王医生忽然对金书山说:“情况不妙,出现心动过缓,昏厥了。”金书山央求道:“王大夫,一定要救救她,这孩子太可怜了,她是我养女,她爹死了,她妈疯了……”王医生说:“关键是缺药啊!”金书山问缺啥药,王医生说是阿托品,金书山记得前些日子刘银环用过这药,兴许还有剩,于是要回村去找,王医生说找药最好快一些,晚了怕来不及。 出了卫生院,金书山把自行车骑得飞快,一路风尘回了村。拐进二禄家胡同,看见二禄在后园子里收割靠障子边的几垄高粱,放下自行车,喊道:“二大、二大。”二禄隔着障子说话:“呦,看你造得满脑袋汗,有啥急事呀?”金书山扶着障子喘了几口气,说道:“昙花得了毒性痢疾,送三道梁子救治,卫生院缺阿托品。我记得前些日子你家二娘用过这药,是不是剩了?”二禄说:“剩了,剩了,剩4支。”金书山急切地说:“快给我拿来,晚了就来不及了。” 二禄扔下镰刀,回屋取药出来时,金书山正把自行车推到东房山头,接过药如获至宝,往上衣挎兜里揣好,把自行车掉头就走。二禄在后面嚷嚷道:“这药是你来,旁人是拿不去的。”金书山蹁腿骑上车子拐进了胡同,头也不回地扔下一句:“我知道,我记着这份人情……”刘银环追出来问:“你着急忙慌的给谁拿药?”二禄说:“是金书山来求药,昙花送医院了,怕是要够呛。” 回村时还晴天亮日的,再出村时头顶却密布了一大片乌云,天地间仿佛拉起一道黑色蚊帐。骑在半路上,随着一阵闷雷响过,一场骤雨倾泻下来,不一会就把他浑身上下浇透了。路边一丛丛金银菊被微凉的秋雨打湿了,他看见一些花瓣正含着泪凋谢。 “不怕中秋晴,就怕中秋雨”,眼前这突发的异常天气让金书山匪夷所思,甚至让他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如果这救命药不能及时送到,那昙花的小命就不保了。土路变得泥泞不堪,自行车无法骑行,他心急如焚,就吃力地缓慢向前推着,走一会儿用捡到的一截木棍刮一刮车轱辘上黏连的泥。又艰难地前行一段乡间土路,终于上了砂石公路。 等重新回到三道梁子公社卫生院时,天上的一片乌云也散开了。走进走廊,迎面看见王医生,金书山忙掏出湿漉漉的药盒,抹了脸上的汗水说:“药取回来了,取回来了……”王医生摇摇头,语气沉重地说:“不赶趟了,孩子没了。”他冲进第四病房,看见昙花静静地躺在病床上,吊针已经被护士撤去。他心有不甘,却又无奈,叹口气喃喃道:“昙花,药整着了,你咋就不等等呢!这卫生院,咋就没药呢!咋就没药呢!”站在后面的王医生安慰说:“没办法,都尽力了,你也别太难过了。”金书山无奈地把昙花的遗体抱在怀里,一想到昙花往日活蹦乱跳的样子,他的眼泪就再也止不住了。往外走时,护士和病人都自觉地让到走廊两侧。 直到下午日影西斜,他才满面悲愁地推着自行车回到长青村,路过大队部时,张嘎咕侧棱着膀子,从老神树下跑来,冲他比比划划的:“死了!死了!”金书山一愣:“你咋知道死了?”张嘎咕指着大队广播喇叭:“是电匣子里说的,你听……”金书山这才用心去听广播喇叭,听着听着一时僵持在那里。当确认那播音的内容是伟人逝世的消息时,他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木呆呆继续听广播:“他的逝世,定将在我国人民和各国革命人民的心中,引起极大的悲痛……”他为之震惊,继而陷入更大的悲痛之中,感觉天塌地陷了一般,沿着第四条街往东走,却控制不住泪珠簌簌洒落。 看见他一个人推着自行车进了院子,孟令春抱着小金玺跑出来,抓住他衣袖问话:“咋你一个人回来了?昙花呢?”金书山叹息一声:“昙花,没了!卫生院缺医少药,我二返脚回来把药整着了,可没赶趟啊!要不是摊上一场急雨,兴许还有救。”孟令春一阵凄惶:“可白瞎小昙花了 !活蹦乱跳的一个孩子,说没就没了!你把她扔哪儿了?”金书山说:“在三道梁子东南岗上,火炼了。”一旁的金玲听到这里,也抹着眼泪呜咽道:“我没有姐了,呜呜呜……” 数日后,姚老美重新出现在长青村老神树下,人们不禁一阵问询,姚老美就说:“公社说我诅咒伟人,我说啥都没承认,只是顺口说着玩的,没想到谐了音。最后把我放了,让回家继续反省。”张铁嘴感慨道:“这说啥有啥呀!真是病从口入、祸从口出,有些顺口溜往后可不能乱传喽!”姚老美说:“把我关在一个黑屋子里边,还抠问我是听谁说的反动话,我说啥都没露真人。”说完看了看半仙儿,公冶山会心一笑,称赞说:“老姚你挺讲究,中交。”曲二秧忽然想起昙花的事,说道:“你还不知道,你外孙女死了,也是9月9号那天。”那姚锦冠、姚锦枝、姚锦朵生的都是丫头,他不知道是哪个外孙女,众人就告诉他,是昙花得了毒性痢疾,还学说了金书山救养女的经过。他连连叹息时,姚锦冠不知道啥时候站在了人群后面,见人们的目光看过来,神神秘秘地嘟囔:“死了好,死了好,死了一了百了……” 金昙殒命,金书山陷入自责,言说没有照顾好昙花,夜里常常做噩梦。秋分这天早上醒来,孟令春让他抽空去椅子圈给二哥送点儿纸钱。金书山去供销点买了几叠黄表纸,到鬼子漏坟前,一边烧纸一边叨咕:“哥呀,昙花得急病没抢救过来,你别怪我,我已经尽了力了。如果卫生院不缺药,昙花应该有救。后来我整着药了,却让一场雨耽搁了。”他用长棍跳动未燃尽的纸钱,又说,“其实没把昙花照看好,我也挺自责的。昙花会来事儿,嘴会哄人,也能歘尖,腿还勤快。如今她没了,把我也闪了一下。你说你咋给孩子起的名字,你不知道‘昙花一现’哪……” ------------ 第七十章 这个冬天有些反常 奇潭市在柳条河长青段上游二百多里的地方,那是一座镶嵌在山水之间的新兴煤城。一条大坝建在两座遥遥相望的山岭之间,截住了穿城而过的湍急河流,围出的水库成了城市的饮用水源,水库起名奇潭也成了城市的名号。十里煤城点缀着一座座高高的煤山矸石山,钢丝绳擎在架子头的天轮上把翻斗车牵出或送进幽深的斜井,登钩工时而把煤炭和矸石从翻倒的车斗里倾倾泻出来。罡罡的烟气里漂浮着细微的煤灰,街道房屋和树木都蒙了尘,甚至连麻雀都比城外的黑,似乎一切事物都没有干净的。 杜春心和老憨投奔三旺,黄士根也顺利地进了粮库青年点。虽是进了城,但他们居住的地方却不及农村。在粮库高大的围墙后面,紧邻着柳条河的大堤,居民区片量很大,低矮的土房,破落的小院,曲折的窄路,显得杂乱无序,难怪人们称这里是“贫民窟。” 临近霜降,天气却冷得煞实。三喜子和贾佩纶来奇谭市大蔫家串门儿,还特意来看望春心和老憨。春心最关心屯子里的变化,问这问那,唠得热火。贾佩纶说:“前些日子,吆叨婆突然说话不清楚了,勉强听她跟育梅叨咕说,‘我能嫁给你姑爷秦老成是他的福气,没能给他留个后是我最大遗憾。’还问秦占友,‘婶子要没了,你咋整呢!’几天后,开始不吃东西,只是喝点儿水,嘴唇抖动也听不清说啥,秦黑牛只顾点头。那天半夜清醒过来,用手指着门说,‘不想躺在炕上。’抬到门板上就再也不说话了,没过多长时间就安心地闭上了眼。”春心又问豹花秃咋样,三喜子说:“豹花秃劈犊子劈出个孽子,秦效小两口对豹花秃像黑眼蜂一样。他苦巴苦曳把老白子拉扯大,现在哭都哭不上溜儿了。” 到了饭顿,春心不让三哥三嫂走,张罗好饭好菜热情招待。他们围着炕桌一边喝酒一边唠嗑,春心一个劲地让客吃菜,数落只顾自己喝酒的老憨:“你耷拉着眼皮,闷哧着性子,像个哏鳖肉似的!来人去客你得招呼着,别象橛子似的。”老憨嘟囔说:“都不外人,不用那么客套。”贾佩纶笑着附和:“就是的,老憨说得对呀,以实为实呗!”三喜子说:“大蔫和三旺都在粮库搬运队,你看三旺都当上队长了,可大蔫还是没啥长进,你说这人的差距多大。”老憨说:“那人跟人能一样嘛,再说当队长也没啥了不起的,还得带头出力。”贾佩纶说:“虽然大蔫吭哧瘪肚有些窝囊,但有个班上咋说也比老农强。从打进城了,那老丑也从不跟他分心。”春心说:“别看你大儿媳丑,为人处事可不丑。” 三喜子夹了一口菜:“听大蔫说,这些天粮库可热闹了,又是游行又是庆祝的。粉碎‘***’,真是大快人心。”春心说:“篡位夺权的,哪有个好下场的。”老憨啁一口闷酒,嘟囔道:“粉碎谁我都不在乎,我就想粉碎那‘夫妻帮’!”春心瞪了老憨一眼:“别搁那鬼念穷秧,人家咋把你得罪了?”春心用筷子敲他碗边子,没好气地说,“楦饭都堵不住你的嘴。”老憨听春心谝扯自己,心里不自在,放下酒杯,横道:“我不出声,你嫌我闷;我一说话,你还嫌我烦。”春心说:“你个憨货,说你两句你还吒庙了。谁不让你说话了?我是让你别怠待了亲人,也是不让你说那些没用的。”转头跟三哥三嫂倒苦水,“你说我这些年,咋将就他了!” 贾佩纶听出老憨话里有话,笑着说:“老憨是今天说话太反常了,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这是跟谁赌气哪!”三喜子也催问:“咋还整出个‘夫妻帮’呢?说吧,到底是谁惹你了?”老憨一声沉重叹息,冒出一句:“我不想跟三旺小满一个锅里搅马勺了!”贾佩纶忙连声地问:“咋?是不是虐待你们了?闹叽咯了?” 老憨又喝一大口闷酒,使劲抹了一下嘴角,倒苦水说:“虐待到是没有。他们拿豆包不当干粮,拿我俩当驴使,我可受不了。喂猪、看孩子、做饭,都成我俩的活了。就算是小两口都有班上,那也不能当甩手掌柜的呀。我们出了不少力,可也捞不着一个好,好像给他们效劳是应尽应分的似的。说是进城享福,福没享着,倒遭不少罪。我看那两口子的心都让煤灰给染黑了!三哥三嫂,正好你们来了,你们出面帮我们断一下,我自己不好开口。”春心气囔囔地说:“你像事儿妈似的,今儿一出明儿一出,死爹哭娘的货。在一起是你,不在一起也是你,你咋那么多事儿呢!” 三喜子说:“我听明白了,不就是想自己过日子嘛,那还不好办吗?说吧,是不是想搬回屯子?”老憨沉着脸说:“不回,好马不吃回头草!”三喜子叹口气说:“那就分家另过吧。”老憨说:“离了谁都能过,瞎子跳井,在哪都背风。”春心说:“不瞒你们说,他养活孩子都不等毛干,分开过还八下没一撇呢,他听说后街有个小三间房子张罗卖,就去看过了。赶紧分窝吧,可别把他窝囊死!”老憨一梗脖子,那富贵包似乎又大了:“我凭啥跟他们窝囊死,我也不想早去占大辈儿!”贾佩纶劝春心:“看来是真不想在一起了,那就早点分吧。”三喜子说:“等小两口下了班,我就替你们说。” 当三喜子替老两口说了分家的打算,顾小满内心极不满意,但嘴上却说的光滑:“非得分开吗?在一起多好哇,互相也有个照应!眼下条件还不算太好,可咱是过抬头日子,坚持几年会越来越好。哎呀,这一分开,好像我这个儿媳妇不行似的。是不是我哪里做的不好,哪里做的不好你们就说,我改。”春心和老憨都低头不语。三喜子劝说:“既然已经有了这个打算,就顺了老人的意愿吧!让老人出去单过,主要是图个方便。你有这份孝心就行,其实两个老人不图吃不图喝,就图省心。再说他俩岁数大了,干不动活了,不能干嚼吧你们。分开也还在这一片住,能常去看看就行了。”顾小满没有再挽留,内心却存着怨气,问一声沉默的黄士旺:“你啥意思,说句话呀?”黄士旺赌气说:“老人咋说就咋办。” 老憨相中的小三间房子在自建区后街,土墙瓦盖石头座,房前面有个小园子,木板障子圈着一隅菜地;房后面有个不大的泡子,上面冻了一层冰。泡子后面是一条水渠,一头连着柳条河大堤,一头连着鲜族村的稻田地。三喜子和贾佩纶多住了几日,帮着春心老憨把家搬了过去。三喜子和贾佩纶小住几日便回了乡下,黄士栋却留了下来,求黄士旺在粮库搬运队帮他找了一份临时差事。 粮库与火车站相临,一条火车道直接甩进了粮库院里。住在粮库后边的人家,经常能听到火车的叫声。这天晚上,黄士栋抱回一盏火车头大灯,吓得春心浑身哆嗦,追问是从哪整的,黄士栋说火车头上。春心骂道:“四丫子,你咋这么贼呢!这要是让人逮着,非判你刑不可。你要再这么干,早晚不等得蹲巴篱子。”又苦口婆心地教训一番,“偷,发不了家,那不是正道。你爹娘老来得子,就你这么一个儿子,你要出点儿啥事儿,你让你爹娘咋活?”老憨也发了狠话:“四丫子,我可告诉你,再有一次手脚不利索,我就撵你回屯!记住没?”黄士栋说:“我记住了。”他不敢怠慢,忙将大灯藏进了仓房里。 时间稍长,黄士栋对四婶家东西两院也都熟悉了。因为老栾家三口经常在晚饭后上春心家串门儿,一来二去,黄士栋和吴妍彼此都有了好感,常常趁着屋里唠嗑时,一起跑到河堤上溜达。老栾头并不喜欢黄士栋,当他隐隐约约觉得这两个年轻人像是谈恋爱的时候,还是忍不住问话了。 “小妍,我问你,是不是跟黄士栋勾搭连环?” “姨父,没有,我们就在一起说说话,没那个意思。” “没有就好,可我丑话说在前头,那四丫子一副女人面,小眼睛叽里咕噜的,不是个正经人,你趁早离他远点儿。” “知道了,别把人看扁了。” 老栾太太齁喽气喘地说:“你姨夫看人不会错,说这些都是为你好。你别执迷不悟,不听老人言,早晚有吃亏那天……”吴妍有些不悦,应付道:“我听见了。”吴妍并不知道黄士栋的底细,更没把姨夫的善意提醒放在心上,她早被那一张丫头样的圆脸迷住了。 这个冬天有些反常,不仅雪下得频,天气也似乎比往年冷了许多。雪花似乎想把世间的一切污浊都漂白,却总因力所不及而留有遗憾。雪花没有裹住的树丛没有盖严的地面还露着黑灰的点线面,仿佛是谁涂鸦留下的墨迹。老栾太太和老伴几乎天天吃完晚饭都到春心家坐一会儿。 这天晚上,风吹乱了雪花的舞蹈,似乎也吹乱了夜色的帷幕。正唠得兴趣浓厚,老栾头发现下班回来的黄士栋不见了,估计是找吴妍去了,心里不踏实,下地穿鞋就走。春心问:“你咋走了?”老栾头说:“我回去看一眼,晚了怕不赶趟了。”老栾太太说:“啥不赶趟,你就别操心了。” 老栾头返回家时,推了推大铁门,却推不动,知道已经里面被铁栓插死了,从门缝往里看,只见挡着窗帘的屋里还亮着电灯。他急忙敲门喊道:“小妍,开门!小妍,开门!”这一喊不要紧,屋里的灯光忽然灭了。老栾头更急了,吃力地攀上了木板条栅栏墙,跨过板头扭头往下看,栅栏墙下全是冰。由于有积雪,再加上洗衣服泼的脏水,冻得溜滑溜滑的。他看了几眼,觉得落下去也不会有事,就一跃身跳了下去,正好落在光滑处,哧溜一下滑倒了。他挣扎着要站起来,可左腿却不听使唤了。风呼呼吹来,栅栏墙上积雪瞬时纷飞起来,老栾头仿佛看到屋里不堪入目的情景,急得心头火烧火燎,一边往房门处艰难地爬着一边颤着声地喊叫:“小妍,小妍——”等爬到房门口,用愤怒的拳头敲打房门,却没人给他开门。雪面子被风吹落在脸上,灌进脖领子里,他却浑然不顾。他焦急,他愤恨,他无可奈何地摇头长叹:“天哪,你可折煞我了!天哪,咋一恋上就啥都不顾了呀!” 老栾头儿半天没回来,老栾太太坐不住炕了。春心和老憨随后跟过西院察看,老栾头正坐在门口放声哭呢!急忙叫了一阵门,屋里灯又亮了,衣着不整的黄士栋和吴妍终于出来了。见这状况,春心和老憨就都明白了。 老栾太太说:“你姨夫回来跳栅栏摔了!”吴妍去搀扶老栾头:“姨夫,快让我看看,摔坏没有!”老栾头气道:“我白疼你一回呀,你可瞎了我一片心思呀!”吴妍嘟囔说:“我咋地了,我这不好好的嘛!”老栾头拍着雪地说:“我眼睛不瞎!我都知道是咋回事儿,一叫门还把灯拉灭了,你们做啥事儿谁不清楚!明天,你就回乡下去吧!”老栾太太咳嗽两声说:“你就别生气了,顾你自己吧!” 老栾头试着起身却没能成功:“我腿不好使了,送我上医院吧!”老憨背起老栾头,踉跄着走出了大门,春心和老栾太太跟在后面,吴妍在后面跟了几步,让老栾头横叨叨地撵了回来:“你别跟着,我没你这个外甥女,我死也不用你管!”挨了姨夫的骂,吴妍委屈地哭了,黄士栋将他抱在怀里,安慰道:“别哭,咱俩在这里待不下去了,明天我领你回去成亲。现在他们都走了,咱不用担惊受怕了。”说完,把吴妍抱起来,回到屋里,把电灯重新拉灭了。 听春心说姨父摔折了腿,吴妍心里无比内疚,上医院去看望姨父,又遭到一顿臭骂。吴妍回姨夫家收拾收拾自己的东西,锁好房门,到东院将钥匙扔给春心,跟黄士栋离开了奇潭市。回到乡下,吴妍死心塌地要嫁给黄士栋,吴大榔头只好妥协。二禄托黄三怪出面,从中促成了婚事。 一个月后,老栾太太肺结核病犯了,老栾头拄拐照顾不了老伴儿,不得不给吴妍捎了信儿。吴妍炕上炕下伺候了十几天,老栾太太忽然能坐起来了,让扶她到院子里透透空气。到了院子,她却喘的厉害,仿佛胸腔里拉着风匣,让吴妍不停地为她摩挲着后背。她缓上一口气,吃力地对吴妍说:“我,活不长啦!你,既然嫁给了四丫子,我,也干涉不着了,可你姨夫说的话都对着呢!那人,太,太贼!只,恐怕,你是,跳了火坑啊……”话未说完,从口内喷出一股鲜红的血水来,身子倒在了吴妍怀里。吴妍惊叫道:“大姨——大姨——”老栾头拄着单拐从屋里出来,大声说:“小妍,你赶紧放下,她肺结核开放,传染!”吓得吴妍一撒手,老栾太太扑通一下倒在了雪地里。 冬日里天黑的早,下午四点多,长青村的村民吃过两顿饭,各家各户都熄了灶火住了炊烟。那错落的土屋,纵横的篱笆,以及停留在秃树枝上墨块一样的鸟雀,都陷入昏暗中成了模糊的影子。闲不住的村民各找各的营生,或串门闲唠,或玩牌下棋。 穆逢时从二小队后边自家院里出来,拐上中心街向村里走去。就在白天,他安排三挂马车上山拉木头,一个车配了一个车老板子两个跟车劳力,并在生产队院子里给每挂大车的车厢板都绑上了宽宽的跨杠,准备凌晨出车。吃过下午饭,秦占友打发秦羔子告知队长,因急性痢疾起不来炕出不了车。穆逢时思想一会儿,决定让二鳖临时顶上空缺。 任多娇正在插猪圈门子,听见咯吱咯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影影绰绰分辨着来人:“穆队长来了,咋知道有局呀?”穆逢时应声道:“我哪有功夫玩,正事儿还没忙完呢。”说着往院里走,任多娇跟在后面说:“听说生产队要上山拉木头?消停过完年再去拉也不迟嘛!”穆逢时说:“我让红旗林场护林站特意留的,有不少柞桦木,最细的也碗口粗,一车才二百多。年前人家不上山倒套子了,不抓紧拉就怕留不住。” 进了乌烟瘴气的西屋,黄四亮招呼穆逢时:“穆队长来了,押两把呗!”穆逢时说:“我找二鳖有事。”黄士贵坐在炕上一边发牌一边说:“啥事?”穆逢时说:“秦占友来病了,还缺个车老板子,想让你打掌子。”黄士贵正在看手中的四张牌,穆逢时歪头看了一眼:“点儿挺低呀,前撵吧。”亮了牌,结果是庄家输。任多娇催道:“哎,队长来求咱得支持,还滞扭啥?快麻溜答应吧!”穆逢时说:“你可别拿把,你若不愿去我就找别人。考虑到临近年根儿都不愿意去,本队长决定,去的人都多给七斤干豆腐。”任多娇啧啧两声:“呀,七斤可不少,出一趟车过年不用准备干豆腐了。”黄士贵高大的身影转过来问:“多暂走?”穆逢时说:“后半夜三点多钟走,赶早上山。生产队在我家预备饭了,两点多吃饭。” 两点钟,推扑克的赌局散了。黄士贵穿上羊皮袄戴上狐狸皮帽子,抱怨道:“妈的,我用五张牌配都不赢,够倒灶的了。”任多娇探起身给丫头掖了掖被子,嘟囔说:“没点子还玩大半宿,待会儿出车不睡一觉能打起精神嘛!”黄士贵:“没事儿,赶着大车也能打个盹儿。”说完,穿戴好老羊皮袄貉壳帽子出了屋。 在穆逢时家饱餐了一顿烙薄油饼炖大豆腐,车老板和跟车劳力去二小队套车。一盏马灯昏暗的灯光笼罩着马号,黄士贵晃着魁梧的身影走来牵辕马,那大红马昂头嘶嘶鸣叫不肯走动。“妈的,今儿个咋了?看见鬼啦?走,痛快走!”黄四亮见状说:“二哥,你这辕马今天反常啊,不行就换一匹吧!”黄士贵不肯,强行把大红马牵到大车前。他给辕马套上套包,左手牵着缰绳,右手用力托起后韧、搭腰、前夹板等全套披挂,用脚踢开马车下边的支架,抬起车辕,让辕马就位。“稍,稍!”听见喊声,辕马缓缓地倒退着进入车辕,他忙扣住前夹板,随后麻利地在马背的前部放好鞍垫,压上马鞍子,放下搭腰,扣上肚带,勒住了嚼子。如此这般,把前边外套、串套、里套分别披挂好,用一条长长的绳子穿过套环,给里套也带上了嚼子。他从车辕外侧的鞭槽内取下大鞭子,屁股往里侧耳板上蹿时竟然扑通一下坐空。 黄四亮忙过来扶起他,提醒说:“二哥,咋坐空了呢?要不你就别去了,让队长换个人吧。”黄士贵拍拍屁股说:“饭都吃了,不去不好,黑灯瞎火的,找谁替换。”穆逢时挨个察看套车情况,在二鳖的马车前,他稍一稍外套马,吆喝几声“特儿”,让马抬腿,把兜在腿内侧的绳子取出来。这才问一声:“都套好了吗?”车老板齐声说:“套好了。”穆逢时上了头车,喊一声:“出发!”马车在驾驾的吆喝声中启动了。 卧佛岭深处的北山根下是红旗林场的伐木点,碗口粗的柞桦树经过倒套子从山腰放下来,散放着还没归楞。跟车的劳力们用斧子锯子简单刷去多余的梢节,就开始装车了。穆逢时嚷嚷道:“本队长提醒你们,按车付钱不检尺,尽量多装,拉一趟值个儿。”劳力们将树木搬到车上交叉码放接近一人高,用绞锥绳子等将树木与车捆绑结实,后面还放了一棵倒呛茬的树当捞子。马车两侧探出跨杠一米多宽,车尾也翘出一米多远。 黄四亮望着满满一车树木说:“这车木头可老沉了,估计有四五千斤。”穆逢时说:“前边装多了,有点儿辕沉。”黄士贵看了又看说:“问题不大,下山回家。”穆逢时提醒道:“那条路上坡下岭、急了拐弯,都慢点儿。”黄士贵呵呵笑道:“车是重载,没事儿。” 说话时黄士贵困意袭来,接连打了两个哈欠。他摘下火红的狐狸皮帽子,抓起地上的雪擦了两把脸,顿时觉得清醒了许多。他戴上狐狸皮帽子,拍拍大红辕马的脖子,吐着哈气说话:“伙计,稳当的啊,咱小命就交给你了。”他晃晃大鞭杆子,那鞭条带着红缨穗上下舞动,一声响亮的“驾”在山谷里传得很远。 听到主人的吆喝,四匹马呼呼喘着粗气一起发力,像绷紧的弓弦。在接连几声驾驾的吆喝中,终于率先把这挂超载的大车拉动了。由于紧张用力,马身上出了很多汗,不一会就变成了白霜。 行了一段路,黄士贵坐上车辕板,挽着缰绳,两眼紧紧盯着下坡的路线,控制着大马车缓缓驶下雪坡路,车后不时卷起一股股飞扬的雪尘。马铜铃的摇晃声,马蹄掌的叩踏声,劳力扯起嗓子嚎的东北小调声,打发着沿途的寒冷和寂寞,仿佛把所有的辛劳都留在了大山深处。又行进半个时辰,转过一个弯道时能看见远处山口的护林站了,然而万没有想到一场意外突然发生了。 由于转弯时外侧靠了路边,车轮在一个并不深的雪坑里打坞,辕马失了前蹄一下趴在了雪地上。黄士贵心里一惊,吆喝两声也无济于事,穆逢时和黄四亮爬下马车,跑到前面往起拽马。“稍,稍!”黄士贵岔开两腿站在了车辕上,靠着木头的截面紧拉缰绳大声吆喝着,那大红辕马昂首嘶叫一声,奋力撑前蹄,刚把车辕子挺起来,猛地又趴了下去。 一棵碗口粗的木头突然从树堆的截面猛窜出来,一下顶在黄士贵后背上,把他压趴在辕马后背上,那顶火红的狐狸皮帽子掉落在车辕子下。“二鳖,二鳖!”穆逢时扑过去喊了两声,见毫无反应,带着哭声喊道:“快来人啊,快救人哪!”后面两挂车上的人闻声都跑了过来,抬辕的抬辕,拽人的拽人,费了半天劲儿把黄士贵拽了出来。而此时,他的脊梁骨已经被木头顶断了,因伤势过重当场死亡。穆逢时捡起狐狸皮帽子,拍打拍打上面的雪,含着眼泪重新给黄士贵戴上。 正常情况下,下晌吃两顿饭时上山拉木头的车就能回来,眼看日头卡山了还不见大车影子。任多娇有些担心,在中心道向南村口望了好几回。黄昏时分,她刚关了供销门窗的闸板,黄四亮慌慌张张跑过来,老远就喊:“二哥他出事了。”那喊声像破了音的二胡,任多娇愣住了,待黄四亮跑到近前才问一句:“人咋样啊?”黄四亮捶胸顿足地说:“人没了,快去场院树趟子看看吧!”听到这个不幸的消息,任多娇一下堆缩在雪地上。 “哎妈呀,二鳖毙儿古了!”听到这个消息,艾育梅心里咯噔一下,急问是咋回事,闻大呱嗒说:“他上山到套子,回来的路上马趴车了,窜出来的木头把他顶死了。”等这姐俩赶到二小队场院东边的树趟子,只见二鳖的遗体已经冰冷僵硬了,那帽子上火红的狐狸毛在寒风中微微抖擞。任多娇扑到他身上,大放悲声,哭得无比凄惨揪心:“我的天呀——,你咋说死就死了呢,啊——” 二鳖的死讯快速传开来,人们纷纷朝二小队场院边上的树趟子空地围拢过来。黄三怪和姚三朵赶来时,三喜子、贾佩纶领着孙女雀儿也跌跌撞撞地跑来。雀儿跪在父亲头前磕头,一声接一声地哭喊:“爹——爹——”任多娇抱住女儿,娘俩哭成了一团,三喜子和贾佩纶一边叹息一边抹泪。 众人都觉得事情出得太暴了,还原了出事的经过。闻大呱嗒说:“哎妈呀,有那么些反常的事儿就不该出车呀!他咋不听劝呢!”三喜子叹息道:“生有时死有时,都是该着哇!”任多娇哭哭啼啼地说:“这往后,剩下我们母女俩,这日子可咋过呢!”黄三怪说:“别担心,我二哥没了,不还有我嘛,只要你是老黄家人,我就不会不管,行了,死冷寒天的,快起来吧。”让姚三朵、莫可把这娘俩搀扶到二小队队部去。 经过商议,出殡由生产队张罗,往后每年按一个劳力给补助,把雀儿供养到十八周岁。征求死亡家属意见,任多娇抹着眼泪说:“我现在还发蒙呢,啥主意都没有,全凭三怪做主吧。”穆逢时安排出殡的事,请阴阳先生,买装老衣服,举全小队之力发丧。问众人:“知道谁家有椽好的料子吗?有现成的就省事儿了。”黄四亮说:“大算盘有口寿材,也不知道行不行。” 穆逢时带着三喜子去钱满柜家下屋看了那口棺材,三喜子嫌小,穆逢时估计能装下,让大算盘实惠地说个价。大算盘要价一千一百元,见穆逢时思忖,接着说,“这是你队长来了,根本就没要高。我这也是有本钱的,你算算椽个料子木匠工也得三百四百的。你觉得合适就拉走,不行就算了。我也没打算卖,你看炕上我那口子喘的邪乎,都说不上哪天的事了。”穆逢时说:“我没嫌贵,我是琢磨够不够大,就按你说的价成交。” 棺材拉到场院树林空地,入殓时黄士贵的头却顶着槐头落不下去,只好把遗体又抬了出来。黄老笨说:“二哥他本来就个高,加上抬拽脱节,身子更长了。”黄三怪也觉得挠头:“这口棺材已经入验了,还不回去了,这可咋整?”穆逢时说:“难不住本队长,在里边加一层板,距离底层起来一拃高,肯定能用。”公冶山虽觉得这做法不妥当,却也没有劝阻。穆逢时找木匠给棺材里加了一层板,重新入殓时遗体果然躺平了。出灵时,黄老蔫和老丑没有回来,他们还对当年任多娇那一幕不光彩的事耿耿于怀。 若干年后,任多娇家里一有不好的事情发生,都会归咎穆逢时,埋怨那口棺材加层:“怪就怪那口棺材买小了,人躺在加层上,那是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呀!当时也没计较,搁现在说啥也不让啊!” 转年积雪开化时,长青村发生了一件奇事:村西大雪山脚下露出一个用双层牡丹花大枕巾包裹的死婴。那是张嘎咕发现的,经闻大呱嗒一通传扬,一时间全村都知道了。一些好事儿的人都前去观看,为探究是男婴还是女婴,贾大胆用小棍儿把枕巾皮挑开,露出赤裸裸的死婴,像发现了天大的秘密似的,嚷嚷道:“哎呀,是个男婴,脐带还在肚子上。哎呀,大家看,这是勒死的,看脖子上缠着鞋带呢。”众人啧啧惋惜,纷纷议论。 “可白瞎了,咋说这也是一条小生命啊!” “为啥要下毒手把孩子给勒死呢,这不作损嘛!” “应该是私生的,来的不明不白,没法留他呗!” “是谁作的孽呢,能是哪个大闺女生的?” 人们猜测着孩子的出处,数尽了村中所有育龄妇女也没对上号,也没发现村里谁家闺女未婚先孕。艾育梅也被闻大呱嗒叫来观看,一看那枕巾皮不由一愣,她家里有一对和这一模一样的枕巾,那是马贝囡到老宅告别时送给她的,说马上就要开学了,送一对枕巾留个纪念。“难道这孩子是小马囡的?” 正暗自寻思,闻大呱嗒说:“既然是勒死的,就应该报案,查查是哪个狠人干的,让挨天杀的伏法。”黄三怪说:“报啥案,可别多事了。兴许是有隐情,不得已这么做的!万一惹出什么大麻烦,那就更不好了。”金四眼卡巴卡巴眼睛,忽然说:“能不能是最后一个离开的女知青呢?”贾大胆说:“小马囡去年下半年高考复习,始终不出屋。去年冬天三怪派我开拖拉机送她去考试,她穿得挺厚实,不知道她怀没怀孕。”黄士魁说:“都别乱猜了,这事儿到此为止,把死孩子埋了吧。散了吧,快备春耕了,该干啥都干啥去。” 黄三怪让张嘎咕寻来一把铁锹,把死婴连同枕巾撮起来时,一些胆小的女人不敢看,一群好事的爷们还在围观。他用锹端着走到杂树林边,在南端的一棵桑树旁挖了个浅坑。黄士魁看着他一边埋婴一边叨咕:“这短命的,还没看清爹娘呢,白来人世一回呀,可惜了。” 埋了死婴,黄三怪跟回老宅,闻大呱嗒拉一下艾育梅的衣袖说:“哎妈呀,那婴儿真要是小马囡的,那婴儿他爹能是谁呢?”艾育梅看一眼黄三怪:“只有当事人知道,局外人谁清楚。” 黄三怪卷着一根旱烟却一时溜号,不由想起了小马囡。他平时常往知青屋跑,和男女知青混的很热络。当知青们通过各种途径纷纷离开村里,他对小马囡关照就多起来,特别是就剩下这一个女知青时更是牵挂在心上。他给知青屋弄柴禾、送米面,也从供销点偷拿光头圈、槽子糕、水果罐头、糖球子,讨小马囡欢喜。一来二去,两个人眉来眼去,心照不宣,终于勾搭成奸。当发现自己怀了孩子时,小马囡用布缠勒,用桌棱撞压,也没能弄流产。问黄三怪孩子生下来咋办,黄三怪要留着,说自己有‘四朵金花’,不差多养这一个。小马囡果决地说:“不能留,留了我就没法回城了,留了对你也是个祸害。”从此她总为有一天孩子生下来犯愁,好歹没影响参加高考,考完试没几日,孩子就在那风雪交加的后半夜降生了,小马囡怕被人知晓,刚听见一声啼哭,就狠下心来,用鞋带活活把小生命勒死了。第二天晚上,让黄三怪偷偷扔到了野外…… “想什么呢?”听见黄士魁问话,黄三怪回过神来,抽了一口旱烟:“不知怎的,突然间就想起小马囡唱过的《敢叫日月换新天》,炕上花被窝,囤里粮冒尖……”闻大呱嗒说:“哎妈呀,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小马囡跟谁关系密切,谁常去知青屋,肯定都有嫌疑。只要做了,那早早晚晚会露的。”黄三怪只顾吸烟不做评价,黄士魁说:“也兴许是和外村的知青搞对象怀上的呢,就别猜了。” 等外人散了,艾育梅告诉黄士魁:“死婴是小马囡生的,包孩子的枕头皮和她送给我的一模一样,还有我撞见过三怪往知青点送过罐头,还有他不主张报案那就是心虚。”黄士魁提醒说:“可不敢乱说。大队干部玩弄女知青,犯事儿会伏法的。” ------------ 第七十一章 洪水过后 入夏以后,天像漏了一样,下起捞套雨。大雨封门,把盆伸出屋门不一会儿就能接回半盆水。屋里人憋了尿就在半开的房门前解决,任雨水把尿流冲走。柳条河水位猛涨,水流湍急,时有一些树木、小牲畜顺水漂流下来。数日后,洪峰减弱了,从上游冲下来的树木横七竖八地搁浅在河湾里,岸边的柳毛丛东倒西歪失去了往日的风采,靠河边低洼的庄稼地也被淤成一片毫无绿色的滩涂。大田地里的庄稼伺候不上去,特别荒。 黄士魁非常担心柳条河上游几百里外的亲人们。柳条河从奇潭市穿城而过,亲人们所居住的片区离河堤较近,也不知道他们受没受到这场洪水波及。天刚刚拉澄,垂檐的雨断了线,漫地的水断了流,泥地上一些水气正在蒸腾。透过玻璃窗,黄士魁看见黄士根一跐一滑地走进院子,急忙下地出屋相迎。 “这天气,老弟你咋来了?” “可不好了,奇潭市遭灾了!发了特大洪水。” 黄士根进了屋,接过大嫂递过来的毛巾,擦了两把脸上的汗:“这场洪水来得太猛,是近五十年一遇的!城区内一座小型水库垮坝,一个重点煤矿三个井口,机电厂水泥厂玻璃厂化工厂陶瓷厂,还有百批仓库土特公司和粮库都淹了,其中百批仓库进水一米多深。据说,全市进水房屋五千多户,倒塌一千多户,损失可老大了!”黄士魁急切地问:“那你们咋样?人都没事吧?”黄老根说:“人还好,可房子倒了!淹得老惨了,爹妈可上火了。” 柳条河出槽,就是从杜春心家房后先涌进来的。午夜时分,大堤内的洪水冲垮了柳条河大堤与鲜族村放水渠连接的水闸门,湟湟地漫过放水渠,冲进了住宅区。当时,居民们都在睡梦之中,半夜大水冲进屋里,向所有可以到达的空间漫漾。鞋,飘了起来;盆,飘了起来,水位一点一点涨到炕沿子底下。有人在大堤上不是好声地喊叫:“大堤决口子了——别睡了——发大水了——快醒醒啊——” 春心和老憨从梦中醒来,一拉电灯,都傻眼了。老憨问:“咋进来这么多水呢?”春心说:“指定是柳条河冒漾了。”老憨喊道:“老根儿,发大水了,快起来!”黄士根穿上衣服说:“这黑灯瞎火的,能出去吗?”春心说:“水刚进来,房子一时半会儿泡不倒,水位已经不涨了,咱还是在屋里等天亮吧!”坐炕上一直等到天蒙蒙亮,扶着木板樟子,趟着没腰深的洪水出了胡同。这时,一个铁皮空油桶飘了过来,老憨伸手去够了几下,扑嗵一下落进了深处,在水里扑腾。春心惊叫道:“你爹掉水里了!”黄士根赶紧游过去,将父亲拽过来。春心数落道:“你找死呀!”老憨吐着呛进嘴里的河水说:“呸呸,我寻思把那个油桶整过来。”春心数落道:“你说悬不悬,都啥节骨眼儿了?是顾命要紧哪,还是捞东西要紧哪?” 转移到长长的大堤上一看,到处都是灾民。向大堤内外一望,住宅区的房屋都泡在了一片汪洋之中。雨停了,乌云却没有散去,天地间混沌沌的,增加了压抑和凄凉的气氛。饿了整整一个上午,市里抗洪抢险的人才送来食品和饮用水。到了晚上,灾民就在大堤上过夜,不时传来房屋接二连三倒塌的声音,大堤上就不断有抱怨和叹息声。 在大堤上熬过一夜,春心眼睁睁看着泡在水里的自家房子又挺了半日也轰然倒塌了。老憨在大堤上寻见黄士旺一家,走过去嘟噜着脸子说:“还都活着哪?”黄士旺说:“啊,人都没咋地。”老憨说:“你就顾你自己吧,受灾好几天了也不说来看看。你知不知道,我掉水里差点儿就淹死了,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你心里根本就没有爹妈。”说完就沿着大堤穿过一家又一家灾民往回走。黄士旺追上来:“爹,爹,你别生气,你听我给你解释……”老憨回骂一句:“你给我滚犊子,解释你妈了个巴子!” 又熬了三天后,洪水才慢慢撤去,灾民从大堤上撤回家,面对灾后破败的场面都不知道如何收拾。老憨他们回来以后,看见搭在木板樟子上的鱼网挂了许多鲫瓜子、红鲤子、白莲子,就在院子里支起大锅,炖鱼吃。老憨和黄士根用木头搭了个挺大的马架子,马架子里搪了木板床,晚上一家人就挤在里边睡。有单位的人家都得到了救济款和应急物资,黄士旺开始张罗盖砖房,根本无暇顾及父母这边了。 黄老根讲完发洪水的经过,抱怨说:“可气的是,上真章三哥他家只顾自己,根本不顾爹妈,都赶不上邻居。”黄士魁愤愤地说:“三旺咋变这样呢?一场洪水就让他现了原形!指不上他就别指了,咱想办法。”艾育梅说:“首先得把住的问题解决了,不然天冷咋整?还能住人家砖房啊?指不上人家!咱从屯子里找些人,用原来的木料和房架,把房子重新盖起来。”黄士魁说:“对,这是最要紧的,我去找人,明天就去。” 黄士魁来到大队部,首先跟黄三怪说了情况。黄三怪说:“我老婶家的事儿就是我的事儿,把老黄家的劳力都叫上,不够再从各小队抽人。”黄三怪通过广播喇叭,通知黄四亮、、黄老笨、曲克穷马上上大队来,等人员聚齐,公冶平把公冶安也叫到大队来。黄三怪说:“柳条河发大水,把奇潭市老区给淹了,我老婶家房子泡倒了,把亲戚朋友都叫来,就一个任务,去把房子盖起来。”这时,钱老牤进屋,问是啥急事儿,黄三怪把情况又说了一遍,钱老牤说:“那我也得去呀!黄老婶对我也不错,我家世海小时赖巴,黄老婶没少费心。如今有难,我不能袖手旁观。”黄三怪说:“你在家坐镇,咱是大队干部,不能都走。”然后一一分派各自带的东西,定好明天出发。 久雨初晴,道路还很泥泞。黄士魁和黄老根刚要出门,艾育梅追出来,将一沓钱揣进黄士魁内衣兜里:“带点儿钱,说不到念不到用钱的地方多着呢。盖房子活累,别让帮工出苦力的亲友饿着。”出了院子,黄士根说:“我大嫂真行,虽然过去也闹过矛盾,但抄真家伙的时候递得出。不像三嫂,膈楞眼,净玩嘴,不吃饭能送二里地去。” 第二天一早众人在大队院子汇齐,秦占友早已经套好了马车等候在那里。马车载着帮工的亲友和泥板子、二齿钩、铁锹、木匠工具、几袋米面等物品,缓缓驶动。行了三里半地,上公路换乘一辆长途汽车,经过四个多小时的颠簸,来到奇潭市老区。 到了母亲家的废墟,黄士魁将三百元钱交给母亲,说是育梅让带的。春心接过钱,激动得掉下泪来:“难得她还惦记着我,以前咱对她不好……”黄士魁赶紧把话拦住:“妈,快别说那些了,前院始终没过来?”春心说:“光顾自己个儿盖砖房了,哪有功夫看我们呢!” 查看完倒塌的房子,黄士魁发现在园子里一垛垛码成三角墙的土坯,旁边还有旧房架子门窗和木头。老憨说:“水退下去以后,我就和老根儿把倒塌的房子清理出来了,原来的坯、架子、门窗都能用。”黄三怪说:“三间毁成两间,材料都够用。” 平整倒塌的房场,和泥的和泥,备料的备料,紧张忙活起来。前院也组织了一个工程队开始打地基。五天过后,众人在春心家老房子位置上盖的两间房子已经平口了。这时候,顾小满来了,站在房墙下说:“你看,把我忙的脚打后脑勺子啦,也没功夫过来呀,你们可别挑我理儿。要说这人得走点儿,你看我家养了七头猪,早不卖,晚不卖,正赶上洪水来了之前卖的,再晚两天都得淹死。嘻嘻!我家早就打算盖砖房了,这一发大水倒省事儿,不用拆就倒了。要我说你们都不用盖了,等我家大砖房盖成了,让爹妈住我砖房多好,费这事儿干啥?爹呀,妈呀,缺啥不?料不够上我家拿去。”看没人理她,又说,“我得回去了,我那边没人看着不行,我怕让干活的糊弄喽!有空大家伙上我家去坐坐。哟,你看我家造的也匹儿片儿的,你们忙吧,我走了。”老憨看三儿媳妇走远,冲地上唾了一口:“说的比唱的都好听,心眼子长肋巴子上了!” 房子上了架,石棉瓦买了回来。上了房盖,又在屋里吊了泥棚。墙上二遍泥的时候,春心对黄士魁说:“原来我还愁房子小,我和老根住不方便呢。老根儿说他在饲料公司当付料员,那经理特别照顾他,单位职工住宅区又分了一批公房,有他一户。这回好了,他将来结婚也不用愁房子了。”黄士魁说:“这就叫,天无绝人之路。”春心问:“顶子是不是成小伙子了?”黄士魁说:“是,三怪想让顶子上机车组跟车锻炼锻炼。”春心说:“我想把顶子的户口整城里来,让他脱离农村。”黄士魁问:“好办吗?”春心说:“好办也得办,不好办也得办。老根儿在青年点的时候,交下一帮朋友,现在做啥的都有,有在粮食局管人事的,有在派出所当民警的,托托人,能办成。我问过老根儿了,说差不多。” 忽然拉着黄士魁,站在院子里往东北方向看,倒塌的房屋、荒芜的房场以及一大片园子尽收眼底。春心说:“你看东头老宋家的房场片量多大!房子泡倒了,紧挨着的房号始终没盖。那园子一圈有二十多棵杨树,院里还有一口压水井,而且房地基有不少石头。前几天老宋家人回来一趟,说上闺女家了,不想重新盖了,让我搭搁卖了,最低七百元。你要有心思留,我去给你搭搁搭搁。”黄士魁不假思索地说:“七百元确实便宜,可以买下。” 母亲家的房子盖好了,连木板障子也补齐了,院子也收拾干净了,他们这才张罗回村。吃完早饭,春心和老憨送出很远才停住脚步,望着远去的乡下亲朋,春心眼窝一热,又垂下泪来。 一天晚上,黄士根领回个姑娘,这姑娘是粮库车检组组长盘山东子的大女儿盘妮,长得身高膀壮,说话心直口快。春心拉着盘妮的手,稀罕得不得了。拉话时春心刨根问底,有几分羞赧的盘妮都一一作答,说她和老根儿是在粮库青年点相识的,说家父不让他俩来往。问了一大堆话,春心知道这丫头是铁了心了。黄士根说:“妈,别光顾说话,做饭哪!”春心这才松开握了半天的手:“等着,我给你做好吃的。” 吃完晚饭,黄士根将盘妮送回家去,站在粮库家属房盘家大门旁的树下,两个人在昏暗中紧紧地搂在一起亲热。 “我有了。” “有啥了?” “傻样!肚子里有了。” “有了好,我正等着当爹呢!” “得抓紧结婚。我啥也不要,简简单单的就行,现在我爸看得紧,就在下礼拜天成家,到时候我准时到。” 两个人正在小声商量结婚的事,突然从盘家虚掩的大门传来一声吼喝:“小兔崽子,跑家门口祸害人来了。”黄士根听出盘山东子声音,吓得呲溜一下跑进了胡同里。盘山东子追了几步没有追上,返回身给盘妮一个嘴巴子:“死妮子,养你这么个操神的货,你早晚得把我气死!” 回到家,黄士根看见三哥三嫂和父母唠嗑,就对父母说了要结婚的打算:“盘妮说下礼拜天和我成家,她啥也不要,简简单单的就行,到时候她准时到。”春心问:“结婚不办置了?”黄士根说:“办啥?能结成婚就不错了。可别大吵大嚷,让老盘家知道可就惨了。结婚先在这两间小房子将就一段时间,等她父亲情绪稳定了再去住公房。”顾小满说:“嗨,这小屋咋做洞房,我那大砖房西屋闲着呢,就先用着。”黄士旺点头说:“对对,听你二嫂的。”黄士根连忙说:“那感情好了,谢谢二嫂,谢谢二嫂……” 春心赶紧张罗做被褥,并给屯子里的儿女捎了信儿。虽说不办置,三喜子、二禄、黄三怪、黄老笨也都捎了礼钱,黄士魁、艾育梅、黄四亮和黄香柳一起赶在礼拜六来到奇谭市。看乡下来了亲人,春心非常高兴。黄士魁向母亲汇报自己搞小农经济的情况:“我这几年挺走字儿,鼓捣菜园子也不少挣钱,手头确实活泛了点儿。我在园子里种小葱、栽白菜栽子,到附近几个村屯卖;在自留地种糜子,扎笤帚,往一些学校推销;到附近几个泡子凿冰眼打鱼,利用菜窖留新鲜白菜,专门买给办红白喜事的人家,坐在家里不用出门儿就把钱挣了。十三届三中全会以后,我也可以放心大胆地搞小农经济抓钱了。”母亲说:“你还那么忙叨,真是个闲不住的人。”老憨说:“其实,不显山不露水儿地过日子更好。”黄士魁说:“前不久,我到公社供销社买回一台14英寸黑白电视机,不少人家羡慕。有了这台电视,家里可招人了,看电视剧半宿半宿不愿意散。”娘俩好像有唠不完的话语,直到夜色深沉也不想入睡。 礼拜日这天大家都起得特别早,然而从早晨盼到中午,从中午又盼到下午,也不见盘妮来。春心站在大门口,向院外的土道转弯处望了望,有些泄气地对黄士根说:“八成是要坏戏,好事难成啊!我在粮库大门口曾见过那丫头她爸盘恒,脾气倔得像头驴,肯定是那盘山东子看的紧,丫头脱不开身。你也是,人家压根儿不同意,你还丁把儿黏乎人家干啥?婚结不成不要紧,别给人家丫头留罗滥哪!人家肚子让你鼓逑大了,就怕你捅个大娄子。那盘山东子要不依不饶,看你咋整!”黄士根自语道:“都说好的,咋还不来呢!我去看看。”老憨赌气道:“你可消停吧,别给我惹祸了。她来就结,不来就拉倒。”这时,从土道弯转处出现了盘妮的影子,黄士根惊喜地迎上去,问道:“咋才来?”盘妮喘着粗气说:“别提了,今天我爸不上班,在家看得紧,跑不出来,都把我急死了。方才我爸去粮库加班,我才偷了户口簿,从小屋后窗户跳出来。” 一一引见过后,就在自家院子里,黄士根拿两个板凳出来,让父母并肩坐好,拉着盘妮,给父母磕头改口。艾育梅说:“快赶上地下党了,这婚结得多不容易。”一听这话,众人都乐了。顾小满说:“香柳,来,咱快把新人送洞房去。”于是扶起盘妮跟着黄士根走向前院。 到了黄士旺家大砖房西屋,众人进去坐了一会儿。艾育梅将一沓十元的票子塞进盘妮的手里:“这是我们几家给你的,一家二十,钱虽不多,总是一番心思。你刚成家,用钱的地方多着呢!”顾小满也掏出二十元钱,给了盘妮:“从今往后,咱就是妯娌了。咱妯娌虽说好几个,在城里的就咱俩,往后咱当亲姐妹来处。”春心担心地问:“盘妮,你爹他发现你跑了,能不能来找哇?”盘妮说:“没事儿,他不知道具体住址。” 杜春心在城里惦念乡下的儿女,独自一人回了一趟长青村。当她一身青色大绒的装束出现在村街上时,引来人们的注目。听见与她热情打招呼的,她都乐呵呵回应。 “回来啦?在城里这几年挺好吧?” “嗯,挺好的。” “想这边的儿女了吧?” “是啊是啊,人越老越贱喽。” “好容易回来一趟,就多住些日子吧!” “嗯,能待几天呢!” 看见奶奶回来了,梁石头笑嘻嘻地说道:“奶呀,我们都想你了。”奶奶拉过梁石头左看右看:“我也想你们!瞧,都成大小伙子啦!”梁石头看奶奶穿的青色大绒衣服,讶异地问:“奶,怎么现在就穿了大绒呢,不热吗?”奶奶说:“岁数大了,不抗冻了,比不了年轻人有火力。”梁石头看着奶奶的疙瘩鬏儿:“奶呀,你除了头发白,没感觉比以前老多少。”奶奶说:“我身板硬朗着哪,还能挑半挑水呢!”梁石头说:“是嘛?奶你真不简单哪!如果奶永远不老就更好了。”奶奶笑了,裂开怀说:“这傻小子,那不活长寿啦!” 春心不见顶子,便寻问,成玉抢先告知:“大哥在机车组呢,会开链轨推拉机了。”艾育梅说:“顶子干活可顶架了,学开拖拉机上道儿也挺快,三个月就能独立驾驶了。一晃儿上链轨快一年了,没有一次耽误班。”春心直说“好好”,艾育梅说:“她们兄妹三个各有特点,论勤快,石头不如老大,论学习顶子不如石头小玉。”春心评价道:“搬不倒,尖尖腚,这啥人啥命。顶子人勤快,兴许就是个干活的命,将来可能也是个出苦力的。石头不一样,他像个书生,我看他不是干活的命。他爱写爱画,没准将来真能出息。”成玉说笑:“奶奶把咱仨看透了。”梁石头地说:“将来的事儿谁能说得准。”艾育梅说:“人哪,从小看到老,大致错不了。” 春心让石头陪她去巡看老宅院,房前房后看不够,喃喃道:“没变,没咋变,还是老样子。”走进前园子四下打量时,熟悉的声音隔着篱笆传过来:“姐,听说你回来了,我就跑来啦。”春心应声问:“那两个驴货对你们还行吧?”黄得荣抽抽着脸面:“反正都给他们成了家了,狗舔膫子各顾各呗。”春心从园子里走回院子,春桂说:“姐,是不是常梦见这地方,看啥都觉得亲切?”春心说:“是啊,在这生活了那么些年,真是故土难忘啊。” 夏秋之际,机耕队正在翻麦地。黄老笨操纵拖拉机稳稳前行,对一个组的梁顶子说:“我刚要上链轨时,我三哥还嫌我笨笨咔咔,我说别看我有些笨手笨脚,但我能笨鸟先飞,你看我开的多溜道。”梁顶子也说:“老笨叔你其实不笨,在机耕队数我岁数小,我还没有你学的快呢。”拖拉机开到地头,黄老笨让顶子到旁边的苞米地掰了七八穗青苞米,将皮扒去几层,只留薄薄的两三层叶子,用拖拉机烟筒烤熟。每次顺烟筒放进去一穗,翻一阵麦地,一给油门儿,烤熟的苞米棒子噌一下就冲出了烟筒。梁顶子下车拣了,一边闻着烤熟的嫩苞米一边说味香。 在偏脸子地头遇上一队拿大草歇脚的社员,梁顶子看见索百灵,就向他招手,待她走到链轨旁,塞给她一穗熟苞米。拖拉机抹弯继续翻地,黄老笨逗问:“你给百灵送烤苞米,是不是对人家姑娘有意?”梁顶子红头涨脸地说:“我给我同学一穗苞米能说明啥?是你老笨叔想多了。我可不像你,讨药讨来个媳妇!”黄老笨嘿嘿一乐:“别管咋说,媳妇就这么讨来了,说明我有能耐……”说着,一拉操纵杆,拖拉机吼叫着向前方驶去。 ------------ 第七十二章 破了一桩婚 杜春心这次回乡,带来一个好消息:给顶子办成了城里的户口,名字叫梁永修。梁顶子问为啥叫永修,奶奶只说:“该着你用这个名字,那户口是现成的,名字已经存在好些年了,年龄比你现在小两岁。有了这个户口,你就能进城了。等粮库招人补缺,就让你三叔给你联系,到那时你就不是盲流了。不过,现在需要保密,尽量别让外人知道……” 原来,那被顶替的户口也姓梁,户主是黄士根青年点一个朋友的姐夫,大儿子失踪三四年了,户口始终没注销。黄士根听说此事,给了那户主三百元钱,买下了那个名下无人的户口。 吃完晚饭,秦黑牛来老宅闲坐,春心忽然关心起顶子的婚事来,说应该给顶子琢磨对象了,梁顶子却不好意思,只顾傻笑。梁石头说:“我哥心思我知道,他相中了百灵,就是不敢追。”春心问百灵是谁家的丫头,艾育梅说:“是索良家的老丫,长得白净,像瓷人儿似的。”春心哦一声:“索良我知道,也是个人物,他老闺女我没印象了。”秦黑牛点拨大外甥:“顶子,你主动一些,寻个机会跟百灵谈谈。”梁顶子把头摇的像拨浪鼓似的,连连说:“不行,不行,你想,人家挺大个姑娘,我咋好意思。”秦黑牛给大外甥出主意:“要不这样,你给百灵写一封情书,然后找个机会塞给她。”梁顶子犯难道:“可我,哪儿会写呀!连封信都看不完全呢!”黄士魁数落说:“我是白供你念书了,一个高中生连个情书都写不好,简直是高中扔。”梁顶子不吭声,脸红一阵白一阵。秦黑牛嘻嘻说笑;“姐夫,你儿子不行你行就中,你写给我看看?”黄士魁说:“你这不是咯叽我嘛,给未来儿媳妇写,又不是给你姐。要说有文才,你姐有文才,这个任务交给她吧!”艾育梅说:“这事儿用不着我,咱家有秀才。” 梁石头大模大样站起来,把条琴上晾凉的白开水拿下来,滋滋喝了两口,拍着胸脯说:“大哥,这事儿就交给我好了,别说是情书哇,就是长篇大论我也敢照量。不过,为了慎重起见,我得找个助手,助手嘛,就让小玉来当,哥你当勤杂,妈你当编审。”黄士魁笑了:“别光顾了耍贫嘴,写不出来看我怎么收拾你。”梁石头让哥哥放好桌子,铺上稿纸,开始思考起来。成玉立在一旁,看石头哥动起笔来,刚写了一行,就嚷嚷道:“错了,错了,你怎么把百灵写成了金玲?”梁石头觉得脸一热,赶紧把第一页撕了下去,解释道:“一时大意,写错了。”成玉俯身逗笑:“说实话,你是不是觉得金玲好?”梁石头故意板起脸:“去,别影响我思路。”说着重新起笔行文: 百灵: 本来,我想在你名字前头加上三个火辣辣的足以灼红你心事儿的字眼儿,可我又没能有足够的勇气把那三个字写上去,怕吓着你。 你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一个往日默默无话,只知道干活的我会突然给你写信,这封信一定会在你平静的心湖里激起不平静的波纹。但我还是忍不住要写,要知道我需要鼓起多大的勇气呀! 今年以来,提亲的三三两两地来,可我都没有点头。不是他们提的姑娘都不好,实在是因为我觉得你最好。咱从小学到高中,始终都是在一个班。上小学时,我们分在一个班级小组,负责生炉子,那天雪真大,我夹着引柴上你家找你的时候,大雪将你家的房门都堵住了,是我用锹给挖开的。上初中时,有一天上片上中学必经的道路涵洞被水冲坏了,是我背你趟水过去的。在红原公社上高中时,有一天我在寝室抄茨威格小说中的情话,写完就撕了,团成团扔在了走廊过道上,后来不知道是谁把它塞进了你的书包里,你一看到就哭了。老师查笔迹查出我来,把我好顿批评。你跟我说,如果知道是我写的,你就不哭了。当时,我心里热乎乎的。你还记得吗? 那次是无意的巧合,而现在是有意的袒露。我虽然不懂你们女孩儿家的心事儿,我也不知道我会不会有和你在一起生活的缘份,但是我还是要争取。尽管我有许多话要对你说,可我还是想留在以后的日子来表达。无论你是怎么想的,都要给我一个准确的回音。翻麦地时遇上你,我把拖拉机烟筒里烤好的青苞米送给你,那香香的味道你还记得吗?但愿我们之间能产生那种既热乎又香香的味道。 若有说的不当的地方,请原谅。 顶子 1982年8月17日 信写完了,梁石头似乎完成一项神圣的使命,艾育梅让梁石头念了一遍,竟然连一句毛病都没有挑出来。成玉只是给次威格的次加了草字头,就只有赞叹的份了。梁顶子说开头应该写百灵同志,石头说那称呼都过时喽。春心哎呦一声说笑:“二孙子,写得挺华堂,你是老母猪嗑碗碴子,真能咬词儿呀。人家要不同意,你可是白忙活了。”梁石头一边活动手腕一边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哥,这下一步棋可该你自己走了。”梁顶子面有难色,嘟囔道:“信是有了,可咋好意思给呢,有点儿打憷。”秦黑牛说:“你说你这么大的小伙子,还贼拉面矮,你把送她苞米那劲头儿拿出来。”艾育梅也开导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给心仪的女孩子送情书,是很正常的事儿,有啥磨不开的,遇事出点儿头,别像个裤兜子里养活的。”梁石头给哥哥出主意:“哥你将情书工工整整地重新抄写一份,装进一个信封里,趁给一队出车收工的时候,寻找送信的机会。” 这天刚黑透,链轨拖拉机拉着轻重耙缓缓往村里开,路过长青一队场院时,见社员们正在散去,梁顶子贴着路边停下拖拉机,寻找索百灵的身影,等待送情书的机会。三三两两的社员们从链轨车旁边向村里移动,当看见走在后面的百灵从驾驶楼敞开的门口闪过去,终于鼓起勇气从驾驶楼侧门探出半个身子,轻轻叫道:“百灵,百灵。”在拖拉机明亮的大灯照射下,百灵回过身来寻看,那一瞬,梁顶子觉得百灵好美。百灵从灯影里走过来,到驾驶楼门旁,仰脸问:“顶子,你叫我有事儿?”梁顶子说:“啊,这儿有一封信给你。”百灵似乎心领神会,什么也没说就接了过去,脚步急急地走到灯影里,又回过头妩媚地笑一下。望着百灵的身影匆匆走远,梁顶子靠在靠座背上,心就像这轰鸣的拖拉机一样,突突突地颤抖,突突突地嘻笑。 情书送出去了,梁顶子却心里没底。过了几日又逢周日,黄士魁背半大麻袋麦子去上米厂磨面,梁石头提着两个面口袋也跟去帮忙,问父亲这些麦子多少斤,父亲说上百斤,问能出多少面,父亲估计七十多斤,又问大哥追百灵的事儿有没有戏,父亲说待会儿我探探百灵她爹口气。 米厂在大队部北边靠中心街,是门面朝东的厢房。麦子用戳子倒进磨面机漏料斗,索良一推电闸,滚轮皮带快速转动起来,发出轰轰的响声。机器声停下的时候,小石头提着另一只口袋去米厂后厦灌麦麸子。索良和黄士魁站在米厂门口唠嗑:“你家顶子给我家百灵写情书了,那封信就像一包兴奋剂似的,百灵好几宿都没睡好觉哇,连饭都不正经吃了,呵呵。”黄士魁说:“顶子写情书这事儿我知道,孩子相中算,我们当家长的不干涉。”索良问:“你家顶子往城里落户办咋样了?能有把握办成吗?”黄士魁说:“正办着呢,八字还没一撇。,但希望很大。”索良沉思片刻,建议让他俩处一阶段,黄士魁表示也是这个意思。梁石头提着装了麦麸子的面口袋走回来,黄士魁说:“这石头干活不利索,灌个麦麸子整个里外发烧。”说着扛起了白面,让石头提了黑面口袋,临走塞给索良两元加工费。 听说女方同意处一阶段,艾育梅很高兴:“我说嘛,今天早晨一起来,那喜雀在我家前园子的杏树上叫呢!没想到,给百灵一封信,真好使呀!”黄士魁说:“索良虽然同意了,但还对顶子办户口的事儿不落挺呢!”春心嘱咐又嘱咐:“千万别把顶子户口办成的事儿说出去,别人知道会嫉妒的。” 梁顶子与索百灵相处了一段时日,索良让闻大呱嗒传话,同意俩小孩儿订婚。艾育梅便领着顶子和百灵去了一趟三姓县城,买了一些衣物回来,并准备请客,吃订婚饭。 这天晚上,闻大呱嗒急匆匆地来了,嚷嚷道:“哎妈呀,还忙活呢,还相啥门户会啥亲家呀,可杆儿细了,眼看要成的事儿竟然秃撸扣了。你说我这中间人当的,两头跑腿学舌,哪成想费劲拔力地忙活,竟然干了一把坐腊的事儿。”黄士魁正抽着旱烟,忙问:“婚事儿出岔了?”闻大呱嗒点着头说:“嗯嗯,那头让我给你们传话,说要想成这门亲事儿,还要加礼,说收音机带唱片的,自行车带冒烟的,缝纫机带码边的,手表带星期天的。我说,哎妈呀,你们这不是要别黄嘛,不干那就明说呗!这事儿让你们办得连汤水不落,我都没法向男方家交代。”艾育梅问:“究竟是差啥呀?”闻大呱嗒说:“哎妈呀,可别提了,一提我都来气。索良本来就对顶子落供应粮户口信不实,一听着闲话就变了桄子。” 黄士魁狠狠抽了一口烟,问道:“知不知道是谁传话作醋,把好事儿给豁弄黄的?”闻大呱嗒说:“还能有谁,是你二大呗。前天往奇潭哪疙瘩出溜一趟,跟你家四婶打听顶子户口的事儿,听说还没办成呢,回来跑索良家一顿瞎嗙嗙。真是不怕没好事,就怕没好人。”艾育梅问:“那百灵咋个意思?”闻大呱嗒说:“那丫头是真同意呀,一听她爹要反桄子,也不敢说啥,就知道上火,嘴都起泡啦!” 艾育梅说:“宁破十座庙,不破一桩婚。那死老头子从中挑拨,确实不地道。既然女方家反悔,说明还不是棒打不散的婚姻。拿什么户口作因由呢,当初咱也没以这个当诱饵。别人再怎么里挑外掘,也得自己拿主见。”黄士魁骂道:“这他妈的办的啥事儿,买完东西还提出黄,这不烫人吗!定砣的事儿都能变,拿我当猴耍哪?我黄士魁也呜呀呜呀的,不是那么好惹的。就是黄,我也圈憋圈憋他。大呱嗒,走,跟我去一趟。”说完,把烟头一灭,抬腿就走。艾育梅说:“你可别吒庙哇,别说过分的了,黄就黄吧,咱也不是说不上媳妇。”闻大呱嗒跟着黄士魁出了屋说:“别给他留情面,你进屋就开撸,撸它个茄皮子色!” 索良正在炕头自斟自饮,忒喽一口小烧酒,吧嗒一口炒鸡蛋,见黄士魁和闻大呱嗒进了屋,表情极不自然地打了一声招呼:“来,来啦。”索百灵红肿着眼睛,招呼说:“老黄叔,你坐。”黄士魁面色冷落地哼一声,往炕沿上一坐就数落起来。 “我说老索,还有闲心灌猫尿哪?我问问你,哪有你这么办事儿的?你三清两黄的,这不是胳技人吗?” “呦呦,我胳技你啥?亲嘎不成,咱还是好朋友呢!犯不上动气嘛!不就是买点儿衣服嘛,你损失的钱我掏。” “你也当过大小队干部,也算是个人物,那唾口唾沫都得是根钉。我就纳闷儿了,你办事秃鲁返帐的不怕别人笑话呀?” “笑话啥?我给姑娘找的是对象,那得我可心,可心我就同意,不可心我就不同意。当初同意,是我听说顶子城里户口办成了,现在我不同意,是我听说顶子城市户口办黄了。” “你是给姑娘找对象啊,还是找城镇户哇,依你的意思不管瞎子瘸子是个城镇户就行?我家顶子人是一般,可重感情,会过家,不是二滑屁,不是熊蛋包。那当初你咋没问问,有没有城镇户口呢?我就不宾服你,当初我要知道你是奔城镇户口去的,我还瞧不起你呢!户口的事儿你得辩证地看,如果百灵命好,兴许不能办成的事儿也能办成;如果百灵命不好,兴许办成的事儿也出岔呢!现在俩小孩儿处得好好的,你倒来毛了。你以为你奸乎,我看你是乌涂肚!” 索良用筷子头敲着炕桌:“别说那些用不着的,等户口办成了还好商量。”黄士魁腾一下站起身:“商量个屁!既然让我看清了你的小算盘,我就明告诉你吧,就是办成了户口,你也别想了。”索良重重地撂下筷子:“能咋地?我还非指你家这棵树上吊哇?离了你家还不嫁闺女了?”索良媳妇说:“你还还有啥脸犟咕?说那些苞米瓤子嗑啥用?你眯着得了!你还听不出来呀?人家户口准是办成了,我就说你可别听那二禄瞎嗙嗙,你就不信。咋样?作瘪子了吧!活该!” 索百灵从小北屋里拿出两件衣服:“老黄叔,婚订不成了,这衣服拿回去吧!”黄士魁没有接,压下一口怨气,说道:“难得你跟顶子处一回,我家人对你没有一个不字,这衣服就当给你留个纪念。”闻大呱嗒也说:“哎妈呀,百灵也不用上火,今天人家来都是冲大人来的。找对象这事儿呀,将来自己多长长眼神儿,别让大人把你的幸福搅和喽。”百灵一头栽在炕上,呜呜地哭了,索良媳妇也抹起了眼泪。索良说:“嚎丧啥?有剩男没剩女,我就不信我闺女还能找不着婆家!”黄士魁叹口气:“咳,真是作孽!”一跺脚,离开了索良家。 大喯儿喽穆荣从家里溜达出来,忽然听到大街上有人漫不经心地唱小曲儿,寻声望去,见是曲大浪,就跟在后面细听: 提起那松老三,两口子卖大烟,一辈子无有儿,生了个女儿婵娟。小妞儿哎年长到一十六,取了个乳名,姑娘叫大莲呐…… 一曲未唱完,穆荣跟上去问道:“你这小曲唱的挺有味,叫啥名儿啊?”曲大浪说:“歌名叫《探清水河》,咋?唱到你心里啦?”穆荣笑笑:“就是觉得词儿挺逗。”说着话,两人已经走到老神树下。 一群闲人正海阔天空地聊闲扯笑,一会儿是南屯谁家姑娘跟人私奔,一会儿是北屯谁家的老掏灰耙跟儿媳妇扒灰,一会是谁家女人杨柳腰大屁股准能生小子等等,又荤又俗。 看见郑树人迈着四方步走来,姚老美羡慕说:“在咱乡下,别人比不得你呀!你卖着承包地,领着退休金,还啥毛病没有,你这日子最胎和。”郑树人笑了:“那是,托咱党的福,让咱生活无忧。”姚老美又拿穆荣寻开心:“在咱屯,长的最有福的就是这大锛髅了。”穆荣摸着宽大的额头笑了:“姥爷,有啥福,到现在连对象都没对上,都怨爹妈生我一回,把我这脑门儿做大了。”姚老美说:“这话说的!脑门儿大算啥包瘫,你看寿星老脑门儿大不,可就数他最有福了。”郑树人说:“就凭你这模样,找对象得手扒拉挑。”穆荣说:“今早上做梦娶媳妇,让公鸡打鸣给搅醒了。不跟你们白话了,我去找仙儿爷帮我圆圆梦。”郑树人说:“圆梦那一套,不过是借题发挥,信不得。” “这话不假!”张铁嘴儿讲起故事来,“传说,安禄山打进长安做了个梦,梦见袖子很长,找来唐宗室的一个乐工为他圆梦,那乐工迎合安禄山想做皇帝野心,就说这预示‘垂衣而治’,获得了封赏。后来唐代统治者又打回长安,抓住那乐工要治叛逆罪,那乐工又辩解说,为安禄山圆梦是说的假话,其实梦见袖子太长,是预示‘出手不得’,注定要失败的。这么一辩解,唐玄宗也很高兴。” “一个梦竟有两种截然相反的解释,而他们都信以为真。”郑树人看着穆荣问道,“你说他们可笑不?”穆荣说:“可笑。”郑树人又说:“可当代小青年比安禄山唐玄宗更可笑。”穆荣挠挠头发,嘿嘿笑了。郑树人说:“苏联生理学家巴浦洛夫说过:‘梦就是过去各种刺激的痕迹,它们以最料想不到的方式组合起来。’”姚老美啧啧两声:“这大个萝卜说的可挺玄乎。”穆荣似懂非懂:“你能不能说具体点儿?举个例子啥的。”郑树人一手托肘一手托腮,寻思一下说:“比方说你口渴肚饿,会梦见吃东西;比方说你往日听了神怪故事,会梦见进了鬼城、鬼村;比方说晚上来了尿,会梦见自己憋不住到处跑着找茅楼或旮旯,正当你开怀一泻之际,你醒了,却发现自己发了大水,做了一个地图设计师。”穆荣不好意思地笑了:“郑校长呀,你咋把坏事儿都安我身上啦?”郑树人故意问:“是不是你都有过?”穆荣挠挠头发,嘿嘿笑了:“有,确实有,那都是小时候的事儿啦!”郑树人说:“梦就是大脑中的一个个幻境,你要真想圆梦,说说你做的梦,我帮你解释解释!” 穆荣详细说了梦见雪天娶亲的具体情形,只是略去梦中新娘子的姓名。郑树人说:“这梦有两种解释,不知你是愿意听哪一方面的?”穆荣说:“不论是坏是好,是凶是吉,是祸是福,我都想听听。”郑树人略加思忖:“那我就直言了。梦见雪花纷飞暗结姻缘,是喜事难成,空欢一场。你想,好梦虽有,却像雪花飘飞而去,飘浮不定,这不是一场空欢喜吗?”穆荣微微点头,轻叹一口气。郑树人又解释说:“梦见大雪纷飞,也是吉祥之兆,花烛相拜,这是喜运来临。”听见这话,穆荣眼前一亮,笑容迅即浮上脸颊,嗯嗯两声,直说有道理。想不到,郑树人话头急转,分析说:“可是,这只是荒唐的戏言罢了,用科学的道理来解释就不是这样了。梦见下雪,是因为这两天你看见飘过雪花,是那情景在睡眠时的重现;梦见成亲,是因为你急切希望成家或者悄悄喜欢上了一个人,并幻想能够娶进家门。正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说我解的对不对?”说的穆荣心服口服:“你真不愧是当过校长的,说得句句在理,条条是道。” 郑树人问他喜欢上了谁,穆荣摸摸突出的额头又忸怩起来:“我,怕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说着把郑树人拉到一旁耳语去了。 这天,秦占友赶着大马车给黄士魁家拉苞米荄子。马车停在靠前园子的道上,秦占友站马车上往园子里的柴禾垛上扔捆子,黄士魁往柴禾垛上码,马车上的捆子越挑越少,柴草垛越码越高。黄士魁用洋叉封垛尖时,看见土路上走来两个人,忽然认出走在头前的是风韵犹存的黄香惠。 “这不是香惠吗?有几年不见了!” “是我呀,你上我家有数的,把我给忘了吧?” “还牢绷记着呢,现在过得还好吧?” “凑合凑合。这车苞米荄子可不少哇,看你干啥都有样,这柴火跺码得多整庄,四棱四格的。” 黄士魁将垛尖封好,把洋叉往地上一扔,从垛顶出溜下来,拍打拍打身上的枯叶子,招呼道:“走吧,到屋里坐吧?”黄香惠犹豫一下:“不了,在这儿隔着障子说两句得了。”黄士魁说:“别的呀,都到家门口了,咋能不进屋呢?走吧!”香惠领着女儿从胡同子走进院子,黄士魁已经迎候在那里了,他端详了一下香惠旁边的闺女,问道:“这是盼玉吧?一看就知道,和你年轻的时候长得一模一样。”香惠对女儿说:“这是你老黄大爷儿。”白盼玉懂事地问了一声好。 黄士魁将母女俩让进老宅东屋,介绍说:“这东屋是我和育梅、我闺女成玉住,西屋是我二小子石头自己住,我家顶子上奇潭市粮库去上班了。当年你在这里住过,这屋里屋外是不是挺眼熟?”香惠点点头,询问三娘三大的情况,黄士魁就把奇谭市发大水时,父母家三间房子被泡倒,然后去一伙人又盖起一个两间房,以及老根儿成家的事简单说了一下。 白盼玉扶在条琴上观看相框里的照片,指着成玉的照片说:“我和她脸型有些像。”黄士魁告诉她:“那是你成玉妹。”香惠在北炕沿儿挨着黄士魁坐了,打问育梅,黄士魁说:“她去公社了。她听说有几个下放的同学都复职了,她心又活了,说她是调转悬空,盯得紧应该能复职。我看找也白找,都这些年了,没硬人找不成。”伸手拿过烟叵箩,卷叶子烟,“这烟是我自己种的,好抽。”要给香惠一根,香惠说她还不会,就自己点了烟,叭嗒叭嗒品味起来,看着那缭绕的烟缕借着过堂风从半开的后窗户飘了出去。 不等主人询问,香惠主动说明来意:“有人给我闺女提亲,是穆大家的穆荣。我虽然是在这屯儿出去的,可也有些年头了,我心里还是不托底,来扫听扫听。”黄士魁说:“穆家是很根本人家,穆荣本人也不错,现在是代课老师,那是他叔辈叔叔穆逢辰给办的,早晚有一天能转正,就是人长的有点儿锛髅,但不是啥毛病。信我话,麻溜订下。”香惠点点头说:“听你这么一说,我也就打定主意了。” 送走了香惠不多时,艾育梅回来了,一听黄士魁在屋里哼哼小曲儿,故意扯笑:“哎呀,心情不错呀,见到老相好啦?”“扯呢!啥老相好?”黄士魁解释说,“人家是领着闺女来的,向我讨风,要把她闺女许配给穆荣呢!”艾育梅淡淡一笑:“你别心惊,我也没说啥。” ------------ 第七十三章 分队 道路翻浆的早春时节,红原公社召开实行农村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推进会,面对大礼堂台下黑压压的大小队干部,新任党委书记齐二克在**台上慷慨激昂地讲话:“现在全国大部分农村地区都进行了‘包产到户’改革,可我们这边却落后了。为什么动的晚?我觉得县委党校朱校长剖析得很准,说我们的特点是醒的早起的晚,而且是让尿憋醒的。”台下一阵哄笑。齐二克补充一句:“憋醒了也不起来,溻被窝子。”台下又一阵哄笑。 黄三怪与钱老牤窃窃私语:“说的挺对路,真就是这个样子。”钱老牤说:“最近农村要搞改革这事儿大家伙都在议论,看来这回是动真格的了。” 齐二克继续讲话:“我们吃了这么多年‘大锅饭’,结果是饭越吃越少、人越过越穷。穷则思变,不得不走改革之路。作为农村干部,特别是大小队的头头,思想一定要跟上形势,一定要认识到,在生产队混日子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一定要尽快从队长喊号子社员抬轿子的习惯中转变过来。总体要求,三天内生产队必须分完……”会议一散,包村督导的公社干部钟组委直接跟进长青大队。 老神树下,一群人正在议论分队的事,姚老美说:“不怕停步,就怕坐坡呀!”接着现编了一套嗑卖弄: 先分组,后分队,一步一步往后退,多年辛苦全白费,一下回到旧社会。 钟组委停下脚步叫住姚老美:“哎,这位老同志,你这么说可不对,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是为了充分调动群众发展生产的积极性,让人民群众拥有自己的土地。分队以后,交足国家的,留够集体的,剩下全是自己的。从性质上说,这是又一次土地改革,不是回到解放前,思想认识一定要转过这个弯儿来。”姚老美认得面前这个公社干部,忙叫钟秘书,又立即改口称钟组委,表示一定转过弯来,钟组委走两步又回头说:“说顺口溜取乐可以,但不能发表不当言论。”姚老美忙哈腰说:“明白,明白。” 第二天早上,黄三怪打开大队广播室扩音器,把齐二克讲的话简要传达了一遍,然后通知社员分队:“全体社员都听好啦,今天开始分队,以生产队为单位,各分各的,村干部和副业队、机耕队的都到各自所在生产队参与分队,三天内都必须分利索。先分物资,无论牛马、车辆、农具都作价,能分就分,应分尽分,既要体现公平,也要物尽其用;然后分田地,按人口、劳动力,抓阄分口粮田、责任田,分完签定家庭联产承包合同;最后是卖马号,先集体研究定价,谁能拿出钱就卖给谁,一家买不起,也可以联合买,如果有多家竞争,就加码。原则上本队社员优先,卖马号的钱按生产队户数平分。具体分法由各生产队自行决定,希望广大社员都要积极支持。听到广播后,马上到各自的生产队去。”关了扩音器,回身问身后的钟组委:“我这么讲行不?”钟组委说:“太行了,话都讲到点子上啦。”黄三怪呵呵一笑:“你瞧好吧,这两天生产队得叫呜扎天的,用不上三天保证分利利索索,肯定不拖后腿。” 通知一发出,就见家家出动,向自己所在的生产队马号奔去,唯恐去晚了落下。黄士魁赶到长青二队马号时,只见人头攒动,乱轰轰的。石头墩上、滚子上、大车上、水槽前、墙根儿下到处都是或坐着或站着的社员和家属,穆逢时站在院子中央,清清嗓子说:“本队长先说两句。从今天分队以后,各位就再也别等本队长喊话分派任务啦,自己的承包地儿自己经管,自己的来钱道自己琢磨,是骡子是马都拉出来溜溜,八仙过海各显其能……”姚老美打断他的话:“姑爷,你一口一个本队长的,上来没几年,转眼就成了末代队长啦!”现场编出一套嗑儿来: 本队长,本队长,天天习惯扯脖嚷。 要分队,快开场,别的话都不用讲。 众人都嚷嚷起来: “是啊,开场白就不用了!” “抓紧分吧,别磨叽了。” “分吧,大家都等不及了!” 穆逢时一笑,指点着姚老美说:“爹呀,公社干部都点你了,你还不知道收敛,这顺口溜可不能乱说,得注意影响啊!”扫视一圈众人,这才开始分队。“闲言少叙,现在就由本队长主持分家。先分东西,这些东西都由咱队头头们和几个行家给定的价,肯定比市面上的便宜。现在处理石磨,做豆腐成套用具三百元,要的报名。”艾育花第一个举手说:“我要,我想开豆腐房。”闻大呱嗒也举手说:“我也要,这个价凿一盘新石磨也下不来呀。”贾大胆说:“公平起见,你俩抓阄,谁抓到是谁的。”艾育花说:“抓啥阄哇,呱嗒姐求你把做豆腐的家把什让给我得了。”闻大呱嗒笑了:“哎妈呀,必须抓阄,谁抓是谁的,如果我手气不好我就认了。”贾大胆写了两个阄,团巴团巴,扔进帽兜子,用两只手一晃,刚说抓,闻大呱嗒和艾育花几乎同时把手伸进去。 艾育花一看结果,一屁股坐磙子上,跟自己赌气:“我咋这么命苦哇,干啥都不赶行事抢不上槽儿,我家安子特意学会了做豆腐的手艺,没这套现成的物件不白学了嘛!”众人上来劝说,艾育花竟然抹起了眼泪。公冶安说:“那哈,那哈,甭伤心,分不到也照样开豆腐坊,一样一样弄呗!”闻大呱嗒终于心软,抚着艾育花的肩膀头说:“哎妈呀,你可别哭了,你说咱亲戚里道的,就让给你吧!”艾育花破涕为笑,站起来说:“呱嗒姐你可说好了,让给我就不能反悔。”闻大呱嗒说:“不算个事儿,不算个事儿。分不到这石磨,还能分头牲口。”众人夸她风格高,是个讲究人,她不好意地笑了:“哎妈呀,其实我心最软,我是育花她表姐,让着她也是应该的。”张呜哇也说:“正好我还不愿意贪黑起早当豆腐倌呢,给育花正合我意。” 穆逢时又喊嚷起来:“下面分铡草机,有人要吗?”问一声无人应声,再问一声还是无人应声,只好摇摇头说,“都是奸妈养活的,没大用的东西就没人争了。铡草机没人要,那就归本队长吧。下面,分马车,总共五挂马车,每挂车加车套和箱板七百元,一挂牛车五百元。都谁要赶紧报名。”一阵吵嚷,报名的有二十多家。经过抓阄,有人眉开眼笑,有人骂自己倒霉。 穆逢时接着宣布分牲口,总共有二十匹马两匹骡子五头牛一头毛驴,上等的牲口不超九百元,最次的不低于四百元,还是抓阄分。贾大胆在众目睽睽之下把阄放进帽兜子晃了又晃,一群人争抢着抓阄。结果一出来,按阄认领牲口。赵赔本分到一头老牛,说:“这头牛牙口老点儿,可总比没有强。”黄三怪没有亲自到场,而是让家属来了,姚三朵抓阄分到一头毛驴儿。贾大胆说:“弟妹,你分到一头驴有啥用,想骑驴看账本呀,你家掌柜是‘土皇帝’,要这玩意儿没用。”姚三朵偏着右眼说:“三怪啥也不让我要,可分一回小队,啥没捞着像缺点儿啥似的。抓个老毛驴子真就没啥大用,不行我就卖喽。”正在卷豆腐包布的艾育花听了忙接了话茬:“你要卖可别卖别人,匀给我吧,我正缺一个拉磨的,虽然这驴老点儿,也能将就用。”姚三朵说:“行啊,敢情我来抓阄是替你抓的呀,这毛驴匀给你就全乎了啊!”艾育花开心地笑了:“分一回队,遇上两个成全我的,往后肥边豆腐少不了你俩。” 曲克穷分到一匹雪青马,举着纸阄冲着黄四亮喊:“四哥,四哥,你看雪青马带劲不?”黄四亮啧啧夸道:“好马呀,这是上等的雪青马,妹夫你手气不错呀!”曲克穷说:“四哥,这马你直接牵回去,咱查一伙,我不愿意养活牲畜。”黄四亮乐颠颠地说:“行啊,我替你养着,肯定不亏了那伙计。” 最后剩下两个阄,贾大胆和黄士魁同时抓了一个,贾大胆展开纸阄很是得意,嚷嚷说:“我抓了二号羽牛,大哥你那个是热毛子马。”黄士魁打开纸阄,果然写着热毛子马四百元,自嘲道:“咋乎半天分这么一个破玩意,我也就这个命了!”将马牵到秦占友面前,说道:“叔,你养着吧,算我替你抓的,有车没马哪行。”秦占友打着眼罩笑出满脸皱纹:“缺啥来啥,真是天老爷饿不死瞎家雀啊!”黄士魁说:“让我养活牲畜是个负担,我是真不愿意鼓捣这东西。”贾大胆开玩笑道:“也是,哪有鼓捣女人来劲哪!”黄士魁笑着回怼:“去你的,分一头羽牛留着你自己用吧!”姚老美笑嘻嘻地眯起眼:“羽牛好啊,羽牛下羽牛,三年五个头嘛!” 大件分完,又分小件,不一会儿就把干活的家什都分光了。分马车小件时,大马槽不够分,秦占友、白耗子分别与黄四亮、黄大驴争抢起来,谁也不让谁。穆逢时劝也劝不住,眼看局面要失控,问黄士魁咋整,黄士魁一时情急,站在一个倒扣在地的马槽子上厉声骂道:“妈个巴子的,都给我消停的,我看你们谁敢动手,谁再争就送大队去。” 这一声,把争抢马槽子的人都给震住了。黄四亮一脸难堪地说:“大哥,看你骂的,咋不分人呢?还有我呢!”秦占友迎着阳光打着眼罩也说:“你说你,连我这个长辈也给捎带上了。”黄士魁憋住笑,一边指点一边数落:“都是你们惹的,把我嘴都气瓢了。你说你们像啥样子啊,生产队就这点家产,划拉划拉能值几个钱,也值得你们争个脖粗脸红?一个破马槽子争到手能发家咋的?往后单干了把家过好了那才叫本事呢!一看到点利益就脑袋削个尖往上抢,一个个大老爷们儿咋连个妇人都不如呢?”白耗子说:“没有马槽子咋喂马?就是人脑子打出狗脑子我也不能让。” “我就不信分不明白!”黄士魁嘟囔着跳下马槽子,用脚点着马槽子中间位置说,“拿锯来,把大马槽子都从当间锯开,回家自己安堵头去。”众人都说这招好,风波立马平息。贾大胆和公冶安用大锯咔哧咔哧锯起来,把四个大马槽子都锯成两截,有八户各分到半截。 最惹人关注的还是土地,种地的农民早已把土地当成了命根子。分地的时候,穆逢时又拿出了队长的做派:“现在由本队长主持分大田地,按照大队统一定的标准,口粮田每人二亩,责任田每个劳力一墒。咱二小队一共六十三墒地,三十九户一百一十口人三十四个劳力。应分五十六墒,其中责任田三十四墒,口粮田二十二墒,剩七墒收归大队机动地。”社员依次抓阄确认,依次登记到册。 黄士魁抓到了一块上等地,自然非常高兴。穆逢时羡慕不已,凑过来说:“大哥,你那两垧二亩南大排是咱村一等一的地,旱天不旱,涝天不涝,就东洼的半墒地一般般,离家远,怕涝。”黄士魁脸上还挂着笑容:“没分到好马,抓到一块好地也不亏呀!”穆逢时说:“要说还是地重要,好多年都不变,可马不行,没有可以买呀!” 一上午的功夫,生产队就分完了,人们纷纷散去。大锛镂穆荣牵着分到的一头老黄牛缓缓往北栅栏门走,张铁嘴儿跟在后面,口中阵阵有词:“这说啥有啥呀!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空 荡荡的马号院子就剩下两人还没走,穆逢时忽发感慨:“咳!生产队这挂车,别看车破,可闸好使,让它停,一下就尬哏了。没想到哇,多年的生产队竟然在本队长任上分了!”黄士魁笑笑:“民心求变,那不是哪一个人能阻挡得了的。不光你这本队长当到头儿了,我这副业队的队长也要当到头了。”穆逢时说:“大哥,你看这马号和仓库一共九间房,都是红松到顶,多好的木料!我想明天就处理小队房子。你要买就可你,先把钱预备好,明天早晨一宣布,别人拿不出那么多钱来,干瞅着。”黄士魁说:“能买成最好了。我在奇潭市我妈家附近买了个挺大的房号,的地基都现成的,旁边还有个房号。我正想盖房子给顶子用呢,不知道买这马号房子需要多少钱?”穆逢时左右看看没人,压低声音说:“我估计有八九百元就能下来,你照一千元准备。别人不知道底价,准备肯定不充足,本队长给他们来个措手不及,这房子就是你的了。”黄士魁夸道:“有好事能想着我,没白交你这哥们儿。”穆逢时说:“大哥别客气,咱哥们儿处得来,这便宜不能让别人拣了去。” 知青屋三间房紧靠中心道,被艾育花在最后一个知青小马囡回城的时候买下来。她嘴上说看中了知青屋挨着大队的好位置,实际上是对当年的知青生活特别对曾经的初恋还存有一丝念想。分队当天,公冶家的人都来帮忙搬运做豆腐的家把什和杂七杂八的工具,原本宽绰的知青屋外屋因摆满了东西反倒显得有些窄巴了。公冶平公冶安往外屋靠后的位置安磨,张嘎咕也呼哧呼哧帮着抬磨盘。安顿停当,艾育花把那头老毛驴也牵了回来。 张铁嘴儿说:“安子,从今天开始,泡上豆子,可就给你上了夹板套了,往后你就得像这磨道驴似的天天运转了。”公冶安憨笑道:“那哈,累点儿没啥,咱就是个干活的命。”张铁嘴儿说:“要我说,安子最适合当豆腐匠。”艾育花一笑:“姑父,这话咋说呢?”张铁嘴儿说:“他是老实厚道的本分人,从不惹事生非,能诚信经营;他身材不胖不瘦,做这套活熟练利索,能吃得了这份辛苦;他是个慢抽筋,做豆腐就得是这样的性格,心急做不出热豆腐,慢工出细活;最关键是他有这个手艺,那还是在生产队时跟老憨学的呢,老憨搬走时他接手也做了好几年,再不做豆腐确实浪费了他这块材料。” 第二天早晨拍卖长青二队马号和仓库房屋,八点准时开会,有几个村民带了钱早早来到。二禄也打上了小队房屋的主意,抱着必胜的念头到场,一屁股拍在炕沿儿上,嗦啰一下大板牙:“钱财硬头货,你们都准备好啦?”贾大胆嘿嘿一笑:“准备是准备了,就怕底价太高加码大多,不够用。”黄士魁说:“要想买成,必须把货准备足,不然一加价就没底气了。”二小队马号东屋的石磨和全套用具早已搬空,屋子一下显得宽敞了许多。穆逢时看看手表说:“现在开始拍卖小队房屋,经二小队集体研究,马号和仓库房屋七间底价七百元,房款一次交齐。谁买?赶紧报价。” 话音刚落,二禄直了直水蛇腰,举手说:“我留了。”黄士魁也举起手说:“我加五十。”二禄腾一下窜到地上,三角眼怒视着对手,指指点点说:“你,你,你玩我哪?啊?”黄士魁却笑了:“二大,你扯哪里去了,这是公平竞争,哪写着兴你买就不兴我买呢?”二禄坐回炕沿上,气哼哼地又一举手:“我加五十。”黄士魁毫不犹豫地说:“我再加五十。”穆逢时问:“ 二大,你还加吗?”二禄咬咬牙说:“加。”穆逢时说:“加是加,加完不许反悔,必须一次交齐,否则加也白加。你加多少?”二禄气急败坏地说:“ 加,加个屁!整这么急,我上哪里整那么多钱去。”穆逢时盯住贾大胆问道:“大胆,你不是有准备吗,咋不加价呢?”贾大胆摇摇头笑说:“钱不冲啊,不敢操乎。再说,有魁子买的,就没我争的。”穆逢时环视一下众人说:“马号和仓库房屋一共是八百五十元,还有谁想要?还有没有想加价的?要加价就抓紧,过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沉默片刻,最后宣布小队房屋归黄士魁。黄士魁掏出一杳钱,刷刷刷数到八百五十元,交给了小队会计。 二禄气得脸色铁青,晃荡着水蛇腰走了。到了自家胡同口,看见黄士魁家的老狗二黄趴在老宅大门口,气不打一处来,在障子边寻了一个木棒子,走到二黄的身后,抡圆了胳膊照头就砸,骂道:“我让你咬我!我让你咬我!”惹得二黄一个高窜起来,对他汪汪乱叫。梁石头从院里跑出来,蹲身把惊魂不定的二黄护在怀里,大声质问二禄:“你咋打我家狗呢?它招你了还是惹你啦?你这么大岁数了跟它置啥气,你如果把它打坏喽,肯定让你粘包儿。”二禄愤愤地说:“粘你个六饼,对我偷偷下口,我还没找你们算帐呢!”梁石头抚摸着二黄的头说:“别怕别怕,那是个刀笔邪神,别惯着他,他再打你就狠狠咬他。”二禄往地上呸了一口,提着棒子,晃荡到自家胡同里去了。 一周以后,黄士魁准备把马号的房子扒掉,找了八九个亲属帮工。一大清早,黄三怪就来到老宅。 “大哥,长发大队把咱长青大队告啦!咱那年上金三角开的荒地,人家要往回要呢!才接到公社通知,今天在长发开现场会解决。” “那得找几个说得出的人去,咱不能把这块地舍喽!” “我寻思,当年开荒大哥你也参与过,我想让你也去。” “我去行是行,可我已经定好今天扒马号房子。” “房子先让他们扒着,咱用不上半天,回来我找几个人帮你去扒。” “扒房子是脏活,人基本够用。” “一会儿你去跟帮工说一声,然后到大队集合。” 吃过早饭,黄士魁来到大队部,同黄三怪、金书山、三喜子、索良、贾大胆等人坐上一挂大马车,出北村口一路奔行。等他们一行人来到长发大队部,公社党委书记齐二克、土地办的同志以及长发大队的十几个人早已等候多时了。见到几张熟悉的面孔,三喜子一一打招呼,还跟几位老相识说笑话:“哎呀,当年的崔小队长变成崔大支书了,不简单哪!”崔支书说:“有啥不简单的,百姓拥护,干就得了。”老莫说:“有两年没看着亲家了,身体还这么硬朗啊!”三喜子咧嘴笑时露了豁牙:“不行了,这嘴说话都直跑风啊!”指指吴大榔头哎呀一声,“这不是圈亲家大榔头嘛,还活着哪?”吴大榔头笑了:“日子好过了,就好好活呗,是不是?”三喜子点头一连称是:“上不封顶,您往死了活。”众人都被这句话逗笑了。 “人到齐了,那咱开会。”齐二克一讲话,屋内一下安静下来,“是这样,长发大队的群众联名上告长青大队,说他们开的金三角荒地是长发的,应该交给长发。长青大队说金三角是他们开出来的,都种这么些年了,是属于长青大队的。就这个问题,我也了解了一些情况。下面,大伙呛咕呛咕,商量商量。”黄三怪说:“我们长青大队很重视这块地,我们来这几个人也都是抱着解决问题来的。这样,先让我爹说说情况,他是当年开荒的当事人。”三喜子抽着烟斗,不紧不慢地说道:“说起这事儿我最清楚。当年,这是一块生荒,我领着大伙来开荒,是经过公社党委同意的。说起来,我和屋里在座的好几个人都是当事人。崔支书、老莫,吴主任,情况你们也都清楚,咋说反桄子就反桄子呢?”崔支书面露为难之色:“咳,现在和以前不同了,群众直门儿嗷嗷,说在自己家地盘上的地,咋让人家种这些年呢?群众不承认那地是你们的,嗷嗷着要夺回来。”吴大榔头激动地站起来:“那就是我们的地,没啥好商量的,等开春儿咱就下犁,我就不信那个劲儿。”齐二克提醒说:“有事儿说事儿,别激动。” 金书山站起来,引经据典地说:“怎么能说是你们的地呢?薛里征东的时候,这还是荒原一片呢!你看王震将军,当年领着千军万马开发北大荒,那附近的屯子谁敢说啥?闹了归齐,不都是国家的嘛!当年我们开荒半个多月,开垦出荒地四十余垧,而你们仅仅开垦出十多垧。上级的土地政策规定这么一条,大致的意思是,在土地纠纷问题上,前茬谁种的后茬还谁种。我们种多少年了这是事实,咱不能违背事实。”说到这儿,侧头问,“齐书记,省土地管理暂行条例带了吗?”见齐二克点头,接着说道,“那好,让齐书记把文件公布一下,主要是第八条有关内容。” “书山说的这条内容确实有出处。”齐书记翻开文件说,“这个土地管理暂行条例,是省第五届*****第十次会议通过的。第八条的内容有:因地界不清、地权不明引起的土地纠纷,须由所在市、县人民政府组织有关各方就地协商解决。后面还有:在土地纠纷解决前,任何一方都不得抢占土地;已开垦的耕地,应维持现状,由原开垦单位暂时耕种,避免荒芜。还有:土地纠纷一经裁决,有关各方必须认真执行,并于裁决文件规定的期限内,在现场落实地界,办理土地登记手续。” 刚念完,金书山就环视着众人,重复道:“已开垦的耕地,应维持现状,由原开垦单位耕种,避免荒芜。都听明白了吧,按照这一条,我不同意我们长青开荒地被长发大队收回。齐书记,如果我们的地被长发收回,我就找县委、找省委。”齐二克站起来,在屋地直转磨磨。吴大榔头说:“我承认,当年是你们来开荒了,可不是你们说的那个数。”索良说:“那你说是多少?”吴大榔头说:“也就十多垧地”三喜子说:“你咋昧心眼子说话呢?挨着你们地边儿,你就想赖呀?那要是你们的,这些年你早干啥去了?咋才想起了要呢?”吴大榔头说:“是我们的地什么时候往回要都不晚,现在往回要是因为分产到户土地显得金贵了,社员对你们长期霸占我们的地意见老大了。” 一阵吵吵,也没吵出结果。正在双方僵持之际,崔支书却找到个突破口。他说:“你们以前开荒也就算了,可是你们年年开,一点点往我们这边占,有一地开一地,把我们的籽荒垄都占了,这不是得尺进丈吗?”索良突然站起来:“谁年年开荒了?谁有一地开一地?如果有新开的我们认输。”闻听此言,金书山心里一惊。他知道,去年贾大胆贴着金三角长发的地边就新开过一晌撂荒地,忙扯了一下索良的袖子:“你不知道细情,别瞎放炮。”崔支书眼睛一亮,跟索良较真:“敢不敢上地里验验?”索良继续逞能:“验就验。”崔支书说:“要说话算话呀!若是你们新开了地,那金三角这些地就都是我们的,没有新开的就都是你们的。”贾大胆急忙说:“那不行,即使有新开的就把新开的给你们,不能把以前开的地混为一谈。”吴大榔头眼睛一瞪:“咋?心虚了吧!不敢验了吧?”金书山忙又咬住文件那条说话:“不用验地,按上级文件办。那文件说的很明确,不让撂荒,上年的是谁种的还归谁。是不是,齐书记?”没等齐二克说话,吴大榔头说:“不验不行,是长青占了我们的地,就必须吐出来。” 见双方互不相让,齐二克只好同意实地察看。去金三角的半路上,齐二克靠近金书山:“你不简单呀,研究过土地政策。”金书山微微一笑:“就是喜欢看上级的文件,长长见识。”齐二克压低声音问:“由原开垦单位暂时耕种,这暂时二字你怎么理解?”金书山眼珠一转:“这两字有伸缩性,长发的人还没注意到这层。”齐二克说:“你故意不说这暂时二字,说明你心明镜似的。一会儿验完地,无论我做出啥处理意见,你都别再争执了。”金书山点头说:“好吧,齐书记肯定会一碗水端平的。”见齐书记走到前头去了,黄三怪凑到金书山身边小声问:“刚才,齐书记和你嘁咕啥呢?”金书山没有直接回答,看着齐书记与崔支书耳语,不禁皱起眉头:“我感觉咱要输哇。” 经过实地察看,果然有接近一垧地是长青大队新开的,索良见状哑口无言了。吴大郎头指着新开的土地说道:“看看,这是不是你们新开的地?这证明你们年年都在侵占我们的撂荒地。”黄士魁说:“新不新开都没关系,前茬是我们的就得归我们。”“都别争了!”齐二克说,“这片地前茬是长青的而且他们种了多年是事实,但是长青新开了长发的撂荒地也是事实。不要争开荒多少,也别说新侵占多少。各有各的理,但总得有个折中的办法让双方都接受。我的意见是,将金三角的地都拢在一起,然后两个大队二一添作五,一家一半,不偏不向。”转过头问崔书记:“你们同意不?”验地时,齐书记也给他打了预防针,说如果按照文件规定,前茬是长青的还得长青种,折中处理的时候要见好就收。崔成贵怕争不出更好结果,只好点头同意。 坐马车往回走的路上,人们埋怨索厂长瞎放炮亏了十六垧地,黄三怪说:“多亏老金姐夫顶得硬,要不亏大了。”金书山说:“三角地原本属于长发荒原,其实按照地界是拿不回来的。那土地政策说了,已开垦的耕地,应维持现状,由原开垦单位暂时耕种。就是说维持现状也是暂时的,早晚得有这一出戏。他们长发这么闹,才争回去十六垧地,咱还是不亏。”听金书山这么一说,大家都消了怨气。黄士魁忽然说:“不过我还是担心,地在长发地界,就怕日后还会起纠纷。”金书山说:“金三角与北屯接壤,应该跟长兴大队商量一下,把这二十四垧地串换一下。”大家都说这个主意好,黄三怪说:“大队班子尽快研究,金三角地力好,北屯肯定愿意换,应该能办成。等把地串换到咱这边,就后顾无忧了。” 贾大胆忽然想起一件事儿,散布消息说:“听说黄香惠要回日本探亲了,好像这几天正办回国手续呢。”黄士魁听了,便有了心事,暗想着回村就去穆家探问个虚实。 ------------ 第七十四章 重重心事向谁言 穆荣与白盼玉成家以后,黄香惠把家搬回了长青村,和女儿女婿一起生活,姚锦枝虽心存芥蒂,但面上并没难为这个亲家母。自从添了小孙女,姚锦枝往儿子家来得勤了,抱着小家伙稀罕不够。 一天傍晚,姚锦枝又来看小孙女,进院就看见香惠从外屋门里拎出个猪食捅,把烀好的猪食倒入槽子,她并未急于进屋,跟亲家母拉起话来:“亲家母呀,你怎么不张罗寻亲呢?”香惠把猪食瓢伸进槽子半稀的汤食里,刚搅动两下,那寻食的大花猪急切地探进头歘歘起来:“我去哪里寻亲啊。”姚锦枝说:“你可是日本根儿,有不少战后遗孤都回国了,你也应该回去看看。”香惠漫不经心地说:“回不回能咋,啥都不耽误。” 那头花猪吃得起劲儿,竟把一只前蹄探了进槽子,香惠用猪食瓢敲了敲槽沿,叨叨说:“没有跟你抢的,慢慢吃。”姚锦枝还在旁边看着,问道:“那边还有啥亲人吗?你父亲应该还在吧?”香惠直起身子,摇摇头说:“是啥情况都不知道哇!老黄头活着的时候说过,我父亲被强征入伍不久就赶上东北跑老毛子,说我日本国那边还有个大姨。咳,多暂有消息多暂再说吧!”姚锦枝十分肯定地说:“我看你在这边待不长,回国是早早晚晚的事儿。”说完,去屋里稀罕小孙女去了。 没过多久,果然来了消息。香惠在日本的姨叫庆野节,她委托三姓探亲团的高桥团长帮忙打听妹妹和外甥女的下落,高桥是遗留在三道梁子的日本战后遗孤,回来探亲时经多方打听,终于找到了香惠,并捎来一封信。看完信,她内心却无法平静了。高桥提示道:“如果想回日本探亲,就找村里老人帮忙证实日本身份,咱小时候胳膊上种过‘牛痘花’也能印证身份。如果想在日本定居,必须有中国养父母的签字,不然会受到那边的限制。有意愿就提出申请,政府会积极安排。”临走,又回头补充一句,“我已经决定带全家十几口人到日本富山定居,这叫落叶归根。” 高桥的话让香惠活了心,她看着女儿那漂亮的幸子衫,忽然问道:“妈如果回日本定居,你去不去?”白盼玉摇摇头说:“我已经成家,不可能撇下大锛髅和孩子,将来偶尔去一次两次也只能是与你短期团聚。”香惠说:“那我先过去看看吧,定不定居再定。” 香惠在牛棚给老黄牛喂草料,并没有觉察到有人来。“妹子,就你一个人在家?”忽听见黄士魁的声音,忙回身喜笑道:“哎哟,是魁子哥来了?啊,小两口都不在家,给我办事去了。”黄士魁抚摸着牛头,搭话说:“看妹子侍弄牛多精心,比我这老爷们儿强,我就不愿意伺候牲口。”说话时回头认真看了一眼这个寡居的女人,觉得那笑容笼罩在夕阳的光照里还那么妩媚动人。香惠抿了抿耳边的一缕鬓发:“咳,精心有啥用,这老牛闲时只会倒嚼儿,也不领我这份人情。你不是上长发村了嘛,金三角那块地保住没?”黄士魁说:“咳,别提了,索良不了解实际情况,瞎放一炮,人家非要验地,结果咱亏了十六垧。” 香惠两手往蓝围裙上擦擦,接着说,“这世上的事儿很少有两全其美的,也不可能可自己心红。按理说,当初开的荒地毕竟是人家的地盘,人家往回要也正常。总算还保住那些呢,要是都让人要回去也干瞅着。这就说明啥,说明是你的终究还是你的,不是你的想要长期拥有也是不可能的。”黄士魁咀嚼着这番话,总觉得那话里大有隐意。 老黄牛把头探进食槽,吃草料的声音欻欻作响。 黄士魁盯着老牛的眼珠子,觉得那眸子有几分忧虑似的。他问:“听说日本国有消息了?”黄香惠说:“信是我姨捎来的,都翻成了中文,信中管我叫香惠子,说当年我们家是随开拓团迁移到中国东北的,说我父亲被强征入伍去补充兵员,赶上苏联红军出兵东北,成了俘虏,被关押在苏联两年多。后来因身体患病遣送回国。不久又重新组成了家庭,却再也没生出一男半女,日子过得还算安稳。我姨说她很想见到我,说她只有两个儿子没有女儿,希望我这个外甥女能回国,生活上有难处他们会帮着解决。还告诉我具体地址,是什么滑川市几丁目几番地。”黄士魁说:“哦,总算是联系上了,信息还这么详细,我替你高兴。”香惠却说:“其实我也挺矛盾,没有信儿我心里盼;有了信儿我还舍不得。你说打小在这边长大,回去语言不通,又没啥技术,可咋生活呢?”黄士魁劝她:“能回还是回吧,虽然那是个小岛国,条件应该能比咱这农村好些。回去时间一长,慢慢就适应了。”又问啥时候动身,香惠说手续办完就走。黄士魁发现香惠看他的眼神有些异样,忙说,“我就是听了点儿消息,过来打听打听。没啥事儿那我走了,有啥事儿你言语一声。” 老黄牛一边咀嚼一边摇晃着头颅,把项圈下的铃铛晃得清脆作响。 见黄士魁转身要走,香惠忽然从后面拦腰抱住,把脸面贴在他后背上,喃喃道:“哥,别走……”黄士魁急忙四顾,慌乱地说:“妹子,快松开,想别人看见,好好的,可不能乱了根本。”香惠把他抱得更紧了:“从那次以后,你始终回避我,我有时想你想得心焦!我要回国,往后怕是见面都难了。现在,除了这头会叫的牲畜,没有人,咱就不能……”黄士魁没有挣脱,心里却翻江倒海:“那次咱都喝多了,可不敢错上加错啊!”香惠只好松开手,咬着嘴唇说:“你走吧,我怎么能影响你平静的生活呢,你看我,这是又中什么邪了。”看黄士魁走出大门去,开口又想喊问,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忽然心头一酸,竟落下泪来。 老黄牛发出低沉的哞哞叫声,像是同情女主人而发出的悲鸣。 三天后,办完回国手续,黄香惠提着一把镰刀,独自一人去了一趟葫芦沟,在沟帮一片并不平整的荒地环顾搜寻。只见野草随风起伏,飞鸟尽情穿梭,却分不清何处是埋葬她母亲的坟包,孤独悲郁的心情如一株大叶蒿子无人体谅。自从搬回长青村居住,她时常会来看一看,每一次都会立在这片荒地里叨咕好一阵才离去。 启程回国的日子到了,白盼玉和穆荣帮着提包裹走到院子里,黄士魁、艾育梅、姚锦枝等人都来相送了。艾育梅上前问:“这说走就走啦?”香惠说:“今天到县里,然后到省城换车上大连,从大连坐飞机……”到了大街上,香惠含着泪水恋恋不舍地和众人一一道别。艾育梅说:“香惠,想这边了就回来看看!”香惠说:“难说了,我想我会回来的,毕竟这里有我的牵挂。”姚锦枝催促:“时间不早了,该上车了,别去晚了错过了长途客车。”香惠这才上了穆逢时等候多时的老牛车,女儿女婿也上了车,说要送到公社客运站。老牛车向南村口驶去时,香惠不停地向大家挥手,见送行的亲友越来越远了,泪水却像断线的珠子簌簌下落。 长青村西杂树林北头是一片松树林,经历几十个春秋早已成材。黄三怪经请示公社同意,将这片人工林砍掉,卖给村民。用大喇叭通知,间子长五米以上的三元一棵,五米以下的两元一棵。艾国林来长青村串门儿,正好遇见砍伐松树林,很是心疼:“这是我1955年带领大伙栽的,说砍就砍了,可他妈白瞎了。”黄士魁说:“砍就砍吧,省着公社有的干部总惦记着。”仅大半天的工夫,松树林就化做了平地。黄士魁砍了六十六根,一趟趟往家扛,一对双棒兄妹也往回抬。艾国林帮着用镰刀进行简单修理后,堆在院子里。 黄士魁用这松木找木匠砍了房架子,又用扒马号得来的红松破成板子方子打了门窗,雇一辆解放牌汽车拉到奇谭市。不久,在母亲家东边宋家房号旧址新盖了三间石头座大坯墙铁皮瓦盖的房子,装好瓤子后,梁顶子结束了租房历史,搬进了新居。 金书山听贾大胆说大队要解散机车组,特意去找黄三怪核实。路过老神树时,小学校放午学,孩子们作鸟兽散,他看见三个孩子一边走还一边探讨算术题,其中一个是自家金玺。姚老美富态的圆脸对公冶山浮现出古怪的笑意:“来来来,仙儿给预测一下,那三个孩子将来能考出去几个?”公冶山没说话,却颤颤着山羊胡子古怪地笑了,随即神秘兮兮地伸出一个食指。 众人正不知这是何意,张铁嘴儿说:“这说啥有啥呀,这一根手指倒叫我想起一个故事。在早,有三个秀才进京赶考,路过一个卦摊请先生推算前途,那先生也是伸出一个手指。别看这只是一个手指,却能解释多种结果:考中一个,另两个没戏;一人落榜,有两个考上;一同考中,没一个落榜的;一同落榜,都没考上。”姚老美恍然大悟:“哎呀,这算命先生挺厉害,会多头堵哇!”众人也纷纷附和。张铁嘴儿说:“无论最后结果是什么样子,算命先生都能用这个‘一’圆了自己的说法啊。”姚老美看着公冶山瘦削的脸,故意问道,“你也伸出这一个手指,莫不是也多头堵吧?”公冶山不予置否,讪然一笑。 看见金书山走过来,张铁嘴儿说:“这人哪,从小看到老,别人能不能出息不好说,那金玺肯定能出息。咋说呢,这孩子心善,就头几天检豆腐,他看我岁数大,帮我端盆把我送家去了,他还是个十岁的孩子,这么有敬老之心将来定能得好。”说得金书山眉开眼笑的,那小蒲扇似的元宝耳朵又翘了翘。公冶山说:“金家老一辈人太熊,书山这一辈可是彻底翻烧了,下一代肯定会比这一代更好。” 金书山心中有事,不再闲扯。到了黄三怪家,直接探问:“我听说大队要将副业队和机耕队都解散,机车和五铧犁作价卖给个人?”黄三怪笑了,并不急于回答,招呼他坐到炕桌前,倒了两盅小烧,就着炒干豆腐和花生米喝起来:“老金姐夫不光是来核实消息的吧?你有啥想法?”金书山呷了一口酒说:“我有一个事需要你帮我,我们机车组替大队经管金三角土地三年,有两年年成不好,亏了一万多,拉下的外债都冲我这个机车组长说话呢,你得主张大队给我平坑。”黄三怪转了转黄眼珠说:“老金姐夫你放心,大队不能亏待个人,我能帮你圆这个事儿。”说得金书山眉眼藏不住笑:“我就是跟三怪对劲儿。” 黄三怪把酒端起来,又说:“拖拉机车头和五铧犁折旧作价四千元,你觉得咋样?”抿酒时还观察金书山的表情。“这可是个香油,当初光一个车头还一万五千块呢,现在咋说也值五千元,五铧犁和轻重耙等于是白给的。”金书山断言,“不过一把薅能拿得出这么些钱的也没几个。”黄三怪盯着金书山微凹的眼睛,告诉他:“先交两千元,余下的一年后交齐。”又补充说,“是贾大胆这么要求的。”金书山哦一声:“咱俩是两姨弟,你俩是姑表弟,有他要的,就到不了别人手了。”说完闷闷地抿了一口酒。“我不打算处理给大胆。”金书山听黄三怪随口说出这句话颇感意外:“为啥?胳膊肘不能往外拐嘛!”黄三怪夹了几粒花生米,嚼了嚼:“大胆有勇无谋,怕经管不好拖拉机。” 姚锦朵上前添菜插话说:“三怪就惦记着老金姐夫,打算把机车便宜留给你,库房外卖。”一听这话,金书山眼前一亮,端起酒杯与黄三怪碰了一下。两人话语投机,喝得痛快,杯中二两半小烧不一会就喝见了底。 临走,黄三怪送到大门口,姚锦朵跟在后面说:“你看老金姐夫说平坑的事儿接下来咋办?你得让老金姐夫心里得落熨呀!”黄三怪转了转黄眼珠说:“咱俩沾亲带故的,核销机车组外债的事我不好硬做主。老金姐夫你要想把这些外债扑噜平了,需要做两件事,一个是找大平会计,我知道你俩关系也挺铁,让他也承认这事儿。再一个你请大队支委吃个饭,咱边吃边议论这事儿。吃人家的嘴短,即使有人有意见怕也不好意思提了。大家都没意见,我就好拍板了……”不等他说完,金书山忙说:“行,我现在就去办,多谢三怪给我出道眼。” 从黄三怪家出来,金书山直接去找了公冶平,把机车组赔钱的事简单说了一遍:“大平会计,你看机车组里也有你儿子,到时候你得帮着多维持。这一万多是巨款,不能亏了我们哪!”公冶平满口应下,金书山一阵言谢,那小耳朵翘了又翘。 金书山买五只公鸡回家用粉条炖上了,孟令春又弄了几个下酒的硬菜。支委们和机组其他五位成员都陆续到了,闻到满屋的香气不禁勾起馋欲,都不住地嗅着鼻子。支委们坐南炕一桌,贾大胆、黄老笨、黄大驴、金四眼、公冶凹这几个机耕队成员坐北炕一桌。酒席开场,黄三怪说:“老金姐夫早就跟我说,想请支委们吃一顿,主要是感谢最近三年来各位对咱机车组的关心和支持。我一听是这个由头,就答应了。难得老金姐夫有心,特意备下两桌笨鸡宴招待大家。”说着给挨在左侧的金书山使了个眼色,金书山会意,一脸真诚地说:“是啊,是啊,就是从心底里感谢各位,大家都长点儿伸筷,尝尝我家令春的手艺。” 宴席开场,客人们都甩开了腮帮子,吆五喝六一通神吃海喝。孟令春频频添菜,小金玲也乐呵呵地帮着给客人们倒酒。喝到兴奋处,黄三怪脸上泛起了红晕,黄眼仁儿扫了扫一个个贪婪的吃相,嚷嚷道:“哎,老金姐夫,我听说这三年你们机车组出了点儿问题,你给支委们说说,究竟是怎么个情况。”金书山一听让他说话,忙坐直了身子,翘了翘元宝耳朵,按照早已打好的腹稿说道:“是这样的,金三角那块地没串换到北屯临近河套之前,时常有长发的村民侵占,大队很挠头。三年前,大队为了保地,就委托我们机车组经管,而且重新调整了成员,六家里特意配了几个不怕干仗的。当时是开春的时候,大平会计说,你们只要把那些地年年种上,把地权保住就行,不让你们赔。当时说这话的时候,三怪书记都在场。”公冶平微微点头,认真地说:“虽然当时没有做手续,但我承认确实说过这话。”黄三怪用黄眼仁儿扫视大家,随即附和道:“确实有这事儿,当时我在场。这三年来,机车组给大队是做了贡献的,我听老笨说,大驴和四眼在长发那都成了出名的打手,在加上贾大胆他们作帮手,没人敢惹乎咱们。” 盘子里的菜浅了,金书山让媳妇给添菜,黄三怪让他接着说。“种那几十墒地,本钱都是外借的。头一年,黄豆出的齐,一拃高,一场大水淹没,绝产了。后两年有一年丰收一年歉收,这高利贷把我们压住了,三年下来真是没少赔。事儿是我办的,钱是我抬的,手续是我做的,没想到沾包了,那债主都找我要,大队要不帮我处理,连这房子都占不住了。”说到动情处,他叹息一声,微凹的双眼现出几分愁苦的神情。 沉默片刻,黄三怪见各位都没啥反响,继续说道:“当初这地在金三角,属于咱大队的开荒地,那些年长兴大队经常骚扰不让咱们种。为了保住地,才让机车组去经管。种地借钱都是老金姐夫办的手续。因为我们老三位都跟机车组成员是亲属,想听听大家的意见,就算是支委会现场办公了。”出纳员隋有道特别鬼道,既然老三位不好先开口,他就先表明态度:“我虽然是动迁后来长青村的,但对机车组替大队经管机动地的事儿也知道一些。我作为大队出纳,说说我的观点。既然是为大队保住地拉的外债,而且当初会计有话,不让人家赔,那么就应该村上接管过来。”钱老牤撂下筷子问:“赔了多少哇?” 金书山让小金玺从地桌抽屉里拿出个小本子,让大家看:“都在这本上记着呢,这三年拉下的外债都笔笔有宗,支部可以派人一一核实,在场的机耕队成员都能作证。”孟令春说:“你们都看看吧,连本带利拢共有外债一万零一百多。”各位支委传阅的时候,黄三怪不住地用黄眼珠看着支委们,期待着有人尽快应声。账本传到钱老牤手上,他说:“这笔笔有宗,记的清清楚楚,既然是替大队经管土地拉的外债,那就应该由大队担负。”这话立即引发其它支委的响应,都说应该由大队给核销。 黄士魁尽管与金书山当年曾有过不睦,但他觉得没必要在这件事上作梗,于是也顺情说好了话:“当初咋说就咋办吧,千万别亏了个人。”黄三怪与公冶平对视一眼,会心地笑了,问在北炕那桌的几位:“机耕队你们几位,有啥要说的么?”黄老笨正啃一块鸡翅,让贾大胆代表他们几位说话,贾大胆说:“书山是我们机车组主心骨,六家的事儿全指望书山操心。为给大队保地拉下外债,也都是书山给搪灾呢,债主都冲他说话,够难为他了,都希望早点给处理呢!” 黄三怪脸上浮现出一丝得意,当场拍板:“今天就算开了支委扩大会议,既然大家都没有异议,那机车组集体陪的钱由大队偿还。来吧,各位都这么讲究,让老金姐夫敬大家一口。”金书山微凹的眼睛藏不住心满意足的欣喜,元宝耳朵翘了又翘,端起酒杯挨个敬酒。敬到黄士魁这里,动容地说:“谢谢黄大哥,有些话都在酒里了,来,干!”说着和黄士魁一碰杯,把剩下的半杯酒一饮而尽。 散了席,金书山夫妇把大家送到大门口,一一言谢。黄三怪临走,还带着几分醉意问:“老金姐夫,处理的满意不?”金书山嘻笑两声:“那还用说嘛,三怪你对姐夫那是这个。”说着翘起了大拇指。 又过两天,公冶平给处理了赔款,核销了购买旧机车的款项,金书山欢天喜地地将拖拉机开回了自己家。见院子里多了庞然大物,小金玲抓着链轨要往机车上爬,金书山把她抱驾驶楼子,在大门街上转了一圈。拖拉机开回自家院子,贾大胆来了,帮着把金玲抱下机车,羡慕道:“书山你是捡了个大便宜,说实话我也想留了,可我哪能跟你争,再说我也争不过你。”金书山笑了:“我就是对这拖拉机有感情,你帮我经营两年,好处少不了你的。”贾大胆一口应下:“行,那咱就说好了。” 开完备春耕会议,黄三怪从公社回来给艾育梅捎来个口信,说公社党委书记齐二克让她去一趟,是关于她为复职上访的事儿。本来都不抱啥希望了,难道有眉目了?艾育梅这样一想,心里不由一阵暗喜,根问道:“他没再说啥?”黄三怪摇摇头说:“没有,咱也没好意思往下问。” 吃过午饭,她简单收拾一下,尽管衣服并不显眼,但也很利落。她抄近走毛毛道,两侧的田野里时而有牛马犁和机动车劳作。路过小孤山时,看见那掩映在树丛里的大庙飞檐,竟双掌合在胸前,默默祷告了一番,大概是求菩萨保佑她复职成功吧。 来到了公社所在地,进了熟悉的公社大院,她又想起当年在公社食堂工作的情景。找到党委书记办公室的门牌,见屋门虚掩,就用食指轻轻敲了敲。听见门内传来一声“进来”,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进去。齐二克看见她,起身热情相迎,把艾育梅让在长条沙发上,给她倒了杯热水放在茶几上,然后坐回到办公桌椅子上拉话:“日子过得还舒心吧?”艾育梅点头说:“还好。”齐二克又问:“为复职的事儿费了不少心思吧?”艾育梅说:“是,以前也没少找公社,要么就是商业口和教育口来回推,要么就是公社的官带搭不稀理儿的,时间一长我就泄了气。去年,我看有的同学下放了还重新上了班,我的心就活了。找那些公社的老领导和老同事打了十几份证言,还找到了我的学籍档案,那页面都有些发黄了。为搜寻这些证据,我真是跑断了腿儿,磨破了嘴儿!我从乡里找到县里,始终没得到正经答复。找不成我不服气呀。” 艾育梅一说起自己找复职的事儿就滔滔不绝,齐二克耐心地听完,语气非常平和地说道:“我来咱红原工作也有一年多了,先是当公社***主任、后来当上党委书记,成天忙公事儿,脚打后脑勺子,也没倒出工夫给你办啥事儿。作为老同学,越想心里越过意不去。”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材料,一边翻动一边说,“你往上级写的上访信我看了。咱都是1961年7月三姓师范学校初师毕业的,这个经历我们是相同的。你材料里说,你是8月15日开始,在红原公社长青小学任教,1962年5月,在公办教师名册中,月工资21元,1964年8月开始在民办教师名册中,月工资25元,1965年以后有关你的档案、工资等材料,教育局和公社中心校都无记载。” 没想到齐二克把自己当年的情况弄得这么清楚,艾育梅点点头说:“你确实看的仔细,说的一点儿不差。我既不属于‘精简下放’,也不是‘动员退职’,我调转悬空以后受到**冲击,迟迟没有给解决。”齐二克说:“你说自己是因为调转悬空,被**解除了公职,却没有任何手续;你说**期间,红原公社一茬茬新官不理旧账,始终未给妥善解决,都是无休止的推托;你说**后落实政策时期县教育局以找不到本人档案等理由不给恢复公职,上访当时的省、市、县三级政府都因无根据层层推回县教育局。可是,你丢失工作的原因真是调转悬空吗?”艾育梅挑挑眉梢,反问道:“还有啥疑问吗?”齐二克把手中的那份材料翻回第一页,起身递过来说:“县教育局为你的事专门成立了调查组,这上面已经有结论了,你自己看看吧。” 艾育梅接过材料,埋头细看,只见上面的答复是: 我局就艾育梅反映自己工作编制待遇问题,进行了认真的调查处理,现就有关情况答复如下:一、关于档案问题。三姓县教育系统教师个人的人事档案是1971年开始建立的,1971年以前是乡镇(公社)文教组每年向教育局上报一份教师名册,因此1971年以前教育局没有教师个人档案,只有名册。二、因“**”受冲击调转悬空后被解除公职问题。根据调查组调查,艾育梅从教育口到商业口是借调,从商业口到公社食堂也是借调。公社食堂停办以后,本人闲置在家。失去工作是因为有了小孩,并未及时要求回到工作岗位,属于长期空岗。根据以上情况,不能为其恢复工作,不能补发工资和享受相应的教师待遇…… 看到这里,艾育梅心里一下凉了半截,微微颤抖的手端起杯子,一边假装啜饮一边捂着杯子的余温,苦笑一下说;“有点儿烫。”齐二克也坐到了沙发上。“别上火。”听到一声安慰,艾育梅只是机械地点点头。“其实,我也研究过政策,国家有《关于处理当前部分人员要求复职复工回城就业等问题的通知》,那文件说的很清楚,对于有些被精简职工要求复工复职的,一般不再收回。对于那些不合理要求,要坚持原则,讲清道理,不予解决。总之,现在国民经济严重比例失调,各方面欠帐很多,有些应该解决的问题也一时也难以解决,你得理解。听老同学一句劝,别再找了,也别越级上访了。” 艾育梅又机械地点点头,齐二克继续唠嗑:“我记得‘四清’那暂,你生了孩子,是个男孩,好像叫顶子。”艾育梅嗯一声:“后来又生了一对龙凤胎。”齐二克低声说,“这样吧,虽然你复职没成功,但是我可以帮你孩子争取个民办教师名额。”艾育梅内心感受到一丝温暖,却说:“顶子不是教书那块料,再说他户口已经落在了奇潭市,而且在粮库当了一名工人。”齐二克说:“那好,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随时来找我。” 艾育梅见他说得真诚,就默默地点了点头,放下水杯,起身告辞,齐二克送到办公室门口,艾育梅却回过身来说:“谢谢你当年给我来过信,我看到那封信已经闹**运动了,那信是被邮递员老侯给遗忘耽误了。”艾育梅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告诉老同学这件事儿,见齐二克一时愣住,就匆忙从虚掩的门走出了办公室。 ------------ 第七十五章 反目成仇 梁顶子进了城,工作先是在粮库浸油厂,后又转到烘干塔。无论干哪一样,他都尽心尽力。百灵闻听顶子工作有了着落,躲到自己的小北屋趴在褥子上暗暗伤心。索良媳妇跟丈夫磨叨说:“好事都让那老登给搅和了,你看百灵多上火。”她用手拍着脸蛋子埋怨道,“你看看,多打脸哪!那二禄是啥人你不知道?他的话咋能信呢。”索良也有些憋气:“行啦,你就别给我后悔药了。”进小北屋劝说闺女,“这有啥可伤心的呢,离了他还不活了?他不是去城里上班了吗,我也让你离开农村,爹给你来个大撒网,让你老姨和老姨夫在城里介绍对象,以你这模样肯定能成。” 索良的连襟栾宝,是奇潭市做买卖的个体户。索良委托他给百灵介绍对象,经过一番努力,百灵果然如愿以偿嫁到了奇潭市里。男人是个比她大七八岁的下矿工人,很能吃苦养家,然而只过了两个多月安稳日子,没想到井下一场瓦斯爆炸要了男人的命。她分到一笔数目不菲的死亡补偿金,寡居不久便回了乡下的父母家。一时间,村里传出风言风语,说她命硬妨夫,嫁一个死一个,说谁娶她谁倒霉,不带得好的。这些话经闻大呱嗒一阵传播,很快就传到她耳朵里,给她本来忧郁的内心又蒙上了一层阴影。 这天晚上,索良从大队米面加工厂回家学说公冶平提亲的事:“大舀子对百灵有好感,家里求人登门提亲,我没吐口,主要是差他喝大酒。”百灵嘟囔一句:“我看大舀子没啥不好的,他朋友多,挺联合人。除了贪酒,还找不出啥毛病。”母亲说:“喝大酒这一样把他就毁了,他提多少回亲都不成,难道你不介意?”百灵说:“我再找对象,喝不喝大酒不重要,只要对我好就行。”听了这话,着实让索良多少有些意外。 公冶凹相貌挺俊,个头儿挺高,身材却挺瘦。他有一个毛病,嗜酒如命。小时候他就表露出非凡的酒量,有一天他上供销社给他爹打酒回来,走一步喝两口,等走到家只剩下半瓶了,就偷偷上井沿打水往酒瓶子里添兑。公冶平喝着喝着觉得不对劲儿,叨咕酒的度数不够,一看凹子歪在炕上醉了,上前闻一股酒味儿,知道酒是让他偷喝了,扯起脖领子喝问:“你起来,这酒是咋回事儿,是不是兑水了。”公冶凹酒醒了大半,承认是他干的,挨爹一顿胖揍。高中没毕业回屯子务农,酒量一天天见长,连干三大杯竟如喝凉水一般。一次,有人与他喝酒嘎东,说你要能喝一水舀子白酒,就送你一桶。那酒是烧锅屯产的60度小烧,良子端起水舀子咕咚咕咚就干了,过了一次酒瘾,咋的没咋的,还白得一桶白酒,村民因此给他起了个外号:大舀子。有一回,他给人家帮工,晚上多贪了几杯,回来跑到路边一棵杨树下解手,尿排完了,却用自己的裤腰带把自己和树干系一起了,拽了半天也没拽开,若不是嘎咕替他解围,还说不上在那鼓涌啥时候呢! 百灵流露出对公冶凹的好感,索良也动了一番心思。公冶凹虽嗜酒,可毕竟是个小伙,值得考虑的;自己闺女有过短暂婚姻,再靠找对象进城也是无望;百灵接连看过几个对象都不中意,再拖着对自己闺女也不利。打定主意,主动找公冶平商量婚事。公冶凹一开始有些抗拒,被他父亲一顿臭骂:“你喝大酒连媳妇都说不上,能有人给就不错了。虽然百灵是有婚史的,但是死头的,还没有孩子,没啥牵扯,跟你过一样不隔心。”公冶凹就默认了,任凭父亲做主,把结婚的黄道吉日定在了入冬。 平日里,动迁户隋有道与村干部关系走得很近,村委会时常会让他帮忙。他拿一把大刷子,提着装石灰水的铁皮桶,在钱老牤的指挥下,往村部、大礼堂和小学校的墙面上写计划生育标语。钱老牤看还剩下石灰水,就让隋有道往闻大呱嗒家猪圈墙上写,刚写完要走,却被女人厉声叫住了。只见闻大呱嗒掐着粗腰,一脸怒气地指着标语责怪道:“哎妈呀,你们几个损玩意儿,是成心给我添懊糟吧?往我家猪圈写这标语是啥意思?”张呜哇出来看了标语也不愿意了:“牤子,哪有你们这么干的,不动脑子呢!你们把‘少生一个好’写在我家猪圈上了,我家老母猪还能不能揣羔子了?”“没想那么多嘛!”钱老牤指挥隋有道:“隋子,别杵着了,麻溜涂了吧,就当给他家猪圈刷墙了。” 老神树下的闲人们正在张望窃笑,都说那标语写错了地方。张铁嘴儿说:“这哪说哪了!村里为完成给妇女结扎任务,牤子领着金四眼、闻老千一伙人,从南头追到北头,从东边撵到西边,就差往车上绑人了。”姚老美说:“这跟抓猪似差不多,整的吱哇乱叫,管你愿不愿意!逮着就劁了你。”众人一阵嬉笑附和。闻大呱嗒拿曲三哨说事儿:“哎妈呀,村长上三哨家动员别生啦,他老婆说,再好的地不撒种也长不出庄稼,这生不生孩子的事归我家老曲管,弄得牤子哭笑不得。”曲三哨呲呲笑了:“这老停电,大长夜的,不生孩子干啥呢?” 嘻哈一阵,看见任多娇挎着竹筐扭腰晃腚笑滋滋的从中心道往南走,众人嘁嘁喳喳: “那二寡妇捯饬起来真浪。” “她那筐里用毛巾盖着,不知装的啥?” “肯定是好吃的呗,这是又要上前院了。” 闻大呱嗒嚷嚷道:“哎妈呀,娇娇,有日子没看见你了,挎个筐上哪去?”任多娇一笑露出小虎牙:“上前街。”张嘎咕也凑过来,嘻嘻笑道:“筐里是啥好吃的,让我看看。”刚伸手掀开,被任多娇打了一下,一扭身用手护住筐:“你爪子脏。”说完,抬脚就走。曲二秧问嘎咕筐里是啥,嘎咕说是咸鸭蛋和胡萝卜。曲二秧望着扭着腰条走远的任多娇,说道:“这二寡妇怕是送的不光是好吃的,连人都倒搭上了。”姚老美收回目光,又说了几句顺口溜: 萝卜坑,真气派,红白青绿都可栽。一把根块一把缨,根在里头缨在外。 萝卜坑,真奇怪,长短粗细全能耐。一个萝卜一个坑,萝卜拔了坑还在。 曲二秧故意问:“你说的是萝卜坑吗?”姚老美绷着笑卖关子:“说穿了俗!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说完,就忍不住连连摇手,笑得弯下了腰,人群便掀起一阵浪笑,往女人身上深入联系,说得又荤又俗。眼见着任多娇拐上火燎沟北帮土道,去了黄三怪家,闻大呱嗒这才晃着肥胖的腰身,风风火火地跑向老宅,与艾育梅又一通学说去了。 任多娇平时与姚锦朵好成一个人似的,有啥新鲜菜、有啥好吃的,也经常送去。当一筐东西放在炕上时,姚锦朵乐得喜眉展眼:“二嫂子呀,你看你总往我这倒腾,我心里都过意不去了。”那肩挨肩的四个丫头一下都围过来看,带丁找了个盆,和连丁一起往外捡咸鸭蛋,引丁抓了一个胡萝卜啃,补丁哇哇嚷着要吃。任多娇说:“三朵呀,这四朵金花可得好好养活,他们长大了准能借力。” 大暑时节,黄香惠又出现在了长青村里,她是回来办理长期在日本定居手续的,消息在村里传开,姚锦枝唯恐儿子家妻离子散,便借着看小孙子的因由又来探话:“亲家母呀,听说你铁心要回日本长住了,你是一个人回去定居呢,还是带着盼玉一起回呢?”香惠说:“是我自己回去,我不能把他们都带走让你难受,也不能把小家拆散,你尽管把心放肚子里。”听了这话,姚锦枝才算吃了颗定心丸。 黄香惠打算把母亲的遗骨带回日本,他找到三喜子,寻问那尸骨会是个啥情况,会不会已经零散了,三喜子分析说:“尸骨肯定还有,但不会完整了。当时是草草埋的,也没有棺木,而且那地方低洼潮湿,再加上时间太久了,可能早都风化了,即使有,恐怕只能捡几根大骨头了。”黄香惠神色有些黯然:“我去过葫芦沟那边好多次,可是地势凸凹不平,不知道哪个土包包是我母亲的坟茔。三叔,还能找到那坟吗?”三喜子说:“应该能,当时是我们爷仨给单独埋的,还有大概的印象。”黄香惠带着哭腔恳请道:“那辛苦一趟,三叔,你就带我去好好找找吧!” 三喜子领着黄香惠、穆逢时和穆荣一起奔向葫芦沟。一只孤独的老鹰在高空盘旋,观察着大地上的一切风吹草动。几个人沿着田间土道接近葫芦沟东侧,走到一块坡地头的时候,三喜子望望周围的环境,指指脚下的土包,判断说:“应该就是这个地方,年头多了,都快把坟包趟平了。来来,大锛镂,就在这脚下挖吧,肯定有骨头。”穆逢时和穆荣用铁锹把微凸的土包挖开,从黑土里果然找到半块头盖骨和几根发红的大骨头,其它小的骨头已经散架风化了。黄香惠跪在地上,细心地把能收的骨头都捡起来,放在了红布上,直到捡不到了才停下。她抱着红布包,垂泪念叨:“妈,我带你回国,你听见了吗……”一阵西风吹过,田里确青的黄豆秧和地头焦绿的野蒿草又一阵起伏跌宕,宛如波浪一般。 分产到户后,任多娇接管长青大队供销点,那牌匾也换成长青村食品商店,但人们还习惯称作小卖店。黄三怪进到店里,看见任多娇在柜台后面一边翻看账本一边拨弄算盘珠子,他打量那一身碎花粉色连衣裙说:“算账哪,收益不错吧?”任多娇一笑露出一对小虎牙:“还行,上个月没少挣。”黄三怪盯着二嫂子的脸盘说:“你捯饬的挺带劲哪,怪不得招人。”任多娇说:“招人是因为村里就咱这一家卖店,没有竞争的。”黄三怪说起俚戏来:“看来生意不错,都是卖货挣的?”任多娇呲着小虎牙,笑着打趣儿:“嗯,不光卖货挣的,还有卖肉挣的!”说着媚笑起来。 闻到一股酒气,任多娇用手在面前扇了几下:“又没少灌,在哪儿喝的?”黄三怪说:“在镇上,和长发村支书崔成贵,他请的。”任多娇挑理见怪:“这是喝点酒想起我了,我还以为你早把二嫂忘了呢!”黄三怪嬉笑道:“哪能忘呢,咱这交情都多少年了。”说罢,在柜台前面的板凳上坐下,掏出烟盒,弹出一支香烟来,又掏出火机点燃,一边吸烟一边看二嫂继续算账。 任多娇脸蛋红扑扑的,一笑小虎牙就露了出来。黄三怪说起俚戏来:“你太会拿情,就这小虎牙显得有点儿那个。”任多娇收了笑容:“你是不是腻歪了?”黄三怪笑了,往前凑了凑,说道,“知道我为啥能当官吗?我名字起的好,士全,全面的全,人中之王。”任多娇撇撇嘴:“嘁,你可别自命不凡了,还人中王八呢。” 黄三怪坐直身子,吐出一个烟圈儿,用食指往烟圈里捅了一下:“跟你说个正经事儿,南大排有一块地,不足两垧,人搬县里了,我寻思那是一块一等好地,应该把你那两块边角二等地串换一下,不知你愿意不?”任多娇的脸子仿佛一下就雨过天晴了:“亏你还惦记着我,那能不愿意嘛。”这时,张嘎咕进了店里,晃着大脑壳说:“那暂来一趟了,推不开门儿。”任多娇说:“那暂点点货,你买啥?”张嘎咕一边掏钱一边狐疑地说:“点货?也没进货呀?买糖球子。”黄三怪笑说:“点点破烂货。”说完往脚下弹弹烟灰,起身走到门口,回头说:“放心,那地准给你串成。” 夜幕低垂,村中心大道那一排路灯亮了,朦胧的灯光透过树枝,把枝枝叶叶描画在沙土路上。铁匠修理铺房门大敞四开,捅旺的一膛炉火辉映着金铁匠和张嘎咕忙碌的身影。几声手锤引领,几声大锤紧随,师徒二人配合默契,趁热锤打着烧得通红的铁器,那叮叮当当声如同一曲打击器乐一般。 梁石头从舅舅家出来,路过铁匠铺,听身后一声叫唤:“你给我站住!”那是黄得贡恼怒的声音,梁石头冷丁一回头,一个女人从旁边闪了过去,接着一个男人呼呼哧哧追过来。眼看要撞上,梁石头闪身躲开,趔趄了两下在街边站定:“姨姥爷,你这是干啥呀?”黄得贡气喘吁吁:“快,帮我抓住那个兔崽子。”见石头没有反应,冲那个女人跑的方向扯着脖子骂,“你个小老婆,是哪股熊汤揍出了你!”那女人站在不远处双手掐腰越骂越起劲:“你个老杂毛,你倒是追呀,累死你也追不上,追上我就喂你两口。” 铁匠铺里的叮当声停了,小卖部、豆腐房的门都呯呯作响,附近的一些人闻声都跑出来看热闹。原来是曹丹跟公爹打了起来,她的妯娌赵丽也过来看笑话。众人纷纷议论,说黄得贡的两个儿媳妇都拿得出,都不是善茬子,说大儿媳赵丽喜欢在背后装枪,老儿媳曹丹爱在前沿打枪放炮。 黄夺二十五岁那年,杜春桂给他寻了赵赔本闺女赵丽,拉饥荒将赵丽娶进了家门。饥荒还没有还完,又张罗给黄耷订婚娶亲。黄得贡说:“老长,你让大仙看看老驴能娶个啥样媳妇?”杜春桂现出一副傲慢的神态:“这不用着急,早在我心上了,她高个,白脸,大眼,有文化,跟老驴岁数一样,距咱这远不过三里,方向在东南……”可是,与杜春桂预言正相反,黄老驴娶了曹丹,媳妇个头矮,脸黑,小眼睛,斗大的字认不了一筐,比黄老耷还大两岁,距这儿四十里,方向在西北。于是,黄得贡又骂老婆吹牛:“你那话没个准儿,往后可不听你胡嘞。”杜春桂诡辩说:“我跟你说的都是反话,说高就是矮,说大就是小,说白就是黑,说不过三就是过三,说在东南就是在西北边。”黄得贡嘴一撇:“你是上坟烧报纸,纯粹是糊弄鬼呢!”黄得贡在两间破草房里住了多年,早就想盖新房了。他找黄三怪在前街公冶山家东头批了新房号,表面上许诺给大驴老驴住,让出力,可小三间新房盖好了,他盘算自己住东屋,西屋不好分配,就一直拖着。赵丽给曹丹一装枪,曹丹果然又放了一炮。 “我们老黄家娶了你这铁杆扫帚星,全都让你给丧气了。你给我滚!滚!”黄得贡用拳头捶着大腿歇斯底里地大喊,引得附近闻大呱嗒家一条大狗出来汪汪乱叫。曹丹儿也不示弱:“你算个屌哇!你那脑袋都不如长青村小伙的卵子,你个老不正经的,你这个老王八,你是个掏灰趴。”闻大呱嗒忍不住乐出了声:“哎妈呀,这曹丹真能攋大彪,啥砢碜她掏啥,骂老公公是掏灰趴,可不知道黄得贡上哪个儿媳妇炕啦!”金铁匠也听到了妙处:“真,真带劲儿,比,比那电视剧,还,还来瘾!”这工夫,黄得贡冲过去,把曹丹儿掀翻在地,骑上去,一顿猛打,打得曹丹儿嗷嗷直叫:“杂肏的,我让你骂,我扇扁你这破嘴……”黄耷赶来,一把将爹从媳妇身上薅下来。黄得贡就地耍泼:“老驴打爹啦!儿子打爹啦!”黄耷把手松开,继续跟他理论:“我们两口子没少给你出力,房子盖好了,反过来不让我们住,让人家在里边唱二人转,还唱《秦雪梅吊孝》,多他妈丧气,你安的啥心?你比过去大地主还狠,当年孟五爷也没像你这样,让大家评评理,你做的对不对?”黄得贡骂道:“好哇,你个小鳖犊子,你教训老子?你寒碜我,我可是你爹。”黄耷说:“你扎乎啥?这年头儿,谁是谁的爹,有钱才是爹!”黄得贡拉开冲撞的架势:“今天我跟你拼了,谁也别拦我!”黄耷叫号:“没人拦挡你,来,来,过来呀!”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黄得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一阵摩托车的引擎声由远而近,一道刺目的灯光扫过来,有人喊:“村长来了。”人们闪出一条道儿,摩托车急刹车时,黄得贡一个高儿从地上弹跳起来。钱老牤问:“你们这是干啥呀?耍猴哪?”黄得贡垂头不语,闻大呱嗒在他身上拍拍搭搭地说:“哎妈呀,妹夫呀,你可没看见一出好戏,这老公公和儿媳妇打起来啦,你都猜不到,骂得那个砢碜,说老公公是掏灰耙哪!”钱老牤训斥黄得贡:“你说你这么大岁数了,有啥大不了的,闹得惊惊赃赃的。不是我当小辈儿的说你,你咋净给咱文明村抹黑呢!”曹丹解恨地说:“该刷!”钱老牤一瞪眼:“你也不是个省油灯,啥砢碜你骂啥,让不让人笑话?”黄老驴说:“牤子,真不怨我们,我爹他欠我们工钱不说,有房子不给我们住,他事先说好好的,现在不兑现,还动手打我媳妇。”钱老牤骂道:“得了,得了,都他妈不是什么好饼,一个巴掌拍不响,一个不怨一个。既然当初答应给儿子住,那你就得复前言。”黄得贡不甘心:“那不行,我盖一回新房自己捞不着住,那哪行!”钱老牤说:“那曹丹就是个滚刀肉,你能跟她扯得起呀?行了,你自己寻思寻思吧。”说完,骑着摩托车,一溜烟地拐进大队院子里。 这一仗打得如此热闹,那堂堂大仙儿竟然没有露面。黄得贡一边懊丧地往家走,一边骂:“我哪辈子做了大孽,啥人都让我摊上。有个横吹六臊的大仙儿,有个蔫嘎使坏的赵丽,又有个炸不熟煮不烂的曹丹,变着法地折腾我,啥人能他妈受得了。”姚老美不禁一乐,现编了一套嗑,大声念叨: 黄得贡,不是物,盖房不让儿子住,留给唱二人转指明路。 驴媳妇,不让步,大骂公爹老顽固,今后这爷们儿还咋处。 姚三朵听到三怪和二嫂子的一些风声,便警觉起来,对黄三怪的行踪也留了心。这天晚饭时拿话特意磕打:“哎呀,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要点儿脸吧,啥身份不知道!”黄三怪并不介意媳妇磨叨,还劝说:“这又听着啥了?别听人家瞎说,有些人看我当官嫉妒。我就是待不住,愿意上别人家消化食凑热闹。”她审视着不让人放心的丈夫,视线却无法准确聚焦:“咋的,不认账啊,还非得把你们按在炕上啊!我可告诉你,那闲话不会空穴来风,你待不住谁也没挡你溜达,可有腥味的地方尽量少去,别惹我急眼。” 黄三怪把媳妇的提醒当成了耳旁风,依然隔三差五往二嫂子家跑。这天吃完晚饭,黄三怪出去溜达,姚三朵瞄着影子见是往后街去了,在院子里徘徊了好一阵,终于拿定主意,踩着一路皎洁月光向后街走去。刚走进二嫂子的院子,就听见那两间房的屋里传出一阵阵说笑声。她探着头往玻璃窗里观看,只见炕上坐着寡妇二嫂和离异的亲妹子多优,黄三怪盘腿大坐在那姐妹中间有说有笑的,低声骂了句:“真不拿自己当外人,还要不要个屄脸了。” 黄三怪拿腔捏调地跟屋里的一群人说笑话:“新婚之夜,热闹过后,客人们都走了。那小两口准备休息了,脱下衣服刚上炕钻进被窝,新郎官就忍不住用手去摸躺在身边的新娘子。刚碰了几下,新娘子马上从被窝里坐起来,非常严肃地对新郎官说,你这是在干嘛?咱们是为革命走到一起来的,你怎么会有这种资产阶级丑恶思想呢?那新郎官一愣,马上反应过来,忙说,我这就是为了革命的下一代在努力工作呀,怎么,难道你想破坏革命下一代的事业吗?新娘子听罢,还愣愣地问,是真的吗,新郎官说,是真的,快来吧,让我给你撒点革命的种子……”说到此处,众人都笑了。看见姚三朵突然出现在屋里,黄三怪的笑容一下僵住了,任多娇招呼说:“三朵来了?”姚三朵没有搭话,看见炕沿墙下丈夫那双锃亮的皮鞋,弯腰提起,转身就走。黄三怪喊问:“你把我鞋拿跑干啥?”姚三朵并不答话,只顾拎着皮鞋,气呼呼往回走。黄三怪光脚下地追出屋子,身后传来一阵取笑声。 到了中心道上,迎面碰上了公爹和婆婆。三喜子问:“你这是耍啥嘛,咋还拎着两只皮鞋呢?”姚三朵气囔囔地说:“这是你儿子的,他撂下饭碗就往二寡妇那儿跑,遥山驾岭跑破鞋,我要痾碜痾碜他。”贾佩纶说:“你二嫂子家招人,三怪就是凑个热闹,能有啥事儿,别听闲话。”姚三朵说:“今儿我抽冷子去二寡妇家一看,他果然跟人家姐妹眉来眼去的,我要再不醒腔那就是个傻子。让他跟二寡妇过吧,我可跟她惹不起气了。” 黄三怪光着脚丫子追过来,皮笑肉不笑地说:“求求你了,可别吵吵了,有啥话回家说去,别在大街逞能,怕人笑话!”姚三朵高声谩骂:“我怕啥?看笑话谁?我也没扯仨拽俩地卖炕!你当个破村官不务正事儿,一天天扯犊子来章程了。你狗起秧子猫起群子,见着老娘们就迈不动步,你是属巴拉狗的呀,哪有臊味哪到。你黑灯瞎火的,借两条狗腿往人家扇得,就跟要出去打栏似的!咋的?你不见他一面你咽不下这口气呀?你勾搭连环的,光腚子上战场,胆大不害臊。那小卖店都成啥了,买皮肉咋的?那寡妇家是配马站啊,你总往人家跑,不觉得有失你身份哪?她家咋那么有吸引力呢?咋的?你让黄皮子迷住了?我就纳闷儿了,你哪来的这股邪劲呢!你多大岁数了,还耗子吃猫咂找刺激,小玩意不大野心不小呢,虎扯的你像谁呢!”骂到这儿,还故意看了公爹一眼。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姚老美、姚锦枝和带丁也先后赶来,姚三朵继续骂着:“我看你是踩扁的窝窝头不是啥好饼,你压完里圈压外圈,那老毛病是改不了了。”黄三怪变了脸色,横道:“你无赖嚎疯的,到底想咋的?”姚三朵厉声道:“咋的?还能咋的!,我是跟你过够够的了!”黄三怪说:“能过就过,不能过就离。”姚锦枝忙上前劝说:“都别说气话了,别不嫌痾碜了。带丁,把你妈拽回去。”带丁来拽母亲,母亲还说:“离就离,离了你我也能过,你要不离就不是你爹妈养的。”说完,猛地一下把那双皮鞋扔在了黄三怪脚下。 看热闹的人们散了,三喜子和贾佩纶不放心,跟着回到三儿子家。姚三朵坐在炕头耸着肩头哭泣了一会儿,看一眼闷头坐在地桌旁边小凳子上的黄三怪,大声说道:“他不是要离吗,明儿个就去办手续。这日子是没法过了,我要再迁就下去,就彻底体蹬他手了。”三喜子劝说:“离啥离,出一家进一家哪有那么容易?你看这一帮孩子,离了婚孩子咋整!”贾佩纶替儿子求情:“他就是顺嘴一说,离啥!都是三怪的不是,你再给他一次机会。”姚三朵一时消气,只撂下一句话:“我丑话说在前头,看在爹妈的面子,就给你最后一次机会。”然而没过半月,那三怪就把这丑话全忘脑后了。 乡里电影放映队来到村里,偌大的黑边银幕在露天戏台前一立起来,就吸引了一群半大孩子。他们在黄昏的微风中试图去扯鼓荡的幕布,纷纷窜高嬉戏。夜幕还未降临,他们耐不得等待的寂寞,戴着蒿子圈,握着木头枪,玩起抓南霸天胡汉三的游戏,从村部老神树下抓到村南谷草垛时,在夹缝里抓住了一对苟合的男女,那竟然是衣衫不整一脸尴尬的黄三怪和任多娇。黄三怪试图封堵孩子们的嘴,拿出十元钱让他们买吃的去。然而,孩子们却做不到守口如瓶,此事很快传开了。 黄三怪回到家里的时候,四个丫头都在村里看电影,唯独爱看电影的姚三朵还躺在炕上。“咋没去看电影?”没有回答声。他探头去看,只见姚三朵口吐了白沫,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露天戏台前正放映彩色评剧影片《杨三姐告状》,那剧情把观众都吸引住了。忽然,一些人匆忙离场了,人群窃窃私语,传出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姚三朵喝毒药了。等穆逢时和姚锦枝、姚老美以及三喜子、贾佩纶赶到黄三怪家,雍大牙刚给看过,催促赶紧往医院送。黄三怪就近把姚三朵送到三道梁子镇医院抢救,医生却告知,人已经离世。姚锦枝说三妹死的冤,认为导致妹妹身亡的罪魁祸首就是黄三怪,于是哭哭啼啼报了案,侦查结论是自杀,尸检结果是服了老鼠药中毒身亡。黄三怪直接联系三姓东山殡仪馆把三朵火化了,把骨灰匣埋进了椅子圈坟地。这时,姚锦冠仿佛从地下突然冒出来的,疯疯癫癫地嘟囔:“死了好,死了好,死了一了百了……” 从此,黄三怪把“四朵金花”都托付给父母,过起了逍遥的日子。他想让二嫂子填房,但二嫂子没有答应。任多娇既不想永久背负气死三朵的骂名,也不想舍弃这棵可以依靠乘凉的大树,于是向常来暂住的多优灌输她的想法,说女人要想不劳而获坐享其成,就得靠个有权有势的,舍得拿自己的身子当筹码做交易,灌输的多了,多优竟然认为有些道理。 这天小卖店里没有顾客,黄三怪要了盒香烟,任多娇递香烟时手却被拽住了,一只金黄的戒指戴在了右手中指上。她笑滋滋地看了三怪一眼,用牙咬了一下金戒指。黄三怪告诉她,这镏子是足金的,任多娇说,还算你有良心,见黄三怪转身要走时,忙叫住他,两人一阵窃窃私语。 夜色深沉时,在任多娇家闲扯的村邻散去,姐俩都脱了衣服钻进了了被窝。当听见妹妹睡着以后,任多娇悄悄下地,溜出屋去。黄三怪已经在房山头等候多时,任多娇推了他一把:“去,把她拿下。”黄三怪刚闪进房门,她就上了锁。过了一会儿,房门里传来一阵拍打声:“姐——快开门——姐——快放我出去呀——”任多娇就在门外站着,听见叫声,骂道:“乖乖听话,别让我失望。” 又过了半个时辰,屋里有了推门声,任多娇开了锁,黄三怪从屋里闪身出来。任多娇问:“中意不?”黄三怪连连说:“中意中意,好好劝劝她,让她给我填房。”说完,心满意足地走了。 任多娇在房门口徘徊了好一阵,她在想如何劝慰多优。回了昏暗的里屋,借着照进来的朦胧月光,看见妹妹还头朝里躺在炕梢的被子上。她刚坐炕沿上,就听见一声长长的叹息。 “姐,你这是坑我呢!” “我这是为你好,你早晚还得改嫁,不如找个靠山。” “能靠一辈子嘛?我看不准成。” “能靠一时算一时,想那么多干啥!” 黄三怪按照村里娶亲的最高规格给二嫂子过礼,欢欢喜喜地把多优娶到家,借机又大摆宴席,收了不少礼金。而此时,还没过姚三朵的一年丧期。 ------------ 第七十六章 做贼 公冶凹订婚以后,不顾爹妈反不反对,吵不吵吵,到奇谭市的小煤窑背煤去了。干了大半年,攒下一笔积蓄,入冬回了村,婚期临近,他和索百灵商量要上三姓城买结婚用的东西,当时索百灵正患重感冒,对公冶凹说:“结婚日子也临近了,别耽搁了。要不你自己去吧,买啥你做主。”公冶凹对索百灵的话言听计从,只好粗略地商量一下要买的东西,把钱分成两份,一份八百元放在棉袄里子上缝的布兜里,另一份七百元放在带拉锁的裤头儿里。索百灵嘱咐他:“你揣这么多钱出门,千万可别贪酒,上街防备点小捋。” 第二天早上,公冶凹坐长途汽车去了三姓县城,一下车就直奔了百货商店。在店里转悠了半天,相中了一件红色羊毛衫,讲好价钱就去开票,可付钱的时候,他一翻棉袄里子上缝的布兜,八百元钱却不翼而飞。他一下就懵了,这钱怎么就丢了呢?他想,问题出在长途汽车上,是自己害怕把钱丢了,总用手摸摸给人知会了。他忽然想起长途汽车行驶在公路上的时候,觉得棉袄领子里有烟头儿,而且越来越烫,他赶紧把棉袄脱下来,跟前有几个人帮着把烟头儿给扑撸到车地上。一定是小偷故意把烟头儿扔进了他的棉袄领子里,趁机把缝的暗兜剌开了…… 公冶凹急忙出了商店,又憋气又窝火。他恨自己不争气,没把辛辛苦苦挣来的钱看住,他愁丢了这么多钱,结婚钱不够咋整?接着又想,既然别人偷了我的钱,我为啥不能偷别人的钱呢!终于打定主意,二返脚又回到百货商店,买了作案用的工具,然后找个小旅店住下来,在附近小酒馆要了盘小菜半斤小烧,酒足饭饱,单等天黑寻找作案目标。 正所谓做贼者心虚。天黑透透的时候,公冶凹在一片居民区的几条僻巷里转悠了好几趟,始终未敢剜门撬锁或翻墙入院。他暗骂自己个儿熊蛋,不偷钱你咋结婚?还犹豫啥?就靠近了一家青砖院门,心说这户应该不一般。街巷哑默声悄,忽然从不远处传来几声犬吠,吓得他心惊胆颤,腿软身斜,一下撞在了大门上。吱呀一声,那门竟然开了一道缝儿。 公冶凹心头一喜,觉得这是天赐良机,于是四处窥视一番,壮着胆子溜进去。他直奔正房,一拉房门,门没锁,闪身进去,蹑手蹑脚地走客厅、入卧室,屋里人睡得很沉。他进书房、用裹了布的手电筒照了照写字台,上面有笔墨纸砚,又照了照后墙悬着的书法横幅,只见三个笔墨奇拙的行草大字:䖝二居。他不知道这书法字意,判断出应该是个文人。当他打开书房写字台的抽屉时,发现里边有两个存折和一叠现金,麻利地抽出一叠钱票,数了数,揣进衣兜,匆匆地逃了出来。 公冶凹做贼,多也不偷,少也不偷,正是他丢钱的数目,得了手,心却不安起来。他想,我这么做值吗?不就是八百元嘛,再到小矿上干几个月苦力不就又挣回来来了嘛!别人偷了我的血汗钱,我是那么着急上火,可我偷了人家的钱,人家不照样着急上火嘛!如果犯了事儿判了刑,百灵能跟我结婚嘛!爹妈说不上咋痛心呢!不行,不能为了这点儿钱就当一回贼。想到这儿,二返脚又回到了作案地点,把钱放回了原处。 出了院门时,他忽然想到,我偷钱能给送回来,要是真来小偷还不得连窝端哪!不行,得把他们叫醒,让他们把门关好。公冶凹进屋扒拉这个不动,扒拉那个也不动,他们咋睡这么死?忽然想起在小矿干活时,打更的老头儿差点让煤烟熏过去的事儿,这一家人家会不会是煤烟子中毒了?一闻,果然有煤烟味儿,就拉亮了灯。救人要紧!公冶凹用力推窗推不动,赶紧把被褥抱到院子里铺好,迅速把炕上睡得死死的中年夫妻和一个闺女都抱了出来。此刻夜色深沉,月冷星稀,寒气袭人。房主人见风就醒了过来,示意公冶凹帮着找邻居,把他们送医院。 被救的这家姓吴,主人吴边是县文联**。多亏他小儿子夜里出去没有关好大门,来了不同寻常的贼,才使他们死里逃生。第二天下午从医院回来,吴边摆了一桌丰盛的晚宴,庆贺一家三口大难不死,感谢公冶凹救命之恩。公冶凹却给吴家人跪下了:“不必感谢我,其实我,我是贼。”接着就把偷钱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请求吴家原谅:“吴老师,我恨自己当了一回贼,但不会有第二回了,今后的路还很长,我会常常用这件事儿来反省自己好好做人……”吴边十分感慨地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改了就好,你能迷途知返,更值得庆贺!”说着,把公冶凹扶了起来,询问道:“你是长青村的?”公冶凹点头称是,吴边又问:“你是公冶山的后代?”公冶凹又点头:“那是我爷。”吴边仔细端详面前的这个恩人:“你父亲是公冶平?”公冶凹讶异地说:“怎么?你认识我爹?”吴边把公冶凹拉坐到沙发上,解释说:“我对你们长青大队很有感情,对很多社员都熟悉。当年我在县文化馆当馆员的时候曾经去搞过‘四清’,那时你还不大呢。到现在我还记得,给索老歪核实过差账,给赵赔本搞过外调……” 当晚,两人谈了很久方才散席。得知公冶凹成亲在即,吴边特意给他一笔钱。第二天早起,吴边发现公冶凹不辞而别,在写字台上留有一张便条。 吴老师,我恨自己当了一回贼,但不会有第二回了,今后的路还很长,我会常常用这件事儿来反省自己好好做人。您给的钱,我不能要,给您放写字台上了。 公冶凹 公冶凹和索百灵举行婚礼这天,院外驶来一辆吉普车,从车里下来的正是吴边一家人。公冶安忙进屋向大哥报告:“那哈,外面来了个吉普车,那哈,快去迎接客人。”公冶平纳闷:“咱家也没高门贵客啊,是什么人坐着车来的呢?”一见客人是当年来搞过“四清”的吴边,更觉亲切。寒暄时,新郎官和新娘子也出来迎接。吴边把一副字轴和一个礼包交到了新郎手里,说是一点心意,让收下。此时,一只花喜鹊正从旁边的树枝间掠过,被蹬掉的雪尘嘻嘻飘下。 那副雅意十足的书法字幅挂在了西屋北墙上,只见上面是四个笔墨奇拙的行草大字:难得醒悟。 入夜,风雪未住。公冶平家还恋着酒桌,公冶凹陪几个朋友划拳行令,别人没喝倒,自己先钻桌子底下了。几个朋友把他送进西屋新房时,他已经酩酊大醉。看着一身酒气的新郎官,百灵坐在被子上很不自在,叹息道:“结婚当天都能把自己喝成这熊样,怪不得这么大了还说不上媳妇。”她看一会儿那副大字,又自语道:“要真能醒悟就好了,只恐怕摊上这大酒包,往后有操不完的心哪!” 俗话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黄士栋和白耗子两个人都有偷盗的嗜好,经常一起作案。在本村偷,到外村偷,屡屡得手,胆子和口味就越来越大,偷鸡鸭鹅狗都不过瘾了,总想干大的。此时赵赔本已经病逝,没有老丈人碍眼,白耗子偷得更无所顾忌了。这一天,两个人事先在小孤山大队踩好点儿,半夜趁天下着小雪将人家下屋挖了个洞,将黄豆偷出两麻袋,用小车拉回村分赃。黄士栋把一麻袋黄豆背回自家西屋,始终没睡实的吴妍担心地说:“你偷点鸡鸭鹅狗也就算了,咋还大干呢?这要犯事儿你蹲笆篱子扔下我咋整?”黄士栋坐在炕沿上一边脱鞋一边说:“犯啥事儿,外面下着雪,到天亮啥痕迹都没有了。放心睡你的安稳觉,肯定没事儿。”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就在黄士栋睡觉的时候,外面的雪却停了。天放亮了,白耗子还赖在被窝子里,忽然听见有人叫门,扑棱一下坐起来,慌乱地说:“可杆儿细了,肯定是人家找来了,这可咋整?这可咋整?”他媳妇赵黑丫也起来穿衣服,提醒说:“先别开门,想个办法。”白耗子下地看着地上那一麻袋黄豆,急得直打转,嘀咕道:“能有啥办法,肯定得抓个人赃俱获。”赵黑丫透过屋里门窗格子,看见了外屋的小井架子,忽然心生一计:“快,快,往井里倒,让他们毛都找不着。”屋外,嘭嘭嘭的敲门声一阵紧过一阵,白耗子情急之下,将一麻袋黄豆都倒进了外屋小井里,发现麻袋下方有个洞眼儿,屋地上有几粒黄豆。赵黑丫将麻袋藏进了柜子里,把地上的黄豆扫进了灶膛,这才像个没事儿人似的走到风门子跟前问一声:“谁呀,大清早也不让人睡安稳觉。”外面的人继续叫门:“开门,我是艾国林。”赵黑丫回头说:“咋是他敲门?难道你们偷他家了?”白耗子也划魂儿:“腾不过去了,开吧。”赵黑丫这才颠着脚打开房门,故作惊讶地问:“哎呀,这不是老艾大叔嘛,这么早到我家有啥急事啊?” 原来,艾国林早上起来,发现下屋被盗,然后叫起儿子念中一起顺着车辙印和遗落的星星点点豆粒子寻到了长青村。他不等风门子全打开就挤进来,念中紧随其后带进一股寒风。艾国林一边往里屋走一边说:“我家下屋被人剜了。”赵黑丫跟在后面说:“你家下屋剜了,关我啥事儿呀?”艾国林说:“啥事儿?捋着车辙印一直到你家院子,还有稀薄楞澄的豆粒子也拉拉到你家,你说啥事儿?”白耗子一边系青棉袄上的蒜瓣扣子一边耍无赖:“你那意思是我们偷了你家的粮食?车辙印和豆粒子能证明啥?那要是有人故意给我安脏呢?没有证据你就乱怀疑人,你这不是埋汰人嘛!”赵黑丫也嚷嚷道:“就是,捉贼捉赃嘛,你看我这屋哪有赃物!”艾国林说:“那,就翻翻看,我倒要看看是有人栽赃还是贼喊冤枉。”赵黑丫说:“那不行,你有啥权利私翻我家?要翻也得村上来翻,但是丑话说在前面,翻不着咋整?”艾国林放狠话说:“翻不着我都把脑袋揪下来当球踩。” 艾国林让儿子在这儿盯着,他去找长青村领导。黄士魁、黄三怪、钱老牤跟着艾国林往白耗子家走的时候,艾育梅和秦黑牛也跟上来。几个人把白耗子家下屋门、院子里、园子里、柴禾垛翻了个遍,也没有翻到赃物。回到屋里,赵黑丫说:“啊,这院子也查了,下屋也翻了,影响也造了,咋样?冤枉我们了吧?说翻就翻,净可你们腚揎僚子啊,就这么白翻了,不行,咱得说道说道。”黄三怪说:“行,说道说道吧。根据留下的痕迹,你白耗子是脱不了干系的。好在是熟人,咱能私了。我看,你还是主动交代好,不然……”白耗子一口咬定:“真的冤枉啊,不是我干的我交代啥!”秦黑牛骂道:“你还喊冤枉?都寻到你家了,你还死不承认!再不承认就经官!” 艾育梅有些口渴,拿起水舀子到外屋小井前的二缸去舀水,发现缸里水只剩浅浅一层底,就摇动辘轳往小井里放胶皮水罐子,可干放也放不到有水处,感觉井底不对劲儿,仔细一察看井周围,忽然发现了十几粒豆粒子,就惊喜地叫了起来:“找到了!在这儿呢!井群子边上有豆粒子,水斗罐放不下去,肯定是把黄豆都倒进了井里,怪不得找不着,你们都来看看!”众人围拢过来,纷纷探头察看。 “挺好的粮食倒井里白瞎了,这是响应号召,深挖洞广积粮啊!” “贼不偷雪,这是规矩,破了这规矩,不犯事儿哪跑。” 秦黑牛一把薅住白耗子脖领子,骂道:“你咋不嘴硬了呢,还冤不冤枉了!”指着赵黑丫鼻子尖骂道,“还有啥话说?这回不用扎乎了吧?”艾国林让秦黑牛放开白耗子:“放开他,他跑不了,让村上处理吧。”白耗子坐在锅台上,耷拉着脑袋,如同霜打的茄子。黄三怪问:“麻袋呢?赶紧拿出来吧?”赵黑丫把一条麻袋从柜里翻了出来。艾国林说:“不对,我丢了两麻袋,这才一条,还少一条呢!”黄士魁问:“杀猪当不了死,把那两条也拿出来!”白耗子说:“那条不在我这儿。”黄士魁追问:“在哪儿?谁是你同伙?”赵黑丫看白耗子不愿意说,就把同伙抖落出来了:“是你二大家的四丫子。” 一听这话,黄三怪把黄士魁扯到一边,嘀咕道:“大哥,你看都不是外人,还是私了吧。如果经官,那四丫子可就完了。”黄士魁把岳父叫到一边,说了一会儿小话,然后和黄三怪、钱老牤等人到二禄家说事儿。黄三怪问:“二大,四丫子跟白耗子一起上小孤山大队剜人家下屋,你知道不?”二禄一听就炸庙了:“三怪,你咋往二大身上扣稀屎盆子呢?啊,我咋得罪你了?”黄三怪说:“二大,我还能给你空桥走哇,没有真凭实据,我能找你商量?你知道不知道,我不是起事儿,而是给你压事儿,你想经官咋地?想把四丫子送笆篱子是咋地?你要还跟我装迷糊,我不管你了。”三喜子进屋说:“别硬撑了,人家白耗子都已经交代了,他俩偷了小孤山老艾家的黄豆。”二禄没想到偷在了熟人头上,似乎还不信:“啥?偷的是大眼珠子家?”黄三怪说:“老艾叔都找来了,就别等我们翻了,赶快把偷来的粮食给人送回去,看在魁子大哥的面子上,人家同意不再深究了。”二禄低下头去,吴妍怯怯地说:“在南园的菜窖里。” 几个人到院子里,钱老牤打开菜窖口的盖子往里一看,里边果然有个麻袋,还有许多鸡鸭鹅毛。有很长时间,村子里经常有人家丢鸡鸭鹅狗,却不知道是谁干的,报告给黄三怪,暗中查了几回也没有查出个子午卯酉。钱老牤嚷嚷:“哎呀,四丫子不光是偷粮,他还偷鸡鸭鹅呢,这菜窖里有那么多羽毛,原来我家丢的两只大鹅也是四丫子干的。”这一下,全村凡是丢过鸡鸭鹅狗的人家都找上门来,吵吵嚷嚷不依不饶的。黄三怪挨个做工作,答应包赔损失才算了事。 半个月后的一个清早,黄士栋和白耗子又合伙作案,从卧佛岭护林站弄回不少大板,一共八块,每一块都有四米长一米宽四公分厚。白耗子把马车停在二禄家胡同口,和黄士栋一块一块往院子里抬。艾育梅起来抱柴禾时,透过篱笆看了个清清楚楚,回屋对洗脸的黄士魁说:“前院四丫子和白耗子不从那弄来那么些大板子,用马车拉的,你说能不能是偷的?”黄士魁用手巾擦脸说:“那么些大板子太显眼了,咋能是偷的呢?”艾育梅往大锅里倒了瓢凉水,一边刷一边说:“总觉得不对劲儿,他俩在一起准没好事儿,再说一大早晨拉回来,说明是后半夜的事,夜里做事能有好事儿?”黄士魁说:“别猜了,管它那么多干啥。若是偷的,谁犯事谁担着。” 大板子摞在了下屋里南墙根下,二禄左看右看,喜欢得不得了:“这板材都是松木的,打家具做寿材都是好料,你俩从哪整的?”“护林站……”白耗子还未说完,就被黄士栋拦住了:“这些板子先放我家,等多暂出手了,再给你那份。”白耗子点点头说:“行,就放这儿吧,我下屋没这么大地方。”看着白耗子赶着马车回家,二禄已经猜出这大板子来的不正常,他在胡同子里拉住黄士栋,看看四外无人,小声问道:“四丫子,这货是公家的私家的?”黄士栋说:“私家的,护林乡所在地的。”二禄又问:“目标这么大,确定没事?”黄士栋说:“放心,神不知鬼不觉的。” 然而,第二天下午就犯了事儿。一辆吉普车开进了村子,三姓县公安干警带着失主,寻着线索,找到了二禄家。起出赃物时,消息早已传开,二禄家院子以及大门街上人山人海,就像看一场大戏一样。艾育梅和黄士魁站在自家大门口观看,听见人们议论纷纷。 “偷这么些大板子,那得多大的胆子。这真是放好日子不过,作呢!” “人到多暂也别下道,人要是犯了王法那就不顶个人啦!” “赶上严打,他俩这回是彻底娄了。到笆篱子里,你瞧好遭罪吧!” 闻大呱嗒凑到艾育梅身边说:“哎妈呀,这回四丫子干得大扯,摊上大事儿了。看见公安局的,他当时就吓蒙登了。二禄也吓麻爪了,急得直锉锉脚。”艾育梅说:“昨儿早上大板子一拉回来,我就怀疑不是好道来的,真让我猜着了。”黄士魁说:“这回完了,赶上严打,不能轻判了。”闻大呱嗒说:“哎妈呀,你说今年老黄家咋不太平呢,是不是犯点儿啥?” 只见穿着棉猴的黄士栋带着手铐子从胡同里押出来,人群自动闪开一条道。与此同时,白耗子也带上了手铐被押了过来,赵黑丫颠着脚,眼睁睁看着这两个搭档被塞进了警车里。直到这时候,二禄才后悔不迭,拿自己脑袋往墙上磕,哭道:“都怨我呀,是我没有教育好他呀,他手脚不利索,我千不该万不该不能护着他呀,我这是图小便宜吃了大亏呀!”吴妍木呆呆地坐在炕上,一副失神落魄的样子,不到一天,嘴唇子就起了火炮。 四丫子犯案没过几天,吴妍结核病就犯了。她倒在炕上一病不起,整天郁郁寡欢,时常唉声叹气自言自语:“我算看明白了,跟他过这糟心日子没头儿啊!”没过多久,黄士栋和白耗子的盗窃案就提起了公诉。黄三怪放下包卫东姐夫打来的电话,踩着夕阳的余晖去报信:“古城我大姐夫来电话了,四丫子判八年,白耗子判六年。”二禄说:“判得年头可不短啊,可够四丫子受的。”刘银环呜呜哭道:“罪有应得,罪有应得呀。”躺在北炕的吴妍仰起脸面,流着眼泪喃喃自语:“不怪姨夫不让我跟他,原来姨夫早看透他了,可自己咋就不听劝呢?真是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啊!就这么个贼货,咋让我贪上了呢!” ------------ 第七十七章 靠赶喜谋生 曲克穷靠赶喜谋生,成了名副其实的喜郎,在方圆几十里小有名气儿,很多人都认识他。两三年下来,他就摆脱了穷根,小日子越过越滋润。分产到户以后,行乞忙不过来,便收了几个男女徒弟,分片分线赶喜。还在一些村屯插签儿,用回扣换信息,哪个屯子哪个人家哪个日子要办红白喜事儿,他都了如指掌。他新盖了大三间砖瓦房,屋内按城里楼房样式设计,装饰的富丽堂皇的,还买了彩色电视和摩托车。他一回到家,脱下破衣服,也是西装革履的。村民看他生活阔气,非常羡慕。 “别小瞧了这喜郎,他嘴码子确实厉害!” “不怪人家能翻烧,他名字起得好,克穷。” “他这是提前进入了小康,靠种地的都比不上啊。” “还是香芪有眼光,嫁给他时他家穷得叮当响,现在成了福窝子。” 曲克穷有道喜的本事,得益于他爷爷的传承。三年前,久病不起的曲有源似乎知道自己时日不多,让曲大浪从柜子底下翻出一个布包,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幅古人的画像和一本发黄的手抄书。曲有源将曲克穷叫到跟前,断断续续地说:“大孙子,这,这就是咱老曲家的传家宝哇。你爹他,不是秧歌就是戏的,发家的事儿指不上他了。大孙子呀,你知道为啥,给你起名叫,克穷吗?就是指望,有朝一日,咱也翻烧,脱离这穷根儿。这画就是,咱祖师爷范丹的圣像,这书是咱祖上,传下来的道喜嗑,一共九十九首。往上数三代,咱老辈人都是乞丐。我爹曾是古城乞丐帮‘大当家的’,手下有,几十号乞丐,威风着呢!抡到我这辈,当了几天二杆子,随后家就败了,落在了农村。我看你,也不愿意下庄稼地,就干这行吧,也能混碗饭吃,兴许,也能发,发家……”说完,两腿一蹬归了西。曲大浪用一个长条箱子将曲有源装了,拉到椅子圈寻一块地草草埋了。 曲克穷拿着手抄本道喜词如获至宝,一门儿心思研究起来,更不把农活放在心上。他还把父辈以前现场即兴发挥的喜嗑也整理出来,还新编了数十首。他记忆力好,竟把那些道喜嗑背得滚瓜烂熟。香柳说:“你一天天净扯犊子,能当饭吃呀?”曲克穷说:“这就是挣钱的买卖,不用本儿,干得利儿,专门孝敬我媳妇,你就瞧好吧!” 这一天是黄道吉日,十里八村结婚办喜事的特别多。天一亮,曲克穷就起来了,把三根卫生香点燃插在香碗里,十分虔诚地拜了拜祖师爷,然后提起竹板,背上背包,骑上摩托车,刚行驶到中心道,就听前方路边响起了鞭炮声。原来,是雍家个体卫生所开业了。 看见曲克穷正好经过,雍大牙一呲大龅牙,招呼道:“有活呀?”曲克穷说:“好几家呢!”雍大牙说:“我家卫生所今天开业,来,图个吉利,给来上一段。”曲克穷爽快地说:“给你们道喜了!我就说一段《抱药名》,给你们祝祝兴。”竹板一响,曲克穷唱道: 洞宾老祖去游仙,旱路不坐要坐船。一驾云头大河畔,按下云头坐岸边。吹口仙气说声变,一只大船在眼前。谭光苗庆来拉纤,纪晓堂来把兆搬。船到河心行如箭,不多一时拢岸边。 老祖迈步把船下,长青屯里游一番。老祖迈步进铺内,大夫有语笑开言:先生你买什么药?请把药名报一番。老祖说:在下要买十味药,不知贵店全不全?头一味就叫家不散,第二味叫顺气丸;第三味叫老来少,第四味叫父心宽;第五味叫黄莲苦,第六味叫苦黄莲;第七味叫甜如蜜,第八味叫比蜜甜;第九味叫心如铁,第十味叫绵又绵。 大夫一听傻了眼,本店实属药不全。店后转过白小姐,有语开言把话攀:头一味妯娌和气家不散,第二味兄弟和睦顺气丸;第三味家大业大老来少,第四味儿孝母亲父心宽;第五味老年伤子黄莲苦,第六味少年丧妻苦黄莲;第七味娶个媳妇甜如蜜,第八味养个小儿比蜜甜;第九味人要修行心如铁,第十味养气存神绵又绵。 道完喜嗑,他一收竹板,人群中爆发出叫好声,夸他喜嗑说得好,整得华堂。曲克穷说:“我今天活忙,好几家呢,我得走了。”雍大牙紧撵几步,不顾曲克穷推辞,硬将二十元钱塞进他衣服兜里。 曲克穷在乡间转悠开了,按照事先排好的行程,一连走了六七家。别看他身上衣服破,可肚子里有干货,竹板一响,嗓子就痒,那些道喜歌就往外钻。办喜事儿的人家大都喜欢,好像没有他们来就没趣儿,像缺了啥似的。快中午时,他来到了北屯鲁小抠家。 这鲁小抠平时过日子勾嘎不舍的,一个错钱都不想花,更别说给讨喜的赏钱了。本来香柳谈婚论嫁的时候曾与鲁家有过节,去年鲁才娶媳妇的时候鲁小抠把自己徒弟赶了出去,曲克穷心里始终憋着劲儿。今儿个鲁家给老儿子鲁币娶媳妇,曲克穷打定主意,一定要好好捉弄一番。他进了院子,打起了呱嗒板子,张口道出一套词儿来: 一进大门抬头观,新人下轿贵人搀。踏金砖,倒红毡,一步一步到堂前。正贺喜事云板响,空中来了三位仙。前头走着康百万,后头跟着沈万山,刘海不落凡尘地,一落凡尘撒金钱。一撒金,二撒银,三撒财宝成了山。花不尽,用不完,富贵荣华万万年。 人们围拢上来看热闹,赞不绝口。曲克穷看东家还不出来,知道准是躲藏起来了,心里骂着小抠,就又打响竹板,向厨房走去: 竹板一打响连环,我转身来到厨房前。厨房师傅你听我言,你的老祖是伊尹,我的老祖是范丹,你动手,我动口,咱的命运紧相连。我一拜君,二拜臣,三拜你厨师手艺人。手艺人,不简单,做出的菜,滋味鲜。厨房好比金銮殿,师傅好像文武官。大刀切来小刀翻,小勺扒拉大勺颠。大刀切的骰子块,小刀做的柳叶片。做的是山中走兽云中雁,陆地猪羊海底鲜。海虾海蟹不能少,猴头燕窝也整全。炖鱼炖肉炖排骨,溜肠溜肚溜三鲜。花生米,用糖拌,炸好丸子抓上边。还有那各种馃子真好看,炸的稀酥杠脆可口甜。手艺人,不一般,各样菜,全做完,一样一样往上端,大盆小盆堆成山,吃不尽来用不完。说到此处忙打住,请你老师傅给点儿赏钱。 老师傅扯嗓门大喊:“东家,东家,快给赏钱哪!”鲁小抠正在里屋藏猫猫呢,听老师傅喊他,知道暴露了目标,这才从里屋出来,却不给赏钱:“你看你费了半天唾沫星子,找个地方坐席,我不收你钱,好酒好菜管够造。”他大儿子鲁生也在一边溜缝儿:“先找个桌坐席,造饱肚皮再说。”曲克穷说:“吃饭就免了,给不给赏钱也无所谓。天还早呢,回家也赶趟,我就再给你们说一个……”鲁小抠却阴阳怪气地说:“过去讲,跑堂的腿,说书的嘴,拉稀的屁股自来水,我看,说书的嘴也比不上你呀!”曲克穷一听不是人话,转身就走,站在院子里狠狠地打了几下竹板,高声道: 观音大世生南海,普渡众生千万家。元始天尊手托花,迎接你鲁小抠大驾。年年都有三月三,王母蟠桃渡花船,船帮船底檀香木,珍珠玛瑙玉栏杆。一渡神,二渡仙,三渡你老上西天,西天有个极乐世界,金童玉女把你搀。 还没说完,气得鲁小抠回了屋,提了把锋利的菜刀追出来:“兔崽子,我让你说不吉利的,我他妈砍死你。”曲克穷转身就跑,一边跑还一边唱: 火炼金身好处多,你骨灰盒里早发科…… 鲁小抠一听,哎呀一声栽倒在地,差一点气毙古过去。鲁生鲁币去察看他爹的工夫,曲克穷早已上了主道,骑上放在路边墙根儿下的摩托车,一溜烟地跑远了。 回到家,跟媳妇学说在鲁家道喜的情景,把香柳差点乐岔气。这时,平日不怎么走动的曲三哨突然来串门儿,进屋就直说来栽借,一张口就五百。黄香柳沉了脸子,曲克穷试探着问:“栽不栽?”香柳赌气囊腮说:“不你说了算么!”曲克穷说:“那就栽吧?”香柳一听就生气,没好声地说:“你有哇?你乞讨要着大的了?你瘦驴拉硬屎呀?”曲克穷赶紧说:“那没有。”曲三哨说:“行行行,你俩别吵吵了,我到别场掂对掂对。”临走还鬼念秧子:“人要过不好是谁都不行啊!”曲克穷说:“三叔肯定不乐意了。”香柳冲撞道:“那咋地?他来栽钱,我还给她笑一个呗,把你们惯的。头些日子你三婶借了二百提不提念不念的,就像整到死人手了似的,还有脸来,得惯意儿了呢!”曲克穷说:“直近亲戚,赅不黄啊。”香柳说:“凭啥赅黄啊,我上辈子欠他的咋地?想赅黄我钱的人还没出生呢!这几年讨喜刚攒下点儿钱,就盯上了,一张口就五百,好像我赅他似的。”曲克穷说:“你可真蝎虎,谁没有为难遭灾马高蹬短的时候,能帮就帮一下,再说三叔也不是外人,你别太叽叽。咱过日子不能灶坑打井房屋扒门,该串换得串换……”香柳横眉怒目地说:“你真能叭叭,气得我心直蹦!”吓唬道,“再跟我嘚瑟,我就蹽杆子,让你落得个鸡飞蛋打!”曲克穷见媳妇动怒,忙闭了嘴。 腊月里的一个黄道吉日,黄士魁家办喜事了。即将娶进家门的大儿媳名叫尹青,高中刚毕业在家没待多久就进了奇潭市第一百货批发商店被服厂,成为一名缝纫女工。她家原本是老粮台的,她的工作是奇谭市服务局当局长的叔叔尹祥给办的,父亲尹吉随后也把家搬进了城里。老尹太太与杜春心是非常要好的老邻居,认干姐们已经多年。见杜春心着急大孙子的婚事,就将孙女尹青介绍给顶子。 这尹青,中等个头,略显微胖,脖子短粗,胸脯腆挺,一张大圆脸总是习惯仰面,一说话还常带着看啥都新奇的窘笑。两人一见面,都对对方很中意,当知道都是三姓老乡,更是亲近了一层。处了一段时间,梁顶子就在春暖花开的时节将对象领回了家。正逢家里种园子,顶子和石头刨坑,尹青和小玉点籽种,父亲母亲负责在后面盖土。闻大呱嗒路过大门口,看见这情景,走进院子,隔着障子说话:“哎妈呀,顶子回来了!这闺女是顶子对象吧?”艾育梅笑着回答:“是啊,她家原先在老粮台住。”闻大呱嗒啧啧羡慕道:“真好,这一家多好!”趁着成玉陪着尹青去上厕所这工夫,梁顶子私下问父母:“我对象咋样?”母亲低声说:“说实话,人长的一般,性格还行。是个腆胸脯,就怕心没磨。”父亲说:“还可以,配顶子是够用。”梁石头对哥哥说:“别人咋看不重要,你自己相中就行。”见家人没有反对意见,打算到冬腊月结婚,黄士魁就找公冶山看了日子。 筹备婚事的那些天,下了好几场大雪,时常刮起大烟炮。为办好这场宴席,黄士魁事先借来碗筷桌凳,专门杀了一口大猪,过油的菜也提前一天做了出来。正日子这天,虽然烟泡小了,但天气却异常寒冷,原定上午九点准时举行结婚典礼,可黄士魁一家左等右等就是不见送亲的车来。过了成亲的时辰,大顶子急得团团转:“这鬼天气,真耽误事儿。”艾育梅说:“肯定是路上雪大,送亲的车不好走。”杜春心是提前几天和老憨顶子一起坐客车来的,见娶亲不顺也跟着着急:“这得等啥时候是个头儿,过了晌午这席还咋放?”老憨也说:“依我看,先别傻等了,没头哇!”支宾姚老美儿建议说:“特事特办,先放席,等新娘子和娘家客到时举行结婚仪式。”黄士魁说:“只能这样了,再等这席面就没法进行了。”于是姚老美一声吆喝:“准备开席——”灶厨的、跑堂的、帮工的都忙活起来。 除主人家三间房子外,左右邻舍也成了临时摆席写礼的场所。一家办事,全屯里人都知道,有的家派个代表,有的家甚至全家抬。随完礼的,就进屋找位子。支客人耳朵上夹一支烟,东屋跑西屋串,时而大声吵吵:“大家合桌,马上开席。”方盘手一手撑着大黑木方盘,一手扶着托盘边,在东西院穿梭,进屋就笑盈盈地高喊:“上菜了,上菜了,油着,小心油着。”捞忙的妇女把大方盘里层叠的菜盘端到桌子上,先上凉菜拼盘,然后上香气扑鼻的鱼肉和溜炒等热菜。 婚宴在十点钟开始了,可新娘子迟迟未到。由于雪太大,南官道沿途经乡镇组织村民挖通,但乡间路却还是封闭状态。南屯下道口离长青村有五六里路,半新的送亲面包车拐上乡间雪路时已经比预计时间晚了两个多小时,行驶不久就陷进了过膝深的雪壳子里。车上的人下来推也推不动,只好到屯子里打手摇铃电话,让金小手转告黄士魁:“雪太大,车在南官道口打坞了。”接到信儿,黄士魁赶紧领着顶子去求金书山,想用拖拉机去官道接亲,金书山二话没说,赶紧穿衣服下地,让金玲给烧一大锅开水。孟令春跟梁顶子开玩笑道:“顶子,你看你结婚这天赶的,好像老天爷考验你们呢!”顶子说:“可不是嘛,没想到挑这么个日子。” 水烧开了,油也加够了,梁顶子帮着金书山在东车库房弄了半个多小时,终于将拖拉机发动着。当拖拉机吼叫着迎着风雪出了村时,黄士魁的心才稍稍安稳。回到家,婚宴已经放了第三悠。艾育梅说:“没想到,结个婚这么糟心。要没有拖拉机,新娘子今天都过不了门儿。”黄士魁说:“是啊,金书山挺够意思,费好大劲才把拖拉机发动着。瞧这天气赶的,以后给儿女再办婚事儿,说啥不在雪天办。” 听见拖拉机的吼叫声,尹青仿佛看到了救星一般,她从面包车车门子里钻出来,看见拖拉机开了过来,梁顶子从车门子里跳下来,激动得不知说啥是好:“你们可来了,把我都快急死了!”金书山从车门里探出头来,那狐狸皮帽子上火红的绒毛被风吹得乱抖,他见送亲的人都下了面包车,就安慰道:“好饭不怕晚,别着急了,有我这拖拉机就好办了,一会儿就到家了。” 拖拉机给面包车开出了可供进退的场地,然后帮着把面包车拽了出来。尹祥问:“拖拉机一次最多能坐几个人?”金书山说:“正常情况下连驾驶员能坐三个人,特殊情况下楼里能挤四个,门两边能站两个。”经过临时商议,尹祥让女婿小甄医生陪着司机把面包车开到三道梁子等候,让剩下四个送亲的挤进驾驶室,让一对新人在驾驶楼门两旁站着。等吃完下晌饭,再用拖拉机送到三道梁子往回返。等四位送亲的人挤进了驾驶楼里,梁顶子和尹青只好站在拖拉机门两侧踏板上经受风雪洗礼。 等新媳妇接回来,宴席已经散去,屋里人早已闻声出来迎接。此时,站在拖拉机两侧的一对新人几乎成了雪人。送亲的人到了老宅东屋南炕上,杜春心和老任太太这两个老街坊姊妹便又嘻哈起来。艾育梅拉过尹青的手问道:“冻着没有?等着急了吧?”尹青摇摇头,说话时又露出那种看啥都新奇的窘笑:“穿的厚实没冻着,就是等的时间有点长。”秦黑牛评论道:“雪再大,也没有送亲的决心大;风再猛,也没有小年轻爱情力量来的猛。”梁石头嘻嘻说笑:“我哥我嫂子从拖拉机上下来时,像是冰山上的来客!” 暖和了一会儿,姚老美提醒:“天早都过晌了,抓紧举行成亲仪式。”让长辈在炕沿上坐好,把一对新人叫过来。他忽然发现,新郎官的胸花早已不翼而飞,便问顶子:“你的胸花呢?放兜里了吗?”梁顶子下意识地摸了摸前胸,又往地上搜寻,嘟囔道:“呀,肯定是站在驾驶楼门旁刮掉了。”张铁嘴儿说:“不用找了,就这么拜吧。”于是在姚老美的喊声里,二位新人草草拜了天地,拜了高堂,又对拜了夫妻。二禄看见曲克穷站在身旁,就说:“香柳女婿,来来来,给来一段道喜嗑,活跃活跃气氛。”曲克穷正在迟疑,黄香柳瞪他一眼:“咋的,你那是金嗓子呀?不给出场费不出演哪?还不麻溜的搁那等啥呢?”顾小满和盘妮觉得招笑,也都要求现场来一段。闻听香柳发话,曲克穷哪敢不从,忙蹭倒前屋地中央,挺了挺小矮个子:“俗话说,好饭不怕晚,好话不嫌慢,我这里就简单来几句,给东家道喜。”于是张口就来: 时逢瑞雪兆丰年,喜气盈门大家欢。迎佳偶,盼良缘,好似来客下冰山。正贺喜事抬头观,喜神提笔写对联。上联写:碌碌红尘歌二美;下联写:浩浩银河渡双星。横批上写四个字:“门生贵子”在上边。 众人都说编得对路说得顺溜儿。杜春心向亲家人介绍说:“别看我这个姑爷子个不高,可靠道喜也混口饭吃呢。”姚老美补充说:“可别小看了他,他可不一般,是我们这一带有名的喜郎,小日子过得一般家比不了。来来,克穷也过来陪客。”又冲外屋嚷嚷,“灶厨师傅给晚来的娘家客单独多做几个热菜……” 闻听新娘子接了回来,一些好事的妇女们前来观看,一阵嘻哈嘁喳。 “哎,这新娘子也挺白净,这大圆脸长的挺好哈!” “嗯,就是有点短脖子腆胸脯,总好仰脸。” “听说也是咱这边的人,是从老粮台出去的。” “发现没?长得有点像二鳖媳妇。” “是啊!除了脸盘和牙齿,越端详越觉得像。” 那麻脸婆平时从不凑热闹的,可今天她却特意跑来,从人群里挤进了东屋。当她接受新娘子给点烟时,却被烟呛得咳嗽了几声。她拿眼偷看新娘子,发现她确实有几分像任多娇,难道这就是自己给侄女接生的那个女娃?当年她抱着襁褓到老粮台寻找中间人,和姓尹的进行交接,那情景一下又出现在脑海里。当她看见炕头坐着的尹吉时,迅即低下头,狠狠吸一口烟,急忙挤出了屋门,还庆幸姓尹的没认出她。 ------------ 第七十八章 情窦初开 梁石头和妹妹一同在三姓县城参加了中考,结果成玉榜上有名,自己却因严重偏文科而名落孙山。那时县一中录取新生执行的是城乡两个分数线,他的成绩比城里最低线还高出十八分,但比乡下最低线却差二分。抱怨归抱怨,但生活还得继续。他到奇潭市谋生,通过哥哥引荐,顺利进入粮库浸油厂。每天三班倒,只穿个裤衩在高温下作业,弄得汗流浃背的。他与十几个工友轮流在出料炉口前用铁圈铁盘去接滚烫的豆屑,轮流把盛满豆屑的托盘一层层摞在操作台两侧成排的榨垛里,动作规范有序,不敢有半点疏忽。当给榨垛压力时,那液压支柱缓缓上升,把满满的豆屑狠狠地压进托盘里,热豆油便刷一下从托盘间的缝隙挤压出来,汩汩流进出油槽里。 刚把一个月的工资拿到手,成玉从乡下来了,她是特意来送信的。妹妹告诉他,他被新成立的三姓县农业职业技术高中录取了。想着拿到手的一百多元工资,他喜形于色地说:“妹你看,一个月挣了这么多!”妹妹劝说道:“穷汉得个狗头金,挣这点儿钱就乐颠馅啦!”梁石头愣了一下,问道:“依你的意思?”成玉说:“这才多点儿钱,有了更好的工作会赚得更多。咱现在还是先上学要紧,挣钱的日子还在后头呢。妈说了,好好念书是正经,别成天想那些八杆子拨拉不着的事情……” 县农中校舍在城东柳条河南岸,是用老钢铁厂旧舍改造成的。食堂附近的大烟筒最为显眼,废弃很久仍一直耸立,在河对岸巍峨的山峦映衬下,更显得雄壮无比。长长的一排校舍横在校园中间,食堂和男寝室都在校舍的北面,出入都从校舍西头的小树林边走。梁石头是最后一个前来报到的,办完入学手续,食堂已开午饭。他背着行李从校务办公室出来,往最北面的男生大寝室走,路过校舍西山墙时,一位身材高挑的女生迎面低眉而来。 两人一时间相住了。梁石头看见一双干净的回力鞋,一身朴素的蓝色女装,从女生手里的空饭盒判断,这一定是刚从食堂用过餐要回南头的女寝。他急忙往左闪躲,女生也同时往左,他往右时,女生竟然也往右。他只好原地站定,低头让路,还说了一句:“不好意思,你先走。”擦肩而过时,他闻到一股淡雅的体香,忍不住扭头瞧了一眼,那简约的短发挂耳接肩透着清新,粉白的脸面泛着红晕好看至极。他期待那女生能回眸,哪怕只一眼,正突发奇想,那一双似醒非醒丹凤眼果真看了过来。对视的一瞬间,他浑身好像过了电一般颤栗了一下,待镇定下心神,那女生早已加快了脚步婷婷离开。望着向南边女寝走去的窈窕身影,他竟然一阵心潮起伏。 梁石头在男寝大门对着的北上铺找到自己的位置,把行李放在上面,和男同学们打了招呼,然后拿出饭盒去打饭,而脑子里那女生的形象却挥之不去。他不知道那女生姓氏名谁,不知道她分在了几班,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碰见。二百多新生四个班级,如果能把两人都分在一起该有多好……他一边吃饭一边胡思乱想,连那饭菜是啥滋味都没有留意。 等到开学第一堂课,他惊喜地发现,那女生就坐在自己斜对角隔两排,这难道是老天特意的安排么!在三班班任颜守清点名让大家都作自我介绍时,他知道女生名叫葛美芳,来自老粮台。从此,他总想偷偷看一眼,又总是怕被同学们发现。他用闪躲的目光留心葛同学的一举一动,包括日常生活习惯,甚至打饭的时间。 第一学期,既学习普通高中课程,也学习农业技术基础知识。没过多久,同桌的荀隐偷偷告诉他:“代岩,有个女生正在留意你。”荀隐来自卧佛岭镇,是个很有文才且能说会道的人。梁石头压低声音问:“是哪个?”荀隐向左前方使了个眼色:“冯伟珍。”梁石头有些不信:“不会吧?她是咱班大姐大,我俩不搭。”荀隐提醒道:“不信你留意一下,千万别给她错误信号。”接下来的一堂课,梁石头把老师讲种子胚胎构造及发育过程听了个胡乱半片,却不时留意冯伟珍有没有异常举动。通过观察,果然发现了端倪,对荀隐悄声说:“你说的真对,她确实在留意我呢?”荀隐说:“我不提醒,你根本没注意,因为你心思全在校花身上。”梁石头问:“哪个校花?”荀隐说:“葛美芳呗,大伙公认的。”梁石头被惊到了:“你赶上孙大圣了,连我的心思你也知道?”荀隐笑了:“葛校花一出现,你那目光有说不尽的怜爱。不仅我知道,估计很多同学都看出来了。不过不用担心,没人会说破。冯伟珍心思在你身上,而且她知道你心思在葛美芳身上,这下有好戏看了。” 没过几日,令人意想不到的一幕出现了。晚自习后,轮值生在打扫教室的时候,发现角落处有一个揉皱的纸团,好奇地捡起打开细看,原来是一封匿名信。那信是对葛美芳的侮辱和攻击,虽只有大半页内容,却极其恶毒,信中列举了一些所谓的丑闻,比如初中就勾引男生,同时脚踏两条船,甚至与校外男生开房留宿,说得似乎都是真的一般。看了这匿名信,葛美芳委屈地趴在课桌上呜呜哭泣。 班主任颜守清是个语文老师,平时很爱护他的学生们。他闻讯赶来,了解了事情经过,询问葛美芳是不是跟哪个女生有过节,葛美芳含泪直摇头。颜老师当即承诺,绝不姑息这种严重的抹黑人格行为,一定要查出这个匿名者,还葛美芳清白,嘱咐两个轮值的女同学把葛美芳送回寝室好好照顾着,然后召集班委会和平时很喜爱的几个男生一起研究对策。 颜老师分析:“从动机上看,大概率是女生干的,是女生之间的嫉妒、猜疑或仇视。如果从笔迹上查很困难,虽像是女生的,但不排除故意改变写字习惯。”荀隐说:“应该从纸张来源上查,这是在大笔记作业本上写的,撕掉一页会留下痕迹。”梁石头说:“对,应该突击查所有学生的大笔记作业本。”于是,把班级课桌堂里所有的作业本都查了一遍,却没有任何发现。梁石头说:“也许在上交的作业本上。”颜老师问今天交什么作业了,荀隐说是化学。于是颜老师带着这几个男生去了教师办公室,在化学老师的办公桌上找到一摞还未判完的三班作业本,几个男生一本一本翻阅,一个一个排除。忽然荀隐叫了起来:“找到了,是她。”颜老师把那个作业本拿过来细看,中间撕掉一页的茬口还在,把这张匿名信铺平对茬口时恰好严丝合缝,对班长说:“去把冯伟珍找来,我要贪黑审问。” 冯伟珍被班长带到颜老师的办公桌前,看见屋里气氛不对劲,知道事情已经败露,就低下头不自然摆弄着衣角。颜老师指点着那本化学作业本,语气冷冷地问:“这是你的作业本吧?”冯伟珍只撩了一眼,从牙缝挤出一个字:“是。”颜老师捏着那封匿名信在她面前抖了抖:“这是你写完从这个作业本撕下来的吧?”冯伟珍连看都没看:“是。”颜老师连连追问:“你为什么这么做?有啥过节值得你下此黑手?你知不知道你这种行为有多愚蠢?” 冯伟珍抬头看了一眼颜老师身旁的梁石头,细小的眼睛里似乎有一股怨气。梁石头避开她的目光,听她说道:“我就是看不惯她的清高样,写出来解解气,写完就当垃圾随便扔了,我没有想到会被同学捡起来。”颜老师气得面色铁青,随着腮帮子的蠕动牙齿发出狠狠的咬合声:“狡辩,接着狡辩。”冯伟珍强调说:“我没有恶意。”颜老师问在场的男同学:“你们相信吗?”没人应声,都在摇头,冯伟珍忽然掩面呜呜哭泣起来。 梁石头搞不清,她这是悔恨的泪,还是事情败露难堪的泪。正揣摩着,颜老师说:“行了,后悔也晚了。哭也解决不了问题,明天上午第一节课是我的语文课,你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向被你伤害的同学道歉,或许能争得人家的谅解,能做到吗?”冯伟珍不假思索地嘟囔一句:“不,我做不到!”听了这句回答,在场的男同学都不免一愣,仿佛听错了似的。颜老师强压下怒气,让她先回去反思,等待学校最终的处理结果。冯伟珍抹了一把眼泪,转身就走了。颜老师敲着桌子骂道:“不知悔改的东西,可恶,太可恶了!” 此事惊动了迟成翰校长,他主持召开校委会,鉴于冯伟珍行为恶劣,决定勒令退学。这天周末的上午,荀隐从外面回到男寝,告诉梁石头一个消息:“学校让冯伟珍的哥哥来了,把她给领回去了。”梁石头叹息一声:“咳,没想到这么严重,这就是不知悔改的结果。看来,她只能回去找婆家了。” 国庆节一过,梁石头开始实施向校花示爱的计划。他先写了简短的一封信,想找个人帮着送去,又觉得不够稳妥,于是鼓足勇气,趁着晚自习人少时,悄悄把折叠起来的信纸扔在了葛美芳埋头的课桌上,然后回到座位上。见她慌忙拾起匆匆离开,内心禁不住一阵狂喜。那信没有称呼和问候语,也没有署名和时间,正文只是他在一页大笔记纸背面现写的一首诗歌,却足以表达他的心声: 邀  约 (此处隐藏170字,出版时补齐) 他猜想,这诗歌一定能打动那一颗芳心,然而葛美芳就像没事儿人似的没啥反应。便又猜想,美芳同学可能是故作矜持,也可能内心正在翻江倒海呢!他故作平静地期待着,内心煎熬了一天,两天,三天……到第五天奇迹终于出现了。教室里只有零星几个上晚自习的同学,他刚坐到自己的座位上,就看见课桌上有一个折叠的纸条,当发现葛美芳正回头看他时,就抿着嘴角一把抓在手里,葛美芳这才放心地缓缓起身匆匆离开。他把纸条展开来,那上面只有及其简要的一句话。 天黑时到学校西侧小树林见面 看完,他把纸条迅速撕掉了,内心的愉悦却难以言表。 小树林只是一片年轻的白杨树,二十几棵细细的树干组合杂乱排列无序,不时随风飘下几片半枯的叶子来。天刚擦黑,梁石头就提前到了这里,听着不远处操场上传来的阵阵嬉笑声,耐心地等待着心上人出现。 等了大约几分钟,忽然听到一阵由远及近窸窸窣窣的走路声,那窈窕的身影从夜幕下的树林边移动过来,他在风中又闻到了那淡雅的香味。两个人近在咫尺,时而轻声软语,似乎有说不尽的温柔。 “你诗歌写得不错,你很有才。” “过奖了,只是个爱好,并不指望它能养家。” “咱还是高中生,觉得谈恋爱有点儿早呢?” “本来我也没想谈对象,因为遇到了你,让我欲罢不能。有些人有些事,错过了会遗憾一辈子。我是这么想的,自己盖的房,亮;自己做的饭,香;自己处的对象,可心。能把你这朵校花追到手,更可心。” “怎么个可心法呢?” “我观察你很久了,包括你的日常生活习惯。举几个例子吧,看我说的对不对。你有两双回力鞋,那双新的你没穿几回,那双旧的你经常穿,而且棱都刷毛边了,说明你很爱干净;你有一套粉色衣服也不常穿,平时总是穿这套蓝色女装,说明你很朴素;冯伟珍给你泼脏水,说了那么多坏话,你也没有当面骂街,而只是委屈的哭泣,说明你很柔弱;上课你很认真,上晚自习也总能看到你,说明你很上进。” 葛美芳微微一笑:“你看到的只不过是我的表面,其实不一定有你想象的那么好。我们可以悄悄地先处着,如果将来有一天家里老人不同意我俩交往怎么办呢?”梁石头说:“这个不用担心,凡是开明的家长,都不会过分干涉自己子女的婚恋选择。还有,我也不是丑男,更不是先天不足,还不至于让他们反感。” 交谈中介绍各自家庭情况,梁石头说家在福原长青,父亲是地道的农民,曾当过村干部。葛美芳说母亲在老粮台供销社,父亲在老粮台镇派出所,曾经在红原公社工作过。梁石头说:“你父亲叫葛方宁,听我父亲说过这个名字。”葛美芳笑了:“原来他们早都熟悉呀!”第一次见面,时间并不太长。两个人约定,平时还以学习为主,每个周末的时候在老地方见面。梁石头恋恋不舍地望着心上人走出小树林,在夜色中无声地笑了。 梁石头因为喜欢舞文弄墨,被刚成立的“芳华”文学社吸收进去。临近元旦时,学校组织了一场作文比赛,他也主动参与进来。比赛在周六的下午借用一班的教室进行,要求写记叙文、散文或随笔,谢绝诗歌,题目自拟,不少于八百字,限时两个小时。他因为之前已经打好了腹稿,写得非常顺手,提前半堂课第一个交了卷子。他写的是《柳条河边的月色》,由于细腻地描写了月夜下的朦胧景象和对校园的由衷赞美,最终从十几篇参赛作文中胜出。这天上午上完间操,迟成翰校长亲自登台宣布获奖名单并向获奖者颁奖。 梁石头荣获了“一九八五年元旦三姓县农技高中作文竞赛第一名”,他最后一个上台领奖,那奖品装了半盆,有牙具香皂毛巾袜子,还有一个红皮日记本和一本《演讲词荟萃》。他端着半盆奖品回班级队列,经过葛美芳身边更觉得很荣光。正在美滋滋的寻思,就听迟成翰校长讲话了:“借此机会,有必要再强调一下纪律,在校期间严谨处对象,这在开学第一个间操上就明确讲过。最近我听到一些反映,说有的同学搞对象,虽然是个别现象,我还是提醒一下,要适可而止,不要一意孤行。我重申一遍,学校不是谈情说爱的地方,更不是藏污纳垢的场所,同学们要自我检点,女生更要自重,把精力都放在学业上……”散场时,梁石头发现,葛美芳低头动身时脸已经羞红了,或许是觉得迟成翰校长的那番话是说给她听的吧。 又到了周末晚上约会的时间,梁石头拿着红皮日记本早早就来到了老地方,虽然寒风微微拂面,但心情却很惬意。夜幕低垂,寒星闪烁,两个人的柔声细语从互送礼物开始了,都为心照不宣的相同想法唏嘘了一番。梁石头的礼物是作文比赛奖励的日记本,葛美芳的礼物是一管金黄色英雄钢笔。梁石头说:“其实,论文笔,我不应该是第一名,”葛美芳问:“还有比你写的好的么?”梁石头说:“当然有哇,荀隐《校园的雪》比我写的好,特别是语言非常优美,风吹雪的氛围营造的也到位。因为他作文里有这样的描写,‘雪花从玻璃的缝隙被寒风吹进了寝室’,老师在评定的时候,认为寝室没有作文写的那么差,有给学校抹黑的嫌疑,坚决不给第一名。如果他写的不是校园,就不会屈居第二了。可以这么说,我是捡漏啦,获得第一名还是有运气成分的。”葛美芳说:“寝室一些女生议论,说你是个才子,也说你是个情种呢!”说完,嘻嘻笑了。梁石头微微一笑:“说我是情种?这我倒没想到。不过,我倒是觉得,或许每个人都是一个情种。农业技术基础课上,老师讲,是种子,就希望发芽,就需要光照、湿度、温度。其实我觉得,情种也一样,也希望生根发芽开花结果,同样也需要有爱和被爱的环境。”葛美芳柔柔地笑了:“想不到,你把种子发育的知识用在这儿了!” 薄暮笼罩了小树林,那光秃的枝丫在微寒里随风瑟缩。葛美芳不时咬着嘴唇想心事,忽然说:“跟你说个事儿,楠城卫校春季单独招生,我虽然报了名,还是很纠结。就想听听你的意见,是继续读农中好,还是上卫校好。如果你不同意,我可以不参加考试。”梁石头情绪有些波动,稍作沉吟,缓缓说道:“你让我帮着拿主意我很高兴,也证明我在你心里还有一定的分量。凡事都有两面性,也很难两全,鱼和熊掌不能兼得,就看如何取舍。如果从长远着想,那应该选择考大学,能考上大专或本科是最理想的,发展前景会好一些,但能有几分把握也说不准,读大学比读卫校时间长,找工作时间要晚一些。如果从眼前考虑,那应该抓住这次报考卫校的机会,因为两年就毕业了,能比较早的当上护士。”见女友不住地点头,又说:“不过,主意还得你自己拿,因为这是涉及你命运转折的大事。其实我知道你去意已决,那就按照你的心思去做吧。”葛美芳问:“你希望我能考上吗?”梁石头说:“盼你考上,是想让你如愿以偿;怕你考上,是担心未来会失去你。” 一晃儿,寒假到了。因长青村处在福原乡和三道梁子镇交界,从县里坐客车回返既可以选择通往福原,也可以选择通往三道梁子。此时,烟炮雪已经连续刮了一周,乡间公路积雪比较严重。梁石头吃过早饭,步行大约一个小时到达客运站。 候车厅里,人声嘈杂,气味浑浊,长椅上有不少携带大包小裹的旅客等待发车的时间。已经错过八点十分通往福原的发车时间,只有九点发往三道梁子的客车可选。他看了一眼挂钟,时针指向了八点半,就直奔售票窗口。 排在前面的背包女乘客把钱塞进窗口,对售票员说:“去三道梁子,一张。”听那声音,如同银铃一般好听,那女乘客买完票,回身时把胸前的一根辫子往身后轻轻一甩,发觉辫稍撩了别人,一脸青涩地道歉:“对,对不起。”梁石头笑了:“这不是金玲嘛,真巧!”金玲也笑了:“是石头哥,你放假了?”窗口内女售票员催问道:“下一位,到哪?”梁石头把钱递进去:“一张去三道梁子的。”回头又看了一眼等在身边的金玲,见她围着一个白色带黑横纹的围脖,粉花棉袄外罩一件紫红色半大衣,她莞尔一笑,倒显得落落大方。梁石头忽然觉得这邻家的小妹长漂亮了,虽有几分青涩,但很喜人。售票员把票放在了窗口下,提醒道:“给,拿好。” 梁石头收好票去寻找座位,金玲紧随其后,两人找了一个角落,一边唠嗑一边等车。“真巧,在这碰上一个屯的人了。石头哥,小玉咋没跟你一起回来呢?”梁石头说:“小玉放假比我晚一周,我没等。你这是?”金玲说:“我是来县里学裁剪,一个月速成班到期了。”梁石头端详金玲,问她多大了,金玲说虚岁十六。梁石头说:“感觉你是十八的大姑娘了,比以前出息了,成熟了,也漂亮了。”金玲又腼腆地笑了:“石头哥真会夸人。咱脚前脚后买票,应该是挨着的,快看一看。”说着,都拿出票来互相看,果然是靠后的邻座。金玲说:“能和石头哥搭伴儿坐一趟车,我就安心了。”梁石头也说:“有我保护你,啥都不用担心。” 客车准时发车,两个人并排坐在一起。由于路上风雪大,客车行驶的很慢,如同老牛拉车一般,一路摇摇晃晃,走走停停,任凭再急的人也没辙。客车好不容易到了长宁临时站时,天色将晚,梁石头说:“外面还在刮烟泡,要不咱俩到三道梁子终点下车在镇里住一晚吧。”金玲说:“咱在长宁村这儿下,抄近道斜着风走,晚上咋也能到家。”于是两人在长宁村岔道口下了车,隐约望见远处有一抹村庄的影子。金玲自己围好白色围巾,带好手套,又让石头哥也系好帽带,缠好围脖,踩着抹脚脖的积雪向东北方向吃力地前行。 冬日里天黑的早,加上烟炮天气,能见度很低,不一会儿就看不清村庄的影子了,前行的脚步就放慢了。烟泡一阵紧似一阵的刮着,好似要把这个世界一起埋葬。过了一条沟坡时天完全黑透,走着走着就偏离了乡间主道。 金玲一时胆怯,抱住了梁石头的胳膊,两个人在弥漫的风雪里艰难前行,竟然鬼使神差地来到了柞树林里。梁石头拉着金玲站在了一个凸起的雪丘前,看到脚下有枯草在风雪中摇曳,心里猛的一紧:“咱迷路了,这下面好像是个坟!”金玲把他抱的更紧了,抬头一看,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这好像是抹斜地,你看那棵树!”梁石头惊叫道:“是歪脖树!咱脚下是索……”金玲一惊:“咋会走到这里呢?”梁石头说:“咱迷路了,赶紧离开这里。”说着拉着金玲离开了坟地,两个人在风雪中又绕了半天,居然又回到了歪脖树前。金玲有些绝望:“石头哥,咱这是遇到鬼打墙了,咱要冻死在这儿了么?”梁石头说:“有我呢,你别怕?这世上没啥鬼神,咱就是一时迷路而已。”金玲一下哭出声来:“我还没活够呢,我不想冻死在这儿!”梁石头安慰说:“没那么严重,一定能走出去的。”梁石头镇定下来,四处寻望一番:“我记得这树趟子是东西向对不对?”金玲说:“是东西向,这棵歪脖树在树趟中间北边。”梁石头往北面望了半天,在烟炮稍稍减弱的空档望见远处隐约有一点点亮光。“那是河套贾家的戗子,咱就往那儿走。”金玲说:“行,到了老姥爷家,咱就安全了……” “砰,砰砰……”一阵又一阵敲门声,戗子风门子里终于传来贾永路的声音:“谁呀?”金玲颤抖着声音:“老姥爷,我是金玲,快开门!”贾永路一听是熟人,赶紧用力把风门打开。 进了戗子,金玲摘下手套双手反复揉搓,梁石头也一阵跺脚一阵嘶嘶哈哈。贾永路给倒了两碗白开水,又去给热了剩饭剩菜。两个人暖和过来,把事情的经过讲了一遍。贾永路直说:“这鬼天气,如果走不出鬼打墙,后果不堪设想。多亏有石头陪着,要是金玲自己迷路,肯定会冻死的。”金玲说:“石头哥本想到终点下车,是我主张抄近走的,现在想想就后怕,没出事是万幸啊!”裘环摸索着把炕柜被垛上的两铺被褥拽下来,一边往炕稍焐一边说:“今晚你们两个就消停在这挤巴一宿,别嫌弃这戗子窄巴。被子有些旧,将就着用。金玲挨着我,石头靠炕柜。”金玲说:“行行行,将就一晚上就行。”裘环说:“啥一晚两晚的,等不刮烟炮了再走。明儿个,给你们做鱼吃,你老姥爷凿冰眼打了不少鱼呢!” 剩饭剩菜热好了,是混合面发糕和冻豆腐汤。吃完饭,两个人脱了外衣钻进各自被子里,如此近距离地挨着,能感觉到彼此的气息。金玲忽然说:“记得有一年秋天,我和我妈上这儿来看老姥爷,我在戗子门口看见你和大锛髅跑来渡口玩,折了不少蒲棒,在通往渡口的小道上一阵敲打,弄得那白絮悠悠扬扬飘起来,可好看了。看你们玩得开心,我也跑了过去。你给我一个蒲棒,让我也敲打呢!记得吗?”梁石头努力回想着,仿佛又看到夕阳朗照里那张妩媚无比稚气十足的笑脸:“有点印象,那时我才十岁左右。记得那天夕阳的光照很明亮,你笑的也很灿烂。”金玲又想起一事:“那年红原中心校开运动会,咱全校学生都穿白衬衫和扎白带蓝裤子,我们团体练走步练队形,你在腰鼓队打小鼓可神气了,那时候别提多羡慕了。”梁石头说:“那时,老师想让我打大鼓,我嫌大鼓沉,就找理由不接,说我自己没那体力,呵呵……”金玲用手捂着嘴,打了个哈欠,又说:“那年你和你妹第一个在村里穿上了喇叭裤,我看见了,就觉得特别帅气。还有,还有……”唠着唠着,金玲就睡沉了。 没想到,自己的过去还留在邻家小妹的记忆里,这让他多少有些感动。不知为何,他总忍不住侧过头来,欣赏金玲如鲜花俏朵样水嫩娇羞的脸面,心潮竟然难以平静了。他甚至想,如果今晚躺在身边的是葛美芳该有多好呢,于是又回想起与葛美芳在校园里见面的那一幕幕情景来。 贾永路吹灭了灯,裘环不一会儿就打起了呼噜。又过了一会,贾永路熄了烟斗,翻一个身子也睡了。不知又过了多久,梁石头才昏昏睡去。一觉醒来已是后半夜,窗外还刮着烟泡,能听到雪面子扬在窗户上的声音。他回想梦里与葛美芳温存的一幕,忽然发觉自己的手正搭在金玲的被子上,明显感受到那小腹匀称的起伏,他心里一惊,急忙把手臂轻轻抽回来。金玲则侧过身去,把两只叠压在一起的辫稍留在了枕边。听见金玲咽了几口唾液,呼吸变得舒缓了,知道她又睡沉了。 ------------ 第七十九章 难解愁滋味 梁石头坚持在县农中上学,主要是想在毕业时能抱得美人归。然而葛美芳的一封来信,把他的小九九彻底打乱了。信上说,她被楠城卫校录取了,3月1日开学。信上还说,她会按时去报到,大概在5月1日放假的时候回农中一趟,想两人再见一面。 终于盼到了劳动节这天,葛美芳果然在温暖的午后出现了。梁石头观察她,却看不出有多么高兴,似乎情绪有些低落了。两人相约到了学校附近的柳毛河边,一边在返青的野岸散步一边说话。梁石头告诉女友:“农中在这个学期调整了办学方向,取消了农业技术课,恢复为普通高中了。你也知道,我严重偏科,如果参加高考也是徒劳。”葛美芳问下一步有啥打算,梁石头说:“辍学。” 闻听此言,葛美芳有些诧异,劝说道:“别轻率做决定,一定要想清楚。”梁石头阐明自己的想法:“如果不是为了等见你一面,可能这个学期我都不会上了。我不想在这里空耗下去,空耗没有任何意义。生活首先得解决持身立世的问题,不然再完美的爱情也没有保障。只有进城谋到一份正经的职业,才有可能创造与你继续交往的条件,才能给你想要的幸福。所以,先回家帮家里做点儿事,调整好心情再做打算,我相信天无绝人之路。” 其实,梁石头产生辍学的念头由来已久,若不是与葛美芳产生了恋情,或许早就离开了学校。当他向家里说出辍学的想法时,父母的看法却截然相反。父亲认为:“上高中的目的是为了继续考学,如果连这个都做不到,确实是浪费时间,现在已经托人在奇潭市落下了菜农户口,奶奶也正催促穆逢利帮忙办工作。所以,这个学你上也行不上也行。”母亲却认为:“如果半途辍学还是有些草率,应该念完高中再做下一步打算,想进城光有菜农户口还不够,也需要有高中文凭。” 葛美芳一时不语,梁石头弯腰拾起脚下一枚石片,挥手投向平静的河面,瞬间就激起了圈圈涟漪。葛美芳轻轻叹息一声:“分别这几个月,我才知道什么是愁滋味了。”梁石头分析说:“可能因为,你还有些舍不得离开我,其实我又何尝不是呢。虽然眼下分开对你我交往都不利,也许这正是需要经受更多考验的过程。想最终走到一起,就看相互有没有一颗痴心。我们的交往只是起步阶段,还给不了你多么牢固的承诺。如果在你毕业的时候我还一事无成,你可以重新选择。”葛美芳鼓励他:“代岩,别灰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这是电影《列宁在1918》瓦西里对饥饿的妻子说的话,我也这样对你说。如果有了新的打算或有了新的出路,别忘了写信告诉我。记得找时间,去楠城看我。”梁代石头点头说:“嗯,但愿相见不晚,后会有期。”说完,又无聊地向不远处的河面投了一枚石块,然后呆呆地望着那涟漪扩展开来又归于平静。 两个人依依惜别,梁石头又坚持了半个月,终于铁定了辍学的心思。他去与颜守清老师辞别,颜老师知道他偏科考学无望也就没有继续挽留,而是送给他厚厚一摞作文稿纸,嘱咐多写些作品。回男寝室收拾了行囊,与荀隐等几个好友道了别,带着一种非常失落的心情踏上了归途。 时已过小满,最洼的大田地也已种完,园子里的秧苗正舒展着新芽嫩叶,显露着勃勃生机。园子东侧是一大片小葱地,由于侍弄的精心,小葱长得湛绿湛绿的,煞是喜人。这小葱是去年处暑的时候种下的,黄士魁盘算,等到了今年芒种,就又能卖钱了,这五分地按至少四百斤算也能出二百多元。见小葱地又有些缺水了,就让辍学在家的石头帮着浇灌。三两天浇一遍,外屋小井辘轳把儿摇久了,手也磨出了膙子。 此刻,梁石头把满满两筲水又用扁担挑进园子,看着父亲用瓢往小葱地里轻泼慢扬,问够不够,父亲说:“再来三五挑,给地灌饱。灌完这一遍,就䞍等着卖钱了。”忽然发现梁顶子低着头走进院门,觉得他来得有些突然,忙从园子的小门出来:“不好好上班,你咋回来了?想孩子了?看你丧丧个脸,是谁惹你了?”梁顶子愁眉苦脸地说:“我媳妇跑了!”梁石头也撂下手头的活儿,过来看大哥。 进了屋,梁顶子在外屋小井前的水缸里用瓢舀水,咕咚咕咚喝了好几口,然后愁眉苦脸地坐在东屋炕沿上,还时不时地捂着腮帮子嘶嘶几声。艾育梅问他腮帮子咋了,顶子说起了牙宣,艾育梅问咋上这么大的火,黄士魁替他说道:“他媳妇跟人跑了。”梁石头问:“嫂子不挺好的嘛!也没看出有啥问题呀!咋说跑就跑了呢?”梁顶子说:“我怀疑他以前就有问题,你看这张照片,好像以前跟别人照的。”说着从上衣兜里掏出一张旧照片,艾育梅接过一看,是一张尹青为姑娘时与别人的黑白合影照,另一半已经撕去了。 艾育梅和石头一起仔细辨认撕破的地方,研判那撕掉的另一半到底是男是女,看了半天也无法确定。梁顶子说:“我曾经问过她,她说那是跟女同学照的,因为两个人闹掰了,就赌气把照片撕了。我寻思也许她说的是真的,如果是跟男人照的,她不会还留一半,就没张扬。可是年前,出事儿了。我原来不是在烘干塔干活嘛,烘干塔挣钱少,我就上了搬运队。有一阵子,粮库活多,我经常打夜班,有个叫大朴的盲流子租住邻居的房子,经常在我不在家的时候去,半宿半宿不出来。那是个耍快当锤的鲜族人,说是在三姓城江北和老粮台都待过。我觉景儿以后,因为整天忙得脚打后脑勺,有没时间看着。”艾育梅说;“无论男女,有了外心,看是看不住的。”梁顶子接着说:“有一回,我半夜回来,被我堵在屋里,我要用管锹劈了他,尹青紧拦着,没劈着,让那奸夫跑了。”黄士魁说:“你呀,都快成武大郎了,没让人害了都万幸!”梁顶子说:“又过了几天,尹青突然提出要跟我离婚,我没同意。昨天我下班回家,发现她把几件像样的衣服都拿走了,就猜她指定是跟大朴跑了。我这两天没上班,在家等她回来,可是啥也没等着。”艾育梅骂道:“孩子都好几岁了,还有闲心扯犊子。我说话搁这儿,她早晚得后悔。” 沉默了半晌,梁顶子忽然冒出一句说:“我想去找她!”黄士魁骂道:“你还有没有一点儿小子骨头?啊?你媳妇这么不着调,你还有心思去找她?还有没有点儿出息?离了他不能活了?你连个目标也没有,上哪里找去?”艾育梅也说:“你得好好寻思寻思,媳妇跑了你自己有没有责任。媳妇跑了说明你没本事,说明你恋不住人家,光闷头傻干活不行,媳妇心思不在你身上了你咋不知道呢?”听父母一通数落,顶子更觉得憋气。 黄士魁余气未消:“她既然不仁,就别怪咱不义。她就是回来,你也别要她,再说一个。回去就报案,就说她失踪了。按照法律程序办事儿,法律允许了就再婚。”艾育梅说:“也不能全怨顶子,咱是订婚时不托底。现在看这照片,那撕去的应该就是那个大朴。”顶子说:“我回去找老尹头和老尹太太要人去!”黄士魁说:“你可拉倒吧,你找人家干啥?人家兴许也不知情,就是知情也不见起承认。” 一时又沉默了,黄士魁闷闷地吸着旱烟。艾育梅忽然问道:“如果有一天,尹青她回来,我是继续跟她过呢?还是离婚再扮人?”梁顶子不假思索道:“离了再娶也是难事儿。”言外之意不言自明。黄士魁吹了一下烟头灰:“你以为那是个破自行车呢,让人骑臭溜够送回来还能将就用?就这路货,有她也五八,没她也四十。” 听了半天,梁石头终于忍不住发表自己看法了:“虽然我还没成家呢,但我也有判断是非的能力,我说说对这事儿的看法吧。按理说,如果嫂子她真回来了,确实不应该要她,但是,如果不要她的话,再婚也不一定能找到可心的,而且后到一起的都藏心眼儿,矛盾会很多。如果看在孩子份上,还是从小的夫妻能过的长远,合在一起还是一家人家,至少都不隔心。她走了一段弯路,如果能回心转意,比啥都强。大哥太老实,虽然这不该是她出走的理由,但也是她不安心的一个原因。她跟人跑确实不光彩,咱也挺没面子,但事情已经出了,也不能光为了面子治气。最关键的是,大嫂一跑,把大哥折磨够呛,你看他上的火,腮帮子都肿了,而且还有心思要去找,还要去管老尹家要人,这显然是很在意她。如果回来了,不留下来,大哥可能还很纠结。所以,还要从长计议,能继续过还是上策,也省得大家都跟着操心了。” 艾育梅非常赞同石头的观点:“别看石头岁数小,遇事却想得周全,看得长远,咱真不能一时意气用事。”黄士魁吧嗒几口旱烟,忧心忡忡地说:“就怕是狗改不了吃屎的,即使嘴上保证不跟大朴,也难保证就没有二朴三朴。”梁石头说:“如果真那样,就当是命里该着,只能认了!”黄士魁说:“就是留她,也不能不明不白的,必须说道说道,得让她立下保证。”梁石头说:“人没回来,说啥都是空话。等人回来了,再细做打算也不迟。” 黄士魁忽然想起一事,问奶奶说没说给石头找工作的事儿,顶子摇头说还没信儿。黄士魁:“那等你回去,让石头跟你一起去,让你奶奶领着再找找三姑夫。”梁石头说:“办工作不是那么容易的,也不是啥啥都三姑夫说了算,他也得找机会求人。”黄士魁说:“你三姑夫有些能力,他要办不成,你就得另谋出路了,或者在家务农了。好在给你落了城里的菜农粮户口,对进城工作还是有利的。” 杜春心为石头能进城谋一份正当职业可谓是费尽了心思,她多次央求穆逢利给找门路,却始终没有结果。那穆逢利保送上大学,在东北矿业学院读了三年书,毕业分配在奇潭市煤企公司。他为人圆滑,仕途顺利,不到十年,就从普通技术员爬上了科长岗位。当奶奶豁出一张老脸去为石头求他时,他倒也十分爽快,只说:“四婶子找我办事,我肯定上心。但是要想办成石头工作的事儿,也得赶机会。那集体工也好,合同制也好,没有城镇供应粮户口,不是说办就能办成的。我琢磨琢磨吧,不行就先办户口,石头岁数还小,来得急。”时间一长,春心就去催问,每次的答复都是:“再等等,赶上机会就办。”这让老太太内心有几分不悦,认为穆逢利是在拖着不办:“这亲戚不是直近的就是不行,隔一层肚皮就差一层山。” 到了奇潭市,梁顶子领着石头去裁缝铺,给弟弟量身定做了一套灰色中山装,裁缝师傅让三天后来取。梁顶子说:“中午咱俩先在小吃部垫吧一口,然后去看奶奶。工作上的事,你别着急,总会有机会的。”梁石头点点头说:“我不着急,一切随缘。”梁顶子特意提醒:“外人问我大名,别说代岫,我现在的名字是永修。”梁石头诡谲地笑:“那我也改名,就叫永逸。” 午饭吃完大馃子豆腐脑,梁顶子领着弟弟去了老粮库后面的棚户区。见二孙子来了,杜春心非常高兴,拉着石头不愿放手,忽然看见石头的袖口开了线,忙说:“袖口开了,奶奶给你敹几针?”梁石头脱了上衣,奶奶一边缝袖口一边说:“石头你可来了,过两天我领你一起去催你三姑夫,不给他点压力他不着忙,这事儿不紧催着怕是办不成啊。”老憨坐在炕头抽烟,往那富贵包上梗了梗脖子,嘟囔道:“催也不一定办成,我看你是白费劲。那逢利是个滑头,恐怕就是应付你呢。”春心斜了老憨一眼:“办成办不成也不归你说了算,你别给我打破头楔,你打好你的更就得了。” 第二天下午提前吃晚饭,春心炸了鸡蛋酱,攥粗面汤子。汤锅滚烫,挤攥从容,稀面一股股落入汤中。欣赏奶奶娴熟的动作,梁石头觉得这幅画面特别温馨。他一边帮奶奶烧火一边唠嗑:“奶奶,等我将来有了工作,能挣钱了,我养活你。”奶奶稍作停顿,侧头一笑:“咳,我儿女一大群,哪能用你们孙子辈养我呢!你有这个心思我很高兴,说明我没白疼你一回。” 吃完汤子,梁石头跟着奶奶坐上公交车,从老区来到中心区。踏着斜阳的余晖,在煤炭工业管理局后边那一大片自建区穿街过巷,最后走进了一趟比较狭窄的胡同。穆逢利的家红砖平房有些陈旧,院子也显得有些局促。因为多次来过,很容易就找到了穆逢利家。拍打了一阵铁皮院门,黄香芪热情相迎,引领着这祖孙俩穿过秧蔓遮阴的葡萄架过道,进了干净利落的屋里。 这娘俩一见面似乎有唠不完的嗑,东拉西扯将近半个时辰。夕阳落下的时候,穆逢利满身酒气地回来,看见杜春心和石头便送上笑脸,那夹在眼缝里的黑眼仁似乎藏得更深了:“呀呵,四婶子又催我来了?”春心拿眼挤了他一下:“不催你也不着急呀!”穆逢利油腔滑调地说:“事情不是张嘴儿就能办的,老太太!”春心说:“你别跟我打官腔,你看我把石头都领来了,你麻溜给我个准话。”穆逢利还在推脱:“这事儿急不得,得等机会呀,老太太!”春心显然有些生气,叫问道:“你一天天就知道喝大酒,给石头办工作的事儿是不是都忘脑后了?你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你想推到啥时候?你既然把这事儿答应下来就赶紧给办,别让我们傻等。你到底能不能办,不能办别抻着,办不了就说痛快话!”穆逢利一脸委屈和无奈:“哎呦,老婶呀,你这老太太把我盯的倒是很紧,我真是拿你没辙,都怪我不该轻易答应下来,可我只是说赶机会给办,也没说一定能办成,机会不来我有啥招哇。只要有机会我肯定努力,你就别催我了。”黄香芪这时打圆场说:“老婶,逢利他既然答应了,就肯定放心上。你对我有恩,他都知道。你也不用叫他口供,我给你盯着,只要有机会咱就不会错过,有了机会他要不给办我都不答应。” 梁石头拉起奶奶的手说:“奶呀,你就别难为三姑夫了,有机会他们会想着的。咱先回吧,三姑,三姑夫,不管工作能不能办成,石头都先谢谢了。三姑夫因为我受的委屈,欠下的这份人情,石头都会记住的。”听了这话,穆逢利像醒了酒似的,一下从沙发上站起来:“石头,你说这话三姑夫挺宽慰的。我跟你说实话吧,没有中专以上文凭,想办个合同制太难了。不过你放心,机会肯定会有的。我给你透露一个刚知道的消息吧,现在市里正在考虑往东北矿业学院送代培生,为我市培养煤炭技术人才。我估摸,快的话今年就能落实,最迟也拖不过明年。这事儿一旦定下来,我就给你报名。不过,代培的费用得自理,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春心说:“不用考虑钱的事儿,有上学的机会了,他爹砸锅卖铁也得供。”梁石头回身弯腰言谢:“如果能自费上大学,我求之不得。那我就耐心等待,拜托三姑夫了。” 从穆逢利家出来时,薄暮已经来临。春心脸上有了笑模样,对石头说:“你看,如果不来催他,他说不上把你的事忘哪儿去了。”梁石头也仿佛看到了一丝希望:“听三姑夫那么一说,进城还是有机会的。”祖孙二人回到老粮库棚户区时,天已经完全黑透了。到了家,老憨已经去饲料公司打更去了。 夜幕低垂,月朗星稀,远处不时传来几声汽笛几声犬吠。月光从南窗子斜照进来,屋子显得有些朦胧。看着奶奶披着斜襟褂子呆坐着的身影,听着她匀称的呼吸,石头觉得无比的亲切。突然间,他觉得奶奶老了,像一穗弯下腰来的谷子。 他摸黑躺在炕上,一时睡不着,和慈祥的奶奶唠嗑:“奶你真好,对我的事儿这么上心。”春心说:“我前后生了这么些孩子,最惦记你们这一股。你爹是我从上江老梁家带来的,他没少为这个家出力。那时候你妈是有正式工作的,如果不是扯了她后腿,也不一定丢了工作。你妈年轻时漂亮,那时候就怕她在外面出问题,现在想一想,我们当时确实不该阻拦。进了城,越来越觉得这城里的生活比农村好,总盼着你们这一股晚辈能脱离农村。你大哥已经有了工作,虽是个出力的大集体工,那也能养家糊口;你妹自己考上重点高中了,不用我费心了。如果把你工作办成了,奶奶就没遗憾了,也算能对得起你们老梁家祖上了。” 梁石头忽然探问:“奶呀,上江老梁家对你好吗?”春心说:“好,上江老梁家都是好人。我是你太爷花十一官帖吊买回来的,那年我八岁,就给你爷当了童养媳。你太爷家是四个儿子,对我像闺女一样,我挺吃香的。家里人知道老爷子疼我,谁也不敢对我错眼珠。我十六岁与你亲爷圆了房。那时候,梁家作坊养蚕织布,分小份子钱的时候你太爷偷偷多给我一份。几年下来,我自个儿也攒下一份积蓄。我先是生了个丫头没有存活,怀你爹时你太奶也过了世,转年二月我生了个男孩,你太爷可高兴了,乐得合不拢嘴,有事没事就常抱在怀里,还费尽苦心地求刘嘉文先生给起大号叫梁世魁,小名叫官宝。那先生说这魁字可有讲究,说什么魁是汤勺,能捞到美味;魁是北斗第一星,能出人头地;魁是山丘,有高大的寓意。家里人都说这名字起得好,可惜好景不长啊,你亲爷他命短,走那年才三十六岁。”说到这儿,轻叹一声,陷入了沉默。 过了一会儿,梁石头问:“奶呀,我听黄三爷说过,我亲爷是让长虫精给吸死的,真有这事儿吗?”春心说:“有没有长虫精吸他,我也说不好,但他把盘在院门柱子上的长虫用烟袋油子给熏死一条,这事儿确实有。打那以后,他身体就赖赖巴巴的,右胯部有个瘘,我每天都给他挤臭浓,最多时一次就挤出少半罐子;他精神也有点恍恍惚惚的,总像是跟谁说话似的,根问他,他就说有个漂亮的美女总来找他。那年清明已经过了,那天我抱着你爹回了太平岭,打算在我养父母那住些日子。第二天二禄就赶马车来送信,说你爷死了。当时我听到这个消息,简直就像天塌了一样。我回去一看,你爷死相非常难看,好像特别痛苦。有说是急病死的,有说头天晚上喝酒喝大了,有说房子犯说道的,有说我命硬妨夫的,说啥的都有,我当时也觉得他死得很蹊跷,却没了主意,不知道怎么办是好。” 梁石头内心疑问重重,沉吟片刻,忍不住刨根问底,春心都一一回应。 “我亲爷能不能是被人害的呢?” “我也这么想过,可想不出啥头绪。” “他得罪过啥人吗?” “没有。” “跟谁搬过争?” “也没有。” “家里有几个长工?” “他们老黄家人都是老梁家的长工,你亲爷出事的时候就剩老黄头和二禄了。如果你亲爷不死,我可能比现在过得要好,因为你亲爷知道疼我。” 春心望着窗外朦胧的景象出神,石头猜想,奶奶一定是陷入了对那些往事的回想之中。沉默一会儿,梁石头对奶奶说,想去一趟楠城,春心追问:“去楠城做啥?有对象啦?”梁石头不好意思地说:“我有个女同学在卫生中专上学呢,我想去看看她。”春心欣喜地问个不停:“是你对象吧?家是哪的?叫什么名字?长得咋样?是不是挺漂亮的?”对这一连串的问题,石头都一一回答。春心听了,还不满足,继续探问最喜欢她哪一样。 “见她第一眼我就动心了,一看见她娇羞的样子,我心就像化了似的。如果我俩成了,我这辈子活得也值了。” “哦,你这么喜欢她,可得好好处。半仙儿曾算过,说你是先成家后立业,兴许你们能成呢!” 春心问石头兜里有多少钱,石头说妈给拿了十块钱,春心埋怨艾育梅太抠,从兜里翻出二十元钱来:“十元好干啥的,没有钱怎么处对象啊。”梁石头心头一热,推辞道:“奶年岁这么大了,我怎么能要你的钱呢?”春心把钱硬塞给石头:“穷家富路,让你拿着就拿着。” 一时兴奋,打过了觉头,梁石头就跟奶奶学说他在三姓农中处对象的经过,春心饶有兴趣地听着,一会儿唏嘘,一会儿嬉笑,一直唠到半夜方才睡去。 ------------ 第八十章 跟着自己的心走 从奇潭市到楠城县不足二百里,大多选择坐火车出行。绿皮火车像一截辘辘饥肠,咣当了两个半小时方才到达。当梁石头一身灰色中山装出现在楠城火车站站前广场时,迎接他的却是满天的阴云,虽望不见斜阳,甚至明显感觉到微风有几分冷清,却丝毫不影响他即将见到初恋女友的激动心情。向路人询问了卫校的方向,在附近寻了一家面馆,要了一碗打卤面,并再一次确定卫校的具体位置。 出了面馆,他沿着街边匆匆穿过两个十字路口,路过影剧院,一时腚门淤堵,发现旁边有一个独立的公共卫生间,就急急地跑进男厕。他在水泥蹲位上蹲了好长时间也没解决问题,暗暗寻思,怎么会大肠干燥了呢?也许是内里有火吧?他屏住呼吸,气沉丹田,不断向下用力,默默坚持着。一抬眼,忽见对面墙上有一首白粉笔写的打油诗,很多字迹都已模糊不清,只依稀可见“真稀奇”“鱼难养”“鸟可栖”几个字。 他联想了一会儿,不禁会心地笑了。情绪一放松,下体竟也顺畅了,听到掉落黄泥池的噗嗒声,长吁几口气。他从裤兜里掏出手纸,探向身后时,身子努力前倾,万没想到那管金色的钢笔会滑出上衣上兜盖,还没等塞回去就掉进深深的黄汤里。他眼睁睁看着那信物慢慢沉没无踪,却束手无策。他恼恨自己喇忽,后悔不该把它别在上衣兜里。从厕所出来,肚子算是如作了,可心里却不自在。他甚至疑心,遗失了信物,会不会是冥冥中的什么预兆。在陌生的大街赶路,他开始安慰自己,这信物毕竟是一件商品,是商品就能找到同款…… 一走进卫生中专绿树掩映的校园,他就稍稍松了一口气。向一个胖乎乎的女生打听到葛美芳所在的西楼女寝,怀着一丝忐忑去轻敲213号屋门。门开时,他眼前不禁一亮,站在眼前的正是他朝思暮想的人。葛美芳用几分惊讶的眼神看着他,他有几分慌乱,心跳似乎也加快了。同寝室的三个女生纷纷探看,一阵嘻哈。葛美芳介绍说:“这就是我跟你们说过的,三姓农中的同班同学梁代岩。”梁石头有礼貌地打了招呼:“你们好,很高兴认识你们。” 三个女生一阵嘻哈叽喳: “挺会说话的嘛!” “这就是你说的才子?” “有点儿腼腆,都出汗喽!” 梁石头觉得这三个同寝室女生就像三丛烤人的火苗,刚在葛美芳的下铺坐下,就被葛美芳叫了出去。 两个人并肩出了校园,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溜达。路过影剧院时,梁石头目光又扫了一眼不远处那个公共卫生间,又暗暗惋惜掉落的信物。他去买了两张《庐山恋》电影票,把葛美芳领进影院里。 电影已开演多时,观众并不很多,他俩挨着坐在了前面第一横排的座位上,心不在焉地看着电影,感受着彼此的气息,不时轻声软语。葛美芳说:“这影片我和女同学一起来看过,主演是张瑜和郭凯敏,男女主角的恋爱过程很浪漫,也很曲折。”梁石头问:“那后来他俩成没成?”葛美芳说:“有情人终成眷属。”梁石头说:“那结局很好,令人羡慕。”这时银幕上出现了一场吻戏,吸引住了观众的目光,后面的角落里传来一声忽哨。看见银幕上周筠亲吻耿桦脸颊的画面,梁石头一时也血脉贲张了,他偷看葛美芳,那一脸的羞涩煞是喜人。 影片越来越精彩,他却看了个胡乱半片,他的注意力时常投放在身旁这个恋人身上。看见葛美芳的纤纤右手正搭在扶手上,壮着胆子悄悄移动左手去触摸,在握住的一瞬间,那种柔嫩无骨的美妙感觉让他彻底沦陷了。感觉那玉手要假意抽回,他就紧紧攥着,温暖的手心似乎出了汗。葛美芳不再试图挣脱,呼吸却急促起来,不停地咬着嘴唇。梁代岩觉得,自己握住的分明是上天赐予的最奇妙的宝物。 银幕上的故事还在继续,他却无心去看了,只顾享受这无比温馨的时刻。过了许久,葛美芳又轻声说话了:“还,还继续看么?”梁石头有些语无伦次:“不,不,不看了。”葛美芳向左右顾盼着说:“屋里好像有点热哈?”梁石头明白她的意思,便说:“那咱出去透透风吧”起身时,仍然牵着她的手,他舍不得松开。葛美芳被他牵着走,发现有个别观众在探头偷看,更觉得脸面火烫。 出了影剧院的大门时,梁石头忽然说:“我想起我们村公冶先生了,他说女人的手柔软无骨是有福气的。”葛美芳问:“我的手有那么柔软么?”梁代岩说:“感觉你手像白茅翎、嫩莲藕、鲜竹笋。”葛美芳问:“想一直这么牵着吗?”梁代岩一笑:“想,牵一辈子。” 葛美芳望望阴沉的天空,有几分抱怨地说:“下小雨了,赶这么个天气。”梁石头却说:“下小雨挺好的,这雨丝把天和地连在了一起。”葛美芳回看他一眼,夸了一句:“你真会联想,说得真好!”梁石头又补充一句:“只要心情好,啥啥都是美好的。” 两个人漫无目的地逛街荡路,任凭小雨点点轻扬滴滴漫落。葛美芳的秀发沾染了雨水,如同花叶上的露珠,梁石头忽然觉得她的美更多了一份灵气。两人一直沿着街边走,直到夜色低垂,不知不觉走到了住宅区的尽头,折返回来时,进了一条胡同,到了一块三角地带的房山砖墙下。葛美芳靠着墙面,问道:“是雨不下了?还是雨被这墙挡住了?”梁石头向空中伸出手,感受了一下,说道:“雨好像真不下了。”说完就拉着手面对面地看着,抑制着怦怦乱跳的心。葛美芳被看得更难为情,羞答答地低着头。 “就愿意看你,越看越想看!” “我有那么好看么?” “有,对你的喜欢发自我的内心。” “你都喜欢我什么?” “喜欢你的高雅秀气,喜欢你的聪明伶俐,特别喜欢你的羞涩温存,总之是喜欢你的一切……” 葛美芳只顾羞羞地笑着,沉默如谜。梁石头难耐亲近的欲望,把她揽在怀里,试图去亲她的嘴唇,她却把头扭向一边,梁石头的嘴唇就追寻过去,她把头又转向了另一边,如此往复逗弄几次,就索性把她的头抱住,深深地吻了一下。耳鬓厮磨时,感受着温馨的呼吸、酥胸的起伏、柔身的微微颤栗,更觉无比销魂。梁石头忽然想起厕所墙上那首极俗的打油诗来,手就不自觉地顺着她的后背缓缓向下移动,更加难以控制蠢蠢欲动的企图。葛美芳一边扭动腰身一边哆嗦着嘴唇抗拒:“不,不,不……”梁石头努力克制着不再任性,只觉得自己浑身都酥了。 从楠城回到奇谭市,梁石头跟奶奶学说了见对象的经过,那细节把奶奶吸引住了。春心拍着大腿连连说:“真好真好,有对象真好。一定要好好处着,往成了处。”梁石头却还是忧虑:“我内心真的很喜欢她,好像冥冥之中我来这世上就为了见她似的。可是,我不小心把她给我的信物丢了,这能不能是什么预兆?”春心宽慰道:“别多想了,是缘分棒打不散,不是缘分捆一起也难成。”嘱咐他,“等再去三姓城,赶紧再买个同样的钢笔补上……”又小住几日,梁石头才告别了奶奶,回了乡下。 正值芒种时节,园子里的小葱已经卖了,大田地也开了铲。梁石头穿一件浅黄色短袖汗衫,戴一顶草编凉帽,围一条白手巾,扛一把锄头,跟着父亲去铲苞米铲黄豆。每天天刚放亮趁着凉快踩着露水下地,晚上拖着疲惫踏着落日余晖收工。无论天气多么热,蚊子小咬多么烦,从不耽误,也从不叫苦,三遍地还没铲完,胳膊却明显嗮黑了。 烈日下,黄士魁铲地的动作非常麻利,任石头怎么努力也无法超过。见拉的距离长了,黄士魁就把石头接上来。梁石头直起腰,听着空中一阵悦耳的鸟鸣,一边擦汗一边说:“听,听,叫天子,叫声真好听!”黄士魁笑了:“那不是叫天子子,那是云雀。叫天子是百灵,一飞冲天、掠过好远,还叫声不绝。云雀能忽扇着翅膀,悬停在半空歌唱。”梁石头摇摇头说;“生在农村,对这些竟然不懂,真是缺乏见识。”说完,又和父亲并排抱垄锄田。 当绝大多数人家都已经挂锄的时候,梁石头依然跟着父亲下地,到东边那半垧黄豆地拿大草。由于那是一块洼地,且雨水较勤,就显得特别荒。节骨草、兰花菜、刺菜、灰菜一齐疯长,尤其是那水稗草、蓼吊子纷纷钻出封垄的豆秧,展示着他们的存在。若任由这些野草欺秧苗,会影响黄豆产量。此时已经无法用锄头铲去,只能用人工拔除。于是,只好抱垄去薅,薅得手掌手指肚焦黄,如同蜡染的一般。而那一大片洼地里,还有一家三口同样在薅草。两家只相隔一家田,能看清那是金书山、孟令春和他们的女儿金玲。梁石头起身擦汗,看着金玲劳作的身影,就想起和她一起在风雪里迷路、在渡口戗子里留宿的情景来。 当两家横向距离最近时,金书山跨过二十几条封垄,过来和黄士魁搭几句话:“听说石头对象在楠城卫校,处咋样啊,能不能成啊?”黄士魁说:“不见得能成,人家毕业能当护士,咱一个农民不般配呀。”金书山问:“不是说让石头进城嘛?还没着落呀?”黄士魁说:“菜农户口是有了,可工作的事却没啥进展,难办哪。”这时候,传来孟令春的叫声:“别唠啦,都啥时候了,快干活吧。”金书山应一声,摇头笑笑:“你看,唠会儿嗑都盯着,就干活盯架。”说完,回自家地里继续薅草去了。 到了中午歇工,在地北头两家人又碰上了。梁石头问:“金叔,你们带水了吗,我有点儿渴了。”金书山说:“带了,还有大半壶,放地里了,跟金玲去喝吧。”金玲把石头领进豆地一丈多远,从一个垄沟的蓼吊子下找到暖水壶,往壶盖里倒满了水。梁石头接过壶盖,大口大口喝起来。“石头哥,慢点,别喝那么急。”金玲提示时,梁石头已一气喝完,抹了抹嘴唇。“够吗,还有呢。”金玲还要往壶盖里倒水,梁石头忙说:“喝够了,不用倒了。”金玲把暖壶盖盖好,重新放回垄沟里,石头看见那粉色的壶面上是一幅颜色非常鲜艳的鸳鸯戏水图。 重新回到地头,两家人沿着一条毛毛道往村庄方向走。梁石头和金玲跟在后面,一边走一边听家长唠嗑。金书山说:“大哥,你看这全村都挂除了,就咱两家还落后哈。”黄士魁说:“咱倒不是差少打几斤豆,咱是有了大草看不下去眼儿,才舍得出力薅去。”金书山说:“说起来,这农庄院的活真不招人干,看这死热的天气,薅草也遭罪呀。”黄士魁说:“是啊,不有那句话嘛,农活儿最累是收大秋,最热是割麦子,最闷是放秋垄拿大草。”金书山说:“我家令春恨活,还不比老爷们儿少干,回家又做饭又喂猪。中午小眯一觉,还未解乏,就屋里屋外地喊:‘快,下地了,下地了,再不下地就晚了。’我姑娘被喊醒了,揉着眼睛嘟囔:‘催命鬼!周扒皮!’他那是蹑着鼻子跟我俩下地。” 听见这话,孟令春呲呲笑了:“生在农村活在农村,你就得这样,不然能过好日子嘛!”金书山继续和黄士魁唠嗑:“我闺女晃常就嘟囔说:‘成天跟庄稼活打交道,这么活着有啥意思。’她不抗晒,每天中午刚走出胡同,太阳一晒汗就下来了。我这一看呢,可是心疼啊。我就发狠,只要有一点儿希望都不让她落农村。”孟令春说:“为了让孩子脱离农村,书山托人下呛费了不少劲,可是想走出农村太难了!”金书山说:“咱靠自身条件,就凭长的好就有可能走出去。我想好了,发动三姓的奇潭的还有南方潮汕的亲戚,早点给往城里介绍对象,只要坚持做,早晚能成。”黄士魁说:“你头脑够精明,想法也对路,我也不想让孩子在农村窝着。在土里刨食,咋也刨不出金子来。”金书山说:“大哥,能让孩子脱离农村的那都是能人,数一数咱这村里也没几家。说起来我挺佩服你,你家老大进城工作了,如果把石头也弄进城里那可就美了。”说得黄士魁一时高兴,呵呵笑了。跟在后面的梁石头不自觉地看了金玲一眼,金玲还低头摆弄被草汁染黄的手指,似乎在揣摩着父亲的想法。 薅完东洼地大草,金书山带着闺女去了三姓城。城里的叔辈妹妹金书霞捎信来,说给金玲寻婆家有了眉目,最好让两个年轻人见一面。小伙江鸣,老实本分,是金书霞大姑姐家的儿子,爹妈都没了,和他大哥住鬼街一处平房东西屋,平时靠给他大哥开大车拉货为业。两个年轻人在金书霞家见了面,简单唠了一会儿。金书霞单独问男方:“相中了吗?”江鸣腼腆地笑了:“老舅母,我是相中了,就怕人家相不中咱。”金书山也单独问金玲:“感觉咋样?”金玲说:“一般吧,长的还行,皮肤稍稍有点黑,他好像没主见,说他的大事儿都得听他大哥做主。”金书霞说:“是,主要是他父母过世早,他是在大哥家长大的。”金书霞的小儿子吴直笑嘻嘻地说:“我看江鸣配不上玲姐,人长得黑点儿不说,主要是不会唠嗑。”金书霞拍打吴直一下,数落道:“小孩芽子,哪都有你,你懂啥?别瞎参言!”问金书山,“大哥,你看咋样?”金书山说:“只要我闺女同意,我就同意。”金书霞说:“这样吧,我给金玲找份零活,先在城里呆一段时间,让他俩处一处。”金书山征求闺女意见,金玲点了头。 金书霞让在古城陶瓷厂工作的丈夫给金玲谋了一份力工的差事,主要是从窑洞里往出搬运烧好的过道砖和陶器。工作环境很差,每天都要换上旧外套,虽然捂得严实,却造得像个灰人似的。江鸣一有时间就来金书霞家坐坐,借机跟金玲说几句话。金玲品了一阵子,却始终没有动心的感觉。尤其是赶上好几顿晚饭江鸣也不走,这让金玲产生了几分反感,甚至都不愿与他主动说话了。强忍着工作了一个多月,实在受不了灰尘,就跟姑姑说:“陶瓷厂那活太埋汰,不想干了。”金书霞说:“那行,不干就不干吧。那你和小鸣子的事进展到啥程度了?”金玲迟疑了一会儿,终于说:“姑哇,我不想跟他处了。”金书霞说:“怪不得最近这些日子,小鸣子一来,你不愿意搭理人家。那也不能只听你的,得把你爸找来。”于是金书霞的丈夫往长青村打了长途电话,转告金书山来一趟三姓城。 金书山到了叔辈妹夫家,把闺女叫到外屋嘀咕起来:“好好的咋说不处就不处了呢?”金玲也低声说:“我只想跟着自己的心走。内心反感了,处不下去了,而且我也不想在这儿待着了。”金书山问:“既然这样,为啥不直接告诉那小伙呢?”金玲说:“小鸣子也是我姑父的亲属,直接说黄不好,更不能让我姑我姑父在中间为难。”金书山又问,“那你想让我咋办?”金玲往里屋看了看,又压低了声音:“只要能把这事儿别黄就行!”“那好办!”金书山眼珠子一转,元宝耳朵翘了翘,“我按照城里最高行要彩礼,小鸣子是他哥当家,他哥肯定不会答应,不答应就黄了。”金玲微微笑了:“行,就看你的了。” 不出所料,事情的发展果然按照金书山的想法来了。金书山郑重地向男方提出了彩礼要求,而且那行情是城里最高的。江鸣当时做不了主,说回去跟他大哥商量商量,让这边听信儿。他大哥一听女方大要彩礼,当即气翻了:“一个农村的丫头有啥资格要这么多彩礼!象征性要一点儿彩礼那是人之常情,这么大要彩礼咱绝不接受,咱也不是说不上媳妇,决不能在彩礼上妥协。你趁早让舅母回话,别处了。” 早霞谢别天幕时,通往福原方向的长途客车早已出了古城,行进在乡间的砂石公路上。金书山和女儿座位挨着,他望着窗外徐徐向后移动的景象,忽然嘻嘻笑了:“你姑学说,咱大要彩礼,把小鸣子他大哥气坏了,说啥也不同意。说小鸣子挺上火,他有心思要成,却不敢跟他大哥说。”金玲说:“他这个人也挺实在,就是没主见这样不好。一说啥事儿都说他大哥是咋说的,我都听絮烦了。你说他这么大的人了自己不当家,啥事儿都让大哥做主算咋回事儿!”金书山说:“就是,找对象必须得有主见,不能囊囊不揣的。这个不成,咱再寻下一个。”金玲抱着爸爸的胳膊说:“我才十七,不着急,总能遇到相当的。”金书山说:“无论能不能脱离农村,我都不能让我姑娘委屈一辈子。在找对象这个大事儿上,必须让我闺女如心……” 午后,爷俩走在长青村中心道上,看见老神树旁边一群人吵吵嚷嚷的,待到近前才看清那是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带丁在骂公冶凹:“你作不作损,你缺八辈子大德了!你王小赶驴不往好道走,喝点儿酒就不知道东南西北了……”金书山询问为啥起冲突,任多优抢着说:“要说,还是怨大舀子,他玩笑开大了。喝点儿酒嘚瑟,说带丁屁股是马后鞧。” 任多优和带丁是很要好的初中同学,自从当了后妈,处处依从带丁的性子。两个人经常相伴走动,互相直呼姓名,相处得依然很融洽。吃完午饭,多优招呼带丁一起去姐姐家串门儿,从前街往后街走,一路有说有笑的。从老神树下的人群边上走过时,公冶凹带着三分醉意冲着带丁嚷道:“你鞋带儿开了。”带丁弯腰察看鞋带儿,公冶凹指着带丁的后臀说:“你们看,她这屁股像不像马后鞧?”这一问,立即引起一阵哈哈大笑。 带丁受了侮辱,便破口大骂,姚老美拦也拦不住。公冶凹急忙解释说,“我那不是开玩笑嘛,你咋还急眼了呢!”带丁质问道:“你那是开玩笑吗?有这么开玩笑的吗?我看你是对我有邪心。”公冶凹说:“就是逗大伙一乐,真没恶意。”金书山也劝说:“算了,回去吧,他就是喝点酒逗逗乐。”带丁却不解气,指着公冶凹的鼻子说:“是你爹揍的你在这儿等着,你等着,有人收拾你……”抹身一溜小跑,回去搬帮兵。姚老美提醒道:“带丁她不解气不会善罢甘休的,大舀子你快躲躲,一会儿钱世海来了,你就麻烦了。” 钱世海是钱老牤的独生儿子,生性有些霸道。初中没读完就辍学在家,从不到自家田里劳作,整天呆得难受,常出去惹是生非。他也经常往镇里或县城跑,与几个狐朋狗友一起花天酒地饮乐贪欢,花钱如流水。自从钱老牤和黄三怪都在村上共事,两家走动也越来越密切了,这也给两家儿女在一起接触创造了更多的机会。一来二去,钱世海对带丁产生了好感。 金书山和金玲刚离开,钱世海恶眉瞪眼地来了,他在老神树下没有看到公冶凹,问众人:“大舀子哪去了?”姚老美说:“他自知理亏,早都吓跑啦。他只是喝多了开个玩笑,不是成心跟带丁过不去,算了吧,算了吧。”好说歹说,才把钱世海劝回去了。钱世海离开时还骂骂咧咧的:“妈的,能请神不能送神的玩意。要让我逮着,打你个破头烂齿,非把你蛋黄子挤出来不可!” ------------ 第八十一章 冲动的代价 殊不知这句一出,将第三层压抑的气氛瞬间打破,一阵爆笑声传来。 他相信,如果自己要是不把九幽魔人戒交出去,那这老家伙,肯定会毫不犹豫把自己给杀死。 “先这么着吧,胤祉多关心一下弘晟比什么都强。”只有这么一个嫡子了,荣妃可不希望再嫁过来一个嫡福晋,到时再虐待孩子怎么办? “说了你也不认识。这么跟你说,她和我一样,”河神大有深意的看了我一眼。 “古往今来,达者为师。师父您能有人间兵器这样伟大的炼器宏图,我铁峰一万个佩服,心甘情愿!”铁峰说着就开始磕头行拜师礼。 惨叫声响彻,可以看到在那金光照射之下,有着一名魔族的大罗金仙修士惨叫连连,其身上黑烟弥漫间,身躯宛如被焚寂一般,急速的飞灰湮灭。 因此,他才不惜重金,专门购买了许多修炼资源,甚至,亲自淬炼丹药,用来给厉山海修行。 陆暖唯看着他的手伸出来,想去握南心的手,忍不住狠狠在他手背上拍了一下。 说罢,黑衣老者从怀中拿出一张通体漆黑的符纸,就要拍到丁成瑞的身上。 若天庙是背后主使者,那这件事的政治影响,真的大到无法形容。 “真的是因为纲手吗?”猿飞日斩心中想着水无月的事情,纲手突然打断了他的思绪。 而就在此时,拳影中,数根骨刺,化作一道道黑影,直接刺进了卡卡西的身体。 说实话,卡卡西也有些好奇,那魍魉的身体到底长什么样,魍魉灵魂消散那一刻,留下的话,一直萦绕在他的脑海,或许打开石棺会找到什么蛛丝马迹。 白虎妖帝与赤虎王同时举起酒碗,鲸吞而尽,喷出剑一般的酒气的同时,打了一个酒嗝,然后两人都对叶真竖起了大拇指。 卡卡西靠近一颗合抱粗的大树,伸出手指,敲了敲,树皮,树干竟然发出如同敲打金属一般的声音。 例如十万年之前陨落的狐族唯一的九尾天狐涂山韫,就是姓涂山,名韫。 其实加上在飞船上的三年,他已经整整修炼了六年,这种突破也即将到来。 坐在沙发上闭目养神的加布拉猛然睁开眼睛,一双宛如狼一样锐利的眼睛扫过四周,似乎发现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 “牧凡,我一定让你滚出圣痕学院!”柳依依恨声自语一句,对于牧凡的厌恶已经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级别。 “当然是我惹怒他了,说好回来吃饭的,结果我妹夫和阿妹非要领着我去聚龙斋聚餐,便耽搁了回来的时间,请李将军见谅。”刚到门口的张润厚心平气和道。 本来大家的矛头都还指向陆榆安,认为他是一个不负责任的人,现在宋心雯突然开口倒是把这些人搞的有些措手不及了。 “十万八千剑。”凌峰大吼一声,一股让巨人大汉心悸的力量在酝酿,他从癫狂的状态惊醒,无数灵剑化作索命镰刀,巨人大汉根本来不及反应就被切成了碎片。 在村子的正中间位置,有一根五六米高的旗杆,上面挂着一件红色布料。红色布料随风而起,仔细一看,原来是一件红色的衣服。 他只希望,千万别像预备使徒试练那般,给目前这个“角色”强行加上诸如“弱水”的属性,那其他都好说。 只是在江离赶到之际,已经有人抢先一步,他正打算入内,却有人叫住了他。 于弘历而言,这份对于孝贤皇后的爱便是如此了,他锁了长春宫,再也不许任何人进去。 “该死的,早晚有一天,我让你也在这湖中游上一圈儿。”他大口喘着粗气,一把揪掉领间的杂草,狠狠摔在地上。 因为江尚清特意将自己的公司买到了木南汐的旁边,所以上下班也特别的方便。 三皇子和麦桃儿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南宫旭和五个宝从后面攻击他们,把他们打得两眼冒金眼。 萧逸轩在一边,一直在笑,没有知道了真相的惊诧,很淡定:“宸,林亦汐不适合你!”他耐心的劝告。 “是不是丰步容的。”他冷盯着她阴晴不定的神色,第一个想到的人是丰步容,不是陆司城。 随着黑白两股恐怖的能量一起冲击下,白色护罩就算再坚固也,挡不住全部,护罩的光泽再次暗淡了不少。 两人也不再一天到晚一起出去做作业,但联系明显频繁多了,席斯言都会主动和她发发短信,虽然字数不多,可周程晨觉得这已经很好了。 “对呀,我怎么忘记了,嫂子是国外的专家。”这时李明脸上的愁容舒展开了。 安墨熙睁大眼睛,眼眸之中确实淡淡的情绪:“什么?”她在故意装傻。 看着席斯言目光复杂的看着她,而后又移开视线的样子,周程晨觉得自己的心真的很凉很凉,比那盆冷水还要凉。 她哪知道自己早已经被人给看光光了,人家还十分兴奋捧场的留给几滴鼻血给她点赞呢。 “你想得美,我就这么一说,你还当真,如果说暗恋穆成还是有可能。”苏白白继续着自己无厘头的分析。 “老大,你这几天干什么去了,电话也打不通,嫂子和七七也没来上课。”司徒轩刚坐下,万胖子便凑过问道。 云稹漠然,按理说鱼素尺早已身故,不该出现这种情况才对,难道他还没死? “麻烦!”黑衣人解决完黑衣箭队,从屋顶直奔云稹这边,反手提起云稹在地上一借力,已从另一边跃了过去。 吴凤仪一身短打打扮,身上扛着一大捆柴火。好像是要进城的打柴人。根本看不出来,吴凤仪居然是锦衣卫高官,雍王的舅舅。 ------------ 第八十二章 指点迷津 梁石头通过三姑夫帮忙找了一份临时工作,在奇谭市煤矿一井当井下电工,巡查巷道电缆,维护防爆设备,一干就是半年多,那一纸正式工合同始终没有落实。尽管内心焦急,却毫无改变命运的办法,只能继续等待时机。期间,有绞车女工暗送秋波,他佯装不知;有工友给他介绍对象,也都婉言谢绝。 过了元旦,葛美芳又来信了,告诉了放寒假的具体日期,期盼能在放假前见一面。他盼到腊八,向分管安全生产的副井长请了两天假,乘坐火车去了楠城。可他冒着股股寒流到学校一看,校园空荡荡的,一个学生都没有。他询问更夫,更夫告诉他,学校提前两天放假了。他情绪失落地走回到火车站,买了回程的车票,等候半夜的车次。他把长绒棉帽捧在怀里,无聊地环顾旅客零星的站内时,突然发现检票口旁边的留言黑板上有三个大字:老粮台。他忙起身前去辨认,确定那是葛美芳留下的字迹。 从楠城回来,他听到一个非常震惊的消息:平日里与他一起下井作业的工友小许出了事故。这小许下井去维护机电设备,刚走到井底车场,一挂矿车从斜坡上疾奔下来,冲出弯道,瞬间就把小许撞到了岩壁上,活生生挤成了肉饼。他闻听这个消息,无数次设想,如果自己不请假脱岗,一定会和小许一起当班,会不会也在这次跑车事故中一命呜呼呢?越想越后怕,觉得井下的工作太危险了,这个临时的差事也没啥可留恋的,于是在春节放假之前,毅然辞去了矿上的工作。 梁石头回了乡下时,妹妹已经从三江师范学院放假回来了。成玉闻听二哥辞去了矿上的工作,不禁为二哥的恋情担忧,母亲也认为石头和葛美芳成的希望很小。成玉说她在学校处了对象,男方家是三姓县城朝阳的,父母就问人长的咋样人品如何,成玉说男朋友人品挺好,就是个头不算太高,不到一米七,父母就期盼着女儿能早日把对象领家来。 梁石头内心纠结很长时间,一直快到小暑季节,才把辞职的事写信告知了葛美芳,不久就接到了女友寄到乡下的回信。 代岩: 我从春节过后就在三姓县人民医院实习。等实习结束,会去母亲给安排的县商业医院当护士。我与家里说了我俩的事,家里反对我俩继续交往,我很苦恼,也很无奈。考虑目前的处境,我只能选择分手。忘了我吧,谢谢你对我的爱惜和牵挂! 美芳 梁石头料想到会有现在这个结果,却不愿接受这个结果。他喃喃道:“让我忘了她,我咋能做到呢?”母亲轻叹一声说:“再完美的爱情也经不住严酷的考验,人得学会面对现实。你们注定有缘无分,凡事都得往开了想。”然而,这封信对梁石头的打击实在太大了,挨到晚上终于忍不住哭了,躲在被窝里,任泪水泛滥。他的心情就像薄冰下的寒水,一宿就长出了一层毛茬儿。 一连几天,他脑海中总是挥不去葛美芳的影子,横七竖八的思念如一团乱麻凌乱不堪。他没心思吃饭,不愿意说话,甚至整夜失眠。父母看他生无可恋的样子,非常心疼。 艾育花来老宅串门儿,见石头头朝里趴在北炕,眼睛红肿,面容憔悴,就问二外甥这是咋的了,艾育梅说他对象黄了,艾育花苦口婆心地劝说:“我知道失恋的滋味,那份痛苦也不比你少。当年,我和知青富久处对象,我俩也非常相爱,他为了上大学,也舍弃了我。真是爱有多深,分手的痛就有多深。痛苦归痛苦,那有啥办法,不还得活着嘛。石头,走,跟老姨走,让我公公再给你指点指点。”说着,强行把昏头涨脑的梁石头从炕上拉起来。 公冶山家园子里有两棵东北李子树,嘟嘟噜噜的李子压弯了枝丫,串串缀挂,累累堆叠,在午后温暖明媚的阳光映照下直晃人眼目。卜灵芝端着个小盔在那树下摘李子,公冶山在院里拄着拐杖晒太阳。一看见石头,公冶山就惊讶地说;“这石头咋了?面色这么难看,没精打采的,好像熬了好几宿似的。”艾育花说:“爹,石头对象处黄了,他失眠窝火呢,你给他好好看看,看他婚姻如何。”说着给公爹使了个眼色,公冶山会意地“哦”一声:“大丈夫何患无妻,愁啥?”起身一边回屋一边说,“走吧,屋里坐。” 到了东屋,公冶山把拐杖立在炕稍墙边,上炕坐在炕柜前,把面前的炕桌往里面挪了挪,招呼梁石头坐在了炕梢光溜溜的炕沿上。他捋了捋山羊胡子,沉吟了半晌,才侧头对梁石头说:“我以前说过,你是先成家后立业。我也说过,你落不了农村,早晚能出去。”梁石头说:“可我现在一无所有,连对象都处不成。”公冶山说:“对象不成,那是缘分不到,该来的总会来的。”艾育花说:“爹,你看石头将来婚姻顺不顺利,给好好看看。” 公冶山呵呵笑了,又捋了捋山羊胡子,稍作沉吟,慢条斯理地说道:“他奶奶上次来时,我就说过,石头的婚姻总体顺利,但有波折。”艾育花替石头追问:“怎么个波折?”公冶山说:“得黄一两次才能成,如果处第一个就成,应该是过不长,不是离就是亡。”艾育花啧啧两声:“石头你听听,原来这都是命里该着要经历些波折。”转头又对公爹说,“爹,那你给看看他将来能说个啥样的媳妇。”公冶山闭目沉思了一下,然后半睁着眼睛说道:“将来陪伴他的是个本分善良的好女子,会过日子,有旺夫相,应该比他岁数小。”梁石头却说:“除了我的初恋女友,恐怕别的女子入不了我的心了。” 卜灵芝端着装满李子的盔子回屋,听了这话,呦呦感叹:“这孩子,可太痴情了!”把盔子放在了炕桌上,让石头吃李子,石头却没胃口。艾育花说:“这李子黄绿黄绿的,看颜色像是没熟。”卜灵芝说:“熟了,我尝过了,很甜的。”公冶山又看了两眼梁石头,指着盔子里的李子说:“这是东北李子,早熟品种,看起来都诱人。”稍作停顿,让石头只选一个放桌子上,艾育花提示说:“选浮头儿最大的那个。”梁石头随意选了一个,拿起来放在了桌角。公冶山也选了一个,也放在了桌角,指点着问:“你看这两个李子有啥不同吗?” 梁石头不知这老先生是何意,就认真看了看,摇头回答:“没有太大差别。”公冶山问:“哪个更好?”梁石头又端详了一下:“说不清哪个更好。”公冶山说:“人看事物,往往都凭外观第一印象,都想得到自己最喜欢的。”说完,让石头把他自己选的那一个吃了,梁石头轻轻捏起来,顾不得清洗,撩起衣角擦了擦,就整个塞进嘴里。公冶山盯着问道:“滋味如何?是不是九分甜一分酸?”梁石头回味一阵,点头说道:“好吃,好解馋,是甜里带着酸。” 公冶山把自己选的那个李子掰开,递给石头:“再尝尝我给你选的这颗。”梁石头接过,这次他细细品尝起来:“一嚼,感觉肉软乎乎汁甜滋滋味香浓浓的,再一嚼,是有那么一丁点儿夹口的酸涩冲到了鼻腔里。”公冶山问:“如果让你只选一颗,你选哪个?”梁石头不假思索地说:“哪个都行,都一样。”公冶山狡黠地笑了:“选择对象也是一样,你细品。” 梁石头忽然醒悟:“您是在用李子点化我呀?”公冶山继续拿李子说事:“这个盔子好比一个尘世,这些李子就好比鲜活的众生。任何两个李子,都有相遇的可能,也有分离的可能。人也是如此,谁跟谁走到一起都没有必然的理论根据。缘分这个东西,成也是它,不成也是它,都是偶然造成的必然。难说哪个一定是你的,也难说哪个不是你的。失去的不属于你,得到的才应该珍惜。婚恋讲究机缘巧合,就像老话说的那样,缘分来了莫撒手,缘分尽了莫强求。值得你爱的,你就拼命去爱;不值得你爱的,你就趁早收手。” 艾育花把二外甥送到大门口,嘱咐道:“记着,不到万不得已,都不能放弃自己。”梁石头点点头:“知道,人是为希望活着的,到啥时都不能没有希望。”艾育花笑了,拍拍外甥肩膀:“这就对了!” 艾育花回屋笑问公爹,“爹你说石头处对象有波折,还黄一两次,这些都是根据啥说的?”公冶山眯眯着眼睛说道:“难道不是吗?他这第一个对象没处成不是明摆着嘛!”艾育花哦一声又追问:“那你说他将来娶的媳妇是个本分善良的好女子,说有旺夫相,还说应该比他岁数小,真是他命里带来的吗。”公冶山又捋了捋山羊胡子,笑了:“以他现在的年龄,同龄的女子大都出嫁,要想找个好的只能找岁数小的了。”艾育花十分佩服地笑了:“爹,你真是神算呐!” 公冶山的一番点拨,让梁石头心里亮了一道缝儿,他回家足足睡了一下午,至晚饭时才被母亲叫起来。见石头情绪稍有好转,黄士魁和艾育梅也少了一份担忧。秦黑牛和李琴来老宅串门儿,议论起石头的婚事来,虑念村里是否有相当的姑娘。艾育梅忽然说:“我看好一个闺女,是根本人家,是个会过日子的。”李琴问相中了谁,艾育梅说是金玲。 一听此言,梁石头眼前一亮,想起哪个不寻常的风雪夜,内心竟有了一股温暖的感觉。李琴说:“那丫头好是好,就是有点厉害。”秦黑牛却说:“厉害怕啥,又不是不说理。”艾育梅根问石头:“如果有心思,咱就托人问问。”梁石头说:“问也怕是白问,以前我听她爸说过,想让他闺女脱离农村,还四处让城里的亲戚给帮着物色对象。”秦黑牛说:“想脱离农村哪有那么容易。”李琴说:“听说,三姓城她书霞姑给介绍一个,处了不长时间那丫头就不处了,让他爸多要彩礼别黄了。”艾育梅说:“一家女百家求,不问咋知道结果。”黄士魁说:“等三怪来,让他给问问。” 没几日,黄三怪又来串门儿,进屋就问:“大哥,还记得鲍福仁吧?就那个黑眼皮。”黄士魁说:“当然记得,怎么提起他呢?”黄三怪说:“他犯事儿了!他当年将民兵训练后没有用完的弹药收藏在自己平房的家中,藏匿了好些年,前不久让人点炮,被警方查获。三姓县法院以非法私藏弹药罪判他有期徒刑三年,缓刑五年。”黄士魁说:“那可是他应得的下场。”接着就说了要和金书山联姻的想法,“这两边都是你亲戚,当中间人非你莫属。不管能不能和金家嘎成亲家,都得尝试一下。” 黄三怪受到委托,直接去了金书山家,很快就回了话:“眼下看,成的希望不大。老金姐夫说,确实也看好了石头,但还想往城里找婆家。老孟大姐说,两家也属近亲,有些顾虑。”艾育梅说:“那近亲已经四代了,是可以结婚的。”黄士魁说:“不同意就算了,说明缘分不到。”梁石头有些不甘心:“三叔能不能给金玲传个话,我俩单独谈谈。”黄三怪说:“先别,可不能隔锅台上炕,不跟家长打好招呼,把闺女约出来不好,先放一放吧。”艾育梅说:“要不,我去找找镇党委齐书记,看看能不能办个代课老师。”黄三怪说:“这是个出路,在农村教学其实挺美。” 当天,艾育梅去了一趟福原乡,找到乡党委书记办公室,敲开门一看,迎接她的却是个陌生的梳着齐耳短发的圆脸女人,问她:“我找齐二克,齐兢书记。”那圆脸女人说:“他调走了,调到三江日报社了。”又问:“多暂调走的,咋没听说呢?”那圆脸女人说:“我俩是前天交接的。”从公社大院出来,艾育梅对没有早来找老同学多少有些后悔。 梁石头的命运出现了转机。穆逢利让梁顶子回来送信儿,说奇谭市送代培生的事情定下来了。梁石头一听,扑棱一下从炕上坐起来了,连问:“是真的吗?是真的吗。”大哥说:“二弟,是真的,我是特意为你回来送信儿的。三姑夫给你找的推荐单位是果树场,已经为你在煤管局报上了名,需要这几天去办理相关手续,还说原定的考试环节也取消了,改为免试入学。采矿大专两年,每年学费一千二,八月末由市政府领导带队统一往东北矿院送。”听到这儿,梁石头喃喃道:“这回,我可真要脱离地垄沟了!如果能顺利走进高等学府进修,对象的事儿就先放一放,没有十准相当的,就不在乡下找对象了。” 黄士魁面露愁容地叨咕:“哎呀,学费一年一千二,两年两千四,再加上生活费学杂费,拢共也得四五千,可是不小的一笔钱。分两年拿,一时也怕凑不上。”艾育梅果决地说:“学费是不少,但是就是砸锅卖铁也得供。” 梁顶子说:“还有一事,奶奶让我回家送信儿,咱奇潭市的房号因为片量大,被铁路一个叫老征的看中了,说能给铁路职工盖两栋家属房。那老征跟我奶谈价,我奶冒蒙儿要了两万。”黄士魁和艾育梅都有些惊讶,几乎异口同声:“两万?”梁顶子说:“是要两万,老征还价一万九。”梁石头说:“值这么多!奶奶也太敢要了。”梁顶子说:“奶奶说货卖用家,再放几年可能价还得涨。”梁石头说:“房场卖了,大哥上哪住?”黄士魁说:“那好办,再给他买一个相当的。”梁顶子说:“奶奶说,要同意出手,就让爹也去一趟。” 黄士魁和两个儿子一起动身,不到半日就到了奇潭市。梁石头去找三姑夫,穆逢利领着他去交照片、填表格、盖公章,不到半日就办完了推荐代培的相关手续。奶奶找来老征商议买卖房场事宜,又一番讨价还价,最后以一万九千五的价格成交。当天就在奇潭铁路机务分段办公室签了合同,钱也如数拿到了手,又接着为解决顶子的新住处开始奔波。这天傍晚,他领着两个儿子,走过柳条河大桥,到了河对岸,走进一片居民区,寻找曲三哨的住处。 半年前,曲三哨投奔老闺女,进了城,靠赶马车拉货谋生。他回乡下时说过,闺女家靠唱二人转为生,就住在第二中学的后面。黄士魁几乎没费什么劲就找到了,因为那院子里支着一挂马车。曲三哨正在马棚拌草料,一匹褐红的辕马正吃得起劲儿,不停地摇晃着长长的马尾。“三叔。”黄士魁叫了一声,尽管两人岁数差不多,但从妹夫那论,人家是长辈。顶子和石头也叫了声:“三爷。” 曲三哨回身时看是故乡人,他非常热情:“魁子你咋这么闲着呢,是想你老母亲了吧?”于是在马棚前闲聊起来,黄士魁就把石头要上大专以及卖了房场的事说了一遍:“我来呢,就是想给顶子再买个房子,想让你给搭搁搭搁。”曲三哨说:“正好,后趟有一家要卖房,那家儿子搬奇塔区了,就剩下残疾老哥一个,说卖了房子去儿子家。那是个小三间房,就是房子前后园子小了些,我现在就领你俩去看一看。” 爷仨跟着曲三哨穿过一条胡同,到了后街,只见那房屋间量虽不宽倒也是砖瓦到顶,前窗子上还贴着一张纸,写着卖房二字和联系电话。曲三哨问相中没,黄士魁和梁顶子都点点头。正在看着,房主人出来了。那是一个右手残疾性格憨厚的中年人,见黄士魁盯着他的手,笑笑说:“我这手,井下冒顶,落石砸的,捡条命,干不了重活了。”黄士魁问:“这房子要多少钱呀?”房主人说:“六千五。”曲三哨笑嘻嘻地说:“兄弟,咱前后街住着,平时也熟悉。这是我家亲戚,诚心给孩子买房,你实惠地给个最低价。”房主人说:“好说好说,那就再让五百,不能再低了。” 黄士魁和顶子商量了一会儿,回话说:“那行,就六千成交,明天来签合同交钱。”看完房子往外走时,曲三哨说:“搬家时别雇车了,我这马车都现成的。”黄士魁笑了:“那感情好了,那就辛苦三叔了。”曲三哨问:“顶子媳妇跑一年多了吧?都这么长时间了,可别等了,要想扮人,三爷给你介绍。”梁顶子说:“再婚难处太多,还是等等看,不着急。”黄士魁摇摇头说:“儿女多了真是没用,操不完心哪!” 办完买卖房屋手续,黄士魁没有着急回乡下,他想等顶子搬完家再走。没过两天,原房主就倒出了房子,交了钥匙。爷仨简单收拾了一下,就近选了个周末,用曲三哨的马车把家搬了过来。杜春心也跟来了,她是来看大孙子新房子的。进了院子就左看右看:“挺好,挺好,五六口人完全够用。” 小哥俩抬立柜的时候,边柜的柜门开了,掉出几件衣服来。春心帮着关好柜门,让两个孙子抬进屋去,然后帮着捡起落在地上的几件衣服,忽然从那一件绿色半大衣里滑出一个牛皮纸信封来。她拿进屋里,举着信封说:“这咋还有一封信呢?”梁石头一边直腰擦汗一边接过,抽出信纸看起来。只见那信上的笔迹歪歪扭扭,如同蘸了墨水的老蟑爬出的痕迹: 尹青: 前一段日子,我回到老粮台,寻你寻不到,别提我有多么伤心了。打听你的下落,终于知道你在奇潭市,我就来这里一边打工一边找机会接近你。这几年,我常常想你,想你想的心焦,满脑子里都是你的影子。我不能没有你,真的。没有你,我生活就没有了勇气,工作就不能继续,感情就缺乏甜蜜。总之就一句,没有你,我活不下去。以前,我们的事遭到你家人反对,不然你早是我的人了。现在,虽然你已经有家庭了,可我还是不死心。虽然让你男人发现了,可我还是想跟你在一起。如果你愿意,就跟我走吧,咱上长白山二道白河去,我一定好好对待你。什么时候想好了,就什么时候来找我。 朴复发 1988年5月17日 梁顶子也凑过来看,看着看着,就说:“这是那个大朴给她写的。”春心骂道:“妈了个巴子的,不知砢碜药都让他们吃了。”梁顶子一把拽过去就要撕,被石头又一把拽了回来:“别撕呀,先留着,或许还有用。”说完把信先揣自己衣兜里了。 安顿好家具和物品,梁顶子买了一斤半五花猪肉、半斤花生米、两块豆腐和一些青菜,做了凉热六个菜,把奶奶和曲三爷都留下来吃饭。几个人围坐着折叠圆桌,一边喝酒一边唠嗑。半杯酒下肚,话题又说起了顶子媳妇出走的事儿来。梁石头问:“大哥,我大嫂要是回来,你还要不要?”梁顶子瞪起眼睛说:“一个跑头子,我要她?”说完,闷头喝酒吃菜,半天没再说话。梁石头撂下筷子,说道:“那前些日子有人给你介绍对象你咋不看呢?”梁顶子说:“去报了失踪人口,也没销户呢。”梁石头说:“只恐怕,我大嫂一回来,你就没钢了。”顶子忽然追问道:“你说你大嫂她还能回来?”梁石头十分肯定地说:“能!能把她领跑的人不见得比你强,等日子过不下去了,她就该想办法跑回来了。”顶子气囔囔地说:“等她回来我一准就跟他离婚,找啥样的都比跑头子强。”曲三哨说:“你说这话有骨气。”黄士魁却摇摇头,闷闷地啁了一口酒。梁石头也说:“就怕人家一回来,你就沦陷了。”梁顶子说:“她把我砢碜够呛,如果没有啥悔改之心,想继续过也不可能!”黄士魁轻蔑地看了顶子一眼:“你要有那章程,媳妇就不跑了。”梁石头说:“我看那,哥你根本忘不了她呀!”梁顶子信誓旦旦地说:“你们看着,她就是真回来,不整明白的我也不要她。” 然而话还没说完,尹青却腆着胸脯进了院子。春心眼尖:“尹青,是老大媳妇,她真回来了。”梁顶子目光骤然一闪,起身几步就到了外屋,一推房门,尹青一副贫穷潦倒的样子出现在面前。他内心愤怒,却又可怜,拉高声调问:“你咋回来了,啊?”尹青却低头不语。梁顶子倒豆子似的数落道:“你不是能跑吗,有章程还回来干啥?你让人家玩够了,把你踹了?大朴养活不起你了吧,喧不饱肚子了?喝不上溜了?还是良心发现了?跑一溜十三遭,你是不是有理了?说走就走,说回就回,把家当成啥了?”无论怎么说怎么骂,尹青就是不吱声。曲三哨说:“家搬了,你咋找到这儿的?”尹青说她去老房子那碰上老婶了,是老婶告诉她家搬走的。曲三哨让她进屋说话,她像个客人一样被让进屋来,闷声坐在只有一面北炕的炕沿上。 梁顶子指着媳妇的鼻子继续撒气:“你别以为离了你就不能过了,谁离了谁都能过。天底下三个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人有都是。你给我说痛快话,想离婚明天就去办。”尹青带着微微的疲倦说道:“我,我不想离婚。”梁顶子又指着媳妇鼻子质问:“不想离婚你上外边扯啥?”尹青看他一眼,眼神露出一丝胆怯:“我,我没上外边扯,我,我是让人骗了。”梁顶子又在媳妇面前撅得:“谁信?你瞪眼编扒造白,还你让人骗了,我是让你骗了!”从衣兜里掏出那封信,在嫂子面前一抖:“你自己看看,这是啥?” 尹青看了一眼信纸,迅即把头低了下去,哭得身子一耸一耸的:“那大朴太不讲究,我也是被她骗了!”梁石头怒视着尹青,训斥道:“君子无德怨自修,谁骗谁呀?那大朴不是人,你也不是人?人家用刀子架你脖子了?没有吧?就算是骗,你不也愿意吗。原来我们都以为你不错呢,哪成想你这样!你真让我们失望!即使我们家搁不下你,你也应该光明正大走哇?你偷偷私奔算啥?你知不知道你把我大哥害啥样?一个男人也是需要有尊严的,老婆给戴了绿帽子,等于伤了他的自尊心,那是生不如死的感觉,你懂不懂?媳妇跟人跑了,你让这个男人生活怎么有动力?事业怎么有奔头?活着怎么有希望?你知不知道,你出走对我哥来说,那就是致命的打击!” 春心也过来痛骂:“妈个巴子的,没成想你这么不着调!你咋放好日子不过呢?要想让人宾服,你得知道自重,懂不懂?”尹青双腿一软,给奶奶跪了下来,连连说:“我错了,我错了……”春心挥手要扇巴掌,挥到半空却停住了,她收回抖得厉害的手,咬着牙说:“我,我打你几巴掌都不解恨!我问你,这次回来还走不走了?”尹青摇着头说:“不走了,不走了……”春心厉声说道:“你是我帮大孙子选的,你这么不争气,竟给我上眼药!”尹青哭哭啼啼地说:“奶,你帮帮我……”春心问:“这回能不能收心?”尹青点头如鸡啄米:“能,能,能。”春心又问:“那大朴要是再找来呢?”尹青说:“他,他不会再来了。他勾引别人老婆,让人弄残废了。” 顶子跳着脚解气道:“该,该,这就是搞破鞋的下场。”春心说:“没有大朴,兴许还有二朴三朴,若还有人勾引你,你能保证不再犯?”尹青双手杵着地,不住地点头说:“保证,保证,我保证,我以后一定跟顶子好好过。”黄士魁这才发话说:“那好,既然你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下了保证,就给你这一次机会。”春心叹口气道:“你呀你,孩子都那么大了,咋还犯傻呢?往后,最好离那些腥的薅的人远点,可让我们省省心吧!” ------------ 第八十三章 不孝子 杜春桂孤苦伶仃的守着两间破草房苦熬日子,常常泥塑一样呆坐在炕上,头不梳脸不洗,灰突突的长脸毫无生气,更多了几分古朽。天一天比一天暖了,可她觉得自己的心却一天比一天寒了。终于,在一场大病初愈后,她试着去求助亲生子。 先去小三间房东屋,黄夺两口子和毛毛正在吃饭。毛毛把奶奶拉过来吃饭,可赵丽那张脸嘟噜的像谁欠她八百吊似的,扭蹭到婆婆面前:“妈呀,你不走也行,可也得找人商量商量,把事情整透亮的呀,要不那两口子说我占你便宜,我就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是不是?妈呀,你看你养的这些驴马滥,都不孝心,你要养个闺女就好了。”黄夺盛了饭往桌上重重一放,横叨叨地说:“吃吧!”杜春桂哭咧咧地说:“大驴呀,你嚎嚎儿啥呀?妈不差吃好吃赖,妈得吃个舒心哪!你整这一出,这饭我咋能咽得下!” 转身又去了西屋,黄耷小两口正在闲逗,一看是婆婆来了,曹丹当面摔瓢。杜春桂怯怯地问:“那瓢招你惹你啦?你摔搭啥呀?”黄耷冷冷地问:“你来干啥?”春桂说:“老驴呀,我想把房子卖了,还你结婚时欠下的债,以后就住你这儿吧?”黄耷直摇头:“那不行,你没生我自个儿。要住也得轮班。”杜春桂说:“老驴呀,你结婚花了七千多,饥荒也不领,地也让你要去了,剩下的饥荒妈无力还了,让我咋整?”黄耷说:“你没能耐生我干啥?”杜春桂内心气得鼓鼓的,刚推开屋门出来,一只鞋被曹丹从欠开的门缝儿撇到外屋,骂道:“这破鞋,老不死的!” 杜春桂觉得没了活路,跑到椅子圈对黄得贡的坟说话:“死鬼,你到那边享福去了,你知不知道我在这边有多难哪?你等着我,我要和你在阴间会面。”荒坟死寂,草木阴森,一条黑狗跑跳过来,回身一看,曲二秧已经来到她身后。杜春桂打声招呼:“哦,你也来了。”曲二秧说:“才给我爹娘才上完坟。”杜春桂转身没走几步,身后传来一句:“还是那句话,咱俩一起搭个伴儿吧?”杜春桂想起前一阵子跟儿子们说要和曲二秧打伙时,那一个个恶眉瞪眼的表情,心就更寒了。 回到家,杜春桂来到阴暗的下屋,一口白茬棺材横在下屋南头的木楞上,棺盖贴在南帮。她走过去抚摸棺材时,从里面的刨花子钻出个老鼠来,盘旋了一圈,跑了出去。她在一道房架的横梁下把凳子放好,又寻了一根手指粗的破旧绳子,将绳头甩过房梁,极认真地打了个绳套儿,犹豫了许久,才站在凳子上,把头慢慢地探到绳套儿里。她刚想弄翻凳子,总觉得院子里有人走动,从凳子上下来到院子里察看,没发现人影,却有一条黑狗跑出了院外。她想,可能是曲二秧来过。 她忽然想起欠外甥黄士魁家两千元得有个交代,就暂时放下寻死的念头,把头抽了出来。她晃着两条撂叉子腿,晃到黄士魁家。黄士魁正在备春耕,刚把二铵化肥袋子摞进下屋,就放下手头的活听老姨诉苦:“我是养了两个冤家呀,想一想心里就发凉。自打老伴过世,两儿子都不来过问他的生活,想自己这些年把孩子拉帮大多不容易,拉饥荒给他们成家,盖新房子给他俩,我做的哪点儿不对?如今自己不中用了,在他们面前不得烟抽了,瞪眼儿瞅他们下巴颏过日子,我太难了,越想越寒心哪!”黄士魁和艾育梅同情她的处境,却也无能为力,只能宽慰宽慰她,让她想开一些。杜春桂说:“我若是哪天死了,那两间小破房归你,现在不随便放房号了,能值几千块钱,把欠你的钱扣下,如果办完丧事还有剩,就给那两个驴货分了。”艾育梅说:“去了办后事的,可能也剩不下几个了。”杜春桂说:“棺材早都预备了,剩的钱用在办后事应该花不了。”黄士魁说:“老姨,你咋安排起后事来了?你可得往宽处想啊!”杜春桂让黄士魁写了字据,自己在上面按了手印。 当她回到家,第二次站在下屋的凳子上时,小孙子毛毛从下屋虚掩的门探进头来,问奶奶:“你干啥呢?”她说:“房梁上有耗子,我打耗子。”毛毛说:“我给你送好吃的来了。”她问:“你妈知道吗?”毛毛摇摇头,把一小碗饺子放下就走了。她忽然想起赵丽不会做针线活儿,毛毛入冬的棉衣谁做?就回到正房把自己的棉衣拆了,用了三天时间,为毛毛做好了棉衣棉裤。把毛毛等来,毛毛告诉她:“上次给你送饺子,让我妈发现了,把我好顿揍。奶奶,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她将毛毛揽在怀里,含着眼泪说:“奶奶把毛毛的棉衣做好了,你拿回去吧。”回屋把孩子的棉衣放毛毛怀里,送到了大门口,直到望不见孙子的身影。 她第三次走进下屋时,看见那道房梁上跑过去一只耗子。心说,我都不如耗子呀!我若是一只耗子该多好!那样就不用这么难心了。就狠下心又站到凳子上去,看了一会儿那口白茬棺材,把头又伸进那个绳套里。这时就听大门街上,远远传来姚老美的浪唱: 这边冻冰棍儿,那边烧暖气儿。这边饿着肚子,那边闻香味儿。这边一**饥荒,那边抬钱吃利儿。这边直掉眼泪儿,那边乐岔了气儿。 她心想,这好像就是给自己编的。可是现在是奴欺主的时候,有啥办法呢?接着又想,我死后一定很难看,毛毛见了会不会吓着?这根绳子留给儿子也许还有用,上吊用是不是白瞎了?想到这儿又骂自己,都要死了还顾恋这些干啥?用脚尖使劲把凳子蹬翻了,却扑通一声摔在了地上,绳子从房梁上秃噜下来。杜春桂爬出下屋,在院子里放声大哭:“天哪!你让我死吧!你不让我死,就给我个活路吧!”哭声太悲切了,引来众乡亲围观,闻听她上吊未成,无不掉泪儿。 原来,是绳子断了。人们查看绳子,也闹不清是怎么断的。姚老美分析说:“可能是绳子搭的时间过长,让耗子嗑的。”黄士魁说:“也许是绳子糟了,经不住重量了。”猜测虽无结果,但公冶山得出个结论:“命不该绝,那是还不到寿路。”毛毛又跑来,央求道:“奶,你别死,我不让你死。”奶奶抹着眼泪点头,一老一少为这儿拉个钩。 此事惊动了村上,黄三怪要替老婶子断一断家务事,把赵丽、曹丹以及黄夺、黄耷都叫到了村部。黄三怪磨了半天嘴皮子也没起啥作用,两家仍然相互推诿,谁也不愿意要老人。黄三怪急了,指着两个不孝子,质问道:“咋的,你们都是属驴的呀?你们拍拍良心,这么对待她还有****?她可是你妈呀!”黄耷却嘟囔:“谁是谁的妈,谁是谁的儿呀,我不就是借她那块坯模子脱块坯嘛!”一句话,气得黄三怪要教训他,让钱老牤和隋有道拦住了。 最后,村上决定把杜春桂送福原福利院去,费用村上先出,到年末交承包费时跟两个驴货算帐。不孝子出了村部时,姚老美教一群孩子起哄: 大公鸡,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 吃油馍,喝菜汤,只顾媳妇不顾娘。 村上派秦占友套马车送杜春桂那天,日爷儿高悬,阳光很刺眼。杜春桂含泪望着村街,却不见儿子的影儿,对秦占友叨咕:“两个儿子不养娘。当初生多了,如果生一个可能就不攀比了。”秦占友劝说:“孝不孝顺不在于生几个。好虎一个能拦路,耗子一窝喂猫货。我那一个羔子也这样,说不上哪天,我和你一样下场。” 正像秦占友自己料想的那样,自己劈来的儿子果真把亲爹老子毫不留情地撵出了家门。秦效媳妇鲁蛮更像黑眼蜂似的,连他的铺盖卷也给扔到了大门街上。他怯怯地问:“老白子,我到底做错了啥?咋给你丢磕碜了,我把你养大养出孽了?”秦效说:“你根本就不是我爹!你不配给我当爹!不招你劈,我能捞个犊子的名声?跟你,我都抬不起头。”鲁蛮说:“你看你那一脑袋豹花秃,不招得意招人硌応,还有啥脸吵吵!有俩钱你纸包纸裹地这藏那掖,不是填坞女人,就是放棉胶鞋里喂耗子。你个熊包,谁都能致富,就你八辈子都跳不出穷坑。” 鲁蛮说的都是事实,秦占友积攒下的血汗钱,确实没少搭帮女人,也确实喂过耗子。给秦效娶媳妇时,他上棚顶取了一双旧棉鞋,从鞋里往出掏私藏的三百元钱时,掏出的是一团碎末。当时他抱着一双旧棉鞋嚎啕:“这可是我辛辛苦苦攒的呀!天老爷呀你不可怜穷人啊,咋连耗子也欺负我啊!”妖叨婆把他一顿臭骂:“呦呦——哭顶个屁用,不长心的玩意儿,你活该囊丧。你脑袋是让门挤了,还是让驴踢了,死脑瓜骨你不转个,有俩屄子不知藏哪好了。我看透你了,你连那卖炊饼的武大郎都不如哇……” 见揭了自己的短处,秦占友一脸委屈,咧咧哭道:“你们不能这么对我,咋说我也是爹!”秦效骂道:“你以为你谁呀,你给我们装哪门子爹?你这没正事儿的玩意,跟你姓算咋回事,稀里糊涂的,叫人好说不好听,等哪天就改回白姓。这老绝户气,有本事去找村上享受‘五保’去。”秦占友对围观的乡亲们说:“你们给评评理,说我不是他爹,他连亲爹老子都不认啦!”众人窃窃议论起来: “肯定是真爹,都不用验证。长的一模一样,明眼人谁看不出来。” “别管是不是亲爹,毕竟也把他养大了,咋能这样对拉帮他的老人呢?” “哎呀,就是拿这个作说,不愿养老人罢了。” 秦黑牛实在看不下去了,上前抓住秦效前胸的衣服要替老秦叔出气,吓得秦占友忙上前拦住:“松手,快松手,让他自己寻思吧,你犯不上得罪他。”劲儿刚松懈,秦效猛地挣脱,飞快往院子里跑。秦黑牛怨恨道:“叔哇,都到这地步了,你咋还护着他?”秦占友抹抹眼泪说:“你若打他,我就沾包了。”说着抱起了行李卷,秦黑牛帮叔叔捡起枕头,觉得他实在太可怜了,埋怨他把秦效给惯坏了:“你但凡能硬气点儿,他也不至于这么对待你。”秦占友唉声叹气,抹起眼泪。见此情景,姚老美感慨道:“古语说,招拐子,养崽子,崽子大了打拐子。” 秦占友要去村部与更夫作伴,被秦黑牛领回家。他到老宅一通倒苦水:“自从把老白子劈回来,我真是含嘴里怕化了,捧手里怕掉了。他上学,我亲自送,风雨不误。他念不好书,考试不及格,我从来不说他。他说学不进去不念书了,我就由着他性子。我惯他吃惯他穿,对他百依百顺。无论他咋拧咋横,我都能将就;无论我多苦多累,也都能忍受。本以为给他盖房子娶媳妇,一切就变好了,可没想到好景不长,孙子稍微大一大,他俩就把我撵出来。你们夫妻俩说说,我咋整了这么个蹦种,咋闹我一身不是呢?”艾育梅说:“老秦叔,你当初就不该劈犊子。他没把你当亲爹,觉得你是个累赘。”秦占友说:“我以为,劈了他,我有儿,我有孙。我就不是绝户,我就对得起祖宗,我也没想到会这样啊!”黄士魁说:“想开吧,贪上了就没招儿。就那货,你指不上他了……” 公冶安来老宅闲坐了半晌,终于把黄士魁等了回来。黄士魁和他闲唠,夸他豆腐做得好:“论做豆腐的手艺,咱村属安子你做得好,大豆腐水嫩滑溜,干豆腐薄柔劲道。做豆腐这活,没见你学多长时间,咋整这么溜到?”公冶安说:“那哈,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我跟你家老憨叔学的,虽然学的时间不长,但我学的快。我做第一个大豆腐做得太嫩了,胎胎歪歪的拿不成个。第二次做就成功了。”黄士魁问:“做一个大豆腐,得需要多少黄豆?”公冶安说:“那哈,老式做法,泡三十五斤豆,一盘豆腐需横竖划十一刀,出一百四十四块豆腐,每块豆腐合二两半豆……”艾育梅忽然感慨起来:“细想想,其实人跟那磨道驴似的,这一生也在不停地拉磨,只不过就少了那块蒙眼布。”公冶安笑了:“那哈,大姐说的对着呢!” 闲聊一会儿,黄士魁问公冶安:“你平时不串门子,是不是有啥事儿求我?”公冶安慢吞吞地说:“那哈,拉磨没有好毛驴真耽误事儿。分队时大呱嗒匀给我的那头叫驴得有十六七岁了,它老了,拉磨费劲了……”黄士魁说:“你吭吭哧哧地说了半天,我才明白你啥意思。是不是想换一个,让我帮你看驴去?”公冶安嘻嘻一笑:“那哈,上几天我大哥在大集上真看到有卖驴的,我想去看看。那哈,大姐夫,看驴你是内行,育花说,让你跟我一块去,不然心里没底儿。”看黄士魁还在沉思,央求道,“那哈,咱是一担挑,你就别滞忸了,陪我去一趟吧。”黄士魁说:“行啊,我要不答应,你还得丁霸磨叽。‘年看驴,月看马,十天看老牛’,我看驴马还是比你有经验的。” 三道梁子农贸大集在镇东郊,是当地比较重要的交易场所,活鸡鸭、生牛马、编筐篓、炒干货,以及各样小吃,都成了换钱的商品。每逢赶大集,这里人群熙熙攘攘,吆喝声、说笑声、讨价还价声不绝于耳。 日上三竿时,两个人走进农贸市场大门,黄士魁小声提醒:“人挺多,把钱拿好,别喇忽。”公冶安拍拍斜肩挎在胸前的帆布兜子:“在这儿呢,丢不了。”黄士魁一边看牛马牲口,一边对公冶安说:“马的牙齿分为臼齿、犬齿和切齿。臼齿上下颌各十二枚,犬齿上下颌各两枚。计算岁口也是有说道的,两岁之前的马匹都是小马,一岁就是半个月,两岁后的马匹才是成年马匹,马长至五岁时齐口。”说得虽然很详尽,但公冶安越听越糊涂,提醒说:“那哈,大姐夫,我主要是看驴。” 往牛马市场里边寻看,迎面走来一个罗锅老农,身上也挎了一个帆布斜肩挎包,擦肩而过时,和公冶安互相打量了一眼。公冶安小声对黄士魁说:“刚才过去那罗锅子,兜子跟我的一样,兴许也是来看牲畜的。”黄士魁打量几眼那罗锅子的背影:“那人好像是河东的。” 说着话又往里走,公冶安忽然指着最里面,喜出望外地说:“那哈,那儿有两头驴!”两人奔过去,公冶安拍拍一头大个灰驴:“那哈,大姐夫,看这个咋样?”黄士魁扒开驴唇,让他看:“这个老一些,你看牙齿,白吗?”公冶安摇摇头。“你看牙床,嫩吗?”公冶安又摇摇头。黄士魁又扒开那头小毛驴的嘴唇,又让他看:“这个不一样,你看这牙床红嫩,牙齿洁白还齐整,这是个驹子。”公冶安非常佩服地点着头。看了一阵,黄士魁询问了价钱,卖主伸出五个指头:“五百,没要谎。”黄士魁给连襟使了一个眼色:“先去垫吧一口饭,回来再看。”买主冲着他俩离去的背影喊了一声:“相中没?价还可以再让一让……” 已经到了晌午饭口,两人进了不远处的一家小吃部,找个靠窗子的位置坐下,公冶安取下帆布斜肩挎包时,发现窗台上已经有个和他一样的帆布挎包,就把自己的挎包挨着放下,点了一盘炒干豆腐一盘酸菜粉条,还给黄士魁打了一杯小烧。回头又看一眼身后那个罗锅顾客,小声对黄士魁说:“那哈,后面那人刚才见过,你说好像是河东的。”黄士魁点点头说:“应该是来燕的亲爹,河东天九王。” 不一会儿,冒着香气的两盘热菜就上来了。黄士魁一边喝小烧一边说:“看驴,不管是不是串种的,也不管产自拿个地区,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看年龄。三岁的毛驴有永久齿和下门齿,六岁以上的毛驴看牙齿磨损的程度,买驴最好是买三岁以上十五岁以下的。”公冶安说:“那头驴驹子咋样?”黄士魁说:“就那头了,等吃完饭,赶紧去讲价交钱。” 吃完饭时,罗锅子顾客已先行离开多时,公冶安拉开窗台上的帆布挎包,里面只是一卷绳子,而他装钱的铝饭盒子不见了,急得他额头冒了汗:“那哈,那哈,钱咋没了?”黄士魁皱着眉头说:“能不能是天九王走时拿差了,你俩兜子一样。”公冶安急道:“那,那哈,那咋整啊?”黄士魁说:“我在这屋里等着,你快去找找。” 公冶安抓起挎兜子,急忙出去追寻。他没有追上那老乡,寻了半天也没寻到,他认定钱是彻底丢了,一股火似乎从脚底一下冲到了头顶,独自晃荡到集市附近的河边,生无可恋地徘徊起来。 黄士魁焦急地在小吃部等了好长时间,小吃部里的顾客已经稀少了,迟迟不见连襟的回来。正想离开时,罗锅子顾客忽然出现了,进屋就奔黄士魁走过来:“刚才,我吃完饭把兜子拿差了,这个是你们的吧”黄士魁说:“你是来燕的父亲吧?”罗锅子顾客点头应声,把装钱的挎包交给黄士魁,说这里有个饭盒,里面有七百块钱,你看看钱少没少。”黄士魁言谢一声说:“不用看了。你的包在我连桥那,他出去寻你半天了,还没回来。”天九王说:“那咱一起去找他吧,别在这儿傻等了。”走出小吃部,黄士魁突然说一声:“不好,我那连桥心小,追不上你有可能寻短。” 两人四处打听,问见没见到一个拿着帆布挎包的人,打听半天,终于有人往不远处的河岸一指说:“看见个人包着帆布包,往河那边去了,像丢了魂儿似的,还叨叨咕咕的。” 等追到河岸边,公冶安已经把绳子搭在了一颗树杈上。黄士魁嚎唠一声:“你傻呀!”上去就扇他一嘴巴子,骂道:“没出息的玩意儿,丢七百块钱就寻短,你还是个男人吗?”公冶安说:“那哈,我太那哈了,我这么大人连钱都没看住,我回家咋向育花交代啊!”黄士魁说:“你咋这么不抗震虎呢?你看看这是啥?”说着打开帆布兜子,又打开饭盒子。公冶安一看,钱原封未动,不解地问:“这是咋回事儿呀?”黄士魁就将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你俩的包是一样的,人家拿差了,见钱不动心,救你一命,可积了大德了,快谢谢恩人吧!” 公冶安激动地流下泪来,说道:“那哈,恩人哪,我也不会说啥,我给你跪下了。”看他分明要往下跪,王九天忙搀扶住,劝说道:“人应该把身外物看淡一些,无论遇到啥难心事儿,都要想开一些。我告诉你,这世上啥也没有命值钱啊!”公冶安用拳头锤了一下自己脑袋,喃喃道:“那哈,是我一时糊涂了,迷了心窍了。”黄士魁提醒道:“行了,赶紧回大集吧,去晚了,那头好驴兴许被别人牵走了。” 王九天拾起自己的帆布挎包,跟着他俩离开河岸边,走了几步回头见那绳子还在树杈上,又折回身子跑到那棵树下,将绳子拽了下来。 ------------ 第八十四章 联姻,尽弃前嫌 梁石头在哥哥家又待数日,开学的日子就到了。哥哥嫂嫂舍出一套崭新的被褥,帮弟弟打好行囊。 8月30日一早,梁石头乘坐公交车,早早到了市委市政府大楼门前,两台大客车早已停在宽敞的院子里。他把行李放到后车上,只提了一个网兜子上了前车,不多时车内就坐了四十多男生,听见有同学说,前面的轿车是主管煤炭副市长的,那领导要亲自去送这批学生。 经过一路奔波,大客车终于驶进了东北矿业学院的大门。办完入学手续的那一刻,梁石头为自己成为代培大专生而喜悦。到了所在的大寝室,一边往床铺被褥一边想,如果代培的事能提前半年,或许对象不会提出分手,或许与金玲也有了眉目,难道左赶右赶阴差阳错,真是命运使然?他忍不住趴在上铺给葛美芳写了一封信,信的内容非常简短: 我被奇谭市选送代培,已入东北矿院采矿大专班学习,学期两年。 当信封啪嗒一声落进邮筒,他的内心却又是一阵五味杂陈。给分手的初恋女友写信,他自己都闹不清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或许是自我标榜有了出息?或许是让葛美芳为分手的举动后悔?或许还想争取从头再来的机会?或许用这种方式画一个意味深长的感叹号?如果葛同学已经移情别恋,还会在意这个消息么?他努力收拾杂七杂八的心思,把精力都投入到专业课程上来。半个月后,他忽然收到了葛美芳的来信,信的内容也极为简短: 祝贺你进入高等院校进修,盼着放寒假时你能来三姓商业医院看我。 这封信再次唤起他对初恋女友的念想,放寒假回乡下只住一宿,就顶着风雪启程了。他步行八里,在福原乡坐上了午后通往三姓城的长途汽车,到达终点站时已是下午三点钟,街边商铺的音箱里正播放着费翔的《冬天里的一把火》。他先找个旅店预定了房间,然后冒着漫天飞扬的雪花寻到鬼街。 三姓商业医院是临街一处古色古香的门面房。他仔细看了看门旁白底黑字的竖牌,又仔细看了看那双合门,大块门玻璃结了一层霜花,中间暖化的椭圆如同神秘的眼睛。他摘下棉手套,拍打拍打蓝呢子外衣上的浮雪,正了正长绒棉帽,把蒙住下巴的红毛线围脖往下拉了拉,才随着几个零星的患者走进门内。看见护士站导诊台,他走过去询问:“请问,葛美芳在吗?”导诊员很年轻,看他一眼,让他稍等,回身向里间医护室喊;“美芳姐,有人找。”从里间传出那柔柔的声音:“谁找我?”导诊员嘻嘻笑道:“男的,不是常来的那个。”梁石头闻听此言,心里咯噔一下,仿佛遭遇一股寒风,浑身都颤栗了一下。 一身白色护士服的葛美芳从里间出来,一看见梁石头就愣住了:“哦,你来了,没想到你会来。”梁石头仔细观察她,觉得比以前显得成熟了,而且脸上多了几个青春痘:“接到你的信,我就盼着放假。听你这语气,难道我不该来?”葛美芳低眉拢发:“不是,我也盼着呢,就是有点儿意外。”说着抬腕看表,有几分慌乱地把他拉到门口:“我又处了个对象,这个点儿马上来接我了。你告诉我住的地方,我晚些时候去找你。”梁石头把葛美芳的手从自己蓝呢子中山装袖子上轻轻移开,淡淡地说:“不用了,今天能见你这最后一面,我的心思就彻底了了。你不用害怕,我不会给你添麻烦,更不会让你左右为难。只是,只是想对你说,千万要掌住眼神,一定要把你的幸福交给可信赖的人。”说完转身就走,出了双合门时,葛美芳并没有出来相送。他忍不住回望,只见那玻璃暖化的椭圆里是葛美芳的一只凤眼。 梁石头忽然觉得这次短暂的见面就是一个错误,甚至是一个笑话。不知为什么,竟然又想起那管掉落楠城黄泥池里的金黄色钢笔来,觉得那信物是那么无足轻重,或许根本不值得珍藏。他想,是时候彻底放下这段感情了,让那些初恋的过往都随云烟飘散吧,这样想着,仿佛有一把无形的利刃把内心所有的牵挂都割断了,心情竟然轻松了许多,于是加快了离开的脚步。风吹枯树,雪舞寒街,他朝前走着走着,迎面走来一个穿着大衣的年轻男人。擦肩而过时,看清那是一张铁青的面孔,浓眉上伏了一点点霜花。他往前又走几步,用眼角的余光看见,那男人的身影走进了那扇双合门。他庆幸走的及时,没有出现那无比尴尬的场面。 梁石头回到家里,成玉观察他的面目表情,说笑道:“回来这么快,看来是旧情复发无望啊!”梁石头摇摇头说:“别提了,这次去就是个错误。别说旧情没复发,连内心那一点念想也浇灭了。”成玉不解地问:“没见着吗?”梁石头说:“见是见到了,不过气氛不对。她有了新的对象,还让我去看她,你说她玩的这是啥套路?”成玉说:“啥套路?这不明摆着嘛,这山还望那山高呗!你落在了农村,她就找了个城里的对象;你上大学了,她又觉得你比那男的有出息。这是个对爱情不专一的女子,她不值得留恋了。”梁石头说:“对,你分析的对,我也觉得她变了,就像是个烂李子。”听到这儿,艾育梅提醒说:“忘了她吧,你应该彻底翻篇了。” 贾永路上金书山家串门儿,正赶上雍和也在。金书山说:“一个是舅丈一个是姑丈,难得赶在一起,二位长辈都不走,正好包了酸菜馅饺子,炖了冻鱼,在一起吃晚饭。”孟令春又琢磨了两个下酒菜,一盘炖干豆腐,一盘炒花生米。金书山陪着长辈唠嗑:“前不久我上老粮台办事儿,看见贾丫了,可见老了,人早已失去了年轻时的苗条利落,不仅身子垮了,而且架子也要散了。经年累月磨损消耗,增大了胯骨轴子的间隙,好像甩了箱的老车,每迈出一步都吃力逛荡,真是岁月不饶人啊!”孟令春往炕桌上端菜,撇嘴接话说:“都是些馊当事儿,还舔个脸子说呢!”雍和说:“这有啥,都这么大岁数的人啦,看看还能咋地呀?”贾永路说笑:“这多年了,还看得这么仔细,八成心里真没忘呢。”孟令春笑了:“是,有故事的人都这样。” 金玺给每人都倒了一玻璃杯小烧酒,三个人一边慢饮一边细唠。雍和提起多年前给大队招收大夫当考官的事儿,还佩服那郝行一有水平。贾永路说:“那郝大药包有两下子,我这老风湿腿就是他给治好的。”雍和问郝医生现在的状况,金书山说:“分队那年就搬走了,在三姓城城东开了一家个体中医诊所。” 饺子煮好,金玲一盘一盘端上来,孟令春让两个孩子也上了桌。雍和夹起一个饺子,一边吃一边说香,见金玲上桌闷闷不乐,吃了一个饺子就撂下筷子下了桌,问道:“丫头咋吃这么少?”金玲立在条琴前面心事重重的,只说:“姑姥爷,我不饿。”雍和喝了几口饺子酒,对金书山说:“姑娘不小了,你们俩是咋打算的呀?”孟令春说:“书山早都放话了,姑娘找对象,尽量不在农村,有好几家来提亲都没搭拢。”贾永路问:“那给金玲往城里找对象,有啥进展哪?”金书山说:“不好办哪,有一个处了一个多月,金玲就反感了;有两个一见面就没相中。”贾永路说:“看来金玲心高。”金书山说:“他大爷让她去潮汕找对象,我还嫌太远舍不得。”雍和放下筷子说:“孩子订婚可是大事儿,当父母的只给提参考意见,可不能包办代替。孩子要相中了,只要是正经过日子人,就别反对。”金书山说:“我咋说也算是个屯中人物,脑袋也够用,我在这方面可不糊涂。” 雍和转过头问金玲:“姑姥爷问你,在找对象这个问题上,你是咋个想法?说出来,姑姥爷帮你参谋参谋。”金玲咬咬嘴唇,只说了一句话:“家同意的我不同意,我同意的家不一定同意。”雍和眉头一皱:“咦?这话里有话呀!书山,你明白孩子的这些意思吗?孩子吃一个饺子,你知道她上火吗?你可不能犯糊涂,容易落怨哪!”金书山说:“以前不明白,现在知道了。石头没去上大专的时候,人家托三怪来提过一次,我们没同意。当年我跟黄士魁在大队那会儿因为药的风波也有过矛盾,也多少影响了我的判断。”孟令春说:“第一回提亲没成,主要还是想让金玲进城。” 雍和抿了一口酒,继续与金玲问话:“那你到底相没相中石头?”金玲说:“人家第一次来提,我也没说不同意。”雍和又问:“那你看中他啥呢?”金玲说:“那些思想愚昧的,语言粗俗的,体性轻佻的,只顾干活养家又毫无情趣儿的男人,都引不起我兴趣。那些有文气的,有涵养的,有才华的,为人成熟稳重又善解人意的,我比较喜欢。石头爱写爱画,有书生气,我总认为他与普通农村小伙不一样,将来能有些发展。我不像有些家的姑娘乱处对象,我始终遵从我内心的想法。所以给我介绍好几个,我总用石头做参照,一用石头比较就处不成了。” 听到这里,雍和又意味深长地抿了一口酒,对金书山说:“你听听,孩子是有主意的。找对象,不能光盯着工作,不能为了让孩子脱离农村就让孩子委屈。找对象,可别挑三拣四,最后高不成低不就把孩子耽误了。找对象,应该注重幸福,不能只奔享福。只要两个人对劲儿,一起努力,吃苦受累也觉得幸福;如果注重物质条件,却不一定能长久,摊上落配的,不成器的,犯了家败的,就会苦不堪言,我见得多了。” 一席话点醒了金书山,却还存有几分顾虑:“姑丈,如果我们现在再提这事儿是不是太势利眼了,好像是奔着人家上了大专去的。”雍和说:“咳,想多了!凡是为孩子幸福做的事都值得,即使做不成也不留反悔。”贾永路说:“我忽然想起来,那次金玲在三姓城学裁剪回来,是和石头坐的一趟车,在长宁下车往回走,在风雪夜遭遇鬼打墙了,若不是有石头陪着,只恐怕……细想啊,这两小孩好像还真有缘分哦!”雍和说:“怪不得金玲对石头有好印象,原来他俩是有故事的。别顾虑了,做你该做的吧!”金书山说:“我知道咋做了,为了闺女的幸福,我就主动一回,争取争取,力争让金玲如心。” 又过两天,金书山对女儿说:“小玲,今儿个帮着你妈好生做几样菜,我要请客人,这可不是一般的客。”张罗完食材,早早将黄士魁请来。两个人唠起孩子对象的事儿,黄士魁说石头对象黄利索了,金书山说给金玲往城里找婆家也没成。孟令春和金玲在外屋一通忙活,炕桌上摆上六道菜,有溜肥肠、酱老头鱼、五花肉烩酸菜,炒黑木耳、油炸花生米、熬焖子。黄士魁一看,笑道:“书山,这是待客的好嚼货儿呀,整得挺全科儿啊!哎,搁哪淘登的黑木耳呢?”金书山说:“古城我那叔辈妹子书霞给的干木耳,这东西出数,凑个菜。”说完眯起微凹的小眼睛笑了。黄士魁话里有话地问:“哎呀,你平白无故找我吃饭,把我整不会了。这是摆鸿门宴呢,还是会亲家啊?”金书山笑道:“啥鸿门宴,一点儿都不粘边儿。要说会亲家,我倒是愿意。第一次提亲,怪我想多了,也不知还有没有这个机会了。”黄士魁看着一脸羞涩的金玲躲外屋去,收回目光说:“你看你说的,把金玲都说磨不开啦!” 金书山将黄士魁让到炕头,他自己坐对面,让金玲给拿来软坐垫,又叫金玺拿来一坛好酒。金书山一边开启封口一边叨咕:“这是西烧锅的陈年老酒,我特意从大舀子那匀的,据说藏了十几年了。”黄士魁嗅嗅酒香:“好酒,特别醇厚清香,耐人回味。酒厂都关停并转了,还能喝到这酒实属不易。”见金书山倒酒,黄士魁问:“这些菜,就咱俩?这不浪费了嘛!”金书山说:“就咱俩,唠唠知心嗑。来,品品这菜。”黄士魁夹了两口菜,一边咀嚼一边说:“这些菜做得都挺是味儿,挺合我口。” 两个人开始推杯换盏,一开始还有几分沉闷,几盅小酒下肚,话就多起来。金书山端起一盅酒,说:“这一晃儿,你我从大队下来都有些年了,我说句掏心窝子话,我最佩服的是你,这可不是恭维。你工作能力强,有魄力,只可惜没干长。当时,我真怕你顶了我书记的位子,你说我多小家子气。还记得当年咱俩在大队搬争闹掰了,你那些话说的太赶道了,整的我都递不上报单了。”黄士魁笑笑:“呦,还记着呢,我都忘了说啥了。”金书山用闲筷子给黄士魁夹了一条老头鱼:“有句话我放心里多少年了,总想跟你说,当年因为药的风波,你下来了,你知道是谁在背后捅鼓的?你是长青村人中的尖子,一定分析到了……” 黄士魁拦住话头:“那点儿过结儿算个啥,别提啦!咱是搭过班子的,狗皮帽子没反正,不用在意。来喝酒。”金书山端起酒杯:“是我背地里上公社跟领导奏本,回过头来一想,我做的不地道。来,这是一口当面道歉酒,请你原谅我!”黄士魁说:“我早都料到了。其实没啥,官场上就这样,要想爬得高、坐得稳,就得找靠山、耍些手段。我能理解你当时的处境,我一点儿都不嫉恨你。我虽然下来了,可我上了副业队,副业队可比生产队强。从这方面说,我还真得感谢你呢!” 两人一碰杯,算是化解了前嫌,金玲进屋又给添了一回菜。金书山说:“现在我算明白了,在官场上整那些下三滥啥用呢?人生不过几十年,回头一看也都是过眼烟云。你就说我吧,那些年,始终没有断了与代理县委书记穆逢辰和副县长佐向东的密切联系,一到年关送出半拉半猪肉,可是人家真没瞧到眼窝子里。可后来咋样?运动过后,先后从高位跌下。所以说,人在一起共事就是缘分,位置不重要,还是感情重要。可惜,我想明白想得晚了。”黄士魁说:“不晚不晚,咱依然是好哥们儿。”金书山说:“大哥,你是宰相肚子能撑船啊!”黄士魁说:“你也不简单啊!”金玲进屋,给黄大爷儿和父亲都倒了酒,然后躲到里屋门旁听声。 金书山呷一口酒,问道:“大哥,我家金玲咋样?”黄士魁也抿了一口酒:“你养了个好闺女呀!”两个人红头涨脸地凑到一起,互相观察对方,金玲一着急,从门口探头看。两个长辈都忍不住笑了。金书山恳切地说:“大哥,咱嘎亲家吧?”黄士魁当即表态:“我也有这个意思,就是不知道石头是咋想的,容我回去问问。” 黄士魁走后,金书山靠在炕头墙上抽香烟,看金玲收拾完桌子,问道:“咋样?爸爸办事儿地道不?”金玲抿着嘴乐了:“还不知道石头哥他是啥意思呢,可别高兴太早。”金书山挺了挺腰:“我分析,他一定会来的。”孟令春说:“你咋那么自信呢?人家还在上大专,兴许不在农村找对象呢。”金书山吸一口烟:“我有自信,是因为他们相中了金玲,不然头一悠不会来提亲。这回,虽然石头上大专了,但是我和他爹把话挑明了,他不会无动于衷的。”金玺逗姐姐说:“一提别人吃一个饺子,一提石头吃一碗饭。”金玲说:“去你的,没大没小的,连姐你都逗。”未等说完,大家都乐了。 黄士魁回家说起在金家吃饭的事儿,连连佩服金书山有头脑。对石头说:“你金叔还有心思咱两家嘎亲家,石头你是怎么打算的?”梁石头不语,他又想起了那个不寻常的风雪夜,想起了薅草找水喝看见暖瓶上的鸳鸯戏水图。艾育梅说:“我还是觉得那丫头挺好。长得细粉,白里透红,招人稀罕。心地善良,有教养,会为人处事。”梁石头说:“按理说不应该在农村订婚了,可是等我两年大专念完,顶多也就是个煤矿技术员,找对象的面可能也很窄。我们是代培生,有几个同学是成了家去的,别说处对象学校不管,就是结婚学校也不管。我的意思是,在咱村除了金玲,我确实不考虑了。” 成玉笑了:“那就赶紧主动点儿呗,趁热打铁,还等啥呢。”梁石头有些不好意思:“我平时也不串门子,我咋主动往有大闺女的人家去呢?”黄士魁说:“那好办,我给你创造点儿条件,明天下午上我去老金家打牌,你就以找我的名义去。” 薄暮降临时,梁石头在冰雪斑驳的大门街上徘徊了一会儿,正愁没人陪伴去金家,公冶平打西边走来,未到近前就问:“你爹在家没”。“在金家看牌呢,走,我陪你去。”一边往东走一边问,“平叔,你找我爹啥事?”公冶平说:“保媒,给你凸子哥保媒。”进了东头金家,只见父亲与金书山、姚老美、贾大胆围着炕桌看牌,公冶平碍于人多,没有急着提保媒的事儿,而是靠着炕头墙卖呆,梁石头摘下长绒棉帽坐在炕稍的炕沿上。孟令春喜滋滋地看了看石头,打发金玺去后院把金玲找回来,然后拿着簸箕去下屋搂了一堆瓜子,回外屋用大锅炒起来。看到石头的突然到来,又看到金家人的热情表现,在场的人都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瓜子还没炒好,金玲就回来了。她一进屋,梁石头眼前一亮,他觉得一身蓝色中山装衬托的身段非常匀称。再看时,心头不禁一颤,他被那白线织巾围着的桃花粉面吸引住了。忍不住又看时,摘了白线围巾的金玲跟他打声招呼,顿时觉得那暖暖的一笑把他的心都融化了。他心说,倘若能娶了这姑娘,那这辈子就知足了。胡思乱想的时候,瓜子炒好了,金玲往炕桌上端了满满一盘,也单独给石头端了满满一盘。说了一会儿闲话,孟令春低声对石头说:“这屋人多,你俩上西院唠唠。”梁石头戴上棉帽,先走在了头里,听身后孟令春催促女儿:“快去,人家都来了,你还不快去,执拗啥?”金玲这才从条琴上拿起白绒线围巾出了屋子。金书山与黄士魁互相对视一眼,都会心地笑了。姚老美透过暖化的窗子往外望:“多好的一对呀!”贾大胆催促道:“赶紧打牌,二条,要不要。” 又下雪了,给大地铺了薄薄的一层。金玲围了围巾,却舍不得往新雪上踩一脚,梁石头催道:“走哇,下这么一层雪就不敢走啦!”金玲莞尔一笑:“好白呀,真不想把它玷污了。”梁石头满不在乎地说:“没人在意它的纯洁,踩了它当随意画了一幅画。”说完,趁着初来的夜色,拉住她的手就走,身后留下两行歪歪扭扭的脚印。金玲没有往回抽手,羞羞地想:“这石头胆子真大,一定是跟女生拉过手了……”梁石头感受着手心里的温暖,觉得这才是自己想要的实实在在的幸福,他坚定了要娶金玲的念头。 两人转到西院东屋,闲杂人等都出去了,金玲斜坐在炕头,梁石头则坐在炕稍,在许久的沉默中感受着彼此的气息。终于,梁石头先说话了:“没想到几年不见你更出息了,那年坐一个车看你还有些青涩,像个没开的花骨朵儿,现象更成熟了,也变美了,像个水灵灵的带露水的花朵。”金玲微微一笑:“是吗?哪能比那学校里的漂亮女生。”梁石头正不知道如何应答,金玲就转移了话题,“你高中没毕业,上大专学习吃力吗?”梁石头说:“还行,能跟上。这学期只开四门课,数学稍微吃力,制图我学的最好,还有工程力学、材料力学也能跟上,这学期考试我制图得个优,其它几科都及格了。”静默一会儿,梁石头说:“你看我现在正上大专,也不知道将来会是啥样,可能我将来的发展没有你想的那么好。”金玲说:“不用太在意,赶哪算哪。只要你对我好,其它的不重要。” 唠了有二十多分钟,气氛十分融洽。当梁石头恋恋不舍地出了孟家屋门,夜幕里走来了金书山,问唠咋样,石头说唠挺好,金书山问接下来怎么办,石头说先处处吧,金书山说:“你们俩都是我们看着长大的,互相都知根知底。我看就定下来吧?”梁石头说:“也行,那就在这个假期,接下来的事儿你跟我爹商量。” 金家牌局早早散场了,金书山送黄士魁时交了实底:“两个小孩唠的挺好,咱就先把他俩婚事定了。女方这边没啥说的,订婚娶亲你就照常办。孩子结一回婚,我陪送三千块。”黄士魁表示:“我也是好脸儿,有多大腰劲儿使多大腰劲儿,不能屈了金玲。”金书山替对方着想:“也别为了风光拉饥荒。”黄士魁说:“不能,我心里有谱。”金书山说:“咱都是侃快人,好事儿侃成了,今后咱们就两好嘎一好,互相多关照。对了,是不是也得找个中间人?”黄士魁说:“得找,还找三怪吧。” ------------ 第八十五章 拿捏尺度 曲克穷家里出了矛盾,又来老宅求黄士魁出面。一进屋把棉帽子搂在怀里,靠在炕沿上:“大哥,你得帮我断断家务事。”见他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黄士魁问:“这又咋地了?又干仗了?” 曲克穷抽抽着脸说:“别提了,前些日子,我家老太太看病花一千五,香柳就不是心思,说结婚时过的礼全村最低,说媳妇等于白捡,说老太太看病,大姑姐小姑子都不掏钱,太不讲究了。”黄士魁说:“香柳就好挑理见怪的,别跟她一般见识”曲克穷说:“我大姐嫁给了北屯,我二姐进城里唱二人转,她俩的四亩地始终都我妈经管着,转包了好几年,地钱都在我妈那。我大姐手头紧,今儿个回来要地钱,香柳就炸庙了。大哥快去看看吧,我也说服不了她!”艾育梅说:“咳,这真应了那句老话了,真是‘家家有本难唱的曲,户户有本难念的经’!” 香柳只顾跟婆婆理论,连大哥进东屋也没搭理:“这是啥钱?你有钱你儿子知道不?”曲大浪告诉黄士魁,香柳方才从婆婆衣兜里翻出两千元,立刻变了脸色。雁长脖说:“香柳啊,你摔脸子给谁看呢,这是卖地攒下的,克穷都知道。”香柳说:“你看病花这么多,是不是应该拿出来呀?”雁长脖说:“花我自己钱我还不治病了呢!”香柳有些气恼:“呀,你大头花冤种呢,你留钱干啥?留着给你姑娘啊?”雁长脖说:“你可真能歪,那四亩地本来就是人家的。”香柳呛白道:“你两个姑娘都白养了吗?你有病连一分钱也不花,咋好意思要地钱。”雁长脖说:“她俩都没钱,我也没要。”香柳说:“啊,那她俩就等着来哭两声啊!” 雁长脖无奈,苦着脸子把钱递过来:“给你,都给你。”见香柳收了钱,黄士魁提醒说:“过分了啊,得给你婆婆留点儿。咱做事都不能做绝,都得讲点儿亲情,都往好里处,别太计较,钱财一花就了。”香柳向来尊重大哥,见大哥发话,只好点了五百元,扔到婆婆面前:“给你留五百你也花不了。”回头对大姑姐说:“你想要地钱,咱就说道说道,看老太太看病你需要摊多少。”大姑姐忙说:“你咋说咋是吧!”黄士魁说:“一码归一码,地钱你该要还得要,但是老妈也生养你们一回,该孝敬也得孝敬。孝敬老人不能以贫富论,孝敬是一份心情,可多可少,但不能没有。”说得那大姑姐一脸惭愧,忙说:“地钱就算孝敬老妈了。”黄士魁说:“我妹妹这个脾气是出了名的,人说像河东狮吼,但也不是不说理。如果说了过头子话,那你们也得多担待些,毕竟他俩成为一家人很不容易。”曲家人都点头应声说:“是,是,都不容易。” 腊月十九这天两家换中,金玲跟随父母和十几个亲戚来到老宅,此时黄士魁家请来的几个灶厨师傅还在忙碌,那菜有凉有热有荤有素,弄得外屋热气腾腾香味熏熏。艾育梅从炕柜子里拿出一个大包裹,把里面的被里被面和褥里褥面展示给女方看:“我就怕到时候抓瞎,这些东西提前准备好几年了,从福原供销社买的。小玲你看,这被面大红牡丹,这褥面鸳鸯戏水,好看不?”金玲说:“好看。”孟令春说:“现在被面有螺纹绸的,里子有的确良的。”艾育梅忙说:“小玲要没相中,咱就重新买。”金玲帮着放回包里,说道:“挺好的,不用新买,我得意棉的。”李琴就夸小玲懂事儿。 吃订婚饭时,黄三怪转了转黄眼仁,念叨:“哎呀,这真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意插柳柳成荫哪,上一次,我大哥这边主动让我去提亲,愣是没成。这次没用我出面,反倒是老金姐夫主动,人家自己把亲事侃成了。你们说有意思不?”金书山说:“三怪你也不用挑我理儿,凡事都是赶啥时候说啥话呀!”黄三怪笑了:“也对,那就过礼吧,彩礼一共七千,头茬礼给八百。”艾育梅刚把一个红纸包放在金玲手里,秦黑牛就说:“姐夫,我给说句话,你再多给二百,让金玲买块手表。”黄士魁说:“这句话挺值钱,那好,就再加二百元。”让艾育梅又掏了二百给金玲。 人客散去时,黄士魁却对秦黑牛冷落了脸面:“你说你多这一嘴不要紧,我多掏出去二百元。”秦黑牛说:“咳呀,姐夫,往外拿钱心疼啦?这才哪儿到哪儿呀!往后,你钱串得倒提溜着。既然说个好儿媳,也别差那二百,你要心疼我给你掏。”黄士魁说:“不是那个意思。你有啥建议背后跟我说都可以,可你当面一放炮,我还得掏钱,还得受圈憋,让人家以为好像我抠擞似的。”秦黑牛一脸歉意地笑了:“对,是这么回事儿,怪我没想那么多。可话已经说了,也收不回来啦!”黄士魁说:“以后注意点儿,这是咱自己家的事儿,没多大关系。可在其它场合,不能想说啥是啥,那正义使者不是那么好当的,你以为你是从公道出发,可容易得罪人哪!”秦黑牛觉得姐夫说得有道理,嘻嘻笑着不住点头。 耍正月,闹二月,哩哩啦啦到了三月。这天,公冶平向黄士魁透露了一个消息:“大哥,镇上的砖场要重新承包。”黄士魁说:“那砖场连年亏损,承包风险太大。当年,书山曾经当过半年厂长,就因为亏损,他才辞职的。”公冶平分析:“亏损主要是制砖机老化造成的,烧出的砖都核桃酥,管理不善也是重要原因之一。如果对症下药,肯定不会亏损。”见黄士魁不怎么上心,就劝说道:“大哥你以前整过马蹄窑,用土办法都能烧出那么好的砖瓦来,如果让你管理这大砖场,肯定能盈利。我们几家想合伙承包砖厂,想带你一个。”黄士魁说:“大平,其实你就不该把那村会计美差扔下,何苦绞尽脑汁琢磨来钱道。”公冶平说:“从会计任上下来,主要是越来越不如心了。那钱老牤独断专横,藏奸耍滑,跟他在一起共事,难干。再说,人家隋有道跟三怪和老牤走得近,他是小队会计出身,当村文书不满足,早都想接村会计了。我下来是早早晚晚的事儿,还不如自己明智些。还是说砖厂吧,如果经营好准能掏上,比当会计挣那点儿补助强。大哥,你给我准话,想不想插伙入股啊?”黄士魁没有立即表明态度,只说:“事情非同小可,容我再考虑考虑。” 又过几日,公冶平、穆逢时、贾大胆一起来到老宅商量承包砖厂的事情。黄士魁说:“大平为承包砖厂窜窜哒哒好几趟,这次又组团来圈拢,看来是铁了心了。”公冶平劝说:“眼下干企业比种粮食上算,这是发大财的好机会。”贾大胆说:“好机会可不能错过,整好了有可能就掏上了。”艾育梅问:“既然是承包,那得需要不少投入吧?”公冶平说:“打耗子还得油滋捻儿呢,咱插伙承包砖厂,得投入五六万吧。我们都商量好几拍了,谁也不拿大头儿,平均入股,平均劈红儿,分两次投入。”贾大胆说:“魁子,听说现在要承包的人有好几伙盯着呢,先下手为强,别犹豫了,趁着咱身板还行,好好扑腾一段儿。”穆逢时也说:“大哥要和我们一起干,我心里就有底。” 黄士魁面露一丝难色,一边卷烟一边说:“跟你们入股,我主要还是差本钱,旁人也许会认为我挺爯,可我真没那么大妖劲儿呀!”穆逢时说:“别说你不爯,你入股闪不了腰也岔不了气。你卖了市里的房场,转身就成了万元户;你每年种经济作物,啥啥都出钱,现在少说也有个两三万。”贾大胆嘿嘿笑道:“哎呀大哥,你不用颠憨苦穷。跟你比,我们哪有指项儿,都是癞蛤蟆打苍蝇,勉强吧嗒嘴呢。”黄士魁说:“真能虚乎,哪爯两三万。实打实凿跟你们说,卖房那俩儿钱,除了给老大重新置房,还得答兑大学生,铆大劲能剩个万八千的,还要考虑给孩子结婚攒点儿,能有啥余富。”公冶平说:“如果没想好,可以先入进来。只要没正式生产,随时都可以撤股。”贾大胆和穆逢时都附和说:“对对,先入进来,好做下一步打算。” 这几个人一走,艾育梅就提醒:“我看这事儿有点悬乎,你千万琢磨好了,不把握就别干了。要稳妥的话,跟孩子们也商量一下。”黄士魁却活心了,打定主意要试一试。四家入了股,明确了分工,公冶平当厂长,黄士魁负责生产,穆逢时负责后勤管理,贾大胆协助抓生产。与福原乡企办签了合同,购买制砖机的事便提上了日程。 春播已结束,黄士魁带着贾大胆去长春联系制砖机,他万没想到,拉制砖机的车在回来的途中出了事故。车刚到三姓地界翻了车,虽然机器设备没有造成什么损失,但在黄士魁心里留下了阴影。 在福原砖厂卸完货回到家里,看见石头正帮母亲擀剂子,问他:“你不好好在学校上课,咋跑回来了?”梁石头说:“这些日子学校不消停,就跟班任请了几天假回来了。”艾育梅说:“咱是奔着学业去的,可别盲目跟风,能有这次上学的机会不容易,不能把前途毁了。”黄士魁对儿子的做法表示赞同:“你挺有头脑,遇事能冷静对待,到多暂都不会有闪失。”一边脱鞋上炕一边说:“这一天可忙坏了,到现在水米没打牙。”艾育梅说:“饺子马上就包完了,一会儿就煮。”然后支使小孙子有余给灶坑凑把火。 等着吃饺子的时候,梁石头问几家查伙承包砖场的事,黄士魁便学说了翻车的经过。艾育梅说:“这叫出师不利,不行就抓紧撤股吧,其实一开始就不同意入股,横扒竖挡也没拦住。”黄士魁锁着眉头说:“翻车这事出的可悬乎,这是翻到靠山这一侧,要是翻下靠坡那一边就惨了。” 梁石头明确表示不应该入这个股,然后一条一条帮父亲分析成破利害:“首先,咱别贪图那挣钱的大买卖,好事不会轻易落在咱头上。好容易变成了万元户,就怕连本上仓一夜变穷。其次,我怕那是个坑,跳进去就翻不出来了。办大砖场和烧马蹄窑是两回事儿,不是一般人能整得了的。为啥烧出的砖出核桃酥,是制砖机老化?还是管理不当?还是土质不合格?真正的原因你们都整清楚了吗?如果质量问题解决不了,赔钱是肯定的。还有,管理砖厂不容易,为几家出力效劳不值得。你们几个就你认干,就你还懂点儿门道,管理生产一线就指你呢,那你得操多少心哪,犯得上嘛?” 成玉和艾育梅都说石头分析的在理儿,黄士魁陷入了沉思,内心打起了退堂鼓。艾育梅说:“石头掰开皮儿说馅地跟你讲,你还不醒腔?现在还没生产,退股还来得及。”石头说:“爹,这次你听我一回,马上借由子撤股,就说我上学钱不够,结婚、找工作都得用钱。” 福原砖厂安装机器设备时,黄士魁突然宣布撤股,那三家劝了半天也没用。没过几日,公冶平就把黄士魁先期的入股钱都退了回来。黄士魁回家说:“我退完股,提醒他们也早些抽身,最好将制砖机转手卖给其它承包人,可他们都不同意,非要试一试不可。”艾育梅说:“你可真行,连祖坟都哭不过来,还有心思给人家哭烂尸岗子。你有功夫,给石头张罗婚事,先找先生给摘个日子。” 黄士魁去求公冶山选黄道吉日,公冶山捋着山羊胡子笑呵呵地问:“想在什么时节操办?”黄士魁说:“最好是挂锄时节,一来是石头放暑假,二来也是农闲时候。”卜灵芝说:“给魁子好好看看,用点儿心。”公冶山根据一对准新人的生日时辰一阵掐算,最后把结婚的日子定在了七夕,颤着一缕花白的山羊胡须,说道:“七夕是中国传统的情人节,是牛郎织女相会的日子,这个日子宜嫁娶、祈福、迁徙、入宅,而且与两小孩的生日相合……” 看完日子,黄士魁催促石头和金玲去乡政府领结婚证。梁石头用自行车驮着金玲去了一趟福原乡,办完结婚证,又在照相馆照了两张合影。从照相馆出来,梁石头说:“那摄影师傅摆弄咱位置姿势时,我手脚都不知往哪放了,好像笑的也僵硬。”金玲就笑话他:“担心个啥呢,凡事顺其自然就好了。”说话时,自行车轮在砂石路上摇摆起来,吓得金玲死死抱住石头的腰:“呀呀,稳当点儿,要摔了!”梁石头笑嘻嘻回头看时,自行车晃得更厉害了,金玲就用拳头轻砸他后背,笑话他车技不行。 黄士魁原打算在老宅操办婚事,可石头却主张把典礼放在三道梁子镇酒店。“啥?上酒店办酒席?”艾育梅有几分惊讶,“这在长青村还是第一份,咱起这个头儿好吗?能不能让人说咱瘦驴拉硬屎呀?”不等石头反驳,黄士魁却笑了:“上酒店办酒席也正常,从花销看,也浪费不多少,而且不用杀猪弄景了。再说,彩礼咱才给七千,别人家都一万多了。总体上咱也没多花。这事儿不用纠结了,就按石头的意思办。” 于是爷俩儿分工,提前筹备起来。梁石头在三道梁子镇预定了酒店和司仪主持人,那主持人正是高中的同桌荀隐。黄士魁又给金玲过六千二百元礼金,让石头和金玲一起按照自己的心愿买东西。并找人帮忙,把老宅西屋粉刷一新。待炕柜立柜布置完毕,小两口去三道梁子镇上订购了电器,又去了一趟三姓古城买了结婚所需的相关物品。金玲替石头相中一双皮鞋,试穿时,问石头:“穿着舒不舒服?”梁石头说:“样式不错,就是有点儿板脚。”金玲说:“新鞋都这样,不挤脚就行,穿一穿就好了。” 放暑假,双棒儿女几乎脚前脚后进了家门。放下东西,梁石头询问砖厂经营情况,黄士魁庆幸地说:“多亏撤股及时,不然可闹死心了。那砖厂第一批红砖烧制出来仍不合格,又接连烧了几窑,依然有一部分成品砖有核桃酥裂纹,直到这时才发觉还是土质的问题。你穆叔在小孤山找到合适的土质,不惜舍近求远雇车往砖场运土。核桃酥的问题虽然解决了,可制砖成本却大大增加了,投入越来越多,始终不见回头钱。黄老驴是后入股的,撵了瘸驴,死的心都有了。”梁石头说:“看来,我的分析判断都是正确的。” 晴日行天,熏风隐树,梁石头一身灰色中山装出现在大门街上,几只鸭子正悠闲地在路旁草里觅食。他提着兜子,出了院门,大青狗摇晃着尾巴颠颠地跟出来。他把狗撵回去,沿着大门街往东走,愉悦的心仿佛金丝的刺绣被阳光照亮了一样。他带给金家两样水果,还有给金玲特意买的一个蝴蝶发卡、一双薄款花边蕾丝红手套和一件粉色半袖衬衫。金玲满心欢喜地试戴了发卡和手套,试穿衬衫时,孟令春说:“石头挺会买东西,小玲你穿这件衣服挺适称,穿出去肯定打人儿。”金玲收了礼物,忽然说:“走,我领你去东荒看看。”梁石头说:“咋?地还荒吗?”金玲笑着摇头:“不荒,地都挂锄了。我是领你看一个荒坡,那可美了。”说完,掀开里屋用曲别针和糖纸叠的门帘,催促道:“走,快点儿。” 东荒坡子离渡口的戗子不远,那真是一个美丽的地方!大自然的馈赠没有一点儿雕琢的痕迹,焦绿焦绿的草坡上到处点缀着鲜花,一朵又一朵绵延向远处。那细密的草丛之中托起淡青的、素白的、金黄的、粉红的花朵,有的如同小小的向日葵,有的好似一柄柄伞帽,有的宛如乐人的喇叭,有的半隐在草丛之中仿佛是谁提来的小灯笼。平凡的人渴望不平凡的事物,单调的岁月需要美的色彩。如此美丽的地方,难道都是为了这一对即将步入婚姻的有情人准备的么? 金玲穿着新买的粉色半袖衬衫显得特别精神,一脸欣喜地观看打碗花、鸡冠子花、马莲花,还有叫不上名的色彩缤纷的小花,然后采了一束红艳艳的野百合,索性坐在芬芳的草丛之中,那纷丝绸衫在绿草地的映衬下显得特别鲜艳。她看了一会不远处几只飞舞的蝴蝶,将那束小伞似的花朵捧在胸前忘情地吻着。梁石头站在她面前,忽然说:“我曾以这花朵为题写过一首诗,我给你叨咕叨咕,就算是给你的礼物。”金玲依偎着他,静静地听他吟咏: 美丽的野百合 □□□□□□□□(此处隐藏153字,出版时补齐) 听完,金玲说:“你真随你家大娘!”梁石头又问:“咋讲?”金玲说:“有才呗!咱头一悠提亲没成,我以为咱俩的事彻底歇菜了,没想到会出现戏剧性的变化,终于心想事成了。你说咱是不是有缘?”梁石头说:“是,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说着就把金玲摆弄草叶的手抓住了,歪着头恳求说:“你看咱都要拜堂成亲了,让我亲一个呗。”金玲捂着脸羞答答地笑:“没个正型,别急,等拜堂成亲的时候……”梁石头忙说:“证都领了,咱是合法夫妻了。”刚要亲一口,金玲推开他:“别这样,想让人看见。”梁石头往四外看了看:“戗子离咱这么远,有人也看不见。” 四野一片静谧,不远处的一朵打碗花似乎动了一下。梁石头感受着金玲有些急促的呼吸以及身上的温馨气息,心就跳得厉害了。他把金玲拥倒在草丛之中,央求道:“你是我未婚妻,就让我稀罕稀罕嘛!”金玲胸脯在剧烈地起伏,整个身体在颤抖,梁石头的嘴唇凑过来,她本能地一歪头,看见那寥廓的天穹里有一片白云正在缓缓移动。 大地更加宁静了,时间仿佛停滞了一样。梁石头喘着粗气试图去解金玲的粉衫扣子,一颗,两颗,三颗……“哞——”一声牛叫从不远处传来,梁石头猛地坐了起来,抑制着呯呯乱跳的心,向不远处一看,一头牛正在悠闲地吃草。他闭上眼睛,用手摩挲着胸脯:“妈呀,吓死我了!”金玲也坐起来,笑着骂道:“瞧你那小胆儿,一声牛叫倒把你吓成这样!”不一会儿,两个人都恢复了常态。金玲一边系扣子一边说:“做人做事得有分寸尺度,不拿捏好就会乱了根本。结婚日期就快到了,急也得等……”梁石头轻轻拍打一下自己的脸:“妈的,我今天是中了什么邪了?” ------------ 第八十六章 一场风光的婚礼 临近七夕,杜春心和老憨就提前两天回了长青村,顶子也请了几天假跟了回来。晚饭张罗的早,在老宅东屋撑开了靠边站,放上了大圆桌面,摆上八样菜肴,那都是艾育梅亲自下厨弄的,又特意烀了黏苞米、茄子土豆,蒸了辣椒酱。杜春桂、香柳和四亮都被留下来陪老人聚餐,秦黑牛来溜达赶上了饭顿。没开席就把烀的黏苞米啃了个半饱,黄士魁招呼亲人们上了桌时,梁石头给每人的玻璃杯里都倒了白酒。黄士魁让父母先动筷子,春心品尝几口,还连连夸奖:“育梅做饭很拿手,这凉菜拌的咸淡正好。”用胳膊一拐老憨,“你说呢?”老憨正啃着鸡翅中,呜呜道:“这小鸡炖粉条,真香!” 一时高兴,春心连着喝了几大口,杯中的酒下了一半,老憨擦擦嘴角的油腻,笑话道:“这老擓,喝这么急。这是看二孙子要娶媳妇,她是高兴了。”春心一笑,拢了拢鬓旁花白的头发,忽然发起感慨来:“人真不抗混哪!一晃几十年光景就过去了,再一晃儿就没影喽!细想啊,这世上啥啥都不是自己的,活着活着就老了,老着老着就没了。”秦黑牛说:“四婶子心地善良,性格开朗,你准能活一百岁哟!”春心又自顾自地抿了一口酒,感慨道:“岁数大了是负担啊!细想啊,这一天天一年年的,活着究竟是为了啥呢?你们都说说。”老憨笑了:“还人为啥活着呢?谁能整明白呢?依我看哪,都是为混日子呗!一晃就是一辈子,咋得劲儿咋来呗,不然还能自我了断咋地!”春心唠叨:“跟你过大半辈子了,总这么硌楞,就我能将就你,换二一个,早把你踹了。”众人都笑了。 杜春桂的大长脸微微泛红,阴阳怪气地说:“依我说,活着就为了做些不平凡的事儿,像我请神求仙,替人消灾解难,也是积德行善。”老憨撇撇嘴说:“你那就是为了满足自己欲望,种自己的树,结自己的果。”说得杜春桂很不是心思,脸子一沉就显得更长了。 黄四亮抹了抹嘴角的油渍,也发表观点:“要我说呀,活着就为了快活,求名利,求情爱,就像一场场赌博,难说最后的输赢,过的是瘾。”黄香柳没有喝酒,她夹口凉菜,笑话四哥说啥都能和赌博关联上,黄四亮便让妹妹说说人为啥活着,黄香柳说:“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其实就为了活呗!”秦黑牛笑话她:“香柳你这话等于没说,光为了活那有啥意义。”黄香柳扬了扬嘴角,露出一丝轻蔑的笑意:“人生有个屁意义,活着而已。好或者不好,都得受着。英雄也好,美人也罢,不管多窝囊,不管多牛逼,都难逃生老病死,最终连一草一木都带不走。三代以后,我们的痕迹都会抹的一干二净。”秦黑牛反驳说:“我觉得人不能白活一回,总得活出骨气和劲头才有意义。不有那句话嘛,‘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黄士魁批评一句:“你呀,这是改不了不安分的毛病。”秦黑牛笑笑无语。 黄士魁把筷子轻轻放下,发表自己的观点:“其实人活着本身没有意义,因为心里有希望才让奔的过程有了意义。用屯子嗑来说,就是有个念兴有个盼兴有个奔兴。你们想啊,人出生希望平平安安,长大希望有出息。孩子上学希望考个好成绩,毕业希望有个好工作;成家希望找个好伴侣,过日子希望家庭和睦;希望健康,别得啥大病。办个企业啥的,做个买卖啥的,希望生意红火。农民希望风调雨顺,别摊上天灾人祸,眼下的农民就盼着早日过上小康生活。无论何时何地,无论是穷是富,都不能放弃希望。” 听这一番话,众人不住地点头,春心夸道:“别看魁子高小没念完,倒是把事理看得明白。人活着真就是这么个过程,不念不盼不奔就没有意思啦。”艾育梅说:“我倒觉得,人活着就是一场修行,都是来历劫还愿的。人活着的苦恼,无外乎是放不下牵念,走不完坎坷,越不过无奈。其实除了生死,其他的都不是事儿。兴衰也罢,爱恨也罢,得失也罢,来去也罢,一切自有定数,难得看开参透。浮生一场,谁都不可能重来。世间没有完美,风来雨去,花开叶落,只要用心体验就好。得允许有遗憾,得学会去接受,既不用苛求,也不用后悔。”秦黑牛说:“姐你倒是看的通透,这分明是出家人说的话。”艾育梅笑了:“我倒是有这个意图,就怕庙门不收。那小孤山大庙的了尘尼姑,还是我读师范的同桌呢,我看她过得倒是很清净自在。”春心叹息一声:“你一说了尘,我就想起妙印,谁能想到我娘她也成了出家人呢!”说完闷闷地抿了一口酒。 一时肃静下来,筷子慢搅,酒杯频端。过了一会儿,梁石头提示道:“咱小辈的也得说说呀!”奶奶忽然又笑了,连说:“对对对,顶子先来。”梁顶子见目光都投向了自己,不自然地笑笑,吭哧了一会儿,说道:“其实我们活着,跟一只蚂蚁、蚊子、七星瓢虫没啥区别,就是为了吃饱穿暖。”成玉微微一笑:“我觉得活着不仅能吃饱穿暖,还有诗和远方。”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一脸发懵。老憨红着脸面说笑:“这架势的,说得虚头巴脑的,诗那玩意能顶个饭吃嘛!”艾育梅解释说:“小玉说的诗和远方,其实就是对美好生活的追求。”春心看着石头说:“我看你琢磨半天了,你想说点儿啥呢?”梁石头咽口唾液,环顾一圈,然后站起来,不紧不慢地说:“我认为,我爹说的是对的,人是为希望活着。希望是啥?说得动听一点,希望是梦中的灯火,希望是心里的花朵,希望是能够牵引着人活下去的勇气和动力。没有希望,人会向黑暗坠落;有了希望,人会向光亮奔走。活着的意义不是结果,而是选择和坚持前行的过程。当我们带着热爱与希望努力生活,哪怕最终结果未必完美,走过的每一步,坚持的每一刻,本身就是一种意义。”听了这番话,有的点头,有的附和,有的还在回味。 黄士魁又提醒大家用餐,和母亲碰了杯,喝了一大口。春心说:“黑牛,我听说你跟呜哇学吹唢呐,吹得可华堂了。”黄士魁说:“他何止是喇叭学的好,那几大闲人都是他师傅,说书唱戏算卦出黑,他都有半拉架。”秦黑牛自嘲道:“我学得还不太精,哪样都半拉克叽的。”春心说:“黑牛哇,等我过世那天,你一定得给我多吹几声,把我送椅子圈去。”秦黑牛说:“四婶,你身体这么硬朗,虑联那些事儿还太早呢。看你说这话,是不是醉了?”春心噗嗤一声笑了,举着酒杯摇着头说:“醉?不可能,就是干了这杯也没事儿。”秦黑牛说:“四婶,你放心,到时候我一定给你吹的风光。来,喝酒。”见秦黑牛先喝透了杯底,春心一扬脖,也将剩下的酒一口干了。 七夕头一天,灶厨师傅和帮工都早早来到老宅,为捞水桌子忙碌起来。梁顶子和尹青以及奇谭市的其他直近亲戚也都赶来了。老亲少友聚集一堂,有说有笑的,好不热闹。众人在院子里唠嗑,说石头上大学,将来肯定有出息。顾小满说:“老太太最惦寻大哥这一股了,为了石头的事,没少给逢利压力。”春心看一眼站在身边的石头,笑道:“也是石头命好,赶上了好机会。这石头,如果没有奇潭市奇塔区菜农粮户口,如果没有我追问的紧,如果不赶上市里保送代培生,就没有今天啊。”梁石头忙说:“三姑三姑夫是我恩人,我到多暂也不会忘的。没有他们帮我,我哪有今天,怕是连媳妇都说不上呢!”说得穆逢利一时高兴,接话说:“石头有才,将来会有发展的。我带着司机来的,明早就用吉普车接亲。”公冶山捋着山羊胡子笑道:“我曾经给石头看过,说他是先成家后立业,你们看,我说的准不准?”春心附和道:“准,真准,那还是我让你算的呢。”见公冶山非常得意,众人都笑了。 春心忽然看见了亲家母刁婆子,就哈哈笑着迎上去:“哎呀,亲家母还挺硬实啊!亲家公大眼珠子咋没来呢?”刁婆子叹息一声:“身体不好,行动不便,走不了远道了。看他时常卧床的情形,能不能挺到年底都难说。”艾念中说:“妈,这大喜的日子,还是少说这些。”刁婆子于是转移话题,看见篱笆墙下的大青狗,笑说:“原来是个黄狗,咋变青狗了。”姚老美说:“二黄早丢了,这个大青狗还是从我家抱来的呢,一晃也几年了。”说完,被秦黑牛叫东屋商量事儿,黄士魁说:“老姚叔,待会儿是不是让你这代东的领着石头到姑娘家去一趟啊,把明天接亲的事定下,看看姑娘家还有啥要求。”艾育梅说:“虽然好亲嘎成了,人家没啥挑,但过场都得走。”姚老美说:“对,办事可别落了过场,如果差了揆程,该让人家挑理了。你们两家条件相当,都是根本家庭,都不差事儿。石头上学了,别以为女方够着咱,咱得表示出高姿态。” 第二天一早,给吉普车戴了大红花,梁石头由接亲婆闻大呱嗒领着乘坐吉普车去接亲。金家也热闹起来,老亲少友早早到场,新娘子坐在炕头红被上,带丁还忙着帮她整理装束,那一身红装和一束粉色头花把新娘子衬托的更漂亮了。“来,让一让,让一让,新郎官来了。”听见闻大呱嗒的一阵嚷嚷,人们闪出一条路来,一身藏蓝西装的新郎官出现了,张呜哇和秦黑牛在院子里把喜悦的唢呐吹得更起劲儿了。支宾姚老美提前来到,让新娘子在大红鸳鸯盆的清水里象征性地洗了手,然后让金玺把盆里水倒掉,把沉在盆底的几枚硬币收好。接着让石头改了口,和一身红装戴着粉色头花的新娘子合吃一碗面,还未吃完就让笑嘻嘻的金玺给抢了去。 金玺正在三姓县一中读高中,梁石头和他说起学习的事儿来:“学习能跟上不?”金玺说:“能。”又问:“在班级甚至全学年能排第几?”金玺说:“全班第一,全学年第五。”又嘱咐道:“保持住名次,一定能考个理想大学。我这一去代培才知道,人还得上学呀。”金玺点头说:“姐夫,我记住了,我一定继续努力。”这时,姚老美把石头喊过来,给新娘子穿了皮鞋。梁石头美美地说:“跟我走吧,别误了时辰。”金玲看一眼旁边的爹妈,竟然垂落下几滴泪来。“玲,不兴哭,这是大喜的日子。”闻大呱嗒劝慰时,带丁赶紧把妆给补了。姚老美让男宾相秦元放下那两根排骨离娘肉,拿好红布包裹的几棵大葱和一把小斧头。 当梁石头把金玲从屋里抱出来,姚老美举着个红包又嚷嚷起来:“压车的呢,压车的呢。”金玺从人群后跑过来,有些腼腆地把红包接了过去。透过玻璃窗,看着金玲上了大门口的吉普车,孟令春拭了拭眼泪,金书山说:“这是值得高兴的喜事儿,别不好受。”孟令春说:“我是舍不得,咱才养了她二十年,她在家勤快,这一出嫁,可舍手了。”金书山说:“早晚都有这一天,谁能把姑娘留身边一辈子?要不是我有远见,落户口时落大了四岁,他俩结婚都登不了记。”孟令春说:“孩子婚事四脚落地,咱也就放心了。” 吉普车从村东绕外环缓缓地走了一大圈,从村南面拐回中心道,开到老宅大门口,挂在大门两旁的鞭炮就噼里啪啦响起来。待一片蓝色烟雾散去,新郎官把新娘子搀下车来,见表弟公冶文急急地把五谷粮抛过来,急忙护住新娘子的盖头往上房跑。姚老美让一对新人上西屋的南炕红被子上坐了福,又让金玲也改了口,分别给婆家的直近亲戚点烟拿糖。 过了一会儿,双方亲属分批乘坐四轮车、大板车,都赶到了三道梁子富丽堂皇的好日子酒店。现场很宽敞,足足摆了二十桌。人们在门口写了礼账,都找个位子坐了。金玲显得格外引人注目,石头也显得特别精神。春心乐呵呵地说:“瞧,我二孙子多帅,像个美男子似的。”贾佩绢说:“还是我外孙女打人,像天仙似的。”荀隐走过来,梁石头引见新娘子,荀隐啧啧两声说:“真漂亮啊!你找个好老婆,你俩真有夫妻相啊!” 看见公公婆婆坐在舞台前第一桌,金玲对石头说:“如果我爸妈能看见咱婚礼场面就好了,我说让他们来,他俩说父母送亲是跟臭脚不吉利。”荀隐说:“我经常给城里人主持婚礼,现如今真有娘家父母都到场的,人家不在乎那些老说道。”梁石头看一眼手表:“十点正式典礼,现在去接他俩也来得及,我去求三姑夫再用一趟吉普车。”说完就去安排车,金玲说:“你不怕破了老规矩?”梁石头说:“时代变了,老黄历翻不得了。” 金书山和孟令春出现在婚礼现场的时候,人们投来几分惊讶的目光,也有人在窃窃私语。支宾姚老美把他俩领到亲家那张桌挨着金玺刚坐下,乐队就奏起了欢快的乐曲,摄像师、摄影师都已经做好了准备。荀隐不时抬起手腕看表。当指针即将指向十时整,荀隐走上台主持婚礼,那富有磁性的男中音一出来就吸引了全场。 “尊敬的各位亲朋、各位来宾,我是司仪主持人荀隐,今天能为高中的同桌同学主持婚礼我感到十分荣幸。今天是农历七夕,中国传统的情人节,在吉祥之地三道梁子镇,在好日子酒店,梁代岩先生和金玲女士新婚典礼现在开始……” 酒店外,两挂鞭炮哔哩啪啦又鸣响起来。酒店内,春心见摄像机对准了她,摆着手说:“别拍我,拍新郎官儿,拍新娘子!”刁婆子说:“他们赶上了好时候,咱那时没法比!”杜春心说:“整得挺华堂,往下看。” “今天的婚礼大厅布置得庄重典雅富丽堂皇。看,大厅正面是衬红烫金的大红喜字,直接烘托出婚礼的浓厚喜庆气氛。今天四方宾朋汇聚酒店,祝贺新人喜结良缘,一定使这新婚庆典热闹非凡。超过日本,赛过南韩,这样的操办,一定会万古传贤。一会儿,就请我们的摄影师、摄像师将镜头对准我们的新郎新娘,请我们现场的来宾亲友,一睹我们二位新人的胸怀伟略、一成大业之风采。朋友们,不时抖抖神儿,用上几句夸张的词儿,可千万别跑主题儿,别忘了往前请新人儿。” 一套一套的主持词还没听够,就到了新人亮相的环节。荀隐声音洪亮地说:“现在,就请我们的新人在男女宾相的陪伴下双双入场。”乐队奏起了《婚礼进行曲》,金玲和石头在带丁和秦元的相伴下缓缓走来。“二位新人飘然而至,如神仙下凡。他们携手甜蜜地走向前,走过情人桥,可见山外山;登上情人岛,共享天外天……”主持人攥着话筒说话间,金玲和石头在男女宾相的陪伴下来到了台前。“尊敬的各位来宾,先生们,女士们,新风赞新人,盛夏迎盛典。二位新人的出现,使今日的大千世界更加美好。山留倩影,水奏情弦,绿树招手,鲜花摇艳。在宾朋之中,最尊贵的还是一路风尘赶来的娘家代表团。我们的娘家代表团,迎着暖风,送来了新人,为了龙的传人,真是真情感人。我们用热烈的掌声欢迎娘家代表团的光临!”在荀隐的引导下,现场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 “现在,他们爱的航船驶出了心灵的港湾,幸福的浪花将他们陪伴,绚丽的人生是多么美好,未来的岁月充满了期盼。现场的来宾中,亲朋好友,同事同窗,从四方八方赶来,都要表达一个共同的心愿,祝愿新郎新娘一生长相伴,千里共婵娟;祝愿他们在地结连理,在天比双翼,好梦成对成双,此景终身难忘。对了,还有男女宾相在两旁,心里高兴如蜜糖,陪着新人友情深,也为了学好经验当内行。”这一逗,带丁和秦元脸都红了。 “朋友们,先说说我们的新郎,他现在是东北矿院的代培生,还没毕业就成家,看来有些着忙。来,让我来夸夸我们的新郎吧!他英俊潇洒,仪表堂堂,风流倜谠,能让世界明星都把脸遮挡。阿兰德隆的下巴太短、高仓健的眉毛太粗,三蒲友合的眼睛太小,斯坦龙的脾气太犟。他们都比不上我们的新郎,新郎标准个头儿不胖不瘦,聪明过人一点就透,发表的文章更优秀,新娘子总也看不够。”荀隐问金玲:“我说新娘子总也看不够,对吧?”金玲红着脸冲着举过来的话筒回答:“他的文章看不够!”荀隐说:“不对,一定是他这个人看不够吧!”这一问,金玲羞涩地把头低下了。荀隐替金玲说话:“新娘子这是头一次当众讲话,有点儿害羞。”众目睽睽之下,金玲觉得自己的脸烤在了火炭儿上。 接着,荀隐用夸张的词儿来赞美金玲:“来,仔细看看我们的新娘,用闭月羞花沉鱼落雁来形容都太勉强,其实用我们的新娘比一比港台女明星,她们心里都发凉。倪凤娇的鼻梁太矮,林青霞的眼睛太凹,张来仪的喯儿喽太大,高明泉的脸面还太长。她们都比不上我们的新娘,新娘子的美貌已经陶醉了所有来宾的心房。你看,这鲜花一样的脸庞,匀称的五官显得秀丽端庄,眉毛长得最精彩,根儿根儿都比陈佩斯的头发长。”笑浪迅即掀起,余音未落,荀隐接着逗趣儿:“她内心喜得像蜜糖,外表不慌又不忙,那双含情脉脉的双眼似乎告诉新郎,石头,我不会让你白忙。”最后这句,拿捏的女人腔,逗得全场又爆发出一阵开心的笑声。 新婚典礼完成了所有的环节,荀隐往兜子里收拾东西,梁石头问:“老同学主持的好,那词儿整的挺精彩,是你自己写的吧?”荀隐背上背包,笑道:“我参加过司仪培训,但这主持词我自己撰写的。”梁石头说:“你真有才。”荀隐看一眼不远处送客的新娘子,低声说:“想不想知道葛美芳最新的消息?”见老同学一时面无表情,凑过来说道,“她也今天结婚,在三姓古城。他对象邀请我主持,因为答应你了,就推掉了。”梁石头哦一声:“我和她那一页已经翻篇了。世上有些愿望都事与愿违,而有些错过未必都是遗憾。”荀隐投来赞许的目光,拍拍他衣袖:“你说得太好了!” 黄士魁家聚集了一群老亲少友,十七英寸的黑白电视机继续播放着婚礼现场的录像。主持人问梁石头:“请问新郎,新娘子的内心话你听到了吗?”梁石头响亮地回答:“听到了!”主持人说:“今天哪,我们别忘了一位大功臣,就是一对新人的大媒人,两个家庭的中间人,又是今天的证婚人。他是跑折了腿,磨破了嘴,如果没有他,我们吃不上这个喜儿。有请长青村党支部书记黄士全台前讲话。”黄三怪走到台前,举着结婚证书,对着主持人的话筒说:“从今天起,梁代岩和金玲正式成为合法夫妻,有民政部门颁发的证书为证。一对有情人终成眷属,我祝福他们早生贵子,白头到老……”主持人喊:“请新郎新娘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 看着录像,春心说:“真热闹,真华堂。我结婚时,就坐了一回轿子。”艾育梅说:“我结婚时,是坐马车到老宅的,都没出村。”春心嚷道:“看,我上电视了,多真亮儿,瞅我吃的那个香劲儿哟,好像饿了多长时间似的。”众人一听,都呵呵笑了。 ------------ 第八十七章 噩耗 一晃儿,成片的庄稼在秋老虎的照耀下,籽粒已经完成了饱满的自渡。褪去绿色的豆荚在风里摇铃,偶尔有炸裂,落下黄灿灿的豆粒儿来。镰刀磨了又磨,试了又试,飞薄的刀刃能剃掉腿上的寒毛,能刮断飘落的草茎。开镰了,从岗地开始收割黄豆,一个个刀客骑着垄,弓前腿蹬后腿,咔嚓咔嚓的脆响如折树断枝,一垄垄干枯的黄豆棵被放倒,撂成一堆堆的豆铺子。 梁石头打算帮家里收秋,国庆节前向班任多请了几天假。到了家却发现父母情绪不对,问母亲:“这是怎么了?我回来了咋还不高兴呢,出了啥事?”母亲说:“大青狗死了,还在老杏树下呢。”石头不以为然的说:“不就是一条狗嘛,老死很正常,用得着这么伤心吗?剥了皮还能吃顿狗肉呢。”母亲果决地说:“不能吃它,绝对不能。”石头追问:“难道狗是被人毒死的?”母亲说:“那倒不是,它不是一般的狗,它对咱有救命之恩。你回学校以后,你姥爷过世了,我们上小孤山送葬,回来那天下午,是大青狗把一四轮车的人都救下了。”于是详细学说了大青狗救人的经过。 前些日子下了几天涝套雨,弄的沟满壕平的,连长青河水位也见涨了。这天,艾育花突然冒着阵雨跑进屋子,对姐姐说:“爹去世了。”艾育梅一听,觉得身子发软,扶着炕头墙坐下:“啥时候的事儿呀。”艾育花说:“就在一个小时之前,是念中老弟派人来送的信。”黄士魁提醒说:“那还磨蹭啥,赶紧去吧,我去安排四轮车,育花你通知你哥嫂子,也把亲属通知到,金玲刚结婚不久,就不让她去了。” 黄士魁雇一辆四轮车前去奔丧。艾育梅、艾育花、秦黑牛、艾淑君、闻大裤裆、姚老美等人,坐了满满一车。四轮子从罗锅桥上过去的时候,罗锅桥下汹涌的急流正冲刷着桥墩,那桥面已经有了裂缝儿,可是车上的人谁也没有察觉到。 到了小孤山西北角,院子里摆了灵柩,艾国林遗体已经入殓多时。说起他亡故的经过,刁婆子说:“大眼珠子今年以来身体很不好,不爱吃饭了,也瘦了不少,行动也不便了,不愿下地。今儿一大清早,他觉得口渴,自己下地要去喝水,不怎么整的从炕沿上出溜下来,一个跟头栽倒在地,头触到墙上,撞出了血……”人们听了都不免为艾国林的死法连连惋惜。灵柩前,没有那种震天动地的哭嚎,儿女们只是默默地烧些纸钱,看着遗像抹抹眼泪。 艾国林的灵柩停放两日,第三天早上出殡时,又下了场更急更大的阵雨。待到雨停,才在一片泥泞中下葬。忙活完,接近中午。吃完午饭又闲唠半天,才用四轮车把参加葬礼的十几个亲人拉回来。此时,雨又下起来,空气特别湿润,道路更加泥泞,四轮车开得也慢了。 刚进南村口,听见狗叫声,张嘎咕忽然指着前方摇晃着大脑壳惊叫起来:“看,前面,狗拦路。”一只大青狗坐在路中间正仰天狂吠,黄士魁一眼就认出了那狗:“那是我家大青狗,他咋在这里?”驾驶员黄耷说:“可能有啥情况,下车去看看吧。”黄士魁下了车,大青狗这才起身,把他引到罗锅桥边。大青狗摇着尾巴晃着脑袋,在桥面上打转转。黄士魁往桥面上细看,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他发现,那狗爪子跳转的桥面已经有了下沉的迹象。众人纷纷下车前去查看,都觉得后怕。当天半夜,罗锅桥果然倒塌了。 艾育梅说:“这狗真通人气,是它把这一车人都救下了,我还想以后好好对待它呢,可它却老死了。”梁石头被深深触动了:“哦,这样啊,那应该好好安葬它。”找个旧被单,到后园子的老杏树下,把大黄狗的遗体裹了。和父亲一起抬到了西岗当年修梯田废弃的坡地,在向阳的坡面挖了个大坑,埋成了个小坟。 从西岗回来,还没走进老宅院门,钱老牤从西边中心道走了过来,他一边扑落大襟上的几只七星瓢虫一边说:“这花大姐这么多,直往身上扑。”黄士魁笑问;“是来找我吧?”钱老牤说:“嗯,大哥你也知道,大海和带丁处了好长时间了,他俩还是挺对劲儿的,而且我们双方家长都认为他俩挺登对。来请你给当一回媒人,也就是应个景儿,给撮合一下。”黄士魁一口应下:“行,双方都同意事情就好办了。不过,现在正是秋收,办事应该在闲时候呀!”钱老牤说:“我倒是不急,可三怪家着急,紧着催我呢,打算先定下来,收完秋就办事。” 听黄士魁学说刚才钱老牤请他当媒人的事,艾育梅议论道:“你说三怪多精明,咋会同意带丁跟大海呢,那大海人性不好。”黄士魁分析说:“他俩家都是村官,这是扩大权势让儿女联姻,再说带丁脾气不好,一般家也不敢接手,而且还太任性,她认准的事儿恐怕十头牛都拉不回来。”艾育梅皱着眉又问:“是不是带丁未婚先孕了?”黄士魁说:“应该是,不然三怪不会这么着急。”经黄士魁出面说和,促成了一对姻缘。村书记和村主任都只等收完秋办婚事,盘算着借机大摆宴席发一笔小财。 重阳节这天恰逢寒露,天气明显变得寒凉了。秋收已近尾声,黄士魁家还有东洼一块豆地没有收回。因自家没有牛马车和机动车,就找金书山的拖拉机午后来拉地。他领着石头早早到南大排承包地北头等车。等了没多久,突然看见顶子从一条毛毛道上快步走来,黄士魁心里纳闷儿:“顶子咋回来了呢?能是有啥急事儿?”到近前,梁顶子不等父亲问话就告知:“奶奶病危,让抓紧去,说晚了怕见不到最后一面。”黄士魁心一下揪紧了:“我八月节前去串门儿你奶奶还好好的,咋说不行就不行了呢?”梁顶子说:“老尹家姑爷儿小甄医生去给看过,先说是食物中毒,后来又说是肝气迷,不知道诊断为啥前后不一。”黄士魁让顶子晚回两天上班,留下来帮着装卸,把木叉推给顶子,晃着两只胳膊,脚步急切地向村里奔走。 闻听母亲病危,黄香柳如同百爪挠心,呜呜哭泣担心见不到最后一面,黄四亮说下午从三姓县到奇潭市还有一趟车,现在走还来得及。于是哥仨匆匆出了南村口直奔南官道,在长宁村岔道口等了半支烟的功夫截住了一辆长途汽车。 当这哥仨走进母亲那两间土坯瓦房时天已黄昏,香柳先跑进里屋分开众人扑到炕前抱住母亲的头哭叫。春心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摸了摸这哥仨伸过来的手,黄士魁噙着泪说:“妈,我们来了!我们都来了!”说着把母亲的手臂送回被子里,无意间触碰到赤裸的身体,回头看着三弟老弟,带有埋怨的口气问:“咋不给妈穿衣服呢?”黄士旺低下头,黄士根嘴唇啜喏一下也没言语。一直在炕头抽闷烟的老憨哭丧着脸说:“你妈不让给他穿衣裳,说光身来光身走。” 黄士魁俯下身子轻声问母亲:“妈你这是跟谁赌气呢?”春心长出一口气,喃喃道:“不中用了,不想活着再碍眼了。”顾小满忙说:“你看看这老太太说的,好像谁给你气受了似的,你这儿女加上外拉的,哪个不是为你好,你可别往歪处想啊。”话还未说完,春心的手探出被子猛一刨炕席,仿佛把全身的力气都使了出来:“别说了,啥也别说了。眼不见,心不烦,我死了就一了百了了。”盘妮扯了一下顾小满的袖子,小声提醒道:“三嫂,都啥节骨眼儿啦,能不能不吱声?” 见此情景,香柳转过身质问三嫂:“你一说话妈就生气,妈这是受了多大的委屈呀,啊?”顾小满急着分辩:“你看你咋还冲我来了呢?我可没惹乎她,老太太生气可跟我没关系!”香柳发狠话:“没关系最好,有关系我饶不了你。”见顾小满撂下脸子,黄士魁忙把香柳拉回到炕边:“都消停的,让咱妈省点儿心吧!” 姑嫂两个一时安静下来,黄士魁发现母亲眼角流出泪水来,一边轻轻擦一边轻声说:“妈,您有啥话就说吧。”春心眼皮动了动,似乎在想着什么。黄士魁问:“到时候,你想回哪儿呀?”这句话问的大有深意,既是问葬在城里或是乡下的意思,也包含葬在现籍地还是葬在原籍地的意思。春心虚弱地说:“回长青,土葬。”黄士魁点头应承:“妈你咋说咋办。”春心又说:“儿女全孝,雇吹手。”黄士魁又点头应下:“中,都能做到。”见母亲嘴唇动了动,凑上去问还有啥话要说。春心声音微弱地说:“别,别争……”黄士魁听懂了母亲的意思,点头时却抑制不住眼泪滴落。 住了一会儿,春心把脸慢慢侧向炕头,对愁眉苦脸的老憨说话:“我不在了,你要再扮个人儿我也挡不着了。”老憨哭咧咧说:“这岁数了,不扮了。”春心喘息了一阵,继续对老憨说话:“你,你个糟老头子,我,跟你吵了一辈子,也将就了你一辈子,往后你也甭想再跟我犯倔了。”“死老蒯呀,你这是要扔下我不管了,我让你骂了一辈子,我还没受够呢!”老憨说着把脸别向墙里呜呜哭了,惹得众人也跟着抽泣。黄士魁哀求道:“妈,你穿衣服吧!别让我们当儿女的难堪呀?再不穿怕不能得记。”见母亲点头,忙吩咐弟弟们,“快,哥几个都过来,快给妈穿上装老衣服。” 装老衣服是春心自己早准备好的,里外制备了七件,贴身穿白色衬衣浅色衬裤,再穿棉衣棉裤,外衣外裤、最外面套了一件青色呢绒外袍,脚上穿一双圆口青缎蛇盘兔锈鞋,头上戴个青色呢绒老太太帽,帽顶缝着一个红布疙瘩。整套服装没有一件是皮毛,也没有一粒纽扣。经一通折腾,春心更显虚弱,嘴微张着,气脉喘的更不匀称了。盘妮说:“咱妈装老衣服大小都正好,穿的挺捋挂。”顾小满看着那双绣鞋说:“就是脚有点肿,鞋显得稍稍有点紧。”香柳在箱盖上寻了一把木梳,一边抽泣一边给母亲梳理散乱的花白头发。头发还没梳完,母亲就昏睡了。 顾小满和盘妮回前院煮了半盆烂汤面端来,让乡下来的哥仨都吃了一碗。黄士魁让三旺老根都回前院去睡,让香柳挨着炕头的父亲也眯一觉,他和四亮轮流守夜。至鸡叫二遍,黄士魁到外屋洗了把脸,黄士旺黄士根哥俩早早过来,香柳和四亮也都醒了。黄士魁回到炕前探身察看母亲的状况,轻声提醒:“妈抬头纹开了,手心也出汗了,看来时间不多了。” 春心忽然醒来,老眼中闪烁出不易觉察的光亮,吃力地说:“扶,扶我起来,我,望望道。”闻听此话都十分惊悚,黄士魁扶起母亲上身时,香柳和四亮也凑过来。春心出神地向前方张望,仿佛后窗子都不存在一样,缓缓抬起右臂喃喃自语道:“哦,好亮啊!哦,来接我啦!来了,来了。”说完瞳仁中的光亮象燃尽了一样瞬间暗淡了,抬起的手垂下来,眼睛闭上时头歪向了一边。香柳一声惊呼,母亲却再无应答。黄士魁试了试母亲的鼻息,抽泣一声:“妈,你走好——”他把母亲的遗体放平,将一枚拴了红线的宝通大钱从香柳手里接过来,衔在母亲唇缝里,把红线另一端拴在寿衣扣眼上。掩口钱刚放好,黄士旺黄四亮分别将打狗馒头打狗鞭塞进母亲手里,黄士根给母亲绑了绊脚绳。目睹老伴儿咽气全过程,老憨呆若木鸡,好半天才缓过神儿来。 在外屋用仓房的一扇旧门板搪了排子,铺了一层旧棉褥子。哥几个把母亲遗体头朝南抬到搪排子上停丧。老憨下地颠着左脚扶住里屋门框,望着老伴儿遗体,不时发出一两声叹息。黄士魁来到院里手持扁担,把梯子戳在西墙烟筒根,站在凳子上,指着西南方向连喊三声:“妈——走西南光明大路……”此时,香柳正大放悲声。 闻听哭嚎,盘妮和顾小满分别从前院跑来,跪在香柳身边哭成一团。前院的老尹太太闻声来看,端详春心遗容,嘶声悲叹:“老姐姐,咋说走就走了呢?多好的一个人儿哪!我没了你这个知心的,往后我有话跟谁说去?”说着说着眼泪就流下来了。老尹太太回前院时,黄士魁主动相送,一边走一边低声探问母亲的病因:“尹姨呀,我妈平时身体挺好的,就是在挨饿那年得过浮肿,后来也没得什么大病,我妈到底是啥病死的呢?我听说您姑爷子小甄医生去给看过,可是前后两次说法不一样,这是咋回事?尹姨呀,您别有顾虑,我不追究谁的责任,也不惹啥是非,就是想知道真正的死因。” 老尹太太停下脚步,看三旺两口子回了前院,沉吟片刻说:“魁子,你是个孝子,也是个懂事儿的,那我就告诉你实情吧。昨天早饭后,盘妮来说你母亲突然病危,让我老姑爷儿给看看。小甄一看症状说是食物中毒,但不知道毒从哪来的,只是让准备后事。回家后我琢磨这说法不对,就把小甄给说了一顿,我说你凭啥说是食物中毒呢,难不成是有人投毒,或者是自己寻短?如果人家儿女因为你这个诊断追究起来怎么得了,咱因为这个跟着塞牙缝子更犯不着啊。小甄听我这么一说,赶紧又来看了一遍,改口说像肝气迷,也建议送医院确诊,但他们哥俩商议不想折腾了,就没往医院送。现在人已经没了,就别纠结了。咳,问病因这事儿就到此为止,让你妈省心地走吧!”黄士魁点点头:“尹姨呀,谢谢您跟我说这些话。不会有啥麻烦的,您尽管放心。” 黄士魁回来时,盘妮迎在院子里问:“老尹太太跟你说咱妈是啥病了吗?”黄士魁说:“不是说肝气迷吗?”盘妮往前凑了凑,压低声音说:“你信吗?”不等回答又说,“妈是被三嫂气的!现在前院那两口子回去取东西,趁着他俩不在跟前我都跟你说了吧。我听老丑学说,前天妈和丑嫂一起上二百货附近的二人转剧场看戏,连着去了两天。她俩回来在粮库围墙西北角路口碰上我三嫂,三嫂问妈干啥去了,妈没好意思说看二人转,说上医院检查身体,三嫂说你让别人陪你看啥病,你儿子都死光啦。你看三嫂这话说的多难听,知道三嫂为啥气妈?三哥家又养长白猪,又养康拜尔鸭子的,满心指望让妈和爹给他们效劳呢,就因为爹妈主张自己过,她心里始终恼恨。让她这一数落,妈肚子里老窝气了,回来放声大哭。正好前天咱爹挪缸,把腿还碰了,看咱妈哭又让咱爹也骂了一顿。当天晚上谁都没吃饭,昨天早上吃的粥,哪成想吃完饭就犯病了。” 香柳在门口听到这里,气冲冲往前院走,盘妮问:“姐你干啥去?”香柳说:“我找那损兽问问,她到底长没长良心,为啥这么狠心对待我妈!”被黄士魁一把拦住:“你三嫂虽然故意气咱妈,但她不是凶手,你能追究个啥呢。总之是咱妈到寿路了,要怨就怨妈自己想不开,眼下让妈顺顺当当安葬是大事,别的都不重要了。如果闹起来,影响不好不说,咱爹肯定上火。这个事儿就别再提了,她对错让他自己寻思把!咋说都是一家人,就别添懊糟了。”香柳掩面又哭:“妈不省心,死的太窝囊了!” 顾小满随黄士旺回来,从柜子里翻出婆婆的旧棉裤,对盘妮说:“老人没了,拽个棉裤,往后日子越过越富,你不拿一件?”盘妮刚把一件斜襟旧棉袄拽出来,老憨骂道:“你妈躺地上还没安葬,你们倒抢起衣服来了,知不知道砢碜?”听见骂声,黄士魁和黄士根都回了里屋,黄士根说:“不怪爹骂你们,竟惹老人生气。哪来那些说道,都啥年代了还翻那老黄历。” “算了算了,不算个啥事儿,她妯娌也是想拿一样老太太的东西留个念想。”见老憨消了气,黄士魁说:“现在咱哥几个都齐了,商量商量该咋办丧事儿。”黄士旺依靠着南窗台,眼里露出一丝不悦:“大哥是不是有啥想法呀?”香柳说:“三哥你先别说,先听听大哥的意见。”黄士魁一字一板地说:“我首先声明,我不争老人尸骨。这个你们不用担心,我不做让咱爹寒心的事。但如果你们哥几个不愿意发丧老人,那我就全管,所有的费用由我来承担。如果不用我发丧,我只是全程参与治丧。当然,决定权在你们。”见大哥亮明态度,黄四亮忙表态:“我们发丧,不用大哥发丧,你只给掌掌舵就行。”黄士根也说:“对,对,我们发丧。” “那好,那我就接着说说下面的打算。”黄士魁不慌不忙地说,“总的来说,按咱妈留的遗嘱,回长青村土葬。我建议由四亮负责发送老人,但运送遗体、买棺木、挖坟莹、请阴阳先生、打墓、买孝布等发生的费用由你们哥三个均摊,不建议香柳分摊,按乡下风俗习惯,不把女儿像儿子一样要求。当初她出嫁的时候,是她自作主张的,家里什么也没给。虽然她家现在过得挺好,也不能攀比,她拿多少凭她自愿。只是一样,扎纸牛和雇吹手的费用由香柳出。在乡下预备宴席的费用由四亮承担、凡是在乡下乡亲们写礼账上的礼金都归四弟,因为日后四弟还得往出随。如果三弟、老弟想在城里接礼,宴席不管是各自办还是一起办,费用各自出,各接各的礼。咱当儿女的要全孝,其他直近亲属统一发腰带孝。看看你们,这么安排都同不同意?” 香柳第一个表态:“我同意,丧葬费用我减半出。”黄士魁说:“丧葬费你不用出,你愿意拿就单独给爹算孝敬老人的。”黄士旺念秧子:“都是一个娘肠爬的,咋就有例外呢?”顾小满用胳膊肘拐了一下:“哎呀,大哥能和你们一样吗!你就别说啥了。”黄士魁摆出高姿态:“三弟,你要内心不平衡呢,你让大哥拿多少我就拿多少。”香柳冲三哥使横:“你攀什么攀?按当年的契约大哥现在应该在上江呢!咱妈入老黄家祖坟,费用就不能让大哥出一分,你懂不懂?”黄士魁说:“不算三弟和老弟在城里置办宴席的费用,在乡下发生的费用由四弟先出,钱紧张的话我负责帮着凑,下完葬再一起算,看看行不行?”黄四亮黄士根都说行,老憨不用好眼神看黄士旺,横道:“妈了个巴子的,你刚才不挺能说吗,这咋烟不出火不冒了,你啥意思?”顾小满赶紧说:“他不吱声就是没意见。”说着用脚揣踹黄士旺,黄士旺赶紧说:“大哥咋说咋办。” 沉默片刻,黄士魁又说:“还有几件事需要急办。第一件事儿是雇卡车往乡下运遗体,这事儿由小根儿负责,到时候给司机准备两盒好烟,让车稳当点。最好是明晚半夜走,给遗体盖一个大苫布。”黄士根说:“明早就雇车,我有个哥们就是开大卡车的,曾经和我都在粮库青年点待过。”黄士魁继续说:“第二件事儿还是小根儿办,找咱妈照片到照相馆翻拍一张遗像,跟车带回乡下。”黄士根指着西墙像镜框里二位老人的一张合影说:“这张合影是前年照的,用这张合影翻拍行不?”香柳趴箱盖看了看:“这个行,照的挺自然。”黄士魁又说:“还有一件事儿,四亮先回村筹备。定棺材、搭灵棚、请先生、雇吹手、买东西、置办宴席,需要做的事不少,免得措手不及。今天早车,我和香柳都跟回乡下帮着张罗,咱爹和城里的哥俩跟雇的车走。还有一个,城里的哥俩都把家和工作安排安排,原则上儿子媳妇都跟车回去。看看你们还有啥要说的?”见没有异议,便让各自分头准备。 黄士旺变换了一下倚靠南窗台的姿势,突然问:“剩咱爹自己咋办?”黄士魁略加思索,说道:“确实需要考虑咱爹今后的赡养问题。我的意见是,从今年开始,儿子每人每年四百元,女儿减半,赡养费一年一给。如果这些费用不够,再酌情增加。这一点儿谁也不许打马虎眼,更不能让咱爹寒心。如果咱爹以后不自己过,落到谁家谁家不用拿赡养费。爹你看行不行?”老憨说:“魁子考虑的周全,我没意见。看看你们几个,有没有不愿意赡养我的。”子女们都点头表示愿意。 黄士旺又问:“如果爹归一股,归谁?”炕头上的父亲咳嗽一声说:“我如果归一股,就在乡下。”黄四亮忙应答:“行,行,行,什么时候归都行。”黄士旺问:“那,那这两间房和房号咋处理?按现在的价也值六七千元呢。”黄士魁说:“家产的事都不要争了,反正肉烂在锅里。”香柳数落起三哥来:“咱爹还在呢,你争这个多掉价,不怕让人笑话呀?啊,你还有脸争,当初盖这房子的时候,你出过力吗?你来看过吗?上城里这么些年了,见了那么多世面,咋这点儿道理都不懂呢?你别听人瞎呲,自己有点儿主见好不好?”顾小满嗔怪道:“香柳你啥意思呀?你说的人指谁呢?说这些噎脖子嗑干啥?好像我说啥了似的。”盘妮说:“三嫂,你嗔啥心,老姐也没指名道姓说你。” 黄士魁眉峰紧蹙,厉声说道:“都冷静冷静,你们这么一吵吵,还让不让咱爹活了?既然惦记这两间房,那我就先说说。不管爹归不归谁,房子最好先留着。等有那一天,把这房和房号处理掉,卖的钱由三旺、四亮和小根你们哥仨分。别看我出过力,我一分都不要。”香柳故意气三哥说:“听明白了吧,到时候你还能得两三千块,这回放心了吧?”老憨指着黄士旺骂道:“你再争,你就给我滚。”黄士旺不敢再言语,因挨了骂暗自生气。 中午,黄士旺黄士根各自报丧,同事和亲友纷纷前来看望,两家一起在饭店预备了酒席。黄士根以三百六十元钱的价格雇了朋友的解放牌大卡车,约定半夜来运送春心的遗体,而乡下的哥仨则坐上长途汽车返回了长青村。 艾育梅午间焖二米饭,焯大马掌豆角。吃饭的时候已经过晌,黄士魁向家人学说母亲去世和处理后事的过程,艾育梅评论道:“你在老黄家的身份特殊,不争是正确的。其实你争不了,因为老太太是改嫁了,已经和你们老梁家没关系了。虽然人们都讲,妻归先夫,物归先主,但那都是翻不得的老黄历了。老太太临终嘱咐回长青村土葬,已经表明不入上江祖坟,这是不想让你们兄弟反目成仇。你那几个兄弟肯定担心你争尸骨,你这一摆明态度他们求之不得。”黄士魁夹起一根油汪汪的豆角放嘴里,一边咀嚼一边强调说:“毕竟养父还养我一回,养育之恩到多暂都是不能忘的。” 梁石头放下饭碗问道:“我奶到底是啥病死的,问明白了吗?”黄士魁叹息一声,无可奈何地说:“对外就称肝气迷吧,实际上是食物中毒,应该是你奶奶一时想不开当天早饭时服毒了。”梁石头追问:“服毒?平时家里也没存啥药,能服的啥药呢!”黄士魁说:“你奶家平时除了镇痛片也没啥毒药,也不知道咋中的毒。” 艾育梅忽想起婆婆年年在自家房后偷种的十几株罂粟来,脑海中浮现出那一朵朵无比鲜艳的花,那一个个墨绿色的椭圆果实,那个装着黑色碎块烟土的小玻璃瓶。她像发现了一个重大秘密一样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哎呀,我知道老太太是咋死的了!”期待答案的目光都投了过来,她肯定地说,“大烟,一定是大烟。” 黄士魁恍然大悟:“对,就是大烟,老太太临终面色蜡黄蜡黄,看来她真是喝了大烟了,应该是把大烟掺在烂汤面条里喝的。”梁顶子说:“我看到过那个大烟瓶,就藏在奶奶家南头箱底。有一回我患重感冒走道都打晃,我奶就用纸把大烟卷了个细卷,插在我鼻孔里,吸不到一天我就不迷糊了。如果能把大烟瓶拿出来看看,就都明白了。” 梁石头脑海中一阵翻江倒海,内心忽生一阵悲凉,抽泣一声:“奶呀,你咋能服毒呢?你说过的,你熬过七十三这个坎能活八十四呀!奶呀,你那么惦记我,我还没来得及孝敬你呢……” ------------ 第八十八章 出殡,难掩伤悲 杜春心过世的消息早已一阵风似的传遍长青村,一些亲友早早来黄四亮家帮忙。支宾姚老美吆五喝六,一一安排灶厨师傅和切墩跑堂人手,合计购买肉菜、孝布及其他丧葬用品,还给张嘎咕派活,让他用稻草编微型粮囤,又对黄三怪嚷嚷:“三怪你给找八个打墓的棒劳力,还需要抬重二十四杠子手外加六个换手。”黄三怪说:“这个事儿好安排,不愁劳力。无论有没有礼尚往来,遇到出殡这事儿村里爷们儿都没有袖手旁观的,咱这就这个习气好。我老婶在咱乡下人缘好,给她老人家抬重肯定是有求必应。” 公冶山根据死亡日期选了出灵的日子,算在奇潭市已经停尸一天,共停灵五天。然后带着罗盘戒尺绳,让黄四亮携带铁锹木橛等物品,一同去距离椅子圈不远的黄家墓地,用罗盘定向分金,预留出老憨的位置,勾了杜春心的墓位。 偏晌,黄四亮从原平镇安居木工厂拉回一口四六红松寿材,停放在灵棚里垫起半尺的木楞上。寿材独帮独底独盖,真正的六块板。底色朱红,棺首高翘,宛若一艘大船等待出海。彩绘的门楼莲花和云纹凤鸟,还有人物山水孝图,画面鲜活,清油透亮。 金书山围着棺材参观了一圈,啧啧几声:“这寿材真不错,够高够大,孝图画的也好。”“这说啥有啥呀!”张铁嘴儿又讲究起来,“据传,这二十四孝图是元朝郭居敬为孔子《孝经》作的,古图有多个版本。运动期间,繁琐的丧葬风俗程序都被简化了,连烧纸都偷偷摸摸进行,更别说画二十四孝图了。但是从打分产到户以后,这些老风俗又重新兴起来。”话音刚落,曲二秧发现了问题:“你说的是二十四孝,可这棺材只有十二孝嘛!”张铁嘴儿详细说道:“画二十四孝,分全孝和半孝两种。全孝就是夫妻双方成对画,能画全部内容;半孝只画夫妻其中一方,只用十二幅孝图。”姚老美说:“依我看这都是封建的孝道,有的很愚昧,有的也很残酷。你比方这个为母埋儿,我一看见就浑身不舒服。”张铁嘴儿笑笑说:“不用太在意孝图的内容,要的不过是孝的氛围罢了!” “哎,你们说怪不怪?”黄三怪说,“去福原棺材铺选寿材时,四亮起初选的是橘红色的百寿棺,比这个还作蹦还沉实,翻了喜材,搭了红布,往四轮车上抬的时候,不料滑落地上摔破了一个底板前角。摔坏就不能要了,厂子老板让重新选,四亮这才选了这付有二十四孝图的。”公冶山分析说:“那说明春心没相中那付料板,一定是喜欢这付有孝图的。这就是天意,该是谁的就是谁的。”众人听了,都纷纷附和。 艾育梅来到四亮家,贾来燕让她看买的东西:“大嫂大嫂,你看看我买的白布,本色白一卷,是给孝子孝女用的;漂白色一卷,是给外拉的用的。”艾育梅摸摸厚厚两卷白色布匹说:“孝布好像买多了。”来燕说:“我就怕不够,多的留以后有用。”闻大呱嗒凑过来看:“哎妈呀,虑联的还挺长远呢。”姚老美说:“闻大呱嗒嘴一份手一份,明天扯孝布这活就交给你啦。”闻大呱嗒一拍胸脯:“哎妈呀,这活交给我尽管放心,我手头有准,保证扯的匀乎。” 公冶山停下手中的纸活,嘱咐说:“孝子孝女媳妇女婿是重孝,孝带长七尺短两寸,孝衫长九尺短两寸,女儿包头布是一丈二尺短两寸,孝带系在右边,孝带头一长一短,腰拴一根麻辫,鞋面裹白布。孝服单线缝制,不缝边。隔辈人孝带头系红布条,再小一辈的系蓝色布条,布条嫡孙缝正中,外孙缝外侧。侄男外女一律腰扎七尺七寸孝带,明天入殓后扯孝布……”闻大呱嗒说:“哎妈呀,这么啰嗦,戴个孝帽子或者腰带子多省事儿。”公冶山说:“老太太临终特意嘱咐,儿女要戴全孝,必须照办。”闻大呱嗒一伸舌头:“哎妈呀,这老太太要求还挺多的呢!” 运送杜春心遗体的大卡车趁着阴云遮月夜色昏暗赶往长青村,一路稳稳地走乡过县没有遇到任何麻烦。大卡车行驶两个多时辰,到达村西南角黄四亮家院子时,东方天幕露出了一抹鱼肚白。 二禄和刘银环、三喜子和贾佩纶等直近亲属早已等候多时,见车停下都围拢过来。跟车的儿子儿媳们下了车,老憨被四亮和香柳从驾驶楼里搀下来,一瘸一拐地看了寿材,然后扶进屋里。杜春桂闻讯,晃着两条大长腿,跟头把式地跑来了。她三步并做两步扑在打开的后车厢板上,一边拍打一边哭嚎:“大姐呀——我的大姐呀——你咋这么突然的就走了呀——”杜春桂这一放声,那张长脸显得更长了,面目扭曲得有些吓人。任她顿胸跌足哭一阵,黄士魁这才让随后跟来的曲二秧把她架走。 公冶山被黄四亮请来主持入殓。先在棺木底部铺七尺等身白布,又放了三张四方麻纸,然后用七枚硬币呈北斗形压好,上面放了一床红色棉褥子。做完这些铺垫,让黄四亮掀去了盖在遗体上的大苫布,大声吩咐:“一会儿长子捧头,次子捧脚,侄男外甥一起上前帮抬。”见众人各就其位,指挥把遗体抬下卡车移进棺内。“来,放驼龙被子上,落靠腿脚,稳正头部,再往上一点……” 接着,为遗体整理衣着,盖上一层黄被子,把歪向嘴边的咽口钱拨正,在枕头两边放了金银纸,这才招呼七八个汉子虚合了棺盖。公冶山吩咐孝女烧三斤六两纸,把纸灰包成七包存在寿材前边留用。香柳跪在灵头前往瓦盆里烧纸,火光映照着她的脸,泪花在眼里闪。 早饭后,黄四亮结算了运费,打发了大卡车司机。黄士魁把自家的大苫布扛来,领着黄夺黄耷在院子里扎木杆搭灵棚。公冶山把黄纸灵头贴毕恭毕敬地粘在槐头中间空位上,只见上面是一行纵向排列的楷书小字,按生旺死绝循环排字让女逝者占旺。写的是: 耋故先妣黄府杜氏讳春心之灵柩 开了名堂,在灵柩前摆放祭品。前探板上摆了一盏长明灯,一碗倒头饭,一囤五谷粮。一张黑白遗像立在供桌上,那周正的模样温和的神态不时惹来几声惋惜几滴眼泪。遗像前摆了三摞馒头三样水果,以及酒盅酒瓶和香碗。点燃的三支卫生香插在香碗里,十分肃穆地缭绕着一缕缕青烟。 公冶山依靠北炕炕梢柜子,用一把拴了红布条的剪子灵巧地剪白纸,先剪宝幡后剪幢条,用白纸穗缠高粱杆,做成如同龙头仪仗一般的幡杆,然后用狼毫毛笔蘸墨汁在飘带上写下“金童前引路玉女送西方”。刚写完,姚老美就嚷嚷:“仙儿,先把大字块写了,外面等着贴呢。”公冶山埋怨一声:“你急啥嘛,其他的幡还没扎好,不得一样一样来嘛。”姚老美嘻嘻一笑:“反正都是你的活,先干后干都是干嘛!”公冶山裁好了白纸大菱形块,刚要动笔,一扭头看见郑校长走进屋来,就把他请到桌前:“来来来,劳驾大校长,给写副对子,词在这纸上照着写就成。” 郑校长也不推辞,认真地写起来。公冶山一边看一边说:“论出黑,别人不如我。论写字,我不如别人。我的字老八板儿,比不上郑校长行书写的活。”金书山帮着把写好的大字块依次移到炕头,夸奖道:“老姑夫手巧,确实写的好。”问公冶山,“人都说你收徒了,要把你这门营生传给秦黑牛,可有这回事?”公冶山说:“秦黑牛聪明,跟我学出黑也学得挺快,《老黄历》《玉匣记》《葬经》那些书他都能看明白。”金书山说:“你不怕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呀?”公冶山呵呵一笑:“我岁数大了,还就盼着他早点儿出徒呢!” 贾大胆看见靠立在炕柜墙角的灵幡,好奇地伸手要去拿,公冶山很严肃地说:“别动,这灵幡除了先生和孝子,别人是不能动的,动了你就得扛着。”一听这话,吓得贾大胆忙把手缩了回来:“扯呢!不是自己老人谁愿意扛。”又问道,“老人发丧,这灵幡该由哪个孝子扛?有没有替扛的?”公冶山说:“无论谁发丧,灵幡都应由长子扛。通常情况下,除了孝子,扛灵幡没有替代的。” “这说啥有啥呀!”张铁嘴儿的口头禅一出口,人们的注意力一下子都吸引过来,他煞有介事地说,“真有替扛的,北屯鲁小抠家就发生过这事儿。”众人央他快讲,他这才慢条斯理地说:“他老妈出殡的时候,他正赶上坏了肚子,刚出屯子他就憋不住要解手,就把灵幡交给了远方兄长鲁大脑袋,鲁大脑袋推脱不过,只好临时代抱着灵幡往前走。走了一程,有人给鲁大脑袋掏话,说灵幡没有替扛的,不是自己老人你咋能扛这个活呢,这对你可不好。鲁大脑袋越想越不对劲,就盼着在野地里窜稀的鲁小抠赶紧回来。眼看快到墓地了,鲁小抠这才捂着肚子跟上来,鲁大脑袋要交还灵幡,鲁小抠说肚子还不舒服你就扛到地方吧,鲁大脑袋说你这是抓冤大头呢,我替你扛半天够意思了,说完扔了灵幡就跑了。”众人闻听,一阵嘻哈。 公冶山指使曲克穷把黄纸剪的岁头纸挂在院门右侧。那纸层数是以亡者年龄外加天地两数确定的,裁成三截如同一串纸骨朵。右侧门杆下,曲克穷提着岁头纸,两条短腿爬上椅子,探身翘脚试了半天也没够着横梁,看见张呜哇和秦黑牛夹着长杆唢呐走来,央求道:“来的早不如来的巧!来来来,帮我把这纸骨朵拴这上面。”秦黑牛把长杆唢呐交给张呜哇,替下曲克穷,一翘脚三下五下就把岁头纸拴在了高处,又嘻嘻一笑说:“翘起脚,够不着,恨只恨,爹妈给的个儿不高。”曲克穷摸摸后脑勺说:“哎呀,黑牛你跟老姚学屁了!” 灵棚门口贴出的白纸黑字十分醒目,横额板上是“驾鹤西游”四个斗方,灵棚两边竖板贴上了一副挽联: 阵阵清风吹不醒仙人一梦 涛涛游水流难尽孝子哀情 十几对花圈陆续摆在灵棚前两侧,挽联和花朵在微风中瑟瑟抖动。供桌前方放了三个草垫子,供吊丧跪用。两个吹手坐到灵棚右边长条凳子上,把唢呐接上长杆直抵地面,鼓起腮帮子气脉足足地吹出一声声无比低沉凄惶的哀乐。时有亲友前来或鞠躬或磕头,轮流守灵的孝子孝女都一一还礼。船夫贾永路引着裘环前来吊唁,把腋下夹着的两捆黄烟纸给了来燕,把裘环扶到灵柩前,十分虔诚地行了鞠躬礼。裘环双手拄棍伫立灵前,微风时而拂起耳鬓几缕霜发,念叨:“好人哪,好人哪,听说你回来土葬,我说啥也得来送送你。我虽然啥也看不见了,可你对我的好我心里还真真的记着呢。”说着,拭了拭潮湿的眼角,来燕忙上前把她扶进屋内。 时近中午,梁石头和金玲出现在大门口,一前一后直奔灵棚,闻大呱嗒赶紧扯了两条孝布给他们扎腰上。看见棺材的一瞬间,梁石头心被揪得阵阵发紧,头脑中闪过奶奶往日的许多形象,听见唢呐吹响一曲《哭天皇》,眼泪簌簌落下,身子一软,一下跪在垫子上。金玲随丈夫一同下跪,磕了三个头,见丈夫梆梆梆磕头如鸡捣米一般,骇得她一把抱住。梁石头撕心裂肺地嚎啕:“奶呀——奶呀——”将头触在地上,直起腰喊叫一声,又把头触在地上。 听见这非常具有穿透力的哀嚎,让在场的许多亲友都为之动容。黄香芪说:“这石头跟他奶奶真连心哪,听他哭丧我都受不了了。”闻大呱嗒也说:“啊妈呀,快搀起来吧!别哭坏了这孩子。”刚要去搀扶,孟令春擦擦眼泪,说道:“让我姑爷儿哭几声吧,以后再想哭奶奶也没机会了。”听见这话,梁石头悲又难禁,眼泪如决堤之水奔涌而下,哭喊着:“奶呀——奶呀——” 见他哭的一塌糊涂,围观的人被深深感染,几个亲戚跟着落泪。又一阵哀乐过后,姚老美这才让艾育花和闻大呱嗒把这小两口搀起来。梁石头和金玲缓缓往院外走的时候还一步三回头,泪眼中有万般的不舍与无奈。 霜降尚未来临,气温已经下降,单薄的衣服已经明显感觉到了寒凉。一早,姚老美提示孝子们烧开门纸,回屋又嚷嚷起来:“先生给摘的出灵日子是阴历九月十二,看看直近亲属还有没有需要报丧的,要通知都抓紧啊。”黄士魁问爹:“用不用通知小玉?”老憨阴沉着脸说:“小玉在三姓城师范校教学那么忙,来回折腾个啥,别耽误课了。顶子请假先回来好几天了,抓紧让他回去上班,家里孩子小也需要帮媳妇照顾。还有,石头也不用来了,他来了只能给我添懊糟。”听了这话,众人互相寻看,不知道老憨为啥剥夺了石头参加丧事的权利。 黄士魁还是忍不住询问:“爹,石头咋惹你生气了,到底咋回事儿呀?”老憨赌气道:“哪有像他这样的孙子,还说她奶是寻短了,难不成是谁给气受了?还是谁逼她喝药了?小瘪犊子,净给我上眼药!”三喜子劝说:“你看你,跟孩子生啥气。” 黄士魁料定是昨晚借宿在自家的叔辈妹子传了闲话,他扫了一眼黄香兰黄香芪,尽量把语气放平和:“爹是听谁传闲话了吧!石头想念奶奶忧伤过渡,不过是做梦说了胡话。”艾育梅进一步解释说,“再说石头也不是那么说的呀,就是以奶奶口吻说自己能活八十四,怎么就成了寻了短呢?当晚香兰香芪都在场,是怎么个情形都能说清楚。”黄香兰忙敷衍道:“是老婶她给二孙子托梦了。”黄香芪细说道:“昨半夜我们刚睡下不久,就听石头在北炕吩哧,我就问你咋的啦,憋屈啥呀,小石头不说话,还在那儿抽搭,我说你心里有啥委屈你就说。终于说话了,可声音却变了,很像是老婶的声音,说我能活八十四呀。我说能活八十四你凭啥不活呀,既然已经想不开了,就说明你到寿路了,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我知道你喜欢你二孙子,喜欢喜欢就得了,就别来磨人了。然后小石头就醒过来了,出了一身冷汗,一问刚才说的话他却不记得,只说梦见奶奶了。” 学说到这儿,侧头问香兰,“姐呀,你是咋学说的呀?”黄香兰忙分辩:“我跟你说的差不多,我也没说啥呀!”“这事儿就是误会,都别再理论了。”黄三怪劝说黄士魁,“大哥,老叔他误会了石头,发了脾气,主要是他现在心情不好,做小辈的多担待些。虽说石头说的梦话,但也让人嗔心。既然老叔发话了,那就别让石头来了。”黄士魁摇摇头叹息一声就再无二话。 晚上回家,艾育梅刚摘下孝帽子就对石头说:“今天你爷发脾气了,因为你做梦说能活八十四被人传了闲话,把奶奶寻短的说法安在了你头上。那老倔头子发狠话,不让你去灵棚了。”金玲说:“是谁嚼的舌根子,有的也说没的也说。”梁石头说:“我奶奶死的就是不正常,这话传出去让他们知道知道也好。”艾育梅猜测:“昨晚在咱家借宿的是香兰香芪,传闲话的肯定是她俩中的一个。” 黄士魁也摘下了孝帽,坐在炕沿上分析说:“通过我的观察,传闲话的一定是香兰。”艾育梅说:“这香兰嘴真不好,学说啥也好添枝加叶,她可能不是故意的,是觉得石头梦的奇怪,当故事学说了。不过通过这件事也让我看透了这老倔头子的内心,他对咱有气。”黄士魁点了一支烟,吸了两口:“他不让通知小玉回来,让顶子回去上班,又不让石头送葬,等于是把咱这股的孙子辈都排除在外了,这明摆着是老爷子找茬发邪火。我不争老人尸骨,我也不拿丧葬费用,这老爷子肯定不满意,那哥几个也肯定耿耿于怀。”梁石头说:“奶奶生前曾说,等她没有那天,这个家也就散了。看来,真按我奶的话来了。”艾育梅感慨说:“古语说的好,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停灵第四天下午打墓,公冶山念完破土咒,让孝子先在月德方挖一锹土放在旁边留待三天圆坟用,另在四角各挖一锹土堆搁在一边留待下葬封棺用。六个侄男外甥都很卖力,挖了两个多时辰终于挖好墓穴。 太阳未落山之前开眼光,当四个亲友扯开一层布单遮住光亮时,七八个汉子移开了棺盖。公冶山用黄表纸卷固定遗体,又把死者生前喜欢的几件衣服放头上,公冶山让戴孝人来到灵前,向众人告知了需忌的属相,然后把开光的任务交给了长子。黄士魁拿着倒头饭中间的那个棍儿,在公冶山引领下用棉头蘸着白酒象征性地给母亲点画,跟随着先生唱着开光歌: 开眼光,观明堂;开鼻光,闻供香…… 瞻仰遗容时,亲友们一边围绕灵柩缓缓走动一边把目光频频投向棺内。人们看见,杜春心无比安详地躺着,如同黄木雕刻的一件艺术品。香柳扶着棺壁刚哭嚎一声,就被顾小满和盘妮拽了起来。走完三圈,姚老美引导亡者的子女、亲属、晚辈等,按顺序跪在棺材前,七八个汉子上来一起用力,将棺盖抬起合严。 “现在煞扣!”公冶山主持封钉,告诉跪在灵前的所有戴孝人合龙口时如何喊躲钉,金小手手持用红布包了把柄的斧头开始钉钉,在左边封钉,孝子贤孙各自叫着亡者的称谓喊“往右躲钉”,在右边封钉,喊“往左躲钉”,最后一斧把寿钉钉在棺盖前右边,公冶山则把咽口钱栓在了寿钉上。姚老美又嚷嚷道:“孝子们准备准备,一会儿让仙儿领着去送浆水。” 送浆水也叫报庙,是停灵期间每次晚饭前到小庙送一遍浆水饭。送完最后一次浆水,只等天黑透时辞灵。夜幕低垂,气温骤降,单薄的衣裳被袭来的阵阵凉气打透了。黄士亮家院落灯火通明,临时改做厨房的下屋正在做菜,从敞开的房门往外冒着热气。 灵棚前,按照辈份大小,孝子贤孙和侄男侄女外男外女一排一排跪坐着,排满了院子。两侧站满围观的村民,唯恐错过精彩的一幕。姚老美浪唱一句:“锁呐一响,棺材一盖,亲戚朋友等上菜。捞忙的都听好喽,走菜——” 一听走菜,跪在灵前的戴孝人都端端正正坐好,准备方盘子从头顶经过时举起双手。声声哀乐中,方盘手托举着装了菜的方盘子从灵柩右侧走来,扭动腰身时故意将脚步放得很慢,围着跪迎的队伍走一圈回来,将菜放到供桌上。一次走菜一二三道不等,方盘子从头顶经过几次之后,顾小满和艾育梅小声说话。 “大嫂,总共几道菜?” “二十四道。” “咋走这么慢呢!” “他们是故意的,忍着吧!” “我腿都跪酸了,咋留这个习气!” “别吱声了,再走几道菜就完事了。” 正在嘀咕,艾育花将一个棉垫子递给姐姐,艾育梅急忙放到了膝盖下。剩下来的几道菜走得更慢了,好不容易熬到最后一道菜,上来的方盘手却换成了曲大浪。他一边缓缓地拧着夸张的秧歌步一边唱小曲,虽是《春哥上宫调》,可唱词儿却是《王二姐思夫》小调的开场道白: 一树梨花一树梅,梨花梅花紧相随, 犁花压在梅花上,压得梅花颤微微。 因为调子放得很慢,而且是用颤微微的哭腔唱的,听来让人感到有无限的悲凉。刚唱完,姚老美已经泪流满面,在跪迎的队伍周围绕行一圈,将菜放到供桌上,忽然将方盘子放到地上,跪下磕头,喊一声:“亲家母,大浪给你磕头啦!”这一声,如同点了炸药引子,一下将孝子贤孙们的悲哀掀向高潮。张呜哇和秦黑牛又猛然吹响唢呐,把悲情烘托到了极点。 辞完灵,人们还未散开,曲克穷晃着小矮个子走到灵柩前,点上一支香烟放到香碗里,又倒满了一小酒盅白酒。然后退三步,有板有眼地叨咕起来:“多亏您老恩典,我这媳妇等于白捡。相处了这么些年,你没对我另眼相看。我赶喜不顾脸面,就为脱离贫穷苦难。我这么拼命地干,就想证明给你们看。如今你撒手而去,我该向谁去显。明天你要去那边,这一去西南大路再也不复返。你老有灵听我念叨一番,好闯过那步步坎重重关。”接着就念诵起自己编的《过七关》导引词来: □□□□□□□□(此处隐藏168字,出版时补齐) 念诵完,喊一声“妈,你老一路走好!”跪下磕了三个响头。众人听了,又议论起来。曲二秧说:“过去有《哭七关》,那是望乡关、饿鬼关、金鸡关、饿狗关、阎王关、衙差关、黄泉关,可过那七关还在黄泉路上。他这个《过七关》挺全,包括了黄泉路上各种关卡,而且能进入六道轮回。”公冶山说:“这么一叨咕,老太太不糊涂了,往那边走就更顺当了。” 天刚放亮,梁石头从梦中醒来,从结了一层薄霜花的窗子向外窥视,惊异地发现,整个世界一夜之间发生了脱胎换骨的变化。他拉着金玲跑向院子,去看恍若琼枝玉叶的雾凇。静谧的早晨,一点儿风也没有,空气清新,寒意凝重,树挂错落有致点缀非凡。看那枝丫、垂丝、树干、篱笆、枯草都通通裹上了银装,宛如缪斯恩赐的羽衣,恰似处子遗失的素裙,藏住了暗淡的愁,透出晶莹的美。梁石头忽然觉得,世间最有生命感召力的艺术乃是大自然的鬼斧,最具艺术震撼力的杰作乃是大自然的造化。尽管这美的展示只是一时,但留下美的记忆却会永久。 石头那忧伤的情绪就被这晶莹的景象感染了,神气多了几分清爽肃穆,情感多了几分厚重纯真。金玲说:“这树挂多肃穆,像是球幡条幡似的。”梁石头说:“这场景好像是专门为奶奶送行精心布置的。” 大出殡是一场重头戏。看热闹和帮忙的人们踩着凌乱的脚步,从不同方向的街巷往村子西南角汇聚。等待起灵时,张铁嘴儿发起了议论:“这说啥有啥呀!在咱村上这么风光的发丧场面有几家?没几家呀!为啥?一般人家折腾不起。像曲二杆子出殡那时就跟这场面没法比,只装了个有缝隙的旧木箱子,抬一溜道那箱板咯吱咯吱直响。”姚老美也品评道:“尽管不一样,结果都一样啊。到啥时说啥话,有啥条件办啥事。这人生下来都注定是奔着死亡去的,无论早些,无论晚些,最终结果都是一样的,谁也逃不脱。” 正在闲聊,老丑和莫可挽着婆婆贾佩纶、黄香兰和黄香芪搀着母亲刘银环也到了灵柩前,杜春桂正扶着灵柩哽咽不止,哭得瘦削的双肩一耸一耸的,艾育梅、顾小满、盘妮都上前安慰。刚把姨婆搀扶开,二禄摇晃着水蛇腰,围着灵柩转了一圈,抖颤着双手抚摸棺盖,悲悲戚戚地喃喃道:“春心哪,春心哪,你多精明一个人哪,七十三那道坎你都熬过来了,你咋还能想不开呢,这得受多大的委屈挨多大的圈憋呀!春心哪,我比你还大呢,想不到你走我前边去了。今天我来送你,说不上哪天我也是这个样子……” 屋里,老憨想起老伴往日种种的好处,内心一阵悲伤,默默地流下了眼泪。三喜子劝说:“别伤心了,七十五也是喜丧了。她七十三那年八月十五犯病,差点儿就送了命,算一算她等于是多活了两年多,够本了。”老憨用手背擦擦泪痕,叹息一声说:“这我都知道,都知道……”闻大呱嗒跑进来报告外面的消息:“哎妈呀,他二大爷儿拍棺呢,还叨儿嘁咕的,好像说啥想不开、受委屈。”香柳说:“看你说的歇咧搭掌的,二大来吊唁有啥大惊小怪的。”见父亲阴了脸下了地,一瘸一拐地往屋外走,忙上前扶着。 到了灵棚前,只见二禄耷拉着角瓜脑袋,眯缝着三角眼,厚嘴大唇嗦啰着发黄的大板牙,一边拍棺一边嘶声悲叹:“细想啊,死了倒比活着好啊!活着有遭不完的罪呀,死了就享福了;活着有顾虑不完的事儿,死了就省心了。啥好的赖的,啥多的少的,啥你的我的,到末了都不重要了。唉,活着是一朵云,死了就全散了……”他对着棺材说话太投入了,连老憨到了旁边都没发觉,继续拍棺叨咕,“想当初哇,也是怪我,是我对不住你呀,我知道你没少记恨我!想当初哇,也不全怪我,我不该听我爹的话,让到嘴的鸭子飞了,还是缘分浅哪!想当初哇,也多亏了我,给你找个实诚的小伙,不然你也积攒不下这么多子女……” 听到这儿,老憨气囔囔道:“想当初想当初,良心都叫狗吃了,还有脸在这翻拾!”二禄一愣,旋即梗起角瓜脑袋立起三角眼,理直气壮地说:“我,我说错了吗?不因为我,你能说上这么好的媳妇吗?”一句话惹恼了老憨,抓住二禄胸襟,推搡到供桌前骂道:“你扯啥王八犊子?是不是想故意给我添懊糟?你欺负我那么多年,临了还给我整这一出!”二禄猛地搡脱:“你这不知好歹的,我不稀得跟你理论……” 话音未落,被老憨一脚踹跪在地,就势拍打草垫子抱屈,“春心哪,你都看到了吧!看他是咋对我的呀!我可是他二哥呀!”三喜子穿过人群把两人隔开,豁牙露齿地说:“这还没下葬呢,能不能让春心安心地走?这节骨眼你们哥俩还搬争,让不让人笑话?”香柳拉扯父亲回屋,老憨还回头对二禄嚷嚷:“你纯粹是猫哭老鼠——假慈悲!”黄三怪指使黄士栋:“四丫子,赶紧把二大爷儿送回家去,别让他再来了。”黄士栋扶起父亲往院外走,二禄还骂骂咧咧:“真是忘恩负义的东西,枉费我当初咋成全他了……”见众人还在围观,姚老美嚷嚷:“该干啥干啥,都准备好出灵。” 公冶山将一只用来招魂的大红公鸡绑牢扔在了棺材天上,姚老美指挥黄耷黄夺兄弟撤去灵棚。看见黄三怪,公冶山大声问道:“三怪,杠子手到齐了吧?”黄三怪指着站在灵头旁边的一群杠子手说:“三十个棒劳力,一个不少。”公冶山向人群扫了一眼,抬棺的有小伙子,也有成了家的大老爷们儿,而且亲属居多。他招呼曲克穷:“你过来过来,拿五谷囤、长明灯、倒头饭,还有纸灰包,这些都是姑爷子的活,抓紧收拾一下。”曲克穷挪动五短身材,刚把下葬物品用纸壳箱子收拾走,公冶山便招呼杠子手绑好抬棺的绳子并穿进了杠子。 出灵的时辰到了,公冶山喊一声:“长子点棺——”孝子贤孙们都跪在棺材前,只见黄士魁用一根木杠撬动一下灵棺,然后跑到前边打着灵幡跪着,黄四亮把丧盆高高举过头顶。随着先生喊“起灵——”,早已各就其位的杠子手把灵柩稳稳抬起来,孝子贤孙们又是一片哀嚎哽咽。黄四亮把瓦盆狠狠摔碎在院门口的硬地上,然后和打灵幡的大哥、捧遗像的老弟一同起身,引领灵柩缓缓向院外移动。 哭声又起,唢呐又鸣,如潮激荡。打条幡球幡的方阵走在灵前,每逢路口或转弯孝子就迎灵跪地磕头,送葬的队伍里不时有一把把黄色的方孔引路钱抛向空中,如同枯叶一样纷纷散落。观看出殡的男女老少分列街两边,仨一伙俩一串的。有几个妇女跟随送葬的队伍向前穿插,一会儿指前点后,一会儿评头论足。 “哎,那个是老三媳妇吧?哭得倒是挺响,就是干打雷不下雨。” “那个是老太太的老儿媳妇,哭两眼通红。” “眼睛红不一定是哭的,兴许那城里的媳妇上咱乡下没睡好觉。” “要说连心还是亲闺女,香柳嗓子都哑啦,说不上哭多少场了。” “老长也哭得厉害,跟她老姐姐还是连心呀。” 闻听一阵阵唢呐声从远处传来,不敢参加出殡的梁石头早已向西跪在大门街上,见那浩荡的队伍从中心街路口缓缓经过,深深磕头呜呜哭泣。金玲来扶丈夫:“起来吧,起来吧,那队伍都过去了!” 灵柩缓缓抬出北村口,姚老美让女人们都止步,其他亲友跟在灵棺后边继续送行。女人们的哭声又一阵如浪掀起,香柳瘫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哀嚎,被闻大呱嗒和任多娇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拽起来。 寥廓的苍天下,霜染的大地更显清凉寂寞,不时有枯黄的叶子从路两旁白杨垂柳上随微风零落下来。一路上,杠夫轮流换抬,向椅子圈缓缓移动。唢呐声间歇时,曲二秧忽然说:“老姚,你看这场面,给来一套嗑呗!”有两个杠子替手也跟着起哄,姚老美并不推脱:“那就整几句,看看说的帖不帖铺衬。”说罢念叨起来: 哭的哭,拜的拜,孝子贤孙跪成排; 曲一吹,棺一盖,全村老小等上菜。 走的走,抬的抬,后前跟着一片白; 坑一挖,土一埋,从此人间不再来。 念叨完,还感慨道:“人呐,能开心一天是一天吧。多年以后,谁不是这个结局?所以呀,好好珍惜眼前吧……”众人夸他有才,编得确实有水平,说的都是实话。 到了墓地,将棺材缓缓放下,撤了棺杠。在公冶山的指挥下,由黄四亮下到穴中,倒退着把墓底用铁锹刮一遍,用锹横着打两道土楞,在墓穴四角各放一个馒头。做完这些才开始落棺,众人上前,绷紧两道大绳,把灵棺移进墓穴。公冶山用罗盘定向,拨棺调向,曲克穷在槐头放下五谷粮囤、长明灯、倒头饭和纸灰包。公冶山宣读过路引后,帮忙下葬的每放一锹土,黄士魁就把立在棺盖上的灵幡往上提一下,一次比一次高,第三次举过头顶时众人纷纷添土。 望着渐渐隆起的一座土丘,黄士魁心里空落。跪下给母亲烧纸,忽然想起葬在上江和尚沟的亲爹来,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涌上了心头。见他跪久了,穆逢时和金书山过来把他搀扶了起来。 烧过五七之后,老憨在四亮家又住些日子,便执意回奇潭市,黄四亮和贾来燕再三挽留也没留住。时已天寒地冻,老憨穿得厚,捂得严,被四亮送上通往奇潭市的长途大客车。 老憨回到奇谭市临近柳条河自建区自己那两间房里,枯坐在炕上,一副颓丧的样子,望着窗外无声飘落的雪花出神。由于没有了女人,屋里少了烟火气,显得特别冷清空落。忽然想起小石头的梦话,挪动沉重的身子到了箱柜前,打开箱盖,伸手在里面一通翻寻。终于摸出了装大烟的小玻璃瓶,拧开瓶盖一看,原有半下的烟土连一块也不剩。 他彻底傻了,堆缩在凳子上,小瓶子从颤抖的手中滑落。好久,他嘴唇抽动起来,再也难忍内心翻涌的阵阵哀痛,双手掩住脸面,放出无比苍凉悲切的长声:“啊——啊——老蒯呀,你咋忍心把我一个人扔下呀——”这突兀的哭嚎声,打破了沉寂,而且一声高过一声,附近的邻居都听见了。 ------------ 第八十九章 惊雷 风消退了,残云还没有散尽,一缕缕阳光穿透乌云的空隙射向大地。透过半开的窗子,艾育梅看见黄士魁在前园子里加固被风吹歪的黄瓜架,前院的黄小露正与梁有多靠着前窗台叽喳玩耍。自从四丫子蹲监吴妍过世,小露便由刘银环养着。忽然,艾育梅的眼睛被小露手上闪现的亮光刺了一下,再细看是个镯子,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左手腕上的龙凤银镯。 以前,听婆婆说过,这银镯子原本是一对,魁子的亲爹去世前曾因胳膊瘙痒把另一只要去戴过两个月,发丧的时候发现镯子不见了。小露的银镯子会不会就是当年梁家丢失的那只呢?她冒出这样的想法,便想探个究竟。 她下地来到窗台外,把银镯子要过来,一比对更确定了自己的猜测。只见这也是个足银实心开口银镯,扁平的镯面也錾刻着龙凤呈祥装饰纹,平直的背面也有“天宝”银楼戳记,连那多出的“孟”字也一模一样。艾育梅用两块钱让小露买糖球子吃,把银镯子哄下来,和小露拉个勾,还一起唱道:“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要。” 她侧身从拉开的小栅栏门走进前园子,神神秘秘地把一对银镯子呈在黄士魁面前:“你看看这是啥?”黄士魁看了,也觉得奇怪:“哎,这镯子咋成一对了?”艾育梅就把刚刚从小露手哄下镯子的事儿说了,然后分析说:“一定是二禄偷的,兴许是趁当年你们老梁家出横事那阵子顺手牵羊。”黄士魁说:“有可能,他那人向来爱小。”艾育梅又说:“没准你爹的死跟二禄有关,兴许是他害人的时候直接撸去的”黄士魁摇摇头说:“要说他偷镯子我信,要说他害人我不信。你想想,谁能为个镯子害命?再说了,我亲爹当年死在喝大酒上,不是被害的。” 这天傍晚,艾育梅把炕桌子放好,端上饭菜,就等黄士魁从东洼黄豆地拿大草回来用餐。黄士魁到家的时候手里拿着一封信,那是村部更夫刚交他手的。“哪来的信,是不是上江老家寄来的?”他嗯一声,坐炕沿上急忙拆开信封,抽出信纸。“上江好久没来信了,能是有啥事儿?”媳妇跟他说话,他好像没听见一样,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信上。育梅见他眉头皱了起来,表情有些不对劲,便凑了过去,只见那信的内容是: 魁子、育梅: 你们好! 久未通信了,很是惦念。我爹身体还硬朗,时常念叨你们。也不知魁子什么时候能回老家来看看,如果想回来应早做打算,毕竟老人家岁数越来越大,若来晚了看不着就会留下遗憾。 今去信不为别事,就是想告诉你们一个隐藏多年的真相:当年我老叔不是喝酒喝多丧的命,而是被人谋害的。 因为我老叔是横死的,当年没有入祖坟,而是单独埋在柞树坡。这些年来,我们每次去和尚沟上坟,都没忘给老叔上坟。上个月,因为修高速公路,柞树坡正好在人家规划之内,发公告让限期迁坟,逾期不迁出按无主坟处理。因为怕给你们写信告知来不及,我爹就打算把老叔的尸骨经管回来,找明白人看了说可以迁入祖坟。迁坟的时候,大爷家的世明大哥和二大爷家兄弟们一起帮着捡的遗骨。世明大哥在捧头骨的时候没有拿住,头骨掉在了地上,顺着斜坡轱辘了好几个个儿,停下来的时候,竟从里边蹦出个大青蛤蟆。大家觉得奇怪,就捧起头骨察看。这一看可不要紧,把我们都看呆了,心都揪揪了。你说为啥?因为我们看见,一个大铁钉子从老叔的头盖骨顶端正中偏左钉了进去,足有四寸长,都上锈了。 因为年头太多了,我们也闹不清这究竟是咋回事儿,寻问一些老辈人也都说不明白。我只模模糊糊记得有天早晨爷爷让我去叫老叔上堂屋吃饭,老叔的死相把我吓着了,后来说是因为喝多了酒暴病身亡的。可这根钉子说明老叔不是正常死亡,但不知道是谁害的。我爹分析,老叔他出事那天晚上喝了不少酒,不可能用钉子自杀。他平时也没跟堡子里的人家结怨,也不太可能有人深夜翻墙入院寻仇。咱作坊除了自家人,还有长工老黄家爷俩,排除自家人,那嫌疑最大的就是水蛇腰二禄。我爹还分析,二禄给咱梁家当长工那会儿,因时常与老婶说俚戏,曾被老叔拿话敲打过两回。如果是二禄做下的恶事,那多半是因为情杀。但这总归是猜测,并没什么证据。 我老叔死得真是太惨了!可事情毕竟过去这么多年了,要想揪出真凶也不是容易的事。我爹让我告诉你,知道了真相,也别伤心上火;没有啥证据,更不能盲目寻仇。 老叔的尸骨已经用匣子装殓,埋在了和尚沟祖坟下边偏西处。除了惊现隐情,整个过程都还顺当。给老叔重新安葬既是我爹的心愿,也是我们晚辈应该做的。迁坟的情况已经说清,就写到这里。 大姐世珍 1990年7月4日 这封家书曝出惊天秘密,把黄士魁的心情一下搅乱了,好半天都难以平静。他扯过烟笸箩,撕下一条报纸卷烟,颤抖的手抖落几缕金黄的烟丝来。他狠狠扭去烟蒂,连划三下才把火柴划出火焰,点着了旱烟刚吸了两口,竟呛得咳嗽了几声。 艾育梅又把信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瞧瞧,按我说的话来了!你亲爹是被人害死的!二禄的嫌疑最大!如果没有迁坟这事,你亲爹的死亡真相将永远埋在地下。”黄士魁陷入沉思,手上的叶子烟烧得已经烫手,刚回过神儿来就问:“那他为啥要害我爹呢?”艾育梅抖了抖手上的信纸:“你三大不是说了嘛,如果是二禄做下的恶事,那多半是因为情杀。”喘口气,继续分析道,“当年你妈是个漂亮的女子,性格开朗,为人活泛,二禄给你们老梁家当长工,吃住在一个院,肯定早惦记上了。两人是否暗生情愫,那就不为人知了,不然为啥常与你妈说俚戏,为啥被你亲爹拿话敲打过,这里边肯定还有更多的隐情。虽然你妈是很好一个女人,但感情上的事别人谁能说得清。据你三大爷儿说,你亲爹死后,二禄原来是想休妻再娶的,因为老黄家老老头不让,才把你妈说给了你养父,这既解决了老憨说不上媳妇的难题,也让二禄好收场。虽然你妈改嫁了,但二禄霸占之心不死,你后爹家有好些年都是二禄给当家,这你不是不知道。还有,为啥私下有人议论说二老狠像他二大呢?用你二弟的生日往回推算怀他的日期,那时候你妈还没改嫁,你二弟有可能是谁的,不能不让人产生疑虑和联想。二老狠枪毙时,二禄为啥那么伤悲?为啥非要上现场?他咋对这个侄子那么上心呢?你不觉得反常吗?种种迹象表明,二禄害你亲爹,最终目的就是娶你妈,只是他没想到因为老人作梗休妻未成……” 黄士魁把烟头甩在了地上,不耐烦地说:“行了行了,你可别胡咧咧了。”艾育梅又抖了抖手中的信纸,抬高了声调:“我这有根有据,咋叫胡咧咧呢?咋地?是不是分析透彻了你接受不了啊?虽是家丑,你也得面对现实!”说得黄士魁无言以对,自知有些理亏,嘟囔一句:“就算你说的都对,可我现在能做啥?”艾育梅语气软下来:“你没证据,现在啥也做不了。既报不了案,也报不了仇,就是对质他也不会承认的,弄不好还会倒打一耙。”黄士魁发狠道:“恶人应该受惩,不应逍遥法外。”艾育梅说:“现在坐不实,还真拿他没办法。真要是他做的,早晚不等得遭天谴。”说着坐下来端起饭碗盛饭,“该吃吃,该喝喝,啥事儿都别往心里搁,别狗肚子装不下二两香油……”见男人下地穿鞋要走,问道:“你不吃饭上哪儿去?你可别惹他。”男人不听他唠叨,毫不迟疑地出了屋子。 黄士魁进了前院东屋,二禄老两口正在吃晚饭。刘银环招呼一声:“吃完了?”黄士魁嗯一声,身子刚靠在北炕沿子上就直奔主题:“上江来信了。”二禄一边嚼着大饼子一边呜啦呜啦地说:“那是老梁家的事,不用跟我们说。”黄士魁表情异常严肃地说:“信上说,因为迁坟,发现我亲爹是被人谋害的。”一边观察二禄的面目表情一边补充说,“迁坟的时候,发现头骨里钉了一根钉子。” 二禄愣了片刻,故作惊讶道:“哦,是嘛,这倒是出乎意料。”刘银环也说:“有这奇怪事?那,那能是被谁害的?”黄士魁说:“我也很想知道凶手是谁。当年,我亲爹出事的时候,你们就在我们梁家作坊做长工,让你们帮着想一想疑点,找一找线索,看凶手有可能是谁。”刘银环看了二禄一眼,说道:“有年头了,还能想起来啥么?”二禄摇了摇角瓜样的脑袋,舔了舔厚唇边的残渣:“事儿倒还记得清楚,当时只知道是酒惹的祸。事儿出的太暴了,也没听说其它的。要说是谁害的,不敢乱说。你说他一个本分人,平时与人也无冤无仇,咋就被谋害了呢。现在回想,也没个头绪。”刘银环说:“那上江那边有没有怀疑对象?”黄士魁说:“有是有,我信不实。我是这么想的,我们老梁家对长工都不薄,哪个长工能丧八辈大天良。” 二禄把大饼子猛得拍在饭桌上,脸子瞬间就阴沉下来:“你不会是怀疑我吧?我虽然给你祖上当过长工,但我绝没做过恶事,我现在就敢发毒誓!信不信?信不信?”见魁子正用异样的眼光看着自己,似乎正巴不得看他如何发誓,只好缓缓抬起右臂,用手往头上一指,“若是我干的,天打五雷轰!” 刘银环嗔怪道:“还起誓发冤的,犯得着么?魁子来就是让咱想想当年的事儿,也没说是你干的你置啥惊?”黄士魁说:“不过还有一事我得说说。”接着就把小露玩银镯子的事简单说了,问道,“这镯子里面的记号证明,这就是我亲爹死时丢的那只。镯子出现在你们家,你们咋解释?”不等二禄出声,刘银环忙说:“这银镯子确实是那只,但不是偷的,是当时混乱的时候你二大捡的。既然你知道了,那归还就是了。” 黄士魁不再往下问了,站起身时却说:“我相信这么一句话: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辰未到;时辰一到,一切都报。”离开时,二禄却坐那没动,刘银环送到门口,劝道:“这事儿年头太远了,恐怕很难查清,你别上火。” 艾育梅担心黄士魁上前院一语不合闹出事端,站在房门口向前院望了半天,见黄士魁走回来,连连问:“他啥反应?”“感觉是不是他?”“给她惹毛了没有?”黄士魁皱着眉说:“感觉他反应怪怪的,可能是心虚。虽然他对天发毒誓,但不能排除他的嫌疑。”艾育梅说:“是啊,那是个有名的刀笔邪神,人话也是他,鬼话也是他,他发的毒誓可没场听去。”忽见闻大呱嗒跑进院门,离老远就嚷嚷:“哎妈呀,大姐夫,你老姨邪骨头病犯得邪乎,整的吓人唬道的,有的也说没的也说,快去看看吧!” 三年前,杜春桂被送进福原福利院,仅仅住了半年就回来了。见她一个人生活可怜,曲二秧没少去关照。后经黄士魁出面,让这一对老孤男寡女在一起打了伙。 黄士魁两口子穿过前院胡同往老姨家走时,闻大呱嗒还喋喋不休:“哎妈呀,你说也真奇怪了,鬼子漏借她口传话,说闻老七欠一百二十元赌债到现在还没还呢。闻老七说真有这事儿,刚才许完愿,答应明天去给他多烧些纸钱……” 杜春桂屋里挤满了很多看热闹的人,黄士魁在人群后面见老姨披头散发地坐在炕中间,哈喇流星地又哭又笑。曲二秧问:“你是谁呀?”回答说:“我是老歪。”一听是索老歪,众人无不惊骇。索老歪是四清的时候吊死在歪脖树下的,想不到这会儿借着杜春桂的一身邪骨头附体。曲二秧问:“你有啥委屈的呀?”杜春桂以索老歪的口气说:“我后悔呀,肠子都悔青了!”曲二秧说:“后悔你倒是别做呀!你说你多豪横一个人,当年遇到那些难心事儿,也不值得你去寻死上吊嘛!”闻大呱嗒问:“你在那边咋样啊?”杜春桂还是索老歪的口气:“咳,不好过呀,啥也别说了。”忽然一个激灵回过神儿来,向众人询问:“刚才是不是索老歪来了?”众人都说:“是,是。”闻大呱嗒说:“哎妈呀,说得可怜着呢!” “你说这帮死鬼,都来琢磨我干啥呢!”说着说着,杜春桂憋憋屈屈地哭了,好像有天大的冤情似的,直门儿说脑袋疼。曲二秧问:“这又是谁呀?”杜春桂沙哑着嗓子说:“我,我是青锁!”曲二秧疑惑道:“这屯里也没有叫青锁的呀!”杜春桂声音更沙哑了:“我是上江的,我是魁子他爹。”众人一听,目光都投向了黄士魁。曲二秧说:“魁子正好也来了,你有啥话跟他说吧!”众人把黄士魁和艾育梅让到前边,杜春桂长叹一声说:“我冤哪!冤情到现在也没有人给我昭雪呀!”闻大呱嗒说:“他还会文词儿呢,昭雪是啥意思呀?”艾育梅说:“昭雪就是洗清冤屈的意思!”急问道,“你是不是让人害的?是谁把你害的?”众人也纷纷追问,杜春桂又长叹一声说:“不说了,不说了,解放前的事儿没人管,说也没用了。”黄士魁上炕,掐住老姨的人中,大声说道:“有本事你找凶手作去,别来磨我老姨了。你快走吧,我在十字路口给你多烧些纸就得了。”杜春桂哽叽一声醒了过来。 黄士魁对大家说:“大家千万别信有毛病的人说的话,大家别问了,你越问她越逞能。二秧叔,你好好照顾我老姨。”曲二秧点头说:“你就放心吧,她缓过这个劲儿就好了。”黄士魁对众人说:“谁也别搭理她,一会儿就好了。散了吧,散了吧……”众人还没看够呢,听黄士魁这么一劝说,只好纷纷散去。 回家的路上,黄士魁两口子一边走一边说话。艾育梅问:“哎,你咋不让你老姨说呢?”黄士魁说:“本来这是着没脸的了,你越问她越歇虎,说多了影响更不好,再说从她嘴里知道的也当不成人证,公家更不信这一套。”艾育梅说:“不过,她说的月儿般圆的,你说怪不怪呢?”黄士魁说:“这没啥奇怪的。我老姨早年在上江太平岭住,跟我老姨夫成家以后在梁家堡子住过,一定听了很多关于我亲爹死亡的传说。这会儿神志错乱,全诌当出来了。”艾育梅问:“如果凶手真是二禄,你咋整?” 黄士魁一时没有回答,在二路家胡同往前紧走几步,忽然停下,望着二禄家房子,撂下狠话:“凶手真是他,我跟他势不两立。我一定想办法让他没法活人,以解我心头之恨。”艾育梅连说:“对对对,若认定凶手是他,绝饶不了他。” 曲克穷哈巴哈巴进了老宅东屋,看他抽抽着脸子,艾育梅问:“这又咋啦?”曲克穷一边擦着汗一边恳求道:“大哥,你帮我说说香柳,不然她没完没了,肯定不会饶过我。”黄士魁问:“你是不是又惹香柳了?”曲克穷“嗯”一声,一五一十地学说起与媳妇刚刚闹出的不愉快来:”我今天讨喜跑了好几个屯子,有些累了。刚吃完晚饭,我把饭碗往炕桌中间一推,让香柳把桌子拣了碗刷了。香柳一瞪眼,用筷子磕打着碗边子,又来了彪劲儿,骂我是罗圈腿支地缸肚子,走路哈巴;问我是不是有俩钱烧包儿,想当大爷。我笑嘻嘻地赔不是,拣完桌子,我出来散心,到了老神树下一群人里,金四眼逗我说:‘老曲呀,是不是又受气了?你个老爷们儿,咋让媳妇管得眯儿眯儿的呢?’我说,‘我那媳妇,哪样都好,就是对老爷们太凶,一点儿也不惯着’,然后学说我在家受的气,说香柳就跟咱东北最凶悍的母老虎一样,要多凶有多凶,说我这辈子,摊上这么头兽真是没个整。我还在卖弄呢,哪成想香柳到了我身后,她突然熬唠一声:‘说谁是兽?你真能折柳子,还学会在这儿讲究人儿了,你傻的呵的、潮的乎的,贱皮子一天不熟你就难受。’说着劈头就打,一边打还一边骂我:‘你快把你那屁咽回去吧,这心哪气得直蹦啊,你知不知道,嫁给你这‘武大郎’,我都后悔死了,不着有孩子,我早都蹽杆子了。’吓得我抱着头就跑。” 曲克穷学说完,黄士魁有些为难地说:“你说你惹她干啥?你不知道她那脾气嘛!你当初把她整到手多不容易,你就多让着她吧。我跟你说,在咱村,有两个女人不中惹,一个闻大呱嗒,不仅能卖弄,还是个骂人精;再一个就是香柳,不仅不让人,还有点蛮。”艾育梅说:“清官难断家务事,解铃还须系铃人。既然你把人惹翻了,那就认个错吧,说几句软乎话,给媳妇道歉也不显得低气,根本用不着她大哥去塞牙缝子。” 曲克穷只好回家乖乖向媳妇低头:“我错了,媳妇你别跟我这个小人一般见识。”香柳根本不给他好脸色,咣当一声把洗衣板掷在脚下,曲克穷双膝一软跪了下去,婆婆站在门口问儿子:“这是吵吵啥呀,你咋又惹乎她了?”曲克穷说:“我当大拿,拿冒了。”香柳撇撇嘴问:“知道因为啥收拾你吗?”曲克穷一转眼珠,非常诚恳地认错:“不该上外边讲究媳妇。”香柳提溜丈夫的耳朵骂道:“瞅你这张脸,跟个抽吧腚似的,还想搬我脖梗,真胆肥了!你个贱皮子,一天不说你就难受!”疼得曲克穷直咧嘴:“行了,耳朵快让你扭掉了,我再不敢了。” 自从对天发过毒誓,二禄的心里越来越不得安宁了。虽然那毒誓发了,暂时迷惑了黄士魁的疑心,但自己也很心虚,唯恐头上三尺真有什么神明。他在内心多次默默祷告,祈求上苍不要把他的毒誓当真。这天中午,他上东南蛤蟆塘察看自家黄豆地回来,从西北天空遮上来异常沉重的阴云,让他的心情更加的压抑。沿着火燎沟北沿往回走,路过公冶山家门前时,迟疑了片刻,索性走进了院子。 公冶山盘腿坐在炕梢一张炕桌埋头看古书,二禄走进里屋,故意咳嗽了一声。公冶山头也不抬,目光却翻过花镜上沿,盯着二禄,故作稀奇道:“呀呀,稀客呀稀客,今儿个怎么想起到我这来了?”卜灵芝忙说:“你咋阴阳怪气的呢?二禄平常总也不来,他来准有事儿呗!”公冶山放下书问道:“难道你二禄也有难心的事儿啦?”二禄在炕边坐下,嘶嘶两声说:“我这几天,心总是不稳,右眼皮老是跳,想让你看看家里有没有什么灾星。”公冶山说:“看你心事重重,那就摇一卦吧?”说着从身边帆布兜里扯出一个作业本和半截铅笔,又从兜里掏出三枚通宝铜钱,当啷啷散在桌上。 卜灵芝劝道:“没啥事最好别算卦,算好心里欢喜,算不好心里犯硌応。”二禄执意要摇一卦,两手将铜钱揽在空拳里摇晃起来。公冶山将摇过六次的结果一一记下,并写出干支、神煞、本卦、变卦等相应文字,一边写还一边自语: 独发易取,乱动难寻;先看世应,后审浅深。 仔细看了半晌,冲二禄瞭了一眼,皱起眉嘶嘶两声:“哎呀,卦不好啊!”二禄心里一惊,怯怯地说:“怎个不好法?你只管直白说,说啥样都不怪你。”公冶山犹豫了一下,身子靠在炕柜门上,反复说:“凶卦,少有的凶卦!”用手指点着作业本上的字迹,解释道:“本卦艮宫,风山渐,归魂;变卦乾宫,天山遁,午未空。官鬼与日辰冲为暗动,虽临月旺不为日破,却怕岁破,逢岁破必有大凶之事。卯木也是灾煞,年日的灾煞大小同集,三煞的力量不可忽视。金是忌神旺,水是原神伏于绝地,又被动爻克,也是凶象。未土动爻,乃是岁君的后二辰,是吊客星;又未土是墓库动,化午火,此象所示必然是归葬。总而言之,这卦官鬼不平安,随鬼入墓凶,可断大难临头,必消亡恶果。” 卜灵芝在一旁发现二禄神色有些诧异,用胳膊肘拐了自己男人一下,提醒道:“说这么邪乎,你可别吓着他。”二禄有些心神不宁,央问道:“可知道这大难啥时来?”公冶山直视着二禄的三角眼:“我这个人向来嘴黑,不说清楚心里也是不安。这卦凶象多露,恐劫数难逃,应期必快,就看你的造化了。”二禄吓得出了一身冷汗,哆嗦着手问一声:“可准?”公冶山嘴角轻蔑地抽动了一下,随即摇头晃脑地说:“算卦历来都是,信则有,不信则无。”卜灵芝给二禄宽心说:“只当是扯闲篇,你别太当真。”二禄内心忧虑重重,叹口气问:“可有什么法子破?”公冶山摇摇头说:“人会算命却识不透心,人能治病但治不了命。古人云,寿夭有命,富贵在天;人之善恶,通天达地。人活在世,要与人为善,不能随心所欲。”见二禄伸手掏钱,摆摆手说,“下下卦分文不取,你只管回吧!” 卜灵芝送二禄到院子里,宽慰道:“这算卦呀,十人断十个样,就一人断也有看走眼的时候。他现在是一阵糊涂一阵清醒的,可不像年轻时有准头了!前些日子,张老赖家丢牛了,找他算就没算对。他现在说话可没边儿,你可别听他瞎铺排,别放心上。快回去吧,你看这天阴的邪乎,可别挨浇。” 她回屋没好眼色地瞪了公冶山一眼:“你咋瞎作派呢,若是不准,看你不瘪茄子。”公冶山笑笑说:“我是照卦理实话实说,对这种不义之人还客气什么?”卜灵芝说:“你不说那仕途有望、小利可图,专说大难临头,我看你这是故意吓他呢。”公冶山笑道:“他求啥咱说啥,正对路嘛!”卜灵芝说:“你没看他手直哆嗦,你可把他吓屁了!” 天阴得异常沉重,云层与大地似乎正在合拢,只有天边还有一道狭窄的亮色,如同返照的回光。凝重的云层垂挂着几道雨的纱帘,从一处云层里渐渐伸出一条粗粗的“龙尾”,那“尾巴”呈倒扣的漏斗形状,由竖直渐渐变得弯曲,触摸着舔噬着大地。 二禄路过村小学校的时候,觉得上不来气儿,索性坐在操场篮球架子下边用来压架子脚的大石头上。他皱皱着眉头寻思着刚才的卦象,公冶山和卜灵芝的话在耳边回旋:“凶卦,少有的凶卦!可断大难临头,必消亡恶果。”“只当是个游戏,你别太当真。”二禄叨咕道:“不准,不准,他也许真是顺口胡诌呢!”抬起三角眼慢慢望向阴得水罐一样的天空,又喃喃自语:“难道天要灭我?” 风停止了吹动,大地变得出奇的安静,沉沉的乌云似乎要压到地面上来。忽然,二禄有了一种奇特的感觉,似乎毛发根都刷刷立起,皮肤隐隐刺痛,汗毛孔正在微微爆裂,觉得自己的灵魂正飘出体外。恰在此时,一道蜿蜒如蛇的闪电撕裂天空斜劈下来,瞬间罩住二禄全身,明灭间传来一串震耳欲聋的炸雷。紧接着,大雨倾盆而下。一个又一个雷鸣在房前屋后炸响,仿佛落下的炮弹爆炸一样,人们躲在屋内听得心惊肉跳的。 大雨过后,张嘎咕第一个发现,二禄倒在泥地上气绝身亡。只见他的衣服烧焦了,一只鞋脱落了,从后颈到后背留下了蔷薇色枝状斑纹。 闻大呱嗒一路拖泥带水,风风火火跑进老宅报信儿:“哎妈呀,刚才那雷打的多吓人,打的咔咔的,你们都想不到那雷把谁劈了?”艾育梅急催:“快说,把谁劈了?”闻大呱嗒喘着粗气说:“哎妈呀,老天爷劈的不啥好人,把前院那个总好跟你们作对的损兽劈了!”黄士魁吃惊不小:“那暂我还看见他躬着水蛇腰往东面地里去了呢,他挨劈了?”闻大呱嗒说:“哎妈呀,这还有假?你上学校篮球架下看去,可老惨了!”话音刚落,黄士魁就急急出了屋子。闻大呱嗒说:“哎妈呀,不光劈了,后背上还有黑黢黢的字呢!”艾育梅喃喃自语道:“这叫人不报天报。” 福原派出所熊所长带一个民警来察看雷击现场,只见二禄右大腿胯部两块皮肤掉了,后背有电流灼伤的痕迹。“黄得禄是被雷电击毙的,这是从现场提取的烟、打火机、零钱。”两眼红肿的刘银环从民警手中接过装物品的塑料袋,径直走到篮球架下。她拍打着被塑料布遮盖的二禄尸体放声悲嚎,拉着凄惨的长声骂着:“你个遭天谴的,你究竟做了啥孽呀!”她几乎匍匐在地上,拍的两手是泥,眼看哭不出声来,黄三怪才吩咐众人把她搀走。 数日后,老神树下,人们围绕这场雷击议论纷纷。有人说二禄被雷击倒在地的时候正是午时三刻,也有人说他背上那花纹是“罪大恶极天理难容”八个大字,给二禄的死蒙上了一层诡异的色彩。姚老美通报这场雷击造成的损失:“这场雷击,全村毁坏电视七台、电表十块、房屋三间,二百米低压线被烧得‘碎尸万段’……” 公冶山添枝加叶地向人们学说二禄摇卦的事,感叹道:“我说他劫数难逃,应期必快,想不到随口一说,竟然应验了!”张铁嘴儿说:“这说啥有啥呀!前几天魁子收到上江来的信,找二禄说他亲爹被害的事儿,二禄竟然指天发毒誓,说‘若是我干的,天打五雷轰!’发完毒誓没两天,真就遭了雷劈,可真够巧的了!”贾大胆说:“往后谁若做了亏心事,可不敢再指天发誓喽!” ------------ 第九十章 好运连连 梁石头毕业回奇谭市实习,大哥把自家东屋腾出来给弟弟暂住。趁着离实习还有两天空当,他回乡下接媳妇进城,只带了两套行李和两袋米面。坐早班的长途汽车到达奇潭市已近中午,从老区破旧的客运站大门刚一出来,正巧碰上一个熟人,那是进城赶马车拉脚的曲三哨。 一看见故乡人,曲三哨非常高兴,一笑起来双眼弯成了两道缝儿:“哎呀,可真巧,在这碰上你们了。”又问石头,“又背行李又拎着米面袋子的,你这是毕业了吧?”梁石头点头说:“我下周一开始实习,所以把媳妇接来了。”曲三哨问:“是不是去你大哥家?”梁石头说:“我暂时住我哥家东屋。” 曲三哨说:“那上车,我顺道把你俩捎去。”见这小两口犹豫,曲三哨把鞭子抱在怀里说:“正好我刚拉完一趟活,也该回家吃晌午饭了,快把东西放车上。”金玲说:“可别耽误你拉脚。”梁石头也说:“我俩雇个车就回去了,也不远。” 曲三哨仔细打量几眼金玲,只见她粉花衬衫掩不住微微凸起的肚子,催促道:“你看金玲还是个双身板,还是坐我马车稳当。别说是顺道,就是特意送一趟也没啥。一个屯来的,连这点儿光都借不上那还算啥老乡。”盛情之下,梁石头只好把东西装上车。 看小两口上车坐好,曲三哨晃晃鞭子吆喝了两声,驱使红辕马启动马车。转上通往柳条河北岸棚户区的马路,马车稳稳向前行进,马蹄子叩打水泥路面的声音咵咵作响。街两旁的树木、门面房和往来的行人缓缓后移,左侧不时有车辆驶过。曲三哨嘻嘻说笑:“俗话说,有福不用忙,无福跑断肠。你俩刚下车就碰上我这个方便车,往后日子肯定顺当。”金玲收回看风景的目光,笑着说:“三爷真会说话,借您吉言。”梁石头感慨道:“你看我俩,从乡下进城来,只带了两套行李和两袋粮食,这也算是白手起家了。”曲三哨说:“万事开头难,今后路还长着呢。只要好好过日子,是错不了的。”接着就打听乡下的人情世故,似乎有说不完的家长里短。 马车路过一个大门时,金玲看见那门旁有“奇潭第一粮食储备库”字样,就问石头:“大哥就是在这里上班吧?”不等石头回话,曲三哨说:“这就是你大哥单位,能在这里上班,挺让人羡慕的,可比农民种地强。我拉脚去过两次,里面可大了,有烘干、搬运、粮囤、库房、浸油、制材等等……” 过了粮库,眼前出现了一座横跨柳条河的大石桥,河对岸是一片树木参差房屋密集的居民区。马车到了梁顶子家小三间房的前门街停下,曲三哨体谅金玲已经显怀,帮着卸下东西,又帮着往屋里倒腾。梁石头发现大嫂并没在家,就用随身携带的钥匙开了房门锁。曲三哨低声说:“咳,这人哪要贪上不着调的媳妇,家没个过好。你大嫂水性杨花,本性不改。你哥就知道一门心思上班,根本看不住。左邻右舍都说你大嫂作风不好,还往家领人,头挺多的,也都不咋地。其中有一个老光棍姓色,是关里家来的盲流子,长得也不出奇,是个装卸工。姓色的会玩嘴儿,把你大嫂哄的晕头转向的,他得了你大嫂的好处还到处卖弄,说你大嫂倒贴这个倒贴那个……” 不等说完,梁石头就有些气恼:“是狗就改不了吃屎的,知道她这样,上次就不应该给她机会。”金玲却说:“劝赌不劝嫖,你住人家屋檐下,就别说分外的了。她做她的潘金莲,咱可不当那武松。”曲三哨说:“你媳妇说的对,留点儿心眼儿,最毒不过妇人心。不过这会儿你们来了,她应该能知道收敛了。”梁石头说:“谢谢三爷跟我们说这些,不然我们还蒙在鼓里。”曲三哨又坐回在耳板子上:“以后有用我的地方就吱一声,别抹不开。”小两口又一阵言谢,曲三哨笑呵呵地把马车赶走了。 安置好东西,两口子又去附近的菜市场和商店买了点儿菜和一些作饭的用具。晚饭做的早,正在忙活时,尹青回来了,金玲忙打招呼:“大嫂回来了?”尹青左看右看:“哦,你们搬来了?”金玲说:“中午搬来的,简单准备了几个小菜,晚上你们别做了,咱在一起吃个饭。”尹青笑了:“好,好,我来帮你们。”说着就洗了手,过来帮着改刀。 等梁顶子晚上回来时,饭菜已经做好了,焖的米饭,拌了家凉,煎了花生,炒了干豆腐和黄豆芽。梁顶子换下劳动服,洗了手脸,从立柜里翻出一瓶白酒,又找了两个口杯。喝酒的时候,梁顶子直夸金玲,说菜做的可口饭也焖的肉头儿。梁石头接话说:“金玲何止是菜做的好,人也很好,非常本分善良。”尹青一笑:“你说个好媳妇,那是你命好。” 梁顶子闷闷地喝了一大口酒,砸吧砸吧滋味:“二弟呀,遇到个好媳妇也不容易,珍惜吧。”梁石头说:“成个家容易,守好家却难,既然走到一起了,到多暂都不能负心,不能当那陈世美、潘金莲。”说着看了大嫂一眼,金玲了然一笑,忙给尹青夹菜,说道:“来,大嫂,吃菜。他们喝几口酒话就多,咱不听他们胡咧咧。我上你橱柜下拿碗时,看见你家馒头都长醭了,可不能吃了。”尹青说:“知道,还没来得及扔呢。”吃了一口黄豆芽,瞄了瞄金玲粉衣服下凸起的肚子:“快到月了吧?”金玲说:“大概农历九月。”顶子问:“给孩子起名字了吗?”梁石头说:“起了,大侄子叫有多,二侄子叫有余,我这个不论是丫头还是小子,都叫有幸。” 梁石头的实习单位是他曾工作过的奇谭市煤矿一井,有七个同学与他分在一个组。他们每天白班换了工作服领了矿灯帽一起下井,听带班的副井长介绍井下布局以及采掘机运通五大系统运行情况,参观采煤作业区,爬空间狭小的掌子面,熟悉采煤整个流程和技术规范。 为期一个月的井下实习转眼就结束了,他按时向小煤矿管理处上交了自己的采煤作业规程设计。他设计的作业规程文本被推荐给奇谭市教委服务公司,并从五份文本中脱颖而出。之所以被选中,不仅因为绘图精细规范,表述恰到好处,还因为那汪经理是三姑父的好朋友,私下里早打好了招呼。他前去报到,汪经理给他的职务是办公室秘书兼煤矿技术员,让他平时在公司上班从事秘书工作,每个月去一两次煤矿做好采煤作业规程即可。然而,只在教委服务公司上了三天班,他就被负责分配这批代培生工作的小煤矿管理处留下了。 小煤矿管理处是煤炭工业管理局直属副处级单位,那处长邰举接待了前来索要分配证明的梁石头。邰处长示意他坐在靠窗子的沙发上,问他:“你叫梁代岩?”梁石头点头说:“是,代表的代,岩石的岩。”邰处长和蔼地说道:“小梁啊,前来索要毕业分配证明的,你是这批学生里唯独的一个,说说吧,究竟怎么想的?”面对没有官架子的领导,梁石头稍稍放松了心情:“因为我们这批代培生里有半数是本市农村户口,我也不知道啥时候能办上全民合同制关系,我怕到时候没有分配证明会有麻烦。”邰处长笑了:“我可以明确告诉你,你大可不必担心。我也提前给你透露个好消息,市政府常务会已经研究这批代培生的农村户口问题,马上要特批农转非了,所以办合同制也为其不远了。” 闻听这个消息,梁石头高兴地站了起来:“是嘛,这可太好了。”邰处长示意他又坐下:“你上教委服务公司,是教委点名要你,他们相中了你的文笔,说你的设计文字部分写的最好。我还听安检科说,你在教委服务公司主要是当秘书。你是学采矿地质的,咋会有写作特长?”梁石头说:“我爱好文学。”邰处长问:“发表过作品吗?”梁石头说:“发过,在省市级报刊发了十几篇豆腐块文章。在东北矿院期间,协助院报主编编辑了好多期副刊,还获了几个奖,有东北煤矿征文的……”邰处长说;“这样吧,你现在就回家把发表的作品和获奖的证书取来,我要看看。” 他不敢怠慢,急忙出了处长办公室,乘坐公交车回到奇河老区。到了家,忙从一个包里找出一个档案袋来。媳妇问:“你这刚上班三天,回来翻那些东西做啥?”他说:“有用,小煤矿管理处的邰处长要看。”媳妇望着石头走出院子的身影,猜想着:“石头可能又有好事了。” 邰处长认真翻看了梁代岩发表的诗歌散文作品,又仔细看了三个获奖证书,然后郑重地说道:“教委服务公司你不用去了,我想把你留下。”梁石头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留我?我可听说上这个单位没有硬人没有三千块都办不成。”邰处长笑了:“不完全是你想的那样,把你留下是因为我爱才,人才的才,不需要花一分钱。” 梁石头喜出望外,又怯怯地问:“我能做什么呢?”邰处长一边往档案袋里装剪辑的报样和证书一边说:“在办公室当秘书,主要是写公文。”梁石头说:“可我,不知道咋写公文呢?”邰处长站起身,把档案袋交给他:“不会就学,给你半年时间学习,先熟悉各类常用文种,然后从模仿开始,慢慢就都会了。你有文字功底,头脑还灵活,你将来肯定是写材料的硬手。回去准备准备,明天就来上班。”梁石头受宠若惊,站起来给邰处长深鞠一躬:“我今天遇到贵人了,容我日后报答。”邰处长笑了,拍拍他的肩膀:“把工作干好了,就是最好的报答。” 梁石头非常珍惜这次命运的转机,一心想把秘书这个工作干好。他从卷柜里找出以前发的文件和一些讲话材料,每天认真琢磨那些通知、请示、报告、总结、经验、讲话等各种材料,不到一个月就亲自上手了。写出的第一个通知就得到领导的夸奖:“开展百日安全大会战的通知写得好,没啥可改的。你上道太快了,我真没看错你。” 这天下班回到家,媳妇把热好的满满一大盘饺子端上来,笑着说:“中午大嫂包的饺子,给咱端了一大盘,你敢吃不?”梁石头伸筷子夹了一个:“有啥不敢的,我又不是武松,也没碍她啥事,她犯不着下毒,她也没那个胆儿。”说完,把饺子放嘴里咀嚼,连连说,“好吃,好吃。猪肉芹菜馅的。”金玲也吃起来,忽然悄声说:“今天是七月十五,大嫂出去了好长时间,挎着筐走的,筐里应该也是她新包的饺子。我偷偷跟踪大嫂,偷偷瞄着她,见她往河边的鸡场那边去了,肯定是找那姓色的老光棍了,看来邻居的传言都是真的。” 梁石头提醒说;“以后千万别好信儿了,跟踪她没啥意义。临产的日子快到了,你可照顾好自己的身板。”金玲摸着肚子说:“有幸在里面乱动呢!”“是嘛!我听听。”梁石头撂下筷子,伏下身子把一只耳朵贴到媳妇肚子上,听了一会儿,欣喜地说:“这小家伙踢得挺有劲儿呀,他这是想出来了。”金玲提醒说:“趁热吃饺子,一会儿该凉了。”梁石头坐回到凳子上,继续吃饺子,金玲也夹着饺子往碗里蘸着蒜泥:“要不咱搬走呗?”梁石头问:“咋?你怕了?”金玲摇摇头:“上奇塔区租房,你上班能近不少。”梁石头说:“奇塔区是中心区,租房可能比奇河区贵些。”金玲说:“贵些也不怕,咱再节俭些就是了。” 梁石头学说他写的第一个材料得到了领导的夸奖,见他有些沾沾自喜,媳妇提醒说:“千万不要骄傲,这仅仅是万里长征走的第一步,往后路还长,需要用心琢磨的材料多着呢。”梁石头说:“如今苦苦期盼的工作说来就来了,而且还当上了秘书。等户口特批了,办合同制也就快了,我太幸运了。如果奶奶活着,看到我现在的样子,她不知有多开心呢。”金玲说:“所以要加倍珍惜呢!”梁石头有些沾沾自喜:“我石头就是一块宝贝,不仅能磨刀,也能压舱,更能试金。”金玲说:“别高估了自己,如果掉进茅楼就啥也不是了。”说完用手掩着嘴角咯咯笑了。 经黄香芪三姑联系,梁石头在煤炭局后面自建区租了两间临街的老房子,厨房有一个砖炉子,卧室只一张北炕。房后的偏厦能存放取暖煤和杂物。简单打扫了一下,雇了曲三哨的马车,把并不太多的家当搬了过来。搬完家又雇了一辆四轮车,在矿上拉回了一车煤块,他用大板锹往偏厦里戳扔煤块,累得他满头是汗,不时直起腰看一眼旁边的媳妇,看一眼那对襟绿色毛衣裹不住腆挺的肚子,却觉得这日子很充实。金玲回屋拿出毛巾来,一边给他擦一边说:“悠着点,别恨活,别累了。”他笑呵呵地说:“一看见你,好像有使不完的劲儿。”金玲莞尔一笑:“傻样!” 梁石头领着媳妇到妇幼医院做了检查,胎儿发育一切正常,金玲决定在家顺产。农历九月下旬,在一场大雪到来的前夜,金玲肚子开始疼痛,梁代岩把附近翠珍诊所的国大夫接到家里给媳妇接生。熬了大半夜,弄得气喘吁吁大汗淋淋的,天色微明时终于生下一个女婴。听见婴儿哭声,金玲如释重负地看了几眼。 凌晨,送走接生大夫,梁石头回来掸去身上的一层浮雪,捅旺了地炉,又往炉膛里填了煤块,进里屋说:“昨夜下了好大一场雪,有半尺厚。昨天还是深秋,转眼今天就入冬了,这季节转的也太快了。”金玲说;“世上的一切都在变呢!昨天有幸还在肚子里,今天就来到这世上了,咱的角色也转的太快了。”梁石头又去看襁褓中的小家伙,高兴地喃喃:“有幸,有幸,我是你爹……”见丈夫如此喜爱孩子,金玲笑出了几滴眼泪:“我还以为生个女孩,你会不如意呢。”梁石头说:“如意如意,我喜欢丫头。” 梁石头自从当上秘书,工作越来越顺利。第二年市政府特批了城镇户口,也解决了全民合同制关系,接着落了妻儿户口。第三年入了党,通过参加全省考干解决了干部身份,第四年提职,分了集资楼房,第六年调入市煤炭工业管理局,第七年调入了市委大机关。他参加工作仅七年就实现了三级跳,发展如此之快,连穆逢利也刮目相看了。 好事接二连三,常常会成为小两口的热门话题。梁石头辅导完有幸的小学二年级作文,看媳妇还在卫生间给女儿洗校服,站在门口又和媳妇闲聊起来:“参加工作的时候,在教委服务公司上了三天班,去小煤矿管理处索要分配证明我就想,如果能在这个单位上班有多好,没想到当天就让邰处长留下了。我上煤炭工业管理局办事曾想,如果能在这里上班有多好,没想到因为局党委荣副书记相中了我的文笔,把我调入局办公室。后来,我上市委送材料也想,能在市委工作多美,没想到市委政研室选调干部,荣副书记向常委秘书长推荐了我,结果我在五名竞争者中胜出。” 金玲使劲揉搓校服衣领,故意笑问:“那你还上省里参加过培训呢,你看省委好不好?”这话把梁石头逗笑了:“那可不敢想啊,这都很美了,哪能啥事都可咱心红呢!说起来,还是这个奔的过程最有意思,一番番努力没有白费,一个个愿望变成了现实,就觉得有奔头了。哎,你说我是不是命好?人都说我是个福将呢!” 金玲忽然自夸道:“你不是常说我旺夫嘛,这好事都是我给你带来的。我给你带来了好运,不然一有难处,咋会有贵人指点或帮助呢!”说完自己扑哧一声笑了。梁石头说:“其实,接连交好运也都是自己积累来的,如果咱为人不行,能力不行,又怎么会有贵人呢!”金玲一边酘衣服一边说:“人能得好,既需要天时、地利,更需要人和。”梁石头说:“家有贤妻,男人上进,这倒是真的。” 一晃又是一年春节,小两口提前两天抱着孩子坐长途客车碾一路冰雪回了乡下,此时成玉也把新姑爷子周儒领了回来。那周儒是周大白话的儿子,与成玉在三江师范同学期间相识,他个头不高,身材短小,却很聪明,有些诗文才气。三个月前成玉与周儒结婚时,梁石头和大哥曾回来送过亲。 梁石头与妹夫都从事秘书工作,两人有共同语言,说起给领导写材料的那些事就收不住话题。梁石头学说:“有一次市里开煤矿安全生产推进会,奇谭市煤矿做经验介绍,题目叫《实现零的突破》,本意是介绍如何实现煤矿安全零事故,却把突破二字用错了地方,会还没开完,那市煤矿服务公司三井就出了瓦斯爆炸事故,炸塌了井口矿洞口,冲击波掀翻了煤山上的轨道和碳车,十几个矿工遇难,死亡率果真实现了零的突破,你们说是不是挺邪?”成玉说:“邪什么邪,那就是偏巧。”周儒也学说:“有一次给领导写讲话,改了四次,领导也没满意,最后把第一稿又交上去了,那领导居然说这回写的好。”梁石头说:“我调进煤炭工业管理局在办公室当秘书,有一次给主管煤炭的副市长写煤矿安全会议讲话,他明确说‘三不讲’,别人讲过的不讲,自己讲过的不讲,没有新意的不讲。”成玉呵呵笑了:“那你们领导也太能装了,这也不讲,那也不讲,那讲啥呀?”梁石头说:“其实安全生产,是天天讲、月月讲、年年讲,根本做不到‘三不讲’,结果也都讲了。” 艾育梅抱起有幸稀罕起来,有多有余也凑过去逗趣儿。周儒对梁石头说:“二哥,你看你头一胎是丫头,应该再生一个。”梁石头说:“不敢生,负担重不说,政策也不允许。”周儒还说:“你看大哥家生两个,多好。二哥要二胎,兴许能是个小子呢。”梁石头说笑:“我早都想开了,丫头小子都一样。咱也不是帝王之家,非要啥小子呢,也不是等着继承皇位。”这话把大家都逗乐了。 梁石头忽然想起一事:“我回来那天,在村口碰上大平叔了,他骑着自行车从乡里回来,说上乡里办事了。他们这几家承包砖厂,到底咋样啊!”黄士魁说:“扑腾了两年,眼瞅着赔钱,干瞪眼也没咒念。砖厂早都黄铺了,他们连本上仓,打掉牙只好往肚子里咽。数黄老驴点儿背,后入股的撵了个瘸驴,真是肠子都悔青了。公冶平多次去找乡党委书记,说砖厂严重亏损,承包费应该免除,这件事乡里要不给解决,就盯霸来找。乡党委书记就让他挨个找乡长和其它常委,于是他各家拜年,苦苦哀求。”梁石头唏嘘道:“噢,没想到,都到了这个地步!”黄士魁说:“人到啥时候说啥话,他也是被外债压的喘不过气了,也真是没招儿了。他这事儿办的挺顶楞,乡里年前终于专门上会研究,给报了十二万,还有十二万四家摊,一家陪三万。”艾育梅说:“多亏咱醒腔儿早,算是撤股及时,不然也搲进去了。” 年三十晚饭吃的比较早,几个女人一起忙活,十个菜寓意十全十美。太阳西斜时,在院子里放过鞭炮,一家人围坐一桌,黄士魁将酒杯举起来:“过去盼着过年,是因为家穷,平时物资匮乏,总馋的哄的;现在盼着过年,是因为盼团圆,平时儿女不在身边,总觉家里空的捞的。今天咱难得聚这么齐,来,都喝点儿。我们当老人的,看你们一个个都有出息,心里高兴。啥叫孝心呢,不是说给我们买这个买那个就孝心,其实不让老人操心那才是最大的孝心。”说完带头喝了一大口,看了看身边的艾育梅,对儿女们说,“让你妈也说两句。”艾育梅微微一笑,感慨道:“在咱这农村,能让子女脱离农村的人家没几户。想一想,能有今天,都来之不容易,可得珍惜呀!”她往梁有多的碗里夹了菜,笑着说,“一晃儿我大孙子在我们身边都长这么大了,都上小学一年级了,待会儿给你们压岁钱。” 黄士魁呷了一口酒,忽然抛出个话题来:“问问你们,一个家庭,怎么能做到和睦?”见一时无语,都只顾品味菜肴,又说:“你看咱这桌上,有老师出身的,有秘书出身的,难道都没有这方面的体会?”成玉笑笑说:“话题有点儿大,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楚的。”顶子嘻嘻两声:“真没细琢磨这个事儿。”石头说:“老人吃的咸盐比我们喝的凉水都多,还是先听听老人的见识吧。”周儒连忙附和:“对对,听听老人咋说。”黄士魁放下筷子说:“作为老人呢,对待子女要一视同仁,不偏不向,尽可能给子女当好后盾,不添累赘。兄弟姐妹之间得讲亲情,在正出正入过日子的大前提下,应该大的扶持小的,强的扶持弱的。”子女们都觉得有道理,也都认为不可能完全做到。艾育梅看了看儿媳和女婿,温和地说:“就说婆媳关系吧,实际上很难处,处明白的是高手。应该有这样的原则,你们看我说的对不对?老人拿出爱女的十分之七分爱媳,拿出爱子的十分之七分爱婿,则天下和睦矣!” 周儒呵呵笑了:“妈,你总结得挺到位呀,我不求七分,只要三分就够啦!”两个妯娌也附和说:“对,对,只要三分就行。”梁石头说:“我也有个原则,就是多吃饭,少喝酒,听老婆话,跟党走。”说完一口喝下半杯,金玲嗔怪道:“还说少喝酒呢,一口就整半杯。” ------------ 第九十一章 这个爹来得太突兀 连续赶上几年风调雨顺,农民过上了抬头日子。然而,那冒尖户里谁也比不了有头有脸的老三位。他们利用职务便利,变着法儿地捞取钱财,但凡村上有利可图的好事儿都拉不下他们。他们却很少到地里干活,自家承包田的庄稼早有溜须拍马的人帮着伺候了,连家属也打腰提气,走在村里都很扬跋。人们品评如今的老三位,不免带一些羡慕嫉妒恨,姚老美又忍不住说了一套嗑: 有了权,就捞钱,当官好处多,群众干眼馋。 冒了尖,不一般,孩子面带笑,娘们脸朝天。 众人都说编得太实际了,概括得准。曲二秧说:“哎,老姚你编这嗑,明显是埋汰村官儿。”姚老美收了笑容:“扯呢,别给我拴坠,我不针对某个人,我说的不过是我看到的一种现象。” 动迁户隋有道在“老三位”里最精于盘算,他既不嫖也不赌,只闷头琢磨来钱道。打当上村会计这些年来,接触的乡村干部多,随的礼份子也多,特别是在本村,无论谁家办事他都到场,时间一长,总觉得只出不进太不划算了。 冬闲夜长,他躺在炕上睡不着觉,跟媳妇李天妹琢磨怎么能往回接礼:“现在有些乡村干部变着法地办事儿接礼,今儿个乡里,明个村上,咱不是小白人儿,人家通知就得去,不去还不好。礼钱还年年见长,过去谁家结婚,几家查伙买个盆,买块布,后来不兴拿东西了,三块五块的,分队前后,长到了十块二十块的,现在可倒好,变成三十五十了,特殊情况甚至一出手就上百,可真有点儿干不起。”媳妇说:“那可不,有进无出,你说着不着急。”隋有道埋怨道:“也怪你,你瞅你这一亩三分地,光吃籽就是不长庄稼。要有个孩子,也能借机会办一把事儿,往回捞捞。” 媳妇猛劲搡了他一把:“你还怪我,我这地可是上等地,你那玩意儿不顶事儿,净点瘪种子,不发芽上哪里能长出苗来。”隋有道嘶嘶两声说:“要不,咱俩假离婚,然后再复婚,能办两把。”媳妇又搡了他一把,非常不屑地说:“你少跟我扯这个,你一撅尾巴我就知道你要拉几个粪蛋儿,我才不上你鬼子当呢!要光离不复我不吃了大亏!”隋有道笑了笑,又说:“你说,咱双方都没有父母,有父母给过过生日,做做寿也行,啥招没有。”媳妇说:“你小账算得伶俐,一上真章咋拉稀呢,你不好想点儿啥招。过去,那铁人说,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咱就发扬这种精神,创造条件办事儿。” 隋有道寻思半天,忽然说:“有了!”李天妹说:“你一惊一乍的,有啥了?平地蹦出个妈呀,还是蹦出个爹呀?”隋有道说:“还真叫你给说着了,我明天得出一趟门儿。先上吉祥县,不行就上三江市。”李天妹问:“上那么远做啥?”隋有道说:“借个爹。”“借爹?”李天妹以为男人说笑话:“你拉倒吧,这借米借面借碗借锅,没听说过还能借爹。再说,谁没卵子找个茄子提溜着。”隋有道说:“有钱能使鬼推磨,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只要钱给到份儿,指定能借来。自打我悠荡到李家岗子,我二位老人先前去世也没人知道根底。只要把爹借到,那随出的礼份子连本带利一块往回要,咱也接个几万。”闻听此言,李天妹一把搂住男人,亲了一口,夸赞道:“你真不愧是隋有道,真有道行……” 隋有道坐长途汽车来到吉祥县,并没有碰上合适的人选,他坐火车到了三江市,在繁华的闹市逛了两天,物色几个人选,大都是很体面的退休老头儿,可他们都没有答应借爹的请求。有的说怕丢面子,有的说不缺钱花。他暗自叹息:“原想借个爹跟借个毛驴儿容易,却不想比借个航空母舰还难。”这样瞎想着,就泄了气。只好买了回吉祥县的火车票。 列车行驶到半夜,他忽然发现过道中间有一位要小钱的老者,不禁眼睛一亮:“这人不但从年龄上符合借爹的条件,从长相上看也与自己有几分相象,只是穿着破旧了些。”当这位老者走到面前,隋有道慷慨地施舍了十元钱,老者一个劲儿地道谢。隋有道搭讪道:“老人家,您要小钱能有多大收入?”老者操着河北口音说:“那能有多少,也就混碗饭吃。” 隋有道心里寻思:“这口音也正好。”嘴上说:“老奤儿,不如到我家去一趟,只要您答应我一个条件,帮我做成一件大事,我不但给您换个里外三新,事后还给您一千块钱。好不好?”老者说:“当然好,不知道你求我做啥?”隋有道便如此这般对老人耳语了半天。老人看隋有道挺认真,就坐到旁边的空座位上:“那你说说,你是哪里的,为啥要借个爹?” 隋有道一五一十讲开了原委:“您听我慢慢说。我叫隋有道,原是河北隋家庄人,小时候父亲就去世了,高中毕业那年,母亲又染病身亡,我在东北的一个远房亲戚知道了,就写信让我到东北来。我孤身一人来到了北大荒,我的那位亲戚给我说了一门亲事儿,不久我就成了李家的倒插门女婿,落户在李家岗子村。成家那一年冬天,我领着我媳妇李天妹去在外村的亲戚家答谢媒人,晚上住在我的那个亲戚家。就在那天夜里,我老丈人、老丈母娘、小姨子都被煤烟子呛死了。后来村上为了照顾我,也是看我有点文化,让我在生产队当出纳。1981年发大水,我们村被大水淹了,房子都倒了。我被动迁到长青屯,当了一段生产队会计,后来分产到户我又当上了大队出纳和村会计。村里谁家办事儿都要到场,左村右屯的老三位家办事儿也落不下,乡里头头脑脑有事儿不去也不行,而且礼钱越来越多,行情越来越长,名目越来越多。什么孩子满月、当兵、大学,什么儿女成家、老人过寿、饭店开张、食杂店营业、盖房子上梁,明堂太多了。这几年我估摸了一下,少说也随出去两万多了,就说这年前年后吧,我接的帖子有十六七份,真是招架不住了。我也想寻点儿因由往回接一接,可我们夫妻俩都没了父母,还没有小孩儿,既不盖房也不开店,我是真没辙了。后来我就反复琢磨,终于想出这个办法来。老奤儿,您意下如何?” 听到这里,老者笑了:“好事儿,好事儿,既然你诚心诚意要借,我就给你当一回爹。不过,你也应我一件事儿……”隋有道忙说:“你说,你说!”老者说:“咱得立个字据,签上你的名字。”隋有道连忙应允:“可以,可以。光顾说话了,还没有问您姓名呢!”老者说:“我叫郭禄才,不过立了字据,我可就是你爹啦!”隋有道说:“那当然,那当然,咱要假戏真做嘛!” 列车到达吉祥站,隋有道把老人领下车,到县城百货大楼给买了新衣服,到浴池给泡了澡,又给剪了长头发。这一捯饬,郭禄才简直是换了一个人似的,变得体面了。隋有道从兜子里掏出纸笔来,工工整整地写了个借爹证明: 今我与讨饭老者郭禄才在旅客列车上不期而遇,经双方协商,达成借爹协议。爹只借用三天,换里外三新的衣服,付一千元借爹费。到家后先付二百元订金,办完喜事儿后,余下的八百元一次性付清。当爹期间,郭禄才必须密切配合,并对借爹一事守口如瓶。特此立据为证。 隋有道 1992年2月8日 郭禄才理所当然地坐到了炕头上,享受“儿子儿媳妇”的孝敬。屯子里的人听说隋有道他爹从河北老家来了,有好信儿的就来看,也有人心里纳闷,私下议论,平时也没听说隋有道还有个爹呀? 隋有道忙着给“爹”过六十六大寿。四下发出帖子,买酒买肉买青菜,赁盘子赁碗赁桌椅板凳,借音响借彩旗,李天妹还用一百张1元面值的人民币拼成一个大大的寿字,并请已经退休的郑老师给撰写一幅对联。 郑老师对这个从未听说的“爹”有几分疑惑,随口探问老人从哪儿来,老人说三江市,又问老家是什么地方的,老人说河北,再问以前咋没见来过儿子家,老人说自己过悠荡日子。隋有道怕这个“爹”言多有失,忙过来催促:“郑校长,你抓紧给写对联吧,我等着贴呢,下午捞水桌子人客就来了。”郑校长一边提笔抿墨一边琢磨用词,想一会儿说:“我给你们现编一副,应该比那老词更适合。”隋有道连连说好,于是郑树人运笔行文,只见写的是: 祈鸿福子显孝心天可鉴 过大寿爹成好事众相传 郑老师收了笔,故意问:“咋样,这对联写得如何,满意不?”隋有道点着头说:“写得好哇,满意满意,不愧是咱乡下一支笔。”郑校长又问一句:“知道我这词儿是啥意思么?用不用我给你逐句解释解释?”隋有道忙说:“不用不用,我都明白。”郑校长收拾了笔砚,说道:“《红楼梦》第一回有副对联太妙了,我背诵给你听听。”往外走时吟咏道,“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送走了郑校长,隋有道回屋自语:“什么真的假的有的无的,叨咕这些好像是故意给咱听的,他是不是看出破绽啦?”李天妹说:“不能,他也不知道真相,何必担心,顶多就是个疑心。”郭禄才喃喃道:“是亲的割不掉,是假的安不牢。”隋有道说:“你咋还叨咕上了呢!你可别给整露啦!”李天妹也说:“行啦,你就消停当‘爹’吧,尽量少说话!” 第二天是正日子,雇了乡电视转播站摄像师来录像,还借了照相机拍照,场面好不热闹。郭禄才坐到生日蛋糕前乐得合不拢嘴。灶厨的、跑堂的、热酒的、管帐的都只管忙活,赶礼的上完礼账,只管大吃大喝,没人去注意眼边前的这个“爹”是否真假。这时候,大门外竹板噼哩啪啦响成一个点儿,众人围上来看热闹,曲克穷一张口唱道: 一进门口喜气升,大门堂内都挂红,孝顺人家忙过寿,炕上坐着老寿星。鞭炮声声心欢喜,彩旗飘飘笑盈盈。老亲少友来祝愿,祝愿老人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老人越活越年轻…… 宴席一直放了四悠,四十多席。夜幕降临,人客散去,隋有道和李天妹数钱数到手软。隋有道说:“一共三万八千七百三十元,去掉办事儿费用五千零三十元,还剩三万三千七百元。再去掉武装‘爹’的三百八十元,再去掉辛苦费一千元,净剩三万零两千三百二十元。不仅把过去随出去的捞回来了,还赚了不少呢!”李天妹喜滋滋地说:“可下见到回头钱了。”郭禄才临走时,隋有道一再叮嘱,一定要对这事儿牙口缝儿都不欠。 数日后,戏剧性的一幕出现了,那郭禄才找上门,与隋有道犯起口舌:“既然你们拿我当爹,就得继续供我生活费。”隋有道把他推出门外:“哎,你这老奤儿,我借你用了几天就搭你一千五,不算薄哇!想不到你得寸进尺……”郭禄才大声嚷嚷:“财迷心窍的是你们,为了弄钱,你们急红了眼,又贪又骗,又瞒又赚,借我当爹就是不正当手段……”隋有道质问道:“我骗你啥啦?咱不是两厢情愿吗?”郭禄才拿话威胁道说:“你没骗我,可你骗了多少随礼的,你要不养活我,我就当众揭穿。” 见他俩激烈搬争,李天妹指点着郭禄才说:“哎,你这老奤儿不懂规矩呀,一单一利索你知道不?咋的,想讹人放赖?门儿都没有!你说你这么仗义地要,谁能给你,你要好说好商量,我兴许看你可怜能给你拿两个。就你这样违背约定谁愿意理你,你管咋地也是个爷们儿,说话得算话。”隋有道不耐烦地说:“你别跟他费口舌,看他还能咋着!就是蹬腿儿了,和咱也没关系。” 气得郭禄才站在大门街上大骂起来,扬言上法庭告“儿子”不孝顺,这一下可把隋有道惹恼了:“你要知趣儿就赶紧走,不知趣你爱上哪告上哪告。别忘了,你也是同案犯,整不好一块完蛋。”人们越聚越多,郭禄才拿出借爹字据让众人看,郑老师还接过来仔细读了一遍,众人听了,说啥的都有。“哎呀,隋有道是蝲蝲蛄嗑酱杆,道道多呀!”“隋有道长个发财的脑袋,竟想来钱道。”“你说借啥不好,还借爹了,这招多损!”姚老美打诨道:“哎——小隋子,以后再借爹,别跑那么远,耽误工夫还搭路费,我不要钱,找我得啦!”逗得村民哈哈大笑,还现编词儿嘲讽: 隋有道,真有闹,借个爹来把钱套,当众把爹来介绍。 钱留下,爹不要,气得老爹要上告,看他害臊不害臊。 隋有道无地自容,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一连数日不敢见人。可借爹的事儿却越传越远,以至于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笑柄。 小学校寒假期间,香惠子来信再三要求女儿能去探亲,白盼玉和穆荣带着孩子又去了一趟日本。这是第三次去看望母亲,然而签证尚未到期白盼玉一家三口就返了回来。 刚一回村,白盼玉就打发大喯儿喽穆荣请黄士魁过来说话。走在乍暖还寒的大街上,黄士魁向穆荣探问消息。 “盼玉找我干啥?” “有重要的事儿呗。” “你丈母娘身体咋样?” “她去世了。” 轻飘曼舞的春雪里,黄士魁突然站住,愣了一会儿,问是啥病,穆荣说是卵巢癌晚期,做过一次大手术,全摘除了。听到这,黄士魁叹息了一声,继续往前走,穆荣紧紧跟着,继续说道:“我俩这次去时,我丈母娘癌细胞已经扩散了,身体瘦得不成个人形。临死还念叨这边,还念叨你呢。” 黄士魁内心五味杂陈,一溜道再没言语,那年酒后与黄香惠偷试云雨情的一幕又在头脑中闪回。走进穆荣家,白盼玉在炕头抽泣,穆荣将烟笸箩拽过来,黄士魁卷了叶子烟点着。白盼玉抹抹眼泪:“我妈她没了!没想到这次去是见最后一面!”黄士魁吸了一口烟:“才听穆荣说了。可惜她年岁不算大。”白盼玉说:“我妈临终时,跟我单独说了一番话,说她跟白一刀结婚后,始终没有怀上孩子,因为我那个爹生理有毛病。其实,我妈根本就不爱白一刀,说她心里只有你,可是你俩有缘无分,我妈心不甘哪。说多亏有了我这么个孝顺的女儿,不然她真不知道咋活下去呢!我妈最后断断续续地特意嘱咐,让我回来认亲爹。然后她就咽了气,临终那眼睛还露着一道缝儿。” 让盼玉回来认爹,黄士魁并不感到惊讶,其实第一次看到小盼玉的时候,他就犯过嘀咕。那年他去帮着料理白一刀后事,香惠特意把趴在背上的孩子转到自己面前,告诉他是女孩儿,还让他给孩子取名字,这些其实都是在暗示着什么。白一刀没有生育能力,这个孩子最有可能就是自己的。如今,那个脸蛋粉嫩嫩的小女孩已经长大了,而且知道了自己的真实身世,作为当爹的该如何面对呢?他陷入了沉默,手上的卷烟缓缓地冒着一缕青烟。 白盼玉终于鼓足了勇气说:“我亲爹不是别人,就是你呀!”黄士魁夹烟卷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回头用无比慈祥的目光看着这个女儿:“我知道,我知道,你小名叫丫蛋儿,你大号还是你妈让我给你起的呢!”“爹——”白盼玉哭叫一声,在炕上跪爬几步,搂住黄士魁的肩膀哽咽。黄士魁也眼泪八汊地说:“闺女,是爹对不起你们娘俩,你能原谅我吗?”白盼玉动情地说:“爹,这都不怪你,不怪你。”黄士魁摸着盼玉的头说:“都是爹糊涂,可苦了你们娘俩儿。” 见此情景,穆荣感到很意外,甚至有些不知所措了。过了一会儿,黄士魁担忧地说:“其实我心里早都猜到,你应该是我的女儿,可我始终没敢与你相认。现在相认了,我都不知道咋跟成玉她妈说。你想,我突然间冒出个女儿来,你育梅姨哪能接受得了。” 外屋忽然哗楞楞一阵响动,穆荣从屋里门口探头一看,是闻大呱嗒把烧火棍碰倒了:“呱嗒姨,你有事儿呀?”闻大呱嗒很不自然地说:“哎妈呀,想借东西来着,不借了不借了。”一扭身,晃着丰乳肥臀走了,边走边叨咕,“哎妈呀,整揪心扒拉的……”穆荣把身子收回屋来:“是呱嗒姨,她听见了。”白盼玉有些紧张:“她嘴尖舌快,心里搁不住事儿,咋整啊?”黄士魁摇摇头说:“瞒是瞒不住的,早晚都得知道,走一步看一步吧。” 果然,闻大呱嗒出了穆荣家院子,脚步急急地奔了老宅。跑进院子里,她拉住喂鸡的艾育梅,针扎火燎地说:“哎妈呀,姐呀,有个事儿我寻思该不该跟你说,说吧怕你们两口子叽咯,不说吧我心还不得劲儿。”艾育梅笑了:“你这一天天到处宣扬,连虱子下崽儿都是事儿。”闻大呱嗒说:“哎妈呀,还有心说笑呢?你家我大姐夫平白无故的冒出个闺女,你说你咋就没觉警呢?” 艾育梅听着听着,现出十分诧异的表情,追问:“你说啥呢?咋冒出个闺女?这怎么可能呢?”闻大呱嗒说:“哎妈呀,你咋还不信呢!你家大姐夫是盼玉的亲爹!就刚才,我上穆荣家借东西,正巧让我撞上了,大姐夫当场就把盼玉这个亲闺女认下了,那家伙整的可揪心了,要不是我走的快,恐怕我当场都得哭出声。” 这事儿来得突兀,艾育梅一时无法接受。她眼神呆滞,情绪低落倒了极点,一声不吭地看着眼下几只家鸡纷纷争食,像一尊立在清雪寒风中的雕塑一般。闻大呱嗒啪啪打自己脸,自责道:“哎妈呀,你说我这嘴真欠!我跟你说这些干啥?”看艾育梅还在发呆,就劝说道,“哎妈呀,这事儿搁谁身上不闹心?那也得面对呀!木已成舟,上火没用,还是自己想开点儿吧!” ------------ 第九十二章 抑郁 黄士魁从穆荣家回来的时候,艾育梅已经趴在炕上睡着了,到了晚上也没有起来做饭。黄士魁清楚,她一定知道了自己还有个亲闺女的事儿,就等着媳妇醒来把前前后后的事儿都交代清楚。 小孙女有幸从姥姥家过来,上炕坐爷爷怀里,问爷爷咋不吃饭呢,黄士魁说我们不饿。进来几个小孩,把有幸叫走了。又过一会儿,前大门街上有人大声喊:“着火了,黄士魁家柴禾垛着火了!快来人救火呀!”黄士魁透过前窗户,看见自己家柴禾垛冒了烟起了火,赶紧拽一下艾育梅,喊道:“快起来,着火了!”艾育梅一惊,扑腾一下翻身坐起,问哪儿着了,黄士魁向窗外一指,说柴禾垛着火了,吓得艾育梅吗呀一声瘫缩下去,被黄士魁强行给拽了出去。 众人闻讯,纷纷赶来救火。村部大广播喇叭不断地通知:“村民注意了,村民注意了,快到黄士魁家救火呀。要快……”人越来越多,都投入到救火的行列中。金书山和孟令春赶来,先把靠着前窗台的有幸拉到了怀里。猪圈坡草已经有多处起火,贾大胆早把猪圈门子打开,把两头嗷嗷闹圈的白猪放了出来。当人们想去往出抢没烧着的柴禾时,却无法靠近了。 柴禾垛现场红堂堂一片,火堆不时坍缩,火星子时而滚落,如同烧旺的偌大炉膛一般。火越来越旺,已经圆盆了,垛边那两棵柳树正受着烟火非常灼热的熏烤。庆幸的是,没有一丝风,如果有风助威引燃老宅房草,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天黑了,柴禾垛全烧成了灰,火开始自烧自灭,直到半夜,那残存的灰烬里还在冒着缕缕青烟。 事后,公冶凹说火情是他发现的,他在公冶文家喝完酒晃晃悠悠往回走,看见着火时那几分醉意一下就吓醒了。“我当时看见你家有余从西南角障豁子里跳出来,手里还拿着一盒火柴……”未等说完,黄士魁一把将靠墙角的二孙子扯过来喝问:“是不是你点的火?”这一声喊叫,把小有余吓一跳,他不敢承认,也不敢否认。艾育花说:“姐夫你轻点喊,看把孩子吓得一激灵。”黄士魁发狠道:“我让你在这儿,不是让你作祸来的。既然你惹这么大事儿,明天就把你送回去。” 黄士魁说到哪办到哪,第二天果然把有幸送回了奇潭市。可是,由于生气伤心加上惊吓,艾育梅却完全变了一个人,常常坐在炕上自言自语。不几日就到了立夏,闻大呱嗒风风火火地进了老宅,拉着表姐说:“哎妈呀,金小手家杀猪了,走,去称几斤猪肉去。”艾育梅跟着闻大呱嗒去称了二斤五花猪肉回来,打算包酸菜肉馅饺子。 她和了一团白面,然后剁碎了一块肉,放上葱花和佐料,又从缸底的浑水里捞了一小颗酸菜,剁碎了半颗菜帮。包了二十几个饺子,小孙子有多中午放学回来,艾育梅让他烧水自己煮了吃。有多把刚煮好的饺子捞到盘子里端屋里来,夹一个送给奶奶:“奶你尝尝。”一口饺子没咬下来,艾育梅忽然犯病,挥手把饺子拨在地上,胡说道:“饺子有毒,想药死我吗?”吓得有多飞跑出去。 黄士魁还在菜园子里给秧苗浇水,听见大孙子在栅栏门口急切地喊爷爷,直起腰问:“咋回事儿?”有多哭咧咧地说:“奶奶她反常,可吓人哪!”黄士魁把水瓢扔进水筲里,侧身挤过篱笆门缝隙,奔向屋内。有多跟进来,只见奶奶拿着擀面杖一边指点一边胡言乱语:“你们想烧死我?想药死我?没那么容易!我有护身宝杖,谁敢加害于我……”黄士魁哄劝道:“没人敢害你,那都是你妄想的,你可消停的吧!”有多拉扯着爷爷的衣襟,怯怯地问:“我奶奶咋了?”爷爷叹口气说:“你奶奶的疯病又犯了,别怕,赶紧吃完饺子上学去。” 艾育梅犯病的消息一时传开,不少亲邻前来观看,都说是精神不正常了,一时间说啥的都有,嘁嘁喳喳分析究竟是吓的还是气的。秦黑牛和李琴也来看望,艾育梅拉住李琴的手,魔魔怔怔地说:“我冤,比杨二姐还冤三分。我要有三长两短,你们要替我告状伸冤哪!”李琴提醒不能在家硬挺,秦黑牛建议去正规医院看一看。黄士魁这才给成玉捎了信,说了她母亲的病情,让回来商议办法。 成玉请了长假,回乡下看母亲。刚进屋,就看见母亲从柜里翻出个稿纸本,把一叠稿纸扯下来,一边撕扯一边嬉笑:“这是天书,天书,天机不可泄露……”还未撕完,被成玉一把抢了过去,还把撕扯成条块的稿纸也收起来。黄士魁唉声叹气地说:“你妈这病看来是好不了了!”看母亲病的严重,成玉主张积极治疗,不能再耽误了。爷俩商定,先让郝大夫给瞧看一下,不行就上三江精神病医院。 金书山自从把推拉机低价转手给贾大胆,他鼓捣马车也已经两年了。他来探望病情,一听亲家母要去看病,就主动出马车往南官道送。 马车一路向南官道行进,艾育梅坐在车上不时浑说:“我要去天国了,我会天语,我会天语……”成玉抱着母亲,劝说:“哪有什么天语,你别异想天开了。”母亲却说:“想天开,天不开;不想天开,天却开。”金书山翘了翘小耳朵:“这可咋整,八成是冲着啥了。”到了长宁临时站点,等车的时候,艾育梅忽然拉住金书山神神秘秘地说:“你大哥家老二不省心,偷军火犯事了,你知道不?” 金书林的二儿子与军分区领导的闺女处对象期间,遭人做局举报,因偷部队仓库被抓捕归案。此事没几个人知道,自己也没对外人说过,金书山猜想,几千里外的事儿亲家母肯定听谁说过,不然不会知道。 成玉说:“你听谁说的,没影的事儿咱可别乱传说。”艾育梅认真起来:“不是别人说的,好多事儿我都知道。真不是乱说,不信问问你金叔看有没有那事儿。”正在较真时,一辆长途客车从三道梁子方向开来,停下时带起一股烟尘。 到了三姓客运站,成玉的丈夫周儒已经等候多时。小夫妻俩雇了一辆三轮车,要拉着艾育梅去城东,城东老纺织厂住宅区临街有一家个体诊所,那是郝行一分队那年搬到三姓县城开办的。还没上三轮车,艾育梅突然在大街上喊起来:“我冤,比杨二姐还冤。”周儒忙制止道:“别喊了,别喊了,人都看你呢!”话未说完,岳母骂他:你像个小脚老太太,你敢管我?”见把女婿骂楞了,忽又嘻嘻一笑,竟转文嘲笑女婿: 你小鼻子小眼儿小脑瓜,小胳膊小腿儿小脚丫;你尖尖腚,柳肩膀,西葫芦的脑袋横着长。 这一番形容,可把女婿的短处都揭出来了。周儒一脸难堪:“哎呀,我的妈呀,姑爷儿求求你,你可别说了!”非但没制止,岳母却说的更来劲儿了: 你眼睛一瞪像个桃儿,你嘴巴一咧像个瓢儿,张口说话像没上过学,两道眉毛不知道怎么长的像猫挠。 周儒哭笑不得地说:“还一套一套的,越说还越来劲了。”成玉说:“别看你是县委大秘,你可没我妈有才。我告诉你吧,我妈年轻时就会转文,那是张口就来。”三轮车师傅也乐了,催问道:“还走不走了?”成玉催促母亲:“好了,好了,咱快上车吧!” 三轮车穿街过巷一阵疾驰,停下时已经到了临街的一家诊所门前。门额横匾上有“郝氏中医诊所”六个大字,门旁还有一副黑漆鎏金楹联: 论虚实表里兼治 明寒热阴阳调和 艾育梅被女儿扶下车,看一眼门额横匾,又看了那副楹联,有几分兴奋地说:“我知道这地方,这是郝大夫的诊所!”成玉说:“这会儿你倒是清醒了,快进屋让郝大夫给瞧瞧。” 多年不见,郝行一并不见老,容光焕发的脸上看不到岁月雕琢的痕迹,乌黑的大背头依然锃光瓦亮,雪白的大褂仿佛一尘不染。见到这个熟人,艾育梅坐在办公桌前已经安分下来,直说:“你还那么面嫩啊!看来日子过得滋润哪!”郝行一一口一个嫂子地叫着,询问了发病经过,又细心地给把了一会儿脉,然后断定是精神分裂症,还从药柜里拿出两盒药丸来。成玉问:“这是啥药?”郝大夫用手习惯地向后捋了一下大背头:“这是我精心配制的郝氏宁宫丸。”周儒皱着眉头问:“宁宫?啥意思?”郝大夫指着药丸说:“所谓宁宫,就是使心安居其宫。如果热邪侵犯心包,会导致心功能失常,出现高热、神昏、惊厥等危险症状。我这宁宫丸里有牛黄、琥珀、蒲公英等好几味中药,可清热解毒、镇静安神、息风止痛,能改善癫痫狂躁等症状。”成玉询问:“价钱多少?”郝大夫笑了:“这药是送你们的,当初你爹收留我一回,我也没啥报答的,见嫂子她病成这样我也着急,也算是尽我一点微薄之力。”送到门口还嘱咐,“这中药只是辅助治疗,应该上大医院去看一看。” 下午,成玉陪母亲坐长途客车去了三江市,住进了精神病医院。数日后,梁石头接到妹妹的电话,得知母亲住院的消息,和大哥约好,请一周假期,一起去看望。哥俩提着两兜子水果来到病房时,母亲的病情已有些好转。虽不再浑说,却还会出现幻觉。吃过午饭,母亲又睡了,病房一时安静下来。成玉从兜子里拿出一叠稿纸:“二哥,我这次回家时看她正撕稿纸,就抢下来了,我已经把撕破的稿纸拼粘好了。这上面是一些歌词,不知道是啥时候写的,应该是后续的《乡谣》系列,写的很有乡土味道。”说完就拿给二哥看。梁石头也喜欢文学,也会在闲暇时写点文章,一听是母亲的诗歌作品,就接过来细细品读。 就爱这圪达 风景贼啦美,片量贼啦大,一粒情种万朵花,稀罕不够咱的家。就爱这圪达,把根深深扎,种下瓜和豆,一茬又一茬。捏把黑土能冒油,插个柳条也发芽。 有劲管够使,有汗管够洒,一犁春色万担秋,牵挂不完咱的家。就爱这圪达,把梦描成画。福地生五谷,香飘千万家。勤劳换来好日子,丰收吹响金唢呐。 农家时令 □□□□□□□□(此处隐藏150字,出版时补齐) 为希望活着 □□□□□□□□(此处隐藏140字,出版时补齐) 老人古语 □□□□□□□□(此处隐藏228字,出版时补齐) 故 事 曾在阡陌间寻找,曾在炊烟里萦绕,把酸甜苦辣编成故事,那角色你是否也知晓。叹枯荣一场幻梦,奈何爱恨难消。有人醉,有人醒;有人哭,有人笑,品出故事里的奥妙,更有味道。 还在浮世间勾描,还在流年里思考,把阴晴冷暖写进故事,那情景你是否也念叨。看天地一片穹窿,终究沧桑难逃。啥是近,啥是远;啥是多,啥是少,悟出故事里的道理,才算明了。 看完,梁石头意犹未尽,发现大哥正探头细看,便笑问:“能看懂吗?”梁顶子摸着脑袋傻笑两声:“能明白个大概,感觉里面很多话都很熟悉,比如老人古语里很多话以前也都听人说过。”梁石头品评道:“有些句子非常有嚼头,比如一粒情种万朵花,一犁春色万担秋;有些句子来自乡村口语,比如,抓把黑土能冒油,插个柳条也发芽;方言入词也很有特色,比如贼啦,管够,圪达。如果把二十四节气四句谣插入《农家时令》适当的位置,效果会更好。”成玉感叹道:“咱妈绝对是才女,埋没在乡下真是可惜了!”梁顶子说:“要论笔杆子我不行,要说力气活你俩不是个儿。真是一母生九子,子子都不同。”梁石头说:“咱妈这《乡谣》组歌写得朴实,真是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有对乡村的深情赞美,也有对生活的深切思考,还有对未来的美好向往,给人都是正能量,相比之下,我写的那些朦胧诗要逊色多了。妈以前的手稿和发表的作品,我都保存着呢,这一组也放我这儿吧,有时间好好研读研读。”成玉说:“你说咱妈内心这么丰富,怎么会对生活失去了兴趣呢?”梁石头说:“也许是生活的磨难磨平了她生存的信念,也许是情感的挫折打消了她未来的向往吧。” 这时母亲醒了,坐起身子反复环顾屋子,问这是在哪里,成玉告诉她这里是医院病房。母亲回想着什么,过一会儿忽然说:“我看见了妙印尼姑,就是我奶婆,她嘱咐我要一心念佛呢!”说着四下寻看,“我的紫檀佛珠呢?”成玉说:“佛珠在家呢,没不了。”母亲又说:“我还看见一栋老房子,你奶奶指着让我往上看,我看见那房顶正漏雨。”成玉说:“你这是做梦了,看到的都不是真实的。”梁顶子说:“妈做这梦真挺奇怪的,能不能是奶奶托梦,坟漏了呢?”成玉说:“就是个梦,不必当真。” 艾育梅住了一个月院,成玉始终悉心照顾。出院时,医生给开了几瓶“舒必利”,让回家继续服用,并特意嘱咐:“服用这个药是个递增的过程,一定要注意每天服用的剂量,避免加药过快出现不良反应。”成玉听得仔细,“嗯嗯”两声,母亲也听得认真,抢着把药装进自己的随身兜子里。 成玉把母亲安置在自家暂住,回到了第一中学岗位上,每天中午都回家给母亲做饭。平时怕母亲私自出走,上班时都反锁了防盗门,再三叮咛母亲安心养病看家。仅仅过了一周,就出现了新的情况。 艾育梅早想逃回乡下,事先把包裹收拾好,就等着女儿开房门了。终于挨到成玉中午下班回来,防盗门刚一打开,她就强行挤出门去。成玉在后面追赶,一直追到客运站,正巧碰上到县城办完事的金书山,就把母亲托他照看:“叔,正好碰上你了,我妈刚出院,还没好利索,她一心想回家,一路上照看着点儿。”金书山爽快地说:“成玉放心,保准亲自把亲家母给送到家。” 回到家没过几天,艾育梅幻听幻觉又出现了。她在屋里一边绕圈一边喊:“求求你,别害我;求求你,别害我。”有时捶打自己,有时拿头撞墙,总说,“我活够了,我要解脱自己,我要去天国。”黄士魁就留心照看,怕她真出意外。然而越是怕啥越是来啥,不想看到的一幕还是发生了。 这天中午,艾育梅到老宅外屋舀了半瓢水,竟然把舒必利药瓶里剩下的药片全喝了。喝完,自己稀里糊涂摸回屋上了炕,趴炕沿上吐了很多豆腐脑一样的白沫。梁有多放学回来见状,哭嚎着叫爷爷。黄士魁忙从院子里跑回屋,此时艾育梅已经陷入了昏迷。 黄士魁打发孙子请来雍大牙,还把那个空药瓶拿给大夫看。雍大牙询问:“这药她吃了多少?”黄士魁说:“还剩大半瓶,得有五六十片。”雍大牙发现病人瞳孔缩小,对光反应迟钝,说道:“这是药着了,是药物不良反应,产生的意识障碍,她现在嗜睡,半昏迷。”众人闻讯,都来观看,都说艾育梅这回情况不妙,认为她没救了。艾育花却说:“应该送医院,洗洗胃,兴许有救。”秦黑牛摇摇头说:“我姐这回够呛了,恐怕拉半道就完了,姐夫你有点儿思想准备吧。”雍大牙说:“这地上炕沿上吐了这么多,好像全吐出去了。先观察看看吧,别折腾了,兴许能缓过来。” 熬了两天,艾育梅果然一点点缓了过来。听说姐姐醒了,秦黑牛和艾育花赶紧又来看望。秦黑牛喜出望外:“真是奇迹,大姐喝那么多药都没药死,真是命大呀!”艾育花反复呼叫大姐,艾育梅却像麻木了一样,只是淡漠地看了妹妹几眼。黄士魁说:“人虽然缓过来了,可也变傻了。”秦黑牛说:“傻了也好,不知道纠结,也就没啥苦恼了。” 又折腾了大半年,她才渐渐恢复了神志,然而人却变得更孤僻了。成玉放寒假大包小裹地回来,只见憔悴的母亲坐在炕上手捻那串紫檀佛珠反复喃喃“阿弥陀佛”,不免一阵辛酸,落下泪来。 ------------ 第九十三章 大聚会 临近五月端阳,年过七十的金书林携老伴回故乡省亲祭祖。事先接到信儿的金书山特意杀了一口二百多斤的肥猪,除村上买去半拉半,又卖了一脚前槽,自己留下一脚后鞧和头蹄下水招待亲人。老哥俩一见面特别亲近,拉着的手久久不愿松开,即使唠嗑照相就餐也都坐在一起。金书山做东,组织金氏家族南北方亲人大聚会,家里一时热闹起来,仿佛是办喜事一般。 亲人们在一起闲唠,除了家长里短,最爱听金书林讲他亲身经历的故事。金书林喝着大碗温热的白开水,与亲人们闲唠:“我常用两句话概括我的经历,当兵前我仇大苦大,当兵后我胆大命大。记得第一次当兵是1946年1月,我那时十六岁,和书承哥一起偷跑去投奔的八路军。”说到这儿便寻找金书承,金书山说:“书承哥有些痴呆了,已经卧床一年多了。”金书林说:“找个时间,我得去看看他。”接着就滔滔不绝地讲起那些往事来。 “我当兵不久,多次参加战斗。春节,我请假回家,爹怕我在战斗中被打死,不叫我回部队,还把我藏起来用人看着,让老叔你把我带到三姓县亲属家藏躲,部队见我迟迟不归队,只好收回了我的皮大衣和冬鞋。等我从三姓县回到家乡时,大部队已经撤走了,我很想回到部队上,几次出走都被家人追了回来。后来家里看管的不那么紧了,我却不知道大部队的去向,非常苦闷。熬过几个月,想不到又有了第二次当兵的机会。1947年7月,土改运动中又征兵,正好我爹在旅大修飞机场顾不上我,趁这个空挡,我第一个去报了名。当时征兵,各村屯的小青年并不积极。有的村屯只有星蹦几个,有很多村屯甚至是空白。我把本村的一些小青年说活了心,就连成了家的艾大眼也报了名。孟家窝棚一下子有十七人报名参军,引起了组织上的重视。消息传到区里报到县里,把我们当先进典型进行宣传,不仅杀猪羊庆贺,还披红绸、戴红花、骑高头大马,派三台大马车,敲锣打鼓,风风光光地上三道梁子、老粮台、刘油坊所属各村屯巡游。经过一番大张旗鼓宣讲,把各村参军的热情迅速调动起来,孟家窝棚也因此被评为招兵模范村。” 他讲起攻打长春的经历,把在场的人都吸引住了。“1948年7月,我们东北独立八师三团攻打长春敌军东大营小红楼。7月20日,我们警卫连有两个战友去送信,通过敌人铁路封锁线时一死一伤。首长马上派我这个通讯员去完成送信任务,我机警灵活,顺利通过了那条封锁线,完成了任务。那次战斗打垮敌人一个营,我们部队无一人伤亡。回到驻地后,我才发现帽子上穿了五个洞眼,头皮穿一道黑沟。”听到这里,大家一阵唏嘘。金书林接着讲:“7月21日,我军打敌人小红楼,回营庆祝胜利后天已是晚上,筋疲力尽的战士们很快睡觉了,派出的哨兵也打瞌睡。第二天天刚蒙蒙亮,长春守敌六十军全军突围出来,把我部哨兵都俘获了,把我部住的大院团团包围。敌人大叫,缴枪不杀,机枪向屋内扫射,手榴弹往屋里乱扔。在这万分紧张时刻,参谋长从机枪手中拿过一支轻机枪,同其他机枪手掩护团部冲杀出去。在突围路上,我回头看见很多敌人对我们穷追不舍,还叫喊要抓活的。敌人追我军九十里,到了九台县时,我军后方两个军三个独立师前来增援截击。敌军见势不好,掉头往长春跑,上级命令我部反击,又追回到原驻地大院。见敌人又跑回了长春,我军便住下,发现锅上炖的猪肉等食物都被敌军吃光了。等要睡觉时,我才发现自己棉裤内被打穿七个洞眼,幸好没打到肉。”说完,屋内又是一片唏嘘声。金玲说:“大爷儿,你是长青村的英雄哦,我以你为荣啊!”金成林无声地笑了。孟令春说:“你大爷儿不是一般人,经历的故事多,让他接着往下讲。 金书林的水碗空了,让孟令春倒满,便又讲起参加抗美援朝的往事来:“1950年11月我随部队到沈阳铁西区民丰街志愿军留守处,还是负责警卫工作。1952年2月,去了朝鲜战场。一天晚上部队抢渡清川江,江面结一公分薄冰,江水冰冷浸腰刺骨。涉过江水,爬到山坡雪地里,冻得战士们极其难受。只好两人一对,互相用怀暖脚,在雪山上趴一天两夜,吃自带的大米、炒豆和雪团。8月15日,美国飞机炸坏了去后梅方向的公路,上级派我们乘坐一辆汽车去抢修公路,回返时我坐在车箱后头。敌机又来了,发现我们的汽车立即进行轰炸扫射。司机准备把车开进山洞里隐藏,因开太快了,到转弯处我见汽车左边轮子离开地面,急忙和两个战友跳车。刚从汽车后头跳下来,汽车就翻下了四十多米深的悬崖,二十多个战友都牺牲了。接着,部队修野战工事指挥所,我积极参与挖三米高的防空坑道。我和另外两个战友正弯腰吃力地抬石头,突然发生了塌方,当场砸死一位战友,砸伤了另一战友的腿,砸伤了我的腰。我的鲜血染红了军大衣,却根本动弹不了。我被送到野战医院治疗三个月,从此留下腰疼的病根儿,常靠拔火罐子缓解。”说到这里,金书林下意识地把右手握起来移到腰后轻轻地捶了捶。麻脸婆呦呦两声道:“大侄子命可真大呀!”金小手也感慨道:“你有今天,全是拿命换来的呀。”孟令春在外屋门口听了半天,在围裙上擦擦手,探过头来,笑呵呵地说:“大哥真不容易呀!你躲过这些大难,必有后福哇!” 听了这话,金书林笑了笑,又说:“正当我可以大有作为之时,因为武斗,战争年代留下的伤病再次复发。那时,我随部队调防到潮汕市,正赶上*****爆发。随着武斗不断升级,局面陷入极度的混乱。正当武斗最激烈的时候,我们部队闻知有个组织动用枪炮,便及时出动,维护地方稳定,避免造成更严重的伤亡后果。我和营指导员一起乘坐翻斗摩托车去找那一派谈判,行驶到他们把守的地界,子弹嗖嗖从身边飞过。他们把矛头对准我们部队,对抗时有不少战士被他们从当地政府二楼往下扔,像下饺子一样,当时摔伤送医院一百多人。我也被他们从二楼扔下来,幸亏在地面的部队战士把我接住。但他们有人用大棒子从人群缝隙中狠狠杵了我的腰,从此伤病加重了。后来我任团副参谋长,又晋升为副团长。7月在潮汕市支左,并结合到当地***班子里,掌管着公检法大权。那时候我太累了,腰部经常疼痛难忍,有时直不起腰,翻不了身,不得不住进医院治疗。诊断是,腰椎隐裂、滑膜炎,腰间盘突出、骨质增生。”孟令春说:“看大哥像个好人似的,没想到身体还有这么多毛病。”亲友们也都让他多保重身体。 金书林在弟弟的陪伴下,带着镰刀和供品,去了一趟葫芦沟。老柳树已经成了一株枯木,附近几座坟茔长满一簇簇荒草。给金家坟茔割了荒草,在父母的坟前摆了供品,跪下磕了头。又找寻金家甸当年老房子的大概位置,故地重游,唏嘘不已。他对弟弟说:“我想我妈了,总想回来看看,也许当年呀,就是在这一片地方的土屋里我娘生下了我……”回忆一点一滴,泪流满面。 金书山在自家摆两大圆桌,二十来口老少同堂共处,尽显血脉亲情。菜香弥漫,酒杯交错,谈笑风生,亲人们频频给老人家敬酒,纷纷表达敬意。习英说:“书山啊,你大哥从来没像今天这么高兴过,他岁数大了,担不住酒力了。”金书山说:“大嫂放心,不会让大哥喝多,我们都不攀酒。”金书林激动地用手绢沾沾眼泪:“今个儿高兴,咱家族难得大聚会,让大家都尽兴。” 然而,就在这愉悦的进餐过程中却出现了不和谐的音符。金小手的外孙子吴直借着酒劲儿发起牢骚:“现在这社会遍地是贪官!没听人说嘛,‘上午跟着车轮转,中午围着餐盘转,下午围着牌桌转,晚上围着裙子转。’不过,他们腐败也害怕,‘一怕小姐有病,二怕情人怀孕,三怕老婆拼命,四怕群众写信。’在我们那儿,‘老三位’把村子祸祸得不成样子了,你们这也好不到哪去……”金书山拦了一句:“不能说那么绝对,不全是社会上传的那样。”吴直却越说越来劲儿,还打着夸张的手势:“这么说吧,如今的官没几个好的,全拉出去枪毙可能有冤枉的,但是隔一个枪毙一个肯定有漏网的……” 见金书林沉下脸子,金书霞忙扯了一下吴直的衣袖,小声说:“老爷子不高兴了,别胡咧咧了。”金书林把酒杯往桌面上重重一顿:”跟谁说话都比比划划的,太没有教养了。”金小手说:“他喝点酒不知天高地厚,别听他乱发牢骚。”金书林看了几眼吴直:“你小子说话长没长脑子?穷苦老百姓翻身解放多亏了谁?新中国发展到今天多亏了谁?说咱党这个也不好,那个也不好,你知道你这叫什么吗?”老人家站起来,用筷子猛敲饭碗严厉地说道,“你这是典型的吃咱党的饭骂咱党的娘!书霞,你瞅瞅你这孩子咋教育的?太次了!”金书霞一把拉起儿子:“你快走吧,别惹你大舅生气了!”急忙把吴直推出了屋门。习英眯眯着小眼睛宽慰丈夫:“那就是个不太懂事的孩子,你跟他生什么气呢?”对众人解释说,“大林子对党感情深,谁要说党的不是,他一万个不愿意。”孟令春也逗笑:“大哥呀,原来你也有脾气呀,平时可没看出来呀!”金铁匠、金小手等人又一阵劝说,老人家方才消气。 金书山招呼儿女敬酒,金玺脸上浮着青涩的笑容,和姐姐金玲、姐夫梁石头一起端着酒杯走到伯父伯母身边:“大爷儿大娘,我和姐姐给二老敬杯酒,祝二老健康长寿。”说完,一同与老人碰杯,然后示意亲人们共同喝了一口。金书林嘱咐道:“金玺呀,你是个好苗子,前途不可限量。你是老金家出的唯一的大学生,可给咱金家添彩儿了。大学一毕业,就成了央企车间的技术员了,一定好好干,给咱金氏家族争光。”金玺说:“大爷儿,您是我们的榜样,我们一定努力,不辜负您期望。”金玲搂着大伯父的脖子,亲切地贴脸,说了几句悄悄话。 自从传来浙江知青要来回访的消息,那些熟悉知青的村民都免不了有些兴奋,就连五月端阳的村庄也似乎打起了精神,焕发出暖意洋洋的光采。纵横几条水泥路和村部大院子都已经清扫干净,就等着远方的亲人如期到来。黄三怪指挥金四眼往村部墙上钉钉子,隋有道拿着一卷红布,把在村部院里闲晃的张嘎咕喊过来:“来,搭把手,把这条横幅挂墙上,把绳头拴钉子上。”张嘎咕晃着大脑壳,侧楞着膀子跑来,与金四眼一起把一个红底白字的长条横幅扯开,几个拿着彩葫芦的淘孩子叽叽喳喳围上来争抢着念字: 热烈欢迎浙江知青下乡三十周年回访第二故乡 张嘎咕摇着脑袋嘻嘻笑两声,问钱老牤:“嘻嘻,不整隆重点吗?仓库有大鼓,有铜歘。”钱老牤说:“不用,他们回来就是参观、走访,咱安排一顿饭,叙叙旧。他们不在这儿住,当天就回县里。”满头白发的姚老美迈动露水打湿的裤脚走来,拿着新采的艾蒿指着条幅说:“钱主任哪,他们多暂到?”“就今天,再有两小时准能来。”钱老牤脸面迎向阳光,眯起眼补充道,“昨晚他们就到三姓县城了,估计现在已经启程,在来的路上了。” 大约十点钟,村部门前人头攒动,乡亲们早已等候多时。当大巴车刚刚停稳,知青们纷纷下车,来不及辨认熟悉的面孔就模糊了泪眼。这些当年朝气蓬勃的年轻人,如今多数都已年过半百。索良、黄士魁拉着徐二山、富久的手寒暄。索良问:“都回来了?”徐二山说:“回来十九个,我媳妇大马囡行动不便,我小姨子出家了也没来。”黄士魁问:“路上顺利吧?”徐二山说:“还算顺利,昨天到三姓县城已经晚上了,县里领导们在三姓宾馆举行的欢迎晚宴,今早六点半吃完早餐我们就启程了,我们还记着官道岔道口‘红原’路标,没想到因为改回老名‘福原’错过了,往三道梁子去了,觉得不对劲半道忙返了回来。下了官道一看,原先的砂土路已变成了水泥路,有些路段已经拉直,可好走啦。”富久说:“一路上,我们总是向车窗外张望,唯恐遗漏熟悉的田园景象。当看见长青村的房屋时,都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啊!”仔细端详着黄士魁,“黄大哥不见老啊,脸上的褶子不多!”黄士魁怅叹一声:“咳,咋不见老,都是花甲之人了,岁月不饶人哪!”富久巡视着人们,发现了嘎咕:“那不是嘎咕嘛,他也老喽!”张嘎咕梗了梗脖子,把大脑袋挺了起来:“嘻嘻,不老,我不老!”见他那一副不服老的样子,众人都笑了。“黎红,黎红——”听见艾育梅的喊声,黎红冲出人群:“姐,我回来了!”两个人像久别重逢的亲人热情相拥,左看右看。 “多年未见,你想死姐了!” “是啊,我也想你们呀!” 知青们站在村部院子里,四处寻看,黄士魁一边指点一边解说,力求唤起沉在知青们心底的记忆:“这院子是不是老熟悉了?在这里曾经有铁犁铧敲出的声响、烘炉打铁的叮当,广播喇叭播放的革命歌曲。那个露天戏台拆了好几年了,在那儿曾放过老电影、扭过大秧歌、开过社员大会,也见证过一些是是非非。这是村部,过去是大队部的土房,去年政府拨款新建的砖瓦房。学校的砖房也是村上后盖的,就是学生没以前多了。卫生所、供销点、烘炉早都没了,原来的大礼堂也扒了,广场变大了。中心街变成了水泥路,不像在早暴土扬尘的,也少了猪屎马粪。十字路口街旁原来有口辘轳井,也填上好些年了。前边火燎沟,现在树比以前的少,沟也没过去的深。当年孩子们在那深沟打出溜滑,半宿半宿不回家。大队部东边那个房子都记得吧,还是你们知青住时那样,现在是我小姨子家住着。没啥变化的就是这老神树了,是不是一看见它就能想起过去?” 只见老神树下,两个老头儿正坐在大青石墩上,知青们围拢过来,认出那是身体硬朗的张铁嘴儿和白毛耋仙的公冶山。公冶山干瘦的身子就着阳光缓阳,那一张瘦削的脸面如揉皱的牛皮纸,抽抽巴巴的。他眼睛浑浊,微瘪的嘴巴嘟囔着鸟语,还偶尔发出咳咳声。黄士魁向知青们介绍说:“老先生虽然常常自己摇卦,却不再给别人算命了。最近几年,他曾经两次抬进棺材里,又都缓过气来,人们又送他一个外号‘老棺材瓤子’。” 公冶山旁若无人地摇摇扣手里的铜钱,忽地将三枚铜钱往面前的地上散开。张铁嘴儿俯身搭话:“老棺材瓤子,看你这一脸死相,好像刚从阴间爬回来,赖赖唧唧的靠死了好多人,可没场说理去。”公冶山头也不抬,细细察看铜钱,颤动着凌乱的白胡子嘟囔道:“铁嘴儿,你小心点儿,等我再去那边时把你也带去。”见此情景,知青们窃窃私语: “这么老了还摆弄大钱呢。” “他这是算啥呢?” 公冶山用混浊的老眼看看众人,喃喃道:“今年是个好年头哦!”牛老屁说:“你这老头还这么迷信,玩了一辈子易经。”闻听此言,公冶山抬起头来,微瘪的嘴巴动了动,白花花的山羊胡须颤了颤,慢条斯理地说:“话不能这么说,这不是迷信。伏羲是咱的人文初祖,易经是伏羲造的文化,是他观天象轮回更替,察万物生生不息,看人与天地万物相伴相生,才精心创造出来的。这八卦,一阴一阳谓之道,八种现象之间刚柔相辅,柔不求扩张,刚不可战胜。伏羲的本意是引人向上,自强不息;引人向善,厚德载物;引人向前,天下为公;引人向内,以和为贵……” 知青们都啧啧称赞。牛老屁说:“您老真有研究,我算是长了见识了。”公冶山站起干瘦的身子,像一根立起来的骨头,似乎碰一下就会散了架子。他一边摇摇晃晃往中心道走一边阴阳怪气地叨咕: 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乾坤。 艾育花和儿媳白家喜早早就把自家院子收拾干净,素白的豆腐包布挂在院子里的晾绳上,微风中如同几道错落飞扬的瀑布。热气从敞开的房门口上檐往外缭绕,离老远都能闻到从屋里散发出烀猪肉的香气。这是村上特意选在当年的知青屋准备丰盛的午餐,村里最拿手的康家大厨师二厨师请来了,勤快利索的几个妇女来帮忙了。姚老美给艾育花、闻大呱嗒、李琴、白家喜几个妇女分派活:“来来,你们几个辛苦辛苦,抓紧摘菜洗菜改刀切墩。”艾育花说:“老姚叔放心,我们几个干活都是撒楞手,这点儿活不在话下。”钱老牤嗅嗅香气,问姚老美:“早上派人去镇上购买食材,咋样啊?”姚老美满意地说:“食材买得不错,我都一一清点了。”黄三怪说:“看还缺啥少啥不,不够就再让去买。”姚老美说:“猪肉、血肠、小鸡和蔬菜一样不少,还有大豆腐干豆腐,做十道菜绰绰有余,四十人吃都够。” 知青们纷纷涌进屋来,东看西看,一脸的欣喜。尤其是大镜子旁边像镜子里的一张老照片吸引了人们的目光,一时成为品评的焦点。那是男女知青的一张合影,上面的空处还留有一行文字“让我们的友谊坚如磐石1970•12”。知青们纷纷感叹: “看,那时的我们多么年轻!” “我们的青春永远定格在了七十年代初。” “万万没想到,艾育花还留着这张。” 艾育花正在菜板前切菜,白菜丝切得又细又匀,忽然发觉有人站在了身后,闻大呱嗒回头看一眼,小声提示说:“是知青小富。”艾育花放下菜刀,忙回过身,双手有些不知所措。面对着富久,她满脸通红地哆嗦着嘴唇,不知道说什么是好。“还好吗?”富久看似问得随意,却包含着牵挂。“好着呢,都好着呢。”艾育花的手下意识地在围裙上蹭了又蹭。姚老美故意支走公冶安:“安子,跟你儿子去邻家搬几张炕桌子,再到舞厅赁些碗碟筷子,东屋南北炕都放席。”老实巴交的公冶安应一声,挪着臃肿的身子和公冶文出了屋。艾育花把富久领到了东屋,问道:“昨天是你生日,没忘吧?”富久说:“没忘,昨晚在欢迎宴会上三姓宾馆给准备了蛋糕,大家一起唱生日歌,这个生日过的很有意义。”艾育花问:“这些年你也挺好吧?”富久说:“大学毕业后在三江市一所中学教了几年书,是八零年秋天调回杭州的,还从事教育工作。八一年秋天,和本校的一名女同事结了婚。”他坐在炕沿上,轻声问,“你还恨我吗?”艾育花咬着嘴唇摇了摇头。“育花姐,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我知道我一走,你得咽下所有的苦! ”艾育花眼里有泪花一闪。“走时我确实还幻想咱能走到一起,但不确定能不能实现,所以无法给你承诺,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你结婚的消息我知道后,我才彻底断了来找你的念想。但后来时常也会想起,有些事根本无法忘掉。虽然山高路远,虽然天长日久,可心里始终有一种无奈的牵挂。”艾育花没说一句怨恨的话,反而安慰道:“今天难得见这一面,一下想起很多事儿,可那些都过去了。你不用愧疚,真的没啥。”看着艾育花有些花白的头发,富久心里就像刀割一样难受。 艾育花回到外屋继续干活,牛老屁忽然看见秦黑牛走进外屋,忙伸手拉住,欣喜地说:“你是黑牛!小老哥你没怎么变啊。”秦黑牛一边用拳头轻轻地击碰牛颂肩膀一边笑道:“呀呀,你这屁种!我也有变化,都有白头发啦!”他一口一个屁种,把感情表达得淋漓尽致。牛老屁说:“说话就说话呗,你总击打我干哈!”秦黑牛说:“你这屁种!行啊,离开这么多年,咱这土话你还记得呀!”牛老屁说:“当然记得了,想当年咱在一起扶犁点种,还在一起喝酒扯皮,忘没忘?” “你这屁种都记着,我咋能忘!我还记得你跟曲二杆子猪倌去放猪,在大街上高唱‘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秦黑牛把他拉进东屋,“当年就在这屋,咱俩下过象棋,掰过腕子,你这屁种没少耍赖!”钱老牤转了转眼珠子,咋呼道:“来来来,这回别耍赖,你俩再照量一回,看谁胜谁负。”牛老屁一下坐在地桌旁边的靠椅上支起胳膊肘,秦黑牛也在另一边坐了,与他握成了拳头,钱老牤喊道:“比赛开始!”两人便一齐用力,咬牙较上了劲儿。一开始牛老屁用力过猛,差点把黑牛的手腕压下去,黑牛一点一点往回搬,反过来把牛老屁的手腕压过。僵持了半天,牛老屁终于挺不住了,劲儿一松,手腕就被压在了桌子上,他甩着手腕子,呵呵笑着认输。姚老美伸出大拇指,在两人面前晃了晃,逗笑:“你是屁牛,你是黑牛,都牛!”钱老牤评论说:“论使力气,你们城里人可不如乡下人。” 几个知青在曾经住过的知青屋老房子前照相,黎红拉着艾育梅,让徐二山也给单独照了两张。黄三怪嚷嚷道:“让我大哥领着你们走一走,看一看当年劳动生活过的地方,见一见多年不见的老乡邻。”知青们跟着黄士魁往院外走,姚老美跑出房门大声提醒:“十二点准时开饭啊!” 他们绕着村子走了一遭,看着眼前似是而非的景象,内心都搜寻过往的记忆。每到一处,黄士魁都给介绍一番:“土房越来越少了,砖瓦房越来越多。但我感觉这屯子的房屋布局不如过去好,每趟房子只保留或前或后一条街道,而每趟街的房子前后不齐里出外进。在我看来,这种错落缺了些规矩,也显得不那么自然和顺畅。”过了罗锅桥,黄士魁指着沟南边一条小路说:“火燎沟边的这条小路,原来是通向第二生产队队部的,那户院子的房子原来就是马号,分队后房子扒了房号给了村民。”又指着罗锅桥南一根电线杆说:“那根电线杆子守候的那块地原本是第二生产队的场院,大马囡就是在那个位置出的事。”徐二山一边张望一边说:“我媳妇的命运就是在这里改变的,腰部换了钢板后很多工作都干不了,只能坐着轮椅给厂子看大门。”知青们的目光越过石头墙向南边张望,因寻不到生产队马号的影子而多少有些失落。 “我记得,每天大公鸡喔喔一叫,社员们就早早起来。” “我记得,那时冬季天短,一天只吃两顿饭。 “还没到春播,男社员积肥,女社员选种。” “那暂农活太累,一年四季几乎闲不着。” “那时条件虽然艰苦,但同吃同住同劳动的日子令人难忘。”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不时引发一阵感慨一阵唏嘘。应徐二山要求,去柳条河渡口走走。贾大胆开来拖拉机,载着几个知青驶向念念不忘的河湾岸边。河边的柳毛子比当年少了,却正是返青放绿的好季节。黎红做个柳条帽圈戴在头上,仿佛又回到年轻的时候。无人喊渡,小船静静地横在河湾岸边,有人正坐在旁边擎着鱼竿垂钓。几个知青围过来,看到贾船夫钓到一条嘎牙子。见知青们都欣喜地抓着小鱼拍照,贾船夫呵呵笑了,笑得古铜脸上布满的皱纹更加清晰了。 中午十二点,午宴在知青屋一片热烈的掌声中开始了。菜肴非常丰盛,小鸡炖蘑菇、猪肉炖粉条、鲶鱼炖豆腐、血肠烩酸菜,还有炒干豆腐、烀肘子、猪手,主食特意贴的大饼子、煮的大碴子下大豆。开饭时,索良问一句:“金书山咋没来?”黄三怪说:“他大哥从广东回来了。” 小烧酒倒上了,黄士魁让大家先尝尝菜,知青们纷纷动筷,都说东北菜做的太好吃了。黄三怪端着一杯小烧站在屋地上,代表村里说了几句话:“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你们能来我们偏远农村插队,那就是缘分。你们留下的那些故事太多了,真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啊!方才,大家参观了半天,也都饿了,我长话短说。首先我代表村党支部村委会,也代表父老乡亲,对各位知青的到来表示热烈欢迎,其次谢谢你们时隔三十年还能挂念着这个第二故乡,最后祝愿大家这次回访开心快乐!”说完,举起杯先敬了一大口,知青们也纷纷举杯品尝。 徐二山代表知青讲话,他也站在屋地上,有几分激动地说:“这是大家再次踏上黑土地后真正意义上的一次家宴,谢谢长青村这么热情的款待。当年,我们积极响应号召,毅然告别亲人,从南方来到东北,从城里来到农村,插队落户一待就是好几年。在那段岁月里,最难忘的是乡亲们对我们知青的关怀、爱护和包容。一晃三十年过去了,我们凭借着在这里锤炼的吃苦耐劳精神,回城打拼出了各自的事业,但我们始终魂牵梦绕第二故乡。我一提出回访的倡议,立刻得到积极响应。踏上第二故乡的土地,我们太高兴了;见到第二故乡的亲人,我们太亲切了。来,借这酒敬父老乡亲,谢谢你们,谢谢你们!”说完一仰脖,把剩下的半杯酒一饮而尽。 黄士魁在炕头挨着索良坐着,时而张罗喝酒。酒一下肚,知青们话也多起来。说南大排、蛤蟆塘、西长垄,说种地、铲地和收割,说包米碴、两合面馒头、粘豆包,说夜读、邮包和土特产,说篮球队和文艺宣传队,说杭州的茶叶和自织再生布,说左邻右舍隔着篱笆墙伸长脖子聊天,小嘎子们半夜三更还成群结队地在街上淘气,当然也说他们那些偷摸的勾当,然后就缅怀那些逝去的人们,感叹时光苒荏岁月无情。 徐二山说:“我还记得,老黄大姐夫鼓励我们还没回城的几个,说努力你就有机会,无论在哪扎根都能开花结果,无论啥时候都不能蔫吧了!这话我到现在还记得。”黄士魁说:“说实在的,那时候日子也苦,大队对你们照顾的还不够哇!”黎红从心里感激艾育梅,拉着手说话:“当年,若没有大姐在姐夫面前吹风,我也当不上民办代课老师。当民办教师比当社员好,风不打头雨不打脸,一个星期还能歇一天,除了全年的工分,每个月还有补贴。大姐和大姐夫对我的好处,真是一辈子也忘不了。”说到动情处,擦擦溢出眼角的泪水,艾育梅就拍了拍她的肩膀。徐二山说:“当时,别说村里不少人都羡慕你,连我都嫉妒。”黎红又说:“我还记得,我能招工去大庆油田工程大队保养厂,还是大姐夫极力推荐的。还记得临走时,大姐特意为我旅行结婚做了一床被褥,那被面是大红牡丹。”艾育梅说:“我和黎红都从小没妈,所以对她照顾多些。对你们好,那也是感情处到那儿啦!” 富久看了几眼艾育花,又想起当年对他的特别关照,情不自禁地说:“那时候,育花姐经常到知青点来,帮着我们打扫卫生、烧炕、做饭,还帮我洗衣服,也经常叫我去家里吃饭,老秦家的鸡蛋我足足吃了一箩筐,黑牛哥都没我吃得多。这地方我们终生难忘,今天一行抚慰了我们多年的挂念。我,太激动了!”感激之情溢于言表,竟自顾自地端杯喝了一大口。 时间在不经意间溜走,宴席接近了尾声。知青们吃得圪喽圪喽直打饱嗝,大呼过瘾。富久趁着酒劲儿非要唱首歌不可,外屋捞忙的人都挤在了屋门口。他扭身下地站在地桌旁,拿着个啤酒瓶子当话筒:“我很喜欢《北大荒人的歌》,歌中不仅有历史的沉重,更包含着无私的大爱。这歌能代表我,代表我们此刻的心情。”说完,面对着门口动情地唱起来: 第一眼看到了你,爱的热流就涌进心底。站在莽原上呼喊,北大荒啊我爱你…… 依靠着门框的艾育花知道富久是借用这歌表达深藏心底的爱意,只听了这四句,她便泪流满面了。质朴的歌声触人心扉,引发了共鸣,知青们在酒精的作用下都情不自禁地跟唱起来,唱得兴致高涨,唱得热血沸腾。 几十年风风雨雨,我们同甘共苦在一起。一起分享春光的爱抚,一起经受风雪的洗礼…… 在临街的大门口,穿一身旧军装的金书林拄着拐杖停下了脚步。他刚刚拜访过卧病在炕上的叔辈哥哥金书承,和他说了半天话,临走把一千元钱放在了炕上。此刻,他被歌声深深吸引住了。 你的果实里有我的生命,你的江河里有我的血液,即使明朝啊我逝去,也要长眠在你的怀抱里…… 动人的歌声唱得激情飞扬,表达了知青们对第二故乡无尽的眷念。金书林两手扶着拐杖听到这里,郑重地对金书山说:“我看咱金家甸祖坟前边还很宽绰,等我不在那天,就把我的骨灰埋在那儿,我要叶落归根。”金书山笑笑:“大哥虑念这些太早,你这么硬朗,能活百岁呀!” 下午三点,分别的时刻到了,村干部、村民和知青们在村部院子里依依不舍地道别。 “以后常回来看看” “一定会的。” “回来一趟不易,都多保重啊!” “有时间上浙江旅游,给我们打电话。” 黎红和艾育梅拥抱作别后,跟着知青们上了车。富久却走向艾育梅身旁的艾育花,把装着一沓钱的牛皮纸信封塞给她。 “育花姐,这是一点心意,信封上有我电话号码,有困难就跟我说。” “富久弟弟,你这是干什么呀?真的不用,我家包了不少地,还做豆腐,真没啥困难。我和安子生活得很好,不用多心。” “收下,一定收下。” 说话时手已经握在了一起,感受着彼此的温度,也似乎读懂了眼神里那深情的表达。牛老屁从车门里探出头,笑嘻嘻嚷一声:“再不上车,就把你留在这儿啦!”富久这才一步一回头地上了车,还从车门里频频挥手。随着大巴车缓缓驶向南村口,乡亲们挥手送别的身影越来越远小,富久透过车窗还在望着,泪水却悄悄滑落了眼角。 ------------ 第九十四章 开示 奇潭市小煤矿管理处集资楼就在穆逢利平房后面的松林。筹建那年,穆逢利已是煤炭局主管项目建设的副局长,也为这个集资楼协调三通一平出了不少力,和这个单位的职工享受同样的集资待遇。职工按三百一平集资,这比市场价便宜一半,尽管非常划算,梁石头也很犯难,他不想给父母施加压力。邰处长看他很犹豫,知他筹钱困难,给他特批七十平户型的。穆逢利提醒他:“这次集资盖楼,机会不容错过,就是借钱也得买。等把买房钱攒够了,房价就又涨了,那你就永远买不起了。” 正在犯愁之际,金玲说:“我这过礼还有四千吃利息,我还听说村里下来一批无息贷款,咱以爹的名义贷五千,然后让爹帮着凑一凑。”梁石头觉得媳妇说的对,第二天就回村找爹妈商量,父母都很支持,于是东凑西凑,总算是凑够了集资款。当晚,把一叠叠钱用包裹皮包好,塞进了一口袋大米里。第二天上午,黄士魁送到南官道长宁站点,把石头送上了非常拥挤的长途客车。 当年入冬,集资楼交工,职工分了房子,纷纷喜迁新居。梁石头是最晚搬进去的,看着宽敞亮堂的新屋子,望着客厅窗外一幅远山环抱的烟火人间图景,小两口别提有多兴奋了。安置好从乡下运来的家具,打扫屋子擦拭家具也不觉得累了,连小有幸也懂事地跟着忙活。住进新楼以后,小两口紧衣缩食,精打细算,依然还不上外债。恰在此时,商业城建成招商,金玲就义无反顾地承租了一处柜台,成了个体工商户,经营起轻工商品来。梁石头把孩子有幸送进幼儿园,有时间也到摊床帮帮忙,每逢夏季还出夜市,仅仅三年就还清了欠款。 梁石头与穆逢利住一个住宅楼的两个单元,平日里常有走动,逢年过节都会去瞧看。这日晚饭后小两口又去三姑夫家串门儿,嘱咐有幸自己好好看家。出了自家的单元门,金玲特意去超市提了一袋南国梨。进了一单元门时,金玲还提醒丈夫:“你得学会恭维,顺情说好话,不能直来直去,说话办事学会绕着走,识人心,懂人情,结人缘。人家毕竟对咱有恩,得让人家心里舒服。”梁石头点头说:“我懂的,就是不习惯常挂在嘴上。” 穆逢利家的茶几上有一本《厚黑学》,梁石头坐在皮沙发上,随手拿起翻了翻。穆逢利一边沏茶一边说:“这是前不久去成都出差买的。”梁石头说:“三姑夫深谙官场之道,还用看这个?”穆逢利一笑:“你看我书房有好多书,根本没时间没心思看,大多都成了摆设,唯独对这本书很感兴趣,一有时间就坐下来随手翻翻。这书是民国初年李宗吾先生写的,都是些古代中国社会的权术及社会观念,那些前人的经验之谈能给人一些启示。” 梁石头把书放到茶几上:“对厚黑学早有耳闻,因为对厚黑二字有所顾忌也就没去阅读揣摩。我记得有个文友说过厚黑学的精髓,他说,脸皮够厚,什么事都做得;心够黑,什么事都能做成。”“你这个文友只说了些皮毛。”穆逢利慢条斯理地说,“上天给我们一张脸,厚即在其中;给我们一颗心,黑也在其中。厚黑的精髓,脸要厚而无形,更要能屈能伸;心要黑而无色,还要‘无情’时不手软。施用的时候,不仅遇事要忍、出手要狠、善后要稳,还要糊一层仁义道德,不能赤裸裸表现出来。再说直白些,要讲厚黑,就学会对上级当狗,对下级当狼,对同级当鬼。当然,说好说,做起来很难。”说到这儿,他倒了茶水,示意道,“来,茶沏好了,品品吧。” 梁石头端起茶盅轻抿细咂:“清朝的沈复在《浮生六记》中说,‘人生碌碌,竞短论长,却不道荣枯有数,得失难量。’我很欣赏这句话,我自己也有一个信条,‘尽人力,凭天命,在知足和知不足之间寻找中道。’”穆逢利靠在沙发背上,感叹道:“石头,你这中庸思想太深了!生活需要智慧,处事需要权谋,没有心计难以生存,没有经验就要吃亏。如能懂点厚黑学,那么处世将不再难。”梁石头苦笑一下:“想我一个直性子,怕是学不来了。”穆逢利说:“生活中有不少直肠子、一根筋,这样的人更应该学点迂回术,多绕几个圈子能在人情关系中得到实惠。为什么有些贪财好色之人已经大祸临头,旁人看得都很清楚,而本人却茫然不知。因为他眼中直奔目的物,两旁事物全看不见啊。”说到这,忽然打住,鬼怪地笑了,“瞧我,说着说着就扯远了!” 见这爷俩唠得热火,金玲也不忘和黄香芪拉话:“三姑夫也是人中的尖子,满屯子谁不知道他圆滑,我爸就常夸他。”黄香芪说:“就是因为他鬼道,我才同意跟他。当年我可是一朵村花,不然你三姑夫也不会看上我,没想到被他厚黑了快半辈子了。” “你看,她把厚黑用这儿啦!”穆逢利拿媳妇说笑一句,然后关心道,“石头,你工作还顺利吧?”梁石头一边喝茶一边点头:“还算顺利,常委秘书长是个女领导,她对我很好,在市委政研室工作才半年就把我提到了正科岗位,我现在是综合科科长。就是写材料的活多,时常是撰写一稿修改一稿再誊清一稿,一整就大半宿。我曾跟同事闲扯,说我们当好秘书,得具备四样,‘老鹰的眼、八哥的嘴,猴子的心,兔子的腿。’我还总结写材料这苦差事的特点,那是‘嘴起泡、尿黄尿、省媳妇、费灯泡’……” 话音未落,穆逢利就笑喷了一口茶水,金玲赶紧找抹布一边擦拭茶几一边向丈夫挤眉眨眼:“别瞎编,看把三姑夫都笑喷了。”黄香芪也憋不住笑:“瞧这石头编的,一套一套的,怪招笑的。”穆逢利这才收敛了笑容,说:“你小子确实有才,编得太逗了,这一方面我不如你。我要有你这才,肯定比现在混得更好。”梁石头说:“三姑夫可是我学习的榜样,你看你都当上奇塔区主管煤炭的副区长了,别说从咱村走出来的,就是咱乡出来的,又有几个能混到你这地步。”穆逢利笑了:“我跟你们主任也有过一些接触,他对你评价不错,说你本分踏实,材料写得也好,很有才气。其实,秘书出人才,有很多领导都是秘书出身。表面看市委政研室也是‘清水衙门’,没啥外捞,但给领导写材料不白写,站住这个‘近水楼台’,将来至少能混个处级干部。” 梁石头微微一笑:“说实话,我现在很知足了,还没想那么远呢!”金玲忙说:“这社会经验咱还得学还得练,你应该多学学三姑夫为人处事,不能老八板儿,也多多学学三姑夫圆滑活泛,不能说话照直嘣,得学会拐弯抹角。”黄香芪说笑:“别让你三姑夫这通白话把石头带跑偏了!”未等梁石头接话,金玲忙说:“那哪能呢!三姑夫是官场的老油子了,可学的经验多着呢!”穆逢利说:“石头从东北矿院回来,我只是帮他联系了教委服务公司,后来进小矿处,调入局里,再跳进大机关,以及接连提职,都是他自己弄成的,我还真没帮上啥忙。”金玲忙说:“三姑夫的忙可是帮大了,若没有你给他报名代培,他这大学就上不成,不上大学也就没有今天。”黄香芪说:“为了石头能有工作,你三姑夫可是没少挨老婶子的数落。” 一听这话,梁石头便想起好几年前奶奶领着他去催三姑夫办工作的情景,想起三姑夫被骂时那无可奈何的表情。 穆逢利说:“石头哇,跟你说实话吧,那时你二爷知道你奶奶数落我,他就极力反对,说别给那小子办工作,也不是咱老黄家人。”黄香芪也说:“我常吹耳边风,说老婶亲自上门求的,别不当回事儿。”穆逢利继续说:“要说对你有恩,你奶奶是第一个。要不是你奶奶催的紧,我真不会把你的事儿放在心上。当我知道市里要往东北矿院送一批代培生,我还是忍不住让你三姑告诉了你奶奶。你的机会就是这么来的,你奶最惦记你这个二孙子了。” 金玲说:“三姑夫是我们的恩人呐,到多暂我们都忘不了啊!”说得穆逢利很是高兴,直夸金玲懂事。黄香芪说:“石头,我听说你妈病情好转以后信佛了,常往小孤山大庙去,她是不是想出家呀。”梁石头说:“那倒不至于出家,经常去参佛是真。现在只是个信士,她和大庙的了尘法师是三姓师范同学,经常去请法师指点迷津。只要她能想得开,信啥都不重要。”黄香芪笑了:“我啥也不信,就信自己的良心。” 自从改革开放以后,了尘法师发愿重修慈音寺,山门、大雄宝殿、观音阁以及配殿修缮一新,寺院几处倒塌的围墙也恢复了原样,还在山门内侧修起钟楼鼓楼,新建的金刚宝塔直插云霄,更多了恢宏的气势。每逢农历四月十八庙会时大佛开光,这里如同做大戏一般热闹,赶庙会的善男信女熙熙攘攘。 入夏,小孤山呈现出一派风光旖旎的景象,山上茂盛的杂树叶子遮住了大庙巍峨的轮廓,只在那绿浪抵汐的树梢旁还能看见一角飞檐。庵院蔼然,慈佛肃穆,有几个散客观光游览,几个香客进香礼佛,尽管阴云笼罩,仍显得有些神秘。 艾育梅背着个兜子走进寺院,先去见知客师,刚走到客堂,看见两个居士往外墙上张贴新的《居士须知》,就走过去默默浏览起来。闻听一阵飒飒的脚步声,回头看时,看见身穿深灰色海青长袍的了尘法师从甬道上走来,便肃立道旁合掌致意。 了尘法师只比育梅年长一岁,却是一副仙风道骨的样子。艾育梅是这里的常客,每次来都会向了尘法师讨教。了尘把她领到自己独居的尼舍,坐在炕桌边,握着念珠说:“我见你近日来的频了,可还有什么需要开示的?”艾育梅略一思忖:“最近晚学常想,人与人有相遇,也有离散;有喜欢,也有怨恨;有成全,也有辜负,我们终究拥有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呢?这些问题,我越想越困惑。”了尘说:“人生在世,形体易得,性资难得。时光易过,劫数难过。这世间万事,都难逃因果。你看那凡夫俗子,哪个不是各种各的因,各收各的果呢!” 禅房外下起了密集的雨来,淋在窗子上发出一阵沙沙的声响。艾育梅沉吟了一会儿,又问:“晚学还想讨教,人活着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痛苦?”了尘说:“人之所以感觉活着很累很苦,原因就是心有愚痴,看不透世界虚妄的本质。一个人迷惑贪欲憎恨,就会产生别业妄见。用佛陀的视角来俯瞰人间,这世界就像镜花水月,就算穷其一生的努力,最后也是一无所有。其实,佛陀和我们众生一样,也在仰望天空、脚踏大地、沐浴阳光雨露,佛陀能成为众人的信仰,就在于他在菩提树下看破了世界的本质,悟出了人生四大皆空的真谛,找到了不生不灭的自我。参禅重在自悟,如果身子能立在不生不灭之处那便是佛了。所以,需要用正知正念来独善其身,只有找到本心降服妄心,才能成为悟道的智者。” 艾育梅频频点头,说道:“谢谢法师这么细致的解释,晚学有所开悟了。记得范仲淹在《岳阳楼记》里说,‘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我觉得做到这一点尤为重要。若心无鬼胎,就不会成为罗刹;若心无毒害,自然也不会成为畜生;若心无愚痴,就不会深陷苦海;若心存正念,那处处都会是乐土。”了尘投来赞许的目光,一手立在胸前,口诵一声佛号,吟诵道: 一念执着,万般无奈;一念放下,万般从容。 从了尘的禅房里出来,艾育梅竟觉得自己仿佛超脱了一般,内心像被细雨滋润了似的,清新而自在。她走过花木掩映的甬道,迈进了倒坐观音的门槛。在莲台前的蒲垫上跪拜,合掌闭目,虔诚无念,默诵起心经来。 沿着有些泥泞的毛毛道回村时,艾育梅撑起了一把伞。走过西岗坡地,走过杂树林地,沿着火燎沟南岸走进村里。刚走过罗锅桥,就见一些人沿着中心街往村北奔跑。碰上跑回来的闻大呱嗒,询问:“他们往北跑啥?发生了啥事?”闻大呱嗒血淋淋地说:“哎妈呀,大姐呀,你不知道呀,可出大事了。这不下雨嘛,宝良米业加工厂设备连电了,电死人了!”闻听此言,艾育梅大吃一惊。 由于旱改水,长青村东北面的水田面积不断扩大,给粮食加工带来了商机,于是宝良米业公司应运而生。这个米业加工厂是索良与连桥栾宝两人出资近七十多万元,在原长青米面加工厂基础上扩建的。建成投产两年来,每年加工大米三千多吨。栾宝在奇谭市从事个体工商业,他只参大头儿股,由索良实际经营。 这天上午,索良从村里找来十个村民,用输送机为客户装车。索良看看阴沉的天,忧心忡忡地说:“这天可不把握,就怕装不完下雨。”说话时,雨点子就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女婿公冶凹带着几分醉意走过来:“爸,这雨要下大呀,先避雨吧。”索良忙看一眼手表,指针指向十一点半,见雨下大了,喊道:“先别装了,来来,快把输送机推院里。” 呼啦啦上来五个人,急忙和索良一起推机器。万没想到,输送机的铁架子刚推进院子,这六个人瞬间都触了电,公冶凹一个倒仰压在了电缆线上。他晃晃悠悠站起来时,回想刚才的一幕,才明白是触电了。他不敢去拉趴在架子上的三个人,也不敢动被击倒在轮胎旁边的两个人,急忙踉跄着去切断电源,但为时已晚。 原来,在推动输送机时,由于靠近输送机配电箱一侧电源线受到外力的作用,使配电箱上带电的电源插头与插座分离,卡在了配电箱箱体底部进线孔边缘铁皮上,插头上的两个相线与铁皮箱体相连,瞬间整个输送机金属框架整体带电,导致推动输送机的六人全部触电。 索良媳妇找来雍大牙现场抢救,发现索良、闻老万、秦占友当场死亡,现场人山人海,哭声此起彼伏。“爹——”索百灵和母亲几次哭喊着要扑向遗体,都被闻大呱嗒和小嘚瑟拉住了。村里的“老三位”闻讯都来了,隋有道不忍直视,连连说:“太惨了,太惨了!”钱老牤满面愁容地说:“这可摊上大事儿了,挨个处分是跑不了了。”黄士魁对黄三怪说:“还等啥?发生这么大的人员伤亡事故,赶紧向上级报告哇!” 随着一阵急促而尖锐的滴嘟滴嘟声,120急救车把公冶凹等三人拉走了。艾育梅到了现场,看着院子里的三具遗体,秦黑牛告诉她:“死者里也有老秦叔。”艾育梅眼眶潮湿了,叹息一声:“阿弥陀佛!”这时,有些苍老的六指儿扯着秦效的衣领走向了靠右边的遗体脚下,把老儿子深深摁跪下,抹着眼泪说:“老白子,你好好看看,这是你亲爹,再不看就看不着了!” 三姓县政府接到事故报告,县长、常务副县长立即率领县安全办、公安局和镇政府有关部门的人员赶来了。初步认定这是一起生产安全事故,现场研究部署事故有关调查工作,并到县医院看望了受伤人员和死者家属。栾宝闻讯从奇谭市赶来,积极筹措资金,对死者家属进行赔偿,并积极救治伤者。索良媳妇顾不上嘴角起的火泡,忙着处理丈夫和另外两名死者善后事宜。事发第四天三个遗体火化了,其他三名伤者经救治都脱离了生命危险。 半个月后,省市事故联合调查组查明了事故原因,对有关责任人员提出了处理建议。负责安全管理、工业企业管理工作的乡领导,都给予了相应的处分。索良是业主兼电工,在移动输送机时,没有采取有效的断电措施,违章指挥,冒险作业,对这起事故负有直接责任,鉴于本人已在事故中死亡,故免于追究其责任。然而钱老牤作为村委会主任,因对这起事故负有直接领导责任,受到了党内严重警告处分。 处分一下来,钱老牤直发牢骚。黄三怪让任多优张罗了一桌好饭,特意把黄士魁、隋有道叫来,名义上是安慰亲家,实际上是有要紧话要跟黄士魁说。 钱老牤嚷嚷道:“我这平白无故的就受了处分,真他妈点儿低。”黄三怪劝说:“哎呀,你也别觉得自己委屈,毕竟是监管不到位,没发现隐患,就得承担责任。那三个人说没就都没了,相比之下背个处分算个啥!”钱老牤说:“在咱这个村,你是村党支部书记,你是负责全面工作的,按说也得给你个党内警告处分,却便宜了你。”黄三怪露出一丝不悦:“咱是亲家,好事你攀,这不好的事儿你也攀。” 一杯小烧下了肚,黄三怪又让多优给每个杯子都倒满,黄眼仁转了又转,对黄士魁说:“大哥,我跟黑牛有可能要闹矛盾,也可能越闹越僵。”黄士魁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咋好么样的说这话?”黄三怪说:“有好几个人跟我说,黑牛带头要告我们老三位,头些日子带头起事儿,笼络了一大批人,说上告信都写了,也可能都邮走了!”说完观察黄士魁的面目表情。 黄士魁并不感觉到意外,黑牛要带头上告这事儿他已经觉景了。前些日子梁石头回来一趟,秦黑牛曾想让二外甥帮他写上告材料,石头没答应。正在沉吟,多优气囔囔地说:“这黑牛哥也是,放省心日子不过,扯这上告的事儿啥用呢。”钱老牤梗了梗脖子,喷着酒气,满不在乎地说:“就那几头兽能有多大章程,让他可劲儿告,看能有啥结果。”黄三怪又喝一口酒,咬咬牙说:“他既然出手了,那我也就得跟他轱辘了,只恐怕往后这村里可就不消停了。” 听闻此言,黄士魁心里浮上一层忧虑,喝了一口闷酒,明确表态说:“你们之间的矛盾我不掺和。一边是我小舅子,一边是我叔辈兄弟,我夹在你们当间儿不好做人,只能谁也不偏谁也不向。但是我得提醒你们双方,不管咋闹,也得有底线,千万别闹出人命,谁受伤害了我都不愿意看到。”隋有道说:“就是,真闹大了可就不好收场了。” ------------ 第九十五章 一封上告信 无风不起浪。长青村里有人把“老三位”给告了,这消息一出,很快就传遍了整个村落,一时成为老神树下人们议论的焦点。曲二秧说:“民字上顶着一个口,官字下保着两个口,两个口顶不过一个口,民干不过官啊!”张铁嘴儿说:“这哪说哪了!积怨越深,鼓包越快。人间有不平,自有出头人,真应了‘官逼民反’那句话。”姚老美听了,咂咂嘴,又编了一段谣来: 自种自收不求你,不偷不摸不怕你。 吆五喝六不理你,惹着咱了就告你。 秦黑牛与村委会的矛盾由来已久。他考下驾驶证,到奇潭市给车主跑长途货运,村上收回他两墒八亩承包地。他游荡三年,因腰间盘突出又回到村里,于是向村委会往回要土地承包权,但村委会以没交三年村提留没出义务工为由,两年迟迟没给解决。秦黑牛让大姐夫分析差在哪里,黄士魁说与村官搞好关系就能解决问题。秦黑牛只好硬着头皮安排了一顿笨鸡宴,把支委们都找来吃了一顿。 酒足饭饱之后,老三位终于答应补齐欠款就给地。地是给了,却是一块村西的树影地村东一块下洼塘,赶上灾年欠收了两年,那农业退税补助却一分也没得到,从此秦黑牛怀恨在心。 这年春天来得有些早,婆婆丁贴着地皮刚露出浅紫色叶芽,便被一场倒春寒冻得瑟瑟发抖。然而乍暖还寒的天气却抵挡不住撤乡并镇的步伐,福原乡划入老粮台镇,小孤山屯并入长青村。一些村民聚集在一起,想趁民主选举的机会先搬倒钱老牤,商量来商量去,都认为秦黑牛是这块料。秦黑牛一时动了心,索性上村部找会计隋有道报了名,大舀子公冶凹架不住他爹公冶平鼓捣也报了名。 见此情形,隋有道急忙到前街钱老牤的大砖瓦房去了。进屋一看,一对亲家正喝酒呢,架不住三让,隋有道就贴炕沿边坐下了,刚啁了一口酒便说:“跟你们说,真有报名参加民主选举的,有秦黑牛,还有大舀子。”钱老牤撇撇嘴:“嘁,一个丐帮头,一个大酒包,打肿脸充胖子!”黄三怪替亲家让客:“隋子,长点快伸着,别假假咕咕。”啁一口酒说,“也不能小看他们,别看那大舀子一天天喝的五迷三道水裆尿裤,上来那虎劲儿也不好整。特别是不能小看秦黑牛,他拨笼摔甲髭毛蹶腚的,不好摆弄。” 隋有道说:“我听说,黑牛暗中撺掇,跟他打联联的少说也有四五十户,这些户如果再一串联,那势力也不小哇!”钱老牤往地上啐了一口,很自信地说:“我根本就没把黑牛瞧在眼里,他也就会上外面卖卖手腕子,再就是学学那些驴马烂,跟我牤子顶架他不是个儿!”黄三怪转了转小黄眼仁说:“千万别吭大忽哧,为稳妥起见,我看这样:首先,你花钱多拉一些选票,那小孤山不归咱村管了吗?趁他还没先下手,让金四眼、闻老千他们去挨家做工作,每家都给钱,这样保裉。再有,把户在人不在的都找回来,许下愿,让这部分人也投你票。秦黑牛抠门儿,他不会舍得花这个钱,也花不起这个钱,即使在长青村有一半人支持他,咱还有小孤山的,票肯定超过他。” 隋有道冲黄三怪翘起大拇指:“真是高见,高见。我提一杯,先祝牤子竞选成功。”钱老牤说:“隋会计,你跟我好好干,整成了,连任了,好处少不了你的。”三个酒杯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 黄昏来临,秦黑牛家晚饭熥的剩发糕,熬的土豆白菜汤,李琴一边拿勺往二大碗里㧟汤一边说:“选举快到日子了,咱还得多联络一些中间户,不然没啥把握。”“重在参与,硌楞硌楞他们。”秦黑牛一边喝汤一边挑拣,“疙瘩汤有点儿干乎了,稀溜的才顺口。”李琴说:“别挑了,干乎乎抗饿。” 只听村部大广播喇叭传出黄三怪的带有几分醉意的声音:“村民注意了,村民注意了,有个问题得说一说。这不是撤乡并镇集村归屯了嘛,赶在这个时候,上级要求进行民主选举,让村民充分行使民主权力,这是好事儿,大家积极参与选举也值得肯定。可是报名参加选举也得量力而行,你得知道自己半斤八两,没有那弯弯肚子别吃那个镰刀头,没有那金钢钻别揽那瓷器活,村委会主任那不是谁想当就能当得了的,没那两把刷子就是个大白给,凑火烧僚子疼的是你自己……” 听见黄三怪的这番话,秦黑牛气上心头:“啥他妈玩意,上大喇叭上五马长枪地砢碜人,真把他们狂出屁了!有点小权没处使了,跟我玩阴的,想煞我威风,不好使!”下地就往外走,他媳妇急忙问:“你要干啥?”秦黑牛说:“我去问问他说谁呢?别以为咱稀了面软儿的好欺负!”媳妇一把扯住他:“你可消停地吧!你找人家能掰扯出啥里表,人家又没指名道姓,你找人家叨不住理儿。生这个气干啥?就当听到一顿狗放屁。你要真气不过,也别当面交锋,背后往狠整他们。”秦黑牛觉得媳妇说的在理儿,回屋坐炕沿上直喘粗气,发狠道:“等着,我非把村上这些腐败分子整垮不可!” 民主选举如期进行。中间派黄士魁等人不想得罪人,就投了弃权票。选举的结果,钱老牤比秦黑牛高出七十四票当选。 这日,一封举报信复印件从老粮台镇转给了黄三怪。他从镇上一回来,就急急地走向中心道最前趟街西侧一户砖瓦大院套里。 村主任钱老牤正要喝点儿小烧酒,尝了两口五花肉炒干豆腐,跟媳妇横道:“这菜得回勺加点盐,又凉又淡没法吃,好东西都让你做白瞎了。”闻小嘚瑟端起菜盘要去回锅,嘟囔道:“对付吃口得了,官不大谱不小呢,这一天天的就知道灌猫尿!”一看村支书来了,钱老牤忙说:“亲家来的正好,我一个人正闲闷呢,来来来,陪我们爷俩整两口,纯粮小烧,足有六十多度。”说完又嗞喽一口。黄三怪抢过钱老牤手中的酒杯,抽抽着脸子说:“可别喝了,起哈子了!”钱老牤卡巴卡巴眼睛,不解地问:“能出啥事儿,天还能塌了咋地!” 黄三怪将举报信复印件递过来,一边抖着一边说:“看看吧,把咱告了!”钱老牤颇感意外,接信时梗梗脖子:“把咱告了?还有这路事儿?我以为跟我牤子作对的人还没出生呢,谁有这个肥胆!”黄三怪说:“是黑牛、贾大胆。”钱老牤问:“告咱啥?”黄三怪说:“都在上面写着呢!”钱老牤将那信展开,仔细看起来。 强烈要求党和政府惩治腐败村官 老粮台镇党委: 我们长青村委会主任钱莽(即钱老牤)和村支书黄士全(即黄三怪)是儿女亲家,靠宗族势力和裙带关系统治该村二十多年,为小集团利益欺压百姓。主要罪状如下: □□□□□□□□(此处隐藏1205字,出版时补齐) 村官无法无天,村民忍无可忍。我们要同这些腐败村官做坚决的斗争,不铲除村霸决不罢休,哪怕付出生命的代价。我们所掌握的这些材料只是一部分,如果深查下去,一定会发现更为严重的违法乱纪事实。请党组织迅速派工作组前来调查核实,给百姓一个满意的答复。 举报人:秦念京、贾包天等32名长青村村民 2001年7月4日 从头看到尾,发现署名下面还摁有许多指印,钱老牤说道:“看这文笔不像是秦黑牛和贾大胆写的,最起码也是高中毕业的,要不就是有老师参与。能是梁石头?咱村可就他是个才子。”黄三怪说:“别瞎猜了,他爹和我咋说也是叔辈哥们儿,梁石头在城里上班,他不会参与的。我探问过魁子大哥,人家早表明态度了,是想站中间,不倒向任何一边。”钱老牤嘁一声:“拉倒吧,人家姓啥?你姓啥?”黄三怪说:“我魁子大哥是一小从上江随娘改嫁的,本来是姓梁,但他是我老叔养大的,跟老黄家根本看不出两样。我寻思了,执笔的人可能是公冶文,公冶文中专毕业,也能写点东西。也可能大舀子媳妇百灵也参与了,她高中毕业,有点骚才。告咱的人已经抱成团了,不能轻视。秦黑牛因为要地,内心对咱始终怀有敌意;贾大胆虽是我姑表兄,这些年经营拖拉机,由于你作梗,在本村揽不着那么多活,对咱记下仇了;黄大驴黄老驴虽是我出了五服的亲属,这些年也没借我啥光,处理他家我老婶没人养活的问题,也把那哥俩给得罪了,最要紧的是黄老驴种烤烟优惠的两墒地让你占了,他能不恨你……” 话未说完,钱老牤满不在乎地说:“不用怕他们,他们是碟子里扎猛子,不知道深浅,也就是瞎诈乎,成不了气候。咱在村上干了这么多年了,上上下下维网了多少人,到紧关节腰的时候都能帮咱忙,要不他们这信一告上去咋就到咱手了呢!”黄三怪提醒说:“咱可别轻敌,实名举报杀伤力大,他们要盯着不放也够咱呛。”闻小嘚瑟接话说:“就是,亲家说的对,还是小心点儿好。”钱老牤把上告信往桌角一拍,满不在乎说:“有能耐让他告?看谁能顶过谁。在长青村咱就是天,谁能大过天去。我就不信,一帮穷嗖嗖的丐帮,还能翻了天不成。”闻小嘚瑟说:“那几个刺儿头都不好弹弄,真要硬顶,不怕把你顶窝老,就怕造个两败俱伤。” 坐在炕里的钱世海插话说:“就他们这几头狗兽,能干过咱们?他不能起哈子吗?惹急眼我给他掐尖,我敢面了他,信不?”带丁也插嘴:“不行就上街里找一帮人,狠狠收拾收拾他们。”闻小嘚瑟说:“你俩别发飙,大人的事儿你们晚辈别掺和。” 临走时,黄三怪又回头叮嘱道:“如今不太平了,可得多多注意了。再有,你往后把那霸气收敛收敛,要把人得罪苦了,得罪太多了,对咱可没啥好处。”钱老牤自己越寻思越生气,铁青了脸色,将半杯小烧喝了个底儿朝天,骂道:“妈的,也不搬块豆饼照照自己是啥德行,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真他妈胆肥了。整吧,看谁能整过谁。” 日落时分,钱老牤晃荡到老神树下,正和一群闲人闲扯,恰巧看见索百灵从人群边上经过,借着酒劲故意大声骂街:“妈的,别让有些人臭抖擞,还有章程会上告了,真他妈出息个爆。这年头,有钱能使鬼推磨,老子宁可花一百万元,看能不能摆平!”金四眼也一溜神气,帮腔道:“哎呀,就凭几个虾兵蟹将能成多大事呀?真是拿鸡蛋碰石头,不自量力。”闻大呱嗒也随帮唱影:“哎妈呀,自古以来,民告官的有几个赢的。放着消停日子不过,何苦来的呢!要因为上访告状让人掐尖儿,可就不值当了。”钱老牤看着索百灵骂道:“一个个的不知天高地厚,真能瞎咋呼,我看你就是欠干……” 索百灵虽然没接茬,可是心里已经气得鼓鼓的了,勾了头看着自己的鞋尖,快步向老秦家走去。 秦家西屋里,几个参与上告的村民正在商议告状的事儿,索百灵进屋,一屁股坐在炕梢:“你们不知道哇,钱老牤刚才在街上五马长枪,指桑骂槐呢,那话可他妈难听了,还有四眼和大呱嗒帮腔。那架势骂个砢碜,赶紧沁沁着头走了。”贾大胆梗起粗红的脖子,高声亮嗓地说:“百灵,你别跟他生气,看他还能扬拔几天,他早晚得下台。我相信黑牛兄弟,咱肯定能赢。” 秦黑牛给大家伙打气:“一不做,二不休,咱必须坚持到底。无论遇到什么困难,咱都不能打退堂鼓。”贾大胆带着嗡声说:“我就不信,没有说理的地方!”索百灵说:“钱老牤扬言,宁可花一百万元,也要把咱干倒。”贾大胆一撇嘴:“别听他吹牛皮,他有五六十万撑死。就是真有一百万也不好干啥,让他花钱浇轴杆子。我贾大胆叫啥,叫包天,我怕过谁,长个拖拉机的外壳,大油门儿的嗓子,就是敢剋。跟他们干到底,来个横踢乱卷,不整个头破齿烂不罢休。”秦黑牛斩钉截铁地说:“既然都公开了,咱就不用藏着掖着了。那咱就不停地告,在哪一级卡壳,咱就越过哪一级。县里不解决就告到市里,市里不解决就上省城,早晚给他们来个一勺烩,一个都别想逃!” 梁石头在奇潭市委政研室工作,一到假期就常把女儿有幸放在岳父母家里。他和媳妇金玲回村接女儿回城时,还不忘打听舅舅领头上告的事,黄士魁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你舅爱咋告是他的事儿,反正我和你妈都保持中立。”艾育梅说:“你说你舅出这个风头是何苦呢,这么干有啥好处?闹掰了还咋在这屯里住?这不是放着消停日子不过没事儿找事儿吗?”黄士魁特意叮嘱儿子:“石头,如果你舅舅因为上告的事儿找你,千万别参与。有时间也告诉你哥你妹,都保持中立,谁也不许搅和进去。” 村支委会开会研究上级下拨的救济面如何分配的问题。听说要分救济面,许多困难户都来到村部,等候在办公室窗外。事先金四眼钱老牤通风报信儿说:“今天分救济面,我听说他们要闹事儿。”钱老牤发狠话说:“谁敢奓刺儿,我就给他窝老!”吩咐打手做好了准备,自己将一把短刀别在腰里。到了村部办公室,支委们都到了,唯独黄三怪迟迟不见人影。钱老牤瞪着有些发红的眼珠子,放话说:“谁要敢叫号起皮子,就往死砍,给他们开瓢儿!” 话音未落,门口就吵吵了起来。更夫金小手跑进办公室说:“贾大胆来了,让四眼堵在了门口,他俩正搬争呢。”屋里人都涌到过道和门口,金四眼横道:“你来干啥?”贾大胆高声亮嗓地嚷:“我要参加会议,看看救济面分的公平不公平。”金四眼说:“你不是党员,你哪有资格参加会议。”贾大胆说:“那我问问你,你也不是党员,你咋在这里呢?”金四眼说:“我就是来维护治安的,识相点赶紧走,不走别怪我不客气!”贾大胆说:“哎呀,你放着人不做当起看门狗来了。我今天非进去不可,看他妈能把我咋地?”闻老千说:“今天有我在你甭想进去,你要进去我就不让你出来。”“你吓唬谁呢,我怕过谁呀!”贾大胆说着就冲了过来,被金四眼和闻老千两人堵住了门口,钱老牤在门里高声喊:“他们要抢救济面,给我往死里打。” 贾大胆被金四眼一拳头杵在胸前,又一拳头猛击下巴上,噔噔噔往后趔趄了几步,尚未站稳,又被一把薅住脖领子,拽到了村部院子里,不一会就被撂倒在地上。钱老牤跑出办公室,用大皮鞋一顿猛踢,叫嚷道:“我让你起刺儿,我踢死你!”公冶文上来拉仗,也让他踹了一脚,骂道:“你是不是找揳?你个绿盖活王八,连媳妇都管不住,还他妈有脸管闲事儿。”钱老牤打红了眼,突然从后面裤腰沿子里拽出刀来,被金四眼、闻老千强行抱住:“别整出人命,别贪官司,让他们吃吃苦头就得了。”秦黑牛等人赶来,把头破血流的贾大胆就近送到三道梁子镇医院。 艾育梅出老宅大门口倒圪弄,看见大街上跑来闻大呱嗒,就问:“又有啥新鲜事儿啦?”闻大呱嗒张扬道:“哎妈呀,大姐你是没看到哇,大胆上村部闹事儿,当权的那帮人一点儿都没惯他毛病,真是撂棍儿打花子,三句话不来就动手打人。金四眼先动的手,不容说话上去就给大胆碓了一杵子,紧接着又来一个电炮儿,老千也跟着急头白脸翻蹄撂掌。小文上前拉仗,让牤子踹老实了,跛棱盖儿踹秃噜皮了,连个扁屁都不敢放,你说他多怂!数牤子妹夫最蝎虎,打着打着竟然借着酒劲儿动了刀子……” 听了半天,艾育梅笑话道:“你真磨叽呀,命短的都不敢听你唠嗑。”闻大呱嗒不好意地笑笑:“哎妈呀,他们可把大胆给打够呛,都送医院了,这回䞍等粘包吧!”艾育梅说:“看你说的,有那么严重?”闻大呱嗒往大表姐身上一拍打:“哎妈呀,我真不咧玄,打血哧呼啦的,我都看不下去眼儿了。”艾育梅叹息道:“整的鸡拧狗斗的,多暂是个头儿呢!” 黄三怪特意来三道梁子镇医院看望这个站在他对立面上的大表兄,贾大胆头上缠着绷带,呲牙咧嘴地颌愣他一眼。黄三怪放下一兜子水果,询问病情,贾大胆竟没搭理他。胡小倩说:“大胆挨了打,这几天正窝心呢。牤子出手太重,你瞅瞅,缝了七针。”黄三怪说:“他那牤牛脾气你也不是不知道,跟他起冲突犯不上。”贾大胆气道:“那不是欺人太甚了吗?你以为我愿意掐架呀?”黄三怪沉吟一会儿,摇摇头说:“咱是姑舅亲,论起来也不远。我是没想到哇,大胆你会跟他们一溜神气。你给他们当炮筒子,替他们尥蹶子,跟我们拧劲子,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何必呢!”贾大胆忽地一下欠起身子,气哼哼道:“你可别妄口巴舌了,谁上告有瘾哪,那不是逼的吗?三怪你别跟我嘴头会气儿了,你有亲戚意思吗?你嫌我大老粗,你眼里哪有我呀!你当书记这些年,动真格的我借你啥光了?干俏活儿我捞不着,盖学校我抢不上槽,多种机动地也没我份,分队那暂我要买大队的拖拉机,给你一说却碰一鼻子灰,后来从金书山那儿接手了拖拉机,你亲家还不让我在本村揽活,我在这村上都没法立足了,你们也太霸道了。” 这话直戳黄三怪心窝,他一脸难堪,忙开拓自己:“那是牤子挤兑你的,我可没……”贾大胆瞪起眼睛打断他的话:“你不用昧心眼玩轮子,你跟牤子穿连裆裤子,他那么对待我,你阻止过吗?我参与上告,是针对你亲家。如果连带了你,那你就活该倒霉吧。我这么说吧,别管你们多凶势,甭想把我们给镇唬住,我光脚的还能怕穿鞋的?”黄三怪说:“你说咱亲戚不远,平时也不主动靠前,让我咋照顾你呢。”贾大胆说:“我主动?等我溜须呀?我可不会癞皮癞脸。我告诉你,我不当趟朗子,也不是老黏蛆,更不吃下眼食。”说得黄三怪一时无语,胡小倩说:“三怪,你啥也别说了,就是用十头牛也拉不回他了。你走吧,你越说大胆越生气。”黄三怪只好起身告辞:“你好好养伤,别生气了。” 贾大胆一连住了十天,出院时脑袋还缠着绷带。 ------------ 第九十六章 盼来个公道官 钱老牤骂公冶文是活王八,那确实是揭短。 起先,黄夺四分利抬钱,让公冶文两口子帮忙。见他花说柳说,艾育花背地里提醒:“那大驴不是啥正经玩意儿,他贼拉牲性,在屯子里欺男霸女啥事都干,你们可少搭咯他,沾上了可不好抖落,咱弹弄不了他。”白家喜却动了心,分两次抬出去一万三千元。可好钱抬出去想收回就困难了,每次讨要黄夺都用一句话搪塞:“手头紧,缓一缓。”时间一长,才明白他根本没有还钱的意思。艾育花就念叨:“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公冶安也说:“那哈,这是遇到打赖的了,这好钱抬出去恐怕是不好要了。”白家喜后悔没听婆婆的话,更后悔当时并没有做手续。再硬着头皮索要,那黄夺又用一句话抵挡:“要钱没有,要人有一个。”后来,一看见黄夺那张大饼子脸,尤其是肿胀的腮帮子,就更打憷了。这一来二去,不仅钱没要回来,还被黄夺盯上了,主动找上门来,笑嘻嘻地对她说:“想要钱容易,只要你跟了我,啥都好说。”见白家喜迟迟不主动献身,就拎着个铁棒子找上门来,吓得艾育花哆哆嗦嗦,公冶安苦苦哀求:“那哈,那哈,那钱你啥时候有啥时候给,就别来闹了。”黄夺盘腿大坐在炕上,让公冶文好吃好喝供着,公冶文气在心里,却不敢反抗。黄夺胆子更大了,来得也勤了,甩开大嘴叉子享受着好吃好喝,还让公冶文陪他喝酒,稍有不如意就破口大骂。 这日公冶文不在家,在堂哥公冶凹家喝酒,黄夺又来了,自己喝酒没意思,就让白家喜陪他,喝得醉醺醺的赖着不走,躺在炕头睡了一觉。醒来,见屋里没人,就寻到外屋。白家喜正在磨豆子,刚撤出磨道,黄夺色眯眯地凑过来,哄逗道:“给你出个闷啊,你肚贴我肚,你肚有我半截物,打个咱农村的用品。”说完自己嘻嘻笑了,提示说:“这屋里就有,荤谜素猜,别想歪了。”白家喜心不在焉地往磨眼里搂豆子,竟把几粒搂到了磨外边,落到磨盘里。黄夺以为这小媳妇没猜着,笑嘻嘻说出了谜底:“真笨,就是这磨!哎呀,人就像这磨盘,一物压一物,一物降一物,嘻嘻嘻!”说完,伸手来搂抱,白家喜忙往身后躲闪,黄夺吐着酒气,把她逼到水缸边:“让我稀罕够了,钱就还你。”说着就搂抱在怀,白家喜推搡道:“不行不行……”黄夺回头看见艾育花公冶安在东屋门十字棱窗里探看,横叨叨骂道:“妈的,看啥?再看就削你们!”吓得老两口子急忙缩回炕上。他把白家喜抱起来,送到西屋南炕,顺手拉灭了昏黄的电灯。昏暗中,白家喜身子恨不能拧成八个劲儿,央求道:“你别碰我,钱我不要了。”话未说完,就被强行摁在了炕上。 毛驴在一圈一圈地走,石磨在一圈一圈地转,豆浆在一股一股地流,磨盘上的豆子一点一点下漏,渐渐地漏出了磨眼儿。 艾育花凑到屋门旁听声,听不到西屋的动静,只有外屋毛驴绕圈和磨盘转动的声音。公冶安唉声叹气地说:“那哈,钱搭上了!那哈,人也搭上了!” 事毕,黄夺坐起来,叼着烟卷儿,心满意足地吐着烟圈儿。回头看几眼被他征服过的女人,笑道:“咋地?如作吧?”白家喜还懒懒地躺在炕头,轻声缀泣:“我都快被你整散架子了,你还有心思说笑。你霸着我的钱,又占了我的身子,多暂是个头啊?”黄夺说:“这才搭头,好戏还在后面呢,嘻嘻!”白家喜问:“你这么做,你就不怕?”黄夺吹了一口烟灰说:“怕?怕老婆?那赵丽都让我打酥骨了。怕你们?你们这一股都是一群窝囊废。”白家喜往屋地甩了一把鼻涕,说道:“让你粘上,真拿你没办法啊!” 这时,那外屋停在磨道里的蒙眼驴发出咴咴长鸣,似乎是对丑陋人性的一声嘲笑。 镇政府的两位信访干部象征性地来调查老三位,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平息事端。找到与黄三怪、钱老牤有亲属关系的上访村民,责备他们不讲亲情站不稳立场,批评联名举报是做蠢事,奉劝他们识相一点早些退出,结果思想工作未做通,反被愤怒的村民轰出了村。 秦黑牛召集了三十多人集体上访到镇政府,镇主要领导回避矛盾,躲在办公室不出面,只派司法助理来应付。他领着这伙人又到县里上访,县领导也不出面,而只派县委办公室主任来应付,答应研究后派工作组调查,然后由镇书记出面劝说返回,结果又没了音信。他不断给参与上告的村民鼓气,也经常向有关部门反映情况。《强烈要求罢免村主任钱莽的职务》《关于越级上访的原因》《惩治腐败村官 救救苦难村民》,材料写了一个又一个,信件送去一封又一封,县里相关部门去了一趟又一趟,希望也落空了一次又一次。正打算去市里有关部门上访,县检察院举报科来人将村财务账目带走了。 起初黄三怪等人根本没有把秦黑牛一伙放在眼里,当县检察院来人要求带走财务账本时,也提醒他们不激化矛盾最好,否则一定会不好收场。黄三怪预感到事态对他们有些不利,多了几分惶恐,亲自去三姓县城找人打点一番。 黄三怪从县城回到村里直接去了老宅,对黄士魁说:“大哥,不管咋说,咱是叔辈弟兄,这么些年来,我还是很敬重你的。检察院虽然来查账,但也是做个姿态走个形式。我来和你说这些,一来是让你知道,他们闹到了什么地步。二来我要告诉你,他们最终白折腾。大哥你也知道,我当这些年村书记,维网了一些人,镇上县里一些机关部门咱都有硬人,关键的时候都管用。可我也琢磨,继续闹下去,也得两败俱伤。”黄士魁说:“我明白你的意思,大哥不是糊涂人。我首先阐明观点,我还是保持中立,你们都好自为之。如果需要我从中调和,我能去做,但我不敢保证能有好的调和结果。”黄三怪说:“但愿他们能给你面子,能调和成是最好了。” 黄士魁去了秦家,进入黑咕隆冬的宅子有一种跳井的感觉。秦黑牛正好在家,张铁嘴儿两口子以及闻大呱嗒也在,刚坐下就叨咕:“哎呀,你是我亲小舅子,我得提醒你几句,你放着消停日子不过,领着一伙人起事,犯得着吗?闹一闹就得了,可别整大扯了!”一听这话,秦黑牛有几分不悦:“我这是替老百姓伸张正义,怎么犯不着?咱丑话说在前,如果姐夫是来当说客的话,你就免谈。”黄士魁沉下脸子:“这话说的,好像就你是正义的化身似的。你有多大的力量能整倒他们?就算是告赢了你又能捞着啥好?”秦黑牛说:“我不图捞着啥好,就为把他们搬倒。这就叫‘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 张铁嘴儿也插话帮腔:“这哪说哪了!你大姐夫说的在理儿,不能给你空桥走。”秦黑牛却说:“姐夫你从打村副业队解散,也当好几年治保主任和文书,同村里的老三位处得不错。他们借着手中权力变着法地往自己手里捞钱,你也跟着借了点儿光,这我都清楚。你比如说,小一点儿的利益,每年过年,村上都从县里、镇里给头头脑脑买好些过年的嚼货,你也有份。虽然都是在夜幕下分的,但群众眼睛不瞎。”黄士魁说:“我也知道那是搞特殊,可是人家给的我不能不要,如果不要好像跟人家分心似的。我觉得吃点喝点不犯啥大毛病,总比把公家钱大把大把揣自己兜强。”秦黑牛说:“你看这当官的要啥有啥,可有些人家连酱油都舍不得吃。你再比如说,老三位截留上级给农民的无息贷款、低息贷款,把你也纳入进来,算成四股,联合买了康拜音,在一起经营。三年下来,卖了康拜音还了贷款,每股都赚一万六千多元。村里用钱的时候,他们把钱放在村里吃高利贷,最高时4分利,这又赚一笔。黄三怪种树苗子、钱老牤加工水泥涵管,与其它村屯相互勾结,相互利用,互相得利。那隋会计也竟想来钱道儿,倒卖种子化肥农药,也没少剩。多亏你脑瓜皮薄,见好就收,以年纪大了为理由卸任了文书,不然一样受牵连。现在,你来劝我,替人家争口袋,我看你是吃人家嘴短拿人家手短,让人牵着鼻子走。”黄士魁容他说完,问他:“人都不是圣人,社会也不是真空。这村官谁干都一样,就是你上台当权,你能保证没一点私心?你能保证脚跟利利索索?” 听到这会儿,闻大呱嗒念叨起来:“哎妈呀,这人在哪儿都不能硌了巴生的,不然就把名声搞臭了。”秦黑牛斜看她一眼,抢白说:“头发长,见识短!刚才我说那么多你没听明白呀?”闻大呱嗒劝说道:“哎妈呀,你可别嗔心。我那意思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因为挑头上告生气坐病都犯不上,消停过咱自己日子多好。”秦黑牛又回敬一句:“谁不想消停的过日子,可他们让吗?别站着说话不腰疼,受了那些欺负,谁能咽不下那口气。行了,别劝我了,还是回去劝劝你家当权的妹夫别太张狂了,也劝劝你老千弟弟别帮狗吃食了。”闻大呱嗒有些不悦:“我跟大姐夫一样,谁也不向。你跟牤子都不咋地,一个犟,一个绝,整不好狗咬狗都是一嘴毛。”秦黑牛咬牙切齿地说:“别说咬一嘴毛,就是咬死,也不撒口。” “大呱嗒也是劝你,可别把好心当成驴肝肺!”黄士魁接着劝道,“听我一句话,只要你不告了,让村上给你一些好处,你不吃亏就得了。真要继续闹下去,我怕你要吃大亏。”秦黑牛说:“姐夫,说句不好听的吧,我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了。现在,随着村民的觉醒,上告的队伍不断扩大,我们的力量还在加强,我对搬倒腐败村官非常有信心。我儿子大学毕业在省城立业成家,我让李琴去多住一些日子,可我一个人跟他们轱辘。”黄士魁调和不成,无奈摇摇头说:“你呀,你是不撞南墙不回头哇!”秦黑牛大声道:“我就是撞了南墙也不回头。我这么跟你说吧,如果我搬不倒这几个败类,我就弄雷管火药跟他们同归于尽。”闻听此言,黄士魁立马抬高了声调骂道:“虎哇,你虎哇?”张铁嘴儿说:“这是抱一条道走到黑呦!你咋这么犟呢?咋这么不进盐酱呢?”黄士魁站起身,缓和了语气说:“行了,你有老猪腰子,我说不服你,算我破车好揽载。” 入冬,又到了催交各种费用的时候,扣农业税、收承包费、交乡村统筹提留、齐各项摊派款,这些工作同时进行。大广播喇叭通知后,仍然有一些农户迟迟没有交上来,村上指派金四眼、闻老千等人挨家挨户催款。隋有道在村部办公室为所有村上工作人员发工资和补助时,趁钱老牤暂时没在屋,笑嘻嘻地爆料:“你们信不信,老牤跟鲁蛮子有一腿,明天就收承包费,鲁蛮子的老爷们儿不在家,钱不够是不是管老牤要?我估计他领了钱准给相好的送去。” 那鲁蛮是个水性杨花的主儿,她男人秦老白子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人们议论起来:“鲁蛮子年轻,长得丢儿修儿的,咋跟上老牤了,你看那一身蛇皮身子咋往一块凑。”“蛇皮身子脱屑,就像一片片鱼鳞似的,那鲁蛮子咋不嫌乎呢!”“身子黑、癞巴怕啥,鲁蛮子图的是钱!”隋有道说:“我有个主意,咱把老牤子的那份钱都作上记号,看鲁蛮的交的承包费是不是他的。” 众人琢磨隋有道这个主意有点儿损,都憋不住乐了。黄三怪不信:“我敢说,老牤发到手的酬劳不会那么快就到鲁蛮子手。”隋有道认真起来:“这事我敢跟你嘎东儿,谁输谁请客,行不?”黄三怪一口应下。于是,隋有道用钢笔在八张百元大票左上角一一点上点儿,发给了钱老牤。 第二天上午,鲁蛮子来交承包费,那钱里果真有八张带记号的,这一下更证明人们传言钱老牤和鲁蛮有那路事儿了。找到这么个乐子,着实让大家伙很是开心。 钱老牤从外面回到村部办公室,见人们窃窃嘲笑他,感觉自己什么蠢事被发现一样,揣度了半天也没闹明白缘由,就散漫地问:“你们这是怎么了,看我都怪怪的,我有那么好笑么?”黄三怪也憋不住笑:“想不到亲家这样的身子也招人得意呢!”钱老牤知道这话里有话,有些心虚,却硬撑着面子:“净扯呢,咱不像某人,明的暗的挂好几个,都整烂桃了。自己一身腥臊,拿我取乐。”他这话明显是说给亲家听的。 隋有道说:“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说起来我都替你潲色,某女子交的承包费里有某人昨天新领的工资。”一句话撕了钱老牤的脸面,却还抵赖:“你们别埋汰我,有意思吗?”黄三怪说:“咋的?你也数养汉老婆的呀?还非得把你俩当场按住才能承认哪?”一阵哄笑刚落,黄三怪就把如何背着他在八百元工资钱做记号用来打赌的事说了出来,钱老牤再无法狡辩,自知还要受到一番羞辱,就一脸窘相地往外走。不知谁嚷道:“你躲啥呀,说说你们是咋搭嘎上的……”钱老牤走到门口回身说道:“给你们闲出屁了,纯粹吃饱了撑的,扯犊子一个顶俩儿。行了,别拿我开涮了,干点儿正事儿吧。” 黄香蓉从三姓县城传来个消息:黄士栋又被抓了。原来黄士栋服刑八年,释放后依然不学好,不愿意回长青村好好务农,组织了一个盗窃团伙,当上那团伙的头儿,经常在县城行盗抢之事。他连自己也没想到,竟然抢到了新任县委书记的头上。 这天,天上幽幽地飘着雪花,三姓县城笼罩在一片迷茫之中。一个长得面色黝黑、丰满富态的中年男子正在大街上溜达,突然有人从他后面跑过去,把他的旱獭帽子抢了。事发地对面是平安街派出所,看见一个年轻男民警走过来,这中年男子把他喊住:“民警同志,我的旱獭帽子被抢了,就前边跑的那几个人,快去帮我追回来。”年轻民警却置之不理:“你以为你是谁呀,我吃你饭长大的呀,谁让你穷装,带个旱獭帽子溜达啥?你自己没看好自己的东西,丢了你就自认倒霉吧!”中年男子质问:“哎,你这民警咋说话呢?你拿国家的俸禄,就得为民做事儿,我丢了贵重东西,我不找你找谁?你要这个态度,我看你这身警服快被扒下了。”年轻民警不耐烦了:“扒不扒我这身皮你管不着,该干嘛干嘛去。” 中年男子拿出工作证,亮在民警面前。民警细细看了,忽然神色紧张起来:“郑安农,你是县委书记!听说从楠城县新调来的,没成想在这碰上。你在这等着,我这就给你追回来,肯定能追回来。”说完急忙飞快地追赶,竟然跑出田径赛冲刺的速度,不一会就转过了街角。 郑安农等了一会儿,那民警把那顶旱獭帽子追了回来。郑安农接过自己失而复得的帽子,用手轻轻掸去帽子上的几片雪绒,望一眼对面的派出所大门,说道:“在光天化日之下,在派出所眼皮子底下,竟然发生强抢之事,你不觉得羞愧吗?” “羞愧,确实羞愧!”民警一个劲儿地认错,“我是对面平安派出所民警刘子生,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得罪,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原谅我年轻不懂事儿,可别扒我这身衣服,我家还有六十多岁的老母亲呢。”郑安农说:“你的问题以后再说,抢我帽子的是个什么人。”刘子生说:“他姓黄,外号叫四丫子,是刑满释放人员。”郑安农说:“你替我转告四丫子,让他悬崖勒马,如果继续猖狂,绝不轻饶他。改天,你到我办公室去一趟,把咱县的治安情况详细说一说,我要听真实情况。”刘子生点头哈腰地说:“您真是大人有大量,我一定照办。” 本来黄士栋就因为到手的旱獭帽子被要回去窝火,被刘子生民警一通教训,更觉得憋气。他打听到郑安农的儿子在县高级中学上学,就想给这新来的领导来个下马威。趁放学的时候,把郑安农的儿子堵在一胡同里,扒去了棉衣。郑安农的儿子只穿线衣线裤跑回家,经不起寒风侵袭得了一场重感冒。黄士栋被县公安办案人员抓住,等待他的将是新的牢狱生活。 黄士栋被抓的消息传到村子,刘银环却无能为力,只知道唉声叹气。人们都说四丫子是狗改不了吃屎的,这辈子就算完了。 听说县里新来的县委书记是个“黑脸包公”,秦黑牛觉得有了盼头,上告的心思又活泛了。他把上告派又串联起来,有人的出人,有钱的出钱,有车的出车,队伍扩大了,声势也掀起来了。这天中午,五台四轮子拉着百十来号人,打着“惩治长青村腐败村官”大字条幅,大张旗鼓地从村主任钱老牤家旁边的村中心道上经过。张嘎咕在后面紧追,嚷嚷着:“带我一个,我也上告。”秦黑牛把他喝住:“没你事儿,你就别随帮唱影了,赶紧回去。”引来许多男女老少前来看热闹,人群里说啥的都有。 “开着四轮上告,整的挺大扯呀!” “上告派势力越来越大,看来‘老三位’要堆根了。” “这年头,官官相护,他们告也白告。” “都是吃饱了撑的,他们这是作呢,不死几口子看来不待消停的。” “哎呀,上县城有六七十里路呢,这得费多少油哇,真犯不上。” 隋有道一阵风似的跑进了钱老牤家,嚷道:“可不好了,可不好了,上告派整好几台四轮子,大摇大摆地上县里告状去了。”钱老牤急忙出了院子,看见那几台四轮车向南远去,气得五官都挪了位,紧追几步,一脚踩在一胎还冒着热气的牛屎上,身子没有站稳,扑通一下栽倒在地上。 下半晌,上告的村民们到了三姓县城,却不巧,县委书记郑安农上市里开会去了。挨到天黑,村民们将车上的稻草抱进县委大楼的走廊过道里铺了,吃了自带的干粮后,都囫囵个倒在上面过夜。 第二天早上,从天边昏暗的薄雾渡出一抹鱼肚白,慢慢地似波浪般由远及近波及开来,大地上景物由模糊变得清晰。当太阳从地平线下探出头来时,秦黑牛已经醒来,站在县委大院里望着天色沉思,不知道在这大楼里还要熬几天才能见到主要领导。贾大胆猜测道:“那书记能不能是不想见我们,故意躲了?”秦黑牛很有信心地说:“不能。他是昨天上午去市里开会的,走时并不知道我们来上访。咱耐心等待,等他接待了咱才知道他究竟能不能为咱主持公道。”然而,大楼里到了上班的时候,就有人告知他们,为了平息这次上访事件,郑书记就连夜提前赶回来了。听到这个消息,秦黑牛心头不由一喜。 郑安农接待了集体上访村民代表秦黑牛,认真看了上告材料,又询问了一些情况。问道:“你们找没找镇党委?”秦黑牛说:“上告的程序我们还是懂得的,我们上告到老粮台,可镇里不但不积极解决,反而把材料复印件转给了村老三位,激化了矛盾。镇领导与村老三位穿一条裤子,他们是‘村霸’的保护伞,他们解决不了啥问题,也根本没想解决问题。县检察院已经查封账本,可就是拖着不处理。我们要求县里迅速进驻工作组,深入调查。我们的目的,就是要求罢免‘村官’,如果县里不给解决,我们就越级上访。”郑安农当即表示:“你们放心,县委不会坐视不管。这样,你们回去听信,别在县委大院静坐,影响不好。我以人格担保,县委肯定会高度重视,一定认真调查,给村民一个满意的答复。” 由于事情出现了转机,大家似乎都精神了许多。五台四轮车离开县城,行进在雪飘冰封的官道上,奔波的疲倦仿佛都被寒风吹散了。公冶凹回到家,看见索百灵坐在炕头抹眼泪,不知道发生了啥事,问媳妇:“你哭啥呢?谁招你惹你了?”媳妇哭说:“今下午有人欺负我,上我炕了,把我都摁住了!”公冶凹急问:“得逞没?”索百灵摇摇头说:“好悬,让我把他脸挠了才罢手!” 公冶凹追问是谁,一听媳妇说是钱老牤,公冶凹火冒三丈,大骂一声:“我日他八辈祖宗,我找他算账去!”说完转身就要走,被媳妇一把拉住衣袖;“可别犯傻,不值得跟他来硬的,你一个人也治不了他。反正他也没得逞,还给他脸上抓出几道血檩子,咱也没吃大亏。”公冶凹愤愤不平地说:“不能就这么拉倒,这样太便宜他了。”媳妇劝说:“算了吧。现在都是火愣愣的时候,就忍忍吧。如果事情闹大了,对咱自己名誉也不好。”公冶凹恨得牙根都直了:“别让他紧着嘚瑟,他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 ------------ 第九十七章 醉酒 这是冬日里难得的好天气,地上的积雪在阳光下有些刺眼。众人聚集在老神树下东扯葫芦西扯瓢,话题扯到酒上,什么“一醉解千愁”、“酒是色之媒淫之胆”,什么“李白斗酒诗百篇”、“关公温酒斩华雄”,凡此种种,论不尽酒之短长。 张铁嘴儿坐在青石墩上发表见解:“你们看人们喝酒时,一开始都清醒,说什么不会喝、不能喝、身体不好正吃药打针等等;接下来贪杯,倒多少喝多少,有的自己要酒,不醉不罢休;酒一喝多,有吐血的、失态的、闹事儿的,还有钻桌子底下的、躺大街上耍酒疯的。知道为啥这样吗?这都是因为杜康当年造酒时,在酉时曾取兑三滴血,这三滴血分别是书生、武夫和傻子的,所以人喝酒时会有书生气、武夫气、呆傻气。” 姚老美说:“要说喝酒,还是咱西烧锅的陈年老酒好喝,那是用烧锅自己的清泉井水酿的,原料是本地纯质高粱、谷子、小麦和玉米,用那口井水烧出的酒,味正,溜纯。当年烧锅大东家、大师傅、火头和糟腿子们都各怀绝艺,酒头如何配料、师傅如何向酒锅里撒料、火头如何烧火、出酒时如何掐头去尾,都有一套严密的操作程序,而且技艺从不外传。最初,西烧锅酿的白酒是装缸地藏,有的贮藏几十年。酒缸外表每年要粘贴一层窗户纸,年头多了裱糊的纸比书还厚。现存已经不多了,咱村大舀子家还有几坛。” 闻大呱嗒在中心道碰上钱老牤,看见他脸上有挠痕,问道:“哎妈呀,牤子你脸让谁挠的,好几道手指印!是小嘚瑟挠的吧,你俩干仗了?”钱老牤说:“啊,我把她骂急眼了。你该干啥就干啥去,这破事儿你就甭管了。”说着从大姨姐身边走过,闻大呱嗒仔细观察那几道血印儿,皱眉自语:“不像小嘚瑟挠的,小嘚瑟手小,这血印儿手大。说不定是上人家炕了呢!”猜测能是上了哪个烈性女子的炕,猜了半天也没有结果。 这时,只见公冶凹骑个破自行车像跳摇摆舞似的从村北面行驶过来,曲二秧说:“看那,大舀子直败道,肯定又喝多啦。”钱老牤正愣眉愣眼地看着醉鬼,哪成想那自行车的前轮子猛地撞进了他的胯裆下,气得他骂道:“你眼睛瞎了?往他妈哪儿撞呢?”公冶凹借着酒劲儿,也不甘示弱:“你才眼瞎呢,挺宽的大道你站当间挡碍,撞你活该!”两个人对骂起来,让众人给拉开。钱老牤白楞白楞眼睛,去了村部。此时大广播喇叭响了,传出金小手的声音:“啊,注意了,张老赖家杀猪了,有买的赶紧去。再通知一遍……”就听屋门被摔了一下,接着传出钱老牤的声音:“妈的,给她活人惯的!”金小手问:“你骂谁呢?咋把你气这样呢?是谁惹乎你了?”钱老牤说:“是大舀子,真他妈不是个东西,喝点儿尿水子不知自己姓啥了。” 公冶凹把自行车撂在村部墙边,闯进办公室,钱老牤舞舞咋咋地跟他撕吧到一起。金小手忙把他俩拉开,劝阻说:“大舀子喝多了,你别跟他一样的。“钱老牤骂道:“他喝人肚子了,还喝狗肚子了?”见又要撕扯在一起,金小手把钱老牤拉出屋去。 不一会儿,广播喇叭里就传出公冶凹声音:“钱老牤,你别臭美,当个村主任不知咋地了,我告诉你,你兔子尾巴长不了啦。别的我不说,就这几年,我就掌握了你十大罪状。第一条,你以权谋私。前年上广州考察,你带着老婆旅游,你老婆的差旅费,你买皮衣、照相机、手表、皮鞋的费用,全在村上报销了,一共七千四百多元。每年办年货,什么好你们买什么,有很多东西老百姓连看都没看过,费用都打入了村取暖煤里,你别以为别人不知道。第二条,你大吃大喝。你总惦记着下馆子,都吃惯瘾儿了。光去年你上镇里一共二十六次,下饭馆二十一回,你全记在村招待费上。第三条,你垄断经营。自从你购置拖拉机,就不允许别人在本村揽业务,贾大胆从金书山手买了拖拉机,瞪眼儿没活干。村上有挣钱买卖都给了自己人,别人根本靠不上前。第四条,你作风不正。你明的也纠缠,暗的也勾搭,有点儿姿色的你就惦记,有点儿权就不知自己是谁了。前几天你脸上的血檩子是咋回事儿,你这不是人的,你上人家炕,还想霸王硬上弓……” 这时,钱老牤又闯回村部,一通吵吵:“我上谁炕了?你说清楚,你说清楚!”公冶凹毫不示弱:“你装什么懵种,上谁炕你自己不知道?”钱老牤骂道:“我上你妈炕了,还是上你媳妇炕了?”公冶凹怒道:“你真恬不知耻,你上人家炕你还有理了!”他本想揭出老底,一想那当事人是自己老婆,就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金小手把醉醺醺的公冶凹拽了出来:“行了,行了,不是啥光彩事儿,可别吵吵了,快回去睡一觉吧。”公冶凹指着门口嚷嚷:“不能饶了他,我要举报!”一看自行车还在,就猛摇车把子,车前轮就地转了半圈儿,抓着车把子打“电话”:“喂——县纪委吗?喂——喂——”金小手憋不住乐:“这人咋喝这熊样,连车把子电话筒都分不清了。”“电话”没通,公冶凹只好骑上自行车回家,绕过老神树,拐上中心道,想冲上罗锅桥,却三转两转翻进了火燎沟。他跌进冰冻的沟底,车把子摔断了,朝天的前车轮空转了一圈儿。他哎呦哎呦的叫着,从沟帮爬起来,握着车把子上了岸,竟做骑车状,紧捣扯两腿,蹬蹬蹬跑回家。他把车把子往菜板上一放,嚷道:“百灵,百灵,我回来了。” 索百灵从广播喇叭里听到了打架实况,本来就生气了,见公冶凹趔趔歪歪的,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提把斧子,咣一下砸在酒缸上,哗一声酒全淌了。公冶凹嘻嘻一笑:“哎——司马缸,砸光哩!”回里屋身子一软,爬上炕就呼呼睡了,气得百灵狠狠掐了两把:“一喝就喇迷,不喝死不带消停的。整天喝得五迷三道,真跟你操不起这个心。”公冶凹却一点儿反应也没有,不一会儿就打起了鼾声。 鸡叫头遍,公冶凹趔趔趄趄起来解手时看见酒缸已经碎了,嚷道:“百灵,昨晚来小偷了,把酒缸打坏了,还把我自行车偷跑了,就剩下车把子了。”弄得索百灵哭笑不得,用小碗端来一个酸菜芯:“来,吃点儿,酸唧溜儿的,解酒。”公冶凹吃完,便又倒在炕上,睡得像个死猪一样。她看了一会儿北墙上那副书法字幅上笔墨奇拙的“难得醒悟”四个行草大字,喃喃:“这辈子咋摊上你这么个大酒包呢?啥时候能醒悟呢?” 县委专项调查工作组进驻长青村,针对收支往来查了半个月。虽然工作组动真格的,也确实查实了不少问题,但秦黑牛内心仍存有一些担忧。他上县委单独面见郑安民书记,郑书记把他让在沙发上,给他倒了杯水,询问了工作组最近的调查情况。秦黑牛简略汇报完,说道:“现在,虽然老三位已经停职待查,他们挪用的公款、非法报销的票据都核实了,可我们还是担心会不了了之。如果能彻底查办腐败村官,该处理的处理,我们就相信你。”郑安民说:“那好,我表个态,只要查证核实,就移交有关部门进行严肃处理。要相信组织,一定会还百姓一个公道。” 果然,两个月后,黄三怪、钱老牤、隋有道主动退还了赃款,被开除了党籍和职务。搬倒腐败村官,上访村民无不拍手称快。 一场大雪把大地重新染成一片素白,把村庄衬托得如一幅水墨丹青。这日,公冶凹让索百灵弄了几个菜,把上告派的几个骨干都找来喝酒。人客到齐,公冶凹拿出一坛陈年老酒,介绍说:“这是西烧锅产的,有年头了,平时我舍不得喝。这老酒,酒花饱满,酒味醇厚,酒劲十足。轻抿一口,回味无穷。”说完,给围坐炕桌的各位好友倒酒。 开喝前,秦黑牛说:“得感谢杜康,造出人间第一佳液,这是个好东西,联系感情、发现人才、送别壮行、庆功行赏、消愁解闷都离不开它呀!难得大舀子张罗这个场子,来,说两句。”公冶凹端起酒杯,呵呵笑了:“今儿个高兴,咱上告派没白起事,终于搬倒了腐败村官,咱几个在一起庆贺庆贺。今儿个儿大伙敞开儿喝,谁要留量不是汉子。柳条河水浪打浪,要想喝酒我打样。今晚这酒就这么喝,一口闷。”秦黑牛说:“别一口闷,两开吧。”公冶凹一口喝进去大半杯,“来,都别傻瞅着,喝呀!”贾大胆说:“论酒量,我们都不如你,你当年嘎东,用水舀子喝酒,都成传奇了。”公冶凹笑道:“好汉不提当年勇,那一出一猛的傻事可不值得提啊!当年也就是半瓢,没有那么玄乎。如今酒量也不行了,再用水舀子喝酒,非喝胎歪不可!来,撵撵进度。”秦黑牛说:“容我们吃点菜。”一大口酒进肚,觉得有一股火辣辣的劲儿从嗓子眼直冲丹田,大呼一声:“好酒,劲儿好冲啊!” 酒一开场,几个人轮流向秦黑牛敬酒,感谢秦黑牛挑头,不然群龙无首,夸他是个人物,做啥事能坚持到底。秦黑牛也有几分激动:“我是一心巴火要把他们整倒,就为争一口气。能把这老三位整倒台,大伙都有功劳。一个人再有能耐,力量也是有限的;可一群人就不一样了。要谢,也谢大伙齐心。”说完,又喝了一大口。 窗外雪密,屋内酒浓。话匣子借着酒劲儿一打开,那掏心话肺腑言就泛滥了。几个人划拳行令,一阵吆五喝六: 独占一,哥俩好,三星照,四喜财,五魁首,六六顺,七个巧,八匹马,九连环,全来了。 公冶文行酒令,总是输,一连两杯下肚,有些发晕,还直叫号:“大哥,来,咱俩再划。”公冶凹说:“好哩!”两个人吆喝起来: 高高山上一头牛,两个犄角一个头,四个蹄儿分八瓣,腚后的尾巴直晃悠。 贾大胆问:“谁最牛?”公冶文说:“我舅最牛,要是没有我舅,咱一时半会儿还不能把他们整趴下!”秦黑牛说:“小文你酒量不行,可别再喝了。”公冶文说:“没事儿,今儿个高兴。”接着又带着醉态划拳: 螃蟹一,爪八个,两头尖尖这么大的个儿。 贾大胆又问:“谁是螃蟹?”公冶凹说:“钱老牤呀!看他以后还横行不。”喝上梃了,竟然撤杯换碗,扣碗验印,有印罚酒。公冶文又挨罚了半碗,他竟然哭了:“我觉得人活着没啥意思,我活的太憋屈了,每天都像在地狱里受罪一样。”公冶凹说:“人要熊必然有人欺负。外边也好,家里也好,都一样。咱活着可不能窝窝囊囊的,那大驴总长在你家算咋回事儿?你咋一见他就酥了呢,还有没有小子骨头!”公冶文舌头直打结:“别,别提了,我家有俩钱都在家喜手把着,抬给大驴都好几年了,别说利息了,连本钱都拿不回来。”公冶凹说:“那咋不起诉呢?”公冶文眼神飘忽,低头闷了一口酒,虚指着窗外,说道:“那驴货,惹不起,一要钱,就拎着个铁棍子来作!” 秦黑牛骂了一句:“一帮窝囊废,要是我,人脑子打出狗脑子也不吃这亏!”公冶凹提醒说:“钱搭上了不说,那咋还把媳妇也搭上了呢!”索百灵重重地拍打了一下丈夫脑门儿:“喝点酒就把不住门儿,瞎说啥呢!”转头对公冶文说:“别听你大哥瞎说,他是说醉话呢!”公冶文脸色难看,起身下地,扶着桌子站了半晌,忽然觉得上头,在屋里晃荡。公冶凹问:“你要干啥?”公冶文说:“上,上厕所呗!干啥!”说着一拉立柜门儿,解开裤子掏出家伙就尿,还大声叫嚷:“你们信不信?我能叫他兜不了吃着走!”吓得索百灵“妈呀”一声跑到外屋去。 一直喝到二半夜才散了席,几个上告派骨干都打着饱嗝咕噜着酒气离去。公冶凹把秦黑牛和公冶文送到胡同口:“今天咱这酒喝得有点冒高儿,但都尽兴!”见公冶文摇摇晃晃的,就大声嘱咐说,“老秦舅,你和你外甥两家离的近,你顺道把小文送回去吧。”秦黑牛扶着公冶文,回头说:“你放心吧,一定把他送到家。” 公冶文脚步虚浮,在冰雪路上吃力地踉跄,步步丢裆打摆。走到中心道自家栅栏门前,靠门柱呕了几声,秦黑牛给他拍拍后背说:“吐吧,吐出来就好受了。”话音未落,公冶文果然呕出一摊污物来。见外甥好些了,问道:“现在就咱爷俩,你跟我说实话,你媳妇跟大驴到底有没有事儿?”公冶文肩膀发抖,声音低沉地哭道:“舅哇,我活的憋屈,我比武大郎还憋屈呢。我媳妇和大驴何止是有事儿,我都快被欺负死了。那大驴不仅常住在我家炕头,还让我伺候他,让我给炒菜,让我给烧炕,让我陪他喝酒,一有不周到的地方就恶鼻瞪眼开骂,我啥招都没有哇!” 秦黑牛搡了搡外甥的肩膀:“哎呀,这辈子让你活的,咋连个尊严都没了呢!要是我,早把那驴货收拾了,还能让他熊到家!你呀你呀,我真是恨铁不成钢呀……”公冶文没有在接茬,而是摇晃着进了屋。秦黑牛这才回了自家,然而他没想到这竟是与这个外甥的最后一面。 公冶文进屋见西屋门关着,拽了两下没拽开。猜想屋里肯定有情况,那驴货一定占了炕头的被窝,想想喝酒时堂哥说的话,想想刚才舅舅说的话,竟然来了一股勇气,到锅台靠窗子的菜板上摸了那把锋利的菜刀,这时媳妇已经把门绳子摘下来,衣衫不整地站在面前:“你拿刀做啥?”公冶文借着酒劲儿,恶从胆边生:“我要杀了那驴货。”白家喜喊叫:“大驴,快跑!” 这一喊,惊动了东屋,公冶安一把拉亮了灯时,刚胡乱穿了棉衣的黄夺从西屋夺门而出,被公冶文堵在了房门口,瞪着发红的眼睛,用刀指着喝问:“你熊我太久了,我受够了,今晚就做个了断!”说着挥刀就砍,黄夺闪身躲过,公冶文步步紧逼,黄夺节节后退,菜刀又一次落空,砍在了磨盘上,被黄夺反手夺了下来,啪啪啪啪扇了公冶文几个耳光,又狠踹了两脚。艾育花从东屋跑出来,竟然给黄夺跪下了:“别打了,别打了,你饶了小文吧!”公冶文忍着疼痛,爬到母亲身边:“妈,你别求他,别求他。”白家喜往门口推黄夺:“还傻站着干啥,快走吧。”黄夺一边往门口移动脚步一边说:“小样,还想跟我动刀!我告诉你,从今往后,我想啥时候来就啥时候来,你再不老实,我就弄残废你。”说完一把扔下菜刀,踹开房门,扬长而去。 公冶文气得像疯了一样,直撕扯自己衣服,嗷嗷哭叫:“我,我不活了,我不活了。”白家喜也哭了:“你以为我愿意这样吗,不都是逼的吗,我又有啥办法,你就认了吧!”他的一双儿女也闻声从睡梦中惊醒,从东屋跑出来,愣愣地看着,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艾育花和公冶安强行把儿子拽起来,送回西屋,白家喜也拉亮了西屋的电灯。一看见那掀开的被窝,公冶文更是疯癫,直用脑袋往炕头墙上撞。过了好半天,才稍稍安静下来。艾育花和公冶安回了东屋,照顾孙子孙女去了。 公冶文呆坐了许久,忽然下地,到外屋拿起水瓢,到水缸里舀了半瓢水,咕咚咕咚喝了,把水瓢扔进水缸里,出了房门。白家喜追出来,喊问一句:“你要干啥去?”公冶文说:“我热,在外面凉快凉快。” 寒夜寂寂,天气嘎嘎冷,公冶文快步走出了院门,走着走着把棉衣扣子解开,迎着风向村南走。到了罗锅桥上,索性把衣服都脱了,只穿条裤衩出了村口。一开始还能抱一条大道走,可走着走着就败了道,漫无目的地在雪地里游荡,绕绕岔岔地竟然像一个孤魂野鬼一般。起风了,雪尘飞扬起来,雪野变得一片混茫,他的短裤被风鼓向一侧。他转悠了半天,鬼使神差地走进了抹斜地,坐在了吊死鬼索老歪坟前雪地上,不知喃喃着什么,把手伸向坟头荒草,做出烤火的姿势,烤着烤着就倒在了雪地上。 白家喜等了半天也不见丈夫回来,见挂钟时针指向了12点,忽然慌了手脚,跑东屋叫醒公婆:“小文出去半天了,还没回来……” 公冶安上秦家敲窗户,说小文出事了,秦黑牛忽地坐起,酒意全无,只觉得脊背发凉,叫醒李琴,慌忙穿衣下地。公冶安领着大舅哥大舅嫂脚步急急地回到家,公冶家的亲人们已经分头去找了,小文的连襟张老赖等人也加入到寻找的队伍里。秦黑牛问:“小文喝完酒回来,到底发生了啥事儿?”白家喜说:“他回来跟大驴吵吵,还动刀子要杀人,结果让大驴夺了刀子,给他好几个嘴巴,把小文气疯了,说不活了,待了一会儿说热,就出去了。”秦黑牛问:“你容留人家老爷们,自己男人能受了这个气?等着吧,如果小文有好歹,就让公安介入调查。”黄士魁和艾育梅来了,小文的岳父白耗子和岳母赵黑丫也来了,正在询问小文出事的具体情形,索百灵来向大家报告消息说:“在罗锅桥上发现了小文的衣服,估计是往南跑了。” 人们都在西屋焦急地等待着,艾育花站立不安,不时地向窗外望望漆黑的夜,叨咕道:“这么冷,出去这么长时间了,可体登了呀?”见没人应声,公冶安吭哧一声:“那哈,急也没用,赶哪算哪。那哈,这大冷天,他是够呛了。”他这么一说,屋里似乎笼罩了一层不祥的气氛,甚至能感到有一股深入骨髓的阴寒。 又过了好长时间,众人一阵嘈杂忙碌,把只穿了一条短裤的公冶文抬回来,放西屋炕上用被子捂上。公冶平说他倒下的地方,正是索老歪的坟地。秦黑牛摸摸他身子,冰凉冰凉的;试试他鼻息,一点儿气儿都没了;用手扒了扒他眼皮,发现瞳孔已经散大,人已经没了意识。张老赖问:“我连桥他还有救吗?”秦黑牛摇摇头说:“已经死透成了。”白家喜一听这话,扑上来哭道:“是我害了你呀——是我害了你呀——”赵黑丫颠着脚,和白家欢一起刚把她拽开,艾育花也扶着门框晕倒了,艾育梅把妹妹叫醒,让人扶到了东屋。公冶凹长叹一声说:“连死的勇气都有,怎么不抓个垫背的呢!这辈子让你活的,咋这么窝囊呢!”秦黑牛愤愤地说道:“小文呀小文,你生的伟大,死的憋屈呀!” ------------ 第九十八章 握住了致命把柄 天亮了,北风凛冽呼啸,伏在枝头的雪粉禁不得风吹,瞬间就纷飞零落了,像一股股白烟。那晾在院子铁丝线上的豆腐包布几乎垂到地上,不时被风鼓荡起来,如同一道道孝布一般。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屋里挤不进去,就站在窗根下院子里议论。 已经参加工作的公冶武闻知噩耗,连夜求车从三江市纺织厂赶回来,他控制不住内心的悲痛,看着西屋炕上哥哥的遗体,眼泪噼哩啪啦落下来。在等待殡仪车时,他怒怼嫂子:“你做的那些滥事儿我都知道,你钱也搭了,你人也搭了,现在把我哥的命也搭上了,你那心是铁吗?你难道不愧疚吗?”无论咋数落,白家喜都不搭话,只是呜呜哭泣,公冶武恶狠狠地指着嫂子骂道:“我哥娶了你,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你知不知道,我恨你牙根儿都直,我甚至连杀你的心都有……”艾育花踉跄着拉住公冶武:“少说两句吧,让她好好寻思寻思吧,让你哥安心走吧!” 就在昨天深夜,座机突然响铃,把梁石头着实吓了一跳,金玲也一脸惊疑地披着被子坐起来。电话里传来一个熟悉的富有磁性的男声,那是乡下的舅舅秦黑牛:“喂,我是你舅哇。我告诉你一个不幸的消息,你老姨家小文冻死了!”梁石头非常吃惊:“啊?咋冻死的?”秦黑牛说:“别提了,不是一句两句能说清楚的。他贪上个败家媳妇,出事儿是早晚的。他明天就拉三姓东山殡仪馆火化。”撂下电话,梁石头再也睡不着了,满脑子都是小文的影子。 一大清早,金玲煮了挂面,还打了两个荷包蛋。梁石头吃完热乎乎的早饭,急匆匆赶到奇潭客运站,坐上了通往三姓县城的第一趟长途客车。当他在县城里打一辆出租车赶到东山殡仪馆时,公冶文的遗体已经由公冶武确认完。在推进火化炉之前,年轻女火化工让死者的亲人最后又看了一眼。在候等室内,白家喜披麻戴孝,还抹着眼泪。 秦黑牛看见梁石头,忙从公冶家的人群里走出来,简单说了几句话,就一同走到了殡仪馆门口的台阶上。梁石头说:“这地方太安静了,有些瘆人。”舅舅说:“乡下人过世还是偷摸土葬,都不愿意送来火化。”接着,舅舅讲述了公冶文事发的全部经过,不时摇头叹息。梁石头问:“报案了吗?”舅舅说:“报了,调查结果不是他杀。”梁石头说:“可够老姨呛,多亏还生了小武,不然更完了。”舅舅说:“只一宿,你老姨脑瓜门儿上的头发就白了。她也想来,我们都没让,你妈你舅母在家陪着她呢。” 火化完毕,公冶武、公冶凹、梁石头等人带着白手套,帮着往白布里捡白骨,最后把头骨放在了上面。那女火化工把白布包着的骨灰捧到侯等室,放进案板上的骨灰盒里。只见那白花花的骨头超出了骨灰盒,众人疑惑是不是骨灰盒买小了时,那女火化工合掌冲着骨灰拜了拜,然后用带着手套的双手往下按压,只听一阵咔咔声,那白骨都被按进了骨灰盒里。 白家喜捧着骨灰盒直接到椅子圈下葬,梁石头也跟车回了乡下。他特意去看望了老姨老姨夫,然后跟父母回了老宅。坐在热乎乎的炕头上,跟父母唠起公冶文的死来,说这个表弟死得太可惜了,说这个家活生生让大驴给挑了。唠着唠着就说起了自家大哥,说嫂子水性杨花不改,还跟那姓色的老光棍没断,大哥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艾育梅说:“我和你老姨,都是大儿媳没说正,好在你大哥得过且过,自身安稳。可小文内心始终憋气,他这是生无可恋,以死解脱了。”梁石头说:“家有贤妻,男人不做横事。家没有贤妻,男人不会得好。” 说话时,母亲又拿出那串紫檀佛珠在手里捻着,询问石头工作顺不顺利。梁石头说:“一言难尽,不过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们,我提职了。”黄士魁眼睛一亮:“是副处?”梁代岩点点头说:“是,已经上常委会了,正在公示期。”艾育梅握住了紫檀佛珠:“哦,那成领导了,没白混。”黄士魁问:“职务还会有变动么?”梁代岩说:“可能去文联当副**。”黄士魁哦一声:“你爱好文学,这个职务适合你。” 梁石头说:“可这次提职也很不容易,那是我在受排挤之下冒险争取来的。前任女常委秘书长很爱才,我从来没提过任何要求,就把我下一步的事给安排妥妥的了。我在政研室提到正科,不久就成了后备第一号人选。可是走仕途只凭有能力是不够的,咱一没有靠山,二也不打敬供,有些领导就看不上了。自从林都新调来个男常委秘书长贲寅,情形就大不一样了。他只巧使用我,却不想重用我。政研室副主任出现空缺,他想先提拔排在我后面的同事史非,竟然用下三滥手段,要把我踢出大机关。有一天,他找我谈话,竟然动员我下基层,说上主干线锻炼锻炼,对将来发展有好处。我说谢谢领导,还是把这个锻炼的机会给别人吧,我能在大机关工作很知足了。说完,我就走了,他显然看出我是极不满意的。虽然我反响挺大,但胳膊没拧过大腿,那史非照样提拔,还是把我安排到报社去挂职锻炼,说下一步让我接副总编,实际上就是排挤我,给我许了个空头支票。我也很上火,咋寻思都咽不下这口气。金玲看我上火睡不着觉,也跟着掉眼泪,也常安慰我,劝我放手。” 听到这里,黄士魁唏嘘一声:“干啥都不容易哟,原来你也有糟心的时候啊!你要不说,我们上哪知道啊!”艾育梅说:“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不管遇到啥不公平待遇,都别与人争斗,你不一定是人家的对手,求个自身安稳最好。”梁石头继续说:“不过我走了一步险棋,最终险中求胜。如果他没有把柄在我手掌握着,我也不会那么容易翻身。说起来,那过**是戏剧性的。” 于是,梁石头详细讲起与贲寅较量的经过来:“我在闹心的那几天,给林都一个非常要好的同行朋友打了一个电话,我详细说了我的遭遇,这个朋友很同情我,把贲寅所有的底细都告诉了我。贲寅在林都林管局副局长任上,与市委常委组织部长黎波交往密切。黎波后来犯事,被双开,并移送司法机关。据黎波交代,贲寅讨好巴结他,除了逢年过节送礼金外,还送他一辆价值不菲的高档轿车,以求升迁关照。虽然案发时以借用为由退还了赃车,但无法抹掉违纪的痕迹,那原始供述、办案谈话以及处分文件都成了无法销毁的案底。所说借用完全是脱罪之词,难以掩盖行贿事实。你们说,我掌握他这个把柄,能轻饶了他?” 听到这儿,黄士魁惊叹官场的腐败,问石头:“你跟他争斗,就不怕整张脚,没法收场?”梁石头说:“林都的那个朋友说:‘如果用那案底作反制筹码,会有九成的把握让他惧怕。’还说,‘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如果做出争斗的决定,就义无反顾坚持到底。’我决定赌一把,赌他一定会把我安排好,他不想在仕途栽跟头就一定会妥协。我连夜写了一封举报信,然后我去找他谈话,我说:‘我最欣赏那句名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他仿佛不认识了我似的,问我:‘说这话是啥意思?’我说:‘你把我当软柿子拿捏,你想错了,我不是好惹的。你不仁别怪我不义,只要我把举报信发出去,就能让你身败名裂,你信不?’他一愣,然后就装作镇定地说:‘你能举报我啥?’我说:‘我那信写了三方面的内容,留有案底却带病提拔,品行不端且学历造假,玩弄权术搞打击报复,我不用把具体事实都一一列举出来吧?’他听了,又打量我几眼,不但不恼怒,反而笑脸相迎:‘你可能误会我了,排挤你不是我本意,这背后有股力量我也抗拒不了。’我说:‘你甭想开脱,你排挤我,不就是因为我没给你送礼吗,不就是看我没有靠山吗,不就是没对你溜须拍马吗!你知不知道你这么做意味着什么?你这是在走夜路、尝苦酒、埋隐患,你如果连安身立命的根本都守不住,还当什么领导!我在政研室也好几年了,不能说没有作为,至少有过苦劳,那些努力和付出你就这么给我轻飘飘的翻篇了?这次你遇到茬子了,我决定零容忍,已经做好了死磕到底的准备。既然新的一幕已经开启了,那好戏必定还在后头。行,我去日报社报到了,咱走着瞧。’说完,我扬长而去。”黄士魁说:“呀,想不到你也是个狠人!”梁石头说:“对这路人不能心慈面软,不给他点厉害,他就不知道马王爷有三只眼。”艾育梅说:“你咋像你舅呢,咋这么不安分呢!” 梁石头端起水杯喝了口水,接着说道:“刚到报社去报到没几天,贲寅就让我回去说话,我一进他办公室,他非常热情地把我让到沙发上,他也在我旁边坐下,一边给我倒茶水一边问我:‘到报社总编办感觉怎么样?有什么需要尽管跟我说。’我说:“感觉不怎么样,一想到排在我后面的先提拔了,心情更不好。”他说:‘别着急,容我帮你琢磨个地方,你有啥要求尽管说。’我说:‘我的要求很明确,回体制内,期待着下次那公示名单中能有我。’他说:‘以我的实力,把你安排回来还是容易的。你放心,我绝对能做到。但政研室目前没指数了,需要换一个单位,文联怎么样?’我说:‘我不难为你,我个人也倾向文联。’他说:‘给我一点时间去沟通,估计不会超过两个月就会有结果。’这次谈话后,果然没到两个月,考察组就来考察我了。” 黄士魁点燃一支香烟,深深吸了一口,一针见血地指出:“你这是抓住了一棵救命稻草,不然你翻不了身。你把一个大领导拿捏成这样,他也很悲哀。”梁石头说:“其实反思,当时我不够冷静,把自己置于旋涡之中,是很不明智的。反过来看,那贲寅确实是一个非常优秀的政客。如果他激怒了我,冲动地把那信发出去,不仅他完了,那我也不会有啥好结果。不到万不得已,我是不会治他于死地的,也是想给自己留一条出路。经过这一场较量,让我看透了险恶的江湖,也看透了丑陋的人性。” 黄士魁嘱咐道:“往后,要学会与人为善,千万别和人结仇怨。遇事一定要冷静,千万不要一时冲动做傻事。这次你把他拿捏住了,再遇到这种情况,你不会总这么顺当的。”艾育梅却发起感慨来:“你想想,人死后都是尘归尘土归土,几十年后都会被忘记得一干二净,就像从来没来过一样。这世间万物归我们所用,却不归我们所有,人都是空着手来,空着手走,就像清风过岗,来去一场空。群处守口,独处守心;凡事不争,平安一生。所以,根本就没必要去跟人较劲,自讨烦恼……” 梁石头只在乡下住了一晚,就回到了奇潭市。他直接回到报社总编办,看二版新闻版面时,听责任编辑议论说:“市煤炭局局长穆逢利被双规了,外界传得沸沸扬扬。”闻听这消息,他心里猛的一震,以为听错了,又追问一句:“是不是小道消息?”责任编辑说:“是有人实名举报,已经正式立案了,主要是查他贪污受贿。”这回他确信三姑夫出事了,一时思想开了小差,竟然愣半天忘看清样。责任编辑发现他表情异常,问他想什么呢,他感慨道:“哦,我在想,或许这世上的事物,从来就没有一成不变的,包括人心……” 一晃儿,拟提职干部公示期结束了,梁石头重新走进市委大楼,到任不久就投入到文联协会管理和文学刊物编审工作之中。接下来的几天,关于穆逢利的传言越来越多,细节也越来越丰富详实。 梁代岩回家刚进客厅,有幸晃着羊角辫跑过来,他掏出一摞旋风卡,有幸爱不释手非常开心。他摸了摸闺女的头,上厨房去帮忙,看见小盆里切碎的韭菜,随口说:“晚上包饺子啊?”媳妇一边煎碎鸡蛋一边说:“已经搋好一团白面,盖在不锈钢盆里饧着,帮我再切一张半干豆腐,韭菜馅好出水,那东西把干。” 梁石头把一张干豆腐切成细丝,又切成碎末,放进了馅子盆里,然后把面板放灶台上,抓一把醭面揉起面团来。金玲问:“面搋软了,抓半把面粉搋面里。三姑夫的事儿有消息吗?”梁石头说:“听到很多,正想跟你学呢。说三姑夫被双规当天上午,纪检人员在他办公室抽屉里翻出七八张还没拿走的银行卡,那都是小矿主过节时送的,卡里少则一两万元,多则三五万元。说当天下午市纪委书记跟他谈话,问他,我亲自来跟你谈话,你看级别够不够。三姑夫说,够,够够。市纪委书记说,那你就主动交待违纪违法事实,不要隐瞒,不要耍滑,更不要死扛,争取宽大处理。谈话的第二天上午,他就全交待了。说主要有四个问题:一是收受某在建煤矿企业老板贿赂二十万元,为项目审批行方便。二是搞权钱交易,涉嫌渎职,给有安全隐患的煤矿开绿灯,收受矿主礼金总计三十二万元,三是违反组织要求,借机敛财,给系统内干部调动提职,收受礼金合计二十五万元。四是处心积虑啃噬国家资材,与安监设备厂商串通,套取财政资金八十万元。五是有生活作风问题,其中有一百万元受贿款给了姘头……” 听到这些,金玲也非常吃惊,苦口婆心的说:“石头,三姑夫就是的一面镜子啊,你要经常照照,千万别像他。贪来的都是别人的财,搭上的却是自己的命。”梁石头说:“你放心,我都懂,只要没那么多贪心,就能守住底线。”这时,梁石头腰上别着的BB机吱吱响了,他拿下来看了一眼,金玲问:“谁呼你?”梁石头一笑:“还是同学,祝贺我提职。”金玲说:“吃完晚饭,咱去看看三姑吧。人在难处,咱安慰安慰也好。” 黄香芪正在煮粥,见小两口来串门儿,就坐在沙发上唠嗑。一说起穆逢利,黄香芪满怀怨气,如同受了刺激磨叨起来:“我真没想到,他竟然在外边养小姘,以前他也不这样啊!可真是,男人有钱就变坏,女人变坏就有钱。一开始,当我知道你三姑夫犯事儿,就觉得天像塌下来一样,抓心挠肝的。后来,我听说他把那受贿款给了小姘,没把我气死。他那个姘头怀孕了,说是他的种,结果孩子一生下,他咋看都不像自己,怀疑是被姘头算计了,偷偷作了亲子鉴定,结果那孩子真不是他的。这么精明的一个人,竟然让个姘头给耍了。我上火,是因为他这些事太磕碜了……”说着说着,便怅然落泪了,“你说你三姑夫多精明的一个人,咋会变成这样呢?真是人心难揣啊!” 梁石头劝说道:“三姑,这事儿摊上了就得想开,还得积极配合退赃款,到时候尽量给三姑夫争取少判。”黄香芪发狠道:“脚上的泡都是他自己走的,自己做的孽自己受,该判几年就判几年。他太招人恨了,我和闺女都寒心了,也不指望他啥了,往后我们娘俩照样能过……”金玲忽然侧头看向敞着门的厨房:“三姑,听粥像要鬻了,快关火。”黄香芪急忙起身,跑向了厨房。 鉴于穆逢利案件性质严重,影响恶劣,经市委常委会批准,决定给予穆逢利开除公职处理,收缴违法所得,涉嫌犯罪问题移送司法机关处理。四个月后,司徒利被提起公诉。 金书山和孟令春来闺女的楼房新家串门儿,女婿陪着寻看各个房间。在客厅,孟令春指着窗外欣喜异常:“这楼房可真好,前面多眼亮儿啊。”金书山也说:“咋样?还是我有眼光吧,小玲跟石头享福了。”梁石头说:“进城也好几年了,享福还谈不上,总比农村强多了。不过我还是常想念故乡,经常能梦见过去的场景。大队的摇把子电话、广播喇叭、露天戏台、老神树、大礼堂,生产队的马号、给牲畜铡草的铡刀、压地的磙子、趟地的犁杖,常在梦里出现。”金书山说:“你有故乡情结,有时间应该多写写故乡。”接着就向女婿打听穆逢利的消息,梁石头说:“我三姑夫判了,有期徒刑七年。”孟令春唏嘘道:“这七年,在笆篱子咋熬呢!等出来,人也废了!”金书山沉吟片刻,说道:“不值,不值,一失足成千古恨。”说完,总结了一套嗑出来: 当官要好色,早晚得惹祸。 当官要贪财,早晚得下台。 当官喝大酒,早晚死自己手。 得知穆逢利转到三江第二监狱,梁石头特意找关系去看他。隔着会见室铁栏杆,看见一身囚服剃光了头发的三姑夫从里边的门口被狱警带进来,那一刻他心里五味杂陈,只叫了声“三姑夫”,就潸然泪下,一时不知说什么是好。 穆逢利用戴着手铐的手擦拭眼泪,主动打破了沉默:“石头,记得我曾给你讲过厚黑学吧?”梁石头点头说:“记得。”穆逢利说:“没想到,这厚黑我是白研究了,这仕途我是白混了,这厚黑反倒把自己害了。这之前我何等风光,有多少人仰颏看我,有多少人围着我身前身后转,如今我落得如此下场,都像躲瘟神似的,恨不得离远远的。”梁石头纠正说:“不是厚黑把你害了,是贪欲把你害了。”穆逢利说:“这个时候你还惦记着我,难得你还有这份心。” 稍许沉默,梁石头说:“我还记得,那年你被推荐上大学,动身的头一天晚上,你去我家跟我爹妈唠嗑,我听你谈笑风生,那时候就羡慕你,想着如果有一天我也能上大学该多好!我还记得,你大学毕业参加了工作,回乡下风风光光把村花三姑给接走了。那时候我就想,将来也要像三姑夫一样,混出个名堂来,娶个好媳妇。我还记得,奶奶为了我能有工作,没少给你压力,你当时很无奈。谢谢三姑夫,始终把我脱离农村的事放在了心上,是你的点滴之恩成全了今天的我。” 穆逢利叹息一声:“曾经有很多人羡慕我,或许他们现在正笑话我呢!咳,这人哪一旦有了外心,就很难拉回来了。给你三姑带个话吧,是我辜负了她,是我对不住她……”忽然问石头现在发展到什么程度了,当听说已经是文联副**时,连连说:“好啊,好啊。我觉得人活着,最重要的不是金钱、地位、女人,最重要的是平安、健康、自由。可惜,我明白晚了。”梁石头劝慰道:“三姑夫,别灰心,安心服刑,争取减刑,早日回归社会。我在你名下存了点儿钱,若方便就取用……” 探监结束的时间到了,穆逢利站起来,被带离到通往走廊的门口时,还含泪回望了一眼。 ------------ 第九十九章 掘墓人 推荐村“两委”主要人选的工作继续进行,一派推选秦黑牛、另一派推选金四眼。可是由于两派谁也不服谁,谁也不让谁,统一不了意见。张铁嘴儿说:“国不可一日无君,家不可一日无主,这个村里书记和村主任都缺,村上的事务都瘫痪了。我倒有个两全之策。国家收香港、澳门不实行‘一国两制’吗?咱就来个一村两制,选两村长,以中心道为界限,分道东西而治,可否?”工作组的人憋不住笑,柯组委说道:“创意很好,可行不通啊!咱这村子不是收复回来的,不是香港、澳门呐!”姚老美说:“应该启用中间派顶些日子,不行的话你们再派人来。” 于是,从中间派物色党支部书记人选,有多人推荐了黄士魁。工作组找来一谈话,黄士魁说啥也不同意,柯组委却很有耐心,反复做他的思想工作。黄士魁说:“我都这么大岁数了,不想去操这个心了。驴牵走留个橛子,我没有能力去拔了。”柯组委说:“你毕竟还是一名党员,在关键时候,应该为组织上分忧。有什么难题,组织上帮你解决。这样,只是短期过渡,还不成吗?”黄士魁问:“过渡到什么时候?”柯组委说:“不会时间太长,最迟一年半载的。” 实在无法推脱,黄士魁勉强应下:“好吧,只是暂时代理到开春。”接着提出了两个要求,一是搭新班子用中间派对撇子的人。他推荐穆逢时任村委会主任,重新启用公冶平当村会计;二是镇党委尽快外派个有能力的致富带头人,彻底改变这个村的落后面貌。工作组答应了他的要求,临时班子刚搭建起来,工作组的同志就撤了。 杜春桂被送进三姓县医院,检查发现肋骨折了三根,医治了几天非但不见好转,而且愈加严重了。黄耷见母亲气若游丝,怕死在医院不能土葬,就对哥哥黄夺说:“咱妈快不行了,就剩这一口气呼搭着,赶紧趁着活气拉回去吧。”于是,忙办理了出院手续,用四轮子把母亲拉回家,只熬了一个多时辰,就眼睁睁地看着老娘咽了气。 棺材拉回来,索性直接放到村部院子里,一群人把尸体抬去入殓。老憨刚回乡下小住,闻讯跟着四亮和来燕前来探看,站在棺材前叨咕:“老长老长啊,没想到你是这么个死法。你说你这么大岁数了,上人家凑什么热闹。人家闹有你缸有你碴,值得你一溜神气嘛!你说你们姐俩,说没就都没了。行,上那边了,就常跟你姐见见面吧。”曲二秧拍着棺材连连叹息:“咳,说实话,跟你在一起当搭档还真没当够呢。”见人们越聚越多,黄夺大声放话:“我妈是钱世海害死的,必须让他披麻戴孝,不给赔偿万八千元决不发丧。”黄耷跟着吵嚷,赵丽和曹丹这两个媳妇也闹骂个不停。 杜春桂死亡以及连日来民怨沸腾,让黄士魁感到事态严重了。他急去黄三怪家催问,见钱老牤也在,说道:“你们都知道了吧?大驴老驴把棺材整村部去了,影响太不好了。”问黄三怪,“你姑爷子大海去秦家打砸的事你事先知不知情?”黄三怪现出一脸无辜:“我确实一点儿都不知道,我要知道肯定能拦下。”黄士魁说:“大海差一点儿就让黑牛掐死。我跟你说过,你们无论咋闹,可就是不许出人命。你看看,不光把我老姨给害了,也把大海自己也害了!闹到出人命这地步,我看你们咋收场!” 黄三怪连埋怨带数落亲家:“大海砸人家,你知道也不拦挡,你是想把事情继续闹大扯吗?你咋这么糊涂呢?咱现在已经倒了台子,咋还不消停呢?”接着开导说,“你想没想到,越作事儿就越大,对立面就越多,往后咱在这村还咋待?”钱老牤嘟囔说:“我不是憋气嘛!要不然也不会默许大海去修理他们。他们几个驴马烂不就是想讹点钱嘛,要拿多少钱我出。”任多优说:“就怕有些事儿光用钱也解决不了问题的!”钱老牤犯了难:“那咋整?我这不也来找你们商量这事儿吗?”任多优说:“你俩是亲家,只怕三怪出面也不一定起作用。依我看,让老黄大哥出面,能把事儿压住,那两个驴货平时多少还能听魁子大哥的。”黄三怪说:“我虑联了,眼下应急协调,大哥你是最佳人选。你要不去,我真没辙了。” 黄士魁沉默少许,面有难色地说:“说实在话,我夹在中间躲还来不及呢,真是不愿意塞这个牙缝子的。”黄三怪说:“这我知道,大哥的心情我都理解。这些年咱哥俩走的近便,我有难处你可不能看笑话。只要大哥出面,应该能调解成。”黄士魁拗不过,只好答应去试一试,黄三怪让钱老牤马上把钱准备好,钱老牤嘟囔:“钱可以给,但我得磕碜磕碜他们,告他们私自土葬,不让他们消停。”黄三怪警告说:“你可别乱来,别跟死人叫劲。” 贾佩纶正盘腿窝在炕头拔气儿,沉着没几分血色的白脸子,阴阳怪气地叨咕:“作吧,作的紧,死得快,看你还有啥能耐。”任多优说婆婆:“你看你气脉不足,都齁巴成这样了,就别咸炒萝卜淡操心啦!”转头对钱老牤说:“我婆婆她现在一阵清醒一阵糊涂的,她说的话你别放心上。”黄士魁关心地问:“看她总是捯气儿,不行就到医院看看吧。”任多优说:“才从医院回来,肺气肿,老病,也只能在家打打吊瓶了。” 在村部办公室,黄士魁当起了调停人,劝黄夺黄耷让让步:“别往前赶了,弄大扯了就没法土葬了。”老憨也发话了:“都听你大哥主事,别再惹事了。人死不能复生,让老人顺顺当当入土为安。”秦黑牛说:“本来这边是想咬住不放的,要不是姐夫你来,坚决不松口。”经过反复协商,达成赔偿的口头协议,底线是不能少六千元,所有费用都包括在内,可以不要求凶手陪丧,但保留追究刑事责任的权利。贾大胆说:“他们那伙挺会找人,这么处理便宜他们了。”秦黑牛说:“姐夫,这是给你面子,这边有所让步。老人可以下葬,但对大海的追查还会继续进行。” 黄士魁给黄三怪过了话,赔偿的钱很快到位。黄士魁、黄四亮等亲友都上前帮着料理丧事,上告派的人都主动帮忙,将杜春桂的棺材用四轮车拉到椅子圈坟地,与老伴黄得贡髌了骨。 从墓地回来,听见前街响起了声声悲哀的唢呐,原来是黄三怪的母亲贾佩绢亡故了。午时,她一口气没上来,呼通一声从炕边栽倒在地,当黄三怪和任多优去扶时,人已经断了气脉。于是定制棺木,通知亲属,发丧老人。前年,黄三怪操办父亲的丧事时,来者众多,场面隆重。如今,由于已经落配,往日风光不再,丧事也显得冷清。 这一天,葫芦镇的民政干部来到长青村,大腹便便的样子很容易让人猜想是不是个贪官。他站在黄夺黄耷家院子里用油滑的官腔连连发问:“你妈叫杜春桂?”“前些日子过世了吧?”“是土葬的对吧?”黄耷被问得有点儿懵,连连点头称是。民政干部用锃亮的黑皮鞋碾着地皮,弄脏了一片雪窝:“那就对了,赶紧把你家里人都找来,我有重要的事儿跟你们说。” 黄耷把民政干部让到屋里,赶紧打发媳妇曹丹去东屋把大哥大嫂找来。镇民政干部说:“有人把你们哥俩告了,说你们违反殡葬改革规定,搞了土葬,你们必须在二十四小时之内,将死者挖出来,进行火化。”曹丹说:“那规定我们都知道,可是你看这村里哪一家死人火化了?啊,感情火化是专门给我们规定的呀!”镇民政干部说:“这也怨不得我们,我们也不想多事,更不想难为谁。民不举,官不究,没有举报的,没有县民政局领导指示,谁愿意没卵子找茄子提溜着?”赵丽说:“村里有个不成文的规定,谁家死了人,只要交村上一百元钱,就可以偷偷埋喽,啊,是不是差我们没交土葬费呀?”镇民政干部说:“过去,我们来过几次,要求实行火化的。由于村领导说,实行火化还需要一段宣传教育的时间,也就不了了之了。这次如果不是县民政局领导亲自指示的,我们也不会来下通知。”说着,将通知书放到炕上。黄夺说:“如果我们不挖出来呢?”镇民政干部说:“我劝你们别做傻事儿,抗法没有啥好果子吃。”黄夺说:“村支书的母亲也去世了,刚土葬三天,那他们咋不挖出来呢?”镇民政干部说:“我不说了嘛,民不举,官不究。反正通知送到,你们签字吧。”黄耷只好在回执单上签了字,央问:“能不能给透露透露是谁告的?”曹丹也追问:“是姓钱的吧?”民政干部摇摇头说:“这我可不清楚,知道也不敢说。”把通知回执单放进公文包,走出屋子时又留下一句话,“你们把谁得罪了还用问别人吗?” 镇民政干部走后,黄夺黄耷找人到椅子圈将父母的坟刨开,把母亲的棺材再一次拉回了村部院子里。黄三怪闻讯,差点没把鼻子气歪,找到钱老牤训问:“你告土葬这事起根儿我就不同意,也不是没警告过你,可你就是不进盐酱!人家把棺材抠出来放村部了,咋收场吧?”钱老牤说:“我就是憋气找邪火,根本没想那么多。”黄三怪说:“现在咱这里对土葬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到万不得已,谁能拿掘坟出气?谁家没老人?谁家不想土葬?你告人家,羞辱人家,事情做这么绝,人家告咱咋办?羞辱咱怎么办?你爹妈是不是不想埋了?人家能罢休吗?你说你左一回右一回地惹娄子,还得我给你扑噜平了。”见钱老牤垂头不语,黄三怪不耐烦地说:“行了,赶紧拿钱安排吧。”闻小嘚瑟说:“我们认拿钱,多少?”黄三怪说:“多带几千块钱,让亲家母跟我去吧!” 黄三怪觉得不能左一次右一次去求魁子大哥,只能自己亲自出面了。他硬着头皮,领着闻小嘚瑟,直接到村部去找那几个家属,劝他们赶紧火化。黄耷说:“他钱世海害死了我妈,现在又让我们火化,都成你们的了?你们要不出火化的所有费用,棺材就放在这儿,你们不能举报吗?看谁吃亏。”黄三怪说:“再不济,你妈是我老婶,我能告你们吗?”黄耷说:“你是不能告你老婶,可你亲家就不好说了,我们都讨到信儿了,谁干的我们心里有数。把我妈打成重伤,病大发死了,拿俩钱觉得憋气了,还反过来告我们,把事情都做绝了。自古就有四大缺德:踹寡妇门,挖绝户坟,吃月子奶,骂哑巴人。这都快入缺大德的行列了。我跟你说明白吧,我们不会罢休的。”黄三怪说:“别说其它的了,就说这次得多少钱能消停。”黄耷说:“五千。”黄山怪爽快地应承下来:“行,要多少给多少。”说完,让闻小嘚瑟掏了钱。 黄耷望着黄三怪和闻小嘚瑟离去的背影,把一沓钱在手里掂了掂,念叨:“难道我要少了?咋这么痛快就给了呢?”赵丽说:“这不明摆着嘛,他们是怕了。”曹丹也说:“就是怕了,怕咱反过来告他们土葬。”黄夺说:“这事不可原谅,不能白让他砢碜咱!等着瞧,必须一报还一报,让他也尝尝被羞辱的滋味。” 真是一波刚平一波又起,黄夺黄耷火化了母亲遗体,到县民政局、广播电视局把黄三怪土葬母亲的事儿也告了。黄三怪闻听此讯,起了满嘴的火泡,不得不把母亲的遗体挖出来火化。 挖坟这天上午,火葬场的车开到了椅子圈坟地等候,县电视台派出记者全程跟踪采访。黄士魁、黄四亮、曲克穷前来帮忙,回乡下串门儿的老憨也跟着众人到了黄家坟场,黄三怪指着一处新坟让开挖。十几把铁镐纷纷开掘,冻土刨开,黄三怪见了母亲的棺材,不禁悲从中来,掉着眼泪念叨:“妈,儿子不孝,没把事情办好,让您老遭罪了。”老憨叹气埋怨道:“你在位时要是对乡亲们留点情面,对你亲家不纵容,能出这事儿吗?你呀白在村官的位置上干一回,这事儿出得多没面子。不管咋说,也算是你自己把自己老妈的坟给掘了,你还算啥人物啊!这是掘一个坟吗,这是破了老黄家的祖坟风水,这往后对老黄家后代能好嘛!”黄士魁忙把养父拉到不远处,劝说:“爹,三怪已经够上火了,少说两句吧,别火上浇油了。” 在家里窝囊数日的钱老牤喝完几盅白酒,骑个摩托车出来在午后的村街上兜风,溜着溜着在修配部院前与秦黑牛打了个照面,急刹车卷起一股雪尘,前轮停下时与秦黑牛近在咫尺。钱老牤一碰上对手,气就不打一处来:“你瞅啥?”秦黑牛腰板拔溜直,毫不示弱:“瞅你咋地?”钱老牤横道:“你眼瘸呀?”秦黑牛也怒怼:“你眼斜呀?”对峙的时候,秦黑牛嘴角挂上一丝得意而轻蔑的微笑,钱老牤觉得身心受到极大侮辱,眼也歪了,嘴也斜了,突然趴在了摩托车上。金书山跑过来问:“兄弟兄弟,你咋了?”钱老牤却一动不动,秦黑牛早已收敛了笑容,大声提醒说:“他好像脑袋有问题,救人要紧哪!” 钱老牤被120救护车运送到三姓县人民医院。原来是突发脑出血,内囊出血20毫升。刚清醒过来,就拽住伺候他多日的老伴,用呜噜呜噜的语音吃力地问:“海,回,回来没?”闻小嘚瑟说:“回来啥?他就是知道你有病了,也不敢上医院来。你安心养你的病吧,就别惦寻他了。”钱老牤长叹一声说:“咳!跑,跑多暂,是个头呢?”闻小嘚瑟说:“早晚都是个事儿,真愁死人了!” 鉴于穆逢利案件性质严重,影响恶劣,经市委常委会批准,决定给予穆逢利开除公职处理,收缴违法所得,涉嫌犯罪问题移送司法机关处理。四个月后,司徒利被提起公诉。 金书山和孟令春来闺女的楼房新家串门儿,女婿陪着寻看各个房间。在客厅,孟令春指着窗外欣喜异常:“这楼房可真好,前面多眼亮儿啊。”金书山也说:“咋样?还是我有眼光吧,小玲跟石头享福了。”梁石头说:“进城也好几年了,享福还谈不上,总比农村强多了。不过我还是常想念故乡,经常能梦见过去的场景。大队的摇把子电话、广播喇叭、露天戏台、老神树、大礼堂,生产队的马号、给牲畜铡草的铡刀、压地的磙子、趟地的犁杖,常在梦里出现。”金书山说:“你有故乡情结,有时间应该多写写故乡。”接着就向女婿打听穆逢利的消息,梁石头说:“我三姑夫判了,有期徒刑七年。”孟令春唏嘘道:“这七年,在笆篱子咋熬呢!等出来,人也废了!”金书山沉吟片刻,说道:“不值,不值,一失足成千古恨。”说完,总结了一套嗑出来: 当官要好色,早晚得惹祸。 当官要贪财,早晚得下台。 当官喝大酒,早晚死自己手。 得知穆逢利转到三江第二监狱,梁石头特意找关系去看他。隔着会见室铁栏杆,看见一身囚服剃光了头发的三姑夫从里边的门口被狱警带进来,那一刻他心里五味杂陈,只叫了声“三姑夫”,就潸然泪下,一时不知说什么是好。 穆逢利用戴着手铐的手擦拭眼泪,主动打破了沉默:“石头,记得我曾给你讲过厚黑学吧?”梁石头点头说:“记得。”穆逢利说:“没想到,这厚黑我是白研究了,这仕途我是白混了,这厚黑反倒把自己害了。这之前我何等风光,有多少人仰颏看我,有多少人围着我身前身后转,如今我落得如此下场,都像躲瘟神似的,恨不得离远远的。”梁石头纠正说:“不是厚黑把你害了,是贪欲把你害了。”穆逢利说:“这个时候你还惦记着我,难得你还有这份心。” 稍许沉默,梁石头说:“我还记得,那年你被推荐上大学,动身的头一天晚上,你去我家跟我爹妈唠嗑,我听你谈笑风生,那时候就羡慕你,想着如果有一天我也能上大学该多好!我还记得,你大学毕业参加了工作,回乡下风风光光把村花三姑给接走了。那时候我就想,将来也要像三姑夫一样,混出个名堂来,娶个好媳妇。我还记得,奶奶为了我能有工作,没少给你压力,你当时很无奈。谢谢三姑夫,始终把我脱离农村的事放在了心上,是你的点滴之恩成全了今天的我。” 穆逢利叹息一声:“曾经有很多人羡慕我,或许他们现在正笑话我呢!咳,这人哪一旦有了外心,就很难拉回来了。给你三姑带个话吧,是我辜负了她,是我对不住她……”忽然问石头现在发展到什么程度了,当听说已经是文联副处级干部时,连连说:“好啊,好啊。我觉得人活着,最重要的是平安、健康、自由,而不是金钱、地位、女人。可惜,我明白晚了。”梁石头劝慰道:“三姑夫,别灰心,安心服刑,争取减刑,早日回归社会。我在你名下存了点儿钱,若方便就取用……” 探监结束的时间到了,穆逢利站起来,被带离到通往走廊的门口时,还含泪回望了一眼。 又是一年老秋,蒿草枯黄,大地呈现出一幅衰败的景象。一只孤雁扑扇着沉重的翅膀吃力追赶南归的雁阵,苍穹下的大片田野因收去了庄稼而显得非常的空旷。障子外的大门街上,被压扁的几枚豆荄好像被宰割的生命遗留的残躯,路边几丛衰草也在不经意间显出了枯黄,偶尔有几只蚂蚱离开衰草没蹦跶多远就扑棱着翅膀落了下去。尽管早晚变的凉爽了,而中午还能晒一晒暖阳。与左邻右舍一样,黄士魁和艾育梅也忙着晾干菜了,把黄瓜、茄子、辣椒、豆角、土豆等都切成片或剪成丝晒着。闻大呱嗒神色慌张地跑来,针扎火燎地嚷嚷:“哎妈呀,不好了不好了,黄三怪杆屁朝凉了,他跟崔成贵上镇上回来,吉普车在南官道撞树上了……”听到这个消息,黄士魁和艾育梅都非常吃惊,放下手中的活,匆匆出了院子。 黄三怪与长发村支书崔成贵开着小轿车到葫芦镇上赌博,玩了三天,赢了两万多元。两个人找个酒店痛痛快快大喝一场,然后开着小轿车往回返。崔成贵晕晕乎乎驾着车,黄三怪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美嗞嗞地抱着装钱的皮包。疾风阵阵,车轮滚滚,吉普车在砂石公路上狂奔。叶子纷飞如蝶,从车窗外匆匆飘过。突然,从福原岔路口上来一辆农用车,崔成贵急忙一打舵,车飞快地向公路边驶去,刚想踩刹车却来不及了,小轿车猛烈地撞在一棵大树上。就在那一瞬间,方向盘狠狠地顶进了崔成贵的胸膛,黄三怪从撞开的车门子里射出,装钱的皮包重重地落在砂石路上,十几张百元大钞从开口处散落出来,被风旋起,如同抛洒的纸钱。 有目击者及时报案并通知了亡者家属,黄士魁等人赶来时交警正在勘察现场,只见黄三怪摔扁了头抢破了脸,场面惨不忍睹。带丁连丁呼天呛地,悲哀至极,任多优跪地也哭嚎了几声,算是最后留给死鬼靠山廉价的礼物。 黄三怪一死,任多优暗暗上火,任多娇唠叨说:“你说这事儿咋出那么爆呢?短命鬼儿咋都让咱姐们儿贪上了呢?当初真是昏了头了,一心巴火让你给他填了房,本以为让你靠着大树好乘凉,哪成想那死鬼害得你没了依靠。你说你呀,这往后可咋整?”任多优说:“姐呀,你可别唠叨了,啥咋整?活人还能让尿憋死?”任多娇说:“就是,咱年轻,有本事再靠一个。”任多优说:“姐呀,你咋吃一百个豆不嫌乎腥呢?这回,我说啥也不信你的了。细想这些年,跟了他都捞着啥了,不过是小恩小惠。我想好了,我要进城谋生去,啥来钱容易就干啥,就是丢回名誉也得值个儿。” 几天后,任多优果真一个人跑到城里去了,至于靠啥为生,人们却弄不清楚。过了不久,传来关于任多优的绯闻,一时又成了人们议论的焦点。曲二秧说:“听说没?多优当了那种小姐,专门干特,为了挣钱啥脸面不脸面的都不顾了,啥人都得接,赶上公用的了。”闻大呱嗒眉飞色舞地说:“哎妈呀,我那外甥钱世海一喝多了,就偷着和几个哥们儿去按摩店泡小姐。有一回,带丁觉景儿,偷偷跟踪到一个旅店,黑丧着脸问前台:‘人呢?都死光了吗?’服务员从走廊跑来:‘没死光,还有我一个。’带丁问:‘钱士海带着个女的开房,在哪屋?’服务员正在犹豫,带丁吓唬道;‘不配合是吧,那我报警。’吓得服务员赶紧把带丁领到一个房间门口,带丁把两人捉奸在床,那女的正巧是多优。”曲二秧问:“真的假的?”闻大呱嗒说:“哎妈呀,带丁自己说出来的,还能有假!”众人嬉笑起来,联想事件的细节过程,仿佛身临其境一般。“这多优当了马子,只认钱不认人,真是来者不拒呀!”“这都什么事儿呢,这不乱了套嘛。”“这人咋变这样呢?咋这么不值钱呢?就不怕得那个爱死病?”有人更正说:“那不是爱死病,是艾滋病,得上那病没个好。”曲二秧说:“我听说,事后钱世海发现钱包里少了三百元,觉得给多了,就回去找多优往回索要,让多优把钱世海一顿臭骂。”人们七嘴八舌又品评一番,把他俩的为人说得一无是处。 黄士魁当上长青村党支部书记,由于村里历史遗留的矛盾和问题太多,累得身心憔悴,勉强支撑了大半年。他逢人便说:“都六十多岁的人了,可不扯这个了,费劲巴力还不讨好。”于是拿定主意,不顾早春天气依然寒冷,去镇党委主动说明情况。他嘶嘶哈哈地找到镇党委郎书记办公室,一通倒苦水,那郎书记就劝他:“在坚持一阵子吧,容我们做下一步打算。”黄士魁果决地说:“我蜡头不高了,确实吃不消了,一天也不想干了。赶紧琢磨人选吧,让火苗旺的年轻人干吧!” 长青村一时群龙无首,村民竟然自发实行“一村两制”。情况反映到县委,郑安农觉得事情严重,指示镇党委迅速从最好的村调一个党支部书记,主持长青村的工作。 这位党支部书记叫戴双培,是转业大兵出身,将他所在的振兴村治理得相当不错。然而在上告派的反对下,派驻戴双培没有成功。第二天,镇党委郎书记又把戴支书送来了。这一次情况更糟,村民在村部前排成人墙喊着口号:“外来的书记我们不要!”“外来的书记滚出去!” 派驻再次失败。郑安农得知这种情况后,亲自坐着轿车将戴支书送了过来。他说:“古人有三顾茅庐,现在是三送支书。党组织给你们送来个好支书,咋?这你们也不要?差啥?如果不是服从组织决定,人家还不愿意来呢?”贾大胆说:“谁能保证他能干好?”郑安农说:“我能保证。这是老粮台镇所辖村屯最好的支部书记,难道你们连我这个县委书记也不相信吗?”秦黑牛说:“那好,就让他试干一阶段,以观后效。” 尽管冻土尚未化透,往来的车轮还沾着雪尘,但阳坡上的积雪正在消融,村部房檐垂吊的一排短小冰溜子滴淌着泪珠似的水滴。郑安农进村部房门的时候,那冰凉的水滴淋落他身上。 他召集全村的党员干部开会,坐在会议室的办公桌前,低头一看,上面有刀刻的字迹,一句是“钱老牤大王八”,还有一句是“黄三怪,我×你妈!”他抬起头来,指点着歪歪扭扭的字迹说:“大家看看,这桌子上刻的都是啥,尽管不堪入目,但说明了一个问题,说明群众对腐败村干部恨到何种程度。村里外债累累,群众叫苦连天,这样的官能当安稳吗?我说,绝对不能。喝凉水、花脏钱,到多暂都是病!你能得逞一时,不能得逞一世。你们村那老三位就是反面典型,他们下了台,不能怪上告的群众,官逼民反嘛!”说到这儿,台下响起一片雷鸣般的掌声。 待掌声稀疏下来,郑安农忽然提了个问题:“你们谁知道现在村民最普遍的愿望是什么?”说着环顾村民代表,只听交头接耳小声嘀咕,却没人站出来回答。金书山犹豫了一下,还是举了手,见郑安农让他讲,便说:“我觉得是求富裕、求平安、求公道。”郑安农点点头:“说得很对!如果满足不了这些愿望,那就不是合格的村官,就不是合格的基层干部。现在,我把带领你们致富奔小康的人派来了,很不容易呀!往后你们就跟他好好干吧!” 戴双培站起来表态:“我就说三层意思。一是对自己提出约法三章。不用村里的小车外出办事儿,不为自己私立小食堂,不在村里报销上下班的费用。试用期一过,就把家搬来。二是请党员干部向我看齐。做到平凡工作干在前,脏活累活抢在前,危险时刻冲在前,村民困难帮在前,思想工作做在前,荣誉待遇让在前。三是公正、公平、公开地处理村务。实行财务公开,对村里的经济往来每季一公布;注重民主议事,杜绝一个人说了算的‘家长’作风;实行公平竞争,通过民主表决选用村级工作人员。总之,一切依靠群众,一切为了群众……”掌声再次响起来,如同潮水滚滚涌起,持续了很久。 这天傍晚,夜色初来,长青村部办公室里已经掌灯了,不时传出热烈的讨论声。一说起现在农村的现实,姚老美就按耐不住评论:“人没钱时,精神头儿挺好;人有钱了,精气神倒不足了。现在,群众的心散了,事儿也就更难管了,矛盾越来越多,好事儿越来越少了。” “这话说的对!”听到这声夸赞,人们不约而同地看向屋门半开的门口,新任支书戴双培走了进来,到了办公桌前,动了动椅子,面向大家坐下来。村委会主任穆逢时说:“党员和群众代表到齐,本主任宣布,现在可以开会了。”戴支书说:“今天咱开个座谈会,务务虚,讨论讨论长青村的发展问题。希望大家踊跃发言,我先说说我的观点。社会发展的机遇期,往往是各种矛盾的凸显期。当前,一些村屯上访成风,告状成群,有些矛盾还相当尖锐,而有的村屯却连续二十几年无上访,难道就真的没有一点矛盾?不是的。因为先进村的党员干部善于用‘金钥匙’破解难题化解矛盾,百姓自然就会心平气顺安居乐业。” 贾大胆高声亮嗓地问:“那这金钥匙到底是啥呢?”戴支书说:“支书是‘一号服务员’,党员是‘110’,村民有大事小情,只要通知一声,党员立马就到,‘离心人’变成‘贴心人’。”姚老美嘿嘿一笑:“我觉得这‘钥匙’就掐在党员干部手里,就看怎么用了。用好了就是金色的,用不好就是一片废铁。”戴支书说:“这话说得太对了。现在政策好了,你是打井铺路哇,还是修房建库哇,你是架桥栽树哇,还是养牛育兔哇,各显其能的时候到了,就等着甩开膀子奔富路了。” 讨论十分热烈,大家精神振奋,决心改变落后的现状,讨论到深夜,发展思路逐渐明了。 后半夜,秦黑牛家的窗子被人敲响,传来黄耷的声音:“黑牛哥,醒醒,醒醒。”黑牛翻身坐起:“老驴,发生了啥事?”黄耷说:“我在闻家看小牌,有人说看见钱世海偷偷回来了,看完他爹跑他爷家去了。咱一定要讨还血债,让他伏法。”秦黑牛说:“咱不能鲁莽行事儿,也绝不能让他脱逃。咱先召集人把他控制住,然后通知镇派出所。”秦黑牛穿好衣服出了屋门,媳妇也随后跟了出来,同黄耷一起召集人把钱大算盘家房前屋后都围住了。 拂晓时分,一辆桑塔纳警车开进村里,在中心街十字道口停下,几个持枪干警从车上下来,在戴书记等人的引导下,像猎豹一样迅速跑进了钱大算盘家院子,动作敏捷地影在正房房门两侧。戴书记去叫门,房门一开,干警立即冲了进去,将被窝里的钱世海控制住并戴上了手铐。钱世海没做任何反抗,被推搡着塞进了警车。钱大算盘拄着榆木拐棍儿,跌跌撞撞地追了几步,眼睁睁地看着警车把他的宝贝孙子带走了。 此时,天边昏暗深沉的薄雾里渡出一抹鱼肚白,太阳从地平线下探出头来。一只金红色的大公鸡站在街道边小丘一样的柴禾垛上迎着微微的春风引颈高歌,继而引起全村的雄鸡们都精神抖擞起来,那一声声报晓的啼鸣此起彼伏,很快就连成了一片。 太阳缓缓升起,新的一天开始了。 ------------ 第一百章 梦回老家 这一年刚过元旦,漫天飞舞的雪花染白了初来的腊月,凛凛的寒气里更多了几分肃穆。远处的卧佛岭,近处的柳条河,古朴的长青村,都裹进雪白的被子里猫冬。吃过早饭,冬阳早已升起。三五成群的孩子们在皑皑雪地上尽情嬉戏,他们不顾脸蛋儿冻得通红,在村部院子里打雪仗,不时掀起阵阵喧声闹语。 村部里火炉子烧得正旺,热水壶嘴噗噗往外喷着股股白气,壶盖也啵啵跳动着悠闲的舞蹈。闲人们烙着火炕、倚着桌凳、围着火炉聊天。穆逢时提着热水壶给人们的二大碗补充了白开水,水汽缭绕升腾,追逐着窜上棚顶的烟雾。他自打卸任了村委会主任就谋了个村部更夫的差事,经常与闲人们在一起聊天。姚老美撂下二大碗,看着张铁嘴儿笑:“说书人最能诌书咧戏,再扯会儿闲篇儿嗄嗒牙呗。”张铁嘴儿摇摇头说:“不服岁数不行,头发稀薄棱登了,气脉都不够用了,说一段就觉得累了。哪像我年轻那暂,一讲大半宿,咋地不咋地。”大家七嘴八舌,列举张铁嘴儿说过的书,什么《鬼狐传》《狸猫换太子》《五鼠闹东京》等等,对书中的妙处津津乐道。 张铁嘴儿忽然发起感慨:“人是地上仙,一日不见走一千。数一数,老一辈的人已经没几个了,咱这一代也没了大半了。黄泉路上无老少,就是那年轻少壮的,有的还没活过咱。你比如宝良米厂一场连电事故,就要了三个人的命。你比如那黄三怪,赌博赢了却送了命。”说到死亡,孟祥通搓着他那皮肤松弛的手背,举例子说:“你看麻脸婆自己找死,看前胸脯子长个猴子,就总想弄掉。也不知从哪听的吆叨令,非要用蜘蛛丝缠下去,结果弄感染了,把自己命缠去了。”姚老美说:“要说死的明白当属半仙儿,有一年自己给自己看个坟茔,让家人深埋三尺三,不留坟头,然后又癞歪了半年才过世,下葬时墓打深了,挖出两个土蛋蛋,他俩儿子只好又埋了回去。后来有人说那是块牤牛地,你们说他是不是真有点道行!”众人呵呵笑了,却没人给出结论。 曲二秧说:“要说还是闻大裤裆死的快乐,看牌玩了一辈子,九十来岁了还能硬撑着身体连续作战。那天我跟他一起看纸牌,后半夜时他搂了个大满罐,乐得手舞足蹈,当场就断了气。去下葬时,闻老千特意给他爹烧了好几副纸牌。”孟祥通说:“去年入冬时老憨从乡下回城里,还是自己一个人住,睡觉的时候就睡过去了,倒是没遭啥罪。老根儿感觉有些日子没看见他爹了,去那两间小房子里一看,老憨身体都僵硬了,可能死了好几天了。”张铁嘴看着姚老美说话:“咱这一波人里,属你老姚身体硬棒,大概是经常喝生产队豆腐汁的缘故。”姚老美摇摇头说:“也不行了,咬不动了,也走不动了,岁月不饶人啊!”说着嘻嘻道出一套嗑来: 迎风掉眼泪,撒尿砸脚背,吃啥啥反胃,说啥啥不对。 这话把人们说笑了,话题转到人世变迁上,便又说一番悲欢冷暖,评一通是非曲直。孟祥通发表感慨时大下巴松弛的皮肉微微抽动:“过去,卧佛岭可不是秃了光叽的,那山里有很多柞树、黑桦、黄菠椤,胡桃楸,还有很多榛子树、山丁子、达子香。没人采摘的蕨菜、木耳、蘑菇到处都是。过去,柳条河两岸有很多水草繁茂的泡塘子,鲫鱼、鲇鱼、嘎牙子、泥鳅、水喇蛄和蛤蜊多得数不清。还记得五十年代的时候,在柳条河边经常能看见三两只白头长脖老等,我曾捡过它半斤沉的蛋,后来多少年都看不见水鸟的影了。记得村子东北大甸子曾经荒草连天野物出没,经过几十年的开垦,塔头墩子沼泽地都变成了田地,虽然多打了粮食,环境却破坏了。经过多年的翻耕,黑土层变薄了,地力不如以前了,靠化肥增产的粮食吃不出过去的味道了。”曲二秧说:“别说食物没食味了,就连人都变得没人味了,你看现在有几个生虱子下虮子蹦虼子的。”众人都说世道变了,姚老美嘻嘻一笑:“说得对,正应了那句老话了——”见吸引了人们的注意力,便提高了声调唱道: 人奸了,地薄了,货物抽条了,有俩钱也变毛了。 曲二秧吵吵道:“哎老姚,不对呀,你后面这句是老话吗?我咋从来没听过呢?肯定是你临时发挥的,对不对?”姚老美的笑骂:“你呀,真是拉屎跟狗打别。”曲二秧呲呲笑了:“瞧瞧,让我说对了吧?” “这说啥有啥呀!”张铁嘴提起卖粮的事来,“因为粮食价格上下浮动,咱农民有时候把握不准出手的时机。那价格,去年和今年不同,早卖和后卖不同,就一天卖的也有差别。有的能卖个高行,有的卖个倒撅。”话音刚落,孟祥通接着说:“在卖黄豆这件事情上,我书山就拿不定主意,令春丁把儿说等涨涨再卖,令春不吐口,书山不敢做主。归齐咋样,错过了最好的行情,卖了个倒撅。可令春还是埋怨,埋怨书山看不准。”姚老美说:“金四眼卖粮时就干了一把蠢事,竟然同意赊给南屯收粮的,结果那卖粮款连本上仓,在家熬糟了好长时间。一晃儿都三年了也没要回来,想起来他就憋气后悔。”穆逢时说:“要让本更倌说呀,赊粮这事儿打死也不中干,卖粮就得一把一利索,不见兔子不能撒鹰。” 姚老美又想起一件事:“黄士魁一纸诉状把老赖张杳告到镇法院,索要一笔带息借款。三年前,张呜哇上外村包稻田地,闻大呱嗒向多家花两分利抬钱,可是包地临近河套当年让水淹了,没打多少粮食。借的钱多则上万少则几千,借主无力还钱就放挺,债主都非常着急。这债主里边就有黄士魁。他见事不妙,让闻大呱嗒把那份五千元债务转到他儿子名下。张老赖以为,这债务就是让他经经手,还是老人还,就重新立了字据。前一阵子,黄士魁让他给颠对颠对,那老赖却觉得憋气,直门儿跟黄士魁拔犟眼子,说坐地根儿就不该接管爹的外债,更不该给立字据,说要钱没有,爱哪告上哪告。成玉放寒假回来,看父亲为要账犯愁,就鼓励上告。起诉书刚交上去,没过几天就下了传票。黄士魁问成玉是不是背地里找关系了甩钱了,成玉只说那镇法院里有同学,不用那个。开庭那天,张老赖两口子、还有闻大呱嗒两口子都出庭了。张老赖继续耍赖,黄士魁就像开了一通连珠炮,一通反击:‘你没钱?你住大砖房;你没钱?你养那么多羊;你没钱?你种那么多地?你能说得过去吗?’法庭当场宣判,一个月内还清欠款。这一下,张老赖两口子都傻眼了,承诺回家就抓紧兑现。” 人们议论讨债这事儿,都佩服黄士魁厉害。姚老美说:“还是魁子办事儿地道,楞是把钱要回去了,可其它几家净瞎鼓捣,整一溜十三遭却没辙。”曲二秧也说:“魁子挺光棍,我是佩服他。”姚老美又现编了一套词儿逗乐: 大瓦房,大院墙,又养猪,又养羊,年年都打百袋粮。 抬了钱,想赅黄,告他状,不冤枉,法律不容他张狂。 听到这里,穆逢时忽然说:“现在听人谎谎取消农业税的事儿,也不知啥时候能实现。”张铁嘴儿说:“眼下二轮承包给农民吃上了定心丸,取消农业税也哄哄挺长时间了,如果国家的承诺能早日实现,那种地积极性可就上来了。”穆逢时用炉钩子把火炉里的火捅旺:“本更倌认为,既然上面有了这话,那为期就不远了。”进里屋打开了扩大器,村部大喇叭里传来女播音员非常好听的声音:“由此,国家不再针对农业单独征税,一个在我国存在两千多年的古老税种宣告终结……”不等消息播完,众人就纷纷议论起来,说不交农业税这好事儿做梦也想不到,说现在农民赶上了得把好过的时候,说国家强大了,老百姓也跟着受益了……大家七嘴八舌,气氛异常活跃。姚老美情不自禁地随口道出一套嗑来: 国力强,时代变,农业税,今不见。 民为本,食为天,好日子,加油干。 张铁嘴儿说:“虽然总体上日子比以前好过了,但贫富差别越来越大了。尤其是家里儿子多的负担更重,拉下饥荒够还后半辈儿了,穿不到好的,吃不到好的,得累折脊梁骨哇!分队那暂说一个媳妇,也就三五千元,头十年涨到两万多,现在得六万多块,有的甚至达到了十万来块,照这样的速度发展下去,恐怕早晚有一天说媳妇得像买猪似的用称泡。”说到这,众人都会心一笑。姚老美接着说:“小的一结婚就小康了,可老人闹个溜溜空。就说考学出去的,自己进城享福了,可老人在村里遭罪。老人没能耐,子女都不愿意靠前。有啥办法呢,都得面对现实。我现编一套嗑,说来你们听听——” 城里乡下,差别真大。出门坐着桑塔纳,手里拿着大哥大。上街老婆孩子两边挎,忘记农村还有个爸。儿吃香来又喝辣,爹吃土豆难消化。儿抽香烟过滤嘴儿,爹卷旱烟还没把儿。儿穿名牌讲高档,爹挑寿衣最低价。 这段谣把众人逗乐了,赢得一番夸赞:“编得挺对呀,老姚真能琢磨!”姚老美忽然想起最近新编的一段谣,又乐呵呵地显摆起来:“我跟据咱村里很多人的经历编了一套《十条道》,不知道大家能不能对上号。”众人催他快讲,他清清嗓子唱道: □□□□□□□□(此处隐藏120字,出版时补齐) 刚卖弄完,曲二秧就嚷嚷:“遭举报的是黄老笨,觉得犯案年头久了,死者家没啥直近人不能追究了,可刚偷跑回来潜藏在自家夹空墙没几天,就被人举报了。死者家的一个叔辈侄女要补偿款十万,老笨拿不出这笔钱,认判无期。唉,当年如果主动投案,早出来了。”人们就接着往下猜,当把这十条道与村里的很多人都大致对应上,更佩服姚老美编得真实有水平。 惊蛰刚过,天气乍暖,向阳处的积雪已经开化,而背阴处的积雪还在固守。这天上午,一心向佛的艾育梅又去庙里参禅。她在棉服外面罩上靛蓝色对襟外衣,套上黑色外裤,扯条蓝围巾裹在头上,穿着青色趟绒棉鞋,踩一路残雪行至小孤山,又绕行半里来到山门前。她走热了,把围巾从头顶抹到脑后,从右边虚掩的角门进入。寺院里冷清而肃穆,转入大殿后门,面朝倒坐观音佛像,跪在蒲团上缓缓顶礼,然后合掌胸前一遍遍默默念诵心经。 午后,黄士魁踩着湿滑的冰雪走向村中,时而驻足望景,时而移步寻声。街道、房舍、篱笆、点缀村庄的树木以及远处的田野,一切的一切都太熟悉了,不时勾起对往事的回忆。开窑场、扩村路、收大夫、护知青……那一幕幕情景仿佛就在昨天。 他来到学校院里,阳光把他有些弯驼的身影投到斑驳的场地上。他被一阵阵喧闹声吸引,三五成群的孩子们嬉戏得十分热闹,有几个孩子踢犍子,时而前翻后翻,时而头顶换踢,变化多端,妙趣横生。他在尽情玩耍的孩子里找寻了一会儿,然后走向教室窗台墙根下。 两个男孩子正蹲着对阵,用石头剪子布比胜负,谁赢了就在自己面前的田字格里用小木棍写下一笔,都想先写完“天下太平”这四个字取胜。见小曲忠三番两次总是输,黄士魁虚弱的身子蹲下来,不顾藏蓝色棉夹克下摆垂到地上,对那男孩子说:“来,小孟常,我替小曲忠跟你玩会儿。”小孟常点了头,黄士魁像个孩子一样认真比试手势,连着三次赢了写字权,但最后那一笔还是让小孟常抢先完成。小孟常乐得手舞足蹈:“你俩不顶一个,你输了,你输了。”黄士魁脸上也堆满了笑纹,刚直起腰来,小曲忠说:“黄爷爷,你会唱歌谣不?”黄士魁微微点头,摸着他的脑袋说:“来,我就教你们唱一个《节气歌》。”小曲忠抢话:“这个我们会。”引领一群孩子浪唱起来: 打春阳气转,雨水沿河边。 惊蛰乌鸦叫,春分地皮干。 那童声虽然稚气未脱,却也韵味十足。 清明忙种麦,谷雨种大田。 立夏鹅毛住,小满雀来全。 唱着唱着,就变得不整齐了,甚至接不下去了。黄士魁笑呵呵地说:“这个版本太长,我教你们说一个短的吧!”小曲忠说:“好,黄爷爷说一句我们跟一句。”黄士魁重新起头,一边打着拍子一边领唱,孩子们纷纷随唱: 春雨惊春清谷天,夏满芒夏暑相连。 秋处露秋寒霜降,冬雪雪冬小大寒。 刚唱完,大喯儿喽穆荣拿着小学语文课本走了过来,跟岳父说话:“爹,你看你这么虚弱,你咋来了?”黄士魁喘了几口粗气说:“在屋里待不住,出来透透空气。”穆荣提醒说:“这道上的冰雪时化时冻,湿滑得很,可得小心呀!”黄士魁点着头说:“我知道,我很注意的,不用担心。”穆荣问:“爹,你不是说要回上江老家探亲祭祖么,打算多暂动身?”黄士魁说:“后天走,有你大哥二哥陪着,你们都不用惦记。总算要回上江老家了,一想到要启程,了却心里藏了一辈子的念想,我反倒更盼得急切了。”穆荣笑了:“我知道这些年你心里始终挂念着,只是不说而已。现在没了那些顾虑,真应该回去看看了。”黄士魁苦笑一下说:“你这当老师的,把事情看得明白,说我心里喽!” 上课铃响起,各年级的孩子们纷纷跑回各自的教室,操场一下变得空寂了。黄士魁扬扬下巴示意穆荣回教室:“快去,别耽搁了孩子们的课程。”见穆荣走进教室,他背着手歪着头凑到教室门口。 课堂里的嘈杂声消退时,穆荣把小学语文二年级下册课本放到了讲台上,目光扫过一排排稚嫩的脸面:“同学们,上一课《找春天》里都找到了什么?还记得么?”问题刚一抛出,有的学生急忙翻动课本,有的学生争抢着回答。说嫩芽的,说野花的,说小草小溪的,像一群麻雀叽叽喳喳。“你们答的都对,课文首先描述的是从地下探出头来的小草。今天我们学古诗《草》,那么这首诗是谁写的呢?”他从小方盒里拿起一只粉笔,回身在黑板上写了个“草”字,在下面写下“白居易”三个字。“白居易是唐代著名诗人,也叫白乐天,人称诗魔,一生中写了很多诗歌,大多数都是反映现实生活和劳动人民疾苦的。原诗八句,前四句着重描绘草原上旺盛生长的野草,后四句着重描写送别的场景,课本只选了前四句。那作者想借《草》表达什么呢?”这一提问顿时勾起学生们的兴趣,都想马上知晓答案。他回身在黑板上写了“离离、枯荣、尽”几个字,一一进行了点拨,然后继续讲解:“全诗章法谨严,自然流畅,可谓字字含真情,语语有余味。通过描绘野草历时之美,揭示了岁岁枯荣的循环规律,赞美了野草不可摧毁的生命韧劲。你们说,野草的生命力强不强啊?”一片应和声如潮卷过:“强——” 听到这里,黄士魁缓缓移动脚步走到老神树下,抚摸着满是皱纹的树干,仰头看那向上舒展如同冠盖一样的树枝,待一阵喘息平缓下来,喃喃道:“古树王,你是古树王哦……”低头凝视长条青石墩,想起当年这石上的“反标”,又絮叨起来,“谁能万寿无疆呢?只有你这石头才能不朽哦……” 他面朝南枯坐在青石墩上,从衣兜里掏出有些褪色的红布契约,垫在大腿上辨识那上面的字迹。看了许久,眼角溢出了浑浊的老泪,喃喃道:“梁世魁,我是梁世魁呀!离开老家都六十多年了,是该回去了!”那声音低缓深沉,饱含着对老家的深深思念。眼前依稀浮现出当年离开梁家作坊时的场景来:那参差的树木、整齐的院套、青砖灰瓦的老屋,还有一群盘旋在大院上空响着嗡嗡哨音的鸽子……他忽然觉得特别的困乏,把身子靠在老神树粗糙的树干上,竟握着红布契约打起了瞌睡。 他感觉自己太累了,突然被拉入一片混沌的地带,悬浮在空中离曾经的家园越来越远。眼前忽然出现一片亮光,幻化出无比奇异的情景,日月不停穿梭,青黄不停更替,似乎刹那间就穿越了无数业已逝去的光阴。旷野、村庄、老宅、马号、老神树……这些场景一幕接一幕闪回;撒过的种子收过的粮,推过的碾子拉过的磨,修过的壕沟栽过的树,排过的节目唱过的歌……这些情景像走马灯般一一重现。不知何时,眼前幻化出一团淡淡的烟雾、一片蜿蜒的山水、一道稀疏透笼的篱笆、一群响着嗡嗡哨音的鸽子、一条向远方无限延伸的道路……他回到了刘家堡子,梁家大院还是他走时那个样子,只是到处青烟缭绕,恍若仙境。高高矗立的大门柱子下,两扇木门徐徐展开,三大三娘闻讯正高兴地从里面迎出来,爷爷早已站在门前弯道上向他招手,他拿着红布契约向亲人们奔跑,嘴里使劲喊着亲人的称呼,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黄士魁身子笼罩在阳光里,安详的睡态仿佛是一张古旧的照片。张嘎咕侧楞着身子走来,晃着大脑壳看了看,走开时还不时回头喃喃:“嘻嘻,睡着哩!嘻嘻,大姐夫他睡着哩!”而此时,长青小学二年级教室唱读课文的声音已经十分高亢了: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一阵东南风袭来,摇曳着老神树枝丫光秃的树冠,旋起了地上的几枚碎屑,那个抖动的红布契约忽然从黄士魁张开的手里缓缓滑落。 1997.04-2002.09初写稿 2015.01-2023.11重写稿 2023.12-2025.04修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