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正文 ------------ 第一章 霉斑(1989年冬) 不过五分钟,锯齿鼠的利齿就肉眼可见的腐败、脱落,紧接着它又在奔跑间突然断腿。 鹰司武笑道:“我刚才说了我认识那位二之宫椿同学吧?她每天中午都会在学校的餐厅里和朋友一起吃饭,到时候我带你过去搭讪。 毕竟老李很可能是赶着回去处理战马名册的事情,如果他挽留的话,着实有些不太好。 李雨果拿出了沙米尔的信物,那光头立刻明白了三人的身份,让三人随自己来到了一座庙宇。 这赤焰城的两大家族分别是苏家,吴家。据说这两大家族已经传承有数千年之久,曾经两家的第一代族长都是离合期修士,底蕴之深厚就是跟云州的几大顶级门派相比,也是不遑多让。 永泰门其实就在保和殿附近不远,因为离得近,是大臣们下朝出宫首选的地址,人来人往,道也不显得引人注目,顾千洲选择此处,颇有种大隐隐于市的感觉。 她从容不迫地看着马车越来越近,精致的容貌上升起一股令人恐惧的寒意。 要知道,豪庭可是茂市最大的酒店,里面娱乐用餐都是一条龙服务,就这十几号人,吃喝玩乐这一晚上不得花个百来十万? 他抓住王刚伸出去碰夏清怡的手,用力一掰,只听咔嚓一声,王刚的手顷刻便被掰断。 看到了孙大龙手上的钥匙,她也立刻意识到,怕是那个李婆婆出卖了自己。 剑不归一言不发,只是握紧了手中的三分柔云剑,余人也是各自灵力涌动,以备一战。 并且能够在一晚上的时间过后还能遗留这么强烈的阴煞之气,只能说明那只鬼怪不一般。 那人这一回可得意了:“正是!你终于……”“怕”字还没等出口,又被突来的一拳打得天旋地转,眼冒金星,半边脸颊都凹陷了进去。 “自然认得。你道他是谁?”米桃干脆倚在门框上,掀着帘子跟彭雨安说话。 虽然李若白在阴阳界的朋友很多,但真正的朋友实际上也就那么几个,大多数也只是看在李若白强大的实力上,与之虚与委蛇。 莫轻愁是在太虚如月的安排下负责码头这边的防务的,却没想到刚刚悄然到来就遇到了这么档子事,虽然她不是非要对科尔特斯下杀手不可,但科尔特斯的逃走无疑令她相当的懊恼。 张艺离开后,张母想到了自己的娘家,如今,娘家就只有一个大哥了,所以,她决定到张羽的舅舅家里去一趟,看看那边的情况。 “就是,那毕竟是狼,你以后,少和他们接近,看到他们就刚刚躲开,知道吗?”王父也在一旁说道。他可不想自己的老伴出现什么意外。 李公公犹豫了一下,收到沈漠漠的‘请安心’的眼神后,独自离去。 “想,想不到王府花园竟这般美妙。简直是天上仙境一般。”过了半晌,益方才直着双眼,痴痴的,低喃了一句。 逍风突然被这个声音一惊,为何如此耳熟,他缓缓的抬起头,看见是肖信,不由的想起来从前的那些事。 龙凤娇邪魅狷狂的露齿一笑,一个眼神,一个微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二王子是谁,当今国王最看好最喜欢的儿子,今后极有可能继承王位的人,谁敢在这种时候得罪他。 天海一听,总觉得三王子殿下这是话里有话,可王子也说明了此次前去楼兰国的目的,就是为了回绝国王的赐婚。 龙凤娇毫不犹豫便走了进去,当她踏入七宝塔一步时,便倏地消失了背影。 这一战结束,已经过了中午吃饭的时间,本来下午还有工作的师首长,难得的把工作推迟了,带着这些随着而来的老人一起,去餐厅吃了一顿自助餐,也算是与民同乐了。 肥硕之人极其恼怒,握起拳头直接揍到天海的脸上,将天海击飞出去,撞到墙上,并在墙上留下了很深的凹印。 叶玄心单手一卷,十二颗极品回气丹从聂无双手中落在叶玄心手里,只见叶玄心手指一弹,十二颗丹药分别射向十二人。 偶尔闲暇的时候,沈言不愿意待在四楼那个装修豪华的大卧室内,反而更喜欢过去指挥官住的、位于神殿一楼的那间警卫室。 沈仲南乐了,哈哈大笑,捋着胡须看着儿子又是搬凳子给他坐又是给他倒茶,若是以后都这样,他就老怀安慰了。 于是乎,沙摩温上交兵权,手下的士卒全部改编为吏,由蜀军将他们重新整编。他的辖地也乖乖上交,以后全由朱瑙重组的凉州府来统辖。 “大哥,我不是叫你别管我事吗?当日我确实败于紫皇之手,你就别为难紫皇了。”紫凤生气道。 “清烟,我一辈子都要在你身边永远护着你。”戴着面具的人爬了起来,坚定的眼神直射清烟的心扉。 艾丝蒂尔转念一想,也是。既然能够有助于任务的完成,就算是把这个大叔拉进来又怎么样呢。 那些后知后觉的黑龙会成员,这才回过神来,赶忙冲回了病房,里面已经是空空荡荡,哪里还有马如龙的影子。 ------------ 第二章 咸菜缸(1990年冬) 杨浩看了看他想起在剑池中修炼是时,他散发那种奇异的波动,似乎想到什么,出言道。 听到周青云的描述后,朱达点点头,袁标教过他们两个观阵的法子,观察估计对方的人数多少会很准确。 邢天宇二话不说,一扣扳机,MG249机枪一顿扫射,顿时将丧尸成片的射倒,不过丧尸的数量实在太多了,根本杀不过来。 不过再仔细一想,此次灵山大劫,如来佛祖作为现代佛难辞其咎,又怎么可能没个惩治? 星炼想,自己大概是真的深爱这个男人了,否则的话,她怎么会在走了那么多的路却不抱怨,甚至还想一直走一直走,与他并肩,哪怕没有尽头。 兰倾倾抿了一下‘唇’,眼里有了一丝淡淡地暖意,她没有说话,只是由得他牵紧她的手。 蓝之水微微垂眼,这就是明羽国虽有实力,但是整体却不出彩的原因吧,内斗的太严重了。 “当然是真的!只要你不想还俗了,随便你怎么折腾。”系统道。 方正一听,顿时狂喜,一个寺院的标志是什么,寺院?不,晨钟暮鼓才是!无论是古代还是现代,经常是不见寺院却闻钟声,鼓声。晨钟暮鼓也成了寺院、道观的一种代号,听到这声音,附近多半就是有寺院或者道观。 剑尖距离他咽喉还有一寸的距离时,一个金色的鳞片突然挡在了剑尖的前方,清脆金戈声犹如珠玉落盘。 “我也有天器装备的,而且降低全属性因为天器装备完全无效了,攻击力比任何玩家还要高出很多,现在在杀几个玩家,就能通过比赛了。”有着星辰装备的轻雪飘落她的力量不是一般玩家能比得了。 我愣了一秒,随即抬头望着梁学琛,眼睛眨呀眨,无声的说着这是怎么一回事? 谢半鬼现在才知道,他与白莲教主的之间的差距有多大,对方想杀他们,根本就不需要刻意出手,仅仅是攻破大阵的余劲儿,就足以让他们万劫不复了。 “你的伤好些了吗?……我买了一些水果和补品,对你的伤口愈合有好处。”米雪红着脸,把手上的东西放到了他的旁边。 尹峰再里面洗澡,她却有些紧张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心脏狂跳,但是又有点期待,他给她的感觉很甜蜜,他碰过的每一样东西都很甜蜜。 直到齐长老的无头尸体瘫倒在地,挂在那人手脖子上的钢盾,才在对方暴戾的真气之中炸成了碎片。高胖子因愤怒扭曲的面孔也形同厉鬼般的露了出来。 “现在火车通往上面八方,没有运不到的地方,内陆省份最缺的土地,我们这里不缺,只要敢想,什么都有可能。”姜绅自然不服气,他想要做的事,没什么不可能的。 我偏头惊怔的望着他,眸光泛起点点水雾,鼻头有点酸酸的,而他低沉富有磁性的嗓音,有如天籁之声,在我脑海里久久萦绕不去。 王雪厌恶本能地后退了一步,忽然感觉尹正的目光似乎看着她,很空‘洞’也很冷漠。 根据娑所讲,九黎族在多年之前,最鼎盛之时,曾有十几数十个部族,族内图腾之神强大,秘术无数,然后倾尽全族之力,围剿两只恶魔。 全蛋眼神猛地瞪大,赶紧转身,这是,一把闪着寒芒的匕首到了全岛的脖子上。 有些害怕被沈珈蓝发现,觉得他就连在病中都不忘记那个,太过于禽兽和龌蹉,所以唐煜言只好自己憋着,慢慢的等着它平复了。 她转过身,尽量不去理会还在聊天的她们,裹紧了单独为自己拿出来的被窝。 魔气化铠,防御惊人,并且魔躯天然对灵符、术法有极强的防御能力,而自己目前的攻击手段,几乎全是依靠灵符,想要击杀他,可以说难如登天。 这里既然是祭台,那黑色的台面,自然便是放置祭品之处,流出血液来久而久之形成这样褐色的污垢,也在所难免。 这一瞬间,仿佛一切都静止了,外面的杂乱的声音,屋内更漏的嘀哒声,风声,人语声,一切的一切,都似是给隔离在外,这个世上,只有他们,只有他们彼此的呼吸心跳还在,所有的一切,都不复存在了。 就在秦山御剑飞行不久,一股强横的禁锢力量突然出现,瞬间化作一只大手抓住了秦山的身体。 但,身下的人随着那一口之后眼神一变,眼里几欲喷火,一个翻转间,墨月幽就被压到床上,而他在她上方。 “可恶!没想到你们的防御竟然如此之强,竟然完全抵挡了朕的远程攻击,不过现在才刚刚开始,你们是绝对不可能破得了我们盛世帝国的防御!”宋传成咬牙怒喝道。 “这件事情朕听说了,据说,为了破坏这件婚事,你跟长昂的使者打赌,又是作诗,又是射老鹰的,大出了一翻风头……这件事你做得很好,朕会重赏于你的。”朱翊钧说道。 如今张佑功成名就,还有了家世,府中上下,倒有多半数人称他为老爷,相应的,李烁也就变成了太夫人。 李存孝、关羽和他们比起来,要好上不少,两人之前虽然出手,但都只是作为吸引,并没有受伤。 虽然他已经能够从闹鬼金矿里获取经验值,但是一来这里的经验值有些过少,二来在红古城堡的时候他也动手杀过人,但是却没有一点经验值进账,这就让他怀疑是否只有特定的怪物和特定的地方才能让他杀怪升级。 ------------ 第三章 火盆(1991年冬) 腊月二十三的雪下得绵密,苏柒柒跪在冰窟窿旁砸洗衣裳时,听见村口传来杀猪的嚎叫。棒槌砸在冻硬的床单上,冰碴子溅进眼睛,她眨着通红的眼皮往手上呵气,瞥见河对岸张家媳妇正往晾衣绳上挂腊肠——油亮亮的一串,红白相间的肉纹在雪地里晃得人发晕。 洗衣篮里躺着母亲的棉裤,裤裆结着黄褐色的冰壳。苏柒柒用树枝戳开冰层,粪臭味混着血腥气冲得她干呕。昨夜里母亲又犯病,把炕席抓出几道血淋淋的口子,父亲抡起火钳抽打时,崩裂的冻疮血染红了半面墙。 村西头飘来祭灶的麦芽糖香。苏柒柒把洗好的衣裳塞进竹篮,胶鞋陷进雪窝的咯吱声里忽然混进细碎的铃铛响。三个裹着新棉袄的男孩追着铁环跑过河滩,领头的二虎突然刹住脚,铁环骨碌碌滚进冰窟窿。 “扫把星!“沾着煤灰的雪球砸在苏柒柒后颈,化开的冰水顺着脊梁往下淌。二虎叉着腰学他爹醉酒的样子:“疯婆娘,光屁股,生个丫头没**!“另外两个男孩哄笑着把洗衣篮踢翻,冻成板子的床单在冰面上滑出老远。 苏柒柒扑向最近的床单时,听见冰层下传来细微的碎裂声。膝盖陷进冰窟的瞬间,棉裤吸饱了冰水,像是有人往腿上绑了块磨盘。二虎他们早跑没影了,对岸的腊肠在风里打着转,晃得她想起去年夏天在玉米地里见过的吊死鬼——也是这么晃晃悠悠的。 灶膛的火苗快熄了。苏柒柒拖着湿透的棉裤挪进柴房,发现母亲正蜷在豆秸堆里嚼着什么。昏暗的光线下,那东西泛着惨白的光——是去年清明上坟用的蜡烛,母亲嘴角淌下的蜡油混着血丝,在下巴凝成诡异的红痂。 “给你...给你...“母亲突然从怀里掏出个布包,脏得看不出颜色的碎布里裹着半块桃酥。苏柒柒喉咙发紧,这是村长家昨天祭灶剩下的供品,边缘还留着老鼠啃噬的齿痕。母亲把桃酥硬塞进她嘴里,碎渣卡在喉头噎得人直翻白眼,甜腻的哈喇味却让胃袋抽搐着绞紧。 院门突然被踹开。父亲拎着酒瓶撞进来,棉帽耳罩上结满冰霜。他瞥见苏柒柒手里的布包,踉跄着扑过来抢:“敢偷老子的下酒菜!“母亲发出母狼般的低吼,枯瘦的手指死死掐住父亲手腕。三人扭作一团滚进雪堆,桃酥碎末在厮打中扬成金黄的雪。 苏柒柒趁机钻进猪圈。老母猪早被卖了换酒钱,空槽里积着发霉的谷糠。她缩在墙角扒拉稻草,忽然触到个硬物——是母亲藏起来的破陶罐,罐底沉着几枚生锈的顶针,还有块靛蓝色的碎布,上面绣着歪扭的荷花。 夜色染黑窗纸时,父亲鼾声如雷。苏柒柒就着雪水咽下偷藏的谷糠,喉咙被划得火辣辣地疼。母亲在炕梢窸窸窣窣地翻找,忽然哼起支古怪的小调。那是苏柒柒从未听过的曲调,婉转的尾音打着旋儿,像是要把煤油灯的火苗都卷进去。 柴火不够了。苏柒柒裹着麻袋片往后山摸,雪地里泛着蓝莹莹的光。坟圈子边的枯树枝早被人捡光了,她蹲在歪脖子松树下扒拉松针,忽然听见碎石滚落的声响。 两个黑影从村长家后院翻出来,麻袋里有什么东西在扭动。苏柒柒屏住呼吸,认出前面那个是王瘸子——他今天没穿惯常的胶靴,脚上那双千层底布鞋绣着并蒂莲,在雪地里红得刺眼。 “看啥看!“后头的黑影突然压低嗓子呵斥。苏柒柒转身要跑,却被树根绊了个趔趄。麻袋里传出闷闷的呜咽,像极了母亲犯病时的哭声。王瘸子往这边啐了口痰,绣花鞋踩着雪泥渐行渐远。 灶王爷画像在夜风里簌簌作响。苏柒柒把拾来的松针塞进火盆,青烟熏得眼泪直流。母亲突然安静下来,盯着火盆里扭曲的火苗,瞳孔里跳动着猩红的光。她解开发辫,灰白的长发垂进火堆,焦糊味瞬间弥漫整个屋子。 “要过年了...要过年了...“父亲在梦呓中磨牙,酒气随着鼾声喷涌。苏柒柒用树枝拨弄火盆,发现那块靛蓝碎布在高温下蜷曲,渐渐显出水红色的丝线——是半幅残缺的鲤鱼戏莲图,鱼眼睛用金线绣成,在火光里活过来似的。 后半夜起了风。火盆将熄时,母亲突然抽搐着栽倒。苏柒柒摸到她额头滚烫,手心却冷得像地窖里的冻萝卜。柴堆下的破陶罐被翻了出来,顶针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她想起王瘸子鞋上的并蒂莲,和碎布上的金线鲤鱼,某种黏稠的恐惧突然漫过胸口。 鸡叫头遍时,苏柒柒在灶灰里扒拉出个烤土豆。这是昨晚偷藏在余烬里的,表皮焦黑,掰开后腾起的热气在睫毛上结出白霜。母亲昏睡着咽下喂到嘴边的土豆泥,喉管里发出咕噜噜的声响,像是破风箱在抽气。 晨光染红窗棂时,苏柒柒抱着瓦罐去村头讨热水。路过村长家后墙时,她听见铁链拖地的声响,混着幼兽般的呜咽。新刷的白灰墙上,“生男生女都一样“的标语正在剥落,露出底下暗红色的“宁可血流成河,不准超生一个“。 雪又下起来了。苏柒柒把瓦罐揣进衣襟,热水透过薄棉袄熨着心口。母亲今早突然清醒了片刻,用生锈的顶针在她手心画圈,嘴里念叨着“船...大船...“。此刻顶针正硌在裤袋里,凉得像口深井。 村口老槐树下,几个媳妇围着火盆嗑瓜子。苏柒柒缩着脖子快步走过,还是听见了飘来的闲话: “昨儿夜里王瘸子家动静大得很...“ “说是从南边弄来个能生养的...“ “要我说,疯子家那个崽子也该拴起来...“ 瓦罐里的热气渐渐散了。苏柒柒望着自家屋顶的炊烟——其实是邻居家飘来的,她家的烟囱早被雪堵死了。母亲这会儿该在啃冻白菜帮子,父亲大概醉倒在哪个草垛里。她摸了摸裤袋里的顶针,冰凉的金属圈不知何时被捂得温热。 ------------ 第四章 血豆腐(1992年冬) 腊月二十八的豆腐坊雾气蒸腾,苏柒柒蹲在磨盘旁捡豆渣时,看见母亲正在血泊里打滚。鲜红的液体从她两腿间汩汩涌出,在结了冰的青石板上蜿蜒成河,像极了灶台上融化的红糖浆。 “要死也死外头去!“豆腐张抄起烧火棍往母亲身上捅。苏柒柒扑上去抱住那根冒着青烟的棍子,掌心立刻鼓起焦黄的水泡。母亲还在笑,染血的棉裤褪到脚踝,露出大腿内侧烟头烫的疤——那些疤排列整齐,像是父亲酒瓶上的刻度线。 血顺着石缝渗进豆腐槽。雪白的豆浆混着暗红,在木桶里凝成诡异的粉絮。豆腐张媳妇尖叫着掀翻木桶,滚烫的豆浆浇在苏柒柒脚背上,冻疮遇热炸开的痒痛逼出两行泪。 暮色里飘起雪粒子。苏柒柒架着母亲往家挪,血在身后拖出蜿蜒的黑痕。路过王瘸子家院墙时,听见里头传来婴儿啼哭,新生儿的哭声清亮得像瓷碗摔在青石板上。母亲突然挣开她的手,扒着墙头往里张望,血手印在雪白的墙面上开出一串梅花。 父亲蹲在门槛上磨刀。杀猪刀在磨刀石上拉出刺耳的声响,混着里屋老母猪的哼唧——那是开春要下崽的母猪,村东头刘屠户赊的种。母亲歪在柴堆旁撕扯头发,发丝间粘着的血豆腐渣正往下掉。 “晦气东西。“父亲往刀面啐了口唾沫,油灯映出他眼底的血丝,“去弄点香灰来。“苏柒柒攥着豁口的瓷碗往村尾土地庙跑,夜风刮得脸生疼。庙檐下的冰棱子泛着青光,香炉里的灰早被哪个媳妇刮去治小儿夜啼了。 回程时撞见二虎娘在井台洗床单。月光下那床单红得发黑,绞水的木盆里浮着团棉絮似的东西。“作孽啊...“二虎娘突然抬头冲她笑,嘴角咧到耳根,“跟你娘一个德行。“ 灶台上的煤油灯快熬干了。苏柒柒把锅底灰拌进凉水,母亲却打翻了药碗。黑水泼在炕席上,显出个模糊的人形——去年冬天冻死的赵寡妇投井前,也在这炕上躺过三天。 父亲提着刀闯进来时,母亲正用指甲抠墙上的霉斑。刀刃挑开染血的棉裤,苏柒柒看见个紫红的肉团坠在母亲腿间,脐带像条青灰色的蛇缠在脚踝。父亲突然大笑,酒气喷在血污的褥子上:“还真是个带把的!“ 猪圈传来母猪的哀嚎。苏柒柒缩在墙角,看父亲用磨刀石砸那团血肉。月光透过窗纸上的破洞,把父亲的身影拉成扭曲的巨兽。母亲不知哪来的力气,突然扑上去咬住父亲的手腕,生生撕下块皮肉。 混战中苏柒柒摸到炕沿下的顶针。生锈的铜圈嵌进掌心,她想起母亲哼小调时眼里闪过的光。父亲掐住母亲脖子的瞬间,她将顶针刺进他后颈那颗紫红的肉瘤——那是去年被马蜂蜇的,流了三天黄脓。 惨叫声惊醒了整条村巷。母亲趁机滚下土炕,怀里的死胎撞在门框上,在雪地里滚出丈把远。苏柒柒追到院门口时,看见老母猪正在啃食那团血肉,獠牙撕开胎衣的声响像是撕棉布。 晨雾染白屋檐时,母亲开始发高烧。苏柒柒在灶眼灰里扒出半块烤地瓜,掰开时发现芯子已经霉了。母亲咽不下吃食,却紧紧攥着块染血的碎布——是昨夜死胎裹着的襁褓,靛蓝底子上金线绣的鲤鱼只剩半片鳞。 村长带着赤脚医生进门时,父亲正用草绳捆母猪的后腿。“痨病鬼投胎的货。“村长鞋底蹭着门槛上的血渍,“早说了这种疯婆娘生不出好种。“赤脚医生的听诊器滑过母亲塌陷的胸口,铜制的圆盘映出她嘴角凝固的血沫。 “准备后事吧。“医生收起药箱时,箱角磕碎了窗台上的冻豆腐。父亲蹲在墙角数卖猪崽的钱,沾血的纸币一张张捋得平整。苏柒柒盯着母亲手腕上松垮的银镯——那是去年除夕母亲清醒时,从粪坑里掏出来给她的,后来被父亲抢去换了酒。 雪停了又下。苏柒柒跪在井台刷洗接血的木盆,冰碴子把指关节割得血肉模糊。王瘸子媳妇来打水,新做的棉鞋踩在雪地上咯吱响:“听说你娘昨儿下出个哪吒?“铜瓢砸在冰面上,溅起的水花里晃着张扭曲的脸。 后半夜起了风。母亲开始说胡话,夹杂着听不懂的南方口音。苏柒柒把耳朵贴在她唇边,捕捉到“轮船““栀子花“之类的词。突然母亲睁大眼,指甲抠进她手腕:“阿弟...找阿弟...“说罢喉头咕噜作响,黑血从鼻孔涌出,在枕上洇成朵墨梅。 鸡叫三遍时,母亲的手凉了。苏柒柒把顶针塞进她紧握的掌心,铜圈沾了血,在晨光里泛着暗红。父亲在院角挖坑,冻土震得铁锹直蹦。母猪在圈里焦躁地拱墙,昨夜它啃食过的地方,积雪下露出半截金线绣的鱼尾巴。 下葬时雪下得正紧。薄棺是拿猪圈门板钉的,缝隙里漏出母亲一缕灰发。苏柒柒撒下最后把土时,听见村长家后墙传来铁链声响,比往常多了道细弱的呜咽。新雪很快掩住坟头,远处传来零星的爆竹声,空气里飘着熬猪油的焦香。 回到灶房,苏柒柒发现老鼠把装顶针的陶罐拖了出来。生锈的铜圈滚进灶灰,旁边躺着块靛蓝碎布——鲤鱼的眼睛金灿灿的,正对着梁上悬的腊肉滴油。她忽然想起母亲腕上褪色的守宫砂,想起王瘸子鞋面的并蒂莲,胃里突然翻涌起酸水。 暮色染红窗纸时,父亲拎回半扇猪头。苏柒柒在案板下发现把生锈的剪刀,刃口还沾着干涸的血迹。她望向猪圈,老母猪正在舔食墙角积雪,粉红的舌头卷起缕金线——是死胎襁褓上残存的绣线,在暮色里泛着诡异的光。 ------------ 第五章 顶针(1993年春) 惊蛰时节,沉闷的雷声如巨轮般从屋顶碾过。彼时,苏柒柒正手持顶针,专注地挑着母亲那件破旧棉袄里的虱子。绽线的补丁处,败絮似调皮的精灵钻了出来,裹挟着一股刺鼻的霉味,在熹微的晨光中悠悠浮沉。棺木下葬那日残留的积雪,此刻已化作了泥汤,顺着墙根悄无声息地往屋里渗透,在炕席上洇出一张好似哭丧的人脸,透着说不出的阴森。 父亲猛地抡起酒瓶,愤怒地砸向那漏雨的屋顶,声嘶力竭地吼道:“赔钱货!还不过来接水!”苏柒柒赶忙攥着搪瓷盆,乖乖地跪在炕沿。雨水裹挟着瓦片碎屑,重重地砸落在盆底,那叮叮当当的声响,仿佛是丧钟在沉闷地敲响。她失神地盯着水中晃动的倒影,蓦然发现左眉骨上的疤痕已然变成了青紫色,这颜色竟和母亲临终前脖颈上的淤痕一模一样,令人触目惊心。 猪圈里,一股腐臭的气味扑鼻而来。开春本应迎来猪崽诞生的老母猪,却不明不白地死去了。它那胀成青紫的肚皮上,密密麻麻地爬满了绿头苍蝇,令人作呕。父亲一脚踹开圈门,苏柒柒的目光落在母猪的獠牙上,竟看见上面缠着一缕金线,在雨中闪烁着尸油的诡异光芒。刹那间,去年那个雪夜的可怕情景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她只觉一阵恶心,弯腰吐出一口酸水,溅落在雨后刚刚冒头的荠菜芽上。这一幕,仿佛是命运无情的嘲讽,让她的生活愈发显得凄苦而悲凉。 宁静的村落里,村口的大槐树宛如一位沉默的老者,静静地抽出了嫩绿的新枝,似乎在向人们宣告着春天的到来。苏柒柒背着那破旧的竹篓,迈着轻盈却又带着几分疲惫的步伐,穿梭在村子的各个角落,只为了能捡到足够的柴火。 当她路过祠堂时,从后墙根传来的一阵窸窣声。好奇心驱使着她靠近,只见两个半大的孩子正拿着树枝,在腐叶堆里不知戳弄着什么。那两个孩子一见到苏柒柒过来,便哄笑着一哄而散。苏柒柒走上前去,眼前的景象让她不禁打了个寒颤。一只死猫静静地躺在腐叶堆里,它的脖颈上系着一根鲜艳的红绳,可这红绳此刻却显得格外刺眼。猫的肚皮被一块锋利的石头划开,几只棉絮状的胎崽露了出来,让人看了心生怜悯。 “跟你娘一样,下贱货!”一个尖锐而又难听的声音从祠堂门廊的阴影里传来。二虎,这个十四岁的少年,正迈着嚣张的步伐踱了出来。他的声音已经开始变声,如同公鸭一般,刮得人耳膜生疼。他走到苏柒柒面前,一脚踹翻了她的竹篓,那些枯枝瞬间散落在泥水里。“王瘸子家新媳妇要人帮工,你去最合适。”说完,他便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雨,淅淅沥沥地又下了起来。苏柒柒无奈地缩在祠堂的飞檐下,躲避着这冰冷的雨水。她百无聊赖地看着地面,突然发现门槛的石缝里嵌着一枚顶针。这枚顶针和她偷藏在枕头下的那枚一模一样,边缘都被磨得发亮。而不远处,那只死猫的眼珠被雨水泡得胀鼓鼓的,灰白的瞳仁正对着祠堂梁柱上那块已经褪色的“贞洁烈女”匾额,仿佛在诉说着无尽的悲哀。 夜半时分,一阵狗吠声将苏柒柒从睡梦中惊醒。她迷迷糊糊地伸手去摸枕下的顶针,却发现它不见了。隔壁屋里传来父亲摔东西的声音,一股浓烈的酒气和血腥味从门缝里钻了进来。苏柒柒赤脚悄悄地摸到灶房,眼前的景象让她惊呆了。母亲那件心爱的棉袄被撕成了布条,腌菜坛子也碎了一地,那些咸菜疙瘩滚落在柴灰里,就像一只只冻僵的耗子。 猪圈那边传来了铁器刮擦的声音,苏柒柒的心猛地一紧。她贴着墙根,小心翼翼地挪了过去。月光洒在地上,她看到父亲正在猪圈旁刨坑。老母猪腐烂的肚肠堆在粪叉旁,那原本镶在獠牙上的金线也不见了。就在这时,她忽然瞥见坑底泛着暗红色的光,仔细一看,竟是母亲下葬时穿的绣鞋,鞋尖上还沾着冻土和血痂。 晨雾如轻纱般裹着槐花香,漫进了院子。苏柒柒在鸡窝里发现了那枚丢失的顶针。生锈的铜圈套在破碎的蛋壳上,蛋黄已经干涸成了褐色的膜。她蹲下身去捡顶针,却摸到了一捆扎得整整齐齐的靛蓝碎布。她的心猛地一颤,这正是母亲临终前紧紧攥着的残破襁褓,金线绣的鲤鱼眼珠却被人剜去了。 突然,祠堂的钟声炸响,打破了清晨的宁静。苏柒柒来不及多想,把碎布塞进裤腰,跟着人群往晒谷场跑去。王瘸子家门口聚满了人,新刷的白墙上泼满了狗血,门槛上躺着一只开膛破肚的公鸡。穿红袄的新媳妇被捆在磨盘上,嘴里塞着破布,脚踝上的淤青比喜被上的鸳鸯还要艳丽。 “敢跑?把你腿打断!”王瘸子举着烧红的火钳,恶狠狠地逼近新媳妇。人群突然骚动起来,苏柒柒的目光被新媳妇腕上的银镯吸引住了。那对银镯和母亲当年从粪坑捞出来的那对一模一样,内侧还刻着细小的“沅江”二字。 暴雨倾盆而下,苏柒柒在河滩上捡到了一个玻璃瓶。河水卷着上游的枯枝败叶奔腾而过,瓶口被蜡封得严严实实,里面塞着一张泛黄的纸。她躲在桥洞下,费力地撬开蜡封,展开纸片,上面爬满了歪扭的字迹:“救救我 广西桂林 周翠兰”。那字迹被水渍晕开,就像哭花的胭脂,仿佛在诉说着一个悲惨的故事。 当父亲找到她时,那玻璃瓶已然被藏进了猪食槽中。带着水的麻绳一下又一下地抽打在苏柒柒的后背上,她默默数着抽打的次数,一共十七下,相较去年除夕竟少了两下。那新添的伤口与旧疤相互叠加,如蜈蚣一般爬满了她的脊梁。此时,她的目光紧紧盯着墙角的顶针,忽然察觉到铜圈内侧刻着一个极小的“周”字。 夜雨淅淅沥沥地敲打着那漏风的窗户。苏柒柒借着月光努力拼凑着碎布,金线在残片上缓缓蜿蜒,逐渐形成一个陌生的轮廓。待半幅完整的刺绣呈现出来时,她浑身的血液瞬间凝固,只见那靛蓝的底子上,分明是湘绣所独有的“凤穿牡丹”图案,与母亲发病时用炭灰在地上所画的图案毫无二致。 晨光悄然将窗纸染白,王瘸子家传来了婴儿的啼哭声。苏柒柒抱着洗衣盆路过,瞧见新媳妇正倚在窗前哺乳,脖颈上缠着染血的布条。就在四目相对的刹那,那女人竟突然扯开衣襟,露出胸口一大块青紫的胎记,其形状与位置竟和母亲左乳下的印记一模一样。 晒谷场的喇叭骤然炸响,村长那嘶哑的嗓音惊飞了一群麻雀,只听他喊道:“各家注意啦!乡里要来查计划生育……”苏柒柒下意识地攥紧了裤袋里的玻璃瓶,碎布上的金线扎进了掌心。春风裹挟着柳絮灌进领口,她不禁想起母亲临终前所说的“阿弟”,又想起河滩上漂来的求救信,在这正午的日头下,她突然打了个寒颤。 ------------ 第六章 蜡封信(1993年夏) 被骄阳炙烤得几近窒息的晌午时分,炽热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一块厚重的铅板,沉甸甸地压在人们的心头。阵阵蝉鸣如同一把把尖锐的利刃,硬生生地撕开了这令人烦闷的闷热。苏柒柒正坐在井台边,微微弓着身子,手中紧紧攥着一枚顶针,小心翼翼挑破了脚底磨出的水泡。瞬间,脓血如同暗红色的溪流,缓缓渗进了草鞋的缝隙之中。当她挪动脚步时,脓血便在晒得发烫的青石板上印出了一朵朵触目惊心的暗红梅花,仿佛是命运在这酷热中留下的残酷印记。 井台旁边,几缕洁白如雪的槐花悠悠地漂浮在水面上。洗衣妇们手中的棒槌有节奏地起落着,一下又一下地砸在衣物上,那几缕槐花也在这无情的捶打下逐渐被砸成了泥。 就在这时,王瘸子家原本断断续续的婴啼声突然戛然而止。苏柒柒正攥着洗衣槌的手猛地一抖,还没来得及反应,手中的粗布裤子便滑落进了那浑浊不堪的井水之中,溅起了几朵小小的水花。对门的张寡妇原本正低着头洗衣,听到这突然的安静,立刻踮起了脚尖,伸长了脖子,朝着王家的院子张望,嘴里还嘟嘟囔囔地说道:“准是那小媳妇又作妖……”她的话音还未落,半截染满鲜血的尿布便如同一只断了线的风筝,从墙头飞了出来,不偏不倚地挂在了老槐树的枯枝上。 苏柒柒的目光被那染血的尿布吸引了一瞬,随后又下意识地看向了自己放在一旁的洗衣篮。在那洗衣篮的深处,静静地埋着一个油纸包。她悄悄地蹲到井沿石的背面,小心翼翼地解开了油纸包上的绳结。映入眼帘的是一本封皮已经布满霉斑的《妇女权益保障法》,这是上月乡里宣传车撒的传单,当时她趁着没人注意,偷偷地将它藏进了裤腰里。上面的铅字在汗水的浸润下,已经洇成了一团团模糊的灰影,唯有“打拐”两个加粗的黑体字,依旧清晰地映入她的眼底,如同两枚锋利的钉子,狠狠地扎进了她的心里。 日头渐渐西斜,橘红色的余晖洒在大地上,仿佛给整个世界都披上了一层金色的纱衣。对于苏柒柒来说,这美好的景象却如同一场虚幻的梦境。她远远地便看见父亲拎着酒瓶,脚步踉跄地撞进了院门。酒瓶在他手中摇晃着,发出清脆的碰撞声,仿佛是命运的丧钟在敲响。苏柒柒的心猛地一紧,慌忙将油纸包塞进了猪食槽里。槽底沉着前天捞起的玻璃瓶,那蜡封早已在岁月的侵蚀下融化,瓶口残留的麻绳上缠着一根长长的头发——乌黑油亮,和母亲那如枯草般干枯的头发截然不同。 “赔钱货!”父亲那如洪钟般的怒吼声在院子里回荡着,紧接着,一个酒瓶如同一颗炮弹般砸在了晾衣绳上。半湿的衣裳在这突如其来的冲击下,扑簌簌地掉进了鸡屎堆里,散发出一股刺鼻的臭味。父亲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苏柒柒面前,一把揪住她的后领,像拎起一只小鸡仔一样,将她往墙上掼去。苏柒柒只觉得后脑勺狠狠地撞上了一块靛蓝碎布拼的补丁,那里头藏着半幅“凤穿牡丹”,金线在暮色里泛着冷光,仿佛是一双双冰冷的眼睛,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血腥味在喉头弥漫开来,苏柒柒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就在这时,她瞥见王瘸子媳妇扒在墙头,红肿的眼眶里凝着团化不开的墨,那是绝望与痛苦的象征。 夜露如同细密的银针,轻轻地打湿了窗纸。整个世界仿佛都被一层神秘的面纱所笼罩,陷入了一片寂静之中。苏柒柒趁着夜色的掩护,轻手轻脚地摸到了后院柴垛。蟋蟀在瓦罐底下叫得凄厉,那声音仿佛是一首悲哀的挽歌,诉说着这个世界的不公与苦难。她蹲下身子,用颤抖的双手扒开霉烂的稻草,露出了半截埋在地里的陶瓮。瓮底沉着三封蜡封信,信纸被潮气浸得发涨,仿佛是被岁月的泪水所浸泡。她拿起最新那封,借着微弱的月光,看到落款写着“贵州毕节 林秀珍 1993.5.12”。林秀珍是谁?她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这些疑问如同一个个谜团,在苏柒柒的脑海中不断盘旋。 然而,就在她沉浸在思考之中时,月光突然被一个黑影切断。苏柒柒心中一惊,猛地抬起头,只见王瘸子拄着铁锹立在篱笆外。他的绣花鞋面沾着新鲜的血泥,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刺眼。王瘸子那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一丝诡异的光芒,他咧开嘴,露出了一口参差不齐的牙齿,阴阳怪气地说道:“七丫头,见没见着会凫水的耗子?”他脚边的麻袋微微抽搐着,渗出暗红的液体,那液体顺着田垄缓缓爬向苏柒柒光裸的脚背,仿佛是一条冰冷的蛇,让她的脊背不禁一阵发凉。 第二日清晨,太阳还未完全升起,晒谷场的老井便浮起了一层油花。洗衣妇们如同一群好奇的麻雀,围在井台边交头接耳,叽叽喳喳地议论着。有人说王瘸子家的母猪昨夜难产死了,肚子里刨出个畸胎。那声音在清晨的空气中回荡着,充满了恐惧与猜测。苏柒柒蹲在祠堂后墙根搓衣裳,她的耳朵却不由自主地竖了起来,仔细聆听着墙内传来的声音。村长那略带威严的训话声清晰地传进了她的耳朵:“……要警惕外来人员流窜作案……”她的目光落在旁边褪色的标语牌上,“维护妇女儿童权益”的“权”字掉了半边,变成了刺目的“又”字,仿佛是这个社会对妇女儿童权益的一种无情嘲讽。 晌午的日头如同一个巨大的火球,高悬在天空中,散发着令人难以忍受的酷热。苏柒柒借口拾麦穗,匆匆钻进了河滩芦苇丛。她将靛蓝碎布裹着的蜡封信紧紧地贴肉藏着,仿佛那是她唯一的希望。她对照着传单上的地图,用树枝在沙地上划拉着。桂林到沅江要过三条水系,毕节往北能搭运煤的火车。她的眼神中透露出一丝坚定与渴望,仿佛只要沿着这沙地上的路线图,就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光明未来。然而,命运似乎并不打算轻易放过她。沙粒突然簌簌震动,二虎带着几个半大小子如同恶狼一般,踹翻了她刚堆的沙堡。 “扫把星会写字了?”二虎那充满嘲讽的声音在芦苇丛中回荡着,他一脚碾碎了沙地上的路线图,胶鞋底粘着半片带血的指甲盖。苏柒柒愤怒地瞪大了眼睛,她紧紧护住怀里的碎布,仿佛那是她生命中最珍贵的东西。然而,在与二虎等人的拉扯中,她的后腰撞上了河卵石,只听见“嘶啦”一声脆响,布帛被撕裂了。男孩子们哄笑着散去,芦苇荡里惊起的鹧鸪扑棱棱飞过河面,对岸的采砂船正吐出浑黄的浪,仿佛是这个世界对她的无情嘲笑。 暮色如同一块巨大的黑色幕布,缓缓地笼罩了整个村庄。祠堂的飞檐在暮色中显得格外阴森,仿佛是一只只张开的魔爪。苏柒柒在供桌下发现了一团带血的棉絮,那棉絮上的血迹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她的心中涌起了一股不祥的预感,小心翼翼地朝着褪色的黄幡帐走去。在那黄幡帐的后面,藏着半截铁链,锁头还沾着新鲜的皮屑。她的手微微颤抖着,摸到墙根准备翻窗,却听见厢房传来婴孩的呜咽声。她的心猛地一紧,顺着声音的方向走去,只见一个蓝印花布裹着的女婴脐带未脱,脚踝系着红绳,绳头拴着枚生锈的顶针。那女婴的哭声如同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揪着苏柒柒的心。 夜雨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淅淅沥沥地浇透了窗纸。苏柒柒透过门缝,看见父亲在里屋数钱。那一张张钞票在灯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光芒,上面盖着红指印。村长烟袋锅的灰落在“自愿送养”的文书上,仿佛是一种无情的宣判。靛蓝碎布在苏柒柒的掌心攥出水来,她的眼神中透露出一丝愤怒与绝望。就在这时,她突然看清那半幅刺绣角落的标记——“周记绣庄”四个小楷,和蜡封信上的字迹如出一辙。这难道仅仅是巧合吗?还是其中隐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五更天,鸡叫的声音如同嘹亮的号角,划破了寂静的夜空。苏柒柒趁着夜色,摸到了王瘸子家后院。新媳妇的窗户钉着木板条,月光从缝隙漏进去,照见墙上用血画的航线图——沅江到桂林的河道弯弯曲曲,每个转弯处都标着朵栀子花。那血画的航线图在月光下显得格外诡异,仿佛是一条通往死亡的道路。床底下的陶罐裂了缝,露出半截蜡封信,邮戳日期是母亲被拐卖的那年春天。苏柒柒的心中涌起了一股强烈的愤怒与悲伤,她发誓一定要揭开这背后的真相,让那些罪恶的人受到应有的惩罚。 晨雾如同一条白色的丝带,漫过了晒谷场。苏柒柒在祠堂梁上系了根红布条。那布条是从母亲旧袄上撕的,金线绣的牡丹花瓣在风里簌簌发抖,仿佛是母亲在风中的呼唤。赶集的牛车碾过石板路,她望见车辕上绑着个眼熟的麻袋,袋口露出的绣花鞋面上,并蒂莲的丝线正在晨光里淌出血珠。那血珠如同一个个无声的控诉,诉说着这个村庄里隐藏的罪恶与苦难。苏柒柒紧紧地握着拳头,她知道,自己的反抗之路才刚刚开始,而那一丝希望的曙光,正隐藏在这黑暗的尽头…… ------------ 第七章 栀子图(1993年秋) 霜降的寒气在祠堂飞檐凝结成白霜。苏柒柒踩着条凳摸向横梁裂缝时,朽木碎屑簌簌落进后颈。她指节触到某种脆硬的质地,霉变的黄裱纸蜷缩在蛛网深处,像条蜕了皮的蛇。灶灰勾出的沅江水道蜿蜒如蜈蚣,每个渡口都开着朵干瘪的栀子,枯萎花瓣边缘泛着暗褐——与王瘸子媳妇床头那滩风干的血渍如出一辙,连叶脉断裂的纹路都分毫不差。 晒谷场的新米香混着血腥气涌进鼻腔。苏柒柒用顶针尖挑开窗台上的冻膏药,搪瓷缸底的药渣凝结成黑红色痂块,倒映出昨夜父亲沾着猪粪的鞋跟。那鞋跟曾碾在她折断的肋骨上,将“严厉打击拐卖妇女“的告示残片踹进血尿横流的猪圈。此刻秋风正撕扯着红头文件,“拐卖“二字被撕去半边,纸角鬼使神差覆在暗红污渍上,像给罪恶盖了张遮羞布。 祠堂后墙的铁链声忽然密集如骤雨。苏柒柒佯装拾柴凑近枯井,靛蓝丝线在暮色中泛着磷火似的微光——正是母亲襁褓布缺失的金鳞纹残片。井底升腾的腐臭裹着奶腥,让她想起去年涝死的那窝猪崽,胀鼓的肚皮下渗着浑浊的黄水。指尖蹭到的青苔沾着黏腻,分明是未干涸的羊水。 王瘸子媳妇失踪那夜,芦苇荡的月光泛着尸青。苏柒柒缩在河滩乱石后,看见张老大的船篙挑起半截红布条。去年清明漂走的河灯上,母亲用炭灰画的栀子花正如此刻船篷里漏出的呜咽,断断续续扎进江心。“七丫头见过会凫水的母狗不?“酒气混着鱼腥喷在耳后,篙尖挑开她补丁摞补丁的衣襟时,怀里的蜡封信硌得断骨钻心地疼。月光将船板缝渗出的黑红液体拉成长丝,凝成串往江心漂的血珠,像极了河灯熄灭前的最后一点光斑。 晨雾漫过祠堂门槛时,供桌下的血棉花团正在蠕动。蓝印花布裹着的女婴脐带系着顶针,针眼穿过的半截金线闪着诡异的光。苏柒柒解开襁褓的刹那,婴儿后背的蝴蝶胎记振翅欲飞——与蜡封信里“林秀珍“描述的别无二致,只是蝶翼边缘多出排细密的针孔,仿佛被人用绣花针重新勾勒过轮廓。 晌午的日头晒化了墙根薄霜,却化不开赤脚医生药柜底的血渍。泛黄的接生簿里,1991年冬月十七的记录页蜷曲如干枯的栀子花瓣,“周姓产妇死胎“几个字在褐斑中格外刺目。苏柒柒指尖抚过页脚靛蓝碎布时,祠堂铜钟突然炸响,惊飞了屋檐下避寒的乌鸦。碎布塞进裤腰的瞬间,她瞥见村长媳妇晾晒的百家被里裹着截铁链,锁头上“周“字花体与顶针内侧的刻痕严丝合缝。银镯子反射的日光照亮“沅江“二字,晃得她眼底泛出泪光。 夜雨敲打窗棂时,脚底血泡渗出的脓水正与靛蓝碎布交融。油灯将金线绣的沅江水道映成流动的星河,某个渡口旁针眼大的红点渐渐洇开——正是王瘸子家后墙新刷的白灰位置,石灰味混着尸臭从墙缝渗出,惊得夜猫子发出婴啼般的哀嚎。 五更天的鸡鸣刺破雨幕,渡口废弃货仓的霉味裹着铁锈钻进鼻腔。月光穿过破瓦缝,恰巧照亮墙角那摞蜡封信。最新那封的火漆尚带余温,“赵春梅“三个字洇着血渍,落款日期赫然是昨日。对岸采砂船的探照灯扫过江面,晃得玻璃瓶上的栀子花纹宛如流泪——瓶身还沾着河泥,1990年的火车票在腥臭的江水浸泡下,“桂林北至怀化“的字迹却愈发清晰。 晨雾漫过滩涂时,生锈的捕兽夹咬进脚踝的脆响惊飞白鹭。苏柒柒攥着玻璃瓶往芦苇丛爬,身后拖出的血痕引来成群的绿头蝇。对岸采砂船传来重物落水的闷响,混着柴油机轰鸣,将女婴的啼哭碾碎在江风里。蓝印花布襁褓散开时,“王“字形状的烟疤正在渗血,蝴蝶胎记的鳞粉混着脓水,在香炉灰里凝成诡异的珠光。 当九封蜡封信在土炕铺成北斗,祠堂地窖的阴风突然卷灭油灯。苏柒柒将顶针藏进发髻时,青铜内侧的“周“字沁出猩红,顺着发丝滴在拼合的地图上。血珠沿着沅江水道滚向祠堂,与母亲临终前在炕席刻下的指甲痕渐渐重合。檐角铜铃无风自动,惊起满树寒鸦,振翅声里混着地窖深处铁链拖曳的回响,像是无数婴灵在齐声念诵某个被江水吞没的姓氏。 ------------ 第八章 地窖 冬至子夜,北风裹着雪粒子抽打祠堂飞檐,檐角铜铃在狂风中发出断续的呜咽。苏柒柒蜷缩在滴水檐下,后槽牙咬住母亲留下的顶针,铜腥味混着经年累月的血腥气在齿间漫开。锁孔里的香灰簌簌飘落,与瓦当坠下的冰凌碎成满地银屑。那缠着靛蓝碎布条的锁链突然颤动起来,布条金线在雪光里忽明忽暗,仿佛母亲绣完凤凰最后一根尾羽时,被月光照得失色的瞳孔。 猪圈方向传来铁器拖地的刮擦声,苏柒柒将冻裂的拇指按在锁眼。三年前那个同样飘雪的夜晚,母亲就是用这枚顶针刺破指尖,在窗棂系上染血的布条——此刻缠绕锁链的靛蓝碎片上,凤凰尾羽的绣线正与记忆中的血色纹路重叠。锁芯转动的刹那,一声濒死的嚎叫撕裂雪幕。她转头看见父亲佝偻的背影,那头待产母猪的獠牙正撕扯着他小腿肚,暗红胎盘在雪地上拖出蜿蜒的符咒。 供桌下的蛛网粘住苏柒柒的发梢,蓝印花布包裹的女婴浑身滚烫,襁褓里滑出的半张车票被月光浸透。1993年3月12日,怀化至桂林北——这个日期像根生锈的铁钉扎进太阳穴。那日清晨,母亲将绣着并蒂栀子的帕子塞进她掌心,油灯把两个影子投在土墙上,最终只剩下她独自被钉在窗棂的晨光里。 地窖入口喷涌出腐败的甜腥,混合着高粱酒的灼烈。苏柒柒用顶针挑开蛛网,煤油灯爆出的惨绿火焰里,墙根排列的腌菜坛如同蹲踞的兽群。最前方的青釉坛釉面龟裂,“周“字红漆剥落处渗出暗红黏液,正顺着砖缝爬向月光照不到的角落。当她指尖触到坛身冰凉的裂纹,头顶突然传来锁链的震颤——与三年前那串铁镣拖过祠堂门槛的节奏分毫不差。 “七丫头好胆量。“村长的烟袋锅在陶坛后亮起猩红火星,苏柒柒转身撞翻的坛口滚出蜷缩的胎儿。玻璃眼球里嵌着半枚顶针,脐带末端的银锁刻着“甲子年戊辰月丙戌日“,正是大姐夭折那日父亲在族谱上记下的时辰。雪光从头顶方孔斜劈而下,照亮满墙正字刻痕间新添的血痂——那些带血的指甲碎屑,与母亲发病时啃咬指尖留下的残甲如出一辙。 烟枪嘴抵住她锁骨时,地窖深处传来铁链拖曳的脆响。沙哑的呜咽裹着变调的采茶谣,最后一个颤音扬起时,苏柒柒猛然咬住村长虎口溃烂的冻疮。顶针刺入皮肉的瞬间,煤油灯砸碎在酒坛上,幽蓝火焰顺着渗出的液体爬上墙面的正字。二十年的刻痕在火光中扭曲成无数张开的嘴,发出无声的嘶吼。 铁栅栏在撞击中轰然倒地,锈蚀的锁链后蜷缩着个影子。当月光掠过女人溃烂的脚踝,苏柒柒看见镣铐内侧的“周“字烙痕——与母亲左脚踝的伤疤形状完全重合。女人用碎瓷片在墙面刻下新的正字时,后颈的蝴蝶胎记在阴影中翕动,边缘焦黑的疤痕正是村长烟头烫出的印记。 祠堂铜钟猝然震响,惊飞檐下栖息的寒鸦。苏柒柒拽着女人冲向地窖口的瞬间,身后传来陶坛爆裂的闷响。月光下,女人掌心半幅靛蓝刺绣上的凤凰振翅欲飞,尾羽的隐线针法正是母亲独创的双面绣。刺绣边缘用血线绣着的数字430521,与女婴后背尚未结痂的烙印完美契合。 村东腾起的火光中,“少生优生“的标语在烈焰里蜷曲成灰。苏柒柒拖着女人钻进芦苇荡时,望见采砂船桅杆上悬挂的蓝印花布——那布料经纬间交织的栀子暗纹,与女婴襁褓的织法同出一辙。怀中的婴儿突然发出夜枭般的啼哭,后背烙印在月光下渗出淡黄组织液,与账本上母亲名字后的“次品“批注同时刺痛视网膜。 冰面在足底绽开蛛网裂痕,船篷里伸出的溃烂手指正指向女婴眉心。王瘸子媳妇歪在凝结的血泊中,生锈的剪刀柄上缠着褪色的蓝线——正是母亲绣凤凰眼瞳时惯用的湘绣丝线。她僵直的手指间,泛黄信封上的“周翠兰“三个字被月光照得森白,邮戳边缘的血迹已凝成深褐。 晨雾漫过船舷时,苏柒柒在夹层翻出油布包裹的账本。1973年的名单上,“周桂枝“的名字后画着朵枯萎的栀子,备注栏里“双胎留女“的墨迹晕染成泪痕状。压账本的玻璃瓶中,干枯花瓣的脉络在暗红液体里舒展,与女婴后背逐渐清晰的烙印纹路同步搏动。 对岸传来的犬吠撕开晨雾,女人在船尾用顶针挑动脚镣的机关。当她哼到采茶谣第三个转音时,苏柒柒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这是母亲被拖走前夜,用顶针在窗纸戳出的三短三长叩击节奏。女人溃烂的指尖划过婴儿后背,在血痂上勾勒出妇联公章的五角星轮廓,星光末端指向东南方的江面。 朝阳刺破云层的刹那,苏柒柒拆开蜡封信件。最新那封的血渍在“周翠兰“签名处晕染开来,与母亲绣品落款的朱砂印鉴渐渐重合。当“已掌握周氏家族贩卖人口确凿证据“的字样刺入瞳孔时,她忽然读懂母亲临终前用炭灰在墙上反复描画的图案——那根本不是疯子的涂鸦,而是用栀子花汁液绘制的妇联联络点地图。 江风突转方向,祠堂尖顶在晨光中崩塌成纷扬的尘屑。追兵的火把在岸边连成猩红长链,而怀中的女婴突然发出银铃般的笑声。东南方的江面上,七艘挂着蓝印花布的货轮正破雾而来,船头金线绣制的凤凰在朝阳下舒展尾羽——每根羽毛末端都缀着朵盛开的栀子,花瓣纹路与女婴后背的烙印严丝合缝。 桅杆顶端的妇联旗帜猎猎作响,苏柒柒望着掌心被血浸透的车票。1993年3月12日的日期在晨光中逐渐透明,显露出背面用隐线绣着的沅江航线图——每个渡口都绽放着母亲最擅长的双面栀子绣,而花蕊处密密麻麻的针孔,正与账本上的受害者名单一一对应。 ------------ 第九章 渡口(1994年春) 江雾漫上甲板时,苏柒柒正在给女婴换尿布。蓝印花布裹着的小身体瘦得硌手,后腰的烙印结痂后开始发痒,孩子整夜抓挠的哭声像钝刀割着神经。她摸出母亲留下的顶针,用冰凉的铜面贴住那片溃烂的皮肤——这是第七次用这个法子止痒,女婴背上的栀子花纹路又比昨日深了几分。 “阿妹,喝口鱼汤。“被救出的女人递来豁口的搪瓷缸,腕骨凸起处还留着镣铐磨出的血痕。苏柒柒嗅到熟悉的腥气,汤里浮着的鱼眼珠让她想起地窖里那些玻璃眼球。女人局促地在衣襟上蹭手:“今早在舱底摸到的,这季节的江鲶最补奶水...“ 话音被汽笛声切断。采砂船缓缓靠向无名渡口,锈蚀的船身刮擦着青石码头,发出类似铁链拖地的声响。苏柒柒攥紧襁褓,女婴突然伸出小手抓向雾中某个方向。五十米外的滩涂上,穿靛蓝布衫的老妇人正在捶打衣物,棒槌起落间,某种熟悉的节奏混着水声传来。 “是双槌调。“女人忽然哽咽,“我娘在时,总这么捶衣服。“她溃烂的指尖无意识地在舱板上划动,苏柒柒看清那是母亲常哼的采茶谣变奏。两人目光相撞的瞬间,老妇人手里的棒槌突然脱手,顺着斜坡滚到苏柒柒脚边。 槌柄缠着的蓝布条已经褪色,但双面栀子绣的针脚依然清晰。苏柒柒颤抖着拆开布条,夹层里掉出半张糖纸——橘子味的水果糖,大姐下葬那天,母亲曾往她嘴里塞过一颗。糖纸背面用炭灰画着歪扭的路线图,终点标着棵被雷劈过的老槐树。 夜色降临时,她们在槐树根下挖出个陶罐。掀开蜡封的瞬间,苏柒柒被浓烈的樟脑味呛出眼泪。罐底躺着件巴掌大的百家衣,每块碎布都绣着不同纹样——有她周岁时的虎头鞋面,大姐夭折时裹身的襁褓布,还有母亲失踪那夜穿的衫子碎片。最底下压着叠信纸,霉斑间还能辨出“柒柒亲启“的字样。 “见字如面。若你找到这个罐子,说明娘教的认星法没白费...“信纸被江水浸透的边角蜷曲着,母亲的字迹比记忆中工整许多。苏柒柒就着月光辨认,看到“县妇联每年清明会在老渡口放灯“这句时,喉头突然发紧——那些年母亲总在清明夜消失,回来时裙角沾着纸灰,原来不是去给大姐上坟。 女婴突然在背篓里啼哭,苏柒柒摸到她后颈滚烫。掀开衣裳才发现,栀子花烙印周围渗出淡金色液体,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荧光。女人凑近嗅了嗅,溃烂的半边脸突然抽搐:“是松油!他们给孩子喂了松油!“ 滩涂对岸传来犬吠,几点火光刺破夜幕。苏柒柒把百家衣塞进内襟,背起女婴就往芦苇荡钻。女人的布鞋陷进淤泥,她弯腰去拽时,瞥见对方裤脚翻出的疤痕——是环形烙印,和母亲脚踝的一模一样。 “别管我!“女人突然发力推她,“往东走七里,有棵挂红布条的歪脖子柳...“话没说完,追来的人声已逼近。苏柒柒踉跄着扑进芦苇丛,背后的哭喊声戛然而止,像是被什么捂住了口鼻。女婴的眼泪渗进她后颈,烫得那片皮肤突突直跳。 东边第七棵柳树下的窝棚里,苏柒柒发现了昏迷的周翠兰。县妇联主任蜷在稻草堆里,左腿伤口已经溃烂,手边散落的笔记本上爬满蚂蚁。女婴突然挣扎着扑向那些纸页,沾着口水的指尖正按在“苏桂枝“三个字上——那是母亲在账本里的化名。 “他们给新生儿灌松油...“周翠兰被喂水后恢复些神志,“说是能让胎记显形...“她哆嗦着掀开女婴的衣裳,栀子烙印在月光下泛起磷火般的幽蓝,“这是活体地图...每个孩子都是块拼图...“ 窝棚外传来夜枭啼叫,三长两短。周翠兰浑浊的眼里突然迸出亮光,摸出枚顶针塞给苏柒柒:“天亮去渡口找卖艾粑的老汉,他问你讨不讨雄黄酒,你就亮这个。“顶针内壁刻着细小的数字,正是女婴烙印的部分编码。 次日清明,渡口挤满放灯人。苏柒柒抱着女婴蹲在石阶旁,看纸船载着蜡烛漂向江心。卖艾粑的竹筐靠近时,她闻到了松油味。老汉布满老茧的手接过顶针,瞳孔倏地收缩:“桂枝的丫头?“他掀开衣襟,胸口纹着朵栀子,花瓣数量与账本里的年份吻合。 “顺着放灯船走。“老汉往女婴襁褓塞了包艾叶,“灯灭处下潜,水底有铁笼...“话音未落,人群突然骚动。几个戴孝的妇人抬着棺材走来,纸钱纷扬间,苏柒柒看见棺木缝隙渗出淡金色液体。 女婴突然剧烈咳嗽,吐出口混着血丝的黏液。周翠兰说这是松油反噬,得用生父的血做药引。苏柒柒盯着掌心咳出的血珠,忽然想起父亲拖母猪那晚,裤管上沾着的正是这种金色黏液。 放灯船漂至江心开始打转,最前方那盏倏地熄灭。苏柒柒咬住顶针扎进江水,女婴的哭声在水下变成沉闷的呜咽。她摸到生锈的铁栅时,指尖传来钻心的刺痛——笼子里堆满缠着水草的骨骸,每具头骨上都嵌着枚顶针。 浮出水面换气时,苏柒柒撞见正在沉棺的村长。棺材入水的刹那,她看清了躺在里面的女人——溃烂的面容戴着母亲出嫁时的银簪,脚踝铁链挂着刻“周“字的锁头。女婴突然挣开襁褓,朝着下沉的棺木伸出手,后背的栀子烙印在水光中绽开,露出藏在内层的血色地图。 苏柒柒疯狂下潜,抓住棺材的瞬间,看见女人右手小指残缺——和母亲一样,是被纺车绞断的。棺内飘出的信纸贴在她脸上,最后一行字被水泡得模糊:“...柒柒的眉眼最像你...“ ------------ 第十章 浮灯(1994年清明) 江水灌进鼻腔时,苏柒柒看清了棺中女人的脸。溃烂的右颊下方,那颗朱砂痣正随着水波荡漾,和她记忆中母亲嘴角的痣分毫不差。女婴突然在她怀中挣扎,后背的栀子烙印渗出金红液体,在水里晕染成箭头形状,直指下游沙洲。 苏柒柒蹬着棺木借力上浮,怀里的女婴却反常地安静。渡口方向传来爆竹声,清明祭祖的纸钱纷纷扬扬落满江面,像给浮尸盖了层雪被。她拖着女婴游向芦苇丛时,瞥见沙洲上有簇幽蓝火光——是松油浸过的引魂灯,母亲曾说这是人贩子接头的暗号。 沙洲背风处停着艘破旧的挖沙船。苏柒柒把女婴藏在渔网堆里,湿透的蓝印花布裹着的小身体正在打摆子。她摸出周翠兰给的顶针,内壁的数字在月光下泛着磷光:430521-1993-07。这是女婴的编码,也是母亲失踪的日期。 船舱里飘出熬中药的味道,混着血腥气。苏柒柒贴着舱壁挪动,听见村长沙哑的嗓音:“...得把最后这批货送出沅江,条子盯上渡口了...“当她透过裂缝窥视,却看见父亲佝偻着背在碾药,脚边木盆里泡着十几个胎儿标本,脐带上都系着银锁。 女婴突然在舱外哭出声。苏柒柒转身要跑,后颈突然挨了记闷棍。最后的意识里,她看见父亲举着捣药杵走近,围裙上沾着的淡金黏液正滴在她眼皮上。 醒来时,铁锈味糊了满嘴。苏柒柒发现手脚被渔绳捆着,躺在祠堂偏殿的水泥地上。神龛里的祖宗牌位东倒西歪,最上方那个崭新的牌位刻着“苏周氏桂枝“,立碑日期正是母亲失踪那日。女婴被摆在供桌上,后背烙印被香灰涂成青黑,几个戴孝的妇人正在用艾草熏她的脚心。 “七丫头命硬。“村长叼着烟袋锅掀帘进来,“你娘怀你时喝了三副堕胎药都没打下来。“他掀开女婴的襁褓,露出腰间的栀子烙印,“这小杂种更邪性,喂了半年松油还活着。“ 祠堂后门突然传来重物坠地的闷响。苏柒柒趁众人分神,用顶针边缘磨蹭腕间的渔绳。当周翠兰瘸着腿撞进来时,她恰好挣开束缚,抱起女婴撞向窗棂。玻璃碎裂的瞬间,她听见周翠兰的嘶吼:“桂枝在江神庙!“ 夜雨浇得山路打滑。苏柒柒把女婴裹在衬衫里,赤脚往江神庙跑。沿途的招魂幡拍在脸上,沾着朱砂的符纸贴满腮边。庙门口的老槐树上挂满红布条,每块布条都系着枚顶针,在风中碰撞出催命符般的脆响。 偏殿地窖里,母亲被铁链锁在神龛上。她左脚踝的伤口已经生蛆,右手小指断茬处缠着蓝布条。听见响动,她浑浊的眼球转向声源:“阿弟...饿...“这是大姐夭折后母亲发病时常说的胡话。 女婴突然咯咯笑起来,后背的栀子烙印在烛光下裂开细纹。苏柒柒用顶针挑开结痂,发现皮下埋着粒蜡封的药丸。母亲突然暴起,铁链哗啦作响,残缺的牙齿咬住她的手腕:“给我...那是止疼的...“ 庙外传来纷乱的脚步声。苏柒柒把药丸塞进母亲口中,背起她就往后山跑。女婴的哭声引来了追兵,手电筒的光柱扫过坟茔间的残碑。母亲在她背上突然清醒:“往石碑裂口跳...“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下面是当年知青挖的防空洞。“ 防空洞里的霉味呛得人睁不开眼。苏柒柒摸到洞壁刻着的正字,最新那道刻痕还带着木屑。母亲瘫在角落喘气,从内衣夹层掏出团发霉的糯米粑:“给你的...生日...“这是她八岁那年母亲发病走失,回来时怀里紧揣着的吃食。 女婴忽然发烧,后背的栀子烙印渗出黑色脓血。母亲用牙撕开襁褓,就着打火机的光端详那些溃烂的纹路:“这是活地图...每个孩子对应一段江道...“她蘸着脓血在洞壁涂抹,渐渐显出完整的沅江水系图,“当年他们在我胎里种蛊...生的孩子都是人肉罗盘...“ 洞口传来碎石滚落声。母亲突然把女婴塞进苏柒柒怀里,掏出一把生锈的钥匙:“从岔洞走...通渡口...“她推人的力道大得反常,苏柒柒这才发现母亲腹部鼓胀如孕妇——那些溃烂的伤口里,有什么东西在蠕动。 防空洞出口正对着渡口货仓。苏柒柒刚钻出排水沟,就看见周翠兰被吊在龙门架上。几个汉子正在往她脚底浇松油,说要试试妇联干部能烧多久。女婴突然剧烈咳嗽,吐出团带血的黏液,里面裹着颗生锈的铃铛——正是母亲戴了二十年的脚铃。 货仓铁门轰然倒塌时,苏柒柒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七个穿蓝布衫的妇人抬着棺材闯进来,领头的正是渡口捶衣的老妪。她们掀开棺盖,里面堆满泛黄的档案袋,封皮上印着褪色的妇联公章。 “二十三年了...“老妪撕开衣襟,胸口纹着和周翠兰一样的栀子烙印,“桂枝是我们送出去的第七个卧底。“她指向货架后的暗门,铁笼里关着十几个孕妇,脚踝都系着刻“周“字的银铃。 祠堂方向突然腾起火光。苏柒柒望见母亲站在屋顶,鼓胀的腹部在烈焰中炸开,飞溅的尸块里迸出无数顶针。那些铜环叮叮当当滚落江岸,正与渡口货仓里的银铃遥相呼应。 晨雾漫过江面时,苏柒柒在救援船上找到了女婴的病历。泛黄的诊断书上写着“先天性痛觉缺失“,备注栏里有人用红笔批注:最佳容器。她掀开女婴的衣裳,栀子烙印已经结痂成地图轮廓,沅江十八道弯的支流清晰可辨。 周翠兰的骨灰撒江那日,苏柒柒在渡口开了间绣坊。那些逃出来的女人在蓝印花布上绣栀子,每朵花心都藏着个名字。女婴学会说的第一个词是“婆婆“,总指着江心最湍急的漩涡笑——那里时常浮出锈蚀的顶针,在阳光下像星星的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