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正文 ------------ 第一章 五更枪声 1944年冬天,夜幕低垂,月亮宛如一弯新刃挂在天际,洒下清冷的银辉,覆盖着整个人和村。深邃的夜空中,几颗星星若隐若现地眨着眼睛。 人和村是个大村子,属于东西十八团的唐团。大概在 十九世纪四十年代,黄河发大水,黄淮地区沦为泽国,新砦乡、龙巩集及其往东,方圆几百公里的区域都被浑浊的黄河水淹没。当地居民纷纷逃走,随后从郓城、巨野等菏泽地界逃来了许多人,他们在此搭起窝棚,开荒种地。郓城、巨野、鄄城的土地属于沙土地,土地贫瘠,大多庄稼的收成不好。而微山湖南经过了多次的黄河泛滥,多次沉积黄河土后,土地则肥沃了许多,更适于耕种。后来原居民返回,看到土地被占,于是争斗、械斗开始。朝廷派钦差大臣曾国藩前来调解,当时中原各地农民起义不断,捻子流窜,清廷疲于应付。曾国藩上书朝廷后,朝廷颁发命令,规定不管原来是谁家的地,现在谁耕种就归谁所有。但官方命令却未能平息民愤,械斗依然不断,还经常发生群体性械斗致死事件。于是官方又下令,从新砦开始向东,划分成一溜十八团,各团委派团总。新砦这里的团总姓唐,被称为唐团总,所以新砦乡这片区域就是唐团;龙巩集的团总姓任,便称为任团,十八团由此形成。每个团包含好几个村庄,唐团从最西边的义和村开始,沿着一条大路向东依次是义和村、人和村、西城村、东里村一字排开,北面还有老东、老西等几个村子,这些村子的说话口音和生活习俗与郓城、巨野地区相同。即便如此,百年来械斗仍未停止。十八团的各村,为了保卫村庄,沿村周圈挖起了护村护寨深坑,坑里灌满水,村头设立寨门,晚上还有人打更。我小时候看到的义和村、人和村、西城村都是这样,村的周圈都是宽大的护村坑,坑里都是满满的水。 人和村村民都是从菏泽的郓城、巨野逃荒而来,在此安家落户、繁衍生息。因此,人和村是个杂姓村。 百年来的争斗与艰苦生活,养成了团里人吃苦耐劳、实在踏实的韧性,培养了他们团结一心、同仇敌忾的品德,也激发了他们的野性、血性。 这天晚上,刚刚敲过五更的梆子,袁广中站在护村坑沿上准备小解,再过最后一更天,这一夜就算过去了,冬天打更值守,实在难受。 袁广中一边解手一边看向远方。寒冬使大地一片沉寂,村庄周围黑黢黢的,只有严集方向有两点灯火,如忽闪的萤火在冷冽的空气中显得格外微弱。袁广中知道,今天逢五,严集是大集,有起早忙活的商家。 抬眼望去,脚下是冰封的护村坑,像一条玉带环绕着村庄,河面冰层反射着星光,偶尔传来冰块崩裂的细微声响,这是寂静冬夜中最清澈、最孤独的声音。所谓护村坑,其实就是环绕人和村的一条大深沟,村东的大坑叫东关坑,村西的大坑叫西关坑。每到夜里,村西头的寨门早早关闭,无人值守,而村东头的寨门关闭后,门楼处有人值守。 袁广中登上寨门最高处,又朝严集方向望去,揉揉眼睛,除了那两点灯火外,还有一点移动的灯火正影影绰绰地朝这边晃动着,隐约还有两声狗叫。严集往南两三百步远的路两侧,全是高低不同的坟头,路东有一处大水坑,水坑中间生长着几棵高大怪异的大柳树,周围村庄胆小的人都说那里阴森恐怖,那里常常闹鬼,很少有人敢夜间独自从那里经过。那跃动的灯火,看起来不是农村用的灯笼,也不是萤火虫,袁广中仔细一看,忽然明白了,那可能就是电棒子,龙巩集的日本鬼子就有,自己在那里就见过,这东西怎么往这边来了?看来,来的人肯定是办公差的。四更刚过,正是冬天农村人睡得最香的时候,公差此时到人和村来干什么呢? 严集到人和村也就一里多路远,夜里赶路很快就能到。这个时间点,不在被窝里暖和,公差到这里来干什么? 袁广中看了一眼偎在墙角草窝里打盹的任大娃,猛然打了个寒战,蹑手蹑脚地跑出去,顺着胡同飞奔回家。 袁家在靠近村东头的胡同深处,东面紧挨着东关坑。很快,袁广中回到家,推开东厢房的门,推着熟睡的人说:“二华子,快起来,快走,乡公所的人来了。” 被推着的人不情愿地翻了个身,一激灵又从床上鲤鱼打挺般起来,摸索着穿衣服。 袁广中打开门,站在东墙头朝严集方向望去,那些人已经走到大关坑的东北角,正顺着东关坑东沿往南走。 二华子大名叫袁广华,系上腰带,趿拉着一只鞋,提着一只鞋,走到院子里的柴禾垛旁,伸手从里面拉出一捆用床单包裹的东西,用力扛在肩上。 袁广中心里一凛,拉着他就走,院子往南走,但走了十几步又停下了。此时,守寨门的是刘大娃,从东寨门出去会迎面碰到乡公所的人,顺着中间大路往西走,从西寨门出去,也会惊动看西寨门的人。 袁广中拉着袁广华就往北走,这时,东关坑东沿马贵东家的狗叫了起来。 弟兄俩顺着胡同飞奔到村北头的护城河,沿着坑沿来到人和村北门。北门没有寨门,也没有路,只有在天旱的时候才会露出一条窄路供人行走。 两人来到北门,今年雨水充足,北门的窄路被水漫过,也结了冰。 冬天的夜晚很冷很静,隐约听到东门处有人声、狗叫声传来。东门、西门都不能去,因为东门的人可能开门后,就直奔西门把住西门。河里结着一层薄冰,涉水过河很容易被发现,而且衣服湿透,扛着东西也走不多远。 东寨门褚家的狗叫声响了起来,不能再迟疑了。袁广中拉着袁广华肩膀上的东西说:“你自己走,带着东西走不远,我把这个藏起来。” 袁广华拉着肩膀上的东西,但很快就松手,说:“你一定要藏好,不要让人发现。” 袁广华放下肩膀上的东西,低头看看水面,水面结了一层薄冰,他用脚试了试,薄冰炸响,隐隐出现白白的纹路。 袁广华看看身后的村庄,没有再迟疑,蹲下身子,扑倒在冰面上,快速地在冰面上翻滚起来,身后还不断有冰层炸裂的响声。 袁广中看着袁广华翻滚的身子,全身颤抖,即使在寒冬,手里也好像攥出了汗。幸运的是,袁广华滚到了坑北沿,站起来,只回头看一眼,猫着腰顺着地沟向西北方向跑去。 袁广中拎了拎手里的东西,不用说也知道这是什么,这是要命的东西,肯定和前天乡公所发生的事有关。 这么大一个包,藏也不好藏,扔也不能扔,放哪儿好呢?袁广中拖着大包走了三四十步,看到坑边有一处破冰的地方,那里冰层更薄,是王家媳妇洗尿布的地方。袁广中毫不犹豫地抱起大包,砸开薄冰面,把大包塞到冰层下。 袁广中看看冰口,转身回到岸上,伸手掰断一根柳树枝,把大包往坑深处又使劲捣了几下,然后拉起树枝,顺着原路返回。 袁广中顺着胡同回到家中,发现任麻子正领着几个人在家中翻箱倒柜,这些人除了乡公所的郑二歪,还有两个端着枪的伪军。 袁广仑已经起床,在灶间生了火,他要把昨天晚上炖好的羊肉收拾好,等会儿让老爹袁守疆去严集卖羊肉汤。 袁广仑招呼道:“几位老总,你们来得够早的,这也赶得巧,我给你们舀碗羊肉汤吧,大冷天的,喝碗汤暖和暖和。”说着,拿了几个碗放在锅沿上。 任麻子有些犹豫,五更天跑到人家翻腾,啥也没找到,还要在这里喝羊肉汤,这就叫不要脸啊,不过,赶早不如赶巧,不喝白不喝。 任麻子转过身喊道:“哥几个,过来吧,喝碗汤暖和暖和。” 任麻子大大咧咧地坐下,其他人也走过来坐下,就在这时,外面“砰”的一声响,任麻子跳起来喊道:“哪里打枪?快,快去追!” 任麻子等四个人顺着胡同向南跑去,袁广中心里一震,也紧跟着跑去,袁广仑也拎着勺子跑了出来。 袁广中、袁广仑站在东寨门,一会儿,见影影绰绰几个人从西寨门松松垮垮地走过来。 袁广中迎上任麻子问道:“任队长,哪里打枪?怎么回事?” 任麻子梗着脖子说:“妈的,他们跑到西门外,看见西门外地里有动静,一只野兔子就把他们几个吓得乱放枪,兔子毛都没打着。” 袁广中说:“任队长,那还是到家喝碗汤吧,这天快大亮了,怎么还冷起来了。” 任麻子摆着手说:“不了,不了,还要回去交差。” 任大娃流着鼻涕迎上任麻子,任麻子对他破口大骂:“你个***,你跟我说的啥?这啥也没有,你的两个大牛眼长到屁股后面了?你给我再瞪大点。” 任大娃不住地点头哈腰说:“是,是我看差了,叔,这也不怨我啊,我确实看见了。” 任麻子看一眼袁广中,拉着任大娃走到一边,两人小声嘀咕起来。 袁广仑拎着勺子往家走,暗自发笑,幸亏哪个王八蛋打了一枪,不然这几个人在家里喝羊肉汤,自己这一天就白干了。 天蒙蒙亮了,跟着任麻子来的人陆续集合在一起,袁广中抽了一口凉气,数了数,有十二个人。乡公所不过三个人,看来其他人是从龙巩集调过来的,太惊险了,他们这十几个人肯定是兵分几路,幸亏二华子跑得快,幸亏打滚滑冰跑了出去。 任大娃拉着任麻子躲到一边,一脸谄笑地看着任麻子说:“大叔,我绝对没有看错,我昨天晚上看见了二华子,我从他家门口过,那还能看差了?我也是从小和他弟兄几个一起玩的。” 任麻子说:“你小子机灵着点,老袁家一大家子,就他们这小弟兄五个,那在人和村可是一霸。我虽然在乡公所当队长,但很多事也管不了,我家也在人和村,咱爷俩还要在人和村混。我这次带了十几个人来老袁家,这不只是得罪老袁家,全村人还不是看了笑话。这人和村的全村人,也没几个看得上咱爷俩的,做事一定要小心。” 任大娃说:“大叔,我啥事不听你的,我还不是为了你,我盼着你能挎上把盒子枪,出人头地,我也跟着沾光。你去龙巩集当大队长,我就混到新砦乡公所。天天在人和村打更,我都烦死了,天天冻得哆哆嗦嗦。” 任麻子抽了一口烟说:“你以为龙巩集的大队长那么好当?没有大功是提拔不上的。是你跟我说二华子就是前天晚上作案的人,我才从龙巩集调了几个人来。龙巩集的竹左太君本来不愿意派人,这下好了,人没抓到,到严集我还要管这十几个人吃饭。新砦乡公所丢了三支枪,竹左太君不会饶了我。你小子可要机灵点,给我盯紧老袁家。” 任大娃眼珠子一转说:“叔,你就放心吧,我一定盯死,我就等着和你去龙巩集找竹左太君领赏呢,领了赏我才能娶媳妇。” 日过三晌,袁守疆才挑着羊肉汤担子回到家。 袁广中迎上前接过担子,问道:“大爷,今儿怎么回来这么晚?” 袁守疆从腰里掏出旱烟袋,填满烟叶,到灶间点上火,坐在院子里的石碌碡上猛抽一口烟说:“还不是早上任麻子来家里搜查的事,我又找林三狗拉了拉,才知道出了这档子事,唉。” 袁守疆说的林三狗,和任麻子、郑二歪都是新砦乡公所的人,新砦乡公所就他们三人,没有驻扎日军,龙巩集有三个鬼子和十几个伪军驻扎。当时,新砦乡乡政府所在地是严集。 袁守疆常年在严集摆摊卖羊肉汤,自然和新砦乡乡公所、乡政府的人熟悉,和林三狗还有点交情。今天晌午快要散集的时候,林三狗来到袁守疆的羊汤摊上和他拉呱。 林三狗说,前天夜里二更天,任麻子瞅准胡二不在家,摸到胡二家与胡二媳妇鬼混,没想到被人堵在被窝里,两人赤条条被绑起来,任麻子的枪也被抢走。这还不算完,这三个人又来到乡公所,撬开大门进屋,用刀抵住林三狗、郑二歪,搜走两支枪、几十发子弹和十个手榴弹,把两人也绑了,然后大摇大摆地走了。 三个人走后,林三狗和郑二歪互相解开绳子,郑二歪要去胡二家找任麻子,因为任麻子和胡二媳妇的事全乡皆知,任麻子不在乡公所,那肯定在胡二家,但被林三狗拉住了。 任麻子从胡二家回到乡公所后,仍然惊魂未定,和郑二歪、林三狗一起披着被子商量下一步怎么办。除了乡政府有乡长领着几个人外,任麻子、林三狗、郑二歪三人就是新砦乡的全部武装力量,负责维持治安并监视整个乡的抗日武装。这下好了,啥事没办成,三个人还被一锅端,丢了吃饭的家伙,没法向竹左太君交代。 郑二歪哆哆嗦嗦地说,丢了枪支,我们手里就只有烧火棍了,在团里这地方,我们啥也不是,成了没有牙的老虎,这里的人野得很,团里人没有谁会怕咱们。 林三狗说,那也没办法,还是要去龙巩集向竹左报告,他要惩罚就惩罚,大不了不干了,又没有杀头的罪。而且现在新砦乡没有人愿意当伪军,没有人愿意给日本人卖命了。 任麻子点点头说,那也只能这样,去龙巩集向竹左报告,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最后,三个人推来推去,任麻子和郑二歪去了龙巩集,中午就回来了。任麻子说,竹左听了两人的报告后,没有像往常一样大发雷霆,没有扇他们耳光,只是唉声叹气,还安慰两人一番,并在临走时给了任麻子一支枪,让他务必尽快抓到那三个人。 当天晌午饭后,任大娃来到乡公所,和三个人又聊起夜里发生的事。三个人回忆说,来抢劫他们的三个人不像是八路军、武工队,甚至连区小队也不是,三个人没有枪,只有一人拿着一把亮闪闪的尖刀。尤其蹊跷的是,三个人戴着帽子,系着毛巾挡住脸,只露着眼睛,看身材和模样,像是十几岁的孩子,还有一个戴着一顶学生帽,不像是成年人。 任麻子想了很久,忽然好像想起来了,说拿刀的那人身上有一股羊肉膻味,拿的刀也不是打仗用的,和集头上袁广仑剥羊的刀一样。 任大娃皱着眉头,忽然对任麻子说:“叔,这就对了,拿刀的人身上有羊膻气,十几岁的样子,那不就是咱人和村老袁家的袁广华吗?你说有一个戴着学生帽,袁广华不是跟着他大哥在徐州上学吗?我前天还看见前街商家的商来庆戴着一顶学生帽,他和萧其延不是也都在徐州读书吗?袁广华和商来庆好得很,干啥都在一起。夏天的时候,他俩从徐州回来,我开寨门晚了一会儿,两个人就把我堵在那里揍了一顿,他们虽然才十四五岁,但都是从小练武的,把我揍得三天没爬起来,这个仇我记着呢。这三个人里面肯定有袁广华、商来庆,说不定还有萧其延,那就赶快给竹左太君报告,派人去抓他们。” 任麻子听后大喜,立即和任大娃一同赶往龙巩集。向竹左报告之后,龙巩集留下三个鬼子,其余的二狗子都跟着来到了新砦乡。吃过晚饭,这十几个人聚在一起喝酒、打牌,只等着三更天之后动手。没想到的是,这十几个人兴师动众地来到人和村,闹得鸡飞狗跳,结果东头的老袁家、前街的商家都搜了个空,什么也没找到。从龙巩集来的那些人骂骂咧咧,任麻子连龙巩集都不敢回了,便让郑二歪带着那十个人回龙巩集向竹左复命,跟着过来的任大娃也被他连扇了几巴掌。 袁广中听完,眼珠子骨碌碌转了几圈,却没有说话。 ------------ 第二章 少年英雄 1944 年,人和村在徐州上学的有五人,我二舅袁广华、前街的商来庆、西门的萧其延,都在徐州的志华学校读书,而我大舅袁广昆和商来庆的哥哥商来真,则在读中学。 几日前的一日晚上,上完灯课,大家准备睡觉了,教室的灯已经熄灭,只有学生宿舍亮着一盏昏黄的煤油灯,有学生在刷牙洗脸。袁广华接过萧其延递来的烟,商来庆麻利地掏出火柴,背对着宿舍方向划着,给袁广华和萧其延点上烟后,自己也急忙点着,火柴快燃尽了,白白的火柴灰烬映着他满是青春痘的脸,他急忙甩手扔掉。 萧其延的大哥萧其准在国军部队当军官,所以他们三人抽烟基本上都是萧其延买,好在他们还没有烟瘾。 袁广华吐出一大口烟雾,低声说:“昨天晚上,我和吕老师在他寝室听收音机,美国人发动了菲律宾战役,很多太平洋上的岛屿都攻占了,势如破竹,照这个势头,小日本很快就要完蛋了。” 商来庆说道:“是吗,早就该反攻了。凭美国的军事实力,大前年就不该退得那么快,这都三年过去了,要是美国人早点反攻,我们这边也不会这么难。苏联那边早就进行反攻了,解放了许多国家和城市,正在向德国本土挺进,挺进速度还很快,照这个势头,用不了多久就能打到德国境内了。” 袁广华点点头:“他奶奶的,我怕的是咱三个还没动手,日本鬼子就要完蛋了。” 萧其延说:“这段时间,徐州城里抽调了不少鬼子往北开拔,那边有八路军和国军,我得到的消息是,我们的人正在那边和小鬼子硬碰硬,上次我哥就是从北面找人给我捎来的伙食费。” 袁广华搓着手说:“我这手痒痒的,真想和日本鬼子面对面干,为老百姓报仇,像苏联赶德国鬼子一样把日本鬼子赶出中国去。” 商来庆凑近说:“二哥,你是不是有想法了?我来徐州上学就是跟着你来的,我本来在人和村上完小学就不想上了,你要来,我才缠着家里来的,我唯你马首是瞻,你就说吧,我还是跟着你,你说咋办就咋办。” 袁广华扔掉烟头,恨恨地踩了一脚:“庆子,你俩肯定都没问题,咱三个可是号称桃园三结义,我就直说了,眼看我们就要毕业了,要升高中像我大哥一样了,可是,我不想读书了,我想把日本鬼子赶走,再回来读书。你看,现在徐州城的日本鬼子,看起来风声鹤唳,到处横冲直撞,其实已经是强弩之末了。我现在就想打鬼子,我们再不动手就来不及了,都让其准大哥他们打跑打光了。” 商来庆说:“二哥,我也正有这个想法,可是我们到哪里去找部队打鬼子?我们扔掉这里的一切又不能回家,万一部队不要我们怎么办?” 袁广华嘁了一声:“还不要我们?只要我们出手,他们不得都想拉我们入伙?当然我们不能空着手去,得有见面礼,实在不行,我们三个就自拉抗日队伍,在新砦乡湖边占山为王。我听说枣庄有个铁道游击队,就是依托微山湖,我们也可以搞一下,跑到微山湖里,谁也抓不到我们。” 商来庆、萧其延兴奋起来:“二哥,你说吧,你说咋办就咋办。” 袁广华说:“我们今天夜里四点钟动身,萧老二,你那里还有你大哥捎来的钱,我们谁也不告诉,偷偷跑出去,你雇个马车我们赶回新砦。上次我回去的时候,我就看好了新砦乡乡公所,那里就三个人,我们去弄三条枪。” 商来庆说:“别的倒没什么,我还欠着朱伟武十元钱,没法还了。” 袁广华说:“我们尽量轻装简行,谁也不能说,我还欠着马鲁亮二十元呢,这点钱就当作他们对抗日武装的捐献吧。” 回到家的第二天晚上,一更天过后,三个人陆续出了寨门,来到东关坑东沿,马贵东家的羊圈旁集合。 袁广华对两人说:“我上午就打听好了,胡二不在家,任麻子肯定会去胡二家,我们三个赶过去,过二更天的时候动手。庆子,你力气大,我们翻墙进到胡二家,你对准屋门就是一脚,那门板肯定被你踹飞,我们三个就冲进去,我拿刀逼住任麻子,他要是反抗,你就用棒槌打他,萧老二,你赶快找枪,那女人不用管。找到枪后,用他们的腰带把这两个狗男女绑起来,然后我们再去乡公所收拾郑二歪和林三狗。一定要先把任麻子拿下,擒贼先擒王。记住,不要说话,如果说话就模仿徐州话,说我们是武工队。一定要记住,系好毛巾或围巾,今晚有月光,别让他们看出我们是谁。” 商来庆、萧其延点点头:“好,走吧。” 冬夜,寒风凛冽,鲁西南的人和村被一片苍茫的灰白色笼罩着。天空阴沉沉的,仿佛随时会飘下雪花。村子四周几棵光秃秃的柳树在寒风中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在诉说着这片土地的贫瘠与艰辛。 人和村的寨门外,有几家人盖起了房子。三个人沿着村外坑坑洼洼的土路走着,这条路被岁月和车轮无情地碾压,不过他们早就习惯了。周边的房屋大多是泥土和稻草堆砌而成,屋顶铺着薄薄的稻草,有的已经破损,露出里面的泥土。窗户大多是用柴禾堵着的,风一吹就沙沙作响,仿佛随时会被吹开。几乎所有的屋子都是昏暗而阴冷的,只有马贵东家的东间屋亮着一盏微弱的煤油灯,那里是村里常年的赌场,经常有人在那里推牌九。 这是他们祖祖辈辈耕作、生活的土地,土地贫瘠,庄稼收成微乎其微,仅够勉强糊口维持基本生存。遇到旱涝灾害,村民们只能眼睁睁看着庄稼枯黄而死或者被水淹,颗粒无收。尽管生活如此艰难,村民们依然对未来充满期待,他们希望通过勤劳努力,有朝一日能吃饱饭,能吃上白面馒头。但连年的军阀混战,日本鬼子无休止地催捐收粮,使得辛苦劳作的乡下人常常饥寒交迫。 三个人来到一处院落旁,袁广华一摆头,三个人就靠墙站着。袁广华从门缝看过去,北屋内没有灯光,静悄悄的,应该是屋里的人已经睡着了。 商来庆蹲在墙头下面,萧其延站在他的肩头,双手扶墙慢慢爬上去,稍一用力就爬上了墙头,然后纵身跳下,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接着拉开了大门的插栓。 袁广华和商来庆冲进去,三个人来到屋前,趴在墙根处。商来庆看袁广华一眼,起身就要踹门,被袁广华一把拉住。袁广华贴着木门听着,好像听到了窸窣声,接着听到划火柴的声音,屋内的煤油灯亮了起来。袁广华从门缝看过去,屋内白晃晃的,胡二媳妇正赤条条地从被窝里爬出来,浑身晃悠着走向门口。袁广华闭上眼睛,再睁开时,胡二媳妇正蹲在地上的尿罐子上,接着就听到了撒尿的声音。 商来庆看着袁广华一脸坏笑的样子,拉袁广华一把,凑着门缝看过去,只看了一眼就闪开身子,把萧其延推了过去。 屋内还是撒尿的声音,还有胡二媳妇喊任哥的叫声,看来躺在床上呼呼大睡的就是任麻子,而且他应该是剧烈活动后进入了睡眠状态。 房间里有灯光,如果任麻子认出他们三人就麻烦了,他们可从来没想过要弄死任麻子。 房间里又传来窸窣声,接着煤油灯灭了,袁广华拉开一直看着的萧其延。萧其延趴在袁广华耳边说:“靠,胡二家的真馋死个人,我看见任麻子的枪了,就在煤油灯下的桌子下面。” 袁广华双手紧张地抖动着,从腰间拔出剔骨刀,推了商来庆一把。 商来庆没有迟疑,站起身,往后退了几步,然后加速冲到门前,抬起右腿狠狠地踹向门板。正如预想的那样,门板轰然向后倒下,门板倒下的瞬间,袁广华提着剔骨刀冲进去,商来庆紧跟其后,萧其延也没有犹豫,跟着冲了进去。 刚才在煤油灯下,袁广华看清了任麻子躺着的位置,一个猛扑就扑到任麻子身前,顺手一扯,把任麻子和胡二媳妇身上的被子甩到一边。此时,胡二媳妇刚刚躺下,啊地一声惨叫,抱着膀子歪倒在床沿。 任麻子被门板倒地的声音惊醒,惊恐中被子被掀开,接着一把亮闪闪的尖刀抵在胸前。任麻子也不是好惹的,即使尖刀入肉,他还是看了一眼旁边的枪,想要挣扎过去,但被扑过来的商来庆死死压住身子。 袁广华压低嗓子说:“别动,动就杀了你,我们是八路军武工队。” 一开始,任麻子虽然害怕,他看着屋里进来的三个人,最后进来的一个人戴着帽子,抄起自己的枪,他瞪着袁广华,还是一副不服输的样子,但听到是八路军武工队时,立马就瘫软了,不再挣扎。 月光从敞开的大门外照进来,胡二媳妇撅着明晃晃的屁股,抱着头,浑身像筛糠一样。 萧其延扯起床单,撕了几把,扔给商来庆,商来庆把任麻子翻过来,拿起床单布条,把任麻子的手和腿都绑得结结实实,还顺手把他的嘴塞住了。萧其延往胡二媳妇身上扔了两个布条,商来庆迟疑着,袁广华抓起布条,把胡二媳妇的手绑在背后。 萧其延抓起任麻子的衣服摸索着,把任麻子随身带的皮带和布袋子抄起来挂在自己肩上。 此时,屋内静悄悄的,只看到胡二媳妇打着哆嗦的光身子,门板砸碎了尿罐子,屋内弥漫着一股浓浓的尿骚味。 袁广华拿着尖刀抵住任麻子,任麻子呜呜着说不出话来。 袁广华压低嗓子说:“今天先饶你一命,你要是再在集上欺负老百姓,再给鬼子办事,就杀了你。” 三个人快步走出来,大踏步向乡公所走去。此时,正是三更天,天气更冷,月色更亮。 三个人来到乡公所,袁广华用剔骨刀划开窗户纸,看到屋内两个人正在打呼噜酣睡。袁广华慢慢拨开门栓,三个人冲进去,这次和上次不同,袁广华拿着剔骨刀,商来庆手里端着步枪,进去就拿枪抵住郑二歪的脑袋。郑二歪并不知道商来庆的枪没有子弹,而且商来庆根本还不会开枪。 他们如法炮制,萧其延撕了床单,把郑二歪和林三狗绑起来,三个人搜罗一番后离开了。临走时,袁广华抓起两人的衣服,走到大街上,扔到一家院落里。 没有了动静后,郑二歪和林三狗浑身颤抖着爬起来,活动着冻僵的身体,互相摸索着解开绑带。林三狗划着洋火,点亮煤油灯,两人在房间里找衣服穿上,一人披着一床被子坐在床上。 郑二歪还是惊魂未定的样子:“三狗,刚才那几个人抓你,你不是武艺高强吗,你怎么不动手和他们过过招?” 林三狗朝郑二歪吐了口唾沫:“滚你个蛋,你想让我送命啊?我来当差,怎么说也是给日本人当差,我就是混口饭吃,我可不想欺负乡里乡亲的,我又没得罪过人,武工队不会要我命的,再说了,你也看到了,人家要的就是枪支、子弹、手榴弹,根本看不上咱俩的小命。” 郑二歪冻得牙齿咯咯响:“三狗,说的也是,我们可不能干卖命的活,怎么说也是给日本人当差,还是收敛点好,你以后也提醒着我点,我要是做出格的事,你可得拉我一把。” 林三狗说:“咱俩就是难兄难弟,天亮后任队长来了,我们就说八路军武工队来了好几个人,端着枪,我们俩还在睡觉就被他们绑起来了,这事还得让任队长给龙巩集的太君报告,丢了枪也不至于要我们的命,大不了不干了。” 郑二歪说:“是啊,我们先商量好,就说来了一帮武工队,我们寡不敌众,就被他们抓住了。” 胡二家,任麻子踹醒光着身子、冻得半死的胡二媳妇。任麻子先背对着胡二媳妇,摸索着给她解开绑带,胡二媳妇点着煤油灯后再给任麻子解开,两人急忙在房间里找衣服穿上。任麻子的衣服被袁广华拿走了,好在还有胡二的破衣服,任麻子也不管好坏破烂,全部穿在身上。 屋里太冷,任麻子哆嗦着去扶门板,刚走两步,踩在冰凉的尿上,脚下一滑,滑倒在地,脸朝下趴在碎烂的尿罐子碴上,顿时血流了出来。任麻子惨叫一声,滚在尿渍中。胡二媳妇借着灯光过来,嗷叫一声,撕了一条床单,忙手忙脚地缠在任麻子的半个脸上。 又过了一会儿,任麻子勉强起来,两个人把门板拉起来,安上门,关严门。胡二媳妇出去又拉进来几根木头橛子,就着两捆豆秸点起来火,两个人披上被子搂在一起烤着火,慢慢总算身上有了暖和气。一直到五更天过,借着天还不是很亮,任麻子急慌慌赶往乡公所,他没想到的是,郑二歪、林三狗二人也被洗劫。 ------------ 第三章 投笔从戎 袁广华、商来庆与萧其延三人,身披清冷的月光,各自背着一杆枪,一路小跑着往人和村赶来。到了村东头,他们离开大路,沿着关坑边沿小心翼翼地前行,来到寨门下的坑边后,轻巧地翻过寨墙,接着顺着关坑东沿,悄悄朝袁广华家摸去,一直走到袁家院墙之外。 对于外乡人来说,寨门口的那条密道定然是不得而知的,但对于在人和村土生土长的这些小伙子而言,翻越过去并非难事。 三人翻墙进院后,钻进羊圈。此时,他们依偎着几只暖烘烘、骚哄哄的绵羊,这才感觉到浑身早已被汗水浸湿,冰冷刺骨。 商来庆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说道:“二哥,我们不能在这儿久留,还是往西走吧,那边有湖西队伍。天亮之后,任麻子肯定会召集人手找我们的。” 袁广华说道:“我们三个扛着枪,身上又没钱,怎么去找他们,还是先把枪藏起来,等找到队伍后,再回来拿枪吧。” 萧其延说道:“我们三个都不能再待在家里了,咱就连夜赶到义和村我姨家,我跟我姨要点盘缠,然后再走。我不能回自己家要钱,不然我爹肯定会派人把我押送回徐州学校。” 袁广华说:“好,那你们俩先走,我把枪藏好后,再找我仑哥要点盘缠,然后去义和村找你们。” 萧其延拉着商来庆说:“趁着天黑我们赶紧走,你也别挂念家里了,我们走后,我让我姨到你家说一声。” 袁广华不再说话,摸黑走到灶间,从锅里捞出一块还温热的羊肉,用笼布包好递给商来庆,说道:“快走,在路上垫垫肚子。” 四更天过后,我二舅袁广仑在床上又躺了一会儿,便悄悄起身来到厨房。昨天炖好的羊肉需要切碎,锅里的羊肉汤还要再加点火并加上调料,然后用马勺舀到大缸里,等我姥爷起来后就可以挑到严集赶集了。 我二舅捞起羊肉切着,眼睛盯着锅里,心里突然一动。从七八岁开始,他就跟着我姥爷赶集买羊、买牲口,到十三四岁的时候,姥爷就把买羊、买牲口的事交给了他,姥爷也不再亲自赶集买羊了。于是,在苏鲁豫皖四省交界的买卖牲口的圈子里,就有了人和村老袁家袁老二的名声。从十四岁起,我姥爷就把外面忙活的事全部交给了我二舅,我姥爷只在大事上做主。在这个十几口人的大家庭里,我姥爷主事,我二舅负责出力挣钱,而我二姥姥则是家里的内掌柜,管钱和记账的事都由她负责,二姥姥的娘家是大地主,她自小跟着认字。 我二舅看着锅里的羊肉,一眼就看出有人动过了,不用说,肯定是二华子动的。二华子从徐州回来已经两天了,一直窝在家里没什么动静。而在昨天下午,自己剥羊的时候,原本放在一起的两把剔骨刀竟然少了一把,找了半天也没找到。明明都放在一起,别人不会动自己的家什,自己也不可能放错地方,但就是找不到了。从昨天傍黑开始,还发现二华子坐立不安的样子,夜里自己起夜的时候,二华子的床上竟然空无一人。 我二舅收拾好羊肉摊子,回到自己的床上,想再眯一会儿。这时,华子舅笑嘻嘻地凑了过来,说道:“二哥,你手头怎么样?要是宽裕的话,就匀点给我吧。” 往常,我大舅和华子舅上学需要花钱的时候,都是到二姥姥那里支钱,而这次二华子竟然向自己张口,我二舅顺口说道:“天还没亮,你是说胡话的吧,你怎么起这么早。我这里都是每天买羊流转的钱,你还是到我二婶子那里支取吧。” “二哥,我要是能跟你二婶子要,我就不会跟你张口了。” “这既不是逢年过节,也不到你放假的时候,我还没问你呢,你怎么回来了?成天吊儿郎当的,是不是又想西城的花妮子了?” 二舅说的花妮子,是住在人和村东面一里多地以外,西城村西头的一位姑娘。华子舅有一次遛到人家村头,看到十五岁的花妮子,惊为天人,回家就缠着二姥姥去说亲,二姥姥一口回绝了,说,你上头还有三个哥哥没有成亲,你才十二岁,什么都不懂,晚两年再说。华子舅拉着二姥姥就要去找媒人,在院子里被家里人拉住了,大家都呵呵笑着。虽然二姥姥没有去找媒人,但华子舅不甘心,竟然自己跑到西城村西头,没多久就把花妮子领到了家里来,羞答答地喝了二姥姥端来的羊肉汤,坐在姥姥身旁的一架纺车旁,和姥姥一起纺起线来。二姥姥和姥姥对视一眼,两位老妯娌心里乐开了花,从那时候起就认定了花妮子。也就是从那天开始,两位老妯娌意识到,这些孩子们也该说媳妇了。 华子舅听到我二舅这样说,急忙说道:“二哥,我这次可是有大事,可不是儿女情长的小事,花妮子早晚都是老袁家的儿媳妇,这个错不了。” “你可小心点,花妮子长得那么俊,我听说她家附近有人在那里转悠。” 华子舅愣了一下,说道:“我知道了。二哥,你到南乡去的时候,经过西城村西头,帮我留意一下,我这段时间不能去她家,我还要快点走。” “你要去哪里?你要是去学校,还是找我二婶子要钱吧。” 华子舅急得抓耳挠腮,一跺脚,伸出右手的拇指和食指,说道:“二哥,我也不瞒你了,我现在是这个,你给我点盘缠,越多越好,拿到我就走。” 二舅看到华子舅伸出的手指,急忙过去关上厨房的门,转过身来说道:“你,你怎么是这个?这可是要杀头的啊。” 华子舅挺了挺身子,说道:“管他杀头不杀头,我现在一点都不害怕了,你赶快给我准备点盘缠,越多越好,我的同志还在等着我呢。” 二舅坐在那里,半天说不出话来。 这时,我姥爷起来了,兄弟俩赶忙帮忙收拾羊肉挑子。 吃过早饭,我姥爷挑着担子赶往严集。到严集卖羊肉汤是姥爷每天必做的事情,雷打不动,今天是大集,挑子上的东西就更重了些。 下午,我二舅赶集回来,买了三只羊,便抓紧剥羊。广中舅过来,说起新砦乡公所发生的任麻子等三人被抢案,二舅心中一惊,他意识到那个领头的身上带有膻味的就是二华子,戴着学生帽子的肯定是二华子的同学,二华子带的刀子就是自己的剔骨刀,他们抢了三支枪,还不知道藏在哪里呢,他跟自己要钱是要逃走,自己真得赶紧给他钱,让他出去避避风头。 中间只隔一天,任麻子带人来到老袁家,袁广华在冰上打滚越过护寨坑,来到义和村的东头,按照萧其延说的他姨家大门的方位和特征,找到萧其延的姨家,学了几声猫叫,不一会儿,萧其延就出来了。 三人没有停留,收拾好东西,悄悄出门。 萧其延和商来庆还是听袁广华的,袁广华说不能往西走,因为西边还是鱼邑县地界。从义和村往南走,顺着苏鲁边河往西,到刘寨村,跨过苏鲁边河的桥,再往南走,进入江苏地界,然后再往西走,就能到达目的地单县、曹县,到湖西根据地和游击区去找八路军。 十几天后,夜幕低垂,漆黑的天空中星光闪烁。护寨坑里已经结了厚厚的冰,深幽的坑底一片静谧。冬天里没有多少农活,穿着粗布衣的村民们早已回到家中,炊烟袅袅升起,在昏暗之中透出些许温暖。人和村北门外,护寨坑边的一棵枯树上,树叶早已凋零,枝干干枯,被风吹得沙沙作响,仿佛声音中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更增添了农村夜晚的寂静。一只野兔在坑边嗅着,突然双耳一动,警惕地凝望着,不禁颤抖了一下,看向那边的沟里,那边似乎有人影在晃动。 前几天下了一场大雪,又刮了几天的风,坑里浓稠的积雪堆积在岸边,从远处望去,像是一条白线交织在黑夜之中。积雪上偶尔有浅浅的脚印,在这长时间凝滞的冬天里显得格外新鲜。大坑的岸边是几棵老柳树,积雪在树干上堆积起来,像是被银白色的羽毛包裹着,散发着冷光。 这是人和村最常见的冬日景象,寂静而朦胧的夜晚,护寨坑是这里独特的风景,它用自己的沉默,承受着冬天里雪寒的凛冽。 多年来,这片宁静之中已经很少有欢声笑语了,对于这个村庄的人们来说,战争的阴影仍然笼罩在头顶,日本鬼子和二狗子的欺压无时无刻不存在。他们期盼着春天的到来,期盼着温暖能融化冰雪,期盼着和平能像这冬夜的星辰一样,照耀在他们的家园。 趴在北门外田地深沟里的袁广华和他的一帮战友们,就是能给农民带来希望的人,袁广华的身后是武工队夏队长、商来庆、萧其延。 袁广华拉一把萧其延,低声说道:“你这次跟着回家,记住,你明天就回徐州上学,千万不要在家里逗留。” 萧其延低着头说:“二哥,你放心吧,我保证什么都不说,到家就说回来拿生活费,回到学校就说这段时间家里有急事,我大爷死了,我回家奔丧,反正我大爷已经死很多年了。” 夏队长推袁广华一把,说道:“快点去,快点回来,我们在这里等着。” 袁广华和萧其延从沟里跃出,猫着腰跑向护寨坑,来到坑边,狠狠地跺了几脚。此时的冰层已经很厚,和他们离开的时候不一样了,坑的两边岸上还有很多积雪。他们从小就在这里滑冰、洗澡,对这里的一切都非常熟悉,两人连跑带滑地跑到对岸。 爬上对岸后,袁广华拉住萧其延说:“萧老二,不要忘了,我们永远是兄弟,保重。”萧其延低下头,泪水流了下来:“二哥,对不起,是我这个兄弟丢人了,我实在是受不了那个苦。不过我还是要说,我是一心打鬼子的,我是跟定C党的。你放心吧,我绝对不会做对不起乡亲们的事,绝对不甘心做亡国奴。你我永远是兄弟,你永远是我的大哥。保重。”袁广华拍了拍萧其延说:“别忘了,回到学校告诉吕老师,就说我和商来庆很好,让他放心,其他的什么都不要说。”萧其延说:“我知道了,只要你回人和村,就一定要来找我。” 随着一声保重,袁广华推了萧其延一把,沿着坑沿向东跑去,萧其延愣了一下,也猫着腰向自己的家中跑去。 袁广华沿着坑沿走着,十几天来的一幕幕在眼前浮现。那天,三个人从义和村往西,到刘寨村,再往南走到苏鲁边河,跨过苏鲁边河就到了沛县地界,经过丰县的欢口、师寨、常店,一直往西,最后到了单县。此时的单县就是湖西抗日根据地,三个十三四岁的学生,一路走来没有遇到盘问,到了单县后就直奔政府所在地,有管事的接待了他们,袁广华说是有人介绍过来的,要见领导。等了一个多小时,终于等到一个领导模样的人过来,袁广华单独见到了他,说是徐州的吕冬跃老师介绍来的。领导一听是吕冬跃老师介绍的,紧紧握住袁广华的手,连声表示欢迎。领导还介绍自己名叫吕巨华。袁广华掏出一封吕老师写的信交给吕巨华,原来,吕老师是徐州地下党负责人,在和袁广华的接触中,有意识地引导他参与徐州地下党的活动,并把他介绍过来,没想到袁广华把商来庆、萧其延也一起带来了。 三个人住下后,过了两天,吕巨华找到袁广华,说要安排他们进入学校继续学习,经过培训后再分配到山东各地。袁广华一听就急眼了,就一直说,三个人在徐州已经学了几年,不想再在学校学习了,只想加入八路军、武工队去打鬼子。吕巨华喊来夏冬平队长,夏队长看到三个人后,说他们年纪太小,不想接收他们。袁广华就把三个人夜袭新砦乡公所的事情跟吕巨华、夏冬平讲了一遍,夏队长一开始根本不信,后来表示如果真的是他们三个夜袭乡公所并缴获了三杆枪,那就接收他们。于是,三个人就跟着夏队长开始训练,仅仅十天的时间,萧其延就受不了,不仅每天吃的清汤寡水,而且训练量很大,每天饿得头晕眼花,好在袁广华带了点私房钱,三个人偶尔还能从街上买个烧饼垫垫肚子。前天,夏队长说武工队要到龙巩方向活动,要带着三人把三杆枪从水里捞出来。萧其延没有耽搁,直接说自己每天饿得难受,还是回家,回家也能为抗日做贡献,于是三个人就跟着队伍来到了新砦乡人和村。 我姥姥姥爷家,就住在新砦乡人和村。袁守疆是我姥爷,我姥爷和姥姥育有三子三女。袁广昆是我大舅,生于 1928 年,当时正在徐州上学;袁广仑是我二舅,生于 1930 年,在人和村种地、做牲畜生意;袁广辉是我三舅,生于 1934 年,正在人和村上小学;袁广菡是我的亲娘(小名三景),生于 1940 年,她五岁时,就在二舅剥羊时帮忙扯羊腿;袁广全(小名六全)是我二姨,生于 1943 年,15 岁时便夭折了;袁广素是我三姨,生于 1951 年。1944 年底时,我三姨袁广素尚未出生。 袁守祯是我二姥爷,他是我姥爷的亲弟弟,二姥爷和二姥姥育有二子三女。袁广中是我大舅,生于 1930 年,上了几年学后,又到徐州上了一年学,就回家在人和村务农。袁广中大舅和我二舅袁广仑同年出生,不过我二舅袁广仑稍长。袁广华是我二舅,生于 1931 年,在徐州上学。袁广雯(小名大芝)是我大姨,多年后嫁到北大狱甄庄的甄家,我叫她甄姨;袁广荷(小名二爱)是我二姨,多年后嫁到徐州,我叫她刘姨;袁广晴(小名四香)是我三姨,生于 1941 年,比我老娘小一岁,多年后嫁到北大狱甄庄的于家,我叫她于姨。我二姥姥还有过一个女孩,小名五菊,大概生于 1944 年,三四岁时夭折;有过一个男孩,名叫广存,生于 1952 年,两岁时病逝。 我姥娘、二姥娘生了七个女孩,分别起名大芝、二爱、三景、四香、五菊、六全、七美(三白)。虽然七个闺女不是一个娘生的,但却是这样排着叫名,平日里也是这样喊的。 1942 年,我大舅袁广昆十四岁,娶了人南米家十六岁的闺女米存莲,就是我的米妗子。虽然结婚了,但我大舅一直在外面上学。 1944 年,大舅袁广中十四岁,娶了边庄王家十六岁的闺女,就是我的王大妗子。 1944 年,老袁家两兄弟共十四口人,尚未分家,一大家子人还在一口锅里吃饭。那时,我有五个舅舅,其中四个舅舅在上学。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年仅十四岁的我二舅袁广仑已经挑起家庭的重担。 我老姥爷叫袁绪镇,他有两个儿子,大儿子是我姥爷袁守疆,二儿子是我二姥爷袁守祯。我老姥爷是个大高个,我姥爷、二姥爷都不如他的个子高,他去世那年已经解放,享年八十八岁。 任大娃和任麻子说得没错,夜袭乡公所的正是我二舅袁广华、前街的商来庆和西门的萧其延。 ------------ 第四章 人小胆大 正是傍黑喝汤的时候,鲁西南农村,喝汤都比较晚。人和村人,大凡傍黑碰到,大多打招呼,喝汤了呗。之所以问喝汤,不问吃饭了吗,我认为还是那时候家家很穷,喝点稀的、喝点汤,垫一下就早早睡觉了。 一进胡同,迎面就有一股羊肉的膻味扑鼻而来,袁广华忍不住大口呼吸了两下。这个时间点,家人应该都吃过晚饭了,二仑哥开始往大锅里放羊肉煮了起来,而在灶间烧火的大概还是大芝姐,以及才五岁的大菡妹妹。 大菡就是我的老娘,那一年她才五岁。每天下午,我二舅袁广仑从集上回来开始剥羊的时候,她就跟着扯羊腿;晚上煮羊肉的时候,她就跟着我大芝姨烧火,冬日的夜晚,围在灶间也暖和了许多。 袁广华猫着腰站在东关坑边的东墙下,直到看见袁广中,才扔了一个土坷垃过去。袁广中一愣,正要喊叫,抬头看见袁广华,就转回身出门,沿着胡同向北走,在坑边和袁广华汇合,两人蹲在墙根下。 袁广中拉着袁广华,低声说道:“你怎么来了?任麻子、任大娃一直盯着咱家呢,任大娃经常在咱家门口转悠。” 袁广华回头看看,说:“我带人来了,他们在北门的排水沟里趴着,你快带我把枪取出来。” 袁广中说:“枪就在王家媳妇洗尿布的冰窟窿里。你先过去,我找个抓钩过去,你千万小心。” 没多久,袁广华、夏队长和商来庆就蹲在了西关坑边。很快,袁广中扛着一把抓钩过来了,和几个人打个照面,拎起抓钩就朝冰面砸去。夜间,空旷的坑面上,破冰的声音很响,夏队长低声喝道:“声音小点。”说着,一摆手,夏队长和商来庆一左一右转身,走到坑沿上,观察着后面的情况。 袁广中小心翼翼地砸着,用抓钩搂动着,很快,冰面破开,冰口逐渐变大。他再小心翼翼地把抓钩伸进去,搂了两下,一个大大的布包被搂起来。兄弟俩探身,把布包从水里扯出来,摊开在冰面上。 夏队长、商来庆走过来,商来庆扯着布包,沿着冰面向北面走去。 夏队长和袁广华跟过去,过了一会儿,袁广华又折回来,找到在墙角蹲着的袁广中。两人看向坑对面,只见夏队长带着其他人急匆匆向北走去。 袁广中拉着袁广华说:“走,回家。”袁广华说:“我可不能回家,我要是回家,老爹肯定要撵着我去徐州上学。我到西场老王家的育苗坑里去,我在那儿等着。你无论如何得给我准备点钱,我们打日本鬼子也得吃喝啊。” 袁广中皱着眉头说:“我到哪儿给你弄钱去?咱家的钱在仑哥和咱老娘那儿,我什么时候手里有过钱。”袁广华说:“我不管,你看着办吧。我到西场等着,别忘了给我送饭。”袁广华说完,从坑沿下来,沿着冰面向西走去。 袁广中望着袁广华远去的背影,一时说不出话来。 半下午,我老娘扛着一个粪箕子从家里走出来,粪箕子太大,越发显得她矮小了许多。天空灰蒙蒙的,仿佛被厚厚的云层压得透不过气来。偶尔,几片雪花飘然而下,轻轻落在地面上。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让人忍不住裹紧身上的棉衣。在这样寒冷的天气里,村民大多都待在家里,偶尔有人出来,也大多穿着破旧的衣服,棉袄上补丁摞补丁,脸上刻满岁月的痕迹,眼中大多带着迷茫。几个穿着破破烂烂衣服的孩童,脸上挂着纯真的笑容,他们打着雪仗,滚着雪球,欢快的声音在寂静的村庄里回荡,给这个冰冷的季节增添了几分活力。 村里的房屋大多是用泥土和稻草堆砌而成,墙壁上布满岁月的痕迹,显得破败而沧桑。村庄的边缘,稀疏地长着几棵老槐树、老柳树,枝头挂着残雪,在凛冽的北风中摇摇欲坠,增添了几分萧瑟与荒凉。 我老娘慢慢走着,在落满积雪的路上留下一条明显的脚印。冬天的鲁西南农村仿佛一幅褪色的旧画,田野间,薄雪覆盖着黄乎乎的麦苗,没有庄稼的光秃秃的土壤裂开了一道道深深的缝隙,仿佛在诉说着这片土地的艰辛与贫瘠。 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村民们的生活异常艰辛,他们靠着微薄的收成和辛勤的劳作勉强维持生计,寒冷的天气让他们的生活更加艰难。远远望去,空旷的田野上有两个早起的人,也不知道他们到地里去干什么。也许,世世代代的农民就是这样吧,虽然一年年辛苦劳作,却依然食不果腹,但即使是这样的生活,他们也从未放弃对来年的憧憬,他们相信,总有一天,这片土地会变得更加肥沃,他们能够吃上白面馒头,不再挨饿。因此,他们一直默默地坚守在这片土地上。 袁广中蹲在北门附近王家院外墙角处,看着背着粪箕子的我老娘慢慢悠悠地向西走去。 吃过晌午饭时,袁广中把我老娘叫到一边,告诉她袁广华在西边场里藏着,不敢回家,怕被任麻子看见抓了去。我老娘说:“任麻子就是个大坏蛋,就知道欺负老百姓,咱又没干坏事,他抓我二哥干啥。”袁广中只好说:“你二哥现在跟着C党打鬼子呢,早晚会把任麻子收拾了,现在得给他送吃的去。”我老娘忽闪着大眼睛说:“那我去,我好长时间没见到二哥了。” 西场就在人和村村西,离村子不到一里路,是打谷晒粮的地方,而西场的西面则是一片片人和村各大户家的老坟地。天空灰蒙蒙的,仿佛被厚重的云层压得透不过气来。偶尔有几只乌鸦飞过,发出凄厉的叫声,打破死一般的寂静。西场的一角,几间破旧的茅屋孤零零地立着,屋顶上的茅草被风吹得七零八落,露出斑驳的泥顶。 我老娘打了个寒颤,走到自家的场上,竟然不知道该往哪里走。尽管袁广中告诉她,老王家的育苗坑就在老袁家场西场的北面,但看着阴沉沉的周围,她完全忘记了老王家的育苗坑在哪里。 正在这时,有人喊她:“菡妹子,我是你二哥,这边来。” 我老娘朝叫喊的地方看去,袁广华正伸着头朝这边看,她急忙走过去。袁广华又爬进坑里,伸手把我老娘接下去。还好,下面不但不冷,空间还挺宽敞。 粪箕子里用布包着羊肉,羊尿泡里装着水,口袋里装着窝窝头,袁广华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我老娘看着袁广华说道:“二哥,你不害怕吗?这西面就是老坟地啊。” 袁广华边吃边说:“我没想到是我菡妹子来给我送吃的,我菡妹子胆子也很大。你过来的时候中哥是怎么跟你说的?” 我老娘说:“中哥跟我说,你是打鬼子的,你们要把日本鬼子、任麻子都赶走。” 袁广华喝一口水,说:“对,你二哥就是打鬼子的,我才不怕鬼呢,谁也没见过鬼,可日本鬼子老是欺负咱们,咱们就得把他们赶走。” 我老娘说:“我也不怕鬼了,日本鬼子都不怕,还怕鬼干什么。” 袁广华笑笑:“我菡妹子就是人小胆大,人小鬼大。” 袁广华吃完后,我老娘回到地面上,粪箕子里装些柴禾,就慢悠悠地回家了。 夜影朦胧,打谷场上更加冷清,只有远处传来几声狗吠,打破寂静的夜晚。月光洒在打谷场上,一片银白,但寒冷依旧。 袁广中已经等得不耐烦了,越过西关坑的冰面,趴在水沟沿上。好在,终于看见了我老娘,他才松了口气。 一更天已过,锅里的羊肉还在微火上煮着。袁广中把袁广仑拉到厨房的一角,说:“二哥,华子回来了,在西场里藏着。” 袁广仑吃了一惊,说:“他怎么回来了?胆子怎么这么大?任大娃一直盯着咱家呢,让他赶快走。” 袁广中说:“我也不想让他回来,他去徐州上学才好呢,他……他回来是要钱来了。” 袁广仑看了袁广中一眼,皱着眉头,叹口气,说:“这可没办法了,他上次走的时候,就跟我要过钱,我现在手头也紧得很,那只能找我婶子要了。” 袁广中着急地说:“那怎么行,那还不得让她担心死。” 袁广仑点点头,说:“她担心也没办法。华子待在西场太危险了,那个地方谁都能想到,就那几家在那里有地窖和育苗坑,任麻子、任大娃肯定也想得到,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一抓一个准。” 两天后的夜里,一更天后,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我二姥姥和袁广仑待在西关坑东沿的角落里,远远地望着西面,好在没过多久,袁广中就气喘吁吁地回来了。 三个人回到家中,二姥姥关上门,急切地问道:“二华子怎么样了,他在那儿冷不冷,他什么时候走?” 袁广中说:“他在那儿再待一晚上,天亮的时候走。他从那儿往西走,育苗坑里也不冷。” 二姥姥看着袁广仑说:“二仑子,你早就该跟我说,你要是早点跟我说,我就把他押到学校上学去了。你看看现在,拦也拦不住,只能随他去吧。你上次给了他多少钱?咱娘俩商量商量,这都给他两次钱了,家里周转都困难了。” 半上午,任麻子、李保长带着两个人来到人和村,任大娃点头哈腰地迎上去。几个人来到寨门里面的更房,这里也是人和村办公事的地方。 人和村东头,每到阳光好的时候,就会有零星的人过来卖东西。虽然比不上严集的大集,但能卖就卖,不能卖就在这儿聊天拉呱,这里就形成了一个小集市,时间一久,这里就叫圩首。 今天,天气暖和很多,太阳灰亮亮地挂在天空,照着人和村,照着圩首靠墙晒太阳的人。看到任麻子、李保长过来,没有人理会他们,都眯着眼睛,抄着手,在那儿晒太阳。 任麻子看着外面靠墙晒太阳的人,对任大娃说:“看到人和村的人我就来气,一个个都默不作声,也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也不过来打个招呼,这是不把我和李保长放在眼里啊。” 李保长说:“任队长,你就忍着点吧。你别看他们眯着眼,好像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你要是得罪他们,那就惹上大麻烦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团里人,只要团里人不惹事就行了,谁还敢惹他们,他们可是个个不怕死。” 任大娃急忙说:“叔,你还能跟他们一般见识?人和村有我在这儿看着呢,谁敢惹事我就给你打报告,让龙巩集的太君过来收拾他们,还收拾不了这些穷光蛋?” 李保长侧着脸看看任二娃,心想,你还说别人是穷光蛋,你连个窝都没有,晚上就住在更房里,要不是任麻子,你早就拿着要饭棍走南闯北去了。 任麻子问道:“我让你盯着袁家、商家、萧家,你盯得怎么样了?” 任大娃用袄袖子抹一把鼻涕,说:“我一直盯着呢。那天,萧家找人捎钱去徐州给萧其延,看来萧其延还在徐州,他没有参加那天晚上乡公所的事,那个戴着学生帽的可能不是他吧。商家就在前街,人进进出出看得清清楚楚,没有什么动静。袁家还在做生意,也没有人做出格的事。” 任麻子说:“你这***,就知道报喜不报忧。你的两个眼珠子是不是长到腚后面去了,这么长时间了,什么都没看到。” 任大娃挠挠头说:“也不是什么都没看见,那天傍晚,我看见袁家的那个大妮子从西场回来,扛着个粪箕子,我还纳闷,怎么让她去西场扛柴禾。我想了两天,就转悠到西场,在那儿找了半天,在一个育苗坑里,我一撩开盖着的稻草,就闻到一股羊肉膻味,那不就是北面胡同的味嘛。我马上反应过来,是不是袁华子回来了,就藏在这儿。” 任麻子高声骂道:“你个***,就会谎报军情。一个几岁的小妮子,去西场扛柴禾,这不是很平常的事吗,至于你说的味道,你是馋人家的羊肉味了吧?没看见人,只闻到味,你这就是谎报军情,你是干什么吃的?” 任大娃看任麻子要翻脸,就抽着自己的脸,说:“叔,你就放心吧,我保证盯好,人和村只要有一点风吹草动,我就立马向你报告。” 任麻子指指跟着的两个人,说:“你看到了吗?这是太君又给新砦乡配的兄弟,我现在是名副其实的队长了。加上郑二歪、林三狗,乡公所就有五个人了。你这***,你也好好干,我给竹左太君打个报告,也把你调到乡公所去,给你弄身衣服穿穿,你看你天天穿得跟打铁的似的。你只要好好干,再给你娶个媳妇,也有人给你做饭暖被窝了。” 任大娃点头哈腰地说:“叔,我保证好好干,你可要在竹左太君那儿替我说好话啊,我就盼着到新砦乡去伺候你呢。你看看门外面靠墙蹲着的人,没一个好东西,我一天也在这里待不下去了。” 李保长看着任大娃,心中暗笑,就这跟着来的两个人,连支枪都没有,就一人腰里别着把菜刀,碰到八路军还不是白给,你更是个窝囊废,你家里连把菜刀都没有。 任麻子三个人走出去,李保长看着任大娃说:“大娃,你看到袁家的大妮子了,你怎么没拦住她?你没问问她干什么去了吗?” 任大娃说:“我怎么没问?第二天上午,我看见她和晴妮子在门口玩,我就去问她,她不理我啊。” 李保长笑笑说:“我猜,袁家大妮子不是不理你,她肯定张口就说,滚你个***,你滚一边去,我不想和你说话。” 任大娃看着李保长说:“李保长,你怎么知道她这样跟我说的,你又没在跟前。” 李保长一笑:“就你个样子,老袁家的人没有一个眼皮夹你,就是几岁的小姑娘也不把你当人看,你还招惹老袁家,你是不想在人和村混了,他们分分钟能把你灭得骨头渣都不剩。” 任大娃听了,愣在那里。 ------------ 第五章 二八新娘 腊月里,眼看就要过年了。 我二姥姥将我二舅袁广仑唤至屋内,说道:“二仑啊,二华子走后便没了音信,也不知他咋样了。那可恶的任大娃天天在咱家门口晃悠,咱家的人进出寨门,他都贼溜溜地盯着,明显是在盯着咱家呢。” 袁广仑愤恨道:“我早晚得收拾他,给他一刀,他就是个狗腿子。” 二姥姥急忙劝道:“二仑,你可别乱来,不值得。他爱怎样就怎样,咱们照旧做咱们的生意,吃咱们的饭。他是听集上任麻子的,咱们得想个法子,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袁广仑说:“行,婶子,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二姥姥又说:“前几日赶集,我见到了边庄的老王家,你广中兄弟不是和她家定亲了嘛,亲家提了一句,说她们那边年成不好,不如嫁过来,言外之意是到咱家能吃饱饭,还能帮忙干活。我想着你和你哥都还没结婚,就想把这婚事往后推一推。” 袁广仑立刻说道:“婶子,要是我大兄弟结婚,就先别管我和我哥还没结婚,我哥结婚这不是也快吗。二华子花了些钱,咱们家这段时间手头有点紧,但生意还过得去,要是能把王家闺女娶过来,正好能帮着干活。” 二姥姥叹了口气:“唉,这样也好,那我就跟大哥、大嫂说说,把中儿的婚事办了。边庄王家是知书达理的人家,也不要彩礼,就想把闺女嫁个好人家,咱们这边准备准备就行。” 1944 年的鲁西南农村,寒冬尚未退去,春节却已悄然临近。尽管贫穷如霜,覆盖着这片古老的土地,但人们仍以自己的方式迎接着新的一年。 村里的孩子们脸上洋溢着纯真的笑容,他们穿着打补丁的棉袄,不畏严寒,在结了薄冰的关坑上穿梭,他们的笑声和偶尔从屋顶滑落的积雪一起,打破村庄的寂静。 有富裕的人家,贴着红纸剪成的窗花,图案虽简单,却蕴含着对未来的美好祈愿。炊烟袅袅升起,飘向寒风凛冽的天际,村民们正用仅有的食材准备年夜饭,那些简单的饭菜被小心地放在炉火旁烤热,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今天,是我十四岁的广中舅和十六岁的大妗子王淑英的结婚日,老袁家贴着春联,挂着灯笼,地上是大片鞭炮炸过的红纸。破旧的茅草屋檐下炊烟缭绕,冰凌在微弱的阳光下滴落,整个院子弥漫着肉香菜香。 在人和村东寨门北的老袁家,一场简朴而热闹的婚礼正在古朴的院落中举行。虽是兵荒马乱的年代,但老袁家和来宾们的脸上都洋溢着淳朴的笑容。他们穿着最好的布衣,尽管布料普通,但都尽量收拾得干净整洁,显得格外精神。 新郎穿着深蓝色的长衫,头戴一顶崭新的瓜皮帽,脸颊不时泛起羞涩的红晕,手中的红包似乎都拿不稳,激动之情溢于言表。我那十四岁的广中舅还不时和参加婚礼的人打闹着。新娘身着一件大红色的嫁衣,上面绣着龙凤呈祥的图案,金线闪烁,端庄而不失华丽。这件嫁衣是借来的,好多新娘穿过之后还要还回去。农村的姑娘没有红盖头,只系着一条红围巾,衬托着一双明亮的眼睛,透露出些许紧张与期待。 随着一声高亢的“闹洞房喽”,喜悦的气氛达到顶点,年轻人欢呼雀跃,纷纷涌入新房。新郎被推到新娘身旁,两人抱在一起,新郎手足无措,支着手,新娘羞涩地低下头,脸庞泛起浓浓的红晕。 房间里,家具虽不多,但处处洋溢着喜庆的气氛。墙上贴着红色的喜字,桌上摆放着象征吉祥的花生、红枣,欢声笑语充满整个小屋。 外面的院子里,酒席已经摆开,木制的桌椅大多是借来的,有些不干净,但这并不影响人们吃喜宴的心情。老袁家早早就宰了几只羊,喜宴以羊肉为主。虽然时节不好,年成不好,但好在老袁家是以做生意为主,这样的结婚喜宴在当时的人和村已经是最好的了。 夜幕降临,孩子们点燃自制的灯笼,那是用竹篾和碎布拼凑而成的,摇曳的火光中映照出他们对未来的憧憬。他们穿梭于街巷之间,唱起古老的童谣,声音在寒冷的空气中飘荡,给这个节日增添了一份特别的温暖。 在这样的日子里,贫穷似乎变得不那么重要了,人们的心被即将到来的新年紧紧相连,共同期盼着来年的日子能像这夜晚的灯火一样,虽微弱却坚定地照亮下去。 我姥爷和姥姥坐在自己的房间里,我姥姥看了姥爷一眼说:“中儿结婚了,还有二仑,也到了该找媳妇的时候了,孩子们都一个个长大了。”姥爷抽了两口烟说:“不急,一个个来,昆儿在外面上学,先结了婚,家里有根绳子把他拴住也好,就是昆儿结婚都两年了,也不见儿媳妇显怀,咱袁家就等着下辈孩子了。” 我王大妗子后来回忆说,把闹洞房的人轰走后,她吹灭蜡烛,两人都不知道该做什么。过了好一会儿,见广中舅没动静,大妗子没办法,自己拉过来一床被子盖着,广中舅在烛光下傻傻地坐着,不知道怎么好。大妗子就喊他,被窝暖好了,让他快点睡,广中舅还不情愿,被大妗子拉过去。大妗子后来不知说过多少次,她也是十六岁的闺女,找了个十四岁的男人,什么都不懂,什么都得她教,黑灯瞎火的。 那时的农村家家日子都很艰难,年很快就过去了,接下来就是青黄不接的日子,家家都要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了。 老袁家还是和往常一样,二舅天天买羊、剥羊,我姥爷天天卖羊肉汤,二姥爷则领着广中舅去北大狱拣柴禾,毕竟煮羊肉每天都需要一车柴禾。 羊肉下到锅里,大姨广雯烧着火,我二舅把广中舅拉到一边说:“兄弟,你看见了吗?今天西城的花妮子来咱家,搂着你大娘哭了,我在外面听着,好像又有人去她家墙外面转悠,还有咱村的任大娃,二华子不在家,这可怎么办啊?” 广中舅说:“二华子要是在家,肯定提着刀就过去了,能把任大娃吓得屁滚尿流,他一个人就能把任大娃收拾。” 我二舅说:“任麻子在新砦乡正得势,龙巩集的鬼子给他增了人,还给他配了枪,任大娃也跟着猖狂起来,还拉着村里冉家的两个混小子胡作非为。” 广中舅骂道:“这个***,得给他点颜色看看,不然他消停不了。别的村收粮食,没有人给鬼子出头,就咱村,他这家去了那家催,搞得人和村鸡飞狗跳的,端着个枪,还拿鬼子吓唬人。” 我二舅说:“我昨天晚上偷偷去花妮子家了,我远远地站在暗处,就看见花妮子家西墙有两个人影晃荡,但没一会儿就走了,后来又去了一个人,我一看就知道是任大娃,他在花妮子家外面吹口哨,说着下流话,那花妮子和她老爹老娘在家里肯定害怕。大家都知道花妮子和二华子好,好久都没人到花妮子家来了,这二华子人没影了,又有人来招惹花妮子了。” 广中舅说:“花妮子不是经常来咱家干活吗?晚上就别让她回家了,让她陪着广雯睡觉,反正她以后就是华子的媳妇。” 我二舅说:“这还没过门呢,来咱家不好吧?” 广中舅说:“那有什么不好,华子又不在家,这算是没过门的媳妇,别人爱说什么说什么,咱又不能去花妮子家门口站岗。” 我二舅说:“我就看任大娃跟咱家过不去,他明明知道花妮子和咱家的关系,他还欺负花妮子,我非得教训他不可,在咱村里肯定不行,这会儿,他说不定又去了西城村,咱们俩去那里路边堵他,揍他一顿,让他长点记性。” 广中舅说:“我早就想教训他了,他帮着鬼子收粮食,全村人敢怒不敢言,今天咱们俩就为人和村的老少爷们出口气。” 兄弟俩不再多说,二舅从案桌上抽起剔骨刀,想了想又放下,拿起菜刀插在背后的腰带上。 兄弟俩翻墙而出,没走寨门,顺着关坑沿走出村子,从人和村到西城村也就一里多路。 夜幕低垂,星河在天边缓缓展开,如同细碎的银子撒在深邃的蓝色画布上。乡村的夜晚宁静而深远,偶尔传来远处的犬吠声,显得有些孤寂。月亮挂在柳梢头,洒下斑驳的光影,照亮着曲折的小路。远处,有两点忽闪的灯火摇曳着,忽明忽暗,似乎在诉说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这条路,我二舅走过很多次,路边的沟沟坎坎他都很清楚,从这里走到西城村西,再往南拐,就能到江苏的大集买羊。两人都不说话,只听见沙沙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很快,前面就是西城村了,这是一条横贯东西的土路,穿过西城村就是东里村,两人下来路,顺着宽阔的坑沿走着,走到一个凹洼处,趴在坑沿上。 两人刚趴下,就看见西城村西头走过来两个人影,无精打采的。 我二舅低声对广中舅说:“看见了吗?这两个是严集南头李家的,也经常来这里转悠,这么冷的天,谁能受得了,看来这两个家伙冻得够呛,这是要回家了。” 正说着,广中舅拉我二舅一把:“你看,那是不是任大娃那***?” 我二舅扭过脸向西看去,只见一个人晃晃悠悠,一路咳嗽着走过来,那正是任大娃。广中舅和任大娃搭班,隔一天巡一次更,今天晚上任大娃不值更,可不是正闲得难受。 任大娃和那两个严集的人打个照面,就各走各的了,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大家也是心照不宣而已。 西城村也是围着村庄有护寨坑,不过西城村比人和村小很多,也没有寨门,花妮子家就在村子最西头。 眼看着,任大娃晃悠到了花妮子家门外,推推门,围着墙头跳着高往院子里看,还喊着:“花妮子,你大娃哥来看你了,你出来啊,你大娃哥给你从严集捎好吃的来了,你开门啊。” 我二舅拉了一把广中舅说:“靠,这***任大娃怎么扛着枪?他肩上扛的那不是枪吗?” 广中舅说:“任麻子在集上给了他枪后,他就枪不离肩,天天都要扛着枪在村子里转几圈。不过也不用担心,他的枪里根本没子弹,那就是个烧火棍。任麻子就给了他十发子弹,结果回来的路上他给弄丢了,他找了好几趟才找回两颗,也不敢回去跟任麻子说,就只能拉着枪栓吓唬人。他压根也不会打枪,装上子弹也不会搂扳机。” 我二舅说:“毕竟他拿着枪,还是小心点好。” 那边,任大娃还在围着院子转着,吆喝着。 我二舅拉着广中舅嘀咕几句,然后猫腰下了护村坑,踩着冰过坑,进了村子。此时的村子万籁俱寂,连声狗叫都没有,在那个年月,村子里的狗很少,人都吃不饱,哪有粮食喂狗。每天晚上,村民们也都早早睡觉,没粮食吃,就尽量少活动,不到地里干活就尽量不活动。 广中舅绕到大路上,一步步向村子走来,脚步声很重,还不停地咳嗽着。 任大娃听到响声,转过身来看着来人,就停止喊叫,站在路边,看见来人戴着毡帽、围着围巾,只露着两只眼睛在外面,一步步走来,看样子像是这个村的。 来人又大声咳嗽几下,任大娃看着来人,躲闪着。正在这时,背后有人一把勒住他的脖子,腿抵在他的腰弯处,往后猛地一扳,就把他撂倒在地上。任大娃刚要挣扎,一把白亮亮的刀在他眼前晃动着,抵到他的鼻子上,顿时,任大娃魂飞魄散。 刚才咳嗽的那人也扑上来,一把从任大娃肩上扯下枪,猛地拉了一下枪栓,指着任大娃说:“任大娃,你为非作歹,欺压百姓,我代表湖西武工队枪毙你。” 任大娃反应过来了:“八路爷爷,我可没欺负过老百姓啊,你们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都是任麻子逼我的啊。” 我二舅一摆头,广中舅把任大娃的鞋子脱掉,远远地扔到护寨坑里,说道:“今天先饶你一命,你要是再欺负老百姓,给鬼子办事,就要你的狗命。你先蹲这儿,二更天之前不准起来。”说着,解下任大娃的腰带,拿在手里,两人一挥手,扬长而去。 任大娃蹲在那里,扯着裤腰,浑身发抖,也不敢抬头,听到二更梆子响,站起来撒腿就跑,没想到冻得太久,腿脚不听使唤,一下就扑倒在地上。任大娃爬起来,哭着,揉着双腿,等有点知觉了,就向村外走去,他没回人和村,直接来到新砦乡公所。 新砦乡公所里,几个人正在玩牌,烟熏火燎地烧着一盆炭火,任大娃推开大门,扑在地上就哭起来。 郑二歪放下手里的牌,问道:“大娃,你这是怎么了,鞋子都跑丢了,怎么还哭起来了?” 任大娃哭着说:“武工队来了,他们把我抓了,打了我一顿。” 任麻子过来问道:“武工队,几个人,他们在哪儿?” 任大娃说:“在西城村头上,两个人,把我的枪抢走了。” 没等任大娃说完,任麻子就劈脸给了他一巴掌:“你个***,你又到西城村西面去了,你是找人家大闺女去了吧,你把我给你的枪换钱了吧?你就来骗我。你是个什么东西,武工队还找到你,收拾你,你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 林三狗说:“先让他从头到尾说说,看看咋回事。” 等任大娃断断续续说完,郑二歪说:“那还用说,肯定是严集的那两个小子,你不是说跟他俩打了个照面吗?” 任大娃说:“不会是那两个小子,那两个小子看见我都躲得远远的,就是武工队,是从东面过来的,说的就是徐州的官话。” 郑二歪看一眼任麻子说:“还真是武工队啊,他们怎么又来了,不是一直在枣庄那边闹腾着吗?” 任大娃看看任麻子说:“叔啊,我还觉得不是武工队呢,他们拿着一把菜刀,抵在我的脸上,那把菜刀上有一股羊肉味,那应该还是老袁家的人。” 林三狗嗤了一声:“你就认准老袁家的人了,谁不知道袁广中结婚,村里去的人都喝了一碗羊肉汤,你喝了一碗又端着碗去要,管事的没给你,你就闹起来,还打了管事的一拳,你就是记仇啊。你天天守在胡同口,老袁家天天烧羊肉汤,你的鼻子早就闻不出羊肉味了,你又诬陷老袁家。” 郑二歪说:“你这还是争风吃醋,除了严集的两个人以外,你还碰见谁去了西城村西头?你好好想想,看来人家早就摸透你了,也说不定就是西城村的人收拾的你。” 任大娃抱着任麻子的腿哭着说:“叔啊,你得给我报仇啊,我是给你干事的啊,打狗还要看主人呢,他们自称是武工队,就是冲着你来的啊。” 林三狗冷笑着说:“一会说是武工队,一会说是老袁家的人,你看你都吓憨巴了,我看就是西城村的人收拾的你,你别谎报军情。” 任麻子坐在那里唉声叹气,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第二天早晨,王大妗子起来,搂着广中说:“当家的,你昨晚是怎么了?和前几天可不一样,你要是这样的话,明年这个时候你就能当爹了。” 广中舅睡眼惺忪地说:“没媳妇的时候想媳妇,遛坑沿逛街头,到处瞎拉呱,现在我有媳妇了,我这光溜溜的媳妇我还不好好疼疼?” 王大妗子亲一口广中舅:“这天还早着呢,那就再疼你媳妇一把。” 据说,几天后,任大娃还是带着几个人去了严集那两人的家,把那两人打了一顿,也算出口恶气。 隔天,我二舅对广中舅说:“林三狗在集上说,武工队到新砦乡来了,正巧碰见任大娃,把他教训了一顿。任麻子和任大娃没处出气,就把严集的李家两个小子打了一顿,还是李保长给两人说了好话。多亏你在徐州上过学,你压着嗓子用徐州官话说话,把任大娃骗过去了。” 广中舅说:“这下任大娃老实了,天天待在那里出神,根本不敢晚上出门了,也不到西城村去了。” 我二舅说:“严集李家的那两个小子暗地里发着狠呢,说是一定要报仇,一定要把任大娃狠揍一顿。” ------------ 第六章 血光闪现 任麻子经历了胡二家那一夜的波折后,晚上暂时就不敢再去胡二媳妇那儿了,但有时还是按捺不住,会骑着新砦乡仅有的那辆自行车,偷偷赶往龙巩集的崔家寡妇处。 又是一个夜晚,林三狗瞅见任麻子骑车出去,便急忙往家赶,因为他媳妇刚给他生了个儿子,他一有空闲就想往家跑。 虽说已经立春,但鲁西南的农村依旧寒冷刺骨,月亮宛如一把冰冷的剑,悬挂在凄清的夜空,洒下清冷的光辉。破败的乡村街道是窄窄的土路,崎岖不平,不过在月光的映照下,也闪烁着微弱的光。街道两旁尽是低矮的土坯房,夜幕刚刚降临不久,四周就一片寂静,没有一丝灯火的闪烁。 到家了,门窗都紧紧关闭着,门和窗户周围都围着草帘子,只有门口的一丝缝隙中,透出昏黄的灯光。林三狗站在门前,掀起草帘子,透过门板的缝隙看到,在摇曳的煤油灯光下有人影晃动,还有说话声,他知道那肯定是老娘和媳妇在说着话,一股暖意涌上他的心头。 就在林三狗急着要推门的时候,他感觉腰间被一个硬邦邦的东西抵住了,同时一只手紧紧地勒住他的脖子,一个低沉的声音喝道:“我们是八路军武工队,你家已经被我们包围了。” 没等林三狗挣扎,他肩上的长枪就被另一个人迅速地夺走了。 在自家门口,屋里就是自己的老娘、老婆和刚出生的儿子,林三狗哪敢出声,他立刻举起手,一边往后退,一边低声求饶道:“八路爷爷,饶命啊,饶命啊,我可从来没干过坏事,我可是个本本分分的人。” 没等林三狗再多说几句,商来庆就拽着他转到屋后的一个墙角处。林三狗低着头,偷偷地瞄一眼,发现周围真的被五六个人包围了。 林三狗不停地喊着:“八路饶命啊,八路饶命啊,我真的没干过坏事,我只是当差混口饭吃,我上有老下有小的,我可从来没欺负过老百姓,那些坏事都是任麻子、郑二歪干的。” 领头的人厉声对林三狗说道:“林三狗,你别为自己说好话了,你干的那些事我们记着呢,我们都清楚,你家里的情况我们也清楚,现在你面前只有一条路,就看你愿不愿意走了。” 林三狗连连点头:“愿意走,愿意走,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让我干什么都行。” 领头的人喝道:“我问你什么,你就老老实实地说,如果有假话,我们不会饶了你,新砦、龙巩、沿湖这一大片的情况我们都了如指掌。” 林三狗急忙说道:“我说,我说,我保证句句实话。” 几个人离开了,领头的人把枪还给林三狗。林三狗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然后推开门走进屋。 林三狗走进屋里,一下子蹲在床前,脑子里还是晕乎乎的。他老娘走过来,看着林三狗说道:“看你冻成这样,鼻涕都冻住了,脸也发青了。” 林三狗看着床上的娘俩,心中不由得一紧。他想,自己上有老下有小,这是一大家子人,虽然跟着任麻子能有点活钱,就像扛长工一样,任麻子对人很严酷,可八路军武工队更厉害啊,看来自己的命运已经由不得自己了,那就听武工队的安排吧,就赌这一把了。 第二天,林三狗张罗着办孩子的满月酒,任麻子带着乡公所的几个人来到乡公所隔壁的刘家饭店,林三狗早就准备好了,几个人围坐在一起吃喝起来。严集老龚家的酒确实好喝,林三狗这次也格外大方,不一会儿几个人就喝得差不多了。跟林三狗一起来的还有本家的兄弟,那可是喝酒的高手,不停地向任麻子敬酒,任麻子还是像往常一样,来者不拒,喝得醉眼朦胧。林三狗觉得差不多了,就一摆头,和自家兄弟一起,招呼着几个人回到乡公所,几个人还喊着过瘾。 毕竟任麻子还是队长,他嘟囔着嘴对郑二歪说,让他关好门,在门口守着。郑二歪骂骂咧咧地搬了把长条椅放在门口,把门死死地插上,几个人各自找到自己的床位,不一会儿就鼾声如雷了。 林三狗虽然脸色发红,但还是控制着酒量,没有喝太多。他进屋把炉子捅旺,房间里暖和起来,几个人借着酒劲睡得更沉了。 郑二歪眯着眼睛,靠在门板上,不一会儿就撑不住了,跌跌撞撞地走到自己的床前,一头栽倒在床上。 林三狗虽然也很困,但还是强打精神,等待着外面的动静。 终于,外面传来三更的梆子声,林三狗悄悄站起来,走到门口,拉开门栓,轻轻地打开门。 自从上次乡公所被袭击后,任麻子费了好大的心思加固了房门,门板、门框、门栓都换了,即使在门外用力跺,门也不会被跺开,而且所有的窗户都用砖砌上,只在高高的后墙留了两个通气孔。 院子里,月光皎洁,几个人正靠在墙边,见门打开,便蜂拥而入。 还是袁广华,他进来后拿着刀抵住任麻子,并捅了捅他。 任麻子习武多年,团里人一直有习武的传统,更不用说任麻子闯荡江湖多年。任麻子还没睁开眼睛,就感觉到了危险,他身子一缩,滚到床下,他早就藏了一把刀在床下,他刚刚伸手去拿,袁广华对准他的肩膀飞起一脚,任麻子被踹倒在地。任麻子顺势打滚,手又伸向大刀。 袁广华冷冷一笑,眉头紧锁,没有丝毫畏惧,又是飞起一脚,只听哐当一声,刀被踢飞出去老远。 任麻子哪肯轻易就范,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但他的动作还没完成,旁边一道凌厉的刀气扑面而来,一把亮闪闪的大刀像灵蛇一样挡在他的面前。那大刀在炉火的映照下,闪烁着乌悠悠的光,散发出冷冰冰的让人胆寒的气息,刀刃上的光芒贴着任麻子的鼻尖,而持刀人就像一截门板一样堵在那里,浑身充满凌厉、勇猛的气势。这个人就是商来庆。 房间里一片寂静,空气仿佛凝固了。任麻子的身躯微微摇晃着,虽然还坚持着站立的姿态,但肩膀却在微微颤抖。 恍惚间,任麻子哆嗦着喊道:“都快起来啊,有人来了。” 袁广华迅速靠近任麻子,手中亮闪闪的尖刀穿过任麻子的衣衫,他稍稍用力,鲜血就涌了出来。任麻子哆嗦着,被大刀和尖刀逼住,凌厉的刀气上下环绕着他,他的嘴角微微抽搐着,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努力稳住呼吸,但心中那股负隅顽抗的念头仍在翻滚,整个房间弥漫着令人窒息的紧张气氛。 终于,那几个人醒过来,但睁开眼睛一看,每个人都被乌黑的枪口顶住,吓得浑身发抖,躺在床上不敢动。 有武工队员过来,要把任麻子绑起来。 在房间的死寂中,袁广华的眼神像刀刃一样锐利,死死地盯着他,仿佛要把他看穿,一丝嘲笑浮现在他的嘴角。而此时的任麻子,虽然不敢和袁广华对视,但眼神中却闪过一丝不甘。 上次在胡二家被袭击,乡公所也被袭击,丢了三支枪,这一次如果再被绑走,加上任大娃丢的那支枪,就有六支枪,这样不仅竹左那里没法交代,自己也没法在严集街上混了,会变成一个人人都能欺负的孬种。 时间仿佛停滞,房间里的每一秒都变得无比漫长。在这寂静中,整个房间仿佛陷入了一种异样的氛围。终于,一声低沉的呼吸打破寂静,任麻子忍住疼痛,又向右侧身躲去,因为那边放着他的枪。 任麻子的血淌了一地,他转身伸手去拿放在稻草下面的枪,却发现枪不见了,稻草后面什么都没有。 任麻子的手一划拉,猛地睁开眼睛,手中多了一根木棍。刹那间,商来庆大步走上前来,刀棍相交,发出沉闷的声响。毕竟木棍比不上大刀,只见刀气纵横交错,刀光闪烁不定,每一次挥砍都带着凌厉的威力,发出噼啪的响声,房间里的家具和墙壁都遭到了严重的破坏。 商来庆身法敏捷,步步紧逼。虽然他身形高大,但行动起来却像灵猿一样灵活,气势如虹,攻势凌厉无比。 任麻子左躲右闪,躲避着商来庆的攻击,但毕竟木棍比不上大刀,他渐渐处于下风。两人的身形交错,刀光和棍影就像闪电划过夜空,每一个动作都充满力道,每一次攻击都蕴含着顽强的意志。 俗话说,拳怕少壮,从小练武的商来庆根本不把任麻子放在眼里,更何况此时他的战友正端着枪静静地看着他打斗。 终于,在房间的黑暗中,木棍滚落的声音打破宁静,刀光一闪,逼在任麻子的胸前,接着一个扫堂腿,任麻子被撂倒在地。商来庆向前一步,踩在任麻子的胸前。任麻子刚想挣扎,刀刃就抵住他的脸颊,商来庆稍稍用力,任麻子的脸颊就被划开了,鲜血喷涌而出。 刚刚胸前被尖刀刺过,现在脸上又被划破,任麻子身上鲜血淋漓。他看一眼林三狗和郑二歪,四个人都吓得浑身发抖,没有一个人敢动。 任麻子侧一下脸,刀刃又刺进皮肉,一阵钻心的疼痛袭来。他看看房间里那几个乌黑的枪口,身体一下子瘫软,仰倒在地。 袁广华一挥手,几个人上来把任麻子、林三狗、郑二歪等五个人结结实实绑了起来。任麻子有点迷糊,他发现绑自己的人中有一个还戴着学生帽,看身影怎么那么像萧其延啊,萧其延不是在家吗,他没有参加八路军啊。 五更梆子声响起,武工队员撤走了。林三狗先解开绑着自己的绳子,站起来,点着灯,过来解开任麻子和郑二歪的绳子。郑二歪爬过来,想要扯布条给任麻子包扎。任麻子却一脚把他踢开:“滚你个***,别在这儿装好人,你就知道躺在床上不敢动。” 林三狗对还躺在床上的人喊道:“小四,快去严集西头把闫医生喊来,给任队长包扎。” 没等小四起床,郑二歪就一骨碌爬起来,跑出房间:“我去喊闫医生,我去。” 林三狗扶起任麻子,让他躺在床上,然后去关门,自言自语地说:“这门不是关得好好的吗,怎么会开了呢?” 小四看一眼任麻子说:“队长,不是你让郑二歪看门的吗?让他站岗,他怎么也睡了,门怎么就开了,不会是他开的门吧?” 任麻子躺在床上,感觉伤口更疼了,不由得浑身发抖。他知道,上次丢了三支枪,这次加上任大娃丢的那支,一共丢了六支枪,他这个队长肯定干不成了,竹左肯定不会饶了他。上次在胡二媳妇那里被尿罐子划破脸,这次脸上又被划了一刀,脸上带着两个大疤瘌,走到哪儿都会被人嘲笑。这次,是郑二歪开的门吗?不然武工队是怎么悄不声进来的?郑二歪可是自己的心腹,他一直盼着自己能官升一级,他好当这个队长,难道他见我升不上去,就想害我?还有林三狗,平时做事总是吊儿郎当,又小气又抠门,这次请客为什么这么大方?难道是他把我们几个故意灌醉,然后开的门?他说孩子满月,也确实是满月酒的时候,他也没必要害自己啊。至于小四,他就是跟着混吃混喝,什么都不用心,也不想事,他应该不会惹事。可是,我一再叮嘱几个人,不要把枪放在显眼的地方,要放在自己身边,我的枪明明被稻草挡住,为什么不见了?是被谁拿走,还是被武工队搜走了?这个屋里的东西,都是自己这几年搜刮来的,现在被武工队洗劫一空,连早晨吃饭的钱都没有了,这可怎么跟竹左交代啊?临走的时候,还有一个像领导的人过来教训自己一顿,说什么不要跟着鬼子卖命了,小鬼子马上就要完蛋了,先给自己放点血警告一下,自己也没有杀人,如果再死心塌地地跟着鬼子,就要自己的小命。这已经是第二次了,武工队来无影去无踪,自己根本没法防备。再说,这里都是团里人,自己几次做事都差点激起民愤,团里人可不好惹,都是血性汉子,没有鬼子撑腰,自己一天都干不下去。 虽然伤口疼痛难忍,但任麻子的眼珠还在转动着。他觉得那两个拿尖刀和大刀片的人,虽然围着高高的围巾,没有说话,但很像在胡二媳妇家碰到的那两个人。对,就是他们。任麻子兴奋起来,但紧接着又疼得咧了咧嘴。他知道,竹左再也不会相信自己了,再也不会给自己枪了。团里的人家,每一个姓氏都是一个大家族,袁家、商家、萧家都是大家族,不只是在人和村,在其他村也有他们同姓氏的族人,自己根本惹不起。罢了,只能这样了,自己强硬半辈子,却栽在几个半大孩子手里,脸上两边都有了伤疤,肚子上还挨一刀,还说饶自己一命,自己还是低调点吧,保命要紧。那几个孩子都才十几岁,都是不怕死的年龄,都是心狠手辣的年纪,如果他们再来一次,给自己来个透心凉,那就不是流点血的事了。 三天后,任麻子、郑二歪、林三狗去龙巩集见到竹左,任麻子和郑二歪各挨了竹左几巴掌,林三狗被竹左任命为新砦乡公所队长,竹左给了林三狗一支枪,没有给任麻子和郑二歪枪。 三个人回到严集,没有一个人高兴。林三狗更是愁眉苦脸,他根本不想当这个队长,不仅任麻子和郑二歪不服气,他自己也没有心理准备。要是武工队再来,那肯定是枪打出头鸟,拿自己开刀。他拖家带口的,手里就这一杆枪,他又不会开枪,也不会武艺,更不会领着人替鬼子办事,只能听天由命了。 三天之后,几发炮弹打到严集和人和村中间的地方,不过都落在了空地上,没有伤到人,只有李保长家的马车受惊,马拉着车狂奔,李保长从车上被颠下来,摔断了两根肋骨。李保长也只能自认倒霉。 炮弹是从龙巩集方向打来的,林三狗从龙巩集得到消息,竹左对新砦乡公所被端一事非常生气,但他自己又没办法来新砦乡扫荡,就趁着日本鬼子大部队到龙巩集的时候,从龙巩集往严集方向打了几颗炮弹,算是复仇。 此后,湖西、湖南的大片区域,抗日武装活动更加活跃了。 ------------ 第七章 堂弟堂妹 我老老姥爷叫袁中斌,有两个儿子,大儿子袁绪镇、二儿子袁绪勤。 我老姥爷袁绪镇也有两个儿子,大儿子袁守疆,二儿子袁守祯,没有女儿。 我老姥爷的弟弟袁绪勤,也生了三个儿子,袁守才、袁守石、袁守斌,还有一个闺女袁守昕。 到我姥爷袁守疆这里,他和袁守石是一个爷爷的,待他的叔叔袁绪勤去世后,撇下了守才、守石、守斌、守昕子妹四个,我姥爷也就更上心了,时不时接济他们。 到了我舅舅这一辈,他和袁广阳是一个老爷爷的,按照辈分算,已经算是四服的堂兄弟了。 我老姥爷一米八几的大个,在那个年代个子是很高的,虽然也不惜出力,但他有一个团里人脱不掉的毛病,就是好喝酒抽大烟,有钱了就喝得醉醺醺的,所以,他活了八十多岁,也没有靠他攒下家业,老袁家的家业是从我姥爷开始,一点点攒下的。 虽说我老姥爷没挣下家业,到我姥爷挣钱时,他的生活是极讲究的,从来就没有和家里人一起吃过饭,都是小锅小灶,都是从集上给他买来吃的,这也是他活得年纪大的原因之一吧。 据我老娘说,我的远房姥爷有守才、守石、守斌弟兄三人,守才好赌,守石、守斌好喝酒。我的回忆中,没有守石姥爷的记忆,但还有守斌姥爷的记忆,那时他应该是六十多岁,冬天穿一件羊皮袄,一直是敞着怀,也从事剥羊、卖羊的行当,到他家里见他,低矮的草屋下,黑咕隆咚的房间里,啥都是暗颜色的,他则永远是一副醉醺醺的样子。 一日,我姥爷、二姥爷刚刚从地里回来,已经差不多半夜了。就种了那一小块地的大豆,已经熟了,就赶紧收割,就怕别人给偷,弟兄俩就收割完,拉到家里。 弟兄俩刚刚坐下,我老娘就端汤上来,几个窝窝头,一碟自家腌的咸菜。 这时,门被推开,进来一人,是守才姥爷。 我老娘看着他问道:“兄弟,你咋过来了,喝汤了吗?” 守才姥爷看看放在桌上的窝窝头,忍不住吞咽了一口,我姥爷急忙说道:“赶快盛碗汤,这还用问吗,守才兄弟,一起吃吧。” 未待我姥爷说完,守才姥爷抓起窝窝头就吃起来,我姥爷、二姥爷对视一眼,苦笑着。 待到吃完,我姥爷问道:“兄弟,这都到半夜了,你肯定有事才来的吧。” 守才看一眼窝窝头筐子,忍了忍,说道:“哥,我也是实在没法了,我这是找你和二哥商量来了,这不是人南的刘学芝从外面回来了吗,领回来一个媳妇,还给了家里一大包钱,让他老爹把老屋翻盖一下。我不是和他熟吗,他碰见我,说是他在外面当兵,让我跟着他去,保证能发财,我也想着跟着他出去,明天一早就走。” 我姥爷吃了一惊:“你这刚刚结婚,我叔叔不在了,正是你领家过日子的时候,你走了,守石、守斌、守昕怎么办,他们都还小。” 守才姥爷不在乎地说道:“我这十天没回家了,我欠了人家的赌债,人家就坐在家门口等着我呢,我哪敢回家啊,再说了,我回家干啥,回到家里也没吃的,回家也是饿肚子,我也顾不那么多了,我想好了,就跟着刘学芝出去,看看能不能发财。家里就那一点地,一年就收那么点粮食,我走了还少一张嘴呢。” 我姥爷说道:“你要是不赌,守斌要是把酒戒了,日子肯定能好起来,你看,守斌才多大,酒瘾就起来了。” 守才姥爷叹了口气:“这赌瘾我也想着戒掉,你看看我大爷,他的酒瘾就戒不掉,还有我守祯哥,他也赌博啊,他也戒不掉啊。” 我二姥爷正听着,忽然见守才姥爷把话头转到自己身上,急忙接道:“守才,说你的事,你说我干什么。” 我姥爷叹口气:“你弟兄俩在人和村算是有名了,都知道赌场上的袁家二少,唉。” 守才姥爷说道:“我和守祯哥比不了,他赌输了,你家有钱,我赌输了,要账的就堵在家门口不让我进家。” 我姥爷说道:“要债的人,你和人家好好说说,你这一走,把家一扔,那也不是办法,你不能不要媳妇,不要弟弟、妹妹吧,你让俺老婶子咋领着过啊。” 守才姥爷忽地站起来:“大哥,你就别说了,我是走定了,至于家里,我就拜托两个哥哥了。” 说着,守才姥爷就转身往外走,我姥爷一把没抓到他,他已经走远。 谁也没有想到,几年后,人南的刘学芝回家了,日子过得不错,但从那开始,没有人再见过守才姥爷,都说他战乱死在外面了。 熬着熬着,守昕就长大了,虽说家里穷,但确实长得标致,不断有人来说媒,就选一个人家,把她嫁了出去,家里少一个人吃饭,也是了一件心事。 一天,守昕姑姥姥来到家里,进门搂着我姥姥就说:“大嫂,我在你家住几天。” 我姥姥一愣,这回到人和村怎么来了这边呢,那边不是有她娘和两个哥哥吗,但也没有多想,就答道:“好来,妹子,你愿意住你就住,我给你盛碗羊肉汤去。” 正说着,我姥爷盛了满满一碗羊肉汤端过来,放在桌子上:“昕妹子,你趁热喝,喝完我再给你盛。” 守昕蹲在饭桌前喝着羊肉汤,吃着窝窝头,不觉眼里的泪流下来。我姥姥和我姥爷互看一眼,我姥姥急忙说:“妹子,快喝吧,喝完帮着我揉线去,明天要晾上。” 守昕喝着羊肉汤,但眼泪止不住,抽抽噎噎说道:“我去我二哥家,他也学着剥羊,我都没有在他家喝过一碗羊肉汤。” 我姥爷嗨了一声:“他也是刚刚学着买羊、剥羊,也是拿不准,还不是常常不赚钱,他又没有本钱。你只要回人和村老袁家,你就过来找你嫂子,在这里住着,帮你嫂子纺花,天天羊汤管你饱。” 守昕点着头,泪水滴在碗里。 守昕就这样住下了,夜里就搂着我老娘睡,也是安稳。 就这样过了三天,午后,家里忽然来了一人,看来人,是守昕姑姥姥的男人,他家在龙巩东村,姓刘,没几个人叫他的姓名,大多喊他刘老二,他也不在家种地,他跑到丰县那边当兵,就是团里人说的七路军,和我华子舅不是一路。 说起来,刘老二是我守昕姑姥姥的第二个男人,她嫁给第一个男人后,没有多久那人就莫名其妙死了,而这时,我守昕姑姥姥越发水灵漂亮,马上有许多人家来说媒,就劝着她改嫁。她选来选去,就看上了长相英俊、方方正正的刘老二。刘老二那时在丰县当兵,扛着枪,抬着花轿就把我守昕姑姥姥娶到他家里。 本来,我守石、守斌姥爷相中了龙巩集一家大户人家,但我守昕姑姥姥没看中,觉得那家男人病殃殃的身子,再像她前一个男人一样就不好了。这样,我守石、守斌姥爷大闹,坚决不愿意守昕姑姥姥的婚事,但也架不住扛着枪的刘老二。我守昕姑姥姥虽说是改嫁了,每次回到人和村,都得不到好气,两个哥哥给她要这要那,不顺心时就吵起来,粗言粗语。我老姥爷弟兄两个,两家就这一个闺女,我老姥爷就显得很疼她,她也就和我姥爷这边一直很亲,来到人和村就过来看我老姥爷、我姥爷姥姥。 今天,刘老二来到人和村,到了村东,没见到守石、守斌姥爷,他哥俩听说刘老二来了,早就躲一边去了,那边的二老姥姥也不敢说话,刘老二就到我姥姥家来找我守昕姑姥姥,这时,我守昕姑姥姥正在屋里跟着纺花,刘老二二话没说,就把扛着的机关枪架在堂屋门口。 毕竟是乡下人,我妗子、几个姨吓得跑到隔壁的马家,家里只有我姥姥、二姥姥。我姥爷、我二舅去赶集没回来,我二姥爷、广中舅去了地里,男人们都没在家。 待了一会,我姥姥拉着我二姥姥从里间出来,看着刘老二说道:“兄弟,你这是怎么了,有事说事,你把枪架在这里,把孩子们都吓跑了,要是枪走了火,那就不是小事。” 刘老二坐在一个凳子上,默默抽着烟,就是不说话。 我守昕姑姥姥在里间屋喊着:“刘老二,你把枪收起来,你别在这里逞能,我是不跟你回去了,我不就是个二婚吗,你家里的人嫌弃我,我***活累得要死要活,你娘打我的时候,你在你家里怎么不吭声呢,你咋不给我撑腰啊。我是二婚不假,是你死皮赖脸地缠着,花言巧语地骗我,我到了刘家,你怎么就变了呢。” 刘老二还是不说话,就是低着头抽烟。 到了傍晚,我姥爷、二姥爷、二舅、广中舅都回来了,看见堂屋门口架着的机关枪,也是吓了一跳,只有远远地看着。 我二舅、广中舅跑去找守石、守斌姥爷,根本找不到人影,那平常一蹦三高的二老姥姥也不敢过来,躲到了邻居家。 一家人胆战心惊地吃过晚饭,刘老二掂了一个窝窝头,还是坐在那里,就这样坐了一夜。 第二天大清早,我姥爷、二姥爷把我二舅、广中舅拉到一边,一再叮咛,千万不要惹刘老二,咱也没得罪他,他就是来找守石、守斌的,就是让你守昕姑回去,他也不能怎么样,他也不会开枪伤人吧。 我姥爷、二姥爷赶集卖羊汤去了,我二舅拉着广中舅走到一边,两个人嘀嘀咕咕半天。 我二舅来到堂屋的院子中间,牵了一只大绵羊,好家伙,这绵羊看起来有多半人高,怕不得有三百斤重,全身肉乎乎壮实实。 我二舅一手牵羊,一手拎着一把亮闪闪的尖刀,在上午阳光的照耀下,刀子寒光耀眼。 刘老二心中一凛,看一眼堂屋门外架着的机关枪,还是大模大样地坐在堂屋门口。 我二舅也没说话,把着绵羊的脖子看了一眼,只是抓着羊的一条腿狠劲一撩,二三百斤重的绵羊就呼隆倒在地上,说那迟那时快,我二舅一条腿抵在绵羊的肚子上,右手扬起,手起刀落,刀捅进绵羊的脖子,未待血流出,我二舅又把刀子往羊的脖子里面狠劲捅捅,这时,我广中舅飞起一脚,踢过来一个矮盆,靠在绵羊的脖子边,我二舅刷地拔出刀子,眼看着一股鲜红的血喷出来,咕嘟嘟喷在矮盆里。我二舅紧咬牙关,死死抵着绵羊,绵羊还在翻着黄眼珠挣扎着。 刘老二看着我二舅的样子,不由心中一惊,就这十几岁的少年,把这差不多三百斤的大绵羊一把撂倒,一刀捅死,眼皮不眨,动作行云流水,这要是杀个人还不是玩的样。 待要刘老二回头看向自己架的机关枪时,在机关枪和自己之间,怎么站着一个黑塔一样的人,手里还端着枪,我的娘啊,这是几路的兵啊,还端着枪口朝向自己。刘老二打了一个寒颤,睁大眼睛看清了,那端着枪站在那里的正是我广中舅。 刘老二傻眼了,他可根本不知道我广中舅会不会打枪,他更不知道枪里没有子弹,他往后跳了一步,但就在这时,斜刺里正在剥羊的我二舅跳起来,手里拎着血淋淋的刀子抵在他腰上,羊血顺着刀子滴在自己的裤子上,霎时间,刘老二魂飞魄散,这怎么小沟里翻大船了呢,自己也打过几次仗,怎么在人和村翻船了呢,而且是栽在了两个半大小子手里。算了,前有枪,后有刀,但这小弟兄两个,一看就是经历过大场面的,眼里没有一丝打怯,自己要是稍有不慎,还不得和躺在地上的那只老绵羊一样,这百十斤还不要留在了人和村。 刘老二毕竟见过场面,稳稳神,说道:“这,这是怎么了,还动起刀枪来了,误会,误会。” 我二舅冷冷地说道:“一家人就是一家人,谁说不是误会呢,那就不客气了,先把你兜里的子弹扔在地上再说吧。”我二舅说着,手中的刀就又往前送了送,刀尖隐隐入肉。 一瞬间,刘老二的笑冻在脸上,但也没有迟疑,从兜里掏出子弹扔在地上,直到把兜翻出来,里面什么都没有了。 我广中舅一手持枪,一手弯腰捡着子弹,直到捡完,又顺手一扔,把机关枪扔到了墙角处。 我二舅一手拿着刀,一手拉着刘老二,对我广中舅使个眼色,我广中舅又把机关枪拎起来进屋,把枪藏起来,又立马出来,站在刘老二的身旁。 我二舅向屋里大声喊着:“娘来、婶子,昕姑,你们出来吧,给我们盛三碗羊肉汤,再切点羊杂碎。” 我二舅,广中舅一左一右站在刘老二的身后,刘老二动弹不得,哭笑不得,看来,自己这是丢大人了。 其实,守昕姑姥姥一直站在窗户里面看着呢,她叫了一声就跑出来,端起饭桌就放在了院子中间。 我广中舅架着刘老二的胳膊,说道:“姑父,来吧,我小弟兄俩今天没出去,就是陪着你在家喝酒的,别管早晚了,昨天没陪你喝,今天陪你喝个够。” 刘老二没有再说话,只好灰溜溜地坐在那里,我守昕姑看着,脸上有了喜色,哼,不要觉得我娘家没人,不要觉得你扛着枪,来到俺大爷大娘家,我家侄子照样收拾你。 喝了没有几盅酒,刘老二就说开了,我守昕姑姥姥嫁到他家后,没想到刘家也不满意,嫌我姑姥姥是二婚,家里的老年人就欺负她。还有就是,刘家在集头上,虽说袁家两个哥哥不满意他的婚事,但还是经常去家里,到了那里不是吃就是拿,姑姥姥叫苦不迭。每次,我姑姥姥回人和娘家,两个哥哥就闹,不只是嫌拿的东西少,还给要钱,姑姥姥两头受气。 连着几次后,刘老二这次回家,看见我姑姥姥又被他娘欺负回了娘家,想着把她叫回去,也扛着枪想着给两个大舅哥好看,没想到,到了二老姥姥家,根本没有看见人,于是就来到寨里老袁家。 我姥姥听完,说道:“我妹妹回去也不难,但不能受气,守石、守斌不说,守昕这边还有几个侄子,这几个侄子也不愿意,你要给家里老人说好,我家守昕虽说是二婚,但也是说媒的踏破了门槛,你家要是再欺负她,那我家就找个保人,还是直接离婚的好。还有守石、守斌弟兄俩,我这当嫂子的也不能多说,他小弟兄俩手里艰囧,你们能帮衬多少就是多少,亲戚不就是这样。我妹子想家了,回人和村,就到我这里来,羊肉汤、窝窝头管饱。” 刘老二不停点头:“大嫂、二嫂,你俩就放心吧,我回去肯定会跟我娘说好,她要是再欺负小昕,我就跟她分家单过。我这次虽说是扛着枪,也就是吓唬吓唬我那两个大舅哥,小昕回到娘家,也不能受欺负吧,每次从娘家回去都是眼泪吧几的,我心里也不好受,我就是来给她撑腰的。你放心,今后再有事,我就到寨里来找你们,我保证好好说话,我保证不犯浑。” 就这样,我守昕姑姥姥被叫回去,但她和两个娘家哥哥的关系一直都没好过。每次回人和村,她都要到我姥姥这里来,和我几个姨、几个舅舅的关系特别亲。 后来,刘老二早早脱离七路,也回家在龙巩集头上做生意,只是解放后,又多次翻起他做过七路的经历,也没少跟着被批斗。我唯一的姑姥姥,膝下只有一个闺女,我们一直叫她刘姨,她后来也嫁在龙巩集,家门口就是龙巩医院。 刘老二闹腾完事后,没有多久,守才姥爷的媳妇一瘸一拐地哭着找到我老姥爷,说是自己家男人走几年了,有人说他死在外面了,自己在袁家就是受气,受老婆婆的气,二兄弟还打她。她回娘家,要是不回来,二兄弟、三兄弟喝了酒就找过去,到那里大骂大闹,她实在没有活路了,不能在这里当牛做马还受气挨打。她说着,还指着自己的小腿说,她刚刚正裹着裹脚布,二兄弟上来就打她,把她的腿都打出血了。没有办法,我老姥爷找了保人,一纸休书算是把她放走了。 又是几年,我老娘看见三姥爷袁守斌,翻着白眼,扭头就走,三姥爷逮着机会就在我姥姥那里告状。我老娘翻着眼皮对我姥姥说,他喝酒把人打伤,在监狱里蹲监,刚刚出来,我都嫌丢人,我还不躲得远远的。我要是跟他打招呼,他还不跟着我就到咱家来,还不要连着喝几大碗羊汤。他喝酒打人,又不是第一次被抓进去,我还能惯着他。 我姥姥只有苦笑:“你不惯着他,你老爹可没办法,他兄弟两个来到咱家又是吃又是拿,你老爹就觉得他家穷,想着帮衬他。” 我老娘回道:“真没见过这样的,天天在咱院里转悠,赶上饭顿就吃,也不出去干活,也不帮着咱家干活,咱又不欠他,我还能给他好气。” 我姥姥还是一笑:“他俩不沾这里沾哪里,咱家十几口子人热热闹闹,天天能吃上热乎饭,也不差那两双筷子。说到底,你爹和他俩还是一个爷爷的。” ------------ 第八章 四岁救哥 虽说是已经立春很长时间,但人和村的老百姓觉得,鲁西南的冬季就是长,还是饥寒交迫。 我广中舅站在寨门口,这一晚上打更,终于熬过去了,抬眼望去,东关坑边的柳树上一片嫩绿,在依然冰冷的寒风中飘荡着。 我广中舅回到家,刚进院子,王大妗子掀开门口的稻草苫子,笑吟吟地向他招着手。广中舅一愣,这娘们,怎么起这么早,迈步来到门口,被王大妗子一把拉进房间,还没有说话,脸就红了。广中舅扭头就要往外走:“我看看赶集的家伙什准备好了吗,过去帮忙。” 我王大妗子一把拉住他:“孩他爹,你急什么?”孩他爹?这是叫谁啊,我广中舅看看左右,愣在那里,看着王大妗子:“媳妇,谁是孩他爹啊?”王大妗子的脸更红了:“这个房间就咱俩,你说我叫谁。”广中舅一扬眉:“你不会说我吧,我是孩子他爹,不会吧,我大孩子在哪啊?”王大妗子一把揽住了广中舅:“你就是孩他爹,我,我好像怀孕了。”广中舅一笑:“就你这个娘们,天天神神叨叨的,一结婚就盼着生孩子,我连这孩子他娘的门朝哪开还不熟呢,怎么你就怀孕了。”王大妗子笑着,拉着广中舅的手,往自己的肚子上摸:“你摸摸,我觉着有动静了呢。”广中舅搓着自己的手:“我从外面回来,手凉,你这肚皮滑滑溜溜地,没见鼓起来啊。我没见过媳妇生孩子,我年年见咱家的老绵羊生小羊羔,那也不是那么容易的,我不信你比老绵羊的肚子还靠谱,这才没几天,你就带上羔了。”王大妗子笑眯眯地说道:“咱家的老绵羊就是好带羔,咱老袁家的地就是好种,老袁家的媳妇就是会怀孩子,你别不信,我就是有感觉了,你这早早当上了爹,你不只是要学着做个好丈夫,你还要学着当爹呢。”广中舅看着王大妗子羞红满面的脸,亲了一口:“你别一惊一乍的,家里的人都忙活着,这才几天啊,你要是真怀上了,就等着显怀了再说。”王大妗子的眼里闪闪发光:“我这黄花大闺女还没过够,新媳妇的日子还没过几天,我咋就要成为孩子他娘了呢,嘻嘻。孩他爹,天还早,你搂着我再睡会吧。”广中舅抹一把眼角的眼屎:“你滚一边去,你就是故意诳我上床,咱大娘、咱老娘这都起来了,你这做媳妇的可要比她俩早起。我出去看看,赶集的家伙什收拾得咋样了,还要和咱爹说说今天南地里的活,今晚我不打更了,今晚好好收拾你。”王大妗子热热地看着广中舅,笑着掀起苫子,晨光照着她的脸,白里透红,眼角闪着掩不住的娇羞。 我姥爷、二姥爷正在吃着早饭,今天是严集大集,准备的羊肉汤多。我二舅也起来了,从锅台上抓了一个窝窝头,往嘴里塞着,就要往外走。我姥姥大声喊着:“二仑,你慌什么,你喝点汤再走,汤都凉好了。”我二舅一边吃一边说:“上次集上跟人家说好了,今天要早点见面,还要拐到大林庄看林家的牲口。” 我姥姥端起锅台上的一个碗,递给我二舅:“也不在这喝口汤的功夫,就是个急,就是不知道吃饭,你中午在集上可要吃饭,不要瞎糊弄。”我二舅接过碗来,喝一口,就嗤了一声:“这不是还热吗,来不及了。” 我姥姥看见过来的广中舅,还是对我二舅说道:“赶明就给你找个媳妇,让媳妇看着你,让媳妇伺候你,你看看你,你这样落不了好身子。你看,你广中兄弟现在都有人伺候了,也要给你找个媳妇。” 我二舅啃着窝窝头,往外走:“我走了,你在家里叨唠吧,我也听不见了。” 几口人吃过饭,两副挑子已经收拾好,我姥爷、二姥爷老弟兄俩,挑起担子,一前一后走出胡同,顺着大路向严集走去。 此时,一个身影站在寨门一侧,看着老弟兄俩,一股怒气从心底升起,这个人就是储怀雄。储家在人和村也是大户,在村东头俨然一霸,储怀雄弟兄五个,储怀雄也有五个儿子、三个闺女,他的儿子逐渐成人,都长得人模人样,储怀雄的腰板就在人和村挺了起来,在圩首和人说话都是大大咧咧、唯我独尊的样,村子里自然也有几个人跟着他,平常就是看着他的脸说话。当然,也有不把他当回事的,我姥爷、二姥爷弟兄俩就不把他当回事,看着他日渐跋扈,也就尽量不和他打照面,各家过各家的日子,也没有什么直接冲突,见面打招呼是免不了的,也是敷衍而已,这让储怀雄很不舒服。更令储怀雄不舒服的是,不只是老袁家做着生意,天天喝羊肉汤、啃羊骨头,老哥俩也五个儿子,而且个个在人和村都是人尖子,这就尤令储怀雄每每气炸了肺。看着老哥两挑着担子赶集,看着袁广仑去做生意,储怀雄更是急火攻心。 储怀雄站在寨门高处,往严集方向看去,妈的,就那个任麻子,我说他怎么被人家缴了两次枪,就是个笨蛋,啥事都办不成,这眼看着袁广仑走了,老袁家就剩下了袁广中。 终于,储怀雄看见,十几个人正从严集西头走来,很快就来到人和村。这十几个人都是从龙巩集来的,每个人都扛着枪。 储怀雄看着队伍里的任麻子,头一摆,那边正是老袁家住的胡同。 那十几个人是龙巩集来的伪军,领头挎着盒子炮的是队长刘常严。 任麻子紧走几步,靠近刘常严:“刘队长,这个胡同里有人。” 刘常严看一眼任麻子说道:“你滚一边去,我就相信你这一次。兄弟们,来两个人去这个胡同,其他的人两人一伙,今天务必从人和村带走五个人。” 储怀雄听见刘常严的话,躲到一个柴火垛后,眼珠滴溜溜看着。 人和村就是老袁家的人起得早,当老袁家赶集的人走了后,人和村的人才起来,有人在早饭前先到地里看看。 鲁西南的早春,晨曦初照,天边泛起一抹淡淡的蔚蓝。村里的土房渐渐有了生气,一束束炊烟随风而上,它们带着柴火的香味,混合着早晨新鲜的泥土气息,扑鼻而来。不时能听到一两声鸡鸣犬吠,打破这份宁静,添了些许生机。村民们陆续起床,有的在门前扫地,有的挑着水桶前往井边,他们的动作都显得不紧不慢,仿佛还带着冬日里的慵懒。 一个身影从斑驳的老门内走出,踏着门前洒落着羊屎蛋的土路,迎着初升的太阳,拉长了身影。今天吃过早饭,磨了磨铁锨,我广中舅才顺着胡同向南走。此时,我老娘、广晴姨也吃过早饭,来到大门口玩。老袁家的人,无论大人小孩,都是天天起床早,没有睡懒觉的。 我广中舅抬头望着胡同的几缕炊烟,回望一眼自己的家,想着媳妇喊着自己孩他爹时,白晃晃笑吟吟的脸盘,不觉脸上露出一抹满足的微笑,这娘们,别看疯疯癫癫的,说不定真麻利地怀上了呢,我这真要当爹了,老袁家又是一辈人。 我广中舅顺着胡同走着,迎头碰见两个端着枪的人,为首的高个子抬高枪口对准了我广中舅:“站住,你姓啥,叫啥?” 我广中舅看见两个二狗子端着枪,急忙说道:“老总,我,我姓袁,我叫袁广中。” 矮个子把枪往肩膀上一挎,伸手就来抓我广中舅:“抓的就是你,走吧,跟着到龙巩集去,到龙巩集跟着吃香的喝辣的去。” 一瞬间,我广中舅出了一身冷汗,这几天就听说龙巩集的鬼子在四处抓壮丁,怎么跑到人和村来了。 我广中舅一个矮身,摆脱了矮个子,怎料高个子一个健步,端着枪挡住了他的去路:“再不老实,我一枪崩了你”,说着,就是枪栓响。 那矮个子上来对着我广中舅就是狠狠一枪托子:“我叫你跑,我叫你跑,你能跑到哪里去,你能比枪子快。” 我广中舅挣扎着,高个子、矮个子一人一个胳膊架着他就走。 这时,我广晴姨正站在门口,见两个人拉着我广中舅走,快步跑了过去,一下扑倒,抱住了我广中舅的腿,一边喊大叫着:“坏蛋,坏蛋,你们抓我哥干啥,坏蛋。” 矮个子急忙去拉我广晴姨,但我广晴姨就是抱着不撒手。矮个子高声喊着:“小闺女,赶快松手,要不然我崩了你。” 我广晴姨的脸通红,满脸泪水:“你就是个坏熊,你崩了我啊,你甭了我,你甭了我,我也不撒手。” 矮个子拉着枪栓,对准我广晴姨,我广晴姨大叫着:“你崩了我,你个坏熊。” 矮个子看着我广晴姨,一脸恼怒,但又没有办法,于是又和高个子架着我广中舅走,无奈地上还有一个拖拉着哭喊着的小孩子,就是走不快。 我广中舅看看广晴姨,对高个子说:“老总,我妹妹哭着,我把她送回家去,把她送回家,我跟着你们走。” 高个子一愣,说道:“你别耍花招,你今天必须走。” 我广中舅附身抱起我广晴姨,向家里走去,我广晴姨紧紧抱着我广中舅的脖子。 几个人来到家门口,高个子站在门外,看着前街方向。矮个子跟着进了家,这时,回家拿毽子的我老娘从屋里出来,看见了我广中舅、广晴姨。 我老娘看见矮个子,高声喊着:“你是干什么的,你到我家里来干什么,你还端着枪,你吓唬谁。” 矮个子看着我老娘,不由苦笑,今天这是怎么了,碰到两个小姑娘,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根本不怕我端着枪。 正说着,我老娘走近矮个子,就往外推着他。矮个子躲闪着,不管怎么说,对男人也好,女人也罢,可就是对这四五岁的小姑娘,还真没办法。 这时,我广中舅放下广晴姨,向她眨巴一下眼,看向东面的墙头。我广晴姨眼珠一骨碌,立马明白了,一下松开了抱着我广中舅脖子的手。 几乎是在瞬间,我广中舅一个健步冲到东墙边,一个纵身就翻上了墙头。矮个子眼一扫,看见了我广中舅,急急扑过来。我广中舅看一眼院内,飞跳下去。 门口的高个子听见动静,也跑进院内,枪口向上,叭的一声枪响。 我广中舅看一眼关坑,一拧身就顺着关坑沿滚到了水边,此时,结了一冬天的冰已经融化,但在春晨的寒光中尤显冰凉。往南走,就是东门,肯定那里有人,往北走,前段时间挖了一道沟,也跨不过去,不能再犹豫了,我广中舅飞身扑到水里。 矮个子跨到墙头旁,就要翻墙,未等他上墙,我广晴姨一把抱住了他的腿。饶是身手再好,有人抱着腿,也爬不上墙头,矮个子举拳打着我广晴姨。 我广晴姨没有打怵,抓住矮个子的胳膊狠狠咬了下去,院子里立时响起杀猪般的叫声。 高个子没有顾矮个子,他一纵身也窜上墙头,看一眼冷水里,只看到一个大大的波纹,竟然没有看见人影。 此时的我广中舅正沉在水底,两手扒着水底的泥地,拼命向坑东沿游去。 高个子在墙头上看着,正不知道怎么办好,我老娘冲到了东墙边,看一眼墙上耷拉着的高个子的腿,上去就拉,高个子在墙上正不知道怎么办,跳也不是,站也不是,摇摇晃晃,没成想被猛然一拉,扑腾一声,翻倒在墙角下。待要起身再往墙上爬,被我老娘死死抱住了腿。 就这样两个小姑娘一个抱着一个人的腿,嘴里还大声急喊着:“杀人了,坏蛋杀人了,来人啊。” 这时,我王大妗子手里拎着一把菜刀冲了过来:“你们两个***,快把我妹妹放下,我给你们拼了”,说着,高高举起切菜刀。 高个子躲闪着,举起枪,对着天空又是一枪。高个子拖拉着我老娘,站在墙跟,看着关坑外,听刚才的声音,看坑里的水花,那人是跳水了,怎么水里没有一点动静,不见人影啊,大概这人沉底了吧,就这么冷的天,沉在水底还不要了他的命。 我王大妗子跨到东墙边,拿着刀对着两个人,我广晴姨、我老娘一人抱着一条腿。这时,我姥姥拎着一把镰刀,二姥姥端着铁锨也过来了,一左一右站在我王大妗子的身边,满眼冒火,看着两个二鬼子。 这时,从外面跑来两个人,其中一人喊着:“你们两个就是笨熊,还用着打枪,把村里的人都惊动了,人还不窜圈了,队长怎么把你两个笨熊带来了。” 那两人看清楚了院子里的阵势,一个愣怔,刚才说话的胖子随即就说道:“你们两个笨熊,快把枪收起来,就三四岁的孩子你们也收拾不了,就是白吃饭。这里抓不到,就到别家抓,够数就行,走吧,再怎么样也不能欺负小孩子、欺负老妈子吧。惹恼了团里人,都来跟你玩命。” 高个子又伸头看看关坑,把枪挎在肩膀上:“今天真他妈倒霉,我怎么跑到这家来了,人没抓到,被几岁的小孩子骂爹骂娘。” 胖子说:“活该你俩被骂,你俩不是天天被队长骂吗,你俩就是一对怂包蛋。就抓差这事,那就是作孽,还能当真,还能开枪,活该你家爹娘被骂,你看你个孬种样。” 高个子说道:“胖哥,你不知道,这家是任麻子先说好的,就到这家抓。” 胖子说道:“要不然怎么说你俩就是笨熊一对啊,任麻子算个球,他说话就是放屁,他拉着我们到人和村来就是公报私仇,他被八路收拾两次了,你俩也想被八路收拾吗,你俩的脑子肯定是被驴踢了,你俩的脑子里装的都是马尿吗。你看到了吧,这家就是最难缠的,别人的仇家,碍咱啥事,咱还不是明哲保身,还不是躲着点。要不是我和你姐姐相好过,我劽死你个笨熊。” 四个人骂骂咧咧地走了,我王大妗子冲到东墙边,就要往墙上爬,无奈墙头太高,她爬不上去。我广晴姨一步过来:“快,你把我托上去。” 我姥姥、二姥娘没有犹豫,转身出门,往屋后跑去,那边墙头矮的地方,可以翻过去。 我广晴姨急切地看着坑里,坑水被早晨的阳光照着,闪着寒光。忽然,我广晴姨叫起来:“我看见了,我看见了,我哥游到坑东沿了,他上沿了。” 我王大妗子抬头看着我广晴姨,眼里急得满是泪水:“你快看看,你哥去哪了。” 我老娘搬着一个长条凳过来,我王大妗子跳上凳子,她看见了我广中舅,我广中舅全身湿透,冲到了关坑东沿的那户人家后面。 我王大妗子对着关坑,大声喊着:“娘来,大娘,快回家啊,快回来啊。菡妹,快去喊啊。” 很快,我姥姥、二姥娘回到家里,我王大妗子一屁股摊坐在地上,鬓发散乱,满眼泪水,大声喊着:“娘来,广中上坑沿了,往东面去了。” 我广晴姨、我老娘拉起王大妗子,娘五个向外跑去。 寨门处,聚集了满满的人,哭声喊声叫骂声震天。其中,哭喊着的人中,就有储怀雄,他家的二儿子也被抓住,被和其他两个人捆在一起。 这时,刘常严朝天上放着枪,他的那十几个人拖拉着三个人要走,跟着的是哭着喊着的人群。 没有人管老袁家的老少五口,还是我广晴姨、我老娘跑得快,她俩跑在最前面。 顺着水迹,五口人向严集方向跑,待到不见了水迹,我姥姥稍一停顿,就带着来到陈二宝家。陈二宝家,我广中舅脱了湿衣服,躺在陈二宝家的床上,床前刚刚升起了一堆火。 我广中舅全身发抖,眼睛微闭,脸色铁青。 我王大妗子大叫一声,扑上去,紧紧抱住了我广中舅。 我姥姥的手搭在我广中舅的眉头上,喊着:“快煮姜汤,菡妮子,你快去集上,把你二叔喊过来。” 正说着,那边,我王大妗子已经几把脱光了衣服,赤条条地钻进被窝,紧紧搂着我广中舅,暖着他的身子。 后来的许多年里,我广中舅经常跟人说,还是我广晴妹子,她就是死死抱着我的腿不撒手,二狗子才让我回家,我爬上墙头就跳了下去,还是广晴妹子抱住了二狗子的腿,二狗子只有往天上开枪。我沉到水底,就人和村还有几个人能比我的水性好,我就在关坑中间换了一次气,就冲到了坑东沿。坑底的水刺骨凉,我只顾着逃命了,爬到岸上,拐了一个弯才感觉到撑不住劲,还是二宝哥把我搀到他家里。那要说,还是亲媳妇的光腚暖和,她暖就暖我呗,好歹穿件衣服也,她是连点布丝都不挂啊,真是亲媳妇啊。当着人的面,亲媳妇又是亲又是搓的,搂着亲媳妇光溜溜的白光腚,我很快就暖和过来了。” 每当我王大妗子听到我广中舅这样说,她就会说:“老话咋说的,娶媳妇就是暖被窝的。我脱得光光的暖你,我还真没感觉到你身上凉,就是凉水一冰你,你这一耽误,你的身体养了好几个月才好利索,这白白耽误我好几个月才怀上孩子,哈哈哈哈。” 就这事,我广晴姨吹了一辈子,每每拉起来,我广晴姨就说,我菡姐四岁就敢一个人到乱坟岗转悠,我三岁救哥,要不是我抱着广中哥的腿回家,广中哥就被抓走了。 我老娘就会呛她道,晴妹,三岁还不记事,你四岁了好不,咱俩算打个平手,我还把那个高个二鬼子从墙头上薅下来了呢。 当然,这也并不妨碍我老娘在外面见人就吹,还是我晴妹子,二狗子的枪顶着她的小脑瓜,她还嘴巴巴地,你开枪啊,你不开枪你就不是人揍的,你要是开枪,我用剥羊刀捅死你。我嫂子才厉害呢,拎着一把切菜刀,上面沾满了羊血,舞起来刷刷地,吓得两个二鬼子屁滚尿流。 当然,人和村的人都知道,抓走了三个人,只有袁广中一个猛子从水底窜过了东关坑。袁广中是真猛,就他逃过了这一劫。人家老袁家在家的老少五口娘子军,拿切菜刀的,镰刀的,铁锨的,擀面杖的,硬生生把端着枪的二狗子逼走了。活该老袁家的人吹,怎么吹也不过分。就这样的人家,在村里还有谁敢欺负,还有谁不敬着,谁不高看一眼。 后来,还是林三狗酒后和人说,两次被缴械后,任麻子不死心,他和储怀雄臭味相投,两个人跑到龙巩集向竹左报告,说是新砦这边的老百姓庄稼收成好,吃得好,有力气干活,要人的话还是要从新砦抓。竹左这次就派了十几个人,四更天从龙巩出发,来到新砦。林三狗正想着怎么搪塞,任麻子就主动领着刘常严来到人和村。来到人和村后,一转眼,任麻子就不见了,他也害怕人和村的人把抓丁的罪名安在他头上。 刘常严不认识储怀雄,没曾想,刘常严的人抓到了储怀雄的二儿子,当然不会放过。 两个月后,被抓走的邱大意回来了,说是死里逃生,从湖北要饭回来的。储怀雄的二儿子,和另外一个被抓走的翟二民都死了。 任麻子虽然就在村头露了一下面,但他害怕人和村的人把仇记在他头上,他很快就放出风,说是储怀雄跑到龙巩集报告竹左,来人和村抓人的。龙巩集离人和村十里路,中间隔着姚楼、东里、西城。就是储怀雄使坏,想着整人和村的人,没想到他家的二儿子被抓走,死在外地,他就是咎由自取,就是活该。 储怀雄几乎是一夜之间白头,两个月的时间好像老了二十岁。从此,在人和村,他再也不敢出头,再也不耀武扬威了,人场里大多抄着手听别人说话,再也不敢多言多语。当然,邱家、翟家的人不会放过他,他见到这两家的人都是老远就躲开了。 ------------ 第九章 义弟情深 那日,正逢严集大集,我姥爷如往常一般,早早地在那熟悉的老地方支起羊汤摊子。 每逢大集,集上喝羊汤的就多,大多时候,我姥爷和我二姥爷弟兄俩挑着羊肉摊来到集上,二姥爷会帮着我姥爷忙一阵,如果看着人多,我二姥爷就会急忙往家里跑,从家里再挑来羊汤卖。如果集上不是很忙,二姥爷就回来,到自家的地里去忙活。 也有非常忙活的时候,我二姥爷回来就招呼着我老娘、我广晴姨挎着篮子快点去集上送东西,我老娘、我广晴姨便叫着就不去,二姥爷就会哄着她俩,谁去集上,就给谁买白馍吃,当然还是小姐俩结伴一起去。 庄稼人起得早,赶集早,太阳刚刚爬上东面屋顶,集上正是最忙活的时候,来了一位三十余岁的男子,身后跟着一双儿女,大的七八岁模样,小的不过三四岁,皆面黄肌瘦,衣衫褴褛,无需多问,必是逃荒要饭之人。在那兵荒马乱的岁月,这样的情景实在屡见不鲜。 这一家三口并未到摊前乞食,只是蜷缩在离羊汤摊不远的墙根之下,有气无力,似睡非醒。唯有那最小的女孩,眼巴巴地望着羊肉摊,目光中虽有馋意,却也并未向前讨要。 老袁家卖羊肉与羊汤,向来不事吆喝,未及集市散去,当天的羊汤已所剩无几。 我姥爷瞅瞅墙根处的爷仨,将锅底的羊肉汤仔细铲起,恰好凑得一碗,便端着走向他们。 那男子见姥爷走来,先是一愣,而后连连道谢,接过碗后,转手递给身旁的儿女。一双儿女也并不抢食,你一口我一口地喝着,直到喝个精光,想来这一碗羊肉汤,于他们而言,定是毕生难忘之美味,胜过那万千盛宴。 摊子已经收拾妥当,男子却凑上前来。我姥爷见日头尚早,便索性坐下,与他攀谈起来。 男子姓李,乃菏泽鄄城大义人氏。因黄河决堤,洪水漫灌,庄稼尽毁,房屋坍塌,无奈只得拖家带口外出乞讨。岂料途中,孩子他娘在饥寒交迫中撒手人寰,仅用一领草席裹了,葬于他乡。如今,便只剩下他们一家三口流落至此。 常言道,穷怕灾年富怕偷。那连年灾荒,加上连年战乱,不知逼死了多少穷苦之人,又使多少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真真是生逢乱世,人命如浮萍,穷苦之人贱如草芥。 男子再次抬起头,望向姥爷,面露难色,双唇嚅动,终于鼓足勇气,他想询问我姥爷是否需要帮工,只求能有一口饭吃,聊以糊口。 我姥爷沉吟片刻,问道:“你会做些什么,又干过何事?” 男子答曰,自己尚有几分力气,曾在老家为东家看守粥摊,也是在集头卖粥。 姥爷对他说道:“你不必跟着我做事,你瞧这集市上摊位众多,却独独没有卖粥的。你不妨也支起一个粥摊,这样的大集,你们爷仨混口饭吃应是无忧。” 男子苦笑着说道:“老哥,你看我,全身上下只有一根打狗棍,哪有本钱去做生意啊。” 我姥爷道:“没钱无妨,我可以借给你。你支起个粥摊,只要肯出力,便不愁没有饭吃。” 我姥爷不过是个普通的生意人,并非慈善家,亦非政府官员或乡党保长,却愿借钱给一个萍水相逢的乞丐,在那个年代,也是属实难得。 这于李家男子而言,却犹如惊雷在头顶炸响。他揉揉眼睛,呆呆地望着我姥爷,这简直比天上掉馅饼还要令人难以置信,仿佛是天上掉下来的银元与聚宝盆。 我姥爷收拾好摊子,转身离去之际,留下一句话:“明日上午,你在这里等我。” 那李家男子并不知晓我姥爷在新砦街上的地位,我姥爷可是言出必行、掷地有声之人,在集西头跺跺脚,集东头都能感觉到震动。 次日起,在姥爷的关照下,李家粥摊热热闹闹开张了。 这集市上原本除了姥爷的羊汤外,还有牛肉汤、辣汤、糁汤、咸糊涂等,大家各做各的生意,相安无事。如今平白无故多个粥摊,虽说不直接抢生意,但顾客喝了粥便可能不再选择其他,有人心中不快、有怨气,也是人之常情。 好在我姥爷挨家挨户地去劝说,再加上我姥爷的帮衬,李家粥摊的生意慢慢有了起色。 李家男子能吃苦,干活实在,他学着我姥爷做生意的样子,为人处世亦皆效仿我姥爷,凡事唯我姥爷马首是瞻。没想到,生意竟迅速兴旺起来,没几年便买下集头上转卖的几大间门面,日子越过越红火。 终于站稳了脚跟,李家男子和他的一双儿女再也不是当初逃难时的模样了。后来,在李家男子的再三请求下,我姥爷与他结拜为异姓兄弟。在人和村老家,拜仁兄弟的习俗盛行,且颇有讲究。 时光飞逝,一日,老哥俩在一起喝酒闲聊。我姥爷环顾四周,又看看在摊前忙碌的李家儿女,对李家男子说道:“兄弟,你到此地已有些年头了,孩子们都已长大,居家过日子,你也需要个帮手,需要个女人来知冷知热,孩子们也需要个娘疼啊。” 李兄弟喝一口酒,说道:“大哥,我又何尝不想呢?家中没有女人缝缝补补,孩子也无人疼爱,可你看我如今这把年纪,还带着两个孩子,虽说吃喝不愁,但我们是外来户,哪家的闺女愿意跟我啊。” 我姥爷说道:“这个你不用担心,只要你愿意,我来帮你张罗。” 在那个穷苦的年代,许多人家吃了上顿没下顿,吃糠咽菜是常事,能吃饱苞米高粱就算不错了。而老李家开着粥摊,吃喝不愁,而且每天都有现钱进账,还有几大间门面,也算是街上的大户了,虽比不上我姥爷家,但也让不少人羡慕。 我姥爷家除了羊汤摊、羊肉摊和买卖牲畜的生意,还有良田、牲畜,是当地的富户,李家自然比不了。 不管怎样,李兄弟要续弦的消息传了出去。看来李兄弟还挺受欢迎的,虽谈不上媒婆把门槛都踩烂了,但也差不多。 后来,李兄弟和姥爷坐在一起,商量起婚事来,女方是前六屯的刘家姑娘。说起刘家姑娘,年方十八,正值妙龄。农村姑娘虽不能用花容月貌、如花似玉来形容,但在那十里八乡也是大美人、好闺女。刚到及笄之年时,家里的媒婆便络绎不绝,周边未婚的小伙,甚至已婚的男人都对她惦记不已,真可谓万千宠爱于一身。 此时,李兄弟的身家已足以配得上刘家姑娘。历经最初艰苦的几年,李兄弟身高体壮,面白细腰,长得俊朗,英气、豪气和财气兼备,正所谓郎才女貌。 在媒人的撮合下,两人见面后,彼此都很满意,满心欢喜。 刘家姑娘还真是个大叔控,竟然不嫌弃李兄弟比她大那么多,也不嫌弃比她只小几岁的李家儿女。 这便是缘分啊,谁不说千里姻缘一线牵呢?谁能想到逃难到此的李兄弟竟然有这样的福分,一个要饭的能娶到如此俊俏的媳妇。 很快,李兄弟就把刘家闺女娶进家门,婚礼在新砦街上办得空前盛大,八抬大轿抬进门,喜气洋洋、风光气派,好长一段时间都是街面上人们谈论的话题。 李兄弟和他义哥,开始还有点担心,怕新媳妇进门不好和两个孩子相处,但也很快就过去了,刘家闺女嫁进门后,不只是持家过日子是把好手,她对一双儿女也视如己出,把他们打扮得体体面面。李兄弟的脸色更加滋润了,日子越过越红火了。 又是几年过去,时局发生变化,一时间游兵散勇到处晃荡,顽伪奸匪混杂在一起,还有青皮流氓厮混,几大势力在新砦街争来争去。 如果说李兄弟是新砦街最风光的人,那么李家媳妇就是新砦街最耀眼的花朵。作为生意人,每天开门迎客,迎来送往,难免会有是非,更何况新砦街最耀眼的花朵就插在李家的门头上。 有一天,李兄弟终于招架不住,把我姥爷叫到家里。 李兄弟的心事还挺多的,一是家有娇妻,他担心时间长了会惹出是非;二是一双儿女已经长大成人,如在此各自成家后也就回不去故乡了;三是他挂念家中老母,树高千尺也忘不了根。他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理由,看来他是想回乡了,这也是人之常情。 我姥爷没有阻拦的理由,又赶紧帮他张罗变卖房产的事情。 离开的前一天晚上,东西都收拾好了,李兄弟领着一双儿女来到我姥爷家,爷仨扑通一声跪在我姥爷面前,热泪盈眶。他们跪谢我姥爷和老袁家对他们一家的恩情。 李兄弟刚来新砦街严集的时候,手里只有一根要饭的打狗棍,而离开的时候,是两匹马拉着满满一车的细软和家什,除了爷仨,还多了一口人,也算是衣锦还乡。 李兄弟回到家乡菏泽地区鄄城县大义乡后,像往常一样支起粥摊,儿子娶了媳妇,女儿也出嫁了,虽然李家媳妇没有亲生儿女,但日子过得也不错。 那年,我大舅在鄄城的学校当老师,连着捎信让我姥姥过去小住。我姥爷就雇了老商家二小子商来石,让他推一辆独轮车送我姥姥去鄄城。 出发前,说好送到鄄城的车钱是十元,我姥姥只在鄄城小住就回来。车钱十元,现在不好说相当于多少钱,但我娘说,当年羊肉一元三斤,十元钱可以买三十斤羊肉。 从人和村到鄄城,虽然只有三百多里路,但当时靠步行,一天也就走几十里路,有马路也有土路,有些地方没有桥还要摆渡,能四天走到鄄城就算快的了。 有一天,车子走到鄄城地界,我姥姥看到前面有个集镇,刚让车夫到前面歇息,就听到有人大声喊:“嫂来,嫂来,我是你李兄弟,我是李兄弟。” 接着,一个汉子跑过来,后面还跟着一个花枝招展的女人。 我姥姥一看,正是鄄城大义的李兄弟和他媳妇,当年的刘家闺女还是那么漂亮,而且更有韵味了。 原来,自从我大舅在鄄城工作定居后,鄄城大义的李兄弟就把我大舅当成自己的家人,经常走动。前几天,听说我姥姥要来,一家人就忙起来,早早地收拾房间,打好床,铺上新被子,每天都在路边等着我姥姥。 还没有见到我大舅,商家二小子的活还没干完,我姥姥休息一会儿就要走,李兄弟两口子拉着我姥姥,说什么也不让走。 李兄弟不由分说地付了商家二小子的车钱,说:“我这就给城里的大侄子捎信,你就在我这儿住下,和你妹子亲热够了再走。等你在城里住些日子后,再雇车送你回人和村。” 我姥姥在鄄城的日子里,李兄弟两口子又去看望几次,每次都带着大包小包的好吃的和稀罕东西。 等到我姥姥要回人和村的时候,李兄弟已经雇好了车子,还给袁家的其他人带了礼物。 又过了几年,有一天,我姥姥正在家里,突然听到门外有人喊:“嫂子,嫂子,嫂子在家吗?” 姥姥掀开帘子,一个妇人就扑过来,抱住姥姥说:“嫂子,我是你李家妹子啊” ,接着就大哭起来。 姥姥仔细一看,原来是鄄城大义的李家媳妇。 姥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李家媳妇抽泣着告诉姥姥。原来,年前,李兄弟突然得了重病,不久就去世了。这次,李家媳妇是回娘家探亲。 我姥爷回来,听到这个噩耗,也忍不住泪流满面。 李家媳妇说:“当家的临走那天,拉着我的手,让我一定要到人和村老袁家来。”说着,李家媳妇从怀里拿出一个布手绢,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沓钱。 李家媳妇说:“俺当家的一辈子没欠过别人的情,唯有在新砦街欠老袁家的情,情比天大、恩比海深,李家人几辈子都难以报答。当年大哥收留俺当家的,拿钱出来给我们支粥摊,每次拿钱给俺,大哥都不数,直接从钱袋里拿出来就塞给俺当家的。大哥是好心人、大善人,大哥不数,我们不能不数,每次拿钱回来,俺当家的都记下来了,一笔一笔加起来就是今天这个数。老话说,大恩不言谢,大哥和老袁家的恩情我们无法报答,但我们一直都记着。今天这份钱,不是老李家还钱,是我们对老袁家的一份情义,一个念想,一个见证。” 两年后,李家媳妇在娘家人的一再劝说下,回到了自己的老家,改嫁给严集的陶家,好在她在李家没有亲生儿女。 严集的陶家也是大姓,也在集上做生意,自从李家媳妇改嫁成陶家媳妇后,陶家和老袁家的走动也多起来,每次集上陶家媳妇见到老袁家的人都特别热乎。印象中,我跟着老娘赶集,她拉着我老娘总有说不完的话,她每次都往我兜里塞好吃的。 大义的李家儿女和远在鄄城的我大舅,他们之间的关系还是和李家兄弟在世时一样,经常互相走动。 ------------ 第十章 姥姥找羊 1945 年春天,夜幕如浓墨般深沉,几点星辰在天空中隐约闪烁。五更时分,农村被一片寂静所笼罩。凄冷的风穿梭于低矮土屋间的狭小缝隙,发出丝丝鸣响。土屋的窗棂在风中嘎吱作响,仿佛在低声诉说着岁月的沧桑。 在这样被凄冷所包围的夜晚,农村的每一块砖瓦、每一株草木,都显得格外破败而又无助。唯有时间,在寂静中悄然流逝,伴随着土屋内农村人的呼吸声,缓缓等着天亮,人们盼望着天亮后能暖和一些。 土屋旁的老榆树枝条光秃,在寒风中轻轻摇曳,仿佛要在冷漠的夜色中展现出自己仅存的生命力。树下的院门微微晃动,发出咯咯吱吱的声音,在风的肆虐下挣扎着。 四周没有灯火,只有偶尔一两声犬吠打破这无边的静谧。土屋内,床上的人被寒意惊扰,翻个身,又紧紧拉着破旧的棉被,他的呼吸在冰冷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沉重,仿佛是在与这寒冷的世界进行着最后的抗争。 我姥姥有着多年养成的早起习惯,一是要收拾我姥爷赶集准备的羊汤,二是要在家前后转转。前几日多买了几只羊,羊圈里挤满了羊,晚上还能听到羊的叫声。 迷迷糊糊间,外面传来羊叫声。我姥姥掖了掖衣服,趿拉着鞋,睡眼惺忪地往外走。吱呀一声打开门,只见天上几点星星,院子里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大雾弥漫。 我姥姥靠在门框上,系着大襟下的扣子。咦,她好像听到了什么动静,有脚步声,还有两声羊叫,在院子大门处好像有个人影一闪。这么早,家里虽然有十几口子人,但平常都是自己起得最早。 羊又叫了起来,我姥姥踮着小脚急忙赶往羊圈。羊圈里的羊见有人进来,咩咩叫着,挤在一起。 我姥姥在羊群中寻找着那只母羊,按日子推算,那只母羊快要生羊羔了,大概就在这几天,昨天晚上她还想着把母羊牵到厨房去。 我姥姥仔细看看,咦,母羊不见了。她又仔细找找,还是没有。几乎是一瞬间,我姥姥忽然想起刚才倚着门框时看到的那个身影,还有那两声羊叫,那应该就是老母羊的叫声。 我姥姥一下子明白了,急忙赶到大门外,大门外,整个胡同都被大雾弥漫着。 我姥姥顺着胡同来到大街上,没有丝毫犹豫,顺着大街向东走去。 此时正值春天,这个紧靠着微山湖的农村,湿气浓重,雾气弥漫。 远处好像有羊叫声,我姥姥顺着羊叫声加快了脚步。 来到岔路口,往北是严集,往东是西城,我姥姥没有停顿,顺着土路向东赶去。 不一会儿,又来到一个岔路口,往北是老东村、严集村,往东是东里村,紧靠着的是西城村,而贴着西城村往南有一条路,通往苏鲁边河,通往江苏的张庄村。 我姥姥站在路口,看看三个方向,然后右转,向南追去。 浓雾像一层棉纱,朦胧地笼罩着春日的田野。脚下的野草在微风中轻轻摇曳,仿佛在浓露的覆盖下仍在沉睡。东边,一抹苍白的天光渐渐亮起,透过层层迷雾,映照出一片宁静而神秘的景象。 小路蜿蜒穿过湿地,地上覆盖着厚厚的露水,踩上去能听到小草沙沙的响声,鞋子很快就被打湿了。平常这条路就很窄,很少有人来,路两旁的芦苇生长迅速,慢慢侵蚀着路面,只留下一条窄窄的人行道,前方的雾气更加浓重了。 前方隐约传来羊叫声和人的脚步声,我姥姥迈着小脚,紧紧追赶着。 一会儿,我姥姥来到苏鲁边河上,站在高处,晨光更加明亮,大雾似乎开始慢慢散去。水面上,几只水鸟的身影悄然浮现,它们无声地滑行着,留下一串串细长的波纹。 我姥姥咬咬牙,跨过窄窄的木桥,沿着小路继续前行。远处偶尔传来清脆而遥远的鸟鸣声,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路旁不时有露珠从叶子上滑落,滴在下方的泥土上,发出噗噗的声音,打破寂静。 路变得更窄了,野草漫过小路。忽然,一团团浓雾涌来,前面又是岔路口,我姥姥站在那里,不知道该往哪里走了。她在这个路口走走,又看看那个路口,最后停在那里。 我姥姥回到人和村时,天边的鱼肚白越来越大,一抹明亮的晨光渐渐渗透进乡村的宁静之中。浓雾渐渐退去,薄雾如纱,笼罩着人和村一排排低矮的土屋。屋顶上凝结的霜花在晨光中显得格外刺眼,村落仿佛还在沉睡,只有偶尔传来的鸡鸣声打破这份寂静。 家里,我二姥姥领着大妗子开始做饭,院子里弥漫着淡淡的炊烟味。不是农忙的时候,农村的早饭都很晚,很多人家还等着早晨下地的人回来一起吃。 看到我姥姥进来,二姥姥掂着马勺迎上来:“嫂来,你大清早就去哪儿了,脸上都是汗。” 我姥姥一下子坐在门口的一块木墩子上:“气死我了,咱家的老母羊被人偷走了,我紧赶慢赶也没追回来。” 二姥姥咦了一声,快步走到羊圈,转回身叫道:“这是哪个挨千刀的,竟敢偷到咱们家来,这还得了。” 我姥姥说:“这也怪我,我靠在门框上就那么一迷糊,人就出门了。” 二姥姥问道:“你看到人影了,没看清是谁?肯定是熟人,知道咱家有羊,不然怎么不偷别人家的,这个坏蛋是谁呢?” 我姥姥说:“我怎么觉得那个背影很熟悉,走路有点不一样,可就是想不起来是谁,我当时应该大叫一声,然后跑过去。” 二姥姥白了我姥姥一眼:“嫂子,就你那小脚,怎么能追得上偷羊的?” 我姥姥说:“那可是只母羊,马上就要下羊羔了,母羊走不快,如果是二仑、中儿去追,肯定能追上。” 二姥姥点点头:“那肯定是趁着寨门刚开的时候来咱家偷的,还是大雾天,专门挑的这个时候,不然也出不了寨门。” 我姥姥的眼睛忽然亮起来,但随即又低下头,眯着眼睛,眼珠不停地转动着。 等到中午过后,我姥爷从严集回家,我姥姥把事情告诉我姥爷。我姥爷点着烟,抽了一会儿,说道:“趁着寨门打开,知道咱家有羊,肯定是翻墙进来然后开门的,走路的背影还有点瘸,难道是任大娃?这个坏蛋有嫌疑。” 我姥姥点点头:“是啊,我也猜到是他了,我没敢吱声,就怕二仑、中儿知道了,压不住火,那还不把任大娃大卸八块。” 我姥爷说:“任大娃没爹没娘,靠着任麻子弄点吃的,也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前段时间丢了枪,被人收拾一顿,落下点毛病,也挺可怜的。但是他跟着任麻子作恶,也不会有好下场。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咱们算吃个哑巴亏,千万别跟二仑、中儿说。” 我姥姥点点头:“那还用当家的说,我心里明白。就是仑儿回来肯定会不依不饶,他肯定会问我,我就说没看清就行了。这可是一只母羊,咱们全家要忙活半个月才能挣回来呢。” 第二天,我姥姥还是早早起床,开始忙碌起来。 很快,袁家的人都陆续起床,开始忙活起来。而此时,人和村的大部分村民还在被窝里。老袁家就是这样,每天全家老少都起得很早。每天晚上,我姥姥、二姥姥领着闺女们、儿媳妇一直忙到很晚,纺花织布。天冷或天黑的时候,就点起羊油灯,月亮很亮的春夏天,就把纺车搬到院子里,几架纺车一起嗡嗡作响。我姥爷则沤起柴禾,驱赶蚊蝇。这时,胡同内马家的媳妇、褚家的闺女也会扛着纺车赶来,整个院子里充满了欢声笑语。我姥姥的女儿,也就是我五岁的老娘,就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她五岁就开始纺花,到十岁的时候,就成了这个院子里纺花最快最好的人。等到她十五岁的时候,她就成了这个院子里做针线活最好的人,完全继承了我姥姥的手艺。在她出嫁前,她是这个村,乃至周边几个村做针线活最好的人,不断有外村的姑娘、媳妇来找她,不是要个鞋样子,就是让她帮忙裁剪衣服。而这一切,都是我姥姥教的。人和村以及附近的几个村,都知道老袁家人的勤劳、实在、质朴和宽厚。 我姥姥吃过饭,就动身前往张庄村。我姥姥往村外走的时候,人和村的村民们开始生火做饭。早晨,人和村土屋的烟囱里,稀薄的烟雾缓缓升起,与天空中渐渐褪去的星光相互映衬,构成了一幅凄冷而生动的画面。几只早起的鸟儿在屋檐下穿梭,它们的叫声在这份宁静中显得格外清晰,仿佛是自然界的更梆,唤醒着新的一天。 尽管天色尚早,还是有几个勤劳的身影出现在街头,他们大都裹着厚重的衣裳,双手缩在袖口里,肩上扛着农具,踏着晨露走向田野。虽然刚刚起床,但脚步并不轻松。 来到西城西,我姥姥没有犹豫,向右拐去。随着光线逐渐明亮,村头有村民开始活动,木门被推开的声音此起彼伏,家家户户开始新的一天。有两个扛着粪箕子遛弯拾粪的人还五音不全地唱起了小曲,歌声在空旷的田野里传得很远,那些老旧的土屋在晨光的照耀下,似乎也有了生机。 这已经是第三天了,张庄村周围的几个小村子都走遍了,我姥姥来到了张庄村。张庄村是个大村,有将近千人,村西头逢四逢九是大集。 我姥姥走进张庄村,走走停停。当她走进第二个小胡同时,就拐了进去。她看看脚下,又往前走几步,然后停在一户人家门前,往里探探头,家里没有人出来。她站在那里听听,忽然,传来羊叫声,不用再听第二声,她就知道那是自己家的老母羊。 我姥姥快走几步,又停了下来,敲敲门板。这时,有人走出来,看到我姥姥,问道:“大妹子,你找谁啊?你看起来不像是要饭的。”出来的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 我姥姥急忙说道:“大哥,我不是要饭的,我从这里路过,想讨碗水喝。前面两家没有人,就到你家来了。” 老头急忙说道:“那你自己去厨房就行,自己进去喝水吧。” 我姥姥进了厨房,拿起锅台上的大瓢,从水缸里舀起凉水,端着瓢,又回到院子里,看着老头说:“大哥,你家也养羊啊,羊圈还不小呢。”说着,就往羊圈方向走去。 老头迟疑一下,也跟了过来。 我姥姥看着羊圈,没错,自己家的老山羊正静静地站在那里,还有两只白生生的小山羊围着它,蹒跚地走着。 我姥姥不用再看第二眼,就转过身,对老头问道:“大哥,你家也养羊啊,刚才在村头出去的一个老嫂子,赶着几只羊,是不是你家的?” 老头来了精神:“大妹子,你的眼光真准,那就是你嫂子,出去放羊。我家养羊、买羊、卖羊,已经有好几代了。” 我姥姥一笑:“看你这羊圈就够大的,羊粪都堆成小山了,你肯定是养羊的好手。不过,我看你羊圈里的那只老母羊不是你家的,是别人家的吧。” 老头刚刚还得意洋洋,听我姥姥这么说,脸色立刻变了:“大妹子,你怎么能这么说呢?在我家就是我家的,怎么会是别人家的。” 我姥姥嘿然一笑:“这是人和村老袁家的羊,有人拐卖给了你家,就是在三天前,来的时候老山羊还没有下崽,这两只小羊羔是刚刚生下的。” 老头脱口而出:“什么,人和村老袁家的,你怎么知道,你有什么证据?” 我姥姥喝一口瓢里的水,说道:“大哥,我只看了一眼,就能说出这只羊的尾巴、右后腿有不一样的地方,你能说出来吗?这不是刚刚产了小羊羔吗,我还能一口说出老山羊的斤数,你信不信,你能说出来吗?” 老头有些恼怒:“大妹子,我好心给你水喝,你可不要胡说八道,这怎么成了人和村老袁家的羊,你是什么人?” 我姥姥坐在一块大石头上,说道:“老哥,我就是人和村老袁家的媳妇。三天前大雾,我跟着偷羊贼来到张庄村头北,因为雾太大,跟丢了,但我知道羊就在这几个村子里,这个圈里的羊就是我家的。” 老头不可能轻易认账,一口咬定:“这就是我家的,说破天也是我家的。” 我姥姥站起来说:“大哥,这是在你家里,我也没有别的办法,我现在就去见官,让官府来判这个官司。还有,老袁家在这周边几十里的地方也是有名有姓的,要是传出去,说你家黑了老袁家的羊,也不好看吧?而且我也可以告诉你,那个卖给你羊的人,我差不多也知道是谁。”我姥姥说着,作势就要往外走。 老头一步上前,拦住我姥姥:“大妹子,你先别走,你真的是人和村老袁家的,那人和村的袁守疆是你家当家的,袁二仑是你家儿子?” 我姥姥松了口气:“大哥,你说得对,袁守疆就是我家当家的,袁广仑就是我的二小子。” 老头急忙搬个凳子递给我姥姥:“大妹子,我就是张庄的张五才啊,我早年就和你家袁守疆大兄弟赶安徽集、合富集,龙巩集就更不用说了。这几年换成了我侄子二仑,我们爷俩还经常在集上碰见。我只做牲口买卖,不卖羊肉。别看二仑年纪小,好几次他在集上给我参谋,要不是他,我还真吃亏。我干了一辈子,怎么就没见过我二仑大侄子眼光那么准的。这也太巧了,这头老山羊就是那天我起得早,在村头碰见的,一看就是生人,一看就不地道。那人看见我就问我买羊不,我也贪便宜,就牵到家里来了,给他钱,他也没再还价,接过钱就走了。大妹子,羊你牵走,咱们这关系,我要是要钱就见外了。” 我姥姥站起来说:“张大哥,你看,还真是缘分。羊是我家的,但你也付钱了,你付给别人多少我就给你多少,不能让你吃亏,不然的话,羊我就不牵走了。” 老张头说:“大妹子,你不知道,年前的一次大集,我和二仑侄子在一起,碰见一个人牵了十只羊过来,人家要一口价。我围着羊群转了两圈,准备出价的时候,二仑侄子拉住我,给我做手势。二仑侄子上前跟人家说价格,说估摸的羊重,那卖羊的愣愣地看着二仑好半天,就接受了价格。我付了钱,不到半个时辰,来了个买羊的,大家都知道那家是苏鲁豫皖最大的生意里手,看了我的那十只羊,就给了我买价,就是我给上个卖主最开始的出价。我看着二仑,二仑给我使个眼色,我立马就答应了,就那么一会儿,我就赚了一只羊的钱。你说,二仑怎么那么神?这二仑才十几岁的年纪,在苏鲁豫皖地界的牲口圈里,竟然混出了仑哥的名号。常言说,生意不如手艺,手艺不如口艺,可你说说,二仑侄子做生意是个高手,看羊、剥羊那又是没说的,更不要说他的口才了,我就愿意和他在一起赶集,我爷俩碰到一起就有拉不完的话,还没有做不成的生意,至于说二仑侄子的人品,我更不再提了,牲口圈里没有不翘大拇指的,妥妥地随了守疆兄弟,咱两家是两辈的交情,你说,这头母山羊我还能要钱吗?” 我姥姥没有再多说:“张大哥,一码归一码,哪行都有哪行的规矩,我就给你这些钱,多了,你退给我,我也不要,少了,那就是你和人和村老袁家的情分。” 老张头脸上浮现着笑意:“我和守疆大哥认识二十多年了,和二仑侄子也不用说了,今天碰到弟妹,你们果然是一家子,果然是人和村老袁家。” 将近中午,今天集头上的生意特别好,我姥爷早早地卖完了羊汤,就收摊回家了。走到人和村的村东头,他停下来,把挑子放在一边,蹲在路旁的土堆上抽烟,眼睛却望着东面的方向。 一锅烟刚刚抽完,我姥爷在鞋底上磕了磕烟灰,把烟杆别在腰上,站起来望着东面。果然,有一个农村妇女正踩着一双小脚,摇摇晃晃地走来。 金色的阳光洒落在田间小道上,形成一片片斑驳的光晕。微风轻拂,带来田地里麦苗和野花的芬芳。几只鸟儿在天空中悠闲地翱翔,划过天际,留下一串串轻盈的痕迹。 我姥姥的身影逐渐从那弯曲的小道上显现出来。虽然她的脚缠了多年,但步子紧凑有力。阳光洒在她的身上,仿佛给她披上了一层金辉,她的轮廓更加鲜明了。她的脸上挂着汗珠,汗水顺着额头滑落,滴在她那被太阳晒得黑红的面庞上,脸上汗津津的。我姥姥不时地擦着脸上的汗水,脸上满是笑意。 我姥爷抬起手招呼着,喜滋滋地看着我姥姥。我姥姥的腰间系着一根细绳,绳子的另一头跟着自家的老山羊,她一手抱着一只雪白的小羊羔,脸上热汗直流,脸颊上的那颗红痣愈发鲜红了。这哪像是普通的农村妇女,瞧那气势,分明就是凯旋的女将军。 我二姥姥对此事感到十分诧异,几次追问我姥姥:“张庄村周围有好几个大村子,别人家又不能随便进,你是怎么找到的呢?” 我姥姥总是淡淡地一笑,说道:“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养羊的人家并不多。进了村子,只要看看地上的羊粪蛋儿,羊粪蛋儿落到谁家,谁家就养羊。而且养羊的人家气味不一样,就像在咱们这条胡同,顺着羊膻味就能找到老袁家。再说了,咱家的是只母山羊,一般人家舍不得宰了卖羊肉,肯定是要养着等它下羊羔的,所以我找起来也不用太着急。你想想,咱家的老山羊都给咱下几窝羊羔了,它要是叫上一声,我一听就能认出来,更别说看见了。你不信的话,你明天站在严集东头,你再喊上几个老娘们,你和她们一起叫唤,我保证听一声就能听出来哪个是你叫唤的。” 我二姥姥笑得捂着肚子:“我和你做妯娌多少年了,你听我的声音还不是一听一个准,我就是在集东头放个屁,你也能听出来是我放的。” 没过多少天,我二姥姥就把我姥姥的光辉事迹传遍了人和村。 许多年后,我的记忆中,我姥姥的模样渐渐模糊了,但她那慈祥脸上的那颗红痣,我却始终记得清清楚楚。我娘说,那是一颗福痣,一直保佑着袁家人丁兴旺、升官发财。 ------------ 第十一章 等他入坑 又一天,我姥爷从集市上回来,把我姥姥拉到一个僻静的地方,说道:“孩子他娘,偷羊的肯定是任大娃,错不了。平常他连饭都吃不上,可这段时间他还去了几次馆子。我在圩首也说了,咱家知道是谁偷的羊,也知道他把羊卖给了谁,不然这羊也讨不回来。买羊的人也告诉了是谁卖给他的羊,大家都是乡里乡亲的,咱们老袁家不想把事情闹大,不想把事做绝,邻居百世的,还是本本分分做人的好。” 一日晚上,还是我广中舅和任大娃一起打更,夜里刚过一更,我二舅来到寨门北面墙角处,躲在暗影里。不一会,我广中舅站在高台上撒了一泡尿,扫一眼暗影,看看身后,就蹑手蹑脚走了过去。 我广中舅没有说话,肩并肩两个人抵在寨墙上,我二舅问道:“任大娃出来了吗,这***今天跑不了他。” 我广中舅低声说道:“快出来了,我这就打二更梆子去,他一准这个点出去,咱俩就跟着他,他这几天,天天去程衍品家听房去。” 我二舅亮亮手中的剔骨刀说:“不用你去,我一个人收拾他就行,这次给他放放血,把他吃咱家羊肉的血都放出来。” 我广中舅哼了一声:“还是咱俩,利利索索地收拾他,我上去就给他一棍,他还不立马晕了,他也认不出来是谁。” 我二舅说道:“你俩在一起打更,他还是对你熟悉,还是不认出来你的好,你就跟着我,站在一边就行,我护着脸护着头呢,我给他来上几棍,他要是叫唤,他要是和我对打,我就给他一刀子,放他的血。” 我广中舅一笑:“我那不是白忙活了吗,我早准备好了一块大布,我上去就用大布兜头抱住他,你就给他几棍,还是我说徐州话,他还能认出谁来,再把他绑起来,剥了他的衣裳扔在关坑里,够他喝一壶的。” 我二舅点点头:“好,就这么说,这次就再让他长长记性。他打更的时候,不是这家就是那家乱窜,早就把村里的人惹恼了。走,你敲梆子,我在这里先等着。” 我广中舅转身走了,待到他回来的时候,仔细看看,不觉诧异,咦,怎么仑哥旁边还站着两个人影,走近了再看看,可不是自家老爹和自家大爷。 没有说话,我二舅、广中舅只有跟在我姥爷、二姥爷的身后回家。 暗影里,我姥爷抽起一锅旱烟,烟火头一亮一亮地。我二姥爷坐在那里,说道:“你们兄弟两个可真行,拿着棍、提着刀,这是去要他的命啊,就他那身板,还够你哥俩收拾的?别以为家里不知道,就在西城村头,就是你俩收拾的任大娃,二仑,你是哥,你说是不是,我和我大哥一猜就是你俩干的。” 我二舅拧着脖子:“我要让他长长记性,他都敢偷到咱家了,就是直接和他打架,我自己就行,我和广中弟兄俩在人和村谁也不怯。” 我姥爷叹了口气:“不说我老哥俩,就是你小弟兄五个,在人和村咱谁也不怯,我老哥俩还是觉得,咱家是做生意的,还是和气生财,咱紧上几天手,一只羊钱也就挣上来了,不值当动刀子。再说了,华子在外面干啥,咱家里也清楚,就那几个坏熊,一直盯着咱家呢,咱家就先忍这一口气,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再说了,就一只羊的事,到不了抡棍动刀。” 我二舅从腰里抽出刀来,扔在案子上:“我早晚会收拾他,他早晚脱不了这一顿。” 又是一日下午,马家媳妇来到老袁家,看见我二舅,说道:“二仑兄弟,你说说,就那个熊玩意,他偷了你家的羊还不算完,我怎么看着他像是惦记上我家的那几只老母鸡了呢,这两天就在我家门口逛游,刚才看见我,就窜圈了。” 我二舅一笑:“大嫂,看你说的,就他那个腿脚,他还能窜圈,他肯定是看上了你家的那几只老母鸡,他肚子里又没有油水了。他肯定不敢惦记你,不会去听你的房,那马哥还不揍死他。” 马家媳妇一扬眉:“可不咋的,我想他也是惦记我家的老母鸡呢,我又不像你家养羊,我家里买个针头线脑啥的,还不是指望这几只老母鸡下蛋换来,这可怎么办啊,就怕贼惦记啊,我也不能把鸡放到堂屋里吧,西街上翟家的鸡就被人偷了。” 我二舅低声说道:“大嫂,你就不能想点办法吗,你天天把我马哥哄得提溜提溜转,你的脑袋瓜子又好用,你再想想啊。我这里牲口圈,你也看到了,还不是又加固了,上了大锁,一早一晚地都有人过来看看。” 马家媳妇点点头:“是的,还真是要想想办法,说来咱人和村也就是那两个坏熊,就是防着他俩,你跟我想想办法,我该咋办啊,你马哥就是个死脑筋,他抱着头想半天了,也没个头绪。你就跟我想想,这个胡同里就你点子多,嘻嘻。” 我二舅一笑:“刚才我就看见那个坏熊了,我开始还以为他惦记上了嫂子你呢,一个村的男人都眼热你的大腚帮子呢,敢情他是看上你家的那几只老母鸡了。嫂子,你天天从东门过,寨门外的大路中间怎么有一个坑呢,那是干什么的,你不是不知道吧。” 马家媳妇瞪着我二舅,忽然一拍大腿:“是的,我就用这个法子,我这就回家鼓捣去,我这也是没办法了。还就是老袁家,被他偷了羊,就是大样,要是我,早就撕巴了他。你看你的样,你也眼热嫂子的大家伙山吧,你马哥就是稀罕我,你也别天天就是忙活,你也找个大家伙山的媳妇疼你吧。” 中间只隔了一个晚上,我二舅起来,从锅里舀碗温热的羊汤正喝着,准备喝完后早早去赶集,这时,有人喊叫着过来:“二仑兄弟,广中兄弟,你俩快来啊,快跟着我去看看。”我二舅放下碗,看见马家媳妇笑呵呵地跑过来。 没再多说话,马家媳妇拉着我二舅就走,还喊着我广中舅,我二舅只好跟着她,来到她家。就是前后院,到家了,抬眼看去,我二舅愣了,马家的鸡窝前,挖了一个大坑,里面臭气哄哄。 马家媳妇哈哈笑着,马家大哥蹲在门槛前也笑着,马家媳妇指着地上说:“兄弟,你看,前天晚上我回家就和你马哥挖了这一个坑。你马哥就是个闷气罐子,一听是防备偷鸡贼,还不越挖越大,越挖越深,把茅坑里的粪都挖来了,鸡粪猪粪啥的也往里面放,足足倒了有几十桶水,上面用秫秸蓬上,一点也看不出来。这才一天的时间,半夜我就听到屋外哐当一声,接着就有人叫唤,我和你哥起床,隔着门缝看见一个人掉进了大粪坑,坑太深了,爬了半天才出来。爬出来就往关坑跑,跑到关坑就扎到水里,扑腾几下,就又从坑里爬出来,瘸着腿向东去了。我和你马哥那个开心啊,这不是我觉着你该起床了,我就过来给你说。” 这时,我广中舅也过来了,说道:“嫂子,你这陷人坑都用上了,你挖的太深了吧,这掉进去还不要喝上几口,看这地上,沥沥拉拉的粪水,这人是跑到关坑洗澡去了,臭气哄哄,关坑的水冰凉,够这家伙喝一壶的。” 马家媳妇还是笑着:“他奶奶的,谁叫他惦记我家的老母鸡来,翟家的老母鸡就是他偷的,我还能饶他。” 马家大哥也笑着:“他这又吓又冷,喝上几口粪汤,还真够他受的,他连件衣服都没有,还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呢。他要是惦记你嫂子的大家伙山我还不生气呢,你嫂子能一腚拍死他,哈哈哈。” 我二舅捂着鼻子说:“马哥,你赶快收拾收拾吧,快点把坑填上,臭死人了,今后再也没人敢到你家偷东西了,我一会就到大街上吆喝去,说我马哥在家里布置了好几个机关呢,也不是为了防着偷鸡贼,就是为了防备偷你家大家伙山的,哈哈哈。” 马家媳妇拍着她的大条腿,几乎笑岔了气。 三天以后,马家媳妇来到老袁家找我二舅,急急地说起来,那天夜里,就是任大娃去偷他家的鸡,掉进了陷人坑。从东关坑水里爬出来,跑到村东头的马瞎子那里,把马瞎子的衣服穿上,把自己的衣服用水摆了摆,再用土洇了洇,晾在外面。马瞎子才不管呢,钻在被窝里大骂。任大娃打着摆子,发着高烧,把马瞎子家里的东西都吃完了,实在没吃的了,才穿上自己的衣服,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我二舅笑着说:“昨天我就看见好几个人去了你家,去看你家的陷人坑,问我马哥,你家里还有啥机关。我马哥说,天机不可泄露,他布置的机关,保证能护住你家的老母鸡和大家伙山,哈哈哈。” 马家媳妇说:“我才不管呢,我在自己家里挖坑怎么了,我就是防贼的。马瞎子逢人就骂任大娃,说任大娃把他的屋里弄得臭气熏天,任大娃发着高烧,烧得死去活来。别看人家马瞎子瞎,人家也明白事,就蹲在路口骂,说任大娃喝了好几口粪汤子,他就是活该,连带着骂任家的人,任家的人也没有一个敢搭话的。” 我二舅说:“嫂子,你可真狠,你和我马哥挖那么深的坑干什么,就任大娃的那个个头,他掉进去还不要喝几口粪汤子,往上爬都费劲。” 马家媳妇笑着说:“我就是照着他的个头给他挖的,就是等他入坑,他一天都等不及,就急急忙忙掉进去了,你不知道,褚家粪坑里的大粪都让我挖来了,都填进去了,就是要管他饱,就这一次让他长长记性,省得他祸害人和村。” 我二舅点点头:“这就是他的报应,村里有好几家要收拾他呢。要不怎么说,好人有好报,恶人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马家媳妇回道:“我知道你心里也憋着气呢,就是我大叔拦着你。要不说还是老袁家的日子好,财运旺、人烟旺,就是我大叔大婶子好心眼,你家里的人都为人好,人和村的人谁不竖大拇指。” 又过了几天,马家大哥、马家媳妇和萧其垒一起来到老袁家,还没有进门,就听得马家媳妇笑得嘎嘎的,我二舅迎上去问道:“马嫂,你这是啥喜事把你笑成这样?” 马家媳妇拍着巴掌说:“我都没想到,我一直说其垒兄弟就是个笨蛋,还有比其垒兄弟更笨的。我家挖了陷人坑,任大娃栽进去了,其垒兄弟来我家,看我的陷人坑,说回去也挖一个。我家的事,一个村里都知道了,哪还有小偷那么傻的,再费了力气挖坑,努劈腚门子也没有小偷再上当了,谁知道他还是回家挖了陷人坑,果真有人中招了。” 我二舅看着萧其垒问道:“你家里没羊没鸡的,你挖什么坑,闲得难受,你要是误伤别人,还真不是闹着玩。” 萧其垒看一眼马家媳妇,说道:“我是笨,但就是那么聪明的人还着了我的道呢。我家里不是有几根梁橼吗,那是我和我老爹攒了多年的,准备翻盖房子,一直放在窗户下面用稻草盖着,我就知道有人惦记,也不是外人,就是任大娃的本家。昨天晚上,三更天的时候,我只觉得我床头的绳子一紧,一下就把我惊醒了。我一直防备着呢,夜里我都是栓个绳,从窗户缝牵到屋里,没想到他还真来了。我大叫一声,窜了出去,那人见我站在院子里,不能从原路返回,就往院子东墙走,虽然我家的院墙也就是不高的土墙,但还是有一个大的缺口更矮,那人就几步跨到墙跟,翻身就上墙了,结果就掉到了墙那边的陷人坑里,我那陷人坑可是马哥帮我一起挖的,和马哥的陷人坑一模一样,我那坑里屎尿更多。我把着墙头,看着墙外面,那人爬了几次才爬出去,我就看着他,把我熏得难受。他费了半天劲爬出来,歪歪扭扭跑着,半条街上都是他沥拉的屎尿汤子,翟家的狗追着他跑,哈哈哈。这个人我就不要说了吧,咱村上手脚不干净的,会木匠活的,就是那一家,虽然和任大娃家不近,但也是一个姓,就是任凡申。我今天早晨起来,就去他家附近转悠,墙头上搭着一身臭烘烘的旧衣服,那就是任凡申穿着陷进去的。任凡申自诩自己聪明,他当然会看我那几根木头前有没有机关,但想不到我就堵在门口,他就要翻墙逃走,他就会麻溜地跳进去,洗个粪汤子澡,哈哈哈。” 我二舅搂着萧其垒的肩膀,笑着说:“谢谢你,萧哥,你也为我出气了。大家都知道,任凡申仗着他老弟兄几个,在人和村也是一霸,也有人看他们的脸色。但我爹和我叔是啥人,老袁家堂堂正正做人,勤勤恳恳立家,可不看他们的脸,他为此还记恨我家。” 萧其垒嘁了一声:“人还是要走正道。那个储怀雄,原来在街上也是很扎腰,现在还不是蔫了。就任凡申家,那是老鼠下崽,一窝不如一窝。他爹是贼,他是贼,他的儿子任大狗还是贼。就才几岁的孩子就偷偷摸摸,长大了还不是和任凡申一样。他家弟兄们怎么和你老袁家比,你家小弟兄五个,四个有学问的,就你没上过学,还是个精细头。他家只有眼巴巴地看着老袁家起来。他自己家歪门邪道,还巴着别人家不好。就他的身板,他喝了这次屎汤子就够他受的。就那个任大娃,还不见踪影呢,也不知道跑哪里去了,不知道跑到哪里养着了吧。” 过了半个月,任大娃回人和村来了,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衣服,据说是前六屯村的他姑家把他赶出来的。他从马瞎子那里出来,就躲到他姑家去了。 很长时间,整个人和村都在传着任大娃、任凡申喝屎汤子的故事,大家都说,真是一笔写不出来两个任字。任大娃、任凡申就该着这样,两个人在圩首就很少露面了。还是任凡申的身子板差,从那以后就病殃殃的,没有了人前神气活现的样。 人和村有许多故事,有些故事还能被大家传颂许多年,成为大家茶余饭后的谈资、笑料。 ------------ 第十二章 两匹洋马 那是 1945 年,我二舅 15 岁,三姥爷(我姥爷的堂弟)18 岁。在农闲时节,和往常一样,我二舅会到周边的集镇上逛逛,这次他和他三叔准备前往南边的沙河集。 春意正浓的凌晨,天空似乎还挂着半醒的残月,朦胧的光芒掩藏在雾中,遥不可及。在夜色与晨光交织的薄暮中,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凉意,仿佛在诉说着季节的更迭。 一条蜿蜒的小路伸向远方,路边的芦苇在风中轻轻摇曳,青绿绿的苇叶在朦胧的晨光下显得格外神秘。微风拂过,芦苇沙沙作响,与地里的虫鸣声交织在一起,奏响了一曲自然的交响乐。 露水很重,轻轻踏过草地,湿气便随之蒸腾而起,仿佛能听到露珠从草尖滑落的声音。露珠在草叶上闪烁着,宛如镶嵌的钻石,折射出微弱而朦胧的光芒。整个世界都被这层露水覆盖,变得柔和起来,连世界的边缘都模糊不清了。 这是一个安静而又充满生机的世界,时间仿佛在这里凝固,所有的喧嚣都被隔绝在这片朦胧之外。在这样的早晨行走,人的内心也变得柔软,被这宁静的美景深深打动,仿佛能听到自己内心深处的声音。 爷俩趁着天亮急急赶路,过了苏鲁边河,还没到沙河集,就隐隐看到前面路边有人聚在一起嘀咕着什么,路边的树上拴着两匹健壮的马。 早晨的阳光洒在原野上,两匹骏马迎风而立,其中一匹马肌肉线条流畅而健硕,每一块肌肉似乎都蕴含着奔腾的力量,它的鬃毛如瀑布般乌黑发亮,随风轻轻舞动。它的双眼深邃,仿佛能洞察人心,随时待命,准备驰骋疆场。另一匹马则体态轻盈,身姿高挑,腿部线条优美,皮毛洁白如雪,光泽柔和,马尾轻轻摇曳,每一个动作都透露出桀骜不驯的气质,双眼明亮而专注,透着一股不动声色的坚定。 在这兵荒马乱的年代,能见到这样的马实属难得。不用细看,二舅就知道这不是普通百姓家的马,而是军马,是东洋马。 爷俩正是爱凑热闹的年纪,而且他们本身就从事与牲口、家畜相关的行业,于是便不由自主地凑过去。 其实,从远处看那架势,二舅一眼就明白了,一个中年人和一个少年是卖家,周围的人有的在闲聊,有的在看热闹,有的在和卖家打着唠。 凡是买卖大型物件、古董之类的,都少不了故事,卖马的自然也不例外。卖家无非是说自己摊上了事,急需用钱,马的牙口、体型、肉膘、体力如何如何好,自己如何无奈又舍不得,最后还要用夹袄袖子擦擦强挤出来的眼角的泪水。 看到我二舅走过来,有人跟他打招呼,我二舅也点头作揖回应。 我二舅走上前去,人群自动让开一条缝。我二舅五六岁就开始放羊,七八岁站在杌凳子上剥羊,十岁起就接过姥爷的衣钵,在江湖上做牲畜买卖。在苏鲁皖边界的十多个集镇上,凡是从事牲畜行业的人,没有人不知道人和村老袁家的二少爷。袁家二少爷虽然年纪小,但无论是为人处世还是做生意的本事,都令人啧啧称赞。 卖家斜眼看了看走过来的年轻人,并不在意。不过,所谓童叟无欺,我二舅跟他搭话,他还是得回应。 每个行业都有自己的行规和行话,我二舅出身于这一行,又天赋异禀,和卖家聊了几句后,卖家就不再小看他了,而是变得严肃起来。 我二舅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围着两匹马转了两圈,查看了牙口,摸摸肉膘,然后转身向卖家还价。两个人背着其他人,用手比划着价格。卖家露出不屑的表情,还吸溜着嘴。 我二舅也不再继续还价,只是看了看周围围观的人。不一会儿,围观的人就开始散去。在苏鲁皖边界这块地方,只要是我二舅要做的买卖、出了价的,基本上就成了,不会再有第二个买家,除非卖家不想卖了,把马牵回去。 卖家看到围观的人都走了,不明所以,瞪大了眼睛,也不好挽留,显得很尴尬。显然,卖家是苏鲁皖边界的陌生人,而今天他偏偏遇到了袁家二少爷。 我二舅说:“马是好马,我很中意,但行情就是这样,行的话我就去筹钱,不行就各走各的。” 中年男人吸溜着嘴,往旁边躲了躲。 我二舅又走过去,趴在他耳边小声说:“老哥,做生意讲究个实心实意。你的这两匹马是好马,但这马的来路只有你自己相信。这是东洋军马,你只能在这里卖,如果到东边的龙巩集,要是被日本鬼子看到,他们可不会客气。我猜,你这两匹马就是从东边过来的。” 中年男人惊讶地看着二舅:“小兄弟,话可不能乱说,你可不能冤枉我。” 我二舅笑了笑说:“在这方圆百十里,谁家的姑娘漂亮,谁家的媳妇俊俏,谁家的牲口好,我都知道。我可以告诉你,这两匹马我在龙巩集见过,只见过一次就记住了,至于这两匹马是谁的,我就不用说了吧。” 中年男人看看周围的人,把二舅拉到更远的地方说:“小兄弟,难道你是神人?你还真看出来了。我也不瞒你了,我不是做牲口生意的,是这两匹马的主人委托我帮忙卖掉,你就再加点价,我也好跟主人交代。” 我二舅笑了笑说:“我就知道你的主人急于出手,这也是发战争财,他连枪支都卖,卖掉两匹马也不奇怪。” 中年男人还在不停地说着,卖家的故事只有他自己清楚,信不信由你。至于卖家下了多大的决心,咬碎了多少牙往肚子里咽,反正这笔买卖是做成了。 我二舅吩咐三姥爷留下,好好招待卖家,看好马,自己回家去筹钱。 三姥爷一把拉住他说:“二仑,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我怎么感觉这两匹马来路不明啊。” 我二舅说:“怎么来路不明了?这马的来路很清楚,就是龙巩集日本鬼子的马,我见过龙巩集的日本鬼子骑过这两匹马,我见过一次就记住了。” 说完,就急忙往家里赶。 三姥爷看着几乎小跑着离开的我二舅,目瞪口呆,半天没反应过来。 此时,我姥爷正在牌桌上,牌局正酣。打牌是老袁家的传统,全家无论男女都能玩上几圈,不过我姥爷和从小就沉浸在牌局中的我老娘肯定是其中的高手。去年,听说我的亲姨,晚年才开始玩牌,而且还很热衷,我并不感到意外,毕竟这是家族传统。 我二舅一路小跑回家,累得满头大汗。我姥爷从牌屋里走出来,心疼地看着自己的二儿子,听他气喘吁吁地讲述着事情的经过。 在那个年代,两匹马的买卖可是一笔大买卖,买两匹马就像现在买两辆宝马车一样。我姥爷皱起了眉头。马是好马,价格也公道,但在大多数人家都吃糠咽菜的年代,一下子拿出那么多钱可不是件容易的事,而且关键是这两匹马的来路有问题,这可是个大麻烦。 我二舅看到我姥爷为难,急得眼泪都掉下来了,不停地搓着手说:“爹,你不用担心,龙巩集的日本鬼子连枪带子弹都卖,还卖过军粮,卖马也很正常啊,这就是生意。我保证我们能尽快把马卖掉,赚到钱。” 我姥爷想了一会儿,对我二舅说:“儿啊,别哭了。既然你看好了,我们就买。你回去,招呼好卖家,让他把马牵到我们家来,过了中午,最晚傍晚前我们把钱给他,我这就去筹钱。” 我二舅虽然年纪小,但从十岁起就跟着我姥爷在集市上闯荡,他知道老袁家之所以能日子过得这么好,诚信是最重要的。他也清楚老袁家的家底,知道我姥爷筹钱买马有困难。但我二舅从小就对做生意很有办法,只要是他想做的生意,就想尽办法做成。 我二舅听了我姥爷的话,非常高兴,立刻转身回去了。 不知道我姥爷是怎么筹到钱的,反正当天傍晚,两匹马就进了老袁家的马圈。 半个月后,又是沙河集的大集。沙河集的骡马集市,在沙河镇外的一处河滩上,空气中弥漫着草料和汗水混合的气息,偶尔还能听到骡马的嘶鸣和贩子的吆喝声。清晨的露水还没有完全蒸发,在马车轮毂上留下湿漉漉的痕迹。 这里的骡马牛羊都被精心梳理过,鬃毛整齐,皮毛油光发亮。它们和主人一样,有的温顺,有的带着野性。骡马们的眼神中透露出一丝好奇和警惕,它们不时低下头啃食地上散落的草料,或者用鼻子轻轻触碰身边陌生的伙伴。 贩子们站在各自的骡马旁边,脸上大都带着粗犷的笑容,不时挥舞着手中的鞭子,讨价还价的声音此起彼伏。 随着太阳逐渐升高,集市上的气氛也越来越热烈。骡马们似乎也感受到了这种热烈,变得更加活跃起来。尘土飞扬,声音嘈杂,但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对生活的热爱和期待,这就是骡马集市最真实的写照。 这是我二舅最熟悉的场景,他转了半圈,就看到了老姚头。老姚头看到我二舅走过来,连忙打招呼:“二侄子,我早就在这里等你了。” 我二舅擦了擦脸上的汗水说:“王大爷,你的消息真灵通,知道我要找你,你就等着我了。走,咱爷俩找个僻静的地方聊聊。” 沙河集不愧是苏鲁豫皖边界的大集,集市上有很多牲畜,我二舅和老姚头穿过集市,不停地和熟人打招呼,来到集头的僻静处。 老姚头看着我二舅说:“二侄子,上次我去赶张王集,你没去,我在集上听说你买了两匹马,我就知道你会来找我,所以今天一早我就赶过来了。” 我二舅急忙说:“王大爷,这方圆几百里就没有你不知道的事,你真是神通广大。我也不多说了,你就给我个价格吧。” 老姚头吸了口烟说:“你从七八岁就跟着你爹赶集,你爹对我的情谊我就不说了,咱爷俩也一起混这么多年了,我不管你买的价格是多少,我只给你一个卖的价格。你也知道我的下家,我做这个不是为了赚钱,而是为了大义。” 我二舅说:“所以我才来找你啊,马我都没牵来,我知道你不是为了自己挣钱。” 老姚头说:“看在我们的交情上,我不用亲眼看到马,你跟我说一声就行。我今天早上刚到集上,就有人告诉我袁二仑有两匹好马要卖,说袁二仑要发财了,还把马的牙口、体格、体膘都告诉我了,说这是难得的好马。你开的价,我也不还价了,咱爷俩在这个集上没有什么可隐瞒的,我说的价格你没二话,你说的价格我也不说不字。那就这样,我明天让人带着钱去人和村,你直接把马卖给他们,还是早点脱手好。” 我二舅点点头说:“那就不多说了,当侄子的以后自会报答你的。如果我不在家,我去赶集,我爹在家的话,就按照这个价格成交。” 三天后,我二舅正好在家,来了两个人,没说几句话就成交了。来人交了钱,骑上马就走。 老袁家除了买羊、宰羊、卖羊肉、卖羊汤外,贩卖牲畜也是主要的生意。 马卖了,除去本钱,净赚的钱装满了一个褡裢,我二舅看着花花绿绿的票子,高兴得不得了,眼巴巴地看着我姥爷,小声问:“这钱,我能自己花点吗?”我二舅觉得自己出了力,赚了大钱,应该得到奖励。 我姥爷听了,立刻沉下脸说:“儿啊,这钱你不能动,我有其它用处。你看,你三叔也到了该成家的年纪,我们得给他说个媳妇吧,你不想他有个媳妇给他做饭吃吗?说媳妇可是要花钱的。” 我二舅一听,急得要哭了:“你是我亲爹吗,你怎么这么偏心?我好不容易卖了马赚了钱,你都给三叔。” 我姥爷说:“你三叔和你一起去赶集,一起买马赶马,他也出了力啊。再说,娶媳妇就像买马一样,钱越多,娶的媳妇越好。你说,你是想多花钱娶个漂亮的婶子,还是随便找一个丑婶子?” 我二舅说:“我当然想要个好婶子,但是你把钱都给三叔了,一点都不给我留,我也要娶媳妇啊。” 我姥爷看着我二舅笑了:“儿啊,你娶媳妇也快了。现在跟你说也没关系,你心里有个数。我已经给你准备好了你娶媳妇的钱,谁都没告诉,连你娘都不知道。再过年把,我们就给你提亲,我们人和村周围的漂亮闺女,你随便挑,你想要什么样的,我们就给你找什么样的。” 我二舅听了,破涕为笑:“好,那我现在就和三叔去赶集,今天是龙巩集。” 就这样,靠着卖两匹马赚的钱,几个月后,三姥爷风风光光地娶了三姥姥。三姥姥身材高挑,长得很漂亮,是杨固屯周圈的好闺女。 许多年后,三姥爷的大儿媳生病住院,我们这些晚辈要去医院探望。因为觉得我老娘年纪大了,就不想让她去医院。我老娘就给我讲了这个卖马做婚资娶三姥姥的往事。第二天,我老娘还是去了医院,去看望她的堂弟媳妇。 ------------ 第十三章 老娘出马 鲁西南,人和村周围,骄阳似火,金色的阳光倾洒在广袤的田野之上。一望无际的青纱帐在微风中轻轻摆动,宛如一片绿色的海洋。高粱笔直地挺立着,穗头如同燃烧的火炬,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玉米棒子饱满丰硕,绿皮之下的玉米粒若隐若现;大豆恰似串串宝石,在叶片间挤着堆。 袁广华带领着一队人马行走在人和村北边的田间小道上。脚下的泥土湿润而松软,时不时有几声蝉鸣从远处的树梢传来,那声音高亢而持久,仿佛是夏天奏响的号角。微风拂过,青纱帐沙沙作响,似在诉说着夏日的故事。 偶尔,几只蜻蜓低空掠过,它们或是停歇在细长的玉米叶上,或是在空中轻盈地划出优雅的弧线。蓝天上,几朵白云悠然飘过,它们的影子在大地上缓缓移动,为热浪滚滚的夏日增添了一丝凉意。 说是昨日立秋了,但鲁西南农村还是夏日的样子,依旧炎热,处处洋溢着生机与繁荣。这片青纱帐是大地的骄傲,高粱、玉米和大豆共同编织着农民们的希望与梦想。 田边,一位农夫正弯腰在地里劳作,脸上的汗珠随着劳作的动作滴落在泥土中,那泥土似乎感受到了汗水的温度,变得更加润泽。农夫不时抬头望向这片由他们汗水浇灌的土地,脸上洋溢着满意的笑容。 经过人和村北头时,袁广华抬头望向村庄中老袁家的方向。商来庆抖了抖肩膀上的机枪,对袁广华说道:“队长,要不要休息一下,回家看看?” 袁广华扭过头,一边走一边说:“先不休息了,到严集村边再休息吧。” 尽管他年龄最小,但此时却是这支二十人队伍的队长。 此时,日本鬼子已经投降,然而龙巩集的鬼子却龟缩在炮楼里,拒不受降八路军,执意要等国军到来才放下吊桥。经过多年的苦心经营,龙巩集的碉堡坚固而高大,四周沟深水满。八路军曾多次围攻,都被碉堡上的日本鬼子用机枪扫射,封锁了道路,还有一人受伤。 于是,带队围攻的独二团副团长夏冬平传话给吕巨华,吕巨华立刻派袁广华带人火速赶往新砦、龙巩。 袁广华带人来到严集村边,命令大家原地休息,自己则和商来庆一同赶往新砦乡乡公所。 午后的严集街闷热难耐,刚刚下过一场小雨,云彩也是一闪而过,非但没有带来凉意,在炙热的阳光下,湿气蒸腾,愈发燥热。虽然日本鬼子已经投降,但下午的严集街上依旧行人稀少,和往常一样冷清。 袁广华和商来庆站在街边观察了一会儿,便径直走向乡公所。乡公所的门敞开着,里面只有一个人在地上铺了张席子,正呼呼大睡。 袁广华笑笑,走进屋里踢了踢正在睡觉的林三狗。林三狗眯着眼睛,正欲骂人,看清来人后,急忙一骨碌爬起来,低着头说:“你们……你们怎么来了?” 袁广华抬腿坐在一张椅子上,反问道:“我们怎么就不能来?” 林三狗看了看门外,说道:“前几天,萧其准带着一队人马来了,还开着大卡车,说是从徐州过来的。他们到了新砦乡就给我们几个人发了枪。自从上次被你们缴枪后,日本鬼子才给了我一枝枪,这次我又被任命为队长了,他还让我们维持新砦乡的秩序。” 袁广华笑了笑说:“萧其准动作倒是挺快的。龙巩集的竹左那里都还没进去解决掉,你们几个倒是鸟枪换炮,转眼间从汉奸变成了国军的人了,你们可真是墙头草啊。” 林三狗急忙摆手道:“袁队长,你可别这么说。我可是知道你们在这湖边的势力,这里还是你们的天下。我就知道你肯定会过来,我可不像任麻子、郑二歪他们,有奶便是娘,还想着抢班夺权当队长,跟我争这个位置。我其实根本不想干,是你让我干的,让我为八路军干事,我要是主动让出来,那就是任麻子、郑二歪干了。要是政府来了,我就不干了,我就回家种地。日本鬼子都投降了,我也想过安稳日子。袁队长,我可不是汉奸啊,你可得给我作证,上次你来乡公所缴枪,把乡公所一锅端,你不是说那是因为我里应外合吗,我这也是弃暗投明啊。” 袁广华说道:“看来你这段时间想了不少事啊,连里应外合、弃暗投明这样的词都会用了。” 林三狗苦笑道:“不管怎么说,我可没有欺负过老百姓,那都是任麻子领着郑二歪干的。” 袁广华微微一笑:“每个人的所作所为,我们都记着呢,清楚得很。好了,我问你,龙巩集现在是什么情况,竹左有没有给你来信?” 林三狗顿时来了精神:“我正想跟你汇报呢。日本鬼子投降后,好几拨人马都围到了龙巩集的碉堡下,想要缴竹左的械。但是竹左说,要等徐州的鬼子领着国军来,有正式的文书,他才缴械,不然谁来他都不放吊桥,谁要是攻打他,他就用机枪扫射。就在前几天,附近几个地方的鬼子听到投降的消息后,有好几拨都投奔了竹左,就连沛县的鬼子都过来了。现在龙巩碉堡里的鬼子有十几个,他们的粮食很快就吃光了。有几个地方捎信说,要往里面送粮食和蔬菜,但是谁也不敢送。他们也给我来了两次信,让我往里送吃的,说会给我高价,还会给我黄金。” 袁广华眯着眼睛沉思了一会儿,说道:“你还是继续当你的队长。不管以后谁来这里主政,我都给你证明你是里应外合、弃暗投明的。还有任麻子和郑二歪,我也给你吃颗定心丸,这两个家伙一旦有了枪,就会欺负老百姓,我这就派人去把他们的枪缴了。” 林三狗脸上露出谄媚的笑容:“袁队长,任麻子和郑二歪正在胡二家喝酒呢,天天在那里胡作非为,胡二也是敢怒不敢言。” 袁广华说:“这任麻子又开始折腾了,正好。我派几个人过去,把他的枪缴了。他没了枪,回来后就只能乖乖听你的。你不仅是弃暗投明,我还要让你立一大功。严集的事你就别管了,你跟我去龙巩集,给竹左送粮食去。” 林三狗听后一愣,但也不敢推辞,说道:“袁队长,我听你的,啥原因我也不问,你说干啥我就干啥。” 袁广华说:“那好,你去找给鬼子传话的那个人,把价格谈好,不准他们讨价还价,就按照我说的价格给,我这就安排人准备食物。” 林三狗急忙说道:“你说什么价就是什么价,小日本现在保命要紧,不敢还价的。再说了,龙巩集的碉堡里有的是钱和枪炮,就是没有吃的,他们都饿了好几天,你要什么价格他们都会答应的。” 第二天晚上,三更已过,四更时分,在龙巩集碉堡不远处的墙角边,袁广仑、袁广华、袁广菡和林三狗,几个人靠在墙边,旁边停着两辆马车,车上装满了粮食和食物。 袁广华敬了个礼,对夏冬平说:“夏团长,东西都准备好了,你下命令吧。现在日本鬼子又困又累又饿,我们这个时候进去正合适。这也是林三狗跟小鬼子说好的,说外面围着的人都已经睡觉了。” 夏冬平点点头说:“好,那就这样。千万不要硬来,先确保平安出来,一定不要冒险,他们也撑不几天了。” 袁广华说:“你放心吧,我心里有数。” 夏冬平说:“那就好,你怎么拉了两车过来,用不着给鬼子那么多东西啊。” 袁广华说:“也不能只便宜小鬼子,我们这里趴着几百个战士呢。今天傍晚的时候,人和村的老百姓家家都蒸馒头、烙饼,我都给拉过来了。我仑哥宰了四只羊,给鬼子送过去两只,给咱们的战士留两只,都是用大锅煮熟的,还热乎着呢。” 夏冬平激动不已:“我一定要给人和村的老百姓记头功,打完仗后一定要跟老百姓算清楚账,我们还是要保持老传统,不拿百姓一针一线。” 袁广华干脆地回答道:“都记着呢。一听说部队需要吃的,褚家、文家、马家,好几家乡亲,把自己家的缸底都刮干净了,明天他们都没有面吃了。” 夏冬平看着袁广华说:“还是人和村的百姓啊,觉悟就是高,这些打完仗后一定要还。咦,这小姑娘怎么也跟着来了?快派人把她送下去。” 袁广华急忙说道:“夏团长,我比你更了解竹左,他狡猾多疑。让我妹妹跟着,他的疑心就会打消大半。而且我也不会冒险的,我这菡妹子聪明得很,绝对不会坏事。” 夏冬平看着袁广华,虽然他仅仅经过不到两年的战火洗礼,但已经成长为一名优秀的指挥员。他带领着几十名武工队员在大片的湖西地区神出鬼没,屡立战功。尽管只有十五岁,年轻且身形瘦削,但他那双深邃的眼睛仿佛能够洞察人心,眉宇间透露出不屈的坚毅。在那年轻的面庞上,线条刚硬而英俊,一抹淡淡的剑气从眉间透出,令人不敢直视。在学生时代,他就习练武术,每次出击或搏斗时,那瘦削的身躯中总是蕴含着惊人的力量,一身短打扮紧紧地勾勒出他精干的肌肉线条。每当指挥战斗时,他的眼神中闪烁的不仅仅是勇敢和决断,更有对敌人的刻骨仇恨,尤其是,他身上有着与他年龄不相符的成熟。即使在硝烟弥漫的战场上,他也能保持冷静,敏锐地捕捉战机,成为战士们坚实的依靠和纽带。两年来,在商来庆的配合下,这一对少年总能出奇制胜,多次立功。 夏冬平紧紧握住袁广华的手,袁广华看着夏冬平低声说:“夏团长,吊桥放下来的时候,还是让商来庆带领我们队的人第一波往里冲。我的队员,从外面往里看,侦察过很多次了,对里面的情况很熟悉,商来庆还跟着干活的人进去过。还有,别忘了你答应我的,端掉炮楼后,里面的枪支随便我挑。” 夏冬平没有再多说话,只是摆了摆手说:“出发,一定要平安回来。” 初秋的夜晚,星星如宝石般在天空中闪烁,静谧的集镇仿佛被柔和的星光轻轻笼罩。房屋后、街道上,到处都是战士的身影,他们吃着刚刚发的馒头、羊肉,静静地等待着。周围一片寂静,没有人声,没有狗叫,没有一丝灯火,万籁俱寂,只等最后的行动。 袁广华驾着车,袁广菡拉着绳子,林三狗推着车,缓缓来到吊桥前,还没等林三狗喊话,吊桥那边就有灯光照过来。不到一分钟,吊桥吱吱扭扭地放下来,桥放稳后,三人拉着车过桥,车子刚过去,那边的几个人就把桥又摇了起来。 两个鬼子和伪军走过来,围住三人。林三狗满脸堆笑地说:“我是新砦的林三狗,中间人说好了给佐竹太君送吃的来。” 一个鬼子端着枪,另一个鬼子靠近车子,上下左右打量着,掀开盖着的笼布,一股浓烈的肉香扑鼻而来,鬼子伸手就去抓羊肉。袁广华迅速伸手从肉里拿出一把尖刀,对着肉嗤嗤划了两刀。 旁边的鬼子看到刀子,哗啦一声拉开枪栓,喊道:“你的,八路的。” 袁广华笑了笑说:“太君,这是我割肉的刀,不是八路的刀。竹左太君让我们送肉来,这是买我们的肉,总要先看看货、称称重量吧。”说着,抓起一块羊肉递给了鬼子。 借着风向,碉堡那边的鬼子早已按捺不住,哇哇啦啦地叫着。端枪的鬼子把枪一甩扛在肩上,接过肉来就往嘴里塞。 林三狗推着车就走,喊着:“来了,来了,吃的来了。” 车子来到几个麻袋后面,碉堡里的鬼子们纷纷跑下来,围住车子。袁广华护着车子,大声喊道:“竹左太君,竹左太君。” 林三狗也喊道:“竹左太君,你要的吃的送来了,你快来点点数啊。” 鬼子们蜂拥而上,袁广华仍然喊着竹左,一把掀起笼布,拿起刀子,一刀一刀地割着羊肉。 这时,一个又矮又壮的鬼子走过来,看到林三狗后说:“林,你的良民,说好的,我会给你钱。” 来的正是竹左,他推一下前面的一位鬼子说:“稻田队长,让一下,还是拉到碉堡里再吃吧。” 被称为稻田队长的鬼子咽了下口水,心里咒骂着竹左:我堂堂一个队长,跑到你竹左的地盘受气,真他妈的窝囊,看我以后怎么收拾你,我要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 第十四章 交钱不杀 车子被推到碉堡里,竹左伸手掀开笼布,抓起一只鸡就咬了一口,其他鬼子见状嗷嗷叫着扑了上去。 鬼子和伪军都开始大快朵颐起来,袁广华把车上的粮食、馒头卸下来后,把车子推出碉堡,又来到碉堡下佐竹跟前,朝竹左打着手势。 竹左啃着烧鸡,一言不发,只是把身边的一个布袋扔了过来。袁广华拉开布袋看了看,又看看林三狗,说道:“林队长,这和说好的价格相差太多了吧。说好的是黄金,怎么变成了银元?我回去没法交代啊。” 林三狗正要说话,竹左张嘴就骂道:“八嘎呀路,你的良心坏了。” 一旁的袁广菡立刻接话道:“你才八格牙路,你这个黄子,怎么说话不算数啊?你不给我们钱可不行。” 佐竹扔掉鸡骨头,扬起油汪汪的手就要打袁广菡,袁广菡仰着脸喊道:“不要脸,赖皮!” 林三狗连忙过来拦住竹左:“太君,太君,您息怒。小姑娘刚才喊您黄子,那可是在叫您皇太子,这是很尊贵的称呼呢。这兄妹俩忙活一整天,把严集街上的烧鸡、烤鸭、烧饼、馒头全买光了,还让人和村的老袁家煮了两只大肥羊。来前说好的价格,我这样回去,没法交代啊。您也知道,外面被八路围得水泄不通,幸亏是四更天的时候过来,八路都睡了,他们才能够偷偷把东西送过来,不然根本送不过来。再说了,这些食物够您吃三天的,三天之后谁还敢给您送啊,您这不是断自己的后路吗,万一以后还需要人送东西,那可咋办?” 佐竹眼珠一转,从旁边的口袋里抓了两把银元扔到地上。 袁广华故意浑身颤抖着捡起钱,袁广菡却不依不饶:“你这是打发要饭的,不行,你得再给。” 竹左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但很快又堆满了笑容:“小姑娘,厉害。好,听你的,给你。” 说着,他又抓了两把银元扔到地上。 袁广菡还想上前,被林三狗抱住了:“姑奶奶,这已经够了,我们快点走吧,我都出一身汗了。” 竹左看着被林三狗抱住,还朝他伸腿要踢的袁广菡,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稻田队长一手抓着烧饼,一手抓着一大块羊肉走过来,对着竹左大吼一声:“八嘎,不许欺负良民!” 看来,老袁家的羊肉确实好吃。稻田看着这个五六岁的小姑娘,也对竹左的行为感到厌恶,这都到这个地步了,竹左还守着钱袋子当守财奴,真是要钱不要命。要是再不来救兵,没人送饭,他们真的会被外面包围的八路给饿死,啥也落不着。 林三狗见稻田过来,连忙点头哈腰地迎上去,和稻田说着话。稻田一边吃着一边点头,原来林三狗说,他买通了看守的卫兵才能够过来。稻田把右手的烧饼放到左手,右手伸向竹左的布口袋,抓起银元递给袁广华,一连抓了三大把。竹左一脸恼怒,但也只能忍着。 袁广菡哼了一声,就往外走,竹左又笑了起来。 袁广华推着平车往外走,袁广菡一手扯着他的衣襟跟着,林三狗也跟在后面。 稻田转身回到碉堡里,竹左迟疑一下,紧紧跟着三个人往外走。 竹左望向远处,远方的星空下没有一点动静,甚至连声狗叫都没有。为了防备八路军偷袭,他可是命令每家都养狗的,可今晚怎么这么安静?林三狗胆小怕事也就罢了,可这对兄妹小小年纪怎么如此大胆,那个十几岁的小伙子为什么看起来那么熟悉?这真是太奇怪了。 仅仅三四十步远的距离,袁广华、袁广菡、林三狗,竹左和一个伪军就来到吊桥的缆车前。 佐竹端着枪指着伪军,伪军急忙过去解开缆绳,慢慢放下吊桥。寂静的夜里,咯吱咯吱的响声传得很远。 东方的天际,渐渐泛起鱼肚白,仿佛是大自然的调色盘轻柔地扫过苍穹,正将夜的宁静替换为晨的希望。近处的村落,在朦胧的曙色中仍在沉睡,屋顶上凝结了一夜的露珠在微光中偶尔闪烁,宛如点点繁星洒落在人间。公鸡不知疲倦地啼叫着,试图唤醒沉睡的乡亲,催促他们打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开始新一天的劳作。 几缕早起人家的炊烟与淡淡的雾气交织在一起,微风吹过,混合着泥土的气息在空气中缓缓弥漫。新的一天即将开始,这只是天亮前那短暂的黑暗。 缆车不紧不慢地放着,竹左看一眼袁广华,又看了一眼握着缆索的伪军,再望向东方。在吊桥那边的地面上,迎着天边的鱼肚白,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涌动,那是东边天空的一片黑云,那是一道黑墙正密密地以不可阻挡之势压过来。 竹左伸长脖子看着,他终于看清了,那是一群向这边奔跑的人,正朝着即将落下的吊桥跑来。竹左大喊一声 “八嘎”,随即就要把枪从肩膀上扯下来。就在这时,袁广华从袖口一甩,刚才划拉羊肉的尖刀抵住了竹左的腰间,厉声喝道:“缴枪不杀!我们是八路军!” 旁边的林三狗也毫不含糊,一把抓住竹左的枪。竹左挣扎着,腰间的利刃瞬间插了进去,一阵剧痛袭来,他手一松,枪就掉了。 竹左眼前一黑,但他没有停顿,忍着刀伤,矮身挣脱,转身扑向正在松缆绳的伪军,同时迅速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刀。 这时,跟在袁广华身后的袁广菡,正一手拉着车把,看见车尾处挥刀的竹左,顺势把车把往左边一转,急速奔跑的竹左被车头伸出的木帮扫了一下,这一下,竹左一个踉跄跌倒在地,手中的匕首也滚落一旁。袁广华看准竹左翻滚的方向,再次猛踹一脚,竹左的身子骨碌翻转着,翻进了深水壕里。 这时,头顶的桥上,大队人马轰隆隆地跑了过来,竹左刚喊了一声,就被水呛住了。 冲在最前面的是端着机枪的商来庆,后面紧跟着袁广华武工队的队员,再后面跟着呼呼啦啦几百人。 碉堡里的鬼子终于听到了外面的动静,慌作一团地往碉堡的二楼、三楼跑,想去拿武器。但他们刚一抬头,楼梯就被一张从上面扔下来的桌子堵住了,而且上面开始往下开枪,开枪的竟然是伪军。 商来庆第一个冲进碉堡,大声喝道:“缴枪不杀!我们是八路军!” 有一个鬼子端着枪,正要扣动扳机向商来庆射击,被商来庆一梭子撂倒了。 紧跟着冲进来的二十几名战士,大声吆喝着缴枪不杀,喊声如雷。 稻田队长倒也不含糊,坐在那里继续吃着羊肉。他早就知道大势已去,向谁投降都一样。所以,听到枪响后,他眼一黑就跌坐在了地上,还是继续吃着。其他的鬼子和伪军,看到稻田的样子,也只好乖乖地举起手。 楼梯上的桌子被掀开了,几十个八路军冲上二楼和三楼。 很快,所有的鬼子和伪军举着手从碉堡里走出来,又抱着头蹲在地上。这边,袁广华和林三狗把落水的竹左捞上来,竹左全身湿透,冻得浑身发抖。 八路军战士在打扫碉堡,碉堡的一楼,此次战斗的最高指挥官夏冬平坐在那里,他的身旁站着袁广华和商来庆,此时的袁广华扎着武装带,腰间挂着一把盒子炮。 竹左看着袁广华,忽然想起来了,这一年多来,很多人都向他描述过这个年轻人的模样,就是这个人,他带领着一队人马在龙巩集周边和自己周旋,他就是威名赫赫的武工队队长袁广华,他旁边的黑铁大汉就是商来庆。想到自己在中国多年,竟然被两个十几岁的半大孩子打败,急火攻心,身子一歪,就倒在地上。 此时,袁广仑拉着袁广菡跑过来。袁广仑拉着袁广菡说:“你还往哪儿跑?没我们的事了,我们还是回家吧,这里都是当兵的。” 袁广菡哼了一声,跑到碉堡里,拿着剔骨刀对着佐竹喊道:“交钱不杀!” 夏冬平笑着说:“小妹,你怎么又回来了?快回家吧。” 袁广菡说:“我不回家,这个落水狗,他就是个赖皮狗,他还没把钱给够我呢,他赖我的钱。” 夏冬平看向竹左,竹左呜呜噜噜地喊着,袁广菡拿着剔骨刀又往前顶了一下,顶住了他的腰。 竹左看着尖刀,忽然想起来了,第一次任麻子向他汇报,第一次新砦乡公所被袭击的时候,袭击者拿的就是剔骨刀,那时他就怀疑是人和村老袁家,看来这个小姑娘拿的就是剔骨刀。 竹左被小姑娘拿着剔骨刀顶着,他往墙角躲着,他忽然想去夺刀,但看到商来庆的枪口,他打消了这个念头。这些人恨他多年,他要是稍有不慎,今天可能就要死在这里。 袁广菡的尖刀指着竹左:“交钱不杀!你这个赖皮狗,你到底给不给我钱?” 竹左迷瞪着眼睛,心想,刚才稻田那个家伙不是让我把钱结清,给她了吗?我可是按照说好的五倍的钱给她的,她怎么还跟我要钱? 夏冬平看着袁广菡问道:“小姑娘,他还欠你多少钱?我让他给你。” 袁广菡张嘴说道:“他才给了我一半,你让他给我,我又没多要,他就是欺负我,欺负我们兄妹俩小。” 竹左苦笑着,心中暗想:我还欺负你们兄妹俩?一个袁广华天天折腾得我头疼,他把我逼到水里,成了落水狗,你这个才几岁的小姑娘胆子更大,敢到我这里送吃的,里应外合,我真是小看了中国人,小看了团里人。难怪前几个驻防的都急着调走,都不愿意到这里来,团里人真不好惹。罢了,碉堡已经被攻破,我还有什么舍不得的?这里的东西都已经是他们的了。”竹左想到这里,侧身从一个橱门里掏出几个布袋,把其中一个布袋扔给袁广菡。袁广菡哼了一声,从地上抓起布袋,看也没看就转身要走。 夏冬平看到袁广仑和袁广菡要走,急忙说:“袁广仑,你还给了我一车吃的呢,我这就给你钱,你说要多少吧。” 还没等袁广仑说话,袁广菡毫不犹豫地对夏冬平说:“看你是个实在人,比这个鬼子面善。我们人和村、严集街上的老百姓忙活一整天,才凑齐了这一大车吃的。你也不用多给,就按照严集街上烧饼价格的两倍给我们就行。人和村、严集街上的老百姓给你们送吃的,可没有一个含糊的,我这也是拼了老命了。你缴获了这么多东西,不会像鬼子一样小气吧?” 夏冬平哈哈大笑起来:“我听说了,就凭你这个小姑娘,拐一下车把,就把竹左摔了个狗啃泥,这就是一大功。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不给你两倍的价钱了,我给你三倍的价钱。没有人和村、严集街上老百姓的支持,我们打不了这么大的胜仗,也缴获不了这么多战利品,还俘虏了十几个鬼子,这可是大胜仗,也得让老百姓跟着高兴高兴。这帮鬼子在湖边祸害好几年了,把他们生擒是最好的办法。” 竹左看着夏冬平又叫起来:“我们是大日本皇军,天皇已经下了诏书,我们现在应该谈判之后再向你们移交。” 夏冬平冷冷地看着他说:“你们现在是我们的俘虏,没有和我们对等谈判的资格。你们都被围得水泄不通了,买吃的还要欺负老百姓,还要黑那小姑娘的钱,你们没有任何资格和我谈判。” 袁广菡脸一扳说道:“你还讲价呢,你也不看看你是个啥熊皇子。” 太阳已经完全升起,碉堡被付之一炬,冒出滚滚黑烟。 吕巨华赶过来,站在吊桥前面,和夏冬平、袁广华会合。 夏冬平看着地上摆满的战利品,对吕巨华说:“吕团长,你看,这次可是大胜仗,这些战利品有许多是附近的鬼子,从周边据点转移过来的。” 吕巨华看着袁广华说:“袁广华同志,鉴于你的英勇表现,我现在代表团党委,正式任命你为独二团一营一连连长,这些战利品你可以先挑选,我和夏副团长兑现我们的承诺。你这一仗打得太好了,独一团在这里守了那么久,都没有办法,都攻不下碉堡,没想到你先把几个伪军的工作做通,这次又是里应外合。” 袁广华立正敬礼:“谢谢吕团长,谢谢夏副团长,这都是两位团长领导得好,也是我们的队伍打得好,更离不开团里老百姓的支持。” 夏冬平点点头:“你们团里人果然名不虚传,你这人和村老袁家也是大名鼎鼎。那个几岁的小姑娘,敢拿着宰羊的刀跟着队伍冲进来,还敢拿着刀顶着竹左,和我说话也是有来有去的,真不简单。” 袁广华立正说道:“还请夏副团长谅解,那个小姑娘是我妹妹,我妹妹就是个农村小姑娘,她只是想要回她的钱。她天天帮我二哥扯羊腿、剥羊皮,赶集上街的,也见过些世面。刚才她肯定是把竹左当成牲畜了,才拿着宰羊的刀对着他,现在她肯定害怕得不得了。您也听到了,我们喊的是缴枪不杀,她喊的却是交钱不杀。” 夏冬平哈哈大笑起来:“我当然听到了,她喊的就是交钱不杀。” 此时的龙巩集,一切都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中。早起的人们看着整齐排列的队伍,脸上洋溢着欣喜而平静的表情,仿佛觉得这样才是正常的样子。太阳缓缓升起,光芒洒满大地,也照亮了每个人心中对未来日子的希望。 ------------ 第十五章 非她不娶 不到一个时辰,我二舅拉着地排车,我老娘坐在车上,往严集街赶去。已经有人回到严集街上,说八路军把龙巩的鬼子全活捉了,严集街上挤满了看热闹的人。 我姥爷和姥姥站在路边的高处,顺着大路朝东边张望。 我姥爷不时说道:“龙巩集的鬼子炮楼不是已经打下来了嘛,你看你急的,就不能安安稳稳地在这儿等着。你看不见那边冒的黑烟,肯定是烧的鬼子。” 我姥姥仍然望着东边说:“我怎么能不急?才几岁的闺女,跟着去了一夜,昨天也跑一整天。我这心里火烧火燎的,一晚上就上火了,牙也疼。你也别说我,你看你,五更天就催着我过来,烟抽了一锅又一锅,还不是一样着急。”我姥爷笑了笑,伸长脖子望着远处。 此时,晨曦初现,金色的阳光洒在泥土路上,一束束柔和的光线透过树叶缝,洒落在古老而热闹的集市上。集市两旁,摊贩们已经开始忙碌地整理蔬果和各类商品。稻香与泥土的气息在空气中交融,散发出质朴的生活味道。 人群中,农夫们肩挑沉甸甸的农作物站在路旁,小贩们也不再高声叫卖招揽早起的买家,大家围在一起,听着龙巩集活捉小鬼子的事。 街上,更多的是从周围村庄赶来的老百姓,他们赶来凑热闹,欢庆胜利。 终于,我二舅和我老娘拉着车子过来了,我姥爷和姥姥长舒一口气,对视一眼,都笑了。 我姥姥大声喊道:“菡妮子,你在车上别站起来,小心摔下来,真是个疯丫头。” 人群中有人叫道:“大家看呀,我老表来了,她就是老袁家的小姐姐,她一个扫堂腿,把竹左扫得狗啃泥,她家小哥哥又补了一脚,直接把竹左踢进了深水沟里。竹左在水里直冒泡,捞上来的时候,肚子喝得鼓鼓的,一按就从嘴里往外流水。” 人群朝地排车涌去,我老娘喊道:“老表,你怎么这么会说?我哪会什么扫堂腿,我就是地排车的车把一拐,竹左自己撞上来的,这不就摔了个狗吃屎,刀都摔飞了,我华子哥又一脚把他踢到水沟里了。不是我吹,我华子哥可厉害啦,还有一个女八路,上来就亲了我华子哥一口呢。” 这个被叫做老表的人叫彭冠华,也不知道是哪门子亲戚,反正只要看见我二舅,就老远喊老表。 我二舅笑着说:“妹子,你别吹了,赶快发钱吧,先把老表的烧鸡钱给他。” 我老娘依然站在车上,大声喊道:“大家听好了,昨天拿东西的,八路军不会白拿大家的。大家在我烧鸡老表后面排好队,我给大家分钱。谁家拿了什么东西,拿了多少,我仑哥都记着呢。大家快排队。” 有人指着我老娘说:“这就是老袁家的闺女,才几岁啊,就像个小大人一样,还跟着去了鬼子窝。听说她拿着剥羊的刀子逼着竹左给钱,真是人小鬼大,胆子太大了,一看就是老袁家的人。” 还有人说:“邱大哥,你可别小看这小姑娘。她跟着她仑哥,天天摆弄刀子,一把剥羊的刀子耍得滴溜溜转,听说都把竹左的肚子扎了个大窟窿,肠子都出来了,厉害吧。” 车子上,我老娘和我二舅把手伸进褡裢里,对视着。其实只有他们兄妹俩清楚,我二舅想按照三倍的价格给大家分钱,而我老娘想按两倍的价格。 我老娘生气地指着我二舅,噘着嘴,一脸不高兴。我姥爷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急忙走过来,笑着说:“闺女,就按你二哥说的办。今天在集上,你想要什么,我就给你买什么,给你买件花褂子。” 我老娘大声哼了一声,又站起来大声喊道:“大家排好队,别挤。我和我哥跟八路说好了,要他们给两倍的价钱,人家八路也大方,当官的直接给了三倍的价格。大家别挤,排好队。” 有人在旁边摇头叹息道:“这才不到一天的功夫,就白赚两倍,太划算了。我真后悔死了,我家里那口袋白面还藏着呢。” 旁边的人推了他一下说:“你就是没眼光,怕亏本。你看老袁家这兄妹俩,在这集头上,还有人家老爷子,从来没做过坑人的买卖,跟着他们肯定吃不了亏。” 另一个人说:“这可是人家冒着风险用命换来的,人家把这一车吃的东西直接推给围着碉堡的八路军,那机枪嘎嘎响,子弹嗖嗖飞,人家可是拿着命上的。你看,人家一分钱都不留,还是人和村老袁家,连这几岁的小姑娘都这么讲义气。” 钱分完了,我二舅站在车子上喊道:“大家回家再看看,如果谁家算错了,赶紧来找我。今天,龙巩集的鬼子被消灭了,咱们新砦乡周围就没有鬼子了,老百姓可以安心过日子了。我今天做一回主,我李叔的饭店今天全天营业,我老袁家请客,李叔做多少饭,我老袁家都掏钱。我老表那里看看还有烧鸡没,今天他做的烧鸡我全包了,送给人和村、严集的父老乡亲。” 围着的人们轰然又吵闹起来,全是欢声笑语,全是赞叹。 彭老表一愣,大声喊道:“还是我老表大方啊。我就知道八路军会打胜仗,今天我准备的烧鸡最多,今天大家就敞开了吃。今天我老表袁广仑可是亏大了,老袁家的人真不是吹的。” 不仅按照三倍的价格发了钱,还要包下李叔家的饭店和彭老表家的烧鸡,这花的钱可不少。我老娘一个劲地扯着我二舅的褂子,被我姥爷笑嘻嘻地抱下车,我老娘急得直跺脚。 一家人终于到家了,我老娘指着我二舅说:“二哥,就你大方,不仅按三倍的价格给了那一车东西的钱,还把李叔那里和彭老表那里全包了,这得花咱家多少钱啊。” 我二舅笑了笑说:“我心里有数,彭老表家就那二三十只烧鸡,李叔那里也就是一天的流水,都没多少,还没有咱家这一车东西的钱多呢,再说彭老表和李叔心里也有数。” 我老娘忍不住流下眼泪:“我也不是没见过钱的人,我拿着刀子逼着竹左的时候,现在想起来还害怕呢。” 说着,我老娘转身对我姥爷和姥姥说:“爹、娘,这可是我拼了命挣来的钱,我不为别的,就看我二哥天天太辛苦,想挣钱给他娶个媳妇,让媳妇来帮他、疼他。” 我姥姥听了,笑着流下几滴眼泪:“我的个乖乖,你才多大啊,就为了你二哥拼命,还想着给他娶媳妇,真知道疼你二哥啊。” 我老娘抽泣着说:“中哥都娶媳妇了,我仑哥也该娶媳妇了,你们不能太偏心。这一大家子十几口人,都靠我二哥挣钱养家呢,我就想要个二嫂子疼他。” 我姥姥哭着搂住我老娘:“瞅这闺女,真是老袁家的人,才几岁就操这么大的心。好吧,闺女,咱们明天就找媒人,给你二哥说媳妇。” 我二舅扭过头,抹了抹泪水。 我姥爷走过来,也搂住我老娘说:“就咱们这一车东西,本来跟鬼子说好是五倍的价钱,你又从鬼子那里多要了五倍。你二哥在集上送出去今天的吃喝,除掉本钱,咱们这次还净赚八倍呢。还是我的闺女厉害。有这些钱,给你二哥找个媳妇,这新砦乡的闺女还不随咱们挑,这些钱还怕花不完呢。” 我老娘仰头看着我姥爷:“爹,你可不能舍不得花钱,给我二哥挑严集、龙巩集最漂亮的闺女当媳妇。我二哥卖了两匹马给三叔娶了媳妇,我也要用这些钱给二哥娶个媳妇,就娶最俊的。” 我姥爷也泪眼模糊:“给你二哥娶媳妇的钱,我早就打算好了。这次又赚了钱,你就放心吧,给你二哥挑最好的闺女,还要先让你看好,你看不好的,咱们就不要。” 我二舅看着我老娘说:“妹妹,二哥的这件事就交给你了,你看好谁,哥就娶谁,你要是看不好,二哥就不要,我就相信我大妹子。” 晚上,明月高悬,袁家的儿媳妇、大姑娘端着纺车在明亮的月光下纺线,马家媳妇、褚家闺女也端着纺车凑过来,这几天的话题自然是我老娘一个扫堂腿把竹左扫倒、交钱不杀的趣事。 晚上,不只是广德、广启弟兄俩来这里玩,就是莉头姨也经常过来玩。我莉头姨是我堂二姥爷的大闺女,她比我老娘小一岁,和我广晴姨同岁。莉头姨有一个妹妹,出嫁后跟着男人去了东北,还有一个妹妹就是三莉姨。这时,我几个妗子、几个姨摆起纺车纺花,我老娘就喊着:“莉头,你也搬纺车去,跟着纺花。”莉头姨大多回道:“起黑就睡,黄金入柜,起得早了,黄金跑了。” 房间里,我姥姥和二姥姥正在聊天,我老娘静静地坐在旁边听着。 二姥姥说:“那天说得对,二仑子也该娶媳妇了,中儿还比他小三个月呢,都已经娶媳妇了。” 我姥姥说:“是啊,这刚说出去,就来了几拨媒人,都是给仑儿说媳妇的。” 二姥姥说:“新砦乡、人和村,谁不知道咱仑儿,长得好,又能干。咱们村王家、义和村吕家的闺女都来咱们这儿看过了,都想嫁给咱仑儿。我觉得严集的邵家闺女挺好的,长得俊,身材好,腚大胸脯大,是个好闺女。每逢严集大集,咱仑儿经过她家门口,她就搬着凳子坐在门口等仑儿从那里过。” 我姥姥一拍大腿:“可不是嘛,那是个好闺女,就那腚盘子,肯定能给老袁家生几个娃,我挺中意的,明天就找媒人说合去。” 二姥姥说:“邵家闺女确实没话说,人家在集上的生意也做得好,那闺女从小就跟着大人在集上忙活,嫁过来肯定能帮仑儿,最合适不过了。明天我去找媒人,前街的褚家和邵家是表亲,我就找褚家二大嫂去。” 一直没说话的我老娘这时开口了:“娘、婶子,我爹和我仑哥说了,给仑哥说媳妇得我说了算,我看好了仑哥才能娶回家。” 我姥姥笑着说:“你从集上过的时候,邵家闺女不是还和你说话了吗,邵家闺女挺喜欢你的,给你做嫂子不是正好,你不会没看好吧?” 我老娘说:“要是没有别的合适的,就让我二哥娶邵家闺女吧。不过我觉得还有比邵家闺女更好的,我想让她当我二嫂。” 我姥姥看了二姥姥一眼,说:“不是集上邵家的闺女,就是义和村吕家的闺女,都是最好、最俊的闺女,你看好哪个都行,咱们这就去提亲。” 我老娘突然提高了嗓门:“我想让花姐姐当我二嫂,让我仑哥娶花姐姐,花姐姐会疼人,会说话,会纺花,比邵家闺女还俊。” 屋外,纺线的人都听到了屋里的谈话,大家笑了起来,看着正在纺线的花妮子。花妮子低下头,脸涨得通红。 我姥姥看二姥姥一眼,急忙说:“你这闺女,你花姐姐不是要嫁给你华子哥哥吗?好闺女多的是。” 我老娘说:“那天从龙巩集回来,我华子哥送我和二哥,我问我华子哥什么时候回家娶花姐姐,花姐姐还等着他呢。我华子哥说,他常年在外,以后就很少回家了,也就不在家里娶媳妇了。我就说,那你不娶花姐姐了,就把花姐姐给我仑哥当媳妇吧,仑哥也缺媳妇呢。我华子哥笑了,说那最好了,他和花姐姐那时候,他什么都不懂,就觉得花姐姐长得俊,别人争,他也跟着争。他现在不能回家了,不能耽误花姐姐,如果花姐姐能嫁给我仑哥,他很高兴。我和华子哥说话的时候,我仑哥在旁边听着,一直没说话。我不想让花姐姐走,不想让她嫁给别人,就让她嫁给我仑哥。” 二姥姥看了屋外一眼说:“你这小机灵鬼,才多大就操这么大的心。嫂子,可不是嘛,前几天华子回来,我们娘俩还说这事呢,想着给花妮子找个婆家,华子是死活不回来了,我都不知道怎么跟花妮子说,还没来得及跟你说呢。你说这菡妮子,怎么想到让花妮子嫁给仑儿呢,我怎么就没想到呢?要是花妮子嫁给仑儿,那可比邵家闺女还好呢。” 屋外,马家媳妇叫道:“我说花妹子,不管嫁给谁,你都是我二弟妹啊,你嫁给华子和嫁给二仑都一样,都是老袁家的二儿媳妇。邵家闺女是严集最好的闺女,那又咋了,咱花妹子可是这十里八乡最好的闺女。” 花妮子站了起来:“你们说什么呢?我成了个物件,被你们抢来让去的,我回家了。” 说着,站起来就走。 我老娘从屋里跑出来:“花姐姐,我送你,我今天晚上跟你睡,明天早上再回来。” 院子里的人都笑了,这六岁的小姑娘送十六岁的大姑娘,可真少见。 我姥姥看着二姥姥笑了,二姥姥指着我老娘说:“这么小就操这么多心,这几天为了给你哥说媳妇,吃什么都不香了。” 我老娘和花妮子手牵着手,走在月光下,幸好天黑没多久,月亮正圆。 我老娘摇着花妮子的手说:“花姐姐,你就嫁给我二哥吧。我华子哥不回来了,我仑哥也挺好的,人长得端正,会过日子,你嫁到我家,天天能喝羊肉汤,日子多好啊。” 花妮子红着脸,不说话,默默地走着。 我老娘又说:“反正那天从龙巩集回来,我华子哥把你让给我仑哥了,我仑哥也答应了,你就是我二嫂子。你放心,你嫁到我们家,有我罩着你,没人敢欺负你,你就等着过好日子吧。” 第二天早上,我老娘刚回到家,就大声喊道:“娘来,快给我来碗羊汤,我饿了。” 我姥姥给她端来一碗羊汤,说:“这看着是饿了,不用急。” 我老娘喝了一口羊汤,大声喊道:“二婶子,你也快来啊,我这能不急吗。” 二姥姥踮着小脚走过来,边走边说:“大清早的,喊什么呢?” 我老娘又喝了一口羊汤,说:“我跟花姐姐在她家睡的,我好说歹说,花姐姐同意嫁给我仑哥了。” 我姥姥一愣,高兴地说:“快说说,你花姐姐怎么说的?” 我老娘说:“花姐姐说,她和我华子哥没有媒人,两家老人也没商量过,如果我仑哥能看上她,就让媒人去她家,让两家的老人见面,我大清早的就赶回来告诉你们了。” 二姥姥一拍大腿:“我的老天爷,这小媒婆都钻到大姑娘被窝里去了,这媒肯定能说成。” 我老娘喝了一口羊汤,说:“你们就知道邵家姑娘好,我花姐姐才好呢,她搂着我,身上就像咱们家的白绵羊,滑溜的。我就要我仑哥娶花姐姐,非她不娶。严集邵家、义和吕家的闺女,咱都不要,就要花姐姐嫁给我二哥。” 二姥姥拍着双手:“我的个祖奶奶,这媒婆都把人家大姑娘胡拉了个光,那人家还能让你白沾便宜,人家大姑娘非你仑哥不嫁了,咱这就准备厚礼到西城村去,准备新砦乡最厚的礼。” ------------ 第十六章 高粱红了 1938 年 6 月,日本鬼子占领徐州后,顺着陇海线进攻郑州,为阻止日本人的进攻,丧心病狂的蒋介石下令在花园口炸开了黄河大坝,连着的又是黄河上游的泼天暴雨,黄河水奔流而下,自此黄河下游成了泽国,就是几万平方公里的黄泛区,而这场洪水造成了几十万老百姓的伤亡。 这还没完,接着就是连续近十年的黄河水肆虐,每年汹涌的黄河水反复冲刷、漫灌着下游的土地,而直通微山湖的大沙河及其两岸就成了重灾区,几乎每年都被淹没,天灾再加上连年的战争,大沙河两岸、丰沛县的老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一日傍黑,我二舅从外面回来,坐下喝口水,看着刚刚从集上回来的我姥爷说:“爹,我去边河岸上了,我想看看能去南乡的集上不,在边河岸上见到了张庄的张五才张大爷。” 二姥爷抢过话茬:“你不用去看,我在集上就听说了,南乡的大水还满着呢,耗下去还早着呢,那边还是走不动。” 我二舅看着我二姥爷说:“二叔,我看了,就是还不能走,到处不是水,就是黄泥汤。张庄不是在黄河水下泄的主道上吗,这一次淹得特别厉害,几年冲刷,他们村的庄稼就像种在斜坡上。前段时间,连着下暴雨。张庄村淹了,张庄村的庄稼也淹了,许多人就逃荒向南走,也有往北走的。眼看着地里的高粱在水里泡着,没法收割,收割了也没地方放,一个村上一千多人还有几十口子没走,就在边河岸上搭窝棚,也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张有才大爷还有十几只羊,他就是去逃荒,也没法走,他还想着把他的十几只羊卖给我,就这个节骨眼上,我哪能乘人之危,我就没答应他。” 我姥爷抽着烟袋锅子,说道:“微山湖的水都满了,就这天还要下雨,张庄村附近的水是耗不下去了。就老张在边河沿上,人都没有粮食吃,他的十几只羊还能吃什么,他也撑不多长时间,咱家要是买他的羊,就这年成,咱买来也不能沾他的便宜,不能低价压人家。只是,他家的羊也饿许多天了,羊膘都下来了吧。” 我二舅说:“我还能不知道,咱不能乘人之危,咱不沾这样的便宜,可咱也不是大财主,也不能可怜他就要他的羊吧。我顺着边河走了半天,高粱都被水淹了,只剩高粱头在水上面,一片片红彤彤的,也有倒伏的,也有完全淹没的,没倒伏没淹的高粱还真盛实,高粱穗子真大。” 我二姥爷问道:“还有没淹的高粱,他们怎么不下去割啊,能割多少是多少。” 我二舅说:“怎么没有去割的,实在饿了,有人就推着木盆去割,会游泳的人才敢去,昨天还淹死一个人,不定哪个地方就水深,里面还是稀泥糊涂,人的脚脖子陷进去就拔不出来。边河岸上的人,今天又有几家逃荒去了,老张大爷愁得摔头。” 我二姥爷叹口气:“这都淹好几年了,今年张庄那里淹得最狠。” 我姥爷看着我二舅,问道:“二仑,你嘴里还有话吧,你就说完,我一看你就还有话要说。” 我二舅笑了:“还是俺爹知道我,知子莫若父。我看着那么好的红高粱,自己吃也行,喂牲口更好,我心疼得不得了。我就问老张大爷,我能不能去割高粱,老张大爷一口就答应了,他就有十亩高粱,施的羊粪,长得高,高粱穗子还大,随便我割,就是怕陷在泥窝里,推着木盆也割不了多少,这太阳又毒,马上高粱要脱穗,落在水里了。我一听,就急急慌慌回来了。” 我二姥爷看着我二舅说:“二仑来,你就是过日子心切,那里水太深,在黄泥窝里趟,很难走,再加上还有瘟疫,咱就不去割了,就咱家也就有三个宰羊的大盆,也割不了多少,还要从边河南边背回来,都是力气活,太累。” 我姥爷咂巴着烟袋锅子,没有说话。 我二舅靠近了我姥爷说:“爹,我知道,你和北大狱沿上的范叔叔好,他家有船,咱能不能借他的船,咱租他的船不就行了,咱撑着船去割高粱。我知道,这个年景,谁家的船都是宝贝,咱不白用他家的不就完了。你和他是几十年的老伙计,肯定会租给你。” 我姥爷磕了磕烟袋窝子,点点头:“还真是,明天一早我就去北大狱找老范,咱租他家的船,应该没问题。” 我二舅兴奋起来:“爹,我就知道行。那都是没人要的高粱,咱不偷不抢不犯法,老张大爷的高粱反正随便咱割。明天早晨,你和我二叔去租船,干脆就租两条船。我和广中兄弟,带着我老娘、我婶子,姐姐妹妹都先赶往边河,就在那里等着你俩。” 我二姥爷一惊:“二仑,你早就想好了吧,就等着回家借船去吧。还是仑儿啊,就是个过日子的心。” 我二舅打着哈哈:“二叔,不割白不割,就这几天高粱就要落穗了。我和老张大爷说好了,我从家里扎个木筏过去,没有船也要去。” 我姥爷、二姥爷爱怜地看着我二舅。 第二天早晨,天蒙蒙亮,我姥爷、二姥爷就动身去往北大狱湖边。 吃过早饭,只剩王大妗子在家里看家,我二舅招呼起全家,我姥姥、姥娘,广中舅,广雯、广荷、广晴姨,我老娘,推着车子,挑着担子、拿着绳子、镰刀、竹篙,浩浩荡荡奔向边河。 太阳升高了,我姥爷、二姥爷一人一条船,顺着边河划过来了,边河岸上响起一片欢呼声。 我二舅急忙跑过去,迎着我姥爷:“爹来,我和老张大爷说好了,这两条船,咱家白天用,傍黑开始老张大爷用,这岸上还有周围几个村里的四十几口人,老张大爷一说,都一口答应了。还说,割谁家的都行,谁都不能反悔,就这几天,不割就落穗了。我也答应老张大爷了,咱家还有几根木料,也借给老张大爷他们用,他们扎成木排,也能撑着割。” 我姥爷看着自己家的人,怎么菡妮子的旁边还站着花妮子,不觉说道:“怎么花妮子也来了,是你喊来的吧。” 我二舅嘿嘿一笑:“从西城村头过来时,我吹声口哨,喊了一声,她就颠颠地跟着过来了。” 在和张五才打过招呼后,我二舅俨然当家的,说道:“爹来,你和我二叔一条船,我和广中兄弟一条船,我老娘领着娘子军搬高粱,高粱从船上下来,咱不能放到河岸上啊,这岸上都是饿着肚皮的人,还不给咱抢了,花妮子领着,咱肩挑背扛车拉,全运到花妮子的家里,先在那里放着。” 我二姥爷高兴地看着我二舅:“二仑来,你咋说咱就咋办,这就开始吧。” 站在边河岸上,满眼的黄水一望无际,水中,高粱露出的头是这片泛滥之地唯一的生机,它们顽强地探出水面,几近枯黄的叶片在风中沙沙作响,仿佛在诉说着与洪水抗争的故事。偶尔,一两只野鸟落在高粱上,又迅速飞起,掠过泛黄的水面,激起一串串水波。 张五才的身后站着一溜面黄肌瘦的人,他们的目光投向远处那些还露在水面的高粱,那是他们对土地最后的眷恋,他们的眼中充满了无奈与绝望,因为家园已被黄水无情吞没,明天都似乎变得遥不可及。 张五才握着我姥爷的手:“兄弟,你放心,你先割吧,这里我都说好了,你哥在这里说啥是啥。” 张五才知道,庄稼不等人,墒情不等人,他推着我姥爷,他的心里有了希望,有了一点空,他看着水面,脚下,浩荡荒凉的水域中,高粱依然坚韧地挺立,似乎在告诉人们,即使是在最为艰难的环境中,生命依然有着不屈的力量,也许还有最后的希望。 对老袁家的人来说,这是劳累的一天,是紧张的一天,又是喜悦的一天。 夜幕渐渐降临,泛区的水面上升起了薄雾,村庄和高粱都笼罩在一层神秘的轻纱之中。偶尔,传来牛羊有气无力的叫声,那是河岸上流离失所的村民们的临时栖息地。在这被水淹没的世界里,人们焦躁地等待着河水退去,等待着重建家园的那一天。而老袁家的人干了一天,给老张和他的邻居们又带来了希望,老袁家的人早早收工,把两只船给了老张,并吩咐老张,明天一大早去人和村老袁家扛木头,扎木筏。 第二天早晨,老袁家的人来到边河岸上,老张把两只船交过来。 我广中舅看着花妮子,喊着:“花姐,今天咱俩换工,你跟着我仑哥干,你俩撑船割高粱,我在岸上推车往家里运。” 花妮子头一低,白里透红的脸越发红了,我老娘立马推着花妮子说:“花姐姐,你跟着我二哥去,那才好呢。” 我二舅看着花妮子,笑着不说话,花妮子没有犹豫,一个箭步跳到船上:“二仑,走。” 周围是一片哄笑声,还是我老娘的喊声大:“花姐姐上我二哥的船喽,上我二哥的花轿喽。”花妮子的脸红红的,脸向着太阳,越发俊美。 我二舅看着撑船去的我二舅、花妮子,对我姥姥说:“大娘,我仑哥干活太猛了,我跟不上他啊,才干一天就累死我了,我就让花姐姐跟着他,就看他知道疼媳妇不。” 这时,张五才的媳妇插话说:“我的个娘来,我还以为是七仙女下凡,帮着老袁家干活呢,敢情是二仑没过门的媳妇啊。我这活了大半辈子,咋就没见过这么俊的媳妇,没见过这么能干的媳妇。昨天我都看了她一天,二仑这是啥命啊,这是从哪里来的俊闺女。” 中午没有休息,老袁家的人吃着带来的干粮,继续干活。 我二舅撑着船,不时看着花妮子,花妮子坐在船沿上看着远处,不由脸又红了:“二仑,你好好撑船,你老是看我干啥。” 我二舅一笑:“我看你长得俊,越看越想看,在家里忙忙活活,都没有空看你,今天还不是逮着机会了。” 花妮子低着头,白白的脖颈闪着光:“你好好撑船,你看不见吗,那个木筏上的人跟着呢,羞死人了,回家你再看。” 我二舅看看身后,说道:“咱俩到哪里割高粱,他们就跟到哪里,他们就是想看你,想看我的俊媳妇。” 花妮子白我二舅一眼:“让他们跟着去,他们就是羡慕袁二仑好命,袁二仑有个俊媳妇,嘻嘻。今天我要看着你点,哪有你干活那么拼命的,我,我昨天都心疼你了。这高粱多着呢,咱又能收多少,够咱家的牲口吃一年的就行,干活别那么不惜力,别那么心渴了。” 我二舅的心里像喝了蜜一样甜:“知道了,今后我啥都听你的。菡妹子说,你还会唱歌呢,你唱个歌我听听。” 花妮子看着我二舅说:“这大清早的就唱歌,这么多人都看着你我呢,像啥样子。下午你累了,我再给你唱,我还刚学了两个歌呢。半上午休息的时候,你把你的坎肩脱了,我跟你撩上几针,你看看前襟上扯了一个口子。” 我二舅不由心中感动,说道:“真好,还是有媳妇好,我说广中兄弟巴巴地就结婚了呢,我也要快点娶你。” 花妮子低着头,脸又红了,脸上满是娇羞和甜蜜。 晚上,老袁家的人在一起喝汤,我广中舅端着碗,说道:“仑哥,昨天跟着你干活,你都把我累趴下了,今天花姐姐跟着你干活,你们俩怎么比昨天咱俩割的高粱还多,你也不知道疼花姐姐,她可是你亲媳妇。” 我二舅举着窝窝头说:“我让你看着点,哪里的高粱盛实,哪里的高粱好割咱就去,你就是不如我媳妇,我媳妇一搭眼就知道,就看得清清楚楚。” 我老娘抢道:“就是,我花姐姐,我二嫂可好了,干活可快了,手可巧了。二哥,你快点把她娶家里来吧。” 我二舅笑道:“我这不是也着急吗,我就想着过了忙季就把你花嫂子娶回家。” 我二姥娘看一眼我王大妗子:“还真是的,这花妮子怎么干啥啥行,针线活、地里的活,就是这割高粱,我咋就从来没见过这样能干的闺女、心灵手巧的闺女,她这还没过门,才提亲没几天,就跟着咱家干活不惜力,这人和村可是没见过这样的。她半下午还唱歌呢,我的个天,把干活的人,岸上的人都惊呆了,都一点不感觉到累了。” 我王大妗子笑着说道:“我的个娘来,这还没过门,就把我和嫂子比下去了,脸没她俊,手没她巧,劲没她大,还没有她的嗓子亮,她一亮嗓子,干活的男人都更带劲了,再怎么好,还是咱老袁家的媳妇。” 连着几天,老袁家的人都是这样,这是最后一天了,虽然水里还有高粱,但也落穗不少了,老袁的人把两条船都给老张用,就准备着明天不来了。 夕阳斜照,晚霞满天,一望无际浑浊的水面泛起层层金光,如同撒下无数碎金。岸边,村庄仿佛沉入了水底的世界,屋顶和树梢时隐时现,宛如水中的幽灵,给人一种超现实的宁静。 站在河岸上,张五才的身后站着三四十口子人,张五才拉着我姥爷的手,跪在地上:“大兄弟啊,让我咋说啊,人和村的老袁家救了我老张家啊,救了我们这几十口子,要不是二仑侄子有了媳妇,我一准把我二闺女许配给二仑,你们这情我咋还啊,呜呜呜。” 我姥爷拉起张五才:“张哥,你快别这样,你这样不就外了,咱两家谁跟谁啊,我要是摊上事你还不是一样,你快起来。这两条船,你看着用,你不用的时候就跟我说,我再把船还给人家。” 晚上,星斗满天,老袁家的人回到家里喝汤,我广雯姨看着我姥爷问道:“大爷,那高粱还能割啊,咱再去割两天吧。” 我姥爷笑着说:“妮来,那本来就不是咱家的,也就是这两三天还能收割,就让老张领着人,紧着割去吧,这本来就是人家的,咱也不能那么贪心,咱这就占的便宜太大了。” 我二姥爷说:“咱老袁家的人就是这样,也要给人家留饭吃不是,我和你大爷商量好了,也不要老张哥拿船的租金,从你老爷爷那辈起,老袁家就没让人说过不是。” 我广雯姨又问道:“咱这几天可是发财了,咱收了多少高粱啊,够咱家的牲口吃一年的吧。” 我广中舅插话道:“你啥也不懂,还够吃一年的,你也跟着吃,三年也吃不完。” 我王大妗子看看围着吃饭的人,问道:“二仑哥呢,他去哪了?” 我广中舅笑着答道:“就你个笨娘们,仑哥去了西城花家,咱家割的高粱都堆在花家呢,晒透了再往咱家搬。我猜,仑哥肯定在高粱堆里搂着花嫂子亲嘴呢。” 喝汤的人都笑起来,我二姥爷接着说道:“那么多高粱放在那里,二仑不放心,你喝完汤,休息一阵,过去看看。” 我王大妗子点点头道:“就是的,河南沿的许多人饿肚子,别有人惦记咱家的高粱,明天开始要紧着翻晒,紧着打好拉到家里来。这不是,褚家、马家看咱家连着七八天没人,都是早早就出去,家里就我一个人,我没忍住,就跟他们说了,他两家找了好几家的木头,才扎了一个木排,明天也要去割高粱呢。” 我广中舅说道:“你跟他们说了也好,不管怎么样,明天去也能割点高粱,要是人家一点光都沾不到,只是眼红咱家,那还不好呢。” 我姥爷看着我广中舅,说道:“中儿,你说的是,就得这样。” 又是几天过去,已是晚上,趁着夜色,老袁家车拉肩背,全家人从西城村往家里运高粱。 马家媳妇碰巧夜来出来,看到运来的高粱,摸着口袋,不觉说道:“广中兄弟,就那个二仑兄弟怎么那么有心计,就是个过日子的人,你家的高粱也忒多了吧,这就是白捡的,还好,我家也割了三口袋,这就是白赚的。” 我广中舅笑着说:“人家烂在地里也是烂,沤在水里也是沤,咱就是凑巧,你家还收了不少呢,你看看你的嘴咧得跟裤腰样,高兴坏了吧。” 马家媳妇双手抱着裤腰往上提提:“广中兄弟,你都看见我的裤腰了,干脆我让你看看裤腰里面的那个啥,你敢看不?” 我广中舅笑着,扭身过去,心中不由暗想,这才拉回来多少啊,西城村花家还堆得满着呢,二仑哥枕着高粱,高粱一梦,梦中都要笑醒,醒过来一看,还一个美人在身边呢,花妮子正呆呆地看着他,抱着他就亲了一口,嘿嘿。 ------------ 第十七章 风光大婚 我二舅去赶刘屯集,卖了一匹马,价格挺不错,便急着往家赶。 秋日的余晖洒在乡间小路上,金黄色的光线让道路两旁的芦苇丛显得越发柔和。芦花在微风中轻轻摇曳,仿佛在诉说着一天的辛劳与收获。小路蜿蜒向前,收割后的田野空旷而寂静,偶尔能听到远处村落传来的鸡鸣狗吠声。 在这鸡鸣两省的地界,我二舅行色匆匆地走在小路上,他的身影被拉得很长很长,仿佛连同他的希望和梦想一同铺展在前方。他穿着朴素的衣裳,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这是下午阳光的馈赠,也是他辛勤赶路的见证。 随着太阳逐渐西斜,天边泛起层层橙红色,那色彩如同油画般涂抹在田野、树梢和小路上,小路似乎也感受到了这份宁静与美好。 我二舅来到西城村西头,忍不住停下脚步朝村庄望去,可不是,那里正站着一个倩影。 当我二舅来到西城村西头,花妮子正站在那里,她远远地就看见了我二舅,一瞬间,她的目光牢牢地锁定在二舅的身影上,身体却下意识地微微一缩,像是有些紧张,又有些期待。 她的双手不自觉地交叠在身前,手指微微绞动着衣角,仿佛那是她紧张情绪的一个小小出口。随着我二舅走近,她轻轻咬了咬下嘴唇,那小巧的嘴唇被贝齿微微挤压,显得有些可爱。 当我二舅抬腿向西城村走来时,花妮子的脸上瞬间涌满了羞涩。那羞涩像是一朵盛开的桃花,迅速染红她的双颊。她微微低垂着头,但目光却依然透过睫毛的缝隙,偷偷地朝着二舅的方向张望。 她的双脚像是被定住一般,犹豫了一下,才缓缓地向前移动几步,动作轻柔而又有些迟疑,仿佛是一只在草丛中小心翼翼试探的小鹿。她的身体微微前倾,似乎在努力压抑着内心的冲动,想要快点靠近,却又有些不好意思。 我二舅越来越近了,她的眼睛依然不敢直视二舅的眼睛,而是盯着地面,偶尔才会飞快地抬起眼,瞥一眼二舅,然后又迅速地低下头去,那神态里充满了少女的娇羞和对心上人的丝丝爱意。 我二舅摸摸口袋,抬脚向西城村大步走着,花妮子脸上泛起羞涩,也向前走了几步迎接着。 我二舅看着花妮子,花妮子的脸绯红,却还是低着头说道:“还不赶快回家,家里知道你这个点该到家了吧。” 我二舅说:“不急,这天还早着呢,我看着太阳呢。今天在集上卖得挺利索,半上午就把那匹青马卖了,我转了一圈就往回赶了。” 花妮子看一眼我二舅说:“你看你,出门在外别赶那么急,你看你脸上都出汗了。前段时间收高粱,就够你累的了。” 我二舅说:“我这不是想着到家里拐个弯,过来看看你,看见你我就不累了。” 花妮子低下头,脸更红了:“看啥看,我不是天天晚上都过去纺线、纳鞋底吗。” 我二舅一笑:“你是和我定了亲的,你就是我的媳妇了,不只是人和村,南乡的人都知道你是我媳妇了,我过来看你,谁也拦不住,我看你是该着的。” 花妮子红着脸说:“这还没过门呢,就这么喊,怪难听的。我知道今天是刘屯集,你肯定赶集去了,你回来也差不多就是这个点,我在门口等好一会儿了。” 我二舅说:“要不说你是我媳妇呢,这就知道我***啥活了,知道我哪个点该回家。” 花妮子推门进院,说道:“到了家里你可不能乱叫,羞死人了。” 我二舅笑道:“我知道,背着人的时候我就叫你媳妇,我还想听你唱歌呢。” 花妮子走到院内,喊道:“爹、娘,二仑过来了,过来看二老了。” 随着一声咳嗽,从屋内走出两人,花大娘搀扶着花大爷来到院子里。我二舅急忙喊道:“大叔、婶子。” 花大爷也招呼着:“二仑来了,又去赶集了吧,花妮子念叨一天了,还说你回来肯定会拐弯过来。你俩说话,我和你婶子到对门家有点事。妮子,你给二仑倒水啊。” 两位老人家出门后,院子里只剩下了我二舅和花妮子。花妮子端过来一碗水递给我二舅,说:“渴了吧,我早早给你晾好的。” 我二舅接过碗说道:“你别忙着烧开水了,我这天天在外面跑,还不是天天喝井水,河沟的水也没少喝,赶到哪儿口渴了,就在哪儿喝,都习惯了。” 花妮子说道:“你在外面,还是要当心,你回家来,我就不让你喝冷水了。” 我二舅目光热切地看着花妮子,说道:“我看大叔的身体也不好,我今儿回家就跟父母说,赶紧把咱俩的事办了,把你娶到家,我也能名正言顺地照顾二老。” 花妮子的眼里泛起了泪花:“可不是,这几个月,我爹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老是咳嗽,集上的大夫也没办法。二仑,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 我二舅坐直了身子,说道:“你说什么呢,自从订亲那天起,两位老人家也是我的爹娘了,我照顾他们那是天经地义的,你可不能说这种见外的话,你就是我的媳妇。我这也有点担心呢,你在我们袁家也看到了,我家的几个哥哥、弟弟都在上学,广中也不能干重活,我在家里就是忙乎,你要是到了老袁家,那就是跟着我出力,你可不能后悔。” 花妮子急忙说道:“你又瞎说,老袁家的事我又不是不清楚,我到了老袁家就是干活,我不怕出力,我的针线活也还行吧,咱娘和婶子还都夸我呢。就那几天割高粱,我也干得好吧。” 花妮子说着,低下了头,白白的脖颈都红了,这还没过门,怎么就已经叫上娘了呢。 我二舅很高兴,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纸包,递给花妮子,说:“给你,刚刚在集上买的。” 花妮子抬起脸,妩媚地看着我二舅,问道:“这是什么啊,怎么还有股香味?” 我二舅说:“这是香胰子,洗脸的时候用的。我在沙河集看到有卖的,就给你买了一盒,我媳妇的俊脸就要用香胰子。” 花妮子笑着说:“你别乱花钱,一大家子人都看着呢,我怎么都行。” 我二舅笑着说:“就是,不用香胰子洗脸,我媳妇也是这十里八乡最俊的,我是越看越顺眼了。” 花妮子脸红着站起来,说:“那你就快点娶我,嫁到老袁家让你天天看。我去洗脸,看看你这香胰子香不香,我在村东头见过,是那家的大人从徐州捎回来的。” 很快,花妮子从厨房洗完脸出来了,脸上挂着微笑看着我二舅。 我二舅放下茶碗,看着花妮子,只一眼就看呆了,可不,花妮子就是这周圈最俊的闺女。西斜的阳光透过院子的大树照在身着朴素布衣的花妮子身上,她的面容白里透红,大方清秀,一双眼睛犹如秋水般清澈明亮,细长的眉毛微微上扬,如同新月般柔和,鼻梁挺直,唇瓣轻启,总是挂着一抹温和的微笑。她的发髻往后披着,梳得整整齐齐,几缕碎发在耳畔轻轻垂落,增添了几分柔情。她穿着淡蓝色的粗布衣裙,衣摆处有一处补丁,补丁上面绣着几朵小花,朴素中透着一丝艳丽。虽是粗布衣裳,但也显得她身段窈窕而不失健硕。裤摆下露出的双脚踏着黑色的布鞋,鞋面上的针脚细密而整齐。她身上的衣服、鞋子都是她自己织布、自己剪裁、自己缝纫的。 我二舅呆呆地看着,花妮子则羞红了脸。好久,我二舅才回过神来,说道:“我这媳妇真俊,脸一洗更俊了,还香喷喷的。走,你跟着我回家,我到家就跟咱爹娘说。” 花妮子抬脚说道:“我到邻居家跟爹娘说一声,就跟着你过去。” 两人告别两位老人家,走到村口,花妮子忽然站住了,问道:“二仑,你告诉我,年前冬天最冷的时候,任大娃被人在这里收拾了,还冻坏了脚,那,那是不是你干的?” 我二舅一笑:“你可真机灵,那就是我和广中一起干的。你在我家纺花的时候说着都哭了,我哪能饶了任大娃,我和广中就晚上出来,把他给收拾了,这不挺好嘛,从那以后就没人敢到你家外面转悠了。” 花妮子说:“我不用多想,就知道是你俩干的了,你不说我也知道是你干的,你是不是从那时候就看上我了?” 花妮子说着,脸又红了。 我二舅说:“我就是觉得你是我老袁家的媳妇,那可不能被人欺负,所以我就要收拾任大娃,我对你还不能说是看上,大家那时候都想着你是华子兄弟的媳妇呢。你就是又俊又能干的闺女,给谁当媳妇,谁都高兴坏了。” 花妮子抿嘴笑着:“我一猜就知道是你干的,我从那时就注意你了,华子到了外面就没和我说过话,我自己还想呢,他要是娶了外面的媳妇,我就嫁给你袁二仑,这不是正正好的。” 我二舅说:“这还要感谢我菡妹,她可是铁媒,她说她花姐姐的皮肤可滑溜了,就让她仑哥娶花姐姐。” 花妮子低头笑着,回身一拳打在我二舅身上:“就你这个嘴,你天天在集上跑,啥话都说,你可不能跟我说这种丢人的话,真羞死人了。咱菡妹子还真是,一看天晚她就不让我回西城的家,就让我在老袁家搂着她睡觉。嘻嘻。” 我二舅看着人和村的方向,说:“我就盼着快点结婚了,到时候我就可以啥话都跟你说了,到那时我就不怕你害羞了。” 花妮子推了我二舅一把,说:“就是结婚了也不能乱说,你不知道我脸皮薄吗,我好脸红。” 我二舅反手抓住花妮子的手,花妮子挣扎了一下,就没再动,任由我二舅牵着手走着。 夕阳洒落在崎岖不平的土路上,余晖如同绚烂的绸缎,温暖而又柔和。人和村的方向,袅袅炊烟正从一座座茅舍中升起,那是农家的乡情和温暖,也是对这路上走着的幸福男女最好的慰藉吧。 在这安逸的乡村暮色中,走着我二舅和花妮子。我二舅遗传了老袁家的一双大眼,目光闪闪,时而望向远方,时而又转头看着花妮子,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温柔和宠溺。花妮子则显得苗条而健壮,她的长发轻轻随风拂动,散发出淡淡的馨香。她的眼睛像两汪清澈的泉水,脸色白中透红,满满的羞涩,不时侧头看着我二舅,闪烁着对身旁人的爱和对未来生活的向往。 两个人并肩而行,我二舅不时抓住花妮子的手,花妮子看见人影就急忙甩开我二舅,然后又低头走得远点。我二舅不时逗着花妮子说话,笑声在田野间飘荡,在温暖的阳光下显得特别温馨。 晚上,一盏昏暗的羊油灯下,我姥爷、我姥姥、二姥爷、二姥姥和我二舅坐在那里商量着事。当然,这种场合也少不了我老娘和我广晴姨,我老娘靠在我姥姥怀里,广晴姨靠在二姥姥怀里。 我姥爷抽着烟说:“我还真怕花家兄弟撑不过去,前两天从他村头过,我见到他,他就拄着拐杖,咳嗽个不停。” 二姥爷说:“要我说,那就赶快让二仑和花妮子结婚,要是花兄弟走在前面,二仑子的婚事不就要往后拖了?” 二姥姥说:“这还有啥说的,赶紧给他们把婚事办了。花妮子这样的媳妇,模样好,人品也好,心地善良,不管是地里的活还是家里的活,都是一把好手,赶紧娶回家来。就那几天割高粱,把边河岸上的几十口子人都惊呆了,哪有那么俊那么能干的媳妇,跟咱家贴心贴肺的,她要是嫁过来,就到咱家当家,我就把咱家的钱袋子交给她。” 我姥姥说道:“这么好的媳妇,我是巴不得快点娶她过来。我也盘算过了,就按照咱村里的规矩办,花费我也算好了,往好处办也花不了多少。” 一直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的我老娘说话了:“娘,你是咋算的?我不要你算,你就赶紧把竹左给的钱全拿出来给我二哥结婚,你要是还剩下钱,我可不愿意,那可是我拼了老命挣的,那个钱我当家。” 二姥姥笑了:“我的个乖乖,这不只是大媒人,还要当家给他哥操持结婚呢,就依你,咱就把那些钱全花完,给你二哥和花妮子风风光光地办,办成人和村最好的。” 我姥姥说道:“家里的开销多着呢,用不了那么多。” 我老娘摇晃着我姥姥的胳膊说:“你们不能偏心,我昆哥、辉哥都上学呢,我中哥、华哥也上过学,就我仑哥天天在家出力,我就要给我仑哥花钱,就要办成人和村最好的。我花姐姐知道疼人,我就要快点把花姐姐娶过来,又多一个疼我二哥的,我就要办好,就要把那些钱花完。” 二姥姥的眼里泛起泪花,嘴也唔噜了:“闺女说得对,咱仑儿啥力都出了,啥心都操了,就是他在维持着咱这个家。他这结婚了,这次我就当这个家,就按菡闺女说的办,咱就办成人和村最好的,新砦最好的。” 二姥爷接着说:“咱和花家成亲,咱也都知道花家的家底,咱也不图人家的陪送,就花家那闺女可是这十里八乡的好闺女,咱这边就一定要办好,可不能委屈二仑子。” 我老娘说道:“花姐姐就是我见过的最俊的,严集、龙巩集都没有那么俊的,邵家的闺女都没法和花姐姐比,就是要给花姐姐买最花的衣裳,套最花的洋被子。” 我姥姥叹息一声:“我这一段时间都让这妮子给缠死了,就一个心思,就给她二哥娶花妮子,就给花妮子买最花的衣裳,她自己还开始学着绣荷包呢,说是送给花妮子。” 隔壁屋里,羊油灯下,花妮子正在纳着鞋底,马家媳妇、褚家闺女也凑过来做活,低矮的房间内不时传出笑声。 在那个岁月,也就是像老袁家这样的人家,还能点着羊油灯,妇女们围在一起做活。平常人家,连羊油灯也点不起,早早就睡觉休息了。 一盏昏黄的羊油灯,微弱的光芒在低矮的屋内跳跃着,映照着花妮子专注而温柔的面庞,细细的柳叶眉下,眼神专注而平和,尽管生活艰辛,但在她那顾盼生辉的目光中,透露着憧憬和希望。虽然常年干活,她的手并不粗糙,而是细长灵巧,熟练地穿梭在粗布和麻线之间。她头上黑黑的发髻被一块普通的蓝花布包着,朴素无华,却也显得整洁而端庄。打了补丁的棉布衣裳,虽然陈旧,却被洗得干净整洁,透露出一种生活的坚韧和内心的恬静。 屋内的墙壁被烟尘熏得有些发黑,墙上挂着一幅不知道何年买的陈旧年画,几乎已经辨认不清,但这些丝毫不影响羊油灯下袁家女人们的劳作。这就是老袁家的人,每天辛苦劳作,虽然没有大富大贵,但也过着人和村里最好的日子。 我老娘拉着我广晴姨来到屋里,没进门就叫着:“花姐姐,说着你和我仑哥的事呢,你要赶紧的,快点嫁过来吧。” 马家媳妇说道:“菡妮子,你看你急的,你花姐姐还能跑喽,她早晚是你家的人,这不是今天还在你家喝了羊肉汤,晚上还少不了搂着你睡。” 我老娘又喊起来:“那可不一样,她嫁过来就要搂着我二哥睡了,我就要她嫁过来疼我二哥。” 花妮子羞红了脸,扬起鞋底要打我老娘:“你看你这嘴,小嘴巴巴的,怎么啥话都说,我今晚回家睡去,不给你一个床了。” 褚家闺女笑起来:“你搂着菡妹子睡了多少次了,菡妹子说你又白又滑溜。” 花妮子转过身去打褚家闺女:“就是你瞎说,我撕你的嘴。” 我老娘一把抓住花妮子:“二嫂,你就让她说去,谁叫我二嫂长得这么俊来,俊死个人,她眼馋死了。” 花妮子又转过身来:“菡妹子,你这小嘴就别乱叫了,我这还没嫁过来呢,你还是要喊我花姐姐。” 我老娘说道:“这不是,我爹娘,我二叔二婶刚刚说过吗,明天就去你家,商量结婚的日子,用不了几天了,你就要嫁过来了,我今儿就叫你二嫂,晴妹子也喊你二嫂。” 花妮子低着头,满脸通红,说:“你就是对你二哥的事上心,天天叨叨着让我嫁过来,你那个荷包绣得咋样了,还不快点绣。” 我老娘头一昂:“花姐姐,你别问我荷包的事,你别打马虎眼。你放心,我跟家里说了,就要给你风风光光地办,给你买花衣裳,套几床洋布面的被子,让你高高兴兴地嫁到老袁家,就办成人和村、西城村、严集街上最好的。你别担心,你到了老袁家,有袁家的本小姐罩着你,你吃不了亏,没人敢欺负你。” 一屋子的人笑起来,花妮子看着我老娘的眼里闪着光。 我老娘搂着花妮子的脖子说:“你们看我花姐姐,看我二嫂,就这羊油灯下纳个鞋底子也看着这么俊,我要是个男人,我也哭着喊着要娶花姐姐,谁有这样的媳妇那还不是一辈子的福气。” 马家媳妇、褚家闺女停下了手中的活,都笑起来。 我老娘搂着花妮子的脖子,忽然咦了一声:“花姐姐,你今天晚上可不只是俊,你这脸上、头上怎么香喷喷的,你这还不迷死我仑哥。” 花妮子一愣,红着脸低下了头:“我这还不是都一样,天天这样,怎么就香了。” 我老娘喊着:“广晴妹子,你的鼻子比我尖,馋猫鼻子尖,你过来闻闻花姐姐,是不是喷喷香。” 我广晴姨走过去,靠近花妮子闻着:“果真来,花姐姐就是香,是不是女人一要结婚就香了。” 马家媳妇笑得更很了:“不是结婚就香了,结了婚的女人就臭了。你花姐姐是天生的美人,天生的香,就是来迷你二仑哥的。” 我老娘说:“那不对,她只要过来,我就搂着她,我都搂着她睡了多少次了,我还能不知道她。今天她就是香,今天她的香味不一样,花姐姐,你快告诉我,你是怎么香的。” 花妮子推着我老娘:“啥事都瞒不住你,你快去睡吧,明儿我告诉你。” 我老娘自然不依不饶,正在这时,门帘一响,我二舅走了过来:“我就知道你机灵鬼怪的,你一闻就闻出来了。我也给你和晴妹子买了,这就给你们,这就是我从南乡捎来的香胰子,洗脸的。”说着,递给我老娘一个纸包。 我老娘闻闻,打开纸包,再小心地闻闻,一声欢呼,拉着我晴姨洗脸去了。 1945 年冬天,人和村老袁家,一场简朴而热烈的婚礼正在老院子里举行。阳光透过树桠的缝隙,洒下斑驳光影,给这特殊的日子添了几分温馨。新娘,花妮子穿着红色的嫁衣,头上盖着一块红布,端坐在一旁,羞涩的笑容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来,如同含苞待放的花朵。新郎,我二舅则是身着黑色的长衫,胸前别着一朵大红花,脸上挂着喜悦和激动。新郎紧张而期待,新娘则显得有些忐忑,但更多的是对未来生活的憧憬和甜蜜。 人和村里的男女老少都赶来观礼,他们的笑容洋溢着对这对新人的美好祝愿。喜糖和花生散布在桌上,孩童们追逐嬉戏,欢声笑语充满整个院落。 还是人和村的传统婚礼样子,热闹的仪式结束后,村里的男女老少围坐在老袁家的院子里,欢呼声、笑声、祝福声汇成一片。酒席就设在树下,几张方桌摆满了农家菜肴,红烧肉、烧鸡、清蒸鱼、炖豆腐,香气四溢,让人垂涎欲滴。大家围坐在一起,品尝着美酒佳肴,讲述着各自的趣事,不时传来朗朗的笑声。 这一天,对于人和村来说,是一个充满喜悦和希望的日子。虽然还在打仗,在战争的阴影下,这场婚礼像是一束温暖的阳光,短暂照亮了人们的心房,让人们再次坚信,日子总有好的时候,生活总会走向美好。 多年以后,人和村的人们还会提起,袁二仑办的婚礼就是人和村办得最好的,人最多,嫁妆最好,酒席最好,当然新郎很帅,新娘子最俊,最是热闹、喜庆。 ------------ 第十八章 小会舅舅 天刚傍黑,夜幕低垂,银色的月光洒落在乡间的田野上,夜风轻拂,带来一丝丝清凉之感,却也夹杂着泥土的气息。村落里,烟囱里袅袅升起的炊烟渐渐融入四周的薄雾,灶台上的火光跳跃着,映照出农妇忙碌的身影。那火光,不仅驱逐了屋内的寒意,也带来了家的温暖和食物的香味。 偶尔传来犬吠声,或是夜归的牛羊叫声,打破了这宁静的夜晚。但随着夜深人静,一切声响似乎都归于沉寂,只留下月光和星光在天空中静静闪烁。 此刻,老袁家又是另外的样子,孩子们在院落中追逐嬉戏,他们的笑声与夜晚的宁静形成鲜明对比,袁家的女人们,有的煮羊肉汤,有的开始收拾纺车开始纺花。 堂屋的门始终是敞开的,屋里的一盏羊油灯闪着红红的火苗,不时爆一下火头。 这是一天中老袁家的人最集中的时候,最热热闹闹的时候,虽然物质条件简朴,但那份质朴和纯粹的情感却是任何繁华都无法比拟的。 此时,不只是少不了过来凑着灯光做针线活的大闺女、小媳妇,也少不了袁广德、袁广博这样的人。袁广德、袁广博是弟兄俩,虽然和老袁家并不是很近,但也算是一个袁字,兄弟两个晚上没事便经常来玩,一是老袁家做着生意,人多热闹,再就是老袁家人缘好,大家都愿到这里说说话,打发打发晚上的时间。 袁广文、袁广德、袁广启弟兄三人,袁广文早早去世,袁广启打了一辈子光棍,袁广德则有了两个儿子,一个叫玉山,一个叫金明,金明后来也逛集头,买羊卖羊,走到哪里都自称是袁广仑的侄子,他得到了袁广仑叔叔的真传,为此,他和我小名叫鑫祖的舅舅还打了无数次嘴官司,就为了争谁是袁广仑的嫡传弟子。 我姥姥看着说着话的袁广德,就把他喊道屋里,我姥姥还拉着我二姥姥。 袁广德正在外面谈兴正浓,抄着手过来问道:“大婶子,你叫我?” 我姥姥看着袁广德,说道:“二德,你是不是经常去龙巩集,从姚楼过的时候,有没有看见过小房。” 袁广德一愣,说道:“大婶子,我见过小芳兄弟,他经常在桥头玩,我从那里去赶龙巩集,就能看见他。” 我姥姥说的小房,是我姥姥的娘家侄子。我的姥姥娘家是人和村人南翟家,对于人南的的老姥姥、老姥爷,已经没有人有记忆了,我老娘唯一能记忆的就是她有一个舅舅翟建良,舅舅有一个儿子叫翟振保(小名叫小房),后来我舅老爷去了东北,在东北又有了一个儿子叫翟振卫。 我二姥姥的娘家在边河南的焦刘庄,姓谢。 我二姥姥问道:“小房咋样,他跟着他姥爷,肯定过得不咋样。” 袁广德摆摆手说:“那还用说,他娘改嫁了,他跟着一个孤老头子,那还能过好,还不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经常在姚楼桥头玩,瘦得都不成样子了,我前几天还见了他。” 那时的我姥姥,娘家就一个哥哥,还在东北,没有音信,家里就这一个侄儿,跟了他姥爷,我姥姥听袁广德这样说,泪水就从眼里流了出来。 我姥姥擦一把眼泪说:“二德,你再去赶集的时候,就绕个弯,把小房叫来,这你二仑兄弟也要结婚了,叫他来喝喜酒。” 袁广德爽快地答道:“大婶子,那还有什么好说的,明天我就去赶集,我把俺小表弟捎过来。” 第二天下午,天上飘着薄雪,我姥姥正在屋里忙活着,听到外面有人喊:“大婶子,小房表弟来了。”听到喊声,我姥姥忙踮着小脚出来,看见了站在院子里的小房舅舅。那时,小房舅舅也就是八九岁,光着头,抄着手,衣衫褴褛,补丁叠着补丁,一条裤子很短,露着冻得通红的小腿,脚上是一双芦苇编织的鞋头。 他站在那里,有气无力,皮肤因寒冷而显得发白发青。他的手指粗糙,露着冻疮的痕迹,躲闪的动作中透露出一种不符合年龄的辛酸。 他抬头看一眼我姥姥,低头看着脚尖,竟然没有说一句话。 我姥姥一把搂住他,眼泪流着,把他往屋里拉。很快,收拾了我舅舅的一件棉袄、一双棉鞋给他穿上,又从锅里舀来两碗汤,拿来几个窝窝头,招呼着袁广德也一起吃饭。 此时,我老娘、广晴姨抱着门框看着小房舅舅,我广晴姨说道:“大娘,你怎么让这个要饭的坐我的板凳呢,他的裤裆还露着个大洞呢。” 我二姥姥过来,撵着小姊妹两个:“快一边玩去,这是你们的表哥小房。” 小房坐在那里,不由收紧了两条裤腿,脸也红了。 我老娘和广晴姨笑着跑出去玩了。 待到我二姥姥从屋里出来,袁广德跟了出来,来到门外,袁广德说道:“二婶子,也幸亏我过去,在姚楼桥头,我都没看见小房,我到了他家里才看见他趴在厨房草堆里,饿得都站不起来了,幸亏我带着的窝窝头,给了他半个,他吃了窝窝头才有力气跟着过来。小房咋到了这一步,他爹他娘去哪里了,也不知道传言是真是假。” 我二姥姥叹了口气说:“小芳的爹,就是你人南的舅舅,好好地在济南做生意,小芳就是在济南出生的,虽说不知道做什么生意,但也算赚了点钱,慢慢在人南也买了几亩地,家里也有吃穿了。谁能想到,日本鬼子攻占济南后,有一次抓壮丁,把一条街的两头都堵住,抓一个男人就扔到车上去,抓了几车男人运往东北,说是去东北挖黄金,东北到处都是黄金,挖出来黄金,个人一半鬼子一半。你舅舅也被抓,临走,还给小房的娘从里面捎出来话,让他娘俩回人和村,好在这几年攒下了几亩地,也想着再过几年回家来。小房的娘没办法,把自己家的生意兑给了别人,就回到人和村,她家在人南的茅草屋早就塌了,你俩就到了姚楼,到她娘家去住,她娘家就她爹一个人,虽说是有住的地方,但也没有多少地,人南的地,他们又不来种,那娘们在济南也是享福惯了,也吃不得苦,种不了地,又不能坐吃山空,就这样,人南的地慢慢就卖了,就剩下了一块林地,也就是有半亩的样子。那娘们看着一天天没饭吃,没钱花,就改嫁给一户人家做小。虽然她出身在农村,但在济南大城市待了多年,细皮嫩肉的,就被一家相中,说是生过男孩子的,身子也好。小房原来还有一个小姨,也是嫁给了别人家当小,这真是一根扁担把姊妹俩挑到云南,都是一般沉,都是给人家做小。小房的娘改嫁后,虽说是能照应着她家里的老爹、儿子,但也是身不由己,这样,小房和他姥爷就常常挨饿。” 袁广德问道:“人南的舅舅到了东北,没给家里捎过信吗,妗子怎么能随便改嫁呢?” 我二姥姥叹了口气,说道:“走了几年了,都没有音信,还不是死在外面了,说是去挖黄金,好多人是骗过去的,其实是去挖煤,跟着日本鬼子挖煤,那还能有好,八成是死了。” 袁广德点点头:“就是,抓壮丁走的,那就没个好。” 我二姥姥说道:“就小房这孩子,也是个苦命的,来了就来了,我跟大嫂说说,就不让小房再回去了,家里也就是多双筷子,几年的光景他就长大了,到时再让他单门独户过日子吧。” 袁广德叹了口气:“还是我两个婶子,人和村没比的,不管怎么说,小房现在就是张着嘴吃饭,就是养着他。” 一晃就是几年过去,老袁家还是那个样子,我二舅还是天天出去赶集。一天,看着时间还早,我二舅就来到地里,顺道看看地里的庄稼。这里是老袁家的一小块地,一直是种的棉花,因为活不多,就交给小房舅舅看着。 走到地头,我二舅看看左右,咦,不会错啊,这里就是自己家的地,怎么不像啊,种的棉花怎么看不见啊。我二舅再仔细看看,地里种的就是棉花,只是荒草已经长到了半人高,把棉花都盖住了,更可气的是,地里还有很多瓜秧,这里一棵,那里几棵,瓜秧盘住棉花,盖住棉花,棉花叶子都快看不到了。 一时间,我二舅气炸了肺,冲到地里,把瓜秧全部拔掉,把荒草拔掉,一直到天黑才回家。 待到吃过晚饭,我二舅拉着小房舅舅来到后面的牲口棚,张嘴说道:“小房,你可真行,咱家在那里种的是棉花,你可倒好,你种起甜瓜、菜瓜来了,你知道吗,咱家纺花、织布、穿衣,可都指着地里的棉花呢。” 小房抱着墙边的柱子,低着头:“我种瓜怎么了,又不妨碍种棉花。” 我二舅只觉气不打一处出,大声喊道:“你多长时间没去地里了,草都长荒了,瓜秧都把棉花缠住了,棉花还能种好吗?你就是个吃。” 小房抬起脸回道:“我就是个吃怎么了,我来到你家就是种地干活,一点工钱没有,我种几棵瓜怎么了?” 我二舅指着他说道:“你,你还要工钱,你吃的啥穿的啥,你一年四季的衣服都是你三个嫂子给你做,你就干点地里的活,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你还要工钱。你家在人南有半亩地,你姥爷家地无一垄,你都忘了你从前挨饿的日子了。” 这时,我花妗子和我老娘、广晴姨过来了,我花妗子拉着我二舅说道:“你这是怎么了,就不能好好说话,说话大声有什么用。” 我广晴姨指着小房说道:“我都听见了,地里都让你种上瓜了,瓜秧把棉花盘死了,你可真馋。” 小房看着几个人,张口说道:“我就是个要饭的,我就是给你家扛长工的,我就是受气,呜呜。” 我花妗子急忙拉着我二舅、我老娘、广晴姨走了,喊来我二姥娘,我二姥娘能说会道,她知道怎么劝人。我二姥娘没想到的是,小房舅舅刚来到老袁时,我广晴姨的一句玩笑,说他是要饭的,却藏在了他的心里。 又是几年过去,小房舅舅眼看着也长大了。曾经,翟家有半亩林地,林地里也只有我姥姥的爹,即我的老姥爷,我老姥姥去世的时候,翟家还没有地,只有埋在大路旁边。小房来到袁家后,小房家的半亩地就被清理好,种上了庄稼,因为老袁家喂牲口,家里的肥料多,没多久那半亩地就成了好地,每到收庄稼的时候,收的粮食,我姥姥、二姥姥都给他单独放着,就全部放粮出去,这样就越滚越多。后来,又不断添置了些钱,凑了两次,林地旁边的地就买了回来,慢慢就变成了一亩半。两个姥娘就想着,他能有地,到他长大,找个媳妇成家,就能自己过日子了。 我姥爷张罗着,把人南翟家老姥姥的坟从大路边,迁到了翟家地里,和老姥爷合葬,算是完了我姥姥的一个大心事。 我姥爷天天在集上,自然和集上的人家都熟,我姥爷跟人提起小房舅舅的婚事,很快就有了回音。严集有一家马车店,店主孔凡增,他有个妹妹,小名小答,虽说是要的闺女,但人家也当亲闺女待。虽然小房还没有单过日子,但在人南也有地了,尤其是跟着老袁家,日子肯定就错不了。 小房舅舅的年纪慢慢大了,天天精力旺盛,免不了地惹是生非,晚上和几个小伙伴到别人屋檐下听个房啥的,到严集看到了小答姑娘,也是心中暗喜,小答家里开着店,日子很好,小答虽说长得一般,但配自己也是绰绰有余。 在找了媒人,定了亲以后,这时,从东北来了信,我那多年没有音信的舅姥爷正在东北的煤矿上,虽然还是挖煤,但成了家,有了一儿一女,就想着小房舅舅也能过去。 虽然没有去过东北,但小房舅舅从此就变了,腰杆硬起来,还给人说,他看不上小答姑娘,最好散伙。人家孔家也是要脸面的人,没有多久,小答姑娘就出嫁了。 此时的小房舅舅,就等着东北来信,想着把那一亩半地卖掉,他去东北。谁也没有想到,此时,再一次土改来了,所有的土地都归了集体所有。 于是,在一次喝酒后,小房舅舅爆发了:“你们就知道放粮、收粮、种粮、买地,我辛辛苦苦这么多年,一点都没享受,到头来啥也没有,还不如我当初享受了。” 我广晴姨嘁了一声:“你来的时候啥也没有,你就是个要饭的,你的棉袄、鞋都是到屋里找了给你换上的,不是到老袁家,你早饿死了。就那个小答姐姐,人家多好,你还不知道自己多粗多长了,你还不要人家,人家现在都抱着大胖小子满街跑了。你愿意下东北就下东北,没人拦着你,老袁家也不欠你。” 后来,小房舅舅还是去了东北,去找他亲爹,到了东北,也跟着到煤矿挖煤去了。 我姥姥念叨过多次,这个小房,走了以后,没回过人和村也就那了,连个信也不来。 我二舅曾经说过,这就是斗米恩升米仇,这么亲的老表也是一样,他一直记着说他是要饭的,一直记着卖了粮食不让他花钱,一直记着瓜秧盘了棉花我揍他。 我姥姥当然还是向着她唯一的亲侄子,提起来就说,哪能和他一样,他从小无爹无娘,没人管没人问,他就是随他亲娘,他就是憨,到了东北多少年都没来过信。 我老娘和袁广德后来还说起过小房舅舅,袁广德冷笑着说,要不是我大婶子让我把小房叫来,他早饿死了。 ------------ 第十九章 塞翁失马 我花妗子嫁过来,就有了三个妗子,米妗子、花妗子、王大妗子。 随着人口的越来越多,用护寨坑围起来的人和村就住不下越来越多的人了,于是,在人和村的护寨坑南边慢慢就集聚起了人家,也是越聚越多,解放后干脆就分成了两个大队,我们这护寨坑围着的寨里的人是人北村,寨外的坑南边的人是人南村,直至后来人和村东面也散居了人家。 我花妗子嫁到老袁家以后,那个全家十几口子人里起床最早的,就不是我姥姥了,那个起床最早的就是我花妗子。我花妗子来到老袁家,就和我二舅一起撑起了这个家,邻居周圈没有说我花妗子半个不是的。 一日凌晨,花妗子睡眼惺忪,开门就直奔后院,后院是牲口棚,里面拴着几匹牛马驴,有买来后就直接卖的,也有买来后先养起来膘再卖的,那时老袁家就做着买卖牲畜的生意。 凌晨的人和村,东天边刚刚透出一丝朦胧的灰光,乌云密布,遮住了星辰,也掩去了月亮的光辉。空气中弥漫着湿土的气息和麦苗的青香,沁入心脾。黑云覆盖,偶尔有几声鸟鸣穿透这层静谧,显得格外清晰。 村落里的房屋还笼罩在一片昏暗之中,炊烟尚未升起,一切都在等待着太阳的觉醒,村民们还都在沉睡。 院墙上,露水在草叶上凝成晶莹的珍珠,随风轻轻摇晃,闪耀着黯淡的光芒,时间仿佛凝固了一般,所有的声音都被这宁静所吞噬,只剩下远方偶尔传来的犬吠,和胡同里不知谁家的鸡叫,它们的声音在村庄回荡,显得孤独和遥远。 这样的清晨普普通通,对于老百姓来说又是艰难的一天,虽然日本鬼子去年投降了,但街上还是不断有扛枪的人一队队经过,人和村的村民们还是胆战心惊地过着平常的日子。 我花妗子眯缝着睡眼,还没有看清,就推着木门,咦,怎么这么轻快,昨天晚上喂了牲口,可是拴得好好的。花妗子忍不住打了个冷颤,一把推开木门,来到牲口棚前,睁眼看向牲口棚门口,更是大吃一惊,牲口棚也是大敞着。花妗子手指抖动着,数着棚里的牲口,那两匹马怎么不见了,没有片刻迟疑,花妗子嗷唠叫着,向前院跑去,一边跑着一边喊:“仑子,不好了,你快起来啊,不好了。” 院子里跟着起来的还是我姥姥,我姥姥迎住我花妗子,问道:“你这是怎么了,大清早就咋咋呼呼。” 花妗子气喘吁吁:“娘来,不好了,咱家的两匹马不见了,快喊仑子起来。” 我姥姥一个愣怔,踮起小脚就往后院跑,花妗子进屋,去床上拉我二舅,我二舅听见了叫喊,正想着起来。 花妗子带着哭腔:“仑子,你快起来,咱家的马不见了。” 未等穿鞋,我二舅一个箭步就冲了出去。 很快,院子里一片响动,我姥爷、广中舅也都起来了,都跑向牲口棚。 我姥爷还喊着:“仑儿,别急,看看咋回事,不要急。” 就是一瞬间的事,我二舅脸上的汗就下来了:“爹,那两匹马不见了,一看这马蹄印,这是让人给偷走了。” 我姥爷系着扣子说:“不要急,其他人都在家,仑儿、中儿,你俩跟着我,顺着马蹄印走,这会儿还没有起来人,马蹄印还清晰。” 爷仨个顺着马蹄印穿过胡同,拐向大街,走向严集,来到严集东,再次来到三叉路口,往北就是湖里的北大狱,往南穿过老东村走向苏鲁边河张庄,往东就是龙巩集。 我二舅对我姥爷说:“爹,你脚程慢,你往南走走就回来,就在这里看着,我和广中顺着大路向东走,看来马蹄印是向东的,他不可能向北走。” 我姥爷没有说话,看着地上,转身向南走去。 弟兄俩顺着大路,很快来到了苏鲁边河的桥上,广中舅指着桥上的马蹄印喊道:“二哥,你看,就是往这走的,这里有马蹄印。” 我二舅顾不得擦脸上的汗,迈腿向东跑去。 来到龙巩集的东边河边,看着马蹄印,问问街上起来的人,还真有早起的人,说是看见了两匹马被两个约二十岁的人赶着跑着,向东边去了。弟兄俩个看了一眼,继续向东跑去。 苏北的农村集镇,清晨的天空被厚重的乌云覆盖,仿佛随时都有倾盆而下的雨。炊烟袅袅升起,与乌云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幅朦胧而神秘的画面。露水在田野上铺开一层细腻的亮纱,有农民头顶着阴沉的天,脚踏着清冷的泥土,开始了新一天的劳作。 尽管天气显得有些压抑,但集镇上有小贩们挑着担子,大声吆喝着,在空旷的路上传出去很远。 乌云中不时有几缕亮光偷偷洒落,被晨露打过的植物叶片闪烁着银光,宛如点点繁星。风吹过,那些脆弱的露水开始簌簌掉落,融入泥土。 这是我二舅经常走的路,但今天却显得非常陌生,不由得问着路上和路边的人,随着路上人和车的增多,马蹄印也越来越难辨认。 在一位老人的指点下,两个人来到湖边,这里就是一个简陋的码头,有人说就是在这里两匹马上船,去了微山湖里。 我两个舅舅坐在湖边,解开怀晾着汗,急切地看着微山湖里,微山湖被一层浓浓的雾气覆盖,仿佛乌纱漫拢,近处的湖面波光粼粼,泛起细碎的涟漪。乌云堆积在天上,像是一块巨大的墨色石头压得人透不过气来。偶尔,一两只水鸟掠过湖面,激起一串串水珠,又迅速消失在雾气之中。远处的山峦被雾气笼罩,只在狂风吹过时,才露出模糊的轮廓,一闪又不见了。 两个人看着湖面,希望太阳能够冲破云层,将金色的阳光洒满湖面,照到湖里的船,但此刻,微山湖就是灰蒙蒙一片,阻挡着岸上人的视线。 弟兄俩个垂头丧气地回到家,已经是晌午后,王大妗子慌忙端过来锅里馏着的饭,放到桌子上。弟兄俩看看饭,谁也吃不下。 花妗子看着坐在那里的我二舅,忍不住擦着泪水。我姥姥看着我花妗子的样子,说道:“不就是两匹马吗,命里不该有,咱也不强求,日子咱再慢慢过,还能为了两匹马心疼地掉泪。” 我老娘扯着花妗子的衣襟说道:“我花嫂子不是为了马心疼,她是心疼我二哥,为了挣这两匹马的钱,我二哥要忙活多少天啊,天天没白没黑地出去,天天饥一顿饱一顿的,我也心疼我二哥了,呜呜。” 花妗子再也忍不住了,搂着我老娘哭起来:“这两匹马养了半年了,这膘养起来了,就等着过几天卖了,给大哥、三弟凑凑学费,再加盖两间屋子,这盘算得好好的,就让作孽的把马偷走了。” 我姥爷早早从严集回来了,蹲在那里抽着烟,说道:“仑儿,偷走就偷走吧,咱家的羊还被偷走过呢,不也找回来了,咱就慢慢找,就是找不回来,日子还不是照样过,都不能哭哭啼啼,抹眼掉泪的。” 我二舅霍地站起来,又坐下:“这偷马的跑不了外面的,我半夜起来过去还看看牲口棚,大门拴得好好的,牲口圈也锁着,这不光利落地解开了绳子,还把大锁给绞开了,这就是拿着家伙什,早早做好准备了。” 我广中舅叹息一声:“说不定就是身边的哪个人干的,家贼难防啊。” 我二舅说:“我和广中在微山湖边,那里有一个老人家说,有一条船在那湖边等了两天了,把马拉上船就开走了,这是早就惦记上咱的马,早就准备好了。” 我姥爷挥挥手:“都该干啥还是干啥,咱这日子还是照过。” 院子里只剩下了我姥爷、我二舅、我广中舅,我二舅喝了口汤,对我姥爷说:“爹,你可别急,我这也差不多知道是谁偷的马了,要不说家贼难防啊,我这心里也特别难受。” 我姥爷凑近了身子,低声问道:“是谁啊,你怎么知道的。” 我二舅摇摇头,说道:“我猜是你那两个好兄弟,是我二叔、三叔啊。” 我姥爷瞪大了眼睛,啊了一声:“不会吧,还能是他俩?” 我二舅又重重地点点头:“在微山湖边,那位老人家给我说两个人的长相和穿着,两个人跟着上船就走了。我一听老人家说,我仔细一想就明白了,那两个人就是我二叔和三叔啊,他两个就是人家说的长相、穿着。老人家说得很清楚,说是有一个年轻人穿着一件羊皮坎肩,脏乎乎的,连个扣子也没有,眉头上还有一道疤,那不就是我二叔吗?就咱家里养了两匹马,就咱家牲口棚后面是啥样,我二叔、三叔可是清清楚楚啊。就咱庄上的这些人,偷只羊还可以,偷只狗还可以,还没有谁能有偷两匹马的胆量。要说是道上的人偷的也不可能,就咱家在这周圈做生意那么多年,谁敢来惹咱老袁家呀,还只有我二叔和三叔。我和广中兄弟来到村里,就直奔我二叔家,我二婶说他一夜没回来了,再到我三叔的窝棚里找他,也没见他的影,差不多就是他俩干的吧,几年前二叔也跟着你干过牲口生意,就因为没有本钱,他才干不成,他也认识几个行当里的人,在这里面找两个沆瀣一气的人,还是能找到的。” 我姥爷跌坐在那里,烟也不抽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我二舅咬着牙,说道:“我不管是谁,只要认定是偷了我的马,我就要回来,我可不管这那。” 我姥爷摆着手说道:“仑儿,你可忍住气,你可不能胡来,那怎么也是你二叔、三叔,他俩可是和我一个爷爷的。” 我广中舅说道:“是他俩没跑了,湖边的老人家说得明明白白,那就是他俩,没外人。我仑哥倒腾了两匹马,给我三叔娶了三婶子,没想到二叔、三叔更狠,这下把两匹大马偷走了,这叫干的什么事啊。” 我姥爷长长叹口气:“这真是家贼难防,家丑不可外扬啊。你俩不要往外说,我去找他俩,把钱要回来。” 半个月以后,严集街上,有人给我姥爷搭话,说是我堂二姥爷、三姥爷现在徐州呢,不敢回家,那两匹马就是他俩偷的。堂二姥爷说,就是因为看着三姥爷娶了媳妇,过起了小日子,他也眼馋,又没有人管他的事,他就惦记起了那两匹马。这半个月了,两个人在徐州,钱也花得差不多了,就让人捎信回来,想着回家。 我姥爷回家,和我二姥爷、我二舅、广中舅坐在一起,都是唉声叹气的样子。 我二姥爷说道:“就是老二,给我说过几次了,说给老三娶了媳妇,也不管他,他还来气了。” 我广中舅叫道:“他一个精壮的光棍汉子,就是不干活,就是走东家串西家,就是好喝个酒,还一喝就醉,手上一有钱就好赌,这拿着两匹马的钱跑到徐州大地方,还不是花天酒地,这钱花完又想着回家了。” 我二姥爷叹道:“就这本家的兄弟,你三婶子还怀着孕,这也不能报官,就是报官,他俩的家里也是啥也没有,经常面袋子里精精光。要是把他俩抓起来,那不只是全村的人笑话,关不了多长时间出来,那仇就结下了。” 我二舅扬起头来:“老爹、二叔,你老弟兄俩也别作难,我也想开了,那还是我的二叔、三叔,就此翻篇吧。我听说二叔看好了龙巩西村许家的闺女,经常去缠人家,人家张口要彩礼,说是前两天彩礼送过去了,二叔这是要回来娶那许家闺女了。” 我二姥爷苦笑一声:“仑儿卖了两匹马,给老三娶了媳妇。这偷了咱两匹马,老二也能娶媳妇了,也好,他俩在徐州还没把钱都祸害完。” 我姥爷说道:“也怨咱弟兄俩,咱叔去世早,咱婶子邋里邋遢,咱只顾过自己的日子,没照顾到他小弟兄俩,这件事就到这里吧,谁也不要再提。” 这时,一直倚在门框外面的我老娘冲了进来:“老爹,你就是偏心,你就是向着你那二兄弟、三兄弟,他俩有胳膊有腿,就是不干活,咱家里还不都是我二哥、中哥出力,那两个叔叔才二十岁,正是出力的时候,可他们就是偎个场、打个牌、喝个酒,咱家的钱就这样白白给祸害了,我可不愿意。你老哥俩向着二兄弟、三兄弟,我二哥、中哥凭啥也,我二哥出的可是牛马力,白白让他们占便宜,我可饶不了他们。” 据说,一个月后,堂二姥爷结婚的时候,老袁家的人都去了,但没有一个人说什么,都装着不知道,唯有我老娘在那里闹了个天翻地覆,进屋就把锅给砸碎了,把仅有的两个大黑碗摔烂了,婚房里给扯得乱七八糟,旁人都还没反应过来。我老娘一边闹还一边大声喊着,我广晴姨也过去帮忙帮腔,到处乱摔东西,堂二姥爷、三姥爷黑着脸,耷拉着头不敢管不敢说话。还是我花妗子把我老娘、广晴姨拉走了。 当天晚上,三姥爷来到我姥爷家,看见我姥爷姥姥就跪下了,痛哭流涕,我姥爷啥也没说,把他扶起来,把他送到他家里去了。 多年以后,人和村还传着我老娘大闹婚礼、砸锅的故事。每每提起来,我广晴姨还笑着说:“我跟着我菡姐,我手里拿着个棍,我上去就打二叔,二叔的脸上还被我抓了几个血印子,二叔抱着头都不敢吭声。最让人生气的是,我大娘一听说我菡姐把锅给他砸了,他就那一口脏乎乎的锅啊,我大娘从咱家厨房揭起来一口锅送了过去,还说,反正咱家锅多,不能让他结婚当天就没锅吃饭啊,那成什么了,砸啥也不能砸锅啊。哈哈哈。” 后来,我大舅说起来此事,总是说,穷怕灾年富怕偷,不过对于那时的老袁家,却也未必是坏事,这就叫塞翁失马,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也,这话竟然几年后就得到了验证。 ------------ 第二十章 血雨腥风 打下来龙巩集竹左的碉堡后,袁广华把林三狗拉到一边,说了一会话,林三狗尽管不情愿,还是来到新砦乡公所,见到被缴了枪的任麻子、郑二歪,两个人半躺在那里六神无主。林三狗给他们讲着智取龙巩集碉堡的事,并说,日本鬼子全部投降了,没有人发饷了,这里也没法干了。 任麻子、郑二歪两个人看着背着枪,神气活现的林三狗,也没有多说话,就灰溜溜地走了出去。两个人在外面嘀咕半天,不只是没有人发饷了,自己干了那么多坏事,这里的人还能饶了自己,两个人咬牙跺脚,顺着大路向东走去。 乡公所也没闲着,两天后就被林三狗改为赌场,吸引了新砦乡的不少人来。 又过了几个月,任麻子、郑二歪两个人耀武扬威地回来了,他们是跟着国民党的人来的,其中一个人就是国民党任命的鱼邑县的刘能县长,刘县长在严集当街任命任麻子为新砦乡乡公所队长,给了他十支枪,让他招兵买马。任麻子看起来又官复原职了,立马神气起来,而一直在这里坚守的林三狗又成了任麻子的手下。 此时,袁广华、商来庆,随着主力部队、湖西地委,已经向西转移。 晚上,任麻子、郑二歪又来到胡二家,任麻子扔给胡二一块银元,胡二转身就去了严集街上置办酒菜,现在任麻子又大方起来了。晚上,四个人的酒菜一块银元可用不了。 郑二歪也有眼色,也跟着出去了,到街上遛达,任麻子扭身一笑,把胡二媳妇扑倒在床上。 胡二回来了,摆上酒菜,四个人围坐在一起,开始吃喝。 虽然已经三十多岁,胡二两口子好吃懒做,日子还是艰窘,还是住着低矮的茅草屋,昏暗的屋内,一盏昏黄的煤油灯,随着屋外的狂风闪动着,煤油灯的光芒在四个人的脸上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房间内,即使是冬天,也散发出浓浓的霉味,与屋外冷冽的空气形成鲜明的对比。 桌上摆放着胡二买回来的下酒菜,猪耳朵、猪肝、烧鸡,胡二狠狠心挖了一大勺自己家腌的酱豆子,桌上是一壶严集打来的土家米酒,酒液在煤油灯的映照下,呈现出淡淡的黄色。 任麻子啃着鸡爪子,说道:“***林三狗,他还当上队长了,这不是,还是刘县长,上来就免了他的职,我还是响当当的队长,这严集街上还是老子的天下。” 郑二歪谄笑着给任麻子倒着酒:“就他那个熊样,他还敢给队长你叫板,那不是自找麻烦,哪天我就收拾他。” 任麻子嘿嘿冷笑着:“就你收拾他,看把你能的,你谁也收拾不了,我记得清清楚楚,就那次晚上,我叫你值班,你怎么把武工队放进屋里来了,我到今天还没跟你算账呢。” 郑二歪的脸色都变了:“队长啊,我也喝多了,我也没多大会儿就睡了,那可不是我开的门,那八成是小四开的门,他家进门的大叔就是C党。” 任麻子哼了一声:“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惦记小四媳妇不是一天两天了,你心里其实就想把小四办了,你还能瞒得了我。” 郑二歪一愣,给了自己一个嘴巴子:“队长啊,我跟着你这几年,那可是忠心耿耿,咱在徐州要了两个月的饭,我不吃也给你吃啊,咱投靠刘能县长,那也是我和他套近乎套上的吧。” 任麻子看着胡二媳妇红艳艳的脸,说道:“好,那我今天给你个任务,就看你干得怎么样。就新砦乡这十几个村庄,我最不放心的还是人和村,你就给我盯牢人和村。” 接着,任麻子看着胡二说道:“胡兄弟,从今天开始,我这个当队长的就跟你下命令,喝完这顿酒,你就是乡公所的人了,明天就给你和任大娃发枪。” 胡二端酒的手哆嗦着:“队,队长,我谢谢了,你放心,你让我干啥我就干啥,我肝脑涂地为你老人家干事。” 任麻子的手在桌子下拧着胡二媳妇的大腿:“我不要你的肝,也不要你的脑,明天咱就去人和村,我就看看你和郑二歪表现了。” 郑二歪说道:“队长,那咱就先拿人和村老袁家开刀,我一直记着呢,两次缴我们枪的就是一伙人,就是袁广华、商来庆。” 任麻子阴恻恻地冷笑两声:“我还能忘了,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胡二媳妇拉着胡二,说道:“队长,今儿还是喝酒,你的酒量那可是海量,先喝好酒,明天再干活。” 没喝几杯,胡二就喝多了,倒在了灶火窝里,鼾声如雷,郑二歪也眯着眼躺在胡二旁边。胡二媳妇红着脸,撮嘴吹灭煤油灯,一把搂住了任麻子。 早春二月,夜幕低垂,乌云密布的天空中不时被闪电撕破,紧接着便是滚滚雷声。很快,便大雨如注,倾泻在了人和村周围,雨点打在屋顶上,发出急促而有力的敲击声。街道被雨水冲刷,混成一股股泥流,沿着街道流淌,流向护寨坑。 黑夜里,村民们都蜷缩在简陋的家中,稻草铺就的床榻上,一家人挤在一起,试图抵御风雨的侵袭。屋外,风裹挟着雨滴,不时拍打着那扇早就斑驳的木门,发出沉闷的响声。家家户户黑灯瞎火,连时间仿佛也被风雨吞噬,变得模糊不清。 在这样被大雨封锁的夜晚,村里显得异常安静。这些年来,村民们已经习惯了这种安静,反而这种安静才能带来安全感。 大概夜里四更天的时候,大街上传来几声吆喝,一声沉闷的响声传来,接着又是几声。在这样的战争年代,村民们知道,这肯定是枪声。村民们已经习惯了街上经常过往的队伍,偶尔还有人闯到家里借宿,也不知道来的是哪路人马,对于几声枪响也是习以为常。 忽然,又好像传来了几声哭声,但也被风雨声吞没。 天亮了,我花妗子开门,系着扣子看着门外,怎么是这天啊,这才是春天啊,按说下场雨也正及时,哪能想到下这么大的雨。这眼看天亮了,没那么大了,但还是淅淅沥沥下着。 忽然,我花妗子好像又听到了哭声,是从街南边传过来的,我花妗子转过身去喊道:“仑子,你快起来,你听听是谁家,怎么有哭声。” 我二舅起来,来到门口听了听:“还真是有哭声,是街南头传过来的,我过去看看。” 人和村是一个圆形的村庄,村庄的周围被护寨坑围着,中间是一条东西走向的大街,顺着大街,南北走向,成梳子齿状的是几条小街。 我二舅披上蓑衣,赤着脚向南走去。 过了好一会儿,家里的人都起来,忙活起来,我二舅回来了。 我姥爷看看坐在那里的我二舅,问道:“出啥事了,南边谁家哭的?” 我二舅长叹口气:“是王家的大儿,王品山。昨天晚上,任麻子领着几个人悄悄摸上来,把王品山堵在屋里,王品山从窗户里跳出来,被他们开枪打死了。” 我姥爷问道:“王品山不是很长时间没露面了吗,怎么又回来了,还让任麻子知道了?这抓着人就是了,也不能开枪打死人啊。王品山回来了,是谁告诉的任麻子?” 我二舅看看我姥爷,没再说话。 两天后,村里就传开了,王品山是C党,早就跟着八路军干,这次秘密回来,一直在家里躲着,只在天黑以后,才和几个人见面,除了那几个人外,村里的人都不知道他在人和村。王家的人说,是牛家的人报告给了任麻子,看着任麻子在刘县长那里很威武,任麻子在新砦乡势力越来越大,牛家的人就偷偷去报告,就把王品山堵在了屋里。王品山从屋里出来的时候,打了一枪,被任麻子、任大娃几枪打死了。王品山是在济宁州上过学的,也是一表人才,这才二十岁就被开枪打死了,自此,人和村的王家和牛家结怨,几十年都不能化解。 又是三天过去,人和村的街道上,雨水已经没有了痕迹,淤泥路上被踩出了一条窄窄的明晃晃的人行小路,胡同里还是泥泞一片,不断有羊屎蛋子散在地上,一看就知道这胡同里的人家养着羊。 风雨无阻,我姥爷挑着担子还是上严集街卖羊汤,我二舅也收拾好准备去龙巩集赶集了,这时,急吼吼几人赶了过来,领头的就是任麻子,身后跟着任大娃、郑二歪、胡二、林三狗,八九个人,都扛着长枪。 任麻子枪一伸,挡住了要出门的我二舅:“二仑,这要出门啊,小日子过得不错啊。” 我二舅一愣,说道:“是任队长啊,你这有何公干,大清早的就赶来了,过来喝口水。” 任麻子冷笑一声:“袁二仑,你别给我打马虎眼,你赶快把袁二华叫出来,不然别怪我不客气,我的枪可不是吃素的。” 我二姥爷抢步过来,说道:“任队长,我家华子没回来,我们也不知道他去干啥了,你怎么找到家里来了。” 任麻子还是冷笑着:“别废话,快把袁二华交出来,我要是搜出来,那就是死是活难说了。” 正在这时,我老娘一步跨在大门槛上,手里拿着一把尖刀:“我以为是谁呢,这不是任队长吗,你要搜也可以,你搜了要是找不到人怎么办?” 这时,胡同里慢慢就聚集起了人,王品山刚刚出殡完,人和村的人还都窝着一口气,看到又是任麻子,人和村的人可没有几个孬种,胡同里的人就多了起来。 任麻子挥着手中的枪喊着:“就你这小妮子,你还给我叫板,我是刘县长委任的队长,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你给我闪开。” 我老娘大声哼了一声:“你咋是县长委任的呢,我怎么就记得你是竹左鬼子任命的呢,你左边脸上是胡二家里的尿罐子叉破的,你右边脸上是八路的大刀片子割破的,你就是个汉奸,你还到人和村耍横了,都知道你是汉奸,你还好意思在新砦乡晃荡。嘁。” 人群中有人哄笑起来,有人喊着:“胡二,任队长怎么在你家被尿罐子叉破脸的,你家的尿罐子可有名了。” 任麻子大声叫起来:“你袁家就是C党,你家和王品山一样,王品山在济宁加入C党,袁二华在徐州也加入了C党,我就要抓他。” 任麻子看见我老娘手里的剔骨刀,心中一个激灵,是的,这就是那把无比锋利的刀子,入肉都没有一点动静,稍一用劲,直接血就冒出来了。就是这把刀,两次让自己受伤受辱。任麻子顿觉一股热血涌上头顶。 我二姥爷过来拉我老娘,我老娘抱着门框喊着:“我华哥不在家,我们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我听说他跟着队伍把龙巩集的鬼子活捉了,龙巩集的日本鬼子不见了,老百姓就想过太平日子,你刚刚打死人和村的人,你这又来抓人,你落不了好。你当汉奸的时候,给你留情呢,只给你的脸上留了记号,你不长记性吗。我这刀子也不是吃素的,我连竹左都捅了一刀,我只捅坏蛋。” 任麻子气坏了:“胡二、任大娃,你两个***,上啊,给我把这个小妮子抓起来,我要把她带到严集去,她也是C党。” 胡同里有人喊着:“这七八岁的小姑娘都是C党了,你把人和村的人都抓走吧,你能抓得完吗。” 任麻子看一眼胡同的人,踢任大娃一脚:“给我上,把袁家的人都给我抓了,抓一个赏两块大洋。” 任大娃、胡二端着枪,扑了过来,人群中的村民也往前挤着。 我老娘抱着门框,一手拿着刀子,瞪着任麻子。我花妗子跑过来,揽着我老娘。 这时,嘡的一声枪响,是从胡同口传来的,接着跑过来几个人,跑在最前面的是萧其延,他的手中也拿着枪,跟着跑来的几个人也端着枪。 萧其延一边跑一边喊着:“任麻子,你他妈的住手,轮不到你在人和村撒野,今天你要是从人和村抓一个人,我把你们这几个王八蛋都用枪突突喽。” 任麻子看见萧其延,憋了口气,但又喊道:“萧老二,这没有你的事,你闪开,我这是奉了刘县长的命令来剿灭C党,人和村的C党太多了。” 萧其延冷笑着:“任麻子啊任麻子,你怎么那么不长记性啊,你没看到我戴着的这顶帽子吗?在胡二家,我戴着这顶帽子收拾了你,你的左边脸上被尿罐子划伤;在乡公所,你的右边脸上被大刀片子割伤,我戴着这顶帽子把你绑起来。你不是一直在找戴这顶帽子的人吗?那两次都有我啊,我就是去抓你这狗汉奸的,可惜的是,两次都对你太客气了。你现在比日本鬼子在的时候都疯狂,你摇身一变,你都敢在人和村撒野了。” 任麻子倒吸一口冷气,可不是,萧其延正戴着那顶学生帽,就是那个样子,就是令自己魂飞胆丧的样。 任麻子指着萧其延,手哆嗦着:“你,你,你也是C党。” 萧其延一把推开任麻子的手:“我不是C党,C党不要我,但我和C党一样都打汉奸。任麻子,你听着,你敢踏进老袁家的门半步,我血洗乡公所,我血洗你全家。” 萧其延说着,身后的几个人端着枪,对准了任麻子。 任麻子看看这几个人,这是哪里的人啊,这不是人和村的,也不是新砦乡的,是的,肯定是在徐州驻防的萧其准派来的,萧其准可是在徐州当着团长,手下有两千多人,这肯定是萧其准派来的。 任麻子再看看任大娃、郑二歪,几个人看到这阵势,都躲到了自己身后。 萧其延把手中的枪往天上嘡嘡放了两枪:“任麻子,只要人和村有我在,就不能让你撒野,没有我的同意,你就不能抓人和村的人,你他妈的给我滚,我的枪子可不长眼。” 任麻子掂掂手中的枪,手哆嗦了两下,对任大娃一挥手:“走,这次饶了他们,我这就找刘县长去,让刘县长派人到人和村来收拾这帮奸憨。” 萧其延没有进老袁家的门,只轻轻拍了拍我老娘的脸蛋,说道:“果真是老袁家的人,果真是袁广华的妹妹。” 萧其延转身走了,胡同的人都哄笑起来:“菡妹子,你的剔骨刀厉害了,不只是捅了竹左的肚皮,任麻子也被吓跑了。” 我老娘对着萧其延的背影喊了一声:“二哥,谢谢了,赶明我到你家去,你教给我开枪,你也给我一枝枪,任麻子再来,我就朝他的肚皮打枪。” 1948 年,在我广中舅才十八岁的时候,我二十岁的王大妗子生了我大表姐袁凤桐。我的亲二姨,小名叫六全的姨,出生比她大几个月。我六全姨在家中的姊妹中排名老六,之所以叫六全,还是因为,在名字中“六全”的寓意就是吉祥如意、和和美美、尽善尽美,也是那兵荒马乱的时候,我姥爷我姥姥的一种期盼。 ------------ 第二十一章 枪林弹雨 萧其延虽然和袁广华、商来庆分开,回到人和村,但他一直给袁广华提供着情报,几次给袁广华的队伍钱粮,还参加了几次活动,这也是吕巨华安排的。自然,这一切,萧其延的大哥萧其准不知道,他大哥就叫他守住人和村的家,在家里赡养爹娘。 隔了两天,任麻子跑到鱼邑县城找刘县长汇报,结果被刘县长骂了个狗血喷头,说是徐州的萧其准给他打电话了,把他训了一顿,说是任麻子跑到人和村乱抓村民,还打死无辜村民,公报私仇。现在,在湖西、湖南地区正是紧急时刻,都想争取民心,尤其是团里人,这里的人更不好惹,要是激起民愤,谁都担待不起,如果这里的局势再恶化,就把刘能调回徐州。 刘能对任麻子说:“你他妈的都被缴过三次枪了,你就不动动脑子吗,连七八岁的小姑娘都抓,你就是个猪脑子,明的不行,你就来暗的,你想想办法。我是让你抓C党,你要是把C党的家属都抓来,我这监狱都管不上饭,你给我盯住康秀云、刘竹云两口子,那才是要犯,是大鱼,你的脑袋是不是驴踢了。” 自此,任麻子就没有到老袁家找过事,他只让任大娃暗地里监视老袁家,老袁家家大人多,他也不敢胡作非为,他每每想起来三次被缴械就不由得打哆嗦,又看见几岁的小姑娘敢当街和他叫板,他只有改变策略。他更忌讳萧其延,看来萧其延和袁广华、商来庆真是一伙的,那个戴着学生帽的就是萧其延,只是萧其准已经当上了国军团长,要是惹恼了萧家,自己就绝没有好果子吃。 又是一个雨夜,任大娃、牛家的人在村里转悠,牛家的人留下来监视,任大娃跑到严集报告任麻子,任麻子带着乡公所的人倾巢出动,在刘竹云家隔壁的王家地窖里,抓住了康秀云、刘竹云,康秀云、刘竹云被绑着双手。刘竹云逃跑时,被任麻子用枪打死,而康秀云被任麻子用铁丝穿透了肩胛骨带走。康秀云在严集街上,被绑在柱子上示众,死过去好几次。 第三天上午,任麻子、任大娃、郑二歪,叫了一辆马车,把康秀云扔在马车上,押往鱼邑县城,想要交给刘能邀功。 马车来到胡集,从路边的青纱帐里呼啦啦跑出来几十人围住了马车,这一次,袁广华、商来庆穿着绿色的解放军军装,萧其延还是戴着那顶学生帽,任麻子看得真真切切。三个人没有多说一句话,袁广华、萧其延端着驳壳枪,商来庆端着机枪,对准任麻子就是一通扫射。任麻子看清了袁广华、商来庆、萧其延冒着怒火的眼睛,看着狂风暴雨般扫过来的子弹,惊恐地瞪着眼睛,从马车上栽下来,死在路边水沟里。任麻子、任大娃、郑二歪的身上都被扫射得大窟窿套小窟窿,吭都没叫一声就见了阎王。 下午,严集街上有人放起鞭炮,人们聚集在一起谈论着胡集那边传来的喜讯。此时,乡公所里空无一人,林三狗、胡二等人都吓得躲了起来,有人站在乡公所的门口说:“这三人就是恶贯满盈,没有被当做汉奸杀掉,就算便宜了,还是不知收敛,还敢和八路对抗,那还不是自寻死路。这里就是八路的地盘,他们连着杀害了好几个C党,C党是一定要报仇的,这就是自作孽不可活,这就是自己找死。这里是团里人的地盘,团里人就要团结起来,共抗外辱,共同对敌。” 过了半个月,刘能任命林三狗为新砦乡公所队长,胡二为副队长。萧其延经常到乡公所和林三狗吃吃喝喝,林三狗领着的几个人,再也不敢对新砦乡的人耍横了,只想着能应付刘能就行。 胡二自此却耍起威风,但也只对任麻子一家,他常常扛着枪到任麻子家要吃要喝,来到任麻子家就把他家里的人都赶走,把门一关,只留下任麻子的老婆伺候他。 康秀云被救走后,到解放区养伤,伤愈后又重回湖西地区。解放后,她一直担任人和村的妇女主任。她的女儿被救走后,在根据地保育院里长大,后来随部队到了广州。后来,她女儿一次次要康秀云跟着她去广州颐养天年,但康秀云就是不走,就是要待在人和村,一直到她七十多岁的时候去世。她女儿回来,把她和刘竹云安葬在了一起,回广州的时候只带走了康秀云的几件遗物、一罐人和村的泥土。 1947 年夏天的一个傍晚,人和村街上呼隆隆来了大队人马,不只是有扛着枪的人,还有人和村人没有见过的大卡车,还有马车拉的大炮,真是人马嘶鸣,领头的就是萧其准,萧其准自然住进了萧家,人和村、西城村、义和村,几乎家家户户都住进去了当兵的。 待到凌晨,天蒙蒙亮的时候,忽然响起号子声,顿时,整个村子沸腾起来,到处鸡飞狗跳。队伍集合起来要走了,萧其准对萧其延说,放在家里的几车弹药,来不及装运了,过几天他会再派人拉走,要萧其延一定要看好。 三天以后,一个骑马的兵来到人和村,拿着萧其准的信,萧其准要萧其延尽快拉着弹药送往金乡羊山,信中嘱咐,去羊山的时候一定要从北路,过清河、石集到马店,马店会有人接,不要走鱼山路线。 萧其延没有怠慢,立刻找来五辆马车。人和村只有两辆马车,其中一辆就是老袁家的,我二舅跳上马车要驾车去萧其延家,我老娘一个箭步也跑到车上,我花妗子拉着她,她就是不下来。我二舅没法,只好依了她。 萧其延的家门口,几辆大车停在那里,正要开始装车。这时,顺着大街,马大学、马二孩跑来了。 我姥爷家的胡同西侧,从南往北,分别住着三户马姓人家,分别是马大学家、马占林家、马二孩家。 马大学家弟兄三个,分别取名大学、二学,家里的老人期望着孩子能识字念书,有个前途,可惜的是,到了进私塾的时候,家里人拿着鞭子打,也撵不到教室里去。待到又生了一个男孩后,家里的老人一恼之下,也不顺着叫三学了,就直接叫板板,意思是也是白板一个,因为排行老三,大家就叫他马三板板。大学死后,三板板也未结婚成家,只有二学到东北闯荡几年,回到老家时,带回来一儿一女。 马占林弟兄两个,算是在人和村安安稳稳过了一辈子。 马二孩家弟兄三个,也和马大学弟兄三个差不多,马二学后来失踪后,马三孩也是一辈子光棍,跟着他大哥马大孩生活。 马大学看见萧其延叫道:“二兄弟,你这是带人带车,到哪里去?” 萧其延看着马大学、马二孩,不由皱起眉头,他知道,这两个人在人和村也是有名的人物,轻易没有人惹他们。马大学、马二孩都是赤脚,穿着粗布大裤衩子,马大学还披着一块看不清颜色的布,马二孩干脆就是赤着上身。这也是那个年代许多农家子弟的穿着。 萧其延说道:“大学哥,我们这是去金乡,那边打仗呢,我们去那边送炮弹。” 马大学抹一下淌着的鼻涕:“二兄弟,你去送炮弹,一准需要干活的,我和二孩跟着你去,给你搭把手。” 萧其延急忙说:“两位兄弟,车子、人手都已经安排好了,不需要人了,就不麻烦你们了。” 马二孩推着马大学,说道:“我们只跟着干活,跟着吃饭就行,我俩不要工钱。” 马二孩推着马大学跑到屋里,搬起放在地下的箱子。萧其延只有无奈地摇摇头。 车装好了,萧其延和我广中舅跑到路边说着话,萧其延要我广中舅先走,务必早早赶到金乡南。 每辆车都是两个人,上了大路,我老娘就从我二舅手里夺过马鞭,他让我二舅坐到后边去歇着,她自己甩起马鞭,怡然自得,引得那几个车上的把式叫好。 两个多小时的时间,五辆马车来到谷亭,萧其延看看往北走的路,没有迟疑,摆手让五辆车向南走去。 车子过王庙,过鱼山,进入金乡地界,前方炮声隆隆,一股股黑烟升起,有车把式停车,跑向萧其延,不敢往前走了。我老娘赶着马车,来到最前面,乓乓甩了几鞭子,那下车的车把式急忙跳上车,又赶着车跟上。 马二孩跑到了我二舅的车前,从车上拉下来马大学:“大学哥,你看看那边的烟,你听听那边的炮,这都分不清个了,咱跟着过去,还不是去送命。” 马大学的头一立愣:“你忘了我是咋跑出来的了,回到家你大爷大娘还不砸断我的腿,在家里连个窝窝头吃不上,我是不回去了,我就跟着解放军去,我就是死了,也是吃饱饭死的,我就不做饿死鬼了。” 马二孩拉着马大学:“大学哥,啥都不如赖活着,你看不见路上有送下来的死尸,一摞摞的,咱赶紧跑吧,保命要紧。” 马大学踢了马二孩一脚:“你滚一边去,我和你在一起玩,就没混好过,你也回不去家里了,家里催赌债的在你家门口堵着,你也跟着我吧,你要是走,你就自己走,我是不走了。” 那边有车把式喊着:“大学、二孩,你俩真是孬熊,你俩和老袁家一个胡同,你俩看看袁家的菡妮子,她驾着车子跑到最前面去了,你俩还不跟过去。” 马二孩扯着马大学的衣服,但终于还是松了手,站在路边停了停,转身向南跑去。 身后,马大学、我二舅大声喊着二孩,马二孩也只是回头看看,又向南跑去。 又往前走了几里路,枪炮声更响了,来往当兵的更多了,这时,我广中舅站在路边,大声向这边喊着,他身边站着夏冬平。 烟雾缭绕中,不时有部队跑来跑去,锋利的兵器在阳光下闪着寒光。硝烟的味道刺鼻而沉重,与泥土的腥味混合在一起,扑鼻而来。远处,炮声如同恶魔在吼叫,连绵不绝,震得人耳膜生疼。马车已经不能向前走了,一条条壕沟深陷,交错纵横,如同地面上的伤疤。 有士兵蹲伏在路边的堑壕中,他们的面容被硝烟熏得几乎看不清,只有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透露出紧张和对胜利的渴望。他们每个人都紧握着手中的武器,呼吸急促,心跳如鼓,每一次炮声响起,都似乎在提醒着,身边就是血与火,身边就是生与死的搏杀。 我广中舅招呼着马车靠在路边,夏冬平一挥手,上来一帮当兵的,搬运起弹药。 夏冬平看一眼拿着马鞭的我老娘,吃了一惊,赶忙过来,指着我老娘说:“我认识你,你就是袁广华的妹妹,就是那个跟着到龙巩集炮楼去的那个小姑娘,你还拿刀捅竹左,你这今天又跟着来送弹药,果真巾帼小女英雄。” 我老娘也不是菜的:“我认识你,在碉堡里你还帮忙给了我们钱,巾帼英雄就巾帼英雄呗,就不要带个小字了。” 夏冬平哈哈笑起来:“好,就是巾帼英雄,快,先去吃饭,我这里是猪肉粉条、大白馒头。” 吃饭的时候,有人来找广中舅,广中舅站起来,看见来人,急忙上前握手,来人就是他在徐州的老师吕冬跃,此人也是袁广华的老师。我广中舅在徐州上学时,认识了吕冬跃,并跟着他参加了几次活动,只是那次冰雪天活动后,感觉到自己经常头疼,才早早回家养病。 吕冬跃握着我广中舅的手,说道:“广中同学,咱俩又见面了,你们在新砦乡的地下活动很出色啊,别的不说,就那次打下龙巩集的碉堡,就是你和萧其延同志一起,先策反伪军,把伪军又想法送到竹左的碉堡,我们才能顺利地打了胜仗。你的各方面我是知道的,不只是部队需要人才,我这地方也需要人才,我希望你能留下来,不过我也不勉强,你想好了随时来找我。” 吕冬跃就是在徐州学校的地下党,徐州地下党的负责人,他就是袁广中、袁广华、商来庆革命的引路人。 我广中舅挠挠头说:“我暂时还过不来,不过,我知道咱这边解放区有学校,我家弟弟袁广辉小学就要毕业了,也不能往徐州送了,想着送到你这里上学,你看怎么样?” 吕冬跃大喜:“这有什么不可,我这里的学校不只是学习,还要培养我们自己的军政干部,我们就缺少有文化有觉悟的年轻人,培养上两年,我们解放全中国,到处都需要人。” ------------ 第二十二章 右邻兄弟 金乡战役后两个月了,已经升任旅长的萧其准,坐着吉普车来到人和村,进屋就把人撵走,关上门,逼住了萧其延。 萧其准的眼睛里几乎要冒出火来:“我是怎么跟你说的?我一再安排让你走北路,你为什么要走南路?你为什么要从鱼山过?” 萧其延淡淡地答道:“我也想从北路走,可北路那边炮声隆隆,满是硝烟,赶马车的都不敢往那里走,你也没有明说呀,我觉得反正能送到金乡,我们几个商量着就走了南路,我们也没有想到,那边是解放军的地盘儿。” 萧其准啪地拍了下桌子:“你知道,你那样做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吗?两军交战正是弹尽粮绝、饥寒交迫的时候,正是较劲的时候,要是有了那些弹药,我一个冲锋,就能把解放军的阵地冲得七零八落。解放军有乌泱泱支前的不说,吃着白面馒头,吃着猪肉炖粉条,正窝在战壕里憋着劲呢,这时,你把弹药送给解放军,他们发起冲锋,嗷嗷叫地猛打猛冲,我这边的人一片片倒下,我只好下命令撤退。” 萧其延看一眼萧其准,说道:“那是十几万人在那里搏杀,就你的手下才几个人,你就是得到了那些弹药,你们还是全线崩溃,你也左右不了战局。” 萧其准指着萧其延喊道:“你,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从在徐州的时候就和C党不清不白,你在新砦乡参加了几次C党的活动,你就是把弹药送给了解放军。” 萧其延也一拍桌子:“日本鬼子在这里的时候,你的人到哪里去了,我才不管他们是不是C党,我只要跟着打鬼子打汉奸就行了,我只知道护着新砦、人和的老百姓,你看你们来人和村的那一次,你们把村上的鸡都吃完了,你们给钱了吗,还不是我一家一户地赔不是,一家一户地赔给人家钱,你以为你当个旅长就不得了,那你就到大街上走一走,别带着你的兵,别带着你的枪,我敢说,都没几个人把你当回事。” 萧其准一屁股坐在那里:“你说吧,你帮着赔了多少钱,我把钱给你。我也告诉你,你看到了吧,我们刚刚打了胜仗,我这刚刚提拔为旅长,我也劝你一声,你不要误入歧途,这里还是国军的天下。” 萧其延冷冷地哼了一声:“我只知道这里是团里人的天下,是人和村人的天下。你这旅长,我也不稀罕,你当你的官,我当我的民。” 萧其准看着萧其延,不觉心里叹了口气,自己把他送到徐州上学,没想到他在徐州就和C党结交,虽然还不到二十岁,就有了自己的主意,完全不把我这当哥的当回事了。看来,有些事情,挡也挡不住,弟兄俩个只有分道扬镳,各走各的路。 萧其准苦笑着说道:“那个和你一起去徐州上学的袁广华、商来庆是真狠啊,一点不给我面子,他们高喊着专打萧其准、活捉萧其准,生生把我的一个营灭得一干二净。要不是我在撤退途中,把我们军长救下,我也难辞其咎,我也会被解职。” 萧其延一笑:“我们三个是曾经的桃园三结义,他俩参加了C党。我们三个从小就练武,从我们十岁起,新砦乡、严集街、人和村,谁敢欺负我们。你早就离家上学、当兵,你没当官的时候,我也是靠着他们,咱家才不被欺负。要是在战场上再次见面,你这当老大哥的让着点也是应该的。” 萧其准站起来,说道:“我还让着他们,你是知道他们的狠劲的。上次在金乡,我要是稍一迷糊,他们上来就会要我的命。我也不愿意和一个村的打仗。我这要移防徐州东了,不会常回来,父母还要你照看着,你自己好自为之。如果有需要,就到徐州找我,别的我不管,但我能保证萧家的人不被欺负。那个鱼邑的刘能回到徐州,被遣返回老家了。新砦乡、人和村这边是两省交界的地方,暂时还是太平的。父母年纪大了,你要好生照应,我会经常派人送钱过来的。” 弟兄俩没有想到,这是此生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两年后,萧其准去了台湾,至死都没能再回到人和村。 又是一日,村里来了大队的解放军,其中三个人来到马大学家。大学娘吓得躲进屋里,又被叫了出来,来人说是马大学的战友,来马大学家看看。 已经过去几个月了,马大学没有一点踪影,家里也是急得不得了。大学爹抓着来人的手就问道:“大学呢,大学在部队里吗,他回来了吗?” 三个人中最年长的说道:“大叔,我们是马大学同志的战友,马大学同志在金乡参加了解放军,参加了羊山战役,他作战勇敢,荣立二等功。只是羊山战役快要结束的时候,马大学同志不幸牺牲了。” 大学娘听完,一个白眼,就晕了过去。大学爹老泪纵横:“这是咋说的,这才走了几个月,人怎么就没有了呢?” 年长的解放军拉着大学爹的手说道:“大叔,你和大婶保重,我们马上要开拔,我们也不能在这里待多大会。我给你个证明,留下我们部队的名称、番号,把马大学同志的英勇事迹也写清楚了,还有他的军功奖状。这是部队上给的抚恤金,还有我们几个战友凑了点钱。今后你家再有事,就等我们回来,或者你就拿着我给你开的证明去找地方政府,他们会给你们照顾的。再见。” 这时,大学娘醒过来,就是哇啦大哭我的儿。 三个解放军站起来,和大学娘打着招呼,说着还有任务,就急急走了。 也就是待了一晚上,呼隆隆的部队一大早就走了个干净。 第二天一大早,马家有老人来到大学家,既然马大学已经牺牲,部队里的证明明明白白的,还有军功证明,那就还是入土为安好,虽然解放军说马大学已经和许多牺牲的战友埋在了羊山,但人和村还是有人和村的规矩,还是要入土为安,好在有解放军给的抚恤金,也能买口棺材。 马大学还未结婚,丧事从简,马家正办着丧事,有两人来到马大学家,手里拿着纸条,说是马大学欠的赌债,留下的字据,口口声声子债父偿。 大学爹大学娘战兢兢地躲闪着,不敢接字据。我二舅过来,看着来人说道:“贾大哥,父债子偿,子债父偿,你说的没错,可马大学同志是解放军,是烈士,他是公家人,你应该去找公家吧。” 贾大哥大声喝道:“袁二仑,这里没你的事,你不要跟着掺和。” 我二舅笑笑:“贾大哥,那你就看看家里,家里啥值钱你就拿啥,怕的是解放军回来要找你,那你就吃不消了。” 贾大哥怒视着我二舅,但也一时说不出话。跟着来的那人,拉着贾大哥说道:“走,大哥,咱去马二孩家,马二孩可没参加解放军,他不是公家人,他的债必须还。” 两个人走了,没有多久,就听到马二孩家的打闹声,很快,贾大哥二人气愤愤地从二孩家出来了,肯定在二孩家两个人什么也没要到。 贾大哥站在马二孩家门口,指着屋里的人:“你们给我等着,我天天过来,天天揍你们,你们啥时候给钱啥时候算完。” 晚上,马大学家围坐着马家的近亲和几个邻居,虽然马大学进了祖坟,也就是拣了两件他的旧衣服,算是衣冠冢,但总算了一件心事。 马占林看着马大学的爹,问道:“大叔,我大学哥跟着去金乡,怎么就参军了呢?” 马大学的爹叹了口气,说道:“这里也没有外人,我也不嫌丢人,还不是那天,你大婶蒸了十几个窝窝头,那是家里几天的口粮啊。这窝窝头刚出锅,还冒着热气,你婶子正端着馍,大学从外面回来了。你也是知道的,大学那个时候就是天天和马二孩在一块玩,打鸟摸鱼、偷鸡摸狗,还赌博。他两天两夜没回家了,也不知道去干的什么,回到家里,看到他娘端着窝窝头,上去就抢,一手拿了两个,一边吃着一边往外跑。你大婶就骂他追他,想把窝窝头抢回来。我从屋里跑出来,也追着打他,好歹从他嘴里抢回来了两个窝窝头儿,但有两个窝头让他大口大口吃掉了。你大婶又过来打他,他就跑了。这个时候,他出门又碰见了马二孩,他和马二孩就到了萧其延家里,非要跟着人家去送货,送货就送货呗,吃了两天饱饭,马大学要参军。这不是,解放军的证明上写的明明白白,他跟着扛了几天弹药,仗打得很厉害,解放军牺牲了不少人,大学就给当官的请求,也要给他杆枪,他也要到最前线去。当官的给了他一身旧军装,发给他一支枪,他跟着战友们冲上去,打了几天,打了有十几个回合,大学就牺牲了。” 我二舅低着头说道:“我也回来得晚,那四辆车卸完弹药就回来了,商来庆过来跟我说,他们弄了几只羊,让我宰了给战士们吃,我就只有和菡妹子又待了几天,那几天大学哥天天跑到厨房来找我,天天白面馒头,稠乎乎的羊肉汤,我都是给他满满一大碗,他很高兴,也不怕枪炮声。临来的时候,我给他说要回家了,他穿着一身解放军的衣服,扛着枪,他让我给家里说,他参加解放军了,他要跟着解放军走。” 马大学的娘抹一把泪水:“不管咋样,大学也是吃了饱饭走的,走的那几天也很高兴,他从小就舞枪弄棒的,扛上了真枪,打仗死的,也不枉他活这二十年。” 这时,坐在一边的马二孩的爹问道:“二仑啊,二孩真是往南走了吗,他干什么去了?他往南走干什么?” 我二舅低着头说:“二叔,我二孩哥就是往南走了,他看着金乡那边有枪炮声,不敢跟着走了,就要往南走,大学兄弟拉着他,他还踢了大学一脚,他说,他也不敢回家,他赌博欠的钱太多了,债主饶不了他,他只有先往南去,出去躲躲,回家还要挨打,他说那天早晨你刚打了他,木棍都打断了。” 马二孩的爹流着泪,说道:“这孩子也是无恶不作,他不只是作践人家严集的大闺女,他一点钱没有,还赌死博,他欠了几家几大笔债,人家扬言要卸他一条膀子呢,他还能在家待。你们回来后,跟我说了,我和大孩到金乡南去找他,还真找着了,有一个老大娘说,他的眉头正中有个明显的痣,他给人家干活,干了两天,国民党的抓壮丁来了,就把他抓走了,说是那些被抓走的人,也去了羊山那边,没有人能回来,就怕都死在了那里。” 马家老人吐了口烟圈,说道:“咱马家这两个孩子,二孩还比大学大上几岁,天天在一起,在家里也没少惹事,大学也算走上了正道,虽然牺牲了,但立了功,也是光荣。就是这二孩,不知道去了哪里,是不是还活着,看来是真死在外面了,这兵荒马乱的,难说能找到啊,就是他这已死,撇下了凡申、凡雷两个儿子,还有闺女,你说他都是几个孩子的人了,还不着调。” 马二孩的爹说道:“他和大学真没法比,公家来了三个人,还能给个证明,给了抚恤金,二孩这算啥啊,就那几个要赌债的,还是天天到家里来,家里没有一点值钱的东西,眼看着过不下去啊,呜呜,也怨我,我不该打他。要债的逼他,就是死在家里也比找不着强,要债的也不会要他的命,他死了给谁去要钱,都怨我啊,我不该打他。”说着,啪啪打着自己的脸。 马家老人说:“这就是他的命,家里明明穷得叮当响,他还赌博,赌死博,就是回家来,那帮人也饶不了他,不剥他的皮,也要卸他的膀子,这是咱马家家门不幸啊。” 马占林看着老人说:“大爷爷,你说这是咋回事,咱马家和老袁家,就是街东街西,广中和广仑弟兄俩带着马车去了金乡,弟兄俩领了几倍的车钱回来了,人家解放军真大方,还按人头给了钱,就是那个菡妮子,人家也是按照大人给的工钱,人家都安安稳稳回家了。咱家的我大学哥、二孩哥咋就不一样啊,天天在家里惹是生非,这出去了,两个人都没回来,都死在了外面。” 人堆中有人抢着说道:“你还和谁家比,人和村就没有能和老袁家比的,就那守疆大爷,人家也经常打牌,推牌九,可人家就是哈哈一笑,输赢都无所谓,哪像我二孩哥,到处借钱赌博。你看看袁家小弟兄几个,那可都是人和村的人尖子,就是那家有老弟兄五个的,牛气哄哄的那家,还不是慢慢就服气了,还是袁家的家教好家风好,人家能供几个孩子就供几个孩子读书,将来这人和村还就是看老袁家。” 马家老人忍不住叹了口气。 人和村里,马大学和马二孩是一个祖爷爷的,二孩还比大学大上几岁,两个人天天在一起混一起玩,谁能想到就在过了鱼山,往金乡去的地方,小弟兄两个能分手,然后有了完全不同的命运呢。 虽然马二孩的爹又去金乡南找过马二孩,但还是没有一点音信。 解放后,地方政府又来到马大学家,马大学家的门框上钉上了军烈属的光荣牌,每到过年的时候公家都敲锣打鼓送来对联,还有慰问品。 ------------ 第二十三章 夜半集合 1948 年冬天,天特别冷,徐州的周围到处炮声隆隆,这一段时间了,学校校长几个人商量着,想着迁校,迁往安徽合肥,但又想这一届的学生特别多,等到这一届二百人毕业了再迁。几个人也是天天吵来吵去,听说迁校,也有学生来闹事的,大家大都是徐州周圈的,迁往南方,不只是费用高,而且回家更不方便。 冬夜,夜幕低垂,寒风如刀,透过窗户的缝隙,刮得教室里的蜡烛摇曳生姿。徐州志华学校,学生们正在上课,虽然衣着单薄,但却无人抱怨,只是专心致志地听讲,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在这外面战火连天的时刻,每一个人都愈加感到学习的不易。 教室内,一位身穿灰布长衫的老师站在讲台前,正用生动的案例讲着课,他的语速不紧不慢,每个字都饱含深意,仿佛在学生的心田播种下知识的种子,学生们都在认真听讲着。 窗外,寒风吹起雪花,轻轻飘落在窗台上,形成一层薄薄的白霜。偶尔有雪花透过窗缝,舞动着进入教室,我大舅袁广昆不由得把手举到嘴边,哈了口热气。 正在这时,有人推门进来,喊着袁广昆、商来真,来人是校长秘书王达明。我大舅看一眼商来真,就站起来往外走,这肯定是老家来人了,或者有什么事,这个学校里,就自己和商来真来自一个地方,被一起叫走,肯定就是这样的。我大舅一边想着一边走。 推开教室的门,一股狂风卷着雪花扑打在脸上,不由得打了个寒颤。我大舅裹裹衣服,缩着头,跟着王达明向校长办公室走去。 待到推门进屋,我大舅瞬间愣了,怎么屋里站着萧其准。 萧其准身穿笔挺的呢子料军装,虽然房间内灯光昏暗,但他肩上的金色肩章闪闪发亮,显得格外冷酷、威严,他整洁的衬衫领口上,别着一枚精致的领花,袖口上的星条彰显着他的军阶,腰间挂着一把沉甸甸的指挥刀,转身时刀鞘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他的外貌给人的第一印象是刚毅与冰冷,高挺的鼻梁下,一双深邃的眼睛如鹰隼般锐利,目光如炬,仿佛能洞察人心。他的脸部线条刚硬,皮肤被风吹日晒得有些黝黑,但这一切都只更凸显了他的军人气概。低矮的房屋内,更显他的个子高挺,见到他的人,就被那种凛然的气场逼住,仿佛空气都随之凝结。 他的身侧站着两个荷枪实弹的大兵,王达明低着头,毕恭毕敬地站在那里。 我大舅看一眼萧其准,不由低下了头:“萧大哥,你怎么来了,找我俩有事?” 萧其准摆摆手,雪白的手套很是刺眼,那两个当兵的一个立正,转身出去了,王达明也出去了,带上了门。 萧其准大模大样地坐在校长平常坐的椅子上,和袁广昆、商来真说着话,说了几句话,还好,都是嘘长问短,一副老大哥的模样。我大舅松了口气,但心中还是疑惑,他可从来没有到学校来过,即使萧其延在学校里的时候,他顶多会派人给萧其延送学费生活费来,但却没来过学校,自己能认出他来,还是在家里看见的他。听说,他当了旅长,领着几千人在徐州东和解放军打仗,这怎么有空来学校,还真是奇怪。 我大舅看一眼萧其准,就他和萧其延的外貌,看起来真是弟兄俩,都是外表英俊,只是萧其准穿着军装,带有一种战场上的风霜之美,一股逼人的冷峻气质,让人不敢直视,仿佛他的身边永远笼罩着一层不可逾越的冰霜。 萧其准看着两个人问道:“我知道,你俩也快毕业了,你们下一步有什么打算?” 商来真搓着手,说道:“大哥,我想到南京或者上海读工科,只是我还要回家好好商量商量,还没拿定主意。” 我大舅也急忙说:“我这也没定呢,想着到济南还是读师范,读师范的话需要的学费低,就是我家里这两年生意不好,也说不定就不读书,回家找个地方教学去。” 商来真说:“袁哥和我不一样,他都结婚几年了,还在外面上学,他也舍不得嫂子。” 我大舅一笑:“要是能继续上学的话,我还是继续上,有啥舍不得的。” 萧其准点点头:“好,有志气,比萧其延强,萧其延还没毕业就回家了。我就想问问,你俩有没有想过跟着我,我推荐你们去南京上军校?”萧其准的眉毛浓密而有力,微微挑起,给人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感,好像在下着命令。 好像在院子里落了颗炮弹炸响,我大舅、商来真都懵了,好半天我大舅才回过神来:“萧哥,我可是一向胆小,上军校就是天天打枪打炮,要流血死人的,我可不敢啊。” 萧其准哈哈笑起来:“你别给我装样子,就你们老袁家的人,有几个胆小的?就那个袁广华,在金乡的时候带着人差点就冲击到我的指挥部,喊着活捉萧其准,现在还在徐州东面和我面对面干着呢。还有那个商来庆,他就是和袁广华一起,一个营长,一个副营长,他俩的口号是:专打萧其准旅,哈哈哈,和我也是棋逢对手。他俩可是你俩的弟弟,跟了C党才几年,就成了我的心腹大患。不过你俩也放心,他俩是他俩,你俩是你俩,你俩要是跟了我,我马上送你们上军校,上军校不用花你自己家的钱,而且发饷,给你零花钱。你们今后跟着我,还不是花天酒地,就是再娶上两个媳妇也没问题,家里人也跟着沾光,人和村打圈的地再买上个几十亩,绝对过好日子。” 商来真的眼里闪着光:“大哥,你这太突然了,我俩想想再告诉你。” 萧其准看看手表,看看两个人,站了起来,即使薄唇紧抿,即使不发一言,也流露出一种不容挑战的冷酷:“婆婆妈妈的,你俩就是不如袁广华、商来庆。好,我走了,明天你俩就给我答复。” 萧其准走了两步,又转回身来,对二人说:“你俩这两天也机灵着点,自己拿好主意。”说完,推门走了出去。 我大舅袁广昆和商来真,两个人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校长秘书王达明进来了,和原来见他俩的样子完全不一样了,一副讨好的样:“袁广昆、商来真,你俩这次可是时来转运了,那是萧旅长啊,跟着他直接上军校,腰里别上枪,不只是神气,走到哪里都没有人欺负,你俩看看我们学校,就我们开个学校,学校又不赚钱,还三天两头有混混来闹,我们校长还拿他们没办法呢,要是当了军官就没有人敢欺负了,只有你欺负别人的份。” 两个人看一眼王达明,走出来,站在墙角。商来真看着我大舅说:“昆哥,你说怎么办,这萧其准竟然直接找我们来了。” 我大舅摇摇头说:“没那么简单,你没听到天天炮声响吗?你没看到天天街上一车车一队队的兵吗?我们现在跟着他,我怕的是我们就是炮灰。” 商来真说:“你说的也是,不过这些年不是一直在打仗吗?你看华子和庆子,这还比我俩小呢,这都带着几百人了,我俩还在这里念书,不只是不能挣钱,还花着家里的钱,我也想早点出去有个工作。” 我大舅说:“别想那么多,这就快毕业了,毕业了先回家,回家商量商量再说。” 回到教室,待了没有多长时间,就下课了。我大舅洗把脸躺在床上,同学们还在忙活着,有洗脸刷牙的,有聊天的。我大舅躺在那里,还在想着萧其准,他怎么直接来学校了呢?他怎么要我俩这几天机灵着点,这是什么意思啊?这肯定会有说法,他不会那么简单来到学校,不会就只是和我俩说说话。 虽然城外不远处,还是传来隐隐的炮声,但学生们显然习以为常,都简单收拾睡觉了。一个大宿舍内几十个人,很快就响起鼾声。 我大舅睡了不大一会儿,忽然惊醒一样,竟觉得肚子疼,就急忙穿上衣服,趿拉着鞋,跑向学校墙边的厕所。 这几天肚子不好,再加上天气太冷,白天就拉了一次,还以为能好点,看来还是肚子疼,还是没好利索。 我大舅拉完,提上裤子,站在厕所门口系着裤腰带。 寒冬的夜晚,一片死寂,偶尔被远处的炮声打破。没有灯火,只有零星的炮声传来,显得特别突兀。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硝烟味,让人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炮火在黑暗中留下一道道瞬间的光亮,照亮了天际,但随即又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周围是一片荒凉的景象,低矮的校舍、残垣断壁,在炮火的映照下更显得凄凉。寒风呼啸,吹得树枝呜呜作响。大地被白雪覆盖,显得异常冷清。 在这样的时刻,人们的情绪变得异常复杂,有的人会感到恐惧和绝望,因为他们不知道这场战争何时才能结束,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够活下去。有的人则会感到愤怒和无奈,因为他们明白,这场战争是无谓的,是腐败的当权者们恣意妄为。虽然自己没有像广中、华子、庆子一样,和吕冬跃老师走得近乎,但在志华学校,有几个上下级的同学,跟着吕冬跃走上了不同的道路。也许,在许多人的矢志拼杀下,许多人抛头颅、洒热血,明天,太阳再次升起时会是另外一个崭新的样子。 我大舅裹裹衣服要走出去了,忽然街上大亮,照亮了街道,看样子就是几辆军车,不知道又往哪里去。正想着,忽然车子停在学校大门口,从车上跳下来一队队士兵,个个荷枪实弹,跑步奔向学生宿舍。 卡车的大灯开着,照亮了整个学校,很快就有人叫起来:“快起床,快起床,快到大教室集合。” 我大舅一个缩头,趴在厕所墙头上看向宿舍,宿舍内,一队士兵冲进去,大声呵斥着学生,学生们从梦中惊醒,有学生叫喊着,但很快传过来打击声,接着几声惨叫传来。 一个个学生从宿舍出来,被人赶到大教室,大教室里,有当兵的提着汽灯,把大教室照得瓦亮。 校园内到处是端着枪的士兵,有人跑到厕所来了,我大舅没有迟疑,扒着厕所的墙头,一个纵身,身子就窜到墙头上,再一个翻身,就来到了墙外。我大舅没有走,顺着墙根走着,来到院墙的最低处,看着学校内。 大约有三百多学生,全被押到大教室,那边小教室也被汽灯照得瓦亮。我大舅看清了,站在讲台上的竟然是王达明,他大声念着名字,念到名字的学生被押到小教室,排好队,站在那里,有学生要冲出去,又被当兵的抡着枪托、挺着刺刀逼进教室,接着有人领着学生举起了拳头,嘴里跟着说着什么。我大舅后来才知道,那是被逼着宣誓,集体加入三青团。 一队队的学生被带到小教室,一队队地宣誓,宣誓完毕后,再带到宿舍,那里,还有两排士兵端着枪,逼着学生换装,立马就全部换上了国民党部队的军装。 我大舅清晰地听到王达明在大声喊着自己的名字,接着商来真也喊着自己的名字,再接着几个当兵的端着枪到厕所,到墙角、到灌木丛后,到处寻找着,我大舅只从墙缝静静看着,止不住地全身发抖。 全部宣誓完毕,全部换装完毕,一个军官吆喝着学生上卡车,学生们又躁动起来,接着就是当兵的上前抡起枪托,不时响起惨叫声。 终于,学生们上车,一车车拉着顺着大街开去,直至最后一辆车开走。 校园里再次漆黑一片,我大舅翻过墙头,刚刚跳下来,接着一道刺眼的车灯射来,我大舅急忙蹲在灌木丛后。我大舅看清了,从车上下来一人,高大魁梧,亮闪闪的马靴,白白的手套,那就是萧其准,萧其准站在那里看看,转身上车,车子呜呜叫着开走了。 我大舅停了一会,来到宿舍,宿舍里全是乱七八糟的衣物、被褥、书本,也没翻到自己的什么东西,没有敢走大门,就还是来到厕所旁,翻过墙头,逃到徐州西面的老张家,老张家是老袁家的世交。第二天,天刚刚亮,我大舅就起来,背起自己仅有的一点东西,步行赶往人和村,一百多公里,路上只借助在一户人家休息了两三个小时,两天的时间就回到了人和村。 1949 年夏初,我大舅正在家,说是有人找,我大舅出门,看见了李广文,他家是龙巩集的,也是在徐州的同学。 我大舅上前一把抱住他:“广文,你还活着,没想到还能见到你,我听说你们都去南边了。” 李广文流着泪:“我还活着,我们跟着大队从徐州城往外撤退,后撤的时候我跑得慢,就被解放军抓住了。他们看我年轻,和我谈过后,知道我是被逼着加入的,没几天,就给了我路费,让我回家了。我们那上下两届同学三百人,只有你,那天点名的时候没在,到了前线也没人看见过你,我就想着你是不是在家里,我就过来看看,你还真在家里,我太高兴了。” 我大舅抓着他的胳膊问道:“商来真怎么样,他回来了吗?” 李广文摇摇头:“我们这些人就是被你们村的萧其准抓走的,我们就被围在一起,有人教我们打枪,三天后,我们就跟着冲锋。就那一个轮次,我们那届的二百人,撤回来的还不到八十人,一百多人都死了,萧其准大怒,一枪就把连长给毙了。我们八十多人,全被萧其准编入他的警卫连,新砦、龙巩这一片的几个同学都被他火速提拔,商来真就成了排长,据说跟着他往南边走了。” 四十多年后,等到商来真从台湾回到家乡探亲时,商来真说,还是萧其准撤得快,他带着三千人撤到了长江南,又到了上海,从上海乘船到台湾,他的部队又被布防在面向大陆的海边。 我大舅因为拉肚子,成为那三百人里面唯一一个没有加入三青团,没有加入国民党部队的,自然也没有被拉到台湾去。 ------------ 第二十四章 北狱拾柴 在我老姥爷时,袁家很穷,待到我姥爷成人,袁家才慢慢好起来。我姥姥十九岁嫁到老袁家,和我姥爷一起,才靠着勤劳吃苦,家业一点点大起来。 最早农闲的时候,农村的人大多抄着手,蹲在墙角,晒着太阳拉呱,而我姥姥姥爷则去北大狱拾荒,年复一年。 北大狱也叫北狱,人和村往北走大约十里地,就到了微山湖边,微山湖边全是沼泽、水滩,长满了杂草、芦苇,几乎荒无人烟,很少有人到那里去,枣庄铁道游击队的藏身处就和北大狱一样,沟沟坎坎、水渠纵横、芦花飘荡,荷叶荷花无边无际。 家里的地也不多,自然经常挨饿,我姥爷姥姥就去北大狱拾柴禾,拾的柴禾扛到严集街上卖了,慢慢就能换点粮食吃。这就是个苦力活,一是路远,再就是柴禾也值不了几个钱,大多人家吃不了这个苦,也就不去拾柴,而我姥姥姥爷则天天下湖里,不管多少,每天都有进钱,日子就慢慢好了。有时,在浅水处也能捉到鱼,大多是小鱼,也不能卖钱,就拿回家里来,也没有油,就用锅煎一下吃,也能抵点粮食。我老娘说,就是加了点盐,还是一股滋泥巴味,满嘴都是刺。 到了家里卖羊汤时,每天要煮羊肉,更要到北狱拾柴禾了。此时的人和村土地还很贫瘠,地里的庄稼也长不很好,每到收获时,地里的庄稼秸秆也被拾掇得干干净净,扛回家里做饭用,没有谁家的地里地头还有柴禾让你拾,只有到荒无人烟的湖边、湖里去。 现在,到湖里拾柴禾的人比过去多了,我米妗子、花妗子、王大妗子、大芝姨、二爱姨,当然也少不了我老娘,比我老娘小一岁的广晴姨,也哭闹着跟着凑热闹,大多时候都是七八个人浩浩荡荡赶往湖里,一路上热热闹闹很是惹眼。 每到这七八个人到湖里时,沿路的几个村庄,湖岸的几个地方都要躁动一番,聚集了一波一波的人。最大的一波,是老娘们,她们大多看的是老袁家的儿媳妇,看的最多的是我花妗子,脸是脸、腚是腚,脸就是俊,走路带着风,虽然常年干活,还就是个嫩白脸,干起活来那是干净、利索、麻利快。脸盘俊、干活好,一身利索的蓝衣服,裹着哪哪都看不够的腰身,就这儿媳妇娶到家,那就是一大家的福气。 还有一帮人是年轻小伙,那是专来看我大芝姨、二爱姨的,大芝姨那个时候也有十几岁了,脸盘长开了,身子也长开了,走起路来风摆杨柳般,杏眼似水,眉清目秀,只惹得几个小伙神魂颠倒,拖了几波的媒人到人和村,其中甄家的小伙最是上心,自从看到我大芝姨后,茶饭不思、夜不能寐,托了一波一波的媒人去人和村,后来也果真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大芝姨终于被感动,就嫁给了他,因他姓甄,我大芝姨结婚后,我们就改叫甄姨。 最热闹的还是那帮小孩,我老娘只要一出现就喊着,来了来了,那个用刀子攮竹左的小姐姐来了。小孩们就奔跑着追我老娘,就让我老娘讲打仗的故事。我老娘虽然没有上过学,但有亲身经历,还继承了老袁家能说会道的基因,就给小孩们讲打碉堡、攮竹左的故事,讲到金乡前线,大炮哐当哐当地响,子弹像刮风一样,人站在那里就像高粱秸一样,一个一个撂倒,血都流成了河。我老娘在战场上,扛着弹药,顺着战壕往前跑,战壕深,她个子矮,子弹在头顶飞,怎么也打不到她,每每把小孩子们唬得一愣一愣的。 每次,我老娘和嫂子们、姐姐们走得早,站在路边的小孩子们还在争执,就是的,我们来晚了,她们过去了,你要是不相信,你闻闻,还有她们走过去的羊肉味。 我老娘说,每到深秋,家里的农活忙完,就是她们到湖里拾柴禾最好的时候。她年老的时候,经常回忆起那美好的时光,从低矮的茅草屋、狭窄的胡同,来到微山湖边,就觉得心地畅快,那是最快乐的时候。 微山湖的深秋,大多是天气晴朗的。湖边,展开的是一片宁静而又生动的画卷,无边无际。天空如洗,湛蓝透亮,偶尔几朵薄云悠悠漂浮,仿若轻纱轻拂湖面。阳光透过岸堤上稀疏的树叶,洒在褐色的湖水上,波光粼粼,熠熠生辉。落叶铺就一条金黄色的道路,从林间小径伸向湖畔,每一片叶子都仿佛是秋天的信使,承载着季节的沉重与丰盈。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湖水的味道,湖边的树木在秋风中摇曳,发出沙沙的响声。湖面上,不时有鱼儿跃出水面,激起一圈圈涟漪。远处的山峦层次分明,苍翠中夹杂着点点亮光。 此时,是拾柴最好的时候,而花妗子则是最会看地方的。花妗子来到一个地方,先搭眼看看,然后一挥手,姊妹几个便一涌而下。天天来这里拾柴,也有其他人来拾柴,但我花妗子的眼光就是好,她看好的地方总能最快最好地拾到柴禾。 我老娘说,每次看好地盘后,姊妹几个便停下车子,花妗子则选好一个地方,用带来的镰刀挖坑。那时湖边的水层浅,不一会儿坑里就涌出了清。到了中午,姊妹几个便拿出带来的干粮、咸菜,用荷叶从坑里小心地舀出澄清的湖水,你一口我一口地吃喝起来。 也有跑过来的小朋友找我老娘玩,我老娘给小朋友讲故事,小朋友们帮着拾柴禾,到处是小朋友们的欢笑声。 我老娘、广晴姨拾不了多大会儿就累了,就到处跑着。几个嫂子、姐姐少不了地大声喊着,我老娘、广晴姨找到浅水处有鱼的地方,就大呼小叫招呼嫂子们过来捉鱼,这时就是她们最快乐的时候。 每每到半下午,柴禾在脚下堆成小山,大家的心情也随之轻松起来。秋意融融,劳动带来的满足感也让人的心里暖和和的。这时,我花妗子就吆喝着回家。我老娘说,她花嫂子吆喝的声音可好听了,很脆很甜,像铃铛响,能传出去很远,一听就是个俊娘们吆喝的。 来湖边拾荒的也不只是老袁家,经常也有其他人。但每每听到我花妗子的吆喝,其他人家也要直起腰来,开始收拾着装车,开始回家了。几波来湖里拾柴禾的人家,都看着老袁家的人,跟着一起拾柴禾,一起吃干粮,一起收工。我花妗子俨然是湖边的生产队长,是这里领头的。那几家都说,跟着老袁家的花媳妇拾柴禾,不偷懒,能拾到柴,还心里高兴,干到最累的时候,大家还哄闹着让我花妗子来两嗓子。我花妗子也不打怯,就唱上几句老戏,还引来湖堤上的人家来听,莫不赞叹。 拾的柴禾就差不多了,我花妗子就张罗着大家装车、打捆,拉来的地排车上先高高堆满了柴禾,大多是我花妗子架着车子,我老娘拉着梢子,其她几个妗子、姐姐就每人扛着一捆柴禾往家赶,我晴姨则拿着柳树枝在前面吆喝着:走来,借光,走来。自己家姊妹几个,还有其他家的,沿着南北大路迤逦而行,也是很威武。 每到下午,老袁家姊妹七八个走回家的队伍,都荡漾着欢笑,引来路人的羡慕。此时,已经有农家的炊烟袅袅升起,似乎在宣告着一天的辛劳即将结束。姊妹几个不觉又加快脚步,告别美丽的湖光山色,尽快回到温暖的家中。 回到家后,吃过晚饭,老袁家的女人们则摆开纺车,点起羊油灯,开始纺线、织布、纳鞋,还有邻家的小媳妇、大姑娘也来家里,大家又要一直忙到深夜。 这就是老袁家的女人,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她们忙碌、幸福地生活着。 一晃,五十年后的一天,我和我老娘到医院看病号,我远门的大妗子住院了,我们就去病房看看。 我和我老娘进门,我老娘坐在病床上,和我大妗子说着话,旁边的病床上也躺着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大娘,自从我老娘进来,就一直盯着我老娘看。 待了一会,要走了,那老大娘起床,绕过床头,看着我老娘,问道:“你,你是人和村的菡妹子吗?” 我老娘还握着我大妗子的手:“这位姐姐,你怎么认识我,我这平常见到的都是儿女辈、孙子辈的了,很少有叫我菡妹子的了,我就是人和村的袁广菡。” 那老大娘紧走两步过来,一把拉着我老娘的手:“还真是菡妹子,我最后一次见你,你才十岁,这五十年过去了,我终于见到你了,你还记得我吗?” 我老娘笑着,摇着头:“你这最后见我的时候我才十岁,这过去几十年了,老姐姐你也大变样了吧,我可真认不出来了。” 老大娘的泪水流了下来:“我就是戴王庄的戴二菊啊,我家靠着苏鲁边河,我们都到湖里拾柴禾,天天在一起的,我和我姐跟着我大嫂,你们姊妹八九个。” 我老娘指着老大娘说:“你是戴二姐姐,我可认不出来了,我记得那时候你家是卖狗肉的,你也去拾柴禾,天天家里煮狗肉。” 老大娘点着头,泪水顺着脸颊流淌:“是的,我家买狗宰狗卖狗肉,你家是卖羊肉汤,我记得清清楚楚。” 老大娘招呼着旁边的一对男女,说道:“快过来啊,这就是你袁姨,我和她天天在一起拾柴禾,我们就跟亲姐妹一样,她一进屋我就认出来了。” 那对男女叫着大姨,握着我老娘的手:“袁姨,你好,我老娘可是念叨多少回了,就说人和村有个袁姨,你们那时候可好了。” 我老娘又仔细打量着老大娘,眼里也有了泪水:“可不是咋的,你就是戴二姐啊,我看清楚了,你脸盘还是小时候的那样。” 老大娘搂住我老娘:“妹子,我可找到你了。年轻的时候也是家里忙,这几年就是想着小时候的事,想你,想你们姊妹几个,还有你那个最俊的嫂子,我们都跟着你们拾柴禾,可开心了。我到人和村去过,说是你去县城看孙子了。我这住院,就和这位姐姐住到了一起,我一听她是人和村的,我就想着等她身体好点,向她打听你呢,没想到你来了,进屋我就认出来了。” 我老娘说道:“我记起来了,你家到湖里路更远,有十几里路,天天来回很辛苦。” 老大娘抹着泪说:“那年月,谁家不辛苦,我们辛苦,可我们还能吃上饭,有人家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天天饿着肚子蹲墙根。” 我老娘说:“我记着呢,你还给我捎狗肉吃呢,你家的狗肉就是香,我再也没吃过那么香的狗肉了。” 老大娘拉着我老娘的手,对那对男女说:“儿啊,闺女,我可记着你袁姨一辈子啊,那时人和村老袁家生活好,比咱家过得好,那一天,我和你妗子、你大姨去拾柴禾,我太饿了,我饿得晕倒了,是菡妹子给我舀来水,给我吃了半个窝窝头,我才醒过来。后来,菡妹子常常掰给我吃她带来的窝窝头。你们不知道,那半块窝窝头对我来说,那就是救了我的命,我一辈子忘不了,我今天终于见到菡妹子了。” 老大娘搂着我老娘呜呜哭起来,她闺女也过来搂着一起哭。 两个老人家终于不再流泪了,就握着手说话,老大娘说:“花嫂子去世没有多久我就知道了,我和我姐听到这个信,就搂着哭了。这几十年,我再也没见到那么俊的媳妇,我再也没见到那么能干的媳妇,那么干净、利索的媳妇。每天下午,花嫂子唱戏的时候,就是我最高兴的时候,她拉着长音喊收工的时候,我就恨不能抱着她亲一口。你说,你二哥怎么娶了那么好的媳妇,那真是老袁家的福气。我在家里,在娘家,我经常说,看你能的,你要是真有能耐,你就娶个花嫂子一样的媳妇,谅你也娶不上。哈哈哈哈哈。” 北狱拾柴,是我老娘难以忘却的美好回忆。后来,我花妗子去世以后,我二舅续弦娶了老西村的王二妗子。多年以后,我王二妗子见到我老娘的时候经常笑说:“路边的人又吆喝了,老袁家的人过去了,这不是,路上都是羊肉味。我菡妹子都是哈哈笑着,就是让你们闻个味,你们就是吃不到羊肉,就是喝不到羊汤。” 记得,还有一次,我广晴姨到我家里小住,她和我老娘拉起呱来,我广晴姨跟我说,那时候她和我老娘天天在一起,去北大狱拾柴禾是常有的事,都是起早贪黑。不去拾柴禾的时候,或是拾柴禾回来,还要帮着我二舅剥羊,剥羊后还要翻肠子、洗羊肚,煮好羊肉后还要拆肉,而这些活,少不了小姊妹俩。她俩忙活起来的时候,最眼热的就是外面疯来疯去玩耍的小伙伴。当然,外面的小伙伴也啃不到羊骨头,喝不到羊汤。 ------------ 第二十五章 豌豆救命 自那年两匹青骢马被偷后,又一次被偷了一匹马、一头牛,我二舅赶往三姥爷袁守斌家,三姥爷正在家,他说找也白找,找不着。二姥爷袁守石是和一个徐州人早就谋划好的,早就看好了那匹枣红马。二姥爷拉着三姥爷一起干,三姥爷不干,二姥爷就找来一个徐州人,还是用船拉走了,走陆路的话就怕我二舅追到。 三个月后,二姥爷袁守石从徐州回来了,是严集街上的人在徐州的大街上碰到他的,他正在路边捡拾垃圾吃,见到熟人就哭了,哭着让人家把他捎回来。后来,他给人说,他也被人骗了,那人到徐州后,两个人把马牛卖了,二姥爷一向嗜酒嗜赌,两个人去赌博,痛快了两天,这一次就酒喝多了,等到酒醒,就不见了那人,自然卖马卖牛的钱也不见了,他连回家的路费都没有,他也不敢回家,就在徐州打短工,一向就是吃吃喝喝,就没出过力,就被人家给赶出来,就流落街头要饭吃。 还能怎么样呢,我姥爷和二舅只好作罢。 没过多久,徐州附近战事吃紧,一日,我二舅从杨屯集回来后,就跟我姥爷说,杨屯的余家,被当兵的杀了一头牛,就扔下了两个钱,要把他家的一匹马、一头骡子牵走,老余头上前争执,抓着马缰绳不松手,结果上来两个当兵的,抡着枪托子给了老余头几下,老余头的腿骨被打断,马和骡子就被牵走了。 我姥爷、二姥爷、我二舅,三个人在一起叨咕了两天,咬牙就把剩下的牛、马、骡子给卖掉了,就只在严集卖羊汤,家里的羊也不敢买多、养多。 战事日紧,天天当兵的窜来跑去,到处炮声隆隆,老百姓的日子更是艰难,也难得有喝羊汤的了,严集的羊汤摊子也挣不来几个钱,就是维持着。 1948 年阴历年刚过时,村南的老孙家邀我姥爷到济宁州开饭店,说济宁州的有钱人多,人任吃,开饭店赚钱。于是,姥爷就带着二舅到了济宁老城区运河边的竹竿巷支下了羊肉汤锅,干起老营生,卖羊肉卖羊汤。 济宁的竹竿巷就在济宁市里,京杭运河穿城而过,就在这里拐了一个弯,又向西流去。自从有了京杭运河,济宁因此而发达,竹竿巷就是南北贸易的重地,看竹竿巷两边的房屋,俨然几百年的繁华,只是如今的济宁也是在战火之中,满眼的萧条和破败。 那应该是在 1949 年清明节前,人和村这地界虽是成了解放区,但也正是经历了战乱的洗劫,去年又是蝗灾旱灾的连着年成不好,这不,到了春夏之交青黄不接时,十户有九户人家就揭不开锅了。 村里已经陆续有出去逃荒的了,村西头的季学信来到了我姥姥家,想邀着搭伴一起去山西讨饭。 也是实在熬不下去了,我姥姥给季学信回话,怎么地也得给在济宁开饭店的我姥爷商量商量,当家的同意了再搭伴去。 第二天,小脚的我姥姥带着哭着闹着要跟着去的大闺女,也就是我的娘,乘木船赶往济宁。我娘那时过年也才九岁,她老人家是 1940 年腊月生人。 我的娘跟着去济宁,当然,比我娘小一岁的我广晴姨也拉不下,她小姊妹俩就是焦不离孟的那种。以致在我广晴姨八十多岁的时候,她还记得几岁时从运河乘船到济宁,她还记得济宁西有一个叫八里庙的地方,那时候也是运河的码头,她跟着曾经去过那里。广晴姨每每拉起济宁州,都是眉飞色舞,毕竟她读了三年书,比读了两年书的我老娘,也算是个文化人,拉起来也是唾沫星子乱飞。 那时,鱼邑到济宁,只有走水路,只能乘船,从苏鲁边河沿,边庄村东的码头上船,到微山湖,沿京杭运河穿过南阳街,穿过南阳湖,才能到济宁城里。 南阳湖畔,柳条轻摇,似是春风的细指轻弹着一曲柔情。湖水如镜,倒映着斑驳的石桥和飘渺的乌篷船,小桥流水间,传来阵阵婉约的小调,悠扬入云。正是春日,南阳湖烟雨蒙蒙,如水墨画般渲染着天际。青石板路上,蓑衣下的人们脚步匆匆,衣衫渐湿,却也不失一份从容,行走在古色古香的长廊与亭台之间。湖面上,小船划过,搅动了一池春水,涟漪荡漾。 烟雨微茫之中,曲径通幽之处,别有洞天。小桥流水人家,炊烟袅袅升起,勾勒出一幅静谧而又充满生机的画卷。南阳湖的春天,无需过多的笔墨,便已是一首诗,一幅画,让人心醉神迷。 虽是战乱,南阳岛、南阳湖的平静却在我老娘的心中留下了深深的印象。 好在风平浪静一路顺风,我姥姥和我老娘坐了一天一夜的船到了济宁,我老娘第一次见了吹不灭的电灯。 一家人见面,热热闹闹,我姥爷听了我姥姥的话,沉吟许久,说:不管好孬,吃饱饭也好,饿肚子也好,全家人都要在一起。来济宁也几个月了,这里也是打仗不断,也是赶上年景不好,济宁这边的饭店生意也不咋的,街上的人肚皮都饿得贴着后脊梁了,谁还下饭店啊。咱不在济宁州了,咱回家再说,全家人饿肚子也得在一起。 收拾妥当,我姥爷带着几口人就回了人和村。 地里已经没有啥能吃的了,能吃的野菜早已吃完,该挖的野菜根挖了,该捋的树叶捋了,该扒的树皮扒了,除了出去逃荒,整个村庄死气沉沉,活着的人都是面黄肌瘦、有气无力。没有饭吃,只有喝水,喝多了就水肿,腿上一按一个坑。没有粮食吃,肚子里塞了乱七八糟的东西,没有一点油水,大腹便便地饿着,还屙不下来。 已经有人在煮麦苗吃。集市上赊给的一斤高粱米,麦收后要给到三斤麦子了,但再贵也不能饿死人,总还有人赊。 我姥爷从济宁回来好歹也带了点钱,全换了吃的,不只是粮食,只要是能下咽果腹的都是有钱也难买。 我姥爷在家的日子就是出去踅摸吃的,而每次姥爷从外面回来,总也没空手过,全家人的肚子总能稍稍缓解缓解饥饿感,也不知道他老人家用的什么办法。 在我老娘的记忆里,有几回姥爷带回来的是很小的鱼虾,就是用水洗干净了剁巴剁巴加点盐煮熟了吃,满嘴的滋泥味,而那时则不啻于美味。我姥爷也不禁感叹,他和我姥姥最穷的时候就这样吃过,现在十几口子人了,又吃到了那时候的美味。 实在撑不下去,到山西逃荒的话头又提了出来。我姥爷看着我姥姥说:“就你那小脚,你能走多远,你顶多走出去百十里路,这百十里路周遭全是在打仗,老百姓的日子都难,都吃不上饭。” 我姥爷来到自家的地头,抽着烟,默默看着。 清明已过,麦田地里一片生机盎然。绿油油的麦苗在微风中轻轻摇曳,仿佛是大地的绿色海洋。微山湖的北面,山峦叠嶂,云雾缭绕,宛如仙境。天空湛蓝,白云悠悠,时而有几只小鸟飞过,留下它们欢快的叫声。麦田旁的小河潺潺流过,清澈见底,河边的柳树随风婆娑,似乎在跳着优雅的舞蹈。走在田间小路上,脚下的泥土柔软而富有弹性,每一步都深深地印在上面。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青草的味道,让人心旷神怡。 我姥爷坐在田埂上,四顾茫然,看不到一个人影,村里的人大都逃荒去了,留下的人都蜷缩在家,没有人会出来。 我姥爷百无聊赖地看着麦田地,老袁家的麦子就是好,因为有牲口粪,老袁家的麦子每年都比邻居家多收上两成。 我姥爷再仔细看看麦田,忽然站起身,转身到了家里,招呼全家,拿着筐子、篮子,全到地头去。 一家人站在地头,看看地头田埂,早就被采野菜的人翻了许多遍,别说是野菜,差不多是寸草不生了。 我老娘挎着篮子,看着我姥爷,问道:“爹,咱家的地里啥也没有了,都被我和姐姐翻遍了,没有野菜了。” 我姥爷揽着我老娘说:“妮来,你看,那地里不是有豌豆吗,你和你姐姐到地里去找豌豆。” 豌豆也叫麦豆,一直是和小麦共生的食物,除了田埂地头间种的豌豆外,麦地里总有野生的豌豆生长。 我老娘和广晴姨踮着脚看着地里,漫眼望去,一望无际的麦田里偶有白花晃动,那就是救命的豌豆花。 像是暗夜里看见了光亮,绝望中露出了希望,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啊,大家嗷唠一声,趟着齐膝的刚刚扬花的麦子,都向豌豆花奔去。 彼时,豌豆还不到成熟的时候,但总有早熟的豌豆,虽不满仁,刚显成形,连皮带豆吃到嘴里,甜吱吱的。 我姥爷站在地头,大声吆喝着:“小心麦子,别踩倒了麦苗,看踩坏了麦苗我不打你。” 此时的豌豆,对于辘辘的肠胃来说,自是人间美味无与伦比,我老娘和广晴姨哪管吆喝,先摘下最嫩的豌豆塞到嘴里。 在此后的许多天里,老袁家的媳妇姑娘们,每天就赶到麦田,小心翼翼地捡摘成熟点的豌豆,留下青嫩的慢慢长。 其实,豌豆叶、豌豆花也可以食用,但为了长豌豆,姥爷不叫摘。只有我花妗子小心地摘了一些豌豆叶,回来当野菜吃。 我老娘说,吃豌豆时,家里的大人都是不剥粒的,都是豌豆和豆荚一起吃,还吃得津津有味。 终于,豌豆吃完了,豌豆叶也都被整棵拔到家里来,豌豆叶都煮水喝或蒸来吃。终于,熬到了麦黄时节,这才是最后最难熬的时候了。 我花妗子喊着妯娌们、妹妹们再次来到麦田地头,给大家说着。 我的几个妗子不觉高兴起来,频频点着头,就一人挎着一个篮子,一人一把剪刀拿着,小心地往麦田地里趟去。 我老娘和我广晴姨被拦在地头,我花妗子不让她俩下地,她俩在田埂上急得直跺脚,奔来跑去地大声喊着。 老袁家的媳妇姑娘们,又在满地里找早熟的麦穗头了,用剪刀剪下来装在笸箩里,挎回家搓着吃,或火烤了吃,烧麦仁糊糊自也少不了。麦田地里,总有早熟的麦子,已经满仁,已经饱满,可以食用了。 当然,老袁家还是过着最难的日子,但每天好歹不那么饿了,全家没有一个水肿的。 终于,全家人熬到了麦收时,全村看下来,老袁家的麦子又是一个好年成。 麦收时,逃荒山西的季学信回来了,骨瘦嶙峋。 老袁家的麦子还是熟得早,还是大丰收,我姥爷忙收了麦子磨了面,给邻居家还没有收麦子的送过去。 我姥爷、姥姥端着一大瓢白面,来到季学信家,季学信的媳妇流着泪接过瓢就钻进厨房,几个孩子躺在床上,已经好几天没见过米粒了。 季学信家一向和老袁家关系很好,季学信拉着我姥爷的手说:“还是你有点家底,还是你有办法,你在人和村还能熬过来。我一家四口,出去讨饭,哪里人家还有剩饭给咱,到处在打仗,到处兵荒马乱,许多人家就是大白天也关着门。有人说往西走能讨到饭,我们三家在一起,就往西走,可没想到的是走着走着就走到了黄泛区,那里走多远都见不到人家,哪里还能讨上吃的。我那可怜的二大爷,走到那里再也挪不动了,做在那里头一歪就咽气了,跪着求着人家,人家给了一令烂草席,卷吧卷吧,滚到沟底就埋在了那里。老王家的二小子,实在饿得不行了,就去偷人家的萝卜吃,被人家抓住,打了一顿,打得流了一地的血,好歹背回家来,这还在床上躺着呢。唉,还亏了你们没有出去讨饭。” 我姥姥擦着泪水说:“在家也不容易,也是一样,就是慢慢熬。” 此后的许多年里,当年刚刚九岁的我老娘都清晰地记得到麦田地里摘豌豆、剪麦穗的情景,当年豌豆的美味永远留在了她的记忆里,那老袁家一大家子在一起的甜和乐、苦和累的日子,永远是我老娘难忘的话题。 每年到了豌豆上市的季节,我老娘就差不多要念叨,那最先上市的绿油油水灵灵脆生生甜滋滋的豌豆,就有人买回家,煮好盛好,端给沙发上端坐的我老娘吃。每一次,我老娘吃着豌豆,恍惚间穿越,似乎又变成了人和村东头,老袁家的那个很拽的大小姐,嘴里吃着还嘟囔着,看这豌豆,咋就没有原来的那个味了,就是不如原来的甜,就是不如原来的嫩,就是不如原来的好吃。 ------------ 第二十六章 军政干校 我三舅袁广辉生于1935年,曾经跟着我姥爷去济宁卖过一段时间羊肉汤,但大多时间里还是读书。 1950年,我三舅那年十五岁,在新砦乡小学已经毕业。当时,在新砦乡小学上学时,他的老师是人和村的王位品。当时的鱼邑没有高中,上高中要到徐州,或者金乡,而能到外地上学的,家里都算是有钱的富人家。我三舅在小学学了语文、算术、地理、历史、政治,他的毕业成绩很好,王位品还特意给我姥爷说,一定要让我三舅继续上学。 虽然是六年级毕业,但在那个年代已经很少有人能上到六年级了。没有到无锡上学,我三舅又邀了几个同学,有人南的朱思明、严集的闫富文、义和的张海臣、张海东,老西的杜子林、老东的姚福泉,他们七个人,每家凑了五个大洋,赶往徐州的学校。到了那里后,先住在徐州会馆里,到学校时看到学生都是打地铺,睡在冰凉的地上,吃得特别差,不知道怎么回事,还有学生得了癣疾,于是几个人就雇了马车回来,来到龙巩集就步行回家,回家后再做打算。 这时,抗M援C开始,我华子舅来信说,他和商来庆跟着部队,从上海坐火车,直接到了东北,开始准备入C作战。 我三舅被抗M援C、保家卫国的口号激动着,几乎天天跑到新砦乡政府去,打听参军入朝的事,他那时就是一门心思想着到朝X去,一心抗M援C、保家卫国,一心打杜LM。 1951年1月24日,那一天,天空飘着鹅毛大雪,天气异常寒冷,但严集街上却聚集了许多人,这一天,要召开公审大会。 我三舅记得很清楚,那一天公审了三人,一个是人南的王世盛、一个是严集的胡关粮,还有人和村的牛光滨。公审时说,就是牛光滨向任麻子通风报信,康秀云的丈夫刘竹云才死的。 开完公审大会,一辆卡车拉着三个犯人到了北大狱执行,我三舅在严集等到卡车开回来,还和他的同学王位振在严集街上晃荡着。 看着卡车开到新砦乡政府门口,我三舅和王位振跑过去,看见一个当官模样的就叫着:“同志,怎么还不招兵啊,我们要当兵。” 那当官的脸上满是汗水,解着武装带问道:“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你是哪个村的,你为什么要当兵?” 我三舅一个立正:“报告领导,我叫袁广辉,我是人和村的,我当兵就是要保家卫国,我要到朝X去。我二哥叫袁广华,他上个月去了朝X,我也要当兵去朝X。” 那当官的看着我三舅笑了:“我说嘛,这么有精神,是我们营长的弟弟啊,你好,袁广辉,我叫邵奎旭,我在你哥哥袁广华营长手下当过连长啊,我转业回鱼邑县了,你叫我邵哥吧。当年你哥带着我们可是在湖西闹得天翻地覆,老袁家的一把剔骨刀扬名湖西。” 我三舅也一笑:“邵哥,那我就不见外了,你看看啥时候招兵,我就找你了,我要去当兵。” 邵奎旭说:“我听袁营长说过,你还有个哥哥袁广中,吃过午饭,下午两点,你喊着他一起过来。” 几个人要走了,邵奎旭忽然叫住了我三舅:“袁广辉,那个成武的袁广昆不会也是你哥吧,我怎么看着你俩那么像弟兄俩?” 我三舅一个立正:“报告邵乡长,成武县财政科的袁广昆,就是我亲哥,我亲大哥,他从徐州毕业以后,吕冬跃首长曾是我哥的老师,他派人找到我哥,我哥于1949年8月到成武参加革命,现在成武县任财政科长。袁广中、袁广华是我叔伯亲兄弟。” 邵奎旭笑了:“我说嘛,你们弟兄五个果真是新砦乡头一家啊,我从湖西来的时候,我们参加集训,你大哥还给我们讲过国文课,那写的一手毛笔字真是绝了,他的年纪和我差不多吧,国学的功底真高,全校几十个老师都推崇备至啊。” 我三舅也不含糊:“那是,我大哥可是经过私塾教育的,我这六年的底子,他是十六年啊,你别看他才二十出头,金乡高中让他去,他就是不去,吕冬跃老师找到他,去了就是科长,当科长也才二十岁吧。现在财政科改成财政局了,按说,他二十岁就是财政局长了啊。” 邵奎旭笑着:“也该着你吹,你就等着去湖西和你大哥汇合吧。” 下午,我三舅、我大舅袁广中,还有王位振,还有我三舅的同学王延亮,一起来到乡政府,见到了邵奎旭。我广中舅还抱着我大表姐凤桐,我老娘、广晴姨也跟着来了。 邵奎旭见到来了四人,就笑了:“广辉,你这队伍可不小,还有女兵。” 我三舅挠挠头:“我这两个妹妹非要跟着来,说问问你们还要女兵不。” 邵奎旭笑着:“女兵我们也要,这才十岁的小姑娘吧,我们不要这么年龄小的,等过上几年,年龄大了,再来当兵吧。” 我老娘张嘴就说:“那要是再过几年,那M国鬼子不是都被我哥哥打回M国老家了吗,我们参军就打不到杜LM了。” 邵奎旭大笑起来:“M国鬼子有的是,有你们打的,我们还要解放QRL,解放QSG,解放TA呢。” 邵奎旭跟几个人说,这一次不只是招兵,是专招有文化的知识青年,四个人都是高小毕业,完全符合条件,就是还要集中上学,只有先学习,才能学到打M国鬼子的本领,才能建设新中国。不过,也不要担心,入学就是公家的人,还要发给津贴。 我三舅听完,兴奋地搓着手:“那就先让我华子哥在朝X打着M国鬼子,我上完学再去朝X,再去收拾M国鬼子。邵哥,我们啥时候走啊。” 邵奎旭说,这次招人,是平原省湖西分区军政干部学校招人,这是为部队为地方培养人才的地方,国家急需人才,这次也是紧急招学员,除严格政审外,十天后在湖西军政干校所在地单县,还要进行入学考试。 几个人非常高兴,走出乡政府大院,我三舅兴奋地说道:“我们还差点到徐州上学,还幸亏没去无锡上学,读湖西军政干校,不只是不要学费,我还参军了呢,还发给我衣服穿,还给我零花钱,我就是国家的人了,我一定要去,我一定能考上。” 我老娘看着我三舅说:“我相信你们几个肯定能考上,我三哥要是穿上军装那要多帅气啊,保证比华子哥还帅气。” 我广晴姨说:“咱华子哥在部队都是营长了,华子哥和辉哥都帅气,那我今后走在严集街上都不会走路了,那我该怎么拽才是啊。” 我广中舅抱着我大表姐说道:“还有我呢,我也要去,我也穿上军装,那不是更帅,我是老帅哥。” 我老娘捏着我大表姐的脸蛋说:“中哥,你就别跟着凑热闹了,你就老老实实地在家看孩子吧,我嫂子马上马要再给你生个孩子,你这孩他爹还是在家里待着吧。” 我广中舅嘿嘿笑着:“人家邵领导也没嫌我年纪大,没有嫌我有孩子,还鼓励我呢,不是我年纪大,是我的孩子来得早,赶快回家,我也复习复习功课,过几天我也去单县考试。我都没和你们说过,那年咱赶着马车去金乡送炮弹,吕冬跃老师还留我在湖西工作呢,当时我还想着让广辉兄弟到他那里跟着上学,回来后就忘了,这次好了,我也上学进修,咱哥俩一起上湖西学校,到那边和咱大哥汇合。” 我老娘说:“你还不是恋着我嫂子,你离不开她,不然你带着我三哥早点去,现在也当上连长了。” 我广晴姨说:“你就别做美梦了,我嫂子保证抱着你的腰打滴溜,不让你去。” 几个人哄笑着走了,我三舅和王延亮走在后面,我三舅低声对王延亮说道:“亮子,我记得你说过,你看见过牛光滨干坏事,你不是说不只是牛光滨,还有牛光斗,是他和牛光滨一起,报告给还乡团任麻子,王品山才被打死了,王品山可是个好人,他还在小学当过老师,教过我们呢。牛光斗才是人和村的一个坏熊,他仗着弟兄多、家族大,没少欺负人和村的人,没少作恶,你我这就要当兵走了,可惜了,没人在家收拾他了。你刚才听到了吗,邵奎旭是我哥的战友,我华子哥是抗M援C的英雄营长,我就怕你通过了考试,通不过政审啊。”王延亮眨巴眨巴眼,回转身就进了乡政府。 晚上,正是家家吃晚饭的时候,邵奎旭带人把牛光斗抓到乡政府。没有几个回合,牛光斗就招了,他不只是和牛光滨一起向任麻子报告了王品山的行踪,那天夜里抓王品山时他还参与了,尤其是,他还报告,刘能曾偷偷回过鱼邑、龙巩周圈,不只是找到他,还安排了几个人潜伏。牛光斗没有被枪毙,但从监狱出来,那也是十年以后了,老婆改嫁到了东乡,孩子也跟着走了。 几天以后,我广中舅要和我三舅到单县去考试了,我王大妗子挺着大肚子,一手抱着凤桐姐,一手抱着我广中舅的胳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你的心真硬啊,你甩甩手就走啊,你舍得扔下咱妮,扔下我啊,你可不能当陈世美,你可不能在那边惹人家大姑娘。” 我广中舅苦笑着:“我这就是去考试,我比广辉兄弟他们大好几岁,我都好几年没看过书了,我就是陪着咱兄弟去。你就放心吧,我也考不上。我不只放心不下咱妮子,你这又快生了,我更放不下。” 我三舅笑着说道:“大嫂,我这就要说你了,你看人家大户人家,三妻四妾有的是,我中哥要是真在外面有了小,那说明我哥有本事,你是正室,你为大,那不是更好。” 我王大妗子哭着笑了:“还是我三弟会说话,你哥十四岁结婚,十六岁就当爹了,你这也十六岁了,我明天就去边庄,我早看好边庄的文家闺女了,你考试回来我就让媒人给你提亲去,就你的心野,文家的闺女不只是长得俊,还厉害着呢,就让文家闺女嫁过来管着你。” 我三舅摸着头:“大嫂,你说的还真是,我这也该找个媳妇了,不过,我这到了单县肯定能考上,我这就要飞黄腾达了,我就不在新砦找媳妇了,我到大城市找一个洋妮子,我也开洋荤去。” 我王大妗子笑着:“就你一身的羊肉味,还不把洋妮子熏个八丈远,你还是老老实实地找个人和村、新砦乡的闺女,谁不知道咱团里的闺女好,团里闺女长得俊、会顾家,知道疼人,里里外外***。” 我三舅忙说:“你还是别操这个心了吧,我这上完学接着就上朝X,我哪有心找媳妇,找个媳妇在家里活守寡那也不是个事啊。别的不多说,万一我中哥考上了,我在那里看着他,保证让他做不了陈世美。” 邵奎旭开了介绍信,我广中舅、我三舅、王位振、王延亮,收拾一番,准备出发,临走时,王位振又变卦了,说是刚刚说好的媳妇哭得梨花带雨,就是不让他去,虽然没结婚,但他把人家亲了祸祸了,就要结婚了,就不跟着去了。 王位振和王延亮是我三舅在人和村最好的朋友,最好的发小,三个人都是结伴一起读书,但这一次,三个人的命运发生了变化,王位振没有跟着去,很快结婚,一辈子就在人和村种地,这也是他每每想起来的遗憾。 湖西地委,军政干校,我广中舅、我三舅遇到了地委领导吕冬跃,就是在徐州上学不到一年的时间,我广中舅和吕冬跃认识,不只是师生关系,而且是吕冬跃把我广中舅引导着走向革命的道路。吕冬跃见到我广中舅后,非常高兴。 第三天考试,就是一张卷子,我三舅就是在他八十多岁以后,还清晰记得考试的内容、考过的题目,他说是,考试题有党的领导、我党的三大法宝、你为什么要来参加考试,你的理想是什么。这些题目,对于初具革命热情、革命理想的我广中舅、三舅来说,也不算很难。 考过的第二天上午,就张榜公布了,这一期有二百人,其中经济科五十人,军事科一百五十人。我广中舅被经济科录取,学制一年,一年后就要毕业。那时全国解放,急需经济管理类人员,急需建设新中国。我三舅则是学军事,学制三年,这让我三舅很兴奋,入学就是军人,就是铁血男儿。我三舅唯一担心的是,等到他毕业的时候,上不了朝X,杜LM就完蛋了。 去了三个人,王延亮没有考上,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 第三天,考上的学员集合起来,全部换装,都换上了崭新的军装,我广中舅虽然是经济科,也换上了军装。吕冬跃对我广中舅说,我广中舅有经济头脑,是他安排我广中舅读的经济科,一年后毕业后就跟着他干,他早就想着我广中舅来了。 学校还在筹建阶段,从华东各地调来的老师还没到齐,暂定半个月后正式开学,学员们可以在学校,也可以回家,学校还要对学员再次政审。 我三舅看着垂头丧气的王延亮,对我大舅说:“哥,你这没准备考上的,结果考上了,也没和我嫂子热热乎乎地告别,我嫂子不是这几天也要生孩子了吗,你也是神不守舍的样。王延亮兴冲冲地来,结果名落孙山,这对他打击不小,咱就一起回家吧,反正还有半个月的时间,我去给学校请假。” 我广中舅当然很高兴,还是我三舅活泛,打听到有顺路的军车,三个人搭乘军车,直达鱼邑,然后三个人步行回到了新砦乡。 那时,平原省的省会在新乡,湖西地委所在地在单县,单县以东是徐州,以西是菏泽,北面是济宁,南面是商丘。沛县、丰县、砀山、单县、金乡、鱼邑、成武,都属于湖西地委。 三个人没有直接回家,先来到新砦乡政府见到了邵奎旭,邵奎旭哈哈笑着:“我就知道你们能考上,这不是刚刚接到电话,说是学校派人来,要我参与政审呢,那还政审个啥,这人和村的老袁家,六七岁的小姑娘就敢刀捅日本鬼子,袁广华营长在朝X战场和美G鬼子浴血奋战,根本就不用政审,直接过来我签字就是了。” 我三舅拉着邵奎旭,低声说:“邵哥,你看王延亮,他也是立过功的吧,他这次考试就差一分,也很可惜,这家伙可是没得说,在学校时学习成绩就好,你这里要是需要人的话,就让他来,保证错不了。” 邵奎旭一愣,立马说道:“这还不好办,我这正缺一个人呢,能跑能颠,还要有文化,这王延亮就合适,明天就让他来跟着我干,他这也算是参加革命了,我就觉得人和村的人好。” ------------ 第二十七章 半土半洋 当我广中舅、我三舅站在严集街上时,整条街都轰动了,这老袁家一下就弟兄俩考上了军政干部学校,就连邵奎旭都觉得脸上有光。 邵奎旭在乡政府跟人说:“还是人和村老袁家啊,弟兄俩考上军政干校,在湖西还有一个更厉害的呢,我来新砦乡,就在湖西干校轮训过,袁广昆就是我的老师,半个教室的人都比袁广昆年纪大,那袁广昆讲起课来,那是真有学问,真有大师风范啊。” 邵奎旭跟着来到老袁家祝贺,该着他跟着沾沾喜庆,我王大妗子当天上午刚刚生下来我二表姐凤蕊。 我老娘进屋,端出来一筐子羊肉骨头让邵奎旭啃,我老娘拉着我广晴姨说:“邵哥,要是部队上要没上过学的女兵,你可一定要告诉我,我和晴妹妹也去当兵。” 邵奎旭爽快地答应着:“你都敢捅日本鬼子了,只要部队需要女兵,我第一个通知你。” 只是我老娘一辈子没能圆这个梦。 多年前的那一年,我大舅、广中舅、我二舅,一起被我老姥爷叫到一起,弟兄三个要被送到私塾学习识字了。这个时候的我二舅已经踩着凳子帮着我姥爷开始剥羊了,羊挂在门框上或者树上,挂得太高,我二舅才七八岁的年纪,他的个子还太矮,就站在杌凳子上剃羊骨头,而我老娘自四五岁就跟二哥扶凳子、扯羊腿。 我二舅问道:“爷爷,是不是上学长一岁,不上学也长一岁?” 我老姥爷笑着说道:“仑子,那是,上学不上学都长一岁,不上学也隔不了年这边。” 我二舅就说道:“那我就不上学了,上学还要挨先生的板子打,要是都上学的话,就没有人在家剥羊了,就没有人帮着我爹干活了。” 我老姥爷泪眼八叉地不知道说什么好。 从那个时候开始,袁家的生活开始好转,袁家开始供孩子们上学,袁家的人开始知道上学的好,但也是开始而已,我二舅、我老娘就和村里的许多人家的孩子一样,没有上过学,或者就是简单识几个字就辍学了。为此,我老娘说过,她也不后悔,她从小跟着纺花织布,跟着我二舅扯羊腿,和村里的闺女都一样,很少有上学的。 以后的许多年里,我老娘最常说的是,就我二哥没上过学,我二哥从十几岁就撑起了这个家,十几口子人都跟着他要饭吃要钱花,他的病就是小时候累得落下的。 我王大妗子自然是那个最高兴的,上午生了孩子,傍黑就挣扎着站起来,虽然脸色还白,但站在大门口眉色飞扬的,妇因夫贵,那也是正常的,见人就说着:“你说,这都两个孩子的爹了,书本都放下多年了,这咋还一考就中了呢,他要不是头疼,早就考到北京上海了。” 我花妗子打趣道:“他要不是因为头疼回家来,他要是一直上学,早早去了北京上海,还不是要领家里来个洋媳妇,那还有你什么事,你也嫁不到老袁家来。” 我王大妗子喜滋滋地道:“还是的,他回家了,我伺候着他,他这也不头疼了,这一考就中了。他就是装着头疼回来娶我的,我这给他连着生了两个闺女,这不是一顺百顺,我要攒攒劲,继续给他生。” 我广中舅看着她说:“你就别在那里谝了,你要是真给我生个儿子,我才更高兴呢。” 我王大妗子转身说道:“孩他爹,这生男孩也不是我自己的事吧,赶紧的,看你走之前能下好种子不,我给你再生个儿子。” 我米妗子接道:“这次是不行了,广中兄弟过几天就走,你这刚生下二妮,你就消停地吧。你养养身子,种什么庄稼都要养好地,好地才能长好庄稼,等广中兄弟下次来,你保证能怀上男孩子。” 我王大妗子眉眼一挑:“就你们别说我,大嫂,你这地倒是好地,咋还不见动静啊,花妹子,你这地就不用说了,咋就不见开怀呢,咋就我这一碰就怀上了呢。” 我花妗子笑着说:“地是好地,施的是好肥,播的也是好种,也不用愁,早晚结出来好庄稼。” 我王大妗子说:“那还是要趁早,我还提过给广辉兄弟介绍那个文家的大姑娘来,那我要赶紧过去。这广辉兄弟考上了,再和文家的闺女定亲,那还不是双喜临门,就是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了。” 我花妗子笑起来:“还不到洞房花烛夜吧,你这也太快了,皇帝不急太监急的,我看三弟的眼光高着呢,他可不一定能看上文家闺女。” 我王大妗子说:“反正上次严集街上,咱老娘见到文家闺女了,欢喜得不得了,那可是边庄村最俊的闺女,也不比你差。” 我花妗子答道:“这都解放了,三弟肯定眼光不一样了,他还能看上咱农村土里土气的姑娘,我看他的眼光高着呢。” 我王大妗子说:“吃菜还是家常菜,喝汤还是老母鸡,娶媳还是农村妻,娶媳妇还是咱团里的媳妇随活,娶个文家媳妇那样的还不是伺候得他舒舒服服的。明天我就让人给文家捎话过去。” 这一年,我二姥姥也生了一个男孩,和凤蕊姐同岁,叫广存,但在二多岁时夭折。 刚刚过年,二月份,还是天寒地冻,就等着过完这段时间去单县上学了。反正也没事,半上午,我三舅就喊着王位振来到严集街,到我姥爷的羊肉汤铺看看,又来到乡政府,不一会儿,王延亮就从房间里出来,三个人站在乡政府大院门口。 看着穿着一身军装的我三舅,看着精精神神的王延亮,王位振满脸羡慕:“王延亮,就你那个学习水平,你差一分就能考上,我要是去的话,我肯定能考上,我肯定也穿上军装了。” 王延亮鄙夷地一笑:“你还是恋着我没过门的嫂子,你不是不止一次给我说过吗,我嫂子的身子白得晃瞎人眼。你就是目光短浅,你看看咱广中大哥,他都两个孩子了,义无反顾参加革命,穿着一身军装到他老岳父家去,老岳父家几口人迎到村头大路口,那威风得很,别提咱王嫂子多拽了,只要是看见人,不管你和她说什么,第二句就是,你知道呗,俺孩子他爹考上干校了,干部学校,穿上军装了。一个庄上的人都学着她谝的样子,都羡慕得很。你要是也考上,你回来还不是照样和我嫂子结婚。我这虽然没考上,我就差一分,邵乡长还说我的成绩也不错呢,这乡里的文书工作就交给我了,就这才几天,我家的门槛都被媒婆踩烂了,哈哈哈。” 我三舅看看王延亮说:“那你就赶紧的,你不是早就眼馋位振媳妇了吗,你就从里面挑一个最白的。” 王延亮说:“我跟我娘说了,人家姑娘来,我这隔皮猜瓜,我也看不到人家啊,就让她老人家跟我看着点,我只要最白的,就要比王位振的媳妇俊,哈哈哈。” 王位振笑了:“一白遮百丑,就给你找个白的,找个又白又丑的,找个刮了毛的老母猪,大嘴叉,双眼皮,一溜咪咪头,看你要不。” 三个大小伙子,都是人和村的,都是十六岁,都是高小毕业,从小玩到大,可以说是无话不说,就差桃园三结义了。 这时,一阵铃声传来,看过去,是新砦乡小学下课了,接着学生们从学校里走出来,要回家吃饭。 这是自己待了六年的地方,我三舅不由得抬头看着往外走的学生,咦,那不是闫梅英吗,这才上四年级吧,比自己小三岁,这才几个月不见,怎么女大十八变了,身子怎么跟吹气球似的,几个地方都鼓涌起来了,衣裳也遮不住了,脸色白亮亮的,还穿着一身很洋气的衣裳,那肯定是他爹在外面买来的,在一堆学生里面那么显眼,小腰一拧,辫子一甩,怎么那么吸引人啊,这变化也太快了吧。 王位振顺着我三舅的眼光看过去,笑了:“广辉,你这拉不开眼了吧,我一看就知道你看的谁,莫非是你看对眼了?” 王延亮说:“我知道,广辉肯定看的是闫梅英,那就是新砦乡小学最俊的闺女,不过,广辉你就别惦记了,你麻利地走吧,你要到外面找媳妇了,就凭你这模样,你也找个穿军装的,那还不是说啥就是啥,还别说,闫梅英的脸还真是白,我回家就跟我娘说,到她家提亲去。” 王位振笑着说道:“延亮,你是不是觉得你在乡政府上班,她就能看上你了,你看那妮子,那可是咱新砦乡小学的校花,眼光高着呢,你就别惦记了。” 王延亮看着我三舅说:“广辉,我怎么看着,你都看直眼了呢?你昨天不是说你要在军政干校找一个媳妇吗,也穿军装的,你去了一次单县,见过了大世面,你不是嫌咱家里的媳妇土气吗?” 我三舅回过神来:“我说过吗,那是自然,我是要娶个洋媳妇回来的,穿着旗袍,烫着卷发,眼馋死你们。或者娶一个我干校的同学,那里也有女学员班。这闫梅英,她老奶奶是我老袁家的闺女,我爹在集上和他爷爷是弟兄们相称呼,我要是娶了她,那不是卖给她一辈吗。” 王延亮说:“她家在集上开着铁货店,家里可有钱了,闫梅英上着学,这才十三四岁吧,就有人惦记了,有人等着她长大提亲呢。你可想好,她虽然在严集,也跟着他爹去过徐州,下过济南,她就是严集最洋气的妮子,我觉得她跟你也般配。我配不上她没关系,肥水不流外人田,你要是相中了就告诉我,我在集上给你看着点,我就给你先吆喝出去,就说袁广辉看中闫梅英了,袁广辉可是军官,那还有谁敢惦记。” 王位振说道:“我那媳妇白是白,就是太土气了,我觉得大城市的洋妮子也未必有多好,未必她就给你洗衣做饭、生孩子、伺候你,就闫梅英这样半土半洋的妮子就是最好的,配你也绰绰有余。” 我三舅看着二人说:“你俩就是绕我,就是想让我在家娶媳妇,就怕我娶个洋妮子不回来,我就娶个洋妮子带回家,让你俩眼馋死。” 王位振笑着说:“你也别嘴犟,就你刚才看着闫梅英的样子,你口水都出来了吧,你就别掩饰了。你看闫梅英那身段,可是比我那媳妇好多了,我刚才看见了,闫梅英向你瞄了一眼,那真是脉脉含情、秋波荡漾啊,自古美人爱英雄,英雄难过美人关,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就和延亮给你看着闫梅英,就说闫梅英看上你了,你也看上闫梅英了。” 我三舅一笑:“还是别了,就卖给她一辈,我爹都不能同意,我到学校找一个,看着你搂着媳妇我也眼馋,我要是在家里找一个,还不是牛郎织女。” 早晨,我三舅和广中舅要回学校了,全家人送他俩,王大妗子哭得眼泡子都肿了。 我花妗子打趣道:“王妹妹,你看这二闺女才刚出生,你也没能好好和广中兄弟好好亲热,这眼泡子咋肿了呢?” 我王大妗子说:“二闺女可比大闺女难缠多了,天天晚上闹,我这熬夜熬得,还不得眼都红了。广辉兄弟啊,你这就做得不对了,我这托人去给你介绍文家闺女,怎么听说你看上闫家闺女了呢?” 我老娘抢着说道:“就是,我和广晴妹妹去人和小学看三嫂子了,三嫂子长得可俊了。” 我三舅苦笑道:“那可不怨我,是王延亮、王位振,他俩怕我在外面找媳妇,就在集上跟人说闫梅英是我媳妇,我听说把闫梅英都气哭了。人家才十三岁,还小着呢,我可不干这事,我不会欺负小姑娘。” 我花妗子笑着说:“我看她怎么不像十三岁,看着有十五六岁了吧,看那长得,你要是娶回家再去上学,我看也能行,和你也般配。” 我三舅急忙说:“花嫂子,赶明你就去集上,你去给闫梅英的爹说,我可没说我看上闫梅英了,那都是我那俩个发小故意的,别耽误人家。” 我姥爷姥姥站在一边,笑眯眯地看着我三舅,满眼的喜爱和幸福。 冬日的朝阳,懒洋洋地爬上东面的村庄,金色的光芒在田野间懒散地洒下一片温暖。风,虽带着几分刺骨的寒意,却也清新得让人精神一振。 通往乡政府的小路上,积雪尚未完全融化,老袁家一家人的脚印在雪地中留下深浅不一的痕迹。我两个舅舅身着崭新的军装,高兴而神气,尽管心中有着对家的依恋,但更多的是对未来的憧憬和坚定。 王位振、王延亮在前面吆喝着,村里的乡亲们听着街上的动静,纷纷走出家门,羡慕地看着、谈论着。 随着一家人的脚步,乡政府的轮廓渐渐清晰起来。我王大妗子紧紧搂着我广中舅的胳膊,不住地流泪,我广中舅就不停地说着:“你这都哭好几次了,还奶着孩子,别回了奶,就别哭了,我放假就回来,一年后我就毕业了,毕业后我到哪里,就带你娘三个到哪里去。” 我老娘拉着我三舅的胳膊,小声说:“三哥,你就是嘴硬,你看看那边,那是谁站在那里看着这边,还围着围巾遮着脸,一看那腰身就知道是谁,她怎么知道你今天走,她肯定是送你来了,你还不快去和她说几句热乎话。” 我三舅抬眼看向铁货店,可不是,那里正站着一个窈窕的身影,踮脚看着这边,下身穿着一条厚棉裤,上身却穿着一件时髦的列宁装,可不是半土半洋的闫梅英。 ------------ 第二十八章 牡丹花艳 一年后,我广中大舅从湖西军政干校毕业,跟着吕冬跃在湖西地委工作。我王大妗子开始还吵吵着要跟着去单县,但看着每个月我广中舅都把薪水寄到家里来,她也不吵吵了,说还是在家里好,家里人多,有看孩子的。 1952 年 11 月,平原省撤销,我广中舅离开单县,跟着吕冬跃去了菏泽地委。又过了一年多,他就到曹县商业系统工作去了。 1952 年底,我大舅因身体原因,从成武县财政局长的位子上,调往鄄城县一中,任总务主任,当时行政级别为十九级。 在湖西军政干部学校待了一年后,学校整体转制为华北第二干部学校,并搬迁至北京,我三舅和战友们从单县出发,步行两天,到达商丘,在商丘上火车,奔向首都北京,在北京将开始两年的学习生活。许多年后,我三舅依然记得当时的平原省省长、省委书记的名字。 来到首都北京,什么都感到新鲜,我三舅感觉到一种新的生活开始了。 学校里面,除了考上来的我三舅这样的知识青年外,还有一些经历过战火洗礼、年纪稍大些的学员,除了努力学习外,学习的闲暇时间,有些人也开始关注起自己的个人生活。 军校里,我三舅最好的战友是来自沂蒙山的刘成刚,他早早参加八路军,作战勇敢,屡立战功,在家上过几年小学,被原部队推荐来学习。 我三舅在班级里年纪最小,大家都把他当做小老弟,他为人随和、仗义,性格开朗,学习成绩还好,更主要是长得帅,一帮老大哥们都喜欢和他交往。 平常日子,刘成刚就是天天和我三舅在一起,我三舅的底子好,学习新知识快,头脑灵活,没少帮助刘成刚学习。 又到周末,刘成刚来找我三舅:“老乡,今天晚上有集体活动啊,你跟着我去,帮着我参谋参谋。” 我三舅一听就知道,晚上是在学校食堂举办舞会,学校里举办过几次舞会了,也邀请地方上的姑娘们来,想着帮助这些战斗英雄、老学员解决婚姻问题。 我三舅摇着头:“我不去,那里乱糟糟的,明天上午我和褚子林他们有个辩论会呢,我是主辩手,我得准备准备,当前朝鲜战争的走势与我军的应对之道,这才是大事。” 刘成刚一笑:“为了这场辩论,你都准备一周了,我预测,我们能完胜褚子林。” 我三舅笑着说:“我和卞金辉没问题,一辩、二辩都能完胜褚子林他们,你这三辩就是助阵的,你这黑大个就是跟我压阵脚的,你当然不用准备了。” 刘成刚挠挠头说:“敢情我就是滥竽充数的,我也准备一周了吧,天天搞得我焦头烂额、头晕脑胀的,今天晚上就换换脑子,劳逸结合,先示弱于褚子林,说不定我们就能奇招迭出,一举击败褚子林呢。”说着,过来拉我三舅。 我三舅躲着身子:“好吧,我可在那里待不长时间,你看好哪位姑娘,你尽早下手,我给你长长眼。” 刘成刚急忙说:“我当年也是战斗英雄吧,一次战斗中我就枪挑三个鬼子,就跳舞、找老婆,我这还不是小菜一碟。我老娘每次来信都催我,我本家的哥哥弟弟都结婚,有孩子了,急得她老人家心里火烧火燎,就是催着我快点找个媳妇,我也是没办法。” 晚上七点,两个人早早来到食堂,早早有人收拾布置好,舞台上音乐已经响了起来。 我三舅刚刚进门,迎面就过来一位穿着白裙子的姑娘,对我三舅说道:“袁广辉,这可是你第一次来参加舞会吧,你不会是也和刘成刚一样来找媳妇的吧?” 我三舅涨红了脸:“我就是陪着刘成刚过来看看,我又不会跳舞,我找媳妇还早着呢。” 来人是吕丹丹,是吕冬跃的女儿,也是我三舅在单县一起入学的同学。吕冬跃早年参加革命,但他家是曹州的大户人家,家境殷实,吕丹丹自小在优越的环境下长大。待到吕冬跃从徐州结束地下工作来到湖西时,湖西军政干校招生,自然吕丹丹也入学学习。吕丹丹在济南上过高中,也就比我三舅大两岁。 正是豆蔻年华,脱掉军装,穿着白裙子的少女如同初绽的牡丹,静谧而生动。她的眼睛细长,闪烁着青春的光芒,既温柔又敏锐,仿佛能洞悉人心的最深处,目光流转间,洋溢着青春的欢快。她的嘴角总是挂着一抹灿烂的微笑,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快乐与热情,足以感染和她在一起的每一个人。 吕丹丹既是领导的女儿,来自大户人家,还学历高学习好,尤其是皮肤白、非常漂亮,再兼其来自牡丹之乡,在湖西时赢得了白牡丹的称号。 这样漂亮、优秀,来自于不一般家庭的吕丹丹,虽然是同学们背后谈论的焦点,但大多还是自惭形秽,只是远观而已。 吕丹丹大大方方地看着我三舅说:“那还不好说,今天你就跟着我,我一晚上就教会你跳舞。” 刘成刚看着吕丹丹,张着嘴说不出话来,心道,在一起跳舞就要牵着手、搂着腰,我要是能搂着吕丹丹的腰,那我今天晚上都要快乐得睡不着觉。 我三舅急忙摆着手:“你教刘成刚吧,他这两天在宿舍搂着一把椅子练习着呢,还买了一双新皮鞋,就等着今天一展身手。”说着,我三舅笑着看着刘成刚,刘成刚红着脸指着我三舅。 吕丹丹看一眼刘成刚说:“老刘,你看你笨的,你还是先搂着椅子跳吧,你先练得差不多了再邀请姑娘吧,我先教袁老弟,嘻嘻。” 音乐响起,吕丹丹一把拉着我三舅,我三舅手忙脚乱,但也只好跟着她,她的长发轻盈地披在肩上,散发着淡淡的幽香,随着音乐轻轻摇曳,如同夜空中最柔和的一缕月光。她身穿的白裙随舞步飘扬,纯洁如雪,又似精灵般轻盈。随着音乐节奏的加快,少女的动作愈发热情洋溢,她似乎与舞蹈合为一体,每一个转身、每一个跳跃都充满了力量与美感。她的热情不仅体现在舞步中,更洋溢在她那顾盼神飞的眼神里,使得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不由自主地被她所吸引。 我三舅跟着她,感觉到她的脸白亮亮的,腰肢细软,像搂着一把面条,舞会的灯光柔和地打在她的身上,为她披上一层金色的霞光。她就是现场最耀眼的星星,吸引着所有人的目光。在这个属于青春的狂欢中,她无疑是那最璀璨的存在。 一曲跳罢,吕丹丹拉着我三舅坐下,我三舅抹一把额头的汗水,吕丹丹捂着嘴笑起来:“袁老弟,还可以啊,我再带你几次,保证就教好你。” 这时,食堂的门打开了,进来了几个人,领头的穿着一身绿色的连衣裙,如莲花仙子飘然而来。 就这个阵势,不用说就知道是杨娇娇,她是高级班的学员,跟在她身后的几个是她的几个铁磁,大多一起来自保育院、小学、中学,都是很铁的关系,杨娇娇就是这几个人的头,而杨娇娇也有她骄傲的资本,她平常不是穿着绿军装,就是常常穿着绿色的裙装,同学们私下里给她的称呼是绿牡丹,当然,她的家世则更为显赫,父母都身处高位。 杨娇娇最常说的是,我生下来就参加革命了,我老妈背着我跟着大部队行军,我六岁来到革命圣地延安,这个资格是没法改变的,没法比的。其实,她才刚刚二十岁。 杨娇娇站在那里,看着舞场,咦,那个和白牡丹跳舞的不是从湖西来的袁广辉吗,这可是他第一次来跳舞,这个袁广辉不只是年纪小,学习还好,而且很帅,其他人看见我的时候都恭恭敬敬的,就他不哼不哈,目不斜视。就这学校里,一帮湖西来的,一帮延安来的,是学校里风头最劲的两大帮。最可气的是,我明明就是学校最惹眼的绿牡丹,这怎么又来了个白牡丹啊。我还就不信了,我还能被他们压一头,就那个袁广辉一脸稚气,还真是帅,真是纯净,我自从见到他怎么就动心了呢,就是一见钟情,我还偷偷看过他的档案,他就是个小地方来的傻小子。 一曲舞罢,杨娇娇站起来,踱到我三舅的旁边,我三舅坐在那里笑着,向她点点头。 我三舅看向刘成刚,刘成刚还站在旁边,脸上满是焦急。我三舅站起来,走向刘成刚:“老刘,你的勇气哪去了,你主动邀请姑娘啊,别老是站在旁边干着急。” 刘成刚皱着眉头说:“我还不会跳,我也不敢邀请啊,你这和吕丹丹跳两曲了,你带带我。” 我三舅笑着:“我可带不了你,都是吕丹丹拉着我,我还手忙脚乱,踩了她几次脚呢。” 刚刚说完,杨娇娇来到身边:“袁广辉,你可以啊,看见我也不叫声姐,立马就躲了,来吧,这一曲我带着你跳,一看你就是初学者。” 这时,音乐响起来,未等我三舅说话,就被杨娇娇拉到舞池内,随着音乐跳起来。 刘成刚目瞪口呆地看着,我这小老弟就是有桃花运啊,不对,是牡丹运,不管是白牡丹还是绿牡丹,都看上他了。 吕丹丹站起来,转身寻找着我三舅,终于看见和杨娇娇一起搂着的我三舅,张着嘴巴看了半天,不由地恨恨地跺了跺脚。 整个晚上,我三舅都没闲着,不是和白牡丹跳,就是和绿牡丹跳,一直到舞会结束。 从那天开始,学校里就传颂着我三舅和白牡丹、绿牡丹的事迹。 第二天的辩论赛气氛火爆,结果是我三舅和刘成刚、卞金辉大获全胜,褚子林一败涂地,这让褚子林尤为不甘,这不是自己的水平不行,袁广辉不只是有湖西的同学给他助阵,就是绿牡丹杨娇娇也带着一帮人来了,只要袁广辉辩论完,就是山呼海叫,把我们的气势完全碾压下去了。 自此,我三舅成了学校的风云人物。 又到周末,刘成刚和我三舅走在一起,刘成刚看着我三舅说:“袁老三,我看你怎么愁眉不展啊,你这走着桃花运,不应该是这样啊,你是不是挑花眼了。” 我三舅急忙说:“今天晚上我就不陪你去跳舞了,我华子哥给我写来了长信,我要好好看看,上一次和褚子林辩论能够取胜,还不是我华子哥给我来信,我受到的启发。这一次,他们在休整,准备下一次战役,正总结着呢,我看着他写的信,我也有一些想法,我想整理下来,一是寄给他,再就是报给张校长,张校长上次跟我们讲朝鲜战场敌我对阵分析,很精彩,但我觉得,他要是听了我的想法,他会很高兴的。” 刘成刚忍不住咂巴嘴:“看来在这方面你就是比我强太多了,我就是适合在基层连队干,就你这个水平绝对要在参谋处、司令部干了,你这没打过仗的,分析起来还头头是道,讲起朝鲜战事滔滔不绝,我是服气了。” 我三舅急忙说:“我只是纸上谈兵、坐而论道而已,你的手上可是沾满了日本鬼子的血,你是实打实的战斗英雄,明天开始你再教我拼刺刀。我华子哥说,副营长商来庆端着刺刀就上去了,连着挑了三个美国鬼子,吓得其他的美国鬼子骨碌碌滚下山去。” 两个人正说着话,迎面看见了站在那里的吕丹丹,吕丹丹看见我三舅就喊着:“袁老弟,别忘了,今晚的舞会还是七点开始,我在舞会等着你,换上你新买的皮鞋,回去梳梳头。”说完,吕丹丹转身走了。 刘成刚看着我三舅说:“我就说了吧,你今晚肯定拖不过去,你就还是陪我去吧,咱湖西的战友闫楠楠,我和她约好了,她今晚教我跳舞。还不知道今天晚上,白牡丹、绿牡丹怎么争着和你跳舞呢,我感觉你的跳舞水平也是进步飞快,还是跟着校花跳舞,就是一个兴奋。你今晚就别想你的文章了,你忘了吗,你上次参加跳舞,结果我们大胜褚子林啊,这就是灵感,白牡丹、绿牡丹把你给激发起来了。” 我三舅看着刘成刚说:“老刘,这哪是哪啊,我管她白牡丹还是绿牡丹,我怎么没有感觉到什么激动激发,给我啥灵感,我怎么没有你的那种饥渴感啊。” 刘成刚苦笑着:“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你这挑花眼了,这可是两朵娇艳艳的牡丹,乱花渐欲迷人眼啊。” 我三舅说:“老刘,不是乱花渐欲迷人眼,是浅草才能没马蹄啊,我还是把机会留给你这老光棍们吧,不管是白牡丹还是绿牡丹,我怎么就是不为所动啊,我现在就想着提高我的军事理论水平。” ------------ 第二十九章 保家卫国 两个月后,我三舅的文章在几经修改后,再一次报给张校长,张校长大为赞赏,要求学校印刷后,下发到各班级,在全校会议上给予我三舅表扬,并全校通报嘉奖。 星期天,图书室里,我三舅坐在那里正在看书,有人坐在他旁边,侧脸一看,是杨娇娇,杨娇娇正笑眯眯地看着我三舅。 杨娇娇手里拿着一本书,好像看着书本,小声说道:“袁广辉,你可真行啊,你给战友们说,你在老家有对象,有一个叫闫梅英的,我根本就不相信,你出来上学时才十六岁,你哪来的对象。我略施小计,我通过关系,找到了你家乡的副县长邵奎旭,他帮着我查了查,果然,在新砦乡小学有一个女学生叫闫梅英,长得果然如花似玉,可是,闫梅英才十五岁啊,你出来两年了,你出来的时候她才十三岁,她是你哪里来的对象啊。你不会在她十三岁的时候就和她好了吧,看我不跟组织报告,你祸害良家未成年少女,这刚刚给了你通报嘉奖,我就让你尝尝冰火两重天的滋味。” 我三舅愣愣地看着杨娇娇,拉着她出来图书室,站在一片花丛中,说道:“杨娇娇,杨姐,你可真厉害,你私下调查我,我的私事和你有什么关系?” 杨娇娇笑着:“怎么和我没有关系,你和我是战友是同学关系吧,你就说我讲的是不是真的吧,你要是不说实话,我这就去找张校长,你是知道的,张校长和我爸爸可是战友,我在他那里说什么就是什么。” 我三舅看一眼杨娇娇,心一横,说道:“杨姐,闫梅英不是我对象,我就是认识她,她家和我家还有亲戚关系。我在学校里不想找对象,我,我也没看上谁,我年龄还小,我和刘成刚在一起想了半天,就想了个办法,就说我有对象了,就是这样。” 杨娇娇看着我三舅半天,凄惨地一笑:“你可真行,难道白牡丹、绿牡丹你都看不上,你是眼光高啊,还是不谙风情?你写了一篇文章就觉得了不起了,你还看不起人了。” 我三舅急忙摆着手:“杨姐,你可千万别这么说,我家是农村的,家里很穷,我,我是自惭形秽,我怎么会看不起谁啊,还白牡丹、绿牡丹的,我是谁也配不上啊,我也不懂啥爱呀情的。” 杨娇娇问道:“那你怎么说闫梅英是你的对象,你不是没有看上谁,你是看上闫梅英了,我还以为你年纪小、不解风情,没想到你人小鬼大,你心里是有闫梅英了。” 我三舅急了:“我就是急的,随便想了这么一个办法,就是来搪塞一下,这白牡丹、绿牡丹的,我可应付不了。” 杨娇娇说:“你们乡也有两万多人吧,女人那么多,你怎么就说闫梅英呢,还是你心里有她。你就别装了,我没想到你还是个情种啊,你早早就看上人家了,就等人家长发及腰时,哈哈哈。” 我三舅的脸红了:“看来,我这是弄巧成拙了,你都和邵副县长说了,这闫梅英在家还不恨死我。哪里是等她长发及腰时,我从家乡出来,她站在路边看我,她的长头发都到腰了。” 杨娇娇笑得更厉害了:“好你个袁广辉,露馅了吧,我再也不会把你当成小地方来的了,你不只是军事理论水平高,我们高级班的战友也写不出来你的那篇文章,你对女人也有一手,人家那么小你就敢下手,保不定人家让你亲了。好,今后你就叫我姐,今后我们就是好战友。我回去就和我的那几个高级班的战友说说,他们一心想修理你呢,就嫌你妄自尊大、目空一切呢。我也随便给你说声,你也和白牡丹讲清楚,你看她的样子,她就是失恋了。” 两天后,张校长召集我三舅、杨娇娇、高级班的几个战友,还有几个老师,在一起讨论我三舅写的文章,又过了三天,以学校的名义上报给了军区。 第二年的最后一个学期结束了,我三舅和一帮同学写下请战书,一致要求到朝X去,一致要求参战,张校长给的答复是,我抗M援C部队取得了辉煌的胜利,我军正在修整,并已经有部队回撤祖国,看来胜利不远了。 刘成刚、我三舅和战友们在狂欢之际,更为焦灼了,这还没等到我们毕业,这就要抗M援C朝胜利了,我们没能到朝X打上一枪,我们不甘心啊,我们还是一致要求上战场。 远在几千里之外,朝X战场某坑道内,我华子舅正和商来庆在一起,围着一张作战地图看着。在第一批参战后,他们的部队取得了辉煌的胜利,在撤回祖国休整后,这是他们这支英雄的部队第二次赴朝X参战。 “老袁,我看了一遍三弟寄过来的信,你还别说,他虽然没有到朝X战场来,他还真是有水平,好几个地方说得还有针对性,我们完全可以采纳。” 商来庆给我华子舅说着,虽然他们还很年轻,在这支部队里几乎是最年轻的营长、副营长,但长期的战斗生涯过来,已经是老革命了,他们习惯于彼此叫老袁、老商了。 我华子舅点点头:“等回国了,我第一个报告就是要求到军校学习,就三弟的这个水平,你也看见了,还是要在军校参加正规学习才是。你看看M国鬼子,他的军官都是军校毕业,和我们这实战派一比,也不能不说也有他们的长处,我们要是在军校学习上几年,再拉出来和他们打,那更是打得让他们哭爹叫娘。” 商来庆点点头:“我也是这样想的,就这一仗了,命令已经下了,轮战的部队也快到了,等班师回国,你就去军校学习吧。你这副团长的命令都下来了,你就放心吧,咱这个营我保证能带好,几个连排长还是咱从湖西带出来的呢。” 我华子舅说道:“你接任营长我是一百个放心,上一次要把你调走当营长,你就是不走,就是要和我在一起。” 商来庆嘿嘿一笑:“咱俩十三四岁开始,肩并肩浴血奋战,经历过无数次战火,几次你救了我的命,我可不愿意和你分开。” 我华子舅说道:“彼此彼此,上次你为了救我,差点去见马克思,昏迷了两天两夜才醒过来。今后,你可悠着点,商来真去TW了,你爹娘可急等着你回去和区秀华结婚呢,等着你回去续烟火,你看你天天抱着她的照片看不够。” 商来庆笑笑:“我最后一次见区秀华还是没出来的时候在我二姑家,她家和我二姑家是邻居,我二姑急着给我介绍对象,就把她的照片寄给了我,我一看还真是拉不开眼了,这大姑娘长得是真俊,土气是土气点,给我来了几次信,和我拉起呱来还能拉到一起去,还真知道疼人。我回国稍事休整后,就申请探亲,就回家娶秀华。” 我华子舅说:“看你的样子大大咧咧,这拿着区秀华的照片还不一样了,这就叫张飞绣花,粗中有细。” 商来庆说:“你到了军校,你也找一个吧。卫生队的秦医生可是对你情有独钟、含情脉脉,人家也配你,你就从了吧,别老是单着了,你和秦医生成了,就能断了好几个小姑娘的念想了。” 我华子舅说:“我的事不要你操心,最好回国后,咱俩一起回人和村,咱俩出来几年了,还真是想老爹老娘,想人和村的父老乡亲,想喝一碗老袁家的羊汤,我仑哥宰羊,我菡妹妹、晴妹妹烧锅,我老娘给我端过来满满一碗羊汤,那才是幸福。” 三个月后,我华子舅回国了,回国的第一件事就是回家,回到人和村时正是炊烟袅袅时。我华子舅不是自己一个人来的,跟着他还来了两个人,我华子舅没有回自己的家,他穿过人和村的中央大路,还是那条路,还是那些房子,家家户户飘荡着晚饭的香味。 我华子舅来到商来庆的家里,推开门,就看见了商来庆的老爹老妈。没有说话,我华子舅跪在那里,给两个老人家磕了三个头。 两个老人家愣在那里,不知道说什么好。我华子舅的身后一人着军装,一人着便装,看来都是公家的人,身后跟着一群看解放军的小孩子。 商老爹过去搀着我华子舅:“这,这是咋了,你是谁啊?咋磕起头来了。” 我华子舅抬起头,泪流满面:“叔,我是华子啊,袁广华,呜呜呜。” 商老爹仔细看看:“还真是华子,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来庆回来了吗?你们不是一起在朝X吗?” 我华子舅又趴在地上哭着,来的那个着便装的干部模样的,搀着老人家进屋,那个军人拉着我华子舅。 那军人将一包东西放在桌子上,又坐在商老爹的身边,慢慢给两个老人家讲着,三个月前,商来庆不幸牺牲,长眠在了朝X。未等讲几句,商大娘就晕了过去。 那天,袁广华已经到了团部,商来庆带领着部队和来移防的部队交接。这时,美国人新一轮进攻开始了。前一段时间的战事稍弱,只是因为M国人在做着进攻的准备,因此这一轮次的进攻尤为猛烈。商来庆在和师部请示后,师首长命令商来庆带领部队,配合兄弟部队阻击敌人,待此次战斗结束后再后撤。 战斗成焦灼状,敌人不断增兵,连续集团式冲锋,炮声持续不断,轰炸机飞蝗一样狂轰滥炸。但经过两年多的面对面较量,M国鬼子也丝毫占不到便宜。 连续三天三夜搏杀,敌人最后一次进攻被击退了,硝烟弥漫的战场上,残阳如血,映照着被炮火翻耕过的土地。在枪林弹雨中穿梭的战士们,终于迎来片刻的宁静,脸上写满了疲惫,但眼中却闪烁着坚定,在忙着解救伤员,捡拾弹药,空气中弥漫着火药和血腥的味道。 天空中还有飞机飞来,偶尔还会从远处传来敌人机枪的扫射,但商来庆知道,夜间是志愿军的天下。商来庆和兄弟部队的营长在一起,说着怎么调整阵地上战士的布置、火力点的调整,弹药的配置。这时,一发炮弹射来,是一发冷炮,商来庆推了一把战友,炮弹爆炸了,战友安然无恙。在经过两天的抢救后,商来庆营长长眠在了他战斗过的那片土地上。 在那片商来庆和战友们浴血奋战的阵地上,那一发炮弹几乎是最后一发炮弹,因为第二天,板门店就签发了停战协定,停战命令立刻就下达了,我英勇的志愿军胜利了,中国人民胜利了。 参战前,全营五百多名战士,而跟着袁广华凯旋而归的战士有二百零九人,全营有三百多人为国捐躯,长眠异乡。 我华子舅和部队的战友、鱼邑县政府的人,来到商来庆的家,只带来了商来庆的几件遗物,他写好未寄出的写给爹娘的信、写给区秀华的信。 我华子舅在家待了三天就返回部队了,在军事学院学了三年后,又回到老部队,驻扎在杭州附近。 1954 年,我三舅袁广辉毕业了,分配在高炮六十六师作战科,师驻地在河北涿县,拱卫京畿。华北二校的同学刘成刚分配到基层连队当连长,褚子林也分在了作战科。 作战科杨科长,也是参军多年的老革命,是他把我三舅从张校长那里要来作战科,并常常委以重任,看见我三舅就是满满的喜爱,因为我三舅在作战科年纪最小,他平常也总是以小鬼称呼我三舅。这尤令褚子林不满。 师政治部李主任来作战科,点名要把我三舅要走,让他跟着首长去当警卫员,杨科长当然坚决不放。李主任只好悻悻作罢,临走还说,要是年纪再大上一两岁,要是有实战经历,我非把他要走不可。 1954 年底,六十六师全师移防,开赴江州,准备对付大C、小C,这是我三舅十几年军旅生涯中最为亢奋的时刻,没有到朝X打M国鬼子,到江州去也可以过过打仗的瘾,也不枉为军人。 就要开拔,吕丹丹、杨娇娇留J,两个人都来为我三舅送行,杨娇娇眼里含泪,嘴角含着笑,吕丹丹则不管不顾,搂着我三舅哭起来。这是我三舅在校在J三年多,最高光的时刻之一。 在严集街上,我老娘和广晴姨,只要看见闫梅英,就看着旁边,高声喊着:“袁广辉、袁广辉。”起初,闫梅英还不在意,后来就慢慢明白了,这哪是哪啊,我都两三年没见过袁广辉了,我和他啥关系也没有啊,这就是拉郎配、恶作剧,但时间久了,就又想起来几年前袁广辉的样子,听说他考上军校后,当了军官,我要是真嫁给他,那也是好事一桩,就是不知道她们喊的真正意思是什么,说起来要喊我嫂子的话,你直接过来喊嫂子不就完了吗,嘻嘻。还听说,他去了浙东前线,人和村的商来庆就在朝鲜战场成了烈士,当兵打仗还真不好说,嗨,那又有什么,嫁人就要嫁给解放军,大丈夫就要献身国防,血洒疆场、为国捐躯,也无怨无悔、无上光荣。 ------------ 第三十章 生儿育女 1953 年春天,我米妗子趁着还未农忙,来到鄄城一中探亲。 鄄城一中,不愧是老牌省重点中学,校园建得确实很好。正是春天,校园里,春风轻拂,阳光洒落在校园的每一个角落,万物复苏的气息在空气中弥漫。校园里,樱花树如同粉红色的云霞,簇拥着绽放出无数小巧精致的花朵,花瓣随风轻轻飘落,仿佛是下了一场温柔的樱花雨。紫藤花也不甘示弱,它们缠绕在长廊上,垂下的花串汇聚成紫色的海洋,散发出淡淡的香气。操场上,绿草如茵,偶尔有几朵野花点缀其间,红的、黄的、蓝的,像是自然调色盘上的点点颜料。孩子们在草地上追逐嬉戏,他们的笑声与春风交织在一起,充满了生机与活力。图书馆前的花坛里,郁金香成片开放,红的、黄的、紫的,竞相斗艳。学生们不由地在这里停下脚步,静静地欣赏,脸上洋溢着对美好春光的陶醉。教学楼的阳台上,盆栽的牡丹花迎着阳光展开笑颜,红艳欲滴的花瓣在阳光的照耀下仿佛焕发出新的生命。一位女老师站在窗边,手里拿着书本,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那些牡丹吸引,她轻轻地吸了一口花香,脸上露出满足的微笑。 这是一个充满生机与希望的春天,校园里的每一处都弥漫着生命的气息和青春的活力。学生们的脸上洋溢着笑容,老师们的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他们在这样的季节里,共同书写着属于这个校园的故事。 我大舅手里拿着一本书,信步走来,他抬头看见了教学楼阳台上张望的女老师,又赶紧低下头。 这时,有人向我大舅打招呼,我大舅也一扬手,来人是副校长渠冠五。渠冠五抬头看看教学楼阳台上的女老师,说道:“袁主任,关老师又站在阳台上看你呢,关老师对你可是一片痴情,我们大家都看出来了。” 我大舅尴尬地一笑:“渠校长,你就别看笑话了,人家关老师要模样有模样,要才学有才学,国立山东大学毕业,人家的眼界高着呢,人家自然心有所属。” 渠校长自然也是一笑:“她当然心有所属,她的心属于你呀。” 我大舅答道:“这个玩笑话可不能开,你又不是没看见,你弟妹这不是来了吗,来学校住一段时间,我可是正儿八经的有妇之夫。” 渠校长嘁了一声:“算了吧,袁主任,大家可都知道,你和弟妹结婚都十年了,连个孩子都没生,关老师可是给我家媳妇说了,关老师去医院检查过了,她的身体很好,保证能给你立马生儿子。” 我大舅一笑:“可惜现在不是旧社会,我又不能纳妾,关老师关我什么事。” 渠校长看一眼关老师,说道:“关老师天天在你眼前转悠,我不信你看不见,你看看关老师的那腰身,那身材,国色天香、国泰民安啊,我是不会说过头的话,不过你也知道不孝有三的道理。弟妹是不是跟你提过,她要跟你离婚,就让你娶关老师,你还不顺水推舟、欲拒还迎。” 我大舅笑道:“渠老兄,你可真能开玩笑,你弟妹就是一辈子不生孩子,我也不能休了她,那是我的结发妻、糟糠妻,我可不做现实版的陈世美。” 渠校长压低了嗓子:“袁老弟,你嫂子跟我说,她和弟妹在一起买菜、做针线活好几天,她一直观察弟妹呢,弟妹肯定也没问题,肯定能给你生孩子,我就怀疑了,是不是你有问题啊,你去医院检查过没有。” 我大舅大笑道:“这个你就放心吧,咱不只是零件齐全、构造全活,功能也是杠杠的,绝对没问题。” 渠校长摇摇头:“我不信,你这十四岁就结婚了,结婚可够早的,你是不是不得法啊,不得要领,摸不着湖沿?” 我大舅又笑了:“庄稼活不用学,人家咋着咱咋着,咱也是日出而息日入而作,也是辛勤耕耘,就是还没到一份耕耘一份收获的时候吧,说不定厚积薄发,一发不可收呢。” 渠校长笑着:“明天我就让你嫂子和弟妹好好拉拉,好好教教她,你嫂子可是把好手,五年给我生了三个孩子,保证让你春种万粒粟,秋收一颗籽,哈哈哈。” 我大舅回道:“就不麻烦嫂子了,我和你弟妹暂时虽说是在黑暗中摸索阶段,说不定明天就是一片光明。” 渠校长笑笑:“我是怕你在黑暗中摸索的时间太长,你都摸了十年了,你不能再摸十年吧,关老师可是眼巴巴地看着你,就等着你呢。” 我大舅一愣:“这可说不准,我愁,你弟妹更愁,欲速则不达,越愁还不是压力越大。你弟妹这不是巴巴地过来探亲了,我这天天晚上和她秉烛夜读、促膝相欢。她在老家,眼看着我家老弟生个闺女,又接着生个闺女,她也在家待不住。” 渠校长拉着我大舅走到花坛深处,说道:“看你这样,我也着急,看来还真要上手段了。我昨天晚上不是去医院了吗,唉,也是不好意思啊,亲戚家的闺女生了一个女孩,连夜偷偷抱到乡下亲戚家去了。也是不好意思说出口,未婚生女,其中的原因我就不说了。虽说是闺女,但孩子长得很好,很健康,很漂亮。鄄城这边有这个风俗,有谁家生孩子晚的,就抱人家的孩子,就算是个引子,自己亲生的还真能来了呢。” 我大舅看着渠校长,沉思片刻,说道:“这也不是小事,我还是回家和你弟妹商量商量。” 渠校长说道:“那你就尽快,我要不是想着给你这个孩子,孩子在医院就被别人抱走了,孩子长得是真好,孩子她娘也是高小毕业。” 我大舅往外走着,回道:“你等着,我马上就回来。” 晚上,渠校长正在家吃饭,我大舅、大妗子两个人,来到他家。未等我大舅说话,渠校长看着我大舅、大妗子的神色就明白了,立马站了起来:“我这就过去,咱还是按规矩,两头不见人,你俩就在家等着,我去把孩子抱来。” 夜里十点,渠校长两口子抱着孩子来到我大舅家,我大妗子只看了孩子一眼,一把接过来抱在怀里,眼里立马流下了泪。 我大舅给出生才几天的女孩取名娇娣,意思就是叫弟弟来。 半年后,学校放暑假,我大舅回家探亲。开学后返回学校一个月,家里来信,说是我米妗子怀孕了,这可是天大的喜事,我大舅又急忙请假,回到人和村,把我米妗子接到鄄城,就想着米妗子能在鄄城好生保胎。这时,娇娣才半岁,才叫弟弟半年,弟弟就来了。 十月怀胎后,1954 年初春,我大表哥瑞泽就出生了。 1942 年,我大舅十四岁时,娶了人南十六岁的大妗子。结婚后十二年,才终于生了孩子,真是大器晚成。 这下,我大舅儿女双全,在鄄城一中的日子也是每天开开心心的。 据说,我瑞泽哥三四个月时,关老师就调走了,调到了菏泽一中。 娇娣真是个好孩子,听爸爸妈妈的话,只是叫弟弟叫得猛了点,又是一年秋天,我二表哥瑞涛出生了。 在欢天喜地的同时,我大舅一下发愁起来,这连着三个孩子,一岁、两岁、三岁,每天忙得我大舅、大妗子焦头烂额。 这天,渠校长和他爱人任老师来到我大舅家里,还带来一小口袋小米。 任老师看着我大妗子,说道:“弟妹,这三个孩子可够你忙的,我家两个孩子都受不了。” 我大妗子的两只眼睛通红,肯定是熬夜熬的,她接道:“那有什么办法呢,都是自己的孩子,都是心头肉。这不是,和当家的商量好了,过两天回老家,老家有看孩子的,不然还不把我熬死。” 渠校长说道:“那也好,老家人多,能帮着看孩子,只是老家孩子也不少,你们老袁家就是人烟兴旺。” 我大舅点点头:“可不是,我广中弟生了两个闺女,我广仑弟也两个闺女,这下我们回到家里,带回去两个小子,我家老人不定高兴成啥样呢,就是这一个院子里,七八个孩子,我小妹也才几岁,那就热闹了。” 我大妗子看着我大舅说:“就是愁人,老家孩子多,我们回到家里也是作难,这连着多了几张嘴,吃饭都是个问题啊。” 渠校长看看我大舅,张张嘴,又摇了摇头。 我大舅看着他的样子,说道:“渠校长,你有话就说,你肯定有事吧。” 渠校长叹了口气:“唉,那我就直说吧,娇娣的亲娘和她亲爹又走到了一起,也是好事多磨,两口子就找到我,问我孩子给了谁家,就想着能不能要回去孩子,不过人家也不勉强,毕竟孩子是在那种情况下跟了咱,咱要是不愿意,人家就不要,也不来找咱。我和你嫂子就是觉得,你家连着三个孩子,孩子都太小了,养个孩子确实不容易,娇娣也把弟弟叫来了,如果你们愿意,那我就给那边说。那边的情况你俩也知道,人家的家境比我们好,男方的家里更好。我就是随便一说,一说。” 我大妗子看一眼旁边睡着的娇娣,泪水就顺着脸流下来。 一个月后,我大舅送我大妗子娘三回到人和村,我姥姥看着我大舅、大妗子一人抱着一个孩子,自是欢天喜地,但转身就问道:“咦,我那俊孙女娇娣呢?” 我大舅的脸色立马变了,搀着我姥姥就进了屋,低着头,慢慢说起来。 还未说完,我姥姥就站起来,指着我大舅说道:“亏你还受过多年的教育,亏你还是老师,不就是多一个孩子吗,咱人和村哪家不是这样,一个女孩子还能吃多少,转眼就长大了,这就能帮着看弟弟了,娇娣可是咱袁家的大功臣,两年叫来了两个弟弟,呜呜呜,我的大孙女啊,我见不到我大孙女了。” 我大妗子急忙上前,哭着说道:“娘来,你要怨就怨我,我们娘几个回来,家里一下就多出来四张嘴,三个孩子都小,娇娣跟着咱还不是过穷日子,娇娣回去,那家的家境很好,她到了那边就是享福啊。你不舍得,我也不舍得,我的亲娘,你看看咱院子里一群孩子,还不如让娇娣再回去呢,我也偷偷去娇娣她亲爹娘家看了,人家的日子就是好。” 还能怎样呢,也就只有这样,但这成了我大舅一生之中心中永远的痛。我老娘也多次说起来过,就是你大舅抱养了人家的闺女,才来了你大表哥、二表哥,要不说,那就是个甜歪人的好孩子。 那一辈的老人家,都信这个。 曾经,在我大表哥刚刚出生没多久的一日夜晚,羊油灯下,我米妗子、王大妗子、花妗子凑到了一起。 王大妗子把手中的针在她浓密的头发里抹了一下,又嗤一声纳着鞋底,看着米妗子,问道:“大嫂,你是咋办到的,你十年肚子都没动静,怎么来了个大胖小子,快说说你的绝招,我不信只是娇娣叫的吧。” 羊油灯下,米妗子的脸红了:“哪有什么绝招,我就是十年如一日地埋头苦干,我还就不信了,咱这地还能种不出好庄稼。” 大妗子笑眯眯地凑近,说道:“地是好地,种子是好种子,就是你广中兄弟昨儿埋怨我半夜,就嫌我给他生不出儿子。” 花妗子看看米妗子,看看王大妗子,说道:“别怪我多嘴,我一眼就能看出来,咱大嫂不只是这有儿子的命,她是三个儿子的命。至于你吗,你再生一个,差不多还是闺女。” 王大妗子打了我花妗子一拳:“你就咒我吧,我生了两个闺女,你生了个闺女,你就怕我抢在你前面生儿子,我还就要发狠,就要生儿子。” 花妗子一笑:“你发狠有什么用,你不是一直发狠吗,从第一胎你就发狠,牙都咬碎了,还不是生的闺女。” 王大妗子使劲拔着针,说道:“明天,我去南乡观香去,让菩萨、观音保佑我生儿子。” 花妗子嘁了一声:“就你那小脚,走起路来慢悠悠,你走到南乡,好香火都让别人请走了,还是不要去了。我告诉你个绝招,我可是从西城村听来的,很灵,保证你能生儿子。你不是生了两个闺女吗,你带上转孕袋,我保证你下一胎生儿子。” “转孕袋,那是个啥东西,你听谁说的,谁那里有?”王大妗子问道。 花妗子说:“西城村的辛家媳妇,就是连生了三个闺女,带上转孕袋,第四个孩子就是大胖儿子,你说神不神?” 大妗子拉着花妗子的手说道:“那你明天带我过去,我也戴上转孕袋。” 时间过得很快,王大妗子又生孩子了,小松表姐出生时,米妗子、花妗子进屋去看她,王大妗子看见花妗子,啐了一口:“都是你这馊主意,你给我说让我带转孕袋,我这戴着转孕袋,怎么又生了个臭妮子?” 花妗子微微一笑:“你还怨我,我早看出来了,这事都怨你自己,一开始我是怎么跟你说的,我说你戴上转孕袋,你要保证一百天不能和广中兄弟同房,你老实交代,你是怎么做的。” 王大妗子的脸红了:“我是记着你说的一百天来,就是那次,你广中兄弟猴急,我也没忍住,就觉得还有几天就一百天了,也不差这几天吧。” 花妗子拍着巴掌大笑:“我就知道你忍不了一百天,你自己破戒,你还能怨别人,心诚则灵,你心不诚就不灵。再说了,你的肚子都大起来了,戴转孕袋怕不是晚了。” 王大妗子指着花妗子说道:“你也生的闺女,你也想生儿子想疯了,你咋不戴转孕袋,你就是骗我。” 花妗子笑着说:“是你自己的事就不要说别人,你自己不按时吃药,你还赖大夫了,你就是恼羞成怒了。我不戴有我不戴的理由,你仑哥说了,反正他命里有儿子,就随便我生,先生后生都一样,生儿生女他都高兴。” 王大妗子苦笑道:“你广中兄弟现在可是一心要儿子,你快出去屋山头上看看,你广中兄弟一看是个闺女,扭头就出去了,一准在那里生闷气呢。” 花妗子一笑:“我广中兄弟才不是那样的人呢,我刚刚看见他在熬鸡汤呢,还是他疼你。下次吧,我再给你弄个转孕袋去,你可一定要保证一百天不同房。” 王大妗子苍白的脸在油灯下晃着:“我还能再上你的当,爱咋就咋,我才不管那么多呢。一百天我可熬不了,咱这地就是这样的,关键还是看好种子,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 第三十一章 苦难岁月 1954 年初夏,家里的活忙过了一阵子,我王大妗子带着凤桐表姐、还在被窝中包裹的小松表姐,去复程县我广中舅那里探亲。娘仨待了半个月的时间,家里来信,说是凤蕊表姐病了,娘仨就急忙往家里赶。 乡村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雨幕中,细雨如丝,连绵不断。黑黄的土地被雨水冲刷着,裸露的泥土显得更加贫瘠。老屋顶在雨中被冲刷着,黑色的苇箔和泥草显露,似乎在诉说着岁月的沧桑。几缕炊烟在风中飘摇,显得格外孤单。 田野里,稀疏的植被在阴雨中显得更加萧索。偶尔有几声鸟鸣穿透雨幕,异常凄凉。 泥泞的小路上,有几个人走着,脚印深深浅浅,脚步沉重而缓慢,每一步都显得步履维艰,他们的脸上,满是生活的疲惫和无奈。 村边的关坑因为连日来的雨水,水位涨了不少,水色混浊,仿佛也在为这无尽的阴雨而感到不满。坑边的老柳树,枝条低垂,仿佛在雨中哭泣。 在这阴雨绵绵的季节里,农村的贫穷似乎变得更加凸显,人们的生活被雨水浸泡,希望也变得遥不可及。 踏着满脚的泥泞,王大妗子赶到家时,看到了在床上躺着的凤蕊姐。 夜幕低垂,房间内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香,床头上,静静地闪着一盏暗淡的灯光。小姑娘蜷缩在床上,脸色苍白如纸,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几缕湿漉漉的发丝贴在脸颊上,呼吸急促而微弱,仿佛每一次呼气都需要用尽全身的力气。 被子被她无意识地踢开了一角,露出瘦弱的手臂,手指微微蜷曲,似乎在试图抓住什么。她的眉头紧锁,嘴唇干裂,偶尔发出几声含糊不清的呓语,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像是被困在某个遥远的梦境中,无法挣脱。 床头的一张桌子上放着一盆凉水,映着微弱的灯光,闪烁着冷冽,盆的边沿还放着一块毛巾。房间里静得可怕,只有屋外的雨声和她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仿佛时间也被拉得无比漫长。 整个房间的空气是污浊的,满是药的气味,凤桐姐被抱住,不让她靠近凤蕊姐,因为凤蕊姐得的是麻疹,这是那时农村最常流行的传染病。 王大妗子只看了凤蕊姐一眼,泪水就顺着面颊流淌着,才半个月的时间,孩子已经瘦得不成样子了,黄黄的面颊塌陷下去,嘴唇干裂,肯定还在发烧。 堂屋内,我姥姥、二姥姥、花妗子、王大妗子、广晴姨、我老娘坐在那里,沉默着。 显然,王妗子坐不住,看着我二姥姥说道:“娘来,我这走了才半个月吧,家里一大圈的人,孩子都成这样了,这还能活吗?” 广晴姨听到了话音里面的埋怨,急忙说道:“一个村上,十几个人发烧、出疹子,都是到乡卫生院抓药,都是吃的一样的药,都是这样看的。” 其实,不只是王大妗子,大家的心都是沉重的,两天前,村西头马家才两岁的闺女,就因为麻疹而不幸夭折。 在曾经的那个年代,因为出疹子落下残疾,甚或夭折,并不少见。 我老娘说道:“广存兄弟也发烧呢,两个人差不多同时病的。” 我老娘说的广存,是我二姥娘的三儿子,和我凤蕊姐同岁,此时也是两岁。 我二姥娘抹抹眼泪,说不出话。 我花妗子看着王大妗子说:“妹来,你也回来了,那咱就明天再到龙巩集乡医院看看去,南乡也有看这病的,不行咱就到县医院去。” 第二天早晨,吃过早饭,我老娘、广晴姨收拾好一辆独轮车,独轮车的两侧各放了一个条筐,左边筐里放着广存舅,右边筐里放着凤蕊姐,姐妹两个一个驾辕子,一个拉梢子,我花妗子、王妗子则跟在后面,踏着满街的泥泞向龙巩集卫生院赶去。 人和村的街道,因为是黄河泛滥带来的淤土,每到下大雨时,人走过两趟,街上便变得泥水泛滥、泥泞不堪,人走在上面滑滑叉叉,车辆更不好行走,走不几步,车轮便被泥土塞满,难以行走。好在到了公路上,路才好走了。 走了两个小时,刚到龙巩集卫生院,就有人打招呼:“花嫂子,家里孩子的病咋样了?” 那人正是卫生院的陈大夫,我花妗子急忙答道:“陈大夫,你还得给看看,怎么两个孩子的病都不见轻啊。” 陈大夫叹口气:“我也愁死了,今年这个病流行得时间太长了,这连着阴天,天气不好,空气不好,病人也难痊愈啊。” 陈大夫说着,走到车子旁,掀开独轮车上盖着的小被子,看着凤蕊姐,眉头紧蹙,又掏出听诊器。 一会儿,陈大夫盖上小被子,对我花妗子说:“嫂子,孩子病得不轻,不只是出疹子,还得了白喉,保不定还得了肺炎,还是到县医院去看吧,咱这里条件有限,也没有特效药。” 我王妗子看看花妗子,花妗子没有丝毫的犹豫:“走,咱到县医院去。” 我老娘、广晴姨拐过车子,出来乡卫生院,就沿着马路走去。 下午两点,来到县医院,大夫立马就安排住院。 很快,大夫对站在病房的我花妗子、王妗子说,我凤蕊姐发烧太厉害了,右眼化脓,眼珠子都烧没了,已经失明,并应尽快手术摘除。 我花妗子、王妗子、我老娘、广晴姨听闻大夫的话,忍不住搂着哭起来,但又能怎样呢,只有按照大夫的诊断意见办。 在她两岁这一年,我凤蕊姐右眼摘除,只有左眼慢慢恢复了视力,这是她一辈子的痛。为此,我王妗子、凤桐姐不止一次说过。 不论怎样,凤蕊姐总算是保住了命,而同样得病的广存舅则没有挺过来,在他两岁的时候不幸夭折。而整个人和村,不只是我广存舅、马家的妮子,还有王家的孩子,都在这一场瘟疫中夭折。 我二姥娘生过三个儿子,三个女儿,我应该叫作三舅的广存舅,在两岁的时候夭折。 在我的记忆中,上小学时,还有医院的大夫集中到学校给学生接种的片段,农村还叫点花花,每到此时,对农村的孩子们来说,都要兴奋好几天。 在后来的记忆里,我王妗子有三个闺女、两个儿子,其实,我王妗子还有一个闺女,比凤蕊姐小三岁,小名小松,在她刚刚上学的时候夭折。 我老娘说,那时候,农村流行白喉病,急性呼吸道传染病,也是发热、头疼、恶心,而这一次,我凤蕊姐又不幸被传染。 因为发烧厉害,凤蕊姐就躺在床上养病,毕竟还是孩子,家里给她冲了糖水,放在床前让她喝。 小松姐活泼好动,放学回家后就过来看看姐姐,忍不住就抿了一口放在那里的糖水。很快,小松姐不幸被传染,又是很快,经抢救无效后,小松姐竟然又是夭折。小松姐被放在一个簸篮里,送了出去。 我儿时的记忆中,农村经常有流行病发生,印象最深刻的,一个是肚子里有虫,拉大便时能排出来,学校会定时给孩子吃打虫子的药,每到集体吃药、打针时,学校都像节日一样。印象中,那是一种黄白色的带着点甜味的宝塔状的糖,有打虫的疗效。还有就是发疟子,就是疟疾,小学时的我就发作过几次,也没记得吃药,更谈不上打针,大多挺一挺就过来了。记忆中,全身发烧,昏昏沉沉、迷迷糊糊,顶多家里大人去卫生室拿两片药来给吃。 记忆中,有一次我在学校发烧,烧得昏昏沉沉,刘老师便喊来我姨,我姨便背着我去往大队赤脚医生家里,刘老师也跟着。走到赤脚医生家里,要给我打针,我迷迷糊糊中还怕针疼,就拼命往床的里面躲闪着,我姨就伸着手拉我,我哭叫着挣扎着。那一次疟疾,我的印象最深刻,虽然在儿时几乎每年我都要来上那么一两场疟疾。想起来,那时的我也真是皮,还在穿着棉袄,水坑里藕牙才刚露出来时,我就敢下水。深秋时节,已经穿上了薄袄,西关坑里的水已经很凉,即便看见有莲蓬,也没有人敢下水了,但我却偏偏不畏严寒,敢下水去够莲蓬,那时的我的确硬气,这也是我每年都要打摆子的原因吧。 1954 年这一年,我二姥爷去世、广存舅夭折,到 1960 年时,一年内,先后我姥爷去世,六全姨、小松姐夭折,短短六七年的时间,袁家频遭磨难。在接连痛失亲人后,一向好说好动的我三舅也是忍不住,曾经发过牢骚,这解放了也不一定家家能过上好日子。在他的记忆中,肯定还有老袁家土地数顷、骡马成群的盛景,而解放后的苦难生活,失去几位亲人的痛苦,使他有了不一样的想法。这也是他被打成右派的最主要原因。 1970 年春天的一天下午,天色阴沉沉的,我二姥娘从外面回来,看见堂屋门前放着一个粪箕子,而粪箕子里则躺着我三表哥瑞铭哥,不由大吃一惊。 此时,我瑞铭哥已经七岁,但一向身体瘦弱,躺在一个大粪箕子里,越发显得瘦小。 我老娘说,我泽哥在老袁家是长子,泽哥出生时老袁家欢天喜地,从小泽哥就受宠,接着我米妗子又生了二表哥,再到我三表哥出生时,一心想要个闺女的大妗子则显得不是那么高兴,拉巴起我三表哥来也就是那么回事,我三表哥从小黑瘦。 我二姥娘掀开门帘,问道:“泽他娘,这是咋回事啊?” 我米妗子蘸一把眼角:“嗯,这还能咋样,没进的气了。” 我二姥娘怼道:“你就是磕碜三儿子,这好好的,怎么没进的气了。” 说完,我二姥娘转身出屋,从粪箕子里抱出我三表哥,赶往乡医院。到医院抓药、打针,回到家里又忙着收拾吃的。 经过几天的精心喂养、照顾,我三表哥慢慢缓过来,背起书包又上学去了。 对于这段经历,已经上学的三表哥,记忆尤为深刻,他说,要不是二奶奶,他就被用粪箕子背着埋了。 不止一次,我老娘提起这事,就是埋怨我米妗子,其实,那时的农村都是这样,没有什么条件照顾孩子,家里也没有好吃有营养的,孩子病了就是到乡卫生院拿点药,就是那样挺着,几乎家家都是那样。 多年后的一天,此时我二姥娘在大表姐凤桐家常住,也算在她家养老,从警察学校毕业后,刚刚上班的三表哥回家探亲,回家的第二天,便去看望我二姥娘。 我二姥娘看着三表哥拎来的东西说道:“俺瑞铭还知道来看我,就知道和我亲,知道我抽烟,还给我买烟,你大姐不让我抽烟。” 三表哥说道:“二奶奶,我忘了谁也不能忘您老人家,我躺在粪箕子里就剩那一口气,就等着背着把我埋了,您老人家又把我抱回来,给我治病,我的命就是您给的。” 我二姥娘嘁了一声:“那时候家家都是那样,吃不好穿不好,大人孩子有病都是一个熬,就是想着你还有一口气,再给你找医生看看,人和村的孩子还不都是那样,不声不响地人来了,慌慌张张人就走了,人的命哪有现在金贵。” 那时,已经是人民公社时代,大人白天去抓工分,晚上很多时候还要开会抓J级D争,能吃上饭就不错了,也就顾不了许多。再加上没有钱,当时医疗条件有限,有病后去世,或者孩子夭亡,却变成了很正常的事。 对于曾经的苦难,我的记忆已经淡薄,我的记忆都是 1970 年以后,最早的记忆之一是,我倚着门框,看着邻家的二花姐、全福冒着大雪从我家的门前过,二花姐穿着一件光板袄,袄袖子少了半截,趿拉着一双大人穿过的棉鞋,她也提不上去,鞋后跟还叉开了,她没有袜子穿,脚后跟露在外面,冻得通红。那个时候的冬天,许多孩子会冻手冻脚。二花姐也没有书包,她都是在胳肢窝下夹着书,慢悠悠地走着,看见我时,会向我一笑,那时还觉得二花姐挺俊的。 ------------ 第三十二章 戏言成真 1955 年新年刚过,带着咸味的海风冷冷地吹拂着战士们坚毅的面庞,他们静静地站在岸边的战壕中,目光悠远,眺望远方。大臣岛就像一只形单影只的海鸥,屹立于波涛汹涌的蓝色海域之中。夕阳的余晖倾洒在岛上,仿佛为这座战略要塞披上了一层金色的战甲。 战士们的眼神中,既有即将战斗的果敢,又蕴含着对未来的无限憧憬。他们的内心,恰似脚下那波澜壮阔的大海,激情澎湃中夹杂着丝丝不安。岛上那隐约可见的碉堡,宛如历史留下的伤痕,正等待着新的力量来抚平。 这一刻,战士们的心情复杂交织,他们知道,自己肩负的不仅是解放一座岛屿的使命,更是民族崛起的希望。在不远处,一排排炮管指向天际,仿佛在向天地宣告,这片海域即将迎来新的秩序。 随着夜幕降临,海面上泛起了一层层银色的光辉。战士们的身影在灯火的映照下显得愈发高大,他们默默凝视着大臣岛,仿佛在与远方的同胞对话,交换着对未来的誓言和祝福。 我三舅来到前沿,和刘成刚一起望着那渐渐被夜幕笼罩的大臣岛,点燃一支烟,拉起呱来。 刘成刚吐出一口烟,说道:“杨娇娇留校了,我听说吕丹丹又从BJ来到了军部,这肯定是为你而来,你就别再磨蹭了。你那个闫梅英不过是一厢情愿罢了,现在我们已经移防,局势基本稳定了,你也该快点找个媳妇了。” 我三舅用胳膊肘碰了碰刘成刚,说道:“我看咱湖西的战友闫楠楠昨天来找你了,进展挺顺利的嘛。我跟你说,下次见到她,我就喊她嫂子。” 刘成刚咳嗽一声,说道:“你可别帮倒忙,我连她的手都还没牵过呢,更别说其它的了。不过,我肯定会努力的,她对我也挺着迷的。就像你跟杨娇娇说的,闫梅英那圆溜溜的啥啥,我觉得闫楠楠的啥啥也不差。还是闫楠楠这样的湖西战友好,和我聊天的时候总是有说不完的话。” 我三舅说道:“吕丹丹也是湖西的战友,可我和她就是聊不来。上次她来找我,我们一起吃饭,我对她只有战友情,没有男女之情。每次你见到闫楠楠都心潮澎湃的,我怎么就没有那种感觉呢。” 刘成刚笑了笑,说道:“你的心里全被闫梅英填满了,哪还容得下娇滴滴的白牡丹啊。你就跟我一样,等天气暖和了就申请探亲,回去和闫梅英把婚事定下来吧。你我的媳妇都姓闫,我们可真是命中注定的连襟啊。说真的,吕丹丹那大小姐的做派,我还真怕你降不住她。” 我三舅点了点头,说道:“确实,上次吕丹丹来请我吃饭,我们吃的是西餐,一顿饭就花光我一个月的津贴。要是在我老家,请闫梅英吃饭的话,一人一碗羊肉汤,再加上一人一个严集的大烧饼就够了。不过,你要是想回家探亲就去吧,这大臣岛还黑黢黢地摆在那里呢,不解放大臣岛,我是不会回去的。商来庆已经为国捐躯了,袁广华去军事学院深造,我现在还一事无成,哪有脸回去见家乡父老啊。” 刘成刚说道:“你别太死心眼了,军部的部署我们也不清楚。大军虽然已经在此集结,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发起进攻。” 我三舅说道:“要说拼刺刀,你确实比我厉害,但论军事素养和军事理论水平,我可比你高,这是显而易见的。大臣岛孤立无援,我们十万大军厉兵秣马、枕戈待旦。不是我们不想进攻,只要我们发动进攻,那必定是势如破竹,敌人根本不堪一击,你就等着瞧吧。用不了多久,这边防形势可能就会发生重大变化,你在这一线前沿,可得机灵点儿。” 1955 年 1 月 18 日,中国人民解放军海陆空协同作战,在一海山岛战役中取得胜利。1955 年 2 月 13 日,大臣岛宣告解放。 又是闲暇时间,我三舅和刘成刚脚边摆着罐头,两个人对嘴喝着一瓶白酒,说着话。 我三舅靠了一声:“这老蒋也太不经打了吧,我们解放军兵锋所指,兵不血刃,就两场战役打下了。这也太轻松了吧,我就想着在这里再来一场淮海战役,把老蒋的那点家底给他连锅端。” 刘成刚一笑:“老蒋可比你吝啬多了,就他那点家底,他还要保命呢,他可不敢跟我们硬碰。” 我三舅指指黑乎乎的海边:“你不硬碰硬,你多少也比划一下,就大臣岛老蒋的兵也不少,直接就悄悄脚底抹油逃跑了,这也太瓤了吧,我们还没到前沿来,就开始进行战役准备,我们苦心巴力做的作战计划还没用上啊。” 刘成刚摇摇头:“未雨绸缪,未雨绸缪。我可不管你的什么计划,那天一个命令下来,我带领全连不停歇地炮击,后来团首长把我训了一顿,嫌我打得太猛,好像炮弹不要钱似的。战士们都憋坏了,都想打过去,都想立功,结果对面的人都跑了,你说这股气怎么撒。” 我三舅说:“你不是有闫楠楠吗,你照着她撒气不就完了吗,你这刚刚战斗总结完,她就来看你,她对你可是够好的,你还不趁着你立功受奖的劲,把她拿下。” 刘成刚扭捏了一下:“你要说拿下的话,算是取得阶段性战役的胜利了吧。昨天她来,我就在这里趁她不备搂了她,她也不含糊,立马就抱住我,我还不就势亲了她。” 我三舅笑了:“你这连环炮击,没打到老蒋的兵,把闫楠楠拿下了,确实是取得了阶段性胜利。你还要再接再厉,乘胜追击,宜将剩勇追穷寇啊。” 刘成刚一脸的兴奋:“你以为我就是啥也不顾地猛打猛冲,我这也是有作战计划的。下一阶段的战斗计划我都安排好了,还不是要攻占那两个无名高地。” 我三舅笑得更厉害了:“你的作战计划不经过我们作战科批准,你可不要乱来。你先跟我说说,我给你把把关。我估计有M国鬼子第Q舰队在这里晃悠着,战局有可能又有变化。M国鬼子不甘心在朝鲜战场的失败,他会不停地搅局。你也老大不小了,你就和闫楠楠说说,也该回家探亲了,再找个机会向组织打个报告,我就等着吃你的喜糖了。” 刘成刚说道:“我们一起打报告,一起回家探亲,我倒要看看你回家后和那个圆溜溜的啥啥的姑娘能不能有什么进展。” 1955 年,夕阳的余晖染红了天际,温暖的金色光芒洒落在宁静的严集街上。老柳树依然静静地伫立着,柳枝随风轻轻摇曳,仿佛在为这平和的时光奏响一曲悠扬的小调。几只归巢的燕子在柳条间穿梭,它们的尾巴偶尔轻点水面,荡起一圈圈细微的涟漪。 集镇的小道上,村民们结束了一天的辛勤劳作,三两成群地踏上归家的路途。孩子们的欢声笑语此起彼伏,他们或是嬉笑追逐,或是手持风筝欢快地奔跑着,脸上洋溢着无忧无虑的笑容。偶尔,随风传来几声清脆的牛铃声,显得悠远而古朴。 此时,在小镇的路口,几个农妇围坐在一起,她们一边忙着手中的针线活,一边愉快地闲聊着家长里短。她们的笑容在夕阳的映照下显得格外淳朴,构成了一幅温馨的田园画卷。我的老娘正坐在她们中间,目光不停地朝着东面的大路张望。 胖嫂子拿着一双鞋递给我老娘,说道:“大妹子,你帮我看看,我是按照你昨天说的法做的,可怎么看起来不大对呢?” 黑大娘说道:“就大妹子跟你说的,你照着做就是了。大妹子给我了个鞋样子,我给我家老头做的鞋,老头穿上,一蹦两高,说从来没穿过这么舒服的鞋,从来没穿过这么好看的鞋。这不是,我再让妹子看着,给我家孩子赶着做两双。” 我老娘笑着接过胖嫂子递过来的鞋,周正了一下,说道:“这个边上从里面纳的时候一定要收紧,不然就会收不住型。” 胖嫂子不好意思地笑了:“我说呢,我都拆了重做两次了,就是松松垮垮不成样子。大妹子,你咋啥针线活都会做,还都做得那么好。” 黑大娘说:“嗨,你这还不知道,大妹子的功夫都是跟着她老娘学的,那可是有名的人和村***,过日子是一把好手,她嫁到老袁家,老袁家才看着一天天过上了好日子,她做针线活更是一把好手,她只要是来到严集街上,大姑娘小媳妇的还不把她截住,都问她怎么做针线活。咱这大妹子,你别看年纪小,我看她的这针线活不比袁婶子差。” 胖嫂子说道:“我说呢,我早就听说人和村老袁家的女人个个是做针线活的好手。大妹子,我巴不得你天天到集上来呢,你这几天怎么天天来集上了呢,天天看着啥?” 黑大娘白她一眼:“她和晴妹子不是等着她当军官的哥哥回家探亲吗,这等了三天了,天天下午来这里等。” 胖嫂子说道:“菡妹子和晴妹子在这严集街上真拽啊,两个哥哥当军官,一个哥哥在外面当干部,还有一个哥哥当老师,我这要不是大了几岁,我就找找媒婆给我说个媒,我嫁到老袁家去,嫁给菡妹子的哪个哥哥。” 黑大娘哈哈笑起来:“就你二八的年龄也是白搭,你没看见老袁家的几个媳妇吗,别的不说,就仑子的媳妇,她来集上的时候,你不是常常看见吗,那可是新砦乡最俊,手最巧的媳妇吧,老袁家的男人可看不上你我这样的。” 胖大嫂还是笑着:“那是,就在严集街上,要我看的话,就有一个闺女能配得上老袁家的男人,那不是,正坐在自家的铁匠铺前,都两天了,也不知道等的谁,哈哈哈,闫梅英不会也和大妹子等的是一个人吧。” 黑大娘笑得更厉害了:“你这都看不出来啊,只要菡妹子和晴妹子看见闫梅英,就大喊着袁广辉,闫梅英就是一脸羞答答的样子,那还不是想男人了,而且想的是袁广辉,哈哈哈。” 胖大嫂装着恍然大悟般:“我说呢,你看这两天闫梅英神不守舍的样子,她也等着袁家当军官的哥哥回家啊,还别说,就闫梅英,还真配得上老袁家的男人,人家高小毕业,要个头有个头,要模样有模样,家里还有铁器铺。这两年都有小伙子围着她家的铁器铺转悠,就为了看她,原来她早就有了心上人,芳心有主了。” 我老娘和广晴姨笑眯眯地对视着,我广晴姨说:“我和我菡姐接到我三哥回家的信,我俩就来到集上,逢人就大声说,我三哥要回来探亲了,我三哥在海边把老蒋都打败了,立功受奖了,首长让他回家找媳妇,他这几天就要回家,那个闫梅英肯定听见了,你看她的样子,就是眼巴巴地等着情郎回来呢,望穿秋水,哈哈哈,就是不知道我三哥能不能看上她,我三哥可是见过大世面,在JB待过好几年,上过TIANMEN。” 我老娘笑着说:“这两年可把闫梅英吊起来了,见了她的面就大喊袁广辉,那还不是把她的心扯到咱三哥那里去了,哈哈哈。” 我晴姨叫道:“还不是你说的,你也是那样,你相中闫梅英了,你想让她嫁给咱三哥。快看,那不是咱三哥吗,就是他,快呀,怎么那么帅啊,我的个娘来,这不是要闫梅英的小命吗。” 我老娘和广晴姨,大声喊着三哥,两个人跑过去,抢着我三舅手中的行李,一左一右挎着他的胳膊,走在严集街上。 三个人经过闫家的铁器铺,我老娘和广晴姨看着铁器铺的方向,大声喊着:“袁广辉,袁广辉,我三哥袁广辉回家探亲了,我三哥是军官。” 那年,我三舅已经离家四年多了。闫梅英没有理会我老娘和广晴姨的呼喊,她静静地站在那里,望着身着戎装、沐浴在金色余晖中的我三舅,心中百感交集,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四年前你离开时的那一眼,就把我的魂给勾走了。你走的时候还是个少年,如今回来却成了英雄。你可知道这几年我是多么思念你吗?每当我的心情稍微平静一些,你这两个亲妹妹就会喊你的名字,就像在剜我的心,让我无法安宁。我已经爱上你了,却不知道你对我到底是什么感觉。这几天我因为想你,饭都吃不下,真的是为伊消得人憔悴,我该怎么办呢? 我三舅也看到了闫梅英,他的脸上微微一愣,然后挽着两个妹妹继续往前走。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家家户户的烟囱中冒出袅袅炊烟,弥漫在即将入夜的空气中,混合着柴火和晚饭的香味。这个傍晚,这个暮春,这个农村的集镇,一切都是那么平静而美好。人们的生活虽然简单,但却充满了希望和幸福。 走到集头,快要拐弯进入人和村的时候,我三舅忍不住回头望去。他看到,闫梅英仍然怔怔地望着这边。夕阳下,那美丽多情、羞怯不语、婀娜妖娆的身影,深深地印在了他的心中。 夕阳虽然已经落下,但明天又将是一个崭新的开始。 ------------ 第三十三章 夫唱妇随 1955 年,中华人民共和国向WT当局提出以和平方式解决WT问题的倡议和主张。当时在SZZ科的我三舅自然知晓这样绝密的内部消息,所以他才请假回乡探亲。然而,他仅仅在家待了七天,电报就来了,催促他即刻归队。 袁家众人送我三舅来到严集街上,准备从这里前往徐州,再从徐州搭乘火车抵达杭州,杭州有他们S的接待处,到了那里就会方便许多。 几个人簇拥着我三舅,我老娘埋怨道:“三哥,你这次回家才几天,天天往外跑,不是见同学就是见朋友,在家的时间少之又少。就算在家,也是和王位振、王延亮在一起。你自己的终身大事,你怎么就不重视呢?你看,那边的闫梅英眼巴巴地望着你,眼睛都快望穿了,人家就等着你找人去提亲呢。老爹老娘都催你了,你怎么就是不吭声呢?你明明也是喜欢她的,就过去跟她打个招呼呗。” 我三舅沉思片刻后说道:“我这次探亲,确实也有在家找媳妇的想法。你也看到了,我的探亲假还没结束,电报就来了,那边肯定有大行动。你也知道,商来庆已经牺牲在XC战场,而我们对面就是WT,我们每天都在为解放全中国做准备,我就怕万一我牺牲了,会耽误人家姑娘。” 我老娘不屑地说道:“这有什么关系呢?你先把婚事定下来。要是你真的不幸牺牲了,那也是我们老袁家的光荣。你看闫梅英看你的眼神,就算为你守寡她也愿意,我去跟她说。又不是天天都要打仗,抗M援C也才打了三年呢。说不定哪天你就回来了,下次回来的时候,你就和她结婚。我去跟她说,让她等着你,她肯定是非你不嫁。” 我三舅上车离开了,他向家人挥手道别,目光望向远方,也向远处那个怔怔地望着他的美丽身影挥了挥手。 老袁家的人都离开了,我老娘和广晴姨走在最后。她们走到闫家铁器铺前,闫梅英看到她们过来,便转过身去。 我老娘可不管这些,大声喊道:“闫梅英,闫梅英。” 闫梅英只好转过身来,看了姐妹俩一眼,然后低下头,问道:“有什么事吗?” 我广晴姨也不绕弯子,说道:“我们当然是有事才找你。你也看到了,我三哥袁广辉看上你了,部队来电报催他回去,他刚才上车太匆忙,没来得及跟你说,让我们转告你,他喜欢你。” 闫梅英的脸涨得通红,说道:“你,你别乱说。” 我老娘哼了一声,说道:“谁乱说啦?我三哥可是军官,这几天有好几拨人到人和村给他提亲呢,那边也有女兵喜欢他。他看上你,那是你家的福气,你还不高兴,真是的。我三哥说了,下次回来探亲的时候就娶你,你就偷着乐吧,你就赶紧地置办嫁妆吧。我三哥怎么会看上你呢,明明有大城市的女人喜欢他。” 羞涩和幸福瞬间填满了闫梅英的心,她说道:“你俩就是忽悠我,你们都忽悠我两年了。” 我老娘说道:“我才没功夫忽悠你呢。明天我拿个信封过来,把他的地址给你,你可以写信问他啊。你也别端着架子,我三哥配你还不是绰绰有余的,你主动点又怎么了,你给他写信啊,你给最可爱的人写信,那是你的光荣。” 1958 年前后,JM炮击之后,福Y前沿进入持久战,而浙D前沿则趋于常态化。此时,我三舅又准备回家探亲了。 刘成刚得知我三舅要回家探亲,赶来为他送行,一见面就说道:“老弟,你这动作也太慢了,拖拖拉拉的,这可不像你的风格啊。从在华北二校的时候就说闫梅英是你对象,这都过去多少年了,你怎么还在原地踏步啊?” 我三舅笑了笑,说道:“我可跟你比不了,你在第一阶段战役时,迅速地把闫楠楠搂进怀里,接着你又迅猛开展第二次战役,你迅速地结婚,迅速地生了个大胖小子,你的动作可真快。” 刘成刚说道:“你别转移话题,你也快点吧,吕丹丹说了,你不结婚她就不结婚。你不是喜欢闫梅英吗,这次回家一定要把这件事定下来。你嫂子都跟我抱怨你了,说在学校的时候有好几个同学喜欢你,还以为你能早点解决个人问题,没想到你一直在磨蹭。你的速度太慢了,别再磨蹭了,赶快行动吧。” 我三舅笑着说道:“好,好,这次一定把这件事定下来。我不是已经和她开始通信了吗?还互相称呼起亲爱的呢。” 刘成刚说道:“你这也就是纸上谈兵。你看我和闫楠楠,我一搂她,她就倒在我怀里了,黑灯瞎火的,几下就把她收拾了。这就是速战速决,一顿狂轰滥炸,她就乖乖地跟我了。可不能打持久战,等以后有时间再花前月下也不迟,就是那个花前月下的张生也比你快,几把就降服了崔莺莺。这次回家探亲,你要是收不了闫梅英,你就别来见我和你嫂子。” 我三舅说道:“你和嫂子就是瞎使横劲。我刚刚参加了军里的作战会议,金M海战不知道还要持续多久。不过我们这边只是配合。杨副参谋长这次跟我说,这次绝对不会再给我发电报了,让我在家好好待着,我也该把个人问题解决了。” 1958 年底,距离过年还有二十五天,我三舅从浙江回来探亲。回家的第三天,媒人来到了严集的闫家铁匠铺;第四天,我三舅带着闫梅英去了鱼邑,见到了邵奎旭。晚上,我三舅送闫梅英回家,进门后就把她堵在门后亲起来。从那天开始,我三舅探亲在家的每一天,闫梅英都跟在他身边。我老娘和广晴姨也不再叫闫梅英的名字,而是开始叫她三嫂,闫梅英红着脸答应着,心里甜滋滋的。 探亲假就要结束了,我三舅要回去了,闫梅英的眼睛哭得肿肿的。闫梅英家的西厢房里,我三舅搂着她说道:“你别哭了,过段时间你可以去部队找我,去部队探亲啊。” 闫梅英有些扭捏地说道:“我还没结婚呢,怎么去啊?你那边不是还有个白玫瑰吗,她会不会和我打架啊,你在家的时候搂着我、亲着我,甜言蜜语的,我真担心你到了那边,见到吕丹丹后又变心了。” 我三舅笑着说道:“那种洋气的女人我可受不了,我就喜欢你这种半土半洋的。你不用担心,我们把生米煮成熟饭不就行了?” 闫梅英立刻警觉起来,推着我三舅:“这大白天的,你可不能胡来”,一边说着,但是手上却没有半点力气,只好半推半就。就这样,闫梅英成为了我的三妗子。后来每次提起这件事,我三妗子都会笑骂道:“那个厚脸皮的家伙,说他多少年前就惦记着我这几个圆溜溜的地方了,我能有什么办法,只好随他了。” 我三舅总是笑着说:“这就是两情相悦、情难自抑,瓜熟蒂落、水到渠成嘛。” 半年后,我三妗子去探亲,吕丹丹哭了三天,然后调走了。 我三妗子小学六年级毕业后,在鱼山的一所由县政府开办的学校学习了一年半的会计专业。从部队探亲回来后,她被分配到谷亭银行工作,那时候她可是有一份正式的公职。我三妗子家境优越,本是大小姐的命,但在谷亭银行工作和在家里不一样,那时候很多东西都要凭票供应,我三舅还把节省下来的全国粮票寄给三妗子,让她买好吃的。 我三妗子去探亲,这次在那边住了半年,回到家后生下了我的大表姐凤萍。那是 1960 年,我三舅也在这一年晋升为副营级干部。 1963 年春天,南方的海边细雨蒙蒙。雨丝轻柔地洒落在海面上,泛起一圈圈涟漪,仿佛是无数细腻的笔触在画布上轻轻点染。海天一色,雾气弥漫,雨幕如同一个巨大的帷幔,将整个世界分隔成一个个独立的小空间。沙滩上,海鸥在雨中低飞,它们的身影在细雨中若隐若现,偶尔发出几声清脆的鸣叫,声音在雨中变得柔和而悠远。沙滩边的栈道上,木板被雨水浸湿,散发出一丝丝温暖的木质香气。栈道上行人稀少,偶尔有几个漫步的人,脚步声在木板上轻轻回荡。 带着咸味和凉意的海风轻轻吹拂着行人的衣角,也吹散了海面上的水汽,露出波光粼粼的海面。海浪轻轻拍打着岸边,白色的浪花像是在翩翩起舞,又像是在轻声诉说着大海的心事。 远处,一艘渔船在雨中缓缓行驶,船上的渔夫身披油布斗篷,头戴斗笠,他的身影在雨中显得格外孤独。海的尽头,海平线模糊不清,仿佛雨雾将大海和天空缝合在了一起,让人难以分辨哪里是水,哪里是天。 这样的阴雨天气,海边的景色,凭添了几分静谧和神秘。一切都被雨水渲染成了一幅淡淡的水墨画,朦胧中充满诗意。 我三舅站在海边,他来到这里已经将近十年了,也差不多适应了这里的天气和生活。但是最近一段时间,他却越来越思念家乡,思念人和村。 春寒料峭,我三舅深深地叹了口气,转身向家走去。 我三妗子去年随军后,刚过春节就生下了我的二表姐凤娟。 我三舅回到家,抱起了张开双手迎接他的大女儿。我三妗子已经做好饭菜,一家人静静地吃着,我三妗子看了我三舅一眼,没有说话。 夜深了,我三妗子收拾好后,躺在我三舅身边,温柔地问道:“你这是怎么了,这些天你一直愁眉苦脸的。” 我三舅吃了一惊,说道:“你看出来了,心还怪细呢,本来我不想跟你说。” 三妗子叹了口气,说道:“我们每天都睡在一起,你的心思我怎么会不知道呢,又是工作上的事情吧,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三舅把三妗子搂在怀里,说道:“还是我媳妇厉害,一眼就看出来了。我也不瞒你了,跟你说说吧。你还记得褚子林吗,他是我在华北二校的同学。自从那次辩论赛他输给我之后,就一直对我耿耿于怀。尤其是他给吕丹丹写过几次情书,吕丹丹都没有理他,而吕丹丹却对我有意思,他就更加怀恨在心了。也许这就是命运吧,我们竟然一起被分配到了六十六SZZ科,而且还是同事,这么多年了,上次我晋级又超过他,他终于忍不住了。前段时间,他跑到SZZB告我的状,ZZB主任没有理他。结果他又跑到JZZB告我的状,说我是 1959 年的漏网之鱼,说我说过SHZY不好,说人民生活水平没有提高,这就是反DA反ZHYI。JZZB派人来调查我,问我有没有说过这些话,我说我不记得说过这些话,但是确实有些地方人民的生活水平没有提高多少。我这样说,就给了他们把柄。褚子林诬陷我,说有MZDSS的光辉,哪有我袁广辉,说我有野心。在这次,我被当成了典型。看来,我要脱下这身军装,回老家了。SZZB主任找我谈话,让我深刻检讨,吕丹丹也找了关系,想把我调走。我想,还是算了吧,还是回家吧。这几天,只要我同意,我就要转业回家了。” 我三妗子搂着我三舅,说道:“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呢,我们总归是要回家的,早回晚回都一样,那就早点回去吧,我也不习惯这里的气候。” 我三舅静静地看着我三妗子,说道:“英,对不起,我回去就要脱下军装,变成一个普通人了,不能再给你带来荣耀了,对不起。” 我三妗子的眼泪流了出来,说道:“孩子他爸,你说什么呢?好像我嫁给你是为了贪图什么似的,我才不稀罕那些身外之物呢。我就是喜欢你的人品,喜欢你那玉树临风、淡泊名利的样子,喜欢你为民请命的品格。不说别的,我们老袁家的生活确实不如以前了,这是实话吧。我们回去吧,不在这里和他们争斗了,哪里的粮食都养人。我不稀罕你的官职,我只稀罕你这个人,我们俩就是两情相悦,我就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夫唱妇随,就算回家要饭我也愿意。”我三舅的眼睛湿润了,紧紧地搂着我三妗子。 没过几天,我三舅和三妗子带着两个孩子回到了人和村,他也从此改名为袁晖。 因为我三舅是转业,副县长邵奎旭征求他的意见,问他想去哪个单位。我三舅说,他在外面已经十几年了,想离家近一点,于是邵奎旭把他安排到了新砦乡税务所。我三舅记得在新砦乡税务所的时候,每月工资五十元,外加三十多斤地瓜干。 回到家几个月后,我三舅收到了他在东北的舅舅的来信,他舅舅在吉林省明春县煤矿上班,明春毗邻苏L和朝X,因为是边疆地区,在待遇上比较优厚。 我三舅看着家里的一大家子人,一家二十多口人,居住拥挤,吃饭也是个大问题,和老舅舅联系后,他一跺脚,只身去了东北。没有多久,他从东北来信说,那边急需要人,他已在煤矿找到工作,那边条件也尚可,就让我三妗子带着两个闺女过去。因为路途遥远,我三妗子的哥哥就把娘仨送到明春东北。幸运的是,我三舅的关系很快也转了过去,明春县武装部的人很热情,后来又从煤矿调到了公路段,我妗子则被安排到了当地农村。那时,我二表姐才九个月大。幸运的是,即使是农村,东北的农村生活也比山东农村好很多。从此,我三舅一家就在东北吉林明春这个边境小城扎下了根。 我三妗子多次说过,她是小学六年级毕业,又上了一年半的会计专业,在当时也算是专业人才了。她还在谷亭银行工作过,那可是铁饭碗,但是在她十三岁那年的一次回眸,她的心就被我三舅勾走了,从此一辈子夫唱妇随,无怨无悔。 ------------ 第三十四章 老家有鬼 1955 年元月份,复程县棉花加工厂大院内。 风雪交加的冬日,鹅毛般的雪花在寒风中肆意飞舞,仿佛是天地间最无情的舞者。棉花加工厂的屋顶在风中吱吱作响,好似随时都会被这肆虐的狂风卷走。厂房外,雪花与狂风交织成一张白色的网,将整个世界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中。 工人们穿着棉衣,在厂房内外忙碌着,他们的呼吸在冰冷的空气中化作一团团白雾。机器的轰鸣声与风的怒吼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压迫感十足的背景音。尽管手套厚厚的,但工人们的手仍被冻得通红,他们不时用力摩擦,以图一丝温暖。 在这样的天气里,进进出出的车辆也变得异常艰难,它们在雪地上留下深深的辙痕,像是在告诫着人们自然的威力不可小觑。厂房里的温度相对暖和,但随着门被频繁开关,一股股寒风还是不时地袭来,让人不由自主地缩缩脖子。 工人们脸上挂着劳作后的汗水与疲惫,但更多的是对这份来之不易工作的珍惜。他们在风雪中坚守,用汗水与辛劳书写着生活的篇章。虽然环境恶劣,但无人退缩,每个人都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与自然严寒抗争,共同维护着这个为数不多的生计来源。 大雪似乎没有停歇的意思,风还在怒吼,但在这片白色的混沌中,人们的心却是坚定而火热的。他们知道,春节临近,春天的脚步正悄然临近。 此时,我广中舅担任复程棉花加工厂副厂长,从棉花收获到现在,他整个人都处于高速运转中,连续几个月没日没夜工作,使他显得非常疲惫,面颊深陷,两眼布满血丝,高大的个子也显得不很挺拔了。其实,他这时才是二十五六岁的年纪,正是精力最旺盛的时候。 我广中舅站在仓库的一头,看着加工好的棉花被装上卡车,心里不由松了口气,这时,有人过来,喊道:“袁厂长,郭书记叫你,让你到他办公室去。” 我广中舅喊着:“李主任,你在这里看着,我到办公室去了。” 我广中舅从仓库出来,立刻被漫天的大雪包裹,他不由抬起胳膊挡了一下,又顶着大风踩着积雪往前走。 工厂的马路被厚厚的积雪覆盖,踩下去已经没到了脚踝深,而天空中,大片的雪花还在翻飞,似要完全覆盖整个世界。 我广中舅推开郭书记的办公室,办公室内,郭广坤书记、何立仁副书记正在一个煤炉前坐着,看来何副书记也是刚从外面过来,他的脚下是一滩刚刚融化的雪水。屋内,煤炉烧得正旺。 郭书记看来早就准备好了,他拿起一个空茶杯倒上水,递给我广中舅,说道:“装车的事你让李主任跟着就行了,不用你在那里看着。” 我广中舅坐在炉子旁,双手伸出来烤着:“就这最后一次发货了,还是善始善终、稳稳当当的好。” 郭书记叹口气道:“我是服气你俩了,虽说我是从部队过来的,部队的纪律和办事风格我是清清楚楚的,但我和你俩搭班子,你俩的工作作风可真让我佩服。” 何副书记喝了口水,问道:“郭书记,你不是上午去地委开会去了吗,会议精神是啥?” 郭书记不觉笑容满面:“那还用说,就是表彰总结会前的通气会,今年咱们厂还是先进单位,地委书记着重表扬了咱们厂。” 何副书记说道:“我们是连年先进单位,今年应该也是十拿九稳。” 郭书记答道:“今年,我们厂将作为重点表扬单位,在地委的年度总结大会上还要做发言呢,上级领导对我们的工作非常认可啊。开完会,我就往回赶,我就想和你俩说,没有你俩,咱棉花加工厂就不会取得这样的成绩。” 我广中舅急忙说道:“郭书记,你是***,还是你领导得好。” 郭书记摆摆手说:“抗M援C已经结束,我也要回部队了,上级领导也和我谈话了,我推荐,复程棉花加工厂,你俩一个厂长、一个书记,也已经获得上级组织部门的认定,我马上就走了,走后接着就公布。” 何副书记看着郭书记问道:“怎么这么快,再快也要过了年吧。” 郭书记说:“军令如山倒,我们部队已经接到命令,很快就要移防,我就不能再耽搁了,明天就和你俩交接。” 复程县棉花加工厂是鲁西南最大的棉花加工厂之一,为了保障抗M援C,最初,也并没有派驻军代表,但上海发生黑心棉事件后,省委紧急行动,主要为军工服务的工厂大都派驻了军代表,更不要说湖西地区最大的棉花加工厂了。 郭书记端起茶杯:“袁厂长、何书记,今天咱三个以茶代酒,首先我要敬你们二位,是你们二位在厂里没日没夜地操劳,没日没夜地奉献,才有了棉厂的今天,我们才取得了这样的成绩。” 何副书记摆摆手:“咱加工的棉花就是保证抗M援C的战略物资,前方将士浴血奋战,趴雪窝、吃炒面,我们在后方出力流汗怎么了?” 郭书记看看我广中舅,看看何副书记,说道:“我们这里也是前线,抗M援C的胜利也有我们的功劳,你看你俩,我刚来时,你俩白白净净、脸上有肉,跟着我干了三年,都变成了又黑又瘦,你老哥心里感动啊。” 我广中舅说道:“咱全厂职工哪一个不是这样,都是任劳任怨、兢兢业业,只要能为国家建设出力,能保证前方将士穿得暖吃得饱,咱还不是无怨无悔。” 郭书记说道:“会上,还通报了一件事,说是某省的棉纺厂,为了工厂利益偷工减料被处理了。咱复程厂就是不一样,还是袁厂长的账算得清算得准,你始终按照上级要求,把握质量标准,把握重量标准,保质保量,绝不含糊,我们厂的费用留存就严格按照标准来,绝不超过一分钱,要不说这次的大抽查我们又受到表扬呢。” 何副书记说:“就为了保质保量,就为了控制费用、控制留存,袁厂长可没睡过几个好觉,天天紧盯生产一线,天天在那里算来算去,他晚上打算盘都影响我在隔壁睡觉。” 郭书记看着我广中舅说道:“袁厂长,发完这批货,我们的军工任务就彻底完成了,你这几年一忙得很了就头疼,你也趁着过年回老家,好好休息休息。” 何副厂长也看着我广中舅说:“你收拾收拾早点回老家,厂里有我呢,你嫂子和孩子也探亲来了,我们全家都在厂里过年,弟妹和闺女们肯定也盼着你回家呢。” 我广中舅喝了口茶,说道:“不急,过年还早着呢,厂里年前的生产任务干完再走也不迟。” 两天后,组织部门来人,宣布人事任命,任命何立仁同志为复程棉厂支部书记兼厂长,其他人员未动。 仅仅是一天之后的晚上,何立仁和我广中舅舅坐在了郭书记原来的办公室,两个人喝着茶。 何立仁沉默了好久,终于说道:“袁厂长,这两天我都想和你说说,我没想到上级这样安排,说好的咱弟兄俩,一个干书记,一个干厂长。” 我广中舅嘿然一笑说道:“这有什么啊,你别在意,昨天上午颁布任命的时候,我就心里有准备,你老兄哪方面都比我强,我甘心跟你当副手。” 何立仁很严肃的样子:“袁厂长,郭书记和我都一样,我俩都是从部队过来的,我俩都不懂经济,都不懂管理,咱弟兄俩搭配正合适,你还是管生产经营那该多好啊。” 我广中舅一笑:“我不是一直管生产经营吗,我还是没变。” 何立仁摇摇头,看着我广中舅说道:“本来这个事不应该跟你说,昨天我到县委组织部,我了解了一下情况,之所以你没有被任命为厂长,是因为你的政审出了点问题。你提出入D申请后,我和郭书记都是极力推荐,并且我和他两个人作为你的介绍人,只是上级组织部门到你老家外调的时候,你老家有人说,你的姥姥家是大什么成分,不宜批准你的申请。因此,这次,你就没有被批准。我到了那里以后找了几位领导,我是据理力争,我历述你的表现,你取得的成绩,你亲弟弟都是战斗英雄,在部队当团长,你家绝对清清白白,但却没能改变什么。我拉着参加外调的同志,他告诉我,就是你老家村干部刘怀普从中作梗。” 如果是自己厂长的任命没有如期颁布,那还罢了,但在复程棉花加工厂这样的国企,自己的D员都没有能通过,不啻于晴天霹雳在我广中舅的头顶炸响。 我广中舅霍地站了起来:“我,我也是解放干部吧,我的履历清清白白,我是干部身份,我是解放前参加革命,这么多年了,我是连年先进个人,我入D怎么又有问题了呢?自从参加革命的第一天,我就把自己完完全全地交给了D,我立志跟着D干一辈子。” 何立仁拉一把我广中舅:“你先别激动,你先坐下,明天我再去上面找找,我跟郭书记打了电话,郭书记气坏了,他后悔得不行,后悔没有早点给你解决这个问题。” 我广中舅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水,两眼通红,坐在那里大口喘气。 何立仁拍拍我广中舅的手:“你放心吧,我绝对会把这个事当成大事办,我绝对不能让老实人吃亏,不能让老实人被诬陷。” 我广中舅坐在那里,久久没有说话。 两个人又说了几句话,我广中舅就从何立仁的办公室出来,来到厂区的一个角落,坐在那里。也许是房间的燥热,也是内心烦躁,他脱掉棉帽子抓在手上,一动不动,脑子里浑浑噩噩,什么都不想,仿佛石化了一般。 寒风劲吹,雪花无声飘落,覆盖在我广中舅的头上,覆盖在他的全身,他几乎成了一座雕塑。 待到几个小时后,办公室小李才找到他,把他拉到宿舍,此时的他几乎全身冻僵。 待到第二天下午,我广中舅起来,也没有吃饭,就静静地来到车间,木然地看着一切。似乎是突然间,他看见车间刘主任,张口就骂道:“老刘,你干的什么活,你们老刘家没有一个好东西,就是蒋匪帮大坏蛋。” 二车间刘主任看着我二舅,说不出话来,一向大哥哥一般的袁厂长,今天这是怎么了,张口就骂我,我可是和他关系很好,连老刘家的人都骂啊。不对,袁厂长这一夜是怎么了,眼窝深陷、颧骨高耸,精神恍惚,这是有病了,还是受什么刺激了。 刘主任没有搭话,就躲到车间办公室,并派人通知何立仁,很快,办公室有人来拉着我广中舅走了。 我广中舅来到生产科,看见了生产调度刘大虎,也是没有说上两句,就骂起来刘大虎,骂起来姓刘的,直到何立仁过来,拉着他到了党支部办公室。 何立仁回身又问起来,几个人和何立仁说着我广中舅的表现,大家都感觉到莫名其妙。 何立仁坐在办公室,看着昏昏欲睡的我广中舅,忽然一惊,昨天晚上我跟他说老家姓刘的坏了他入党的事,看来是刺激到他了,今天见到姓刘的就大骂,这样下去可不好,这几年来他的弦都绷得很紧,猛然一放松,又摊上这事,肯定是刺激得不轻,这也快过年了,还是赶快安排他回老家休养。 何立仁没想到的是,还未等到安排我广中舅回家,我广中舅的病情就加重了,自己一个人就不能回家了。最令人可怕的事又接着发生了,在办公室里,我广中舅指着报纸上姓刘的某人骂起来,这可不得了,这一下就像捅破天一样,还是碰巧,那天正有上级检查团来到棉厂。这不就是反GM吗,公然辱骂,就要抓个现行。 尽管何立仁和厂里的其他几个领导一再申辩,但我广中舅还是被抓起来,并很快判刑一年,被关押在单城监狱。 正是春节时,家里得到的消息是,我舅舅忙着战备生产,过年就不能回家了。过年后,没几天,家里又得到消息,我在鄄城的大舅才先去监狱看望我广中舅。 在家人的日日惦记中,在监狱里面的我大舅竟然一日日好起来,没到半年的时间,他的精神就好转了。在监狱里,他从繁忙的日常工作中解脱出来,从紧张的战备工作中解脱出来,天天就是吃饭、睡觉、学习,精神彻底放松了,也就病情很快好转。待到他的精神好转后,他就开始写申诉材料,他就是因为早年为了革命,自己的身体受到折磨,再次受到重大刺激后,精神病发作,才骂了姓刘的,其它没有一点反D反对DJ的言论或行动。 何立仁也接到我广中舅的信,他也积极活动,也就是一年的时间,我广中舅被重新进行甄别,确实不是反革命,不是反D,只是精神受到刺激,理应出狱,理应恢复工作。 待到我广中舅出狱后,平原省、湖西地区都已经随着撤划而不复存在,他所在的复程棉花加工厂也不存在了,复程县的辖区被归入到单县、曹县,我广中舅不仅不能回到复程棉花加工厂,曹县、单县政府的有关人员也推诿起来,不愿意接收。好在,单县政府给我广中舅出具了甄别证明,证明我广中舅不是反DM,他的入狱只是因为精神病发作,理应恢复名誉、恢复工作。只是,复程棉厂已经不复存在,就不能回到复程棉厂了,复程棉厂已经大部划转到单县供销社,但单县供销社暂时没有合适的岗位,袁广中同志可以先回家休养,待有合适的岗位后,再通知上班。 1956 年的鲁西南农村,初冬的阳光虽不炽烈,却也足够驱散些许严寒。年关将至,村庄里弥漫着一种特有的年味,那是属于乡土的、淳朴的、深厚的过年氛围。 村口的一堵老墙上,一块石碑立在那里,上面刻着“人和”,岁月沉淀、石碑黝黑,似乎记录着乡村的变迁和日子的流转。 家家户户的屋檐下,挂着一串串火红的辣椒和金黄的玉米,与屋檐上堆积的干草相映成趣。门前的小院里,几只鸡儿悠闲地啄食着地上的高粱,偶尔抬起头,用圆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过往的行人。 村里的孩子们在街头追逐嬉戏,他们的脸上洋溢着天真无邪的笑容。几个小姑娘手里拿着糖人,一边品尝着甜甜的味道,一边嬉笑打闹着。小伙子们则聚在一起,讨论着过年的趣事和年后的打算。 几个老人则蹲坐在村头,晒着太阳、抽着旱烟,悠然自得地享受着晚年时光,他们脸上刻满了岁月的痕迹,他们谈论着过去的事情,回忆着往昔的岁月,感叹着时光的流逝。 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芬芳和柴禾的味道,这是乡村特有的气息。远处传来一阵阵鞭炮声,那是村里人为了庆祝新年的到来而放的。鞭炮声此起彼伏,充满了喜庆和祥和的氛围。这也是这两年的收成还可以,农村的日子总算好了些。 在这个充满年味的鲁西南农村里,每个人都沉浸在过年的喜悦和期待中。他们用自己的方式迎接着新的一年的到来,期待着未来的美好和幸福。 我广中舅肩扛着一个包袱,手提着一个帆布包,站在院子里,看着熟悉的一切,不觉感慨,从去湖西军政干校离家,前后六个年头了,现在又回来了。 在湖西供销商业系统多年后,我广中舅就感到自己经常头疼,偶尔还要休息一下,才能缓过来。在经历了入党、收监的磨难后,就向组织打了报告,先回到原籍,等待安置。我广中舅当然也很高兴,漂泊多年,落叶归根,只要有盼头就好,就是到人和村也是一样。就这样,我广中舅暂时脱离单位,回到了人和村。 我姥姥、姥爷、二姥姥明白,这两年,我广中舅经历的太多,只是在 1954 年,一年的时间里,就有我二姥爷去世、广存舅夭折,凤莲姐瞎了一只眼,他承受的太多太多了。 最先看到我广中舅的是我凤蕊姐,凤蕊姐大叫一声,就跑到屋里,大声喊着:“娘来,我爹来了,你快出来啊。” 最小的小松姐站在那里,不知所措,看着来到家里的陌生人。 我王妗子晃着小脚出门,看见我广中舅,竟不知道说什么好:“你这咋回来了,你还知道这里有个家。”说着,眼里就有了泪。 我广中舅也不含糊:“我不光知道有个家,我还有闺女来,我还有老娘来,我还有个老婆眼泪叭几地等着我来。” 我王妗子说:“我这正打算带着闺女去找你呢,你走的时候就叫着头疼,这段时间也没来信,我想过去看看有娘们在那边伺候你不。”自然,我王妗子也知道了我广中舅入狱的事,但她不会提及。 我广中舅笑着说:“谁伺候也不如你伺候得好,我家大媳妇伺候得就是好,我这边一窝窝,我天天想着回来。” 我王妗子接过包袱,拧了我广中舅一把:“死样,孩子还看着呢。” 这时,几个妹妹、闺女都围上来,广中舅忙着打开包袱,给大家拿出花生、糖块。 夜里,我姥姥、二姥姥、广中舅、王妗子在一起,说起广中舅回来的事,我王妗子满眼的欢喜:“还是回家来好,回家好。” 我二姥姥沉吟了很久,才说道:“你原来是国家干部,是吃工资的,来到人和村就是农民身份,身份不一样了。” 我王大妗子搂着我广中舅的胳膊:“管他啥身份,反正回家了,他在外面这么多年,看不见摸不着的,也不能老是那样下去。” 我姥姥一笑:“回来就好,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就是好,好好养养你的身体,找大夫看看你的头疼病,在外面那么多年都不知道找大夫看看。” 就这样,解放前参加革命,一直是干部身份的我广中舅就回到了人和村。谁也没有想到,他再也没有能回到曹县、单县,一直到在老家病逝。 ------------ 第三十五章 洪水无情 1957 年夏末的一天下午,鲁西南的天空像被烈焰吞噬,骄阳似火,无情地烤着这片贫瘠的土地。没有一丝风,空气仿佛凝固,让人感到窒息。天空中,也没有一片云彩,只有炙热的太阳,如同一个巨大的火球,挂在天际,仿佛要把大地的一切生命燃烧殆尽。 田间的青苗因为缺水而垂头丧气,仿佛在叹息着自然的严酷。泥土裂开了口子,巴巴地渴望着甘霖的浇灌。干枯的树枝在阳光的照射下,发出黯淡的光泽,一动不动,像是在默默承受着这无尽的炎热。 远处,几个农民正弯着腰,在地里忙碌着,他们的衬衫已经被汗水湿透,额头上满是汗珠,但他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看着他们挑的担子就知道,他们是在挑水浇地。虽然炎热,但他们没有到凉荫处歇息,他们还在忙碌着,这是他们与这片土地最真实的对话。 人和村村头的老柳树依旧顽强地挺立着,它的枝叶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有些萎靡,仍然还在为过往的行人提供一丝阴凉。村子从东到西的土路上,有几只蝉在嘶嘶叫着,它们的声音尖利地回荡着,给这沉闷的午后增添了几分生气。 我姥爷站在东墙头下,看着东关坑,叹息着摇摇头,今年又是大旱,连关坑里的水都靠干了,只剩下深处的一片水汪。 我姥爷转身,忙着收拾家什,明天全家老小要到南地里挑水、浇水。 夜里十点左右,人和村的村民们都入睡了,我二舅出来,看看天空,天上已经暗了下来,还好,明天要不是晴天的话,正好没有那么热,正好全家到南地里浇水。他看看西北方向,那里正被乌云笼罩,不时有闪电划过,只是太过遥远,只是感觉到就在天地交汇间闪动。我二舅叹了口气,要是在这边打闪就好了,要是在这里下雨就好了。 夜里两点多,还是像往常一样,我二舅又起来,围着家看了一圈,站在那里想着进屋再睡一会儿,不对,好像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一样,已经夏末,白天很热,晚上应该没有那么热了吧,怎么好像热气扑来,伴随着土腥气、污浊气。我二舅站在东墙头,借着暗淡的夜光看去,不得了,东关坑里正奔腾不息,大水顺着北关坑正奔涌而来。 发大水了,我二舅立马就反应过来,进屋就去喊我姥爷、已经回家来的我广中舅。 我二舅、广中舅跑到村东头的寨门外,提着马灯,看着关坑内奔涌的滔天黄水,我广中舅说道:“二哥,你赶快回家,我顺着大街吆喝吆喝大伙,这肯定又是黄河决堤了,这才刚到人和村,很快就要大水漫灌,和上次肯定差不多。” 我二舅向家里跑去,还喊着:“你也赶快回家,不要在外面耽搁时间。” 待到天微微亮时,全村的老少都起来了,大街上的水已经没到了脚面。圩首那里聚集了许多人,但没有人说什么。百年来,团里人经过了数次黄河决堤,经历了数次磨难,已经渐渐麻木。 老袁家,全家人都聚到一起,我广晴姨看着关坑满满的黄水,惊喜地喊道:“今天不用到南地抗旱了,南地里肯定浇透了,我还正愁着今天要出大力流大汗呢。” 我广中舅苦笑道:“现在不是抗旱了,现在该想着怎么防涝了。只要黄河决堤,没有几个月,水就耗不下去,地里的庄稼这一季算是白种了。” 我姥爷抽着烟说道:“庄稼地里是顾不上了,先说家里怎么办吧。上次发大水,人和村的房子全淹了,全让大水泡倒了,冲倒了,就商家高宅子上的房子没淹,人家的墙还是砖砌的。俗话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先把院墙加固,看看水势再说。实在不行,还要扒屋。” 全家人听到扒屋,立时没有人说话了,都感觉到事态的严重性。上次发大水时,大家还记忆犹新,最后,老袁家的屋子也扒了。 上午时,有村里的干部吆喝着,大水还要继续涨,大家要做好准备。 我姥爷默默收拾着家什,全家人开始搬运东西。此时,大街上的水已经到了腿肚子。 下午,我姥爷领着我二舅、广中舅、小芳舅舅开始扒屋,其他人则围坐在一个土堆上。我米妗子的怀里揽着两个表哥,我花妗子揽着两个表姐,我王妗子揽着小松姐,大表姐凤桐和凤瑶姐抱在一起。我二姥姥看一眼大着肚子的我王妗子,不觉叹了口气。 从土堆上抬眼望去,全村被大水灌满,污浊的黄水还在顺着关坑、大街汹涌奔腾着。不时,有浪头打过,有茅草屋被冲倒,引起那家人的一片惊呼。 半下午时,水势不减,院子里的水还在涨着,大门口有褚家媳妇在喊:“大婶子,乡里的粮库被大水淹了,许多人都去扛粮食了,我也去,菡妹子、晴妹子,你俩也和我作伴去吧。” 我老娘看看忙活的我姥爷、我的三个舅,抓起一个口袋就要走,被我姥姥一把抓住:“菡妮子,你可不能去,你看看大水还在涨,你又不会水,一个浪都能把你卷走。” 我广晴姨也抓起一个口袋:“大娘,你别拦着,我和我姐一起去,我俩作伴,不要白不要,老百姓不去扛,粮食还不都泡在水里了,粮库的地势又洼。” 我二姥姥也过来拉我广晴姨,我广晴姨一个转身,已经下到水里:“你们就放心吧,肯定路上不少人,我姐俩作伴,不会有事的。” 我姥姥只好喊着:“千万注意,啥都没有命要紧,看看就回来。” 我老娘、广晴姨在家里也搭不上手,我姥爷不让她俩干,就怕土墙随时被大水冲倒伤人,两个人急得要命,听说能去扛粮食,还不是急急慌慌就走。 三个人趟着水,顺着大路走着,来到严集街上路南的新砦乡粮库,此时,粮库的大门口有持枪的人把守,也不是很乱,凡是来到的人登记后都能领到粮食。 三个人排着队,口袋里装了粮食,扛在肩膀上,就走。褚家媳妇笑着说:“还是咱姐仨来得早,好多人家还在家里忙活着搬家、扒房子,还没来得及过来,你看不见,来扛粮食的不多吗。一大早你褚哥就得到了信,咱上面的几个县都被大水淹了,公家的粮库都被抢了,咱这里就紧急通知,做好登记,还是把粮食发给老百姓。” 我广晴姨颠了一下肩膀上的口袋:“咱管不了那么多,明天一早咱再来领一次,哈哈哈。” 我老娘说道:“就是,明天咱再来,他登记有什么用,他又记不得人的脸。” 此时,正是下午,太阳从云层里出来,照着明晃晃的泽国。看不清黄河水是从那个方向淌来的,只觉得浩荡澎湃,滔滔不绝。风不大,但看得出来,大水还在愤怒地暴涨着,仿佛一条黄色巨龙横扫千里,无情地冲垮一切,席卷着无辜的村庄。 平日里宁静祥和的小村庄,此时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恐慌之中。屋顶上、高岗处,有村民们仓皇逃窜,脸上写满了对即将到来的灾难的恐惧。家家户户的院墙、门扉被汹涌的洪水无情地冲开,家具、衣物、农具,一切曾经的温馨与希望,被无情的水浪席卷。 三个人顺着大路趟着水,严集集头的老邓家,两个老人紧紧抱着孩子,一个年轻的壮汉则在努力地试图固定住什么,也许是最后的家当,也许是心中那一丝不灭的希望。 我广晴姨看着,说道:“幸亏咱家人多,大清早的俺大爷就开始领着收拾了,你看老邓家,肯定是舍不得扒屋,这大浪把屋子冲倒了,里面的家什也来不及收拾。” 三个人看向前面,周围的水面上,漂浮着破碎的衣物和残缺的家具、杂乱的木头和柴禾,它们随波逐流。 阳光白亮,照在人的脸上,让人难以睁开眼睛,更增添了这份无助与绝望。 这时,大路上的水已经漫到了腰,三个人怕粮食被打湿,都挺直了腰板,慢慢走着。 来到严集南头了,我老娘看向那几棵大柳树,不由得心里一紧,那几座平时高高的大坟头已经被水淹没,只剩下光秃秃的柳树在洪水里飘荡着。 我老娘扛着粮食口袋,靠着大路中间摸索走着。 此时,水涨得更快了,一个个漩涡裹挟着棍棒、杂草,横流四溢,看不清水的流逝方向,不时有大浪拍打过来。 三个人加快脚步,我老娘站在那里,休息一刻,看看走在前面的我广晴姨、褚家媳妇,迈腿就走。 就在这时,不觉脚底一滑,急忙想着站稳,但就在一瞬间,一个大浪打来,脚未踩稳,身子就被大浪拍向大路的右侧,右侧就是一个深沟,一声惊呼,嘴里就灌了口黄水。惊慌失措之际,一只手抓着粮袋子,一只手伸出去要抓什么,但什么也没有抓到,身子后仰,又喝了一口水,不觉脑子晕晕乎乎,像是什么都不知道了。 这时,长长的辫子好像被谁抓住了一样,被狠狠地扯着,扯到了路中央,终于脚踩到了地,一只手就紧紧抓住了扯着自己辫子的人。 我老娘惊魂未定睁开眼,看一眼眼前的那人,竟然是刘怀普。 没有一丝犹豫,我老娘就破口骂道:“刘怀谱,是你这个坏熊,你怎么把我往沟里推,刘家有鬼,你就没安好心。” 刘怀普怔怔地看着我老娘,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这时,我广晴姨回过身来,大声说道:“我看见了,刘怀普,你就是没安好心,你把俺姐姐往深沟里推。” 刘怀普的脸涨得通红:“你们别血口喷人,我是扯着她的辫子把她拉上来,不是推她。” 我广晴姨当然不是善茬:“哎呦呦,人和村里谁不知道你刘怀普的为人,你不作践人,你不毁坏人就不错了,我这就到村里的喇叭上吆喝去,让大家看清你的嘴脸,你就是个坏熊。” 这时,褚家媳妇也抢着说道:“就是,我也看见了,你就是杀人犯,这大白天的你都敢把人往深水里推,我们这就到乡里告你去。” 刘怀普看着三个人的架势,再也不敢多说一句话,急忙奋力蹚水走了。 这时,村西北角的商来耀扛着口袋过来了,问道:“广晴,你们这是咋了,怎么吵起来了,还不快走,水又往上涨了。” 我广晴姨急忙答道:“来耀,你也去扛粮食了,你家怎么样了?” 商来耀答道:“第一波大水就把屋墙冲倒了,我和我爹就抢了几根梁木,绑在一起,其它的都被水冲走了,我这不是也过来扛点粮食。你们三个走在一起,不要离远,从大路的中间走,不要走路边。”商来耀说着,自己站在路边,好像挡着三人。 几个人来到村东头,商来耀和三个人告别,自己一个人扛着口袋走了。 我广晴姨看着商来耀的背影,眼里热热的。 我老娘看一眼我广晴姨,笑道:“人家都走远了,你就别看了,看到眼里挖不出来,你要是愿意跟着他去喝汤,我保证回家说,你还没回家,说不定被哪个情郎拐走了。” 我广晴姨的脸红了:“看来你没淹着,没喝几口水,还笑话我。” 褚家媳妇说道:“晴妹子,菡妹子不是笑话你,她是和你争风吃醋,哈哈哈。” 我老娘也笑起来:“我和她争什么,你看不见吗,商来耀就站在我妹子的身边,一直护着她,我妹子一路上满面含羞,脸红如花。” 我广晴姨的脸更红了:“你别说我,我就是看见刘怀普抓住了你的长辫子,把你从沟里拉了出来,不然还不是被浪卷走了。” 我老娘白她一眼:“一码是一码,我可忘不了他对咱广中哥的事,我恨他一辈子,要不是他,咱广中哥还是国家干部,也回不来。” 我广晴姨杏眼圆睁:“我当然忘不了,我恨不能扒他的皮喝他的血,人和村都知道他是个坏种,你说上级领导怎么让他当村干部。” 我老娘看着远去的刘怀普的背影:“就这个坏种,我敢说,他不知道是我,要是他看清是我的话,他肯定不会拉我上来。” 褚家媳妇点点头:“这个坏种,长远不了,上次他还欺量我家,我在街上和他家媳妇撕巴起来,还不是我把他媳妇的褂子撕了个稀巴烂,她只好双手抱着前面狼狈跑回家了。” 后来,我老娘再次说起来此事时说,我可没被水呛晕,我清醒着呢,我清醒地知道,刘怀普就是老袁家的仇人。 第三天一大早,我姥爷、我姥姥、二姥姥,早早就起来了,开始准备把我王妗子送到焦刘庄去。我二姥姥姓谢,焦刘庄是我二姥姥的娘家,在人和村南边十几里地,谢家是大地主,家里是半截砖屋,墙厚而坚固,宅子又高,上次发大水都没有淹着,这次,要送我二姥姥、王妗子、三个表姐去那里避难。 我王妗子正挺着大肚子,预产期就在这几天,不能耽搁了,要是在这大水里生孩子,那才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万一有个闪失就不好了。 我姥姥看着我二姥姥,说道:“妹子,咱家媳妇去姥姥家生孩子,这不好吧。” 我二姥姥大声哼了一声:“只要我去,没人敢吭声,这又不是没灾没殃的,家里都被淹了,谁还会在乎这小事,没那么多忌讳。” 我广中舅站起来说道:“走吧,路上还不知道咋样呢,我也要快点赶回来,家里还要快点加固,还要快点搭窝棚。” 我广晴姨也站了起来:“哥,你就别去了,咱姥姥家就是从西城村南拐,一直向南走,我推着木筏去。” 这时,我老娘也站起来:“还是咱姐俩,走吧,就这点事,咱姐俩还不给办了,用不着男劳力。” 我姥姥和二姥姥对视一眼,没有说话,我广中舅就扶着我王妗子坐到木筏上。 很快,木筏上坐着我二姥姥、我王妗子、凤蕊姐,转眼间,我凤桐姐也跳到水里,还大声喊着:“我也不坐在筏子上,我也拉筏子。”说着,把系在筏子上的绳子挽在了手上。 我二姥姥笑起来:“你们看看,臭妮子中用了,咱走吧。” 1954 年,我米妗子生下了大表哥瑞泽,隔了一年,生下了二表哥瑞涛。1957 年发大水时,我花妗子两个闺女,我王妗子三个闺女,我王妗子还怀着孕。 在我凤桐姐出生之前,老袁家上一辈有六个闺女,大芝、二爱、三景、四香、五菊、六全,五菊姨三岁时夭折。我最小的姨,小名应该叫七美的,比我凤桐表姐年纪还小,但她出生时,五菊已经夭亡,她的小名就依着我老娘、六全姨叫下来,记忆中大人们叫她三白。 在凤桐表姐出生之前,就把我姥姥姥爷、二姥姥二姥爷愁得不轻,都在盼着我舅舅这一辈能生个男孩,没想到的是,我王妗子头一胎就生了我凤桐姐。我二姥姥看我凤桐姐的第一眼就没有好气,张口就道,又是个臭妮子。从那以后,很长时间,老袁家的人就喊我凤桐姐叫臭妮子,当然,在她之后,又连着来了几个臭妮子,直到我瑞泽表哥出生。 我王妗子挺着肚子,满心欢喜地到焦刘庄生孩子去了,她不只是戴过转孕袋,还找了几个老年人把量过她的肚皮,说这一次肯定生个大胖儿子。没想到的是,我凤霞姐在焦刘庄出生了,我王妗子这是连着生了四个闺女。 几个月后,我王妗子回家就和我花妗子呛起来:“二嫂,你就是没安好心,你又是给我找转孕袋,又是给我吃这吃那的,这一次我可是规规矩矩照着你说的做的,我这还不是又生一个臭妮子。” 我花妗子拍着手笑着:“还是你心不诚,还是你的肚子不争气,你也不要急,你和我命里都有儿子,只是早晚的事。我早就跟你二哥求签去了,你二哥命里三个闺女三个儿,我才不急呢,我就给他慢慢生,这日子长着呢。” 我王妗子笑道:“你又忽悠我,你在哪里求的签,我明天就去看看。” 我花妗子揽一把我王妗子:“你和我是一样的命,咱俩是上来就接二连三地生闺女,咱大嫂憋了十年,连着两个儿子,咱的好日子也不远了,你就和我一样,消停地生吧,你下一胎保证生男孩,我也早跟你求好签了,哈哈哈哈。” 我王妗子苦笑着:“我可是连着生了四个闺女了,再生个闺女的话,我还不要魔道。” ------------ 第三十六章 河工奇缘 大灾过后必须大治,从上到下,认识到了水利工程、河道疏通的重要性,于是连年的挖河开始了。 1958 年,人民公社的旗帜在洋马河畔迎风招展,如同烈火般鲜艳夺目。这里是洋马河工地,洋马河两岸是连绵不绝的挖河工地,河道大部分已经干涸,只有几处未干的河水,在晨光的映照下波光粼粼。 工地上,人们挥汗如雨,打夯声、口号声、笑声此起彼伏,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热情与活力。大喇叭里播放着当时流行的革命歌曲,旋律高亢激昂,激励着人们的干劲。远处的工地上传来机器的轰鸣,交织成一曲动人的劳动交响曲。 社员们的呼喊声与大喇叭里的歌声相竞,他们的身影在阳光下投下长长的影子,仿佛是这片热土的守护神。旗帜在空中飘扬,似乎也在为这幅生动的画面喝彩。汗水浸湿了他们的衣背,却浇不灭心中的火热与希望。 这是一个充满活力与希望的时代,每个人都在为共同的目标而努力,每个动作、每句话语都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 洋马河畔,这个曾经宁静的河道,如今变成了热火朝天的建设前线,几个县的建设者们齐聚于此,战天斗地、多快好省,它见证了一个时代的变革,也承载着无数人的梦想与希望。 洋马河畔,每一段每一块都被指挥部划分到县,到公社,到大队,到小队,每一块地方都跃动着忙碌的身影。 此时,正是******时期,每家的粮食都不够吃的,只有到工地上才能勉强吃饱,这也是县里主抓的工程,吃不饱饭当然就干不好活。 中午刚刚吃过饭,大家正在休息,人北大队妇女主任康秀云和四小队生产队长袁广良过来了。康秀云的丈夫刘竹云牺牲后,康秀云被我华子舅、商来庆带人救出,送到根据地,伤愈后就又回到了人和村,解放后就一直担任人北大队的妇女主任,她唯一的女儿跟随部队南下,后来转业后留在了广州,再后来一直要求康秀云去广州,但康秀云就是不去,就是执意一个人在人和村工作、生活,直到在人和村去世。 康秀云的户口在四小队,她当然关注四小队。康秀云翻眼看了一眼袁广良,说道:“袁队长,你这里怎么回事,一上来我们定下的目标,就是当第一,就是拔红旗,可你看看,这才干了几天,我们的先进不光丢了,而且我们的工程量比其他队要差很多。” 袁广良叹口气说道:“康主任,你看看,我们吃的饭没有一点油水不说,每个人就这点供应的饭量,这么大的劳动量怎么能撑得住?不到时候,肚子就嗷嗷叫了。再说了,我们四小队比其他队的人本来就少,劳力也少,再加上我们有几个年纪大的,时间长了,我们就干不过别人了,这也正常。” 康秀云叫道:“你也是老党员了,你在四小队主事这么多年了,怎么心气儿就没有了呢?我可不管你说的这些个什么理由。你们先开会,想想办法,看看我们怎么把这个量赶上去,无论如何,我们要把红旗夺回来,插在我们四小队的山头上。” 袁广良叹口气,召集人过来。已经干了一上午,刚刚吃过饭,大家大都歪倒在工地上,也顾不得满身的泥土,都想休息一会儿,准备下午再干。 康秀云叫道:“大家快起来,快起来,过来开个会,开会!别死皮耷拉眼的,没有一点精神头。” 魏玉成在那里仰躺着,嘴里衔着一根稻草,说道:“康主任,你能不能不开会了?晚上开也行,好不容易歇一会儿,你还开会,下午的活更干不好了。” 我老爹站起来,走到康秀云跟前,说道:“康主任,这中午的休息时间很宝贵,吃过晚饭再开吧,也不差这一下午。”我老爹是四小队突击队的队长,大都是他领着干活。 康秀云听完,说道:“好,我吃过晚饭再过来,你召集人员开会。” 吃过饭,已经七点钟了,几乎所有的社员都在窝棚里休息、睡觉、聊天,也有洗衣服的。其实,在那个时代,大家也没有多少换洗衣服。 这时,康秀云在外面喊起来:“集合了,开会了。” 我老爹拉着魏玉成出去,对其他人摆摆手,不让大家出去,让大家继续休息。 冬夜的工地,寒风如刀,凛冽刺骨,雪花在黯淡的灯光下飘舞,如同被凝固的白***,在空中翩翩起舞。洋马河两岸,是连绵不绝的窝棚,这里住着数万人,但在冬夜的雪花下,却显得异常安静。 康秀云看着过来的袁广良、魏玉成、我老爹,问道:“其他人呢?快叫过来,快点开会。这怎么下雪了呢?明天的活更不好干了。” 我老爹看向窝棚一眼,说道:“康主任,我们刚才商量过了,我和玉成给你汇报就行。大家一躺下就起不来了,浑身骨头架子疼,这一天的土方量真不小。” 康秀云深深看我老爹一眼,说道:“商来耀,你就是跟我对着干,你就是不听我说的话。你是突击队队长,干不出来活就是你的责任。” 我老爹挠挠头说:“那康主任,我先给你说说我们的想法行不,你先别扣帽子好不?” 袁广良急忙说道:“你快说,这连个开会的地方都没有,冻死了。” 我老爹看着康秀云说:“我们四小队来挖工的四十一人,比其他队要少上五六人,甚至更多,我们四小队的人口本来就少,这个你也是知道的,我就不强调这个理由了。你看到了吗,现在下雪了,明天的活更难干。今天中午你和我说了以后,我和玉成干着活,一直在琢磨这个事儿。活赶不上来,最大的问题是路太难走,坑坑洼洼,泥泥叉叉,今天下雪,这一晚上肯定要上冻,路就更不好走了,我的建议是提前安排三人,把路修好,并安排专人始终保持主路平整,没有泥坑。今天泥泥叉叉的,我们一下午就在泥窝里蹬歪,根本就走不快。再一个就是,我们用的工具,一收工,大家就歪倒在窝棚里了,就没有人收拾工具,不只是有毁坏的工具,主要用的铁锨,都没有人磨过,根本就干不快,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这个道理大家都懂的,我建议广良大哥和翟相文负责,始终保持工具、铁锨、兜子、扁担、推车的完整、好用。” 袁广良惊喜地看着我老爹,说道:“你还指挥起我这队长来了?好,你说得好。家伙什收拾好,路修好了,干活就顺当了,那土方量还能上不来?就按照你说的办。” 康秀云看看我老爹:“是的,这就是关键。大家都不修路,搬运土方太不方便了,我都看见几个人摔倒了。好,我去找大队长,几个生产小队共用的路也一定要修好。” 从那开始,连续几天,四小队的土方量猛增后,就保持在高水平上,不仅是人均土方,就是总土方量也****了。 袁广良高兴地说,也不用我这队长指挥了,土方量就上来了,我只管修路、磨铁锨,修工具了。 高高的河堤上,紧挨着两大块苇席搭成的高高的宣传栏,一块是人南大队的,一块是人北大队的。谷铭义、杨全龙各守着一个宣传栏,每天就往上贴着新的表扬信、决心书、土方进展、革命形势等。 谷铭义、杨全龙都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他俩是各自大队的宣传员,都是十八九岁的年纪,都是毛笔字写得好、文笔好,自然也在这里摆开了擂台。 杨全龙看着自己的宣传栏喊道:“谷铭义,你就认输吧!你看看我们人北大队的土方量,再看看你们人南的,你们是惨不忍睹啊。你看看,新砦乡青年突击队队长是我们四小队的商来耀,妇女突击队的队长是我们四小队的王芝花,你也好意思在这里坐着?你还不拎着铁锨下工地!” 谷铭义叫道:“你们人北大队四小队不只是有个铁姑娘王芝花,还有个商来耀,你们还有个老革命康秀云,我们是没法和你们比,新砦乡其他大队也没法和你们比,你就不要挤兑我了。” 杨全龙指着宣传栏说道:“你看见了吗?昨天前六屯有名的铁姑娘黄大妮,把她的挑战书贴到我们的宣传栏上了,直接挑战商来耀。” 谷铭义笑了:“这一个工地上的人都看出来了,黄大妮看上商来耀了。她咋不挑战王芝花,偏偏挑战商来耀?那就是穆桂英挑战杨宗保啊。” 杨全龙说:“我和商来耀在一起上了几年学,他很聪明,就是为了照顾家里才辍学了,不然还能混得更好。你看不见吗?他干活就是快,就是有诀窍,他才不使憨力呢。虽然穿得破,但每天干干净净,可不像是在工地干的,人又长得帅,这吸引得新砦乡的姑娘们有事没事就到我们人北村转悠。” 谷铭义笑着:“来转悠得再多,那还不是要排在袁广晴后面。袁广晴是你们一小队的妇女突击队队长,就是和四小队的王芝花摆擂台,说白了,袁广晴就是看上商来耀了。只要是袁广晴看上了,别人就只能掩面而退了。就这新砦乡的工地上,这几千个妇女里,长得最俊、最大方、最能说会道的,还就是袁广晴。” 杨全龙也笑起来:“别怨我说你,我知道你暗恋袁广晴,可惜是袁广晴芳心暗许,整个人北村的人都看出来了。” 谷铭义苦笑着:“我就算了吧,就这商来耀的名字天天贴在这表扬栏上,天天挂着大红花,我还是知难而退吧,就让黄大妮和袁广晴撕巴去吧,这可够商来耀受的。” 杨全龙说:“那肯定是袁广晴完胜,你不要忘了,袁广晴背后还有一个袁广菡,她是我们人北村有名的女算盘,她是袁广晴的高参,有她在后面出谋划策,那黄大妮必败。老袁家的人,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那都不得了。我听说袁广晴偷偷给了商来耀一双鞋,还有两双鞋垫子,鞋垫子上绣的是鸳鸯戏水,啧啧,就那针线活,老袁家的女人盖了,我猜还可能是袁广菡做的鞋,她给袁广晴个神助攻。就商来耀的实在样,保不定已经向袁广晴斜楞了,你可千万别打袁广晴的主意了。” 谷铭义靠了一声:“昨天,全县开表扬大会,商来耀和王芝花两个人上台,县长握着两人的手,问着别人,这两位同志都是新砦乡人和村四小队的吧,很好,你们是我们洋马河工地上的楷模,是我们的榜样,祝你们这对革命伉俪,永葆青春、勇往直前,哈哈哈,把两个人弄了个大红脸,台下的人哄堂大笑。” 杨全龙指指谷铭义:“你懂个屁,四小队的人跟我说,王芝花也看上商来耀了,王芝花就是腼腆、内向而已,你说这精彩不精彩,这是三英战吕布啊。” 谷铭义点点头:“杨哥,我看人北大队,包括咱人和村,你和商来耀是两大帅哥,你就是家里成分不好,不然你也和商来耀旗鼓相当。” 杨全龙说:“我可和商来耀比不了,你看不出来吗,商来耀就是有女人缘,那可不只是帅就行的,袁广晴不只是不看你,连我也不看一眼,唉。” 谷铭义大笑:“我知道,你找人去老袁家提过亲,袁广晴都没理你的茬,你只好让媒人给你介绍了齐花蕊,你不甘心也没办法,齐花蕊就是不如袁广晴高,不如她俊,不如她利索,不如她飒。袁广晴的蛮腰一拧,辫子一甩,到哪里都是银铃般的笑声,岂是齐花蕊那粗鼓墩能比的。哈哈。” 杨全龙红着脸:“我不给你摆活了,今天泗县的邵奎旭县长要来,说是要来咱新砦乡开观摩会,我要赶紧写一篇表扬稿,还是表扬四小队的青年突击队、妇女突击队,邵县长可是从咱新砦乡出去的。” 谷铭义叹了口气:“这下商来耀更出名了,在四小队种地也不显山不露水的,这来到这数万人的工地上,就不一样了,这一下和几个女人扯上了,这真是一段洋马河奇缘啊,我就等着看结局了。只是,我的奇缘在哪里,我怎么看不到啊。” ------------ 第三十七章 我要当兵 洋马河畔,红旗如海,歌声如潮,大喇叭里传来铿锵有力的口号声,鼓舞着每个人的心。 经过一夜的寒冷,工地上的泥土被冻得坚硬,挖掘起来异常费力,道路也显得滑溜,但每个人的脚步坚定而有力,仿佛要在这冰冷的土地上,刨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 太冷了,翟定英点燃一堆柴禾,火熊熊燃烧起来了,在空旷的工地上,虽然并不能使人感到温暖,但每个人的心中却感到热乎起来。袁广良拿起几个铁锨、镐头放在火焰旁烤着,上边结满了冰。 魏玉成从北面过来了,来到了推着车子的我老爹身边,喊着:“大叔,你先休息一会,就我们这土方量,我们就这样干,我们还是第一,红旗还是在咱四队手里。” 我老爹停下,擦一把汗,对拉梢子的朱玉娟说道:“娟妹子,先休息几分钟。玉成,你放心,我还留着后手呢,就咱四小队的土方量,咱是新砦乡人均第一,王芝花的妇女突击队是全县第一,这就行了,咱不争那个总土方量第一了,咱四小队都比三小队少了十个人,咱就不拼体力了。” 魏玉成哼了一声:“就你总结的施工经验,不只是咱新砦乡,还有泗县的都来观摩了,都把咱的经验学走了,咱也就拿不到总土方量第一了,你看三小队的几个人嘚瑟的。” 我老爹说:“咱这两天先养精蓄锐,先保证王芝花的红旗,晚上把袁广良大哥、翟定英、康秀云主任叫来,咱几个合计一下,咱再发起冲击。” 魏玉成一愣,说道:“大叔,我就知道你有办法,不过还是不要叫康秀云了吧,你只要一跟她说,她马上会让人和村的其他队也跟着咱学,咱四队人少,还不是总量不如他们。” 我老爹一笑:“你叫着王芝花,我知道怎么办,还有一个月的时间,今年的挖工就要结束了,我保证人和村四小队青年突击队拿到新砦乡第一名,全鱼邑县前三名,王芝花的妇女突击队保住全县第一名,我们四小队保证能得到县里、乡里的奖品。记着,吃过晚饭我们就开会。” 魏玉成笑着说:“好嘞,跟着大叔干活,啥活都干得轻省,不用出憨力,还有大姑娘小媳妇来,真开心。” 吃过晚饭,几个人聚集在窝棚门口,翟定英看见我老爹就喊着:“大叔,都怪你,邵乡长领着泗县的人来,你把咱的五点经验都告诉他们了,不只是咱鱼邑县,就是泗县也都推广开了,咱这先进我怕保不住啊。” 袁广良看着翟定英说道:“你和来耀可没法比,咱就是不介绍,他们都来看好几次了,几个队的领导站在那里看,就想学着咱,咱就告诉他们,也显得咱大气。最高兴的还是我这小队长,每次村里开会、乡里开会,谁要是说个蹊跷话,我马上怼一句,就你们还好意思说,还不是跟着我们四小队学的,哈哈哈。” 我老爹对袁广良说:“大哥,我是这样想的,还有一个月的时间,咱就再想点办法,一个是力保王芝花全县的红旗,再就是四小队的红旗,看看你是怎么想的。” 袁广良嗨了一声:“我还能怎么想,我们四小队就要干出来个样给他们看看,四小队是永远的旗帜,就是比他们高一头。你,你不会又有啥高招了吧。” 我老爹点点头说道:“上次,县里组织人来观摩学习,不是介绍了五条经验吗,我这想了两天,和玉成又商量了商量,又想了几点想法,想着一起来看看,看看行不行。” 王芝花妩媚地看一眼我老爹:“哥来,我们妇女突击队怎么干也是全县第一名了,我就帮着你的青年突击队干,调两个人到你那里去,我们力保两个突击队都是全县第一。” 我老爹看一眼王芝花:“芝花妹子,你就放心吧,我和玉成是这样商量的,那年部队拉练住在人和村,我看见过他们的工兵锨,一种是带脚蹬的,干冰碴活很好用,还有一种是两个人配合用的翻土的锨,那配合好了翻土刷刷的,不只是省力,还效率高。你看看咱的脚上,都是土布鞋,在这样的环境里干活,几乎每个人的脚,不是烂就是起泡,只有改造好工具才能出活。我晚上就去红炉,让他们连夜给咱打造。还有一个,解放军宿营之前不管多累都泡脚,泡脚是真解乏啊,我晚上泡脚你们还笑话我,你们泡泡脚就知道了,让李军银每天晚上烧水,大家都泡脚。” 魏玉成抢道:“大叔,你泡脚是因为你穿着袁广晴送给你的鞋,你走路带风就是穿着垫着袜垫子的鞋,我穿着一双烂鞋就不要洗脚了吧。” 我老爹瞪他一眼:“你别打岔,从明天开始,我们的人员搭配再调整一下,所有挑担子的全换上男劳力,所有抬布兜子的全是芝花的突击队员,推车的全是男劳力,拉稍子的全是年纪大点的几个妇女,挖土的就是翟相坤几个老爷们,记住,每一兜子,每一挑子,每一车,都要保住量,不多也不少。这次,我们把量下到每一个人,最后再突击。我们四小队比他们队人少,我们一定要搭配好。广良大哥,你还是把工具和道路维护好,这是我们效率的关键。土方活是个力气活,但想想办法还是能提高的。尤其是早晨上工的时候,要保证铁锨锃亮,车轱辘没冻泥。” 翟定英说道:“大叔,你这是把两个突击队拆开了,我看好,男女搭配干活不累,你最好和芝花一个组,那你俩干起活来,你俩就是全县的标杆啊,这个工地上没有比的。” 王芝花红了脸:“去你的,我不拉梢子,我也驾车,我就和来耀哥比一比,我怎么听着更高兴了,我这全县的妇女突击队第一名肯定能保住了。” 翟定英说:“队长,这可是关乎咱四小队的荣誉和奖品,咱怎么干的,可不要给人家说了,咱力保自己的先进就是了。” 袁广良高兴地看着几个人:“我这队长成摆设了,啥都叫你们安排了。好,来耀,我跟着你去红炉,到那里你说一下怎么做,我在那里盯着,你快点回来休息。” 月光下,袁广良和我爹并排走着,快到红炉了,袁广良停下脚步,对我爹说道:“来耀,你不是跟我说过,你想当兵吗?去年你就有这个意思,我看出来了,你觉得家里离不开就没说。今天上午,我去公社了,今年的征兵马上就开始了,你想当兵的话就报名吧。我还真舍不得你去当兵,你这一次挖工,帮了我多大的忙啊,我心里明白,咱人北大队、咱四小队,大会小会被表扬,都是你和芝花领着干的啊。” 我爹一听,兴奋起来:“真的吗?那我报名去,怎么着也要河工挖完才要走,我保证把红旗留在咱四小队。” 第二天,我爹去公社在河工的指挥部报名,一周后就在白马河工地验兵,很快就接到通知,验兵合格,全公社有十二名青年验兵合格并准备应征入伍了。 也就是一周后,大队书记程书记和康秀云来到四小队,程书记看见干活的袁广良就叫道:“好你个袁广良,你这还打着埋伏呢,你只想着四小队,就没想着人北大队啊,你这里进度蹭蹭的,大队的进度还是没变啊。” 袁广良笑了:“程书记,我是四小队的队长,不是大队干部,不是人北大队的书记,我的高度不到,我管不了那么多啊。” 康秀云也是气哼哼地:“你们就是本位主义,商来耀、王芝花就是个人英雄主义,这一次乡里、县里的先进你们四小队是没跑了,你们也不管大队了,你们马上总结经验,马上在全大队推广。” 袁广良苦笑着:“你们不是都看见了吗,照着做就是了,还要我们介绍经验,这都是商来耀、魏玉成、王芝花、李军银干的,可和我没啥关系。” 程书记冷笑一声:“你就是他们的后台,还不是他们怎么说,你就怎么做啊。你们四小队的几个年轻人还真可以,都是个顶个的。算了,就是集合起来都来观摩,今年的先进还都是你们四小队的,四小队绝对是县先进了。有你们四小队做标杆做样子,其他小队也干得好,我们人北大队在新砦乡就绝对是第一名了。” 康秀云喊着:“你们四小队生产组织得好,你也管好李军银、魏玉民几个人,别和邻居摩擦,别和人家打架。这不是,有人来告状了,今后县里再组织活动,坚决不和人和村的挨在一起了。我给人家道歉,我还给人家说,打架打不过,干活干不过,姑娘不如我们的俊,小伙不如我们的帅,还不快给我滚,公社领导听了我的话都傻眼了。” 袁广良哈哈笑起来:“确实,他们不想挨着我们,因为我们的土方量太快了,他们根本就跟不上,就显得特别难看,更别说咱这团里人,看见人家就是横横的,就是欺负人家,这个没办法,团里人就是这样,干活没怂过,打架没输过,就是战无不胜。这挖工的都是年轻人,难免打架斗殴,可谁愿意碰我们团里人啊,我们的战斗力那是嗷嗷的。” 康秀云满脸又笑起来了:“还是咱四小队,三队队长就跟着咱四小队学,可就是土方量赶不上我们,我们可是比他们少了十个人啊。他回去气得大骂,骂他们的突击队长吕大锁,吕大锁当即就翻脸了,说不是我不行,是商来耀、王芝花太强了,我实在是干不过他们,不然我就不干突击队长了,呵呵呵。” 康秀云走了,程书记看着袁广良说道:“广良大哥,这个商来耀可是你们四小队年轻人里的绝对佼佼者,是咱人和村的佼佼者,他要是去当兵,你舍得他走,他可是你的好助手?” 袁广良一愣:“看你说的,他去当兵是我们四小队的光荣,我当然不舍得,但我绝对支持,这是他一辈子的事,这是我们四小队的光荣,我支持他去当兵。” 挖工结束了,洋马河河畔,县里召开全县总结表彰大会,商来耀、王芝花荣获县先进个人,各自的突击队获得县光荣突击队称号,人北大队获得了新砦乡、鱼邑县的嘉奖。 我爹和人和村几百名参加挖河的人回到家,到家两天后,我爹到公社问参军的事,公社武装部的人告诉我爹,新砦公社有十名青年入伍,而里面没有我爹的名字。我爹问,不是招兵的时候说的十二名吗,怎么又十名了。武装部的人说,开始的时候是十二名,后来调整了名额,新砦公社减少了两名,就减下来了我爹和双河村的一个。 多年以后,我爹才知道,那是人北大队的马某人作梗,他在大队说商来耀不能走,要留下来继续为人北村做贡献,这次洋马河挖工得先进,就是商来耀立了功。他还跑到公社,去找武装部的人,隔壁的谷亭公社正闹着他们的兵少,于是就发扬风格,让给谷亭公社两个当兵的名额,我爹就没有去成。 1959 年冬天,惠河工地上,这一次的规模更大,有十几万人挖工。泗县的邵县长来到新砦乡,来到人北村四小队工地上,他看着穿梭来往的人流,问人北村程书记:“老程,我记得四小队的突击队长是商来耀、王芝花,这两个人可是全县的劳模,怎么不见了王芝花?” 程书记一笑:“就那个王芝花,那可是咱鱼邑县有名的铁姑娘,她带的突击队是一骑绝尘,只是挖完工回去,她家找人去商来耀家提亲,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俩就是没成,王芝花一跺脚,不久就含泪出嫁了。今年接替她的,是她十五岁的妹妹王芝芝,还别说,王芝芝不比她姐姐差,还是整个工地上的先进突击队,不服不行,才十五岁啊。” 邵县长摇摇头:“这团里人真不是盖的,就才半个新砦乡的团里人,就把新砦乡、鱼邑县的名声打出去了,我听说今年你们更厉害,研发了秘密武器,那土方量是蹭蹭的,你们四小队还是霸着光荣榜啊。我就是来学习的,你快跟我说说。” 程书记领着邵县长来到袁广良跟前,打着招呼:“广良大哥,邵县长过来了,你快介绍介绍你们的经验吧,可不能跟老领导打马虎眼。” 袁广良喊着邵县长,说道:“邵县长,我们哪有什么经验啊,就是商来耀、魏玉成在挖河之前就做准备了,一是他们改进了推车,不只是耐泥泞,而且不容易倒,尤其是改进了围栏,不只是原来在家的样子了,就是适合在工地干,效率提高了一半。还有就是,他们早早在家收集了野圊皮子,这个不得了,他们提前编织了三百双鞋,保证人手六双,说是踩在地上一点都不滑,就是在电影里看到的红军穿的草鞋,就适合在打滑的草地上走,绑在布鞋外面特别好,还暖和。今年我们还多拉来了稻草,不只是窝棚铺得厚,一到天气变化,铺在地上也不耽误人走车运,不像其它生产队,一到下雨,就只能待在窝棚里打扑克了。解决了走的问题,再解决运的问题,还在其它几个地方做了改进,土方量自然就上来了。” 邵县长点点头:“你们是未雨绸缪,这是不打无把握之仗啊,好,这让我想起了在新砦乡附近打游击的时候,我们做的侦察,做的准备,那真是战无不胜啊。好,你们队的年轻人还是技高一筹啊,就这个稻草我还能搞到,就那个推车、圊皮子鞋,我到哪里搞啊,都搞不到,都来不及啊,今年的先进还是看着你们。” 袁广良笑起来:“别说你,就是新砦乡的其它大队,还都看着我们呢,结果看过以后,都败兴而归,说今年只能争第二名了,哈哈哈。” 这时,从人和村传来消息,我爷爷去世了,那是 1959 年。每每提及此事,我老爹几度哽咽,说那是最困难的时候,我爷爷就是饿死的。 我爷爷下葬后,我老爹又返回河工现场,这一年的征兵又开始了,我老爹再一次报名。 袁广良找到大队程书记,说道:“这次无论如何要让商来耀去当兵,去年验上了,大队的某人作梗才没有去成,我这次要直接去找公社书记,实在不行我找县委书记去,这样优秀的年轻人就要送到部队去。我舍得他走,他为四小队做的贡献,我们四小队一百多社员都清清楚楚,谁要是再使坏,别怪我翻脸无情。” 一个月后,我爹穿上了军装。接兵的军官说,从河工工地直接上车到部队,就不让回家了。 ------------ 第三十八章 老爹婚事 夜深了,其实才八点多钟,红旗如海、歌声如潮、喇叭声响的工地陷入一片寂静。每天繁重的体力劳动,使人困乏,除了几个在外面抽烟的年轻人外,偌大的工地上寂寞无声。 远处,几点篝火在夜空中跳跃着,和天空中的星星辉映。 明天就要走了,我爹睡不着觉,就穿好衣服走出窝棚,坐在地排车上,呼吸着凛冽的空气。 几次参加挖工会战,已经习惯了这种繁重的劳动,还要带领突击队一次次奋战,说不上轻松,也说不上很累,这就是农民,他们一代代习惯了这种生活。 有人过来了,我爹看一眼,问道:“你,你怎么过来了,累了一天了,还不回去好好休息,天天就是没命地干,就想着当个先进,也不知道悠着点。” 来的是我广晴姨,夜色深沉,看不见我广晴姨羞涩的脸,我广晴姨说道:“你明天不是走吗,过来送送你,明天送你的人多。” 我老爹说:“送啥,我啥也没带,也没有东西带,昨天武装部就发了衣服、日用品,啥都有了。” 我广晴姨说:“我看见你今天穿军装来,真好看,那个黄大妮追着你,跟了很远吧。” 我老爹一笑:“她送给我一个笔记本,说是以志纪念。” 我广晴姨犹豫着,递过来了一个布包的东西:“黄大妮自己大字认不了几个,还送你笔记本,这是我纳的几双鞋垫子给你,你们到部队穿部队的鞋,我给你做好的鞋就不给你了。” 我老爹说:“你这带领着一队的突击队,每天那么累,还纳鞋垫子干啥,有空就休息好。”说着,接了过来。 我广晴姨说:“还不都是因为你们四小队,还不都是因为你,你们那个小姑娘王芝芝死命地干,把我们甩得太远了。大队的人到了我们那里就说,你看看你们,你们干的啥,你们还干不过十五岁的小姑娘,气死个人。” 我老爹说:“就这,我们还收着呢,怕干得太多,你们太难看。你也不要着急,你就别和四小队比,你和其它小队比就行了,你还不是把他们都比下去了。” 我广晴姨哼了一声:“我也只有那样了,就是,你这一走,干活也没劲了。你倒是没变,王芝花出嫁了,你还是生龙活虎。” 我老爹一笑:“你快休息去吧,外面太冷了,你看你,只知道干活方便,平常穿的衣服也少,这干完活了,晚上出来就穿厚些。那个,我也没有啥送你,这副手套还是新的,给你吧。”说着,我老爹从口袋里掏出来一副手套,递给我广晴姨。 我广晴姨一把接过手套,转着身子:“那,那我走了,到了部队记得给我写信。” 我广晴姨走了,一低头,冰冷的泪水从脸庞划过,我老爹站在那里怔怔地看着我广晴姨的背影。 挖河工的人回来了,家家户户都欢天喜地,迎接在外几个月的家人。老袁家还是煮的羊肉汤,满院子都飘荡着羊肉味,满满的家的温暖和亲人的期待。 夜幕低垂,我姥姥、二姥姥、我广晴姨、我老娘,几口人围坐在昏黄的煤油灯旁,微光跳跃,投射在她们朴素的面庞上。两位母亲的眼中闪烁着温柔的光芒,时不时地倾听着女儿们的话语,不时点头微笑。屋外的羊棚里,偶尔传来一两声羊叫,似乎也在迎合着温馨的家庭氛围。 离开家的时间不算短也不算长,几个人好像有拉不完的呱,在这样的拉呱声中时间缓缓流逝,空气中弥漫着柴禾的香味,这就是在外几个月最想念的家的味道。尽管生活还不算富裕,但家人的情感却如灯火一般,温暖地燃烧着。煤油灯的光芒虽然微弱,却足以驱散四周的黑暗,让每个角落都沉浸在一种恬静而安宁的气氛中。 我二姥姥看着跳跃的灯火,问道:“晴啊,你和北边老商家的商来耀怎么样了?你还没回来,我就听到有人带话到家了,说是你俩在工地上都谈婚论嫁了。” 猝不及防般,我广晴姨直起身子,又低下了头:“谁说的啥话啊,我和人家啥也没有。” 我二姥姥一笑:“啥也没有?不对吧,我听说你跟人家做的鞋,纳的鞋垫子,还来回写了好几封信呢,是不是啊?” 我广晴姨涨红了脸:“这是谁乱说啊,真的没有啥。” 我二姥姥又是一笑:“没有啥,那就最好。我可跟你说,商家就穷成那样了,你找啥样的也不能找商家。你看看他家的穷样,你过去就是跟着过穷日子。你在老袁家,可是一直没吃过苦没受过穷吧,你受不了那个罪。我可告诉你,我是坚决不同意你嫁给商来耀那样的,就当个兵,家里连个房子没有,其它的啥也没有,我是绝不会让你往火坑里跳的。” 我老娘拉着我广晴姨:“走,走吧,先睡觉去,今天忙一天了,明天再说。” 过了没几天,家里来了一个穿着军装的年轻人,和二姥姥一起进家的邻居褚大娘,说来人叫于广才。看于广才,也是细高个、浓眉大眼,颇有几分英武之气。 我广晴姨和他打了一个照面,就进屋了。褚大娘进来就说,于广才也是当兵,还是党员呢,家在北面的甄庄,回家探亲,就是过来相亲的。我广晴姨这才知道,于广才就是来家里见她的。 外面,我二姥姥热乎地和于广才打着招呼。 于广才坐了一会,就跟着褚大娘走了。我二姥姥进屋对我广晴姨说:“你看见了吧,就于广才要个头有个头,长得方正,也在外面当兵,家里有三间大瓦房,家里殷实,这过来还知道带着礼物,对人还热乎,这样的人家就很好,比商家好多了,我就相中这个于广才了。” 我广晴姨坐在那里泪眼婆娑,低着头不说话。 此时,我姥爷身体不好,二姥爷也去世几年了,家里就是我二舅、二姥姥当家,二姥姥在这个家里也是说啥就是啥。 两个月后,我老爹在部队接到了我广晴姨的来信,没有人知道信中写的什么,只知道我老爹和广晴姨的事就散了。 后来,我广晴姨嫁到了甄庄的于家,从此我就喊她于姨。 我老娘说过多次,要不是二姥姥嫌弃商家穷的话,就没她什么事了,她就嫁不到商家来,嫁给我老爹的肯定是我广晴姨。我二姥姥家是焦刘庄的大地主,当然看不上穷得叮当响的商家。 从我记事起,我家就和甄庄的于姨家关系很好,于姨到人和村娘家时,也经常到我家里来,等到年纪稍长,我于姨还经常到我家里小住,看见我老爹都是姐夫姐夫地笑眯眯地喊着,也不知道他们经历过怎样的心路历程。 都在一个村里,我奶奶当然知道了我老爹和我广晴姨的事,我广晴姨是人和村最俊的闺女,性格开朗、活泼,也是被我奶奶喜欢,可惜的是,我二姥姥嫌弃商家穷,也就只能这样了,只能暗自神伤。 这时,王芝花的娘,王奶奶找上门来,说是前六屯的铁姑娘黄大妮那边,托人来说媒,撮合我老爹和黄大妮。 我奶奶心中一喜,但随即心就沉了下来,说道:“他大娘,这个黄大妮我可知道,她敢在挖河工的时候贴大字报,她向来耀下挑战书呢,这妮子太厉害了,没结婚就敢向男人挑战,那要是结了婚,还不是天天和男人打打闹闹,这媳妇商家可搁不下。” 王奶奶笑了:“他二婶子,这就是你的眼光看差了,她可不是给咱来耀下挑战书,她是早就看上咱家孩子了。她下挑战书,她那样做,就是直接给咱来耀说,她就是喜欢咱家来耀了,这大家都看出来了。” 我奶奶说:“我还听说,在挖河工时,新砦乡的跟人家打群架,她拉着一把铁锨冲在最前面,后面跟着一帮爷们。就谷亭的那帮打架的,看见是黄大妮领着来,转头就往回跑。黄大妮也不含糊,跑上前去,一铁锨就把一个人给拍在地上了。那人跪着就是一个劲地喊着姑奶奶求饶,那帮跑走的人没有一个敢回来救他的。你说黄大妮虎不虎?她要是来咱家,咱家降不了她啊。” 王奶奶拍着手:“那不是正好吗?看谁家还敢欺负商家,有人敢来,直接上一个黄大妮就行了,管叫他们屁滚尿流。” 我奶奶还是摆摆手:“我怕的是外人还没屁滚尿流,要是嫁过来的话,要是给我吵起架来,我这小脚连跑都来不及啊。” 王奶奶叫王芝芝跟我老爹去信,说是把黄大妮介绍给他。我老爹刚刚和我广晴姨散了,刚刚喘口气,想想挖工时的黄大妮,那也是工地上最靓的闺女,有名的女突击队队长,新砦乡的女劳模。家里就缺干活的,黄大妮到家,那干活绝对是把好手,也就有了点动心。但没想到的是,我爹又接到了家里的来信,说我奶奶怕降不了黄大妮,我奶奶不同意和黄大妮的亲事。我老爹是个孝顺儿子,自然听我奶奶的,他也只有长叹一声了事。 但谁也没有想到,在我爹和我老娘结婚的当年,黄大妮竟然嫁给了人和村的商义会。商义会和我家虽然不近,但同属于一个商。黄大妮嫁过来后,见到我老爹,老远就亲热地大叔大叔地喊着,一点也不忌讳。 有一点我奶奶绝对没有看错,我家和商义会家隔着几道墙,但每次他家吵架的时候,我家就听得清清楚楚。黄大妮的战斗力真不是盖的,她家老婆婆、老公公、大姑子、小叔子,都在她强大的战斗力下掩面而退,经常河东狮吼,鸡飞狗跳。 没过几天,王奶奶又来找我奶奶,进门就说:“我咋脑子不转弯呢?老袁家二嫂看不上咱来耀,你又看不上黄大妮,那不是还有一个现成的袁广菡吗?我再过去说说。” 我奶奶拉着她的手:“我的个嫂来,袁家二份的看不上咱,大份的更看不上,你就别操这个心了,好像咱家孩子找不着媳妇似的。” 王奶奶说道:“他二婶子,这个你就不知道了吧?晴妮子是看上咱孩子的,就是袁家二嫂看不上咱。这个袁广菡可不一样,袁家大嫂可不一样,我这就过去说去,也不值啥。” 隔天,王奶奶就去了老袁家,找到我姥姥一说,我姥姥迟疑起来:“就那个商家的孩子,倒也不错,就是跟晴儿刚刚介绍过,就是嫌他家穷,才没有愿意的。” 王奶奶一笑:“我说大嫂啊,你这眼光可是一直很亮啊,老袁家解放前十几头马牛驴骡,现在不也一头没有了吗?但谁敢说老袁家一直这样?你再看看老商家,人家解放前几十亩好地,就是因为老辈抽大烟才把地卖的吧,谁又敢说人家将来没有地?人家现在是穷,但商来耀那孩子,邻居百世大家都知道,人家的日子肯定越过越好。” 我姥姥只好说:“谁说不是呢,先这样说,我家再商量商量。” 此时,我三舅从浙江送我三妗子回来,听到了这事,跟我姥姥说:“这还有什么说的,这还能有什么事?我比商来耀大上几岁,他从小就跟着我玩,我对他是了解的,人家小伙子长得周正不说,人家当兵也不说,但人家老商家、人家商来耀,那品行是没得说。人家现在是穷点儿,我敢说,用不多长时间,人家就能过上好日子,人家就能翻身,我老妹跟着人家绝对能过好日子。我赞成他俩的婚事,我举双手赞成,要是不赞成的话,那才亏呢,这样的好小伙子到哪里去找?我敢说,广晴妹妹今后肯定会后悔,我婶子肯定会后悔。这也没啥,我菡妹妹能和商来耀成,也没啥不好意思的,这还不是暂时的,婚姻可是一辈子的事。” 本来,我姥姥、我老娘就觉得,因为我二姥姥的坚持,我广晴姨没和我老爹成亲,如果我老娘这边愿意的话,还觉得难为情,但一听我三舅这样说,心里也就放下了。 王奶奶来回几次,这事也就成了,我老爹在江苏新沂当兵,他接信后也没有多少考虑,大家都知根知底,就是两好合一好,就是过日子,那还有什么不好的。 第二年春天,我老娘就以未婚妻的名义去了新沂探亲。 人和村的村子东头,在老寨门边上,有一口老井,井沿上布满了青苔,井口的石头已经溜光明亮,一队、八队的村民们每天都要来这里打水,无论严寒酷暑,都要忍受着刺骨的寒风或灼热的阳光,井水的温度也随着季节的变化而变化,在外奔波劳累口渴的人来到井前,都想喝口甜井水。这座老井一直这样,它就是人和村的见证,它默默看着人和村的喜怒哀乐。 这几天,我广晴姨天天下午就过来,站在井台边和人说着话,她终于看见了从新沂回来的我老娘,急忙迎上去。 我广晴姨看着红光满面、神采飞扬的我老娘,接过她的包袱,问道:“姐来,咋样,看你高兴的,你这还没结婚吧,怎么跟度蜜月似的。” 我老娘的脸红了:“小样,你姐夫可想你了,给你买了几包吃的呢,就说这个是给广晴的,那个是给广晴的,想得可周全了,够你吃的。” 我广晴姨的脸上涌满了笑容:“还是亲姐夫,就是错不了,我这亲姐夫咋和别人的亲姐夫不一样,他咋就是知道疼我。” 我老娘也笑了:“我到了你姐夫那里,我给他洗刷,给他拾掇东西,我翻到了你跟他写的三封信,你也没比我多上几天学,一封信就那一张纸,我连猜带蒙就知道你写的啥意思了,还亲呀爱呀疼的,字不多,还挺肉麻。哈哈哈哈。” 我广晴姨的脸通红:“哈哈哈,你就是我的填房,我姐夫先给我好的,我不要他了,你才接过去了,我爱呀疼呀的咋了。” 我老娘继续说道:“我一下就翻到了,你送给他的那几双鞋垫子,敢情他都没用过,都是新新的,就在那里好好地放着。我就跟你姐夫说,你就别留着了,这鞋垫样子、这花纹都是我描的,今后有你穿的。你姐夫还真是实在,他说,我还是别穿了吧,你再跟我做几双新的我穿,这几双鞋垫子,晚上要是不搂着睡觉,我就睡不踏实,哈哈哈哈。你和你姐夫的感情还真深,我拧着你姐夫的耳朵,你姐夫说再也不给你写信了,哈哈哈哈。” 我广晴姨捶着我老娘:“我都后悔死了,你还往我心上撒盐。不过,我也开心,看见你开心,我就开心,要是商来耀和王芝花、黄大妮成了,那我还不更后悔一辈子。商来耀的命还真好,转来转去还是娶了老袁家的闺女。哈哈哈哈。” 我老娘笑着:“我还问你姐夫来,我问他,就广晴妹子的俊脸,广晴的小蛮腰,你肯定受不住,你们俩约会了好几次,钻了几次柴禾垛,你亲了广晴几次啊,他就是不说,让我回家来问你。” 我广晴姨打着我老娘:“就你的这张嘴,不只是吃肉泼,说话也泼,我和我姐夫啥事也没干过,就算是眉目传情吧,我只是先给你占下了,不然的话,还不是王芝花、黄大妮把他给勾走了,哈哈哈哈。” 我老娘大笑起来:“你姐夫被我馋得没法,后来终于跟我说了,说广晴的嘴就是甜就是软,就是亲起来还有股羊肉味掺和着,哈哈哈哈。” 我广晴姨也笑着:“就是吃着糖疙瘩就羊肉的味吧,那也是绝了,老袁家的闺女都是甜味夹着羊肉味。我姐夫肯定让你给我带糖疙瘩来了,今天我要吃个够。哈哈哈哈。” 我老娘说:“上次于家兄弟给你带来的糖疙瘩,你掖着藏着的吃了好长时间,天天甜甜蜜蜜的。你这还想着甜两头,就想着你姐夫给你的糖疙瘩了吧,哈哈哈。” ------------ 第三十九章 命里有你 1960 年的一天,我二舅从外面回到家,转了一圈,竟然没有看见我花妗子,待到看见我凤瑶姐,凤瑶姐告诉他,说我花妗子在床上躺着呢。 我二舅进屋,看见脸色苍白的花妗子,我花妗子支起身子,要起来,我二舅急忙上前握住她的手,我花妗子上气不接下气地咳嗽着。 我二舅知道,我花妗子就是和她老爹当年一样的病,就是在家一直忙着,就是不愿意看医生,每次病了,就总是说,不碍事,歇歇就好。在这个大家庭里,在外都是我二舅,在家里领着干活的就是我花妗子,自从嫁到老袁家,我花妗子一直是这样,从来都是这样,从来没说过一个不字,在她的心里就是一个理由,谁让我嫁给袁二仑来,嫁给他,我就是这样的,就是干活,就是领家过日子,就是给他生儿育女。 生了两个闺女后,我花妗子最大的愿望就是给我二舅生个儿子,现在,这个愿望看来难以实现了。 我花妗子紧紧抓着我二舅的手,断断续续说着:“我嫁到老袁家,我嫁给你袁二仑,是我这辈子最幸福的事,如果有下辈子,我还嫁给你。咱还有两个女儿,我走后,你就赶紧再找一个,帮着我照顾咱这两个闺女,我多想给你生个儿子啊,只是这辈子看来我生不了啦,我这辈子就和你有十五年的夫妻情分,我就到下辈子还给你当媳妇。” 我花妗子在她三十二岁那一年,撒手而去。那年,我凤瑶姐姐才三岁。 我花妗子,在她当闺女的时候,是十里八乡最俊的闺女,待她嫁到老袁家,她是老袁家最能干的媳妇,最俊的媳妇。 我花妗子去世以后,没几天就有媒人给我二舅介绍对象来了,虽然我二舅年过三十,带着两个女儿,但在这周圈谁不知道袁广仑的为人,袁广仑能干,袁广仑就是会赚钱。于是,媒婆不断地领着大姑娘来到老袁家。 我二舅还是忙着,不耐烦地对忙活着的我二姥姥说:“婶子,你就别忙活了,凤灵她娘刚刚走,我这心里过不去啊,还是过段时间再说吧。” 我二姥姥笑着说:“不是我忙着给你找,你看都是人家到咱家里来,你不愿意也没啥,你好歹看一眼,应付一下,都是热心人,咱也不能冷人家的心不是。” 我老娘一步走到跟前:“二哥,我知道你心里还有我花嫂子,可她已经走了啊。花嫂子再好,她也伺候不了你,照顾不了我两个侄女了。你看看我两个侄女,这院子里七八个孩子,你天天不在家,凤灵、凤瑶没个偎落头,我看着孩子,心里也不好受。你每次回家,都是我花嫂子知冷知热地给你倒水端饭,她不在了,换了谁还是不如她。有一个疼你的就比没有强,就是不为你,为了孩子你也要找一个。咱大哥这都两个儿子了,你不是还眼馋儿子吗?就找一个媳妇给你生儿子。” 我二舅苦笑着:“行,妹妹,你就帮我看着点。” 我二姥姥一拍双手:“就是的,就是菡妮子当年看上了花妮子,死活让她嫁给你。她先跟花妮子睡了,她就缠着你娶花妮子。这次还要菡妮子给你把关,给你找个好媳妇,咱不是不找,咱要找还就找好的。这不是,严集的一家媳妇,过门没几天丈夫就因意外去世了,媒人来了刚刚一提,就被菡妮子堵住了嘴。菡妮子说就要给你找个她花嫂子那样的,就要大闺女。” 这时,凤灵、凤瑶都跑过来,偎着我二舅。凤瑶姐抱着我二舅的胳膊说:“大大,我就要给你找个大闺女,到咱家给你端水端饭,伺候你。” 我二舅抹一把凤瑶姐的圆脸:“好,就听二妮的,再来了大闺女给你爹当媳妇,你和你大姑给我看着点,你娘俩相中了,我就娶她。” 晚上,我姥姥、二姥姥、米妗子、王大妗子、我老娘凑在一起。我二姥姥喜不溜地说:“二仑终于吐口了,真不容易。” 我姥姥长叹了口气:“唉,他心里还是有花妮子,就是花妮子太好了,到哪里再找花妮子那样的啊。” 我王大妗子说:“就是,来几个了,他看一眼就不看第二眼了,哪里再找我花妹子那样俊的,那样精细伶俐的,那样巧,那样能干的。” 我姥姥又长叹了口气:“二仑年纪大不说,还带着两个妮子,这还有一个前老岳母,谁家的闺女到咱家,这都一大堆事,还真不好找这样的人。” 我花妗子嫁过来没几年,她父亲就去世了,家里只剩下一个老母亲。我二舅就把老人家接到老袁家,一直在一起生活。这花妗子虽然去世了,但老人家还在老袁家,我二舅还是天天喊着娘,这份情义没有几个能比的。对于我二舅来说,孝顺老人家那是义不容辞,但对于再嫁给我二舅的人来说,这也需要很大的决心。 我米妗子看着我姥姥说:“娘来,我想起来了,我花妹子在知道自己不行的时候,我和她拉呱,她还跟我说,她要是死了,一定要快点给二仑找个媳妇,她说起来了人南谷家的闺女,她还说起了老西的我表妹莉英,她是不是就是看好了这两个闺女。” 我老娘一拍手:“大嫂,我想起来了,我花嫂子就是看上了这两个闺女,她也跟我说过,问我这两个闺女哪个好,让我去看看,没几天她就去世了。” 我姥姥流下了泪:“你看看,我这二儿媳妇,她是啥心都操,把死后的心都操了,她就是对二仑好,都想着死了后给二仑续弦了。” 我二姥姥说:“谷家的闺女咱都知道,上过几年学,天天花枝招展,长得就是俊。莉英那闺女长得个高,漫长脸白净的,方方正正,大大方方,倒是和咱老袁家般配。” 我米妗子说:“就是,我的亲表妹,那还能差了,啥啥都了解,来到老袁家就是一把好手,就能帮二仑把这家撑起来。” 我姥姥看着我二姥姥说:“她婶子,我也知道莉英那闺女就是好,给她说了不少头了,她就是不愿意就是挑,咱这二仑比她大了一轮,家里有孩子有老人,就怕白舍这个脸啊。” 我二姥姥嘁道:“这有啥,就让大儿媳妇去,去走亲戚,就是一提,不行就算,那怕啥。” 我米妗子说:“成和不成都是我的事,就是我提的这事,我就觉得这亲表妹和二仑很般配,我去一趟,也就是一晌的事。” 我老娘说道:“大嫂,明天下午,我和你一起去,我陪着你,给你助威。” 我二姥姥笑了:“你二哥的事就你最上心,和那时花妮子一样。” 第二天下午,我米妗子和我老娘一起到老西村去,也就是一里地的事,一会就到,就是走亲戚,大家也都熟悉,啥都能拉起来。 快到喝汤的时候,我米妗子回来了,我二姥姥问道:“菡妮子呢,怎么就你一个人回来?” 我米妗子坐在那里说:“菡妮子不回来了,在莉英家喝过汤,说是严集有大戏,她和莉英一起去看戏,看完戏就在莉英家睡,明儿早晨再回家。” 我二姥姥拍着手哈哈大笑:“我的个娘来,还有这样相亲的吗,这就和当年花妮子一样,菡妮子这是今晚就把她未来的二嫂给睡了,人家相亲就是相个脸,她这把人家的光腚都相了,哈哈哈。” 我米妗子说:“我说她怎么让我下午去,她就是想好了,她知道严集有大戏,就喊着莉英去看戏,看完戏和莉英一起睡,我的个亲娘。” 我二姥姥笑着:“我看能成,莉英一看就是个好闺女,双眼叠皮、细皮嫩肉的,那光腚肯定也是滑溜溜,哈哈哈,就菡妮子的那张嘴,能把他二哥说成天下最好的男人,莉英屁颠屁颠地还不嫁到老袁家,给她介绍不少男人了,她就是等着二仑呢,这就是命。” 我姥姥笑嘻嘻地:“就看莉英能不能相中二仑,咱这条件在这摆着呢。” 第二天一大早,我老娘就回家了,到家就吆喝着:“谁在家啊,快给我来碗汤,渴死我了。” 我二姥姥踮着小脚急忙跑了出来,看一眼我老娘,喊着:“大儿媳妇啊,快舀碗汤。嗬,你看这阵势,和当年一样啊。” 我米妗子舀了一碗汤端过来,问道:“你这跟莉英睡了吧,咋样?” 我老娘喝了一口汤说道:“还咋样,一点都没有眼色,这还看不出来,你不是在老王家提给我二哥的婚事了吗,王家的人当时没说什么,我就拉着莉英姐去看戏,看完戏就回去和她在一起睡,一个晚上我都说着我二哥的好。今天早晨起来,我问她能相中我二哥不,莉英姐的脸都红到了脖子根,她说昨天一提,她就动心了,她家里还说过这事呢,就是觉得家里有孩子有老人。我一听就急了,我说,就看你的脸红的样,你就是相中我二哥了,你别上晒,这些天跟我二哥提亲的有几十个呢,都没嫌弃我二哥,我二哥就是这打圈最好的二婚头,他要是头婚,还能轮到你。这一晚上,我搂着你睡,我可是把你的光腚都胡拉遍了,哪里有个雀子我都知道,我回去就说你和我二哥睡过了,我二哥对你的光腚可熟悉了,让大家都知道。我这样一说,莉英姐上来就捂住我的嘴,对我说,我又没说不同意,我这黄花大闺女就不能扭捏一下了,我还不知道你,你亮着灯看我的光腚,就是里里外外替你二哥相遍了,我还能不愿意。我笑着搂着她,就喊她二嫂,我猜,她的光腚都羞红了。” 我二姥姥笑着捂着肚子:“还有这样相亲的,你二哥可不是这样的人,他平常都是规规矩矩的,你就说,莉英的光腚比你花嫂子的光腚比,哪个滑溜,哪个白吧?” 我老娘一笑:“婶子,啥也别说了,你赶快准备礼物,赶快去老王家提亲吧。我这莉英二嫂就怕我说她的光腚咋样了,就盼着咱家快去正儿八经地提亲,我一眼就看出来她的急样了。” 我姥姥白了我老娘,说道:“老王家可是老西村的好人家,这大家都知道,莉英我也知道,那孩子的品性可不是你说的那样,这大闺女家家的还能让你看出来急着要出嫁,就上赶着嫁给你二哥。” 我老娘说道:“娘来,你别不信,你就赶快备礼吧,赶快准备婚事。我就盼着早一天莉英嫂子过门呢,就盼着莉英嫂子来咱家照顾我二哥,心疼我二哥。” 我姥姥抹着泪:“那还不好准备,说办就办。你婶子办这事就是利索,明天就是好日子,明天就去老王家提亲去。” 我老娘喝着汤说:“今晚严集还有大戏呢,我再和莉英姐看戏去,她可喜欢看戏了,我今晚还和她睡去。” 我二姥姥又笑起来:“你就别搂着人家睡了,给你二哥留着吧。” 没过多久,王莉英就嫁给了我二舅,成了我二妗子。 一次,我老娘问起我二舅:“二哥,把二嫂嫁过来就是伺候你的,你看你,你和原来不一样了,现在多疼我二嫂啊,比待我花嫂子都好。” 我二舅咦了一声:“那就是有点不一样,我比你莉英嫂大个小十岁,你莉英嫂嫁给我,给我上伺候老,下伺候小,这十里八乡没有这样的,待凤灵、凤瑶和亲生的一样啊,人心都是肉长的,你说我能不感动。你花嫂子是我原配,比我大两岁,我不管对她咋样,她都还是对我好。我对你花嫂子咋呼两句,她上来就搂着我,还哄我。现在,哪能让你新嫂子哄我啊,我就多哄她吧,哈哈。” 我老娘说道:“那给你刚介绍的时候,你还不愿意呢,你就还是照着我花嫂子的样子找,你还相中了人南的谷家闺女来,这就觉得我二嫂好。” 我二舅笑着说:“还不是咱婶子,咱婶子说,你和莉英连着睡了两晚上,你第二天晚上带着凤瑶一起去的,莉英搂着你和凤瑶睡的,你和凤瑶给我相中了,你叫凤瑶喊她娘,人家还没过门,就让你们把名誉给毁了,我还不借坡下驴。” 我老娘笑起来:“二哥,你就别嘴硬了,我和嫂子、凤瑶去看戏,我看见你偷偷跟着我们呢,你是相中我二嫂,被她迷住了。” 我二舅说:“还别说,就那个结婚的第二天早晨,我跟你二嫂说,这几下里使劲,我和她这不是捆绑的夫妻吗,你二嫂紧紧搂着我说,要是捆得不紧,人南的谷家闺女就把我勾走了,谷家闺女的脸盘、谷家闺女的腰,和你花嫂子是一样的。严集只要有戏有电影,菡妹子、广晴妹子就拉着我去,一个心眼包包,一个嘴巴巴的,把我糊弄得找不着北,只认得人和村的方向了,这就是命里有你,我这相亲了许多个,啥好条件的都有,咋嫁给个二婚头,半大老头呢。哈哈哈哈。” 一天晚上,米妗子、王大妗子、王二妗子、我老娘在一起纺花,我王大妗子问我王二妗子:“妹子啊,给你介绍了那么多,听说有二三十个了,有工人,有干部,有当兵的,你咋就相中二仑呢?” 我王二妗子笑着说:“我不愿意能行吗,菡妹子把我的光腚胡拉遍了,说我有几个雀子,我还不赶紧地嫁给她二哥。再说了,我也是知道的,知道人南的谷家闺女还托了人来说媒,袁广仑正举棋不定,一会觉得我好,一会觉得谷家闺女俊,我要是一迷糊,袁广仑还不被人抢了去。” 我老娘说:“你就是扯个因由,给自己个台阶下,你这黄花大闺女,相中了个二婚头,总要脸面上过得去。” 我二妗子说:“到今天,你二哥都不知道我身上有几个雀子,你就是唬我,我也只好认了,哈哈哈哈,等我见到商来耀了,我就问他,你身上有几个雀子。” 我老娘说:“过几天,我就去部队探亲,他回来的时候,你问他好了。” 后来,我全家从人和村搬到县城,我老爹经常回去,只要回到人和村,他就去看我二妗子。不知道我二妗子有没有问过我老爹,反正我觉得,我老爹和二舅家的人,和我二妗子的关系很好。 还是我米妗子的眼光看得准,我二妗子来到老袁家,连着给我二舅生下了我大表哥瑞轩、二表哥瑞铭,再生了表妹三蕾,最小的表弟瑞丰。 待到人民公社后,开始实行工分制,老袁家就分家了。我姥姥、我小姨和大舅家住在老院,我二姥姥住在老院前面的院子,我二舅就搬到了紧靠着关坑的东沿路南,我广中舅就搬到了村子最东头。我还记得,那个花家姥姥住在我二舅家的配房里,是我二舅、二妗子为她养老送终。 以后的许多年里,我二妗子家的两个兄弟,我每次见到他们时,他们都热乎地打着招呼,我也喊着舅,我觉得老西村老王家的人真好。 ------------ 第四十章 风云再起 1960 年,我三舅接到信,说是我姥爷病重,他就回家探望,在家住了一个月,就回到部队。到部队三天,就接到我姥爷去世的电报。六年前,我三舅也是刚探亲回去,刚到浙江永嘉就接到信,说我二姥爷因老伤寒病去世,那是 1954 年。 我姥爷去世后两个月,我六全姨也去世了,她才十五岁,正是花季年华。我三舅拉着她去徐州看病,说是好像是骨癌,这种病在那时可没听说过,也不知道她怎么得了那种病。 我老娘经常给我们说起六全姨,说她是姊妹几个里面长得最俊最洋气的,从小就上学。每次我三舅从外面回来,就给她买洋裙子,那时农村里几乎没有穿裙子的。我六全姨穿着裙子,扎着两条辫子,辫子上系着长长的花花绿绿的丝巾,就像大城市的女孩子一样,走到哪里,蹦蹦跳跳、唱歌跳舞,哪里就是她银铃般的笑声,哪里就围着人看。也许是天妒红颜吧,我六全姨竟过早夭亡。 我老爹说,我爷爷是 1959 年去世的,那三年特殊时期,死了许多人。 1961 年,在经历几年的休养后,我广中舅早就恢复如初,虽然没有接到曹县的工作通知,但在人北大队也干的很好,并当上了人北大队大队长。在我广中舅就任人北大队大队长,半个月后,在新砦公社开完会,新砦公社的陈书记,叫住了我广中舅。 陈书记关上门,对我广中舅说道:“袁队长,按说我不该跟你说,但我觉得跟你说也没有违反组织程序。前几日,上级组织接到举报信,举报你在曹县期间有个相好,你被相好的家人发现,打了一顿就逃回来了;举报你在曹县有经济问题,你被组织处理,发配回家。这样的举报纯属子虚乌有,因为你来的时候,曹县的同志来送你,讲得清清楚楚,你在曹县是连年先进个人,你没有任何违法乱纪、道德品质问题。你虽然入狱,但那也是冤假错案,已经给了你甄别证明。就是有一条,举报人说,你这头疼病,是从徐州上学的时候被鬼子给吓破胆了,在那里得的,这么胆小的人,不能当人和村的领头人。” 我广中舅听后,淡然一笑:“说起来,我确实是在徐州得的头疼病,这一点吕冬跃老师可以证明,那一年我在徐州上学,吕冬跃老师是徐州地下党的负责人,他派我往邳州送一封信,说是非常紧急。我顶风冒雪,一晚上打了一个来回,我的帽子在过日本鬼子的封锁线时跑丢了,也不敢回去找,我只有先完成任务再说。那天风特别大,雪特别大,天特别冷,等我回到徐州见到吕冬跃老师的时候,冰和雪在我的头发上冻成了厚厚的一层壳。我跑到屋里,吕冬跃老师拿了根棍子一敲,哗啦,才掉在地上。从那开始,我就经常头疼,我就是那一晚上冻坏的。在那之前,我的身体很好,我一直是学校里的运动健将。吕冬跃老师见我头疼,就让我先回家休养。从那以后,我也没能到徐州复学。虽然和吕冬跃老师脱离了联系,但我一直牢记老师的教诲,在解放战争时期、在抗日战争时期,我也一直默默地为党工作。人和村的人都记得,抗日战争的最后一年,任大娃是新砦乡乡公所的人,日本鬼子给他配了枪,是我和我广仑哥缴了他的械,把这支枪交给了八路军。袁广华、商来庆同志夜袭乡公所后,是我把他们缴获的枪藏了起来,后来武工队来了,又取出来。这些,吕冬跃、吕巨华、夏冬平三位领导都知道,组织上可以派人去调查,他们现在有的是地委领导,有的还在部队。” 陈书记站起来握着我广中舅的手,激动地说:“袁广中同志,太好了,这些你怎么从来没说过,你放心吧,我会马上核实,还你清白。” 又过了半个月,在新砦公社的干部大会上,陈书记向参加会议的人员详细讲着对我广中舅调查的结果,最后,陈书记动情地说:“我就说这些吧,就这些也足以证明袁广中同志在他十三岁的时候,在徐州上学期间他就参加了革命,为了传递情报而留下了隐疾,这一点吕冬跃同志给写了书面证明。还有一点,八路军几次在新砦乡的活动,袁广中同志都积极参与,就那次任大娃被缴械的事,如果袁广中同志不说,还真是成了谜团,我们到现在都不知道是谁干的,不知道那杆枪到了哪里。金乡羊山战役时,他冒着枪林弹雨把弹药送到解放军前线。袁广中同志在解放前,在湖西、曹县的七年里,一直以**员的标准严格要求自己,他是我们学习的榜样。” 据说,两天之后的夜里,任家的几个人和牛家的几个人又聚在一起。任海夫说道:“我麻子大叔,大娃大哥,他们是给日本人做过事,帮国民党做过事,可我们任家的其他人没祸害过人和村的爷们啊,袁家、商家怎么就是针对我们任家啊。” 牛汉银说道:“他们就是针对任家、牛家,不管怎么说,袁家、商家和我们两家也有仇,咱两家都有人被他们杀死啊。如今,咱两家一定要抱团起来,不然在人和村就没有活路。” 任海夫点点头:“袁家还和王家近乎着呢,王家还记着王品山死的事,说牛家还有人和王品山的死有关,还想深挖呢。还有那个萧家,别看萧其延默不作声,他和袁家的关系最近,他从小就和袁华子在一起。我看,咱就先从萧其延下手,他哥哥跑到台湾,他就是国民党家属,我们先把他办了,先断其一指,萧家这一大帮子就消把戏了。” 牛汉银点点头:“海夫,还是以你为主,我在背后给你使劲,我这正活动着当大队干部呢,如果成了,任家、牛家都有好处。我当大队干部的事,你跟任家的人都打好招呼,让他们给我帮忙。” 任海夫接道:“那是自然,我心里有数,袁家、商家的人暂且不说,这次保证就够萧其延受的。” 没有多长时间,这一次没有写举报信,当上级工作组来到新砦公社的时候,任海夫直接面见工作组,就检举萧其延是国民党家属,是潜伏特务,这样的人怎么能当五队的会计呢,就要撤职。工作组没有迟疑,来到人和村走访,直接就问到牛家的人,果然任海夫说的属实,接着就让公社出面,免掉萧其延的小队会计,并送到学习班去参加学习。 一天晚上,萧其延从学习班出来,在新砦公社卫生院南边的一个暗影里,他见到了我广中舅,问道:“大哥,你怎么站在这里,你也不害怕。”这里就是乱坟岗,村民们几乎没有谁敢夜间在这里一个人待着。 我广中舅一笑:“二弟,就这里算啥啊,你也是从枪林弹雨里走出来的,我知道你这段时间的遭遇,走吧,我给你说说话。” 两个人走了没有多远,就转到乱坟岗的东面,背靠着乱坟岗,坐在地上,我广中舅就给萧其延说着自己被举报的事。 我广中舅继续说道:“我的事你听明白了吧,你还是要找吕巨华、夏冬平来跟你证明,还有就是,二华子来信了,再过几天他就回家探亲,他也会给你证明。一个是当时湖西地委的人,还有就是当年武工队升格为正规部队后,当年武工队的战友,现在还在部队的人,就能为你作证,你就让公社给你去外调,那还不是一查一个准。” 萧其延握着我广中舅的手,说道:“我就知道我大哥记挂着我呢,我也想着找部队、找当年的战友给我证明呢,还想着不想打扰他们,那好,我明天就找工作组去,就要求他们外调,还我清白。” 我华子舅来到的第二天上午,就赶到公社,见到了工作组林组长、新砦公社陈书记。我华子舅关上门,就说到:“你俩可是真糊涂,你俩连起码的调查、走访都没有,就把萧其延免职处理了。你俩知道吗,萧其延同志比你俩年纪都小,可他是抗战老革命啊,他十三岁跟着我和商来庆三次锄奸,新砦乡、龙巩集的情报都是他给的武工队,他给武工队钱粮,他的家底都空了。就那次胡集西救下康秀云,枪毙作恶多端的任麻子三人,就是萧其延、商来庆和我开的枪。金乡羊山战役时,是他和我广中哥把国民党的弹药送给我们团,我们一个冲锋就把国民党的防线撕破了,我们乘胜追击打了大胜仗。萧其延同志就是这样,一直默默无闻,一直不要名不要利,你们这样对他,天理何在。我要上报济宁地委,我要求撤你俩的职,你俩就走着瞧吧。” 工作组林组长、公社陈书记吓傻了一样,看着穿着军装的我华子舅,这时我华子舅已经是正团级干部,夏冬平此时还是他的直属上级。 陈书记嘴哆嗦着:“袁团长,这是我们办事不力,办事不妥啊,你说怎么办吧,我们马上改正就是。” 我华子舅满脸怒气:“不是我说怎么办就怎么办,你们马上安排专电、专人做调查、政审,给萧其延同志一个公正的说法。我给你们说的只是,第一次夜袭新砦乡公所,戴着学生帽子的就是萧其延,任麻子找了几年那个戴着学生帽子的人,都没有找到。还有那个胡集西枪毙任麻子的那个戴着学生帽子的人,就是萧其延。萧其延的那顶学生帽一直还留着呢,那就是他革命的见证。你们这样对他,我保留向你们的上级申诉的权利。” 林组长脸上的汗流了下来:“都怪我们,都怪我们,我们马上安排专人办理这事,一定还萧其延同志清白。” 一个月后,新砦乡的人都知道了,那个从十三岁就跟着武工队浴血奋战的戴着学生帽的学生就是萧其延。自此,萧其延被调到新砦公社任职。 一日深夜,任海夫窜到牛汉银的家里,低声说道:“哥啊,你要救我啊,我这天天在学习班,我受不了啊。” 牛汉银白他一眼:“你可真是个笨蛋,谁让你直接告的萧其延。” 任海夫带着哭腔说:“我还以为他就是铁打的国民党特务呢,我这不是觉得那样做更利索吗。” 牛汉银哼了一声:“不管怎么说,你现在知道是谁在胡集向任麻子、任大娃开的枪了吧,不管怎么说,他俩也是任家的人,起码他俩有枪有势的时候,任家的人也跟着沾光了吧,你记住就行了。” 任海夫咬着牙说:“那还用说,我记着呢,就是哥啊,你要救我啊,你当上大队干部可是我发动了任家,还有其他几大家的人啊。” 牛汉银冷冷地看着任海夫:“你快滚一边去,我当这个大队干部靠的是我自己,是靠我们牛家,我要是和你沾上边,我也得进学习班。” 任海夫呆呆地看着牛汉银,转身走了,心里愤恨满满,这是过河拆桥,翻脸不认人啊,好,那就走着瞧。 牛汉银没想到的是,没有多久,公社书记找他谈话,说是有人举报他在人和村拉帮结伙、污蔑打击,有人举报袁广中同志,就是他指使的,任海夫举报萧其延,也是他罗列的黑材料。牛汉银出了一身冷汗,但很快就清楚了,这就是任海夫背叛了自己,对自己反攻倒算。 待陈书记见到我广中舅的时候,很远就伸出手:“广中同志,这次大家都看清楚了,有人怎么那么傻,明着挑唆、诬陷同志,对你的诬告更不要说了,再一次证明,你是个好同志。” 又是几天过去,村里传着牛汉银喝了酒,跑到任海夫家里,和任海夫打起来,被任海夫紧紧抱住,任海夫的老婆把牛汉银的脸抓了个稀烂,还被狠狠搧了几巴掌。牛汉银喝得东倒西歪,站都站不稳,只有挨打的份。村里的人看着他们两家打架,竟然没有人拉。 ------------ 第四十一章 领着稻改 1965 年秋天,新砦公社召开全体干部大会,会议室内烟雾缭绕,显得格外昏暗,仅有几缕阳光透过厚重的窗帘缝隙,无力地洒在磨损的木质桌面上。桌子上散乱着文件,见证了一场冗长而疲惫的讨论。 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烟味,与人身上散发的气味混合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氛围。 参会者们面容憔悴,眼底的疲惫如同久未干涸的阴云,挂在他们因长时间坐着而僵硬的脸上。他们的目光呆滞,时不时交换着无奈的眼神,似乎在无声地诉说着各自心中的沉闷与无奈。 会议室内偶尔有低沉的窃窃私语,发言者的声音在空中回荡,却无人真正倾听。烟雾缭绕之中,指尖的火星时隐时现,成为这个空间里唯一活跃的光点。随着时间的推移,脚下的烟头堆积,空气中弥漫的不仅是烟雾,还有积压已久的压力和焦虑。 突然,一位参会者猛地站起身来,打破了这僵持的沉默。他的动作带起了一阵微弱的风,将桌上散乱的纸张吹得翻动了一下,但无法吹散满屋的沉闷。他深吸一口气,仿佛想要吸取一点清新空气,但会议室的空气实在是太污浊,他皱皱眉头,还是抓住了桌子上的一张图纸样的东西。 他看着主持会议的陈书记、林社长说道:“陈书记、林社长,那就从我们人北大队开始吧,我们在新砦乡开个头。” 陈书记已经讲了半天,口干舌燥,但就是没有一个村的干部伸头,他看看说话的人,说道:“袁大队长,你说说,你是咋想的。” 未待我广中舅说话,会议室的角落里站起来一个人,说道:“不管你是咋想的,也要根据人和村实际情况,人和村根本不适应种水稻,把好好的地改成种水稻,这就是败家,毁坏老祖宗积累下来的家业。” 我广中舅不用回头,就知道是人北大队委员牛汉银,他没有转身,继续说道:“陈书记、林社长,会议就是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我就说说我的想法。几天前,公社组织全体干部到谷亭公社米滩大队观摩学习,我们都看到了他们今年水稻的种植面积,尤其是他们种的水稻,这第一年的产量就非常可观,换算下来的经济效益,比我们的旱地要多两倍。鱼邑县在张程震书记的带领下,正在大力推广水稻种植,稻改工作如火如荼,因为大家都想吃大米,不愿意再吃高粱米了,都知道大米香,都知道水稻产量高,我们也不能落后,米滩的示范田都出来了。观摩的时候,唐马乡的一帮领导,说是回去他们就落实稻改,全力推进,我们不能落在后面吧。” 牛汉银虽然坐下来,但还是说道:“我们团里人在这里一直就是这样干,这样种地,还不是一样活下来,老辈里还没有你能?再说了,这只是你个人的发言吧,代表不了人北大队支委。” 我广中舅微微一笑,根本没有回头看一眼牛汉银,他知道,刘怀普虽然下台了,但还是不死心,又拼命托了牛汉银一把,背后还给他撑着腰。刘家、牛家还是一如既往地对老袁家仇视,虽然我广中舅当大队干部五年了,但他们还是一直制造矛盾。就像M国人一样,M国人逢Z必反,牛家也是逢袁家必反,你袁广中提出的建议、方案,不问对错,先跳出来反对再说。 我广中舅看一眼人北大队党支部书记程东国,又转回身看着陈书记、林社长说:“观摩完,回去后,我和几个大队干部交换了一下意见,大家有观望情绪,但大多数还是很激动的。我弟弟袁广华在浙江工作,他回家探亲时跟我说过多次江南的鱼米之乡,我弟弟说,鱼邑县就具备江北鱼米之乡的条件,我们这里紧靠南四湖,没过几年就大涝一次,民不聊生,为什么我们不兴修水利,为什么不稻改,我们不是没有吃大米的命。” 陈书记也站起来,说道:“就是,我们经过几年的兴修水利,域内的几条大河是没问题了,就是各村的沟沟渠渠需要兴修,公社的几个干渠需要兴修,要借助稻改,以此为抓手,抓革命促生产,全面改变新砦公社的面貌。” 下面还是牛汉银在说话:“兴修水利,让大队出劳力还可以,钱从哪里来,天上掉不下来吧。” 陈书记没有理会,还是对我广中舅说道:“老袁,你继续说,说说你的意见,你就竹筒倒豆子,说个干脆。” 我广中舅说道:“其它村的情况我不知道,人北大队的情况是这样的,我们村的土地大多围绕着村庄,根据土地布局,有三个排灌站就可以,一个是北门排灌站,一个是西排灌站,还有一个是南面最大的排灌站,这样可以分为三步走。第一步,先从村北排灌站开始,最后再啃最大的排灌站,村北的土地肥沃,只要有水,种水稻就没问题,只要老百姓看到好处,还不是一拥而上,我们就先从村北开始。当然,最主要的是资金问题,大队里资金虽然不多,但还有点,我们村还有果园,秋季收获也是资金的一部分,我还听说,凡是参加稻改的,县里都给予资金支持,我们公社要尽力向县里争取,这可是不要白不要的。” 这时,有人站起来,高举着手:“袁大队长,我们义和村跟着你干,我们先从村东、村北开始,从和你们人和村连着的土地开始稻改,义和村就和人和村摽起来干了。”说话的是义和村的大队党支部书记陈伟涛。 陈伟涛的话刚刚落下,有人说道:“义和村和人和村一样,都有大果园,秋后都有收益,我们村可啥都没有。” 陈伟涛看一眼那人,说道:“武大队长,话不能这么说吧,五年之前,我和袁广中力主扩大苗圃种植面积,你倒是跟着去了,我们拉回来几车树苗,你可是一分钱没花,你说地还要留着种庄稼吃饭呢。” 被叫作武大队长的低下了头,脸色通红。 陈书记站起来,喊道:“今天的会议就到这里,都回去好好想想,袁广中、陈伟涛两位同志留下。” 整整开了一上午的会,大家早就已经疲惫,听到散会,都站起来慢慢出去,然后准备回家。 义和村的大队长范春东和西城村的范伟民走在后面,出来就在一起抽着烟。范伟民吐了一口烟圈,说道:“爷们,你们义和村和人和村又绑一块了,你们跟着他们搞苗圃成功了,这次你觉得怎么样?” 范春东摇摇头:“我们义和村的苗圃先有的吧?我们本来想着把苗圃全部改种粮食,结果人和村的人南、人北大队都建起了大型苗圃,不是因为别的,就因为袁广中在湖西时,他在商业系统多年,他有渠道处理果子。果不其然,他们的苗圃这几年也起来了,享誉苏鲁豫。就这个袁广中,你看不出来吗?哪一次来公社开会,书记和社长不要和他说说话?袁广中就是和我们不一样啊。” 范伟民点点头:“就我们一屋子开会的,谁能和他比?他是湖西军政干校毕业,解放前参加革命的干部,陈伟涛都是尊敬地喊他老袁,他的资格就是老啊。他讲话一套一套的,写起东西来洋洋洒洒,算盘打起来噼里啪啦眼花缭乱,我们这一帮土鳖可真没法和他比。” 范春东一笑:“看见了吗?陈伟涛就跟着袁广中走,绝对错不了,绝对有光沾。你看你们西城村,就是一盘散沙,你们的周书记早该退了,要是换了爷们你,你们村也不能老是落后。” 范伟民长长叹了口气:“看来,我只有看着你们先吃上大米了。” 我广中舅、陈伟涛跟着来到陈书记的办公室,陈书记没有犹豫,说道:“我这动员了一上午,嗓子都冒烟了,可就是没有效果,一个个就是抱残守缺,死懒不动。还就是你们两个大队,给我解围,不然我们公社的工作真要落在全县后面了。我们新砦乡这么好的自然条件,我可怎么向县里汇报啊。” 陈伟涛笑笑:“陈书记,我也是死懒不动的,我是听了袁哥的话,我才惊醒了。我们村就跟着人和村,人和义和不分家。” 陈书记笑了:“幸亏你跟着,不然你也沾不到光。我开会可不是空口放白话,县里给了我们一部分稻改启动资金,我把林社长喊过来,看看怎么支援你们两个村。你们俩是新砦乡稻改的急先锋,具有示范作用,我还能让你们吃亏?” 陈书记说完,走出办公室,陈伟涛捶了我广中舅一拳:“我就说跟着你老袁绝对吃不了亏,开会的有一百多人,二十多个大队,就咱俩留下了,哈哈哈,我们沾大便宜了。” 不大会儿,陈书记、林社长、我广中舅、陈伟涛又围在一起,讨论起来。 我广中舅说道:“县里用钱的地方多,给这些钱也已经不少了,缺口部分,我是这样想的,北山上有的是石头,可缺少的是劳力,还有就是没有船运过来。我们可以组织一百个男劳力到北山去,我们出劳力,干上一个月,干辅助工作、出力的活,北山那边肯定不会反对。” 林社长说道:“你的意思就是说,我们以工换石头呗,好办法。船的问题由公社协调,水泥也由公社供应,你只要搞定石头,就绝对没问题了。” 我广中舅说:“刚刚从部队复员的商来耀,那可是炮兵出身,摆弄个炸药跟玩似的,多年之前的水利会战,他可是拔尖的人物,我这次就还让他当这个突击队队长,保证能起好示范作用。” 陈书记说:“好,太好了,就不留你俩吃饭了,明天上午八点,就你们两个村的书记、大队长,还是来乡里开会,我们就把这个事落实下来,秋收完立马启动。” 两个月后的一天晚上,月明星稀,天空湛蓝。 我广中舅打着手电筒来到村北,有人迎过来,喊道:“大哥,你怎么过来了,这都十二点了吧。” 我广中舅说道:“睡不着,我过来看看。来耀,没事吧?” 来人正是我老爹商来耀,我老爹答道:“大哥,我就知道你要过来,我就没去找你。牛汉银领着七队的几个人拉着地排车来了,来到这里就装石头,几个人拉着车子就跑,跑到西面路上,没想到陷到泥窝了,现在还在那里歪踹呢。” 我广中舅笑道:“就知道这帮家伙没安好心,白天在这里阴阳怪气,晚上来偷石头,他们小队的地大都在南地,他们肯定是拉到那里去,你怎么没拦着他们?” 我老爹笑了:“我才不拦他们,咱们弄的石头多,这几车石头是公社帮着拉过来卸这里的,反正还要搬走,他们偷偷拉才好呢,就这里的石头足够用了。他们还嚷嚷着找你,下一个排灌站就开始建中心排灌站,他们没想到,你早就计划好了,下一步就是村南的中心站,还是你觉悟高,不偏不向,你没有记恨这几个人,还是从村里的大局出发。” 我广中舅又笑起来:“还是你了解我,不要看着了,砌石头的水泥都在大队部,有专人看着,他们拉走石头也没用。再说了,咱这排灌站都是县水利局设计的图纸,就牛汉银、牛汉夫几个人,有石头、有水泥也建不起来,你可千万不要拦他们,你就是到这里一逛,忽悠他们一下就行。你也回家吧,我菡妹显怀了吧,你可要照顾好她。这边的石头就让牛汉银领着人往南地里偷拉吧,路也不好走,够他们忙活的,我还省心派人拉了呢,哈哈哈。” 第二年,麦子收割后,水稻插上,我广中舅到县里跑了许多次,协调来化肥,那时候化肥可是金贵东西。 秋天,人和村大半个村庄的人都吃上了白花花、香喷喷的大米,牛汉银、牛汉夫再也吃不住劲了,一再找我广中舅,找大队书记,找到公社。其实,南地的中心排灌站早就在我广中舅的计划之中了,于是就建起来。此时,各生产小队都忙起来,都争抢着收拾自己小队的地,修排水沟,修涵洞,也就是一个冬天,人和村就基本上完成了全部土地的水利设施整改。 人和村用三年的时间完成了全部土地的稻改,而新砦公社的其它村,时间长短不一,因此,人和村获得了鱼邑县稻改先进单位称号。 此时,我广中舅的头疼病复发,又癔癔症症起来。 待到我广中舅的头疼病缓解后,就到人北大队的苗圃干活,那里比较清闲。 我老娘说过多次,要是你广中舅不领着兴修水利、不领着一次次到北山拉石头,不操那么多心,他保证魔道不了。 我广中舅就是这样,在他回到人和村的前十几年间,精神病时有发作,但每次恢复好后,又精神抖擞地工作,断断续续,直到 1974 年那次复发,再也不能操心、干活了,算是一直处于养病状态了。 因为稻改,鱼邑人忘不了张程震老书记领导全县人民战天斗地。人和村的人也应该铭记,是谁领着大伙改变了人和村的面貌,是谁领着大家吃上了大米,是谁领着村民们把人和村变成了鱼米之乡。 ------------ 第四十二章 逼弟上学 时间过得很快,我爹当兵五年后,1965 年,他复员回家了。我二姥姥说的没错,此时,我家里有奶奶、我老爹、我叔、我小姑,我大姑已经在六年前嫁到老北村。 前一次黄河发大水,淹没了人和村大部分房屋,商家的房屋被冲毁,只剩下了光秃秃的地基和几根不粗不细的梁椽。全家人没有地方住,几年来,只好借住到了前街的老徐家。 一大早,我爹坐在老宅的土堆上,默默不语,两眼看去,洪水退去几年了,老宅还是显得格外荒凉,还都是深深的淤泥,一片狼藉。天空灰蒙蒙的,乌云密布,仿佛也在为这片曾经充满生机、欢笑的老宅叹息。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污泥的气息,让人不禁皱起眉头。脚下,一条被淤泥覆盖的小路蜿蜒而过,通向大街,刚刚下过大雨,大街上也是污浊不堪。此刻的人和村静得出奇,只有偶尔传来一两声鸟鸣,显得异常刺耳。 自己出去当兵五年,也算吃得饱穿得暖,但并不能改变老家什么,回家后,还要靠自己的双手去挣。 我爹站起来,回到家里,一转眼看看灶间,咦,这都日上三竿了,我叔怎么还半躺在那里,抄手抱着,似睡非睡。 我爹过去踢了踢他的脚:“你怎么没去上学,你不是在农中上学吗?” 我小姑过来说道:“他早就不在农中上学了,回家来快一个月了,就知道躺在那里睡觉。” 我爹大吃一惊,本来以为他知道自己回家,从学校请假回来的,没想到他在家辍学快一个月了。 我爹叫道:“你怎么回来了,好好的学不上,就在家睡觉?” 我叔睁开了眼:“在学校里也学不到什么,大家就是干农活,就是在一起玩,就是瞎胡混。” 我叔说的学校是鱼邑农中,那时新砦乡还没有初中,鱼邑县在谷亭镇的东面蒋庄就建了一所农中,也算是初中,只为了附近这几个乡镇的适龄学生。 我爹说道:“你们就是农中,当然要干农活,也不只是干农活,还有文化课啊。” 我叔说:“有文化课又怎么了,毕业还不是回来种地,学不学还不是一样,与其在那里干活,我还不如回家干活,还能挣点工分呢。” 我小姑笑了:“你就是会往自己脸上贴金,你啥时候去生产队干过活,你天天在家里往那里一躺,啥事也不干,天天昏昏沉沉的。” 我爹的眉头皱了起来:“你这样可不行,你都上了一年多了,不是还有几个月就初中毕业吗,你还是回去,再熬几个月,起码要拿到初中毕业证。” 我叔扭扭身子:“我不去,我要那个初中毕业证干啥,还不是一样回来干活,还是出苦力。” 我爹急了:“你这还能读初中,你不知道我在部队是啥样,我要是初中毕业,我早就提拔军官了,我就是吃了没有文化的亏。你初中毕业后,去当兵也是好的。” 我叔嘁了一声:“去当兵又怎么样,三老表还去参加抗美援朝了呢,这不是在家种地,你这当了五年的兵,还是回家种地,当兵也没有什么好吧。” 我爹说道:“不管怎么说,你就是不能在这里躺着,走,你跟着我到生产队干活去,你也必须每天出工,不能在家里吃闲饭。” 我叔说:“庄稼地里没轻活,我,我不去干。” 我爹说:“我给你指两条路,一条是去农中,给我把初中毕业证拿下来,一条是跟着我出工。我出工,你就每天出工,我就给你留一天的时间,你好好想想,明天开始你绝不能在这里躺着。” 我小姑说道:“哥,你就要管管他,他不去上学,不是在这里躺着,就是出去摸鱼捞虾,就是出去打鸟。他和朱老三几个人就是瞎逛,前天偷人家的苹果,被人家找到家里来,就是没有人管他,他整天游手好闲的。” 我爹叹口气,转身出去了。 晚上,吃过晚饭,我爹一把拉住要出去的我叔:“就知道出去玩,我早晨怎么给你说的?我给你的两条路,你选哪一条?” 我小姑抢道:“哥,那还用说,他才不跟着你在生产队干活呢,他肯定是去农中。在那里老师管得不严不说,还有几个玩得好的,关键是不用干活啊,天天就是等吃坐喝。” 我爹哼了一声:“到农中可不是享福去的,你必须拿来初中毕业证,不然我饶不了你。” 我叔半天吭了一句:“我,我还是上农中去吧。就是,就是……” 我爹问道:“就是什么?你这多好的机会,就是不知道珍惜。” 我叔说:“我这回来了,农中那里啥也没有了,连床被子都没有了。” 我小姑说:“你这回来这么长时间了,天这么冷,你的被子还不被他们抢走了?” 我爹想了想,长叹了口气:“你不要管,明天早晨我送你去学校。” 第二天早晨,我爹和我叔出发了,赶往鱼邑农中,那里离人和村也就十几里地。 我爹夹着一床被子,那是他从部队复员带回来的。我叔穿着一件军大衣,也是我爹复员带回来的。我叔走着,看着自己穿的军大衣,挎着书包,神气活现。 我叔到农中后,还是他原来的样子,跟着干干活,学习也不用功,就想着快点毕业回家。 这样,也就是在我叔返校才十几天的时间,县领导来到农中,因为县里为了发展经济,成立了轻工一厂、轻工二厂、五金厂、电风扇厂等,这就需要大批具有一定文化的青年,于是农中的二百名学生,虽然还有半年才能毕业,那就不等了,全部发初中毕业证,全部招工。 这是我叔一辈子最重要的人生转折,从此,他从农民变成了工人,离开了人和村,原本觉着初中还不能毕业,原本想着熬上几个月后回家种地,这直接发初中毕业证,直接招工了,这还不是天上掉馅饼。 我老爹多次说过,我押着你叔,他穿着我复员带回来的军大衣,扛着我复员带回来的被子,到了农中,十几天后就招工上班了,那是满满的自豪感啊。 轻工一厂是个集体性质的县属企业,厂子不大,不过百人。在鱼邑老街的西头南侧,依次排列着三个厂,轻工一厂、五金厂、电风扇厂,当时,电风扇厂生产的微山湖牌电风扇,质量很好,在周边地区畅销一时,比后来的几个大牌电风扇上市都早,只是没有市场拓展能力而已。 轻工一厂生产的阀门,里面有机加工、铸造、装配等车间,我叔就在里面开车床。 那时,记忆最清楚的是,我叔从厂里扛回来了一把猎枪,半个村子的孩子们围着他,都想摸摸他的枪,他扛在肩上,带领着浩浩荡荡的队伍,来到关坑沿边,瞄准树上的鸟开枪,鸟没打着,但声音很响,引来一片欢呼。村里的老人讲,这就是我叔在人和村的样子。 后来,我老爹到县粮油加工厂上班,就在老街的西头,我也会到鱼邑去。那一次,我跟着奶奶又来到了鱼邑,来到鱼邑老街的文家。文家的人和我爹很熟,大儿子也在轻工一厂上班。文家的老人跟我奶奶说,我叔在轻工一厂搞了个对象,家是在大船上的,姐妹好几个,姓习,因为排行老三,就称呼习三。没有多久,我去厂里玩,就看见了大家说的习三,果然文静、漂亮。当时我还想着,这么漂亮的人怎么会嫁给我叔呢,我叔遛街打鸟的。 那时,轻工一厂全是年轻人,全是二十多岁的样子,朝气蓬勃、干净利索。那是一个充满朝气的年代,一个火红的年代。 一天,我婶子说,船靠岸了,就让我奶奶去船上看看。我就跟着我奶奶来到停靠在河里的我婶子家的大船上。我从来没上过船,看见干净、漂亮的大船很兴奋。我婶家有大船,那时她全家就不是农村户口,是吃购粮本的。于是,她姊妹几个慢慢都招工安排在了鱼邑各单位,最小的那个姨就进了化肥厂,而化肥厂那时也已经效益不好了。这也是没办法的,化肥厂最辉煌的时候有一千人,时代的红利说过去就过去了。 待到我叔和我婶子结婚的时候,遇到了大事,没有房子,不能结婚。轻工一厂都是适龄青年,有几对都等着结婚呢。这建了没有多少年的新厂,哪有地方建房子,哪有钱建房子。 那时,老街的东头是谷亭粮所,谷亭粮所紧靠着的是粮食系统的家属院,很大的一个院子,住着几十户人家。还是我爹有办法,他也不知道怎么办的,就在那里给我叔找了一间房子,和我婶子就在那里结婚了。 后来,我叔和我婶生了薇薇妹妹,我奶奶要过去看孩子,我去粮食家属院的机会就更多了。那时,我家里也有了四个孩子,我奶奶就带着我二弟,常年住在那里,好在又和别人凑了半间房子,我奶奶在那里住着。 我到了那里,看见二弟,他穿着一件土布做的绿棉袄,棉袄的两片前襟光亮亮的,他高兴地围着我转,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跟着他还来了两个小朋友,人家穿得很干净,此时的我感觉到了差距。那个时候城乡差距很大,我家也有老爹上班,但我老娘和我们子妹几个在农村,生活还是比城里要差些。那时,我心里隐隐下了决心,我也要成为城里人。 在那个粮食系统家属院里,粮油加工厂吕厂长两口子和我老爹关系很好。我去了那里,他家的二儿子吕海带着我玩,给了我两个粗铁丝拧成的枪,那是我小时候最好的玩具。我一辈子都记得,吕妈妈送给我几双他家孩子穿过的鞋,我回去穿了好久。 后来,轻工一厂搬到了城南湖陵三路,单独的一个厂区,一个办公楼,一个大车间,厂西北角是铸造车间,院子中间是一个篮球场,院子里几个地方种满了夜来香。 那是轻工一厂最兴旺的时候,经常举行篮球赛。厂里有几个济宁的知青,大老黑、朱五最为有名,经常下午下班后在那里打球,吸引了不少看球的人。济宁的知青返回济宁后,好像伤了元气一样,篮球场就慢慢长满了野草。 我叔家先是住在办公楼下面,后来就搬到了厂西南角的两间厂房,改造后也是一个独立的院子。那时候我叔已经是副厂长,不用在车间干活了,到处跑业务。 一天,我在办公楼的一扇门上,看到了一张小字报,写的是副厂长商某某吃吃喝喝、贪污的话。那时,还是计划经济,只要在工厂,不论是国营企业还是集体企业,都能吃上饭,而且城乡差距很明显,农村的生活更苦,农村的人都想农转非,都想到城里工作、生活。而那个时候,这种城乡壁垒,在那个年代似乎是封闭了很久,一直到实行高考后才算打开了一条通道。 轻工一厂、轻工二厂、五金厂、电风扇厂等,都属于县一轻局,改革开放后,受到冲击最快的就是这样的小厂,很快,电风扇厂就不见了,五金厂是干电镀的,干自行车零件等,日子也很难,好在轻工一厂还不错,轻工一厂干的传统产品,市场容量没变,老客户还有,我叔干销售,经常往外跑,他那里的日子也还过得去。 再后来,轻工一厂的产品就被私人小厂的产品从市场上挤垮了。此时,我婶子又重拾当年钣金工的手艺,在湖陵三路家门口摆起了铁器杂品摊,日子不算富裕,但还好有过去的老底子,日子还算不错。 等他们终于熬到退休的时候,我也跟着松了口气。在过了几年难日子后,他们终于拿退休金了,这就是那一代人的生活、生命轨迹。 后来,我叔家的儿子定居北京,年薪百万,我叔和我婶也跟着到了北京,享受起了幸福的晚年生活。 我老爹最难忘的还是,他逼着他弟弟去农中上学,他把自己的大衣、被子给了他弟弟。 ------------ 第四十三章 老院老屋 人和村是一溜十八团里西数第一团,村中的人大多是清朝中叶从郓城、巨野逃难到此定居的,因此,人和村的风土民俗和鱼邑县内其它地方许多方面是不一样的。 我家就在人和村,村北门进去左转,第二家再右转,往南再走第二家便是。 人和村是个大村,有近三千人,一个村落分为人北、人南两个村治辖区,人北村又迁移人口到了村西北方向约四里远处,新建了一个人北新村。 人北村的人,才是人和村最原始的原居民。人北村全村被护村坑环绕,只在村东、村西、村北留有寨门,而人南村的人则全在护村坑外的村南。护村坑宽而且深,是从外地迁徙而来这里的团里人,为了卫家护院倾力而挖。团里人,有血性、性情刚烈、直率、讲义气、能吃苦,经过一百多年的械斗,死伤无数的人命,而得以在这里生存、繁衍,逐步站稳脚跟,生生不息、代代相传。人和村人的口音、性格、风俗习性、生活习惯,无不传承着团里人永远无法改变的印记。 人北村在人民公社时代有八个小队,我家就是四小队的。四小队有一百多口人,分别有商姓、袁姓、王姓、程姓、魏姓、翟姓等。人和村就是人们所说的杂姓村,这和人们的迁移史有关,但许多的杂姓人聚在一起,团结一心、抵抗外侮、争水夺地、共同生活,也着实不易。 我的家是在一个高台上,走进胡同逐步向上,步步抬脚就到了我家门前。站在我家的门前,往东望去,明显高出许多,而门前的路东下又是一个和护村坑相通的大水坑。 这个大水坑,最大时有十余亩,从南到北沿中间划线,分属于三小队和四小队。一到夏天,水坑里便是满池的荷花,是那种大朵的白灿灿的白莲花、粉艳艳的红莲花,从小荷才露时我们就打荷叶玩,及至莲蓬长成,吃起来满嘴留香,脆生生甜丝丝。一旦我要下水够莲蓬了,就会吃个痛快,我家的大粪坑旁就堆满了我们吃过的莲蓬皮。到了冬天,这里又是天然的溜冰场,我们在这里溜冰、打拉拉牛。 大多时候,站在我家门前,凭高望去,荷叶田田、荷花盛开,微风吹来,荷叶起伏偶有白底次第翻过,荷花颤动偶有花瓣簌簌飘落,更有荷叶荷花的香甜气息飘来,沁人心脾、神清气爽,莫不让人感到如临仙境,心旷神怡。 我家的祖屋,也就是我奶奶住的地方,在我家的西南方向二百米处,祖屋也是地势很高,门前有四小队的水井一口,全队的人都吃这一口井里的水,水井西挨着又有水坑一口,也是通往西护村坑的。 无论是祖屋还是我家的“新屋”,门前都有水,自我爹一代,商家我们这一支也逐渐兴旺起来,绝对有风水的因素。曾经有风水先生经过我家门前时,就不住口地赞叹过。这点,我是信的。 一九六二年,二十二岁的我娘嫁到了老商家,而自从嫁过来就一直借住在别人家里。 又过了两年,我老爹当兵复员回家,带回来了一百多元的复员安家费。村里的老徐家扒屋,就买了人家几根梁椽。大队里看复员军人家里没有自己的房子住,公家的梁椽也算便宜照顾给了几根。老爹去龙巩集又买来高粱秸编成箔,于是老爹老娘开始建房。 那时,我广中舅已经从曹县回来,在大队当着干部,就是他照顾的我家买的梁椽,这个是不能忘记的。 好在老商家还有一处老宅子,于是,老爹老娘原地起土,垒起了第一茬土墙。然后,我娘和我爹一车一车地拉土,垒起了第二层、第三层,终于盖起了三间房子,我爹娘住在西面的一间里,我就在此出生。 一九六七年的腊月里,我妹妹出生,家里不是我一个孩子了,房子太小就住得艰囧了。 近门的二爷爷老两口无儿无女,远居大连多年,他在人和村有老屋一口,商相同的老娘借住在那里。商相同的老娘就邀我老娘过去住,于是我家准备住过去,好在很快,商相同的老娘就去了东北找她儿子去了。 记得那一年,约在一九六九年冬天,我们搬家了。刚满三岁的我搬不动东西,但也来帮忙,搬着一个小缸似的东西,从袁存芝家过,我就在他家院子里门前停下来,扶着小缸。那一刻是我最早的记忆,在祖屋的日子我一点点记忆也没有了,以后所有的能记起的都是搬家后的事。 我们借住的屋子是一座老屋,共有三间,孤零零的,偌大的院子连棵树都没有,房子高大空旷,墙面黢黑,屋顶的秫秸箔也是黑黑的。 这样,住了有些日子,大连的二爷爷来信了,说是不借给我们住了,要卖给我们。既然是借住,自己家没房子,那就买吧,也就回话过去。很快,大连给话了,要五百元钱。讲价钱时,还有村里有名望的袁广良、程衍东也是做了中间人的。我的个天,这在当时可是巨款啊。此时,在生产队挣工分,一家人辛辛苦苦年底算账落下一百元算是很好很好的,为了买工分我家每年要贴几十元,而在公家部门上班的老爹,一个月工资也还不到三十元。五百元钱的话,相当于老爹两年的工资。可怜的爹娘,在几十年前,在未包产到户改革开放的年代就沦为了房奴。当时的平常百姓家没有存款,更不兴个人消费贷款。为了筹措房款,当年的爹娘愁白了头、操碎了心。好在二爷爷知道农村人的苦,没让我们一次付清,手头宽裕就多付点,手头拮据就少付点。 不管怎么样,总算是有了自己的窝了,昔日的一家人就和今天贷款买房的房奴一样,尽管身负巨款,总算有了栖身之处,有了自己真正意义的家,幸福感、归属感倍增。 但不知是何日,老爹说,大连的二爷爷又来信了,说要再给他加点房钱。在叨叨了多次以后,在叹息了多次以后,家里也实在一点钱没有了,我爹娘又咬牙,欲拆东墙补西墙,可哪有东墙可以拆?只有借了东家磨西家的,给他寄过去了些全国粮票。那个年月,买粮食只拿钱是买不到的,还要拿粮票,因此,粮票就是钱。这就是我的爹娘,明明讲好了的价付过了的钱,总觉得人家万一有难处呢什么的,咬牙自己承受。为了有一个自己的家,在我几岁的时候,隐约记得爹娘商量钱的事,隐约感受到了父母所承受的苦难! 若干年后,漂泊大连多年的二爷爷二奶奶落叶归根了,回到了人和村,就住在了我奶奶的老屋里,一直到老两口去世。曾经的我们借住他家,如今的他借住我家,这是不是轮回。而他们在人和村的那些年,和我的老爹老娘关系一直都很好,尽管在商家的近支里我们和他不是最近,他死时摔瓦罐也轮不到我家。 那一日,我和老娘到西南小洼子地里去干活,我还很小,走走就累了,干了农活的老娘也是很累,于是娘俩个就坐在路边,老娘从兜里拿出来从家里带来的馒头,娘俩个垫巴垫巴。我们吃的是花老虎卷子,就是一层白面一层黑面卷起来的,老娘就吃黑面的,把白面的一层层掰下来给我吃。这是我关于吃的最早的记忆,我吃白面的,老娘吃黑面的。那个年月,吃点全麦面就是富人家。 最早的时候,家里连个厨房都没有,做饭都是在那三间大屋里,依稀记得烧锅的地方、织布机摆放的地方。 老屋的院子方方正正,很大,老屋就在院子的东北角上。院子南边、西边有人家,我家没有院墙,就是孤零零的一座大屋。 因为没有院墙,家住我家西北面的人,到村南、村东去的,来来往往就从我家过,来福、二孩、德州、花妮上学时都是从我家过。 院子的东南角有一个猪圈,有一头小猪养着。 院子南边,正对着堂屋大门的,有一个粪坑,就是农村倒垃圾、锅灰的地方,以备攒点粪肥交到生产队去算点工分。那时的人们,吃得稀,没有多少油水,稻草麦秸的烧成灰也没有多少,偌大的粪坑也并不臭,没有多少东西。只是每次队里来拉肥了,我老娘一次次多培几锨黄土充数,硬生生地把粪坑挖大了。及至某一天,粪坑里积满了水,小海州一不小心滑了下去,粪水及腰深,自己哭着爬也爬不出来。我老娘一把叉子把他叉上来,再把他全身扒个溜光,把他的衣服全部踩在沙土里,翻来覆去地踩,踩踩抖抖再踩踩,烧把火一烤,“啪啪”狠劲地拍打拍打,给他穿在身上,嘿,身上的衣服像洗了一遍似的,比以前干净多了,小海州嘻嘻地笑着又疯去了。 院子很高,每次我从外面玩够了,回到家里,看到家里没人,我就会站在大门前的高台上高喊:娘来,娘来。一边喊一边玩,也不急的样子,反正知道走不远。 院子很大,刚刚搬家过来时,老娘买下了榆树苗,我扶着树苗,老娘铲土,就种下了许多榆树。老娘说,等榆树长大了我就长大了。我小时,老娘就老盼着我长大,说等我长大了就中用了。 在榆树很小的时候,院子很空旷,于是老娘就在院子里种点菜、种点葱。记得最清楚的是,院子西南角种了很多北瓜,一颗颗的拖拉很长。长了很多北瓜花,老娘就摘来,蘸点面油煎了吃。那时,家里的油都很金贵,虽然油很少也很好吃。记得,我和家北的大彬在北瓜秧里玩耍,他总也抓不到我,他就咧咧嘴笑笑。 北瓜熟了,吃得最多的是馏北瓜,就是切得一块一块的,放在篦子上蒸。待到蒸熟了,老娘就一人一碗地分给我和妹妹吃。那时的北瓜,掰开来黄灿灿的,很面很甜,软糯糯的,面得噎人,甜得齁人。在那个年代,这就是最好最好的吃头。以后,我再也没吃到过这样好吃的北瓜或南瓜。 一九七零年八月,刚刚过中秋节,我的二弟出生在老屋里,此时,大概是我们家最穷的时候,倍尝着生活的艰辛;一九七四年四月,麦子扬花时,日子勉强有点好转,但也还是艰难度日,我的三弟出生在老屋里。我家子妹四个也算都是在苦难里过来的孩子。 三弟出生的时候,他是那波孩子里几乎是最小的,那时家家户户都是一大群孩子,整个村西北角就是孩子们的乐土,没个肃静的时候,不是这家叫就是那家哭的,热闹极了。 夏天的傍晚,喝汤的时候,我和弟弟妹妹要把饭桌搬到堂屋的门前院子里,老娘就把汤舀到盆里面端过来,放在饭桌上,等汤冷凉点再喝。子妹几个围坐在一起吱吱歪歪、热热闹闹的,虽是粗粮淡饭,但掩不住孩童时代的欢乐,掩不住一群儿女齐聚父母膝下的幸福。 夏天的院子里,榆树下,经常有爬叉爬出来,有时候还能爬到饭桌腿上,给我们带来欢乐。 喝过汤了,家北的大彬家、大庆家、建民家,几乎家家户户拉来苇席来到门前,我也会拉来苇席就铺在门前的二坡沿上,大人们忙完也会过来。几家的孩子,这时候是最疯的时候,跑着、打闹着。疯累了的孩子们会躺在草席上,用粗布床单整个地盖着自己,只露着头在外面,防备被蚊子咬,大人呼扇着竹扇子,一边给孩子扇蚊子,一边张家长李家短地拉着呱。自然,我家的条件还是要好一些,老爹买了驱蚊油,老娘就给我们抹在腿上、胳膊上,就少挨了些蚊子咬。其实,那个时候的蚊子还是多,咬上几口也感觉不到什么,后来离开农村,蚊子咬上一口,就觉得疼痛,就是红肿一片。 天上繁星闪烁,水坑里一片蛙鸣,很快有孩子睡着了,大人们又呼儿唤女地回家了。 ------------ 第四十四章 人生之路 1966 年正月里的一天,正是天寒地冻的时候,袁淑萍,也就是我凤桐表姐接到通知,让她喝过汤后,到人和村大队部找鱼邑县四清工作组组长耿位礼,有事要谈。 此时,正月十五刚过,鲁西南的夜晚,一片宁静而清冷。天空中,月亮如同白玉盘一般,高高悬挂,散发出明亮而柔和的光芒,照亮了整个人和村,一切都变得似乎清晰可见。 走在村子里,可以听到踩在雪地上发出的“嘎吱”声。路旁的树上,积雪厚重,偶尔会因为重量过大而突然掉落,发出“啪”的一声。远处的田野上,白雪皑皑,一片银装素裹。偶尔,会有狗吠打破宁静。 刚刚喝过汤,大街的两旁,家家户户荡漾着温暖的气息,不时有孩子的欢笑和大人的吵嚷声,回荡在人和村的东西大街上。路边,还有人家吆喝着捣腾烘篮,可以看到火盆里燃着的木柴,散发出火光和热气。 袁淑萍不由加快了脚步,有街头玩耍的孩子撞过来,又不好意思地喊着袁老师、袁老师,又矮身躲开了。 1965 年,袁淑萍在鱼邑一中初中毕业后,回到人和村,就在人和小学当老师教学,自然有很多孩子认识她。 刚刚小年过去,地里还没有活,不时有从家里出来的村民,互相打着招呼。农村的夜晚,虽然寒冷,但却充满了生活的气息和人情味,这就是鲁西南农村那时的样子。 袁淑萍来到人和村最西头的大队大院,大院正北的大房间点着一盏煤油灯,隔着窗户,黄黄的一片,闪耀着温暖。 在门口站了站,掀开一个大大的布帘子,推门进去,里面,屋子的正中间有一个火盆,几个工作组的人正围坐着烤火,坐在正中央的那个人就是工作组组长耿位礼。后来,耿位礼当过鱼邑县政协**。 耿位礼站起来招呼着:“小袁,喝汤了吧,来,我和你谈谈。” 这时,围坐在一起的那几个男男女女站起来,说着:“我们到那边打牌。”说完,几个人端着煤油灯到东间屋去了,耿位礼又招呼袁淑萍坐下。 袁淑萍看看房间内:“耿书记,昨天过十五,今天你们就全都来村里了,工作够紧张的。” 火盆不大,但火挺旺,照着耿位礼黑黝黝的脸,他说道:“不紧不行啊,县里安排得紧,我们就要跟着县里的安排干。好在人和村的工作进展顺利,回县城给领导汇报过,县领导很满意,这要感谢你们人和村大队班子的配合,人和村村民的整体素质和思想觉悟还是高,尤其是广大的妇女半边天,在你和妇联主任康秀云的带领下,涌现出了多个先进人物,我代表工作组要感谢你。” 袁淑萍有点不好意思了:“耿书记,看你说的,配合你们的工作义不容辞,响应县委的号召雷厉风行,带领我们村的妇女责无旁贷,我们还做得很不够。” 耿位礼搓着手:“我就说嘛,袁淑萍不只是人和村的女知识分子,脱口成章,而且思想觉悟就是高。袁淑萍同志,现在我代表鱼邑县委派驻人和村临时党支部,正式通知你,我们工作组党支部经过研究,一致认为,根据袁淑萍同志的一贯表现,袁淑萍同志具备加入中国共CD的条件,一致通过,准备推荐你加入中国共CD,成为中国共CD预备党员。” 袁淑萍看着耿位礼,立时懵了,推荐我加入中国共CD,我可是还没有写过入党申请书啊,成为中国共CD党员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啊,她没有忘记我广中舅在复程棉厂入党政审时候的遭遇,她没有想到这样的好事这么快落到自己的头上。 这时,火盆里的火一闪,袁淑萍像受惊了一样回道:“耿书记,成为中国共CD党员是我多年的梦想,我早就立下誓言成为无产阶级先锋队的一员,明天我就把入党申请书交给你,请党组织考验我吧。” 袁淑萍从大队部出来,看天上,皓月皎洁,悬挂夜空,银色的光辉洒满宁静的人和村,村中间的大路两旁,古朴的土屋一座座相连,屋顶上全是皑皑白雪,越发显得低矮。大路上,刚刚玩杀羊羔,欢闹的孩子们被家里的大人喊走,呼啦就散了,显得大路越发空旷。 袁淑萍的心里热热的,加快了脚步,她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家人。 一个月后,袁淑萍成为了共CD预备党员,此时,她才十八岁。 半年后的一天,她到鱼邑县城找同学李燕梅玩,那时李燕梅正在鱼邑县革命历史教育馆当讲解员,见到我凤桐姐很高兴。 两个人聊了一会,李燕梅说道:“淑萍,我就要离开这里,我有新的工作安排了。你看这里,我的工作就是这样,就是这里的讲解员。你要是愿意来的话,我给领导推荐,让你接替我,你肯定能胜任。” 袁淑萍吃了一惊:“你跟领导推荐,领导是你老爸,还是你老公公啊?你说话管用?” 李燕梅的脸一红:“看你说的,我要是有老公公,你还能不知道?我连老公都还没有,谁知道老公公在哪里搂着老婆婆呢。我知道你口才好,普通话好,形象好,关键你不怯场,这点最重要。我跟领导推荐,保证没问题,最起码你比我的水平要高吧,肯定领导能看上你。再加上你入了党,你可是我们同学中的第一个入党的,正符合革命历史讲解工作。” 袁淑萍看一眼李燕梅,笑笑:“我能干得了吗?这可是个露脸的活。” 李燕梅吃了一惊:“你不会不想来吧?你不会还恋着干人和小学的老师吧?这里的平台可是和人和小学不能比,你在人和小学见到的是你们村的大队干部,在这里经常见县领导,还经常见报见广播,我保证你来到这里会比在人和小学好。” 袁淑萍看着李燕梅说道:“那你陪着我见见你们领导,领导相中我,我就过来。我就怕这里再不要我,还不是这里差了那边抹了,我回去再干不上人和小学的老师了。” 李燕梅拉着袁淑萍:“说吃就捯,走,我就领着你去见领导,不试怎么知道。” 下午,袁淑萍要回去了,李燕梅送她到汽车站:“想不到啊,你这一试讲,领导马上相中了,连声说好。我记得你曾经说过,你家里解放前骡马成群、肥田成顷。你家三叔给人说,你家在解放前日子好过,他被打成右派,从部队被打发回来,没想到你解说起来,还饱含着阶级深情,滚滚的热泪差点流出来,一下就打动了领导,哈哈哈。” 袁淑萍笑起来:“我可是中国共CD党员,我可是熟记党史、革命史,咱又是文艺积极分子,多次参加过文艺演出,看了你几次讲解,算是仅次于你李燕梅吧,哈哈哈。” 袁淑萍回到人和村后,辞掉人和小学的老师,一心要到县里的革命历史展览馆当讲解员,被我王大妗子阻拦,骂了她整整一天臭妮子,这好好的小学老师不干,几个弟弟妹妹在学校里正好照应,偏偏到县里去,就是心野,不知道给家里操心。 袁淑萍多次说过,虽然前路坎坷,但自己是一心想往外走,她不想当康秀云第二,不想一直在人和村干,她要出去闯一闯。她说,这是她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步,是她自己跨出去的,人的一生就是这样,先天的外在条件是一方面,关键还在自己。 以后的多少年,她的档案里、登记表上,一直记录着,她是 1968 年参加革命,1968 年入党。为此,她总是说,我是 1966 年入党,1967 年在县历史展览馆参加工作。 在鱼邑县革命历史展览馆当讲解员,也就是半年后,展览馆撤销,袁淑萍就到鱼邑县实验小学教学。 在鱼邑县实验小学教学一年后,鱼邑县实验小学解散,实验小学的学生被分流到运南、新民、老街小学,实验小学的老师各自回原来的工作单位。袁淑萍原来待过的革命历史展览馆解散,她就只好回到了人和村,又到人和小学教学,没有多久就当上了人北大队党支部副书记,那一年她才二十岁。 1971 年,鱼邑县实验小学恢复,各回原单位的老师们又回到了实验小学。 袁淑萍打起背包,准备回实验小学,被我王大妗子倚着门框挡住了:“臭妮子,这次可不能由着你的性子,让你再瞎折腾了,上次你走了,在县城折腾了几个来回,有什么用,还不是灰溜溜地回来了。” 袁淑萍说:“那不是赶巧了吗,碰巧实验小学撤销,这再恢复,就不会撤销了。” 我王大妗子大声哼了一声:“你说什么我也不让你走,你在家多好,是官强似民,你这在人和村麻利地入了党,还当着大队干部,这还不是干早呢,你看看康秀云,她什么时候干过地里的活,三天两头地到县里公社开会,看起来多风光。咱人和村可没有几个女党员,除了康秀云,就你一个女干部,全家都跟着光荣,你到了实验小学,不还是一个老师吗,人和小学的老师你不是还干着吗。” 我栋表哥眼泪巴巴地看着袁淑萍说道:“就是,就不能让我大姐走,大姐走了谁给我理发啊。” 袁淑萍在人和小学时,自己买了一套理发工具,下课放学后少不了给上学的弟弟妹妹们理发,这也是弟弟妹妹们永远的记忆。 我贤表哥忍不住插话说:“给你理个发还能耽误了?咱姐去实小又不是不回来,每个星期天她就回来,回来不就能给你理发了吗?我就想着咱大姐去县城,我也能去县城找她玩。” 我广中舅抽着烟,脸上带着笑意:“还是出去,还是出去好,我在外面几年,外面长见识、成长快、有前途。” 我大妗子一口怼道:“出去有什么好?你丢下我们娘几个出去了,混了几年,结果把你的脑子混糊涂了,还不是灰溜溜地回来了。就你那个棉厂,说是让你先回来,到今天多少年了,也不通知你再恢复工作,还不如鱼邑实小呢,说恢复就恢复了。” 我大舅点点头:“还是出去抓钱好,比在大队里挣工分强。土里刨食,再好也就这样了,孩子还年轻,应该出去闯闯。” 袁淑萍扛起包袱:“这是我一辈子的事,是我认准的事,我就要走出去。就是再回人和村,我也无怨无悔,谁也不埋怨。这次,我要是走不出去,我才后悔一辈子呢,谁也不要拦着我。” 我大妗子臭妮子地骂着,还是躲开门框,到了里间屋。我贤表哥一把抢过包袱:“走,姐姐,我送你去严集汽车站。你在外面混好了,别忘了我,我可等着你带我出去呢。” 我栋表哥也跟了过来:“还有我呢,大姐。下个星期天我就去县城找你,你要给我买好吃的。” 这时,我老爹老娘来了,说是来送大表姐。大舅大妗子出来说着话,我大妗子手里拿着一双袜子递给大表姐。这双袜子是用羊皮的边角料缝制而成,看着就毛茸茸的很暖和。大表姐接过来就往脚上套,上脚正合适,但往鞋上套时怎么也穿不下去了。 我老娘看了看,转身回家。一会儿,满头大汗地回来了,手里拿着一双绿色的军用夹鞋,递给大表姐。这双鞋,肯定是我老爹的,崭新的鞋,还没上脚。在那时的农村,一看就很稀罕。大表姐穿着羊皮袜子,套上绿夹鞋,刚刚好,正合脚。这双鞋子,我大表姐一直记着,去年见我时她还提起过。 因为时间久远,因为我早早离开人和村,人和村的许多往事,老袁家、老商家的许多事,我都不知道。许多年后聊起来,我才知道,当年霞表姐认过我老娘为干娘,我也很纳闷,这不是亲姑吗,咋又认干娘了呢?我老娘回答道,我和你大妗子就是投缘,就是有呱拉,拉来拉去就拉了一个干闺女,亲上加亲。我想了想,还真是的,我栋表哥的媳妇还是我老爹介绍的呢,我老爹和老袁家、和广中大舅家,关系就是好。 小时候在家过年的时候,人和村的人都起得很早,吃过饺子,就满村遛着给老年人磕头拜年。我栋表哥常在外地,贤表哥就和我的那几个表兄弟来给他姑父大姑磕头拜年。转了一个圈,贤表哥在街上见到我老爹,离很远就喊着:“姑父,给你拜年,我给你磕头了。”我老爹就招呼着:“快起来,刚才不是磕过了吗?”贤表哥还是跪下磕头:“那就再磕一个。”就这贤表哥给姑父磕头的场景,许多年后还流传着。大家也知道,我老爹老娘和老袁家的人就是亲,他们之间的关系让村里的人羡慕。 刚刚吃过早饭,迎着初升的太阳,我栋表哥、贤表哥、凤霞表姐去新砦汽车站送凤桐表姐。凤桐表姐说,那是她人生中最重要的几步之一,那是她新生活的起点,从那以后,她的生活就发生了质的变化。 后来,大表姐多次说,那天出门的时候,记忆特别强烈,天上飘着大雪,大雪掩盖了村庄,掩盖了田野,掩盖了大路。大路两旁的深沟也几乎被大雪填平。天很冷,雪很大,很少有人出门,从人和村到汽车站只碰到了三个人。 汽车站上,姐弟几个等着汽车,凤霞表姐从兜里掏出五元钱来递给凤桐姐,说是我大妗子让给她的。 我大表姐眼泪热热地看着人和村的方向,那里是生她养她的地方,那里有她最亲最近的人。 到鱼邑县实验小学教学,一年后,也就是 1972 年,我大表姐被推荐为工农兵大学生,这又是她人生的转折点。因为去年的 913 事件,1972 年的工农兵大学生推荐工作推迟了几个月,但还是又逾期举办了。初中毕业、党员身份,当过大队党支部副书记,参加工作已经五年,这些鲜亮的履历在被推荐入学的十几名大学生里也是十分亮眼。于是,作为第二届工农兵学员,我大表姐进入山东大学学习。 因为她在实验小学上班时,被推荐上的大学,根据当时的政策,上学期间,原单位的工资照发,于是,每月发工资时,霞表姐便会赶到实验小学去领大表姐的工资,这在当时,对于一个家庭来说也是很重要的经济来源。 在校三年,1975 年毕业,回到鱼邑县。进入山东大学学习,是她人生中最重要的履历之一。毕业后她就被分配在县委工作点,后来充实基层,她先后在李寨公社、旧城公社任职,1987 年转入鱼邑二中,担任鱼邑二中党支部副书记。那时,鱼邑二中是副县级单位,于是,凤桐姐成为了正科局级干部,临退休还聘为中教高级职称,工资大涨。在教育部门退休后,退休金也比其它单位高很多。 住在人和村北门,恶英的娘说过:人的个命,是个幸,心里想好是不中。这句话,我猜思了好长时间,她说的幸,就是幸运的意思吧。当好运来到,机会来到,紧紧抓住,就有可能改变命运。但也许,许多人终其一生没有这个幸,我想,不是没有幸,是他没有抓到吧。 ------------ 第四十五章 特殊年代 1972 年,秋日的清晨,一片寂静中透出几声悠长的羊叫声,打破了人和村的宁静。一只只瘦弱的绵羊困顿地爬过薄薄的秋草,急急切切地寻找着营养,它们的喉咙里,似乎总免不了传出几声哀怨的低鸣。一条疲惫的黄狗,在静谧的村庄东头狂热奔跑着,发出一声又一声沉闷的吠叫,彰显着它的不安。整个村子都被淡淡的忧伤和哀愁所笼罩,仿佛整个时间都被停滞,房屋上的寥寥炊烟,很快就被风吹散了。落叶斑驳的榆树,在白天的阳光下看起来枯萎无比,每一个干枯的叶子仿佛都带着从前的光彩。坑坑洼洼,纵贯人和村东西的大街,成了羊群和狗群的场所,它们互相碰擦着,不时发出“嘶嘶”的声响。村东头地里的小草也随着风摇晃着,上面的露珠晶莹剔透,一个个带着时光和美好,闪闪发光,迷人心魄。萧索、落寞,如此落后的农村,却散发出一种独特的幽美。 这就是人和村,这就是人和村最常见的样子。 我二舅还是和往常一样,早早赶着几只羊去放羊。这几年,他的痨病越来越厉害了,喘息也越来越重,就不能跟着生产队干活了,就放了几只羊,这是他最基本最熟悉的技能。 村子东头,是一队的菜园,菜园中间有一间土房,那里住着一个姓马的瞎老汉,他自己一个人孤寂地在那里生活了许多年。 菜园地中间,有一队的塑料暖棚,每到春天的时候就在那里育稻种,里面暖烘烘的,可以在里面洗澡。 菜园地的东南角,大路的北面,是一个水坑,水坑的西面,有几棵很粗的大柳树,我二舅靠在一棵大柳树上喘息着,看着几只羊吃草。 这是二舅给我留下的最深的印象之一。还有印象深的是,就是在前一年,我姥姥去世,我不谙世事乱跑,我二舅从南屋出来,我看见他喘息着咳嗽着,脸色通红。我的记忆中,那时就听说,二舅生病了。 记忆中,我二舅去世了,我瑞轩哥作为长子,被人搀扶着去到大街上磕头,那是我唯一的印象。 在以后的岁月里,和我老娘每次说起老袁家的事,我问她:“娘,你三个亲哥,你和哪个哥最近啊?”我老娘总是回答:“哪个哥都亲,哪个哥都一样,就是你二舅去世得最早,他就是累死的,他从十几岁就撑起这个家,十八口子人给他要吃要喝要钱花,还不是早就落下了病。” 我二舅的病是痨病,印象中我姥姥也是痨病,咳嗽,喘。 我二妗子嫁给我二舅十二年,接连生下四个孩子,我二舅去世的时候,最小的建表弟还在怀里抱着。 我二妗子曾说过:“你二舅算是圆满了,娶了两个媳妇,给他生了三男三女,就是他死得早,早早撇下我们娘几个,最小的孩子还吃着奶。他撇下了我,他是好命,我一个人拉巴这几个孩子,这是我的命。” 那一年,我二妗子才刚刚三十多岁,她就在那个老院子里住到了八十多岁,住到了四世同堂。 那一年,我表哥瑞泽、瑞涛哥、凤瑶表姐、瑞霞表姐,还有我亲姨袁广素,差不多先后从新砦高中毕业了。那个时候,老袁家有五个人高中毕业,也是不得了。还有人说着怪话,凭什么袁家姑侄五个都上高中。有人就搭话,啥也不凭,就凭人家姓袁,又怎么了,再说了,你家也去上高中啊,关键学校不要你的孩子吧,你家孩子根本就不是那个料,老袁家书耕世家,从袁广昆、袁广中开始,人家的家教就是那样的,就是要孩子读书,你家就只能干眼热吧。 我小姨到人和小学教学,凤瑶姐被我三舅接去了东北明春。 那一年,我瑞涛哥虽然年纪小,但在生产队已经是干活的劳力,天天生龙活虎。一天晚上,瑞涛哥和褚二军一起去看电影,结果看电影的民兵,枪走火了,两个人被送到医院,好在都没有什么事,我大舅一听吓坏了,这都在老家,肯定也不是个事,就把瑞涛哥安排去了鄄城化肥厂,算是当了临时工,后来恢复高考后,他考上了菏泽师专。 那一年,冬天的早晨天很冷,我大表哥要去当兵了,我们跑着去公社送他,他披红戴花笑着站在队伍里,穿着军装很神气。十几个人的队伍里还有个大高个,一脸的蝇子屎,还哭着流着泪。在那个队伍里,那十几个人都没有我瑞泽表哥帅,只有我瑞泽表哥像个当兵的。 那一年,我广中舅从人北大队里下来了,他的头疼病好像又发作了,经常头脑不清,就不能当大队干部了,就什么都不干,天天遛达着。有人说,我广中舅魔道了,这就是农村人的惯常叫法,其实我也不知道,在大街上看见,我还是喊着舅,也不见他魔道。 那个时候,是十年浩劫的中期,上高中的老大哥们,穿着一件蓝色的大衣,戴着一顶帽子,那也是很酷很帅的。 那个时候,经常有一队一队的人,锣鼓喧天地从大街上走过,唱着歌喊着口号,带着红袖箍,要是再穿一件绿军装,那就更不要说了,那就是街上最亮的风景。 恰恰那个时候,那个特殊的年代,我大舅那里又发生了一件蹊跷的事。 我大舅从成武财政科调到鄄城一中后,在总务主任的位置上一干就是二十年。鄄城一中是一所老牌高中,是省重点中学。 冬日的此刻,在这个县城中学里,一场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整个校园被洁白的雪花所覆盖,仿佛变成了一个银装素裹的世界。操场上空无一人,只有厚厚的积雪在静静地堆积着。雪花纷纷扬扬落下,宛如天使的羽毛,轻轻地触碰着地面。没有了学生们的欢声笑语和奔跑的身影,操场显得格外寂静和冷清。 教室的屋子也被大雪覆盖,屋顶上堆积着一层厚厚的白雪,像是给屋子戴上了一顶白色的帽子。窗户上结满了冰花,像是一幅幅精美的艺术品。寒风透过窗户的缝隙吹进来,让人感到阵阵寒意。 校园里的树木也被雪覆盖着,树枝上挂满了晶莹剔透的雪花,有的树枝被压弯了腰,仿佛在向大地鞠躬。远处的山峦也被雪覆盖着,与天空连成一片,让人分不清哪里是山,哪里是天。 在这个寒冷的冬日里,县城中学仿佛进入了一个宁静而美丽的童话世界。 学校已经放了寒假,我大舅准备收拾一下,回老家过年。 我大舅隔着窗玻璃,看着雪景,虽然学校的教学并不很正常,但在这里一切都熟悉了,一切都归于平静,自己在这里就是平静地工作、生活。 虽然不再代课,但我大舅国学的底子在,私塾出来的底子就是好,学校平常的毛笔字都是他来写,学校有个什么稿子,虽然他执意不再执笔,但还是要经过他最终审阅。 我大舅看着外面,咦,那是谁过来了?学校已经放假了,这下着大雪,校园里没有一个人走动,怎么好像往这里来了两个人,一个是王校长,那一个不是县***的窦副主任吗?是的,就是他俩。 我大舅急忙开门,迎住两个人:“王校长、窦副主任,你们怎么来了?这下着大雪,大冷的天。” 两个人进屋,拍打着肩膀上的雪花,窦副主任看着室内说道:“老袁,你这房间收拾得可够干净的,满屋书香啊,看着你书架上的书,你的工资都买书了吧。” 王校长说:“就现在这个样子,学校的图书室都没有书了,我想找点东西看,都要到袁主任这里来呢。” 房间里也没有多余的凳子,王校长坐在一个马扎上,唯一的椅子让窦副主任坐下,我大舅就坐在了床上。我大舅问道:“窦副主任,这样冷的天你找来,肯定有事吧?” 窦副主任点点头:“我就不喊你袁主任了,我还是喊你袁哥,这里就咱三个人,虽然我也是代表组织和你谈话,但在你的房间里,咱说话就随便些。是这样,你也知道,现在全国形势一片大好,革命群众的觉悟越来越高,全国乃至我们鄄城、鄄城一中的形势那是日新月异,只争朝夕啊。前天,我们接转了来自你家乡鱼邑的请调函,调查你在徐州读书期间的情况,请你先口头复述一遍,我们先不做记录。” 倏忽间已经二十多年过去,猛然提起,我大舅不觉吃了一惊,他当然知道当时的形势,当然知道这件事的严重性,好在,他自己的历史就是清清白白,就是无任何瑕疵。 我大舅不慌不忙地说:“我 1949 年 4 月参加革命,就在成武县财政科参加工作,我的档案里有我写的自述材料,我的历史清清白白,这点吕冬跃老师可以证明,是他当时把我要过来,把我安排在了成武县财政科。” 窦副主任苦笑着:“老袁哥,你还不知道吧,吕冬跃也已经靠边站了,他都自身难保了,他的证明只能是适得其反。” 我大舅吃了一惊:“这样的老革命也靠边了,他在徐州时是地下党支部负责人啊,引导不少青年走上了革命道路。” 窦副主任说:“此一时彼一时,你还是说说,那天晚上,萧其准带领几卡车的国民党兵,围住学校,几百学生集体加入三青团,又参加了战斗,参加敢死队,后来又到了台湾。” 我大舅深深吸了口气:“我是知道集体加入三青团的,我看着他们被押上卡车,几个学生被打,看着乱哄哄的学校一下就冷冷清清了,我就趴在墙头外面看着,我可以说得清清楚楚。但我不知道他们上了战场,当了敢死队,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台湾。” 窦副主任说:“有一个学生参加敢死队,负伤后被俘,他交代了所有的问题,你们那三百人有一半的人死在了战场上,一半的人去了台湾,被俘生还的就他一人,而你是在大陆活着的唯一一个人。你说,有人怀疑你加入三青团,有人说你是特务,这算不算有依据。” 我大舅嘿然一笑:“我看,说我是特务,说我加入三青团,那是一点依据都没有啊,就是怀疑而已。你说的那个负伤被俘的学生,就是龙巩集的李广文,1949 年夏天,他还到我老家人和村看过我,他就能证明我没有加入三青团。我还是把那天的情况复述一遍再说吧。我也回忆无数遍了,几乎能记起的所有细节也都写下来过,事关重要,我也记得清清楚楚。” 当我大舅讲完,端起茶杯喝口水后,王校长说:“就是,这就够详细的了,也合情合理,什么都有个特殊情况,碰巧你拉肚子,不然不是当了炮灰,就是去了台湾啊。龙巩集的李广文就能证明你啊,那就直接去找李广文,让他给你写证明材料。” 窦副主任说:“你说的李广文,他也是被俘人员,我估计他现在的日子也不好过,他就是写了证明,我估计也不好认定。” 我大舅继续说道:“我都不知道商来真怎么样了,不知道他是死了,还是去了台湾,我记得很清楚,萧其准单独找我和商来真谈话,萧其准还踢了我一脚,他就是预谋好的,他要带着我俩去台湾,我俩和他是一个村的,那时听说他就是旅长了。我感到怪异的是,为什么萧其准找我俩呢,我一着急就拉肚子,我拉肚子就逃过了这一劫,后来那些当兵的满院子搜查,厕所都搜了几遍,我就翻墙在外面。” 王校长接道:“我知道,你的肚子不好,一遇到紧急事,你就拉肚子。” 窦副主任站起来,踱着步子,忽然转回身道:“老袁,你把这个情况再详细地写一遍,不过你放心,加入三 Q 团这件事,还是怀疑,没有人能证明你加入,没有人能证明你宣誓了,那就不能定性定案。但仅凭你自己的说辞,也不能证明你没有加入,这只能暂时是个无头案,无法定性。如果李广文真能证明你,那就最好了,那就再等等,我相信会有水落石出的那一天。我虽然在管委会,但在教育系统多年了,对于你,我是了解的,但我个人的认识是我个人的。我也跟你交个底,你的档案我们又看了,看过后才来找的你,对你个人,大家和我一样,也是了解的。这样,你再详细写一遍交给我,越快越好,把李广文去你家的事也写进去。” 两个人走了,我大舅怔怔地看着自己准备回家的包裹,在那里坐了很久。 几天后,王校长来找我大舅,一进门就喊道:“老袁,事情解决了,那就是怀疑,就是莫须有,就是莫名其妙,就是你老家的人打击报复,现在县***让我通知你,警报解除。窦副主任还真给龙巩集发了函,那个李广文真给你证明了,你没有加入三青团,只是李广文的身份所限,还不能完全能够证明。窦副主任考虑得也很全面,这不是要在文泉镇建鄄城三中吗,那里急需要人,调你到那里担任总务主任,也算是避风头。我和他争执了半天,他就是不松口,我是不同意你走啊,咱是多年的老伙计了,咱哥俩合作得一直很好,我真不想让你走。” 我大舅握住王校长的手:“谢谢你,老弟,我知道你为我的事费心了,能到三中去也很好,在哪里都是工作。” 我大舅在鄄城三中又工作生活了近十年。1981 年,我大舅为了让我大表哥接班,提前办了离休手续。我大舅离休时,基本工资七十多元。解放前参加革命的老干部,参加革命就是科局级干部,每次涨工资都让给别人,从初次定工资级别,到他离休,才涨了一级工资。 我大舅说,三百多学生,一百多人几天后就死了,一百多人去了台湾,一人被俘,只有我一人因为拉肚子逃过一劫,我这拉肚子还成好事了,这也是人生传奇。 后来,多年后,才知道那年发往鄄城的请调函,还是人和村的某姓人在其中作怪。我大舅说,那就是莫须有,鄄城往老家发请调函,那还说得过去。老家往鄄城发请调函,那就是诬陷,就是故意惹是生非,有人看不得老袁家好。 后来,凤桐姐说起来还感慨,就我当时,亲爹魔道,亲娘就是个农村家庭妇女,外界的条件有限,人生关键的几步还要靠自己,就看你能不能抓住机会,就看你敢不敢勇敢地迈出那一步。 人的一生很长,谁都有机会;人的一生也很短,机会稍纵即逝,就看自己怎么把握。 ------------ 第四十六章 针线活儿 自从我姥姥十九岁嫁到老袁家,我姥爷姥姥就从我老姥爷的手中接过了那个穷家,从只有一亩薄地开始,开始了他们艰苦创业的日子。等到我娘记事时,家里十几口子人,老袁家已经有了几十亩地、十几头大牲畜,可谓人畜兴旺、生意兴隆、开枝散叶。 每到夜晚,农村的夜晚是很黑的,因为没有人家能熬得起洋油,即使点豆油灯也会被人笑话败家。农村的夜晚是很静的,因为人们的肚子里大都清汤寡淡,经不起折腾,所以人们会早早上床安歇。 每到夜晚,在人和村东头的老袁家自不一样,除了要连夜煮羊肉,准备第二天赶集卖羊汤外,我姥姥大都是带领着袁家的女人们纺线、织布、做针线活,卖布也是老袁家的一个生意。 傍黑刚过,几乎家家户户很快就会慢慢静下来,人们早早安睡。而只要到了老袁家的胡同口,就能听到织布机的声音,再凑近点,还能听到嗡嗡的纺花声。一个村子的人都知道,这是老袁家独有的声音,是老袁家的女人们在干活,这会一直持续到深夜。 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我娘从五六岁开始学纺花、织布、针线活。 待到我娘嫁到老商家时,她的针线活已经得到了我姥姥的真传,从她众多的嫂子、姐妹们中脱颖而出,在人和村已经到了她说自己的活第二,没有人敢说第一的地步。 我出生以后,老娘的怀里奶水很少,饿得我就哇啦哇啦哭,这时老娘会用温水沏点米糊炼乳之类的东西给我吃。在那个非常非常穷的年代,褂子烂了找块补丁都难,米糊炼乳之类的在那时可是最为金贵的东西了,是老娘托人到东乡里给捎来的,也是极难吃到的。 我吃得最多的是鸡蛋糊,鸡蛋是买来的,一毛钱三个鸡蛋,蒸得吸溜烂的,再大点就吃煮鸡蛋了。以后的许多年里,我只吃鸡蛋清,不吃鸡蛋黄,我都是那时候吃鸡蛋吃伤的。 我吃得最多的还有一种东西,就是面条。面条是很细很细的那种,每次做饭的时候老娘就在锅边给我下上几根,烂烂的捞出来给我吃。以后的许多年里,我不吃面条只吃面叶,都是老娘那时候把我喂伤的!我哪里知道,这样的白白的细面条是老娘托了王克俭大爷从东乡里给我捎来的。 而为了挣来我这“奶粉”钱,我能吃到鸡蛋、面条,都是老娘纺线织布、纺线织布、纺线织布,织好了布,把布卖掉,换点钱回来再给我买来的。老娘是纯粹的农民,她在那个时代是靠工分谋生的,但她又靠着自己的织布手艺把我喂养大。 万幸的是,等到我妹妹弟弟出生时,老娘的奶水充足,家里的条件也慢慢好起来了。 在那个年代,人民公社大队小队里的农民们是靠出工挣工分,再按工分按人头分粮食的。人们穿衣服是按人头发布票,再到公家的供销社里凭布票花钱买布做衣服的。但既然是凭票供应,物以稀为贵,买也买不多,买也买不起,于是,大多农村的人家会自己纺花、织布,自己家做衣服。 要暖和穿衣就要纺花织布,但土地都是公家的,集体种的棉花都交公了,每家分也分不到多少,于是很少的自留地、田埂上会再种点棉花。但即使这样,每家的棉花也都不富裕。于是,村子里的女人们会联合起来,你家几斤线,我家几斤线,兑在一起摆线、染线、上机、织布。 农村,织布是一件大工程。纺花自是最简单的,但把万千条线连接在一起,织出你想要的花色,的确只有很少的人会做了。 我家,就是村西北的纺花织布中心,一切因为我老娘在。 图个热闹,省点洋油,相互学点手艺,我家的堂屋里就经常摆了其他人家的纺车,到了晚上,大闺女小媳妇的到我家和我老娘一起纺花,凤妮姐、小花姐、燕云姐、翠莲嫂子都经常来。月亮很好的时候,她们也会把纺车搬到当院里,这就和我姥姥家多年前一样。 那时候,家里没有电视机,没有收音机,有的人家连个广播喇叭都没有,很久才能看场露天电影,她们纺花织布,打打闹闹、说说笑笑的,也是非常快活的。许多时候,我就在纺花的嗡嗡声,织布机脚蹬时万千条线碰撞的吭吭声,木梭子芦苇棒的哗哗声中,玩着玩着就睡着了。 经常,夜很深了,天也很黑,纺线的凤妮姐们就有不回自己的家睡觉了。我偶尔醒来,发现睡在身旁的女人,我就会大叫:“我不跟女的睡,我不跟女的睡。没办法,姐姐们就要一阵好哄,答应天明了给我买糖吃。 等到你家有线了,我家有线了,几家要在一块织布了,于是妇女们就会在一起谈论织布的花色,也会这家比那家比的,最后确定大家统一的花色。 花色定了,大家就把自己家的线拿来,都称好了重量后再放在一起。这个时候,在我家的大院子里,大阵仗摆开了。 根据花色,老娘会提前到供销社买来染布的颜料,这一包那两包的,在我家的院子里支上大锅,锅里水烧热了,放进去颜料化开,再把白白的线放进去,用大大的木棒翻腾来翻腾去,热气缭绕的。 各种颜色的线都染好了,就架到我家的大豆条上,架到早就支好的木架上,在阳光下晒干。 每到染布、摆线、上机的时候,我那小脚的姥姥是早就得到口信的,她就会到我家来,担任技术顾问之类的。 我的姥姥,虽是农村人,但脸色白皙,脸上有一颗明显的粉色痦子,使其更显慈眉善目。她老人家去世时,我还小,记不得那颗痦子在脸上哪个位置了。 这个时候,我的老娘是总指挥,声音很大地指挥着几个女人们,很是忙活。 已经记不得这个活叫什么活了,姑且就叫摆线吧,就是把染好的线,摆弄成千百条的经线。记得是把木橛子插在院子中间的地上的,再在院子的两头固定好挂杆,我老娘就牵着一个个纺锤上的线来回走着,转过去绕过来,两只手上千百条线在翻动,很是好看。哪个纺锤上的线抖落完了,再接上一个新的纺锤。 我最佩服的是老娘接线头的时候,两只手都占着,线头伸出来,她用嘴一吸溜,手指头一摆弄,线头立马就接上了,又快又好。 此时,我和伙伴们多半玩疯了般,偶尔会碰到家什。我老娘多半会呵斥,快一边玩去啊,看我忙完了不毁你(打你)。 那时的村里织布机很少,谁家要用织布机的话早就排好了号的。多半,织布机会抬到家里宽绰的人家,我家的堂屋里就经常摆着。几家凑在一起织布的时候,不是这个妇女织布,就是那个姐姐蹬机,家里要热闹很长时间。 白天都是忙着农活,晚上了老娘都会织布到深夜,许多个夜晚,我们都是在织布机的声音中睡去。 一直到织布机上的经线用完了,我老娘会用镰刀来割断,沉甸甸的很大的一卷布就拿下来了,每家再按照兑的线分布。每家,布织好了,都是很高兴的事。 农村的孩子们最常穿的是白线和黄线交织的布做成的褂子。这种黄线是胶泥黄色的暗黄,用的就是那种天然带色的棉花,不用染色,直接纺了线织布。 那年,织好了黄布,老娘就叫人把布给捎到了北边十里处甄庄的甄姨家。大表姐刚买了一个缝纫机,作为营生的手段,正在学活。于是,老娘就叫表姐给我做褂子,而且一做就是两件。当然,老娘捎过去的布是宽绰绰的,人家紧紧手匀出来布,再做一件也够。 我是不用到甄姨家去的,大表姐只用想象着我的个头做就行。农村的衣服那时候没有做得可巧的,都是今年做了,明后年还能穿,自己穿小了再给弟妹穿。 可惜的是,我的这两件褂子没能传给弟弟穿。表姐给做的太大了,下摆都到我膝盖了,像袍子般。于是,我就穿了许多年,一直穿到两只衣袖都烂了,一直到我初中开运动会时,我卷上了破烂的袖子,当运动衣参加了比赛。 布织好了,把布变成衣服更是一个技术活。衣服要穿到外面穿到人前,不只是保暖,要显精神显面子的,再好的布做不好,就太可惜了。 织布的高手,自然也是做衣服的高手。于是,经常有女人到我家,说给孩子们做衣服,不知道式样不知道大小不知道从哪里下剪刀。我老娘就会拿出我们穿过的衣服,放在布上,人家孩子的个子她自然是清楚的,她就会用白粉笔或者有时用坷垃头划线,给人家剪好,人家自己再拿回家缝。 那一年,城里人串联来到我们村里,她们住到南邻的二大娘家里,说要住上一段时间,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我的老娘不知道从哪里听闻,来的人里有一个姑娘叫新华,她是城里公家单位领导的女儿,而她的爸爸恰好是我老爹的领导。于是,我老娘从箱子里拿出一块自己织布做好的床单,给新华姑娘送了过去。对于老娘来说,老土布的床单是自己能拿得出门的最好的东西,被她用来拉拢腐蚀人家。 那个时候我老娘都知道走后门了,真不愧娘家是生意人很会算计的,她绝对知道投入和回报的关系的。 土布,是鲁西南农村宝贵的物质文化遗产,可惜没能在我老家传承下来。 我自小是穿土布衣服长大的,那时的被子、床单也是粗布的,小的时候还嫌土气,睡在上面还觉得剌拉人,待到年纪大了,就觉得还是老土布好,睡着舒服,接地气。 我老娘嫁到商家绝对是下嫁,她出嫁带过来的两个木箱子,木材、做工、式样都很好,我在农村其他人家家里就没有见过那么好的。老娘从娘家陪嫁过来的樟木箱子里有几件压箱底的东西,其中一个就是大床帷幔的挂件,尤其精致、好看。因为配着银质的蚊帐钩子,那就肯定是挂在蚊帐两侧的,上面有乱七八糟的七彩璎珞,有绣着花纹的布条子,这些都缝缀在一个彩球上,彩球则是这件堪称艺术品的神韵所在了。彩球约摸拳头大小,是用彩布缝好的花瓣,一瓣一瓣拼好的,用了许多的花布、许多的彩线,玲珑剔透、色彩斑斓、光彩夺目。做这个东西,不但要有高超的针线活,还要有很高的设计水准,最为重要的是雅俗共赏,体现了制作者非常高的艺术品味。我觉得关键还是家里富裕,老袁家的家底确实厚。 这个彩球配着彩穗,和蚊帐钩子一起,浑然一体,即便单独拿来也可算作一件艺术品。但这只是床上用品中的一件,我常想,这样的蚊帐钩子要配怎样的蚊帐,要配怎样的床,睡在这样的床上该是什么样的人啊,在这床上睡着肯定天天晚上做美梦。 老娘的针线筐子里有一个针线包,里面装着的全是各种彩色的线,想必就是缝制彩球的,但我再也没有见她缝制过。她说,这是结婚的姑娘陪嫁时带的。生在解放后长在红旗下的我等,从未见过谁家姑娘有此陪嫁,想来许多年前,有着几十亩地做着生意的老袁家才会有此物品吧。 这个彩球堪称是我老娘针线活的代表作,凭此可遥想老娘年轻时做针线活的模样,那时的她是生活在一个富足忙活、人丁兴旺的大家庭里。 这个彩球肯定被老娘放在了哪个地方,有空了找找,珍藏起来。 记得,放学了,邻居姐姐腋下夹着课本,从我家门前走过,那时候有的穷人家的孩子连个书包都没有。天上飘着雪花,落在她的身上,她趟着深深的雪,踏拉着一双大鞋,抄着手,冻得颤颤栗栗的。她穿的鞋子太大了,从后面看露出很大一块冻得红红的脚后跟。 那时,许多农村的家庭,因为穷,没有多余的钱为儿女们置办衣服、鞋子;因为农活忙,农村的人家儿女又多,每个孩子不能都照顾得很好;也因为自己的活计不好或懒,针线活就做得少,孩子的穿着就窘迫了许多。而这样的情景从未在我和弟弟妹妹们身上发生过,因为每年老娘都为我们做鞋。 老娘做鞋,模样好,针脚密,可脚舒服,穿上新鞋神气得很。她做鞋时也并不要量你的脚,自己孩子的脚,脚型、大小、胖瘦熟记在心,一做一个准。 记忆最深的是冬天穿的棉鞋,待我稍大时,老娘最经常用的是黑色的灯芯绒布,不用系带的一脚蹬老头鞋,每次穿上都是可脚、暖和,黑绒绒的布面配上白白的鞋底,两片鞋面之间镶着一条黑亮亮的皮子,立马人就精神许多。见多了小伙伴们穿的鞋子,谁家的都不如我的鞋好。 老娘做鞋也像做衣服一样,她有一本书选,只是不是学习用的,里面夹着许多鞋样子,谁家有找来的,讨要鞋样子的,她就再找张纸,依样剪下来,找鞋样子的人就手掂着样子纸回家了,回去后自己再比着做。 待到我和弟弟妹妹长大,没有人会穿布鞋了,于是老娘就为她的孙子们做了一双又一双的鞋子。小孩子们穿的鞋子,老娘很会搭配,花花绿绿的颜色,什么布料都有,即便是用农村大集上最土的布料,但每双鞋穿在孩子的脚上都好看。孩子们的鞋子都是不会穿烂的,脚长大了,鞋子穿不上了,但模样还是那样周正那样俊,鞋面还是那样干净那样新。 鞋子一双一双地做着,孩子们就又长大了,我的老娘就慢慢变老了。孩子们一个一个扑棱着翅膀飞走了,不再穿奶奶做的鞋了,奶奶把一双一双鞋收拾起来,用绳子拴成了很大的一嘟噜,挂在老家的土墙上。老家土墙上的鞋子,有许多家人们欢乐和幸福的印记,承载了许多难忘的岁月,承载了老娘对孩子们的疼爱。 离开老家年头日久,老娘念叨着要回老家住几天,于是收拾了一些日常用品,我们就把她送到老家。 老家在人和村的北门,堂屋五间,配房三间,许久没住人了,到处又乱又脏,尘土落得很厚,拉着蜘蛛网,妹妹和我媳妇忙着收拾。 收拾西堂屋的时候,她们从大立柜里拾掇出了一堆小衣服,东堂屋的土墙上挂着一大嘟噜小鞋子也给摘下来,全都挂在豆条上晒太阳。 这些全是几个小孩子穿过的裤子、褂子、背心、坎肩、毛衣、鞋子。两个人一个个地翻腾着、点评着,这个是这个孩子的,那个是那个孩子的。 这里面是孩子的童年,是孩子们的欢笑哭闹,也充满了她们初为人母的甜蜜、自己曾经年轻的记忆。 最后,两个人你捡一件我挑一个的,各自都收拾了一包,说要带回去,以做纪念。 这些小孩子的衣物,大多是我老娘为自己的小孙子们做的。 那天,在家里,看见老母亲膝头摊着针线活,她说自己做个小褥子,看电视冷的时候就在身上搭搭。她做着的小褥子就是用的许多许多年前自家织的旧棉布,一年年洗得都掉色了,还舍不得扔。 耄耋老人,还能戴着老花镜做点针线活,这既是老人家的福,也是儿女的福。 犹记得,月光下,老娘转动纺车,劳累、孤寂的身影;犹记得,夜深了,老娘还在一梭一梭地织布,每每熬到很晚;犹记得,油灯下,老娘不时将银针在自己的头发上划过,一针一针地赶制衣衫;犹记得,老娘辛苦持家、受苦受累的许多个这样的日子。 ------------ 第四十七章 老娘卖猪 人和村在山东的边上,紧靠着江苏,村南就是苏鲁边河,属于鸡鸣两省的那种老村落。记忆中,边河的那边是陌生的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世界,隔河和那边的孩子们对骂、扔坷垃头子,那是常有的事情,尽管什么都不因为,都属于吃饱了撑的,野惯了无处发泄,没事找事。 而出了村,不往南走,往东走的话,走上几里路,再跨过苏鲁边河的边庄桥,就到了江苏的龙巩镇地界,再往东南走几里地就到了龙巩集。 龙巩集是苏鲁交界处的一个大集。平日里买菜、买点日常生活用品,我们就赶村北一里远的严集,而我姥姥家很久前贩卖大牲畜、我家卖小猪崽的时候就要到龙巩集去。 一九七几年时,响应伟大国家号召,公社推行“斤猪斤粮”政策,并采取五帮措施。得益于老爹在粮食部门工作,能够买到猪饲料,我家早就养猪,这一次更是紧跟号召,积极行动起来,开始大力养猪,猪最多时我家曾有两个猪圈,两头母猪。养猪能积肥,肥交到生产队给工分,养肥的猪交到公社的收猪站卖了钱是自己的,每斤猪大队里还给粮食、还算工分,一举多得。那时,每年底,小队的会计程二平算工分时,都会在那个满是化肥味的低矮的小队仓库兼办公室的墙上,张榜公布出来,对我等贫困户神气得很,我家每年都要拿出几十块钱交到队里。现在,我家终于扬眉吐气了,再也不用低人一等似的,再也不用交钱到队里换工分分粮食了。队里分粮食了,老爹老娘兴高采烈,满满的一车粮食往家拉,我则扶着车帮帮着往家推。家在村的最西北角、大队妇女主任康秀云,看着我家满车的粮食,恨得两眼冒火。我家进入到小康时代,成为村里最先富起来的那拨。轻轻地挥一挥手,作别程二平式的嘲笑,我家的身后留下的是一片羡慕和嫉妒。当时的队里,即使家里有最好的劳力,全年没白没黑地干,你全家也多分不到一百元钱。 自那时起,我家的生活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我家养猪,而且养老母猪,最早养的是头黑毛的老母猪,通体黑色,就猪蹄子有点点白的。老母猪,个头奇大、膘肥体壮、毛色黢黑溜光、双眼叠皮的,属于母猪里的大美女。 我曾多次跨到它背上骑它,但无奈没揪手,我的腿太短又夹不住它硕大的肚子,它嗷嗷着不让我骑,跑来颠去的几下就把我甩下来了。 我家这个黑美人,不只样子俊,而且很能生,是一个很能生养的大美人,绝对的生育高手。每年它都能产两窝崽,一窝猪崽怎么也有七八个吧,两窝猪崽就是十好几个,一个猪崽卖三十块钱的话,一年下来在农村就是巨款了。那时,一个吃商品粮的正式工人一个月也就是挣三四十块钱,我家的这个黑美人绝对是能生能干能挣钱啊! 每次,刚下崽没几天就有同村人来我家看小猪,相中了哪头后就给号下了,只等小猪能自己吃食了再抱回家去。 小猪长到一个多月时,不用吃奶能自己吃食了,我娘就告诉人家来抱,称好了有给现钱的,也有赊着的不定啥时候给钱的,乡里乡亲的又不会去讨要,都是啥时候宽裕了啥时候给。 每当人家来抓小猪时,就要把老母猪赶到一边去,不让它看到小猪被抓,不让它听到小猪叫。每次肥嘟嘟油光光的小猪被人抓走时,我的心里就不好受,就想着小猪在我家多快活啊,到了人家家里还不知道怎样呢,还不是要受罪。我老娘就经常说,唉,咱家的小猪到了别家也养不好,他们家的猪食哪有咱家的好,咱家的稻糠都是你爹弄过来的,攥着都出油,猪吃起来还不长得快。到了别的家,吃得糠没有油还粗,就长得慢了。 我家的小猪好卖得很,属于皇帝的女儿不愁嫁。但七十年代里,农村的条件还是差很多,靠吃粗糠吃青草猪是长不好的。因此,每次下了小猪只靠同村人抓是不够的,有时还有剩下的小猪,我家自己也养不过来,就要到集上去卖。 每次卖小猪时,全家人会起得很早,先给小猪喂饱了,再把老母猪赶到一边去,省得我们抓小猪时小猪叫唤,老母猪舐犊情深地闹腾。再说了,说来也算是母子分别,就叫它们悄悄别过吧,不然,叫唤得怪让人伤心的。 捉来的小猪会被放在筐子里,就是那种大肚子、细脖子的筐子,紫荆条子编的那种。把筐架到地排车上,用绳子拴好,就等上路了。 大多时候,赶龙巩集的活都是老娘和我一起去的。要去赶集了,而且干的是家里的大事,我觉得无比神气,在弟弟妹妹面前挺胸腆肚的。 在弟弟妹妹的艳羡中,我和老娘出发了,老娘架着地排车,我拉着梢子。 我去干大事了,弟弟妹妹只有在家等着,等着我们回家捎好吃的吃头回来。 这个时候,天还很早,也有雾气蒙蒙的时候,我和老娘会急急忙忙地赶路,娘俩也会不时地擦擦汗。 赶早集赶早集就是这个意思,就是老早地到集上去,赶个好行市,遇个好买主,兴奋盎然地赶路。我们老家形容谁慌慌张张的忙活,就是这样说的:看你慌慌哩,给赶严集样。 秋天的清晨,天色蒙蒙亮,太阳的踪迹尚在地平线之下,一条狭窄的马路蜿蜒伸展,路两旁是随风轻摆的芦苇丛,仿佛低语着清晨的秘密。空气中弥漫着新鲜而又带着凉意的泥土香,沁入心脾。 马路上,露水沾湿了尘土,留下一串串深浅不一的足迹。偶尔,老式的自行车铃声清脆响起,打破了这份宁静,却又迅速被四周的寂静吞噬。芦苇的穗子在微风中轻轻摩挲,发出沙沙的声音,似乎在诉说着秋日的往事。 远处,几栋简朴的农舍隐约可见,屋顶上飘荡着淡淡的炊烟,那是村民们开始新的一天的信号。鸡鸣声与犬吠声此起彼伏,为这个清晨增添了几分活力。公鸡的啼声高亢有力,划破黎明前的黑暗,而犬吠则像是对即将到来的日出的一种期待。 天色尚早,路上几乎看不到行人。去龙巩集我小姑家走亲戚,也是走这一条路。以后的许多年,这条窄窄的马路,见证了太多这样的清晨,它沉默寡言,却承载了无数人的故事和岁月的变迁。 太阳逐渐露出笑脸,光芒穿透薄雾,洒在这片土地上,金色的光辉与芦苇的绿意相映成辉,一幅静谧而又充满生机的画卷徐徐展开。 在去往龙巩集的马路北边,孤零零地高高立着一个墓碑,据说是一个拉练的解放军战士,像欧阳海那样为了抢救集体财产牺牲了。 这里的马路更窄,马路两边生长着一丛丛高大的芦苇,每到此处,芦苇被风一吹,沙沙响着,起伏摇荡。 此时的我都会害怕,而老娘就会给我说,让我咋呼咋呼给自己壮壮胆,就不害怕了。 多年以后,我再经过此处时,墓碑已经不见了。 龙巩集是苏鲁边界一个很大的集市,源于它经济起飞比较早。 离龙巩集南边不远处是大屯煤电公司的一个煤矿,而大屯煤电公司不是江苏的。大屯煤电公司是在江苏的地盘,但它是上海的飞地,地、地下的煤、地上的人都是上海的。人家矿工是上海的户口,矿工的孩子学的是上海的课本,上大学是要到上海考的。 那时的龙巩集有龙巩煤矿,而龙巩煤矿就属于大屯煤电,于是在龙巩集就会经常看见来来往往的矿工们,穿着洋气的服装、烫着曲溜转弯的头发,还有提着个录像机大声放着歌啥的,唱歌的人好像嘴里含着糖,歌声甜兮兮的。 他们就好像从另一个世界来的一样,他们也会赶集买菜,咬着带上海音的普通话。 尚在上小学的我,从庄上过来的农村孩子,自然一切都感到新鲜,眼花缭乱的,眼睛都使不过来了。 我家的小猪是最好卖的,我家的小猪油光黑亮,肥嘟嘟胖乎乎干净净,吱吱的叫声都比别人家的好听。 同样的养了三十多天的小猪,我家的小猪明显比人家的斤数重,而小猪是按斤卖的,一斤一块钱多点。我家的小猪最小的也二十多斤,一头怎么的也要给三十块钱才卖给他。 有人反过来掉过去地看,有人在比来比去地溜达,有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问价,但我娘从不还价,从不多说话。也就是一斤一块零五分,或者一斤一块一角钱啥的,懒得费口舌。 此时的我站在筐边,一手扯着筐上的绳子,在我娘和人谈好了称猪的时候,更是会当心,做好小猪的卫士。这都是我娘在路上安排好我的。 称猪时,都是用的自家的杆秤,我娘的秤杆从来都是高高的,叫买家看清了,报出斤数,价钱是随行就市最高的那种,小猪的卖价就脱口而出了。 我娘是门里出生的生意人,我姥姥家就是从老辈里做牲口生意的,祖传的卖羊肉卖羊汤混集头。虽然我娘识不了几个字,但对数字敏感,心算的本事无出其右,账算得又快又清,张口就来,直叫人目瞪口呆,怀疑她瞎蒙或信口开河。但自己掰着手指头翻来覆去算过后,又莫不叹服。 谁叫我家的猪好呢,谁家也比不了我家的猪,因此,一个大集上还有几家卖猪的都干等着我家的小猪卖完,都眼巴巴地看着我家,我家也总没叫他们失望过。虽然每卖一个小猪都有点不舍,但第一家卖完的大多是我家。 当然,也有钱少的买了别家的小猪,那就要比我家的小猪小很多,还脏兮兮、丑不拉几的,叫起来比杀了它还难听。 此时,我大多会很鄙夷地斜眼看过去,心里头也会给人家找个理由,都是早早赶集,难不成人家还要拉回去。 差上十元钱买头小猪,在那个时候都是大数,那个时候农民的日子过得还是紧巴巴的。 最早卖完,空筐上车,娘俩要回家了。 从家里到龙巩集有十里多的路程,再怎么慌慌,娘俩赶完集也要快晌午头了。 家里还有等着的弟弟妹妹,因此我和老娘从没有在外大停过,老娘会在集上买点吃头,无外乎花生、糖块之类的,娘俩就要返程了。 回家的路上,事办好了,也不用很急了,娘俩会轮流坐到地排车上,你拉我一段我拉你一段。 老娘坐在车子上,我架着车子,个头很矮但好在有气势,一副很威风的样子,老娘时不时会喊一声:慢着点,慌慌啥。 老娘会掏出早晨从家里出来时早就备好的干粮,用毛巾包着的,拿出来吃,忙了一大晌午了,吃点东西垫吧垫吧。 我一般会先开吃老娘买的吃头,在那年月,花生、糖块就是最好的吃头了。 老娘说,在龙巩集买的是上海的糖。上海的水果味糖,好吃得很,一块糖我能含很久,不像本地产的三角糖似的一股胡萝卜味,咂吧几下就没了。 这个时候就要很奢侈了,吃糖的时候不用再咬下来一块用糖纸包起来了,预备再次吃,这时能吃整块的,不过瘾了可以再吃一块,反正老娘都数好了的,分给我的糖就放在我自己的口袋里。 老娘还会再絮叨一遍,哪个小猪多少斤,哪个卖了多少钱,一共卖了多少钱,哪个还让人家钱了来,即便啧啧的感觉钱少了也是很开心;还会说家里要置办啥,给我买啥,给弟弟妹妹买啥的。吃着从家里带来的干粮,也不舍得下路边的饭店,连路边水摊上两分钱一碗的水也顾不上喝,都不嫌渴,兜里装着许多钱,就是高兴。 回家的路上,风吹着,树叶沙拉沙拉地响,凉爽了许多。回家的路程比来时也快了好多。 几年过去,我就到外边上学去了,陪着老娘去赶龙巩集就换成了二弟。 后来,那一年,养了许多年的猪,老娘忽然就不想养了,于是从严集来了一个买家,牵着老母猪就走。 那头老母猪已经跟了我们许多年,难忘每当它下小猪秧子的时候,老娘都提心吊胆,有时还挑着灯等着,不时看看,生怕老母猪压着了小猪,每次也像照顾坐月子的一样,老娘到严集买来小鱼,煮上一大锅给老母猪下奶,老母猪每次就是呼呼隆隆吃完喝完。难忘它在院子里转悠,带着一窝小猪,非常热闹的样子。 老母猪被牵走了,小猪落在了后面,隔着水坑看见了老母猪,小猪奋不顾身跳下水,从水里蹭蹭就游过去了。 我看着被牵走的老母猪和小猪,抱着北坑沿的一棵柳树,忍不住流下了泪。 几十年过去,那天,一大家子人在一起拉呱,二弟回忆起了赶龙巩集的往事,竟是和我记忆中的一样。我看看已经八十多岁的老娘,我就问她,她说,她已经三十多年没赶龙巩集了。我对老娘说,娘来,哪天,我用车拉着你老人家,咱娘俩去赶龙巩集去,我给你多买点吃头。 ------------ 第四十八章 新院新屋 政府实行“斤猪斤粮”的惠农政策后,我家自此就开始多养猪,并由此我家的经济条件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一下子就成了村里先富起来的人家。自那时起,我家的生活明显好起来。 倏忽之间,老屋要扒了,我们要在上面建新房了。 约在一九七七年春天,一日,老爹的单位上来了好几个叔叔伯伯,他们是来帮我家拆老屋的。 虽然年岁已久,但老屋的土墙依然很结实。记得,老爹和几个强壮的工友用粗铁丝拴在土墙上,“哎哟、哎哟”地拉,轰然倒下时尘土飞扬。 扒屋的时候,小孩子离开的越远越好,我则到村后的坑里去钓鱼去了。钓了很长时间,一无所获,意兴阑珊正想收钩之时,忽然一条大鱼上钩,我张皇失措般把鱼拉了上来。拿回家去,老娘很高兴,用这条鱼为辛苦扒屋的老爹炖了一碗鱼汤。待我疯了一圈又回来,连点鱼骨头都没见到。 扒屋的晚上还发生了一件蹊跷的事。当时,屋还未扒完,满院子的都是家什、工具、东西。深夜了,劳累了一天的人们歇息了。恍惚间,老爹看到院子里有人影晃动,就叫了一声“谁”,就起来了,人影就往西去了,老爹就赶过去,赶到康秀云的家后,老爹就回来了。老爹把这件事一说,还说看背影像是小刀。老娘说,院子里净是东西,想必是有想头来看看,咋呼一声就行了,何必追上去,穷寇莫追。 老娘实在是太明白了,因为我家的附近就有一家这样的人家,可谓是世代为贼代代相传。 老爹老娘白天看了几遍,不见有东西少,也就心安了。 老屋扒了,我们暂时住在院子里的窝棚里,新房很快就要建了。石料是早就备好的,北山的石头,拉了几车都堆放在崖子上。砖头也是买好的,那时的村东头就是大队的窑,有许多人在那里烧窑,制砖瓦。石头、砖头上面都撒了石灰水,这是防备被偷的,一旦被偷能马上发现。那时候的农村,有的今年备点石料,明年备点砖头,后年再备梁椽的,燕子衔泥般,一点一点备料,辛辛苦苦建个家。 房子还是建在老屋的位置上,先是两层石头砌地,再就是砌砖头,约米半高时上面是土墙。 曾经的老屋拆下来许多砖头,看成色还硬邦邦的,就几乎都用上了,连同后来上梁,也用了几根老屋的梁椽。 老屋的屋顶上,有两根很粗很大的梁头,木料成色很好,一点都没有沤烂的样子,劈开木头茬还显得很新。因为粗大,盖房用不上了,把量了好长时间,老娘把它卖给一个收木头的,竟然卖了 200 元。这是二爷爷卖给我们的老屋,感到最欣慰的地方。 石头、砖头都好砌,关键是土墙。我家盖的房子,墙很厚,这就需要很多的土,土从很远的地方一小车一小车地拉来。先是洇土,一挑子一挑子地担水,再把土、水、稻草混合成泥巴,一遍遍地踹。这是很累的活,需要壮劳力。 砌墙的时候,一次不能砌很高,因为泥巴极易滑坡、变形,就要砌好几茬。一茬砌好了,需要人打胚,就是把土墙的毛茬刷掉,刷成需要的样子。这个是技术活,人和村也没几个人能干好,我家的大多是请二队冉家的大爷和坑东沿的大舅来做,大舅给冉家的大爷当副手。彼时的农村,这样的帮工都是乡里乡亲,都是为的面子,不存在工钱啥的,于是,人家来了就要做点好吃的,晚饭时还要来点小酒。就这样,每一茬砌墙,我的老娘就要给帮工的做好吃的,好生伺候着。 在喜庆的鞭炮声中,上梁了,中间的主梁架是老爹从公家淘来的,杉木的,很是干净、周正。有个在公家做工的老爹,好歹也能沾点光。 我们搬进了新屋,新屋显得很空很高。 猪圈搬到了新屋的西侧,从我家来来往往的邻居,就不能穿家而过了。因为院子的地势很高,猪圈的围墙也就很高,但从小很擅攀爬的我,从村北回来的时候还经常从猪圈上面翻墙而过。 新房刚刚建好的时候,我在堂屋西窗户前栽下了一棵枣树。 祖屋和王明生家是邻居,他家的西院有一棵很大的枣树,是我和小伙伴们玩耍的地方。树上的枣子是从青涩吃到成熟,一直到只在枝头摇曳,我们再也打不着了,只有投掷坷垃、瓦块才能吃到。 枣树是根生,大枣树的根从地底下传到我家去,发出芽来,就被我奶奶小心照料着,一直到某一天,奶奶喊我,我就和大我两岁的表哥栋表哥,把树苗挖出来,移栽到了我家。因为枣树是直溜溜的一根,我怕它只长个,就把它顶头的芽尖掐去,才种了下去。仅仅是两三个年头后,枣树就挂果了。 每年的春天,枣花盛开,一树的黄花遮蔽着树叶,满院的花香阵阵袭人。落花纷纷时,一地落樱,铺满了半个院子。老花未尽,仍有新花次第开放。待到结果时,满树果实累累,每一个枝头都压弯了腰,伸向屋顶的枝头匍匐在屋顶少了风吹,更是果实满枝。 俗语说“八月十五枣打了”,其实哪会等到八月十五,等到甜味足够时,我们就会摘颗尝尝,一直到全熟。要摘枣子了,子妹几个一起来,上树的上树,捡拾的捡拾,收获的感觉是快乐的感觉,收获的感觉是甜蜜的感觉。 摘枣子需手摘或在下面小心接好,枣子太脆了,摔在地上就会有大大的裂纹,就不易存放。 我家的枣子,个头很大,生吃是最佳的吃法,咬一口,生脆生脆的牙碰到即掉,甜甜的枣子满嘴生香。肉厚、皮薄吃到嘴里一点渣都没有,而枣核却很小。熟透了的枣子遍体黑红,泛着亮油油的光,即便是未有全红,也是已经熟透,青枣子一样的嘎嘣脆满口甜。 枣子熟了,老娘不叫多吃,她会做枣卷子,就是把枣子切碎了,摊在面饼上,卷起来蒸熟了吃,这成为我们家的传家饭。没有脆枣时,想吃枣卷子了,干的红枣也一样可以做。 吃的最多的还是把枣煮了吃。把枣清洗好了,倒在锅里,只需要加水蒸煮就可。待到枣子熟透,挖一碗来,慢慢品尝,吃到嘴里,含嘴即化,满嘴的枣香,满齿的蜜甜。煮熟的枣子,家里的老年人也可以跟着多吃几颗,想不吃但脑管不住手,手管不住嘴的,“卜喽、卜喽”的一颗又一颗,欲拒还拿,岂不快哉。吃糖世家的人家,就是爱吃甜。 这棵我种的枣树,在它为我们奉献了四十年甜蜜的时候,在我的味觉早就习惯它的甜蜜的时候,因树叶老化,我们忍痛把它砍掉。以后的岁月里,我少吃了很多枣子,我再也没有吃到过比我家的枣树结得更甜的枣子了。 我那最爱吃甜食的奶奶,给她爱吃甜的孙子悉心照料的枣树,我从孩童时代栽下,伴我成长的枣树,每次回家时我都会为你清扫落叶,无数次我和弟妹们在你的树冠下玩耍嬉戏,每年的红枣收获时我们吃枣的甜蜜的样子,让我终生难忘。 一九八一年,弟弟妹妹们慢慢长大了,院子西北角的猪圈就扒掉,盖起了混砖到顶的两间瓦房,这样就成了一溜五间堂屋。盖房子的梁头大多是我们自己家种的榆树,十年树木,十年的时间真的能用上了,而我还在上初中,不能担起家里的担子。自从西堂屋建起的那一天,就成了妹妹的闺房,她一直住在那里,直到出嫁。 一九八五年,院子东侧又一溜盖起了三间偏房,一大间为厨房,中间一间是过堂底,一间南偏房。盖偏房的时候,老娘和老爹有点分歧,当时的厨房很小,但还能用,老爹就想晚盖些日子。老爹出差了,老娘开始操持建房,砖和瓦是大队的窑厂送的,因为老爹走后门给窑厂弄了些煤炭,人家就送给了砖瓦。房顶的梁椽是当年我和老娘栽种的榆树,即使最小的也已成材,全部砍了来盖房。房顶的秫秸箔是老娘早就准备的,在自家的南地里种下高粱,收了高粱后她自己编的箔。这一次的建房,需要给建房的人工钱的,好在家里的棉花卖了有了钱。等老爹回来,一溜三间的房子就盖起来了。这样,从我家借住过来的那年起,历经约十五年的时间,终于形成了北面五间堂屋、东面三间偏房的格局,当时这在村子里算是很少见、很有面子的。老娘用一句歇后语做了总结,也算是卖糖稀的盖楼,熬出来了。 自从过堂底下的偏房建好以后,每逢节假日回家,就成了我住的地方。而这一年,我到上海上学去了。 在高考后等待录取通知书的日子里,我的老娘说她做了一个梦,梦见一匹白马从我家的南地里向东南方向飞驰而去。到了白天,想起来梦境,因为我属马,老娘就想那匹白马就是我,只是不知道我到东南方向去干啥。待到我拿到录取通知书,老娘才恍然大悟,原来大儿子要到上海去读书了。自此,我家院子里栽种的老榆树都成了我家房上的栋梁,而我家子妹几个陆续长大成人。小时候的多少次,老娘盼着我长大,盼着我的妹妹弟弟长大,而如今我们一个个长大,一个个从老屋老院老家走了出去,开始有了自己的一片天地。 一九九三年元旦,我结婚了,我带着新娶的媳妇回家,在家的老娘和妹妹啥也没给收拾准备,我回到家转回身拉着媳妇去了严集,买了大块的花布,把我单身时睡的床,用花布全部贴上,里外收拾个遍,总算干干净净、花花绿绿了。就这事,媳妇埋怨了多次,新媳妇第一次回家住偏房,还没人给拾掇。我的媳妇比我小好几岁,她哪知道当年我和我的弟弟妹妹一起,在老家度过的艰苦岁月。 伴着枣树成长的,昔日的粪坑旁栽种下了一棵石榴树。石榴树是在湖涯上种树的大姑父给的,当初给了两棵,活了一棵。二十多年过去,小石榴树渐渐长大了,石榴树的树身并不是很粗,但树冠很大,几个粗大的树枝尽力地向外延伸着,于是,老爹就拿来几根木头顶在树枝上,防备其耷拉下来。每一个树枝上都是果实累累,因怕坠枝、个小,就需要摘除一些小果,这样结出的石榴大多个头很大,熟透了时有咧开口的,白白的石榴籽露出来,石榴籽边镶着淡淡的粉红,吃到嘴里,一抿嘴一口甜水,也是别有滋味。 从春季的第一朵石榴花绽放,到石榴熟了咧开了口,从枝干上抽出嫩嫩的新芽,到焦黄的老叶飘落,老爹一直在看护。一直到了果实熟透采摘的那一天,搬来门后的木杌凳,一个个石榴小心地摘下来,小心地装起来一包一包的,然后再给自家的孩子打电话。谁家没空或者晚过去了,他又慌不迭地给送过去。 院子的西南角长了一棵香椿树,根生的老树传得周围一大片的小香椿树。 每到清明时节,就是掰第一茬香椿的时候。清明上坟,家人团聚,是人和村的规矩。老爹和他的弟弟、姐姐,也会早早约好,定下日子回老家团聚、上林烧纸。其实许多年,清明时节上林,哪还轮得上这几个老人家,都是我们兄弟几个和媳妇们上林,他们老子妹几个就在家拉呱叙旧、晴吃坐喝,三个人里面有两个耳聋的,看着很热闹,也不知道说的啥,反正就是高兴。 这一天肯定是摘香椿芽的时候,即便几个老人家们不回老家,我等晚辈的也会绕到老家,到家劈第一茬的香椿芽,而第一次的香椿芽少不了的会被老爹送给他的亲弟弟,当作稀罕物。 也有清明时节,老叔没来,老爹老娘和我们子妹几个能出动的都来到了老家。我和媳妇到南地小龟盖的老林上为爷爷奶奶、老爷爷老奶奶烧纸。 吃过午饭,休息片刻,就是掰香椿芽的时候了。大门后是老爹拴在长竹竿上的钩子和镰刀,一年一年的用,而爬到老树上的那个人肯定是最擅爬树的我。 我家的香椿芽是紫红的那种,芽根很粗但很嫩,芽叶很大很长,就着枝头顶端,连着一簇都掰下来,一下就是一小把。 我站在树杈上,腿盘着树,伸着脖子,双手拿着绑着铁钩的竹竿,把铁钩在香椿芽和枝干连接的地方用劲一拧,一棵棵的香椿芽,在下午和煦的阳光下,打着旋落到地上。 老娘在树下,把他五十多岁的大儿子还看成小孩子,不住地喊一声:慢着点,够不着的就别够了。老爹一会看看树上的我,一会自己掰几个矮枝的香椿,也会嫌弃地偶尔来一句:哼,高里就闪下吧。我会笑着不耐烦地应一声:知道了,还是自顾自地劈着。犹似听到老娘又在唠叨:这孩子,就是皮,一点都不听大人的话。 我劈的时候,总想把最高的树枝上的香椿芽劈下来,因为我来家的时候是有数的,我不在家,我的老爹他会自己劈第二茬、第三茬,我真怕他劈高处的香椿芽的时候有个闪失。 我知道,这一棵香椿树,即使我再狠狠地劈狠狠地掰,过不了几日,它就会枝繁叶茂,绿油油呼啦啦地展开,很快就会遮蔽住西南角的院子,我每每被它顽强、蓬勃的生命力折服。 妹妹、媳妇在下面捡拾着,一片欢笑,一会就捡满了几大筐子,她们拍了照片、视频,发在微信朋友圈、抖音里。 每次的第一茬,都是收获满满,老爹就装了几大包给几家分吃。香椿芽炒鸡蛋是我的最爱,尤其是我家的香椿芽。 五十多年过去了,那个扶着小缸搬家的模糊镜头,我总是不能忘却。搬来的家变成了老家,新建的屋变成老屋,我和弟弟妹妹们一个个离开老家到了城里,各自有了自己的新家,我的老爹老娘也住到了城里。每年,只是在年三十的下午,我和二弟到老林给爷爷奶奶烧纸,到老家转转,其它时间很少很少回老家了。 后来,我家老屋的前后邻居都盖起了新屋,地势都垫得很高。我家门前的水坑也被苦觅宅基地的人垫起来盖了房子,村的西北角只有我家和零星的几家老房子还在,大多住着老人。我和弟弟们一起,说过多次,但凡我们兄弟三人有一人在老家,一定会把老家盖得高大有型、排场有面子。 后来,去老家最多的还是老爹,凭着免费的公交卡,回去了在老院子里种点小菜,和村里年龄相仿的老人聊聊天,他的根、他的魂、他的情结都在那里。 再后来,因为环保拆迁,人和村的西北角就被拆了,老家老院也就被拆了,只在严集街上给了回迁房。这是时代的变迁,日月更替,有些我们也无法改变。 曾经,我们兄弟三人在一起说过多次,家里的老屋永远都在,永远都不会扒,直到老爹老娘百年之后,直到我们也去那里陪伴爹娘。老爹老娘苦难中生下我们,艰辛里抚育我们,我们一个个成家立业,一个个有了自己的小家,老商家开枝散叶人烟旺盛,但将来将来的某一天,我们弟兄还会聚到老爹老娘的膝下。 但如今,这成了我们心里永远的痛,我们的老家,我们的老屋,只能永远珍藏在我们的心里。 ------------ 第四十九章 同桌的你 人和村人北大队部,邮递员刚走,牛汉银看着桌子上的一封信,陷入了沉思,这是一封部队来的信,村上就那三个当兵的,会是谁服役的部队来的信呢。按说这样的信应该是大队支书拆开,牛汉银眼珠骨碌碌转了转,掖起信封,走了出去。人北村大队部,在村西门路北,是一个大院子,里面还有一个油坊,院子的西墙就紧靠着西关坑。 牛汉银遛到西关坑沿,看看身后,掏出信封,一把撕开。他仔细地看着,这是来自袁瑞晟部队的一张政审表。今年是袁瑞晟入伍的第二年,部队把他入党的政审表寄到了人北村大队部。 牛汉银皱起了眉头,这袁瑞晟进步可够快的,入伍第二年就入党啊,这要是提了干在部队还好,这要是复员回家,还不是老袁家的又一个后起之秀,绝对是我在大队、在人和村的对手啊。袁广中压制了我多年,他这刚刚魔道了回家,我才松口气,我可不能再让袁家的人在人和村翻身。 1973 年,鲁西南的夜晚,虽然已经过年,虽然已经打春,但依旧春寒料峭。刚刚入夜,人和村就一片沉寂,只有远处偶尔的狗叫声打破这宁静的夜晚。夜色如墨,天空没有星光,也没有月亮,仿佛整个世界都被笼罩在一片无形的黑幕之下。冷风吹过,树枝摇曳,发出呼呼的声音,像是在诉说着什么。 牛汉银敲敲任海夫家的门,低声喊着。很快,任海夫就出来了,系着棉袄的扣子。两个人没有说话,来到南关坑沿下面的一个凹洼处。 任海夫吸溜着鼻涕,抱着膀子:“你这大队领导,还找我干啥?” 牛汉银伸头看看左右:“我找你自然有事,你也不要记着上次的事。你不是对袁家还一直记恨着吗?我给你说说,你看着办。” 没有多长时间,部队里,连长把袁瑞晟叫到自己的房间。连长让袁瑞晟坐下后,说道:“瑞晟啊,你的入党政审结束了,从你老家也来了信。你怎么有个未婚妻啊?你填的表上可是未婚。” 袁瑞晟心里一惊:“我哪里来的未婚妻,这是不是误会啊?” 连长唉了一声:“你的未婚妻叫商燕云,和你一个村的,她家的成分是地主。这样,你的入党申请,这次就没能批下来啊。” 袁瑞晟五雷轰顶般,半天说不出话来:“这,这,商燕云是和我一个村的,而且一个小队,我和她不是未婚妻啊。” 连长伸手从一本书下面拿起一封信,递给袁瑞晟:“你看看吧,你的未婚妻商燕云还来信了,说是你要入党了,就要把她踹了。这个性质就变了,抛开她家的地主成分不说,就你这还没入党,就嫌弃人家,你和人家姑娘都办事了,你还能这样做吗?” 袁瑞晟满脸狐疑,接过信来:“商燕云还给部队来信了,我和她办事了,把她蹬了?” 袁瑞晟看着来信,忽然笑起来:“连长,你看看,这哪是个姑娘写的信,这不到四十个字就错了三四个字,商燕云起码初中毕业吧,人家也是一个很秀气的人,怎么能写出这样的字?你仔细看看,这是谁写的字啊,这是个大老粗写的,也就是二年级的水平,人家大姑娘说话也不能这么粗野吧,哈哈哈。” 连长劈手夺过信看着:“你还看出来了?我也怀疑呢,我和指导员看了半天信了,我也怀疑不是个姑娘写的,用词太粗野了,怎么说你把她干了呢。” 袁瑞晟哼了一声:“这绝不是商燕云写的,商燕云不是我的未婚妻,我和商燕云啥事也没干。她家确实是地主,她怎么知道我要入党?在这个节骨眼上给部队来信,这就蹊跷了,这有可能是在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我的入党政审表寄到了大队,我感觉是大队出了问题。我来当兵的时候,我们的大队书记送我,千嘱咐万叮咛的,要我一定好好干,一定要积极入党,一定要当一个好兵,一定不能给人和村丢人,我一直记着他的话呢。我这要是入党了,他还不知道要多高兴呢,他还能在政审表上那样说?说我的未婚妻家是地主,这就是不想让我入党。” 连长点点头:“指导员看到你们大队来的政审表气炸了肺,他才让我给你谈话的,我这就去找指导员,还真要给你重新来一次,一定要搞清楚。你在部队的表现,我和指导员都看在眼里,决不能让你吃亏。” 袁瑞晟挠挠头说:“连长,能不能再给我老家去封信核实一下,最好发到公社吧,公社里有我们村的萧其延,让他直接去找我们大队书记核实。” 连长点点头:“好,我去和指导员商量商量,你也不要急,你先回去吧。” 半个月后,袁瑞晟又被连长叫到连部,这一次,指导员也在,看见袁瑞晟,指导员就说道:“我就说嘛,这肯定是哪里出了岔子,这不,你们的大队书记来信了,对你是一阵表扬,还说你和商燕云就是一个小队的,不是未婚妻关系。就是你们老家出了问题,书记问拿着大队公章的人,那人就根本不承认他盖过章,他根本就没见过那张政审表,那张政审表书记也没看过,书记的签名肯定也是其他人冒签的。” 新砦公社大院里,萧其延和人北村大队程书记抽着烟说着话。程书记吐了口烟,说道:“袁瑞晟的政审表,我都没有见过,我签什么名字?三柱拿着大队的公章,我要是不同意,他从来没有敢盖过章,他说那个章子也不是他盖的,他说肯定是有人趁他不注意偷偷盖了章子。” 萧其延点点头:“这肯定是大队部的某人干的。这对袁瑞晟,对咱人和村都是好事,出一个党员不容易,你我都做不出来那样的事,至于说是谁,看来是不好查啊,今后一定要注意就是了。” 程书记恨恨地说道:“我一定要查出来,我非教训教训他不可,这是违反组织纪律、组织程序的事,这是要受处分的。” 萧其延说:“袁瑞晟还给我来了信,都不敢给你寄信了,还有人冒充商燕云,给部队写了信,说袁瑞晟把她祸祸了,入党了就不要她了,办这事的人下手还真狠啊。你记不记得,袁广昆大哥过年的时候回来,还给我说过一件事,是举报他的,举报他在徐州上学的时候参加了三青团,这都是针对老袁家啊。” 程书记说:“我还记得对你的事呢,就是有人不死心,就是有人还记仇,就是有人不老实啊。” 萧其延说道:“咱这个人和村,对外那是没问题,都是团结一心,但内部也是不太平啊,这个杂姓村,你这大队书记也不容易,好在袁瑞晟的事澄清了,但估计这次入党就没他的事了,肯定要耽误了。” 程书记恨恨地说:“这不是和袁家过不去,这是和人和村过不去啊。” 正是春天,地里的活还不是很多,许多个夜晚都是这样,我家就有做针线活的大闺女、小媳妇,就和我姥姥家老袁家一样,天天不断有到我家要鞋样子的,裁剪衣服的,更多的是晚上凑着灯光,凑着热闹来做针线活的。 从窗外望进去,屋内的煤油灯光若隐若现,透过窗户,可以看见几个人在忙活着,嘻嘻哈哈拉着呱,我老娘坐在织布机上,双手左右摆动,脚下蹬着长长的换纬板,一梭子一梭子织着布,她们似乎并没有被外界的寂静所影响,依旧一日日过着自己的生活。在这寂静的夜里,她们就像不熄的星星,照亮了人和村的西北角。虽然日子还是艰难,但她们乐观欢笑,依旧过着自己的生活。她们知道,这就是人和村的生活,只有这样,才能在这片土地上生存下去。 夜深了,凤妮姐、小花姐走了,燕云姐过来,拿着一个正缝着线的鞋帮子,问我老娘。在这一帮年龄差不多的闺女里,燕云姐的针线活得到了我老娘的真传,针线活是最好的。 我老娘看着燕云姐,心里叹了口气,看这妮子,就是这一茬最俊的妮子啊,袁瑞晟就是看上了她。 煤油灯的昏黄光芒在宁静的夜晚里跳动,燕云姐凑过来,微光勾勒出她柔和的轮廓。她的双眼乌黑而深邃,像两汪未曾被外界污染的清泉,闪烁着对生活的渴望。眉毛是淡淡的柳叶形状,轻柔地悬挂在灵动的眼睛之上。她鼻梁挺直,脸颊圆润而不失稚气,嘴角微微上扬,流露出不经意的甜美微笑。一头乌黑的长发梳成简单的发髻辫,垂下的几缕发丝轻拂在耳畔,增添了几分柔情。 她的脸庞在灯光的映照下亮了许多。她不白,就像村里人送给她的外号一样,她就是村里的黑美人。她身着朴素的蓝色棉布衣裳,衣服虽旧,却洗得干干净净。袖口处的补丁如同她的针线活一样,既不失质朴的美感,又显得式样很美。 我老娘停下织布机,从织布机上下来,用围裙抽着身上,问燕云姐:“燕云啊,这瑞晟走了一年多了,你和他通过信吗?” 燕云姐的脸红了:“婶子,你咋想起问这个了?就是他刚到部队的时候给我来过信,后来新兵连忙得很,再后来就更忙了。凤妮不是说了吗,他很少往家里写信。” 我老娘一笑:“我不信,他就跟你写了一封信,你也肯定给他写了不少信吧。” 燕云姐的脸更红了:“婶子,你就是故意诓我。我……我就给他写过两封信。后来他有什么事儿,就给家里写信,凤妮就告诉我。” 我老娘说:“嗯,以后你要是给瑞晟写信的话就注意点儿,最好这段时间就别给他写信了。前段时间,瑞晟入党,就是节骨眼儿上,有人给部队里写信,说瑞晟有一个未婚妻,家是地主成分,瑞晟的入党申请就搁起来了。还有人冒充你的名义给部队写信,说是瑞晟把你祸害了,瑞晟这要入党了,就把你给蹬了,怕你耽误他的前程。” 燕云姐呆在那里,好久才反应过来:“婶子,这是咋说的?是谁冒用我的名义给部队写信?瑞晟什么时候祸害我了?我这还不是瑞晟的未婚妻呀,我怎么还能影响他入党呢?” 我老娘看着燕云姐说:“燕云,今晚上就咱娘俩在这里,你和你婶子可是一直贴心贴肺的。你婶子也是把你当闺女一样看的吧?你就跟我说,你到底和瑞晟咋样了?他走的那天晚上,我可是看见你和他在我家的厨房里,就你们两个。” 燕云姐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婶子,你咋看到的?我和瑞晟是在一起,可那天晚上我送了他三双鞋垫子,送了他一个我用的手帕。” 我老娘说:“我还能看不出来?你一听说瑞晟要当兵走,就赶着做鞋垫子,那就是给他做的。你天天笑着的样子,我就看出来了。你说实话,你俩在厨房还干什么了?” 燕云姐低下了头:“婶子,他……他亲我了,我就拉着他的手,就亲了一下,我就跑出来了,别的啥也没干啊。” 我老娘点点头:“现在是新社会,不是媒妁之言了,兴起自由恋爱了。就你和瑞晟亲了嘴,按说是谈恋爱了,但还不算是未婚妻。你俩没办事,两边的家里都不知道,家里都不承认就不是未婚妻啊。” 燕云姐的眼里有了泪:“婶子,我家的成分影响瑞晟吗?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我老娘叹口气:“你看现在这个形势,前两天游街的,还不是把你爹抓去陪着了。你这如果是瑞晟的未婚妻的话,瑞晟还真不能入党,幸亏你俩走之前没定亲。” 燕云姐问道:“婶子,我……我这可咋办啊?我就是想着瑞晟,他给我说让我等着他回来,他复员回家就娶我。” 我老娘沉吟片刻说道:“妮子啊,你和瑞晟的事就咱娘俩知道,今后无论对谁都不要说,就说是一个生产队的,上小学的时候同桌,那时太小了,啥也不懂。你就等着他复员回来,他那时肯定就入党了,他回来你俩结婚就好了。” 燕云姐皱着眉头:“婶子,他入党回来,他娶我,那他入党干啥?他在部队提不了干,回来和我这地主女儿结婚也当不了大队干部、小队干部,那他的前程就毁了。”说完,燕云姐呜呜哭起来。 我老娘搂住她的肩膀:“憨妮子,想这么多干什么,走到哪说哪。” 半年后,袁瑞晟入党、立功的喜报送到了人和村,人和村的村民都说,这下,袁瑞晟提干没跑了。 又过了三个月,腊月正冷的时候,商燕云出嫁了,嫁到了滕州那边,很少有人和村的闺女嫁那么远的。 我老娘说过,袁瑞晟放弃了提干的机会,复员回家了,回家的当天知道了商燕云出嫁的消息,抱头痛哭。 一天,很少回娘家的商燕云回人和村了,来到我家,见了我娘,和我娘说着话。晚上,我老娘喊来了袁瑞晟,和商燕云在我家厨房里见了面。我老娘说,他俩在厨房待了很长时间,两个人哭了很长时间,从那,商燕云再也没回过人和村,不久,袁瑞晟就结婚了。 没过多长时间,袁瑞晟就进了大队部,成了大队干部。从此,在大队里,袁瑞晟就和牛汉银呛起来。袁瑞晟说,最大的仇莫过于杀父之仇、夺妻之恨,就是有人把燕云撵走、欺负走的,我就是和他不共戴天。没几年,袁瑞晟就成了人和村的***,慢慢地,牛汉银就被边缘化,一直到他离开人和村。 走了一个袁广中,没几年就起来了下一辈的袁瑞晟,再有商家、萧家、王家给袁瑞晟助阵,牛汉银知道大势已去,再加上王家还记着他的仇,他只有带着全家搬走了。 其实,村子里的许多人都知道袁瑞晟和燕云姐的关系,熟悉的还经常给他开玩笑:“瑞晟,你当兵走之前到底和燕云干啥了,你到底亲没亲燕云,你再说说呗,你和燕云上学的时候,好几年都是同桌,天天来回一起上学。” 袁瑞晟大多这样回答:“我这咋说呢,我要说干啥了,那我就是欺骗组织,我要说啥也没干,你们就会说我是软蛋是怂包,我只有哈哈哈哈哈了。” 我老娘说,是萧其延跟我老娘说了袁瑞晟在部队的事,就想着让燕云姐心里有个数,等到袁瑞晟复员回家再结婚,谁也没有想到,燕云姐竟然远走他乡了,她这就是为了袁瑞晟的前途。 这样的事,只有那个特殊的年代才有。 ------------ 第五十章 人和小学 1979 年夏天,明天就要开学了,我格外兴奋,开始整理书包,查看暑假作业本,满心期待新学期的到来。上学的时候,盼着假期的快活,假期过长了,还想着老师同学们,想着校园的欢乐。 院子里早早摆好饭桌,饭桌上有一盆冒着热气的北瓜汤,等晾凉了再盛到碗里。三弟早早地抱着糖罐子,准备往碗里再加点糖,让汤更甜些。 这时,外面传来自行车的声响,二弟一听就知道是老爹回来了,立刻跳起来跑到大门口。很快,老爹推着自行车进了院子。 厨房里,大锅敞着盖,热气腾腾,老娘正从锅里揭锅饼。妹妹端着一大盘烧茄子,边走边对三弟喊道:“快让开,别烫着你,真没眼力见儿。” 我看了老爹一眼,跑到厨房又拿了一只碗,厨房里雾气腾腾,我跑出来时带出来一缕雾气。二弟喊着接过老爹的手提包,他知道里面肯定有花生、糖块之类的东西。三弟跑过去,把车把上挂着的西瓜解下来,放进水盆里。 老娘看了妹妹一眼,妹妹便转身进屋去刷锅了,因为她知道老娘要给老爹烙鸡蛋面糊,这在当时可是家里最好吃的东西,每次老爹回家,老娘都会烙上一碗。 老爹看了我一眼,说道:“明天开学了,你不用再去人和小学了,我已经联系好,明天早上你跟我去鱼邑,到鱼邑实验小学上学。” 我呆呆地听着,老娘拿着锅铲子从厨房里走出来,她一直在听着外面的动静。 二弟叫起来:“哥,你要去鱼邑上学,太好了。” 三弟端着糖罐子,看看我,也给我的碗里狠狠挖了一大勺白糖。 吃过晚饭,我和二弟坐在大门前,靠在一起。夏夜繁星点点,镶嵌在深邃的夜幕中。望向东北方向,严集的轮廓在朦胧月光的映照下若隐若现,宛如一幅淡淡的水墨画。微风轻拂,带来稻田的阵阵清香,与蝉鸣蛙鼓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曲动听的田园乐曲。身后的院子里,灯光透过敞开的门从屋里散出,驱散了四周的黑暗。几棵老榆树的枝条在灯光下轻轻摇曳,斑驳的树影投射在光光的土地上,如同跳动的音符。 我看了二弟一眼说:“我明天就要走了,我有点担心家里的老母猪,以后给老母猪喂食的事就交给你了。” 二弟挺了挺胸膛说:“哥,我知道怎么喂,你放心吧,我保证把它喂得好好的,我每天都看你喂猪,我知道该怎么做。” 我家的猪比别人家的猪好喂得多,即使在很冷的天,也不用熬猪食、给猪食加热,只要把糠倒进猪食槽,再加上从门前坑里提来的水,几乎不用搅拌,猪就会嗷嗷地争着吃食。不过,即便如此,每天也要喂三顿,而且猪圈围墙较高,倒食的时候还是挺费力的。 星光下,二弟的眼睛闪闪发亮,他的眼睛里满满都是对哥哥的羡慕和崇拜,也包含着对新生活的渴望。那时,他才九岁,几乎每天都是我带着他玩。 我永远忘不了,我看着他笑嘻嘻的脸,心里隐隐作痛。我在家时,他从来没有喂过猪,我走了,这个活就落给他了,他还小,他才八岁,就要承担起我在家时的责任。他没有怕累,他的脸上洋溢着笑容,好像哥哥考上大学一样,他真心为哥哥高兴。 屋里传来笑声,妹妹喊着吃西瓜,这时,家人围坐在桌旁,扇着扇子,唠着家常。苇席凉爽,西瓜清甜,头顶上吊扇不时传来吱呀声,这就是夏日夜晚最真实的写照。兄妹四人的欢声笑语让这个院子充满了生机与希望。每每这时,老娘看着我们就会说,你们要是快点长大就好了。 老爹说,他和单位的老何、老张一起,走了后门,托了关系,把三家的三个孩子安排进鱼邑县实验小学上学。 在鱼邑县实验小学上了一个星期的初一课程后,星期天我回到了家。吃过午饭,我转到了人和小学,这里留下我太多的回忆,我无法忘记。 那时,我一般不愿意和小孩子一起玩,当比我大的孩子都上学去了,我觉得也没什么好玩的地方了,就盼着自己也能上学,有时我会溜达到学校去,学生们在上课,我就站在教室旁边跟着学。这是我最初的学校记忆。 终于到我上一年级的时候,我自然是欢天喜地。一年级的教室在人和小学的西北角,是一座土墙草顶的老房子,在人和小学的三排房子中,它差不多是最老的房子了。和大多数新生入学时一样,我的表哥铭表哥、栋表哥来到我的教室,教我怎么握笔,怎么把字写好。有几个年龄大的表哥在学校里,就感觉没人会欺负我。 记得有一次,前街比我大几岁的冠群拉着我到一个房间,趴在门缝往里看,我还没看清什么,其他人就哄然跑掉了,我也跟着跑回教室。这时,小马老师冲到我们班级,对着我大声叫嚷着什么,还踢了我一脚,我委屈得不知所措。这时,栋表哥和铭表哥过来问我怎么回事,我说我也不知道,是冠群拉着我过去的,我刚趴在门上看了一眼,啥也没看见,大家就跑了,然后他就过来踢了我一脚。 栋表哥听完,拉着我又回到那间房子,一脚踢开门,只见屋子里正坐着小马老师和张校长的闺女。栋表哥看到小马老师就喊道:“你看清楚了没?是有人拉着我表弟过来的,我表弟根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你居然还踢他,你以为你是谁啊?” 铭表哥站在我后面也说道:“你屌日的,你也不看看你是个什么东西,你敢欺负我表弟,我想收拾你还不是跟玩似的。” 小马老师红着脸说:“我也不知道,我这就去找冠群,肯定是他,抱歉,抱歉,抱歉。” 当时,小马老师初中毕业就来学校教学了,自然比栋表哥和铭表哥大三四岁,但栋表哥和铭表哥的气势完全压倒了小马老师。栋表哥、铭表哥和小马老师都是人北大队一小队的,我表哥可不怕他,这就是当时农村的现状,家族里有人和没人、人多人少差别很大。 小马老师是因为他本家的哥哥是大队干部,他才混了个初中毕业,就被安排到学校教学。那个时候,到学校教学可不是随便就能来的,关系很重要。当时我小姨高中毕业也来到了人和小学教学。 和小马老师在一起的是张校长的闺女,这闺女初中毕业后,张校长就把她从老家带来继续学习,没想到她竟然和小马老师谈起了恋爱,最终把张校长气走了,他俩就结婚了。 那时,农村封闭,文化生活贫瘠,娱乐活动也少,像小马老师和校长闺女谈恋爱的事,就被冠群等人发现了。冠群比我大上三岁,经常和我一起玩,他本来是想让我去窥探一下秘密,寻个乐子,没想到却把这两个人的事给捅了出来,全校、全人和村都知道了。 没想到,几年以后,小马老师竟然有了一对双胞胎儿子,张校长又回到人和小学继续当校长。 那时,人和村有人南、人北两个大队,是一个大村子,人和村小学颇具规模。我印象中有杨全龙、谷铭义、李爱华、谷文繁、刘英秀、马汉林老师,教音乐的是米丽丽老师,教体育的是义和村的杨慎山老师,教化学的是离家很远的魏玉东老师,还有我小姨袁广素。当然也有小马老师这样的,不过小马老师很快就离开学校,回家种地去了,他也确实教不了学。 每天早晨,我们都起得很早,天刚蒙蒙亮就去上学了,到学校后全校师生一起到东边的操场跑操。每次跑操结束后,张校长大多会讲几句话,张校长讲完后,王位品老师也必然会说:“我也讲两句。”王位品老师是人和小学年纪最大、最德高望重的老教师。 这一次,跑完操后,米老师拿起一个名单,叫了我的名字和十几个女孩子的名字。被叫到名字的我们,十几个人集中起来,跟着米老师做着几个动作,又是跑又是跳的,尤其让我感到不好意思的是,就我一个男生,其他都是女孩子。 终于结束了,大家各自散去。第二天早操结束后,米老师又把我和三位女生留了下来。 第三天早晨,只剩下我和吴二妮两个人了,米老师说让我们俩搭配学演个文艺节目,节目的男女主角是张爱文和李爱武,是两个戴着红领巾的小学生和地主斗争的故事,地主由七年级的学生王金平扮演。 那一段时间,我老娘在村里很是得意,毕竟从人和村选了十几个女孩子,就我一个男孩,我老娘觉得米老师这是在给我选媳妇呢,我家的媳妇就要从这些女孩子里选了。 节目很好,但我觉得吴二妮太腼腆了,我们没有排练过,结果在全校文艺汇演时,她忘词了好几次,我也忘词了,这个节目就没能参加新砦公社的文艺汇演。 大约在我上五年级的时候,老娘没有从那十几个女孩子里给我选个媳妇,却有人来提亲了,说的是住在人和小学后面的刘增全家的二闺女。 老娘对我广晴姨说:“我的天哪,要是娶了刘家的二闺女,那闺女可不是个省油的灯,我儿子不得被她欺负一辈子啊。不过也有好处,那闺女人高马大,干活是把好手,在外面只有她欺负别人的份。”我啥也不懂,说道:“我知道刘二妮,她泼得很,我可吵不过她,我也不要媳妇。” 我广晴姨笑着说道:“当年,俺婶子不愿意姐夫和黄大妮的婚事,就是嫌黄大妮泼,我这大外甥怎么又走了他爹的老路呢。” 我老娘笑起来:“还是换个新路好,你姐夫换了一个又一个,还不是找到了我这个旺夫的,他的日子才好过起来。” 我老娘一脸自豪,转身对我说:“你两个大舅都是十四岁结婚,就是看不上刘家的闺女也没啥,你结婚也快,我先给你寻摸着占下,看着人和村周圈的闺女,我可是已经给你看好了义和村的朱家闺女。还是咱家好,村里的孩子多了去了,老光棍也不少,咋就有人这么早就看上我这小学还没毕业的儿子了呢?这要是还在解放前,我还不马上备好彩礼去儿媳家给你定亲,我非要你在十四岁前结婚不可,哈哈哈。” 我广晴姨接着说:“我看我大外甥行,咱广中哥十六岁当爹,我大外甥还不要比他大舅都要早当爹。” 但是,也很快,我老娘就没有这个想法了,她觉得她儿子能找更好的媳妇了,她看上的那两个人和村的闺女,她慢慢觉得配不上自己的儿子了。 在学校和村里,同学们传言,教化学的魏老师扒了哪个女老师的裤子,啪啪拍着她。大家嘻嘻哈哈,一遍遍演绎着。那时,人和村确实没有啥乐子,大家都闲得难受。 我的同学经常在人南村的谷玉英同学面前叫我的名字,谷玉英这时就会脸红,好像默认了似的,还常常偷看我。其实在班里,我也有喜欢的女孩子,她叫苏秀珍,住在村西头,她长得很白很秀气,就是不和我说话。有一次上课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我被她惹恼了,我就借故和她打起来,我骑在她身上,她怎么挣扎都起不来。后来老师进来,笑着把我拉起来,也并没有凶我,只是让我们各自坐回去。从那以后,每次苏秀珍见到我,老远就会扭着身子走开。 有一天,学校新来了一个女同学,她穿着大城市的衣服,很洋气,在隔壁班。每到快下课的时候,她就给同学们跳舞看,也引得其他班的同学趴在门口看。据说,她是从外地来的,她爸爸还在外地的煤矿上班。 再次开学后,学生进行了混编,那时大多是男女同学挨着坐,我竟然和那个会跳舞的同学编成了同桌,她叫杜素素,不过这时她不跳舞了。在和她同桌的半年时间里,我觉得她是我小学时代最好的女同学,脾气、性格都好,学习也好。有一次,我到人南去找谷传亮玩,谷传亮跟我说:“你知道吗?咱班的杜素素和王二羔钻进柴禾垛了,他俩还脱了衣服。”我当时觉得谷传亮很可恶。后来,我离开人和小学后,就再也没见过杜素素,听说她嫁给了人南村的某个人。 我记得很清楚,杨全龙老师曾经说过,这个校园里的孩子,他就看好王大宝和我将来有出息,结果我没混出个名堂,王大宝也比我好不到哪里去,他初中毕业就在家种地,很早就结婚,他媳妇比他大好几岁,很漂亮,很快,糖葫芦串样就给他生了四个孩子。 后来,杨全龙老师当过人和小学的校长,谷铭义老师到新砦中学当过校长。 我的启蒙老师是马老师,因为他皮肤黑,大家都叫他马黑子。他是个很严厉的人,但对我还不错,我也不怕他。 到二年级的时候,我的老师换成了刚刚高中毕业的刘英秀老师。那时刘老师很年轻,脸蛋红红圆圆的,齐耳短发,大眼睛。每次上新课的时候,她教完大家后,就把我叫到黑板前,让我领着大家一遍一遍地念,她则悠闲地坐在旁边。这让我很厌烦,但也没办法。在我眼里,她就像个亲切的大姐姐。 我离开学校前的语文老师是谷铭义老师,他很有文采,朗诵起来声音洪亮,充满激情。他的字也写得很好,毛笔字、钢笔字都很棒,让我非常羡慕。我曾经想跟着他学写字,就默默地模仿他。后来我离开人和小学后,语文老师要求写字更规矩,我就又恢复了原来的写法。他还跟我们说,要写好作文,就要有丰富的词汇量。为此我在看一本小说的时候,还把上面的好词摘抄下来。 在学校里,最让我难忘的是小姨给我理发。我从来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该理发,都是小姨叫我,把我喊到老师办公室给我理发。小姨有一个理发推子,保养得很好,黑黝黝白亮亮的,用一大块灰布包着。给我理发的时候,就把那块布围在我的脖子上。我想,不只是我和弟弟,就连我的几个表哥,也是小姨给理发。多年以后,我到外面上学,每到假期回家,小姨还是会给我理发,理得很短很短。在学校长了一学期的头发,我就梳着分头,头发耷拉到肩膀,一副很文艺的样子,但每次返校时又剪成了板寸。小姨给我理发的时候,几个女老师看着小姨给我理发,嘻嘻哈哈地说着话,也有拉着自己的孩子来蹭理发的。我永远忘不了小姨给我理发的那些日子。 随着年级的升高,班上的大孩子越来越多,还有很多留级的。学习不好的学生,升不了级,跟不上课,就留级了。这些大孩子不学习,差不多就是玩。那时我就经常和大几岁的昌顺、大林一起玩,我们偷过人家的苹果,也偷过人家的豆腐。 我上小学的时候,在小伙伴中也算是个孩子王,特别是在村子的西北角,有很多人跟着我玩,其中还有几个比我年纪大的。那时,我们总能找到好玩的事,经常去捣马蜂窝,这可算得上是最刺激的活动了。我特别擅长爬树,不管树有多粗多高,我都能蹭蹭地爬上去。 那年冬天,放学从学校门口出来后,我听到关坑西沿的大杨树上乌鸦不停地叫。我看了看说:“叫得真烦人,我要把它捣下来。”我沿着冰冰走到坑西沿,脱掉棉袄就开始往树上爬。我越爬越高,乌鸦感觉到了危险,在我头顶呱呱大叫着盘旋。这时,一只小乌鸦受到惊吓,从窝里俯冲而下,落到地上。刘老师看见我,大声喊我下来,我只好慢慢地从树上爬了下来。 等我回到坑东沿的时候,我捣下来的小乌鸦已经被刘平军捡走了。我跑着追上他,跟他索要。他比我大五六岁,平时就很蛮横,当然不肯给我,还说:“我捡到的,就是我的。”我也不甘示弱,说道:“你有本事再捡一个试试,你要是能爬到我刚才爬的那棵树上,那才算你有本事。你捡到的就是你的?那要是你捡到我丢的一块钱,被我看见了,难道还是你的?你不给我也没关系,那我就到你家去,在你家吃饭。”刘平军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把乌鸦托在手上,就在递给我的一瞬间,小乌鸦翅膀颤动,竟然凌空飞走了。 在农村就是这样,不能总是忍气吞声,我们不欺负别人,但也不能被别人欺负,而且最好还要有点策略。 我回到家后,老娘早就听说了我的事,把我狠狠地数落一顿,说哪有去捣乌鸦窝的,乌鸦又不吉利,还爬那么高的树,就是抓到小乌鸦,也不能拿到家里来,要是被她看见,非打断我的腿不可。 第二天回到学校,刘老师又把我数落了一番。后来,恢复高考后,刘老师考上了一所中专,毕业后又回到人和小学。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她竟然嫁给了村里的刘衍生,大家都觉得很惊讶,说是她嫁给了爱情。 不得不说,在人和小学的时光锻炼了我的体魄和胆略,也让我见识到了人和村里的许多人和事。 在人和小学,我那一届的二十多个同学中,只有我一个人参加高考并考上了大学。 我觉得,老爸当年把我带到县城去上学,这是一个无比英明的决定,这个决定犹如一把神奇的钥匙,开启了我人生新的大门。它不仅仅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更是从根本上改写了我的命运走向。当然,待在人和村的人,还是以自己的方式活着,人的一生,对于命运和幸福,也有着多种定义。人和村的人一代代繁衍,我也只是活成了我自己。 人和小学给我留下了许多难忘的回忆。 ------------ 第五十一章 军人本色 1979 年,鲁西南人和村,秋天的气息弥漫在田野上,金色的稻田泛着波光,一阵阵秋风掠过,稻穗轻轻摇曳,发出沙沙的响声,如同悦耳的乐章在诉说着丰收的喜悦。天空湛蓝,偶尔几朵白云悠悠飘过,映衬着这片金黄的大地。 村里的小路蜿蜒曲折,土墙上爬满了岁月的痕迹,草顶的茅屋散发着古朴的气息。不时有孩童在追逐嬉戏,他们的笑声清脆悦耳,与远处传来的鸡鸣犬吠交织成一幅温馨的乡村画卷。 炊烟袅袅升起,笼罩着几个正忙着准备晚饭的农家小院。淡淡的烟雾中,可以看到妇女们忙碌的身影,她们或在灶台前翻炒着蔬菜,或在院子里忙活着,准备着晚饭。那炊烟,不仅是食物香气的载体,更是这个小村庄温暖的象征。 随着太阳逐渐西沉,一群群归鸟掠过田野,它们的鸣叫声在宁静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清晰。天边的晚霞渐渐染红了半边天,给这幅秋日田园风光图增添了一抹温柔的暖色调。 在这朴素而宁静的乡村,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虽然简朴、平淡,日子却也越来越好,人们对未来也充满着期盼。 快到喝汤时间了,公社武装部张部长领着一个军人来到了我二舅家,这时,我二妗子正在招呼着从厨房里往外端碗。 张部长看见我二妗子打着招呼:“二嫂,你家来客人了,这要喝汤了吗?” 我二妗子看一眼穿着军装的人一怔,但很快招呼着:“三蕾,快点搬凳子,还真是客人来了,张兄弟啊,不知道这位兄弟怎么称呼啊?” 张部长的家也在老西村,自然和我二妗子很熟:“二嫂,这位是南京军区的徐闻月同志,他来人和村就是为了三哥袁广辉的事,徐闻月是代表军区给袁广辉同志平反来了。我知道,大哥一家去了鄄城,只有来找你了。” 我二妗子招呼着:“徐同志啊,快请坐。张兄弟,你是知道的,当年广辉从部队回到家乡,也是过不下去了,只好到东北投奔亲戚,在吉林明春安了家。这是要平反啊,这可是大事,是大喜事啊。瑞轩啊,你也过来,给部队的同志说说你三叔的事。” 我大表哥瑞轩过来,说着我三舅在明春的事。我二舅去世后,刚刚小学毕业的瑞轩哥就没再上学,从那时起他就在生产队里干活,撑起了这个家。他的命和我二舅的命一样,都是过早地担起了家庭的重担。此时,我凤灵姐出嫁,我凤瑶姐被我三舅接到了东北,二表哥瑞铭上初中,三蕾妹妹、瑞丰弟弟都在上小学。 我瑞轩哥说:“我三叔在明春,要给明春联系,我先给我叔写封信,给他说说这事。” 徐闻月说道:“嫂子啊,今天我来认认门,我就是专为袁广辉同志平反的事来的。我来的时候,刘成刚首长要我一定要找到袁广辉同志,一定要把事办好。今晚,我就住在新砦乡政府招待所了。” 我二妗子招呼着在家里喝汤,两个人站起来走了。 过了一天,加急信函、加急电报到了明春。当我三舅回到家,说了明春县武装部给他的谈话时,全家一片欢笑,我三妗子流着泪一直笑着。 很快,我三舅平反了,恢复了干部身份,恢复了党籍。现在,摆在他面前的有两条路:一是回浙江,这是刘成刚给我三舅打电话一直要求的,他保证会给安置好;再就是回鱼邑老家,全家也给安置。 我印象中,1979 年,人南大队的闫训连平反,全家到了他当年服役的部队所在地太原。他家两个儿子两个女儿都跟着走了,实现了从农村到大城市的跨越。他家最小的儿子是我小学的同学,叫闫振峰。闫训连也是我三舅在人和村最好的同学,他参加过抗美援朝。我三舅说,他当时年纪小,不让他参军参加抗美援朝。 我三舅到明春后,通过明春县武装部,先是到明春县公路段,工人身份,一个月也就是五十元的工资。我三妗子领着我的几个表姐妹还是在农村,我三妗子先是参加劳动,毕竟她在鱼山(当年的鱼邑县城)上了一年半的会计学校,还在谷亭银行工作过,后来就在明春农村当了生产队的会计。 我凤瑶姐高中毕业后,我三舅回鱼邑探亲,把我凤瑶姐带到了明春。那时我二舅已经去世,我二妗子带着几个孩子,日子也很艰难。那时,我三舅三妗子有四个闺女,这又从老家带来了凤瑶姐,算是膝前有了五个闺女。 曾经,我三表姐凤锦出生的时候,她和我大舅家的瑞铭哥同岁,曾经有过说法,就是闺女换儿子,你家三个儿子,我家三个闺女,就拿凤锦换瑞铭,但我三妗子不舍得,也就作罢。 我三舅抽了一夜的烟,没有睡觉,第二天早晨把几个闺女叫到一起,宣布了他的决定:不去浙江,不回老家,就在明春了。 我凤娟表姐是在浙江出生的,被抱回了人和村,她都不知道浙江是啥样,但她首先反对。她说还是浙江富裕,还是要去浙江,那里有我三舅的许多战友,在那里更好生活。 我凤萍表姐则要回老家,在明春虽说也生活了十几年,但老家的亲人多。自己一家在明春总感觉到单门独户,遇到个事总想到有大爷叔叔、哥哥弟弟,有很多亲人在身边更好。 我三舅说,浙江海边也未必都能适应,那里湿热潮闷,也不习惯。从明春到浙江还是远离老家,至于说回老家,老家当时还不如明春的条件好。明春作为边境地区,工资的级别要高。 我三妗子在那里一直流着泪,眼泡也哭肿了。其实,在我三舅的心里就有一个理由,那就是我凤瑶姐跟着他来到了明春,而且出嫁了,就一辈子要在明春了。如果他带着一家五口回去,那就是把凤瑶姐一个人扔在明春,我三舅不忍心。 我萍姐、娟姐哭作一团,都想着能回老家,或者去浙江。但我三舅说,他的主意已定,谁说啥也不行。 对于家庭来说,这是我三舅最重大的一个决定,影响了一大家子、十几个人的生命、生活轨迹。 组织上尊重我三舅的选择。他本来就在运输公司上班,这次平反后恢复了党籍。1961 年就是副营级的军队干部,就到了明春县公路局当工会**,也是副局级,十六七年过去,都没有升级。 为我三妗子的事,我三舅、三妗子专门回到鱼邑,鱼邑的付道德等,是我三舅的同学,也有战友,听到我三舅平反的消息都很高兴。我三妗子在鱼邑县城上了一年半的会计学校,这在当时算是高学历、专业人才了,她毕业后到谷亭银行上班,在谷亭银行上班时才随了军,按照当时的政策,随军也是算工龄的。付道德是新砦的老乡,帮着找到我三妗子在谷亭银行的档案,档案属实、完好,于是,我三妗子的身份、工龄也确认了,我三妗子就被安排在明春公路段当会计。但也没有干多长时间,有几个老乡在相关部门任职,就帮着办了离职手续,三妗子就不上班了,只在家领工资。这样,全家都是非农业,就从农村搬到了明春县城。 又过了几年,我三妗子要退休了,按照政策,可以安排一个子女接班,我三舅没有犹豫,安排已经结婚,生了孩子的我凤瑶姐接班,进了明春公路段。 这一次,对我凤娟表姐的打击最大。本来她热望着能接我三妗子的班,没想到还是我三舅做主,让我凤瑶姐接班。多年后,我娟姐回到人和村,抱着她大姑就哭,她这亲闺女都不如侄女,侄女接班进了好单位,而自己则进了食品公司,工资待遇要低很多。多年后退休,工资还是低很多。 1979 年,为了不把凤瑶姐一个人丢在明春,我三舅的一个决定,改变了许多东西。多年后,岁月轮转、命运转圜,才意识到我三舅的决定也许并不完美,但站在他的角度,他的身份,他的本色,他那军人的胸怀,又似乎没有什么可以说道的。 到了我表姐家的孩子长大的时候,我三舅一家的选择,说明了一切。此时,不要说浙江,就是山东老家,也比明春富裕很多,生活水平也高了许多。 我大表姐萍姐的儿子,在天津警官学院毕业后,就打定了主意,不愿意再回去,就留在天津,入职警界,在天津安了家。 我二表姐娟姐有一个女儿,女儿找对象就找山东的,终于找到了山东的对象,嫁到山东德州,在一家中学里教书。我娟姐则跟着来到女儿家,在山东落脚,就算是在山东德州安了家。 我最小的表妹红妹妹,考上了白求恩医科大学,毕业后回到明春市人民医院,有人给她介绍对象,是明春附近部队的军官,老家是在鱼邑王鲁的,这很让我三舅满意。没有什么周折,红妹妹结婚了,有孩子了,她又考上北京的研究生,研究生毕业后留在了北京。没有多久,她对象退伍,跟着来到北京,三口人在北京买了房子,在北京安下了家。对象是鱼邑的,自然回鱼邑的机会就多了些。 那一年,我三舅、三妗子回人和村探亲,在我家里和我老爹、老娘拉呱说话。我三舅说:“我没有其它选择,我只能留在明春。我要是走了,就把凤瑶一个人撇在那里,孤苦伶仃的,我于心不忍。让凤瑶接班也是想了很久,如果是让小娟接班的话,名正言顺,反正凤瑶已经结婚成家了。但如果让凤瑶接班,小娟还有机会上班,虽然上班单位不如凤瑶接班好,总归能上班。凤瑶接班的话,那就是她的小家的几口人,生活都能改变。小娟和凤瑶,女儿和侄女,手心手背都是肉,我情愿让亲闺女受点委屈,也不能委屈凤瑶啊。” 我老娘流着泪说:“你这样做,你心安了,咱二哥泉下有知,他满意,凤瑶也满意了,就是你自己的亲闺女不满意啊。” 我三舅说:“我只能那样做,那是我唯一的选择,就是今天再让我选择,那还不是一样。” 我三妗子撇了我三舅一眼说:“那时,还有一个老太太,自称叫吕丹丹的,天天往单位、往家里打电话,就让我们回浙江,让我们到杭州安家,说是她给联系好了。有单位的人接到电话问她,她说她是袁广辉,就是现在叫袁晖的前女友。你说说,笑死人吧,都多大年纪了,还前女友。” 我三舅笑着说:“人家吕丹丹就是我的战友好不,湖西干校的战友,这个战友情深了去了,她和好几个战友为了我的事忙活着,她老爹也平反出山了,就她的身份,帮着我安排到杭州太正常了,开开玩笑也正常,我的战友都是实心帮我的。就刘成刚两口子,嫌我不回浙江,几次骂得我狗血喷头。” 我三妗子也是一笑:“我随军的时候,你的战友可没少说过你和吕丹丹的事,你要是当时选了吕丹丹,就完全不是这样了,不是在北京,就是在杭州,哪里会在明春,你也不要这么多年纠结了。” 我三舅说:“我纠结啥,我再选还是选你这半土半洋的闫慧英,你十三岁就把我的魂勾住了。” 虽然谈笑风生,其实,我觉得心里委屈最多的还是我三妗子,她哭过甚至是吵过,但打开门,她还是按照我三舅说的去办。作为婶子来说,她算是一个伟大的婶子。 1984 年,整D验收,我三舅被派往明春最大的乡镇,竟然有人因违反计划生育、男女关系而被开除D籍,这就是另一个极端,又走上了十年前的老路。我三舅还是老军人的作风,还是仗义执言,还是据理力争,还是按照上级的政策办,决不能扩大化,不能随便上纲上线,不能矫枉过正,还是要治病救人,还是要以教育说服为主。过了一段时间,这个乡镇的工作得到了上级组织的赞赏,县委领导说过多次,还是老袁的水平高,他还是军人作风,还是以人为本,这才能顺应形势,这才符合党的政策。 我三舅说:我小学毕业的时候,几个同学邀着去无锡上学,那是国民D的公立学校,上学不要交学费,那次有义和的邱昌敏、西城的习顾华、徐楼的徐子安、李集的年大贵,他们几个都去了,结果刚刚到无锡,就被裹着去了TW。跟着去TW的同学都是十三四岁、十四五岁。我没有跟着去无锡,逃过了一劫。我后来进了解放军的军校,顺风顺水,只是那个年代,许多人跟我一样遭难,我也并不感到委屈。虽然我兜兜转转来到了明春,但咱山东人的品性在,军人的本色在,明春也有很多山东人,组织、人事、武装部,几个部门都有山东老乡,大家也照应着,大家的关系都很好。我要是刘成刚那样,不离开部队,我也是师级干部离休,但人生就是这样,我也无悔。 ------------ 第五十二章 人命是幸 而且就是姐姐本身,又何尝不想改变?只是,真的很难。就像所有人都知道,努力总会有所回报。但又有多少人能够克服自己的懒惰,全身心的为梦想奋斗呢? 就在这时,血河下游的某一处,一道血色长虹从地底冲出,也不与天河剑派的高人纠缠,一路向着苗疆的方向飞遁而去。 林易凝聚的煞气实在太过雄厚,这才形成这一朵沉重如山的煞云。 当天色彻底暗下来后,漫天星斗浮现时,可以见到大片的星辉如雪白的云朵一样,轻盈的洒落下来,非常的美丽,整座古城都变得圣洁无比。 林易和白建木坐在靠窗的一张桌子上,街道上的来往的人越来越少,坊市里变得冷清了许多。 一会儿后,只听“哗啦”一声,他从水里捞上来一块赤玉,能有人头大,通体鲜红欲滴,射出的霞光。 这场大战,到这里也算是结束了,最终沙之国大军全军覆没,赤焰国无一人伤亡。这样的胜利,在史前战事上也算得上是绝无仅有的。 随着距离的缩短,一片白色的带子出现在前方的岛屿边缘,那是洁白的沙滩,登陆巨鲸岛屿寥寥不多的几处平坦地。 韩慎言一一作答,在两人聊着的时候,之前点的各种烧烤也纷纷端了上来,肉香四溢。 他自然知道她在专辑上写的这句话的意思。水晶皇冠出道一年多,但依旧没有任何成绩,即使出了一张专辑也没有起色,甚至还发生了成员退队的事情。 当你某一天喜欢上一个英雄的时候,哪怕他只是人们虚构的,在现实之中不存在的,你也会疯狂的搜寻着有关他的一切信息。 好在,这个时候,要给这个班级上课的老师早就到场了,孙享福便以不影响老师教学为由,从讲台上撤了下来。 江东自然看到了,九个包厢内的人几乎同一时间全部撤退,这必定是有大事件发生了!江东喊上金驴,第一时间冲出竞技场。 因此,心魔幻化的身外化身,只不过是去试探性的攻击了一下,受到的是忘川河水的攻击。因为一团魔气,不是鬼魂,也没有灵魂,所以他完全没有任何受伤的样子。 顾玲儿一怔,这个龙夫人说话可真够露骨的,一点也不懂得含蓄,也不给她的儿子龙鳞飞留一些面子?想必她刚才是憋了一肚子的火气没处撒吧? “问什么问!”黑无常死鱼眼般的双目一瞪,一声厉喝,口中喷出一股煞气。 也亏得这任务中的猛兽没要求必须是哺乳科的动物,不然估计想凑齐十五种就更加难了。 雪莲一直在旁边默默的看着,江东的速度和悟性,让雪莲越发的确定这种体质的可怕之处。同时她心中也在感慨,此人若真有脱离雪家的想法,一定要尽早除掉。 而最后无论谁胜谁负对于今天的观众而言都绝对不会让人感觉到意外,双方都是拼了命了想要击败对方拿下比赛最后的胜利,那种对于胜利的渴望足以让所有真正看过今天比赛的观众为之颤动和惊惧。 如同天神执斧劈落一般,大海整整齐齐的被分为了两半,一道无形的幕墙隔绝左右。这道幕墙似乎不光是隔绝了海水,就连神力的传导似乎也受到到了影响,处于敖烈这一边的海兽已然重新化作海水回归了大海的怀抱。 慢慢的,除了以只铁臂猿意外,其他的铁臂猿全部都仰头死了,死状千奇百怪,有融化的,有浑身焦黑的,有疯狂抓挠自己,硬生生把自己给挠死的。 什么样的气息可以让大雕神立即选择逃跑?大雕神不知道有没有被封印了一些能力,但他毕竟是神,天神界的神不管强弱,起码都是大尊级别,什么气息能吓退大尊? 秦清看见燕轻舞这么坚持,也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出去准备去了。 “既然是为了你的儿子报仇,你为何要对付她?”姜华看了一眼哭成一个泪人的萧沅卮,说道。 杨光荣今年也是七十岁的人了,头发已经花白,自身的局限所在,杨光荣的仕途,在广电总局局长的位置上就戛然而止。退休也已经有五年的时间了。 就在龙云飞抵达基地的那一刻,斗殴现场的情况发生了一些变化,团结一心的江东人决心突围了,他们已经和围攻他们的新兵再次混战在了一起。 这个所有人指的不光是这些大人物,就连那些目露嘲笑,正在看好戏的守卫们也没放过,有一个算一个全被计凯的杀气笼罩在其中。 “短短一年多时间而已……”燕无双的目光死死盯着徐元兴的面孔,他心中虽然百般不信,但从这张自信的脸庞上,他却找不出任何值得自己怀疑的理由和借口。 听陈枫这么一说,落点那已经夹到嘴边的肉停了下来,就等陈枫了。 但是龙凌虽然创造了这么一个奇迹,但是他最多也就是一个四阶气尊强者。 千多岛屿,冰墙护住最密集地带,救下过半岛上百姓,加上许寒以五行法阵护住的四十余座岛屿,剩下的少部分百姓只能听天由命,希望能够度过难关。 ------------ 第五十三章 姑侄情深 我的小姑叫兰格,属大龙的,比我大 14 岁。 小时候,因为妹妹弟弟还小,我老娘天天忙得团团转,实在照顾不来,因此晚上睡觉的时候,我就到奶奶家,和奶奶、小姑(老家叫姑“mama”,音同“妈妈”,但读起来音重、音长)一起睡。 记得有天晚上,我刚上了床,小姑就用被子把我盖住,把我推到了床边墙角,并给我说:别吱声啊。 一会,我奶奶转悠着进里屋了,免不了的找我:咦,俺孙子咋不见了,一睁眼的功夫哪去了? 我小姑说:他不是回家了吧,那是到我嫂那边去了。 奶奶一听就急了,这还得了,大儿媳妇本来照顾两个孩子就忙得脚不着地了,再过去一个,还不闹翻天。溜回去一个孩子,大儿媳妇还不抱怨? 我奶奶没容多想,迈动小脚,麻溜地就往外走。 我忍不住了,憋着笑,“喵”地学了一声猫叫。 奶奶一听就知道是我,转过身来:这个孩子,就是知道吓唬奶奶。你藏哪里了,快出来,看我不打你的腚。 我一下掀开被子站起来:奶奶,不赖我,是我小姑把我藏起来的。 小姑就上来抓我:这熊孩子,瞪着眼说瞎话,还赖我了。 我就一边躲着,一边和小姑打闹。 许多个日子就是这样。 那时,冬日的夜都是凄冷的,每天早晨起来上学,去穿自己冰冷的衣服都是哆哆嗦嗦。我在我家睡时,家里连个广播也没有,更没有闹钟什么的,往往早晨起床上学就没个点,和奶奶、小姑睡时,每天早晨小姑听着广播就叫我起床,我就抓着被角不起,我小姑就用脚丫子蹬我,还喊着我的名字,让我快点起床,每次我都被她蹬出被窝,就赶快穿衣服,我还一边叫着,冻死了,冻死了。 我起来后,大多到隔壁的王明生家里,喊着他一起去上学。他大上我几岁,还经常给我整整我的红领巾。他家的皂角树长得张牙舞爪,在冬日的凌晨阴森森的。 记忆中,放学回来的路上,也和小伙伴们恋着玩,到了自己家门口,看见门口站着的老娘,我会咋呼一声:娘来,我到那边吃饭去了。于是,和小伙伴再结伴走一段,就到奶奶家吃饭。 到了奶奶家,小姑会从锅里端出一碗热水来,倒在斜立的脸盆里,撩着热水洗脸。 那时候,洗脸是一件极为奢侈的事,因为那时候的冬日非常寒冷,雪都是下得很厚,真可以说是滴水成冰。人都冻得栗栗兮兮,手都伸不出来,谁还会用寒彻透骨的水洗脸。因此,我都是顶多睡醒了用手揉揉眼屎而已(谁知道我老家为什么都称之为“芝麻糊”,又不能吃的)。 小姑自是不会用凉水洗脸的,奶奶做饭的时候会馏上一碗热水,给小姑洗脸用。小姑那时是大姑娘了,很讲究的。 她洗完后,就会逼着我洗脸:洗脸去,看你的脏样,给泥巴猴样。 我一向是不洗脸的,但被小姑逼着没办法也只好洗了,但只要我洗过,那盆里的水就脏得不成样子了。 小姑会一扬手把盆里的水泼出去,转着头很欣慰地说:咦,小脸有真色了。 小姑有一盒雪花膏,很金贵的,她每次都是用上很少的一点。这时她也会用小手指尖沾一点,抹到我脸上,逮着我的小脸就使劲搓,我会一边躲闪着,一边叫着,一边很享受的样子。 小姑给洗脸,真幸福。 一九七几年代,在那个物质和精神生活极为匮乏的年代,附近的村上演戏放电影都是很大的事,连周边村上的村民们都像打了鸡血似的跟着兴奋。 小姑有几个年龄相仿的闺蜜,家北的风妮姐、路东的金存姑,她们都是结伴去看戏。 每逢晚上喝过汤(老家吃晚饭叫“喝汤”)去看戏,几个姑姑、姐姐会非常神秘,偷偷摸摸的。 其实,我也鬼得很,我就跟着小姑,一步不离。我知道,她们不想带着我,哼! 我尾巴根似的跟着,小姑甩不掉我,没办法,只好带着我。 那时候看戏,都是露天的,人很多。看戏的人都老早地出来在戏台前占地方,放凳子、画圈,甚至小朋友会在地上挖个坑,预备撒尿时用。看戏是一件很隆重的事。 戏台前有席地而坐的,有坐小凳子的,有坐高凳子的,而邻村来的人大多在周圈边上。 小姑们多半是带着高长条凳去看戏,到了那里看戏是要站在长条凳上看。 开戏了,小姑站在长条凳上看。因为我个矮,站在长条凳上也看不见。于是,小姑会和小伙伴们轮流抱着我看戏,谁累了就换一下手。她们又不能把我放在地上,放地上我看见的都是人腿、凳子腿,我也会叫唤,就这样她们会抱着我一直到散戏。 散戏了,有扛着板凳的,有抱着孩子的,空着手的还是多,空旷的农村土路上三三两两影影绰绰的是回家的人。 她们会意犹未尽地谈论着戏情,这将是她们很长一段时间的精神食粮。 而此时的我大多已经困得不行了,马棚菜也撑不住眼皮了,我多半会伏在小姑的背上一路睡着,小姑背着我回去。 即使第二天,我醒来,小姑也会忍不住嘟囔:熊孩子,累死我了,下次再不带着你了。 我多半会狡黠地笑笑:你扔不了我。 现在想来,我跟着小姑看戏,小姑真的太累了。那时,我还真是个难缠的熊孩子。 那时,农村的晚上,月亮很圆很亮,树影婆娑、凉风习习的闲暇时候,我小姑会和村里的几个姑姑、姐姐们在一起打牌,就在我们的老院里。老院其实没有院墙,就是孤零零的三间屋子,屋子前就是大院子,栽了许多榆树,慢慢就长粗长大了。 姑姑姐姐们在一起打牌,我就围在她们旁边玩,她们不是争上游,就是打百分。打百分时,我就偷偷看,看到了我就喊:“小姑,凤姐姐亮的是红桃。”叫做凤姐姐的大多作势要打我,我就躲到一边去,嘴里还喊着:“红桃、红桃。”那时,农村的日子也有快乐的时候。 小姑出嫁了,嫁到了龙巩集,姑父是一个高大英俊、实在能干的复员军人,我们家也因此多了一门亲戚,经常地走动。 记忆中她家就是一个长长的院子,龙巩集是沙土地,就是下雨,地也是很快水就洇下去了,走起路来一点都不带泥,不像人和村一样,每每下雨,街上的路泥泞不堪,滑滑叉叉,几天都趟不出来路,这是非常让我羡慕的。 还有就是,龙巩集是沙土地,每年的夏天,那里结了龟就比人和村的多,人和村是淤土地,结了龟就少,那时就觉得小姑嫁到了好地方。 或赶集、或到小姑家看望住亲戚的奶奶、或逢年过节串门,每次到了小姑家,小姑就会招呼我的小表弟:快,喊你大大去。 彼时,小姑父在公家的酱园里做酱油、醋,或者送往代销点、卖铺,也会沿街叫卖,生意也红火了不少年。 小表弟每次见到表哥来了,就高兴得不行,一听吩咐,立马就一溜烟地跑去,几下就不见了影子。 过不了一会,小表弟又欢快地跑回来了,老远就大声喊着:我大大回来了。然后,打个旋,嘻嘻一笑,就到一边玩去了。 接着,就见到急急忙忙赶回来的姑父。姑父到了家里,打过招呼,就拿着胶丝袋子(农村常见的装化肥的袋子)快步出去了,姑父是到集上去了。 很快,姑父从集上会买来鸡鸭鱼肉水果之类的,全家人会有一顿很丰盛很解馋的午饭。 在那个年代,大家都是勒着裤腰带过日子,如果不是自家很近的亲戚来,谁也不会这么奢侈。 我小姑的深情、小表弟欢快奔跑的样子、姑父急急忙忙赶集的身影、那丰盛的饭菜,永远留在了我的记忆中。 那年,我从学校放假回家,快过年了,免不了要到亲戚家串门。 那时过年串门,大多是带几斤纸包的果子,果子是用纸捻的绳子包裹得四四方方的,上面贴着一张喜庆的红纸。果子其实也就是面糖油的混合物,而这面糖油的混合物从来都是这家串来那家去,一直到年过得差不多了,最后落在谁家了,谁家才能吃。也或被小孩子缠得过不去了,给小孩子解解馋,或者家里有老人才舍得打开一包。 我到了小姑家,小姑就是一阵数落:你这孩子,考上学也不来一趟,好让你姑高兴高兴,咋的,你姑不和你近呗是?你姑白疼你了。你来一趟,你姑好歹也得给你个盘缠钱。 说着,小姑从口袋里掏出了一百块钱递给我:就知道你过年还得来看你小姑。 一百块钱在那时可是相当于一个国营工人两个月的工资。 我不接,小姑就急了:咋的,你还惹我生气,还把你小姑当外人。 一旁的奶奶说:憨哩,快接过去吧。你小姑早都给你准备下了。 无论贫富无论亲疏无论地位,有的时候就是凭着这样的小事,你都能感觉到谁对你真的好真的亲。 我的小姑,话不多,都是真心实意对人好,而对她的亲侄子更是好。 我的小姑,在她四十五岁的这一年,命运转圜,她的一生划上了**。小姑是患病去世的,我们的家族并没有这种遗传的病,不知道为什么死神会找到我小姑身上。 接到小姑咽气的报信,我们全家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 想想小姑的样子,再也见不到了,我忍不住失声痛哭。 在我老家,丧事都是一件很大的事,商家的老人们聚在一起商议怎么去拜丧。 重要亲属,如娘家侄子辈拜丧时要行叩拜大礼,仪式很繁琐,时间会很长,这是老家的传统,做不好人家会笑话。 一般的大家族里,总会有一个带头大哥,他是这一族里的行礼首席,一代一代传下去的。 老人们在一起商量丧事,他们在踟蹰着叫谁领礼。我说,我去吧。 我的小姑去世了,我要送我的小姑最后一程。 连夜间,懂事的老人教我怎么行礼,怎么跪拜、作揖、敬酒、上香、哭号等。 这是我唯一的一次,我站在商家人的最前面,我的身后都是小姑最近的娘家人,我们一起为小姑行礼、送行。 一般领头行礼的只管行礼,要做圆满喽、动作要做好喽,他身后的人负责哭。 而这一次,我是送我的小姑,我哭得痛彻心扉、涕泗交流、声音嘶哑,泪水怎么也流不尽。 我亲爱的小姑入土为安了,我再也见不到她了,我拉着小表弟的手哽咽道:有事了,别忘了到鱼邑找你哥。 二十多年过去了,我的表妹英子、两个小表弟国子和庆子都各自成家立业。虽然在我小姑去世时他们尚还年幼,但经过了最初的几年,现在他们都过得很好,我这当哥的真高兴。 这不,连英子妹妹的儿子都要结婚了,英子妹妹给她的舅舅家报来了喜讯,要我们全都去喝喜酒。 于是,她大舅、二舅家的人全部出动了。 英子妹妹给她儿子购置的婚房高大宽敞、富丽堂皇,惊诧了一众喝喜酒的人。婚礼自也是当地最高的标准,风风光光、热热闹闹、顺顺当当。 英子妹妹拉着她姥姥家的亲人,在婚庆的舞台上拍照、录像,尽着照顾自己的舅舅妗子、表姐表哥表嫂们,一直就那样忙着、笑着、说着。 喜婆婆的姥姥家的人受到这样的礼遇,这是我参加的婚礼上从来没见过的情景。 参加婚礼回来,到了老家,看见了墙上挂着的父亲年轻时的照片,忽然感叹:我的两个表弟的模样,尤其是小表弟庆子,和他大舅年轻时的模样怎么那么像,脸盘、眉毛、鼻子、嘴角哪哪都像,英气逼人,绝对的帅哥。 小姑,你看,我们现在都过得很好,你就放心吧。想来,你在天堂也应该是一切都好的。小姑,我好想你。 ------------ 第五十四章 我的奶奶 春晨的曙光如同羞涩的少女,透过层层薄雾,微光点点地探进静谧的人和村。天色晴朗,白云朵朵,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清新而又带着一丝凉意。 村里的屋顶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露水,瓦片在晨光中闪着微光。偶尔,一两声鸡鸣打破这份宁静,而谁家的老牛则悠闲地叫着。村民们开始苏醒,有的屋顶上飘起了炊烟,有的院子里传出了扫帚与地面摩擦的声音。 我奶奶的侄子,我叫做二表大爷的昨天来到我家,接我奶奶去老姥姥家,那里,表大爷家的孩子要结婚了,就要过来接姑奶奶过去喝喜酒。 一大早就起来,吃过早饭就要动身了,二表大爷拉来了地排车,我奶奶和我上车,我二表大爷拉着车就开始走。 隔门的王奶奶出来,站在门口和我奶奶打着招呼:“他二婶子,走亲戚去啊。” 我奶奶高声叫着:“我这也是回娘家,大侄子的孩子要结婚,要我这姑奶奶去喝喜酒,这不是来接我了。” 王奶奶的眼里闪着羡慕:“你看这日子过得多快,侄孙子都要结婚了,这过去了可要吃好喝好。” 我奶奶看一眼我说:“我还嫌过得慢呢,我巴不得明天喝我亲孙子的喜酒呢。” 王奶奶笑着:“你也不用急,日子快得很,你这几个孙子呢,有你喝的喜酒,有你享的福。” 通往严集的路上,昨晚的濛濛细雨还未完全蒸发,土路显得湿润,好在也并不泥泞。路边的野花似乎也感受到了春天的气息,它们微微颤动着,似乎在努力舒展着自己的花瓣。 田野里,一片片新绿正在萌发,庄稼从土里探出头来,迎接着这个清晨。偶尔可以看到农夫的身影,已经有早间在田间地头忙碌着,他们或弯腰耕作,或抬头望着天色,脸上流露出对这场春雨的期待。 路旁、村边的小块水坑里,水面在白云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清澈。几只水鸭子悠闲地在水面上划动,激起一圈圈涟漪。河边的老柳树似乎也感受到了春天的呼唤,枝条上的嫩芽正拼命向外伸展。 我和奶奶坐在地排车上,不紧不慢地走着,这就是记忆中最常见的样子。 奶奶的娘家是沛县一个叫安庄的地方。 我的奶奶是地地道道的农村老太太,一双小脚非常非常小,即使是夏天也是裹着很长很长的裹脚布,走起路来硌慌硌慌地。每到走亲戚、吃大席的时候,奶奶都会带着我。其实,每次喝喜酒、送中米(喜面)时,也是早就得到信的,于是就好几天兴奋得不得了,盼着跟着去。 再一次,她的娘家人来接她,这次是有生孩子的,一架车上坐了老人、孩子,车上还放满了送中米的篮子。车到乡医院的小路上,奶奶看我胳膊上白白的汗碱,小孩子疯得就是汗多,就沾了唾沫给我擦,娘俩都不嫌脏。 因为提前送了信,一顿大席饱三天,大人们哄骗小孩,前几天都不能吃饭的。我跟着奶奶去送中米,到了人家家里,厨屋门前就是一个大缸,里面满满的红糖水,大米熬的,红色的黏糊糊甜丝丝,是给远来的客人解暑解渴喝的,喝点红糖水,等着吃大席。忘记了来时吃没吃早饭,反正到了人家里,就是渴了,舀了碗红糖稀米饭就喝了下去。喝了一碗以后,玩了一会,真是好喝,又来喝一碗。这就到了吃大席的时候了,此时的我喝了个水饱,摸着滚圆的肚子怎么也吃不下平常难以吃到的鸡鱼肉蛋了。从回来的路上,到回到家里,我的奶奶就在叨叨:这孩子,大席不吃,喝个水饱,咱这不是亏了,我一个老太太咋也吃不过来。 又到吃大席的时候了,不是送中米,是喝喜酒,奶奶也早就吩咐,多吃肉多吃菜。到了开吃的时候了,首先上桌的是凉菜,凉拌黄瓜是免不了的。也许是留着肚子吃大席的缘故,我是真饿了,看到拍黄瓜过来,逮着放在我面前的酸溜溜甜丝丝的凉拌黄瓜就是一顿猛吃,风卷残云,等到鸡呀肉呀的上来,我的小肚子就被凉拌黄瓜撑得差不多了,看着鸡鱼肉蛋的也就吃不了多少了。这一次,又被我的奶奶叨叨:这孩子,你逮着个黄瓜吃啥,没吃过东西似的,肉吃不了鱼吃不下,咱这不还是亏了。 我小的时候,苦日子里,回忆起来的很多和吃有关。那时的农村,那时农村的孩子都是这样。 我奶奶是个裹着小脚的老太太,待到我记事的时候,她就坐在家里,也不要她出去挣工分了,就只是家里给我小姑做饭。天气暖和的时候,她就坐在堂屋门前,太阳照得暖洋洋的,就解开她长长的裹脚布,抖抖布、搓搓脚,剪剪脚趾盖,小脚都是变形的,半个脚背弯着,典型的三寸金莲。她也从来不洗脚的,就在那里收拾好了,再用长长的布一下一下裹好。每一次,我都大喊着:奶奶,你的脚真小真臭。那个时候,农村生活的人是没有洗脚习惯的,我肯定是也要到了春天能下水的时候才洗脚,脚丫子很黑很臭,那时大家都一样,也不觉得什么。 印象中,我老娘从我姥姥家不知道翻出来了谁的两双长筒袜子,老娘就把烂掉的底整个剪掉,再给缝上,就让我穿上。那两双袜子穿了很久。不管怎么说,还算有袜子穿,有小伙伴们连袜子也没有的,大冬天都没有袜子,就是光脚穿鞋,裤腿下裸露的脚踝、脚脖子冻得通红。 冬天,最冷的时候,我奶奶在晚上烧汤的时候,就用点豆秸啥的烧锅,这样的柴禾烧锅就有底火,就用铁锨从锅底下铲出来,红通通的,放在火盆里。褥子上放块木板,把火盆放在木板上,把火盆用烘篮盖上,被子盖在烘篮上,这样,一会儿就把被子烘热了,就不用冷冰冰地钻被窝了。那个时候,脱了衣服,钻进暖烘烘的被窝睡,也是一种享受。那时的农村,几乎家家都有烘篮,白天就扔在当院里。 那个时候,冬天暖和的太阳下,农村人解开了怀逮虱子,解开了裤腰逮虱子那是最常见的。 家里大人给女孩子梳头上的虱子,那也是很常见的,会用很密的篦子给女孩子梳头,不时惊叫着,又一个肥嘟嘟的,又一个喝饱的,也是满满的生活的惬意和幸福感。 太阳很好,天很暖和的时候,我奶奶会让我脱掉棉袄棉裤,让我钻到被窝里去,她拿着我的棉袄棉裤,往老榆树上摔。她那个时候眼睛已经不行了,看不见我棉袄棉裤缝里的虱子,就在那里使劲摔,摔上一阵,再用劲抖,再拿着到王奶奶家里去。王奶奶家有一个碌碡,我奶奶就拿着一个棒槌,把我的棉裤放在碌碡上,使劲砸,把虱子砸死,把白色的虮子砸死。那个时候,农村人都长虱子。 每到快过年了,我奶奶便喊着,虱子太多了,虱子都把人吃了。我老爹带着我和弟弟去县城的洗澡堂去洗澡,那个时候全县只有一个澡堂子,紧挨着汽车站。去洗澡的时候,也不知道已经洗过多少人了,水都变成绿色的了,浑浊不堪,但还是天天挤满了人。而我家后面的大彬、二彬看来没有去过县城洗澡,他娘,我叫做大姑的,就扒了他俩的棉袄棉裤,也是在碌滚上使劲砸。还有的时候,虮子太多,白花花的,用手挤不净,就顺着袄缝用牙咬,只听见咬得啪啪地响。实在是不解恨的时候,就烧一锅滚烫的开水,把衣服放在铁桶里,就用开水浇,开水下去就是黄黄的颜色,那叫一个畅快。开水烫的衣服,还要赶快捞出来,就赶快两个人扯着,转着圈拧,再放在沙土上洇,一遍遍地踩着沙土,一遍遍地拍打,还要赶快再拿到厨房的锅前点火烤,看着烤得差不多了,再用劲摔,再给在被窝里躺着的孩子穿上。 记忆中,我跟着奶奶到她娘家去,在那里住了一段时间,我就和小伙伴去坑里溜冰,结果就掉在冰窟窿里。我被捞上来后,扒下棉袄棉裤,把我摁在了被窝里,一个大嫂就用沙土给我洇棉袄棉裤,洇完后,我奶奶就用火烤。我老姥姥家,那里的地都是沙土。 人和村的周围是淤土,需要沙土的话还要到南地里用地排车拉来,或者用粪箕子背来。谁家要生孩子了,就要早早家里准备好沙土,早早晒好,早早用筛子筛好。那个时候,农村里很少用尿布的,生了孩子在小棉褥里包着,屁股下面垫的是沙土,差不多的时间,就打开包,把尿湿的沙土抖下来,再换上干的沙土。有时,还提前做好准备,用锅底下烧热的一块砖头,拿出来把沙土烫一下,沙土温乎了,再给孩子换窝,热乎的沙土垫在孩子的屁股下。那时,谁家里有小孩子的,家里少不了有一堆沙土,床上、棉被上,扑打起来也少不了沙土飞扬。 沙土似乎成了村里人家的必备,清明时节,炒蝎子爪、料斗啥的,肯定要用沙土,更不要说炒花生啥的了。 农村人很少有脚气的,但有脚气的人大多是鞋子里垫上沙土,此时沙土又有了特殊的功效。 每到我奶奶包饺子的时候,我都嫌我奶奶包得慢,她包好以后,每一个饺子的边还要一个个捏上花纹,很精致很好看,摆在高粱秸编的箅子上,一排排的整整齐齐。每次包水饺,最后,再包几个糖水饺,那是肯定的,因为我的奶奶最爱吃糖。我老爹爱吃糖,几乎我子妹几个也爱吃糖,也许是来自于我奶奶的遗传吧。每次蒸馒头的时候,我奶奶也差不多要包上两个糖包子,就是三角形的,糖虽然放不多,但那时也是很奢侈的。 待到我八九岁的时候,我奶奶便离开了她住了很久的老屋,到鱼邑县城我叔叔家去看孩子了,时间久了,也就不回老屋去了,老屋便渐渐变成了我家的仓库,里面放着柴禾,直到我二爷爷二奶奶回到人和村,他们便住在了那里。 我奶奶在鱼邑我叔叔家住了几年,那时,我在县城读初中、高中的时候,免不了地经常去看她老人家,她老人家住在一个隔开的小房间里,我大多会到她的小房间里去,娘俩说着话。有时,她老人家会从抽屉里或者哪里拿出苹果、梨啥的给我,那肯定是别人给她的,她留着等着我过去给我吃。 等到我叔家的孩子稍大,不要再看了,我奶奶就去我小姑家的时候多了,每次我去看她,老人家都高兴得不得了。 我奶奶去世前,是住在我家的,主要是我老爹、我老娘照顾,卧床一年多,在她老人家八十二岁的时候去世,那是 1997 年。 自从我奶奶回到我家里住着,那时她的身体已经不好了,我老爹就跟我念叨,我就这一个心事,就是你奶奶,把你奶奶的后事办好。那个时候,我已经结婚,有了孩子,我的经济条件也好起来,我就给我老爹说,我奶奶的事,按说是你老弟兄俩的事,但俺弟兄三个都已经大了,你啥心都不要操,你啥都不要管,有俺弟兄三个,你就趴在那里哭就是了。不就是事情多吗,有商家的人、袁家的我老表,用不着你操心。不就是花钱吗,我包了就是了,如果将来我奶奶的事上赔钱,赔多少都是我一个人的,我觉得撑死也就是三千元,我全包就是。 待到我奶奶去世,给她老人家出殡完,把所有的支出付完,看看账上,还剩下不到四千元,我把这钱一分两半给了我老爹、我叔,两个人都一样多。看看亲戚们送来的棉被、毛毯啥的,我媳妇捡了最好的给我婶子、给我大姑家的大表嫂。 二弟事后问我:哥,还有咱弟兄三个的随往,可不是只他弟兄俩,我的朋友、同事,你的同学、同事,我觉得应该咱老爹多分点。 我说:只要咱爹咱叔没意见,那就好,咱爹多少年就这一个心事,稳稳当当办了,这就最好,咱爹才不在乎钱的事呢。 在我奶奶的丧事上,我老爹感受到了家里儿子的好处,三个儿子已经成人,已经把家给撑了起来。 我最后悔的是,在我奶奶卧床的时候,我每次回到家里,没有能好好伺候她老人家,只记得那次给她剪长长的手指盖,她还很高兴。 每次上林烧纸,我喊得最多的还是我的奶奶,我最亲的、最疼我的奶奶。 ------------ 第五十五章 致富路上 兽人们都向罗丽这里聚集,瑞过来,抱住罗丽。坦把火把插在礁石缝隙里,跳动的火光冲淡了兽人们的恐惧,大家都注意着海水里不断掠过的大鱼影子。 体育委员冉东,站在操场中央,不由大声的喊道,而在听到冉东那嘹喨嗓音后,周围的同学门苦着脸,便磨磨唧唧的慢慢向着这边走来。 凌剪瞳出了镇国府的大门,一路扶着墙壁艰难地往奉国府的方向走去。 因为杜江恒已经说过一次,不是主动进宫的,现在又否认信不是自己写的。而太后也会觉得,什么人会有这样大的能耐,把杜江恒从宫外弄进来,而且还得把这封信弄了藏在这里? 凡驭拍了拍自己的脑袋,真龙之变早就已经褪去,摇摇晃晃的站起来,看着周围的灰尘。 直到一日清晨,墨千玄突然双眼灼痛,无法视物,大家最终决定离开雪山缓解雪盲症。 这是每一个修士在入门之前就被告知的,想要修炼成仙,想要长生不死,与天地同寿,那么就要做到坚持,努力,还要有足够的决绝力。 两人寒暄了两句,飞雪的视线就不由转向了一旁的凌剪瞳,视线下移便看到她挽着慕惊鸿胳膊的手。 “恩,这样最好,老夫在你身上寄予重望,你一定潜心悟道、勤加苦练才行!”莫默装模做样的说教。 今天我所做的这一切可能在你们认为都是背叛,可我不这么认为,我说过我希望南疆能走向更美好的未来。 “哎哟!”元殊几乎蹲坐在地上,定了定神发现居然是叔叔赵臻。 三姨会错了意思,她不懂画,先入为主,认为路远没刘老画的好,唐儒生和赵多金的态度,让她以为路远画的更差,比想象中的都要差。 贸贸然地邀请对方拒绝怎么办?一旦拒绝下一次再度邀请,就会显得更加尴尬。 裴灵溪回到卧室拿出为了练歌而买的吉他,在走出门时停下脚步,转身走到母亲的身边坐了下来。 坐在车里的苏韵楠仍觉得胃里很不舒服,便靠在椅背上闭眼休息,但她又想起了出现在包厢里的裴灵溪。 钦天现在面对水化成,就有一种错觉,眼前的人根本没有威胁,一点战斗力都没有。 “老婆你妹呀,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是他老婆了?”唐思若火气也上来了。 那姑娘看了一眼丝毫不介意,说道:“去就去,怕你不成。”说着还瞟了张廷玉一眼。 想到这里,借着身体后退的工夫,一把揽住白静,同时从裤脚处摸出匕首,抵在她的脖子下面。 --求各种支持,给恬静一点鼓励,非常的谢谢!今依然是九千字的更新。 “我哪儿记得那么细琐的事?”宜妃愤恨不已,可她的确记得自己有一段日子特别想德妃死,可并非真要拿刀拿枪地杀她,就是嫉妒成恨,仅仅有个唬人的念头而已。 其实这是他发话要做的事情,她还能驳了他的意不成?本没有必要对她做什么所谓的“补偿”的,他这么做终究是给了她面子,这个情她领了。 原本七月里,两位皇子一位公主先后订下婚事,整个皇宫乃至京城都弥漫着喜气,结果突然起来这一场变故,把什么都改变了。 安慧扬着头,拾阶而上,不屑地扫了旖景一眼,略提了大红色绣着金丝花叶的裙裾,一步跨了入内。 当任盈儿看到俞少谦这位“大伯”看着自己时似知非笑的表情,任盈儿脸红了红,没说话。 裴馨儿本就没有插手此事的打算,闻言正中下怀,便带着孙氏和李氏退了下去。 不过有美人主动投怀送抱,他岂有不享受的道理,只见他对着他的手下瞟了一眼,那些人立刻低着头或者转过身去。 亏得他听说,向天赐并未把天圣宫的人杀死,连忙把天泽齐给约了出来,甚至商量好怎么对付向天赐。 她被吓得要命,急急就回了长房。可也不敢直接同长房老太太说实话,只得拣了几句似是而非的话说了。 飞龙武魂将会蜕变成星龙武魂,代表着这个修炼者的武魂从此可以在星际中飞行了。 这客栈还算大,是由四个方向的房子围起来的,而这厨房就在最角落的一块。 当然了,武魁首虽然心黑,不过却也没打算太过败坏学校的名字。 可每次画完草图之后,凯尔都会骂骂咧咧地把那张图卷成一团扔出去重新再来一遍。 至于国民政府,真派遣大批精锐部队入境,想来也不可能瞒过他们收买的线人。这其中,究竟有什么是特高课所不知的呢? “不用找了。”宋音柳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带着一丝颓废,实在是难得。 现场观众一片轻呼,这个证据警方并没有公布,显然是CAA率先拿到了最新的证据。 说完,也不管下面的人什么反应,径直出了官厅,把事情交给汪押司。 在贸易战中,只要被这位总统点名的企业,都几乎跌入地狱,没有任何公司敢合作了,就连很多华夏国企也被打得满地找牙,哪里有利了? ------------ 第五十六章 袁家小弟 飞天蝙蝠正要说话,叶紫灵却从车里出来了,脸色苍白,看样子这次心痛发作得不轻。 可是后来的路程里,皇后再也没有邀请红颜和孩子们去她的船上玩耍,除了靠岸时随皇帝游览当地风景,红颜几乎看不到皇后,而见到了也只是点头一笑,皇后安安静静地跟在皇帝和太后身边,不与人多说半句话。 她太贪心了,她要的东西比王淑容多得多。这种山雨欲 来时候,她也很想坐在太后的长乐宫里寻求庇护 ,但是她不能。 两人此刻还浮在半空中,不得不说陶宇凡这浮空术倒是用的不错。 在我犹豫不决之际,花纹男大吼一声,指挥所有的实验体冲向柏菱。 她知道林媛这宫权来的不容易,以后的路更不会顺了。只是林媛此人一贯高傲,就算遇上什么难事了,也不该上她这个宿敌面前诉苦吧? “我说你,别老是这么看着我妹妹。”心里打定了注意,白大方也就不介意在他们中间高点破坏了。 此时夜已经深了,杨紫儿下车的时候,还是戴着一巨大的墨镜,头顶也多了一顶帽子。 聚光灯打在脸上,刺眼的灯光叫人睁不开眼睛,唐洛然想要离开,可不仅记者不同意。 “我要是能看穿的话,就不用这么大费周章了”然然有些无语道。 “我们也只是略有收获罢了,于姜公子而言,根本不值一提!”苏篱落盈盈一笑。 吴畏在高处,看着下面那个狼人追上来,不觉苦笑一下,也不理会他,要腰部再次发力,身体朝远处窜出去。 古卓在心里缓缓吐出一口气,他算是知道跟鬼姐姐的相处之道了,一个字,舔,顺着来,投其所好,讨人欢喜。 不过这倒是也让然然相信了,左宇真的可以帮她,而且自己的这双眼睛真的很厉害。 不过,这左盼不来,右盼不来,眼瞅着白花花的灵石从郝禅的手指之间溜走了,心痛,无限的心痛。 这魔渊如化外了黑暗魔兽之口,吞向了那生死磨盘,吞向了那生死世界。 陆羽就像是没事人一样,掏出来一包薯片,哗啦一下就拆开了,前面的战斗看起来无聊,这一场应该有劲一点。 听到这话之后,海神顿时有些慌张,就在一瞬间,他被他的六弟砍了一刀,鲜血直流。 “你等着,你等着!”原本跳的最嗨的那个冷的下巴直打颤,话都说不利索了,只能说你等着你等着。 林嘉怡嘟了嘟嘴唇,本来想说的,但是毛依珊拉了拉她的衣袖,她就什么都没有说。 纲手身为火影,又是医疗圣手,在听完羽夜所说,立刻想到了一种可能。 其他的人,哪怕是真一境强者,在星辰磁场中呆的时间久了,也会出大问题。 “他就希望老师能多活一段时间吧,老师去世之前,我都会等着他还钱。”欧振海冷笑着看着大门的方向。 他们来这里旅游了几天,也早就反感了当地人的态度,心中憋着一口气,现在这口气都被林阳释放出来,觉得心里特别爽。 “娜娜,无论如何,我都要检查一下你的身体状况。”我算是豁出去了,一步步向她走过去。 不过,地球这些年灵气匮乏,修炼资源短缺,别说突破三大境界,就是到达先天层次的也是凤毛麟角。 像他的龙狱,就是一座屹立在悬崖之上的古堡,悬崖之下,则是汹涌的大海湾,看着气势十足。 她心又一念:我怎如此傻,想知道何必胡思,进去问问不就明白。 楚瑶恶狠狠的瞪了林阳一眼后,扶着楚成海的胳膊,在他身上四处检查。 虽说各家都有各家的矛盾,可她听初语这样一说,便觉着,看样子他们的这位大禹皇帝同那大禹皇后的关系,比之她大成的帝后关系还不如。 凤泽顺势就把手里的遥控器放到桌子上,接过林漫漫扔过来的矿泉水。 林溪镇今天早上的阳光格外的好,就连院子里的那些向日葵都更显得生机勃勃。 我不知道列胜男要怎么向列冰燃解释她的来意,但看她胸有成竹的样子,是乎早有准备。 唐江压根就顾不上这些,本来没有思绪就只能等着程哥来。可眼下有了线索,还不抓紧时间博得程哥的青睐? 温辰抬手擦了擦额头的汗珠,再次用尽全身力气将几人身周围扑过来的滚烫雾气推向了远处。 例如三代目猿飞身处黑暗夜行之术之后,依旧通过听觉使用了尸鬼封尽封印了初代与二代火影,黑暗夜行之术因此破解。 吴潇身为经纪人,自是见过无数明星。耍大牌的,勾心斗角的,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等等等。 穿着睡衣的林漫漫脸上有一丝迷茫,光是程归的出现就够她诧异了,令她更没想到的是,这个男人居然说是为了给她过生日。 鹏城从1980年开始进入良性的高速发展之中,这是华夏伟人的高瞻远瞩,充满了商机。 马上还要准备办婚礼等等各种事宜,再加上自己如今已经失业,存款早已捉襟见肘。 然后郑众说道:「这种情况下,确实是建设防御大阵可以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如果柳锦儿亲眼看到的话就会知道,那只丧尸在被她控制的瞬间像是被定住了一般,在她尝试的那段时间里,这只丧尸诡异地一会儿左歪脑袋一会右歪脑袋,直到最后,头突然炸裂。 不怪她误会,刚才陈潇的战斗实在是太怪异了,没有任何精神系觉醒者的影子,完全是采用身体跟对方生死拼杀。 翠花母亲终于出院了,回到家中,果然焕然一新,还添置了不少新家俱,周围邻居向翠花投来羡慕的目光。 ------------ 第五十七章 新的传承 商来群大爷弟兄俩个,他的弟弟叫商来金。商来群大爷有三个儿子,四个闺女,最小的儿子,我叫作三文兄弟的,结婚后,有了一个孩子,他就去世了;二儿子就是商革文,大儿子就是我称为刘勇大哥的,刘勇大哥有个儿子叫商胜利。商来金叔有一对双胞胎儿子,二儿子叫商义业。在人和村兴起了玩大车搞运输后,商义业、商胜利爷俩很快成为了其中的佼佼者,都很快有了自己的运输公司,慢慢地自己的车辆也有了十几辆。 一天,商胜利从宁波回到人和村,打了电话,晚上就到人和村村委会。人和小学合并搬迁后,原来的人和小学就成了村委会的地方,学校在时,虽然感到拥挤,但给了村委会办公,地方就宽敞很多。 村委会的办公室收拾得很好,宽敞明亮的房间墙上挂着几张村里的风景画和一些宣传海报,展示着村里的发展成就和未来规划。办公室中央是一张大桌子,上面放着电脑、电话和其他办公用品,桌子后面坐着一位在制衣厂工作的小伙,他住在学校的房间,有时就过来和人聊天。 我上小学的时候,操场的东面、南面就是农田,操场的周圈种着两排高大的白杨树,那年学校组织去拾麦穗,我还被蜜蜂蜇了一下,红肿了一大片。而此时的学校,周围全是民居。 暮色如墨缓缓铺洒,天边的余晖似是被夜色吞噬,仅留下几缕淡淡的红霞。村委会的四周,一排排平房隐没在苍穹的沉沉暗影中,只留下点点窗户的光亮,像是星星点点的萤火,在夜幕下努力抵抗着黑暗。空气中弥漫着晚饭后的宁静,偶尔传来远处孩童的嬉笑声,和着夜风,显得格外清晰。家家户户的炊烟已散,只剩下门前的灯光闪动,仿佛在诉说着一天的故事。村民们结束了一天的劳作,有的聚在村头的老槐树下,闲话家常;有的在家看着电视,和家人说着话。小狗在巷子里欢快地奔跑,偶尔停下来,对着夜空发出几声稚嫩的吠叫。 在这样的夜晚,整个村庄像是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质朴而宁静。即使是在看似平常的傍晚,也能感受到一种淡淡的舒适感,在空气中弥漫,在暮色中沉醉。此时的人和村已经不是贫穷落后的人和村,家家盖起新房,家家过起了好日子。 商胜利推开村委会办公室的门,看见坐在那里的袁瑞丰,叫了声三叔,递了根香烟过去。 袁瑞丰看一眼香烟,放在嘴里,商胜利急忙递过去打火机给他点着。 袁瑞丰吸了一口烟说道:“回到村里了,就按照咱村里的规矩,不要用这么好的烟,你这在外面办事用烟我不管,在家里就不要用这样的烟了,你从村东头走到村西头,两盒烟都不够。” 商胜利点点头:“是,是,我也不想用这烟,就是几个伙计非跟我要好烟抽不可,我拿出玉溪烟他们还不抽呢,就是闹着让我买好烟抽。” 袁瑞丰说:“你和你二叔就不一样,你二叔义业就是一直用玉溪,他比你低调,生意也不比你做得小啊。” 商胜利说:“我二叔做人低调,做事可不低调,他比我起步早,他的生意就是比我做得好。我也想低调,可老袁家、老商家在人和村就是这样,低调不起来啊,总要有高调的,我还是想着积极上进,积极向组织靠拢,多为人和村办点事。” 袁瑞丰点点头:“高调和低调是相对的,上一次村里修健身广场,你带领在宁波玩大车的捐款捐物最多,咱人和村在新砦乡建得最快最好,还得到了乡党委的好评。这个,要把功劳记在你的头上。” 商胜利挠挠头:“就我义业叔还说我呢,他说,你们在宁波的都出钱了,我们在上海的也不能让你们比下去吧,他说下次村里有事也要跟他说。” 袁瑞丰说:“人和村还是在宁波的人多,那里的人你要领好,我怎么听说王五和他姐姐闹起来了?” 商胜利说:“这个事已经了结了。王五当初买车的时候,到他姐姐家借了一万元,就一直没有还。前段时间,她姐姐家要翻盖房子,说到借给王五的一万元,王五媳妇说当初是给他家的,不是借的,借的肯定要还,给的就不用还了。这样两家就闹起来,我去劝王五两口子,不管钱是借的还是给的,现在她家确实盖房子,确实需要钱,你家也不差这一万元,你就还给她,还能因为这一万元和亲姐落下不睦,还能吵起来。王五媳妇还算大气,拿了一万元,还拎着礼物去找了姐姐,说着感谢的话,两家就和好了。还有马本会,他和他姐夫合伙买车,一个押车,一个开车,干了小一年,除了按照股份分钱外,两个人因为司机和押车的工资不一样闹起来,他就和他姐夫的关系闹僵了,他就不和他姐夫一起干了,就去和别人合伙干。他姐夫觉得,马本会和别人一起干,是让他脸上难看,就是不把应该给马本会的工资给他,两家还吵闹起来,也是不可开交。他姐夫也是个老实人,我就调停,让他姐夫把马本会的的工资结了,这样的亲戚还能落下仇啊。结完账,马本会搂着他姐姐大哭,说着对不起的话。” 袁瑞丰点点头:“你是有前车之鉴啊,行,你还是有记性。” 商胜利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忘不了,当初我买大车,我义业叔从别的地方给我转磨了三万元,后来我有钱就还上了。我婶子跟人说,我叔借的好朋友的钱,虽说没有利息,但逢年过节少不了地去人家走动,这还钱的时候,我家媳妇连声谢谢都没有,别说拿东西看人家了。我媳妇听到了,就说钱是义业叔的,不是我叔的朋友的,就怕我们不还钱,还说瞎话是别人的钱,就这叔侄关系还要利息,还要拿什么礼物。我回到家里,一听就火了,我上去就踹了我媳妇一脚,拎着东西到了我义业叔家,我不提钱的事,就说现在生意不错,就来看我叔看我婶,我亲热地叫着婶子,我婶子开始还脸色不好看,一会就笑眯眯起来,晚上炒了几个菜,我和义业叔都喝了不少酒,啥也没说,但啥也都算说了。” 袁瑞丰说:“关系是关系,亲兄弟是亲兄弟,借的钱就一定要还,没有利息就一定要记好人家的情,兄弟姊妹也是一样,要不说亲兄弟明算账啊,尤其是现在是市场经济,除了兄弟姊妹的情分外,还要按市场经济的规则办事,按照法律法制的要求去办。我听说牛汉稳和他姐姐家,也因为借钱还钱的事闹了起来,我们还是在人和村太久了,我们的视野不够,我们的市场意识不够,还需要多多学习,在这方面你要多学习,领好大家。” 商胜利点点头:“我一直学习着呢,现在我那边的业务渐渐稳定了,有助理帮着我,我的时间也充裕了,我参加上次县里的培训后,我就按照培训班的要求,一直在学习。” 袁瑞丰喝了口茶,郑重地看着商胜利,缓缓开口道:“胜利啊,我考虑了许久,我干这村党支部书记也干了很长时间了,我也不能一直干下去,就想着赶快让你们几个能成长起来。我已经把你推荐给了新砦乡党委,下次改选你可能就是村党支部成员了,这也不用掖着藏着,村里的几个干部、几个党员里面,你是年轻一辈里最优秀的一个,你要做好准备,自己要把握好。” 商胜利微微一惊,连忙摆手道:“三叔,我哪能行啊?王位栋的呼声可是一直很高,他前段时间还说就要进入村党支部了呢。” 袁瑞丰摆了摆手,说道:“你怎么不行?这些年你一直积极参加党支部组织的各项活动,你的热情和积极性大家都看在眼里。而且你在玩大车的人群里可是起到了带头作用,你有十几辆大卡车,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多次捐钱捐物给村里,在村民们心中很有威望呢。至于王位栋,你就不要管他怎么说了。” 商胜利挠了挠头,有些腼腆地说:“我也就是尽自己的一点力,想着多为村里做点贡献,在宁波的那群人里,我也尽量起带头作用。可这班子成员的职责重大,我怕自己做不好啊,再说了,我也入党没几年吧。” 袁瑞丰拍了拍商胜利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我看好你,你就不要跟我假模假样了,我可不是让你只是进入班子,我就看你能接我的班不。” 商胜利激动起来:“三叔,你就看我的行动吧,我保证不给你丢脸,我记着呢,从爷爷辈的商来庆、袁广华开始,商袁两家就在人和村很威武,不要说袁广中老人家、老书记袁瑞晟,就是我革文叔,还有三叔你,这一辈辈地给我树立了榜样,我一定不负众望,把你交给我的活,把村党支部交给我的活干好。” 袁瑞丰笑着说:“现在村里和原来不一样了,大家原来就是过好自己的日子,就是自己挣钱,现在大家的意识觉醒了,就是走不出去,就是留在人和村,那也要活出人样来,那也要老少爷们看得上。现在只要村里有活动,只要村里需要大家捐款,大家都踊跃参加,就是自己不在家,也会安排家里的其他人参与。你看疫情时村口值班,有人不在家,还打电话排上自己值班,就让自己的家里人参与,大家都想活出个样子来,我这里的入党申请书都压一摞了。不过,也算没白忙活,这次发展新党员,人和村的指标可是比其他村都多啊,还是乡党委对人和村的工作满意,我们人和村的组织建设、村风建设、党政廉洁、村务公开,在乡里那是首屈一指。我能腰杆壮,离不开你们的支持啊。” 商胜利的声音大起来:“三叔,你就放心吧,你把人和村这个标杆竖起来了,我们就坚决不让它倒下去,今后我们村的任何工作还要走在前面,我们的工作会越做越好,我们村的人会越来越富裕。这中秋节快要到了,不用你说,我就拉着王位栋,拉着我义业叔,走访村里的几个老人、几家困难户。我义业叔还跟我说了,我胜伟弟弟也要写入党申请书呢,让我带着他为村里多干好事。我要和王位栋公平竞争,我一定要赢他。” 袁瑞丰笑着看着他:“好,你不只是有你革文叔叔做生意的头脑,干起事来也有股闯劲,今年年前的那几件事,你就带着大家干吧。” 商胜利从口袋里掏出五百元钱,说道:“三叔,你看,这是五百元钱,我给你说说这个笑话。今天我刚到家,任克礼的媳妇听见动静就去找我,让我把这五百元给我大N奶,我就问她怎么回事。她吱吱呜呜说了半天,我才明白了,她老公公任二狗,和她老婆婆,在夜里,把我奶家的香椿树给偷走了。好巧不巧,香椿树旁边,有一个树坑,被稻草盖着,她老婆婆抬着香椿树就走,一下跌进树坑里,小腿骨折,就住院了。我家和她家是邻居,我媳妇去医院看她,听到她说伐香椿树跌断的腿,也不含糊,就跟她说,你这事做的不对,天一亮大家就知道,是你公母俩偷树时跌断腿的,你偷了我大N奶家的树,她老人家肯定跟你不算完。一旁的任二狗还真把自己当个人了,就说是我大N奶故意挖的坑,这腿跌断了,他还要找我大N奶包赔呢。我媳妇就说,你尽管去找,不过,我大N奶肯定不来找你,她懒得理你,她肯定直接去派出所报案,就说有人偷了她家的树,她家的树值几千块钱,就要把这个偷树的贼抓到。任二狗媳妇叫着,哪有几千元,那树才卖了五百元。我媳妇说,偷的东西还能卖贵了,我大N奶咬死几千元,我又不是不知道我大N奶的脾气,她就是不和你见面,就是不调解,就要按照法律办。这样的话,偷树的人肯定要罚款,还要拘留。不只是这样,这要是留了案底,家里人都不能贷款,孩子当兵、上学、入党都受影响。我媳妇这样说着,任克礼的媳妇就冲了过来,指着她老婆婆就吵,你们就是好偷,偷了一辈子,还是手痒,也没见你们发财,咱家有大车,要是不能贷款了,我饶不了你们,要是你孙子上学、当兵受影响,我就把你们赶出家门。任二狗媳妇躺在病床上,脸都吓白了。任二狗叫着,就这个事,还不能贷款了,你就吓唬人。我媳妇说,你要是被派出所抓进去,留下案底,你的儿子、孙子肯定今后受影响,这个不会错吧。你也不是不知道我大N奶的脾气,她大洋起来能把你当个屁放了,她要是想治你,你肯定要吃几天牢饭了。任克礼媳妇更泼了,指着任二狗叫着,人家马三孩正在地里干活,喷雾器放在地头,你扛起来就跑,人家在后面喊你,你一腚扎进玉米地里,人家追到家里,你还嘴硬,说人家没抓到你的手,你啥也没干,是我还给了人家一个喷雾器,你们这老口子是什么人啊。我是知道的,任克礼和我在一起跑着大车,他和他父母不一样,他还要入党呢,他看见他父母这样,也不说话,就啪啪打自己的脸。任二狗两口子害怕了,就拿出这五百元钱来,让儿媳妇找我说合。” 袁瑞丰笑了:“任克礼和他媳妇就是比他们老辈的好,你家媳妇还能懂律,讲起来头头是道,看来没少跟着你学习。咱这个村子大,啥人都有,就任二狗,原来仗着弟兄多,经常欺负别人,现在都是各干各的,没有人搭理他,他偷偷摸摸的老毛病就是改不了,但日子还是越过越倒退。你和你媳妇去找我老姑吧,我老姑肯定不会饶他,但我老姑做事还是敞亮的,她不会让下面的孩子受牵连的。农村就是这样,家长里短,鸡毛蒜皮,但作为村里的干部就少不了这事。这个***也是活该,偷东西跌断腿,就要让他出血。” 像许多个日子一样,无论回来多晚,村党支部书记袁瑞丰都要在村里巡视一圈,都要到圩首看看。他背着手慢慢走着,身后跟着商胜利,亦步亦趋地跟着。 夜幕低垂,星光点点,村头宁静的稻田地伸向远方,微风轻拂,稻穗随风轻轻摇曳,发出沙沙的响声,如同细语。偶尔传来青蛙的鸣叫声,似乎是在诉说着什么秘密。远处,村庄的轮廓在夜色中若隐若现,灯火稀疏,仿佛是星河落入人间。偶尔,一两声犬吠打破寂静,又迅速被夜晚吞噬。 稻田旁的小路蜿蜒曲折,通往一个个院落,炊烟已散,只剩下灶火的余温在空气中弥漫,夹杂着柴禾和野菜的气息。村里的生活简朴而规律,随着日落而息,人们在这一刻放下劳作,也要进入梦乡了。 村子的一座老屋上,嵌着一块巨大的石头,石头的中间刻着“人和”两个字,在星光的映照下若隐若现,显得无比厚重。在这样一个平凡的夜晚,村庄沉浸在一片祥和与安宁之中,虽然没有城市的繁华喧嚣,但这里有着一种独特的韵味,它是时间的沉淀,是自然的馈赠,是那些远离尘嚣的人们心灵的慰藉。 光阴荏苒,时光如梭,随着时代的变迁,一个个人,一家家人从人和村走了出去,有些人可能再也回不了头,但人和村的绝大部分人还在这里一辈辈繁衍,一辈辈生活,他们传承人间烟火,也在努力活出自己的样子,活出自己的幸福。 ------------ 第五十八章 羊肉世家 2011 年 7 月 15 日,骄阳似火,我大舅不幸去世,享年八十四岁。 离休后,我大舅在人和村住了近二十年,后来身体就不好,我大妗子照顾不过来,就到了鱼山小学的我大表哥袁瑞泽那里,大表哥大表嫂伺候着,直到我大舅去世。我大舅在人和村时,每次我回到家,停留一下,就总要去看看大舅,看得出来,大舅也喜欢和我聊天。 吊丧的时候,和大舅相处的一幕幕在眼前闪现,大舅每次见我时,最关心的就是我的学习。在高考录取后,我嫌学校不好,又从学校回来,想着再去复读,大舅就劝我,我就还是回到了学校。 那天,我似乎是哭得很厉害,眼泪怎么也止不住。我凤桐大表姐事后对别人说,看看这三个表弟,对他大舅的感情真深啊,哭得多伤心,真不枉有这样的外甥。我没想到,这也有羡慕的。 大舅去世前,也逢年过节地去看他,最后那几年,他老年痴呆,就慢慢不认识人了。现在,我老娘也有这个先兆,不知道是不是老袁家的人有这个遗传,好在我前段时间和三舅聊天,他一点也不糊涂,头脑清楚得很,十几岁时的事情还能记得很清楚,让我叹服。 我大舅去世的时候,华子舅也从杭州回来奔丧,果真是乡音无改鬓毛衰,满头的头发不见了,昔日的英俊少年,再见已是老年。 华子舅很少回人和老家,记忆中那一次他回老家,我见到他,还是在我几岁的时候。 那天,已是傍晚,听说华子舅从杭州来了,我老娘就带着我赶到广中舅在村东头的家。那时,村里的人家大多没有院墙,我广中舅家的院子很大,也没有院墙,院子前面种着一排梨树,院子的地面垫了沙土,显得很平整。除了华子舅、杭州妗子以外,还跟着来了一位他们的朋友,是一位和他们年纪差不多的男士。我还想着,人家回老家探亲,你跟来干什么,一点不把自己当外人。也许,这就是大城市人吧。 记忆中,杭州妗子个子很高,身材苗条,微黑的长脸上,一口白牙很亮,说话很脆,大大方方的样子。 从他们三个人的身上,我感觉到了那种距离感,好像和他们就属于不同的世界,他们就是那样大方、开朗,生活舒适、幸福。 听说,杭州妗子是高干子女,各方面条件都很好,那时就带着华子舅到处跳舞,家务活是不做的,就是会享受,就是会玩。 后来,听说他们有了一个女儿叫晓蕾,女儿长大后,两个人就离婚了。再后来,杭州妗子要复婚,但被自己的女儿搅合了。女儿就是不让华子舅复婚,给他一遍遍地说,你娶了这样的老婆已经耽误你半辈子了,不能伺候你,不会做家务,就是知道自己享受,就是知道自己玩。现在她在外面玩够了,再回头找你,还不是要你来伺候,这样的女人就不能要,这样的女人你要她干什么。 等到华子舅来人和村参加大舅的丧事时,华子舅果然又领来了一位女人,但已经不是那位杭州妗子了,另娶了一位杭州的江南老美人。现在的杭州妗子,个子不如前杭州妗子高,但皮肤白皙,虽已年过五旬,但面庞没有一丝皱纹,眼似秋水,眉目如画,果真是江南美女。虽然身材微胖,打着一把阳伞遮着白脸,就是一副相夫教子的样子,一副女人样。从外貌看,尤显身姿曼妙,和前杭州妗子完全不一样。 我猜,前杭州妗子家庭背景很好,她自己也是在部队,各方面条件很好,和山东的帅哥、战斗英雄,也是般配。但随着年龄增大,到了退休的时候,一个会疼人会过日子的老伴,才是华子舅最需要、最般配的。 老袁家称为羊肉世家一点也不为过,待到再次分田到户后,农村也开始有人想着做点生意,于是饲养牲畜,像我二舅小时候一样,买羊卖羊,宰羊卖羊肉,也就又成为了一个行当。远门的新洲舅和金明表哥,为了谁是我二舅的嫡传弟子争闹起来,赶集上街时,都说自己才是袁广仑的正宗弟子,自己继承了袁广仑的本事、衣钵,自然是想着在集上的人场上能得到别人的认可。 我二表哥瑞铭在我二舅去世的时候,也才不过八九岁,那时他也没有跟着我二舅学做羊的生意,就是想着上学。铭表哥高中毕业后,参军入伍,部队复员后回到人和村,想着做个生意,一来二去就想着拾起老袁家的老本行,买羊、剥羊、卖羊肉。要不说什么都有遗传、家传,铭表哥没有跟我二舅学过买羊、剥羊,却无师自通,很快就在这行当干了起来。还是老袁家的人,还是实在,还是诚信经营,一如既往,每两天一次的严集,后来又改成每天都是集,他的羊肉摊子总是最先卖完羊肉,逢年过节他就和二表嫂一人一个卖羊肉的摊子,生意也是出奇得好。而远门的新洲舅和金明表哥不再争执了,就是在过年的时候才剥羊、卖羊肉,其它时间就不做了,因为大家都知道,袁瑞铭就是袁广仑的亲儿子,这才是亲传,不只是在行当里的口碑,关键是人品的传承,这才是最关键的。 我小的时候,铭表哥比我大几岁,也显得亲近一些,每次我离他近的时候,他身上总带着浓浓的羊膻味,看来,他这一辈子这个味都消不了啦。铭表哥凭着这个手艺,供养孩子上学、买房,日子过得很好。 我老娘的记忆很好的时候,她拉起老袁家的事就没有拉完的时候,她记忆最清楚的还是她扯羊腿,帮着我二舅剥羊。我二舅七八岁的时候,站在杌凳子上剥羊的情景,她说过无数次。她印象最深刻的还是每天晚上煮羊肉汤,经常在灶前就睡着了,有时醒来就舀羊汤喝,就啃羊骨头。她说,那时喝的羊肉汤,里面什么也不放,只是放点盐,白白的羊汤,直接喝。我老娘的嘴很壮,就是大块吃肉的嘴,就是那个时候练成的,老袁的人就是吃羊肉长大的。 待到我老娘嫁到商家,生活条件好了后,羊肉吃得也多,每次过年,大都羊肉馅、猪肉馅、牛肉馅饺子轮流吃,羊肉馅的饺子是少不了的。平常的时候,不管是我老爹,还是其他人,回家就经常买羊肉、买羊架,熬羊汤喝。我老娘一辈子吃惯了羊肉,她的儿女也跟着她吃羊肉、喝羊汤。 每次我们熬羊汤的时候,她就喊着:啥也不放,煮就行了。我老娘的习惯就是这样,就是喝原味的羊汤,顶多就是放盐、放葱花。 我老娘最常说的是,你姥姥嫁到老袁家,就和你姥爷过日子,你姥爷做羊生意,卖羊汤,你二舅从七八岁就剥羊,十几岁就撑起了老袁家,十几口子人给你二舅要吃要喝要钱花,就是做的羊生意,你二舅咋死得那么早,他就是累死的。他天蒙蒙亮就去赶集,你姥姥喊着他吃早饭,他拿块干粮就走,都是来回几十里路,就怕赶不到集上。从集上回来,来不及歇歇,就要开始剥羊,他就是这样累的,就是过日子心渴。我三个亲哥都一样亲,还是二哥最让我心疼。 从我姥爷,到我二舅,到我铭表哥,我觉得人和村老袁家就是羊肉世家。我老娘一辈子爱吃羊肉,爱喝羊汤,这已经刻在她老人家骨子里。 我大舅去世后,我米妗子在十年后,2021 年 2 月去世了。我大表哥袁瑞泽的女儿袁婷婷、儿子袁芒,都在济南安家结婚。大表哥老师退休,大表嫂医院退休,两个人的退休工资都高,就是在济南看孙子了。我二表哥袁瑞涛菏泽师专毕业后,分配到邹县煤矿学校教学,二嫂则在煤矿医院上班,两个人退休后也去了济南的闺女家。闺女袁嘉嘉和闺女婿都在济南的医院上班。三表哥袁瑞铭警校毕业后,分配到省公安厅,儿子袁大为研究生毕业后,分配到了省医专教学。 我二舅三个女儿、三个儿子。大闺女凤灵嫁在了人和村,二闺女凤瑶跟着我三舅去了明春,在那里结婚,接了我三妗子的班。三闺女三蕾嫁到了新砦晁庄,有儿有女,日子也不错,儿子当兵后在济宁买房、结婚。 我大表哥瑞轩,在人和村务农,有儿有女。二表哥瑞铭在人和村剥羊、卖羊肉,有儿有女,儿子、儿媳妇都在日照学校上班,在日照安家。三表弟袁瑞丰,还担任着人和村的党支部书记,儿女双全,女儿也结婚了。 我三舅、三妗子,在明春安度晚年。大表姐的儿子在天津安家,二表姐跟着女儿在山东德州。三表姐凤锦,全家在明春。最小的表妹红妹妹在北京安家,有一个女儿,留学国外,回到国内后在大国企上班。 我亲姨嫁到新砦乡东里村,离婚后,又嫁到了鱼山。她有四个女儿,热热闹闹,也很好。她和我三舅一样,都是四个闺女。最亏的是我姨,很早就是民办教师,和她一起教学的后来都转正了,退休后工资都很高。我姨改嫁到鱼山,离开了教师队伍,就没能再教学,这是她一生最大的遗憾。 除了我六全姨早殇外,我亲姨嫁到了外村。如果我的表哥表弟,加上我弟兄三,都在人和村安家的话,那会是一大片的人家。如今人和村只剩下了我二舅家的三个儿子十几口子人,偎着我二妗子幸福地生活。 我广中大舅有两个儿子、三个闺女。大闺女就是我凤桐姐,推荐上的工农兵大学生,就一直在鱼邑,嫁给了鱼山医院的魏训民院长。两个人退休后,在济宁安家,他俩就一个儿子,儿子、儿媳也在济宁卫生系统工作。二表姐凤蕊姐嫁到新砦乡甄庄,两个女儿一个儿子。三表姐霞姐,我大舅落实政策后,她在曹县接班,在曹县安家。大表哥贤哥,参加高考,考上中专,毕业后分配在淄博,找了个本单位的媳妇,他有一个闺女。二表哥栋表哥被招工,一直在鱼邑县商业局,一个女儿在扬州大学上学后,嫁到韩国,一个儿子考上研究生后,在济宁工作、安家。 我广华舅一直在杭州,很少回家,他就有一个闺女叫晓蕾。 我广雯姨嫁到新砦乡甄庄甄家,我都是叫她甄姨。我印象中,她有两个闺女、两个儿子。在我小的时候,她家买了缝纫机,表姐学做活,还给我做过两件褂子。 我广荷姨,我对她几乎没有印象,大概因为她嫁得远,嫁到了徐州新沂,她很少回人和村的缘故吧。 我广晴姨嫁到了新砦乡甄庄于家,我就叫她于姨。她有一个儿子两个闺女,我叫她儿子保银哥。 如今,我二姥爷二姥姥这一支的人,我栋表哥在鱼邑县城,其他人也都在外地生活,人和村已经没有一个人在那里住了。 现在,每每回忆起来,许多都是人和村久远的记忆,随着时代的变迁,人和人的距离感也越来越强,就是和亲老表们见面的时候也很少了,大多只是保留着电话、微信的联系。对于贤表哥的记忆,竟然记不起来什么时候见过面了,对于瑞涛表哥的记忆,也是在我大妗子去世的时候,匆匆见面。在外的人,往外走的人,远离了故乡,曾经的亲戚亲人越来越多地只能在记忆中了。那天,我跟在明春的三舅三妗子视频聊天,三舅感慨,自己老了,再也回不去人和村了,我说让他好好活着,看看哪天我还能去明春看亲舅不。原来听到这样说,还很兴奋的三舅,这一次竟然没有搭话。我想,他知道,这就是时代,这就是现实。但无论怎样,我想,那血脉相连的亲情还在,只是我们换了一种方式牵挂,换了一种方式思念。 ------------ 第五十九章 吃的记忆 2020 年,自年初六(1 月 30 日)开始,新冠疫情风声日紧,我家住的小区在经过了最初的慌张后,终于不能自由进出。凡是进出小区的都要凭出门证进出,出门证上记录着进出小区的时间,两天里每家只能有一人进出一次。 刚刚过了年,冰箱里年货还多,家里的青菜也还有,但初五那天接来了两个老亲戚,要赶紧买点菜去。 初八是周日,也是媳妇休息的日子。无论是零三年非典,还是零八年汶川,还是新冠肺炎,医护人员始终如中流砥柱般冲在前沿,顶起了国家和百姓头顶上的那片天。而今年,我家里有媳妇和儿子在医院上班,他们每天上下班可以凭证自由出入大门,不像我等。 大清早起床做饭、收拾,招呼媳妇,要第一时间出去买东西补充给养,最主要的还是吃的青菜类。肯定要开车去,车里能放东西。 门口西边不远的孝贤超市刚刚开门营业,我们就冲了进去。这家超市也是开业不久,进的青菜还算齐全,关键是新鲜、干净,当然就比大超市比集市上卖的就价格高很多些。如许多人一样,疫情期间,就管不了那么多了,价钱看也不看问也不问,就拣新鲜的买,每种都是分在两个塑料袋里,还尽量地多买。 白白的雪覆盖了整个城市,到处都是洁白洁白的,即使是街道上也因为车少,马路上只有两道雪路上的压痕,完全不是往常雪泥的混合物。疫情期间的街道空荡荡的,逼仄的街道显得宽阔了许多,一下子显得非常陌生。 到了老爹老娘住的小区,往日车水马龙、热热闹闹的门前,一派肃杀和凄冷,只有寥寥的行人急匆匆走过,清冷的挂着残雪的法桐树上几只麻雀喳喳地叫。平常拥挤的一溜门市前一片空旷,不用找车位,不用担心挡住别人,我打个转弯就停下了。 车停稳,电话打出去,没有人接,我那老爹是越来越聋了。小区的大门口执勤的桌子端端正正地摆着,硕大的篷布伞下执勤的人戴着口罩,以禁令为由拒绝着进出大门的人。那不耐烦的摆手、斜面的冷对、屑小权力利用的嚣张、眼睛里露出的嘲笑,在以后的几个月里见惯了此类人的此等作为。 我根本就进不去,也没想进去,我也明白执勤人员面对此类事情的处理方式。我就接着打电话,打着电话开了车门走出来。 我抬眼看看,不用打电话了,门口的台阶上站着的正是我的老爹,戴着口罩一看就是他老人家,衣服穿得厚厚的,手里还拎着点东西,好像青菜类的,看着车上下来的我还没回过神来。 我打了招呼,老爹看见我们,一怔之间,口罩上方的眼睛里露出惊喜。疫情期间,亲情尤其显得珍贵。 我和媳妇赶快打开车的后备箱,从里面拿出买的东西递过去。老爹怎么也不要青菜,还把手里的青菜扬了扬,他刚刚出去也买了菜。 老爹不要,小声给我说,这个小区不严,他和小区执勤的都很熟,他出去人家不管他。看来我的老爹受到了超规格的待遇。我住的小区,执勤人员除了见了几个官员模样的点头哈腰一脸谄笑,老远地慌着去开门,也不要出门证啥的,而见了老百姓样的立马就换了副嘴脸,都像是四川的戏班里学过变脸术的。 我给老爹说,买的东西多,都带回去也吃不了。老爹一脸不情愿地把几兜子菜接过去。 我给老爹说,门口我也进不去,就不见老妈了,给她说声吧。 我们上了车,车子发动,车窗落下来,我给老爹打声招呼。 老爹一个人在雪地里,双手拎着菜,看着我们,那短暂惊喜后的怅然若失、话到嘴边的欲言又止、凶猛紧急疫情下的牵挂,从他微探的身体、欲扬的手上一览无余。 老爹孤寂的身影一闪而过,我没再回头,冬日的清冷竟使我的鼻头有点发酸。 我忽然觉得,这样的情景是那样的生疏,平常的日子里都是老爹一次次给我们买菜,我啥时候给他们买过,而这一次我给爹娘送菜来了。 1959 年的冬季,正是农闲,也正是人民公社大搞水利工程的时节,我的老爹也到挖河的工地上劳动。青壮年都到了工地上,于是征兵的也到了工地,我的老爹就报名跟着到了县里,还好,虽然瘦弱,但体检通过了。 于是,县里的通知书通过公社就到了人北村的大队里,大队干部还是一如既往的样子,以我家没劳力、我叔我姑尚小家里没挣工分为借口,就是不放人。原来,也就是去年,我的老爹也已验兵通过,就是被大队干部硬生生拦下了。 1959 年,正是中国人民经受“******”的第二年,就是在这一年的春天青黄不接时,我那老实的爷爷去世了,实话实说就是饿死的。在那时的农村,村村有揭不开锅的人家,到处是因喝水过多而双脚浮肿无力行走的人,墙根下柴垛旁蜷缩着少气无力的儿童和老人,结伴出去逃荒的人被大队的干部围追堵截。 我爹到了工地,但也勉强半饱。与其在家挨饿,到部队当兵还能吃顿饱饭,当兵吃饭竟成了我爹的梦想。这一次,我爹不再犹豫,极力争取,就要投锨从戎,放下挖河工的铁锨去当兵,假如再过一年的话,就要超龄了,部队就不要了。 我爹当兵的第一年,去了济南军区在济南的一个教导营里。教导营里有学驾驶的、有学修坦克的、有学钳工类的等等,我爹学了钳工。在济南学了一年的光景,分配到了江苏徐州的新沂县,属于济南军区的坦克团里,从事的是维修钳工类。又是一年后,到炊事班干了司务长。他说,炊事班最大的好处是不用站岗放哨不用出操,当然吃的也好点。为了改善战士的生活,炊事班还喂猪,部队还开展喂猪比赛。 超期服役两年,当了五年兵的老爹复员了,依旧回到人和村当他的农民。老爹的短板就在于家里穷,少时没上过几年学,属于没文化的那种,部队里呆了五年也没提上干。没有文化,这是他永远的痛,他常说的一句话是,我要是有文化的话,在部队肯定提干了。 复员了,还是继续种地吧。到了这年秋季,人民公社里征公粮了,像往年一样需要临时工,在广中舅的推荐下,我老爹就到了粮所帮工收公粮,公家也能给点工钱。 忙活了一阵,公社里公粮收完了,粮所的领导见复员军人不错,就推荐我老爹到县里刚刚建设的县粮油加工厂工作。我爹到县里上班没几个月,1966 年的春天桃花盛开时,我就出生了。 当然,我爹到县里时,有大队干部还是一如既往地阻拦,但因能力所限,手再长也伸不到县里,只得悻悻作罢。 在新建的粮油加工厂里,老爹展示了他在部队学到的所长,就是钳工技术,很快脱颖而出。那时的粮油加工厂,是县里的核心企业,工人也是三班倒地干,晚上也要有人看护机器干活,那样晚上干活的人就要吃夜班饭,于是,老爹又兼任了司务长,晚上给几个夜班的人做饭,把他在部队做饭的技艺又给用上了。那时,他一个月三十元工资,而给加班的人做饭,自己也算跟着加班,每月又能挣点加班费。他自己的吃的问题是解决了,但却没有假公济私、贪污私藏过,那时住的是集体宿舍啥也藏不住,而要回家一趟,连个自行车都没有,一律地凭着解放军拉练练就的基本功,步行来回。 复员军人、技艺超群、身兼多职、埋头苦干、任劳任怨,于是就转正为正式工人了,于是年年的单位先进,市粮食系统的先进,荣誉得了不少。很快,又入了党提了干,就要进党支部成员了。组织部门到了大队里做政审,有不要脸的大队干部,竟然说我家的姑爷爷在国民党部队里当过兵,反动家属不能提干啥的。我姑爷爷自家的孩子政审时都没能被拦住,此时竟然又使坏在了我老爹的身上。 我那个一两千人的老家,多个姓氏的杂姓村,从我的老爹当兵,我的老爹去县里工作,一直到我的老爹提干,大队干部就是一如既往地使着阴招。都是一样的穷,都是一样的光棍,哪能看得你比他好。好在,县里单位领导的眼光是雪亮的。 后来,好像某些人又要脸了,到我年纪稍大的时候,我家也偶然会聚集起几个大队干部之类的人,到我家吃吃喝喝。当时,以粮为纲的年代,吃吃喝喝的事是绝对的大事,而在县粮食关键部门的老爹也许会搞点紧俏物资之类的,也许会帮着队里做点事吧,比如给大队的窑厂弄点煤炭啥的。 从粮油加工厂工作多年后,老爹后来调动到了县城唯一的粮站,一直在粮食系统工作,直到退休。 我老爹退休多年也没培养出什么爱好,平常就是遛遛转转,和熟识的人说说话、拉拉呱,逛逛超市买点东西,跟着季节回老家再种点小菜。 民以食为天,这点我的老爹比其他人体会更深,他幼年时的经历、部队和单位的经历,更加深了他的这一观念,根深蒂固。尤其是 1959 年的春季,我的爷爷因饥饿而死,这是他心中永远的痛,这是他心中永远过不去的坎,每每提及此事数度哽咽。 他因吃不饱而去当兵,当兵时在炊事班干,复员回家也在单位做饭,在粮食部门一直干了三十多年。粮食和吃饭在他心中也就愈发重要。 及至他退休了,拿着退休工资,我们兄妹几个还算争气,也各自成家立业,没有谁让他建房,没有谁给他伸手,都凭着自己的能力,各家也是过得有滋有味。 于是,他的工资就他自己花,这点上他是极为满足的。因为,和单位的几个退休的同事、村里和他同龄的也是单位退休的,经过了一个个的比较后,就觉得自己很好,很幸福,满满的满足感。他也自己嘟囔,谁谁家要照顾下岗的孩子,谁谁家要给孙子交学费,谁谁家要给儿孙辈的建房子,而唯有他自收自支,自己的钱自己花。更兼我奶奶去世后,他最大的心事完结,每日就是逛逛玩玩、无所事事般。 到了我的老娘也办了退休手续,领了退休工资,老爹老娘的生活又到了一个新的层面。后来,就搬到了城里,住到了三弟买的新楼房里,生活的需要一应俱全,儿女及孙子辈们绕及膝下,尽享天伦之乐。 有了大把的时间,有了太多的闲暇时节,出去逛逛成了生活常态,而在鱼邑,象许多的小城市一样,超市自然是老年人聚集的地方。每到冬季,最冷的时候,总有老人也有家里没有暖气的,于是聚到超市闲聊、休憩,打发多余的时光。而每到夏季,同样也总有老人到超市享受人家的空调。也有老年人,送了孩子上学的,不愿意回家的,就在超市里逛逛坐坐,等待孩子放学接回家,而我的老爹就是这其中的一员,只是他不用接孩子,只是遛遛转转,在逐渐熟识的圈子里大家聊聊天。 老媒体也好,新媒体也罢,不少人在黑化挤超市的老年人,我是不赞同的。超市需要拉动人气,需要人流,而老年人是超市消费的主要群体之一,超市的逐利性决定了他的行为,既然双方都认可,我等不太逛超市的人就不便置喙吧,不然就是吃饱了撑的。 和我老爹年龄相仿的老年人,都有相仿的经历,都从穷困中走过,都体会了人生的艰辛,都知道手中的钱来得不易,因此,要他们花钱也尤为艰难了些,于是超市的打折、减价、赠送等活动层出不穷。而我的老爹,却也有点不同,他买的东西并不是一味的便宜,他相较其他人还有稍微的理性,他买的东西除了性价比外,还是比较注重质量、品相的。因为他买的东西不只是自己吃,他还要送给儿女,于是就买的东西好了许多,也许是怕拿不出去、孩子不要吧。 于是,不定哪天的时候,电话就会打来,他买了什么什么,叫我们去拿。 在这点上,我的媳妇和我意见相悖,她觉得不能花老人家的钱,我们要了东西还得麻烦老人家再去买,很沉的还要拎回家。 我赶紧找个理由,《礼记》有言:长者赐,不可辞,辞之不恭。 老人家辛辛苦苦买了,不要的话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吃完,更兼大多是生鲜,吃不了就坏了。老人叫你,自己也有机会过去,和老人家再唠唠话。如果会说话,你就说老人家买的东西既好又便宜,老人家岂不是更高兴,他也会觉得自己眼光好,自己还有用。 平常,吃得最多的是鸡蛋,而鸡蛋是超市打折最常见的,于是老爹买了一次又一次,我家也从没缺过鸡蛋,冰箱里总是满格。 偶有忙的时候,家里也有菜,就忍不住拒绝,老爹的电话那边就明显得不开心。因此,大多的时候,我会过去,和老人家聊聊天,走的时候拿着老人家早就打包分好的东西。 无论贵贱,无论多少,这是老人的心意,这是老人家对自家孩子的爱。 每逢节假日,或家庭有重大活动时,老爹总是很早就出去了,大包小包地买来吃的,鸡鱼肉蛋类的。这种日子是用不到他这个两任司务长掌勺的,他买来东西就是完成了自己的任务,自然有人会下厨房,有人帮厨,他就等着和大家围坐在一起吃饭的时候了。 几个孩子也渐渐大了,再不是跑着喂饭的时候了,许多时候是要坐两桌的,就盛开了菜和饭,老娘和女儿、儿媳,老爹和儿子、孙子,分桌而坐,热热闹闹地开吃。每到这个时候,是老人家最高兴的时候。 往年的过年,从年前的好多天,一直到初八九有人要上班了,直到小年的到来,父母那里就是聚餐的地方,而今年却是从来没有过的。 今年的初一到初三,全家人都在父母那里,每天很早就有人过去了,老父亲早就拾掇好了中午要做的食材,到了那里再点一遍,中午做什么吃什么,然后就是我们的事了,每天都做了一大桌子的饭菜,十几口子人好吃好喝。吃过午饭,还有老娘召集的牌局,一年中很难得的,人大都还在这里,晚饭也是一样,晚饭后还有牌局,许多天都是这样。 初三晚上,终于大家打了招呼,门卫执勤太紧,初四就不能过来了。初四,我和媳妇、儿子呆在自己的家里,一整天的时间时不时地在想,老爹老娘在干什么,他们吃的什么,一下冷清了他们习惯吗?就是心绪不宁。 疫情的中心武汉,虽然感觉遥远,但本地的风声一日紧似一日,我们弟兄三人于是在无奈之下,取消了谋划许久的老娘的八十寿宴,预定的饭店也已经不再营业,只好通知人家初八的寿宴活动改在家里。原本想着怎么的初八那天还能聚齐,未曾想到的是,今年真的不一样,初八那天我们自己家的人也未聚齐,这是这一年的最大憾事。 疫情再急,日子也要过,一个字熬。电话打过来了,老爹到了小区的门外,我慌忙穿好衣服下去。老爹站在门外,一行栅栏挡着,隔开了我们父子俩,这是从来没有过的。 老爹带来了一包青菜,还有一捆湖藕,说湖藕是二弟的朋友送的,给我家送了来。我隔着栅栏的缝隙接过东西,问候老人家,家里好吧,要吃好,尽量别出去。老人答应着,但我知道,他习惯于到处遛遛转转,说他也不听。 老爹推着自行车走了,他还要到另外一个小区,给我的三弟、妹妹家送去。 又是我能出去的时候,早早给父母打了招呼。于是,到了父母家里,忙忙活活的大半天,做了很多吃的成品和半成品。我回家了,其他的任务又落在了老爹的身上,他要给几家送吃的去。许多时候,他都记挂着家家的吃喝,何况疫情期间,这家送来那家叫的。而我们在担心疫情的同时,却徒显无奈,好在本地未发生一例阳性。 除了遛遛逛逛,买买菜,和熟悉的人聊聊天,老爹永远也忘不了老家、老家的那个院子。凭着免费的公交卡,他时不时会回老家,并在老屋住下,于是空旷的老院子成了他的自留地,除了每年秋天的那一树石榴,每年春天的那两茬香椿,他在院子里种下豆角、茄子、辣椒、韭菜之类的,播种、施肥、摆弄、收获,每次回来都是带了自己种的东西,东西多了还会叫人开车去接他。 我的老爹就是这样,他一辈子都和粮食和吃打交道,他一辈子忘不了吃过的苦,他农民的本色没变,他的根在老家魂在老家。他当兵复员了,他当公家干部退休了,他的农民身份永远变不了。 老爹的电话又打来了,从老家捎来了马棚菜、韭菜,问我在哪里,让我去拿。我说出差不在家,他说那就让成儿的妈妈,也就是我媳妇去拿,我忙不迭地打电话给我媳妇。 三年之后,我的老爹因为感染新冠,时断时续住了半年医院后,于 2023 年 10 月 4 日离开了我们。 ------------ 第六十章 商家老林 “你来了!”这时,林心遥从浴室里正巧走了出来,她在温其延离开后就起床了。 “众人听好,如果张亚东敢反抗,开枪射击,当场击毙,”中年男子恶狠狠地嚷嚷了一句,然后亲自朝张亚东走了上去,准备亲手给张亚东戴上手铐,准备亲自捉拿张亚东。 “本宫召你进宫并无其他事情,只是单纯的想要和你说说话。本宫并不会对你造成任何伤害,你何必急着离开呢!”皇后眼中闪过淡淡忧伤,要她如何告诉她,她和她的……关系。 慕绝尘冷然一笑,目光深沉的朝他看去,被慕绝尘冰冷的目光一盯,那大夫身子便吓抖了抖,情不自禁的往后退了半步,目光闪躲,不敢去看慕绝尘深沉阴郁,明灭不定的墨眸。 “我知道,但是我就是不让她看医生,就让她病死得了!”瞪着被抬来放在地上的林心遥,吴瑜铃狠毒的说。 许愿反射性地自己掐了自己的大腿一下,她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了,这是怎么了……门铃怎么能又响……又响了呢? 闻言,叶晚晚当下便止了哭声,从蕊儿手上接过燕窝粥就要给柳凤曦送过去。 走到了施恒的病房前,守在病房前的人立即起身对着林心遥点了点头。 这,这就是一见钟情吗?她那时初见陈诺时都没有过这种感觉,可现在,这种感觉却如此清晰地反应在身体里,让她不得不相信,这是真的。 “我还有脸么!”连水儿发出一声惨笑,声音有些恐怖,“自幼入了妓行,千人骑,万人跨,还和自己的哥哥有露水缘,呵呵,你觉得我还有脸吗?”说罢,竟抽泣起来。 还好昨晚他变身钟馗以后,神力冲刷肉身,将之前被马晓枫刺伤的伤口,完全愈合了,要不然,昨晚就他跟陈元两人,这个罪名,后者怕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奥里兴奋了大半夜后,终于累了,抓着桑若的手枕在了脑袋下头,不知不觉地靠着沙发睡着了。 那人话音刚落,人已消失在洞中黑暗之处,熊倜叫了一声“喂”,他心中担忧黑月,原本是想问清此人到底是何状况,但他即刻便已明白,问不如不问。 可此时躲在雷格纳怀里的温蒂却红透了脸,她想起了自己第一次和雷格纳见面时候的场景。 黄雪琪如是想到,况且在她潜意识里,她也并未将这么玉坠当成什么价值不菲的东西。 这是一个地下密牢,光线昏暗,只有这一个牢房,空间却很大,可以容纳几十号犯人。 难道他几杯烈酒下肚,已经反应迟钝,就连死亡来临也浑然不觉? 听到这,陈元心中震惊,寻思着刘全福所说的这位老友不会就是钟魁吧? 两个时辰后,东方明日已升往顶空。上万名紫炎战士们也都休息完好,体力已恢复得七七八八,就只等夜枫一声令下。 按照那名火神派弟子所说,此处只有火神派帮主火凤凰可以入内,那么此人多半便是火凤凰,熊倜不敢相信,因为此人若是火凤凰,他便正是熊倜的亲生父亲。 何楠西站着不动,一阵夜风吹来,及肩的长发被吹得凌乱飞扬,在六百万面前,她不得不屈服。 说完这句话,秦明的目光看向了泰风皇子所留下的“龙神毁灭者”重型作战机甲。 刘爽哈哈的笑了,这老家伙!被梵土看破心事,刘爽没有感觉到什么不舒服,反而更加的尊敬这位老态龙钟的长老。 我二话不说扭头就走,这种时候我才不要理会这种乱发脾气的人呢,爱谁谁,我不伺候。 断舌水怪发了疯似的窜入水中后,立即带着几个同伴逃窜,柳飞和梁静妍立即穿上潜水服,跳入海中。 在兽人的世界里,骨头断了,几乎就成了终身残疾的代名词。有不少兽人四肢骨头断了,再也不能打猎,就默默的和老人们生活在一起,有伴侣的也过得很凄惨,常常会挨饿。现在,叶和莫觉得天要塌了。 “来吃!”那人将碗放在慕云澄面前,其说话的口气更是令慕云澄很不舒服。常言道“君子不吃嗟来之食”,自己既然要做君子,这馒头自然是不会去碰的,即便饿死。 这乌云来的太突然,一股前所未有的无形威压紧随而至,压的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丝丝早已听说陆美人回来了,便当即吩咐厨房的人做了些美人爱吃的菜,然后烧水给美人沐浴更衣。 “房契在你这里输的,不在这里在哪里?敢不说实话,我要你的命!”苏婉一把抓住他的前襟唬道。 白如烟没想到自己竟然倒进了秦海怀里,一股浓烈的男子阳刚气息顿时扑面而来,她心里忽然有些慌,赶紧撑住了秦海结实的胸膛,借着秦海的搀扶站稳了身形。 ------------ 第六十一章 代代相传 “探龙戟”他大喝一声,手中之戟仿佛活了一般,带着金币,形成一道金龙,飘忽不定的刺向叶斌。 “查清楚那些保护她们的人是什么来路了没?”崔昌没有理会这个胖老头,自顾自的问道。 正待发功,想了想,觉得第一次尝试,还是别太托大的好。于是又将四张纸条儿向内挪了些,将框框长宽都缩到一丈见方,方才盘腿在中央坐下。 蒯良的兄弟,蒯越不知何时走了过来,他也是荆州重臣之一,在这颍川内,他们不好动手,可对叶斌奚落一番,却还是可以的。 忙碌一番,这才将大同来人陆续送走,跟着回去的,还有钦差一行,随行的有着鞑靼人的大汗不颜昔班,这一行人是要直接过河东。河中,入潼关,直到大秦京师长安。 黑虎等人当即兴奋了起来,一个个均是杀气腾腾的看着青剑真人等人,看他们的样子,似乎巴不得这些人全部不选择臣服呢。 凌霜呢喃自语,眼神中带着茫然,艰难的伸出玉手,想要抚摸叶斌的脸颊,俏脸上的恐惧渐渐消失,只剩下甜蜜的幸福。 “不好意思,一直专注于比赛,到最后才注意到你们。”,高军笑着对球迷们致歉道。 “贝利和马拉多纳都不能一场比赛进法国队五个球?咱们的高军才是真正的球王!”,某位年少轻狂的球迷的发帖立刻引起了争论。 “那可不一定。”胖子并没有隐晦,直言道:“救人并不代表就没有隐瞒,你说呢,老土匪?”胖子话中带话,还特意讥讽了一下赵三。 现在又要为了这只鬼去闯那虚无之境,虚无之境的凶险别人不知,老松树怎么会不知? 数分钟后,大约又潜下了几百米,空间赫然开朗,出现了一个五颜六色的美妙世界。 这名男子不是别人,正是刚才说要把店转给他的咖啡厅老板,张宏达。 礼官高声唱道:“请新娘出辇!”这一下动用了神通,台上台下皆可听闻。 李永浩拼尽全力,还是根本无法与高扬抗衡。力量、速度、技术、战术素养等等任何方面,高扬都占据着绝对优势,对于李永浩来说,根本就是无懈可击。 直到看着柳依依进了宿舍楼,李平安和姜芷烟这才离去,牵着手,温润的漫步在了燕京大学古老而幽静的校园内。 “不好意思,让你们久等了。”夜迦音精神抖擞,和昨天判若两人。 加上,此时的张德达两人的实力,实在是太差劲了,他觉得,没必要理会。 心里想来想去,在已经试探到了真相的边缘后,又自己找了各种理由推翻。 清落看清沐答应后,便跑到欣羽和雨萌那里,跟他们说了之后,边带着她们走向清沐,于是四人便走向墨御殇那个队伍。 艾凉用念动力弄晕了马巍身边的一个手下:“你只需要告诉我,你上家的联系方式,我就会把解药给你。 艾凉站在房间正中央,用念动力敲击隔壁房间的地板,在这边只听到了细微的闷响。 申屠昙惊魂未定,眼下连忙拱手拜谢,而中年男子两人,亦觉察出来者为分玄修士,对望一眼后,也上前见礼。 ‘未来号’的船长室里,西法看到,嘉德丽雅手上拿着一个水晶瓶,从里面拿出了两片‘黄金树叶’。 墨钰涵反攻为主,对准辛雨的嘴唇就亲过去,缠绵了好几分钟才舍得放开,瞬间恢复正经样。 情报商人之间,除非是长期合作,否则不会留下对方的任何联系方式。 将头发双双都烫成一次性的大波浪卷,用口红在眼角处下来一些位置点了一个爱心印。 或没有人会想象到涂府会是这世间最波诡云谲的所在,因为一切风波都是围绕它展开的。 二是这部片非常非常热门,或者非常非常稀缺,平台会额外收费。 此话又怎讲呢:毕竟帝王是高高在上的主宰,他绝对不同于常人吧。怎可是完全是有血有肉的人呢,在大家心中是将陛下视作神一样的存在呢。 因此山人的手上其实有很多价值连城的古董,莫凡踢到的这个东西一听声音就是个宝贝。 就在众人心中暗自猜测,是不是皇帝不再信任皇宫侍卫时,帝国现任皇帝陛下和国师一起入内。 然而让柳莺梓很意外的是林夕听完这话后,并未像以前一样一脸惊讶的赞叹她的厉害,或是直接人来疯的失态,而是在惊讶过后用复杂的目光看了看她,最后借口今天有事然后先回家去了。 至于李捷的其他叔伯辈亲戚,除了在天竺的李元景被正式封为荆王外,剩余的倒是没有多提及,李捷的亲属大多在大唐已经是王了,用不到李捷再去多费俸禄。 然后,他一指点在依然一脸呆滞的金不欢眉心,从中拉出十三道七颜六色的气体。 凤凰是单性传承,只存在雌系,没有雄性一说。上一代凤凰寿元将尽时,便会化成凤凰蛋,吸收天地中离火之气,化成本源离火,将其吸收,然后过五百年才重新孵化出世。 然而,那名血魔人警卫并没有发现,在不远处的莫凡一直在冷笑。 从萧然轰飞第一名老者,到杀死沈月杉,不过是短短瞬间的事情。 “而从我们的推断上来看,撒朗之所以没有行动那么频繁,并不是她仁慈,她想金盆洗手了,很可能是狂戾之泉的培育周期很长!”莫凡说道。 莱昂纳德拿球之后有些慌,不过把球交给保罗之后,节奏又稳了下来。 他同样从火堆前的年轻人身上嗅到了危险的气息,但对方却没有流露出明显的杀意,这让法里赫特都不惧于在危险的边缘试探一番,何况他善于把握分寸进退,所以在触怒对方之前他便适时悄悄离开。 换句话说,同样一亿的国内分账票房,国产电影制片方能分到四千多万,而好莱坞电影公司只能分到2500万。 ------------ 人和人家后记 有几端文字、故事是我前几年写好的,今天我又整理好。当我再次写作时,我家的老屋老院已经拆迁,人和村的西北角也已经拆迁,人和村没有了北门,在新砦乡政府驻地盖了回迁房。 我的父亲于2023年10月4日去世,我再也见不到他老人家了。在我写作此文的时候,许多次都是边写边流泪,但也有许多欢笑。 对于许多事情,自小离开人和村,那时我还年幼,许多事记不清或没有记忆。 因为我老爹已经去世,我老娘也和我大舅晚年一样,有老年痴呆,许多事她老人家也记不清了。 为了纪念过去的岁月,方便表达我对亲人的思念,我选择了以小说的形式、以第一人称叙述。 我无意冒犯任何人,所涉及的人名、地名、故事情节做虚构处理,如有雷同,纯属巧合,还需注意甄别;如有冒犯,敬请谅解。 也请不要责问、追问,只是小说而已,仅以此表达我个人对亲人的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