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正文 ------------ 第一章 嵩云山下 “江宥云,你这个臭小子,还想跑,给我站住!” 长岭界牛头冲1号筒子楼,昏暗的楼道里,冲出来一个身影,瘦瘦小小,穿着件破背心,留着个偏分头,一双小眼睛溜溜转着,脸上冷汗直冒,正是江宥云。 母亲姚玉兰,手里攥着一根高压锅的密封圈,怒气冲冲地追下楼来。这是她教训江宥云的独有方式,因为密封圈由橡胶制成,抽打在身上,立马皮肉红肿,虽然疼痛万分,却不会伤及筋骨。 楼道外是条小路,向左连接着城市的主干道“新民路”,向右有一条长长的码头,称之“长岭界码头”,通向城市的另一条主干道“幸福路”。江宥云虽说慌里慌张的,脑瓜子却转得飞快:“新民路是大马路,跑不了多远,肯定被老妈抓住,还是往码头上跑,安全得多。”随即向右一拐,直奔码头。 姚玉兰紧追在后。 江宥云撒开脚丫子,一溜烟儿向前跑。忽然,右边建筑公司宿舍二楼,跳下来一个身影,比江宥云更瘦弱,更矮小。 “啊,江龙,你干什么?” “快跑,别废话。”江龙像个猴子,刷刷两下,爬起身来,死命地跑。立时,二楼大门一开,江龙的父亲江建国拿着一把铁钳,冲出来吼道:“江龙,今天你敢回来,看老子不打死你!” 江宥云哪敢多话,紧跟在江龙身后。 长岭界码头,有百余阶,蜿蜒而上,全是由明清时期的青石板铺设而成,凹凸错叠,古老斑驳。深深浅浅的足痕,不知承载了多少人来人往;团团簇簇的青苔,不知见证了多少岁月沧桑。 两人手脚并用跑上码头。码头下,传来姚玉兰的厉喝:“鬼崽子,今天你要有本事,就不要回家。”江宥云闻言,哭丧着瘫坐在地:“怎么办?去哪里?”江龙满不在乎:“老地方,山上去。” 江宥云耸耸肩:“又去嵩云山?” “走吧,别想那么多,开心最重要!” 两人家住一块儿,又是同学,平日里形影不离,亲如兄弟,每次遇上不开心的事,就邀约一起爬山散心。路上,江龙好奇:“你妈为啥打你?” “我妈早晨去上公厕,交代我出去时别关房门,哪知江明亮找我玩,一下忘记,我把门给关了,害得老妈上班迟到了。”江宥云一脸惭愧。 江龙翻了个白眼:“你妈肯定被扣了工资,心疼死了,不打你才怪!”江宥云心里懊悔,嘴上却不示弱:“别讲我,说说你为啥被打?” “暑假作业没做完呗。”江龙一脸淡定。 江宥云惊掉了下巴:“明天开学,你作业没做完,怎么去报名?” “明天的事,明天再说吧!” 江龙骨子里的那份洒脱,江宥云倒很欣赏。 两人沿着山路走,不知不觉间,登上了嵩云山顶,此时已是黄昏,落日的余辉,撒下漫天红霞,晚风轻轻拂过,归鸟四方和鸣,树叶沙沙作响,花朵袅袅舞动。 江宥云跳上一块大岩石,放眼一望,见群山围聚,林海茫茫,沅水、巫水波光粼粼,蜿蜒如带,在重峦叠翠间缓缓流淌,两相交汇,烟霞放旷之处,怀抱着一座小城。这座小城,名叫洪江,处在湖南西南部雪峰山区,五溪之地,怀化向南,途经黔阳,沿江而至。明清以来,得沅、巫两水便利,集散洪油、木材、鸦片、白蜡,一直是湘西南的重要商埠之地,曾经来往商客,络绎不绝,烟火万家,称为巨镇,有“湘西小南京”美誉。小城里林立着近四百栋明清古建筑,宛如一幅明清市井的清明上河图。 小城很小,周围有三个乡,分别是西边的横岩乡,南边的常青乡,东边的桂花园乡;城中有四条街,呈于字形,上面那片儿叫沅江路,称为二街;中间左边那片儿叫高坡街,称为三街;右边那片儿叫河滨路,称为一街;下面那片儿叫新街,称为四街。人口不过十万而已。 小城虽小,却是个老工业城市。抗战时期,长沙、衡阳、湘潭等地工厂转迁至此;50年代,洪江国营工厂扩建;60年代,国家加强三线建设,湘西仪器仪表总厂、中南无线电厂、国防3614厂迁建洪江。到90代初,以洪江瓷厂、洪江纺织厂、洪江造纸厂、洪江化工厂为龙头的十五个大行业,近二百家工厂分布城中,烟囱林立,厂房整齐,红红火火,七万多名工人在此安居乐业。江宥云的母亲姚玉兰,正是洪江瓷厂的职工。 然而,不得不说的是,随着新一轮改革开放,铁路运输逐渐成为区域经济发展的基础,这座没有铁路,交通不便的山城,虽然看上去还算繁荣,却已经呈现出衰败的迹象,一些小厂难以为继,纷纷倒闭,江宥云父亲江崇德所在的洪江塑料二厂,便在其中。 小城半绕在嵩云山下,老鸦坡是嵩云山第二高峰。站在坡顶,可以俯瞰小城全貌。江宥云看着霞云尽染下的洪江,不由陶醉其中。江龙也跳了上来,口中喃喃:“洪江真是美丽啊!” “那肯定了,你看那儿!”江宥云手一指,江龙顺势看过去,嵩云山下,一栋黄白相间的三角楼,矗立在郁郁葱葱之间。 “那不是幸福路小学气象站吗?有什么好看的!”江龙撇一撇嘴,把头扭到一边。 “你没当上小气象员,心里不舒服了?没关系,还有机会。”江宥云知道江龙的心思,好言安慰。 江龙笑笑,调侃道:“我们这些成绩差的,哪有机会,和你们这些好学生没得比!” “是不是兄弟,怎么酸不溜秋的?”江宥云故作生气。 江龙久久看着江宥云,突然冒了一句:“兄弟,你成绩这么好,还愿意和我这个差生玩,不像有些成绩好的,自以为是,看不起别人,够意思,讲感情!” “你今天怎么了?阴阳怪气的。”江宥云有些疑惑。 江龙不答话,又问:“你长大想干什么?” 江宥云站起身来:“我长大了,要当科学家。” “嘿,十个人里面,八个人想当科学家。”江龙吐了下舌头。 “那你长大想当什么?”江宥云问。 江龙想了想:“我也不知道,老爸说我只能当二流子,混社会。”江宥云有些惊讶:“你爸怎么这么说你,你人好,心好,和社会上那些烂仔不一样。” 江龙不说话,小小的脑袋撇向一边,大大的眼睛里,一颗眼泪,不自觉流了下来。随即,用手拭去泪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天色渐渐暗了,夕阳已经坠到山后,沉沉的暮霭,准备降下最后的光华。吹在身上的晚风,透着一丝儿凉意,山间的花草树木,影影绰绰,带给人未知的恐惧。 “回家了。”江宥云扯起江龙,笑道:“不管前方暴风骤雨,家总是要回的!”江龙不情愿地起了身来,嗤笑:“就你最没出息。”两人一路小跑,下了山来,上了新民路。 “朝花夕拾杯中酒,寂寞的我在风雨之后,醉人的笑容你有没有,大雁飞过菊花插满头……”市政府对面,珍明书店放着一首叫《中华民谣》的歌儿,百米开外都能听见。 店外书架上,摆放着畅销漫画《七龙珠》、《机器猫》、《圣斗士星矢》、《尼罗河的女儿》等等,琳琅满目,很是诱人。江宥云瞄了一眼,顿时发光:“《悟饭的修行》,七龙珠出新连载了。”不自觉拿起书翻看。还没看两页,老板冲出来:“买不买,不买别乱看。”鸡毛掸子在空中挥舞。 江龙拉了一把江宥云:“走了,你又没钱买。”江宥云知道家里困难,哪有闲钱买漫画,只好恋恋不舍地放下书,在老板的驱赶声中,跟随江龙离开了书店。 新民路上,梧桐树郁郁葱葱,层层叠叠,一排排挺立在马路两旁,枝繁叶茂,华盖如伞,在炎热的夏季,把绿意和浓荫,送给了过往的行人。 “听老爸说,有些地方为了美化城市,把树都砍了,真不知道怎么想的。希望我们这儿别瞎搞,让这些梧桐树,永远长在这里。”江龙走在前面,口中嘟囔着。江宥云点头称是。路过塘坨市场,对面的游戏厅里,“喔哆给”、“嚯哟给”的声音此起彼伏,江龙一听,就像勾了魂似的。 “你又想进去玩街头霸王了?”江宥云扯了扯江龙。 “我身上有五角钱,可以买两块币。” “这么晚了,该回家了。” “回家干什么,不被打死呀。”江龙不想回去。 两人正拉扯,游戏厅的帘子一掀,一个脑袋从里面探出来,平头,小脸,眉毛细长,眼睛明亮,面容清秀,一脸玩世不恭。 “啊,江明亮,你怎么在这?”两人异口同声。江明亮也是两人同学,平日里称兄道弟,关系十分要好。 “你们别傻愣在外面,有个高手挑战,快进来帮忙。”江明亮招招手,江龙身子一闪,钻了进去。 江宥云抬头一看,天全黑了,心里发慌,摆摆手:“真不玩了,我要回家。” “明天就开学了,要抓住假期的尾巴!”江明亮继续诱惑。 江宥云摊摊手:“你爸妈不管你,我妈可管得严。” 江明亮也不废话,做了个鬼脸,把帘子一放,玩游戏去了。江宥云双手插兜,忐忑不安往家走。塘坨市场往前二十米,再向左转一个巷子口,就是牛头冲1号,江宥云的家,就在临街的那栋筒子楼上。 筒子楼是房产公司的公租房,很有些年头,砖木结构,共有三层。一楼临街门面,是洪江五金商场;二楼、三楼都是住房,每层十二户,长长的楼道,靠街这边一门一户,次第排开,每户直套两个房间,每个房间约十个平方。朝里这边是灶屋,一人一间,很小,约两个平方。二楼与三楼之间,由一条青石码头相连,七拐八绕,不仅和江龙的家相通,还连接后面一栋公租房,很是逼仄。两栋楼之间最里处,有一个公共厕所,终日无光,臭气熏天。 拐进巷口,走上码头,进入楼道,顿时一阵闷热,扑面而来。家家户户,昏黄的灯光下,老旧的吊扇嗡嗡直转,吹来的,却是一股股热风,有的人受不了,拿着把蒲扇,坐在楼道口乘凉。说是乘凉,但如此拥挤的两楼之间,哪有半点自然风进来,只是邻里之间,茶余饭后,有个说话聊天的地儿罢了。 江宥云的家在三楼,码头连接在楼道中间,向左走,第一户是一对老俩口,男的姓孟,女的姓王,靠在塘坨市场卖菜为生。第二户谭姓阿姨,在洪江副食品公司工作,爱人开了家裁缝店,平时两口子多住店上,很少回家。第三户就是江宥云的家,江宥云的父亲下岗后,到怀化打工创业,平日就母子二人,姚玉兰既要上班挣钱,又要操持家务,也是风来雨去,含辛茹苦。第四户男主人姓欧,女主人姓胡,都是洪江化工厂的工人,育有一女,生活虽说清贫,但一家和睦,其乐融融。第五户也是一家三口,大叔姓李,大妈姓宋,靠在塘坨市场卖水果为生,育有一子,疏于管教,二十多岁的人,常年混迹社会,游手好闲。 90年代的筒子楼,家家户户房门敞开,来往密切,常说“远亲不如近邻”,若哪家有个三病两痛,急事难题,只需吆喝一声,大家都来帮忙,很是融洽温馨。 江宥云蔫头耷脑,一步步往家里挪。门口的王婆婆看见,似乎知道些什么,忙把江宥云拉到身边:“鬼崽子,你怎么现在才回来,你妈都急死了。” 江宥云哭丧着:“王婆婆,你跟我妈说说好话,我怕被打。” 王婆婆语重心长:“你是男孩子,做错了事,要学会承担,不能逃避。”江宥云一听,心凉了半截,也不多话,径直往家里走。 临近家门,江宥云屏住呼吸,蹲在窗台边偷看。外屋正中央,放着一个老式衣柜,左边一个自制沙发,右边一张小床,床边有个高低柜,柜上摆着一台黑白电视。窗台下的小桌上,放着个高压锅,另外还有两盘菜,用碗盖住。房间虽然小,但是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昏黄的灯光下,姚玉兰靠在沙发上,左手托腮,双目紧闭,很是疲惫的样子。 姚玉兰是洪江瓷厂的工人,本来在贴花车间,自从江崇德下岗去怀化创业,又没有生活费拿回家,为了拉扯江宥云,主动申请去高温车间,这样一来,每月可多得十五元的高温补贴,加一斤油,如果完成任务,还可以提前下班,回家做饭。每天在五十多度的车间里工作,辛苦可想而知,今天让江宥云一关房门,迟到扣钱,姚玉兰心里那个气呀,气江宥云好不懂事,不体谅自己的艰难,只惦记着一个玩字。 迷迷糊糊,门外传来一声:“妈妈。”姚玉兰睁开双眼,看了一眼,江宥云站在门外,双手背后,抖抖簌簌,不敢再多说一个字,两眼空空洞洞,望着屋里。 姚玉兰看一眼挂钟,八点四十分,于是默默起身,指了指桌上的饭菜,说了声:“吃饭。” 江宥云见姚玉兰没有发飙,心中疑惑:“难不成老妈发善心了?”不敢多想,赶忙脱下鞋来,进了家门,小心把碗拿起,盛了饭,碗下有两盘菜,一盘盐菜炒肉丝,一盘丝瓜汤。 也是饿得慌了,江宥云夹了两筷子菜,便扒拉起来。姚玉兰也把饭盛了,夹了一点菜,面无表情地坐到沙发上。 江宥云不敢吱声,姚玉兰也不言语,虽是大热天,江宥云却觉得冰冰凉凉,家里弥漫着一股沉重的气息,墙上的挂钟滴答作响,头上的吊扇嗡嗡直转,两人的沉默似乎无尽无止。 江宥云瞥一眼,见晚上九点了,赶紧把碗里的饭扒拉干净,作势起身,要去收拾。姚玉兰忽然冒了一句:“明天开学,你暑假作业怎么样了?” “早写完了。”江宥云小声回答。 姚玉兰指了指灶屋:“热水烧好了,你把澡洗了,早点睡,明天开学报名,别迟到。” 江宥云一听,心里松了口气,暗喜:“肯定是明天开学,今天又这么晚,老妈放过我了,逃过一劫,谢天谢地!” 三下五除二,江宥云赶紧把澡洗了,生怕再出幺蛾子,说了声:“妈妈,我到里屋睡觉去了啊?” “快去睡。”姚玉兰拿起碗,进了灶屋。 江宥云探了探脑袋,见母亲正在洗碗,不由长舒口气:“好险,好险,不知道江龙回去怎样,我反正是过关了。”立马转入里屋。 里屋和外屋差不多大小,只是临街,阳光好一点,空气也流通一些,白天虽说人来人往,吵闹得很,但夜晚路灯昏暗,人们更愿意呆在家中,一家子说说话,聊聊天,看看电视,享受下难得的休闲。此时的大街,没有了喧嚣,一片寂静。 江宥云往窗外看了一眼,街上除了些二流子,就只寥寥几个人走着,对面“美多商场”的门牌灯早已关闭,只有“红星照相馆”的招牌闪亮着,格外醒目。 江宥云把灯一关,往床上一躺,母亲早已用湿布把凉席擦拭了一遍,好不清凉。梧桐树的树梢,摇曳在窗前,一阵微风拂过,婆婆娑娑。梢顶上,皓月当空,繁星点点,把一束柔和,一片皎洁,洒落在屋中。伴随着老式荷花牌落地风扇的咔咔转动,江宥云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 梦里,江宥云还在跑,姚玉兰还在追,不知跑了多久,前面有一处拐角,母亲突然从拐角处现身,拿着橡胶圈就是一抽,江宥云来不及反应,结结实实被抽在腿上,火辣辣地痛。母亲上前,又是一抽,抽得江宥云两腿直哆嗦。 不对,好像不是梦,江宥云一个激灵,睁开眼来。 “你还知道痛,你还睡得很香呀。”姚玉兰站在床前,拿起橡胶圈,“啪啪啪”,连连抽来。 江宥云在床上,下又下不来,躲又躲不掉,只好把身子蜷起,用手挡住。立时手上脚上,尽是一道道肿痕,痛得哇哇直叫:“妈妈,我错了,别打了!别打了!” 姚玉兰不理,又是一顿抽打,只打手和脚,不打头和身。江宥云在床上到处乱滚,连连哀叫。足足打了五六分钟,姚玉兰停了下来,喝问:“你知道错了吗?” “我知道错了!”江宥云带着哭腔回道。 “哪里错了?” “我不该把门关了,害得你进不了屋。” “还有哪里错了?”姚玉兰不依不饶。 江宥云摸摸脑袋:“因为我,害得你上班迟到了。” “还有吗?” 江宥云有点蒙圈,不知道还有哪里错了,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话。“啪”,又是一抽。江宥云躲闪不及,被抽在脸上,立时起了一道肿痕,疼得泪水直流,赶紧用手捂住。 姚玉兰面色不改,手却哆嗦了一下,缓缓放下橡胶圈,声音仍然严厉:“妈妈打你,并不仅仅是你忘记了妈妈的交代,而是你犯了两个错,第一,妈妈跟你说的话,你毫不用心,可见你做人做事,分不清轻重,没有一点责任心。第二,妈妈每天早上五点多钟起来,给你烧水做饭,照顾你起床上学,然后赶七点十分去厂里的公共汽车,上个厕所都是匆匆忙忙。你每天看在眼里,却不体谅妈妈的辛苦,随手关门,也不多想一想,可见你作为一个男子汉,没有一点对家庭的担当。你有没有错,该不该打?” 江宥云垂着脑袋,惭愧至极:“妈妈,我知道错了。” 姚玉兰语重心长:“妈妈不会像别人的妈妈,随口乱骂,随手乱打,到最后,小孩子只会越打越油滑,越打越无所谓。但妈妈打一次,就要打痛你,就要你长记性,记到心里去。你记住了没有?” “我记住了。”江宥云点了点头。 “以后还犯这样的错吗?”姚玉兰盯着江宥云的眼睛。 “保证不再犯了。”江宥云很是诚恳。 良久,姚玉兰叹了一口气,上前一步,用手擦了擦江宥云眼旁的泪水,又摸了摸脸上的肿痕,声音柔和了许多:“知错能改,还是好孩子。痛不痛?” “不痛。” “不痛?” “痛。”江宥云急忙改口。 “既然痛,就要记住,你是个小男子汉了,说到就要做到。” “我知道错了,以后妈妈交代的事,我都不会忘记的。”江宥云听到总结性的话出来了,心中的石头总算落了地。 “好,时间不早了,快睡吧。”姚玉兰把橡胶圈挂到门后,正要出去,似乎想起什么,又说了一句:“对了,虽然妈妈打你,但任何时候,都要记住,必须回家。”江宥云应了一声:“好的”。 “啪”,灯一关,姚玉兰到灶屋里洗衣服去了。紧张之后,一阵疲惫,江宥云躺在床上,不一会儿便沉沉睡去。 江宥云又做了一个梦,梦里,妈妈正坐在床边,左手拿着一瓶紫药水,右手拿着一小团棉花,蘸了一下,小心在自己脸上、手上和脚上擦拭着,身影渐渐模糊,渐渐模糊…… ------------ 第二章 五彩光华 “喔、喔、喔……” 塘坨市场里,一声鸡叫,四方和鸣,萦萦绕绕,宛转悠扬,唤醒了小城里睡梦中的人们。这个市场是小城里最大的农贸市场,就在新民路江宥云家斜对面,虽是凌晨,却早已热闹非凡。 此时,天际泛起了鱼肚白,朝阳缓缓升起,染动一片云霞。阳光透过梧桐叶,绽放出五彩光华。树上的鸟儿,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大街上,店铺的开门声,买卖的吆喝声,人们的说话声,不绝于耳。 小城里的人间烟火,看似平淡,却也温暖! 姚玉兰早早在灶屋里做饭,因为瓷厂路远,自己中午不能回家,又不放心江宥云到外面吃,于是想出个办法,早上把饭做好,盛在大锅笼里,搁在煤炉子上,这样一来,江宥云中午一回家,马上就有口热乎饭。都说“可怜天下父母心”,这也算是一种写照吧! 等忙完一切,已经是七点了。 “江宥云,你起床了没有?” 江宥云在里屋,睡得格外沉,哪里听得见。姚玉兰见没有动静,进里屋一看,江宥云正好翻了一个身,嘴里“吧唧吧唧”,睡得正香,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吼道:“今天报名,你还不起来!”江宥云猛然惊醒,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来。姚玉兰拿出皱皱巴巴一沓钱,放在书桌上,留下一句:“上午八点半开始报名,你记得带上作业,把学费交给宁老师。”随即带上一盒饭菜,急急忙忙出门赶车去了。 江宥云把毯子蒙在头上,翻了个身,打个呵欠,又睡了过去。不知多久,一阵急促的拍门声响起,有人高喊:“江宥云,报名去。”江宥云朦朦胧胧,听到一声报名,立马两眼一睁,起得身来。门一开,一个身影“哧溜”一下,钻了进来。来人小小的身子,顶着个大大的脑袋,锅盖头,高鼻梁,深眼眶,两个眼睛圆溜溜,说起话来,下巴前倾,似笑非笑。 “江滨,你小子怎么来了?”江宥云睡眼惺忪。 江滨笑道:“《七龙珠》出新连载了,等下报完名,你陪我去买。”江宥云眼睛登时亮了,赶紧收拾好出门。 清晨的洪江,古朴而又恬静,处处更显芬芳。如墨的黑瓦,承载着岁月的磨砺。斑驳的墙下,绽开了一朵朵小花。青石铺陈的小巷里,时不时窜出条土狗。排排列列的窨子屋中,流淌着人间的烟华。珍明书店里,《歌声与微笑》的音乐悠悠扬扬:“请把我的歌,带回你的家,请把你的微笑留下……”两人踏着歌声,往幸福路小学走去。 幸福路小学,坐落在嵩云山下,是所百年名校,小城的人,都以自家孩子在这里读书而自豪。学校大门是座石拱门,素净无华。门后连着一条长坡,坡上的四方台上,矗立着一座三名少先队员合举三环各朝一面的雕像,象征着品德、成长和责任。 雕塑旁有个大花坛,花团锦簇,松柏挺拔。花坛后的气象站大楼下,两排迎春花,郁郁芊芊,随风飘扬。左右边,各有一栋教学楼。左楼前,有四棵大枫杨,棵棵干高冠大,枝繁叶茂,一串串果实,如风铃一般,悬挂在枝叶间,一阵微风拂过,又好像一只只青蝶,簇拥在一起,正在翩翩起舞。右楼前是学校的操场,已经聚集了好多人,都是报名的学生和家长。学校的喇叭里,清亮的歌声响起:“我们是接班人,继承革命先辈的光荣传统……。” “五(二)班在哪呀?”两人站在操场上,左右张望。 “跳跳鬼,新学期升六年级,我们班在右楼二楼,别在这瞎转悠!”迎面走来一个纤瘦的女生,梳着学生头,穿着碎花裙,额前刘海下,一双细长的眼睛笑起来,像弯弯的月牙儿,让人如沐春风。女生名叫鲁静,“跳跳鬼”就是她给江宥云起的外号。 “鲁静,你看身后是什么?”江宥云向后一指,鲁静不假思索,转身一看,啥也没有,很是奇怪,转头正要质问,忽然一只蚱蜢出现在眼前,吓得一声尖叫,跳了起来。江宥云抓着蚱蜢,得意洋洋:“我是跳跳鬼,我看你跳得也很高呀。” “跳跳鬼,看我不打死你。”鲁静气得满面通红,扬起拳头。江宥云一溜烟跑开。江滨腼腆笑了笑,也跟着走了。 两人来到教室,一眼就瞧见江明亮偷笑着站在门口,教室里传来宁老师的声音:“江龙,你和江明亮是好朋友,怎么不学他,他玩归玩,学习可没落下,你作业都没写,纯粹就是玩。这样吧,你写完作业,再来报名。” 江龙挠挠脑袋,垂头丧气地走出教室。江宥云见江龙手上腿上,青一块,紫一块,问道:“昨天回去被打了?” “废话,被他老爸打了个半死。”江明亮又笑。 江龙白眼一翻,没好气地说:“昨天晚上被打,今天报名被骂,倒霉死了。”江滨摇摇头:“你自己不做作业,怪不得谁。也是宁老师负责,换作别的老师,也不骂你,更不管你,你怎么办?”江龙一时语塞。 江明亮右手搭在江龙肩上,左手晃一下,现出一元钱,一脸笑嘻嘻:“看你这么惨,带你玩下游戏机。”江龙横了一眼:“得了吧你,我要回家做作业,不然名都报不了。” 江明亮故作神秘:“作业下午再写。听游戏室老板说,有一款新游戏叫铁钩船长,可以循环通关,你不想试试?”江龙一听,心里痒痒,犹犹豫豫。江滨急着买书,拉上江宥云:“别跟他们扯谈,快点报名。”径自往教室走。江宥云忙说:“我等下陪江滨买了书,来找你们。”还没走两,再回头看时,江龙和江明亮已经勾肩搭背走了,不由骂道:“江龙这小子,真是经不起诱惑。” 教室里,宁老师坐在讲台上,梳着个马尾辫,柳叶眉,大眼睛,颧骨虽高了一点点,但衬着立体的脸线,十分精致,一身白裙,美丽端庄。宁老师名叫宁艳红,中师毕业后,分配到幸福路小学,从二年级接起这个班,既当班主任,又当语文老师。在她看来,每个学生,都是自己的孩子。 她的心里一直有个结,90年代初期,学校开始分重点班和平行班,理由是集中资源出成绩,虽然对外不公开,但私下大家心知肚明。在接下这个班时,宁艳红就听说了全年级五个班,三班是重点班,集中了很多家境好、条件好的学生,而家长们也下意识认为,三班的老师,就是所谓最好的老师,这恰恰是宁艳红最反感的。她有个观点,老师没有好与差,只是用不用心教;学生也没有好与差,只是用不用心学而已。她很担心,今后一旦有了好班和差班的概念,教学就会唯分数论,这样对老师不公平,对学生也不公平,对教育、对社会,甚至对国家更是一种危害。所以这些年来,宁艳红一直注重学生的素质培养,用心地对待教学,用心地对待学生。 “宁老师,我们来报名。”江宥云和江滨进了教室。宁艳红看到两人,拿起作业,翻看了好半晌,露出了笑容:“不错,很用心,只是你两人的字还要练一练。”等交完费,报了名,江滨急不可耐,催促着江宥云出了教室,只隐约听见宁老师的叮嘱声:“你们路上小心点。” 一路小跑,到了珍明书店,江滨一头钻进去,大呼:“老板,买书。”老板笑呵呵出来:“是不是买《七龙珠》新连载?”随即拿出书来。江滨付了钱,把书捧在手上,如获珍宝。江宥云正要上前,忽然一个脑袋从身后探出:“给我也看看。”两人转头:“嘿,江临,你怎么来了?”来人个子高高,头发短短,眼睛小小,脸蛋圆圆,正是同学江临,也是两人的好朋友。 “你们到我家看书去吧。”江滨发出邀请,两人想也没想,立马答应。当路过电影院小巷时,忽然,江临眼睛一亮,用手一指:“那是什么?”只见电影院门外空坪的仙女像下,有一张纸,纸上隐约有四个伟人头像。 “啊!一百元。”江临走过去,拾起一看,惊得跳了起来。 “我还没摸过这么大的钞票呢。”江宥云的心砰砰直跳。 “怎么办?”江滨不知如何是好。 “肯定交给老师呀,宁老师才说了拾金不昧的道理。”江宥云和江临异口同声。三人急忙跑向学校,不料路经红星照相馆,旁边小巷口的“大炮筒”录像厅,冒出一个人来。90年代的录像厅,风靡全国,却也管理混乱,常常是地痞流氓的聚集地。只见那人十五、六岁的样子,高高大大,壮壮实实,浓眉毛,细眼睛,蒜头鼻,方嘴唇,头发刺刺渣渣,脸上坑坑洼洼,左臂断了,只一截空荡荡的衣袖,左摆右晃,格外显眼,一看就不是个善茬。 “不好,赶快走,断手在前面。”江宥云一见此人,立马变色,连忙催促两人走到马路对面去。 “断手?什么断手?”江临、江滨一脸迷茫。 江宥云焦急万分:“别废话,赶紧跟我走。”两人见江宥云神情严肃,不敢大意,紧跟着过了马路,随即问其明因。从江宥云口中,两人得知了小城里有几帮混社会的人,其中二街的老大“金哥”,四街的老大“疤子”,两帮人势力最大,而“断手”就是“疤子”的手下,经常拦路抢钱,无恶不作,吓得两人吐了吐舌头,直夸江宥云眼睛好使。 三人四下观察,准备转进长岭界的巷子,可惜事与愿违,正到巷口,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小把戏,你们站住。” “糟了,被盯上了。”三人顿时后背发汗,心脏“砰砰”跳,大脑“嗡嗡”响。特别是江临,脸“刷”的一下全白了。 “不要转头,走。”江宥云示意两人。 “还走,想死是吧。”断手冲到三人面前,面目狰狞。 “我们没听到呀。”江宥云镇了镇心神。 “现在听到了吗?”断手吼了一声。三人一阵哆嗦。江宥云硬着头皮问:“你有什么事吗?” “身上有钱吗?” “我们是学生,身上哪有钱。”江宥云一脸真诚。 断手显然不信,一把扯过江宥云,搜起身来。一件破短袖,一条破短裤,上上下下,摸了个遍,果然没有。 “穷鬼一个,滚开。”断手火冒三丈,推开江宥云,又唤过江滨:“自觉一点。”江滨轻言细语:“我的钱,刚刚买书了,不信你看。”随即把漫画摊在手上。断手搜了搜身,果然没有。 “怎么尽是些没钱的货。”断手看着江临:“你身上也没钱?”江临不作声,紧咬着牙关,右手插在裤兜里,微微发抖。断手看得明白,喝道:“把钱拿出来。”江临低着头,不理会。 断手一耳光甩过去,正中江临脸上,吼道:“听见没有!”江临摸了摸脸,火辣辣地疼,仍不作声。断手上前,抽出江临的右手,一百元钱赫然现出,不禁大喜过望,想抢过去,江临却死死握着,就是不松手,口中哭丧:“这是别人掉的钱,我们要交给老师的,不能给你。”两人僵持着,江宥云和江滨在旁边干着急,看向过路的行人,都是远远绕开,唯恐惹来麻烦。眼看断手就要得逞,忽然两个身影出现了巷口。 原来江龙和江明亮打完游戏回家,正往这边走来。江宥云瞪大双眼,看向两人,示意赶快过来。两人也看到了江宥云。 江明亮远远一望,说道:“江宥云旁边,不是四街的断手吗?”江龙顺势望了一眼:“对,就是断手,啊,他又在抢钱了。” 江明亮面色一变:“好像在抢江临。” 江龙看向江宥云,只见江宥云挤眉弄眼,把头撇了一撇。两人是好兄弟,心意相通,江龙对江明亮说:“我们一起上,和江宥云他们前后夹击,今天好生教训下这个坏蛋。” 江明亮搓了搓手,看了看四周,忽然跑到一边,拿起个装水泥的编织袋,朝江龙说:“跟我上。” 江龙竖了个大拇指:“就你鬼点子多。” 两人悄悄上前,江宥云心领神会,赶紧扯住江临,装腔作势说道:“算了,你把钱给他吧,不然要被打死的。”江临还是不肯松手,断手恼怒得很,抬起脚就往江临身上踹,突然间,江明亮从身后蹦起,拿起编织袋,将断手的脑袋罩了个严严实实。 江龙喊道:“打。” 三个人对着断手拳打脚踢,江滨刚开始还有些发懵,一下回过神来,也朝着断手的后背就是几拳。 断手的头被罩住,一时分不清东南西北,又不知挨了多少拳脚,顿时火冒三丈,一只手扯起袋子,正在这时,江临大喝一声,朝断手就是一脚,把断手踹了个四仰八叉。 断手毕竟人高马大,一下子把袋子扯开,起了身来,想到自己好歹也是混社会的人,竟被五个小毛孩偷袭了,气得七窍生烟,吼了一声:“看我今天不搞死你们。”脑袋一发热,冲到旁边的水果摊上,拿了把水果刀,直奔五人。 江龙见断手起身,往水果摊去,心知不妙,大喊一声:“跑。”撒开腿,沿着新民路往学校跑,江临还在愣神,被江宥云拉起:“还不跑,想死了。” 断手在后面,紧追不放。几个人绷着神经,玩命地跑,只恨爹妈少生了两条腿,一口气跑到第二人民医院门外的花坛旁。 几个人累得够呛,弯下腰子,大口喘气。江宥云环顾四下,问道:“江明亮呢?”三人面面相觑,江龙回道:“他跑在后面,是不是被抓住了?”江滨大惊:“那我们回去救他。” 话音未落,断手已气喘吁吁地追上来,大吼:“看我抓到搞死你们。”四人赶紧跑到花坛那头,幸亏花坛是个圆形,坛边有铁栏杆围着。断手只能绕着追,往左边来,四人就往右边逃,往右边去,四人就往左边跑。如此来来回回跑了十余圈,双方都累得不行,直喘粗气。 江临说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干脆分开跑。”江宥云连忙否定:“各自跑,断手认准一个追,被抓住就惨了,大家抱团在一起,四个打一个,还有机会。”江滨点点头:“确实,这可开不得玩笑。” 江龙眼睛一转,说道:“我有一个办法,你们三人往右边引开断手,我从后面绕到医院保卫科,喊人来抓他。”三人一听,感觉办法可行,于是依计往右边跑,断手见状,立即追了上来。江龙个小,趁断手没注意,俯下身子,一溜烟从后面走了。 三人见江龙走了,赶忙收住脚步往回跑,断手紧紧追上来,几人围着花坛又跑了五个圈,断手这次豁出去了,盯着江临不放。江临虽然个头高,却是个白白净净的乖乖崽,平日缺乏运动,此时早已上气不接下气,脚步慢了半拍,被断手追上来,一脚踹在地上。 断手抽出刀子,口中骂道:“今天把你放点血。”江宥云和江滨见状,赶忙折回来,拦在江临身前。断手正要动手,忽然从医院跑出三个人,正是江龙,喊了两个保卫。 一个保卫大声呵斥:“不要乱来,把刀子放下。”断手打小混迹社会,哪里理会医院的保卫,把刀子晃一晃,吼道:“莫管闲事,要是过来,连你们一起捅。” 趁着断手说话分神之际,江宥云使了个眼色,和江滨一起猛扑上前。江宥云死命掰住断手的右手,江滨奋力去抢刀。断手一个甩身,用脚使劲踹二人,千钧一发,一只大手将断手的右手抓住,只听“咔嚓”一声,一副手铐铐在了断手的手腕上。 大家一看,原来是两位警察,心里顿时满满的安全感。保卫说道:“亏得警察同志来了,不然后果不堪设想。”说话间,警察身后探出个脑袋,一脸笑嘻嘻。 “江明亮,你怎么在这?”四个小伙伴很是惊喜。 一位警察摸了摸江明亮的脑袋:“幸亏这个小朋友来报警,否则我们晚到一步,真不敢想象。”原来江明亮见断手追来,混在人群里,拐上一个码头藏了起来,见断手跑远了,赶紧到派出所报警。 “江明亮,你行呀。我们还在担心你呢。”四人齐齐夸赞。 “齐正,你从小不学好,还敢当街拿刀子,这次真要把你送劳教才行。虽然你爸妈离婚了,对你不闻不问,但你奶奶还是管你疼你呀,你这样子,怎么对得起她。”另一位警察训斥着,原来齐正是断手的真名。 “小朋友,你们跟我们去下所里,把事情经过说一下吧。” 五个人齐声说好,一同上了警车。 等出了派出所,已是中午时分。烈日炎炎,五个小伙伴们站在所外,格外兴奋,一个个比划着,回味着。 “我们快去学校,把钱交给宁老师。”江宥云迈开脚步。 “一个班的同学,我们五个人都姓江,是不是缘分?我们是不是好兄弟?”江临忽然停下来,看着四人,很是郑重。 “从今以后,我们是生死兄弟,天长地久。”五人围成一个圈,把手摊开,叠在一起,齐声说道。 “朋友别哭,我一直在你心灵最深处;朋友别哭,我陪你就不孤独。人海中,难得有几个真正的朋友,这份情,请你不要不在乎……”梧桐树下,五个小伙伴勾着肩,搭着背,快乐地唱起吕方的歌《朋友别哭》,向着幸福路小学走去。炙热的阳光,透过梧桐叶儿的缝隙,洒下斑斑点点的光影,映照在五人身上,绽放出五彩光华。 殊不知,一双恶狠狠的眼睛,正透过审讯室的窗户看着五人。 齐正咬牙切齿,自言自语:“今日之仇,非报不可,你们给我等着!” ------------ 第三章 血衣惊魂 江龙长这么大,第一次在开学典礼上受到公开表扬,有些手足无措。 其他四人也好不到哪去,个个呆若木鸡,站在**台上。校长拿着话筒,循循道来:“今天我要特别表扬六二班的江龙、江临、江滨、江明亮、江宥云五位同学,他们拾金不昧,勇敢无畏的精神,值得每个人学习,我希望从我们学校走出去的学生,爱祖国,爱社会,爱人民……” 后面的话,五人都没听进去,大脑一片空白,个个面皮火辣辣的,红得像猴子屁股。生活中,很多人别看私下里口若悬河,神采飞扬,一上台面可能就蔫头耷脑,“稀泥巴扶不上墙”就是如此。当“学习雷锋好榜样,忠于革命忠于党……”的歌声响起,五人这才回过神来,在阵阵掌声中走下台。 自1982年起,国家实行计划生育政策,洪江作为老工业城市,相比一些农业城市,政策执行很是严格,几乎家家一个独生子女。家长们对子女的教育和成长,寄予了很大的希望。正因如此,很多人看待孩子,总是世俗地以成绩论好坏。成绩好,什么都好,可以忽略所有缺点;成绩差,什么都差,可以无视所有优点。五人当中,江宥云和江明亮虽然调皮,学习成绩却是数一数二,江滨和江临也经常名列前茅,而江龙永远排在倒数几名,故而常常受到别人的冷落,这次总算是扬眉吐气了一回。 开学典礼一结束,各自回到教室,同学们簇拥过来。江龙全然没有了台上的拘谨,跳上课桌,手舞足蹈,绘声绘色:“说得迟,那时快,我们把袋子一拿,往断手头上一罩,嘿……”说得正起劲,柳芬叫了一声:“宁老师来了。”哗啦啦,同学们赶紧跑回座位,江龙心一惊,脚下一滑,从课桌上摔下来,拍拍屁股,狼狈跑到座位上,却听到柳芬“咯咯”的笑声。 柳芬是班上的体育委员,高高瘦瘦的女孩子,齐耳短发,眉毛似柳叶,眼里含清泉,鼻梁高挺,嘴角带笑,一分帅气,一分清秀。此时,柳芬已经笑得趴在桌上。江龙醒悟过来,气道:“柳芬,你骗人,害我摔了一跤。”同学们一阵哄笑。鲁静也来调侃:“江虫,那个断手追你时,你有没有脚下打滑?” 江龙特别讨厌这个外号,瞪着眼,撅着嘴,正要开怼,江宥云喊道:“宁老师来了。”柳芬站起身:“嘿,跳跳鬼,你也想骗人。”江滨赶紧扯了扯柳芬的衣角,示意坐下,柳芬还要说话,一个身影忽然出现在门口,教室里霎时安安静静。 “柳芬,你这么喜欢站着?”柳芬回头一看,正是宁老师,吓得吐了吐舌头,赶忙坐下去。宁老师似乎心情不错,走上讲台,面带微笑:“想不到我们班的五位小江同学,今天全校出名了,在此我还要表扬,他们为六二班争了光。”热烈的掌声响起,五人有些怪不好意思。 宁老师话锋一转:“一个好学生,不光是学好、智好,还要德好、行好、体好、力好。学习是不懈的努力,成长更是永恒的追求。今后自己成为什么样的人,是每个人需要思考、探寻和追求、奋斗的。在我心里,六二班的学生,是最聪明,最优秀的。”听着宁老师的话,每个人心里很是温暖。 “断手”抢钱的事虽然过去了,但兴奋过后,五人回想起来,还是心有余悸。90年代中期,洪江国有企业开始改制,破产、下岗、倒闭、买断等字眼常被人们提及,很多家庭累于生计,无暇顾及孩子,而此时港台黑帮电影被引入内地,风靡一时,特别是《古惑仔》里所谓的叛逆自由、放荡不羁以及兄弟义气、快意恩仇,在社会上刮起了一阵旋风,很多人年纪轻轻,受到蒙蔽侵蚀,又疏于家庭管教,离开了校园,混迹在街头,迷失在自以为是的江湖生活中。学生们在学习之余,时常听到帮派斗殴的传闻,甚至上学路上,经常会遇到“断手”这样的流氓烂仔拦路抢钱。这次五人惹上了“断手”,也担心被报复,好在一段时间过去,没有任何风声,加上学习紧张,此事似乎慢慢淡忘了。 秋天的风,总是透着那么一丝凉意,树叶晃晃悠悠,打着旋儿落下来。时不时,又来一场细雨,将校园沁得朦朦胧胧。花坛里,松柏更显苍翠,百花姹紫嫣红。 江龙咬着笔,头歪向窗外,看着枫杨随风飘舞,思绪早不知飞到哪里。“啪”,一个粉笔头呈抛物线,砸在江龙头上。 “江龙,你又走神了!”江龙回过神,看着讲台上数学祝老师怒目而视,吓得赶紧坐正。教室里,一片窃笑声。 “你上课又在摸什么鱼?”下课后,江宥云跑过来。江龙一摊手:“没啥,就是听不进去。”又朝江明亮努一努嘴:“成绩好的人,就是不一样。”江宥云顺势一看,江明亮正在写作业,一笔一划,认认真真,不由笑了:“这个学期江明亮被宁老师捧着,积极性很高呀!”于是揭露了宁老师教学的小秘诀,就是每个学期在班上树立一个学习榜样,让大家相互较劲,带动全班的学习氛围。 江龙有些佩服江宥云的观察力,江宥云得意地说:“我是深有体会,四年级时,宁老师把我捧起来,五年级是江滨,现在变成江明亮了。”江龙歪头发问:“我的学习兴趣,怎么没带动起来?”“你已经神仙难救了。”江宥云故意长叹一声,气得江龙面红耳赤。 “断手出来了。”江临在身后,小声来了这么一句,正拌嘴的两人,一下子瞠目结舌。“你怎么知道的?”江滨听到了,也凑过来问。江临招呼着江明亮过来,告诉大家,原来“断手“还是未成年人,没办法关押,警察只是警告教育后,责令家长带走,加以管教。因为江临的叔叔在街道工作,所以第一时间得到了消息。 “他会不会报复我们?”江滨很是担心。 江临摇头晃脑说道:“一时半会应该不会,毕竟他才出来,但久了也难说,总之我们小心点好。”话音未落,后面一阵窸窸窣窣,五人回头一看,只见柳芬匍匐着身子,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的说着什么,旁边围了一圈人,个个瞪大双眼,面露惊恐之色。 “说什么呢?鬼鬼祟祟的。”江宥云不禁好奇。 “血衣,雄溪公园里有血衣!”柳芬“嘘”了一声。江宥云顿时跳起来,一个箭步冲过来问:“公园哪里?是不是杀人了?” “好像在一个防空洞里。” “哪个防空洞?”江明亮探出个小脑袋。江滨、江临也凑上来。柳芬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我邻居悄悄告诉我,她和朋友去探险发现的,吓得半死,还嘱咐我不要乱说。”江明亮笑道:“你悄悄告诉我,我悄悄告诉你,秘密就是这么传开的。”立马被柳芬瞪了一眼。 “我们也去看看,究竟怎么回事。”江龙此话一出,正合大伙儿心意,只是江临有些担心:“万一真是血衣怎么办?”“那我们就告诉警察,把杀人犯抓起来。”看着江龙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大伙儿兴致盎然。柳芬嚷道:“我也去。”鲁静也不甘示弱。 雄溪公园,是小城里孩子们童年的代名词。公园大门,立有四墩四方形的大石柱,连着三扇铁门,左边第一根石柱上的木匾,赫然写着“洪江市雄溪公园”。两旁深红墙,上盖琉璃瓦,墙上整齐划一开着菱形窗孔,行人们路过此处,总会窥视里面的风景。右边有一个窗口售票。门前左右,各有一只石狮子,一雌一雄,歪着头,你望着我,我看着你,眼睛像铜铃,大嘴咧开花,凸起的耳朵,不知被多少孩子摸过,也不知多少孩子骑在背上,留下了人生珍贵的童年相片。 大门后广场中央,有个莲花水池,池中有个莲花喷泉,水花飞溅,在婆娑的阳光下,清澈闪耀,阗然无声。水池后,是一方“老龙井”,泉水涓涓,从老龙头的渊口中潺潺流出,一眼望去,如同一条隠隐千年的虬龙,在破土飞腾之际,吐出细细雪银,落入井中,甘甜人间。 老龙井上,有一条笔直陡峭的石阶码头,直达山腰,分左右两道,两侧有护墙,墙外绿树掩荫、花朵幽香。码头中间,有一个憩亭,飞檐翘角,雕樑画栋,片片金黄色的琉璃瓦,掩映在叠翠抱柔之间,格外精致典雅,可谓“木拔飞云起苍翠,一山半亭落龙泉。” 周五的下午,是每个学生翘首以盼的时光,因为学校放半天假,又没家长管束,自由自在,随心所欲。江龙五人,加上柳芬、鲁静,相约来到公园,江临正要进去,被江龙拉住:“你身上有钱吗?门票一人一元。”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囊中羞涩,半毛钱没有。 大门是进不去了,大伙儿又往后门跑,同样有人卖票。正无计可施,江明亮小手一挥:“我知道一条小路。”于是领着大家,溜进前面的市政公司,过了办公楼,向前一拐,忽听到潺潺水声,随即一条小溪映入眼帘,一条青石板小道沿溪而上,两边林木青翠,旁逸斜出。 大家沿小道走,上了一个水堤,豁然开阔,真可谓“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原来小路直通公园中心,直走就是荷花池,过曲桥往上,可去动物园。往左上走,是儿童乐园,再往前,可经长亭和盆景园,去公园前门。往左下走,通向公园后门。 洪江是老工业城市,小城小,工人多,若周末统一休假,城市必定拥堵,所以实行错日休假。这时的公园,人流如织,热闹非凡。有的带着孩子去儿童乐园玩耍,有的在荷花池上拍照,有的在长亭上歇息,有的在盆景园里参观正在举办的菊花展。 江明亮告诉大家,公园前门码头和后门山坡上,各有两个防空洞,大家商议后,一致决定先到前门。走到码头上,江明亮招呼一声:“女的走码头,男的滑下去。”随即跳上旁边的护栏矮墙,也不怕磨破裤子,径自滑了下去。 “凭啥女的不可以。”柳芬翻了一个白眼,也跳了上去。大家挨个儿滑到憩亭中,江龙手一指:“防空洞在那。”只见黑黝黝的四个洞门,隐藏在老木丛草之间,见不到半点阳光,显得格外阴森。 “真要进去?”江临有些胆怯:“这洞里黑咕隆咚的,看也看不清呀?”“我带着蜡烛。”江龙从衣兜里掏出半截蜡烛来,又拿出一盒火柴说:“洪江火柴厂的火柴,质量杠杠的。”随即点起蜡烛,弯下腰子,钻进最近的洞里。大家一个接一个,跟在后面。 一进洞来,一股凉意扑面袭来。洞内很高,也很干爽,一点都不潮湿,走在里面,并不觉得压抑。江龙举着蜡烛,火光晃晃悠悠,大家一步一挪,都不敢出声。走了数十步,忽一个转弯,一点亮光透了进来。 “啊,这就出来了?”柳芬一看,洞口就在前面,不由松了一口气,却意犹未尽。“这洞里什么都没有,真没劲。”江龙把蜡烛熄了,从第二个洞门走出来。 “谁说没什么,有一坨屎。”大家鱼贯而出,江宥云指着江龙的鞋子说。江龙一看,果然鞋子上粘着一大坨屎,金黄金黄,黏黏糊糊,不由大骂:“哪个剁脑壳的,在这洞里屙屎。”忙把鞋伸进草丛里,来回刮擦,大家笑得前俯后仰。 “真倒霉,江宥云,你来带路吧。”江龙把蜡烛交给江宥云。江宥云也不推辞:“我来就我来。”径自走到第三个洞口,钻了进去。大家有了经验,也没那么害怕,鱼贯而入。柳芬笑道:“江宥云,你可看好了,别又踩到屎。” “你以为我是江龙呀。”江宥云一手举着蜡烛,一手拍着胸脯。此洞和第一个相差无己,只是多拐了一道弯。快到洞口时,江宥云停下脚步:“前面有东西。”大家顿时紧张。 “是不是血衣?”江滨探着脑袋问。 “地上一片白,好像不是血衣。你们先等等,我去看看。”江龙壮起胆子,小心翼翼上前一看,疑道:“怎么回事?全是卫生纸。” 大家围拢过来,只见临近洞口的地上,铺着一叠叠卫生纸,好似打了地铺,还有几张卫生纸,挤成一团,散落在旁边,显得凌乱不堪。 “怎么这么多卫生纸?”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很是好奇。 “看,还有一个橡胶套。”江明亮眼尖,瞅见一张纸上放了个套子,上面还有些小凸点。 “这又是个啥?”江滨很是不解。 大家面面相觑,江明亮说道:“哪个晓得,不过我家里也有,在爸妈的床头抽屉里。”“嗯,我家里也有。”“是的,我家里也有。”大家一下子反应过来,七嘴八舌地说着。 “这到底是啥东西?”江滨想问个究竟。“管它呢,反应不是血衣,走了。”江宥云熄灭蜡烛,大家也不再纠结,一个个走出洞来。 江明亮说道:“看来血衣不在这边,我们去后门看看。”于是领着大家,来到长亭尽头。鲁静瞧了一眼,亭子下面是一个陡坡,不由开骂:“你要死呀,这哪里有路?”话音未落,江明亮蹲下身子,两手撑地,从陡坡上滑了下去,正好滑到坡中间的草坪上。 “下来呀,不要怕死。”江明亮在下面喊道。 “跟着你,就没走过好路。”江龙骂了一声,也滑了下去。没办法,大家只有照样学样,搞得一个个灰头土脸。江明亮往前面一拐,赫然现出坡间的两个洞口,相距不过十余米。 江龙一马当先,走进第一个洞,霎时一股寒气袭来。“这洞估计很深。”江龙点亮蜡烛,猫着腰子,喊道:“洞里有些矮,大家小心点,别磕到头。”大家跟着进洞,里面黑漆漆一片,微弱的烛火,照着前方一小段路,又阴凉,又潮湿,顶上渗有水珠,地面还有水渍,四周全是坑坑洼洼的石头茬子。 “哎哟。”鲁静叫了一声,好像被什么东西绊到。柳芬赶忙扶住,问什么情况。“没事,有个小石阶。”鲁静摆摆手,继续走。又是一声“哎哟”,江临的脑袋,被顶上凸起的岩石磕了一下,痛得脸都变了形。 “小心点,这个洞不简单。”柳芬提醒大家。 话音未落,江龙停下脚步,问道:“怎么办?”原来前方是个岔路,右边上坡,左边下坡。“我们回去算了。”江临有点犹豫:“洞这么深,万一迷路,很是危险。”听江临这么一说,看着前面阴森森的路,女生们有些害怕了。 “临阵退缩,不是好汉,我们往上走。”江龙扯起江临就走。江宥云很聪明,拣起个石头,在石壁上使劲刮了个“一”字,作为记号。大家摸索着前行,忽然,江龙手中的蜡烛燃烧殆尽,一下子陷入无尽的黑暗。“怎么办,怎么办?”女生们慌乱起来。 江龙喊一声:“镇定,镇定,哪个还有蜡烛?”江滨连忙回应:“我这里有。”“你真行。”江龙摸了半天,接过蜡烛,把火点起,大家悬起的心总算安稳了些。江龙举起蜡烛,往前面一照,一个大转弯,往下又是个大斜坡。还没走两步,忽然“扑哧、扑哧”的声音响起。 “什么东西?”大家毛骨悚然。江龙把蜡烛举过头顶,一道黑影飞过。“啊,是蝙蝠,好多蝙蝠。”鲁静惊叫起来。 大家抬头一看,密密麻麻的蝙蝠,有的倒挂在顶上,有的扑腾着飞起,“哗啦啦”一片,吓得大家哭爹喊娘,拔腿便跑。不知跑了多久,只知道上了坡,下了坡,又转到一个岔道上来。 江龙转头一看,喊道:“别跑了,蝙蝠没有追来。”大家这才停下脚步。江宥云看了看石壁,说道:“这是我们来时的路,记号还在这里。”“原来这是个蝙蝠洞呀。”鲁静恍然大悟。 “看来血衣不在这里,我们去最后那个洞找找。”柳芬不甘心。江龙竖起大拇指:“你牛,还敢去。”“来都来了,总要看一看吧。”柳芬很会鼓动人心。 “女生都不怕,男生更不会怕。”江龙招招手,走到前面洞口一瞧,喊道:“快来,这个洞不深。”原来此洞就在公园后门山坡上,树木稀少,阳光直射,照在洞前,完全没有之前的阴凉和阴森。 大伙儿钻进洞,里面很是宽敞,也很干净,过了一个转角,可以看见出口的阳光。江宥云边走边看,还不忘提醒:“把眼睛睁大点,有没有血衣?”转角处,江明亮眼睛一亮,捡起个玩意儿,叫道:“这里有个注射针。”随手蹲在地上,把玩起来。 一行人往前走,全神贯注找血衣,并未在意江明亮的举动,江龙忽然手一指:“血衣!” “啊,血衣?”大家看过去,洞口一块石头上,晾着一件白衬衣,上面染红了半边。 “啊,真有血衣,真杀人了!”江临大惊失色,连滚带爬冲出洞口。不料洞口外是个陡坡,江临使劲站住,摇摇晃晃,好不容易才稳住身子。大家听江临一声喊,全吓得面如土色,一股脑儿往外冲。江临刚站稳,却让后面的人一挤,喊一声:“你们要死了,莫推我呀。”霎时摔下坡去。 “哎哟,我的妈呀!” “我的娘勒!” 后面的江滨、江龙和江宥云猝不及防,没刹住脚,一个个摔得鼻青脸肿,哭爹喊娘。柳芬和鲁静赶紧绕道下来,察看情况。一群人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自然引起了售票员的注意,走过来问:“小朋友们,你们在干嘛?” “血衣,杀人了,洞里有血衣。”听到情况,售票员面色凝重起来,随即手脚并用,爬到坡上,钻进洞里。大家眼巴巴地抬头望着,不一会儿,大叔钻出洞,下了坡,拿着那件“血衣”,哈哈大笑:“小朋友们,这不是血衣,只是染到颜料而已。” “颜料。”大家一听,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不由笑了,搞了半天,原来一场虚惊。“还有个学生证。”这时,售票员从衬衣口袋翻出个破旧的证件来,看了看,自言自语:“齐正。” 一听此名,江龙几人如五雷轰顶,笑容瞬间凝固:“齐正不就是断手吗?”赶紧凑过去,瞧了一眼,学生证上的照片,果然就是“断手”,相互对视,似乎告诉着彼此,这个洞就是“断手”躲藏的地方。 售票员拿着“血衣”离开,口中还喃喃自语:“现在的学生呀!”江临脑海里第一个念头,就是赶紧走,生怕遇见“断手”。江宥云环顾四下:“江明亮哪去了?”众人这才发现江明亮不见了。 洞中的江明亮,并不知道外面的情况,站起身来,把注射器揣进裤兜,正要出洞,忽然蝙蝠洞那边,传来两个人的说话声,其中一人笑道:“想不到你栽在五个小屁孩手里,真是丢脸,传出去以后怎么混?”另一人的声音很是熟悉:“这几天我到处找这几个小子,听说是幸福路小学的学生,过几天学校在洪江广场开运动会,我去看看!” “好像是断手!”江明亮心中一惊,背脊发凉。为了证实这一猜测,江明亮悄悄挪至洞口,往外一探,果然有两人,前面那人高高瘦瘦,背身站着,头发染成黄色,也不知道模样,正从裤兜里掏着什么,好像是个注射器,后面那人袖口一截空空荡荡,赫然便是“断手。两人鬼头鬼脑说着话,并未察觉有人偷听。 “妈呀!快跑!”江明亮蹑手蹑脚,后退几步,随即掉头就跑。等出了洞,恰听见大伙儿呼唤,赶忙滑下坡。江宥云上前,正要告诉“断手”踪迹,早被江明亮压住嘴唇,小声示意:“断手就在上面。”现场立时沉默,江龙使了个眼色,大家心领神会,撒开两腿,作鸟兽散,呼喇喇跑出了后门。 江宥云跑着跑着,突然看见江明亮的裤兜里,有个亮晶晶的东西,不由喊道:“你裤兜里怎么有个针头?”江明亮扭头一笑:“我拿回家玩玩。”江宥云怔了一怔,看着江明亮的身影,渐渐跑远了,跑远了…… ------------ 第四章 赛场风云 1995年,洪江火柴厂已经发不全工资,很多双职工每月到手的工资,不过三、四百来元,若是单职工,或是一方在其它濒临破产的厂子,家里的日子就更难熬了。 这个创建于1959年,曾拥有职工1200余人,年产火柴35万件的国营工厂,对洪江的贡献,已不能仅用简单的税收数字来衡量。糊火柴盒,是一代洪江人的记忆,不知养活了多少洪江人,几乎家家户户,都靠糊火柴盒挣钱,贴补家用,尤其那些困难的家庭,全靠此谋生。懂事的孩子放学回家,做完作业,也会帮着家里糊火柴盒。 如今,风光无限的火柴厂,却走到了破产的边缘。 江明亮的父母,都是火柴厂的工人,自从厂子半停工后,江明亮的父亲江远行第一次动了离开洪江的念头,带着江明亮的母亲程梦霞远赴广东打工。江明亮记得很清楚,那一天黄昏,夕阳西下,漫天红霞,白云如鎏。沅江路上,一栋栋窨子屋,流淌在霞光里,一辆辆长途车,驶向了远方。 江边公园,迎来了散步的人们。青青的杨柳枝,随着风儿,轻轻飘荡。幽幽沅水,依然流啊流。空空的江面上,不见了曾经连片的竹排,只有孤零零的万寿宫码头,停着一只仿佛永远都不会开走的趸船。学生们放了学,三五成群往家走,嬉戏追赶,欢声笑语,响彻在街头。 车站里,江远行摸了摸江明亮的头,郑重说道:“从今以后,你要听奶奶的话,好好学习,也帮家里做点事,别让奶奶累着。”江明亮懵懂点点头,目送着爸妈登上了车。 年迈的奶奶步履蹒跚,攀住车窗,不住地唠叨:“到怀化赶火车,记得把钱看好,路上千万小心,到了珠海,捎个信过来!”那一刻,没了管束的窃喜,交织着离别的难过,百感交集,泛在江明亮心头。“海员大酒家”旁的音像店,悠悠飘来甘萍的一首歌:“大哥大哥大哥你好吗,多年以后我,还想看一看你,当初离家出走的步伐……” 五人中,若论家庭条件,当属江滨、江临最好,虽然两人母亲所在的工厂效益不佳,但父亲都在银行工作,生活尚算安乐;江龙其次,母亲虽说无业,但父亲在建筑公司上班,平日打点零工,挣点外快,日子也还安稳;相比之下,江明亮和江宥云则相差许多,一个是父母双双下岗,出外打工,仅靠奶奶微薄的退休金勉强度日;一个是父亲下岗,全靠母亲在工厂拼命干活维持生计。 80年代出生,下岗工人的孩子,身在底层,前路只有两条,要么努力上爬,要么烂在泥淖,而读书可能是他们跨越阶层最好的方式。所幸的是,江明亮和江宥云成绩优异,也给了各自父母辛劳之余,莫大的欣慰与希望。 学习的时光,说慢也慢,说快也快。当微风穿过梧桐叶,轻轻拂动起莘莘学子那一缕缕青丝时,饱经风霜的成年人常常会感叹,一生追求的美好,其实一开始就已拥有,但过去的路,只会停留过去的自己,而过去的自己,又不曾感受着那一片天空、那一朵云彩、那一束阳光、那一缕清风。正如此时教室里的少年们,带着学习的烦恼,眼望着窗外,憧憬着前路,以为的幸福,只在远方。 “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项带银圈,手捏一柄钢叉,向一匹猹尽力地刺去。那猹却将身一扭,反从他的胯下逃走了。这少年便是闰土……”朗朗的读书声,响彻在教室里,江龙却把课本竖起,挡住脸,埋下头,拿出漫画《圣斗士星矢》,津津有味地看着。 走廊里,“踢嗒、踢嗒”的脚步声忽然响起,江宥云连忙示意江龙:“老师来了。”果不其然,宁老师走进教室,吓得江龙赶紧把书藏好。宁老师也不多话,立马宣布两个消息,一是参加运动会,二是准备期中考,教室里瞬间炸开了锅。一直以来,无论学习考试,还是活动竞赛,二班都和三班分庭抗礼,即将来临的运动会,又将是两个班比拼的时刻。 看着学生们摩拳擦掌,热血沸腾,宁老师笑道:“运动会的赛场在洪江广场,具体比赛项目,我打个表给柳芬,大家根据自身特长报名。今天下午休息,各自做好复习。”此言一出,教室里一片欢呼,个个寻思着上哪儿玩。 一下课,江龙便急不可耐往外跑,宁老师马上叫住:“江龙,等下我到你家去看看。”江龙顿时像被雷击一般,笑容凝固在脸上,两眼失神,嘴巴微张,半晌说不出话来。江宥云笑嘻嘻走过来:“还想出去玩,老实在家呆着吧。”话音未落,宁老师又说:“江宥云,顺便到你家也看看。”随即拿起包,出了教室,只留下江宥云在风中凌乱。 江龙嗤笑:“看,报应来了吧!” “算了,咱俩谁也别说谁。”江宥云垂头丧气:“我最怕老师去家里,万一说些什么,又要被老妈打。”话虽这么说,但其实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江宥云不想让老师或其他同学到家里来,因为条件不好,家中简陋,担心别人看不起自己。 “一样,一样。”江龙并不知道江宥云内心的小自卑。 两人心事重重往家走,下了长码头,恰见宁老师从江龙家出来,江龙的父亲江建国在旁边,比比划划,不知说着什么。 “我们等宁老师走了,再回家。”江龙小声说。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江建国一抬头,看见江龙,吼一声:“给我过来。”江龙硬着头皮走上前。宁老师笑着说:“江龙,我跟你爸说了,上次拾金不昧,值得表扬,但你的学习要抓紧,老是班上最后几名怎么行。”江建国喝道:“宁老师的话,你听见没有?”江龙身子一颤,低头不语。 宁老师赶紧制止:“江龙很聪明,也很有品德,很有集体荣誉感,你要多鼓励,不要一味打骂。”江建国连连称是。宁老师看见江宥云,说道:“走,上你家去。”随即摸了摸江龙的头,和江建国打了声招呼,往江宥云家走去。 江宥云轻轻说道:“宁老师,我家里没人,爸爸去怀化了,妈妈在瓷厂上班,白天都不在家。” “没事,看看而已。” 江宥云无奈,只好领着宁老师来到家里。宁老师看了一眼,果真没人,又看了看家具摆设,沉默了好一会,说道:“既然你爸妈不在家,那就不找他们了,但我有两个任务交给你。”江宥云心中暗喜,听着宁老师的话:“你成绩好,性格也好,和每个同学都玩得来,这点很好。以后在学习上,你多帮助一下江龙,这是第一个任务。第二个任务,你写一篇运动会小征文,诗歌也行,给我们班的运动员们加油。”江宥云立马拍了拍胸脯:“老师放心,保证完成任务。” 宁老师笑了,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带着一分鼓励,一分期许,轻轻拍了拍江宥云的肩膀,默默离开。江宥云松了一口气,进了灶屋,把煤炉上热着的饭菜拿下来,架了个小板凳,拿了本《七龙珠》,一屁股坐在地上,边吃边看,这是江宥云最惬意的时候。 不一会儿,一个人影钻进屋里,原来是江龙。江宥云有些诧异,还未发问,江龙开了口:“老爸告诉我,宁老师说让你带我学习,以后你到我家,一起写作业吧?”江宥云点点头:“宁老师和我说了,下午就去你家。” “下午你陪我去学校练习长跑,这次运动会,我要为班级争光。” “不错,有志气。”江宥云竖了个大拇指。 吃完饭,两人出门,来到学校,一进大门,恰见柳芬和几个同学正在跑步,体育盛老师站在旁边指导。 江龙走到盛老师身旁,诚恳地说:“我想练习一千米长跑。”盛老师一听,不禁感慨:“一千米很难跑的,你很有勇气,这样吧,你和她们一样,从明天起,每天早上来学校练习。”随即让江龙先热身。 江宥云走到枫杨树下,坐了下来。午日的阳光,蒸腾着万物,知了在树上叫唤,准备着最后的蜕变。天空中,白云朵朵,清澈无暇。校园内,青春的少年,奔跑的身姿,晶莹的汗水,构成了一幅美妙而又难忘的画卷。一丝写作的灵感,忽然泛上江宥云心头。 时光总是悄悄地来,悄悄地走,转眼间,已是金秋十月。一个月的训练,全班同学自信满满,跃跃欲试。宁老师宣读着参赛名单: 江龙,男子一千米; 江滨,男子跳远; 江临,男子实心球; 柳芬,女子跳高,女子五十米,一百米; 鲁静,女子二百米、八百米…… “这个阵容,不拿第一,天理难容。”江明亮嚷道。宁老师笑了笑,继续说道:“明天运动会开幕式,大家穿校服,八点钟之前赶到广场,自带小凳子,先队列展示,再进行单项,有比赛的准备好,没有比赛的帮忙加油。”立时,教室里一片齐声:“加油!” 翌日清晨,当初升的太阳掠过嵩云山顶,《运动员进行曲》已经响彻在洪江广场。洪江广场,是小城百姓集会、休闲、运动的地方,从二医院对面的斜坡上去,一片开阔,坡上靠左,有一排大梧桐,旁边是灯光篮球场。再往前,沿弧线走,有一个小门,门后是洪江游泳池。坡上向前,是田径运动场,一眼望去,一片红白色的海洋,全校学生穿着校服,集合在广场上。宁老师领着全班同学列好方阵,数学祝老师也在后面,帮忙招呼着。 “一二一。”领队柳芬举着牌子,喊着口令。同学们跟着踏步,拉开间距,调整队形。 “江龙,柳芬领队,你可别走同边手。”江明亮调侃着,队伍里一阵闷笑。江明亮还要说话,后脑勺被敲了一下,痛得龇牙咧嘴,转头一看,原来是祝老师。 “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祝老师呵斥一声,江明亮立马老实下来。 全校24个班,依次向前,走向**台。 “大家准备好了,前面拐弯处,脚步放慢,进入直道听哨声,队伍一定要整齐,口号一定要响亮,这是第一场比赛,都打起精神来。”宁老师拍拍手,大声提醒着。 前面的一班,已进入直道,整整齐齐,精精神神。 “看来每个班都下了工夫。”江宥云正在思索,队伍里,柳芬一声大喊:“大家准备,进直道了!”江宥云连忙收起心神。 每个队伍前,举牌的队员,可以自我展示,只见柳芬穿着淡蓝的高腰裙,套着雪白的裤袜,手举得格外稳,背挺得格外直,亭亭玉立,落落大方,让人眼前一亮。 队伍里每个人,此刻全神贯注,心潮澎湃。江明亮收起了嬉皮笑脸,江滨不见了吊儿郎当,江龙再没了调皮捣蛋,江临更显得稳稳当当,江宥云用余光瞥了瞥,同学们个个神情肃然,直视前方。 队伍齐齐向前走,马上就到**台,江宥云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哨声在耳边,似乎越来越响。 “向右看!”柳芬一声指令,全班同学齐刷刷看向**台。 “一、二、三、四,发展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锻炼身体,保卫祖国。”口号震耳欲聋,响彻云霄。 这一刻,灯光仿佛就在头顶,舞台似乎就在脚下,这是每个人自己对自己的考验,自己对自己的检阅,六2班的全体同学们,像穿行在冰冷森林里的战士,不惧风雨,无畏坎坷,朝着黑暗尽头后的那片天空进发,走出了属于自己的荣耀。 当看到**台上,校领导起身鼓掌,频频点头时,宁、祝两位老师开心地笑了,眼睛里,却是泪光点点。 “妈呀,刚才紧张死了。”队伍回到班级区,江宥云长舒了一口气,大声嚷着。 “队列比赛,我们表现这么好,应该稳拿第一。”柳芬正在说话,忽然,又是一阵响亮的口号声响起。 “快看三班。”江临招呼大家。 赛道上,三班队伍精神抖擞地走了过来,个个雄纠纠,气昂昂的。 “三班也厉害呀。”江滨看了一眼,本来信心满满,此刻却有那么一丝动摇。 “等下听听分数。”江临提醒了一句。等队列比赛全部走完,所有同学竖起了耳朵:“六一班,8.5分;六二班9.5分。” 同学们一阵欢呼,江临赶紧做了个“嘘”的动作。 “六三班9.5分,四班9分,五班9分。” “啊,平分!”江临心有不甘。 柳芬站出来,给大家打气:“没关系,单项比赛,我们一项一项争高低。”话音才落,广播里传来一声:“请参加男子一千米的运动员作好准备。” “江宥云,江龙准备比赛了。”江明亮招呼着,又喊来江临和江滨:“给江龙加油去。” 四人跑到起点,只见江龙叉着腰,抖着腿,摇头晃脑,正做着准备活动,瘦瘦小小的身子,和身边高高大大的选手比起来,显得不堪一击。 广播里继续响起:“请参加实心球比赛的选手,到球场中间集合。请参加跳远比赛的选手,到球场右侧集合。”江临、江滨对江宥云说道:“我们也要比赛去了,江龙这里,你和江明亮加加油。”随即比了个“耶”的手势,笑着走了。 发令枪一声响,一千米比赛开始了。 江龙个子小,被两旁的选手一挤,打了个踉跄,一下子落在最后。 “别急,节奏不要乱。”江宥云和江明亮大声提醒着。江龙很沉着,紧跟在后面,嘴巴一呼一吸,步子不快不慢。 队伍里,跑在最前面的是三班选手,半圈时忽然加快脚步,试图拉开距离。这样一来,后面的选手不得不加快速度,江龙也不例外,甩开双臂,加速跟了上去。 一圈下来,由于节奏打乱,一班选手明显体力不支,脚步慢了下来。江龙一个加速,超了过去。 江宥云和江明亮陪跑,没一会儿,江明亮大口喘着粗气,弯下腰子:“我不行了。”话音未落,已经瘫坐地上。江宥云嫌弃道:“这么差劲。”随即喊道:“江龙,我陪你,加油!”江龙抿着嘴,点点头,大步向前。 第二圈,江龙跑在第四的位置。此时,三班选手已经拉开了距离,****。四班、五班的选手分别排在第二和第三,两人相差不远。 “江龙,三班选手跑到前面去了。”江宥云赶紧提醒。江龙没有说话,只是咬紧牙关,在进入第三圈的弯道时,突然加速,超过了五班选手,追向四班选手。 二十米,十米,五米,二米…… 江龙一个加速,超过了四班选手,直奔向前。 三班选手领先江龙三十米左右,且明显还有体力,最后一圈,不出意外的话,肯定拿下冠军。然而,江龙却像发疯似的,不管不顾,加速奔跑,脸上汗如雨下,额头青筋暴出,江宥云急道:“江龙,你这么跑,不要命了!” 江龙全然没听见似的,头昂向天空,左右晃动,脚下如生风一般,离三班选手越来越近。三班选手察觉到后面的威胁,也拼着力气,死命奔跑。 两人相差半个身位,前面就是终点线。最后的冲刺,成败在此一举,胜负一念之间。这个时候,比得是谁的意志更坚定,谁的精神更顽强。 两旁围满了同学,加油声山呼海啸,宁老师站在终点处,完全没想到江龙会拼到这个程度,也是激动不已。 两人鼓足了气,脸憋得通红,十米、五米、二米,一米,眼见得还落后一点点,千钧一发,江龙忽然脚下一蹬,往前一扑,整个人呈平行姿势,飞了出去,重重摔过了终点线。 “第一名。”同学们欢呼起来。三班选手未料江龙竟使出这么一招,懵在原地,一脸茫然。 “江龙,你可真行!”江宥云赶忙扶起,却见江龙鼻青脸肿,手上脚上,汗水混合着渣尘,鲜血掺杂着尘渣,衣服摔破了一道口子,膝盖上血肉模糊。江龙呼吸急促,全身发软,却还是挤出一句:“怎么样,厉害吧!” “你是英雄!”江宥云竖起大拇指。 宁老师拿来紫药水,高兴地拍了拍江龙的脑袋,一个劲地夸奖:“不错,不错。”江龙一听,开心地笑了。宁老师用棉签蘸了药水,小心擦了擦伤口,对江宥云说:“快扶江龙休息下。” 两人回到班级区,大多数同学加油去了,余下的要么坐在板凳上看书,要么蹲在地上,捡了几颗石子下井字棋。没一会儿,柳芬扶着鲁静回来,再看鲁静满脸泪水,手脚也是血痕累累。 江宥云忙问情况,原来鲁静八百米比赛,本来****,哪知最后一百米,不知被哪个缺德鬼探出一只脚,绊倒在地,与冠军失之交臂,气得江宥云和江龙怒不可遏:“哪个小人这么卑鄙,知道是谁,非暴打一顿。”正说话,江临和江滨来到,得知江龙拿了第一,很是高兴。江宥云忙问两人成绩,却是遗憾地摇摇头,没拿到名次。 两天的运动会,如火如荼,比赛结果纷纷而出:柳芬五十米夺冠,鲁静二百米败给了三班…… “你去**台上,看看积分排名。”江龙怂恿着江明亮。 江明亮也有此意,马上应承下来,一个人悄悄溜上了**台。此时,广播员正全神贯注放着广播,毫无察觉后面有人在偷看成绩表。 “六2班,总分190分,六3班,总分190分。”江明亮瞧见分数,心下寻思:“我们班和三班并列第一,最后的五十米往返接力赛,必将决定冠军归属,将这个信息要马上告诉大家。”正要溜下**台,眼睛忽然一瞥,一个熟悉的身影闯入视线。 游泳池门外,“断手”慢悠悠朝这么走过来,四下张望着每一个班级。江明亮陡然想起自己在防空洞里听见“断手”要来寻觅五人的话。 “断手果然来了,不行,不能让他知道我们是哪个班的学生,要不然后患无穷。”江明亮心里快速盘算着对策,两眼溜溜一转,计上心头,于是赶忙跑下**台,把积分排名告诉了江龙,让其转告老师和同学们,自己则急急忙忙往外走。 “接力赛马上开始了,你上哪去?”江龙疑惑不解。 江龙边走边说:“我家里有点事,跟江宥云说一声,比赛让他顶上。”话音才落,身影已消失在江龙的目光之中。 “断手”在人来人往、沸反盈天的广场上,看着到处穿梭着统一校服的学生们,只觉得眼花缭乱。突然间,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匆匆走过,只是脑袋被校服包住,看不清模样。 “这个学生,有点像是五个小鬼里,把警察叫来的那个。”“断手”的猜测没错,此人正是江明亮。原来江明亮想出个法子,就是用校服包住头,特意从“断手”身边走过,让他看见自己,又不能确认自己,从而引出广场。果不其然,“断手”为了确认自己的猜测,尾随上来,跟在江明亮身后。 接力赛开始了,最后的决战到来了。 由于江明亮的缺席,江宥云被临时安排在第五棒,此刻,紧张和兴奋交织,忐忑和期待并存。宁老师不断提醒着:“宁愿慢点,也不能掉棒。” 五个班的选手,各自分列赛道。两旁站满了围观的同学,加油声,呐喊声,时而轰鸣,时而激荡,一股窒息感,弥漫在赛场之上。 “各就各位,预备……砰!”发令枪一声响。 班长谌颖第一棒,瞬间飞奔出去,像一道闪电,似一阵旋风,一马当先,领先了三班选手一个身位。 第二棒柳芬,接过棒,迎面跑来,英姿飒爽,巾帼不让须眉。 江滨在江宥云身前,接过柳芬,拔腿而跑,如同脱了缰的野马…… “马上到我了,冷静,冷静。”江宥云脑海里一片空白,只一个信念:“为班级争光!” “六2班,必胜!” “六3班,加油!” 学生们的呐喊声排山倒海,充斥在耳旁。 一个女生飞奔过来。 “是鲁静,是鲁静,来了,来了,加油,加油。”江宥云听到自己的心在怦怦直跳,一霎那,紧张转化为兴奋,荣耀激化成力量,一瞬间,接过棒,大吼一声,拼了命向前跑。 “冲!”江宥云脑海里就只一个字。 天地一片黑暗,同学们的身影,渐渐成了虚幻,四下里寂静无声,只有寒风呼啸凛冽。 奔跑着,奔跑着,在陡崖之下,在峭壁之间,寻找着,寻找着,不知道尽头在哪里。 忽然,地平线上,一缕霞光,穿透了黑暗,照亮了前行之路。 “啊……”江宥云吼叫着,狂奔着。 直到把接力棒交给下一位选手,江宥云的脑海里,又回归一片空白。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一片沸腾,江宥云回过神来,江滨、江龙、江临欢腾着跑过来,一把抱住江宥云:“我们赢了,我们是冠军。” “江明亮到底去哪了?”欢呼过后,江滨问大家,却无人知晓此时的江明亮,正一分忐忑引着“断手”走下了广场,一分欣喜听着广场上传来广播员婉转悦耳,袅袅悠扬的声音:“现在,由我朗诵六2班江宥云的来稿——《你奔跑的样子》,让我们一起,为每一位运动员喝彩!” 嵩云山下, 阳光正好。 寂静的小道, 总是一个人的奔跑。 不管有泥淖, 还是污糟。 再普通的你, 也有心中的梦想; 再平凡的你, 也有瞬间的闪耀。 山那边, 不一定是海; 海那边, 不一定有山。 当太阳照常升起, 我看见了, 你奔跑的样子, 正绽放着, 五彩之光。 ------------ 第五章 父爱如山 江明亮走下广场,往新民路疾走。 “断手”加快脚步,两人一前一后,相距不过十米。江明亮已感受到危险越来越近,身子控制不住地战栗,大脑飞速运转着,寻思着脱身之策。常说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忽然间,一个染着黄发、个子高高的身影闯入眼帘。 江明亮喜出望外:“光脑壳。” “光脑壳”真名舒光军,比江明亮大三岁,也是火柴厂的子弟,父母同样出外打工,生活由爷爷奶奶照看。计划生育政策下,邻里之间的孩子们,常常玩在一起。两家住在一块儿,关系自然很好,然而与江明亮不同的是,舒光军从小不爱学习,平日就在街上游荡,爷爷奶奶年纪大了,又管不住,慢慢地和社会上的人混在一起,再也不去学校了。 “学校不是开运动会吗?你跑这干嘛?”舒光军有些意外。 江明亮往后使了个眼色,舒光军顺势看过去,恰见“断手”跟了上来,便知道江明亮惹上了麻烦,立马狠狠盯着“断手”。断手也瞧见了舒光军,同为道上的混混,两人自然认识,一番对视下,“断手”心里不免打鼓:“这不是二街老大金哥的手下吗?”知道舒光军也不是个善茬,权衡一下,自己势单力薄,又不能确定江明亮的身份,只好悻悻走开。 “今天幸亏遇上你,不然我都不知道怎么脱身。”江明亮长舒了一口气。舒光军清楚两人之间的过节,点点头:“总有一天,我会帮你把这事了结。” 看着舒光军像是有事的样子,江明亮笑了:“等我期中考试完,找你玩游戏。”舒光军也笑了:“你从小路回家,小心点。”再三交代后,急匆匆离开。 正如珍明书店里飘来《新鸳鸯蝴蝶梦》的歌声:“昨日像那东流水,离我远去不可留……”有时候,风起叶落,云卷云舒,四季在不经意之间,就悄悄变换了。 铆着一股子劲,学生们准备多日的期中考试,终于结束了。当宁老师捧着一叠试卷走进教室时,教室里鸦雀无声。 “现在发试卷,我念一个名字,上来一个。”宁老师头也不抬:“王平,语文100分,数学100分。”王平昂首挺胸,傲骄地起了身。 “谭晓军,语文100分,数学100分;申丽玲,语文99分,数学99分;令雯燕,语文98分,数学100分……”同学们一个个上前,有的咧嘴大笑,有的摇头晃脑,有的唉声叹气,正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江宥云的小心脏“砰砰”直跳,大气都不敢出,竖起耳朵,心里默念着:“保佑,保佑,起码上90分。” “江宥云,语文100分,数学100分。”宁老师说道:“这次我们班江宥云、王平、谭晓军考得不错,和三班的邹棋、贺兰御并列全年级第一。” 江宥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时呆住了,直到柳芬提醒才回过神,三步并作两步,喜滋滋领了试卷,看着实实在在的一根竖,两个圈,心中一个念头:“这回不会被老妈打了。” 放下了忐忑的心,江宥云两手托腮,像个看客一般,瞅着同学们的人生百态,别有一番滋味。宁老师将试卷一一下发,讲了一节课的考题解析,直到下课时才撂下一句:“今天晚上七点开家长会,大家通知家长准时到达。”教室里一片哗然。 课间的休息时光,好生热闹。女生们三五成群,有的看书,有的跳绳,有的丢手绢,有的玩红领巾快系游戏。男生们这里一群,那里一堆,有的扔沙包,有的滚铁环,有的扇画片,有的玩背人打架游戏。阳光暖暖地洒下,微风轻轻地拂过,校园的广播站悠扬地响起《鲁冰花》的歌声:“天上的星星不说话,地上的娃娃想妈妈,天上的眼睛眨呀眨,妈妈的心啊鲁冰花……” 红领巾气象站旁的小花坛,是调皮男生们的聚集地。江宥云几人围在一处,讨论着晚上的家长会。江临心烦得很:“这次语文90分,数学89分,肯定要被骂。还是江明亮好呀,不管考不考得好,家里都不管。”江明亮笑了笑,没有作声。 江滨叹口气:“我两门都没上95分,老妈肯定要发飙!”“你妈真是太严了。”江临又拍了拍江宥云:“这次你吃了什么药,两门都是100分。”江宥云很是得意:“我天姿聪颖吧。” 正聊得火热,江龙拿着袋桔子水,在袋底咬了个小洞,仰头啜着走过来。江宥云问江龙:“晚上家长会,你两门都70多分,还这么悠闲?”江龙笑了笑:“做人嘛,开心一点好不好,少想一些还没发生的事。家长会晚上开,不是还有一个下午可以玩吗?”大家伙儿听这么说,倒真觉得有些道理,但当江龙提出去哪玩时,没有一个人接腔,毕竟开家长会前还是老实点好。 第四节课的下课铃一响,同学们一哄而散,各自回家。江龙、江宥云照例走长码头,到了家门口,江龙从楼道口拐上自家后门,推出一辆二八大杠,斜着身子,单脚踩在踏板上,头一仰,说道:“跟我骑车去。”江宥云摆摆手:“今天可不敢玩。”江龙摇摇头:“真没出息。”随即一只手搭在横杠上,一只脚穿过横杠下,半圈半圈地蹬着三脚架,往新民路溜去。 不一会儿,江龙骑车来到河边,虽然在外人看来,自己对成绩满不在乎,但真正一个人独处之时,看着天上的飞鸟,望着东去的巫水,却一时不知何去何从,漫无目的地从新民路骑到沅江路,又从沅江路骑到高坡街……就这么骑呀骑,走呀走,看呀看,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新民路上,一排排路灯,闪烁起淡黄的光芒。洪江电影院放映着魏宗万主演的《巧奔妙逃》,观众们川流不息地进场。门口挑着箩筐卖五香瓜子的老婆婆手忙脚乱,瘸子烧烤的摊子前挤满了人,羊肉串的香味,弥漫在空气中,馋得来往的行人直流口水。 洪江冰厂里,或坐着谈恋爱的男女,或坐着散步休息的一家,要么在品尝着清香的绿豆汤,要么在享受着浓郁的冰牛奶。前面“美多”商场,选购商品的人们络绎不绝,旁边塘坨市场的水果摊,占据了半边马路…… 江龙经过红星照相馆,一看墙上钟表,离家长会只有半小时,寻思着老爸应该来不及多问,赶忙把单车推到后门,定了定神,走进家里,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告诉了江建国开家长会的消息。 “你考试考了多少分?”江建国问了一句。 “应该比上次进步了吧,家长会上会公布分数。”江龙敷衍着。一家人匆匆吃完晚饭,江建国翻出一套旧西装穿上,整理了一番,看了看表,赶紧出了门,还不忘交代江龙:“你给我好好待在家里。” 钟表滴答滴答地走着,时间似水如风,悄无声息地过去了。江龙在家里,坐立不安,不知不觉已是晚上八点,江龙更觉得心慌,妈妈和自己说话,也没有心思,有一句没一句地应付着。熬到八点半,忽然,前门楼梯上,传出脚步声,江龙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浑身打了个哆嗦。大门外,又传来翻东西的声音,江龙不禁蜷起了身子。 不一会儿,铁门“咣当”开了,江建国拿着把铁钳,手脚颤抖,面色铁青地走了进来。 “爸爸,我……”江龙站在原地,正要说话,江建国已经怒不可遏,举起铁钳,朝江龙身上招呼过来,打得江龙哇哇大叫,到处乱跑。 “考了个70多分,还说进步了,下午更有心思玩,你现在是无法无天了。”江建国一边打,一边骂。江龙一边躲,一边哭:“别打了,我知道错了。”江建国哪肯轻饶,把江龙追到墙角,就是一钳过去。 江龙躲闪不及,只好拿手一挡,“啪”的一声,正打在手臂上,痛得江龙龇牙咧嘴,弯下腰来,眼泪大颗大颗流着。 江建国还要再打,江龙终于忍不住跳起来,歇斯底里地喊了一句:“你只晓得打,打,打,你什么时候教过我作业,你什么时候陪过我呀。”话一说完,哭着从后门跑了出去,只留下江建国呆立在原地。 出了门,江龙边哭边跑向江宥云家,走到门口,就听到姚玉兰的说话声:“马上就要考初中了,我帮你报了奥数,你要好好学习,争取考进洪江一中直升班。” “上奥数班要交钱,很贵的!”江宥云小声说道。 “家里再没钱,学习的钱不能省。现在是关键时候,以后你少和江龙玩。”姚玉兰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让江宥云猝不及防。 “为什么,宁老师还要我帮助他学习呢。”江宥云争辩着…… 后面的话,江龙也没听下去,只是默默转身,走出了楼道。人来人往的大街,纷纷乱乱的霓虹灯,迷乱了江龙的思绪。 “城里的月光把梦照亮,请温暖他心房。看透了人间聚散,能不能多点快乐片段……”音像店里,许美静的新歌《城里的月光》飘扬着,又一次打乱了江龙的心。 “想什么呢,跟我玩游戏去。”一只手搭在江龙肩头。江龙回头一看,原来是江明亮,旁边还有个染着黄头发,穿牛仔裤的瘦高个。 “这是舒哥,二街的,我好哥们,跟他混,以后在社会上,没有敢欺负你。”江明亮随即向江龙介绍起舒光军,原来江明亮考得不错,回家跟奶奶报了喜,邀着舒光军出来玩,恰见江龙垂头丧气地游荡在街上。 “去。”反正不知道上哪,江龙和舒光军打了个招呼,跟着两人往市政府对面的“兴乐”游戏厅走去…… 游戏厅里,烟雾弥漫,几盏昏黄的灯泡,照着一张张迷离的脸。 左边的苹果机前,一个满脸横肉,长头发,穿格子衫的人,正一只手叼着根龙山牌香烟,吞云吐雾,一只手拍打着苹果机,眼睛随着屏幕“骨溜溜”转动。 右边的麻将机前,一个染黄头发,披着牛仔衣的瘦高个,翘着二郎腿,斜靠在椅子上,一只手撑着脸,一只手敲打着键钮。两边或站或坐的同伴,一脸兴奋,目不转睛地盯着麻将游戏里,正在脱衣服的女郎。 还有几个不知是不是学生的少年,分别坐在街头霸王、恐龙快打、圆桌骑士的游戏机前,兴致勃勃地摇着杆,按着键。 江明亮拿出一元钱,买了四块游戏币,江龙很是纳闷:“你怎么老是有钱?”江明亮笑眯眯地说:“我哪有钱,还不是舒哥的。”江龙一脸崇拜地看着舒光军。 舒光军笑了笑:“听说你是江明亮的兄弟,兄弟的兄弟,也就是我的兄弟,以后碰到什么事,和我说一声。”江龙点点头,心里有些兴奋。 各自拿了牌子,舒光军去玩麻将机,江明亮和别人对打街头霸王,江龙一屁股坐在三国志的游戏机前,刚扔了币准备玩,忽然外面吵吵闹闹,只见帘子一掀,呼啦啦进来四个人,一看就是混社会的。原本玩游戏的人,三三两两,立马走了大半。 四人之中,为首那人,剪着小平头,穿着皮夹克,稀疏眉,铜铃眼,左脸一道长长的刀疤,膀大腰圆,凶神恶煞,正是四街的老大“疤子”。 其中一个小个子,梳着中分头,吊着喇叭裤,小小的眼睛贼精,环顾四下,径自走到江龙身后,喊了一声:“起来。” 江龙正在选角色,全神贯注,哪里听见有人叫唤。小个子气极败坏,朝着江龙后脑就是一拳,打得江龙眼冒金星。 江龙脑袋一懵,赶紧回过头,小个子又是一耳光:“他妈的,还装傻。”江龙怒火中烧:“你干嘛打人?” “咦,还敢犟嘴,真有种。”小个子抓起江龙肩头,问道:“身上有钱吗?”江龙拽起拳头,看着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小个子,抿着嘴唇不说话。 “这个小鬼有个性,需要我松下皮。”小个子正要动手,忽然旁边传来一声:“飞飞,你别欺负小孩。” 小个子瞥了一眼,原来是舒光军,不禁眉头一皱:“光脑壳,我说这小鬼这么拽,原来是你照着。” 小个子外号“飞飞”,是四街疤子的手下,舒光军跟着二街金哥混,两帮人水火不容,此时两人见面,分外眼红。 “是我照着又怎么了,飞飞我告诉你,你不要在这惹事。”舒光军声色俱厉,江明亮赶忙把江龙拉到身后。 “好大的派头。光脑壳,你跟了金鬼几天,拽得很呀。”疤子身边,一个戴着眼镜,白白净净的小青年哼笑着走过来。 舒光军循声望去,心中一惊,这人不知道姓名,只知道社会上都喊他“眼镜蛇”,从小就和疤子玩在一起,别看长相斯斯文文,下手却是最狠。 舒光军再顺势往后看,“眼镜蛇”身后,“疤子”正冷冷盯着他,不禁大惊失色,冷汗直冒,心想:“今天真是倒霉,遇到四街老大了。”随即朝江明亮使了个眼色。 江明亮和舒光军在一起,或多或少听过社会上的事,此时看见对面那人脸上的刀疤,马上猜到了几分,赶紧挪了几步,趁对方没注意,偷偷拉开帘子溜了出去。 “眼镜蛇”和“飞飞”走到舒光军面前,“飞飞”一脚踹去,口中骂骂咧咧:“还敢到我们的堂子里撒野,今天看老子不打死你。” 舒光军见“飞飞”踹过来,下意识一个闪身,俯下来,照着“飞飞”的立足脚就是一蹬,踢得“飞飞”摔了个狗吃屎。正要补上一脚,后背就被“眼镜蛇”举起凳子砸了个正着,顿时火辣辣的疼。 “他妈的,你还偷袭。”舒光军抄起脚下的凳子,就往“眼镜蛇”头上砸。“眼镜蛇”也不示弱,冲上去抓住舒光军的手,抬起腿就踢。 这时,“飞飞”也起了身,刚才偷鸡不着反蚀把米,恼羞成怒,从旁边捡了个烟灰缸,朝着舒光军的后脑勺砸来。 这一下若砸中,不死也去了半条命。江龙虽未见过社会上的打架场面,心里发怵,但眼下舒光军危在旦夕,也不管不顾,从后面反手穿过腋下死命锁住“飞飞”的脖子,任“飞飞”甩来甩去,就是不放手。 僵持半天,江龙终究年纪小,个子也小,气力不足,被“飞飞”倒退着往墙上一撞,霎时五脏六腑,翻江倒海,不自觉松了手。“飞飞”反过身骂道:“你找死。”就是一脚,朝江龙脑袋踢去。 江龙也是机灵,就地一滚,躲开了第一脚,未料“飞飞”又是一脚,千钧一发之际,两个人影冲进了游戏厅。其中一人是江明亮,后面一人也是班上同学,叫陈飘飘,梳着个偏分头,穿着件牛仔衣,高高大大,壮壮实实,由于是留级生,又经常混迹社会,所以一点也不像六年级小学生,看上去痞里痞气,不过最讲义气,一见江明亮跑进自己家里,说起同学有难,二话没说,立马赶了过来,正应了那句老话:“仗义每多屠狗辈,读书尽是负心人。” 陈飘飘一进游戏厅,就瞧见江龙被打,霎时怒火中烧,大骂一声:“你他妈的!”随即一脚踹向“飞飞”,江明亮也冲上去帮忙。 一时之间,几人扭打一团,游戏厅里,“噼里啪啦”的打砸声此起彼伏,叫声,骂声,吼声,充斥其中,昏黄的灯,摇摇晃晃,桌椅板凳,横七竖八。玩游戏的人早跑得一干二净,老板躲在一旁,不敢掺合。 舒光军打红了眼,对着“眼睛蛇”拳打脚踢。“疤子”拍了下身边的高个子:“鹰子,你去把光脑壳放点血。” 这个高个子,外号“鹰子”,经常跟随“疤子”左右,一般不出手,一出手就要见血。只见“鹰子”闻言,立马从腰间抽出一把水果刀,冲到舒光军跟前,就是一刀捅去。 舒光军见状,马上意识不妙,电光火石之间,侧起身子,滚到一旁,这一滚不打紧,却将江龙置于危险之境。原来江龙正和江明亮、陈飘飘一同与“飞飞”缠斗,舒光军这一闪,江龙的后背恰面对“鹰子”。 “鹰子”一见江龙,气不打一出来,骂道:“妈的,就是你这小子,不听招呼。”举起刀就往江龙后背砍。江明亮见状,大惊失色,声嘶力竭喊道:“兄弟,小心后面。” 弹指之间,江龙哪里反应得及,眼看就要遭殃,那刀落在半空,突然一双大手死死抓住了“鹰子”的手腕。 江龙转过头来,立马脑袋懵了一下,泪水不自觉流了下来。昏黄的灯光下,一张黑黝黝,布满皱纹的脸映入眼帘。来人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父亲江建国。 江建国常年奔波在建筑工地,虽然身材精瘦,却很有力气,此时眉头紧锁,大喝一声:“把刀放下。”声如洪钟,亢色正容,顺势把“鹰子”手腕一翻,“鹰子”只觉一股千斤之力袭来,口中“哎哟”一声,刀子落在地上。 这一刻,江龙的眼中,父亲挡在身前,就像耸入云端的嵩云山,是那般的高大,那般的魁梧。这一刻,江龙所有的勇敢,所有的坚强,似乎都化为乌有,只想委屈地躲在父亲身后,放声大哭一场。 江建国拾起刀子,恶狠狠说道:“你们哪个敢动我崽,看我不砍死他。” 这一声吼出来,游戏厅里面,所有人都被震住,好半晌,“疤子”回过神来,咬着牙说:“你个老不死的,跑到这里找死是吧。”立马从怀里抽出一把长刀,向前走了两步。 江建国瞪着眼,青筋暴出,怒喝:“你过来试试。”把袖子撸起,紧握着刀,死死盯着“疤子”,舒光军、陈飘飘也冲了上来,聚在江建国身边,作好了拼死的准备。 “飞飞”、“鹰子”和“眼镜蛇”同样围了过来,剑拔弩张之际,外面传来“滴呜滴呜”的警笛声,“疤子”一怔,变了脸色,忿忿骂道:“这次算你们命好,下次别让我在街上遇见。”随即轻车熟路,领着众人从后门跑了,临出门前,还望了一眼江明亮,留下一句话:“断手好像是你报案抓的吧,我记住你了!”江明亮心里一阵寒颤,嘴上却不示弱:“我还怕你呀!” 从派出所出来,已是晚上11点了,游戏厅老板离开时,还不忘说一声:“幸好我报了警,以后你们也别去我店里了。”江建国拍了拍江龙,又招呼着江明亮几人过来,叹道:“听说你们爸妈都出去打工了,叔叔有句话要告诉你们,苦难,让人成长,也让人沉沦,成长的是极少数,沉沦的却是大多数。你们爸妈没有条件管你们,不是他们不爱你们,他们都是为了生活,没有办法。你们现在是读书的时候,要懂得珍惜,好好学习,快回家吧。” 江明亮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舒光军和陈飘飘却没往心里去,三人道了别,各自回家。江龙跟在江建国身后,一起往家走。 深夜的新民路上,行人寥寥无几,家家户户早已熄灯睡了,偶尔有一两个社会青年,飚着摩托车,发出轰隆隆的声音,疾驰而过。昏黄的路灯,从茂密的梧桐树上透下,拖着父子俩长长的影子,一前一后,谁也不说话。 江龙看着父亲的背影,似乎有些佝偻,虽不再挺拔,却仍很厚实。江龙突然记起小时候,只要一喊骑马,父亲就会扛起自己,架在肩膀上,那时,感觉世界都在自己脚下。 不知从哪天开始,江龙再也不骑马了,与父亲的距离似乎也越来越远,但这一刻,江龙却不自觉走上前,伸出小手,有意无意地抓住父亲的衣角。江建国似乎早有感应,自然而然牵住了江龙的手。 大手牵小手,两人一路无话,进了家门,江建国仍然板着脸,严肃地说:“以后再大的事,都不能晚上跑出去,这次学习没考好,也不能灰心,我不要求你成绩一定要多好,只要你学习用了心,尽了力,我也不会怪你。” 江龙使劲点点头:“我一定好好学习。”江建国拍了拍江龙脑袋:“快去洗澡,早点睡觉。”江龙忽然觉得一身轻松,等收拾完爬上床,一眨眼工夫便沉沉睡去。睡梦中,父亲举起刀子,护在自己身前,就像动画片《宇宙的巨人希曼》里,埃坦尼亚王国的王子亚当为了保护辉克堡,高举着能量剑,大喊:“赐予我力量吧!我是希曼……” ------------ 第六章 最后辉煌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掠过窗前,江龙早已背好书包,抓起一包小浣熊干脆面,和爸妈打声招呼出门上学。 “江龙,等等。” 江龙回头一看,原来是江宥云,正背着书包跑过来,不禁一怔。 “发什么愣?” 江龙不说话,埋头向前走。江宥云很是奇怪:“喂,什么意思?” “有些话,不知道怎么说。”江龙歪头,盯着江宥云的眼睛。 “有什么屁话就讲。”江宥云有些嗔怪。 江龙叹道:“昨晚我去找你,听见你妈说,要你以后少和我玩,怕影响你考一中直升班。” “我还以为什么屁事,我妈说不让就不让了?我是那样的人吗?”江宥云搭着江龙的肩膀:“走了,别想这么多。”江龙听到这话,一下子笑了,笑得很开心。 自此以后,江龙果真像换了个人,上课认认真真,没听明白的地方就虚心请教。放学后,常常邀着江宥云几人一起写作业,非要搞懂了才回家。江临经常打趣江龙:“是不是吃错了药,变得爱学习了。” 江龙的改变,只有江明亮知道,只是见江龙没跟大伙儿说起那晚的事,也就装作不知道了。 努力,就像一粒种子,埋藏在地下,只有破土而出,开花结果,才能让世人见证。当期末考试的成绩出来,宁老师拿着江龙的试卷,很是惊叹:“这次江龙有进步,语文88分,数学82分,再加点油,就能拿三好学生了!” 江龙接过试卷,看着期末评语:“江龙同学本学期,遵守学校各项规章制度,尊重老师,爱护同学,上课认真听讲,学习很有进步,今后要继续努力,更上层楼。”满脸都是欢喜。江宥云竖起大拇指,江明亮却若有所思,看向了窗外,梧桐树后,浮现出爸妈的面容。江滨拍了拍江龙:“这次你老爸肯定不会打你,可以过个快乐的寒假了。” 或许,没有哪一个学生不期待寒暑假的到来。放假的每一天,似乎就在眨眼之间,日出日落,时光如梭,江龙几人还没玩尽兴,已到了大年三十。 小城里,从清晨鸡叫的那一声起,鞭炮声就响彻在城里的各个角落。人们起得格外早,大街上早已人声鼎沸,热闹非凡。桐油湾的粉馆里,人来人往,嗦粉的嗦粉,吃面的吃面,还有那喊着要粉面“二合一”的,络绎不绝;塘坨店里的小笼包,热气腾腾,蘸点油辣椒,喝点骨头海带汤,那滋味比当神仙还快活;搬运社巷子口,灯盏粑,糯米糕,白糖焦,红薯饼,芝麻丸,葱卷,血耙,炸得滋滋作响,香气四溢。歌诗坡做老面包子的大叔,一手和着面,一手包着盐菜包、豆腐包、白糖包、大肉包,应接不暇。更有挑着桶儿的小贩,边走边喊:“卖卤豆腐,卤蛋,猪脚,猪尾巴。” 桥头附近,卖挂历的,画年画的,写春联的,吆喝四起,人头攒动。一路上,但凡看见有扛着冰糖葫芦的卖家,小孩子就会喜上眉梢。捏泥人的,摊前似乎永远不缺观众;画糖画的,十二生肖的转盘转个不停,要是能转到个龙,周围一阵赞叹。菜市场里,人们脚步匆匆,挑来选去,准备着年夜饭的食材。商场里,人们或置办年货,或添置衣物。大街小巷,张灯结彩;家家户户,喜气洋洋。粘对联、贴窗花,忙忙碌碌。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纯真的笑容。 中午时分,若行走在小城里,处处飘散着洪江血粑鸭的菜香,还有打糍粑的、杀年猪的、灌香肠的,浓郁的年味,弥漫开来。时不时,这里有人在玩冲天炮,那边有人在放彩珠筒,解晓东的歌曲《今儿个真高兴》随处可听:“大年三十讲的是辞旧迎新,团圆饭啊七七八八围了一火锅。不知道吃啥喝啥大伤脑筋,咱老百姓今儿真啊么真高兴 ……” 到了下午,商场全都关门了,市场卖菜的也收摊了,街上的行人寥寥无几,人们团聚家中,迎接着新春的到来。姚玉兰早早接来江宥云的外婆,亲戚们也纷纷登门,一大家子热热闹闹,欢欢喜喜,准备过年。 吃过晚饭,江宥云正要到窗台上放炮,楼下有人叫唤:“江宥云,下来看龙去。”江宥云探头一看,正是江明亮、江滨和江临,连忙朝灶屋喊了一声:“妈妈,我去看下舞龙。” “早点回来,晚上一起看春晚。”姚玉兰应了一声。 江宥云撒腿跑下楼,一眼就看见江龙等在码头处,满脸疑惑:“你怎么在这?”“江龙摆摆手:“还是别让你妈看见好,别多说了,看龙去。” “快点儿,听说今年好多厂子出了龙,火柴厂也有。”江明亮催促着。江滨不禁好奇:“你爸妈那个厂,不是要垮了吗?还有龙?” “我爸坚信厂子能够复兴。”江明亮拿出好多盒火柴炮,分给大家,几人跑到新民路邮电局的十字路口,只见人山人海,水泄不通。 洪江小城,历来有“无舞龙,不春节,洪江年,中国味”的说法,每个厂子都要出一条龙,舞动在洪江街头,快快乐乐,欢欢腾腾,祈祷小城风调雨顺,祝福祖国昌盛繁荣。 五人穿梭在人群里,忽然听到:“龙来了!”随即“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响起,敲锣声,打鼓声,夹杂其中,人群蜂拥而上。江龙凑上前,那红光白烟之处,四个大叔,穿着蓝色工人装,戴着白色布手套,抬着一张木匾,上书“洪江瓷厂全体职工向洪江人民拜年”,雄赳赳、气昂昂地走来。江龙赶紧招手:“江宥云,你妈厂子的龙来了。” 江宥云挤上前,只见打鼓的阿姨,穿着一身红袍,戴着一根头巾,两眼炯炯有神,撸起袖子,举着鼓锤,一声一声击打在鼓面,铿锵有力,飒爽英姿,正是老妈的好友王阿姨。 江宥云大喊:“王阿姨。”王阿姨也瞧见江宥云,笑面如花,应道:“鬼崽子,好好看看我们瓷厂的龙。”话音未落,大炮“砰”的一声响,把人群炸开,两条“狮子”,一红一白,蹦蹦跳跳,蹿了起来。一个头戴“大头佛”面具,手里摇着大葵扇的人,像喝醉了酒一般,步态夸张地一会儿走到这边,一会儿走到那边,逗玩着两只“狮子”。“狮子”时而晃晃脑,时而蹬蹬腿,时而回回头,时而摆摆尾,时而叩叩首,时而又一个跳起,躲开一串串炸开的鞭炮,人群里一阵哄笑。 等“狮子”舞完,一颗“龙珠”映入眼帘,后面游动着一条好大的“红龙”,这龙用竹子扎成圆状,节节相连,外面覆罩画有龙鳞的红布,每隔五尺,由一人掌竿,首尾相距二十余米。龙身上,每一片龙鳞清晰可见,每一条曲线栩栩如生。龙头硕大而又威严,目光如炬,龙须飘动,随着“龙珠”忽上忽下,忽左忽右,一会儿腾云驾雾,一会儿仰天长啸,一会儿神龙摆尾,蜿蜒腾挪,煞是好看。 随着王阿姨打鼓声的变化,龙头突然迅速向前,后面的龙身紧跟其后,围成一圈,龙头从圈中探出,人群里喊出一声:“好一个龙腾出海。”周围一片掌声,又见“龙珠”一引,整条龙围成一个半圆,龙头与龙尾一起直冲中间的龙身,穿过去后,龙头往东跑,龙尾往西奔,江滨笑道:“这个我知道,这叫首尾呼应。” 话音才落,爆竹四起,焰火四射,红龙在万点火花之中,转成一个个圈,犹如遨游在霞光云海之中,翻江倒海,活灵活现,片刻工夫,红龙跃起,龙头一抬一叩,在爆竹声中,给人们拜年祝福。人群里,爆发出阵阵惊叹和喝彩。这一刻,也在五人心中,烙下了绚丽光彩的印记。 洪江瓷厂的“龙”一过去,紧接着,洪江纺织厂、洪江造纸厂、洪江化工厂、机床厂、丝绸厂、植物油厂、无线电厂、新湘瓷厂、湘群竹器厂、布鞋厂、洪江酒厂……一条条厂“龙”跟了上来,纷纷抬着木匾,向洪江人民拜年。只见火龙、花龙、筐龙、竹叶龙、荷花龙、板凳龙、扁担龙、大头龙、夜光龙……各有千秋,应接不暇。 除了舞龙外,还有划龙船的,一摇一晃;踩高跷的,一高一低;扮媒婆的,挤眉弄眼;演济公的,嬉笑怒骂。“蚌壳精”一张一合,“笑罗汉”拂袖转珠,“荷仙姑”风姿绰约,“猪八戒”憨态可掬…… “江明亮,火柴厂的龙来了。”江临一指,江明亮垫着脚,探着头,只见几个头发花白的大爷,扛着一块火柴厂拜年的木匾,后面跟着一条草龙,孤零零而来。那草龙的龙头用蔑条制成,龙身用稻草编成,龙尾插一根小木棍,用草绳圈成。整条龙不长,仅十来米,既不腾,也不跃,更没有鞭炮助威。 “江明亮,火柴厂的龙好寒碜。”江滨笑道。 “你懂个啥,草龙是最难做的,要选草、晒草、搓草绳、编竹架……很繁琐,现在没几人会编,这就是艺术。”江明亮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有些失落,因为火柴厂除了这条草龙外,既没有“狮子”,也没有龙灯,显得冷冷清清。 “你们瞧,什么样的龙,就可以看出这个厂子怎么样。火柴厂是真不行了。”有人议论着,又有人接腔:“火柴厂起码还有条龙,我记得电子厂、塑料厂,还有好几个厂,今年连龙都没有了……” 江明亮听到这话,心里好不是滋味,正走神,江宥云喊道:“好大一条龙。”江龙招呼大家:“这是我爸单位的龙,我们摸龙头去。” 在洪江看舞龙,最好玩的节目,就是摸龙头、抓龙须、钻龙身,这是洪江人民春节祈福的方式,据说摸了龙头,便可新年新喜,独占鳌头;抓了龙须,便能平安健康,事业有成;钻了龙身,便是请龙进家,消灾避难。 几人听见摸龙头,一下子来了神,赶忙跑上前去。那龙头下,已经挤满了人,个个垫起脚,想沾点喜气,人人伸出手,想讨个彩头。 “背下我。”江龙见龙头太高,人又太多,于是眼珠一转,让江明亮背起来,可以轻松摸到龙头。然而办法虽好,却不曾料到,正当江龙摸到龙头,喜不自胜时,江明亮被人一挤,由于个子小,站立不稳,往前踉跄一下,栽倒在地。江龙立马失去平衡,抱着龙头摔了下来,龙眼都被扯出一只,人群里一片哗然。 “别人玩,都没事,就你玩得稀奇。”江建国突然出现在江龙面前,怒气冲冲:“我说了这学期你表现好,争取不打你,你真是讨打。”江建国边跟同事们道歉,边将江龙拽回家去了。 江龙一走,几人也没了兴致,又见时间已晚,各自道别。江宥云一走上牛头冲1号的楼道,就听见家家户户电视里,传来赵忠祥和倪萍的声音:“亲爱的观众朋友们,春节好!一年一度的春节又到了,在这阖家团聚的时刻,我们怀着喜悦的心情,把96年的春节晚会,奉献给大家……” “春晚开始了。”江宥云赶紧跑回家。家里人趴在窗台上,看着一条条过去的“龙”,几分激动,几分感慨。姚玉兰笑道:“洪江过年,比任何地方都要热闹。”舅舅姚沫志在地税局工作,似乎知道些什么,此时面露忧色,叹道:“希望以后过年,洪江还有这么多厂子舞龙,还有这样的辉煌吧!” “起起落落,都是世间常态,执着过去,常常徒增烦恼。生活总是向前的,前方是什么路,不要想太多,只管做好自己,努力走就是了。人有自己的运程,一个城市,甚至一个国家,也是如此。”江宥云的外婆从风雨飘摇的旧社会一路走来,经历的世事沧桑,数度秋凉,早已看惯寻常,波澜不惊,此番话也让大家豁然开朗。 “快看春晚,我们小老百姓,想这些也没用。”姚玉兰打开了黑白电视机。赵丽蓉和巩汉林演绎的小品《打工奇遇》逗得大家哈哈大笑,蒋大为的歌曲《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让人回味无穷,高枫和刘小娜演唱的《大中国》,更唱出了祖国河山的多姿多彩,表现了中国人共有的民族自尊与自豪。整个春晚的歌舞、小品、相声、杂技,节目精彩纷呈,令人赏心悦目。一家人围在火炉旁,大人们磕着瓜子,小孩子吃着糖果,有说有笑,很是温馨。似乎这一刻,每个人在忙碌与喧嚣中,找到了一份宁静与归属。 “兄弟几个也都在看春晚吧,江龙估计还在被他老爸打。”想到这儿,江宥云不禁偷笑起来。 随着零点钟声的敲响,夜幕下的天空,开始闪烁起五彩斑斓的光芒,第一波烟花在夜空中绽放,陡然之间,洪江小城沸腾起来,鞭炮声此起彼伏,震耳欲聋,像是无数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沅江水中,激起层层涟漪。街头巷尾,欢快的笑声、闹声、呼喊声、尖叫声充斥其间,李谷一的歌声悠悠飘起:“难忘今宵,难忘今宵,不论天涯与海角;神州万里同怀抱,共祝愿祖国好,祖国好……” 每个人在《难忘今宵》的歌声里,与旧岁告别,对未来期盼,迎接着新年的到来。除夕之夜,在渐渐消散的喧嚣中悄然而去,亲戚们纷纷回家,江宥云还想再玩会儿,却被姚玉兰喊住:“快去睡觉,马上要考直升班,这几天过年,你玩一下就要收心,抓紧复习。”听到此话,江宥云还未褪去过年的喜悦,心里又压上了一块石头。 考试渐渐临近了。 江宥云的心里越来越紧张,想着母亲含辛茹苦,省吃俭用,却从没委屈过自己的学习,甚至借钱也要读奥数班,如果明天考试考不进一中直升班,自己都不知该如何面对。 一直以来,小城最好的中学洪江一中,有个不成文的惯例,会在初中设直升班,集中最优秀的教师,通过优中选优,培养学生。正是这种方式,从洪江一中走出了一批一批人才,学校的名气也渐渐享誉地区,乃至全省,甚至邻近的省市也有所耳闻。 晚上10点,窗外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敲打在梧桐叶上,宛如一首柔和动听的小曲。街上的灯光,折射在湿漉漉的路面,更显得朦朦胧胧。 江宥云趴在书桌上做着题,姚玉兰看了看时间,说道:“考试也不差这一下,早睡早起,精神好才能考好。”江宥云揉了揉眼睛,爬上床,一夜好梦。当再次睁眼,已是早晨7点,急匆匆穿好衣服,忽然眼睛一亮,一副“红双喜”的乒乓球拍放在书桌上,好不惊喜:“妈妈,这拍子是哪来的?” “你老爸昨晚回来了,说你喜欢打乒乓球,特意给你从怀化买回来的。” “爸爸回来了,他人呢?” “连夜回去了,说是机器坏了要进材料,昨晚见你睡得熟,没叫醒你,走的时候,还亲了你一下。” 江宥云心里不免惆怅,毕竟很久没看见父亲了。 “等下考试时认真点,别粗心,认真检查再交卷。”姚玉兰出门上班去了。 江宥云洗漱完,整理好书包,关上房门。江龙和江滨早已等候在楼道口,三人勾肩搭背,一同走去学校。 雨后的空气格外清新,一阵风吹过,芬芳扑鼻。似乎知道六年级的学生们,即将面临人生的第一个关口,此时拨云见日,晴空万里,照着他们前进的步伐。 “我有点紧张!”想着考试,江滨有点忐忑。 “紧张什么,我一点都不紧张。”江龙笑了笑。 江滨白了一眼:“你肯定不紧张,这次一中设3个直升班,考进全市前150名才有希望。语数两门最起码都要上90分,你那成绩反正没戏。” “我告诉你,成绩差的不紧张,成绩好的也不紧张,就是你这种说好又不是太好,说不好又还不错的,心里没底才会紧张。”江龙怼得江滨差点没气死。 “别斗嘴,快去学校。”江宥云打着圆场,路过江临家,顺道叫上江临,一起走到幸福路小学。校门口,恰见江明亮正在示意图上寻找考场,四人立马拢了过去。 直升班考试,同学们不在一起,监考老师也不是本校老师。照着示意图,江宥云走进考场,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张陌生的面容,也不知道前后左右,都是哪来的学生,心里莫名有些紧张。 江滨、江临和江明亮,也有江宥云同样的感受。 江龙倒是轻松,左看看,右瞧瞧,只见有的人正在快速翻书,还想着多记些知识点;有的人仰着头,双手合十,祈祷上天保佑;有的人闭着眼睛,不知道想些什么;有的人若无其事,同旁人有说有笑,很是成竹在胸的样子。 巡考老师们抱着一摞摞试卷,各自走进教室,一阵窸窸窣窣声响起,监考老师将试卷清点好,一一分发。 “叮铃铃!” 考试铃声响起,整个学校顿时鸦雀无声。学生们拿到试卷,走马观花扫了一眼,会不会做,心里大概都有了底。 随着监考老师说声:“记得把名字、班级写好,现在可以答卷了。”每个教室里一片“沙沙”写字声。两个监考老师,一个坐在讲台上,一个坐在教室后,各自抿了口保温杯的水,用犀利的目光打量着每一个人。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转眼间,语文考试考完,休息十分钟,又到了数学考试。 江宥云做得很是顺畅,当看到最后一道理解题的分值有10分之多时,心中不禁打鼓:“这道题肯定很难。”再一看,心中一阵窃喜:“这和奥数课上教过的题目一模一样!”不免暗自庆幸:“幸亏老妈送我学了奥数,要不然课本上都没这种题型,哪里会做。” 江滨和江临也学了奥数,做起题来很是轻松。然而,江龙和江明亮可没这般幸运。江龙一会儿抓头,一会儿转笔,这道题不会,那道题也把不准,看见不懂的选择题,干脆全部选B,凭着多年的考试经验,江龙自认为正确答案里,B的可能性相对大些。遇到不懂的判断题,就把橡皮擦拿出来,这一面写个“对”字,那一面写个“错”字,抛起来看,全凭天意答题。 江明亮成绩好,自然答题顺利,但同样是最后一题时,左思右想,不知道怎么解,憋得脸通红,眼看时间所剩无几,心里焦急万分:“这道题做不出来,90分很可能保不住,直升班就考不上了。”没办法,眼睛只好到处瞟。旁边的同学似乎有所察觉,赶紧用手拦住试卷。 “真小气!”江明亮心里骂了一句,又悄悄把头转向另一边。 “梆、梆、梆。”监考老师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敲了敲江明亮的桌子,以示警告。讲台上,另一位监考老师也开了口:“自己做自己的卷子,有些同学不要以为我看不见,其实下面一举一动,我都看得清清楚楚。”江明亮吓得吐了吐舌头,再不敢偷看。 铃声响起,考试结束了! 张艾嘉的歌曲《童年》在校园里响起来:“池塘边的榕树上,知了在声声叫着夏天。操场边的秋千上,只有蝴蝶停在上面。黑板上老师的粉笔,还在拼命叽叽喳喳写个不停,等待着下课,等待着放学,等待游戏的童年……” ------------ 第七章 大水漫城 学校的操场上、走廊里,站满了人。大家三五成群,凑在一起对答案,有的喜上眉梢;有的一脸懊恼。五个小伙伴也不例外,聚在一块儿。 “最后一题真难,学都没学过。”江明亮抱怨着。 江滨一拍脑门:“我明白了,只要交钱学了奥数,就会做最后一题。”江宥云和江临连连点头。 “原来还有这个名堂,那我考直升班没希望了!”江明亮的情绪很低落。 “不要紧,我也不会做。”江龙安慰着,江明亮却抿着嘴,不说话。 “毕业会考如果考好了,也能进一中。”江宥云想给江明亮保留一丝希望。 “毕业考试只是拿毕业证,和直升班没有关系。这次没考上,初中就是根据家庭住址来划定学校。”江临的一句话,让大家陷入了沉默。 “轰隆隆!”半空中突然一声雷鸣,天色瞬间暗了下来,乌云席卷而来,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气息,又是一声“噼啪啦!”一道闪电划破天际,预示着暴风雨即将来临。校园里正讨论题目的学生们,霎时四散开来。 “要下雨了,快回家。”五人各自分别。雨点纷纷扬扬,撒落下来,江宥云扯起江龙,赶紧冲下长码头,回到家时,外面已是倾盆大雨。 狂风大作,雷电交加,雨水如注,打在路面,激起一股股水花,泛起一阵阵涟漪。瞬间,整个小城似乎笼罩在一片水幕之下,变得模糊不清。 时不时的大雨,持续了两个多月,甚至六月的毕业会考,也是在一场大暴雨中结束的。 等待录取结果的日子,对于会考后无须上学的学生而言,显得格外漫长,突如其来的一声声雷鸣,击打在心上,更像是一场煎熬。还有十余天,洪江一中就要放榜了,加上连绵的大雨,大家都没有了玩的心思。 一日如常,江宥云趴在床上,惬意地翻看着漫画《机器猫》。姚玉兰走进一看,气不打一处来,正要开骂,忽然楼道上有人急喊:“姚玉兰,姚玉兰!” 姚玉兰忙打开门,探出头,原来是挚友王群芬,赶忙迎进来,问道:“这么早,鬼喊鬼叫的,干什么?” “快去厂里,河里的水涨起来了,车间张主任通知,大家一起去帮忙搬东西。” “这么严重?”姚玉兰有点疑惑。 “听说住在河边的人,都开始搬家了,我们快去快回。”王群芬拉着姚玉兰就往外走。江宥云听说涨水了,顿时有些兴奋,忙起身出来,和王阿姨打了声招呼。 “你呆在家里,别乱跑,我们去趟厂里,马上回来。”两人急匆匆走了。 窗外的小雨滴滴答答,江宥云百无聊赖,江临的声音忽从门外传来:“江宥云,快出来。”江宥云连忙开门,一见江临,喜道:“你怎么来了?” “河里涨水了,听我爸说江滨住的那栋楼,一楼都被淹了。我们看看去!”江宥云正巴不得,立马蹿出门,还不忘把江龙从家里叫出来,三人一溜烟跑到了洪江大桥。 这座大桥,是小城的一处地标,横跨巫水,外临沅江,于晚清年间修建,后经三次重建,桥型为石砌实腹式拱桥,全长一百九十二米,距今已有一百五十余年。 此时,桥上站满了人,都是来看大水的,那原本清清幽幽的沅江和巫水,高涨了数米,已经变得浑浑浊浊,狰狞无比。河水夹杂着泥沙,一片淤黄,翻滚着,奔腾着,一路摧枯拉朽,汹涌直下,无数断枝残木,飘浮在河上。 江龙自打娘胎里出来,还没见过涨大水,此刻站在桥上,早已目瞪口呆。江临和江宥云也不例外。江临手一指:“你们看那!”江宥云顺势一看,原本绿树成荫、风景如画的江滨公园早已面目全非,美丽的花坛,幽静的长廊,轻摆的杨柳,全被吞没在大水里,只剩下几棵大树的树尖,在洪流里左右挣扎,似乎告诉大家,水下还有着一片熟悉的世界。 “还有那边!”江宥云大叫着。司门前,洪流已经漫过了沿河的居民区,一排排木房子和窨子屋,浸泡在水中,有的东倒西歪,有的摇摇欲坠,让人揪心得很。 “快看这边。”江龙指着塘坨的河街,好多木屋已经摇摇晃晃,有的居民正在撤离,有的居民还想着搬点家什,两边的人都在大喊:“快跑,还搬什么家具,命最重要,人没了,要这些有个屁用。” 一栋河边的木屋,大水漫过了二楼,整栋楼渐渐浮起,开始东摇西晃,转瞬间被大水抬起,慢慢向河中漂移,突然一歪,在众人的一片惊呼之中垮塌下去,卷入了洪流,不一会儿,冒出了许多木头木板,还有好些家具,随着大水往洪江大桥漂去,和无数树枝烂木混杂在一起,堵塞住了桥孔。 “我们去看看江滨。”三人冒着小雨,从桥头沿着巫水路一路小跑,到了工商银行宿舍,江滨的家楼下。 “你们怎么来了,大水危险,你们快回去。”江滨正趴在窗台上,探着小脑袋,新奇地看着外面的洪水,恰见三人到来,大声喊着。三人往码头下一看,果然大水已淹没了塘坨农贸市场,涨到了江滨家一楼,而且是肉眼可见地上涨。 “江滨,你要不要搬家,我们来帮你。”江龙有些担心。 “不用,我家在顶楼,要是被淹了,估计洪江城都被淹了,只不过家里没肉,只有天天吃万菜。”江滨一开口,江龙都笑了:“万菜好吃,你多吃点,我们走了,你自己小心。” “你们也小心点。”江滨摆摆手,和三人道别。 走着走着,江宥云忽然一拍脑袋:“我二姑家在前面,我去看看!” “走、走、走,去看看。”江龙也是热心肠。 忽然,“轰隆隆”,一声雷鸣,乌云又压了下来,天空阴沉沉的,风也呼啸而过,一股说不出的压迫感笼罩了小城。 “江明亮家里没事吧?”江宥云问道。 江龙伸出食指,左右一摆,笑道:“他家在方冲,雄溪公园旁边,要是被淹了,全洪江人民恐怕只有上嵩云山了。” “算了,我们回去吧!”看着暴风雨即将来临,江临有点害怕。 “顺便看看,没关系的。”江龙招招手,示意江临跟上。江临却摆摆手:“马上要下大雨了,爸妈会担心的,我还是先回家,这么大的水,会淹死人的,我又不会游泳,安全最重要。听说淹死的人,有个怪现象,男的都是俯脸向下,女的都是仰面朝天。” 江龙一脸不屑:“人死卵朝天,不死就过年,你那都是迷信,人各有命,我命大,不怕这些。你要回家,就自己回吧。”说完,自顾自往前走。江宥云看着江龙前行的背影,心里总觉得怪怪的,却又说不出什么。江临转身要走,却也回头看了一眼,欲言又止,匆匆走了。 江宥云跟着江龙,沿巫水路走到鸡笼街的潇湘馆码头,江宥云的二姑就住码头下。江龙一看,洪水已经涨到了码头中央,两旁的居民楼全部浸泡在水中。这儿的房屋全部是木制结构,在洪水面前,显得不堪一击,随时都会倒塌。江宥云凑上前,一看那黄浊的大水,漫过鸡笼街的各个角落,不自觉倒吸了口凉气。 “鬼崽子,这里危险,你跑来干嘛?”一只大手忽然按住江宥云的小脑袋。江宥云头一抬,原来是六叔,旁边还站着七姑爷,都是过来帮忙的。 “我和我同学来看下二姑。”江宥云回道,七姑爷夸赞:“不错,很勇敢,既然来了,你两个跟着我。”几人下了码头。此时,鸡笼街一片嘈杂,各家各户都在搬东西,忙得不可开交,呼声,喊声,哭声,哀声,叹声,此起彼伏。 “站在这里别动,我们去帮你姑姑搬东西。”六叔交代两人站在码头旁的石梯上,随即和七姑爷趟着大水,进了二姑家。江宥云和江龙不敢乱动,只是四下张望。 “婆婆,小心。”几位新街派出所的公安干警站在一处木板房外,其中一个中年警察正背着一个年迈的老婆婆出来,江宥云认得是姑姑的邻居陈婆婆,后面还跟着陈婆婆的女儿杨阿姨。 “谢谢你啊,佘所长。”杨阿姨向中年警察道着谢,陈婆婆已经说不出话,只是一个劲地竖大拇指。佘所长脸上湿漉漉的,不知道是汗水还是雨水,粘着小眼睛,也顾不得擦,口中连连说着:“谢什么谢,这是我应该做的。” “洪水淹上来了,不要再搬了。”江宥云又听到远处一家门外,几个武警战士喊着。房里传出一个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喊:“我全身家当都在这,要是被大水冲了,叫我怎么活呀!” 忽然,“噼啪”,空中一道闪电,紧接着一连串雷声响起,雨势更大了,洪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上涨。 “不要再搬了,大家赶快撤离,不然来不及了。”佘所长将陈婆婆背上码头,又跳入水中,一家一户通知居民转移。 二姑一家拿的拿被子,搬的搬椅子,趟着水出来。大姑、四姑、五姑一家,加上六叔、七姑爷也都齐心协力,把能搬的都搬了出来。 大姑瞅见江宥云,大惊失色,赶紧呼道:“鬼崽子,你来干嘛,快回家去,你可是江家唯一的孙子,可不能出事。”未等江宥云说话,江龙一把抢过大姑手中的脸盆,说道:“我们是来帮忙的。”江宥云顺势接过木桶,连连点头。 “你两个小孩子凑什么热闹,快回家去。”五姑喝斥着两人离开。没奈何,两人只好走上码头。江宥云捅了捅江龙:“你真会说话,明明是来看大水,就变成帮忙搬家了。”江龙横了一眼:“我要不这么说,你妈知道你趁她不在家,跑出来看大水,不打死你。”江宥云恍然大悟:“还是你聪明。” 两人再回头看,大水涨得飞快,转眼淹过了二姑家的屋顶,码头上挤满了人。佘所长扯着喉咙大喊:“这个大水和以前不同,怕还要涨,大家快点撤离。”大姑见江宥云还在磨蹭,喝道:“赶快回家,别走巫水路!” 听到大姑的催促,看着码头上慌张的居民,两人这才从看大水的新奇,变成了对洪灾的恐惧,意识到了即将来临的危险,赶紧往家走。 一路上,公安干警、武警战士、消防队员,还有机关的、街道办的、居委会的工作人员,脚步匆匆,奔赴抗洪抢险一线。行驶的警车里,大喇叭循环提醒着小城里的每一个居民:“赶快撤离低洼场所,保证生命安全。” 等两人各自跑回家,天空已经一片灰暗,倾盆暴雨,直泻而下,看着窗外狂风中摇曳的梧桐树,江宥云回想方才还去看热闹,心里真有点儿后怕。 此时,屋外传来姚玉兰和王婆婆的说话声:“从未见过今年这么大的洪水,水势又快又凶,本来去厂里帮忙,才到田湾就过不去了,那儿全淹了,振兴化工厂、火柴厂旁边的居民都困在家里,怕有上千人。” 王婆婆很是忧心:“我记得上次涨大水还是1970年,我到洪江大桥上看水,水快要淹到桥面,我还说洪江大桥的质量好呢。这次感觉水更大一些。” 江宥云忙探出脑袋喊道:“妈妈,你回来了。”姚玉兰很是严肃:“不准乱跑,外面涨大水,危险的很。”话音未落,隔壁李大叔和宋阿姨挑着一箩筐水果,进了楼道,李大叔口中直嚷嚷:“这不得了,塘坨全淹了,水都到新民路了,估计洪江城淹了一半。”宋阿姨也说:“你们准备了点小菜,看这势头,肯定是大洪灾,这几天估计买菜都买不到。” 王婆婆一听,赶紧从灶屋里拿出些小菜,口中念叨:“我卖菜还剩了一些,你们都拿点。” “这怎么好意思,您老卖菜这么辛苦,留着自己吃。”大家推却着。 王婆婆有点儿生气:“都是邻居,我两个老家伙能吃多少,这些小菜放久了就坏了,你们不要嫌弃。”不容大家分说,把小菜硬塞给了大家。李大叔随即把箩筐放下,很是豪气:“我这还有些水果,你们也拿点。” “你这些水果,还可以卖钱呢。”姚玉兰有些不好意思。李大叔故作生气:“灾难面前,互相帮助,难道我还拿去卖钱发国难财,我们这些人,虽是小老百姓,但这种鬼事是做不出来的!” 江宥云听着大人们讲话,忽然一阵“突突突”的声音响起,赶忙跑回里屋,把头探出窗外。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水已淹上新民路,对面红星照相馆一楼店面,已经淹没了一小半,机船开上了街,从江宥云眼前一艘艘驶过,好多官兵子弟在船上,随时准备解救受困群众。 “完了,完了,估计洪江的厂子都被淹了,以后怎么恢复生产,不知道洪江瓷厂能不能挺住。”姚玉兰不知何时也趴在窗台看,面露忧色。 隔壁欧叔叔在自家窗台上探着头,听见姚玉兰的话,不禁叹道:“洪江的工厂企业,最后这么一点儿辉煌,估计要被这场大水泡没了。我只希望我们化工厂别垮就行了。” 这边,谭阿姨在窗台上也接了话:“你们不知道,我们的沅江发源贵州的云雾山,巫水来自城步的巫山,这一、二十年,上游毁林开荒,乱砍乱伐,树都快被砍完了,环境破坏严重,大自然怎么不惩罚,天理循环,躲不掉的。” 江宥云这才发现,隔壁邻居们,甚至对面“美多”商场楼上的住户们,全都趴在窗台上看洪水,人人都有见解,个个都有评说,有的甚至高歌一曲,打气加油,唱着郑智化的歌曲《水手》:“永远在内心的最深处,听见水手说,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怕,至少我们还有梦;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问,为什么……” 欧叔叔提醒大家:“看着点,万一水涨上来,我们从后面往长码头跑。”姚玉兰抬头看了看天,说道:“应该不会涨了,天已开亮,雨应该要停了。”听到这话,江宥云看大水的好奇心又被勾了起来,趁着姚玉兰打卦的工夫,悄悄溜下楼道,走到码头一看,好多人正围着看大水,再一瞧,原来大水已经淹至牛头冲的小巷,一股腥臭味扑鼻而来。 水面上飘浮着许多家具、木头、树枝,甚至死猪、死鸡、死老鼠,什么都有,一些胆大的人挽起裤腿,趟着水去捡死猪,旁人议论纷纷:“泡在水里的猪也敢要,真是要财不要命。”还有人感慨:“这次洪灾,那些当官的还真不错,听说沅江路派出所的范所长亲自划船,救了八个人出来。” 江宥云听着议论,四处打量,忽然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原来是新街派出所的佘所长,此刻带着几位干警,划着木船,赶到塘坨这边救助居民。 看着佘所长跳下船,小半截身子泡在水中,大声喊着:“不要怕,我们来帮忙。”江宥云心中一阵莫名的感动,脑海里霎时想起一首名为《真心英雄》的歌曲:“在我心中,曾经有一个梦,要用歌声让你忘了所有的痛。灿烂星空,谁是真的英雄,平凡的人们给我最多感动……” 大水来得快,去得也快! 仅仅三天,水位开始下降,至第四天上午,已完全退去,洪江小城一片狼藉。 全城上下生产自救,重建家园,不到一日,受灾区域已经通电通水。从电视新闻里,江宥云得知了这一场大水,不光是洪江,更是全国范围内,自1949年以来最大规模的洪涝灾害,波及27个省市自治区,灾区面积超过了50万平方公里,长江流域以湖北、湖南、安徽、江西最为严重。 洪水过后,往往会病毒肆虐,瘟疫流行,然而小城里的干部群众齐心协力,应对有法,不仅创造了无一人遇难的奇迹,更防患于未然,杜绝了继发灾害的发生。在庆幸自家没有受损之余,牛头冲一号筒子楼的居民们,不免为小城的未来和受灾的人们感到担忧。 楼道上,邻居们议论纷纷,欧叔叔叹道:“这一场大水,把厂子都冲得个稀烂,对洪江来说,可以说是灭顶之灾。” 李大叔的声音更大:“你们不知道,住在塘坨下面那条街的人惨了,好点的,还有两个锅碗瓢盆,不好的,连房子都没了。” 谭阿姨快人快语:“那你不知道沅江路那边的窨子屋,生活在里面的人本来就困难,这下更造孽了。” 姚玉兰插着话:“我有个朋友在新湘瓷厂上班,听说很多设备都泡了水,不能再用了,新湘瓷厂本来效益就差,这次厂子肯定保不住,估计好多人要下岗。” 王婆婆唉声叹气:“这年头,我们这些小老百姓也管不了这么多,把自家的事管好就行了。”大家摇摇头,一阵唏嘘。 灾后的日子虽然难,但总是要过的! 沅江、巫水恢复了往日的平静,较之从前,更显清幽。两岸的绿树青草,倔强地挺直了腰,肆意绽放着盎然的生机。小城慢慢地,重新步入了正轨,又是炊烟四起,白鹭横渡,朝霞依然。 街边上的音像店,不知何时流行起孙悦的歌曲《祝你平安》:“生活的路,总有一些不平事,请你不必太在意,洒脱一些过得好。祝你平安噢,祝你平安,让那欢乐,围绕在你身边……” 对于五个小伙伴来说,刚刚经历的这场有可能影响洪江命运的洪灾,只是一件新奇的事而已,并没有留下太多的刻骨铭心,转眼间,就在最新播放的动画片《小蜜蜂寻亲记》中烟消云散。 大水过去,似乎带走了所有的云雨,火红的太阳赤裸裸挂在空中,火辣辣照射着大地,知了藏在树间,到处都是“唧呀斯”的声音,与路面蒸腾的热气相得益彰。这个时候,下河游泳成了小城居民必不可少的娱乐项目,沅江对面滩头、犁头嘴码头、巫水渔梁湾,作为小城的三大游泳胜地,早已热热闹闹,特别是下午,到处可见一颗颗脑袋,在水面上沉沉浮浮。 由于水性好,江龙一直有着“翻江龙”的美称,若是以往暑假,江龙早就吆喝着大家去游泳,然而今年却不同,洪江一中直升班的即将放榜,让大家老老实实地呆在家中。 这一日,姚玉兰照旧去上班,江宥云一瞅老妈出了楼道,立马打开电视,津津有味地看起动画片,江龙的声音忽然传来:“江宥云,洪江一中放榜了,快去看。” 江宥云心中一惊:“啊!今天就放榜了!”赶忙关了电视,跑下楼,见江龙、江明亮、江临和江滨全在,擦了擦汗,说道:“我都还没有心理准备,有点不敢去!” 江龙咧了咧嘴:“别在这显摆,知道你成绩好,没问题,快走了。” 五人勾着肩,搭着背,一起向洪江一中走去。 走向了各自未知的命运! ------------ 第八章 江龙走了 巫水河水平如镜,波光粼粼;沅江水明澈如玉,烟波浩渺。 走在洪江大桥上,江临很是自豪:“我们这座桥,风吹浪打,屹立不倒。” “过去的人做事不偷工减料,洪江皮鞋厂怎么垮的,就是质量太好了,老是穿不坏,顾客不需要再买新鞋。”江龙调侃着,大家一阵哄笑。 江明亮似乎游离于话题之外,开口道:“我想我应该考得上,虽然最后一题不会做,但其它题目都会,一中今年设3个直升班,全市应该没那么多人能超过我。” “别想那么多,想多了太累,洪江一中就在前面,看看不就知道了!”江龙扯起江明亮向前走,大家也纷纷宽慰。 一行人过了桥,桥边有一个旋转楼梯,通向望江楼歌厅,齐秦的歌曲《大约在冬季》情真意切,萦萦绕绕:“没有你的日子里,我会更加珍惜自己;没有我的岁月里,你要保重你自己……” 江明亮不自觉跟着哼唱,心情似乎好了些。江宥云打趣:“你就是喜欢唱这些爱来爱去的流行歌,以后当歌星算了。”江明亮回道:“你不觉得音乐可以排解烦恼吗?开心的时候,唱的是旋律,难过的时候,唱的是感觉。反正你不懂啦。”言语之间,洪江一中映入眼帘。 学校大门外,贴着三张榜单,分别是六班、七班和八班的录取人员名单,这便是一中的三个直升班。榜前挤满了人,大家见此情形,顿时忐忑不安,又想看,又不敢看,徘徊不前。 还是江龙洒脱:“你们这些孬种,我帮你们看。”说完,一个箭步冲上台阶,钻进人群里。大家翘首以盼,江临还不忘喊道:“听说八班是三个直升班里最好的,先看下八班。” 好一会儿,江龙从人群里挤出来,跑下台阶,喜笑颜开:“江宥云、江滨、江临,你们真不错,全考进七班了!”话一出口,考上的几人喜出望外,赶紧跑上台阶,步履矫健,身子轻盈。江宥云转头问江龙:“你自己呢?” “我那个成绩,怎么考得上。”江龙哈哈一笑。 台阶下,江明亮呆在原地,忍不住问江龙:“看到我名字没?”江龙陡然惊醒,口中嘟囔:“好像没看到啊!” 江明亮的心情,瞬间跌到了谷底,失落、沮丧、酸楚,夹杂着一种无力和无助,一古脑儿袭上心头,又带着不相信、不确切的侥幸和期望,三步并作两步,奔上台阶,挤进人群,垫脚探头,仔仔细细地看着榜单,从上到下,从左到右,生怕漏掉了自己的名字。 许久许久,似乎已经确认了没考上的事实,江明亮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脑袋里空空如也,周围的人渐渐模糊,天地间,只有自己一个人,孤孤单单地站在这儿。 “江明亮、江明亮。” 一声轻轻地呼唤,江明亮的思绪被拉了回来,定睛一看,原来是柳芬。 “江明亮,我也没考上。”柳芬早帮江明亮看过了,同是天涯沦落人,柳芬很能体会江明亮此刻的心情。 江明亮抿抿嘴,正要说话,江宥云几人凑过来,得知了江明亮没考上,立马收起了笑容,一时间不知说些什么好。 “没事,又不是没考上直升班会死。”柳芬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紧紧地看着江明亮。 “就是,就是。”大家只能这么附和。 江明亮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口中虽然说着:“没关系,初中加加油,高中争取在一起。”但谁都能看出,江明亮脸上的失望和落寞。 天空骄阳似火,一行人往回走,不一会儿,个个汗流浃背,嘴巴里冒出了烟。 “卖绿豆冰棒、白糖冰棒。”桥头百货公司门口,一个头发花白、身子佝偻的老爷爷,肩上挎着个黄色的泡沫箱,正边走边吆喝。几人馋得直流口水,无奈身上没钱,只有干瞪眼的份儿。 “你们吃冰棒吗,我请客。”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几人转头一看,原来是同学汪鑫星。 汪鑫星圆圆的脸,小平头,小眼睛,常年鼻子里挂着两行鼻涕,大家给取了个外号,叫“鼻涕虫”,虽然外号难听,但由于家境优越,为人大方,且脾气又好,汪鑫星在班上的人缘很不错。 一听汪鑫星要请客,几人也不含糊,马上凑了过去,选着冰棒,唆在嘴里,美滋滋的。正吃得不亦乐乎,一群人路过,其中一人喊道:“江明亮。” 江明亮心事重重,似乎没听见,江龙一看,原来是舒光军,只见舒光军光着膀子,穿着短裤,拖着拖板鞋,手上挽着个救生圈,径直走过来,拍了一下江明亮:“发什么愣!” 江明亮这才回过神:“啊,是舒哥呀,没什么。” “天这么热,跟我到对河滩头游泳去。”江明亮也想排解落榜的苦恼,一口便应承下来。 舒光军又问江龙:“一起去不?”江龙见和舒光军在一起的,还有很多不三不四的社会青年,心里虽然想去,但嘴上却说:“算了,我还有事,下次吧。”舒光军也不勉强,带着江明亮走了。 虽然拒绝了舒光军,但江龙心里犯痒痒,口中直嚷嚷:“我们也去河里游泳,考试结果都出来了,轻松一下。”江宥云反问:“刚才那人叫你去,你怎么不去?”江龙摇摇头:“他们都是社会上的人,我不想和他们搅合。” “我们去广场的游泳池吧。我知道有个洞,可以钻进去,不要门票。”江临也正有此意,但并不想去河里游泳。 “好呀,去游泳池。”大家的兴致都被吊了起来。江龙却不乐意:“小屁孩才去游泳池,再说那里面,有些人边游泳,边屙尿,脏得要死。”江宥云和江临显然不信,只有江滨一脸坏笑。 江龙手指江滨:“你问他,他长期干这种鬼事。” “你真是的,太没公德心了,天啊,那我们不是吃了你的尿呀。”看着江滨贱嗖嗖的表情,江临作势要打。 “游泳池毕竟安全些。”想到去河里,江宥云有点胆怯。江滨、江临也纷纷点头。 “你们这些胆小鬼,在游泳池里,永远学不会真正的游泳,你们不去,我自己去。”江龙这一激将,没把其他人打动,倒是汪鑫星雄赳赳、气昂昂站出来说:“江龙,我跟你去。” “看不出,鼻涕虫今天很威武呀。”江龙夸赞道。 江宥云见江龙真要去河里游泳,心里隐隐有些不安:“还是别去河里,跟我们去游泳池吧。” 江龙白了一眼:“你不知道我是翻江的龙呀,我年年下河,河里有几块石头,我比谁都清楚,去游泳池没意思。”说完,拉上汪鑫星往巫水路走去。 江宥云看着江龙离去的背影,有种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的感觉,情不自禁嚷道:“江龙,你还是跟我们一起吧!” 江龙没有回应,身影越走越远。 “江龙,江龙!”江宥云还不死心,大声喊着。 江滨叫住江宥云:“算了,他想去就让他去吧。”江临在旁催促:“趁现在游泳池人少,钻进去不容易被人发现。” 就这样,江明亮随舒光军去了对河滩头,江龙邀着汪鑫星去了巫水河,江宥云、江滨和江临去了广场游泳池,五人在桥头的十字路口分别了。 汪鑫星屁颠屁颠地跟在江龙身后,问道:“我们去哪游?不会去渔梁湾吧,那儿太远了。”江龙笑道:“涨大水时,我陪江宥云去他姑姑家,发现潇湘馆码头那儿有个河滩,是个游泳的好地方,我们就去那儿。” “水深不深?我游泳不太会。”汪鑫星见真要下河,有点心虚。 江龙嗤笑:“水不深,再说有我在,你怕啥。” 说说笑笑之间,两人来到潇湘馆码头,走在河滩上,汪鑫星放眼一看,巫水河明净碧绿,阳光洒在水面上,一闪一闪,像是点缀着一颗颗星星。一些细水藻绿绿的,长长的,随流舞动,偶尔有鱼儿欢腾,泛起阵阵涟漪,圈圈点点,风儿一吹,慢慢地散去。小石头与河水相交,发出潺潺之声,好似风铃摇曳,合成了一首自然的乐曲,回荡在小河的上空。 汪鑫星看四下无人,正感慨这里是个游泳的好地方,忽然“扑通”一声,江龙已经脱了衣服裤子,光着屁股跳入河中,然后一个猛子扎下去,立马不见了踪影。半会儿工夫,五米开外,又是“哗啦”一声,江龙钻出水面,张张嘴、擦擦眼,甩了甩头发,站在水中,嚷道:“你还在发什么呆,快下来。” “我来了。”汪鑫星三下五除二,脱了衣裤,同样光着个屁股,慢慢伸脚一探,水果然不深,于是放下心来。 河水虽然受着太阳的炙烤,却还是保持了一分幽凉,流淌在身上,很是舒服。汪鑫星泡在水里,好不惬意。 “这里不比游泳池爽多了。”江龙问汪鑫星,语气里透着一股神气。汪鑫星点点头:“这儿真不错,水又清又浅,又没有人,江宥云他们不来,真是可惜。” “他们不来,我们自己玩,今天可以游个畅快。”江龙张开双臂,蹬起双腿,像鱼儿一样,在水里钻上钻下,自由自在。 汪鑫星很是羡慕,也学着样,身子向前一倾,双腿使劲一蹬,保持身子和水面平行,然后双手合拢,往前一推,慢慢把水划向两边,再从侧面收回,紧接着双腿配合着,像青蛙一样,一划一收,一蹬一夹,刚开始游得还不错,没一会儿,身子就开始往下沉。 汪鑫星赶紧把头昂起,使劲划水,一下子手脚乱了,哪里浮得起来。为了不被江龙笑话,汪鑫星索性一只脚踩在水底,缓缓向前走,两只手和另一只脚作出游泳的姿势。江龙站得远,被蒙在鼓里,不由夸奖道:“鼻涕虫,你游得不错嘛!” 金色的阳光,湛蓝的天空,碧绿的青山,清澈的江水,宁静的码头,晶莹的河滩,两个光屁股的少年,一会儿游泳,一会儿嬉戏,尽情地玩乐,欢声笑语,回荡在码头下。而时光就像一位画师,正勾勒着五颜六色的线条,仿佛要将这幅美好的画面定格于此。 不知不觉,两人玩了个把小时,有些疲乏,干脆坐在水中,拣着扁扁的小石子打水漂儿。汪鑫星哪里打得赢江龙,觉得没意思,说道:“我们往下游去,看还有什么好玩的。”江龙也觉得老在一处,玩不过瘾,一拍即合。 “你看到塘坨的廖码头吗?我们到那去。”汪鑫星指着前方的一处码头,招呼着江龙。 “我们比一比,看谁先到廖码头。”江龙正跃跃欲试,汪鑫星却连连摆手:“我没你游得好,你让我先游一段。” “可以,我让你先游,就你那小样。”江龙哈哈大笑。 汪鑫星想煞煞江龙的嚣张气,于是依着老样子,装出游泳的样子,其实一条腿在水下拼命弹走,不一会儿就把江龙拉开了十米之远。 “我来追你了。”江龙的话音刚落,汪鑫星的脚板,突然被咯了一下,低头一看,水里有个亮晶晶的东西,赶忙蹲下身子,摸出个铜钱,上面刻着“道光通宝”,不由一阵惊喜,跳了起来:“江龙,我捡到宝了。”哪知这一跳不打紧,落下来却是一脚踏了空,整个人一下子沉到了水里。原来潇湘馆码头那片儿之所以水浅,全是在一块很大的癞子石上,再往前走,就是七、八米深的巫水河,看似清浅幽美,实则暗流涌动,危机四伏。 汪鑫星突然间摔到水里,脚触不到底,瞬间惊慌失措,下意识手脚扑腾,乱拍乱抓,想浮起身子,却是越慌越乱,越乱越沉,仅有的一点游泳常识早抛之脑后,忘到了九霄云外。 “江……” “咕嘟,咕嘟……” “江龙,咕嘟,咕嘟……” “救……” “江龙,救我……” “咕嘟,咕嘟……” 汪鑫星呛着水,拼命拍打,蹦出水面,狂喊着江龙。 “不好,汪鑫星有危险!”江龙远远望见汪鑫星乱扑腾,顿时大惊失色,心知不妙,想也没想,赶紧游了过去。 汪鑫星手脚乱蹬乱打,想往岸边游,然而那河水似有一股无形之力,将汪鑫星渐渐推向了河中间。 “我今天是不是会死在这里!”汪鑫星脑海里,不自觉闪过这一念头,霎时巨大的恐惧感袭上心头,特别是呛了几口水后,更是慌乱得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了。 就在意识渐渐模糊之时,汪鑫星眼前突然出现一只手,原来是江龙游了过来。 “汪鑫星,我来了,你别怕,抓住我的手,我拖着你往岸上游。”江龙大声喊着。然而,这一只手,在汪鑫星眼里,如同救命的稻草,稻草之外,既看不到江龙的人,也听不见江龙的话,整个世界,就只有这只手,抓住了手,就等于抓住了希望。 想也没想,也不可能想,汪鑫星一把抓住江龙的手,顺势整个人就骑在江龙背上,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空气,仿佛获得了重生。 “别……” “别,咕嘟,咕嘟……” “别骑我身上……” “咕嘟,咕嘟……” “我游不起来……” “咕嘟,咕嘟……” “你快下来……” 江龙被汪鑫星骑在身上,如同压了块称坨,直往下沉,手脚划水,却又被汪鑫星死死缠住,意识到不妙,想喊着汪鑫星下来,嘴一张开,立马呛了好几口水。 “这样下去,今天恐怕都要交待在这里。”江龙心里很清楚,随即身子一挺,把头使劲一抬,勉强跃出水面,厉声喝道:“你快下来,不然我游不动,大家都完蛋,我到你侧面,带着你游!” 汪鑫星吸了两口新鲜空气,看到江龙被自己压在身下,脑袋清醒了许多,于是从江龙身上滑了下来。 江龙瞬间感到轻松,赶紧浮出水面,吸了一大口气,稳住身子,向汪鑫星右侧游去。然而汪鑫星一入水中,身子就往下沉,脚又踩不到底,立马慌乱起来,眼见江龙划水,以为要抛下自己,赶紧又抓了上去。 江龙还没游两下子,就被汪鑫星扯起,然后脚一抬,缠在身上。江龙没办法,幸好一只手腾了出来,于是一只手夹住汪鑫星,一只手拼命向前划,口中安慰着:“你放心,我不会丢下你的。”汪鑫星慌乱中,哪里听得见江龙说什么,反正就死死抓住江龙,还一个劲儿想爬到背上去。 “今天是我叫他来的,就算拼死,也要保护他的安全。”江龙知道现在和汪鑫星说什么都没用,心里笃定了这个念头,死命儿往前划。 一番折腾下来,巨大的疲惫感和虚脱感充斥全身,整个人一下子软绵绵的,江龙只觉得好累,好累。 “江龙,你要坚持住。”江龙在心里告诉自己。 “江龙,你累了,休息一下吧。”另一个声音却在江龙脑海里响起。 “江龙,千万不能休息,休息一下就完了。” “江龙,算了,别坚持了,该休息了。” “我必须把汪鑫星救起来。”江龙始终还是这个念头,顽强地支撑着,拼着全身力气,向前划着、划着…… 十米,八米,五米…… 还有一点点,就到岸了…… 越是快到岸边,那近在咫尺的距离,却好像海角天涯,似乎向前游一点点,就要耗尽所有。 江龙已经很疲惫了,完全靠着一股信念在坚持。 汪鑫星还是那么慌乱,就像是迷失在森林里的小鹿,惊恐得四肢乱舞,更加剧了江龙的疲惫。 还有三米,还有两米…… “为什么这里的水还有这么深,脚还是踩不到底?”这一刻,江龙清楚已经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刻。 “实在是没有力气了。”江龙想休息了。 “不,不,是我叫汪鑫星下河游泳的,我不能对不起他。”江龙振作起来,喊了一声:“你记着往前蹬一脚,游到岸上去。”话一说完,江龙突然沉到水中,用脑袋顶住汪鑫星的屁股,使劲往前一送,汪鑫星被这一推,整个人向前浮去,两只脚顺势踩到江龙的脑袋,又是一蹬,蹬到了岸边。 当汪鑫星爬上岸,转过身来,庆幸劫后余生之时,江龙却早已不见了踪影,只剩下河面上,阵阵的涟漪。 “江龙,江龙……” “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快来人呀,救命呀……” 汪鑫星一声声歇斯底里的呼喊声,却再也唤不回了江龙,只在幽幽静静的巫水河上徘徊着,徘徊着…… 此时此刻,广场游泳池里,一片欢乐。江滨来了个菩萨打坐,沉在水底,慢慢又浮了上来。大家一阵叫好,江宥云正要上前讨教,忽然听到“扑哧”一声,原来江滨在水里放了个响屁,泛起好多小水泡。 “你可别打出屎来,不然游泳池全被你污染了。”江宥云一阵嫌弃。突然,游泳池码头上,慌慌张张跑下来一人,原来是陈飘飘,边跑边喊:“出事了,出事了,江龙死了。” “江明亮怎么了?”江宥云一下子没听清楚。 “不是江明亮,是江龙,江龙死了!” “啊……” “江龙怎么死了?” “江龙救汪鑫星,淹死了!” 陈飘飘传来的消息,如同晴天霹雳,打得所有人晕头转向。三人围聚在陈飘飘身旁,焦急万分。 江滨的眼睛已经红了,拍着手,跺着脚,在陈飘飘身边走来走去。 江临的脸“刷”一下白了,嘴角不自觉地抽动,默默听着陈飘飘的描述。 江宥云傻傻呆呆地看着陈飘飘,脑袋天旋地转,心脏“砰砰”直跳,呼吸急促,面色发红,身子有些不稳,差一点晕倒。 这一刻,既没有悲伤,也没有哭泣,只有震惊,除了震惊,还是震惊,无穷无尽的震惊…… 江龙死了? 怎么可能,江龙怎么可能死了? 江龙不是好好的吗?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江宥云扯起陈飘飘:“江龙在哪里淹死的。” “在廖码头那边。” 江宥云连衣裤都来不及穿,刷刷两下,跑上台阶,出了游泳池大门,直奔廖码头而去。江滨、江临紧跟其后,只留下游泳池门卫的疑惑:“这几个小孩,好像没见买票呀。” 幸福西路,阳光透过树叶,影影绰绰,路边的绒花,随风舞动,三个光着膀子,穿着三角裤的少年,慌乱地奔跑着,毫不顾及来往飞驰的汽车,引得路人纷纷诧异,没人知道他们此刻的心里,是多么的焦急,多么的煎熬。 廖码头,围观的人群,已经渐渐散去,等三人赶到之时,只看见两个大妈,其中一人叹道:“可惜了,这么小,就淹死了!” “阿姨,这里有小孩淹死了?是真的吗?”江滨扯住大妈的衣角急问。 “是呀,听说是救另一个小孩,可怜了,好像人还没找到,估计飘到沅江去了。”大妈又叹了口气。 江滨仍不敢相信,试着再问道:“阿姨,那个淹死的小孩长什么样,叫什么名?” “那我不知道,只听说住在牛头冲的,才小学毕业。”大妈们看完热闹,拍拍屁股走了。 听到此话,三人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如同死灰一般,浑身一软,瘫坐在码头上。 清清幽幽的巫水河,静静地流淌着,带走了那个年轻的生命,带走了那个天真的笑容,带走了那个善良的人,带走了小伙伴们的心! 江龙,真的走了! 江龙,永远不会回来了! “江龙,你他妈的,你在哪里,你快回来!” 江滨放声大哭,朝着巫水吼道。 江临埋下头,轻轻的啜泣。 江宥云还是呆呆地,呆呆地,看着远方…… 三人就这么坐着,坐着,一直坐到了黄昏,坐到了日落。 对岸的望江楼歌厅,黄莺莺的歌儿《哭砂》悠悠传来,叩击在江宥云的心田:“风吹来的砂,落在悲伤的眼里,谁都看出我在等你;风吹来的砂,堆积在心里,是谁也擦不去的痕迹;风吹来的砂,穿过所有的记忆,谁都知道我在想你;风吹来的砂,冥冥在哭泣,难道早就预言了分离……” 当江宥云失魂落魄回到牛头冲时,远远望见江龙的父亲江建国夹着一个相框,匆匆上了一台面包车,背影仿佛苍老了很多,头发凌乱地飘在空中。 相框里,江宥云隐隐约约又看到了江龙那张熟悉的面容,笑得还是那么天真,那么灿烂,只是属于他的年华,蒙上了一片黑色…… 江宥云正要上前,“滴滴”一声,面包车却已发动,从江宥云眼前开走了。 江宥云不想回家,也不知道去哪,就这么走着走着,走出了长岭界,走上了幸福路,走过了洪江二中的陡坡,走到了嵩云山的山顶。 夕阳,准备落下最后的光芒;落霞,即将收起烂漫的色彩,像一年前一样,江宥云跳上了那块大岩石,看着沅江,看着巫水,看着洪江这座小城。 再看看身旁,江龙仿佛还坐在石头上,歪着脑袋,笑着问:“江宥云,你长大想当什么?” 一切都已烟消云散,江宥云的身边,再也没有了那个最好的朋友。 突然间,江宥云的眼睛红了,巨大的悲痛感一下子涌上心头,一个人蹲在嵩云山顶,放声大哭起来。 好久好久,江宥云猛地站起身,放声大喊:“江龙,我长大以后,要当一名作家,我要为你写一本书,我要让天下所有的人都知道,曾经,有一个最最善良的人;曾经,我最好最好的兄弟;曾经,来到过这个人世间!” ------------ 第九章 成长之痛 “如何面对,曾一起走过的日子;现在剩下我独行,如何用心声一一讲你知……” 江龙的消息,江明亮是最后一个知晓的,从那以后,江明亮总会哼唱起刘德华的歌曲《一起走过的日子》。情至深处,眼泪常常无声地流下来,特别是初中放榜,江明亮在洪江二中的大门外,赫然看到自己和江龙的名字在一起时,早已泪流满面。 “江明亮分到二中去了!”当江滨告诉大家时,所有人瞪大了双眼。 “不可能,江明亮怎么会分到二中去,我们班很多成绩差的,都到一中去了。”江宥云一脸不可置信。 “对呀,连杨晴慧都进了一中,还去了八班,我记得她明明没考上,真是怪事。”江滨很是疑惑。 “没什么不可能,一切皆有可能,你们要是知道杨晴慧的老爸干什么的,就不奇怪了!”江临叹道。 “她老爸干嘛的?”江滨傻傻地问。 “具体不知道,反正是个局长。”江临神神秘秘。 “我们去看看江明亮。”江宥云吆喝着。 江明亮住在方冲一栋两层砖木结构的筒子楼,很是老旧,踩在上面,“吱嘎”作响,脚步稍稍重了,感觉脚下的木板就会塌了似的。江明亮的家在二楼第一间,门口走廊上,摆放着煤炉和厨具,头顶上电线交织,蛛网遍布,乱七八糟。 大家兴冲冲地敲门,然而当江明亮的奶奶一脸憔悴地开了门,才知道,江明亮一大早便出去了,去了哪里,没有人知道…… 开学的日子到了! 与江宥云几人迈进一中大门时的那份美好憧憬之情不同,江明亮此时此刻,独自走在二中门前的坡上,心里五味杂陈。 坡很长,乍一眼望去,如同一条长蛇,蜿蜿蜒蜒,斜卧在嵩云山脚。坡很陡,陡得让人一看,就不想再往上爬。一棵枫香树,笔直地矗立在坡旁。斑驳的树干,支撑起漫天的枫红。两百年的树龄,给人扑面而来的,是一种古朴而又沧桑的感觉,其中又带有盎然的生机。 九月的风,轻轻地,柔柔地,送走了夏季的炎热,带来了秋天的清凉,也似乎告别了一段过往,注定了每个人都将走向前方。 江明亮一步一挪,来到二中大门前。迈上台阶,映入眼帘的是一排教学楼,共有七层,外墙用米黄色的瓷砖砌成,抬眼一望,高耸入云,十分雄阔。然而,学校大门却与这份雄阔格格不入。大门很小,周围砌着暗红色的瓷砖,开在教学楼的一楼中间,仅容一辆车通过,右边挂着两块牌子,分别是“洪江市第二中学”、“洪江市工业职业中等专业学校”。 看着两块牌子,江明亮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抿着嘴,两手撑了撑书包背带,欲进不前。 “发什么呆,还不进去。” 江明亮转头一看,不禁张大了嘴:“柳芬,你怎么换造型了?”向来短头发、假小子的柳芬好似换了个人,齐肩的长发被一阵微风吹起,拂过了眉梢,只见明眸皓齿,巧笑嫣然,沐浴在和煦的阳光下,袅袅婷婷,美丽动人。恍惚之间,江明亮想起了《追梦人》那首歌:“让青春吹动了你的长发,让它牵引你的梦,不知不觉这城市的历史,已记取了你的笑容……” “新学校,新风格嘛!我俩都在96一班。”两人并肩而行,走进校园。学校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从大门进来,迎面可见一个偌大的渣土足球场,教学楼、食堂及家属楼分列前后,**台在左侧,两旁各有一条陡峭的石阶。 沿阶而上,一片小小的篮球场,数株青樟挺立左右,驻足石栏,俯瞰前方,古城里的窨子屋错错落落,尽收眼底,沅江如一条玉带,悠悠流淌,北岸的洪江第二高峰“密岩尖”连绵起伏,遥相呼应,美不胜收。 “小鸟在前面带路,风儿吹向我们,我们像春天一样,来到花园里,来到草地上……”伴随着学校广播里的歌曲《快乐的节日》,两人走进了教室。 “既然来了,就安心学习,别再想一中了,找个座位坐,我和你一块儿。”柳芬的话,轻轻柔柔,就像一缕明媚的阳光,照亮了江明亮的心田。 “来了二中,也可以好好学习。”江明亮打开了心结,自信的笑容瞬间重回脸上。 教室里闹哄哄的,由于来的晚,前排一些好座位全被占了,江明亮瞅见三组和四组倒数第三排还有空位,扯着柳芬就往后面走。两人放下书包,屁股还没坐热,忽然,一人从后面拍了拍江明亮的肩膀:“这个位子我坐了,你让开点。” 江明亮有些诧异,扭过头,只见三个男生站在身后,为首说话的,瘦瘦高高,方字脸,梳着个偏分头,长长的头发遮住了半张脸,一双三角眼斜斜地看过来,流里流气的样子。若换作其他人,心里早就发怵了,江明亮却不以为然,冷冷回道:“刚才没人的时候你不坐,现在我坐着,你就要来坐了?” “是的,刚才不想坐这,现在我想了。”那人很是无赖,又朝柳芬打了个招呼:“美女同学,我叫杨承志,你呢?”柳芬对这个新同学没丁点儿好印象,尤其见他来抢座位,心里更加反感,对这份热情置若罔闻。 杨承志见柳芬不搭理,继续找江明亮的茬,语气中甚至带着一丝威胁:“你听清楚,我要坐这里,自觉点,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江明亮的火气顿时蹭蹭往上窜,然而心里却有个声音:“你是来读书的,不是来打架的。”柳芬意识到不对,使劲扯了扯江明亮的衣角,江明亮强忍着怒火,正要上前讲道理,忽然“叮铃铃”一声响,一位女老师拿着本花名册,走进了教室,杨承志几人见了,立马回到原来的座位上,还不忘瞪了江明亮一眼。 女老师年纪三十五岁左右,扎着一根麻花辫,戴着一副金框镜,穿着一条背带裙,脸上没有一丝笑容,“哒哒哒”走上讲台,直奔主题:“我是你们的班主任,姓曹名洁,下面我念到谁的名字,谁就站起来,大家相互认识一下。” 随着名字一个个被念出,江明亮知道了和杨承志在一起的,一个叫杨斌,一个叫吴跃华,都是沅江路小学毕业,又从前排同学口中得知,这三人从小混在一起,杨承志是老大,在学校里称王称霸,经常欺负别人,班上同学都是敢怒不敢言。 柳芬小声嘟囔:“怎么把这些人分到我们班,有他们在,别人怎么安心读书。”江明亮瞥了一眼杨承志,才发现杨承志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曹老师的一句话,打断了两人的对视:“下面我把座位调一下,从第一组开始,听到名字的,依次坐位,先观察一段时间,一个月后再来调整。” 天不遂人愿,事难随人心。柳芬想和江明亮坐在一起,却不得不错开了,江明亮不想和杨承志有瓜葛,却偏偏坐到了杨承志的前排。 “开始上课,同学们好!” “老师好!”全班同学站起来。 杨承志嘴角一扬,身子一弓,手往前一探,悄悄把江明亮的凳子抽到一边。江明亮始料未及,一屁股坐下去,“哐当”一声,结结实实摔到地上,后脑勺磕到桌角,痛得眼冒金星。 “怎么回事?”曹老师眉头一皱。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了过来。 江明亮狼狈起身,捂着后脑勺,没有说话。 “快坐好,上课。”开学第一课,曹老师也不想深究。 江明亮压低声音,回头对杨承志说道:“你不想读书,不要来影响我。”随即把凳子扶起,端端正正坐好,认认真真听课。 让江明亮始料未及的是,这个班的上课纪律出奇差,有讲小话的,有睡大觉的,有歪着头发呆的,有埋着头看漫画的,没几人心思放在学习上,曹老师也不太管,自顾自在台上讲课,和小学完全两码事。 一节课的时间,演绎了一个班上,学生们的千姿百态,各有不同。读书的人,争分抢秒;不读书的人,度日如年。 随着一声铃响,初中时代的第一堂课就此结束了,曹老师布置完作业,挎上包匆匆走了。出人意料的是,杨承志倒没影响江明亮,上课时一声不吭,也不知道在干什么。 江明亮站起身,伸了伸腰,准备去上厕所,一路上莫名其妙,走到哪里,别人就看着他,贼笑贼笑,窃窃私语。江明亮不明就里,很是纳闷。 “哎呀,哪个在你背后贴了纸条?”柳芬从身后叫住江明亮,手一伸,把背上的纸条扯下来,江明亮一看,纸条上画了个乌龟,写着“我是乌龟王八蛋”。 江明亮气得直咬牙,一把将纸条撕了个稀巴烂,随即看向杨承志,见其洋洋得意,就知道不是别人,立马一个箭步冲上去,怒叱:“你什么意思!” 杨承志瞪了一眼,反问:“你什么意思?” 江明亮骂道:“你在我背上贴纸条,还在这装傻!” 杨承志翘起二郎腿,反唇相讥:“你哪只眼睛看到我贴了,再说你本来就是个乌龟。” “你再说一遍!”江明亮气愤地指着杨承志的鼻子。 话音未落,杨斌和吴跃华凑上来,把江明亮围在中间。 “你再指一下试试!”杨承志恶狠狠地盯着江明亮。 周围的同学立马退避三舍,没有一人敢出头,唯有柳芬冲过来,护在江明亮身前:“你们干嘛欺负人,再这样我去告诉老师了。” “你真厉害,有美女帮你出头。”杨斌讥笑道。 吴跃华继续拱火:“还要去告诉老师,你真行。” 杨承志放出狠话:“你不要以为自己是幸福路小学毕业的,就摆着一副好学生的姿态,二五八万的样子,今天我心情好,给柳芬同学面子,你下次再敢这样说话,小心我对你不客气。”又在教室里吼了一声:“你们以后哪个敢和江明亮玩,就是和我杨承志过不去,到时别怪我翻脸无情。” 柳芬气得就要上前理论,江明亮见对方人多势众,于是强压住怒火,拉住柳芬,没再纠缠。 一声上课铃响,教室里又回归了平静。 “要是江宥云他们在就好了。”江明亮正想念兄弟们,数学老师抱着一叠资料,蹒跚着走进了教室。 老师姓黄,头发花白,满脸皱纹,听说已经退休,是学校返聘的教师,一开口,就让全班学生大跌眼镜,原来黄老师是黔阳沙湾人,不会说普通话,只会讲老家语,很难听得懂。 一节课下来,所有学生都是大眼瞪小眼,江明亮更是听得云山雾罩,不知道讲了些什么,后排杨承志睡觉的鼾声又吵得不得安神。 好容易等到下课,江明亮问柳芬:“老师讲的知识点,你听懂没?”柳芬立马吐槽:“黄老师都不讲普通话,我都不知道他说什么。”江明亮不甘心,又去问其他同学,哪料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生怕得罪了杨承志,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都是些软骨头,怂包!”上学第一天,江明亮对学校有些失望,甚至还有点糟糕,幸好柳芬给江明亮阴霾的心里,带来了一丝光亮。 学校放学早,下午四点没到,学生们就散了。江明亮和柳芬出了校门,走下学校的陡坡。 “你去哪,回家吗?”柳芬问江明亮。 “我去一中,今天的数学课没听懂,我找江宥云他们问问。”两人正要分别,忽然,杨承志三人嬉皮笑脸地走到身前。 “柳芬同学,你回家吗?我陪你走。”杨承志过来搭讪。 柳芬翻了个白眼,径直往前走,杨承志死皮赖脸地跟着,还想拉柳芬的手。柳芬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吓得花容失色。 江明亮冲上前,一把打开杨承志的手,喝道:“你干什么,耍流氓呀!”话音未落,杨承志一耳光甩在江明亮脸上,骂道:“他妈的,老子一看你就不顺眼,还在这里逞英雄!” “你他妈的,老子还怕你。”江明亮抬脚就要踹。杨斌和吴跃华立马冲过来,准备开打,千钧一发之际,一人恰巧路过,喊了声:“柳芬,出什么事了?”柳芬转头一看,大喊:“哥哥,有人欺负我。” 杨承志顺势看去,显然认识来人,脸色霎时一变,喊上杨斌和吴跃华:“柳芬哥哥原来是柳飞,混三街的,快跑。”又撂下一句狠话:“江明亮,你等着,以后有你好看。”一溜烟不见了人影。 柳芬惊魂未定,跑到哥哥面前,将事情一说,柳飞火冒三丈,交代柳芬:“你明天放个话给那个蠢货,以后他还敢欺负你,老子打得他妈都不认识他。”柳芬一个劲儿点头。 “好了,跟我回家。”柳飞不放心柳芬。 柳芬却不放心江明亮:“你也回家,别去一中,要不然杨承志在路上拦你,怎么办?” “没事,我从高坡街走,里面都是窨子屋,七冲八巷的,他们抓不到我。”江明亮跟柳芬说了声再见,七拐八绕,从高坡街宋家巷出来,走到了洪江桥头。 大桥上,江明亮看着潺潺的流水,感受着阵阵的微风。红日西斜,浮云满空,渔舟横泊,鹧鸪晒羽。顺着五彩霞光,江明亮不自觉瞥了一眼,猛地停住脚步,趴在栏杆上,深情地望着远处的廖码头,余晖下,目光里,仿佛又看到了江龙,那个曾经最好的兄弟,正站在码头上,朝自己使劲地挥手,脸上仍然洋溢着那般灿烂的笑容。 桥头边的录像厅,电影《古惑仔》中的主题曲《友情岁月》风靡一时:“来忘掉错对,来怀念过去,曾共渡患难日子总有乐趣……”郑伊健那锋利的歌声,声声击打在江明亮心里,回想两人并肩打架的场景,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了下来。好一会儿,思绪重回,江明亮擦了擦眼角,向一中走去。 迈上台阶,透过大门,江明亮好奇打量着,门后左右两个花坛,里面松树挺拔,花草鲜艳,芬芳四溢,沁人心脾。再往前,一个诺大的篮球场映入眼帘,学生们奔跑在场上,呐喊喧天,激情澎湃,尽显青春的气息。 篮球场正前方,矗立着一排实验楼,共三层,红砖黑瓦,庄严肃穆,别具一格。右边一栋红黄相间的大礼堂,左边一排教师职工宿舍楼,楼前并列着五张水泥砌成的乒乓球台,学生们在那高接低挡,挥汗如雨。校园里,处处可见参天树木,枝繁叶茂,葱葱茏茏,正应了那句老话:“十年树木,百年树人。” “你是哪个学校的学生?在这干什么?”门卫见江明亮探头探脑,走过来,边问边上下打量。 “我是二中的,来找下好朋友,他们在初一7班。” “学校还没放学,你也不是一中的学生,不能进去。”门卫摆了摆手,转身回到门卫室,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一门之隔,两个世界。 江明亮很沮丧,却不想走,一个人默默坐在台阶上。 “叮铃铃”,清脆的放学铃声响彻校园。穿着蓝白校服的学生们如潮水般涌出校门,汇聚成一条条欢快的溪流。 江明亮的一身,显得与这一切格格不入,自己不自觉往旁边挪了挪身子。 “江明亮,你怎么来了!”江宥云从校园出来,一眼瞥见江明亮,拉着江临跑过来,上前一个大大的拥抱,激动、兴奋、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我们去你家找了你几次,你跑哪去了!”江临捶了江明亮一拳:“你小子真是,想死我们了。”江明亮看着两人,鼻头酸酸的想哭。好半晌,稳住心神,问道:“江滨呢?” 江临摊摊手:“他估计正在家里受教育。” “为啥?”江明亮张大了嘴。 江宥云叹道:“他老爸找了关系,把他转到八班去了,他犟得很,偏不肯去,被他老爸打了一顿。” “八班是最好的班,他去那不好吗?”江明亮不解。 江临笑了笑:“他说不能和兄弟们在一个班,心里不爽。” “我也心里不爽。”江明亮苦笑道。江宥云心思细腻,赶忙问道:“怎么,在二中遇到不开心的事了?” “没事,我就是数学课没听懂,来请教下你们。”江明亮不想让大家担心,赶忙从书包里拿出课本。三人坐在台阶上,你一言,我一嘴,讨论着学习内容,转眼间,落日熔金,暮霭沉沉。 “走了,回家了。” 仍旧像以前那样,三人迎着夕阳,并肩而行,时而捧腹大笑,时而手舞足蹈,时而蹦蹦跳跳,身影融进了柔柔的红晕,清风拂过耳畔,笑声飘向远方。 江宥云拍了拍江明亮:“学校里哪个欺负你,说一声,我们一起揍他。”江明亮知道两人考上直升班不容易,不想连累兄弟们,故作轻松说道:“哪个敢欺负我,还记得我们一起抓断手不。”江宥云和江临开心地笑了。 夜晚,江明亮做了个梦,梦见高中考进了洪江一中,兄弟们又在一起了。 太阳照常升起,生活依旧继续。江明亮背上书包,却没有了以往上学的那份轻松和快乐。 走到二中坡下,江明亮的后背忽然被重重拍了一下,顿时懵住,还未回过神,又有人搂住肩膀,说道:“过来下。”随即推搡进旁边小巷。 江明亮定神一看,原来是杨斌和吴跃华,前面还有一人,坐在石墩上,叼着一支烟,吞云吐雾,赫然就是杨承志。 “又是你们,想干什么?”江明亮喝问。 杨承志使了个眼色,杨斌突然抬脚一踹,江明亮没有防备,摔了个大跟头,还未起身,吴跃华又是一脚,疼得江明亮龇牙咧嘴,冷汗直冒。 杨承志把烟头一扔,起了身,右脚踩住烟头,吐了口痰,走过来,蹲在江明亮身前,抬手就是一耳光,然后指着鼻子,笑道:“以后听话些,不要太拽,在我们班,不允许比我还拽的人出现。还有,柳芬是我女朋友,离她远点,要不然见一次打一次。” “去你妈的!”江明亮怒目圆睁,爬起身子就要动手,却被三人围住,拳头像雨点般落在身上。 “别打了,再打我告诉老师去。”柳芬突然冲进巷子,拉开杨承志,护在江明亮身前。 杨承志一见柳芬,顺势摸了下小手,嘻嘻笑道:“不打了,我听你的。”随即带着杨斌和吴跃华,邪笑着走了。 “你没事吧?”柳芬见江明亮眼皮肿胀,嘴角渗血,赶紧掏出纸巾,边擦边骂:“他们怎么这么坏,你又没惹他们,干嘛老是欺负你。”话音里夹杂着一丝哭腔。 “有的人是单纯的坏、天生的坏,和家庭教育、学校教育没太大关系。他们三人,我算看明白了,骨子里就是一个字,坏!”江明亮咬牙切齿。 “那怎么办?我们告诉老师。” “没必要,他们反正不读书,老师知道了又怎么样,学校也不能开除他们,以后反而会没完没了,我还怎么学习。” “那我们告诉警察。”柳芬不甘心。 “他们未满14岁,警察也没办法。”经历了“断手”之事,江明亮很清楚报案的结果。 “那怎么办,难道任由他们欺负?”柳芬又是不解,又是担心。 “混社会的人,自然有混社会的对付办法,只是还没到那一步,你放心,我没事的。”柳芬听江明亮这话,心里稍稍放宽了些,只是没注意,江明亮那双蜷在袖口里的拳头,攥得紧紧的,眼神也越来越阴冷。 ------------ 第十章 古城找鬼 忍让,常常换不来尊重,而是得寸进尺; 时间,可能是一副解药,也可能是一副毒药。 曾经照亮了全世界的阳光,此时此刻,却难以照进一个人的心房。江明亮的默不作声,成全了杨承志的变本加厉,愈发嚣张。 一个学期下来,杨承志要么上课时,使劲往前推桌子,挤得江明亮只能挺直腰杆,不得动弹;要么经过身旁,顺势拍一下江明亮的脸,下手虽不重,侮辱性却极强。类似种种,不胜其烦。 向来不怕事的江明亮,竟置若罔闻,不予理会,任杨承志如何烦扰,始终专注于学习,始终心中一个念头“考上洪江一中”,似乎在眼里,未来的每一天都充满着希望,就如同大街小巷播放着迎接香港回归歌曲《公元一九九七》所写的那样:“1997年,我悄悄地走进你,让这永恒的时间和我们共度,让空气和阳光充满着真爱;1997年,我深情地呼唤你,让全世界都在为你跳跃,让这昂贵的名字永驻心里……” 当期末考试成绩一公布,江明亮全年级第一的消息不胫而走。 “江明亮真厉害,9门功课,考了820分。” “幸福路小学出来的,确实不同凡响。” 同学们议论纷纷,赞不绝口。 读书时代,成绩好的男生,往往更容易受到女生们的青睐,江明亮也不例外,优异的成绩,加上清秀的外表,在女生们情窦初开的年纪,悄悄地闯入了她们的心扉。然而,在江明亮看来,只有柳芬,才是与他并肩而行的朋友,那种莫名心动,却又说不上来的感觉,让江明亮看向柳芬的目光里,更蕴藏了一丝温柔,就像黑暗中闪烁的一束微光,指引着自己前进的方向。 “你这次多少分?”江明亮问柳芬。 “比你差一点,792分。” “加油,高中我们一起考进洪江一中!” “我们一起加油!”柳芬俏皮一笑,弯弯的眉毛春风拂面,明亮的眼睛熠熠生辉,如花的笑靥轻柔温暖。校园广播里的歌曲《明天会更好》:“春风不解风情,吹动少年的心,让昨日脸上的泪痕,随记忆风干了。抬头寻找天空的翅膀,候鸟出现它的影迹……”似乎鼓励着两人,人生之中,挫折和困难不可避免,但只要有坚定的信念和不屈的勇气,洒满阳光的彼岸,就在不远的地方。 两人说说笑笑,殊不知,全被杨承志看在眼里,投来的目光里,嫉妒、恼火、愤恨交织其中,透着恶狠狠的光。 “妈的,下学期我要你读不成书,看你怎么出风头!” 一条卑鄙恶毒的计划在杨承志的脑海里盘旋。 冬一雪,年易逝;春一雨,时难留。又是新的学期,又是新的路程。经过上学期的努力,自信的笑容回到了江明亮的脸上,抚摸着新发的课本,江明亮感觉离洪江一中,似乎更近了一步。 课间休息的十分钟,总是争分抢秒。学生们仿佛脱缰的野马,纷纷涌出门外,或奔跑,或嬉戏,男生们丢着沙包,女生们说着趣事,欢声笑语回荡在校园里的每一个角落。也有人远离教室外的喧嚣,或低头阅读,或奋笔疾书,这一刻,活力与宁静交融,阳光温暖地抚摸着每个人的脸颊,似乎在帮助驱赶着一节课的疲惫。 当江明亮上完厕所,回到教室里,上课铃恰巧响起。 Goodmorning,class! Goodmorning,teacher! 每当英语刘老师走上讲台,说着早上好的时候,江明亮总会想起开学第一课的李雷和韩梅梅。 “糟了,英语书呢?”江明亮把手探进书包,正要拿出课本,才发现英语书不翼而飞,心里一阵紧张,努力回想:“早上明明带了,不可能忘记在家里,肯定是被人拿了。” 江明亮第一反应就断定是杨承志捣鬼,愤怒地把头一转,只见杨承志埋着头,呼呼大睡,一点都看不到脸上的表情,于是又瞥向杨斌和吴跃华,两人也正看向自己,抿着嘴,鼓着腮,竭力保持着严肃的表情,脸憋得通红,眼睛里却闪烁着笑意。 “杨承志,快还我英语书!”江明亮一眼秒懂,果然就是杨承志在使坏,于是压低声音喝道。 “什么英语书,谁拿你英语书!”杨承志打了个呵欠,歪着头看着江明亮,一脸无辜的样子。 “别在这装傻,不是你是谁!”江明亮有些抑制不住心中的怒火。话音未落,杨承志一脚踹向江明亮的座椅,“啪”的一声响彻整个教室,全班同学齐刷刷侧目而视。 “怎么回事?”刘老师看向两人。 “江明亮自己忘带了课本,污蔑我拿了!”杨承志恶人先告状。 江明亮正要反驳,刘老师却不想耽误教学,没有理会两人之间的是非瓜葛,只是淡淡说了声:“这节课,江明亮你看下同桌的书,回家后再仔细找找!”江明亮咬了咬嘴唇,没有再说什么。杨承志偷偷瞄向杨斌和吴跃华,嘴角勾起一丝狡黠的微笑。 “书肯定是杨承志他们偷了,这些人真坏!”放学的路上,柳芬义愤填膺,江明亮并不想和杨承志过多纠缠,只是忧心没有课本怎么办:“课书是学校按人数定的,没有多余的。” “我的书给你。”柳芬立马翻开书包。 江明亮赶紧制止:“别傻,你的书给我,自己怎么办!我去新华书店买。”与柳芬分别后,江明亮心事重重往家走,准备找奶奶要钱买书。 楼下空坪,一群小孩围着个老头,人人手上拿个碗,有的空着,有的盛着米。老头身前摆着个火炉,上面架着铁架,架子上放着个铁罐子,一手拉着风箱,一手摇起罐子把手,转呀转,转呀转,炉子里的火呼呼作响,不一会儿,老头用脚踩住架子,将罐子搁在地上,拿个麻袋,罩住罐子顶端,举起个铁筒扳手,准备去开罐盖。小孩们各自跑开,捂住耳朵,随即“砰”一声巨响,顿时一股香气扑鼻而来。孩子们又聚拢过来,人群里,一人喊道:“明亮哥哥,吃点爆米花吗?好香,好好吃!”原来是隔壁米阿姨的儿子。 江明亮回了句:“吃中饭了,吃什么爆米花。”随即上了楼,回到家中,放下书包,凑到饭桌旁,一掀菜罩,桌上两个菜,一盘豆腐干,一盘盐菜,都只有丁点儿,还不够塞牙缝。江明亮又打开高压锅,饭倒是有些,于是喊道:“奶奶,你别做菜了,灶上还有猪油,我吃酱油饭。” “你又吃酱油饭?”奶奶起身去拿猪油。“我自己来。”江明亮盛了一碗饭,放入锅中,又挖了一调羹猪油,掺到饭里,拿起锅铲,左右翻炒,等一股猪油的香气飘起,赶紧拿起酱油瓶往锅里倒。 “少放点酱油,皮肤容易变黑。”奶奶唠叨着进了屋。 不一会儿,酱油饭已被炒得金黄金黄,香气四溢,江明亮盛了一碗,端进屋里。奶奶正坐在椅子上,低垂着头,叹了口气,自言自语:“你爸妈下了岗,在珠海的建筑工地上打工,钱没挣多少,两人还闹了矛盾,也不知这吃了上顿,没有下顿的日子怎么过?”江明亮扒饭的手微微颤了颤,看着奶奶头上的白发,随着一缕阳光,从窗外照进来,似乎更加显眼了些,瘦骨嶙峋的手,就这么搭在腿上,口里仍在念叨:“有家的地方没有工作,有工作的地方没有家。”听到此话,江明亮的心里忽然有些沉重,要钱买书的话才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奶奶的钱要管生活,每月都是紧紧巴巴的,哪里还有余钱!” “没有钱买课本,学习怎么办?” 江明亮逃避着家中的压抑,饭后溜达在街上,一路的人来人往,遮住了前行的方向,孩子的欢声笑语,叩不开沉重的心房。街边的音像店,许美静的歌曲《阳光总在风雨后》却诉说着人生不要轻言放弃:“人生路上甜苦和喜忧,愿与你分担所有;难免曾经跌倒和等候,要勇敢地抬头。谁愿常躲在避风的港口,宁有波涛汹涌的自由;愿是你心中灯塔的守候,在迷雾中让你看透……” 不知走了多久,江明亮忽然眼睛一亮,前方的路边,停放着一辆破旧的二八大杠,瞬间,脑海里回荡起舒光军曾经得意洋洋说过的话:“自行车的气门芯可以卖钱,偷四个就有一元,我的钱就是这么来的。” “气门芯可以卖钱,课本一元五角,只要拔三辆自行车就行了!” “这是偷吗?” “这不算偷吧,又没拿车,只拔气门芯也没关系!” “我是为了学习,孔乙己都说了,窃书不算偷,我这算什么!” 江明亮的心里很矛盾,明知道这是偷窃行为,却又为自己找着借口,思虑再三,挣扎良久,似乎下定了决心,装作不经意走到自行车旁,左看看,右瞧瞧,趁着没人注意,蹲下来假意系鞋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扭开了气门芯,随着“扑哧”两声,前后轮的气门芯已装进了口袋。 江明亮起了身,脸上虽若无其事,心里却“砰砰”直跳,一时间,兴奋与紧张交织,忐忑与轻松并存,好一会儿,心情才慢慢平复。有了第一次的经验,江明亮的手法似乎更加熟练,一路走,一路瞄,如法炮制,很快六个气门芯已在手中,人也更加神态自若,心如止水。 揣着气门芯,江明亮直奔废品点而去。 第二天的英语课,当江明亮从书包里翻出课本时,杨承志的眼睛似乎瞪大了一倍不止,心里盘算着:“这臭小子,哪里来的课本?”江明亮却毫不理会杨承志吃惊的目光,全神贯注地听着老师讲课。 “你奶奶给你钱买课本了?”下课后,柳芬欣喜地跑过来。 “嗯,嗯,是,是的……”江明亮支支吾吾地回道。 “哼,偷书的真是道德败坏,新课本你可要保管好了,别又被哪个小人偷了。”柳芬的声音很大,看似在提醒江明亮,实际上故意说给杨承志听。杨承志也不生气,只是冷笑一声,嘴角一撇,向杨斌和吴跃华使了个眼色,两人立马心领神会。 一眨眼就是一天,一回眸半月已去,一切似乎归于平静,见杨承志三人没再使坏,江明亮时刻警惕的心也渐渐松懈下来。然而,峻美的高山上,往往林深路险;平静的水面下,往往波涛暗藏。又是如常的一日,又是照旧的晚自习,江明亮从厕所回来,恰好放学,同学们一窝蜂涌出教室。 “明天继续加油。”江明亮收好桌上的作业,从抽屉拿出书包,顿感不妙:“咦,书包怎么这么轻?”赶紧打开书包,瞬间心沉到了谷底:“书呢,书全都没有了!” “杨承志,我的课本呢?”江明亮厉喝一声。 “你又放什么狗屁,我怎么知道你的课本!”杨承志立马吼道。 “除了你这混蛋,还有谁这么无聊!” 学习,对于江明亮来说,是底线,是希望,别人可以欺负自己,但决不允许阻碍自己的学习,如今9门课的书全不见了,江明亮已经愤怒至极,上嘴唇咬着下嘴唇,胸膛急速起伏,脸色变得铁青,眉头紧锁,双拳紧握,青筋暴起,浑身战栗,怒叱杨承志:“你他妈的,上次偷了英语书,我没跟你算账,你还真是不知好歹,天生一个坏种!”继而,又吼向杨斌和吴跃华:“你两个为虎作伥的贱种,最好把书给我还回来,不然我跟你们没完。” 一听此话,杨斌和吴跃华猛地冲上来,怼道:“你的书不见了,关我们屁事,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江明亮正在开骂,忽的一脚踹过来,正中其胸口,江明亮一个踉跄,跌倒在地上,只见杨承志恶狠狠地盯着江明亮,口里骂道:“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拿你书了?在这乱说,我看你是讨打。” “不是你们,还有谁?”柳芬跑过来,护着江明亮。 杨承志一见柳芬,立马换了副表情,笑嘻嘻地说:“我真没拿,你有什么证据吗?”又指了指围观的同学:“你们谁看见江明亮的书是我拿了?”话一出口,同学们唯恐避之不及,三三两两全都散了。 “等你们找到证据,再来找我要书吧!”杨承志大笑着,扬长而去。 江明亮起身欲追,被柳芬扯住:“他们人多势众,你去了又要吃亏!再说确实无法证明是他们偷了!”江明亮久久不言,全身发抖,好一会儿,似乎认清了现实,长叹了一口气。 “现在最重要的是,书全没了,怎么办?”柳芬忧心匆匆,江明亮却反过来安慰道:“没事,我去找江宥云他们,看有没有办法!” “我也问下同学们有没有书。”柳芬准备找身边的同学,江明亮却摇摇头,不屑道:“我们班都是些怕事的人,问也是白问。”又抬头看了看天色,催促柳芬:“你快回家,我有办法。” “真的有办法?”柳芬有些不相信。 “你放心,我真有办法!”江明亮挤出一丝笑容。与柳芬分别后,江明亮走在去往洪江一中的路上,思绪重重。 “这三个坏种,我还要忍让吗?” “再忍忍吧,学习第一。” “忍一时,不一定风平浪静;退一步,不一定海阔天空。” “徘徊丛林迎着雨,染湿风中的发端,低诉细雨路遥若困倦,静靠湾湾小草倚清泉。悠悠流泉随路转,偶于山中转数圈,一片软软渐黄落叶,荡向清溪之中早飘远……”走在洪江大桥上,江明亮的耳边,悠悠传来望江楼上叶倩文的歌曲《祝福》,这一刻,月光轻抚,水面辉映,夜色温柔,却难以化解江明亮心中的愤恨和矛盾。 “江明亮,你怎么在这?”回家路上,江宥云和江滨、江临一眼瞧见江明亮,齐声喊道。 看见好朋友,江明亮的心里一阵温暖,赶紧上前,寒暄几句,便问大家有没有课本,却也没说缘由。江滨、江临摇摇头,江宥云略加思索,连忙道:“我有,寒假时老师要求预习新学期课程,我妈找厂里佘阿姨的儿子借了,佘阿姨的儿子可优秀了,听说考上了北京航空航天大学。” “这么优秀,我们也要向他学习。”众人羡慕不已。 江明亮听罢,又是欣喜,又是惆怅,欣喜的是课本的事解决了,惆怅的是没想到直升班教学这么紧,身在二中的自己,即使考到第一,在好朋友的班上,也不过中游水平,长此以往,之间的差距只会越来越大。 “快,和我们一起找鬼去?”江滨拍了拍江明亮的肩膀,将江明亮的思绪拉了回来。 “找鬼?”江明亮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你不知道吧,让涂小毛给你讲讲!”江滨手一拉,身后现出一人,高高瘦瘦,眼睛小小,笑起来憨憨厚厚,正是涂小毛,也是四人的小学同学,只见涂小毛压低声音,面露惧色,回忆着恐怖的一幕:“昨晚放了晚自习回家,我照常拐进桥头的堡子坳小巷,路经曾国藩兵工厂那片时,突然听到嗞嗞的声音,转头一看,妈呀,一栋筒子楼下停放了一樽棺材,那盖板慢慢打开,从里面坐起个婆婆来,吓得我魂飞魄散,长这么大,我第一次遇到鬼。” “嘿,你不知道,昨晚他跑回家的速度,绝对可以拿奥运会冠军!”本来众人听得毛骨悚然,被江宥云这么一逗,不禁捧腹大笑,凝重的气氛,一下子冲淡了不少。 “这世上哪有鬼!”江明亮显然不信。 “没有鬼,那棺材里的老婆婆是怎么回事?”江临反问着。 “你没看错吧?”江滨半信半疑地看着涂小毛。涂小毛斩钉截铁说道:“我亲眼所见,骗你不是人!” “鬼神这些事,真说不清。去洪江瓷厂的渔梁湾那段路,就邪得很,河里有水鬼,每年淹死人,山上有山鬼,每年出车祸。当年二舅妈生表弟时,我婆婆去送饭,经过那儿,总是走不到头,最后累晕倒了,幸被一位老爷爷救醒,老爷爷说我婆婆在那打转,就是鬼打墙。”江宥云咽了咽口水,继续说道:“我妈说以前厂里一个职工上白班,为了省钱走路,经过那里,突然一辆卡车失控,朝他撞去,他眼见不对就跑,哪知跑到哪,车子就跟到哪,最后被撞死了。司机后来说,当时使劲踩刹车,打盘子,但车子就是不受控制,你们说,这怎么解释!” “确实,很多事,科学无法解释。”江临脸都白了。 “所以我们一起找鬼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江滨看着江明亮,江明亮也来了兴致,涂小毛却一万个不愿意:“要去你们去,我可怕死。” 众人一听不乐意了:“大家一起去,你怕什么,你不去,我们怎么知道在哪!”一齐上前推搡。架不住众人撺掇,涂小毛只好在前面带路。 从堡子坳巷子进去,古城里,斑驳的高墙,古朴的街巷,老旧的房屋,青砖黛瓦,阁楼飞檐,雕龙画凤,映照在昏黄的路灯下,更深夜静,时光无言。前方拐角处一座窨子屋顶,石刻的蝙蝠张牙舞爪,伫立在阑阑月光下,更显阴森,一阵微风拂过,“嘎嘎”,惊起几声鸦鸣,回荡在古城之中。此情此景,让众人不禁想起电视剧《聊斋》的开头曲:“你也说聊斋,我也说聊斋,喜怒哀乐一起那个都到那心头来。鬼也不是那鬼,怪也不是那怪,牛鬼蛇神它倒比正人君子更可爱……” “这古城里,有没有聊斋里的那个画皮?”江宥云一句话,让众人本就忐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你不说话会死呀!”江滨骂道。 “棺材在哪?”走在凹凸错叠的青石板上,看着成排连片的窨子屋,江临心中一阵发毛,其他人也没好到哪去,你扯我的衣角,我拉你的书包,战战兢兢往前行,脑袋四下张望,生怕突然从哪个角落跳出一只鬼来。 “就在那儿。”涂小毛手指曾国藩兵工厂前方拐角,只见灯光暗淡,闪烁着微弱的光芒,两旁的窨子屋陈旧破败,一股幽暗古老的气息扑面而来,四周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沉闷感,稍一走动,似乎有一双眼睛注视着,让人不寒而栗。 “这地方是有点吓人!”江临想打退堂鼓。 “你这是心理暗示,以前涂小毛回家,每天走这里,怎么不怕!”江宥云想以此缓解大家的恐惧之心。 “走,怕死不是好汉。”江滨自告奋勇走在最前面。 一拐角,涂小毛所说的那樽棺材,赫然出现在眼前,只见棺材一头高,一头低,象征着一头天,一头地;一头大,一头小,象征着一头阳,一头阴。通体漆黑,静卧在筒子楼一楼的一户门前,整栋楼不见灯火,在夜幕之下,给人的第一反应就是,死亡如此之近。 看着这樽棺材,众人没一个吱声,也没哪个敢走过去,呆立原地,你瞅我,我瞧他。江临抬抬头,示意涂小毛上前看看,涂小毛龇牙咧嘴,轻声骂道:“看你个头,要去你去!” “你们不是来找鬼吗,现在棺材就在眼前,却不敢看了?”一直没说话的江明亮鼓起勇气,拍拍胸脯:“我去!”于是一步一挪,小心翼翼走到棺材前两米处,望了一眼,那棺材精雕细琢,色泽温润,每一寸都似乎诉说着时光的故事,每一尺都仿佛散发着岁月的沉香。 江明亮纵是胆子再大,总是不敢直面这种具有神秘色彩的物体,于是赶紧回过身,摆摆手:“没什么异常。”话未说完,却见众人瞪大双眼,惊恐地指着自己身后。随即,一阵“嗞嗞”声响起,似乎有东西在动。江明亮瞬间觉得背脊发凉,心狂跳不止,哆哆嗦嗦转过头,只见棺材盖缓缓移动,一只干瘪的手扒着棺材板,冒出一个白发苍苍的头来。 “妈呀!有鬼呀!” “鬼来了,快跑呀!” 五人吓得魂不附体,一路狂奔,一路尖叫,个个只恨爹妈少生了两条腿,跑得比兔子还快。 “你们鬼喊鬼叫干嘛?”迎面走来一人,正是涂小毛的父亲涂大金,来接涂小毛回家,恰见五人连滚带爬地喊叫,不由眉头一皱,大声喝斥。 “叔叔,后面有鬼!”江宥云上气不接下气地回道。 “乱讲,世上哪有鬼!”涂大金显然不信。 “真的,有个婆婆从棺材里爬了出来,就在曾国藩兵工厂那儿!”江宥云一指身后,其他人也一个劲儿点头。 涂大金闻言,哈哈大笑:“什么鬼,那个婆婆姓陈,为了能长寿,就睡棺材里,说是不让阎王惦记,很多年了,你们以前没上晚自习,所以不知道!” “啊!” “不是鬼呀!” “原来是活人,害我们虚惊一场!” “这婆婆也真是,没事睡什么棺材,吓人呀!” 众人恍然大悟,长出一口气,你看我,我看你,不约而同地笑出了声。 “一个人越是害怕,越是退缩,鬼越要找你;相反,天不怕,地不怕,鬼都要躲着你!”涂大金的一句话,直击江明亮的心灵。 “是呀,我越退让,杨承志他们越得意!” “要是不教训他们,以后没完没了!” “你们逼我的,别怪我手下无情!” “杨承志,你的好日子到头了!” ------------ 第十一章 一念之差 “你总是心太软,心太软,独自一个人流泪到天亮,你无怨无悔的爱着那个人,我知道你根本没那么坚强……”任贤齐的新歌《心太软》,一夜之间,传唱在洪江的大街小巷中。 半山亭上,月光如水,夜空似镜,风拂山岗,树影婆娑。嵩云山峰,若隐若现;紫竹林寺,禅音袅袅。眺望小城,灯火阑珊。山连着城,城傍着山,一半光明,一半黑暗。一间小木屋里,昏黄的灯光下,柳芬歪着头,转着笔,听着悠扬的歌声,若有所思地坐在写字桌前,眼睛虽看着课本,心思却早已飘出了窗外。 “江明亮找到江宥云他们了吗?” “要是借不到书,江明亮怎么办?” 不知从何时起,江明亮的一举一动,都牵动着柳芬的心。柳芬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了,或许这个年纪的女孩,总是喜欢桀骜不驯的男生。江明亮骨子里的那份傲然,加之书生气与江湖气交织一身,配着一张清秀却又痞坏的脸,更容易吸引不谙世事的女生。 柳芬和江明亮来自同一个小学,同一个班级,很清楚江明亮并不是好惹的人,若不是梦想考进洪江一中,江明亮绝不可能咽下这口恶气。但忍让总是有限度的,杨承志一伙人的行为,无疑触碰了江明亮的底线。 “不行,我去找他!”柳芬担心江明亮会做傻事,也不顾天色已晚,瞅一眼隔壁屋里,见奶奶早早睡下,于是蹑手蹑脚,径自出了家门。 此时的江明亮,并不知道柳芬在找自己,从古城里出来,与江宥云一同回家拿书,未进家门,听见电视里传来《春天的故事》这首歌:“一九七九年,那是一个春天,有一位老人在中国的南海边画了一个圈。神话般地崛起座座城,奇迹般聚起座座金山……” 江宥云往里一瞅,母亲姚玉兰坐在沙发上,泪流满面,不禁大吃一惊,连忙跑进屋里。江明亮也不知发生了何事,紧跟进来。 “妈妈,你怎么哭了?” “小平爷爷去世了!” “小平爷爷是谁?” “过来,我来和你们说说小平爷爷。当年全家下放农村,没有书读,如果没有他,我们就不能回城,我也不会有这份工作,你三舅也不会考上高中,招干进入地税局。”姚玉兰示意两人坐下,讲起了小平爷爷的生平,眼睛里似乎被一层薄雾笼罩,缓缓流转,像是翻阅着一本尘封已久的相册,每一张照片里,都承载着厚重的情感,蕴藏着遥远的故事。 两人似懂非懂地听着,只知道小平爷爷,是一位好爷爷!也永远记住了1997年2月19日这一天! 从江宥云家出来,已是深夜九时,徐徐的晚风,轻轻拂过脸庞,虽然透着丝丝凉意,然而江明亮抱着课本,心里很是温暖。 “关键时候,还是兄弟们好!” 寂静的长码头,江明亮孤零零一个人走着,昏暗的路灯下,似乎又看到了江龙,仍旧坐在码头上,笑着问:“江明亮,你怎么了?不开心吗?” 很多朋友,或许只有永远离开了,在人生的某一天,你忽然来到曾经相处的地方,想起共同历经的事情,那一时的音容笑貌,那一刻的挽手搭肩,甚至那一缕清风拂面,那一抹云蔚霞起,才会意识到,什么叫做,只道当时是寻常。 江明亮揉了揉眼睛,却越揉越模糊,原来泪水不知何时已悄然流下,灯光映射着自己长长的身影,预示着前方的路,还有很长很长。 走过长码头,从高坡街巷口出来,雄溪公园大门外,两头石狮子静静矗立着。江明亮看过去,总觉得石狮子也在看着自己。 “江明亮!” 突如其来的一声,从乌漆墨黑的石狮子后响起,着实吓了江明亮一跳。 “谁?” 一个人影走了出来,顾盼生姿,娉婷婀娜。 “柳芬,你怎么在这?”江明亮看清来人,很是诧异,然而诧异之中,又暗藏一份欢喜,其实江明亮打进二中第一天起,也不知怎的,只要见到柳芬,心里就会莫名地高兴。 一名小混混轰鸣着摩托车,从两人身旁驶过,车后座的音箱里,正放着张洪量的歌曲《你知道我在等你吗》,歌词中:“莫名我就喜欢你,深深地爱上你,从见到你的那一天起……”恰如其分地诉说着两人的心境,但身为初中生的胆怯和羞涩,谁也不敢开口说出那句:“我喜欢你!” “你借到书了吗?”柳芬迫不及待问道。 江明亮点点头,指了指书包,得意回道:“江宥云有书,全在这里!”听到此话,柳芬清澈的眼眸里,仿佛绽开了花。 “你这么晚出来,家里人不担心?”江明亮想到柳芬一个女孩子家,独自走在街上,不觉一阵后怕,赶紧扯起柳芬,说道:“我送你回家。”柳芬点点头。 通往半山亭的小路上,月光与繁星交相辉映,花草在风中摇曳,虫儿与飞鸟和鸣,树影变幻着姿态,时空静谧,夜色迷人。两人并肩走着,一路无言,走过二中大门,柳芬突然说道:“我和你讲讲我的家事吧!” 未等江明亮开口,柳芬说起了自己的过往,淡然的表情,平静的言语,吐露出一个辛酸的故事,一切与她有关,一切又仿佛与她无关。原来柳芬母亲十八岁时因父母矛盾疏于管教,爱上一个社会青年,未婚先孕,生下了柳芬的哥哥杨飞。 不靠谱的两人结合,肯定有个不靠谱的结果。 次年两人分手,柳芬母亲在家里撮合下,带着杨飞嫁给了一个大其十岁,老实本分的布鞋厂工人,又生下了柳芬,杨飞也改名柳飞。布鞋厂的效益并不好,一家人的日子过得紧紧巴巴,清清苦苦,前两年随着厂子倒闭,更是雪上加霜。柳芬母亲自持貌美,原本就看不上柳芬父亲,这下可好,为了追求富贵,一个人不告而别,南下珠海,与家里断了联系。柳芬父亲一怒之下,将柳飞赶出家门,对待亲生女儿柳芬,倒还是关切,但经济上的拮据,逼迫自己不得不外出打工,柳芬在家里只有奶奶照看。奶奶年纪大了,哪里照顾得周全,这也是深夜柳芬还能出门的原因。 柳芬的话,似乎触动了江明亮的心弦。 “我也和你讲讲我家的事!” 不知不觉间,两人已走到柳芬家门口,江明亮寻了处方石,示意柳芬一起坐下,随即敞开了心扉:“和你家一样,我父母都是火柴厂的工人,也是下了岗,也是去了珠海打工,也是闹了矛盾,听奶奶话里的意思,好像有个揣着几个臭钱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的人在追求我妈,我爸知道了,和我妈大吵一架,现在两人都不回来,家里只有奶奶管我。”当家里的破事一一抖落,江明亮总算把心里的憋屈倾诉出来。 “看来我们同病相怜!” “你说,钱就那么重要吗?可以不要家庭,不要子女!” 江明亮右手托腮,看向远方,自言自语。还未等柳芬回答,江明亮站起身来,自问自答:“钱还是很重要的,我想考洪江一中,就是为了考上好大学,找到好工作。” “这就是我今晚一定要来找你,还与你说起家事的原因!”柳芬也站起身来,直视着江明亮。 江明亮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家庭条件不好的人,想要改变命运,最好的出路,只有读书!虽然我的爸妈靠不住,但我相信凭自己努力,一定会有出息!”柳芬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杨承志欺负你,我知道你不好惹,可能会报复他。但你千万要记住,你要考洪江一中,不管他怎么过分,你都不能做出过激的事,最好还是交给老师处理。”柳芬的语气虽然温柔,目光却非常坚定。一时间,江明亮脑海里不自觉闪过杨钰莹那首歌《轻轻地告诉你》:“让我轻轻地告诉你,天上的星星在等待,分享你的寂寞,你的欢乐,还有什么不能说……”。 “原来为了这事,你不说杨承志,我都忘记他了,放心,我自有办法。”江明亮笑了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早有打算。 “不行,你必须答应我!”柳芬感受到江明亮的漫不经心,隐约觉得不安,非要得到肯定答案。 “我答应你,行了吧!”江明亮指了指上空,黑色的天幕深邃,皎洁的月光洒落,小城里的灯火大多熄灭,世界在这一刻,一切归于沉寂。 “太晚了,快回家,早点休息,明天见!” 江明亮挥了挥手,转身离开。柳芬却没有走,只是静静伫立,静静看着江明亮离去的身影,总感觉那是一种远行,暗藏着一丝淡淡的忧伤。这个人,迟早会消失在自己的目光里! 日月弹指,流云一夜。 晨光微起,树间雀鸣。 江明亮收拾好课本,背起书包,临出门时,忽然心思一转,犹豫良久,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掉头打开抽屉,拿出一根铁棍,塞进了书包。 上课铃依然清脆悦耳。 杨承志依然可恶至极。 当看到江明亮拿出课本时,杨承志先是一愣,擦了擦眼睛,似乎不敢相信眼前所见,待回过神,面色渐渐阴沉下来。 江明亮还是低估了杨承志的下流和猖狂。 正当全神贯注听课时,座椅突然被人重重踢了一脚,江明亮猝不及防,整个身子撞在课桌上,只觉得胸口一阵疼痛,回头一看,杨承志正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己,不禁怒从心起,大喝一声:“你他妈的,有病呀!” “怎么回事?”生物课彭老师摘下老花镜,抬头看向两人。 “报告老师,江明亮的椅子坏了,我帮他弄好。”杨承志满口胡言,还装模作样地帮忙扶了扶座椅。 江明亮忍不住驳斥:“明明是你捣乱,踢我的椅子。” “谁踢你椅子,哪个证明?”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周围的同学默不作声。 彭老师见是杨承志,知其难以管教,也不想耽误教学,只是敷衍两句:“有什么事,你们下课后去班主任那说,不要影响上课。” 这样的处理,显然是纵容了坏学生。 杨承志得意洋洋,翘着儿郎腿,朝着杨斌和吴跃华挤眉弄眼,几人笑出了声。那笑声在江明亮听来,是那么的刺耳。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正当江明亮强压怒火继续听课时,忽闻身后一声咳,脖颈上立马沾上一股液体,后排的同学一阵窃笑。江明亮下意识用手一摸,顿感一阵恶心,原来是一口痰,霎时一团火焰,燃烧在胸口,蔓延至全身,转过头,恶狠狠看向杨承志,杨承志也挑衅式地看过来。 江明亮怒气冲天,嘴角抽搐,浑身发抖,心里一个强烈的声音在说:“杨承志,你是在找死呀!可别怪我。”右手不自觉探进书包,摸到了藏在里面的铁棍,即将头脑发热,一道凌厉的目光看过来,原来柳芬一直在观察着两人,感觉江明亮已在冲动的边缘,随即眉头一皱,用眼神示意江明亮不要冲动。 江明亮猛然想起自己答应过柳芬,脑袋瞬间清醒,脸色也逐渐缓和,于是拿出纸巾擦干脏污,不再理会杨承志。 下课铃一响,江明亮正想着如何对付杨承志,却见柳芬一个箭步,冲出了教室,正感到诧异,未有多时,又见柳芬折返回来,冲着教室里喊道:“杨承志,江明亮,曹老师要你俩去办公室。” “柳芬向老师告状了!”江明亮立马反应过来。 杨承志也意识到这点,阴沉着脸,走出了教室。 果不其然,柳芬显然将杨承志的欺凌行为,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曹老师。见两人到来,曹老现问起情况。江明亮从头到尾说了一遍,杨承志却大喊冤枉,一个劲辩称自己只是开玩笑而已。 “杨承志,你平时欺负同学,我有所耳闻,只是别人怕你报复,不敢到我这来讲,今天你还有什么话说。”曹老师很是严肃。 杨承志也不是个善茬,面对班主任,非但不害怕,声音还提高了八度:“他们冤枉我,你怎么不相信。你凭什么说我欺负人!” 曹老师没想到杨承志如此信口雌黄,如此难以管教,凭自己从教的经验,可以判断其家庭教育的缺失,于是铁青着脸,说道:“下午把你家长喊到学校来,否则别来上课。” 杨承志一听,怒气冲冲转身,摔门而去。 上午的课,杨承志再没来听,也不知去了哪里。对同学们来说,这个人不在班上,可是件好事,特别是江明亮,巴不得他永远消失。 下午的课,学生们陆陆续续走进教室,江明亮也早早来到,下意识瞧一眼杨承志的座位,空荡荡的,正在窃喜,窗外闪过一位中年妇女的身影,只见五大三粗,满脸横肉,挽着袖子,怒气冲冲,走过教室门口,往里扫一眼,又朝教师办公室走去,“咚咚“的脚步声,回荡在走廊里。 “这是谁呀?”大家有些好奇。 不知哪个同学回道:“这是杨承志的妈妈,在洪江大桥下面摆夜宵摊。听说好厉害,经常和同行吵架。别人都怕她。”果不其然,话音未落,一阵吵闹声从办公室那边传了过来,又伴有茶杯打碎的“啪啦”声,吓了众人一跳。 江明亮蹑手蹑脚走到门口,竖起耳朵,只听到一个尖细的声音在吼:“谁说我儿子欺负人了,现在是别人欺负我儿子,你这个当老师的不去调查,偏听偏信,现在可好,我儿子被你们赶出了学校,现在找不着人,你说怎么办?喊你们校长过来!” “你怎么如此袒护小孩,不讲道理。”声音虽然很轻,但江明亮一听便知道是曹老师在说话。紧接着,“悉悉索索”、“咯吱咯吱”的声音此起彼伏,似乎有人在劝架,又好像有人在推搡。 走廊上,“哒哒”的脚步声急促响起,原来是校长带着教务、总务、德育的人赶了过来。江明亮跟随在后,朝办公室瞄了一眼,只见杨承志的妈妈鼓着眼,叉着腰,站在校长面前,指着曹老师,唾沫星子飞溅。 “你们必须找到我儿子,还有这个老师,必须向我儿子道歉。” 曹老师“哼”了一声,根本不想理会。哪知这一声“哼”,像是触动了女人的某根神经,立马撒起泼来,随手抄起一本书向曹老师砸去。 现场吵吵嚷嚷,闹成了一锅粥。 往往层次越低,无所依靠的人,越喜欢表现出争强好斗的样子,为了保护自身利益不受侵害,可以毫无底线地损害他人。而这种人一旦得势,在对待曾经的弱小时,往往更加冷血无情。 “什么样的父母,教出什么样的孩子。” 看到这一切,江明亮冷哼了一声,心里不由得出这样的结论。柳芬和一些同学此时也凑过来看热闹,江明亮赶紧摆手,示意大家回到教室,别跟着瞎参合。 “曹老师这次惹上麻烦了!” “这种胡搅蛮缠的人,应该好好治治!” “得了吧,学校肯定会息事宁人。 “杨承志不就在学校外面斜坡下的游戏室打游戏吗?他妈妈还说找不到人,真是撒谎不脸红!” “老师都治不了,那杨承志以后还不无法无天?” 班上同学七嘴八舌,议论纷纷,看得出,除了杨斌和吴跃华,没几人喜欢杨承志,只是平日里敢怒不敢言罢了。 “背地里说这些,当着面却没一个人敢反抗。”江明亮很是看不起班上的同学。 老师们已经无暇顾及班上的学习,下午的课全部改为了自习。 也不知道此事最后怎么处理,放学时,江明亮看见杨承志妈妈骂骂咧咧地走出办公室,还不忘警告一句:“这次就算了,下次再这样,别怪老娘不客气,把你们全部告到教育局去!” 柳芬显然也听到了,本以为老师可以教训杨承志,让其收敛本性,然而事与愿违,竟得到这么一个结果,很是气愤,说道:“这种家长再多一点,学校还怎么教育,我们还怎么学习!”说完,背上书包走出教室。 江明亮早知会是这样的结果,听到柳芬的话,只是笑了笑,却也产生了一个奇怪的想法:“讲规矩,讲道理的人,往往受约束,受摆布;而不听话,爱闹事的人,往往被姑息,被纵容。老实人吃亏,坏分子更容易得便宜,得好处!究竟是为什么呢?” 饱经风霜的成年人,对这个问题,或许都难以思考明白,更何况十四岁的少年! 念头一闪而过,江明亮也未多想,趁着放学当口,翻开书包,检查起作业。 放学后的校园,褪去了喧嚣,恢复了宁静,夕阳的余晖洒落在每一个角落,像是不期而遇,又像是如期而至。窗外探头的叶儿,在微风的轻抚下,“沙沙”作响,光影交错之间,沉淀了时间,定格了岁月。教室里,已经调成了温暖的橙色,呈现出别样的静谧。 该回家了。江明亮走出教室,走出校园,走下了学校门前的斜坡。坡依然陡峭,枫香树依然挺拔。一天的波折,江明亮只想回家休息。 “你到底想干什么?”一个熟悉的声音隐约在耳边响起,语气里明显带有怒意。 江明亮循声而望,坡下的胡同里,一个女孩的身影正被人拉扯。 “啊!柳芬!” 江明亮脑袋轰鸣了一声。 “有人欺负柳芬?” 江明亮心急如焚,“刷刷”两下,跑到胡同口,一眼便看见拉扯柳芬的人,正是杨承志,只见一脸猥琐样,调笑着:“今天你告了我的状,必须安慰下我受伤的心,让我亲一口。”两只手扯住柳芬的肩膀,使劲往怀里拉,吓得柳芬哇哇大叫。瞬间,一肚子的火气直达江明亮的天灵。 “杨承志,你这个狗东西,耍流氓是吧!” 江明亮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一手拉过柳芬,护在身后,指着杨承志鼻子骂道:“你这个垃圾,以前为了学习,我不想和你计较,但是你今天欺负柳芬,老子绝不饶你。”此时的江明亮,眉毛倒竖,怒目圆睁,可见柳芬受欺负,对其来说,是何等的愤怒。 杨承志从未见江明亮如此凶相,倒也惊奇,但心里始终认为江明亮就是一个怂包蛋,骂虽敢骂,动手却是不敢,于是仗着自己人高马大,有恃无恐,抬起右手,一巴掌扇过去,正中江明亮左脸,嘴里骂骂咧咧:“你还想英雄救美,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坏老子的好事,看今天打不死你。” 江明亮歪了歪头,也不废话,抬起脚就踹。柳芬见状,赶紧扯住,说道:“别理他,我们走。” “还想走!”杨承志又是一拳打过来,江明亮被柳芬扯起,躲闪不及,正中面门,霎时眼冒金星,鼻子鲜血直流。未及反应,杨承志上前,揪住江明亮的衣领,拳打脚踢。江明亮一时落在下风,无法还手,只能蜷缩着身子,拼命闪避,然而久守必失,杨承志势大力沉的一脚,恰好踢在腹部,江明亮摔倒在地,一股剧痛瞬间袭上身来,书包里的书也散落在地,一片狼藉。 此时的江明亮,左脸肿胀,淤青弥漫,鼻子和嘴角上挂着血迹,头发混合着汗珠和泥土,衣服撕扯得破破烂烂,显得狼狈不堪。眼看杨承志仍不罢休,江明亮挣扎着起身,知道自己身体瘦弱,打架肯定打不过,于是右手伸进书包,摸到了藏在里面的铁棍。 “杨承志,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强烈的声音在内心呼喊。 “江明亮,你答应我,学业为重,不要做傻事!” 昨晚承诺柳芬的话,又在耳边响起。 犹豫之间,杨承志又冲了上来。 恍恍惚惚,江明亮看见柳芬拦在身前,大吼:“你太过分了,把江明亮打成这样,还不放过他。”又见杨承志脸色一变,坏笑着说:“那你让我亲一口,我就放过他。”顺势搂住柳芬,嘴巴凑了上去。 是可忍,孰不可忍。 一念之间,江明亮做出了决定。 一念之差,江明亮举起了铁棍。 此刻的江明亮,仿佛《七龙珠》漫画里,孙悟空因好朋友克林被坏人杀死,在悲愤交加之下,冲破了理智的枷锁,变身为超级赛亚人那般,额头青筋暴出,双目通红,一丝凶光闪烁,胸口急剧起伏,呼吸急促而又沉重,满腔怒火倾泻而出,闪现在杨承志身前,如同一头野兽,露出了森森獠牙。 “你去死吧!” 杨承志正要得逞,忽闻一声吼,霎时一道寒光现于脑门。 “江明亮,不要冲动!”柳芬惊叫一声,赶紧制止。 来不及了! 江明亮手中的铁棍狠狠击打在杨承志额头上,这一刻,自己所有的憋屈和愤恨,似乎全部发泄了出来。 “啊!” 一声大叫,杨承志身子一软,倒在血泊之中。 江明亮的脑袋“嗡嗡”作响,一片空白,呆呆站在原地,看着不省人事的杨承志,手中的铁棍“咣当”一声,不自觉掉了下来。 “快跑!”柳芬吓得目瞪口呆,好半晌冷静过来,观察四周,见无人发现,立马拾起铁棍,拉着江明亮就跑。 江明亮下意识跟着柳芬,跑呀!跑呀! 跑向了未知的路! ------------ 第十二章 走入歧途 曾经,我追寻着一束光,待走近时,却已是晚上。 最大的幸与不幸,只是幸福临近,一个知道定然拥有,一个知道已然失去。 “杨承志被打了!” “谁干的,这人真行!” “他家里报案了,很快就会知道。” 消息不胫而走,成为了年级乃至全校最热门的八卦。每个人谈及此事,都是幸灾乐祸,唯独江明亮心惊胆战,当时那一棍子下去,自己并没想过后果,如今听见传言:“杨承志只是脑震荡和外伤出血,但他妈非要住院,估计是想找打人者讹钱。”才意识到此事绝不会不了了之。 果不其然,根据杨承志口述,警察很快得知了打人者是江明亮,由于都是学生,派出所表示由学校处理。尽管柳芬据理力争,指认杨承志过错在先,但杨承志妈妈大吵大闹,学校又本着息事宁人的态度,唤来了江明亮的奶奶,最终达成赔偿400元,由学校和江明亮家里各出200元,并给予江明亮记过处分的意见。 江明亮跟随奶奶,一前一后,走在回家路上,眼中不由浮现出杨承志妈妈那副可恶的嘴脸。 “你们哪只眼睛看见我儿子耍流氓了。” “我儿子被打是事实,别说对不起,一句话,赔钱。” “对了,不光赔钱,学校必须开除这个学生!” “你们是怎么管小孩的,这么没有家教!” 杨承志妈妈指着奶奶鼻子口吐芬芳的那一幕,如同一颗钉子,深深钉在江明亮心中,而出乎意料的是,奶奶并不与其争辩,也没有责备的话语,只是将教育的责任全部揽在自己身上。此时,奶奶一言不发走在前面,佝偻的背影,蹒跚的步伐,缓缓步入暮色之中,仿佛定格了岁月,历经的雨雪,蹉跎了生活;过往的风霜,弯曲了脊梁,只留下满是烟火的刻痕。 奶奶老了,曾经那个精精神神,风风火火的样子,渐渐模糊了,如今总是徘徊在难忘与健忘之间,记得过去,却忘记了现在。 奶奶累了,曾经那个起早贪黑,披星戴月的样子,却仍然清晰,一辈子勤劳善良,辛辛苦苦拉扯儿孙,如今还在操心,不能享清福。 江明亮眼里,全是小时候,奶奶挂好蚊帐,坐在床边,给自己边打蒲扇边讲故事的画面,忽然心里一酸,泪水差一点夺眶而出。 奶奶似乎有所察觉,转过头,满是皱纹的脸上,那双慈爱的眼睛注视着江明亮,颤颤巍巍走回来,搂住江明亮的肩膀,什么话也没有说。 “奶奶,他们欺负人,我才还手的!”江明亮低下头,咬着唇,满腹委屈。 “奶奶知道,我家亮亮是好孩子!奶奶不怪你。” 江明亮使劲点点头,搀扶着奶奶回家。姜育恒的歌曲《再回首》从路边商店里悠悠传出,淡淡的忧伤中,带着一种倔强,唱出了江明亮心中那份沉默的叛逆:“再回首,云遮断归途;再回首,荆棘密布。今夜不会再有难舍的旧梦,曾经与你共有的梦,今后要向谁诉说……” 一进家门,奶奶喝了口水,在平日睡觉的枕头下翻找了好一会儿,又要急急忙忙出去,还不忘嘱咐江明亮:“我到大爷爷家去,你在家好好学习。”大爷爷是奶奶的哥哥,住在高码头的一处窨子屋内,八十余岁的人,耳背眼花,行动不便,平日和大儿子,也就是江明亮的大伯生活在一起。 江明亮很清楚,奶奶找大爷爷,肯定是去借钱,毕竟200元的赔偿费,对于仅靠奶奶退休工资维持生活的家庭来说,是一笔不小的数字。看着奶奶出门,江明亮哪里坐得住,悄悄跟在身后,走到了高码头。 小城自明清时期以来,散落着四十八座码头,高码头便是其中之一,地处古城之中的棉花园学校旁,沿坡而建,十分陡峭,远远望去,犹如一架云梯通达天宫。石阶短短长长,宽宽窄窄,高高低低,历经数百年风雨洗礼,飞鸟过眼,青苔遍布,两旁住有人家,全是低矮古朴的老房,几棵大梧桐错落有致挺立在码头之上。此时夕阳西下,晚霞如金,饭后的人们,搬出个凳子,拉着家常,似乎唠嗑之间,以前的事清晰了,以前的人也回来了,码头还是那个时候的码头。 “刀,是什么样的刀?金丝大环刀!剑,是什么样的剑?闭月羞光剑!”不知哪家正放着热播武侠电视剧《白眉大侠》,瞬间拉回了人们的记忆,时光缓缓流淌,劳累一天的男人们,打了一桶热水,手拿帕子在自家门口搓澡。左邻右舍的小孩子跳过来,跑过去,欢声笑语,驱散着所有的烦恼。 眼见奶奶走进大爷爷家里,江明亮溜到墙角,偷听着里面的讲话。 “现在日子难呀!我爸一个月就这么点工资,身体又不好,常往医院跑,我们都愁死了!”大伯的声音很是洪亮。 伯母在旁附和:“小姑,不是我们不借,实在是没办法,小孩读高中了,学校里交的费用也多,今年厂子改革,我也下了岗,自己都要借钱过日子!” 奶奶的声音很轻,轻得江明亮竖起耳朵都听不清楚,但自始自终,都没听到大爷爷的说话声。 好半晌,“吱嘎”一声,门开了,奶奶从屋里出来,锁着眉头,瘪着嘴巴,一脸失望,夹杂着一丝不快,颤悠悠往码头上走了。江明亮知道,奶奶并没有借到钱,正要离开,屋里伯母的一句话,让大人们口中的人情世故,在自己这个不该理解的年纪,深深地理解了:“救急不救穷,小姑家那个情况,哪有能力还钱,这钱一旦借出去,就是肉包子打狗。” “这年头,亲戚不亲戚的,先管好自家!”大爷爷也终于开了口。 这一刻,江明亮似乎明白了钱的意义,那就是,让人成为真正的人! 离开大爷爷家,江明亮不知该上哪去,200元的赔偿费,像一座山似的,压在心头。下了高码头,江明亮漫无目的走着,忽然,棉花园学校门前台阶上,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 “江滨,你在这干嘛?”江明亮见江滨一脸苦恼,很是诧异。 江滨听见有人叫唤,抬头一看,见是江明亮,立马起身,示意过来,说道:“学校的事,烦死了,来这散散心!”江滨那气鼓气胀的样子,让江明亮很是疑惑:“你还有烦心事?要是我能读你的学校,你那个班,高兴都来不及!” “你不知道,我们班的人,大多出自三班,这些人家里条件好,父母要么当官,要么有钱,喜欢搞小团体,小名堂,看不起其它学校、其它班级的同学,特别对我这个二班的格外排斥。这次足球队建队,又不喊我,刚刚还吵了一架。”江滨的境遇,江明亮很能体会:“想不到你们班也有这种人!” “欺负人的人,到处都有!以前兄弟们人多力量大,别人不敢欺负,现在不在一起,虎落平阳被犬欺!”这句话说到江明亮的心坎上,随即将自己的遭遇讲了出来。 “你怎么不早说。哪天找个机会,我们给你出气!”江滨闻言,嗔目切齿,义愤填膺。 江明亮苦笑一声:“算了,已经到这地步,一切都晚了!” “这么多赔偿费,你怎么给?”江滨赶紧掏了掏口袋,凑出五元钱,一股脑全塞到江明亮手中,口中不容分说:“我只有这么多,要是当我兄弟,你就拿着,或许有点用,或许也帮不上什么。我先回家了,不然又要被老爸骂。天色晚了,你也快回去!至于钱,我找江宥云他们,看有没有办法!”说完,拍拍江明亮的肩膀,叹了口气,转头离开。 此刻,轻飘飘的几张纸币,在江明亮手上,是那么的沉甸甸,因为江明亮知道,这些都是江滨省出早饭打游戏的钱,望着江滨那渐渐消失在古巷中的身影,心里不禁说了声:“谢了,兄弟!” “哪里去找200元呢?”江明亮很清楚江宥云他们都是裤兜比脸还干净的主,于是一路走着,一路盯着,幻想又能捡到百元大钞,可这样的运气不是说有就有,有时,人的运气还不能太好,因为,大运意味着大衰。江明亮看了看路旁的自行车,又萌生了拔气门芯的念头,可转念一想,也不对,200元,那要拔多少辆自行车,自己可没那工夫。思来想去,江明亮脑海里浮现出一个人:“对,只有他有办法!” 黄昏后的夜幕,宛如低垂的黑纱,缓缓铺在小城之上,而城中的灯火,似乎是点缀其中的宝石,闪烁着斑斓的色彩,将那份深邃的宁静,与人间的喧嚣勾勒在一起,照耀着每一个阑珊之处的故事!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像一只小小鸟,想要飞,却怎么样也飞不高。也许有一天我栖上了枝头,却成为猎人的目标……”路过珍明书店,赵传的歌曲《我是一只小小鸟》从店里传出,声声叩击在江明亮的心灵,似乎诉说着此刻自己的徘徊,到底该不该去找那个人借钱。 走过书店,歌诗坡前,“东方大炮筒”录像店的三色灯,晃得人眼花缭乱。灯红酒绿的夜晚,更容易让人找不到方向。游戏室、录像室、台球室与舞厅,作为学生“三室一厅”禁令,其中的录像室、舞厅,由于从未去过,江明亮很是好奇,每次路过,都忍不住望上一眼。可能越是禁止的东西,越是难禁,因为禁的是人的欲望,而人的欲望却是无穷无尽。 江明亮知道这时进去,那个人肯定在里面,但走到门口,看着厚厚的帘子前,竖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今日放映:《英雄本色》、《僵尸道长》、《六指琴魔》、《新冷血十三鹰》”,牌子后面,还有一块小牌子。江明亮仔细一瞅,上面赫然写着:“《特区爱奴》,主演叶子媚;《卿本佳人》,主演叶玉卿;《风起云涌之情迷香江》,主演陈宝莲;《满清十大酷刑》,主演翁虹”,不禁有些迷糊,早听说这些女星个个绝美,平时幻想着哪天能看看,可真到这一步,却是踌躇不前。 “叶子媚真是名不虚传!”帘子一掀,几人嘻嘻哈哈簇拥着出来,一看就是流里流气的社会青年。 “老板,快点放片!”里头有人叫嚷。江明亮一听,正是自己要找的人,原来就是“光脑壳”舒光军。 两人虽然关系好,但江明亮知道舒光军混迹社会,和自己并不是一路人,因此,舒光军每次喊着打打游戏,爬山下河,倒还乐意,至于其它,总是婉拒,不想参合其中,仅“大炮筒”这儿,舒光军邀约就不下六次,不想今天,自己却主动找来了。 犹豫片刻,江明亮似乎打定了主意,抬脚就往里面走。 “懂不懂规矩,进去买票不知道呀。”老板拦住江明亮,两眼死死盯着,似乎看出了江明亮的学生身份。 “光脑壳,光脑壳。”江明亮兜里只有江滨给的五元钱,哪里舍得买票,只好站在门外大声喊着。里头吵吵嚷嚷,似乎有人听见了,又似乎没有人听见,反正不见有人出来。 “去,没钱瞎嚷什么!”老板摆摆手,正要驱赶,江明亮眼睛一转,继续大喊:“舒光军,舒光军!” 社会上知道舒光军本名的人不多,能叫出名字的,一定关系匪浅。舒光军显然听到有人喊他,立马拉开帘子,左瞧右望,一见江明亮,高兴得很:“你怎么来了?” “有事找你帮忙!” “慢点说事,先进来,给你看好东西!”舒光军不由分说,拉着江明亮进去,还不忘朝老板嚷了一句:“这是我兄弟,以后他来,别收钱。” “大炮筒”里面黑咕隆咚,没有灯光,空气中充斥着难闻的气味,一台小电视机摆放在正前方,荧幕闪烁,江明亮好半天才适应,看见几排长凳上,坐满了不三不四的人,烟蒂、果核、碎纸随处可见。 舒光军招呼一声,江明亮走到后面,寻了个座位,才坐下,忽然听见身后“啪叽”声,扭头一看,瞬间心跳加速,赶紧转头,正襟危坐。原来一对青年男女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卿卿我我,旁若无人,霎时,一种想看又不敢看的感觉油然而起,江明亮假装无意,斜着眼睛,又悄悄看过去。那男人显然也察觉有人偷看,却并未生气,甚至还笑了笑。这时,舒光军又喊道:“老板,上片。”其他人也跟着起哄。 老板一边说着“别急”,一边麻利地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碟片,放进录像机,曾经无数次的想象画面,此刻真真实实就在眼前,一时间江明亮感觉自己像做了坏事,瞅瞅四下,却见所有人看得津津有味。 人一旦浑浑噩噩,时间就会过得很快。看完碟片,舒光军意犹未尽站起身来,拍了拍江明亮:“怎么样?过瘾吧!不由笑起来:“对了,你找我什么事?” 江明亮拉着舒光军走出“大炮筒”,支吾了半天,才说:“家里出了事,能不能借我200元钱?”说完,忐忑不安地看着。舒光军嗤笑一声,一句话:“就这点事,没问题,跟我走!”江明亮莫名其妙,正疑惑为什么还要跟着走,却见舒光军朝“大炮筒”里一声吆喝:“哥几个,跟我吃地头去。”立马两个小弟跟出来,跨上了停放在门外的一台嘉陵摩托。 舒光军骑着一台天虹90摩托,拍拍后座,示意江明亮上车,四人两车,风驰电掣在洪江小城的街头,耳边呼啸,头发翻卷,景色变幻,江明亮感受着前所未有的自由与畅快,仿佛自己就是翱翔在天空的飞鸟,不受束缚,无拘无束。 舒光军放起车上Beyond乐队的歌曲《海阔天空》,在“仍然自由自我,永远高唱我歌,走遍千里。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也会怕有一天会跌倒,背弃了理想,谁人都可以,哪会怕有一天只你共我……”的歌声中,江明亮似乎觉得一切烦恼都烟消云散了。 “吃地头是什么?”在车子的轰鸣声中,江明亮大声问道。 “别问,你跟着我就行!”舒光军将摩托车停在洪江大桥,几人走进了桥头宾馆。 “老板呢?叫老板出来!”舒光军叼着一根“红塔山”香烟,凑到前台,朝服务员吐了个烟圈,吓得服务员花容失色,赶紧跑开。不一会儿,老板拿着一包“万宝路”香烟,谄笑着走出来,给每人打了一根。 “认识我吗?”舒光军斜眼看过去。 “金哥的兄弟,怎么不认识!”老板连忙回道。 “那就自觉些,这个月到点了。” 老板见怪不怪,赶紧照办,口中还喃喃道:“前天有一群人,带头的是个断手,说是疤子手下,也要地头!” 一听到“断手”,江明亮心头一紧,不由看向老板。 “断手四街的,竟敢跑到二街来吃地头!你给了没?”舒光军很是恼火。 “没有,他说先敲个钟,提个醒,过两天再来。” “你放心,这事我来处理,你不要理他。”舒光军狠狠吸了口烟,将烟头扔在地上,用脚尖摁住,左旋右踩,直至熄灭,又拍了拍老板肩膀,示意安心做生意,随即领着众人走出宾馆。 跨上摩托离开时,江明亮回望一眼,恰见老板朝着门外,啐了一口。 几人依葫芦画瓢,分别又到了海员大酒家、兴乐游戏室、顺发影碟店,舒光军清点了一下,递给江明亮200元。江明亮不禁感慨:“怪不得见你潇洒得很,原来就是这样找钱!” 舒光军很是得意:“找钱的路子多了,跟着我,你也可以这么潇洒!” “这个钱,我会想办法还你!”江明亮不想接茬,故意转移话题。舒光军也不勉强,笑着说:“别急,等你宽裕了再说,我两兄弟谁跟谁!” “你回家吗?”江明亮见夜色已深,想着回家,舒光军却摇摇头,与两个小弟吃宵夜去了。 当江明亮将200元钱交给奶奶时,奶奶一脸不可置信。江明亮只好说是找江宥云这些好朋友借的,搪塞了过去。 夜深人静,月白风清,叶动挽星。 躺在床上,江明亮翻来覆去,久久不能入眠。今日的所见所闻,如同放电影一般,一幕接一幕,浮现在脑海里。舒光军的话始终萦绕在耳旁,“大炮筒”里的场景,更是无法驱散。 不知过了多久,世界一下亮了。江明亮穿着名牌衣服,骑着一台铃木王摩托,开入一个院子,走进一个宽敞的房子,从兜里拿出一叠钱给奶奶,奶奶喜笑颜开,招呼着吃饭,桌子上的饭菜琳琅满目,丰盛至极。吃着吃着,碗里突然出现一条硕大的灰色爬虫,吓得江明亮一个激灵,醒了过来,原来是一场梦。 江明亮坐起身子,看看窗外,梧桐叶在风中轻轻摇晃,阳光穿过云层,洒落在窗台之上,一觉醒来,已是清晨。奶奶交代一句:“我去学校办事,来不及做早饭,买了一碗粗粉,放在桌上,你快点起床,好去上学。”随即叠好200元钱,拄着拐杖往学校去了。 等收拾停当,已经7点40分。江明亮赶紧背起书包,奔向学校。 路经雄溪公园,一群老大爷、老太太静坐在门口,围成一个圆轮,双目紧闭,身子发颤,看上去很是可笑。 “什么玩意儿。”江明亮十分厌恶这些人每天在此练功,妨碍走路,心里正骂着,一不留神,与人撞了个满怀。 “江明亮,总算等到你了! 江明亮抬头一看,原来是杨承志,头缠纱布,目露凶光,后面跟着杨斌和吴跃华,心里不禁“咯噔”一下,后退一步,嘴上回道:“我都赔了你钱,又受了处分,你还要怎样?” “钱要拿,人也要打。”杨承志摆明了就是来报仇,也不多话,一脚飞踢过来,江明亮眼疾手快,赶紧侧身躲开,也顾不得面子形象,转身撒丫子就跑。 “有本事别跑。”三人紧追在后。 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跑,若论逃跑的功夫,江明亮可是一流,“断手”都拿他没办法,何况杨承志三人。只见江明亮沿着巷口,三步并作两步,转下高码头,拐进古城的街巷里。杨承志追至棉花园学校,早不见其身影,气急败坏地怒吼:“江明亮,你有种,我在学校门口守着,看你怎么上学。”江明亮在不远处听见这话,心中不禁一沉,犯起愁来:“这几人阴魂不散,一天不搞定他们,我一天没好日子过。” 一路走,一路想,不知不觉间,江明亮来到一栋名为“陈荣信商行”的明清古建筑前,从兜里摸出昨日宾馆老板给的那根“万宝路”香烟,在旁边的小南杂店借了个火,坐在青石板上,试着抽起来。虽然一种强烈的苦涩和辛辣感,呛得眼泪水差点流下来,但江明亮仍就这样坐着,抽着,思索着,直至香烟燃尽。 江明亮似乎有了决定,摁灭烟头,站起身来,往舒光军家走去。 不知哪家在看新加坡电视剧《出人头地》,主题曲《生命过客》那沧桑而又伤感的歌声飘扬在古城里,唱出了人生的酸甜苦辣:“在拥挤的街头,你在忙碌的追求什么;在孤寂的角落,你知道失去的也多;在拥有的角落,你是否曾经好好珍惜;在失去的时候,是否依然那么在意……” “咚咚“的敲门声,打破了舒光军的美梦。 “谁呀?” 舒光军睡眼惺忪地打开房门,见是江明亮,很是疑惑,正想问这么早干嘛?不想江明亮开口一句话,让舒光军更是惊讶。 “我跟着你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