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章 回府 苏棠原先住在远乡时,有一女君替她算了个命,说她此生注定苦得不同凡响。 年少有为但命短,六亲缘浅但恩怨复杂,命中正缘也难得善终,注定历经坎坷。关键是,若是不改命,将每一世都重蹈覆辙,不得翻身。可若想改命,必须广结善果。 唉,凄凄惨惨戚戚诶。 原先她是不信的,可奈何这女君有通天的本领,结结实实给了她一巴掌。 天昏地暗……于是苏棠将眼泪都往心底咽,整装待发,开始给自己挣棺材钱。 有天那女君忽然接了个差,临走前给自己算了一卦,大凶。急忙唤来苏棠,和她说一个月之后,必有袁家的人来找她。 “送来的东西都不能吃,否则必定半路一命呜呼。这袁家里头大有故事,我先去探探路,记住了,若是你能化解此行,我就能回来给你改命!若是失败了……恐怕此生我们是最后一次相见了。” 此外,她还教了苏棠一句话,让她进门前对着那看起来最华贵的女人说。 祠堂内,长明灯忽明忽暗,蓝色的火焰在信纸上跳动,字迹逐渐模糊,最终化为灰烬。一位貌美的妇人坐在一旁,静静欣赏着火焰的舞动。 “姨娘这一出玲珑心思,真是叫老奴佩服。”站在一旁的嬷嬷谄媚地笑着,皱纹里藏着岁月的污垢。 “去,明日是三小姐回府的日子,一定要好好置办。”杨氏接过身侧婢女递来的帕子,仔细擦了擦手,随后嫌弃地将帕子丢进火坑。 坊间传闻,袁二老爷曾与前苏家家主有过一段旧情。 当年苏锦荣拒绝嫁给袁二老爷,独自生下孩子。其中的缘由无人知晓,却成了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 “这般违背祖宗的事情她也做得出来,果然是商贾之家,不懂规矩。” 然而,最令人津津乐道的是,那苏锦荣生下女儿后不久就病故,留下了庞大的产业和一个独女。不久,苏锦荣的弟弟继任苏家家主,一直打理着姐姐留下来的产业。 苏锦荣留下来的幼女一直被养在远乡的一处旧宅中。众人说她违背礼教而生,克死了自己的母亲,苏家为压家丑,刻意将她藏了起来。 直到今年年初,袁家上书圣上,声称心疼袁家血脉在外无依无靠,希望将其接回袁府,开祠堂,告慰祖宗,以宽慰亡人之心。 “啊!”一声凄厉的尖叫划破袁府门前的寂静。李嬷嬷踉跄后退,绣鞋绊在门槛上,整个人重重跌坐在地。她颤抖的手指指向马车,嘴唇哆嗦着:“三、三小姐她......” 话音未落,车帘缝隙间渗出一缕暗红,在青石板上蜿蜒如蛇。 “快去禀报!”李嬷嬷声嘶力竭,“三小姐出事了!” 围观的人群瞬间炸开。车夫见势不妙,转身就要逃,却被袁府家丁一把揪住衣领。“小的冤枉啊!”他扑通跪地,额头磕得砰砰作响,“方才还好好的,怎会......” “阿沁!”一声威严的喝问传来。杨氏扶着丫鬟的手快步走来,身后跟着面色阴沉的袁二老爷。她今日特意穿了身绛红色锦袍,衬得整个人雍容华贵。 “老爷......”李嬷嬷匍匐上前,声音发颤,“三小姐她......断气了......” 袁二老爷闻言脸色骤变,正要上前查看,却被家丁拦住:“老爷当心,恐有不妥......” “愣着作甚!快请大夫!”杨氏厉声喝道,眼底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忽然…… “咳......” 一声轻咳从马车内传出。 李嬷嬷浑身一僵,仿佛见了鬼般瞪大双眼。那声音......分明是从她亲手确认过已经断气的三小姐口中发出! 车帘无风自动,一只素白的手缓缓伸出。那手指纤长如玉,泛着诡异的青白。 “啊!”不知是谁先惊叫出声,人群如潮水般退开。 “鬼......鬼啊!”李嬷嬷连滚带爬地后退,“不可能!我明明......” “何事喧哗?”一道清冷的女声响起,带着几分慵懒,“吵得人不得安生。” 杨氏瞳孔猛缩,死死盯着车帘。 淡粉色裙裾最先露出一角,车上款款下来一个女郎,眉眼如画。 少女抬眸,淡然朝那台阶上的人看去。 杨氏的笑意定在眸中,只觉一股寒意从脚底窜起。 她的目光流转在几人之间,似是懵懵:“发生了什么?刚才说……谁死了?” 僵立在一旁的几人还未反应过来,震惊地看着一行人。 “小姐。”车后缓缓走来一个侍女,看上去只比这三小姐大了几岁,却是低眉顺眼,波澜不惊,“方才这位嬷嬷好像看错了。” 说罢,看着地上面如土色的老嬷,有些轻蔑。 “对……对!”袁二立马接过,“来人!把她拖下去!不知礼数的家伙,满口荒唐话!老眼昏花地叫人看笑话!” 家丁争先去拖那妇人走,收拾出一片空地。 “棠儿!路上辛苦了吧!”袁二一副笑意盈盈就要凑上前来,似是细细端详片刻,眼眶一下子就湿了,“你和荣儿真是像极了!也像我……这么多年来,父亲没去看你,你可怪我?” “唉……要怪便怪吧!只要日后我们一家团聚,为父就心满意足了!” “是呀,三小姐终于回来了,我们等了你许久呢。”杨氏迅速地整理好情绪,挤出一丝笑容,往前走了两步。 “来人,带小姐下去休息!家中已经设下宴为你接风,让下人带你去休整片刻,我们一起吃团圆饭!” 两人话一句接着一句,显得他们见女心切,激动之余还冒出几滴泪花。 只是这小姑娘似乎显得格外疏离,什么话也没说。 “啧啧啧,到底不是养在身边的,我赌这姑娘他们养不熟。” “那是!将来嫁人了怕是也不会帮衬家里。” “算啦,就当人家了却自己年轻时候的一桩心事吧,我们操什么心呐。” 看着这一幕,人群中传出细细碎碎的声音。 片刻之后,就有一个穿着整洁的嬷嬷上来行了一礼,领她往里走。 苏棠带着自己的侍女跟在她后面走上台阶,往那高宅之中走去,经至杨氏身边时,她忽然放缓了脚步,擦肩而过时的轻语让杨氏再无法动弹。 “祠堂那盏长明灯,改换芯了。” ------------ 第二章 总有人想害我 刚刚小装了一把,苏棠哼着小曲,痛快极了。 绿竹看着自家小姐一改刚才的冷若冰霜,不由笑出声来。她从来没见过这么乐观的人。 那女君教了她许多本事,在来京城前叮嘱她一定要小心行事,半年内不能动用任何术法。 袁家将她安置在牡丹苑内,一个靠西边角落的院子里。那里看上去偏僻极了,里面的物件似是匆匆修过一边,绿竹说这些一看就是些荒废许久的家具,甚至是些被人丢弃的下等物件。 苏棠觉得她说得对。 但她还是很满意,绿竹先前在大户人家家里待过,而她可是地地道道的远乡人,没见过什么好东西。 能有这么一个挡风遮雨的地方,还挺不错的。 绿竹是那女君送苏棠的最后一个礼物。 她知晓许多事情,尤其是这京城各大家族中的陈年往事,她都能一一道来。 “鄙人不才,只是酷爱收集这些秘事,改名换姓,张冠李戴,编辑成册,以得碎银几两。”绿竹告诉了她许多关于袁家的往事。 “这袁家啊,是京城中有名的世家!眼下可谓是如日中天,如今宰相之位空缺,不少人看好袁家,前来交际之人数不胜数。”绿竹顿了顿,喝了口茶,继续道,“而这后宅之中,有三位姨娘和一位主母。只是这主母因其子生来体弱,总是不离身地照顾,不怎么管后宅之事,近年来这大公子更是越来越糟,主母整日以泪洗面,身子也累垮了,于是不光是后宅之事,连前宅的应酬也不露面了,统统由杨姨娘代劳。京城人道母爱其子,其心切切。” “哦……”苏棠如捣蒜般点头。 “但是近来听说杨姨娘的哥哥仕途顺利,一路扶摇直上,都快跟袁老爷平起平坐了,众人说杨姨娘有望被扶为平妻。”绿竹又低声道。 “啊……好刺激哦。” 果真是大户人家,连野史都传得那么有声有色。 这天,一个婢女匆匆赶来,递上了一张请帖,一起送来的还有一件新衣裳。 “长公主?!”苏棠吓了一跳。 那人见她一副没出息的样子,嫌弃地翻了一个白眼。 “小姐,您现在也算半个千金啦,估计是老爷想借此机会将你介绍给京城内有名的人家……”绿竹话还没说完,却一眼瞥见了那送来的新衣,“哎呀呀!怎么是那么鲜艳的颜色!” 那是一条石榴红的裙子,上面绣着金边牡丹。 “长公主的生辰礼,咱们不能抢风头!况且,长公主不喜欢石榴红。”绿竹煞有其事。 “这你也知道?”苏棠挠了挠头。 “那是!这些是最基本的好吧!”绿竹颇为自得。 那怎么办,她初到京城,身上的银两少得可怜。肯定是不能再买一套新衣裳了。 “这衣裳是谁送来的,怕不是送错了。”绿竹问那送来的侍女。 谁知那侍女白眼都要翻上天去:“没有,就是这件。” “不可能!难道袁府那么大的人家,连长公主不喜这颜色都不知道吗!”这明摆着是故意的。 “我就是送东西的一下人,什么也不知道。要我说,三小姐就是金贵得很,连这衣裳都瞧不上,明明半个月前还是乡下的野丫头,今日就敢挑剔上了。”那婢女讥讽道。 “你还知道自己是下人!下人就是这么跟主子说话的?”绿竹板起脸来,伸出手掌就要打。 “我可是杨姨娘身边的一等丫鬟,论起资历可比你还深,你要是敢打我,明天我就让你滚出府去!”那婢女将头一扬,气势汹汹地瞪着她。 “啪。”清脆利落,一个红印子出现在她脸上。 那婢女不可置信地回头,却看见那动手的小女娘挑衅地看着她。 “她不敢,我敢。”苏棠的语气贱贱,却字字戳中她的心,“有本事,你也让我滚出袁府?听闻父亲是上书圣上我才得以回府,如今全京城的眼睛都盯着呢。怎么,想让你家老爷背上个什么罪名啊?” “回去告诉你的那些姐妹们,以后谁要是再在我面前摆谱,我就自个收拾得干干净净地滚出去,挨家挨户地喊,完啦!这袁家的小丫鬟都敢视圣上为无物,袁家……要反啦——”她掐着嗓子喊出最后一句,对面立马煞白着一张脸,“还不快滚!” 人是解决了,可衣服该怎么办。 徘徊半天,苏棠决心去主母那碰碰运气。 于是趁着天色还早,苏棠带着自己从远乡带来的一点特产上路了。 主母的院子也在后宅深处,四周弥漫着草药和香火混合的清香,让她觉得说不出的熟悉。 四下看不见一个佣人,可地上的青石砖干净整洁。 苏棠默默在心里给自己打气,正准备抬腿迈进院子时,手臂被一双手猛地拉住。 嗯?!有人要害我! 心下一惊,正要挣脱,却发觉那双手的力道很轻,随着距离拉近,一股胭脂水粉的味道扑鼻而来。 是个姑娘? 她定神一看,是一个眉目清秀的姑娘。 “姐姐怎么在这里?主母不喜人打扰,姐姐还是快些走吧。”拦她的人是张姨娘的女儿袁可鸣。 苏棠对她的印象不深,只记得她那日接风宴上乖乖地站在一边,不声不响。 “啊……”苏棠提起手中的东西,“想着还没来看望过母亲,于礼不该。” “哦……”袁可鸣一脸真诚,好像真的在为她着想一般,“姐姐刚回来,恐怕不知母亲她喜静,不爱人来叨扰她,平日里的请安都免去了。姐姐还是不要去为好,万一惹她生气了……” 这人出现得未免也太及时了。 “那妹妹怎么也在这?”苏棠听明白了她话里话外的意思,“路过吗?” “我……我当然是路过啊!”袁可鸣愣了一下,红着脸道。 “咳咳,姐姐要不去我院中坐一下,小娘说你初来乍到,我们该多关照一下。” 一看就没安好心。 “好啊。”但她答应得很痛快。 “啊?”袁可鸣没想到眼前的人会答应得这么快,怎么一点防备都没有。 苏棠曾经听绿竹说过,这后宅就是女人争夺的天下。 虽然很小很小,但很激烈。 难不成她现在已经进了这漩涡之中吗? 那胜利是什么呢,不会是得了青睐,嫁个好人家,再争到主母的位置并坐稳吧…… 女君说她年少有为但命短……不会是年纪轻轻当上主母就挂了吧…… 苏棠一边跟在她身后,一边在心里伤春悲秋。在感觉自己要完蛋了之后,终于走到了她们的院子。 “姐姐回来了。”刚一进门,就看见另一个模样俊俏的姑娘迎了上来,在看见苏棠之后神色暗了暗,只是点了点头,“三姐姐。” 那是她的妹妹袁懿。 几人坐在了茶桌前吃茶。 还没聊两句话,只见袁可鸣轻轻放下茶盏,装作不经意地问道:“听说长公主递了请帖来,请几位姐妹们去她的生辰礼……不知姐姐收到了没有。” “啊,刚收到。”苏棠留了个心眼。 “那……”袁可鸣眼珠子一转,“没有冒犯姐姐的意思……只是见姐姐初来乍到,衣裳的样式好像与京城的不大一样……都是旧款式,若是让长公主误会了我们怠慢她,怕是给父亲添麻烦。” “我这里有一件不错的衣裳,姐姐若是不嫌弃,就拿去吧。”话到此处,终于托出。 啊,果然是为了这事。 可她怎么会知道自己将主意打到主母头上。这般阻拦,却又忽然示好是什么意思。 “这……”苏棠假意为难,“这怎么好意思。我与妹妹第一回来往就欠下这样的人情……” 于是傍晚时分,苏棠带着新衣裳打道回府,原先拎的土特产也顺势留在了那里。 出来时,张姨娘让袁懿送送她。 两人左拐右拐,走入了一处苏棠没去过的小道。 “放心,这里也能回你院里。”似是发现她察觉了什么,袁懿开口道,“这个点,主路上会碰见四姐姐。” 袁窈。她是杨氏的女儿,是家中最受宠的孩子。 听闻她才华横溢,美貌如画。是京城远近闻名的才貌双全的绝代佳人。 “好心提醒你一句,不要和主母院里的人打交道。”袁懿凉凉道。 “为什么?”苏棠没想到她会这样说。 “后宅只有两个阵营,主母和杨姨娘。你选了主母,杨姨娘不会留你。” “啊,她那么厉害。” 可是她好像已经不想留自己了…… “是四姐姐很厉害。”袁懿道,“她说我们都是一样的人,所以更应该抱在一起,获得力量。” 一样的人? “你若是不想出事,长公主的生辰礼,还是不要去了。”她忽然停下脚步,转过头直直地看着她的眼睛,那双眼空洞又美丽,“无论是哪一件衣裳,你都穿不了。” ------------ 第三章 初见 “小姐,那咱们还去吗?”绿竹担忧地问。 “去啊!当然去。”苏棠道。该来的总会来的,就算这次不去,以后还会有第三次第四次。其实苏棠根本没想生事,可是这些人无论如何都不会让她好过。既然如此,不如趁这次机会挫挫这些人的锐气。 只是这袁家的后宅比她想得要复杂得多。 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主母和杨氏不对付,家中几个姐妹看上去也各怀私心,这还不算上未归家的几个兄弟。 这其中总觉得有些混乱。 听袁懿的意思,四小姐掌握了后宅的一切。可一个未出阁的女孩怎么可能有这样的能力? “对了,我今日去将小姐说的东西取来了。”绿竹见四下无人,悄声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册子。 那是阿遇留下的线索。 是了,她还有阿遇的线索。 “那女君也真是奇怪,像是什么都知道一样。那为何她不自己来做?”绿竹疑惑。 “她不能介入人间因果。”这是她告诉自己的。 那册子很薄,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府上几人的姓名。 “袁窈……”绿竹顺着册子看下去,“这是……她的八字?” 再一抬头,只见原先神色平常的苏棠眉头紧锁,面色渐渐严肃起来。 “这还有一个名字……袁婵月……这是谁?” 这后头还写着一些奇怪的东西,听起来天方夜谭。 可那个八字着实扎眼,她来不及想别的,心中一道闪电犹如破云而出,一丝凉意自后背升起。 “绿竹,去查查。”她的声音过于平静,“这位四小姐,是不是在十一岁的时候落过水。” “哗啦啦。”素手从木盆中卷起毛巾拧干。 初秋的日子,天气渐渐有了一丝凉意。 绿竹一早就来为苏棠梳妆。 镜中佳人亭亭玉立。原先她刚到袁府时,身上素素的,什么也没有,如今为了不让人背后议论袁家,她身上也渐渐出现了些以前从未见过的玩意。 虽然比起旁人差远了,但她很满意。 “姑娘本身就漂亮极了,这妆扮起来更是锦上添花,真好。”绿竹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 苏棠轻轻晃着脑袋上的步摇,这般珍贵的重量,她从未体验过。 “绿竹,把那石榴色的裙子也带上。” “啊?那不是不能穿吗?”绿竹一惊。 “反正两件都不能穿,带上吧,万一有什么变故呢。”她的嘴角轻轻扬起。 “小姐……你不会是又想出什么馊主意了吧……”绿竹还不够了解她家小姐吗,微微一笑,祸事难料啊。 “啧!能成的主意就是好主意!什么馊主意啊多难听。”苏棠怒嗔。 今日的寿星长公主,是当今陛下的妹妹,先帝唯一的女儿,自小倍受宠爱。 长公主府在朝凤街上,这条街住的皆是名流贵族,宽阔的大道今天被围得水泄不通。 这场生辰宴,来的只有各家的公子小姐和一些夫人。 “这就是有钱人家的生辰宴吗?”苏棠哪里见过这种大场面,规规矩矩坐在轿内,偷偷地朝绿竹使眼色。 相比之下,绿竹竟然要比她自在得多。 “唉,可惜我这辈子也不会有这样的生辰宴。”苏棠叹气,伤感片刻,“还好我一共也不用过几个生辰,嘿嘿。” 绿竹不语,这么乐观的人怎么能不长命百岁。 朱红的大门大张,崭新的灯笼高挂,成箱的绫罗玉石往里搬去。 门前的石狮子锃亮,家丁里里外外进出,迎接每一辆到访的华车。 “听说今日袁家新接回来的三小姐也会来呢!”衣着华贵的妇人拉着好友的手。 “是吗?是那苏家的孩子吧,诶哟,当年那事发生的时候,我还是未出阁的姑娘呢,转眼都过了这么多年啦。”似是感慨千万。 “殿下!您要不还是下来吧,别摔着啦!”不远处的阴影里,一身民装的男子正躲在高处,身后也是一个乔装打扮的男子。 他长得极好看,乌发一泻而下,面上美玉无瑕,一双子夜寒星的眼眸透出邪魅之气。 “闭嘴。”裴钰不耐烦地打断,身后的人小心地闭上了嘴。 树影婆娑,影子打在他的半边脸上,遮不住眉宇间的俊美。 这是他好不容易找到的机会。 一阵风吹过,树枝摇晃,带着满树的叶一起挥舞,一瞬间挡住了视线。 马车稳稳停在府前,珠帘缓缓掀起。里面率先走下一个年纪不大的侍女,衣衫整洁大方,那料子一看就是不错的品相。 她轻轻抬起手,另一只玉手从车中伸出,稳稳接住。淡粉的云袖衫,月牙凤尾罗裙,金边暗纹,裙摆处是大朵大朵的海棠花,随着她的步子,步步盛开。 远山眉黛,微微冷意的神色,举手投足间尽显高贵优雅。 “不愧是袁家四小姐,真是漂亮极了。”人群中不乏由衷赞叹的。 她下了车,又转身将自己的母亲扶了下来。 “母亲先进去,我来等几位姐妹。”袁窈柔声道。 杨氏满意地看着自己的女儿,眼里是止不住的欣赏:“好,我先去同几位夫人问好。” 她刚走出几步就被几位女眷围住。 京城人皆知,她虽无主母头衔,可后宅一切都由她做主,且家中兄长一路扶摇直上,扶正是早晚的事。当然,即使不扶正也能落得个好名声。人人都道袁家主母爱子心切,言行举止有了疯相,袁老爷仍待她不薄,是重情义,杨姨娘不争不抢,一心辅佐,是明事理的贤妻。 又两辆马车停下,虽然比不上前面的华贵,但也端庄。 众人又将目光投去,他们着实好奇那位新来的三小姐。 “哎呀。”裴钰皱着眉侧了侧身,想从缝隙间看清人在哪里。 终于,风止树停,像是层层面纱终于被掀开。恰在那一瞬,轿内走出一位女娘。 鹅黄色的裙摆,上面绣着银边嬉蝶,不及旁人的精致,却胜在清新淡雅。 眉眼如画,一双眼眸里藏着水波潋滟,一颗暗红小痣恰好点在鼻梁侧边,为原本清冷的容貌增添了几分妩媚。 妆扮虽淡雅,却犹有仙人之姿。 “哇,这袁家姑娘是个个貌美啊。”又有人惊叹。 “是很漂亮,可我瞧着不如四小姐有贵女之相。” “毕竟刚回来,请个嬷嬷教教,那不是一样的!” 袁窈看清了她身上的裙子,秀眉轻挑,神色再无半点波澜。 苏棠觉得她在打量自己,甚至想看穿自己。 “殿下!怎么不吹!”一旁的男子小声再度开口。 裴钰面上神色不动,一只手从怀中掏出一个晶莹剔透的玉骨哨子。他放在嘴边,可实际却什么声音都没有。 那是老师教给他的,只有道中之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这个距离刚好能传到。 他紧紧地盯着那盛开在海棠花中的女子,想从她脸上瞧出半点变化。 可奇怪的是,她好像什么都没有感受到,只是遥遥站在那里,看着前方的人。 裴钰眉头轻皱,慢慢停了下来,若是时间太久,他担心会有其他人听到。 不是袁窈? “殿下,不是她吗?”一旁的人急得有些冒汗。 可等了半天,不见自家殿下回话,他转头看他,却见裴钰早已放下了东西,眼神定定着瞧着某处。 目光所及之处,几位女眷先后进门离去,那穿着鹅黄色衣裙的女娘却忽然停下了脚步,回过身来。 她的目光似乎穿透树影,准确地找见了他的位置。 他们隔着一切遥遥对望。 她似乎轻轻笑了一下。 我发现你了。 大门缓缓关闭,门前宾客散去。 “殿下……”那侍卫迟疑。 暗处中的男人一跃而下,眸中的情绪晦涩,再转身来,目光坚定地看向长公主府。 “走,随我入府。” ------------ 第四章 赴宴 “诶你看,那裙子上可是莲花?”一个年纪不大的漂亮女娘偷偷扯了一下身边的好友,嘴朝那抹鹅黄色的身影努了努。 另外那女君仔细瞧了瞧,不由出声:“呀!还真是!她怎么穿了这衣裳来!” 坊间传闻,长公主心悦朝阳世子已久,可对方却看上了一个普通商贾出身的女子。那女子长相白净,性子高雅,最爱莲花。 “姐姐怎么没穿家中备下的衣裳。”袁窈漂亮的眼睛扫视了她一圈,走近两步落座。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让四周的人听见。 一听这话,周围的人瞬间变了颜色,原先好奇张望的目光全都成了带刺的讥讽。一身脱俗淡雅的装扮怎么看都像是别有用心。 “哦,原来是自己选的衣服呀,那真是活该!” 苏棠听了这话,心中了然,微微垂眸,还是顺着她的意将话接了下去。 “妹妹的话,我不明白。” 袁窈性子高傲,瞥了她一眼就没再说话。 “长公主到——” 忽然,殿门缓缓开启,原本有些吵嚷的厅内迅速安静了下来,众人纷纷起身行礼。 因是才从宫中回来,一袭桃粉色的宫装还未换下,裙摆上绣着金线祥云,闪烁着淡淡金光,华美高贵。 一双凤眼顾盼生辉,不见寻常女娘的娇柔,全然是端庄与不可忤逆的皇家之威。 身后仆从数人,簇拥着她走至高台。 “免礼。”清冽的声音如玉石撞击,“今日本宫生辰,诸位不必多礼。” 今日的长公主显然兴致盎然,眉眼间皆是灵动的色彩,轻轻颔首,一旁的礼官会意,生辰宴就此正式开始了。 精致的冷盘盛上,即便在座的各位都出身高门,可席间的这些佳肴许多也是不常见的。 座间的少女学着人家的样子,捻起筷子夹了道翡翠拌鹅丝放入嘴中,瞬间瞪大了双眼。 果然没白来! 看来差事还得找大户人家的才不亏,你瞧她不过才当了袁三小姐多久,就见了这么多的世面! “小姐!”绿竹看着她已经沉迷于美食不知天地为何物,急得咬牙使了好几个眼色过去。 苏棠抽空回了一个微笑,因为热菜又端上来了:“放心,我没忘正事!但来都来了,咱们不能空手回去呀!” 其间有京城里著名的戏班子上来表演,歌舞升平,其乐融融。 大约吃到一半时,众人开始献上今日的生辰礼。 皇亲国戚,寻常的礼怕是入不了人家的眼,因此今日来赴宴的人都费尽心思地将家中压箱底的好东西献了出来。 公主看没看上不知道,反正苏棠是大开眼界了,两眼冒着精光,好奇地看着每一件呈上来的宝贝。 啧啧啧,想起自己曾在蛮南过的苦日子,还好还好,有生之年竟然能看见这么多稀世珍宝,即使不能长命百岁也算没白活了。 传了几家,很快就到了她们。 “我听说,袁家新来了位三姑娘?” 不等杨姨娘带着几位姑娘起身祝寿,忽闻高台之上的主人出声。 杨姨娘一愣,心下一喜,忙扯出一个微笑朝苏棠使眼色。 “棠儿,快上前去给殿下道个寿。” 忽然被点到的苏棠面上似乎有几分不知所措,眨巴着眼睛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是被人推上去般碎步走了几步,瞧着没有半分知书达理的修养。 “祝……祝公主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磕磕绊绊地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大殿忽然陷入一片安静。 “噗嗤。” 不知是谁没忍住,周围的人都笑出了声。 “好一个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给我爷爷祝寿呢。” “她是不是就只知道这一句贺词啊哈哈哈哈。” “瞧着冰清玉秀的,原来是个花瓶啊!” 座下杨姨娘心中本是一喜,可听了这些话又担心他们会牵扯到自家其他姑娘,直到听见几个将苏棠和自己女儿作比较的声音才放下了心来。 苏棠就这么站在殿中央,面色微红,半垂着眸,任谁看都会以为这小女娘羞愧难当抬不起头。 可恶,要是能再滴两滴眼泪出来就好了,可惜她哭不出来,装成这个样子已经尽了她最大的努力。 余光扫过座下这些世家子弟,她按耐住心中的鄙夷。锦衣玉食于世,文质彬彬其表,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要仔细斟酌会不会失了自己的形象,也会毫不留情地当面嘲讽一个毫无背景的女娘。 无论是轻视她的出身,还是急于巴结杨姨娘几人,原来从前她一直只能在传闻中听见的世家风雅也不过如此。 某个暗处,殿内之景尽收眼底,双手抱臂于胸前,眸间暗流涌动,鼻腔间轻轻哼了一声,手指叩了几下,再一瞬,人影消失不见。 几乎是同一时刻,座下忽然有人惊呼:“你看!她的裙子上可是莲花!” 不知情的人显然是神色巨变,一脸惊讶地朝殿中央的女娘裙摆处看去。少数知情的人正满面看戏的模样,正和周围的人传着自己先前听见的对话。 “放肆!公主生辰,全然没有好好准备就来赴宴,不是视公主为无物吗!” 不知是谁在底下喝了一声。 杨姨娘装作也是才发现的样子,连忙站了出来跪下,急切道:“公主恕罪,这……原先府上是备好衣裳给棠儿的,也许是小姑娘家爱美,挑了一件自己喜欢的,不小心冲撞了殿下,是臣妾疏忽了,还望殿下看在小女刚来不久,礼数未全的份上从轻处置。” 一字一句,似发自肺腑,着急哀戚之色真切,众人心中暗叹,不愧是袁家最贤惠的女人,虽未得名分,可所行之事哪个不能担一声主母。 苏棠呼出一口气,终于来了,她伸出手指揩了揩即将憋出来的眼泪,面色渐凉,她回身瞥了眼跪在地上的女人,不知为何,这眼神让杨姨娘瞬间回忆起了她入府那日! 同自己说的第一句话前,她就是这个眼神,这般模样。 莫非她又提前知晓了一切? 皇亲之前,岂容欺骗。 若是事情败露……细细密密的冷汗自额角沁出。 “公主……”朗朗开口,原先那个如误闯入陷阱的迷朦小鹿一下子变了模样,浑身上下散发着截然相反的气势,一时间让众人有些没反应过来。 然而不等她再说出第三个字,只见裴姝缦轻飘飘地摆摆手,似是半分不耐烦,全然没有将她放在眼里:“来人,带下去。” 嗯? 苏棠一愣。 啊? 众人一怔。 不是…… 我还没开始发挥呢! 怎么回事?! ------------ 第五章 失算?! 傻眼的三秒里,几个看起来年纪不大力气不小的嬷嬷走上前来,提起她就往里间走去。不光是苏棠,就连杨姨娘几人也有些震惊。 还是袁窈反应快,拉着杨姨娘假惺惺象征性地为苏棠说了几句求饶的话,而那高台之上的人只是微微皱了皱眉,众人识趣地闭嘴。 可恶啊!袁窈还是那副窈窕淑女的样子,叫人辨不出神情,可那杨姨娘都快要喜上眉梢了啊!他们难道看不出来其中有鬼吗?! 殿内众人皆是一副看戏的模样。 “哼!原来这三小姐竟是一个如此不安生的家伙!真是苦了杨姨娘了。” “就是!她哪能和窈娘比啊!先前说她和窈娘不相上下的人是傻了吧!” 不过半晌,大家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殿内一切照常进行。 “诶诶诶!”苏棠被扯得七零八落。 七拐八拐,沿路绿草微黄,树木显出初秋的颓意,就如同苏棠现在一样。 服了,怎么会这样啊! 她一边暗中记住来时的路,一边在心里想着逃走的办法。 虽然说她活不长,可钟遇都说了她必定先有为而后死!还好还好,现下她碌碌无为,死不了死不了。 只要命在,就是青山还在! 小径的尽头是一处小院,一路走来,简直比她的牡丹苑还要偏僻,她们把她带到这里来做什么? 不至于吧,就因为一件衣裳没合人家的意,怎么也不能处以什么重刑吧! “砰!”那几人将她带进院子,往里一推,然后将院门重重关上,听那声音,还落了锁。 苏棠一个踉跄没站稳,跌倒在地。什么意思?把她暂时安置在这,秋后问斩? 她狼狈地爬起来,拍了拍裙摆上的尘泥,开始打量起这个陌生的环境。 这处院子很大,不愧是公主府,一处偏僻的院子竟不比袁府的主院差。院内一看就是常年有人打扫,青石板上干净整洁,假山下的水池清澈见底,就连廊下的红花开得生机勃勃。 耳边鸟鸣不止,她敛起心神,集中精力,暗中开了神识,仔细感受了一下四周并无悬处,放下心来,决定到屋里坐坐。 “唰!” 几枚银钉从暗处中射来,直挺挺地瞄准着她。 事发突然,苏棠跃起躲过,银钉擦着她的发,打落发间的珠花,连带着扯断了几根头发。 可恶啊!原来在这等着她!光是想着有没有阴间的东西,忘了还有阳间的人了! “谁在那,出来!” 院内沉寂,唯有树影轻轻晃动。 苏棠警觉地看向各个角落,空无一人。 她强迫着自己静下心来感受,可对方身手不凡,将自己的气息藏得很好。 “!” 下一秒,颈肩上一把弯刀寒光闪烁,黑暗中走出的身影抵着她前行。 悄无声息。 弯如镰刀的刀身刚好能圈住她的脖颈,围堵住她的每一处生机。 这样的弯刀她只在乡下见过人家用来干农活,怎么…… 况且身后没有半点气息,显然刀柄不短……这就是一把长长的镰刀啊! 苏棠余光瞥见锋利的刀尖,睫羽止不住地颤。 世界仿佛静止,只剩下两人之间的对峙。 抓住那一瞬的机会,苏棠朝后一仰,脖颈离开危险的瞬间手中一道黄符飞出。 “破!” 四周的泥沙落叶应声而起,围成一个小范围的漩涡,合成一道屏障保护着她。 那是钟遇留给她的符纸,可惜眼下她不能动用术法之力,效果大不如从前。 那修长的身影镰刀一挥,转了个来回就将这阵破了,那些泥沙尘土都朝她飞来。 又快又准,摩擦带来的刺痛侵蚀着她,一瞬间的恍惚让世界变成灰白。 可恶!! 等光明重新冲进她的眸中,这才看清了对面的人。 那是极好看的一张脸,鼻高唇薄,眉眼冷峻孤傲,乌发高高竖起,发尾在背后因为风而张扬。因是微微逆光,他的身后金光乍起。衣袂翻飞,丰姿如玉,仿若天人。 一身玄装,金色的暗纹勾勒其上,莫名的欺压感扑面而来。 零星之火在她脑海中绽开。 “是你!” 方才在门外吹玉穗的人! “哼。还行,不算太笨。” 眸间冰凉,和很明显的不屑。 苏棠觉得自己应该是被侮辱了。 “你是何人?敢在公主府上出手!”苏棠爬起来。可恶啊,那么短短一段时间内,她已经第二次爬起来了! 实在是丢人! “你师承何门。”裴钰并不接她的话,开口问道。 “我……”苏棠正要回答,随即便发现不对,“你套我话呢!我凭什么告诉你!” “我在让你给我一个不杀你的理由。”他轻描淡写,似是不经意间瞥了眼手中的镰刀,仔细摩挲起来。 苏棠喉间发涩,赤裸裸的威胁啊…… “咳咳!你、你难道不知道我是谁吗!”好歹是袁家上书圣上带回来的人,再怎么样也不能让她死这吧! “你是袁棠,袁家新来的三小姐,长于蛮南远乡。”他的眸间不见喜怒,墨色深邃,令人畏惧。 刚才那一出想来是他与长公主联手为之了。 能在长公主府上出入自由,又与她这般亲近…… “这位公子,我们不过萍水相逢,不知哪里来的仇怨让公子一定要取我性命。你既能吹出玉穗,想来便是同道之人,只是,我之道非彼之道。我在蛮南时一直与一位女先生相依为命,所学本事都出自于她,公子不会觉得所有人都能像你一样,有师可承吧。”她毫不客气地回怼回去。 这些世家子弟一个个都是神经病,既觉得她理应出丑,又觉得她应该有隐世高人指教,笑话,蛮南是个什么地方!这群有钱人就是吃饱了脑袋给门夹了,见着个人都觉得对自己有威胁,早知道她就不该回应他,白白给自己找事做。 “女先生?” “对。不过是会算上几卦,替人做些法事,而且如今……”她敛起神色,“早就不在了。” 对呀,要不是想着能不能找到和钟遇相关的消息,她才不会回应,自找麻烦。 “她死了?”眼前之人的眉皱得更深了。 “她失踪了。”苏棠语气平静,悄悄地观察对方的神色,“半年前,她接了京城内的一桩差事,随后就再也没回来过。不瞒公子,我这次进京除了归宗,就是为了找她。她是我曾经唯一的亲人。” 她能听见这声音,说明这女先生的本事可不小。半年前来到了京城,而后失踪? 或许她与那事也有关呢? 苏棠不知道眼前的人在想些什么,可这人与长公主关系这么好,定是来头不小。 思及钟遇…… “公子先前的玉穗,是为了找人?”思索片刻,苏棠再度开口。 裴钰深深看了她一眼。 “与你无关。” 说罢转身就走。 …… 苏棠并不气馁,赶忙跟在他身后:“我瞧过了,当时在场的只有我们袁家几姐妹,你今日是有备而来,定是早就猜测我们之中有你要寻的人。可我才刚到京城不过半月,若不是我故意回应你,你根本不会注意我。所以……” 高大的人影忽然停住,苏棠差点没打住脚一头撞上去。 “所以,你想试的人是袁家四小姐,袁窈对不对!” 答案渐渐在心底明晰。 他转过身来,两人此刻靠得有些近。她能看见长长的睫羽下那双冷冷的眼睛正看着自己,等着她接下来的话。 “如果是她,那我们可以谈谈!”她鼓起勇气,“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作为交换,你让我安全离开今天的生辰宴。” 即便他现在离开,前殿还有长公主那事未解决,若是刚才在大殿上顺着她的计划推行还好,哪知半路杀出个这样的人! “好。”他重新抱起胳膊,退后一步看着她,眼中带着些许戏谑,像是要看看她能说出什么来。 可少女反而追上前了一步,面孔忽地在眼前放大,一股不知名的清香从四周涌来。长长的睫羽向上翘起,琥珀色的眼睛直视他的眼底。 那是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距离,她的眸中闪过跳脱的快意。 “你可知换命之术。” ------------ 第六章 合作 “就说她与本宫相谈甚欢,小住一日,明早送她回去时在我库房里挑几件东西送过去,他们还敢说什么吗。”褪去了繁冗盛装,裴姝缦一身轻快。 自小生在宫中,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那点拙劣的伎俩她怎么可能看不出来。要不是为了蒙混她那位好哥哥,什么生辰宴,她才不想办。每年都有几个贵女要在宴上玩些手段,借她之手处理麻烦。 不过她倒是好奇那位袁家小姐会如何应对她们,她看上去可是胸有成竹。 一双凤眼扫过院中刚才打斗留下的痕迹,眉头微皱:“我这院子每日照料可要花不少钱呢,下次要打上别处打。” “我交了钱的。”裴钰手上转着一把匕首,动作随意,气场却摄人。 “哈,你那点钱够干什么啊。”裴姝缦冷笑一声,“还是自己留着娶王妃吧。” 边上的侍女和侍卫胆颤心惊地听着两位主子对话。都是不喜欢好好说话的主儿,两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整得他们成天想着如何劝架。 “公主!公主!”外头一个小侍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进门就先跪倒在地上,“那位三小姐死活不肯住那,还说什么太过分了居然这么欺负人,现在正往这边赶来呢!” 什么? 不等两人回话,就听见外面一阵叽叽喳喳的声音,听起来很是气愤。 “这位大哥!”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我真是不明白究竟哪里得罪你了!” 只见少女提着裙摆像炸毛的兔子大步闯了进来,只是下一秒看见长公主时瞬间熄了焰火,慢慢低下声来说出剩下的话:“我还好心告诉你线索……” 说完还悄悄瞥了一眼裴姝缦的脸色。 可恶啊!怎么偏偏撞见了公主殿下! 裴姝缦看了一眼苏棠,又看了一眼裴钰,眉头不知为何轻轻一挑。 裴钰被她看得浑身难受,用力咳了一声,板起脸道:“怎么回事?” 一听这话,少女四周的气焰好像一秒恢复:“你太过分了!那院子里分明埋着一个死人!叫我住那什么意思啊?” 在场众人瞬间变了脸色,气氛骤降,裴钰立刻站起了身:“什么?” “怎么可能?本宫的府上从未出过人命!”裴姝缦更是惊讶,直接否认道。 这下轮到苏棠诧异了。这男的不是同道之人吗,怎么这也没发现? “真的!就在院角那棵大树下!” “阿芝!去看看!”裴钰眸中忽然闪过一丝异样,犀利冷锐的目光叫人不敢久留。。 见他如此,一旁的长公主好像也明白了什么,面色骤然冰冷无温。 阿芝带着几个壮汉领命而去,带着铁锹就往那院子跑去。 不出一会,领头的一个侍卫小跑回来,眼眶发红,满脸惊惧,张了张嘴,艰难发出几个音:“殿下……是……是月白!” 胸口呼吸一滞,像是忽然有千斤压下。 一旁向来沉着冷静的公主也瞪大了双眸,不可置信。 “难怪……”半晌,那领头的小侍卫垂下头,眸中思绪变换,是万千种苦涩,“难怪我们找不到他了……” 苏棠显然已经被眼下这一幕吓傻了,原先她以为是这人故意的,现在看来怕是这其中隐情大得很! 于是乎,某人趁大家都不注意的时候,一点一点往后挪去,挪到门口,企图悄悄从这里消失。 回去的路她还记得,大不了翻出去,一脚到底,带着绿竹跑回蛮南! 这命不改也罢,余下的时光好吃好喝,能过一天是一天。 总比在这里又被迫知道太多而小命不保强吧。 眼看着下一秒就要踏出去时,殿门忽然“砰”地一声关上,吓得苏棠往后跳了一大步,结结实实撞上身后的人。 淡淡的松竹寒香,手腕被利落地擒住,都不需要回头,只觉背后不寒而栗,她完蛋了。 “娘,那袁棠怎么现在还没出来?”袁窈秀气的眉头皱了皱,朝那府中深处望去。 杨氏如今得意得很,心中大快。 就算她知道了又如何,在这京城之中,女人需要的不是真相,是声量。 得罪了长公主,日后谁还敢同她交好!往后所有的舆论都不会偏向她,她们说她什么,她就得是什么。 “出不来更好!”杨氏哼着小曲上了马车,途经袁懿时,她忽然停住了脚步,嗤笑一声,“我劝有些人还是识相一点,年纪轻轻心高气傲,做长辈的都理解。只是别傲过了头,把自己给耗死了还没处哭。” 袁懿岂能不明白那话里的意思,只是一双眼仍旧如一潭死水般沉静。 “母亲放心,我回去定好好教她!”袁可鸣在背后扯了一下她的袖子,绽开笑颜,讨好般地冲杨氏道。 “是啊,可鸣就很乖巧懂事,你这个做姐姐的该好好管管妹妹。”杨氏满意地点点头,终于上了马车。 一旁的袁窈仍沉着脸思考,眉头久久未展。 “乖女儿,不要皱着眉啦,小心长出皱纹就不美啦。”杨姨娘搂住袁窈,一只手轻轻点了一下她的眉心,满脸慈爱。 “娘,我担心会出什么变故。”不知为何,她的心里总是不踏实。 杨姨娘不以为然,冷笑一声:“我的窈娘这么厉害,她再怎么折腾,我们有的是办法对付她!但是窈娘要一直漂漂亮亮的,等将来嫁了个好人家,眼前还能有这号人物吗?” 袁窈面色微红,撒娇似地将头靠在杨姨娘身上。 眼底一片清明。她知道,这次又让她侥幸逃脱了。 “等过两天你的哥哥们回来了,我们才是终于团聚了。”杨姨娘抚了抚女儿的头发,眼中闪过一丝狠戾,“她再怎么样只是一介孤女,无母无兄,必定寸步难行,若不是进府时侥幸逃脱,此刻早该去见她那早死的母亲了。” “公主的意思是,希望我加入你们,成为你们的……玄师?”苏棠小心翼翼地听完,小心翼翼地开口。 “袁小姐不必拘谨,我们只是合作。”一张方台对面,端坐着如玉美人。 怎么能不拘谨呢…… “作为回报,我们会帮你找到你要找的人。况且……”她顿了顿,“你初入京城,又无别的亲眷,在袁府的日子想来不会自在,你跟了我们,必然保你在京中太平,谁也不能动你。” “此外,本宫最不缺的,就是钱。”她勾着唇,轻轻转了一下茶杯,目光流转,似乎早已将她穿透,“所以袁小姐,好好考虑一下?” 她其实最开始就有意与他们接触,不然不会冒险告诉他们袁窈的秘密。 只是他们的背后想来比自己想的要复杂得多。 凭心而论,这些是她当下最需要的东西。她需要一个庇护所帮她解决那些没有意义的争斗。同样,她需要钱,很多很多的钱。 可这些馈赠一定会在暗中表上价格,一旦关系成立,他们的利益就此捆绑,自己要付出的代价却是未知。 但是……她默默看了眼端坐在前的长公主,又看了一眼侧立在旁的那个冷面家伙…… “成交。”她有拒绝的能力吗。 “那么……”对面嫣然一笑,目光闪烁中仿佛有一股无名之火在燃烧,“合作愉快。” ------------ 第七章 袁家三子 次日一早,公主府遣轿将苏棠送了回来,同时叫人抬了整整三箱的东西进来。 露出一角的上等云锦惹得袁府上下震惊之余有些摸不着头脑。 杨姨娘阴沉着脸,冷哼一声就别过脸去。 袁窈站在她的身后,面色如常,甚至带着浅浅的笑意,好似真心实意地在为自己的姐姐感到高兴。 “她一个什么都不懂的野骨头,怎么讨得长公主欢心的,她凭什么?”袁可鸣立在袁窈身侧,一副愤怒的模样。 在她看来,只有四姐姐才配得上这样的殊荣。 “妹妹慎言,到底都是我袁家的女儿,她好,我们袁家就好。”袁窈语气温和。 看,这才是一个贵女真正该有的样子。不疾不徐,不妒不嫉。长公主锦衣玉食过惯了,定是觉得那些乡野之事有趣得紧,等过两天就会知道,这人不过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草包。 众人笃定了苏棠只是运气好。 话虽这么说,袁窈的眸中暗沉,深不见底,掐着帕子的指尖有些泛白。 她可不能像杨姨娘那个蠢货一样,什么都写在明面上。 现在同她交底还太早了。 她的目光扫过庭下众人。至少得物尽其用。 其实她能隐约猜到苏棠是一个聪明的人,如果可以,她们二人倒是能联手。 可惜了,她身上有对自己特别有用的东西,她们生来就不会是一个阵营的人。 如若她老实本分,到底是世间可怜的女子,念在同为庶女的份上,她可以留她一命,或许还能为她寻一个好人家,不愁衣食,至少比她在那蛮南之地过得好得多。 可惜,她的过往注定造就了她的目光短浅。 既然如此,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她敢动手,自己就敢争! “哎,来了来了!”四周的动静将她的思绪扯了回来。 一辆马车缓缓驶来,几匹骏马伴随其中,马上少年身形俊朗。 杨姨娘和张姨娘的眼中一下子明亮了起来,一齐朝那头望去,满是期待。 早在苏棠回府后几天,袁二就出发去接家中几个男丁。 杨姨娘育有两子,除去病房中的那位,是家中最年长的两个孩子。长子袁袭嵘如今在大理寺任职,初入仕途,有袁二在前方铺路,各方面都很顺利。次子袁承瑛自小对武非常感兴趣,如今年纪不大,却已跟着朝中大将历练过一番,瞧着也是前途似锦。 张姨娘有一幼子袁锦羡,年过十三,还在读书,人很机灵,最爱辞赋。 家中三个男孩每年会被送往袁二曾经的老师家中修习一月。 袁二的老师是上一任内阁首辅,博古通今,远见卓识,是德高望重的尊者。如今功成身退,在家中颐养天年。京城中不少达官贵人想将家中小辈送去指点一二,都被年事已高为由婉拒,因此袁家这份殊荣是多少人都求之不得的。 苏棠回到府中后也随着大家站在门口迎接未曾谋面的兄弟。一旁的绿竹还沉浸在自家小姐平安无事地从公主府中回来的喜悦之中,眼眶有些发红。 苏棠早就听说过了这三位,今日算是正式见面。 “儿啊!”刚刚停稳,杨姨娘就迫不及待地扑上前去,一双手紧紧抱住自己的孩子。 “娘!”两个少年一脸英气,面上洋溢着笑容。 “阿羡回来啦,娘看看,都瘦了!”张姨娘在府中的地位不比杨姨娘,因此行事总是小心些,只是拉过自己的儿子来到角落,面上也是止不住的激动。 然后便是几位姑娘。 “妹妹还是这么漂亮!为兄甚是欣慰啊!”袁袭嵘一向开朗活泼,走到袁窈面前掏出一个精致的玉簪,“妹妹瞧,这是我特意让人寻的,上好的冰种呢!” “切!妹妹怎会喜欢这等俗物,来看三哥给你准备的!”袁承瑛推开袁袭嵘,摸索出一个木匣子,“里面有上等的文房四宝!可难寻了呢,据说是外域特供的,喏,送给妹妹!” 这些都是京城内有钱都无法随意买到的东西,一旁的袁可鸣见了眼睛都直了,暗自羡慕。 而袁窈则是面色绯红,半是娇嗔道:“多谢兄长!兄长待我真好!” “我们窈娘就是值得天下最好的东西!” 袁二瞧着这家和万事兴的一幕,满意地点点头,走了进来,看了一眼一旁的苏棠,终于轻咳一声。 “好了!快来见过你们的新姐妹,棠儿。” 袁袭嵘和袁承瑛听见这话后瞥了一眼站在角落里的那个女娘,虽说也是很漂亮的模样,可衣裳太素净了些,在一众女眷中就显得不那么耀眼了。 二人只是挂起淡淡的笑意,朝她微微点头。 “今后咱们一家人要互帮互助,你们做兄长的要多帮衬着点弟弟妹妹,知道了吗?”袁二随口继续道。 “放心吧!棠儿妹妹有什么需要,尽可来找我们!”袁袭嵘爽朗地笑道。 说是这么说。 苏棠闻言轻轻行了一礼:“那就有劳了。” 温言温语。 看上去很好控制嘛。 屋内,袁二喝着杨姨娘泡好的茶,细细听着长公主府上的事。 袁家两兄弟站在一旁,面上露出诧异,似是不相信这个新来的妹妹有这样的本事。 一旁的袁窈坐着,静静地听着母亲的话。 他们才是一家人。 心中溢出来满满的安全感。 所以,她并不担心这个好姐姐能做出什么事来。 “原是如此,看来是个心思缜密的人。”袁承瑛听得严肃。 “我现下最担心的还是那事。”杨姨娘想起见她的第一面,“如今她对我们起了疑,想来不好下手。” “还是不能久留。”袁二沉默片刻,眼中阴翳遍布,“得想一个办法,让她永远闭嘴。” 苏棠在屋内翻着钟遇留下的册子,企图从上面找到什么新的线索。 那日光顾着看袁窈了,再加上衣裳的事,她都没好好看看。 其实也扫了一眼,可那后面写的事实在是有点荒谬。 她说如日中天的袁家会在次年春被查封,所有成年的男丁会被流放至塞北。 不出两年,天生异象,星辰就此陨落,百花同开。 这不纯扯蛋嘛…… 还有这因果,钟遇说此行因果在人,可她来了这么多天,见了这么多人,怎么这因果石一点反应都没有? 她闷闷地掏出胸口前的吊坠,那里有一颗晶莹剔透的水晶。 据说水晶变为黑色时,就是善果收集满时。 唉,亮晶晶的,不参一点杂质。 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才能改命嘛! “哗啦啦!” 外头响起一阵不寻常的声音。 “绿竹?”苏棠侧过身起来,想看看发生了什么。 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毛手毛脚的。苏棠踩着鞋去开门。 “绿竹你哇啊啊啊啊!”刚打开的门一下子弹射关上,一颗心仿佛已经跳出胸口。 哪有什么绿竹! 门外,还是一身玄衣的男人正保持着即将叩门的姿势,大门迅速开合带来的微风抚过冷峻的侧脸,平日里波澜不惊的眼眸此刻也不免划过一丝裂痕…… 惊魂未定的苏棠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巴掌。 见鬼了见鬼了,竟然不是梦! 裴钰听见了里面的动静,似乎叹了口气,放弃了叩门的打算,直接将门推开。 “你没见鬼,是我。”简单明了,“我有事找你。” ------------ 第八章 因果出现 “你你你你怎么进来的?” 花容失色。 不动声色地抬眸,漂亮的眼睛里似乎还有点理直气壮。 “翻墙啊。” 淡然的声音,似乎事不干己。 “长公主有一个消息要我带给你,袁二有很大的问题,袁家走不长了,让你早做准备。” 什么? 长公主带来的这个消息怎么和阿遇留下的线索那么像? 难不成袁家这大厦真的摇摇欲坠? “那也不能翻墙啊!”她双手叉腰,仰着面怒视。 他微微颔首,深色的眼眸望向她时冷冷清清:“改日会差一个线人来。” “……” 惜字如金的神经病。 苏棠咬咬牙,大人不记小人过。 她只是担心被发现后让自己本就糟糕的处境变得岌岌可危。 这才刚抱上公主的大腿,可不能让她觉得自己是个累赘。 “哦。”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来,他从怀中掏出一个鼓鼓的钱袋子,装作不经意地扫了苏棠一眼,“差点忘了,公主让我送些银两来……” 炽热的目光立刻追随而来,如见神临。 “哎呀,这,这怎么好意思嘛……”嘴上这么推辞着,一双手早就伸到人家跟前去了。 嘴角勾起似有似无的笑意,清冷的面上平添一分不羁。 “找个机会,向公主要人。” “小姐!”这回真是绿竹。 “我已经办好了,小姐放心。”她狡黠一笑。 早在回府后几日,绿竹就发现屋中慢慢出现了许多不属于这里的东西。 精致的荷包,漂亮的折扇……一些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物品。 可在今日,她的床底下出现了一支玉簪。她看得真切,就是袁窈从二哥那里得来的那支! 想来这应该就是最后一件东西了。 “很好,绿竹,你继续盯着。” 忽然,院内传来动静。 绿竹探了一个头出去,转身禀道:“小姐,是六小姐来了。” 袁懿。 那个好心提醒过她的六妹妹。 苏棠心下正疑惑,忽然,胸前的那颗水晶似乎感应到什么,发出了微弱的光。 主仆二人四目相对,皆是喜悦。 终于,她的第一个因果。 “六妹妹,你怎么来了!”心情大好,苏棠明媚地跑出来。 屋外的女娘穿着鸢尾紫的罗裙,显得她更加清冷了些。 白白的小脸总是淡漠,不像寻常人家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天真烂漫。 “我想同姐姐去散散步。”看见苏棠出来,她礼貌一笑,眸中渐渐亮起光。 秋天,府内一切都染上了萧瑟之意。 树叶黄黄的,颤颤巍巍地挂在枝头,一阵小小的风就能把它吹掉。 袁懿带着她在府中左拐右拐,朝后门那边走去。一路上两人相对无言,苏棠也不急,等着她开口。 “姐姐是一个聪明的人,应该知道我来找你做什么。”终于开口。 “你愿意同我联手吗?”声音揉杂在秋风里,泛着淡淡的凉意。 “联手?” 女娘的眼中不如往日平静,其中似乎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深不见底:“后宅之中,这并不罕见。如今的形势不是很明显吗,我们有共同的敌人,四姐姐。” 一路上,苏棠一直在等她开口,她大抵是知道她想要的是什么,可为何她认定的敌人是袁窈,不是杨姨娘,也不是袁二。 她好像一直都认为,袁窈是如今府上形势的幕后之手。 “为什么。”苏棠没有直接给出答复,隐约间,她觉得其中有些什么地方被自己忽略了。 “你可知父亲为何会接你回府。”袁懿淡淡开口,“因为你身上流着一半的苏家血。苏家家大业大,小辈之中,除了现任家主的孩子,就只有你了。” “父亲已经在解决其他人了,他想要的是你的继承权。你死了,苏家就是他的了。” 苏棠并不惊讶。其实她早就猜到了。 “至少目前,他们才是一家人,所以你和袁窈永远无法成为一个阵营的人,所以,我来找你了。”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为什么是袁窈?”苏棠不太明白,她不过是一个未出阁的女娘,与她们相比,顶多更受宠爱些,但并不值得大动干戈,将她作为一个强大的敌人。 袁懿没有立即答话,睫羽垂下,似乎在思考如何解释。 半晌,她鼓起勇气,眸中不同于往日,多了几分力量。 “如果我说,她不是袁窈呢?” 苏棠神情一滞,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人。 “这是什么意思?” 袁懿闭了闭眼。 “如果她的身体里,装了一个不属于她的魂魄呢?” 这是她心中最大的秘密。 或许没人相信,她曾经与袁窈是无话不谈的好姐妹。 “有一天,她仓惶跑来找我,说她不小心听见了爹爹的一个秘密,她很害怕。我问她听见了什么,她却不肯说,只反复和我强调不要靠近水边。” “不出半月,她溺水受惊。” 杨姨娘正盛宠当头,爱女失足落水,心急如焚。于是袁二特意命人将她们送去山庄静养一段时间。 小袁懿心中一直记着姐姐的话,明白其中定有隐情,于是好求歹求,终于让自己的嬷嬷同意带自己悄悄去看四姐姐。 她永远忘不了,再一次看见四姐姐时,她眼底的冰冷与平淡。 “原来是六妹妹。” 她似乎忘记了一切,忘记了曾经对自己的叮嘱,甚至有一天,她找到自己,开始说起了她的筹谋。 话至此,两人来到了一座小石桥上。 石桥架在浅浅的水池之上,两侧种满了芭蕉。 宽宽的绿叶挡在其中,缝隙里透出的光影摇摇晃晃。 袁懿伸出一只手扒开一角,示意她看。 小石桥的另一边是一处连廊。连廊通向袁府的后门,那里停着一个小小的轿子。 一个看起来只有七八岁的小姑娘抱着一个虎娃娃孤零零地站在不远处。 廊下是她的箱子,看上去刚回到府上。 周围围着几个年长的侍女正扒拉着她的东西,将衣物翻得凌乱。 “还有什么东西吗?” “没了没了,真是的,还以为这一趟回来大小姐会给她带不少值钱的玩意儿呢!” “哎呀,今日不同以往啦!据说大小姐头胎生了个小姐,那夫家急着给姑爷纳妾呢!” “而且听说姑爷家中近来不景气,过得好就怪了!” 阳光从这偶然窥见的一角照进来,眼前的一幕如同戏台上的话本。 感应到胸前因果石的异动,苏棠有些诧异。 因果在人,得善果需得先渡人。 所以,袁懿和这个小姑娘,都是她要渡的人? “她是谁。”苏棠没有见过这个小姑娘,可脑海中恍然闪过那本小册。 “她叫袁芙,是主母最小的女儿,家中的七小姐。”袁懿凉凉开口,“袁家的嫡小姐,只能从后门入府。” 七小姐,袁七。 “她说嫡庶是这个世界上最大的糟粕,所以我们庶女就应该团结起来,争取属于我们自己利益。” 想到主母一脉,袁家后宅的局势渐渐明晰。 “七妹自生下来就不受重视,因为她出生的那年,大哥开始病重。现在想想,可能主母原先是想再生一个男孩的。” 可惜是个女孩。 “这绝对不会是四姐姐说的话。嫡庶根本不重要,这是她告诉我的第一个道理。” 她说,大姐姐作为袁家的嫡长女,看似万千宠爱一身,实则不过是客人来了优先给她送送礼,大型的宴会可以同父亲坐在前面当袁家的吉祥物。 这点小恩小惠,哪里比得过家中对几个男孩的教诲。 资源、名利,若是需要,还可以拿这些吉祥物给他们铺路。 “你看。”忽然,苏棠注意到远处的一个身影。 亭下款款站着一个倩影。发髻梳得整齐精致,珠翠环绕,端庄华贵。双眸明亮如星,浅浅地注视着这里。 是袁窈。 “小姐!小姐!”身后传来绿竹上气不接下气的声音,她跑得满头大汗,面色通红,“她们来了!” ------------ 第九章 入局 牡丹苑外,站着一个嬷嬷。 她的身后是五六个年轻的侍女。 “哟,好大的阵仗。”苏棠带着人从外头走了进来。 那带头的嬷嬷转过身来,看清苏棠身后还跟着袁懿,冷笑一声,阴阳怪气道:“我说怎么这么久不见人,原来是和六小姐在一起呢。赶明儿该去和张姨娘提个醒了,不然有些姑娘家年纪小小,一朝走错了路,还要怪我们姨娘不曾管教。” “嗯?这不是那天来接我的嬷嬷吗?”苏棠仔细一瞧,装作惊讶的样子,“不知嬷嬷眼睛好些了没,那日可真是把棠儿吓坏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嬷嬷早就料到了我会半路命丧黄泉呢……” 那嬷嬷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狠狠啐了一口:“哼!没娘生没娘养的贱骨头!我看你一会儿还有什么好说的。来人!搜!” 身后侍女得了准话,一齐涌入苏棠的屋内。 “嬷嬷这是做什么?”袁懿还没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 “这段时间,府上各处总是丢东西,起先咱们姨娘还没太在意,只是让人多加小心。可昨日咱们二公子送给四小姐的玉簪不见了,那玉簪价值不菲,又深得小姐喜爱,姨娘说了,定要将这贼人抓出来!”嬷嬷语气恶狠,说罢又扫了一眼袁懿,“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六小姐还是小心小心自己的名声吧。” 袁懿不知还有这回事,心生忧虑,但又见苏棠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便也放下心来,不去理那嬷嬷。 “搜,都可以搜!”苏棠扬眉,“就是不知,是所有屋都搜呢,还是单单只搜我这屋啊?” 嬷嬷闻言面不改色:“自是每个屋都要搜的!” “原来如此,嬷嬷看着胸有成竹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早早就将东西放在了这儿呢。”苏棠调笑道。 嬷嬷面色一紧,这时,里屋走出几个侍女,她连忙期待地看去,谁知几人皆是摇摇头,随后便安静地站在一旁。 怎么回事? 难道又被她察觉,提前动手了? “啊!”屋内猛地传来一个婢女惊呼的声音。 嬷嬷大喜过望,急忙跑进屋去:“可是找到了!” 袁懿闻言也心下一沉,扭头看向苏棠。 谁知苏棠不仅没慌,反而嘴角勾出浅浅笑意,察觉到身侧的目光,她转身冲袁懿宽慰一笑。 “走吧,看看她们发现了什么。” “啊呀!” 屋内的嬷嬷看清那侍女手上为何物,惊得差点没站住脚。 那是一个灰扑扑的稻草扎的小人,上面还扎着几根银针,一张破旧的符还黏在上面。 几个字歪歪扭扭地写在小人身上,看上去是谁的八字。 “哎呀!嬷嬷,这可是你们要找的?”苏棠眼中满是关怀。 “大胆!你竟敢引如此邪祟之物入府!来人!抓住她!”嬷嬷又惊又惧,急忙道。 “诶诶!”苏棠出声制止道,“怎么能这么说呢?这玩意可和我没有半点关系啊!嬷嬷何不看看这上面写了什么?” 嬷嬷定睛一看,这不是四小姐的八字吗?!她是杨姨娘从娘家带来的人,跟在她身边多年,几个孩子的生辰记得一清二楚。 “再说了,这东西看着破破旧旧的,说不准是很久以前就放在这的了,我劝嬷嬷还是仔细瞧瞧,免得抓错了人,误了大事啊!” 这话说得她犹豫了起来。确实,四小姐的事马虎不得。眼前这个野丫头,她嫌弃地扫了她一眼,怎么看都不可能有这种本事。 “我们走!”嬷嬷瞪了她一眼,神色匆匆,收起东西就要走。 “等等!” 走到门边时,忽闻身后传来少女清脆的声音。 “看来嬷嬷没有找到想找的东西呢。那是不是,该给我一个解释呢?” 众人看过去,只见苏棠不知何时站在柜前,手里把玩着一个琉璃盏。 “我虽出身乡野,却也从未见过婢子能随意搜主子的屋子,还能大放厥词,出言不逊。”苏棠面上不见笑意。 嬷嬷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却丝毫没有道歉的意思。 “三小姐没别的事了,我们就走了。” “啪”的一声,琉璃盏跌落在地,碎成一地。 “怎么没事呢?绿竹!”苏棠高喝一声,“琉璃盏是谁打碎的?” “回小姐,奴婢亲眼看见是嬷嬷打碎的。” 嬷嬷瞬间瞪大了双眼。 “六妹妹呢?” “我也看见……是嬷嬷打碎的。” “这琉璃盏可是长公主亲赐,绿竹,去信长公主!”苏棠眼睛都不眨一下地吩咐道。 “诶?你这什么意思!”嬷嬷大惊失色,又急又气,“谁看见了是我打碎的?你们看见是我打碎的吗?” 她冲周围那些侍女吼道。 “哦?不是嬷嬷打碎的,难道是刚刚这几个搜查我屋子的侍女打碎的?”苏棠语气耐人寻味,“那是谁呢?” “还是说让殿下来评评,到底是主子的话可信,还是婢子的话可信!” 一众侍女才要点头,一听这话都犹豫了起来。 “混帐东西!”嬷嬷气得半死,一脚踹在一个侍女的身上。 “绿竹。”暗处的少女似乎不想再持续这场闹剧。 绿竹应声朝嬷嬷走去,不等她反应过来,一个巴掌干脆利落地甩在她的脸上。 “这一巴掌,是为嬷嬷出言不敬,我的母亲,也是你能议论的?”苏棠沉着面,冷声斥道。 “啪!”又是一巴掌。她的半张脸已经肿了起来,火辣辣地灼烧感遍布全身。 “这一巴掌是为什么,你们心里清楚。”苏棠轻飘飘甩下这句话,“送嬷嬷出去!” 这嬷嬷跟随杨姨娘入府多年,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当下就觉得怒火中烧,领着一众人狠狠地甩袖走了。 瞧着她远去的身影,苏棠呼出一口气。 随即看向院中剩下的那个女娘,莞尔一笑。 隔着短短的一段距离,她们站在明暗两处。 少女的睫羽似乎颤了颤,眼中第一次亮起了希望。 她在这一方宅院沉寂多年,第一次有了一缕阳光选择照在了她的身上。 会付出多少代价,她不在乎。 总之,不会再比从前更糟糕了。 苏棠抬头看看天,侧过脑袋想了想,面上又换成了平日里乐观的模样:“别看我现在只能用这种方式自保……” “但将来,定是天地通,年月通,日时通,万事皆成。” “所以,六妹妹好眼光。” ------------ 第十章 暗渡陈仓 屋内被她们翻得乱糟糟的。 她们显然是奔着那些东西来的,连翻找的地方都那么笃定。 “这就是你们后宅常用的手段吗?”苏棠无语地叹了一口气,“绿竹,辛苦你收拾一下了。” 她从身上拿出了事先藏起来的小册子,招呼袁懿坐下。 七小姐,那就是了。 那册子上拢共只有四个人的名字和八字,可惜除去袁窈,那个袁婵月闻所未闻,剩下两个干脆只写了袁一和袁七。 袁七看上去应该就是袁芙了,年纪看上去也差不多。 “呀,七妹已经十岁啦?”苏棠略略一算,有些惊讶。那瘦小的样子,哪里像十岁? 袁懿闻言轻轻叹了口气:“嗯。家中根本无人管她,她的屋里都是杨姨娘的人,我们不便多去找她,只能偷偷地买通下人。大姐姐很心疼她,嫁人以后也总是接她去住,每次回来也给她带了不少东西,可那些东西其实根本到不了她的手里。” 苏棠在心中默默算了一下那个八字,一颗心慢慢沉入谷底。 这是穷途末路之势,时日无多之命。 “咳……”她掩饰地轻咳一声,在书桌前写下一个年份,抬头问道,“你可知家中哪个小辈是这一年生的?” 袁懿闻言仔细看了看,迟疑道:“这……应该是大哥的。” 苏棠皱了下眉:“大哥?是主母院中的那个吗?” 袁懿点点头。 苏棠在心中默默给这些兄弟姐妹排了下序:“家中兄弟姐妹这些天都到齐了吧?除了这位生病的大哥,我没见过的应该只有出嫁的大姐了吧?她不是这一年的?” 袁懿摇摇头。 “哦……”这就好办很多了,她迅速地算了一下这个八字,随即一愣,似乎有些不可置信,重新又算了一遍。 “怎么了?”在袁懿的视角,苏棠现在的样子有些傻气,发呆似地盯着桌上的白纸。 苏棠喉头发涩,干干地笑了两声,把话题岔开道:“没事没事……诶,这样来算,家中是不是还有位二姐啊?” 谁知袁懿一听这话,脸色似乎白了白。苏棠立即明白其中必有隐情,突然打断道:“呃你先别说了,咱们下次再仔细聊这个话题,今天先谈七妹的事。” “……” 其实是这几天的消息给她的冲击有点大,她得好好捋一捋其中的联系。 家中有七个姐妹,大小姐已经嫁人,二小姐不在府上,而且这些日子看下来,府中像是从未有过这号人的存在。四小姐本该早夭,却好好地活到现在,原先以为是用了换命禁术,谁知袁懿一口咬定这人不是从前的袁窈。五小姐是四小姐的跟屁虫,六小姐发现了四小姐的秘密,苦于无人求助,寻上了她。七小姐自小不受重视,如今一看时日无多……至于她这个三小姐,很遗憾,也是一个冒牌货。 这一家真是有趣得紧。 “哇……”绿竹目瞪口呆,“小姐你快点继续查,我太好奇这背后发生了什么故事了,这要是写成话本可太好了!” 苏棠翻了个身:“还没完呢。你猜我今日算那大哥的八字发现了什么?他命格强健,定是身强力壮之人,根本不可能是现在这个样子!” 难怪钟遇会来呢,这袁家简直乱套了! “那咱们下一步该做什么?”绿竹两眼冒星地望着她,洋溢着兴奋。 “袁懿的因果在袁窈,这个我们短时间不能拿她怎么办。所以我们得先从袁芙下手,况且她时日不多了,她的因果应该在更前面。”苏棠思索片刻。 绿竹认同地点点头,过了一会儿又想到什么,突然问道:“那个七小姐好像很可怜的样子,她一定会死吗?” “这不好说,若是放在平日,她这命格确实时日无多,可这袁家上下邪门得很!你瞧这上面几人的八字,哪个对得上号啊!”苏棠皱着张脸,苦兮兮道。 杨姨娘今夜是辗转反侧,彻夜未眠。 计划又落了空,她终于明白,新来的这个三小姐可远远不止她想象中的那么简单。 而嬷嬷带回来的那个稻草小人更是让她不敢妄动。 “奴婢悄悄去寻了懂的人瞧,那人说这是咒人溺水的符!啊呀,吓死老奴了!”嬷嬷夸张地抚着胸口。 杨姨娘想起这来还一阵后怕。 “老奴猜这咒的正是小姐幼时的那场水灾,还好咱们小姐福大命大扛了下来,所以应该不是那丫头做的手脚!”嬷嬷继续说道,“可我们派人藏的首饰一件都没找到,八成是这小贱人发现了,这才叫咱们的人搜得狠了,把这件东西搜了出来!” 也是,那丫头可能确实机灵些,但怎么可能真的有什么本事!她都派人查过了,她在蛮南门户冷清,方圆一个村里的找不出一个有文化的人来。 “但是……”嬷嬷的话犹在耳边低语,“老奴觉着肯定是那疯婆子干的!” 隔天一早,长公主府上派人带来了一个四十上下的嬷嬷,姓柳。 穿着不比家中张姨娘差,发髻梳得一丝不苟,面色淡淡。 找个机会,管公主要人。 这不,趁着这个送上门来的机会,暗渡陈仓。 公主府那边对昨日的纷争一字未提,只说觉得三小姐向来散漫惯了,礼数一定有许多不周之处,往后世家大族之间场合不少,需得早早重视,特意送来一位十分受公主器重的嬷嬷教导。 虽是这样说,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长公主对三小姐的上心程度,这张嬷嬷虽是以奴仆的身份前来,可那是长公主的亲信,府中上下谁敢动她? 此外,她还送来一个侍卫,身姿挺拔,带着面具也掩饰不住优越的五官。 嗯? 这不是…… 长公主也太大胆了吧! 苏棠震惊。 “是你!”她咬着牙低声道。 裴钰自顾进了院子。 即便还是一身玄衣的装扮,可他的气场太过强势,走在前面更像是这院中的主人。 面具之下极为好看的双眸墨色难掩,眉峰一挑。 “不然呢,还是你更喜欢像上次那样。” ------------ 第十一章 换命之术 苏棠觉得,眼前这人如果走那种浪荡公子的风格,这双眼睛应该可以迷倒很多人。 可这人看起来就很不好讲话的样子,面对谁都带着逼人的危险气息。 全身上下都写着生人勿近…… 他兀自走向屋内坐了下来,坐在了……苏棠的位置上。 然后一抬眸就看见了满脸疑惑的苏棠,眉头紧皱,似乎是要炸毛的前兆。 不知为何,这让他想起长公主府上她像兔子的那一幕。 “公子贵姓啊?”咬牙切齿,不忘挤出微笑。 “裴,单名一个钰。” 裴钰。 姓裴啊,能和长公主一个姓,那定是十分受器重。她听绿竹讲过,世家大族之间喜欢招揽门客,赐姓更是常有的事。这到底是长公主的人,那是无论如何都比她的身份更高的,罢了,她忍!小忍则隐于祸! “你不会真把我当成你的侍卫吧。”端坐于案前的人勾了勾唇角,似乎一眼就看穿她在想什么。 “没有没有,那哪敢啊……”苏棠心虚地垂下眼。 “放心,外人面前,我会好好配合你的。长公主的意思是,先帮你解决袁家的事。所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他装作没看见,又从腰间取出一个钱袋子。 !! 原来是来帮忙的。 苏棠一下子眉目飞扬起来,连脸上的笑都多了几分真意。 一炷香过后,苏棠将目前的进展一一托出,当然,省去了关于改命的事情,她只简要说明自己这一行需要收集因果。 待她说完话,屋内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桌前的男人面具已经褪去,浓密的睫毛下一双眸子显然是听得十分认真,甚至隐隐亮着光,见她停下来还似乎有些意犹未尽的感觉。 ? 不是,敢情他在这听野史呢! “咳咳,所以接下来,你打算如何。”被发现后的裴钰假装咳了两声,睫羽轻垂,换了一个姿势。 “首先,我需要寻一处宅院。半年之后袁府败落,我得离开这里。宅院不能太小,或许不只有我和绿竹。”想到什么,她急忙补充,“这个钱我来出。” “嗯。” “另外,我们需要查查袁家这些年来的人员变动,那位失踪的二小姐,我们得找出来。至于袁窈,先前我以为她是用了换命禁术躲过一劫,可按袁懿的说法,恐怕没那么简单。” 虽然这太过荒诞。 这回裴钰倒没有急着应声,手指轻叩案几,眉头微锁。 “你觉得这其中有问题?”苏棠走近两步坐下来。 “真相往往是极其荒谬的,因此最容易被忽视。不过……”话锋一转,“我想问问你,换命之术,对命主本人可有什么影响?” 少女冥思片刻,摇了摇头:“换命之术,改得是命主未来还未发生的事,但此术禁忌,反噬强烈,需要有极为厉害的玄师辅助。” “所以不会对一个人的性格、能力有太大的影响?” 迟疑了一会儿,苏棠还是如实答道:“不会。虽说一个人的性格、能力或许能从他的八字中体现出来,但换命改的可不是八字,而是命运。有些人即便八字透出来的是生机微渺,可祖上的福荫和自身修的善果强大,便足以化解这一死局,换命,也可以说换的是因果。” 用对方的福报来抵自己的因果。 因此换命之人多是八字相同之人。 “你刚到京城,或许还不了解你的四姐姐是一个怎样的人。”说到此处,他停顿了一下,“诗书礼乐,样样精通,十二岁便名动四方,出自她手的诗词惊为天人,有些甚至……不会是一个未出阁的小女娘能写得出来的。” 即便是再有天赋的人,涉及诗词这样能抒己见的东西,经历是极为重要的。就如夏虫不可语冰,自小养在深闺的女娘无法想象千里之外塞北的荒芜,更无法共情归来华发苍颜的边疆将士。 而她是十一岁时落的水,一年时间,不够她改变一切。 诗词……惊为天人。 “说说你大哥。” 一谈起这个,苏棠挠了挠头,“嘶”了一声:“这袁家几个人的八字都对不上啊。那袁家长子命格强健,定是无病无痛之身,怎么可能像如今这样常年卧病在床,是个药罐子!” “那他呢,你也觉得是换命吗。” “……” 如若他真的与这命格完全相悖,要么,他不是真的大公子,要么,他就是装病。 如果是前者…… 这袁家也真是让她开了眼了,这都什么事儿啊,合着每天相亲相爱的一家人都没有血缘关系呢。 这个家很不对劲! “那……那你最开始想试探袁窈,就是因为你觉得她的所作所为已经偏离了一个正常世家小姐能做出来的事情吗?难道其他人就没有怀疑过她吗?”想到什么,苏棠追问道。 他的目光短暂地停留了一下,随即抬眸正视着眼前的少女,眼中是冰凉的戏虐。 “在这京城之中,没有人会在意一个世家小姐是否真的拥有满腹才学,若是有,也不过是她们身上万千装扮的其中之一。你的父亲位高权重,杨氏娘家近年来平步青云,这就够了。” 是这样吗。 她稍稍一愣。 原来这就是才女啊。 在这一声声“京城第一才女”中,是不是又埋没了无数真正的才女。 那么…… “她不是袁窈。” 裴钰凉凉开口。 这个答案让人毛骨悚然。 但只有这样,才能够解释一切。 如袁懿所说,她曾同袁窈亲如姐妹,袁窈是什么样的人,她更清楚。 那真正的袁窈去了哪里呢。 案前男子一手撑着额,神色散漫地看着她:“你是玄师,难道不应该相信你所学的东西吗。” “你忘啦,她十一岁时就溺水啦。”声如琉璃落地。 对啊。 所以真正的袁窈,早就死在十一岁那年的溺水中。 那剩下的这个呢? 不说骗过外人。她是如何在自己家人的眼皮子底下,消无声息地代替袁窈? “她身上没有任何术法留下的气息,这怎么会呢……” “有一种情况,无关术法。”裴钰坐正,眸中渐凉,“异世之魂,那是天意。” ------------ 第十二章 女子本无家 “啪!”苍白的面上留下了一个清晰的手掌印。 少女被打得跌坐在地,嘴角溢出血丝。 眼下的乌青和面上的倦容都来自她的母亲。 “竟敢招惹牡丹苑的那个贱蹄子,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娘了!啊?” 昨日的风声添油加醋地传到他们这里,张姨娘气急,罚她跪在屋外一个上午,不准吃饭。 “是,你清高,不愿意和杨姨娘一帮人为伍,可你以为你是谁,是袁窈吗?人家四小姐清高能白得一个性情高雅的好名声,你呢?人家只会说你孤僻古怪,榆木脑袋!”张姨娘气得将桌上茶盏掀翻在地上,茶水滚烫,溅在袁懿的脸上。 袁可鸣担忧地探出一个脑袋,想进去劝两句又不敢劝,只能在心里默默祈祷。 而袁锦羡则是大大方方地坐在一旁,嘴里吃着糕点,丝毫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其余的下人战战兢兢地在角落里,不敢多出一声。 “你再怎么样,也要为你的弟弟想想啊!”张姨娘拍着大腿,苦口婆心,“他是你唯一的弟弟!你们以后嫁人了,他可是你们唯一的靠山!得罪了杨姨娘,她再在老爷身旁说些咱们的坏话,你觉得老爷还会看重咱们阿羡吗?” 又是弟弟。 一直面无表情的袁懿终于忍不住红了眼眶。 重任在弟弟身上,靠山在弟弟身上,希望在弟弟身上。那为什么他的价值是要靠所有人牺牲自己去将他全力推上去的? 张姨娘见女儿红了眼眶,还以为是她终于有了愧疚之心,不想再说重话,抬头招呼袁可鸣进来好好教育她,自己甩着袖子走了。 “姐姐,你这样做让我怎么面对二哥三哥?”袁锦羡见母亲走了,丢下了糕点,露出鄙夷的神色,语气冷漠,“你不为我着想,我以后也不会为你着想。” 说完就带着下人去院子里放风了。 袁可鸣象征性地打了他一下,蹲下身扶起自己的妹妹,为她擦去嘴角的血丝,有些心疼。 叹息。 “唉。姐姐知道你不喜欢杨姨娘他们,可如今他们握着咱们的希望,再不喜欢,不表态就是了,可你怎么能站在袁棠那边呢?这不是明摆着告诉人家你要同他们作对吗?” 她清楚自己妹妹的性格,性子清冷,对什么事情都是淡淡的,可一旦决定的事情,谁也拽不回来。 听见姐姐的话,她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掉了下来,可心里却不觉得委屈,只是越来越冷,越来越冷。 “姐姐,你觉得,咱们这院子漂亮吗。”她的眼睛空洞美丽,看着烛台上的火焰跳动。 自从主母搬离了主院到后院,杨姨娘就将这院子给了他们,自己搬进了主院。 杨姨娘住过的院子,自然是极好的。她自打入府来就深受袁二喜爱,这个院子照光好,四周又安静,院中造景都是特别设计过的。 “当然好。”袁可鸣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嗯。” 她垂下眼眸,一滴眼泪跟着砸进土地,眼眶虽红着,嘴角却扬起很轻的一丝冷笑。 “我也觉得好。可是姐姐,这里是你的家吗?” 袁可鸣一愣,面色有些不自然,但还是笑笑掩饰过去:“你说什么傻话呢,这就是我们的家啊。” “其实你也很清楚。总有一天,我们会被嫁出去,为了父亲的前程,为了弟弟的仕途,总之,不会是为了我们自己。”看着她脸上一闪而过的慌乱,袁懿心下了然,“运气好,琴瑟和鸣,乖乖地当一个贤妻良母,辅佐夫君,运气不好,一辈子被困在后宅的恩怨中,倘若不受夫君喜爱,子嗣不顺,他们会让你忍着,认了,说这就是你的命。” “你瞧大姐姐,袁家已然将她当作他人妇,可她的夫家却从未当她是自己人,纳妾通房,什么都不与她商量。” 此时恰好一阵穿堂风,风行处,青丝微微飞扬。 少女的目光直至她的眼底。宁静,平和。 还有一点点的悲悯。 “我们没有家。” 这一点点的悲悯犹如密密的针,一点点扎进她的心底。 “我们都要为了弟弟的前程去努力,将来我们还要为了他嫁人,而这样的一个人,娘却说这是我们的靠山。你信不信,将来若是夫家出了事,他们会为了自保跟你划清界线。” 她的声音平淡,语速平缓,一字一句却真真切切。 “可凭什么这就是我的命,这分明是他们给我的命。袁棠一个从蛮南来的姑娘都能看明白这个道理,你为什么不明白。袁窈做了那么多,不就是希望得到更多吗。可她这样子,你说她以后嫁人,是该嫁去当主母,还是当姨娘?” “当然是当……”话到嘴边却犹豫了起来。 当主母,她就成了自己最讨厌的嫡系。当姨娘……别说是杨姨娘第一个不同意,那她争了那么多年,争的究竟是什么呢。 最后一颗眼泪砸进大地,掀不起惊涛骇浪,却能在所及范围内,荡起涟漪。 冰冷的烛火在她的眼底疯狂燃烧,跳跃。 “我绝对不会允许自己的命掌控在别人手里。即使是娘,我也绝对不会让步。” 苏家差人送来了第一份礼物。 银两、首饰、上好的布料和一些精美的玉器。 “哇,小姐你看!这银两上还印着东西呢!”绿竹打开的那一盒是满满当当的白银细软。 苏棠闻声看去,眼睛锃亮。 “这么多钱!”她宝贝似地摸摸它们,“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白花花的银子呢!” 之前一直听说这苏家富甲一方,如今也算是见识到了一点。 她拿起一块银子翻到背面,找见了绿竹说的东西。 那是一个小小的“棠”字。精致小巧地印在底部,不仔细看不会注意到它。 “这苏家真是有心了。”苏棠将这白银放回去,计上心头。 “应该是专门为了小姐做的贺礼。”绿竹悉数清点了一下送来的东西,高兴地抬起头,“太好了!这下咱们也算是有钱人了!” 是啊。 谈及此话,苏棠会心一笑。不知为何,心中竟有一点点酸楚。 曾经在蛮南和阿遇相依为命的时候,虽然能够温饱,但她们整日为生计奔波,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能和“有钱”搭上边。 就是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这个命去花这些钱。 依依不舍地盖上盒子,然后磨磨蹭蹭地挪向案前,拎起了桌上的东西,一鼓作气,像即将出征的战士。 “走吧,干活!” ------------ 第十三章 袁七小姐 苏棠带着柳嬷嬷和绿竹来到了袁芙住的地方。那里离主母的院子很近,药香靡靡。 院内打扫的几个婢女见来了人,互相使了一个眼色。不用猜都知道,她们这是记下了来的人,好去向杨姨娘禀报。 一个小姑娘抱着布老虎坐在秋千上,时不时低头和自己的小老虎说着什么。 察觉到来了人,她从秋千上下来,站在那里,有些无措地看着来人。 “你们是谁?”她的衣服早就不合身了,一双怯生生的眼睛打量着来人。 “我是你的三姐姐。” 苏棠扫过她身上短了一节的衣物,柔柔一笑。 “回来这么久,我还没来见过妹妹呢。” 她示意了一下手上拎着的食盒:“听闻你喜欢吃桂花糕,带了些过来,我们一起吃吧。” 听见“桂花糕”三个字,袁芙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苏棠带着人走到院中的石桌前坐下,打开食盒,里面有整整三盘桂花糕。 “给你。”她把一盘桂花糕推到袁芙面前,自己也拿了一块,“别这么看着我,是袁懿告诉我你喜欢吃这个的。” 袁芙小小的脸皱成一团,似乎有些失落:“六姐姐最近都不来看我了。” 苏棠拍拍她,小声道:“她最近和我干坏事,被张姨娘禁足啦!不过没事,我没有娘,所以我来看你啦!” “……” 柳嬷嬷和绿竹在一旁对视一眼,看见了互相眼底的疑惑。 秋景初现,院内更显萧瑟。 袁芙小心地捧着桂花糕,小口地咬着,桂花糕的香甜装满了她小小的心。 这是她生活里为数不多的甜蜜。 “谢谢三姐姐。这个一定很贵吧,我有钱,可以给你钱。”她黑黑的眼睛乖巧地泛着光。 苏棠神色自若,没有戳穿。 桂花糕并不名贵,尤其是在袁家。先前苏棠并不知道,直到看见家中下人从主院中端出的糕点盘中只有桂花糕没有被动过。 她们并不屑于吃这小小的桂花糕。这种糕点寻常人家都能做出来,街上卖的大有人在。 要吃,当然得吃那些漂亮的,专人精心制作的糕点。 可这样的糕点却被袁芙视若珍宝。 府上的下人们哄骗她,这是很珍贵的糕点,街上卖得少,买的人却多,小小一盘需要很多钱。 “我是你的姐姐,当然不收你的钱。”苏棠冲她做了一个鬼脸。 作为家中最小的女儿,不说千娇万宠地长大,可她过得看起来不比自己在蛮南的日子好。 “家中奴仆是不是经常欺负你,拿走你的银子?你悄悄告诉我,我帮你。”她低下头,在袁芙的耳边悄悄说道。 袁芙闻声抬头,嘴里的糕点还没来得及咽下去,清澈漂亮的眼睛看着她,然后摇了摇头,认真地说:“没有。是我自愿的。他们说我的银子可以拿去给大哥看病,哥哥好了,娘也就好了,就能来看芙儿了。” “而且……”她红着脸低下了头,好似有些懊恼,“我总是很饿,嘴馋,想吃点心。所以常常要拜托他们帮我去买吃食,所以我总是攒不下钱来。” 她的话清脆,温暖。 虽然瘦瘦小小的,可是她的眼睛却亮亮的,是不曾沾染灰尘的美好,如琉璃般美丽。 显而易见,她心中最大的愿望就是哥哥的平安和母亲的爱。哪怕让她付出多大的代价都在所不惜。 总是很饿吗? 这个年纪这么瘦小,想来这里的人根本就没给她吃饱过吧。 堂堂袁家,还养不起一个小小的女娘吗。 “三姐姐,剩下的我可以留着明天吃吗。” 食盒里还有许多桂花糕,但她停下来望着苏棠。 “当然可以。”苏棠笑道,“这是姐姐送你的礼物,你想怎么样都可以。” 袁芙露出腼腆的笑,可随即想到什么,似乎有些担心。 “姐姐。你刚回家,以后没有事的话,不要经常往我这里来哦,叫人看见了不好的。” 她眼睛里透出的担忧浓郁,情真意切。 长在后宅这么些年,外人的一举一动她怎么会不清楚。 苏棠摸了摸她的头:“没关系啊。我不是和你说了吗,我没有母亲,没有人管我。” 袁芙听了眨巴了一下眼睛,伸出小手抓住她放在自己脑袋上的手。 她牵着比自己大的手放下来,放在了自己的布老虎身上。 “它也没有母亲。不过没关系,它有我。” 苏棠没有出声,由着她做。 “那你之前住在哪里呢?”她认真地问。 “嗯……我住在一个山中的村庄里。” “那你在那里有好朋友吗?” 心中忽然出现一张熟悉的面孔,眉眼如画。 “当然。我和她一起生活。只是有一天,她出了一趟远门,大概是在和我玩捉迷藏,要我去找她呢。” 天气晴好,院内其他的人都被柳嬷嬷和绿竹赶了去。 她听见这话,睫羽颤了颤,怀中的布老虎被抱得更紧了一些。 “你很想她。”她的目光柔和,却笃定。是温柔的力量。 “她也很想你。” 她的声音如一颗石子落入一面池水,原本平静无风的水面出现了裂痕,再也无法平息。 原本晃晃悠悠像是在讲故事闲扯的苏棠一顿,有些被一个小孩子捉住的无措。 是呀。 她很想她。 钟遇,你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告诉我呢。 所以你得好好地回来见我。 院内只宁静了片刻,闲言碎语慢慢从外面一点点传来。 这些声音拉回了她的神志,眼中逐渐清明。 那是一个年轻的侍女,虽穿着府上统一的衣服,可面上妆容精致,发髻梳得整齐,发间的珠花亮晶晶的,瞧着就不是普通的东西。 “七小姐,杨姨娘唤您过去。”她面上带笑,不怀好意,夹着嗓子假惺惺地说,“要奴婢说呀,咱们姨娘可对七小姐真好。成天全府上下这么多人这么多事都是她一手操办,还要分出心思照顾小姐。小姐将来嫁人了,一定要多回来看看她呀。” “诶哟,三小姐也在呢。”那人像是才看见苏棠,也盈盈行了一礼,“不小心打扰了两位小姐。” 袁芙听了这话,脸白了白,头低了下去,显然是有些不太情愿的样子。 可她深知没有办法,还是磨磨蹭蹭地站起身来。 “那我就不打扰妹妹了,妹妹你先去吧,我待会儿就走。” 苏棠伸出手拍了拍她以示宽慰,随即却将目光凉凉落在那侍女身上。 “但是,你留下。” ------------ 第十四章 珠花 语气霎时急转直下,这是对着这侍女说的。 这侍女面上一愣,有些过意不去,绯红渐渐染上双颊,正要发作,可又想起近来府上都说这位三小姐不好对付,于是忍了忍,行了一礼。 “听凭小姐差遣。” 眼见着袁芙小小的身影逐渐消失在尽头,苏棠慢慢站起身来,一双眼似有似无地往那侍女头上瞟。 “你这珠花,好生别致啊。难怪听说这院里的丫鬟们都想着往这屋挤,事少,油水倒不少。” 那侍女当然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意思。可如今府上都是杨姨娘作主,不光郎君小姐们都要管她叫“母亲”,识相的婢子们都称其“夫人”,至于这七小姐院里,杨姨娘都不曾说什么,三小姐难不成还能绕过长辈治她的罪不成? “三小姐,我不明白您的意思。我们只是下人,都是按主子的意思来的。”那侍女虽是低眉顺眼,可言语间没有一丝恭顺之意。 “那我问你,你头上这珠花,可是从哪来的?”苏棠于是不再绕圈子,直接了当地问。 “这……”那侍女慌乱了一瞬,故作镇定,“这是主子赏的。” 好一个主子赏的。 就是不知这主子究竟是哪一位。 见及此状,苏棠故作惋惜,叹了一口气。 “柳嬷嬷。” 身后伶俐的女人一个箭步上前,扬手就是一巴掌,干脆利落。 “啊!” 这一叫不要紧,引来了不少本就在外头候着的婢女的注意。 胆子大的探出一个脑袋来往里瞧,胆子小的暗中庆幸。 “你……你凭什么打我!”那侍女猩红着眼睛,捂着半张脸嘶吼道。 “怎么,打不得你吗?”柳嬷嬷冷笑一声,气势十足,“我今儿也是开了眼了,你们这袁家,一个小小的婢子都能视主子为无物。我且不管你袁家家事如何,你可知你头上的珠花,是我公主府的东西吗?” 这一番话让对面的侍女霎时面如土色,双腿一软跪倒在地。 “先前听闻你们袁家的下人手脚不干净,可府中并未严加看管,想来是各位主子宽厚仁慈,可你这不长眼的东西,竟敢窃取皇家之物!活腻歪了!” “不……不……我没有!这怎么会是皇家之物……”她拼命摇头否认。 她只是从送来七小姐屋中的东西里挑了几件……可大家分明都这么做啊!况且这袁家最没有存在感的七小姐,怎么会得长公主赏赐! 可随即她看见了站在柳嬷嬷身侧的那个姑娘,垂着眸俯视着她,一双眼里是毫无遮拦的轻蔑。 “蠢货。” 朱唇皓齿,开合间,声音虽小,却恰恰好能让她听见。 她忽然想起来前几天六小姐差人送过来的木匣,里面有不少精致漂亮的首饰,看着便价值不凡。后来就听说她被张姨娘禁了足,说是惹怒了杨姨娘。 是呀!那六小姐哪来的这些东西,定是这三小姐从中让她转赠的! “你……你故意的!”侍女恍然明白过来,眼中又惊又惧,可嘴上却是一点不退缩,“你知不知道你帮的是谁!帮了她你能得到什么好处!不还是一个小小的庶女……” 啧啧。 苏棠暗自赞叹,这神教都传到丫鬟中来了。 “庶女?庶女怎么了!抓着一个小姑娘不放算什么本事?!”绿竹在一旁终于忍不下去了,冷笑道,“再说了,七小姐什么时候当过你们的嫡小姐?怕是饭都没吃饱过吧!说出去丢不丢人啊!” 相反,她们口口声声维护的杨姨娘和四小姐不还是一个等着被扶为平妻一个等着嫁去别家当主母。不过就是想在后宅之中多争一点利益罢了,装什么高尚。 这下,不光是这地上的侍女,周围那些凑热闹的人也一瞬间变了颜色。 “你们不是最喜欢拿主子的那一套来压人吗。”苏棠走近两步,伸出手毫不留情地扯下她头上的珠花,连带着扯下几根头发,珠花上的玛瑙在阳光下闪着光芒。 “也不知道,先帝留下的这一位小小的庶女,够不够格啊。”故作忧愁,重重地叹了一声。 什么嫡嫡道道,从来没有人敢议论皇帝的儿子是不是庶子。 家中高位者不待见导致的下人的轻视是常有的事,怠慢一点,待遇差一点也就罢了,可这一群人就是仗着主子不会怪罪,袁芙又是这么一个毫无还手之力的小女娘,于是逮着她薅。 这分明就是寻着了借口,将自己心中的贪欲和恶意无限放大。 别说是嫡小姐了,哪个家中好一点的女儿瞧着能面黄肌瘦?更别说衣服是短的,饭是吃不饱的,送的东西到不了自己的手上,连无几的碎银都是要被哄骗走的。 “奴婢……奴婢知错了!奴婢知错了!”那侍女终于明白自己再无回旋的余地,慌忙磕起了头。青石板上一声又一声,很快就沾上了血迹。 天下人谁不知长公主的身份何其尊贵! “劳烦嬷嬷了,这人……就交给你了。” 最后一次见袁懿时,苏棠让她替自己给袁芙带一份礼物。先前长公主送了许多东西来,皇家之物,每一件都是独一无二的,款式材质,甚至还有私印,懂行的人极好辨认。于是她挑了几件相对低调一点的首饰。 她猜到这些东西肯定到不了袁芙手中。 当然,她们肯定也猜不到这些东西是皇家之物。 “小姐,你这么做是为了帮七小姐争一争吗?”回去后,绿竹整理着书桌,随口问道。 “嗯?” 床榻之上,依稀能看见一个呈“大”字的身形。 “没有啊。主要是想和她拉近关系嘛,方便让她相信我,好实现她的愿望。当然,顺手收拾一把,也是给自己积德了。” “……” 得,多余这么一问。 其实袁芙的愿望她用脚趾头都能想到是什么。不过收集因果得和命主签定契约,她得让这个小姑娘对她彻底打开心扉。 “唉,如果是这样,我还是希望她的愿望不要实现呢。”绿竹叹了口气。 她的母亲将所有心血都给了她的哥哥,从未管过她这么小的一个女娘该如何在后宅里生活。 “没办法,若是要收因果,就必须完成契约的内容。”苏棠也明白其中道理,“不过到底我也从她那里拿来了珍贵的东西,所以不会亏待她的。” 在一个人身上找到他种下的因,引导他去走向自己的果。而收集善果则是在不违背因果法则的前提下,在命主选择了既定的果之后,了却他心底最强烈的愿望。 某种程度上,就是推动因果的完成。 所以下一步要做的,大概就是弄明白她大哥的事情。 因何而病,如何痊愈。 或许等她的哥哥痊愈了,母亲能将目光分给她一些。 究其不过是子望母爱。 “诶,对了,裴钰呢?” 不是说要翻墙吗,翻完了吗。 ------------ 十五章 锁魂 入夜,院内只剩莹莹烛火散发着幽光。 月明星稀。 整个世界安静得只剩下梦在飘荡。 极轻极轻的声响自瓦上而来,像偶然有只鸟落在其上,又展翅飞走。 矫健的身影在暗夜的遮掩下行动自如。 这是苏棠第一次体验什么是身轻如燕。 她自由穿行在府间,视野忽地变得开阔了许多。不同于宅院间的整齐的拐角,房檐之上是一片平原,她甚至可以看见别家的灯火。 后宅之外,是如此广阔的天地。 “抱歉,多有冒犯。”落了地,裴钰松开她,后退一步。 “……” 苏棠并不在意这些礼数。 “带路。” 他们是直接落在主母院内的。主母喜静,院中仆役也不多,因此夜间看守的人也少。袁家的大公子名唤袁子涵,住在偏屋。 “有没有觉得这里的气息不太一样。”裴钰低声问道。 嗯。 从她一进来这里就能明显感觉到。 就如那玉穗般,玄门之物。 “是法诀下的一个阵法。”少女面色凝重起来。 用来养病的院子,怎么会有阵法的气息。 果然有所隐瞒吗。 “你还会法诀?”裴钰听罢皱了皱眉,有些意外。 “嗯?你不会吗,不是,那你会啥啊?”这回轮到苏棠有些意外。 自称出自师门,不会八字,不会占卦,法诀也不会,合着就会吹一个玉穗呢。 哦,会轻功,翻墙。 难怪要把自己叫来,原来是因为什么都不会…… 裴钰没说什么,带着她左拐右拐来到偏屋。 屋内陈设简单,香炉里飘着缕缕烟,床榻之上,一个男子躺在其上,面容祥和,双手交与前。 “他现在不会醒来,但不意味着他没有意识。”两人来到床前,裴钰抬了抬手示意她不要说话。 另一只手按着苏棠慢慢蹲下来,让他们与床榻上的人一般高,顺着这个高度,他们能看见两手交合处,露出黄色的一角。 那是符纸。 苏棠哑然。 只见裴钰忽然看向她,薄唇抿成一条直线,眸中似乎有些晦暗。 他轻轻抬了抬手,让她往上方看去。 苏棠抬头,双眸骤然张大,震惊之色在她眼中荡漾开来。 袁子涵躺着的正上方,不知用着什么东西画了一个很大的符,猩红。 像一个巨大的祭坛,他面朝着阵法阖目,说不出的诡异。 这就是那气息的来源。 锁魂阵。 她认得它。 曾经在钟遇的书里,她见过这个。 那是用来镇压魂魄的。有它在,命主魂魄不会离体。 此阵不小,布阵之人想来道法不凡。 可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床榻之上的人依旧沉睡着,越是安详,越是瘆人。 裴钰一个眼神过去,示意她去别处看看。 苏棠会意,两人站起身来蹑手准备离开。 刚踏出房门的一瞬,偏屋之外,高悬于上的灯笼忽然亮了。 猩红的灯笼发出微弱的光,刚刚好能映出两人的影子。 顷刻间,一只手迅速将她揽过来,纵身一跃,跳上房檐。 谁知落在房檐那一刻,仿佛天旋地转,无数的亭台楼阁沿着地平线展开,每一个被隔开的院子里,都亮着一盏红灯笼。 没有来时之路。 “回去。” 苏棠面色渐冷。 被发现了。 再次落回院中,苏棠大步上前推开偏院的大门。 果然,一模一样的院落出现在眼前。 鬼打墙。 “怎么会这样?”裴钰惊愕,分明不久之前他才来探过路,这里何时还有另一个阵法? 他虽不懂布阵之术,但不可能察觉不到阵法的存在。 是哪一步不小心触发了它? “不对。”苏棠眼神瞬间清明,心中冷了下来。 “是一开始!” 裴钰一怔,立即明白了过来。 所以一开始感应到的气息,并不是袁子涵屋中的那个锁魂阵,而是如今困住他们的这个阵法! 灯笼高挂,烛火晃荡。 这个灯笼……苏棠看着这四处唯一的光源,不觉走近几步,微弱的光却仿佛能够穿过自己,阴暗的小院里,说不出的沉寂与诡谲。 缓缓回头,目光落至地上,地面灰白。 他们没有影子。 可就在刚才,灯笼亮起的那一刻,窗纸上清楚地映着两个人影。 锁魂阵……鬼打墙…… 顺着苏棠的目光,裴钰往下看,在看清的一瞬不由退后半步。 “你确定……没有坑我吗?”苏棠回望,神情复杂。 “……” “怎么办。”苏棠眨巴着眼睛,定定看向他,“我们好像要死了。” ? 再也忍不住,裴钰额角青筋隐隐:“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吧。” “我没开玩笑。还记得灯笼亮起的时候,窗上那两个影子吗?那是我们的身体。锁魂阵是真,我们的魂魄被困在这里了。”苏棠走近两步,利落地将他腰间的匕首抽出来,“真是遗憾,你没有拿你的大镰刀。” 下一刻,凝心聚力,手中的匕首狠狠朝房檐上的灯笼掷去。 银色的刀锋泛着寒光,划破黑夜。 双手在胸前结了一个印,一张符纸临空而起,在空中燃烧。 穿过灯笼的匕首将灯火熄灭,院内陷入一片黑暗。 符纸燃尽的时候,匕首猛地掉头,朝两人飞来。 “这处院子,就是整个阵法的范围。这里的所有东西,都与外界一模一样。”苏棠牢牢握住匕首。 谈话间,红色的烛火又幽幽亮起,安安静静地散发着微光。 “我们没办法破坏这里的任何东西。” 那该怎么出去呢。 似乎是看穿了他的想法,苏棠轻笑一声。 忽然,风声骤起。 月夜下,她的眼眸极其明亮。 发丝刹那间随风张扬地飘起,一股无名之力自裴钰身后涌起,直接将他推至苏棠面前。 唇角微微勾起,她心中一动,将身前男子拥入怀中。 裴钰正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一怔,谁知下一瞬,胸口传来一阵剧痛。 冰冷的匕首自他身后插进了他的心脏。 眼底一闪而过的讶然。 因疼痛而惨白的面上勉强挤出一丝笑意:“这就是你的办法吗……” 抽出匕首,他力不支地跪倒在地,身前之人面不改色,手中的血液在夜色中泛着光。 “对不住了,你得先走一步。记得带走我的身体。” 模糊间,少女的身影屹立在身前,化作虚影,最终一同堕入黑暗。 “!” 睁开眼,熟悉的房檐撞进眼帘。 裴钰立即起身,看见了倒在自己一旁的苏棠。 屋外月悬于上,他们倒在了门边。 这一回,房檐之上的红灯笼没有亮起。 他看了地上的少女一眼,将她打横抱起。一只脚踏出去的一瞬,敏锐地朝暗处看去。 有人。 不到片刻,院中不动声色地走出了十几个穿着夜行服的黑衣人。 裴钰瞥了一眼怀中的人,轻哼了一声,冷眼扫过一圈,敛起神色。 原来在这等着他。 算了,回去再找她算帐。 下一瞬,每一个杀手的身后忽然出现了一个人影,身型高挑,手持一把镰刀,上面纹路复杂,握着的手青筋隆起。 他们低垂着头,面色藏在暗影里。 冷脆的声音,是他们手中的刀剑滑落。 每一个人的颈脉处闪着寒光。 几乎是同时,持刀者往前迈了一步。 被抵住的人在冰冷的刀锋离开自己的一瞬得到短暂的喘息,可身后却显然是更令人窒息的存在,双腿不受控制地往前跟着迈了一步。 镰刀勾着人往前走,原本呈包围势的十几人缩小成了一个圈。 持刀者的脸逐渐从黑暗中走出。 于是,每一个蒙着面的黑衣人都从对方的眼中看见了无尽的恐惧。 一模一样的面孔,冰冷无情地站在他们身后。 站在房门处的男人睫羽轻抬。 手起刀落,十几个人了无声息地倒在地上。 十几个持刀的身影瞬间化作幻影消散在月色之下,仿佛一切从未发生。 他抱着怀中的人,大步穿过这片狼籍之地,面色清冷如常。 身后,房檐之上的灯笼忽然缓缓亮起,红色的灯火在夜色下闪烁。 顿步,回首。半张脸隐匿在黑暗之中,冰冷的眼眸中是压抑的血色。 灯灭。 ------------ 十六章 满月镰 “所以,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就在裴钰将她带回牡丹苑的那一刻,苏棠利落地睁开眼,从他身上跳了下来。 察觉到怀中一轻,他的手默默垂下。 “嗯?我的符能将我的一魂送回身体,自然能知道外界有埋伏。” 话刚说完,她的一只手臂被拉住,身后的人毫不留情地将她拽至跟前。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危险的语气让人不寒而栗。 苏棠用力将自己的手臂抽出来,面上看不出一点虚心,轻笑道:“我对你的秘密不感兴趣,所以,只要我没听见,没看见,就是什么也不知道。” “毕竟,我还想活命。”说到这里,她敛起笑意。 要是连这都发现不了,钟遇应该会气得立刻现身吧…… 毕竟是玄门之人,玄门之物怎么会没有感觉。 镰刀弯弯似月牙,是满月的无数分身。 想来,那就是满月镰。 曾经只在阿遇口中听过,没想到还真能见到。 能持满月镰,定不是凡人。他的老师虽没有教他命理风水,但传授的可件件都是杀招。 同样,他有如此本领,所谋之事不会小,像她这样的寻常百姓最好安安分分地装傻,什么也别多问。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一双眸沉了下来,不辨喜怒。 “刚才的一切虽是阵法中的象,但锁魂阵不假。我猜,躺在那里的袁子涵神魂不全,因此才要保住剩下的魂魄。但不会是因为出了什么问题导致的魂魄离体,而是他本人为了什么事要让自己的一部分魂魄离体。剩下的魂魄不足以维持这具身体,如若不困住它,届时魂魄消散,他就回不来了。” 苏棠冷静地分析完。 “如你所说,他的八字命格稳健,绝不会是一个孱弱的病秧子。而袁家主母一直称他抱病在床,也是为了遮掩此事。” 如若是出了什么事情导致的魂魄离体,以袁家的手段和主母的爱子心切,早就到处去请高人来了,怎么会不声不响隐匿多年。 那究竟是为了什么,让他不惜以自己的魂魄为代价。 “京城之中,可有什么道法高强的玄师?” 裴钰闻言顿了一下,似是仔细想了想,寒声道:“这样的玄师向来隐于世,不喜欢被世人知晓。” “不过,我倒是查到了一件有意思的事。袁家主母每年秋季会去神庙敬香。想来,快到了。” 神庙? 看着苏棠眼底的困惑,裴钰有些诧异:“天下只此一间神庙,在京城的后山上。你的女先生竟然没有同你讲过?” “很重要吗?” 裴钰一时之间不知如何作答,只是慢慢开口:“玄门高人,皆是出于神庙,最著名的,当属如今的国师。相传他已经活了两百二十岁。” 两百二十岁?! 苏棠大惊。 要是能分自己一点就好了。 “神庙是最接近天神的地方。玄门中人,没有一个不敬仰此处。据说这神庙的香火总是很灵验的,因此来者数不胜数,到如今,只有家世不凡者或是有缘者才能登上神庙。” 听到这里,苏棠“嗤”了一声。 “那供奉的是谁啊?” 对面沉默一刻,凉声道:“星徽帝。” 果然,几日之后,府上传来主母要上神庙祈福的消息。 每年只有这个时候,杨姨娘才会象征性地摆出姨娘的姿态,乖巧地站在袁二身边。 按照惯例,只有家主和主母连同所有小辈才能上山,所有姬妾一律不准入内,也正因如此,杨姨娘颇为讨厌这个时候。 “姨娘放宽心,那乔氏再怎么折腾,也没有多少时日啦!姨娘忍这一时,还能得贤良之声。”李嬷嬷在身侧替她揉捏着小腿。 “哼,听说,大小姐也要回来了?”杨姨娘按着鬓角,眉眼轻阖,惬意极了。 家中大小姐袁蓉出嫁已有两年,别人或许不清楚,但杨姨娘可是知道当年袁二将她嫁给那英国公不争气的儿子是为了换取自己在朝堂之上的支持。 英国公府曾经也是繁荣一时,只是传到这一代,只得了一个独子,家中宠爱万千,自然是养废了。 不说建功立业仕途如何了,成天花天酒地,是京城花楼的常客。 老英国公还在的时候,一把年纪了还常常要为他忙前跑后打点关系,家中再富裕,也经不起这样的折腾。 哪家的好女儿会愿意嫁给这样的夫婿。 老英国公将希望全寄托在下一代的身上,可惜了这大姑娘嫁过去,头胎生的竟是个小姐,老英国公还没看到孙儿出生就撒手人寰。 听闻现在老夫人是忙着给儿子纳妾,通房都送了几个,就是希望能早日开枝散叶,英国公还能延续下去。 “是的。嫁出去的女儿头几年也是要同娘家一起去祈福的。”嬷嬷缓缓道。 “哼。乔氏那个蠢货,自己的女儿都给算计成这样了还什么都不知道。”杨姨娘冷笑一声,“我是绝对不会让窈娘嫁给这样的人家!” “那是自然,咱们窈娘出落得这么漂亮,才学这般出众,定是要找一个配得上她的良婿!”嬷嬷在一旁谄媚地附和着。 上山前,需忌腥荤七日,焚香沐浴。 许是敬神佛,这七日府中一切太平。 七日后,袁家除了不能上山的袁子涵,其余小辈皆坐上了马车。 这是苏棠第一次见到主母。 身形修长,绰有风姿,脸上粉黛略施,穿着大方得体,是苏棠想象中主母的样子。 只是她总是不苟言笑,连见了袁芙,也只是淡淡瞥了一眼,念了句“长高了”。 小姑娘能见到母亲已经是很高兴了,几日来眼睛总是亮晶晶的,面上也有了些许红光,看上去气色好了不少。 乔氏对苏棠也没什么表示,只是淡淡地留下一句:“既然做回了我袁家人,就不要辜负我袁家列宗。” 出发那日,众人正装点着行李,准备上车。 忽然,苏棠瞧见裴钰的身影隐在大门之后,面具之下的一双眼正看着这边。 只见他微微颔首,随即消失在大门之后。 苏棠意会,悄悄跟了上去。 人影在一个拐弯之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奇怪,刚刚还看见的。 正要往前再探探时,忽觉胳膊处一阵力,细微的乌木沉香一下包裹住自己。 耳边传来热气,身后也似乎藏着若有若无的力量。 “夜里不要关窗,窗下的案上点两支蜡烛,晚点见。”轻如碎玉。 惊讶地抬眸,不小心撞进更深的眸底。 手臂上的力忽然撤走,空落落地,再一眨眼,人已经不见了。 ------------ 十七章 旧事重提 苏棠想了法子和袁懿乘了同一辆车。 “没事吧。”其实她一眼就能发现这些天来袁懿过得不太好。 眼下乌青一片,粉黛都遮不住的倦色,身形也似乎消瘦了不少。 苏棠心下有些不好意思,这里面多多少少都有自己的原因在。 “我没事的。你这次来,是不是想问我关于二姐的事?”袁懿很聪明,几乎立刻就猜到她这样做的目的。 她轻轻笑了一下,目光缥缈,似乎随着思绪一起回到了从前。 “她叫袁婵月。” 袁家有三位姨娘,除去杨姨娘和张姨娘,剩下的那位就是袁婵月的生母,白姨娘。 白姨娘出身贱籍,在家中不受重视,但她为人谦和,有了女儿后就一直安分守己,从未参与过后宅的争宠。 那年灯会,街上有伶人表演,到处张灯结彩,华美的花灯将夜色装点得五彩缤纷,引得众人慕名而来,尤其是年幼的孩子们,更是被这热闹劲儿勾去了心魄,欢喜得不行。 家中的几位小姐早就盼着这一天,一个个精心梳妆打扮,只等出门去凑这热闹。 只是那日白姨娘忽觉头疼,便叮嘱下人们照看好二小姐,自己在家休息。 家中几个小姑娘原本是一起出门的,只是街上人多,各种摊子应接不暇,走着走着就散了。 直到傍晚十分,跟着二小姐的那个侍女忽然着急忙慌地跑回来,说二小姐丢了。 府里立刻派人四处寻找,只是不敢大张旗鼓,毕竟二小姐是未出阁的千金,生怕稍有不慎,坏了她的名声。 直至第二日人还没找到,才去报官。 “虽然父亲说官府已经尽力了,但我总觉得这其中有所隐瞒。”说到这时,她的目光落回实处,眼底阴翳横生,“那日是灯会,官府来审人时,带着二姐姐的那个侍女说人是酉时不见的,她一发觉就先让人回府禀报,这点大家都能作证。可那晚戌时,我亲眼看见她和二姐姐在天一个小巷子里。” 酉时就不见的人,怎么可能在戌时出现呢。 “莫不是你记错了?”毕竟那时她还年幼,也许是记忆出现了差错,又或者当时看见的只是一个和袁婵月相似的小姑娘,那侍女也只是在排查相似的人。 “当时我买了一个小彩球玩,不小心将它滚进了旁边的一个小巷子,那时天已经全黑了,绝不会是酉时,而且……” 宛如坠入谷底,绝望充斥着每一处空隙。 年幼的袁懿站在巷子的暗处,看见袁婵月被那侍女束缚着,想要将她绑起来。 大脑一片空白,她愣在了原地,一时竟失去了知觉般。 那侍女将她捆住手脚,转身进了那巷子的一个杂间。 袁懿这才猛地反应过来,撒开腿就往二姐姐那里跑,想要将她松开。 可是那绳子绑得太紧了,她解不开,于是她又拼命拖她,想把她拉出巷子。只要到了光能照到的地方,她们就安全了! 可是她的力量太小了。 袁婵月显然没想到袁懿会在这里,杂间里的动静越来越大,时间已经来不及了,那侍女随时会出来。 “六妹快走,回去找我小娘,除此之外谁也不要说!快走!”她又急又快地低声吐出这些话,“走啊!” 越来越近的脚步是催命的警钟。 最后一刻,她逃出了巷子,躲进一旁的阴影中。 恐惧如潮水般将她淹没,身体因害怕而止不住地颤抖,整个人蜷缩得像只受惊的小兽。 待那嘈杂的动静渐渐消散,好似整个世界都陷入死寂,袁懿才狼狈不堪地从藏身之处爬出来,鼓足了勇气,一步三颤地回到巷中查看。 在一片狼藉之中,一支小小的玉兰簪静静躺着。那簪子洁白如玉,仿佛藏着无尽的凄凉与无助。 难怪…… 难怪她的眼睛总是灰蒙蒙的,美丽,但空洞。 可为何偏偏每次她都能恰好撞见。 “你可去找了白姨娘?”若是如此,府上还有一位白姨娘他们未曾见过。 “去了。” 她落寞地垂下眸,苦笑一声。 自出事以后,府上严加看管他们几个小辈,根本找不到时机独自去看望白姨娘,更别说掩人耳目同她传消息。 好不容易有一天,她终于潜进了白姨娘的屋子,拿出了首饰给白姨娘,小声又急促地转告那些话。 白姨娘只是抱着她哭,偷偷藏起了首饰,那时年幼的她还不明白为什么白姨娘不去官府,告诉他们那些证词都是假的,直到第二日府中传出风声,说她爱女心切,得了疯病。 自此白姨娘的屋子被锁了起来,她只偶尔隔着远远地见过她。消瘦,满头银丝,容颜不再。 她会偷偷接济这个可怜的女人,也不知道那些东西到底有没有到她手中。 疯病吗…… 这袁家上下有病的不少,或许这次,也不是真的呢。 或许她是做了什么,但被发现了。 手无寸铁的女人,装疯卖傻是唯一的自保手段。 若是如此……袁窈和袁婵月在出事前,似乎都对这场预谋有过一点了解,却好像没有任何行动? 她们到底知道了什么。 这已经无从知晓。 但是…… “或许,我也该去见见白姨娘。”苏棠眸中亮起一瞬。 毕竟,她似乎是目前唯一一个能找到的知道了点什么的人。 “她现在这个样子,先不说是否真的得了疯病,就算是没有得疯病,也一定是警惕极高的,你该如何问出话来?”袁懿叹了口气。 沉吟片刻,她抬头望向袁懿。 “你可还有什么关于二姐姐的物件?” 袁懿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等回去以后,我拿给姐姐。若还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事,姐姐尽管说。” 苏棠见她神情真挚,知道她对这些事情的上心程度不假,有些话不由脱口而出。 “懿娘,你可有为自己打算过?” 她的所作所为,对于后宅女子,无异于是一条自我毁灭的路。 就算她走到了最后,袁家是绝对容不下她的,天地之大,外面对于女子来说同样危机四伏,她能去哪呢。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听见苏棠的话,她的声色渐凉,“人活的不过是一瞬间,我知世间女子多苦,她们更是我的姐妹,而且……我又怎么会知道,下一个是不是我。所以,不仅是为了她们,也是为了我。” “那如果有一天,我们有了机会离开袁家,你愿不愿意同我一起走?” 坐在对面的女娘一下愣住,恍惚间,她好像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心中涌起一阵热意,这样短暂的一句话于她而言是莫大的希望。 “愿意。”唇角扬起,眸中闪烁。 ------------ 十八章 子望母爱 苍兰山,神庙。 青山高耸入云,薄云飘于其间。山中有松鹤,松影翩跹,鹤鸣悠扬。 是静谧与生机。 来接待的弟子将贵客领入后山的院中,分配好客居。 苏棠的目光落到窗台下的案几,还真让裴钰给猜对了。 “绿竹,点两支蜡烛放在窗下,不要关窗。” 绿竹照做。 烛火颤颤巍巍地摇晃着,隐约要熄灭。一双小手围住它,替这微弱的火苗挡住四周灌进来的风。 袁芙嘴角浅浅扬着笑意,躲在角落里点着蜡烛。 今日她会和母亲睡在一间屋里,想想就令人开心。 “芙儿,你的东西都整好了,过来看看有没有什么缺的。”女人温柔的嗓音传来,袁芙立马抬头应了一声,丢下蜡烛就跑开了。 微弱的火苗还未能茁壮独立燃烧,恰好一阵风吹过,火苗熄灭成一缕烟飘散。 “娘。”袁芙脆生生地喊道。 乔氏正翻看着袁芙的行李:“芙儿长得很快嘛,衣裳都短了不少。” 袁芙小脸红红地,乖乖过去帮忙:“芙儿会快快长大,不让娘亲操心的。” 说到此处时,白氏忽然摸到一个木匣子,拿起来掂了掂,似乎还有些重量。 “这是什么?你怎么还抱了一个匣子来?” 看见这个,袁芙眼睛亮了亮,伸手接过来,高兴道:“哦对!这是我才叫院里的姐姐帮我去外面买的桂花糕!我想带给娘亲一起吃!娘亲,你看!” 说着,她将木匣子打开,露出摆放整齐的桂花糕。糕点的香气一下从木匣子中溢出来,袁芙咽了咽口水,将木匣推至白氏面前,懂事地笑道:“都给娘亲!” 谁知乔氏看见这糕点,脸色愈来愈差,秀眉皱起,嘴角扯了下来。 “啪!” 一阵巨响,是木匣被掀翻在地的声音。 摆放整齐的糕点散落一地,而一旁的小女娘则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怔在原地。 “娘……” 乔氏面目忽然变得狰狞起来,怒火冲天:“你怎么能带这种东西上山?你知不知道神庙之地神圣不可亵渎,若是神灵怪罪下来,你的哥哥怎么办?!你是不是不想让你的哥哥好起来了!” 豆大般的眼泪砸落,袁芙呆在一旁,不敢动也不敢说话,只是瘦小的身体止不住地轻颤着,不知所措地承受着母亲的愤怒。 “真是一点都不懂事!”乔氏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头也不回地就要往外走去。 房门忽然被打开,一个衣着清雅的年轻貌美的女人出现在那,她有着和乔氏相似的五官却截然不同的气质,因是上山拜神,发间和脸上都较为素净,但仍能看出她的绰约。 那是袁家长女,袁蓉。 袁蓉刚落脚就听见了隔壁的动静,匆匆赶来就撞见了这一幕。 扫了一眼屋内的情形,心下立马明白发生了什么,冷哼一声进了屋,将门掩上。 她堵在通往门前的路上,面对着自己的母亲。 “这么晚了,袁夫人要去哪。” 她的目光在身形瘦弱的女人身上转了一圈,最终看向旁边跌坐在地的小女娘。 “袁芙,站起来。”清冷,不容违抗的语气。 “你来做什么。”乔氏大概没想到她会来的这么快,语气收敛了几分。 袁蓉大步略过她,走至袁芙面前,拉起地上的妹妹护在身后。 “我当然是来看我的妹妹。怎么,害了我一个不够,还想再害一个吗!” 乔氏脸色一白,似是有些恼羞成怒,呵斥道:“放肆!你怎么敢这么和我说话!” 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一般,袁蓉冷笑。 “是,毕竟我们都是有娘生没娘养的家伙,自然比不上袁夫人。” 乔氏一听这话,气得就要随手将一旁桌上的东西掀翻,却被袁蓉抢先一步抓住她的手,往前一拽。 “怎么,嫌闹的不够难看,非要让所有人都来瞧瞧是吗!” “神明若是有眼,我倒要看看他要怎么审你!将自己关起来,说是日日抄书念经,怎么,刚出来就控制不住自己,现了原形了!” 乔氏甩开女儿的手,见此状,忽然悲戚落泪:“是,你现在长大了,嫌我没用了,就来这么奚落我。你自己没本事在夫家站稳脚跟,就跑来我这委屈,你不是老怨我吗,我告诉你,这就是你的命!” 见她如此,袁蓉正要发作,忽闻房门叩响,袁懿的声音从外边传来。 “大姐姐,山中送来了新的瓜果,三姐姐让我带七妹去尝尝。” 袁蓉止住了声,眼眶早就通红,竭力平复了自己的情绪,勉强扯出一丝笑,低头抚了抚自己的妹妹,温和道:“芙儿,和你六姐姐先过去,我一会就去找你们。” 袁芙小脸黯了黯,抬头看了姐姐一眼,犹豫了一下,蹲下身快速地把地上散落的糕点捡起来,重新装进木匣子里。 “诶!”袁蓉叫住了她,“地上的脏,一会叫人来收拾就好了。” “不脏,还能吃的。”像是怕她再阻止自己,手中的速度又快了几分。 袁蓉一愣,明白过来,随即又是生气又是心疼地上前抓住她的手。 “袁芙!” 今日出门,她留下了自己最亲近的婢子,千叮万嘱,要照顾好女儿,出门时正好撞见婆母带着几个漂亮的年轻女子往自己丈夫书房走去。 那些漂亮的姑娘连正眼都不瞧她一下,仰着头从她身边轻飘飘走过去。 来时的路上,夫家特意遣来一个嬷嬷随同,说是陪着她,实则一直暗自点拨她不要生事,好生待家中的姬妾,告诉她为人主母,何为贤良淑德。 而刚才…… 夫家的轻视、怠慢,甚至母亲的痛斥,她都能冷眼相对,可唯独看见自己唯一的妹妹还在舍不得掉在地上的糕点时,心中那最后一道防线瞬间被击垮。 身体在颤抖,巨大的绝望和无奈笼罩着她。 “袁芙!不许捡人家扔在地上的东西!”眼泪控制不住地一滴滴往外掉。 “姐姐给你买。” 一只小手蹭了蹭她的脸颊,抹去上面的眼泪。 目光柔柔,藏着化不开的情愫。 没有再捡地上散落的糕点,她抱着小小的木匣,听话地离开。 袁蓉目送着她小小的身影离开,用尽最后的力气站起来。 “如今,我也做了母亲,也有了自己的女儿。一个母亲能为自己的孩子做到什么地步,我和你同样清楚!” 目光沉沉。 “承认你只是不爱我们,很难吗。” 即便心中早已如明镜,再次说出口,还是忍不住哽咽。 “像你这样的母亲,不配得到神明的垂怜,你的儿子,更不配得到神明的祝福!” ------------ 十九章 神庙旧事 “气煞我也!” 绿竹愤怒地关上了门。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母亲!” “七小姐这么好,她根本不配得到七小姐的爱!” 相比于绿竹的怒火冲天,苏棠显得格外沉静……嗯困顿…… 她看了一眼窗外,夜幕沉沉,烛火轻摇。 火苗忽地熄灭,化作一缕淡淡的烟。 一个身影自窗外一跃而进,落地时如青鸟栖枝,没有半点声音。 面具除去,被随意地扔在窗下的案前,伸手利落地将窗掩上。 “咳……路过时恰好那边传来动静,担心有什么变故,不小心迟了些……”做完这些之后,才有些心虚地转过身,故作镇定地理了理衣袖。 是的,现在已经非常晚了。 要不是等他,这会她早该去睡觉了! “……” 愤怒! 苏棠如今是看明白了,这么个冷若冰霜的外表下,实则暗藏了一颗超级八卦的心。 绿竹自觉地退出去望风,留下两人在屋内。 “我又去看了看那个院子。”隐约察觉到对方的焰火正有“蹭蹭”往外冒的声音,他急忙转回正题。 “我第一次去时,根本没有碰上那个鬼打墙的阵法,所以打算再去看看,不想,碰上了本该和你们一起出发的袁袭嵘和袁承瑛。看来家中对他们起疑的,不只我们啊。” “我一直跟在他们后面看着,谁知他们并没有触及任何阵法,而且,袁子涵不见了。那两兄弟什么也没找着。” “那阵法消失了,没有留下一点痕迹。你的猜测没有错,这是他们主动为之的。” 若是被动用了锁魂阵,命主本身受制,无法这么灵活地控制自己出入。 这样看,恐怕外面发生了什么,那屋里的母子二人都一清二楚。 “而且,咳……从刚才你大姐的语气来看,她或许也知道什么。”她对母亲和哥哥的感情与袁芙完全不一样。 他们在密谋什么吗。 一点灵光忽然自心底而绽开小小的火花。 “神庙祈福……如果他根本就没有病,那大费周章来这是为了什么呢,仅仅只是为了掩人耳目吗?” 想来神庙求神的人数不胜数,即便是富贵人家也需过好几道工序才能求得一个机会。 众人皆知袁家努力求得这样的机会更是因为家中有一个体弱多病的长子。 甚至还有许多人说这袁家长子正是因为每年有这神庙吊着一口气才活至今天。 “裴钰,这神庙,可有什么说法?拜的神又有什么故事?” 思及此处,她急忙问道。 隐约间,这两者似乎有所联系。 “你还不知道?”他挑眉打量,“看你平时那么忙,还以为你什么都打听清楚了。” “你可以去问问你身边的那个万事通啊。”转身欲走,想到什么,忽地停住,“罢了,带你去见见世面。” 屋中烛火忽然悉数熄灭,苏棠一愣,裴钰已经一把抓住她的手臂。 苍兰山,神庙。 黑暗中,裴钰带着她一路来到这处奇怪的地方。 “等等!”苏棠小声地叫住他,不肯再往前走,“这神庙里面不是可以随意进去的吧?” 这几日府上专门有人来指导她关于祈福的礼仪。神庙禁地,祈福人不可入庙,需见庙而跪。别说是祈福人,就连山中弟子也不可随意入内。 他这样把自己拉进去不会触发什么禁制吗! 裴钰瞄了她一眼,手上力气加大,直接将人拽了进去。 “?!” “是不能随便进来。但我能。” 轻描淡写,毫不讲理。 难道长公主的势力已经深入玄门重地了?可不是说这神庙是当今陛下…… 等等! 京中皆传长公主骄纵奢靡,心仪朝阳世子非他不嫁,每年都要开上许多宴会,只盼世子有一次能来。 然而在接触她之后就能明白,这些表象显然是出于什么原因故意而为之。她所知道的那个长公主招揽众多门客,经营私产,手触玄门,看上去还有不少暗卫…… 势力之大,不可估量。 她眼中不小心显露出的野心,足以窥见这表象之下藏着惊涛骇浪。 可是上一个这么干的人不是要…… 心中忽然浮现出一个可怖的答案。 苏棠干巴巴笑了两声,转头就看见裴钰一脸揶揄地看着自己,仿佛在笑她才回过味来啊。 敢情他大半夜忽然发善心是为了把她拉下水啊! “嘘。”苏棠伸出手挡在他面前,“别说,别解释。只要我没听见就是什么也不知道。” 神庙内一片空阔,尽头的中央处有一尊玉白神像。微弱的光下隐约能看见那是一座精心雕刻的作品。 虽是石像,可衣摆处的褶皱薄如蝉翼,似乎即将随风飘动。 苏棠看不清石像的面孔,这大概就是众人拜的星徽帝吧。 裴钰带着她绕到了神像后面,那是一处壁画。 “据说,很久很久以前,天下曾有一场浩劫。众星陨落,百花同开,大凶之兆。星辰陨落会带来无尽的黑暗,玄门之中,每一颗星都是天下因果的对应,蕴含着无限力量,维持着世间的运作。而百花同开,是人间最后的回光返照。” “天界的一位神仙,本源之力恰好与星辰同源,他怜爱众生,不忍众生遭受灭世之灾,甘愿以自身为代价,换星辰重生。” “传说,天界之上,是上古真神所居之地,他们与天地同寿,拥有世间法则的力量。然而创世初期,天地动荡不安,魔物横生,是神与神之间的较量,大战之后,真神不知所踪,只留下悉数传说。” “因此在本该元神俱灭,魂飞魄散的神仙完完整整地回来之后,众人才知,冥冥之中,神还在注视着这个世界,保护着众生。” “那神仙因此被尊为星徽帝,人间庙宇无数,受人供奉。” 这壁画讲的就是这么一个故事。 嘶,玄门之中竟然还有这么多传说?怎么钟遇从来没跟自己讲过? 难不成她真是一个半吊子? 那可不行!说好了得帮她改命的! 裴钰见自己绘声绘色讲完这惊天地泣鬼神的救世主回忆录后,一旁的女娘面上竟无半点敬意或是悲意,反而一脸凝重地在想着别的事情,不由开始思考自己是不是讲的不够生动。 忽然,他看见苏棠经过一处壁画时顿了一下,随即站定在那,似乎在仔细端详着什么。 他跟上前去。 那是星徽帝舍身救世的一幕。 芸芸众生在下,他的身躯在上,力量自他身上源源不断地流出,背后,是冉冉升起的星辰。 不知为何,看见这幅画面时,苏棠心中一阵恶寒。 莫名的情绪自胸口涌出,伴随着钝钝的痛意。 “走吧。”别开眼。 钟遇曾经告诉过她,要相信自己的第一直觉。天人合一,万物一体,灵光乍现是她的灵魂深处不小心窥见了未来的因果在提醒她。 万事皆有灵。 两人从神庙的后门走出,这里恰好能看见群山之景。 神庙立于半山腰上的平缓开阔之地,背靠苍山,前朝淮水,左右低山环绕。 背山面水,左右环抱,藏风聚气…… 最适合安坟。 ------------ 第二十章 入世弟子 “我在想,或许,主母院中的阵法,是为你而设的呢。” 正发着呆呢,裴钰幽幽来了一句。 “嗯?”苏棠闻言瞬间皱成了苦瓜,“不好吧……” 杨姨娘和袁二想要她的命不说,这新冒出来的主母和她无冤无仇的,凭什么也想杀她! 她这条命那么有用吗! 设下如此大的一局,可不是笃定了她身上定有什么不寻常之处! “应该只是猜测。那晚你装死,恰好让所有的嫌疑都到了我的身上。”裴钰淡淡瞥了她一眼。 什么?! 这样也不太好吧,万一不小心波及长公主…… “你觉得如何是好呢?”苏棠大叹一口气,凑过去虚心求教。 裴钰似乎早有所料,一只手推开她,一边道:“如你所说,主母院中的阵法定是高人所为,我们找不到那高人,不如让他们自己帮我们请出来。” 苏棠一怔,好像猜到了什么。 “我已同公主通了信,想办法借神庙之手,为你正名。” “袁家三小姐,命通太极华盖,与我玄门有缘,又观其天资出众,勤勉刻苦,特收为入世弟子,赠书数卷。” 说到这里,一向冰冷的面上出现了一丝笑意,如冰雪初化。 可苏棠却觉着这笑十分阴险歹毒…… “如何啊,小苏玄师?” “什么?”远在京城之中的杨姨娘一大早就收到了消息,“入世弟子?” 入世弟子,简单来说就是神庙在每年接待香客时,若是遇见了与玄门有缘之人,会赐其一个称号,赠书几卷供其学习,若是肯学之人,或许真能略通一二。虽比不上正经的玄门中人,可应付平日里家中大小事还是绰绰有余的,比如辟邪驱怨,祈福求签,或是占上一卦。最重要的是,得此头衔,皆是默认命中与玄门有缘,但又非彻底的玄门之命,是吉命之象,男命则前途似锦,有贵人相助,女命更是食禄无忧,是各家争着想娶进门的媳妇! 从前有一回,她的女儿也是被神庙看中,据说那玄师定定地看了她好一会,还问了她的八字,可惜最后还是没成,可就是这样杨姨娘还会在各家族聚会上那么不经意地提一嘴,好彰显她的女儿是少有的吉命之象,女命从夫,那能娶她的人,也定是有福之人! 这下好了,反而给袁棠先得了利! 况且一般家中议婚都是从大往小,得先给她挑了夫婿才能轮到窈娘。想到此处,杨姨娘心中一阵焦急。 “夫人……” 一旁的李嬷嬷正要开口,被杨姨娘一个眼神瞪回来。 “说了多少次,越是我身边的人,越不能这么叫!旁人是识相卖乖,咱们自个儿可得低调些!” “是是是,不过姨娘变成夫人,定是迟早的事情。老奴是想说,那上回从三小姐院子里搜出来的秽物……不会真是她的手笔吧?”她想起了那个浑身扎满针的草人。 “不会吧,我看更像那个疯女人从前做的!”除非……这袁棠还真有些本事。 可她一个长在蛮南的野丫头,谁能教她这些东西呢! “对了,那疯女人最近怎么样了?”谈及这个,杨姨娘顺带问了一嘴。 “还是老样子,上回奴婢奉命把那秽物带去给她看,她什么反应也没有,还朝人吐口水呢!”嬷嬷嫌弃地摆摆手。 杨姨娘这才放下心来。 “唉,看来袁棠的婚事该早些定下来了。” 嬷嬷一听,面上一喜:“夫人有何打算?” “她的命自是不能留,但找的夫婿最好能为袁家铺铺路,不能太差,这夫婿吧最好是个短命的,或者是个混蛋,能视她的性命于无物。” 杨姨娘轻轻一笑,挑挑拣拣地说出这些。 见那嬷嬷促狭一笑:“男人中这样的混蛋还不好找吗,随便挑一个,只要心意到位了,什么都好说!就是这家世门第不好把握。” 不能太高,也不能太普通。 杨姨娘冷笑一声,心中逐渐有了计划。 “殿下,一切已经按您说的吩咐下去了。” 长公主府,裴姝缦正斜靠在美人榻上,身后一名容颜俊丽的婢女在替她揉着太阳穴。 “另外,袁二那边,果真是端王的人。” 端王是当今的四王爷,先帝共有十九子,除去坐在皇位上的那位,还好好活着的就只有老四和老九了。 毕竟,总该留些手足给皇室充充门面嘛。 如今宫中子嗣艰难,只有两位小皇子,其中一个据说先天不足,是多病之身,这不,满朝文武都赶着往宫里送良医美妾,好绵延子嗣,稳固根基。 宫里偶然传出些风声,说这两年陛下的状态每况愈下,若是这时,宫中两个小皇子出了什么事…… 想来,四哥也该娶妻了。 回程的路上,苏棠看着身前这些书卷沉默不语。 看来要不了多久,她就能在京城开张了。 挺好的,等到时候从袁家搬出去了,她还能借这个头衔混口饭吃。 说不定哪天钟遇途径此处,还能听见她的名字,找上门来。 但是…… 这不会让她不小心就年少有为功成名就吧!那可不行,她还没改命呢! “这……三姐姐可要学学?”袁懿还是同她坐一间车,看着这么多卷书,试探性地问了一句。 “随便看看吧……你有没有感兴趣的,要不要拿两本回去?” 嘿嘿,其实我早就出师了。 裴钰也真是的,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八字是什么,张嘴就来太极华盖…… 袁懿听了这话,还真凑近挑了两本,眨巴着大眼睛问:“可以吗?” 苏棠扫了一眼,是两本医书。 “当然可以,你喜欢看这个?” 袁懿听了面色微红,有些不好意思:“我娘家中世代为医,出嫁时带了许多医书,我没事时会看着打发时间。” 说得如此谦虚,那定是会点东西了。 苏棠大喜过望。那真是太好了,以后还可以开个医馆。 “那你一定要好好学啊!我等着你学成归来!”她郑重地拍了拍袁懿的肩膀。 不知为何,袁懿觉得她的眼睛好像冒着星星…… 另一辆马车里,坐着袁窈和她的婢女。 “真是稀奇,她竟然能当上入世弟子!” 袁窈今日穿着虽素,可掩盖不住她身上华贵的气质,听着婢女的话,面色冰凉。 真是小看她了。 看来,光靠杨姨娘是无法扳倒她了,还得是亲自出手解决她了。 思及过往种种,一颗心渐渐沉了下来。 她大概是真有些本事的。 自那日从公主府回来后,家中发生的一切几乎最后都能以长公主为由不了了之。 后宅中惯用的手段在绝对的地位面前是没有用的。她早就看明白了这些,但由着杨姨娘去做。能拖住她些时日也是极好的。 可如果,长公主并非是喜欢她呢。 说实话,先帝子嗣众多,可活下来的却是零星几个。她可不信这样一个出自宫门的公主,会什么也不懂。 美人斜靠于车内,闭目养神。 “滴。系统唤醒成功,宿主请注意。” ------------ 第二十一章 白姨娘 入夜。 万籁俱寂,月白风清。 身着罗裙的女娘在月光的照映下疾走在小径间。 拐过拐角,忽然撞进一个阴影中。 ! 一颗心仿佛跳到嗓子眼。 慌忙抬头,泛着寒光的面具在月夜下显得格外恐怖。 墨色劲装束身,高大挺拔的身姿往后退了一步,露出一个乌发红唇的女娘。 她不说话时眉眼清幽,面色淡淡,可鼻梁侧边的小痣却又为她平添几分俏丽。 有时袁懿会恍惚觉得,这才是她原本的样子,而不是那个平日里外人面前乐观开朗,能说会道的袁三小姐。 “来啦。”苏棠瞧见她眸中亮了亮,“哦,这位是公主府的人,目前……暂当我的侍卫。” 说到此处,她清了清嗓子,假意糊弄过去。 嗯? 公主府的人?! 袁懿一愣,没有反应过来。 公主府的人怎么会掺和到这些事来! 可冥冥间,一条若隐若现的线串起所有事情,先前的一切似乎有了更合理的解释。 想到此处,她朝那面带玄铁的男人点了点头,没有多问一句。 “走吧,我来带路。” 她知道,眼前的这个三姐姐身上有许多她不知晓的过往,她无权过问。 如果她想告诉自己,那就一定会同她说的。如果不想,那也是她的选择。 陈旧的木门发出苍老的声音。 简陋的屋内一片狼籍。 一股馊了的味道弥漫在空间中,不免让人皱了皱眉。 “姨娘?”黑暗之中,袁懿怯生生地叫了一声。 外头守夜的婢子已经被放倒,短时间内,这里不会有人光顾。 “是我呀,我是懿娘,我来看你了……”她大着胆子走在最前面,却带着颤抖的声音。 苏棠打量着这个荒废的屋子。 真是没想到,这袁家里头的人真是过得一个比一个差。 蛛网缠绕,上面吊着小虫。 “呀!”一声不小的惊叹,苏棠忙向袁懿靠去。 屋子不大,她们却没发现地上那一堆杂乱的被褥衣物中有一个人。 那人蓬头垢面,已经深秋了,身上衣物单薄,只能将自己埋在破旧的被褥中。 一双眼浑浊,迷迷糊糊地朝发出声音的地方看去。 “是……婵月吗……婵月……” 大概是看见一个少女的身影,她的呼吸忽然有些急促,口中模糊地嘟囔着。 “我不是婵月姐姐,我是懿娘,袁懿啊……姨娘你看,这是二姐姐小时候送给我的荷包!”袁懿看清了面前的女人,急忙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荷包。 那上面绣着一个歪歪扭扭的兔子,是二姐姐第一次绣荷包送给自己的。 听见女儿的名字,白姨娘向前爬了两步,看清袁懿手中拿着的东西后激动地扑过来。 “婵月……我的婵月啊……”浊泪流下,沙哑的嗓子好似已经哭不出来了,只是呜呜地发着声。 母爱其子,其心切切。 “你的母亲,也这样爱你吗。”边上的苏棠冷不丁地问了一句。 眼前恍惚出现了一个身着宫装的女人,面容姣好,慈爱如画。 “钰儿是上天赐给我最珍贵的宝贝,母妃愿意用自己的所有,还你平安长大。” 心底涌出一丝酸楚。 苏棠见他落寞地垂眸,知晓了一切,幽幽叹了口气:“人的爱真是复杂呢。” 有些人爱子如命,有些人却…… 她想起那晚苍山之上,年幼的小女娘对着月亮许愿。 “希望哥哥快些好起来,希望母亲永远平安喜乐。” 可惜她永远不会知道,她的母亲与兄长别有所图,她的存在本身就是用来牺牲的。 “还好。我没有母亲。” 没有那么多的爱与羁绊。 裴钰闻声,默默看向身边的人。 她的面色淡然如水,眼中一片宁静,嘴里却说着不着调的话,淡淡的丧意。 偶尔他也会想,乐观和颓气,怎么能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呢。 一边不肯向命运低头,一边又一副活着就好死了也行的样子,像在分散命运的注意力…… “啊……懿娘……懿娘……”这边似乎终于相认,白姨娘反复念着这个名字,突然反应过来,“懿娘……不对!你怎么在这!快走,快走呀!” 刚缓和下来的情绪再次激动起来,一双干枯的手拼命推开她:“离开这里,离开这里!走得远远的!” 然后,她终于瞧见了袁懿的身后还有两个身影,身体应激地往后缩了缩:“他们……他们是谁!” “姨娘,你听我说,我们是来帮你找二姐姐的!她是今年才回来的三姐姐,是同我们一起找二姐姐的!”袁懿尽量轻柔地安抚着白姨娘。 不知说到了哪句关键词,白姨娘紧紧抓住了袁懿:“不……不……找不到的!你们找不到的……” “找不找得到,姨娘不妨先看看。” 见此状,一直没有上前的苏棠终于开口。 屋内没有点灯,全凭外面的月光和隐隐灯火透进来。 一张符纸忽然自她手中燃烧起来,微弱的火光映在她平静的眸中,点起星光。 袁懿瞬间倒吸一口寒气,惊讶地张了张嘴。 面前的少女站在那里,眉目半阖,符纸燃尽的一刻,垂在身侧的乌发无风自动。 双手结印,燃尽的灰烬飘到白姨娘的跟前,组成了八个字。 “姨娘看看,这可是婵月姐姐的八字啊?” 白姨娘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一动不动地呆在原地,见那灰烬朝她而来,地上逐渐出现熟悉的八个字,不由颤抖地喘息起来。 “五行缺一,命中带煞,十二年,大凶。” “所幸恰逢吉星,命不该绝。” “我以二姐姐失踪之时起卦,用神伏藏且飞神克害,断其隐匿难寻,若再无其他动爻来助……怕是再也见不到二姐姐了。” 苏棠面色沉沉,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白姨娘。 “三姐姐……”袁懿没想到她会是以这种方式来同白姨娘交谈,一时之间有些茫然。 “我给白姨娘一天的时间考虑,明日这个时候,我再来问问姨娘,希望那时姨娘能捋清了思绪,想清楚了再同我们说。” ------------ 第二十二章 坏了…只差一步 回去的半路上,袁懿低着头落在了后面,似是犹豫再三,鼓起勇气跑了两步,想要一把抓住前面的女娘。 身旁之人反应比她还快,先一步擒住了她的手,眼中带着警告的意味。 “三姐姐……你……” 苏棠见她一幅欲言又止的样子。也是,可能今晚的事情对她来说冲击不小,正欲简单解释两句,忽闻她略带试探的语气。 “我知道这些,没关系吗?” 似乎是没想到她问出的竟是这么一句,短暂地愣神后,示意裴钰放开她。 “你我本就是一条船上的人,我不是说了吗,若是有机会,会带你离开这里。反正你早晚都是要知道的。” 正好趁这个机会,给她做个铺垫。 “顺便……让你小小见识一下我的本事,放心,我准能找到你二姐姐。”说到此处,她又没了个正形,冲她挑了挑眉。 “三姐姐放心。”说着,她的嘴抿成一条直线,“我绝不会背叛你。” “小事小事。”苏棠毫不在意地摆摆手,随即话锋一转,“就是希望事成之后,我能从你这里取走一件珍贵的东西。” “那是什么?” “我希望与你签下契约,我会承诺助你完成心里最强烈的愿望。你也看出来了,我与玄门确实有那么一点点的缘分,你就当我是为了行善积德,求功德圆满,便以字据为证。” 她顺着说出了早就准备好的一切。 “三姐姐原是……修行之人吗?”袁懿眼中一片茫然。 “呃……半个吧。愿意帮你一是为了自保,二便是为了积德。怎么,这点忙还是能帮你三姐姐的吧?”苏棠正色道。 听罢,想去神庙上的玄师对她振振有词,袁懿没再多问,认真地点点头。 呼。 苏棠松了口气。 可以,先拿下一个。 等有机会了再找袁芙谈谈这契约的事。能先签了契约,便是因果开始生效之时。 一切就能朝顺利的方向进行。 “你这差事做的,不会饿死吗。”夜深人静,裴钰随她回到牡丹苑。 绿竹给他们留了灯,早早睡下。 “有口饭吃就好啦。没办法,阿遇说我天生是个短命的,需要行善积德来化灾呢。”故作忧愁,她叹了口气。 对面显然不信这浑话,冷笑一声:“有你这张嘴,不长命百岁真是可惜了。” 苏棠听了也不恼。 “那就借你吉言了。” 夜色朦胧,清醒的人不只有他们。 “我等了你那么久,为何现在才出现?” 屋内,袁窈点着灯,独自一人对着墙。外人若是见了,只会觉得她在自说自话。 “规则如此。”冷冰冰的声音答道。 这个世界上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她来自异世界。 自来到这个世界开始,她就不屑于与周围人为伍。 她最厌恶的,更是她这个上不来台面的身份,封建礼教下的产物。 不过没关系,她有十足的把握扭转局势。 “你说你是来助我的,你能给我什么帮助呢。”她不是没听过各种有关穿越重生或者自带系统的故事,理所当然地问道。 “每个月,一条命。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情。当然,除了她以外。” 袁窈明白那个“她”是谁。 显然,从现在开始发生的一切,都源自于她。 正是因为她出现了,所以系统也出现了。 “就这?”她皱起秀气的眉。 “难道这还不够吗?你已经拥有这个世界上最厉害的武器。你可以除掉任意一个你想除掉的人,不会留下任何痕迹,没有任何证据能够指向你。” 说的也是。 她愉悦地勾起唇角。 “怎么样,要试试吗?” 即便是冷漠的机械音,此刻却如美妙的音乐般悦耳动听。 当然。 这么好的机会,怎么可以放过呢。 熟睡中的苏棠梦见了自己收集满了因果,正捧着因果石傻笑。 所谓功德圆满,就是如此幸福吧。 她喜滋滋地等着钟遇回来给她改命,终于,她就要脱离苦海了! 可是她等啊等,等啊等,屋外却没有一点动静,更不见钟遇的身影。 正在她发愁的时候,忽闻外头好像传来了声音。 心下一喜,急忙要出去迎接。 “小姐……小姐,苏棠!苏棠苏棠!” 可随即,梦境旋转坍塌,唯独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急。 “嗯?” 猛地一睁眼,只见绿竹一颗头正凑过来,焦急地推搡着她。 原来是梦啊…… “绿竹你疯了么……”她迷迷糊糊地爬起来,嘴里模糊不清道。 昨晚太晚睡了,根本没睡够。 “出事啦出事啦!白姨娘……”绿竹抓着她晃了晃,企图让她清醒一些,随即低声道,“白姨娘死啦!” 听罢,苏棠闭上了眼睛,重新躺下。 “这也是梦啊,我还是继续睡觉吧。” “……” “苏棠!你再不起来就晚啦!真的是真的!!” 绿竹大声吼道。 苏棠被震得一骨碌滚下床。 “唉,怎么回事啊?昨晚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我睡一个觉醒来人就没了呢?” “老天是不是看我差点找到线索了就赶紧给我掐断了?算了算了,这命不改也罢,成天忙活来忙活去,不仅短命还一生劳碌,不如早些睡吧……” 苏棠哭丧着脸被绿竹收拾干净。 已经入冬,风中寒意更甚,两人刚出门就撞见了正往回走的裴钰。 来人淡淡瞥了她一眼,冷笑道:“哟,终于起了。” 出了这么大的事,他一早就去跟进情况,反倒是这个当事人不慌不忙地现在才出来。 昨夜之后,他特意遣人去盯着白姨娘,据说他们走后,白姨娘一个人哭了一会,最终挣扎着起来走到了一个书架旁,似乎在找什么东西,谁知下一秒开始她整个人就倒在了地上。 而且,最让人惊惧的是,那人担心出了什么岔子,立刻动身去查看,可地上的人已经身体发僵,面色灰白……一个好端端的活人怎么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变成这样! “能躲过我的人,不会是凡人呢。”意有所指般叹息了一声。 将死之人在玄门中人的眼中是会显像的。可昨日的白姨娘绝不会是阳寿将尽之人! 不是寿终正寝,也非自尽,那便是横死。 若是死得极冤,心中执念又太重,必是流连于人间不肯罢休,久而之久成为厉鬼。 几人来到前厅,官差已经带着验尸官来了,家中上下都在,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有些沉重。 是真心悲戚还是各怀鬼胎? 她看见袁懿站在张姨娘的身后,白着一张小脸,眼中又变成了第一次与她见面时的那般样子,空洞,藏着无尽的哀伤。 没有人流泪。 也是,白姨娘唯一的女儿早就丢了,这后宅之中又怎会有待她真心之人呢? 那是谁呢? 袁家的家主此刻正沉着脸与官差沟通,杨姨娘捏着帕子嫌弃地躲得远远,张姨娘搂着儿子站在后面,其他几个姑娘都低垂着头等候着结果。 是袁二……还是杨姨娘……还是袁窈…… 还是主母…… ------------ 第二十三章 通灵(上) “可恶啊,早知道昨天就该问清楚!” 懊悔不已。 “?”绿竹轻轻碰了碰她,“小姐是不是有些伤心过度了……” 苏棠回握住她的手以示宽慰:“没事没事,就是线索断了有些难受。” “虽然白姨娘的遭遇让我十分同情,可说到底我也只是袁家的一个过客……”说到此处,她顿了一下,“况且作为收集因果的人来说,若是有太多真情实感,会很难走下去的。” 毕竟能拥有如此强烈愿望的,除了爱恨情仇就是生死离别。 如果每遇见一件因果她都陷入其中,与命局之人共沉沦,那等不到收集完因果,她就先要万箭穿心了…… 事已至此,她唯一能做的就一直向前。 大手一挥,写下一张单子。 “帮我把这些都买齐了,天黑之前送过来。” “……” 裴钰粗略地看了一眼,上面都是些做法事用的东西。 “我只说过会配合一下扮作你的侍卫吧,怎么现在还成跑腿了?” 察觉到对方怒火渐渐升起,苏棠急忙将他推了出去。 “抱歉啦,让绿竹一个人去会起疑的!你不是会翻墙吗,那么厉害就该物尽其用啊!” 况且长公主都把他送过来了,不就是拿来用的吗。 绿竹见状立即明白过来,急忙拦住她:“不行小姐!阿遇姑娘特意叮嘱过了半年之内不能动用任何术法,如今才过了三月!” 门刚刚关上,绿竹的声音渐渐小去,却还是被他听见。 半年之内不能动用术法么? “放心,我不会的。她给我留了几张符,足够了。” 符? 原来那几次的符是因为这个。 屋内,绿竹升起了炭火,变得暖和起来。 “今早,我看见了懿娘的样子。虽然这对我来说只是因果轮回中的一环,可对局中之人来说,痛苦不假。” 想起了前厅袁懿那薄薄的几乎要碎掉的样子,不觉有些愧疚。 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白姨娘知道内情,即便不是今日,也会是明日。他们能如此快地下手,就是蓄谋已久。” “她若想找到女儿,就一定会走向这一步,这也是她的果。” “这世间之人皆有所求,小姐忘啦?她曾说过,小姐的命局背负了强烈的因果,本不该如此,如今小姐所求之事,不过是本该就属于你的东西。” 绿竹认真地道。 “哼。”苏棠嗤笑一声,不满道,“说那么好听,不就是天生短命鬼嘛……” 屋外的人一怔,想起了昨夜他原以为是随口说的那句话。 天生的短命鬼…… 在自己都没注意到的地方,眉眼间落满阴翳。 长公主府,风吹庭院。 “来了?” 裴姝缦品着茶,一手拿着书。 来人斜靠在门边,一脸不悦。 “收到消息了吗?” 今日一早,皇城传来消息,二皇子薨了。 凶手还未找到,消息正被压着,但过不了多久,就会天下皆知。 谋害皇子,还是陛下仅有的两个皇子之一,其心必异。 “虽然不知道是谁动的手,但他很聪明,这样一来,我们反而可以很快登场了。”裴姝缦笑道。 “能在众多眼线里下手,皇姐还笑得出来。”裴钰眯起眼冷笑,“此人敌友不明,若是将来成了我们的威胁,恐怕没那么好对付。” 裴姝缦闻言,一双眸正正好落在了裴钰身上,目光中的笑意不曾减退,反倒是让裴钰的面色僵了起来。 “所以啊,九弟,该你出场了。” “三姐姐,是我!”屋外传来袁懿的声音。 绿竹应声开了门。 门外的少女穿着厚厚的衣服,眼角微红。 “三姐姐,对不起,是我考虑不周,害了姨娘。” 一见了她,像是再也忍不住,少女哽咽落泪。 “怎么了怎么了?”苏棠急忙将她拉进来,“该是我的问题,既然牵扯到了她,就应该想办法保护她的安全。” “不,不是的……”她哭得伤心不已,声音颤抖,“是我……我明明提前知道了……” “什么?” 苏棠一愣。 “昨日白天,我屋中的书案上多了一张纸条,上面写了些莫名其妙的诗词,我没多想,以为是五姐姐或者弟弟放错了,可刚才我才惊觉,那上面隐晦地提及了昨夜发生的事情,时间,地点,还有白姨娘……都能对得上。” “我要是多留意一下就不会导致这样的结果了。” 提前预示…… 导致结果…… 苏棠只觉得脑海中有一个答案即将揭晓。 “绿竹,我知道了。” 绿竹意会,将门窗掩上。 无论是袁窈还是袁婵月,再或是白姨娘,出事前似乎都有意或无意地将消息放了出来,被人知晓。 袁窈在出事前曾听见了什么,袁婵月留给袁懿的话里说明她肯定知道些什么,至于白姨娘……特意用如此隐晦的方式传递…… 说明这三次动手的,都属于同一个人。 因果轮回,必有报应。 若是我早已将果告诉了你,你未曾应答,事成之后,我的预示就成了新的因,你便承担了未应答的果,也就是……一次次罪行。 这是赤裸裸地将自己本该承受的恶果,转嫁与其他人身上。 能懂如此道理,恰恰也说明了对方看重因果循环,担心自己遭报应。 那便是信我玄门之道。 府上皆知,唯有主母,最敬神明。 可单单一个她,有那么强大的力量吗? 她从哪里来的势力呢? 还有先前出现在主母院中埋伏的那些人,到底是属于主母还是袁二呢。 安抚完袁懿,她命绿竹送她回去,叮嘱了她此事不要声张。 “今日宫中传来消息,二皇子薨了。行凶之人躲过了皇城中的众多眼线,案发现场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此事非同小可。” 傍晚时分,裴钰送来东西,顺便带来了最新的消息。 嗯? 怎么听起来那么耳熟…… “你父亲和端王有联系,长公主疑心是他们。” 端王? 苏棠在脑袋里搜寻这个人,半天没想起他是谁。 “端王?!” 倒是一旁的绿竹眼冒星光,忽然窜了出来。 “就是那个传说中英俊潇洒,玉树临风,文武双全的端王殿下嘛?” “哦?他那么厉害?”苏棠反应过来。 原来是皇室啊。 “是呀是呀!”绿竹面上少见地出现红晕,“而且民间皆传,如今这位圣上子嗣难全,若是有什么好歹,最合适即位的就是这位端王啦!” 哦,还是皇室继承人!这身份不得了。 “就没有别的继承人了嘛?”苏棠随口问道。 “有啊有啊!还有一位九殿下,不过他至今还没有封号。据说他从前不受先帝喜爱,而且性情暴戾,长相极其丑陋,身体还不好,常年在王府不出来,啧啧啧,和端王殿下是云泥之别啊……” 绿竹煞有介事地介绍道。 啊,这么夸张! 苏棠惊讶得合不拢嘴。 转头看见裴钰一张欲言又止的脸,急忙反应过来,好言好语道。 “差点忘了你的主子也是皇亲国戚,我们绝对没有冒犯长公主的意思哈!” 谁知对面的脸色不但没有好转,反而更黑了…… “不过,我看裴公子长得就是极好的模样,是我见过这么多人里面最好看的一个呢!不知和端王殿下比起来又是怎样呢……”说罢,绿竹认真地思考道。 苏棠眨巴了下眼睛。 确实,裴钰这张脸属实是非常难得的存在。尤其是一双美眼生得漂亮极了,偏偏他性子冷,又给蒙上一层疏离,这种极致的反差感反而更有冲击力。 不过…… “哎呀,那肯定是端王殿下更好看啊!他可是端王呢!”苏棠加重了语气,顺便给了绿竹一个爆炒栗子。 绿竹瘪着嘴摸了摸脑袋。 开什么玩笑!她们俩在底下这么肆无忌惮地讨论裴钰的主子,还拿他跟他主子对比,这不是纯给人家找麻烦吗! “你先别急,别生气……” 眼瞅着这如玉般的美人即将裂成碎玉,苏棠着急忙慌地岔开话题。 “那个那个,马上就到时间了,咱们赶紧布置一下。” “今晚,好好问个明白!” ------------ 第二十四章 通灵(下) 子时。 这个时候,阴差还不会来勾魂,她还有机会能够找到白姨娘的魂魄,进行通灵。 然后再做法为她超度。 被困在后宅之中那么多年,来世寻得好人家,不要再受此凄苦了。 绿竹守在外面望风,初冬的夜冷得她搓了搓手。 四下静谧无声,不会有人知道在这偏僻的小院里,正有人做着法,企图找见那可怜的冤死鬼。 天气虽冷,她的额角却沁出细汗。 体内的气息因不能冲破那道枷锁久久不能平息。 疲惫地睁开眼,面色有些苍白。 怎么会…… 她找遍了方圆几里,丝毫没有白姨娘的身影。 难不成还真叫阴差给勾了魂去? “裴钰,你进屋去。”她撑起身子,朝墙角处立着的那个人说道,“两柱香后我要是没回来,就把这个烧了。” 说着,她取下胸口的因果石,并递给他一张符。 “你要去哪?” 他本能地察觉到一丝危险,眉心拧紧。 “下阴司。” 她惨白的脸上挤出一丝笑意,似乎不是什么大事。 “我不能不管这件事。” 攥紧了手中的东西,他目光定在苏棠身上,看着她眼中不假的坚毅,似是轻叹了一声。 “好。我就在门口。” 待他离开了,苏棠从一旁早已搬出来的木匣子中扒拉出几件东西。 都是钟遇留给她的东西。 仔细摆好位置,她再度入定,将自己沉浸至虚无。 半晌,一阵邪风刮过,一旁炉里烧着的纸钱哗啦作响。 承载着人间的气息,是给路过的孤魂野鬼。 与此同时的另一边,同样燃着的纸钱就没有那么异动。 那是留给阴差的买路钱。 朦胧间,同样是这处院子,天地间只剩苏棠一人。 烛火摇曳,漾着诡异的气息。 模糊之中,出现了两个身影,看不清面孔。 “两位阴差大人且慢。” 一声轻唤,两个身着白衣的人停住脚步,看清了前方有一拦路的小女娘正朝他们作揖。 “前方何人何事?” “无名小辈,不敢劳烦大人记挂。今日小女有一事相求,所以……”说着她指了指一旁的纸钱,言下之意了然。 那两阴差显然未将她放在眼里,大手将那买路钱抓进怀里,喝道:“有事快说,莫要耽误了你爷爷的差事。” 民间有点本事的人他们早已见怪不怪,行走多年,总有些人会因各种原因求得见上他们一面,问一些没有结果的事。 “我想问问两位大人,近来可曾勾过一位女人的魂?就是这府上一位姓白的女子。”苏棠又作了一个揖,问道。 “勾魂?”其中一位阴差摸出一个小本子翻着,“近来这附近可没有要勾的人呢。” 苏棠闻言脸色微变,但很快又恢复如常。 “这府上昨日死了一位姨娘,可我瞧着她是阳寿未尽,于是寻起魂魄,可谁知并未找到……” “阳寿未尽之人的魂魄不可入地府,我们无法帮你。不过若你疑心她是否真的死了,可以去阴司瞧瞧。”说着,另一位阴差不怀好意地笑笑,“只是这需要点本事。” 此话正中她下怀:“若是两位大人同意,可否让我同你们一起前往?恰好,这点本事正是小女所会的。” “你若不怕回不来,那就一起上路吧。”那阴差一眼看穿了她身体里的那道枷锁,隐晦地提醒,同意了。 苏棠鞠了一躬,示意他们走在前面,自己则默默跟在身后。 去往阴司的路曲折离奇,只觉如梦如幻般走过了许多地方。 不多时,脚下踏入黄土,身旁不知何时多了一条河。 河水并不平静,看不清底下有什么东西。两旁盛开着奇异的花,花不见叶,生得诡谲的美丽。 眼前的人影逐渐多了起来,他们有老有少,似乎没有自己的意识,飘飘然般往前方而去。 黄泉故土,斯人已逝。 路的尽头是一座桥,众人有序地排着队,等着跨上那一座桥。 无数生灵终将踏入这里,回望过去的一生,从此尘归尘土归土,了却因果之后再入轮回。 这么一看,死亡还真不是终点。 只是原来的那个人会真真切切地消失于世,纵使轮回万千,也不再是他。 “这边。” 那俩阴差见她不觉驻了足,叫了一声。 见她能好端端地进来,知她不是凡人。将她带至一个入口,两人停了下来。 “你所要找的东西就在里面了,我们还有差事,不能久留,顺着原路返回,你就能回到你的世界。” 苏棠会意,向他们道谢离开。 走进去,四下无人,此处像是一个藏书阁,经书万卷,每一卷被摆放在那里的册子,就写下了许多人的一生。 或是波澜壮阔,或是碌碌一生。 在人间的幸福美满也好,恨天情海也罢,不过是白纸黑字上的几句判词。 可痛苦不假。 她默念着诀,指尖溢出的光悠悠扬扬飘起,指引着她往前方走去。 带着因果之力的牵引,某处传来一个轻微的声响。一本小册应声掉落在地。 她快步上前捡了起来,正是要寻的那一本。 飞快地翻到那一页,却发现那名字正好端端地写在那里,并未被勾去。 可下一秒,似是感应到千里之外的某处,那黑色的墨水在她的眼前慢慢成了浅浅的灰色,呈半透明的样子。 心下一颤。 那册子上有关命主所有的信息都慢慢褪去墨色,只留下一点痕迹代表这里曾经有过它的存在。 这是怎么回事? 她心下惊讶,正要再翻,忽觉天旋地转,意识即将被抽离。 恍惚间,她的身体好像飘了起来,直朝后方飘去,沿着黄泉之路,将与和众人相反的方向疾驰离开。 奈何桥之上的一个身影似乎有感,玄袍之下,微微侧过半个身子,伸出一根手指举至唇边,露出一抹笑。 她看不清她的脸,那是孟女。 灵魂在坠落,顺着光亮穿越空间。 啪嗒。 落入无尽黑暗。 杏眸睁开,夜幕映入眼帘。 眼前出现绿竹毛茸茸的脑袋。 “……” “小姐醒啦!”她眉开眼笑,扶她起来,“怎么样,下面风景如何?” 脑海中回忆起那最后一个画面。 “你以后会有机会看的。” “……”绿竹沉默地闭嘴。 不远处,那个高大挺拔的身影此刻正靠在门边,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 “还好回来了,不然真是没法收拾这一堆烂摊子。” 苏棠苦哈哈地笑了一声。 “太遗憾了,没什么发现,只觉得这摊子更烂了。” ------------ 第二十五章 假离心 裴钰觉得近来苏棠闷闷地。 “唉,绿竹,要不咱们还是卷铺盖走人吧。”年轻的女娘拖着疲惫的身子倒在书案旁,贴心地给自己的脸蒙上了帕子。 “真的假的啊……”绿竹靠近她坐下,有些担忧地关心着她。 瞧她这样子就知道此去不顺。 “还请公主另请高人,我带着绿竹告老还乡了。” 被点到的人正沉着脸,一双漂亮眼睛里的情绪可不漂亮,凛冽得足以剐人。 “我从不做赔本买卖,公主府为你做了那么多,怎么,你觉得我们会让你走?”言下之意显而易见。 “我这条命短得很,要是能买公主开心,也行吧。”认命般地叹了口气,随即,悄悄将话锋一转,可是语气还是丧丧,“或者,你可知哪里有些什么玄门的典籍吗……也许还能救一下……” “殿下,这真的能交给袁三小姐吗?”身侧之人待命,问道。 “她不是要吗,拿去吧,说不定后面能用得上。” 裴钰看似毫不在意,轻飘飘道。 可属下却是犹豫再三。 这手中盛着的可是殿下师父留下来的玄门之宝啊,其中奇门遁甲、志怪玄术数不胜数,都详细地记于其中,这样的东西怎么能随随便便留给外人呢! 再瞧瞧他主子对这三小姐的态度,实在是扑朔迷离…… “不过是彼此有所求,我们尽力帮她,至少得留她一命到后面,至于结果如何,与我无关。” 可不是尽心尽力吗…… “那……殿下何时告诉她……”点到即止,阿芝仔细瞧着他的脸色。 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一记眼神凉凉过去,阿芝闭嘴。 “今后由你跟着他,就说我有别的要事。” “啊?” 猝不及防地,阿芝吓了一跳。 “你我身形相近,戴上面具外人看不出来。”不等他答话,又道,“那么久了,该回去了。” 屋内,苏棠冷笑一声,书案上摊开的一页正是心中所想之物。 全然不见先前丧气的模样,眼底的清明仿佛能映出世间一切的倒影。 “果然出自此。” 能让因果簿上的东西被隐藏,逃脱生死簿之外的方法,是禁术啊…… 这样级别的禁术只能出自正统玄门。原先他还以为长公主的势力已能深入神庙了呢,也是,不然怎么会找上她这样一个没有来头的人呢。 可他们明明为自己安排了入世弟子的身份。 或许神庙之中也四分五裂呢。 “所以主母院中……是和神庙之中的谁扯上关系了吗?这样一来那些对他们出手的刺客也就合理多了。”绿竹烤着火,仔细听着。 看来府上最不看好的一对母子,正悄悄瞒过了所有人,谋划着一出大局呢。 “我在想……”半晌,苏棠抬起明亮的眼睛,“或许……主母和袁二,并未离心呢?” “嗯?” 绿竹吓了一跳。 “小姐我觉得你这个想法有点危险,快撤回去。” 若是袁二实际与主母才是一路人,那府中如今所有的局势尽在两人掌握之间,那些什么杨姨娘啦张姨娘啦都被他们玩弄于指间,所以主母丝毫不在意这外头是谁掌权,因为她什么都知道。 “你想,白姨娘必定是死于玄门之手,府上唯一与玄门靠边的只有主母一屋,可白姨娘死了,受益更多的该是袁二啊……”苏棠细细道来。 绿竹震惊。她从未如此设想。 “那七小姐岂不是白白给他们作嫁衣……对了,今日七小姐还来过呢,说是来找小姐玩,还送了一个她自己做的布老虎。”绿竹说着,想起了今日来的袁芙。 大概是上次苏棠的话见效了,近来袁芙屋内的丫鬟手脚老实了不少,许多之前到不了她手中的东西最近都能送到了。 想起袁芙,苏棠心下冷笑。 “袁蓉,袁芙。即便是姐妹也该是芙蓉,她倒好,省事了。” “是呀,这袁家女娘的名字都是些花啊草啊,要么就是窈窕淑女啊,你看看人家几个郎君,袭嵘承瑛,继承绵延荣华富贵,再不济也是锦羡,哪个不是前程似锦的意思……这么说好像只有张姨娘的两个女儿名字不错诶,为什么呢?” 苏棠摇摇头,随即勾了勾唇:“苏小姐名字也很好啊,苏家家主最爱海棠花,家中私印、苏家的标志也是海棠,她娘亲就是要将整个苏家交给她呢。” 可惜了。 事与愿违。 窗外灯火零星,明月高悬。 书房的暗室内,坐着一个眉目俊朗之人,气宇轩昂,不乏王者之气。 袁二坐在下位,身侧是喜不自胜的杨姨娘。 好说歹说,终于让枕边之人松口将袁窈介绍给端王殿下。 她知道自己的丈夫在图谋什么,既然端王是以后的天下之主,那她的女儿为什么不去够一够这个位置? 屏风之后,端坐着一个女娘,仅凭若隐若现的轮廓就能依稀看出,那是一个美人。 “既然如此,就留小女在这与殿下说上一二,我等在门口候着。”袁二腆着脸笑道。 他自然也是明白其中利害,若是自己的女儿能被端王看中,袁家的未来不可估量。 袁窈聪明伶俐,端王殿下又不喜俗人,说不准真能促成一段佳事。 待袁二与杨姨娘轻轻退下,端王这才敛起神色,看向屏风之后。 “听说四小姐平日喜欢诗词?”这样的场面他见多了,不过又是一个被家中推上来的女人,也不好拂了袁家面子,他先一步开口,抛出话题。 谁知,对面安静了两秒,忽然,一个窈窕的身影站了起来,就这么绕着屏风来到前面坐下。 端王一愣,也不出声,敢如此大胆除去屏风会见男客,是一个有手段的女人。 “臣女与殿下,无需多言。”她没有回答上一个问题,直戳了当,“臣女能为殿下带来想要的,这个条件,不知殿下感不感兴趣。” 端王讶于她的直白,眉眼带笑:“是吗?很多追随我的人都这么说。” 袁窈听了面色不改,只是轻笑一声:“殿下听清楚了,不是臣女的家族,而是臣女。” 她的声音婉转撩人,又带着些危险的气息。 “说说。” “不妨给臣女一个月的时间,我能给殿下送上你最想要的人……命。” 端王仍带着笑意。杀手吗?他不缺杀手。虽然眼前这个女人显然与其他人不一样。 可接下来她的话,却让身前之人再无法平静。 “就像二皇子一样。”如耳语低吟。 她的眼睛平静地凝视着他,不辨情绪。 “这是我送给殿下的一份见面礼。是你我之间的秘密。” ------------ 第二十六章 好像又被内定了 “窈娘啊,我瞧殿下走时心情舒畅,怎么样怎么样?”待那端王一离开,袁二和杨姨娘就迫不及待地进来,一脸期待地看着她。 “要记着娘亲跟你说的,男人啊最喜欢的就是……” “爹娘放心。”不等杨姨娘说完,袁窈开口打断,“一切都在计划之中。” 袁二面上一喜,高兴得直道好。 袁窈面上也带着浅浅笑意,眼底却一片寂静。 杨姨娘是个蠢的,以为单靠那些勾引男人的把戏,再加上一点点小聪明和善解人意,就能牢牢抓住一个男人。 贵为端王,小小的美色是最不值钱的,更别提其他那些附加的东西。 这不,她交出了自己的底牌,却也只能换取他一半的信任。 白姨娘的事情草草收场,不过后宅一个疯女人,拿不上台面的东西有谁会在意呢。 除了苏棠和袁懿,再不会有人关心她的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于是两日后,端王设宴,王府赏梅。 据说这次京城中有头脸的千金小姐们都被邀请了,端王的母亲吕太妃也会出面。 这下众人心知,上头是有意为王府挑一位新王妃啊。 “喏,据说咱们府上的几位小姐都被叫去了呢。”绿竹在一旁叽叽喳喳地讨论。 “不过不用说都知道,这机会是给四小姐留着的。” 苏棠看着请帖发呆。 “我瞧着……长公主该是和端王不对付。”半晌,她笑道,“他们绝对不会知道这袁家还藏了一位这么大的叛徒。” 据说这次的赏梅宴还有诗会,一看便是专门为了袁窈而开。 阿芝偷偷瞥了一眼苏棠,听说这个女娘出自乡野,从未上过学堂,要说有什么本事,也就是这一身玄术了,可那诗词…… 苏棠笑吟吟地拜托阿芝去搜罗来袁窈曾经作过的诗,说是要多学习学习。 说到阿芝…… “原来裴钰是你的主子啊,那他官位不小诶。”苏棠若有所思地看着面上发虚的阿芝。 “主人说他得开春了才有空,若是你有急事找他,可以告诉我。” 他如实道。 “另外……长公主问,你有没有办法能够对二皇子的事情……” “她怀疑此事与玄门有关?” 那日听见此事她就猜到这是故意告诉她的消息。 如今二皇子的事情还被瞒得死死,她一个普通老百姓没必要知道。 这又是想让她去招魂,问问是谁害死了他。 “我知道了。”苏棠应下。 绿竹听见这话,有些担忧地看着她。 钟遇留下的符不多了,若是再做一次法可就没有啦。 眼下还有一半的时间,她们得自保。 “放心,马上就要到春天了。” 春天是个好时节,万物复苏,崭新的开始。 “殿下,那日端王刚从袁家出来,隔天就说要设宴,只怕是与袁家有什么勾当在其中。”阿芝不安地说。 裴钰正在擦拭着自己的满月镰,寒光四射,他满意极了。 “外头都说这是太妃娘娘设下的宴席想挑挑未来的王妃呢,可这……怎么把袁三小姐也请去了。” 擦拭的手停了。 “王妃?”裴钰俊俏的面上露出一丝古怪,“还用选?袁家那么宝贝那四小姐,除了她,还会有其他的人选吗?” “……殿下,我在说三小姐呢。”阿芝提醒道。 “嗯。”裴钰似是极不在意地应了一声,让他接着说。 “我倒觉得,这次的宴说不准和上次长公主的生辰宴一样,又要摆三小姐一道。殿下……咱要不要帮她一把?” 阿芝试探地问道。 “端王在场,我们不便出面,皇姐更不便出面,你多叮嘱她两句。” 的确,如今长公主并未在明面上与端王对立,他们的一切都是在暗处进行,为了苏棠过早地暴露自己,没有必要。 “可是……我听说后宅之中的手段龌龊……”阿芝有些犯难,可见主子一记眼光凉凉扫来,默默住嘴。 “我明日要出城,这件事就交给你了,看着办。”丢下这么一句话,阿芝在寒风中凌乱。 那这是帮还是不帮啊…… 几日之后,赏梅宴如约而至。 端王府上歌舞升平。 今日除了京城的众多女卷外,还来了一位朝阳世子。 他的身侧果真站着一个清纯的可人儿,洁白如雪,气质如莲。 “那就是传说中的朝阳世子?” 绿竹埋着头同苏棠讲着小话。 “难怪公主喜欢呢,长得确实一表人才呢!不过我瞧着不如端王。” “哇,这端王果真如传言所说,玉树临风仪表堂堂风流倜傥英姿飒爽诶!” 看着绿竹越来越放飞,苏棠默默地捂住了她的嘴。 “小心点,今天得罪人了可没人来救我们啦。”她警告。 绿竹大大的眼睛里满是疑惑。 “你没看今早阿芝那一脸欲言又止欲说还休的样子吗?” 长公主背地里做了那么多,甚至不惜自己的名声折在朝阳世子身上,怎么会在这种不要紧的情况下暴露自己。 “啊,我们那么快就被抛弃了?” 绿竹花容失色。 “……” 苏棠笑她真没出息。 “这位便是袁三小姐吗?” 忽然,雪白的裙摆出现在眼前,苏棠抬头一看,见那朝阳世子身侧的美人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自己面前。 “你唤我阿珍就好了。” 她温柔地笑道。 “阿珍姑娘……”苏棠急忙站起来,看向她身后。 朝阳世子正和端王聊着什么,时不时目光往这边瞥来,留意着自己的心上人。 “我是来给妹妹赔礼道歉的。听闻前段时间长公主的生辰礼上,妹妹因为穿了带莲花的衣裳不小心触怒了公主……此事多半与我也有一点关系……”说着,眼眶竟然微微发红,面上带着不好意思的羞赧。 这又是哪一出? “这……这不关姐姐的事。” 察觉到四周若有若无的目光,苏棠硬着头皮道。 好家伙,这下又要翻旧帐了。 果然,四周细细碎碎响起的声音都在讨论她那日的“别有用心”和意外的“因祸得福”。 “公主的心思谁能摸清呢,说不准就是想先捧高她再狠狠地摔下来。” “妹妹也喜欢莲花嘛?”说着,她面带期许,“我最爱莲花了,它高洁优雅,出淤泥不染,是世间之人都该学习的对象。” “阿珍!” 不等苏棠开口回话,远处走来一个眉目俊朗的男子。 “都说了此事与你无关,不必放在心上。你呀,就是太善良了,想得太多了。你瞧这袁三姑娘不是好好的吗,说不准还从公主那捞到了不少好处,何必来道歉。” 莫名其妙地,苏棠觉着自己的身上又被贴上了几个贬义的词…… 果然……又歹着她一个人…… 说完,他就牵着人走了,可怜的苏棠甚至还来不及反驳…… 罢了! 总归今日不是一场寻常的宴会,能忍则忍吧! “诸位,咱们今日的诗词会新加了一个规矩,两两一组,哪一组能取得头筹,就能得到太妃娘娘准备的一份礼物。各位郎君小姐们请到我这里来抽签。” 座下欢腾一片。 因为众人瞧见,端王殿下率先上前抽取了一支签。 “天字号。” 温和一笑,倾倒半个殿的少女心声。 若是能和端王殿下一组,岂不是…… 于是大家争先恐后地上前,唯恐自己被落下。 “不是吧,这么激动。这一看就是内定了嘛。”绿竹在一旁悄声道。 苏棠闻言笑笑,慢悠悠跟在众人身后,从那签盒之中随意抽了一支出来。 随即面色一怔。 “坏了,真给内定了……” 只见那木签之上,墨色勾勒着飘逸的几个字,“天字号”三个字泛着幽幽波光,像是早在此处等候多时。 ------------ 第二十七章 第二个异世之魂 “呀!竟是她?” “袁三姑娘的运气怎的这么好?” “哼,我瞧她这是自取其辱呢,她会写诗吗,怕是连字都认不全吧。” 或者轻蔑,或是嘲讽和不甘。 “太妃娘娘到。” 正说着,大殿走出一位衣容华贵的女人。珠宝玉石在她的身上闪着光,眼角浅浅的皱纹不仅没有带给她时光的疲惫感,反而更具生命力。毕竟岁月不败美人,端王仪表堂堂,自是也像极了他的母亲。 “诸位不必多礼,今日哀家也来凑凑年轻人的热闹。” 得了她的准话,众人才敢起身入座。 今日到场的姑娘不下十位,其余的都是与端王和朝阳世子交好的世家子弟,也不下十位,零零总总有不下二十个人,分为一十二组。 绿竹悄声说这简直就是富家公子小姐们的相亲会啊。 “你要是不会作诗,干脆别浪费这个机会了。”这时,身边的一位贵女出声道。 苏棠并不认识她。 “我倒是宁愿抽中的人是袁四小姐。” 佳人才子,也是一对金玉良缘。 不等她回嘴,忽闻有人唤她。 “袁三小姐,久仰大名。” 当着众人面,端王朗声面朝她走来。 乍一眼看去,竟有几分熟悉。 这一来更是将所有人的关注都放在了她身上。 “哎呀,我还想着能瞧见两位京城第一才子联手的场面呢。”朝阳世子在一旁轻笑一声,故作遗憾。 四下响起一片附和之声。 只见端王看了一眼苏棠,又将目光落在不远处一角的袁窈身上,温和一笑:“能和袁四小姐对弈一局,更是我的荣幸。” 座下传来一片惊羡。 袁窈在京城之中的名声一直居于高位,又因袁家位高权重,那些大大小小的私宴她可没少参加,因此这早已不是两人第一次见面。先前就有人私下猜测端王若是娶妻,会不会考虑这位名动四方的袁四小姐。 “我看呀,这诗会就是专给袁四姐姐准备的吧。” “说不准呀,整场赏梅宴都是给袁四姐姐准备的呢!” “这是太妃娘娘从宫中带来的几支梅花,诸位可自行发挥。” 说着,几个婢女端来了一个花瓶,里面插着几支梅,枝干斜斜的,点缀着白色的花朵。 嬉笑声淡了下去,众人上前取来了纸墨。 有人沉思着迟迟没有下笔,有的则在纸上勾勒了几字,又觉不好,悉数划去。 而袁窈,今日的她穿着一身绣着金丝的水蓝色衣裙,更衬得她脱俗气质。 她走至窗边,挑了一个地方坐下,身边的丫鬟正替她研着墨。 一双眼朝窗外看去,只留下半张面庞逆着光,肤白如凝脂,整个人如踏雪而出的仙女。 没有人敢上前去打扰她,似乎都默认着这位才女正在构思新的诗词。 大殿的另外一角,苏棠也在观察着她。 绿竹悄悄看了她一眼,那是自家小姐少有的宁静。 一双眼中平静,毫无波澜,不知在想些什么。 四周那些带着复杂情绪的目光好像都没有影响到她,那些闲言碎语似乎都不能近她的身。她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仿佛置身事外。 像她,又不像她。 不多时,袁窈开始动笔,一气呵成,似是浑然天成。 端王也已经写下了一首,抬头看见苏棠还端坐在那,面前一片空白,不由想起前些日子袁窈同自己说的话。 他不明白为何要这样做,只当这是寻常后宅小姐们互相明争暗斗的把戏。 也罢,这样更好。 若是袁窈想要的只是这些,那最便宜不过了。 一个蛮南出身的小女娘,没有先生教过,怎么可能写得出来一首像样的诗。 不过袁窈显然不仅仅是想摆她一道,她和自己一样,都很清楚她身上更有苏家的血脉。 只是……对付一个她,需要做这么多的准备吗。 “袁三小姐还没动笔呢?早知如此就不要出来丢人了,莫不是想着能同殿下一起……” 果然,周遭已经出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声音。 端王只是轻轻看了一眼,并未开口阻拦。 在座的各位哪个不是名利场里长大的,最会看人脸色。 这一瞧便是知道了端王的态度,一个个不觉都多了几分底气,面上的鄙夷更明显了。 “不愧是袁四小姐,这又是一首好诗!瞧瞧这句,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写得真好!” 不知是谁先绕到袁窈身侧探头看了一眼,立刻拍手赞道。 众人听了,争先要看那新作的诗。一时之间,又没人去关注那写不出诗来的小女娘了。 “窈娘,还得是你!” “袁姐姐写得真好!” 被众人围着的袁窈只是浅浅微笑着,时刻没有忘记大家闺秀的礼仪。 太妃娘娘本着不打扰年轻人的雅称,坐在了珠帘之后。闻此声也忍不住差了身边一个婢子去誊抄一份来。 “时间已到,请诸位停笔……袁三小姐,您还要写吗?” 眼见着时间将近,苏棠忽然动起了笔。同样写得流畅极了,仿佛她真的胸有成竹。 停笔,恰好对上数双看向这边的眼睛。 身前的纸张被收走,有些好奇的人已经先一步上前看了。 “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轰鸣作响。 一瞬间,袁窈不可置信地抬起了头。 隔着众人,她看见苏棠正凝着眸朝自己这边看来。 漂亮的眼睛里像是在告诉她,你看,我什么都知道。 不…… 这不可能! 恍惚间,她想起杨姨娘同她说过的与苏棠初次相见的那一眼。 心中忽然极度不安起来。 她作为异世之人,本不该在这里听见这首诗……可如若,眼前的这个人,也同她有着相似的经历呢? 如果这个世界上,不只她一个来自异世的人呢。 思及先前种种,一个荒唐又可怕的想法自心中生起。 她曾听过另一种来自异世的故事。 那便是对方早已在穿越之前就知晓了所有故事,包括她…… 如果她的穿越是一场既定的因果呢,存在另一个人不仅同样来自异世,还熟知一切剧本,而她,不过是剧本中推动故事发展的一个过客呢。 ------------ 第二十八章 小傀儡 不过又一场京城富家子弟之间的踩低捧高。 苏棠跟在一个嬷嬷身后去领所谓的赏。 忽然,身前的嬷嬷拐进了一个墙角消失不见,苏棠紧跟了两步,却发现那是一条死路。 早已料到今日不会那么简单,也许无论如何,这场诗会赢的都会是她。 悄无声息地,一张手帕猛地捂上了她的鼻口,被捉住的女娘挣扎了几下,随即身子一软,倒在那嬷嬷怀中。 高墙之上窜出一个人影,端王和袁窈慢慢从后面出现。 “杀了她,以殿下的实力,应该很容易找到一个借口吧。” 袁窈目光寒寒,直截了当道。 事到如今,她必须尽快消失。 “她哪里惹你了,让你非要她的命不可。”刚刚那一出好戏倒让端王对这个姑娘起了兴趣。 “她同殿下不会是一路人。今日殿下若不杀她,恐怕日后就没机会了。” 袁窈心中暗骂这个男人是个蠢货,关键时刻还在这里唧唧歪歪。 果然反派死于话多。 “罢了,解决她。”端王虽不了解其中缘由,但本着尚存的一点点契约精神,他挥了挥手示意道。 反正他不需要浪费太多的时间在一个毫无干系的小女娘身上。 周遭人得了指示,亮出武器朝地上瘫着的人走去。 突然,地上的身影动了一下,一双惨白的脸睁开了眼睛。 四周的人忽然停下,看向了自家主子。 “这可是大剂量的蒙汗药,怎么会……”一旁的嬷嬷一愣,不由出声。 “动手。”端王冷冽道。 不再犹豫,四周的人一齐上去。 只见苏棠忽然跃起,想要出墙而去,不料对方人数太多,围得死死地,根本找不到突破口。 今日端王找来的都是身手不凡的人,这还多亏了袁窈的提醒。 无他,只是觉得不能再拖了,万事须得妥当,不要再出一点浪费时间的岔子。 很快,几个来回下来,苏棠明显处于下风。 袁窈心中渐渐松了一口气。 “是你。”忽然,被围在中间的女娘停手,转向袁窈,双眼猩红。 “是你,夺走了我的身体。” 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她的面上露出悲愤,恶狠狠地盯着袁窈。 被盯着的人神色巨变,一张脸一下子变得煞白起来。 “你说什么?” 她颤抖地问。 “你知不知道,那湖水有多冷?”幽怨的声音不似假,眼下虽是冬天,四周却似乎有感,温度又下降了几个度。 一时之间,竟分不清这里是哪里。 端王显然是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但见身边之人面色如土,暗觉不妙。 “那是我的身体,还给我!”那女娘忽然爆起,猛地朝她冲来。 面色凄厉,一双手忽然长出又长又尖锐的指甲,直直地朝他们而来。犹如恶鬼索魂。 关键时刻,一把折扇展开挡在两人面前,一股无形的力量将来人挡在前方,用力一转,她的身体被重重的朝后甩去。 身后之人一把剑穿过她的身体,直入她的心脏。 袁窈吓得跌坐在地,大口大口地喘气。 就差那么一点点…… 还好,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她死了,这就足够了。 端王到底是见过大场面的人,即便心中大震,也没有显露出来一点。 竟是自己看走了眼,这女娘……还真有些不对劲。 神情复杂地看了一眼跌坐在地上的美人,想起了刚才的那些神神叨叨的话。 “殿下!” 四下传来颤抖的声音,却见众目睽睽之下,原先已经被击倒在地的女娘,忽然变成了一个轻飘飘的纸人。 浑身血液仿佛在那一瞬间凝固下来,袁窈只觉得自己的心脏一下被揪到了极点。 那纸人小小一个,甚至歪歪扭扭地站了起来,朝他们走了几步,摇了摇头,仿佛在嘲笑他们。 端王脸色变得难看起来,这是头一回,有人胆敢在他的地盘把他当猴耍。 几人气势汹汹地返回大殿,果不其然,一进大殿就瞧见那女娘衣衫整齐地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 众人见端王与袁窈忽然一同出现,面上带了些许玩味之意,可又见他们身后跟着几个持着长剑的侍卫,一时不明所以。 “嗯?”苏棠的眼神在他们身上打了一个转,“殿下可是见过了我的玩偶?” “哎呀,太抱歉了,原先是想跟着嬷嬷一起去领赏的,可突然肚子不太舒服……人有三急,于是变了个戏法,叫它帮我去领赏,诶?怎么还没回来?” 说着,朝他们身后探了探,似乎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妹妹不记得了?前些时间神庙送了我许多书,看来我当真与这玄门有缘,这不,一点就通。”她毫不吝啬地夸奖自己,也不管身前的两人是什么颜色。 “今日府中忽然有些不便,来人,送客!”不等其他宾客反应过来,端王一声令下,是要赶人。 即便不明所以,可端王下的命令没人敢不听。于是一个个都随着婢子的牵引离开了此处。 袁可鸣和袁懿两人本就不会作诗,今日来这几乎处于边缘化,见及此处,袁懿心下明白,朝姐姐使了个眼色,自觉地退了出去。 苏棠磨磨蹭蹭地跟在众人身后,最后一个离开。还不等她走到门边,就被一个婢女拦下。 她转过身,眉目清清。 “这戏法叫傀儡术,没有自己的意识,只能照着主人的指示去做些简单的事情。”对面还未发问,她先道,“可我瞧着殿下和妹妹……似乎是受了不小的惊。莫不是出了什么岔子?” “你还敢狡辩!”袁窈冷笑一声。 “天地良心,我可没骗妹妹。只是……人形之物,又点了睛,我的傀儡术不够精湛,若是周遭有什么脏东西,容易附在上面……想来殿下和妹妹……这是见鬼了啊。”她语气不明,意有所指般看着两人。 袁窈正要发作,忽觉哪里不太对劲。 附身? 一旁的端王却忽然笑出了声,绽开笑颜。 “是呢,方才后边出了点岔子,似乎是惊动了你的小傀儡。袁三小姐是要好好精进一下,这小傀儡太不经吓了,一眨眼就变成了小纸人,反倒把我们吓了一跳。” 又成了那个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 第二十九章 天命 手起刀落。 城内飘起了雪花。 可与雪花的洁白截然不同,鲜红的血液蜿蜒,显得更为扎眼。 唯独留下了一个活口,断着一只胳膊,身上大大小小的血窟窿。 他站在风雪中,手持着沾血的满月镰,犹如死神降临。 “去告诉他,想要我的命,再等二十年吧。” 那人吓得踉踉跄跄往回跑,一点也不敢回头。 “阿芝,清理干净。” 察觉到暗处躲藏的人,他理所当然地以为是阿芝来善后了。 谁知片刻之后,一个身影磨磨蹭蹭地挪了出来。 “哈哈……”苏棠干笑两声,“我……我恰好路过……” 服了,苏棠恨不得给自己两巴掌。 从端王府回来后她就马不停蹄地要求阿芝带自己来见裴钰,完全忽略了阿芝涨成猪肝色的一张小脸。 欠啊,太欠了! “你来做什么。” 他眉间的杀气不减,语气不觉柔和几分。 “正事!很正的事!没法拖的那种!”苏棠急忙道,颇显真诚。 荒郊野岭的,只有苏棠一辆马车。 阿芝在原地等着他们,见两人一前一后走来,后面的那个小女娘特意和自家主子保持着好一段距离,忍不住笑出了声。 裴钰凉凉扫来,阿芝立刻板起了脸,一副想起了不开心的事的模样。 修长的身影率先进了马车,留下苏棠一个人呆愣愣地站在原地,思考着要不要上去。 今日来得急,连绿竹都没带上,谁知道他私底下是个这么血腥暴力的人…… “上来。” 不容抗拒的语气。 她缩了缩脖子,好冷。 罢了,上吧。总归阿芝还在这里。 离开了袁府的裴钰没了面具的遮掩,浑身的贵气让她不时晃了神,满月镰给了阿芝,他坐在车中漫不经心地擦着手,眉间清冷,一丝不苟的神情带着莫名的威严。 果然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公主府没白待。 苏棠老老实实地坐在靠着门边的地方,尽可能地保持一个安全的距离,男人抬起眼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 “我昨日去了趟端王府。” 受不了空气中的压抑,苏棠率先开口。 “嗯。” 苏棠又不作声了。 “没了?”皱了皱眉,再度抬眼看她。 谁知坐在那里的少女忽地噤了声,鼻尖沁出细汗,脸色一寸一寸地白了下来。 正要问她呢,下一刻,车外传来的动静让他瞬间明白了一切。 几乎是下意识地,他抓住苏棠的半边身子将她拖至马车里边,自己跃了出去,接住了阿芝丢过来的刀。 只见还未清扫的场地,尸体迅速腐朽,露出了一截又一截的白骨。 一股黑气自上而出,汇聚成一团,正越来越浓。 苏棠掀起了小小一角,震惊地看着这一面。 “阿芝,快带她走!”裴钰急切道。 阿芝领命就走,正要调转马车头,一阵轰鸣,巨大的力量将马车拆成稀烂。 与此同时,天一瞬间黑了下来,四周景象四异,雪地变成了一片青草地,四季回春,一片欣欣向荣之意。 苏棠神情复杂地看向裴钰。 天呐,他干了什么遭天谴的事吗? 可这景象只是维持了一瞬间,又变回了脚下的实处。 跑是跑不掉了,阿芝叮嘱她藏好,急忙上前加入了这场战局。 两个矫健的身影同这一团黑影搅和在一起,别人看不见,可苏棠能看见。 那是一群恶鬼。 若说满月镰还有点作用,那阿芝简直就是往里送命。 “阿芝,回来!” “阿芝!出去!” 他们显然也发现了这一点。 情急之下,裴钰一个扫堂腿将他踹了出去。 阿芝明白了这不是一般的东西,站在外头干着急。 转眼看见了跪坐在一旁的苏棠。 “袁三小姐!这个……这个你熟啊,快想想办法!” 好大一口锅从天而降。 苏棠从怀中取出一副简易版的占卦之物,冲地上一扔。 阿芝看不懂,还以为她在布阵。 “没办法,大凶。” 苏棠看了一眼。 ? “袁三小姐现在可不是开玩笑的时候啊!” 看向不远处的身影,他的行动越来越缓慢,苏棠默默叹了口气。 又扔出了一卦。 几枚铜钱在雪地里泛着光,昭示着既定的结局。 认命地笑笑,苏棠忽然豁然开朗。 雪地里,他只觉得自己的力量正在快速流失。 有什么东西正在撕扯着他的灵魂。 他们贪婪的气息充斥着每一寸空气,几乎要将他压迫得窒息。 明明没有实体,他的身上却绽开了伤口。 他不会……就折在这里了吧…… 也好,大雪里干干净净地走。 恍惚间,一道刺眼的光直直冲他而来,没有想象中的痛苦,反而还有些温暖。 周遭黑气顷刻间退去,风啸声离开,归为宁静。 明日这里会下一场大雪,掩盖所有的肮脏。 原先被掠夺走的力量正在回归,他艰难地转身,看见一片雪地中,少女眸中似有圣光,长发飞舞间如神临。 感觉到灵魂深沉,那道枷锁早已不见,苏棠嗤笑一声。 什么嘛,明明就是知道她在这半年内一定会遇见此情此景,连这封印都徒有其表,她只需稍稍下点决心就没了…… 鼻腔出现一阵热意,一朵血花在雪地里绽开。 “袁三小姐,你……” 阿芝显然被刚才的那一幕吓傻了。 这个女娘看着身形不大,却有着如此力量。 “我没事。” 潜意识告诉她,因果的齿序再度转动,一切似乎回归原地。 主母院内,一扇门悄悄地开了,一个身影鬼鬼祟祟地走进来,瞧着是个男人。 “今日怎么有空来我这坐啊?”一声娇嗔,乔氏从里间迎了出来。 “来看看你。”袁二面色带笑,环住了自己的妻子。 “哼!我还以为你陷在外面那温柔乡里不回来了呢!”乔氏假意酸道。 “那哪能啊!这个院子,我们才是真正的一家人。”袁二促狭地笑笑,捏了她一把。 “等春天来了,我就再也不用呆在这闷闷的院子里了。”乔氏向往地朝墙外张望。 “是的,等春天来了,一切都过去了!”袁二欣慰道。 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不急这一时。 “这些年辛苦你了。”他吻了吻妻子的额头。 乔氏面色微红。 “为了我们的家,一切都值得。” ------------ 第三十章 天命 三人风尘仆仆地归来。 “好险好险,差点小命就交代在那里了。”一进门,苏棠四仰八叉地倒在床榻之上。 绿竹从里间走出,一下就看了三个身上脏兮兮的人,其中一个模样俊俏得紧,就是面色煞白,瞧着有点面熟。 “呀!” 苏棠吓了一跳。 只见绿竹气势汹汹地走了过来,一把拎起床榻上的人,嫌弃地往外拖。 “脏死了!不许上床!” 苏棠被撵到茶几边上,抬头看见了还站在一旁的两人。 “诶,坐吧坐吧,随便坐。” 阿芝扶着裴钰坐下,脸上又浮现出那种欲言又止的神情。 “打住。”苏棠捕捉到这一微妙的神色变化,严肃道,“以后有话就说,不许摆出这样的脸来。每次你一整这出准没好事。” 阿芝委屈地垂下头。 “今日……多谢。”不知是因为受了伤还是什么别的,裴钰面色薄薄,只有眼尾稍稍发红,如即将破碎的琉璃般。 “好说。”苏棠叹了口气,“今日找你本也是说这一出的,那时还不大确定,不想正好撞见了这一幕,这样看来……恐怕真如我所想。” “裴公子不如先告诉我,今日这一群人,与你是什么关系。” 阿芝眼睫垂了垂,用余光看了一眼自家主子。 “他们是端王的人。” “端王?端王已经同长公主撕破脸了吗?”可瞧着先前种种,不像啊。 “不是长公主,是往生阁。往生阁是江湖中最大的情报站。”看见苏棠满脸疑惑的样子,裴钰叹了口气,“它是我师父组建的,现在传到了我的手中。” “他们想让往生阁为端王所用,自然要来解决我这个阁主。” 苏棠闻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果然啊,长公主身边的都不是等闲之辈。 “看来端王对我玄门是有些了解啊,今日派去的那些人是一个死局。你若不杀他们,他们便会杀了你,可你若杀了他们……这些人的生辰八字是特意选过的,他们身死的那一瞬间,阵法便会启动,以魂魄为祭,促成阵法形成。今日你放走了一个,所以才没有让那阵法彻底出现,我们看见的幻象就是那阵法的一角。” “这邪术极其险恶,与其说是以魂魄为祭,不如说是强行剥夺人的魂魄,不准他轮回投胎,在生死簿上隐去其往事因果,以此来催生他们的怨念,成为恶鬼。这些恶鬼能吸食人的阳气,他们的怨念和欲念极重,因为魂魄受困,痛苦异常,唯一的解法就是为自己找一个替死鬼,代替自己成为阵中的一部分,因此凶狠异常。” 听及此处,阿芝想起白日的事,不由一阵后怕,那他岂不是差点就…… 还好这位袁三小姐救了自己,于是面带感激,饱含热泪地看着苏棠。 苏棠默默忽略了这一炽热的目光…… “这恶鬼怨气之大,不仅是因为被困于阵法不得往生,更是因为身死之人多为阳寿未尽,飞来横祸而死。我昨日在端王府上,就感受到了魂魄的存在。” “你是说,他们锁了人的魂魄?”裴钰眉心拧在一起。 “我猜今日咱们遇见的阵法和端王所求的阵法不是同一个,但原理差不多。我重新去看了袁窈、袁婵月和白姨娘的八字,发现除了袁婵月,袁窈和白姨娘的八字恰好满足类似的需求……” “类似的阵法至少需要五人平衡阵法的五行,而袁婵月的八字五行贯通,阴阳调和,最适合作为容器,这也是为什么她还能活着的原因。恐怕此刻,她就被藏在端王府。” “照三小姐这么说,他们还会再找三人来完成这个阵法,那我们岂不是可以推测出下一个是谁?”阿芝听明白了关键,急切道。 “其他的不知道,但有一个人恐怕就是他们定下的下一个目标。袁懿。” 在场几人不由倒吸一口寒气。 “为何是六小姐……”绿竹面上白了白。 袁家这么多姐妹里,只有她心性纯善,敢于抗争。 这样勇敢的一个人…… “我想了很久,这阵法的关键在于寻那些命不该绝的人来,至少是八字中不能出现死局的人,白姨娘他们应该是察觉到了什么,迫不得已提前下的手,而袁懿……先前我还在奇怪,为什么这样的事都能让她给撞上,现在想想,那便是因果转嫁,人家给她送催命符呢。她若是死了,于因果上替那些人背负了一部分恶果,于阵法上,她八字上命不该绝,也算是满足了条件。” “不对,可若是这样,你不是能从袁窈的八字中看出她早夭吗,这就不符合条件了。”裴钰敏锐地想到其中出处。 听见这个,苏棠笑笑,面上带着一丝得意。 “唉,这就体现了本姑娘技艺高超啊。”她美道,“袁窈的八字特殊,大部分人见了会以为是普通的小儿官煞,这样的官煞只是小时候难养,费爹费妈费钱财,若是家中足够富足,只要能养到成年就没事了。可是命理说白了并不能断一人的全部,即使考虑上祖宅祖坟和阴德等所有因素,也只能占八九分,剩下的那些,便是因果和天意。” “她活不过那年。这是天意。” 苏棠目中微凉,一席话听得所有人不由噤了声。 “所以你之前让我去安置好白姨娘的尸身……”阿芝恍然想起那个听起来怪怪的吩咐,“是已经想到办法救她了?” 只见女娘瞥了他一眼,轻笑一声,只道。 “不过我的本职工作罢了。” 呵呵,敢在我的眼皮子底下玩因果,那不是找打吗。 “行了行了,天色不早了,该睡觉的睡觉,该疗伤的疗伤,你们请便,散会!” 苏棠拍了拍手站起来,伸了一个懒腰,准备朝床榻走去。 “苏、棠!” 绿竹冷冰冰的声音自身后一字一句响起,比白日那恶鬼的杀气还大。 “我去洗澡!” 她拎起衣物一溜烟跑得飞快,留下阿芝和裴钰面面相觑。 半晌,阿芝轻咳一声,面上微红,说话都有些结巴。 “那……那个,我,我们不便打扰,告,告辞了……” ------------ 第三十一章 腊八(上) 夜半三更,绿竹于梦中惊醒,朦胧间,看见门似乎留了一道缝,月光洒进蒙蒙亮。 蹑手蹑脚爬了起来,心生警惕,正要去查看时,忽地发现苏棠的床榻上空无一人。 她小心翼翼走近,看见披着外衣的女娘坐在台阶上,抬头对着月亮,不知在想些什么。 滴答。 用手捂住口鼻,再张开时,满手鲜血。 绿竹一怔,正欲冲上前,却又忽地站住。 苏棠狼狈地擦去鼻血,有些烦躁。 雪落无声,月亮高悬于天上。 她看见一滴泪落下,月光给了它一瞬间的闪烁。 心口有些酸涩。苏棠很少在她面前露出脆弱的一面,总是嘻嘻哈哈没心没肺,好像天塌下来了也能当被子盖好睡觉。 雪夜里,她用带着血的指尖轻轻点了点自己的眉心,一缕银丝自眉心勾勒出来,环绕在她的身侧。 “好久不见。”少女的眼眶微红,却笑着道。 她感受着自己的力量渐渐复苏,在体内充盈。 她先前一直不明白为何钟遇要反复叮嘱自己半年之期,既然有这一重限制,何不多留一些符给自己。 现在想想,大概她早就知道了。所谓叮嘱不过是提醒自己尽早准备,能拖一时是一时。 之前还在思考,自己兢兢业业那么久,到底什么事让她命丧黄泉,即便是提前破戒了又如何,她以前又不是没用过这些玄术,怎么在京城就用不得吗? 可今日之后,他们就会知道袁家新来的三小姐,是一个玄师。从今往后那些浑水她不趟也得趟了。 钟遇曾说过,她的身上有着强大的因果之力,能够感受到因果轮回,也正因如此她才能借因果改命。 现在,她感应到了自己的因果,破戒之后因果的逆转和必死的结局。 月色皎洁。 “殿下,这几日你就休息一下吧。” 屏风后的男子正在为自己清理伤处,外衣脱去,紧致的线条显得格外清晰。 “不用,我又不是纸糊的。”他应声走了出来,穿戴好衣裳。 “哎呀,三小姐那边我会帮您看好的,而且殿下也瞧见了,她本事大着呢,谁能伤得了她啊!”阿芝着急道。 谁知男人面上闪过一丝古怪,眉眼间的冷清似瓦解了一瞬。 “谁说是因为她了?” “……” 阿芝疑惑挠头。 不是吗? 怎么会不是呢? 他主子这些日子忙得连轴转,端王设宴那日还是不放心从城外赶了回来特意去了一趟。 昨天那三小姐掉了几滴鼻血他眼睛就没离开过人家,可吓人了。 “你多虑了。她要是死了,咱们这桩买卖可是亏大了。” 他黑着脸,一眼看穿了阿芝在想什么。 啊,原来是这样吗? “走了。” 翌日一早,苏棠被绿竹叫醒。 “起床了起床了!七小姐来啦!”绿竹一把掀开苏棠的被子,冷空气一下子钻进原本温暖的床榻,冻得苏棠迷迷瞪瞪睁开了眼。 当作什么也没发现的样子,绿竹还像从前一样,把她从床上拉起来洗漱。 “绿竹啊……你怎么劲儿这么大……”苏棠被她扯得七零八落。 镜中佳人自立,苏棠看见绿竹认真的侧脸,一时有些愣神。 “哎,我突然想起来,前两日柳嬷嬷还来问我,说你也要到年纪了,考不考虑嫁人什么的啊……” “不嫁!” 干脆利落,一个眼神都没给她。 不知为何,苏棠觉着这语气里还有点凶巴巴的意思在。 “呵呵……我就随口一提哈……”也许绿竹姐这两天心情不佳,瞧她昨晚让自己去洗澡的那势头,还是谨言慎行为妙。 “诶,芙儿来做什么?”想起外头的袁芙,苏棠问道。 “她说很快就是腊八啦,想找小姐一起过呢。” 腊八啊…… 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自上回那珠花的事情过去以后,府上下人对她的态度好了许多,苏棠还特意关照过柳嬷嬷,让她没事多去她们院里转转。 “芙儿来啦!上回姐姐给你带的糕点吃了没有?好吃吗!”苏棠出来,一见面就冲上前去揉了揉她的脑袋。 “嗯……好吃哟。”袁芙小脸红扑扑地。 “那桂花糕好吃还是这个好吃?”苏棠故意逗她。 “那还是桂花糕。”她腼腆地低下头。 “好吧好吧,下回给你买哟。”苏棠哈哈笑道,牵着她的手进来,“你说想想和我一起过腊八吗?” “对呀,可以吗?”她眨巴着眼睛,里面是大大的期盼。 “当然当然!不过我好像没怎么过过腊八呢。”以前和钟遇一起的时候,简直是不知时间为何物……除了过年,其他时候就是平平淡淡过日子,风风火火收因果。 有家人在的每一天都是过节。 “腊八节就应该喝腊八粥,嗯……还有腊八冰,我……我可以留在这里用晚膳嘛?” “可以啊!”苏棠爽快地答应了。 绿竹说,府上杨姨娘盛宠,每年大多数家庭团圆的节日袁二都留在他们院里过,除了大年那天晚上的团圆宴。 杨姨娘有袁二,张姨娘就带着三个孩子在院中偏安一隅,可袁芙,没人敢收着她。 “那……这也是我第一次过腊八哦。” 袁芙小小声地在最后重复道,声音淹没在苏棠和绿竹嬉闹的笑声。 “你是说,那袁棠在诗会上一鸣惊人?”杨姨娘大惊。 “是啊……”嬷嬷在一旁低语道,“说不定是从哪抄来的呢,她身边不是有两个公主府的人吗,做到这点,应该不难。” 随即不屑地哼道:“不就是想在王爷面前出风头吗!” “不过……”她语气一转,眉开眼笑,“听说最后端王殿下只留下了四小姐,对那三小姐可是没什么好脸色看呢!” 这才过了多久,京城中就传了不知几个版本。 袁窈端坐在一旁品着茶,没有参与她们的谈话,屋中炭火烧得旺,暖和极了。 “那当然!我的窈娘可不是旁人能比的!”杨姨娘颇为自得。 袁窈心中冷笑。 说她爱自己的女儿吧,连自己的女儿换了个人都没察觉出来,还不如袁棠那个半路杀出来的。 附身…… 她细细想着那天的话和端王最后的神色。 难不成真正的袁窈,就在那端王府上? 可若如此,他们岂不是早早就知道自己是个冒牌货! 难怪如此放心。她先前无数次在想该用什么样的方式说服袁二和端王相信自己的能力,一路走来却顺利得不得了。 枉她还曾真的以为自己有一个温暖的家。 心下生出无限厌恶。这些年来她为袁家带来了不少好处,没成想被算计的会是自己。 可她不甘心。 好不容易她拥有了一切,凭什么…… “四小姐。”正思索着,外边传来声音,“三小姐说……想同您一起探讨下诗词。” “哈!这是什么意思?”杨姨娘一听,气得站了起来,“怎么,这就得意上了,还敢找上门来!” 袁窈眸色沉了下来,却乖乖站起身来行了一礼。 “无妨,她敢唤我,那我就去瞧瞧。” ------------ 第三十二章 困境 一巴掌过去,女人重重地被扇倒在地。 “娶你回来有什么用啊!”赵笙愤怒地将桌上的物件掀翻。滚烫的茶水溅在她的手背上,留下红色的印记。 “儿子生不出来就罢了,如今让你回娘家要点钱来像要你的命一样,怎么?我的话都敢不听了?” 殿内,婆母坐在高位上悠哉地喝着茶,身侧宠妾成群,各个媚眼如丝,鄙夷地看着地上的人。 英国公府上的主母懦弱无能是众人皆知的事情。 家中妻妾成群她不说,婆母将她的管家权收了也不说,就连丈夫的羞辱她都能默默忍受。 活像她的母亲乔氏。 地上的人忽然嗤笑一声。 “有本事你就把我休了啊,被你这样没用的男人娶了,那才是屈辱至极!” 在场众人不由变了颜色。 这……这是那个忍声吞气的袁氏女敢说出来的话吗? “你……你说什么?”赵笙愣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 “废物!你以为你娘为什么那么想要你生一个儿子?那不是你这烂泥扶了二十几年都扶不上墙吗!” “放肆!”婆母和赵笙同时喝道。 在那么多妻妾面前被她薄了面子,赵笙面上红一阵白一阵,怒不可遏地抓起地上的人摁在墙上。 “呀!” 这一举措吓到了身后的姬妾,不由退后半步。 “有本事你就杀了我啊!我死后你最好找一个道法高强的玄师来收我,否则我定在十殿阎罗前讨你赵笙的名字,哪怕堕为恶鬼我都要你赵家上下不得好死!” 他从未见过眼前的女人有过这般狠戾的模样,如此决绝又恶毒的誓言让在座的众人心下生寒。 “来人!把主母带走!关进房中,不许放出来!”还得是老英国公夫人见得多,见情势不对立马下令道。 “反了,真是反了!” 今年来英国公府开始入不敷出,也是,全家上下没一个赚钱的,全是张口要饭的,再加上为了给府上添一个男丁,家中妻妾不少,那赵笙又是一个好色之人,今日要纳这个,明天要纳那个,都成了开枝散叶的借口。 这不,马上临近年关了,他们拿什么给下人发钱,拿什么过年? 他们英国公府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今日他逼着妻子写下一封家书,用乐娘威胁她画押,谁知竟还闹出这么一出! 不管如何,家书是拿到了,他暂时松了一口气,命人快马加鞭给岳父送过去。 袁家这几年平步青云他不是不知道,有钱得紧呢! 当初要不是父亲看中袁家,他才不会娶这么个无趣的女人! “英国公的信,想来是令爱写的。”端王余光扫过送来的信件,一眼认出。 “不必看了,又是来找我要钱的,英国公这一棋算是废了。”袁二看都没看就将信丢进了火坑。 “怎么能这么说呢,令爱也算是为令郎谋了一个好职位,不是吗?” 袁家二郎的职位,有老英国公的一份功劳。 “让殿下见笑了。”袁二笑道。也算是没白养一个女儿。 “我听说……府上还有一位三小姐,并未婚配。”端王幽幽开口,“若是按长幼有序,该为她议了婚,才能轮到四小姐吧?” 一听这话,袁二心中一紧,摸不准这位殿下的心思。 “这……” 他也听说了前些日子诗会的事情,莫不是这端王改了主意? 端王见他温温吞吞的模样,猜到他还什么都不知道。 “你这三姑娘,也是好大的本事呢。”他意有所指,把玩着桌上的茶具。 “哎!不过是乡野丫头特有的机灵罢了,她的母亲是个商人,商人嘛,非奸即诈。”袁二干笑着,有些紧张。 “你放心。”端王温和一笑,“四小姐做我端王妃是绰绰有余的,只是这三小姐,也该为她寻一门亲事了。” 袁二是个人精,一听便知道这端王已有打算。 “先前内子挑了几个人选,还未定下,不知端王可有见解?” 当然有。 他大概还不知道自己的女儿有着怎样大的本事吧?这么一个人定是留不得的。 先不说与他不是同一战线,就连袁府这颗棋子他都即将抛弃。 眼瞧着袁家下一辈没几个有用的,说不准到时候还得依仗他,没用的人就没有留下的必要。 “不知袁卿觉着,我那九弟如何啊?” 牡丹苑。 “姐姐好兴致,作起诗来了。”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苏棠漫不经心地转过身来,抬眼扫去。 她将仆从留在了院中,自己进了屋,婢子自身后为她关上门。 她只单单站在那里,身边就是众星捧月的星辉。 “袁窈,跟我,你就没必要装了吧。”苏棠轻叹一声,点了点自己身前的空位,邀请她坐下。 中间的炉子煮着茶,冒着缕缕清香。 “围炉煮雪,屋里暖得像春天,我也算是见识到何为富贵人生了。”她随口道。 “找我,有事吗?”袁窈懒得应付她那些废话,不知是源于多年来的锦衣玉食还是骨子里的骄矜,她白着脸,漂亮的眼睛盯着窗外,好像今日的主人是她。 “我就想看看,你这么漂亮的脸蛋,为什么会有这么不灵光的脑子。”苏棠看着她,缓缓道,“将后宅搅得天翻地覆,宣扬你那围剿嫡女的经,可你也只敢在袁家后宅宣扬,毕竟等袁二扶正了杨姨娘,你就成了嫡女。” “有朝一日,袁府若是破落,你是女娘,又该去哪里呢。” 苏棠说得平缓,不像是劝谏,倒像是陈述事实。 袁窈冷笑一声,像是听见了什么玩笑:“姐姐真是生了副好心肠,这是来点拨我的呢。” 她的眸中出现顽劣的笑意。 “袁棠,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不就是想说我做了这么多,不过什么都没改变吗。我再受宠也只是家中一介女娘。” “可是袁棠,什么嫡女庶女,我根本不在乎。她们只是恰好挡了我的路。” 她很聪明,几乎立刻知道苏棠要说什么。 “你不会还想说什么女人更应该团结起来去反抗吧?” “她们的人生不是因为我才变成这样的,即使没有我,她们还有一个冷血的爹和只盼儿子的妈,没有我,她们还是会成为自己哥哥弟弟成功路上的垫脚石。既然如此,为什么踩着她们的人,不能是我?” ------------ 第三十三章 腊八(中) 门外,绿竹能清楚地听见袁窈说的每一句话。 这些话在她的心里反复翻涌。 只是因为后宅之中这是最有用的手段,只是因为这个世界上,女人最重要的东西无非就是那么几个,这样做能为她带来最大的利益,所以就做了。 袁二掌握着他们所有人的资源,所以她愿意助他一臂之力,必要的话,或许还会踩着他上路。 苏棠勾起唇角:“说到底,你做的这些事情若是放在一个男人身上,别人还会夸一句深谋远虑,果断勇敢。” 她围剿主母一院,是为了自己能享受到袁府女儿中最大的优待,执意致苏棠于死地,是发现她对自己有威胁,而且她若死了,就能轻而易举地拿到苏家的继承权。 似乎一切都能说通,站在她的角度之上。 袁窈有些诧异,身旁的人如此平静,甚至还能为她说话。 “袁棠,如果你只是出于自己那可笑的悲悯之心想去帮她们,我劝你还是算了吧。” “纵使你是心软救了她们,这个世界上还有千千万万个她们,这没有意义。” 袁窈说。 况且……她没有母族,没有兄长,没有名动京城的地位。 “你有的那些都可以在顷刻间灰飞烟灭,因为他们都是你用自己交换来的。你看似算准了每一步,可从来没有主动权。因为你没有自己的东西。” 母族和兄长在家族面前不值一提,袁家一倒,她什么都不会有。至于名声,那不过是家族的附属物。没有人会在意一个街边的叫花子能不能作出一首好诗,更何况那诗……还不是她的。 “你有让其他人不得不攀附你的能力吗。权力?或者别的。”她笑道,笑意不达眼底。 袁窈神色一变,一张精致的小脸上是被戳破的无措,可仅仅是一瞬间,她又自信地笑道。 “我有。” 她有那一个月的一条命。 “是吗?”苏棠忽然看着她,似乎能将她看穿,半晌,才说出接下来的话。 “可是袁窈。我不是异世之魂,也不是袁棠。” 轻飘飘的一句话让她心底彻底掀起惊涛骇浪。 她的错愕被尽收眼底,可身前的女娘只是撑着脑袋欣赏着她。 “而且,谁说我要救她们了。”苏棠笑笑,意味深长,”谁有助于我,我就站在谁那边。某种程度上,我和你也是一路人呢。” 她的话如碎玉落地,眼中带着真挚。 “够了。我可没功夫听你废话!你到底想说什么?”袁窈皱起秀眉,冷声问道。 苏棠应声看向窗外,不远处的枝头上被人挂上了一条红绸带,在雪中显得格外耀眼。 “好吧,其实今天叫你来说了这么多没用的话,只是在为我的人拖延时间而已。” 见万事俱备,苏棠站起身来准备送客。 “什么?” 袁窈一愣。 “自打我入府以来,你已经不止一次想要我的命了。” 她居高临下地望着她,眸色渐凉。 “什么都不做显得我很没用诶。”她故作叹息。 “顺便一说,端王府里的那个是假的。” “但这次,是真的。” 什么真的假的,还未等袁窈反应过来,外头忽地传来急切的声音。 一个嬷嬷着急忙慌地跑上前来,冲着屋内喊道:“四小姐!四小姐!姨娘出事啦!” 雪落无声。 “三小姐……咱们这样……你……你还能收回来吗?” 见袁窈白着脸同她的人走了,阿芝才慢悠悠走出来。 “当然!你在质疑我的能力吗?”苏棠眯着眼,不满地朝他看去。 “没有没有!”阿芝急忙摆手。 “那接下来我们做什么呢?”绿竹也走了出来。 “嗯?腊八不是要到了吗,过腊八啊。” 虽然答应了袁芙,但她还没准备好呢。 “还要买不少东西呢!一会儿你们随我去街上买呗……对了阿芝,腊八那天我给你放个假吧,你是要回去还是留下来同我们一起过节啊?”苏棠兴致勃勃。 腊八? 阿芝似乎没想到她会这么说,挠了挠头:“嘶,当然是回去陪我主子啦!” “哦对哦,裴钰还在等你。” 见此状,阿芝忽然心生一计,眼珠一转,清了清嗓子:“咳!是呀,毕竟我家主子自从上次回来身体就没好全,我跟了他那么多年,哪里放得下心呢!” 一听这话,苏棠果然接道:“呀,还没好啊?不会是没清理干净吧?你们得给他找一个好点的道医。” “三小姐放心,已经找过啦!不过……要是三小姐能去探望一下,说不准能好得更快哟……” 语气里一点点小小的雀跃被绿竹抓了个正着,还未发作,却听自家主子开口。 “是哦,是该去看看,不然显得我们很不近人情……阿芝,他什么时候有空啊?” 于是,第二天一早阿芝就急急忙忙地跑回公主府,一路直朝那偏僻院中而去。 “殿下殿下!一会儿三小姐要来这儿呢,您快收拾一下!”人还未到,已经迫不及待地喊出声。 一进屋,裴钰还未换衣,长发如瀑,坐在案前看着卷宗,一听这话,漂亮的眉轻皱。 “什么?” “三……三小姐一会儿要来找你呢。”不知为何,阿芝忽然没了底气,有些心虚。 “发生什么事了。”他放下手中的东西,声色冷清。 “没发生什么啊,就不能是人家单纯来看看吗?”阿芝慢吞吞道。 “没空,不见。” 裴钰又拿起了卷宗。 “哎呀不行不行!她们这会儿已经在来的路上啦!我还跟人家说您身子还没好全呢让她来探探病……”阿芝一着急什么都招了,跳起来催促道。 只是最后一句话还未说完,只觉殿内气压骤降,裴钰一记眼刀凛凛过来,像是要把他活剐了,于是灿灿闭嘴。 半晌,听见一声轻叹,裴钰挥了挥手让他下去。 苏棠大老远就看见一个身影倚靠在窗边,衣衫瞧着单薄,脸色也薄,没有血色,整个人静静地站在那里,不知在想什么。 枝头挂着雪,雪白,人也净。这一幕恰好漂亮,像古画里的仙君。 他轻咳一声,眼尾红了几分。 “裴公子还没好呢。”悦耳的声音,窈窕的身影出现在殿前。 他的目光这才转过来,似乎才看见他们一行人。 轻轻点头示意。 “其实我觉着吧,咱们裴公子真不比端王差呢。”绿竹悄悄耳语。 自打上回去了端王府,发生了那事,她彻底对端王改了观。 一旁带路的阿芝看看这边,看看那边:“……” 进了殿,苏棠率先开口:“多亏了阿芝提醒他要回来陪你过节,我这才想起来要来看看你。” “过节?”裴钰愣了一瞬,瞥了一眼阿芝。 阿芝飞快错开眼,假装一旁有什么事让他分心。 “是呀是呀,腊八嘛!”苏棠点点头。 “他记错了,不是回来陪我,他那天要去执勤,没空。”裴钰神色平静,缓缓道。 阿芝身子一僵,只觉忽如坠入万丈深渊。 “是吗?没关系没关系。那个……你还好吧。”苏棠意有所指,目光瞟去他的身上。 “没事,自己养一养,就好了。” 裴钰眼睫缓慢地颤了颤,道。 殿内忽地安静了下来,阿芝这时候又有眼力见了,给了绿竹一个眼色,两人默默退了出去。 “袁府怎么样了。” 苏棠将这几日的事情同他说了。 “抓紧点,快没时间了。” “这么快吗?”苏棠略微有些惊讶。 “年后,初春。”他平静地说完,沏好了一壶茶。 “方不方便知道……袁家犯了什么事啊?”苏棠好奇地凑上前去。 “和你查到的差不多,禁术。再加上一些贿赂和不干净的手段……最主要的是,端王不想要这颗棋子了。” 所以踢他出局,保一时无忧。 确实,这些年来,袁家风头太盛,再加上今年接回来的女儿背后有着苏家这样大的商户…… “想好怎么出来了吗。”袁家破落,她不可能再留在那里,但寻常女儿家哪有抛弃家族单独自立门户出来的呢! “当然……”可还未等她笑着说完,鼻尖一热,笑意凝在脸上。 ------------ 第三十四章 旧人旧事 “失陪一下……”脸色一白,反应极快地用衣袖捂住口鼻,作势要起身离开。 “三小姐……等等!” 苏棠刚走两步,身后的人大步追上,拽住了她的另一只胳膊。 两人之间的距离极速缩小,他强硬地扯开她的手,看清袖口的血迹,眸色一紧,手上的力度不由加大几分,沉声问道:“怎么回事?” 苏棠将手挣脱出来,错开他探究的目光,遮掩道:“没事……可能最近有点上火,累了……” 不等她再说话,抓住她胳膊的手往下一滑,落到她的手腕处,向上一翻,按住脉搏之处。 不过须臾,他松开身前的人,冷哼一声:“撒谎。” 可这时,却见苏棠像是想起什么,猛然回头看他。 “你这……不像是还未恢复好的样子吧?” 裴钰面不改色,冷眼瞧她。 “你也不像是没事的样子。” “偶尔掉两滴血,不碍事不碍事。”她干笑两声。 “因为那天?” 那天结束的时候,他看见雪地上殷红的血迹。可苏棠却什么也没表现出来,这几日阿芝也没看出她有什么异常。 可他知道,这还没到半年之期。 见苏棠不说话,他软下声来问。 “我能做些什么吗?毕竟……我们公主府用人也是讲情义的。” 苏棠杵在那里良久,抬眼打量了他一眼,似乎真的在思考能让他做些什么。 裴钰没再追问,见她没出血了,转身用热水沁了一条毛巾递给她。 苏棠接过,擦了擦鼻子,然后又擦了擦手和衣袖。 “要不,你还是讲讲公主需要我做什么吧。”她的鼻尖红红的,眼睛却透亮。 “不急,至少得等到开春。”裴钰自顾坐了下来。 又是春天。 春天要发生这么多事吗。 不知她还能活几个春天呢。 轻轻叹了口气,却被坐在案前的人尽收眼底。 他长而浓密的睫羽颤了颤,心里忽然很不自在。 “那好吧,要是计划顺利,不出几日咱们就能捉住袁家背后的那个玄师了,到时候还得请你们想想办法如何从他身上套出有用的消息。”苏棠换了一件事。 “三小姐。”裴钰忽然打断她,眼中神色晦暗,“我派去蛮南的人在离你们原先住着的地方几里外,发现了一个墓。” “上面年久失修,却隐约能看清写的是苏家女的名字。” 苏家女,苏棠。 苏棠秀眉轻挑,不见惊慌,反而来了几分兴趣。 “竟然给你们找着了。”她咧开嘴笑笑,“怎么样,我特意选的风水宝地,可惜你们看不懂。” 是啊,那地方不仔细找还真找不着,找到的一瞬间竟有种柳暗花明的感觉。 “你给自己准备的墓?”他眉心紧拧,心中不是滋味。 “不是啊。”苏棠随口道,“上面不是写了吗,苏家女的。” 裴钰片刻中的一愣,随即明白过来。 “我不是苏棠。”她淡然开口,没有丝毫隐瞒的打算,“袁苏两家因果未了,恰好阿遇接了这一桩差事,就干脆让我顶替苏小姐入府。我和苏小姐……也是旧识。” 说到此处,眼角含笑。 “她还没等到春天来就走了,一个人在那,袁苏两家没有一人知晓。即使知晓了,也只会草草替她收了尸了事,说不准还入不了坟,不如我们给她挑一个山清水秀,福泽深厚的宝地,引她渡往生,来世寻一个好人家。” “她是怎么……死的?” “命中带煞,就是寿尽而亡。” 所以她们救不了她。 “原先不打算这么早说的,毕竟斯人已逝。不过最终我们也是要向袁家坦白的。她天真烂漫,真以为自己在京城还有一个家,一直想着来瞧一瞧,也真的以为是自己克死了自己的娘亲,所以苏家的人不便来看她,所以在知道真相的时候,含恨而终。总归她的事,既有天命也有人为,天命我改不了,但人为不一样。我会给她一个交代。” 自她长大之后,苏袁两家不止一次派人来劫她。那时袁家已有了盘算,开始向苏家下手,于是苏家想要她的命,以绝后患之忧。 “我会命人清理干净。”沉默半晌,裴钰闷闷道。 “多谢裴公子了。”听见他的话,苏棠语气轻快起来,“若是你真的想帮我做点什么,就再仔细找找吧,京城中是不是还有什么厉害的玄师。” 厉害到察觉到了她的存在。 殿外,绿竹和阿芝一人蹲在一边烤火,绿竹时不时就要往里瞅上几眼,想看看人怎么还没出来。 “哎呀,我们家殿……主子又不会吃了你家小姐,那么着急做什么?”阿芝看着都觉得累,不觉出声道。 绿竹转过头瞪了他一眼:“这叫防人之心不可无!” 说话间,殿门忽地打开,率先走出来的是苏棠。 “小姐!”绿竹飞快地跑到她跟前。 随后慢悠悠走出一个高大的人影,他穿上了外衣,一副要出门的样子。 “主子,这是又要出去?”阿芝问道。 裴钰凛凛瞥了他一眼:“屋内那些卷宗,今天之内给我批完。我身体抱恙,不适合多费神。” 稍稍一顿:“所以陪袁三小姐去街上转转,买些过节的东西。” 阿芝一听此话,跟见了鬼一样,倒吸一口气,半天合不上嘴。 让他批卷宗?还逛街? 无论是哪一个都让人感到后背一凉啊! “好……好……好的主子。”他颤抖地应声,哭丧着脸进去了。 袁府。 “六姐!六姐!” 这天袁懿吃过午饭,在院子中散步消食时,忽然听见角落有人在唤她。她仔细一瞧,竟是袁芙。 “七妹!你怎么来啦。” 自从家中有苏棠和柳嬷嬷关照她,她的行动比以前自由多了,人也变得更开朗了些。 可这回她一张小脸有些发白,眼角红红地,看着十分着急的模样。 心下一紧,担心出了什么事,她飞快朝袁芙走去。 “等等。” 她细心地领着她走到一处偏僻的角落,问她出了什么事。 “我……我不小心听见父亲说……”她颤抖着声音开口,急切得很。 刚一开口,袁懿立刻变了脸色。难不成又要发生什么事了,这次……换作了她? “我听见父亲同别人在讲话,说要把三姐姐……嫁给九王爷!” ------------ 第三十五章 定亲? “什么?九王爷?!”绿竹一口茶喷出来。 那怎么可以!什么身患重病啦相貌丑陋啦还有暴怒无常啦,总之,她从未见过一个人身上可以有这么多极端的贬义词! “这可怎么办呢。”袁懿忧心忡忡,“是了,一到婚嫁之事,终究是身不由己。” 说罢长叹一声。 “三姐姐,你还是快走吧。”袁芙吸着鼻子,眼眶红红。 苏棠左看看右看看,见大家都满脸担忧的模样,转向了身后帮她提着东西的裴钰。 “这九王爷和你家主子有没有什么交集啊?你觉得……如何?” 裴钰默默将脸别开:“……这我不知晓。但……耳听为虚,也许没这么夸张呢。” “这哪里夸张?!”绿竹愤愤不平,跳出来道,“我先前认识一个姐姐在别家做事,她说她母亲的朋友的儿子在王府当差,见过那九王爷一面,错不了的!” 裴钰沉默不语。 “你们别担心啦。”苏棠宽慰众人,“区区婚嫁小事只能困住红尘中人,全在掌控之中!” 哈哈。她在心里干笑两声。其实完全没有想到法子呢。 “而且……我听说那九王爷,恐怕活不过这个冬天,怕不是要将你嫁去冲喜?”袁懿迟疑着,想起自己前两天偷听到的京城杂谈。 “啊?冲喜?”绿竹捂住面,“完了完了,这下全完了!要是九王爷真挺不过去,当寡妇是小事,就怕到时候人家要咱们小姐一起殉葬!” 呀!在场几人纷纷倒吸一口凉气。 年少有为而后死……苏棠皱着眉,不知怎的这句话反复从脑海中冒出来。不会吧,真给她猜中了?年纪轻轻当上九王妃,然后就被拖下水给人家陪葬了? 不行不行。 这得寄希望于长公主了!不是说他们用人很讲情义吗,总不能见着自己人往火坑里跳吧! 可是她略微侧头,却瞧见裴钰面具下一双漂亮的眼睛没有半分紧张的神色,全是对听到这些京城野史暗暗的兴奋。 “……” 得,指望不上。 “你!快去把这些东西整理好放好!”她叉着腰,一只手指向裴钰,愤愤道。 裴钰不解,裴钰照做。 “小姐,咱们还是走吧。”绿竹担心地都快哭出来了,恳求道。 “放心放心,你小姐福大命大,不会那么轻易死掉的!” 区区一个殉葬了结了她,按照钟遇那个性子,这应该也不算太差的命,不至于那么痛心疾首。 “好啦好啦!我不会有事啦!对了,记得腊八来找我玩啊!”苏棠急着送她们走,不忘招呼道。 两姐妹一步三回头,终于离开了院子。 “什么?此话当真?”刚一回到院子,袁懿就听见屋中张姨娘的声音。 “当然!府上那些下人都在议论呢,说那家伙是好日子到头了,从今日开始日子是过一天少一天啦!”袁可鸣添油加醋道。 一听就知道她们在议论什么。 张姨娘瞧见一个身影从门外晃进来,张口叫住了她。 “懿娘!过来!” 袁懿脚步一顿,不大情愿地转过身去。 自那次之后,她们母女俩之间的关系有些尴尬,但袁懿似乎乖巧了许多,平日里低眉顺眼的,也不反驳一句。 “你也知道了吧?所以啊你们就应该多跟窈娘亲近!端王妃是多高的位置啊!她若是坐稳了这个位置随便给你们挑一个夫婿都是只贵不差!”张姨娘乐得合不拢嘴,好像是自己的女儿要出嫁了,“哎呀,咱们锦羡也是有盼头了!” 谈到弟弟,她的面上更是止不住地欢喜。 “对了,我思来想去,咱们锦羡文章作的一般,这条路竞争太大了,仕途之路也不好走,况且上面有个他二哥在,也轮不到他做什么,这练武吧……好辛苦的!思来想去我倒是有点想让他学医,以后开一家医馆,你们觉得如何呀?” 袁懿听了,心中一颤,不可思议地抬起头。 “我和老爷提过了,他也觉得好。这样家中男儿各走一条路,互相帮衬,还能将路走得宽些!我也用你们外爷家打过招呼了,他们也很欢喜……” “而且我瞧着咱们锦羡,有天赋得很!虽说现下学有些晚了,但好在他幼时有些基础,学起来容易上道,而且呀,男娃娃后劲儿大!以后他懂事些了,开始用功了,准能成!” 说着,她像是畅想到了自己风光的未来,有些倦色的眸中都比平日亮了不少。 “懿娘,我戴这个好看吗?”回到俩姐妹屋中,袁可鸣对着铜镜试着自己的新耳环,回头却发现自己的妹妹脸色不太好看。 “懿娘,你怎么了?”她放下耳环,过去拉起妹妹的手。 “嗯?好看。”袁懿回过神来,敷衍道。 “懿娘,你都没认真看。”袁可鸣不觉提高了声音,“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啊?” 袁懿看着自己的姐姐,沉默半晌,最终还是摇摇头。 “你怎么在弄这些?”她看见妆台上被拿出来了许多首饰,不远处的床榻上还有几件新衣裳。 袁可鸣不满地翘起了嘴,慢悠悠回到镜前,道:“就知道你没认真听我讲话!这不是四姐姐要嫁给端王了吗,按照长幼有序,得先给三姐定亲,三姐如今被定了九王爷,那不是很快轮到咱们了吗?先前杨姨娘就给三姐物色了好几家,如今都用不上了,但人家有意与我袁家结亲,杨姨娘就同小娘讲了,让我去见见。” 说到最后,面色羞红,完全是未出阁的女娘独有的羞涩之姿。 袁懿一听这话,皱起了眉头。 “给三姐姐寻的人家能有什么好的,还要你去?” 不用想都能知道,那杨姨娘握着她们姻缘的线,准会暗藏私心。 “这次不一样!”袁可鸣为他们辩解道,“这家是后来的,是听说了她被选为入世弟子才来的,据说家中条件不错,杨姨娘本来还想回绝了呢,这不三姐姐用不上了,她觉得这人也不错,就推给了我。” 袁懿心中冷笑,她才不信还有这种好事能轮得到她们。 其实今日的心不在焉,是因为听见了弟弟要学医术的事。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这个弟弟,就是一个好吃懒做的草包。可惜他在母亲那里,永远都是一个未来可期的聪明的孩子。 明明最擅长学这个的是她啊。 可母亲总说女孩子学这个没有用,年少时偶然去到外爷家,厚着脸皮想去找外爷点拨一二,他们却笑她人小鬼大。其实他们也看得出来,她是真感兴趣,也是真想学。 可一个外姓人,又是一个女娃娃,怎么会教她。 据说张家这一辈子嗣艰难,她的舅舅又没有作为,难怪这时候想起了还有个外孙呢。 “懿娘,等我们都定亲了,就轮到你了!左右也是这两年的事了,小娘一直在帮你留意着,你也不要再同她使性子了!前两天她还跑去杨姨娘那里,亲手做了许多糕点送过去,不就是想借此机会替你打点打点吗?要知道好人家不多,好男人更不多,你不快些,就被别人抢完啦!” 袁可鸣一边挑选着合适的搭配,一边透过镜子看向自己的妹妹,苦口婆心劝说道。 可是抢男人有什么用啊。 袁懿看着自己的姐姐忙忙碌碌,义无反顾地奔向自己母亲走过的路,不明白她在期待什么。 目光落在先前从三姐姐那里借回来的医书,眸色渐沉。 要抢,就抢他们的未来。 ------------ 第三十六章 太平 府上这几日可不太平。 杨姨娘撞鬼啦。 那日袁窈被嬷嬷匆匆叫走后才明白过来苏棠口中说的是什么意思。 “窈娘!”年轻的妇人发丝凌乱,面色惨白,一见到袁窈回来了就扑上前去,“窈娘!你没事吧,啊?” 她惊魂未定,抱住女儿,朝她身上看去。 “娘,你怎么了?”袁窈见她面色极差,没由来地也生出一丝慌乱。 “我方才打了个盹,梦见你啦,你那时好小,浸在水中朝我哭,问我为什么不救你……这梦真实得紧,我担心你出了什么事,忙差人叫你来。” 袁窈稍稍放下心来,宽慰道:“没事的,我这不是好好的吗,一个梦罢了。” 然而,自那天以后,杨姨娘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堕入同一个梦境,或是自己的女儿在水中朝她哭喊,或是小小的袁窈穿着湿透了的衣衫站在阴暗的角落里说她好冷,哀怨地问她为什么不要自己了。 她的小脸白得吓人,眼中是幽怨,悲伤,和无尽的愤怒。 “娘亲,为什么不让我走呢。”有时她也这么说。 这无比真实的梦境折磨得她不敢合眼,害怕一闭上眼睛就看见自己的女儿那副模样。 可为何……一直是那副模样呢? 大夫来开了好几次安神汤,可仍不见好转。杨姨娘现在要求袁窈去哪都必须有人跟着,她说自己心下乱得很,这梦定是在提醒她什么。 “是有人要害我的窈娘!”好久没合眼,她眼下的乌青明显,神色恹恹。 忽然想起什么,猛地抓住身旁的嬷嬷。 “阿沁,是不是白氏那个贱人?是不是她!她活着的时候就想害我的女儿,可惜没得手,所以死了也不安分,还想来害她!”她眼角通红,模样有些狰狞。 “姨娘别急,奴家已经叫人去打听了,这梦定不是一般的梦,明儿咱们就去寺庙里替四小姐求求签……”阿沁安慰着杨姨娘,轻轻拍着她的背。 “对……对……求签,我们去求签!”杨姨娘并不是很信这些的,可如今却像捉住了救命稻草般,口中念念有词。 她极少去府中祠堂以外的寺庙,也有一个原因是她明面上的身份还是姨娘,每年的神庙祈福都没有她的份,频繁出入那些普通的寺庙倒显得…… 于是第二日一早,杨姨娘就带着几个人匆匆去庙里求签了。 袁窈被留在了府上。 眼下的她心中也烦得很,隐约间好像明白了什么,可她不愿去细想。 “呀!”屋外传来年纪较小的丫鬟的惊叫。 “吵什么呢?”她不耐地呵斥道,掀起帘子往外走去。 外头站着一个刚从她闺房里跑出来的丫鬟,惊慌失措,看见她急忙跑过来,急急道:“小姐!小姐您快去看看……” 她颤颤指了指袁窈睡觉的屋子,袁窈心中一滞,不知为何,看向她自己多年来休息的地方呼吸竟不由自主地乱了几分。 她强装镇定,迈开步子就朝里走去。 谁知一进屋她就愣住了。 只见原本整洁的屋内被翻得乱七八糟,妆台上的胭脂的盖子不知所终,有些被搅得乱七八糟,抹得到处都是,还有首饰匣也被打开来,有一支她极喜欢的珠钗被扯散了,珠子滚落一地。 “谁干的?”她沉下声来,冷眼看向身后。 “不知道啊……这几日院子里都看得紧,今日没有别人来过咱们院,更不可能进小姐的房间……”那丫鬟否认道。 这倒确实。 而且她就在隔壁,若是有什么人来了她不可能不知道。 “那就去查!” 她厉声吩咐下去。 话音还未落下,又慌慌张张跑进一个嬷嬷。 “小姐……”她慌慌张张进来,不小心撞见这一幕也是吓了一跳。 “又怎么了?”她预感不妙,只觉得头大。 “灶房那边说……今日咱们院的饭煮……煮不熟……”嬷嬷迟疑道。 “煮不熟饭你来问我么?”她提高了声音,火气直冒。 “可这是……”嬷嬷不作声了。 这几天院里的人都知道杨姨娘的情况,暗自里都在议论是不是惹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而这饭……又偏偏是他们院里的,米饭夹生……这不是倒头饭吗! “小姐小姐,姨娘回来了!”又有人匆匆来报。 杨姨娘替袁窈求了一个签。 是死签,自座死绝。 “马上让老爷回来,快点!”她走得急,脚步匆匆。 刚走进院就撞见了袁窈从里面出来,一把抓住她。 “窈娘,从今天开始你就在府上好好呆着,不许出门,听见了吗?” 她的眼里是几日未休息好的血丝,如今面色憔悴,却一心扑在她的身上。 “是她……一定是她!”她目光灼灼,“窈娘别怕!你爹爹认识一个很厉害的玄师,我们去请他来……定是这家里招了什么东西来……” “对!袁棠!”她眼中一亮,“那天你是不是在袁棠那里?” “会不会是她?她……是她想害你对不对……” 袁棠的名字忽然在耳边响起,似乎在挑拨她心里最后的防线,提醒她不要忘了那一天的存在。 “有没有觉得这两天府上安静不少?”苏棠意有所指,浅浅笑着看向杨姨娘院的方向。 “安静?”绿竹也学着她眺望一下,“我怀疑你在说反话。” 隔壁的动静可谓是鸡飞狗跳……据说袁二郎君和袁三郎君都被惊得已经归家。 “这就是你前两天从端王府带出来的东西?”裴钰闻声跟了出来,双手抱于胸前。 她将袁窈的魂魄带了出来,放回了这里。 她是寿尽之人,本该前去往生,可肉身尚在不说,魂魄被囚禁于此数年,早错过了轮回之路。 她的魂魄被困在阵法之中,尚还存在一丝自己的意识,等她真正回到了这个世界,发现自己已经身死多年,甚至有了一个新的人代替了自己…… 那就不是现在这么简单了。 “我说……你怎么还在这里?”苏棠回过神来,忽然想起裴钰还在这里。 “难道我不该在这里吗?”裴钰挑眉问道。 “明天就是腊八了。”她提醒道,“你也可以回去过节,我这里也不需要天天有人的。” 对上她清澈明亮的眼睛的一瞬后,他默默移开目光。 “我知道啊。”他的语气说不上平淡,“但是……我从来不过这些,所以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 第三十七章 夜色 袁家二子本来正随着袁二在外办公,忽然接到府上传来的急信,于是匆匆告假回府。 “你说,这会不会是有心之人干的?四妹马上就要同端王议亲了,偏偏是这个时候!”袁三郎愤愤。 “这不好说,但的确有不少眼睛盯着,无论如何,都绝对不能影响四妹的婚事。”一向风趣的袁二郎此刻也沉下了面,严肃道。 二人快马加鞭,直往回赶。 两人到府上是正是晚上,奇怪的是府外的大红灯笼早早熄了,华丽的灯笼高悬于黑暗中,上面的金丝在月色下隐隐泛着光。 兄弟俩对视一眼,一齐推开了门。 “我们回来了!” 袁承瑛率先喊了一声,奇怪的是并没有人出来迎接。以往这个时候早该有小厮上前来替他们牵马更衣,如今四下静悄悄地,一个人也没有。 “走!”袁袭嵘眉头轻皱,朝里走去。 大堂静悄悄地,只留了两盏烛火,照得两人影子长长。 接着向后院走去,诡异的是,没有撞见一个下人。 “二哥……” 袁承瑛忽然叫住自己的哥哥。 “怎么了?” 袁袭嵘回头,看见自己的弟弟忽然站在假山旁,面色煞白,好像看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袁袭嵘倒回他的身边,只见袁承瑛所站的地方,脚下有一把有些破旧的木质短剑。 “这是……”他一时没想起来这是何物,不解地看向自己的弟弟。 “这木剑是父亲亲手给我做的。”他喃喃道,“可是……我的那一把,早就断了。怎么会在这里?” 袁袭嵘不以为然,他急着去看看情况,今日的袁府可非常不对劲,他担心母亲他们会出事。 “不!这就是我那一把!”他的语气激动起来,捡起地上的木剑,剑尾上垂着一个小小的剑穗,手工编的,看起来编织的人还不是很熟练。 “这是窈娘编的!”他喊道。 本该断成两半的剑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袁袭嵘不耐地拽过情绪有些激动的袁承瑛,飞快地往里走。 月夜下,袁府安静得可怕。 “娘!妹妹!”袁袭嵘扯开嗓门喊道,可四下无人应答。 很快他们就明白,诺大的府中空无一人。 不可能!袁袭嵘顿时心下大慌,袁家上下那么多人,怎么可能一夜之间凭空消失? 黑暗之中,一盏灯忽地亮起。 他朝光亮处看去,心下一喜。那灯火正是从他们院中传来的。 脚下步子不觉加快,离那光亮处越来越近。 走近看了才发现,正对着院门的屋子里,桌上一支红蜡烛兀自燃烧着。一碗饭被放在蜡烛前,上面插着两根筷子。 他顿时呆愣在原地,此情此景,怎么看都让人毛骨悚然。 “谁?!是谁干的,出来!”他壮着胆子吼了一声。 忽然,屋内传来一阵细细碎碎的动静,像是有什么东西摩擦着地面发出来的细微的声音,只是在这诡异的静谧之中被放得无限大。 “哥哥。”很轻很轻一声,像是从他的心里传来。 脑子里嗡地一声,他猛地朝四周看去,双唇轻颤……那是袁窈的声音,是年幼时袁窈的声音啊…… 为什么会是…… “哥。” 又是一声,但比刚才那一声清晰。 袁袭嵘回头,是袁承瑛在叫他。仿佛陷入了迷津,他的眼中并不清楚。 “是窈娘……那剑断的第二日,便是窈娘落水之日。” 苏棠用盆舀满了水,放在院子里空阔的地方。 气喘吁吁,她停下来歇息,撞见裴钰不解的目光。 “听说腊八前一晚,用盆舀水结冰,到了腊八节将冰脱盆,敲成碎块,就是腊八冰。”她笑道,“据说腊八冰包治百病诶,吃了长命百岁呢,快让我试试!” 其实也是因为袁芙提了一嘴,她记在心里。 “……吃完闹肚子,排出体内污秽,可不是治百病吗。”裴钰丝毫不给她面子,嗤笑一声,暗讽道。 “啧!不解风情!”苏棠假意将脸色一沉,“过节嘛,不就是为了让一些宝贵的心愿有所去处吗。” “你的心愿是什么,长命百岁吗?”假装不经意地问道。 “对啊!”苏棠承认得大大方方,“你以为长命百岁很容易吗?” 是不容易。十有八九不如意。 “好了,天晚了,你快回去睡觉吧。我也要早些歇息了。”苏棠挥手赶人。 裴钰站着没动,倚在门框边上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苏棠被他盯得发毛,自觉没有哪里不对之后,弱弱开口:“你还有事吗……” “这话应该问你吧。”他意有所指,目光若有若无地看向被掩在门后的纸袋子。 一语击中,她不自在地别开眼神,尴尬地干笑两声。 她没看见的间隙里,是未闻的一声叹息之后,裴钰默默垂下眼,睫羽轻颤,短暂的沉默之后,他再度抬眼,换上平日里散漫疏离的模样,语气却柔和坚定。 “或许我们应该更坦诚些,你不告诉我,我没办法保证你的安全。”眸色晦暗。亦或许,他是想借着借口,再多了解她一点。 对面的女娘似乎愣了一下,随后缓缓绽开笑颜。 她的眼中是一片宁和:“你知道的,我的本事可不小。我会尽我所能在第一时间确保自己的安全。” “谢谢你,裴钰。” 只是每个人都有自己无法言说的一面,需要完整的距离和时间。 她当然不够坦诚,但更清楚眼前的人也并不坦诚。 她的目光平和地望进他的眼底,似乎能将他一眼看穿。 是啊。他自己不也一样。 他读懂了她未言明的话,在心中暗自嘲笑。 “好。有事叫我。”他点点头,转身离去。 待他的身影彻底消失,苏棠的眸色渐沉,缓慢上前拎起那纸袋子。 一口气轻轻吐出,里面是捆好的冥币。 指尖轻轻勾了一个诀,火苗自雪中窜起。在舔舐到泛黄的纸张后逐渐跳跃起来,舞得更欢了。 今天也是苏棠的忌日。 嗯,真正的苏棠。 其实只是给她烧烧钱罢了,没什么不能看的。 可是…… 不自觉地,火光的映衬下,她的眼中闪着清亮。 神情漠漠,却在眼角滴落一滴透亮的眼泪。 她只是不喜欢被人看见自己这么……显得有些弱小,有些孤独和狼狈的一面。 她不喜欢无措的感觉。 拜托,命运已经给了她沉重的一拳,至少能让她潇洒演完吧。 在这个世界上,她仅仅只有一个亲人和一个朋友。 火越烧越旺,纸钱翻飞,烧尽的灰烬漫天飞舞,如果思念有形,那大概就会是这般模样。 ------------ 第三十八章 腊八(下) “殿下……”阿芝从屋檐上跃下时,恰好看见自家主子正静静站在墙角拐弯处,他朝向的地方似乎有火光,侧脸的棱角在昏暗中被勾勒得清楚。 “看什么呢……”阿芝疑惑地靠近,探出一个头。 刚瞥见一眼女娘的影子,还未看清时。 “哎呀!”一个巴掌毫不留情将他的头按回去,阿芝不满地小声嚎了一下,刚发出一点声响,裴钰一个眼神过来。 切。 阿芝吃痛摸摸脑袋,在心里嘀咕着。 还不是只敢偷偷摸摸地躲在墙角看。 眼见着火光越来越微弱,雪地里的女娘收拾好了东西回屋掩上了门,他这才轻轻松了松肩膀,带着阿芝离开。 “查到了吗。” 俨然换上一副面对公事时的冰冷模样。 “……查到了。根据那人的描述,我们画了一副画像,只是这还需要袁三小姐的确认。”阿芝点了点头,“只是据那人说,这女君来无影去无踪的,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也从未提过自己来做什么,认识什么人,不过……好像依稀听她提过一嘴,关于什么改命还是什么的……这人的命数自有天定,怎么会想着改命呢……” 改命。 这一句话在他的心里轻轻一击。 改命……她一个女君自然是不需要改命,她是要为谁改命呢,她吗…… 那照这样来说,她的命数是有解的。 可这也就意味着……她那自嘲的玩笑,到底还是真的。 悬着的一颗心短暂地放下又提起,心中莫名涌起烦躁。 “殿下,那接下来……”他试探地问。 “继续查。”他沉声吩咐道。 袁府的巡夜小厮在半路撞见了昏倒在地的两位郎君,吓得大叫,惊起了不小的动静。 众人慌慌张张将两位郎君抬进了屋,忙请了杨姨娘来。 “愣着做什么?叫大夫来啊!”杨姨娘急得双眼通红。 这不光是想害她的窈娘,还要害她的两个儿子啊! 大夫来瞧了,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杨姨娘气得将他打出门,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坐在床边守着。 午夜时分,两人幽幽转醒,嚷着口渴。 杨姨娘大喜,忙命人煮了米粥来喂。 袁承瑛朦朦胧胧地一副还未清醒的样子任人摆布,袁袭嵘却在喝了一口粥之后猛地吐出来,像是如梦初醒。 “娘!” 他惊恐地喊道。 “嵘儿!娘在娘在,别怕!”她心疼地揽过自己的儿子,着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我们为什么会在这里?”明明就在刚才,他们还在那个空无一人的袁府。 “巡夜的小厮看见你兄弟二人躺在路上,吓坏了,叫了好些人把你们抬进来,怎么回事,是不是有人将你们打晕了?”杨姨娘忧心忡忡,无论如何,都不能动她的儿子。 “不,我们明明是进了府的,只是家里一个人都没有,我们走了好久,连灯都没开一盏,一个下人都没撞见……我带着三弟去找您和窈娘,可是屋里没有人,桌上只亮着一支蜡烛,摆着一个碗,上面插了两根筷子……我听见窈娘的声音了!她叫我哥哥……可是不是现在的窈娘,是以前的,小时候的窈娘……” 回想起来还是后怕,他断断续续地说完,每说一句话,在场的人心里都沉一分。 这袁家,还当真是撞见了不干净的东西! “别怕嵘儿,等你父亲明天回来,咱们就他找个玄师来!任何想害我们的人都得不到好下场!”几番波折,杨姨娘的脸色愈发憔悴,可仍旧坚定道。 “娘,三弟他……”他这才想起来自己的弟弟有些安静得不像话。 身侧的袁承瑛正乖巧地喝着粥,眼里不仅没有一丝害怕,甚至还盈盈有些笑意。 “承瑛?”杨姨娘伸出手在他眼前晃晃,他跟没看见一样,目光穿过她的手,直看向桌子对面,空无一人之处。 “承瑛你别吓我!”杨姨娘刚缓下来的心又被提起,急忙靠近来晃他。 四周的婢女只觉得背后发凉,年纪小的丫鬟胆子还不够大,有一两个甚至不小心哭出了声,被杨姨娘骂骂咧咧地哄了出去。 “嗯……娘?”袁承瑛像是才回过神来,眼中一片茫然,怔怔地望向自己的母亲。 “你怎么了,发什么呆呢。” 他稍稍愣了一下,目光垂下,半晌,又抬起头,这会像是终于醒了,缓慢道:“我没事,娘。” 他们看不见的地方,地上多出一道影子,瞧着身体纤细,个子不高,是个年幼的女娘。 腊八当天,雪停了。 苏棠费劲地给前一晚上的盆中的冰脱盆,面上红扑扑的,多了几分血色。 袁芙一大早就来了,这些日子,苏棠干脆直接让柳嬷嬷去照顾她,这一来两人关系变得近了许多。柳嬷嬷没有自己的孩子,看着她小小一个人可怜,将自己的关心和爱一点点倾注在她的身上,日常起居样样不落,这不,小脸都圆了一圈。 袁芙缠着绿竹,说想亲自看她煮腊八粥。原本这是灶房的事,可绿竹非说其他的饭菜她不在行,可腊八粥她特别拿手,一定要大家尝尝她的手艺。于是一大早就在忙活。 苏棠默默摇了摇头,真是的,从没见过有人只会做一样菜,却到处夸自己厨艺好。 袁懿也随后进了院,她说这两天杨姨娘那边闹得凶,家中上下谁还有心过节,这不,腊八粥都没做呢,刚好能给她得个空,来这凑个热闹。 不用猜就知道,杨姨娘那一出定是苏棠的手笔。 苏棠没有否认,却在心里暗暗盘算。 或许,该让她也去见一见吗。 毕竟那也是她日思夜想的人。 只是…… 该以什么样的方式告诉她呢。 苏棠仔细想了想,没想出个所以然来,索性就不想了。 “哼。他们两个蠢货,估计事到如今还在担心自己的妹妹能不能顺利和端王成亲,好助自己一臂之力吧。” 袁懿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是下意识道。 是啊。苏棠暗自附和,还真给她猜对了。 ------------ 第三十九章 玄师(上) “快快快!都来尝一尝!”绿竹从里间端出一锅刚煮好的腊八粥,热气腾腾。 众人簇拥过来,满心期待。 “诶哟,看上去卖相不错,真是令人意外哈。”苏棠一挑眉,半开玩笑道。 “绿竹,想不到你还真有两下子。”袁懿认真看了一眼,由衷称赞。 “那是!”绿竹环顾一圈,点了点人,将目光落在还站在外头的人。 “裴公子,你也一起来吧!” 她热情地喊道,势必要让所有人都尝尝她的手艺。 屋中都是女眷,裴钰再迟钝也觉得多有不便,犹豫片刻,正想着该以什么样的借口婉拒时,身后忽然响起一个声音。 “我来啦我来啦!怎么样赶上没有?”阿芝气喘吁吁地跑来。 感受到主子诧异的目光,他假意清了清嗓子,小声道:“袁三小姐和绿竹姑娘热情相邀……我不好不来。” 热情相邀?他怎么不知道。 “呀,阿芝来啦,裴公子,未经允许向你借个人,应该不耽误事儿吧?”苏棠看见阿芝的身影,漾开笑意,出来道。 然后又自顾说:“嗯,应该不忙,我问过他了,也没什么要紧的事。” 裴钰掀起眼皮朝身后看去,某人正仰头看天,一副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 鼻腔里泄出极轻的笑意,眸中却依旧清冷。 “嗯,我知道。我在等他。走,进去吧。” 嗯?阿芝一怔。 什么等他?又等他了? “好啦好啦,来尝尝吧!一会儿就凉啦。”柳嬷嬷在一旁帮忙盛粥,招呼道。 “来来来!”绿竹兴致十足,嘴里念叨着喝了腊八粥,新的一年团团圆圆,健康平安。 “希望咱们七小姐快快长大,能独挡一片天地!” “六小姐也是。” “咱们小姐嘛……”她故作沉思。 苏棠将脸埋在碗里,笑意融化在热气里。 “拜托,你知道我想要什么的啦。” 阿芝带头叫好,鼓着掌说绿竹姑娘好文采…… 众人笑成一团。 一片热闹之中,苏棠忽觉身侧落下一个人影,款款落座后,目光若有若无落在自己身上。 “长命百岁。” 半晌,她听见身侧之人说。 声音淹没在欢声笑语里。 可她却在某一瞬间恍然觉着,周遭的声音化为背景,整个世间出奇得安静。 唯有一个祝福清晰落在耳边。 嗯,还是长命百岁听起来最舒服。 袁二在腊八这一天匆匆回府。 杨姨娘哭红了眼,求他想想办法,救救他们娘仨。 “今日过节,哭成这个样子,像什么话嘛!”袁二皱了皱眉,低声道。 杨姨娘面上不改,心下却莫名生出一丝异样。 最近袁二忙得团团转,本该是好事,可他却看不出来一点高兴的样子,眼底反而一直凝着愁色。 “这……这怎么可能呢?” 听完大概,他下意识道。 “窈娘?这关窈娘什么事!你是说你有人想害窈娘,却又借力将那脏东西化作窈娘的样子来吓你们吗?荒唐!谁胆敢做这样的事!” “那怎么知道呢,咱们窈娘那么出色,难免有人对她动歪心思!”杨姨娘急道,“前些日子阿沁还在家中搜罗出一个小草人,那上面就写着窈娘的生辰八字,还画着符呢!我叫人去问了,人家说那是咒人陷水灾的邪乎东西呢!那草人看上去破旧得很,定是白氏那个贱人!她的女儿丢了,所以要来害我的女儿!” 说到最后,她几乎有些歇斯底里。 “什么草人什么符呢,什么时候的事?”袁二一听,只觉得她说的话东一句西一句让人找不着北,头大得很,“怎么又扯到白氏了?你就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让人连续去了这么多信,让他着急忙慌赶回来。 但是…… “草人?”他蓦地反应过来,“什么草人?” “就是那种上面扎满银针的稻草小人,巫蛊之物啊!白氏不知从哪里找来的法子,咒我的女儿落水,要不是窈娘福大命大,她…….她……”再也不敢往下说。 这是说袁窈落水是因为有人咒她?怎么可能嘛!她分明是…… 不对,为何偏偏找出来的…… “你们在何处找出的?”他厉声问道,吓了杨姨娘一跳。 “牡……牡丹苑啊……” 袁二大惊,面色一下苍白。 他强迫自己稳住心神,站定了,才道:“你在家等我,我去想想办法。” 说着又要出门。 杨姨娘哪里敢拦他,只当他是去寻法子去了,心下终于安稳了些。 袁二是什么人?在朝堂混迹多年,又在端王手底下做了这么多事……怪就怪他太小瞧自己这个女儿,只当她和她母亲一样好糊弄,毕竟天下的女子都一个样,甜言蜜语不行,那就再添几个金子。 袁二径直去了端王府。 “怎么可能?你疑心她从我这里跑了出去?”端王不以为然,嗤笑一声。 这是说一个几乎没有神识的魂魄从他的阵法之中逃脱,找到了回家的路,然后开始恶作剧? 荒谬! “臣知道殿下的阵法不是等闲之物……可近日臣府上发生的事实在是……而且,臣疑心……此事怕是与……” 他说话吞吐,似乎在仔细掂量该怎么说。 也是,近日他忽然察觉到身边众人态度的转变,总觉得大家有什么事在瞒着他。 官场之上最忌背叛,可也最常见背叛。若是真有什么事,他还得抱紧端王这条大腿。 端王顷刻间就明白了他想说的是什么。 如果是她…… 他霍地站起,转身朝里走去。 袁二则在原地候着,坐立不安。 仿佛等了漫长的数年,端王终于从里面出来。 他的脸色阴沉得可怕,吓得袁二一下跪倒在地。 “殿下恕罪,此事……此事是臣疏忽了!求殿下给臣一个机会……” “不必了。” 他寒声道,冰冷的语气让袁二心中一凉,木在原地。 察觉到自己的失态,端王深吸一口气,放缓了声音。 “此事与你无关,你不必如此。我会想办法将她收回。” 毕竟以他的能力,就算知道了是她做的又能如何呢。 旁人没见过她的能力,可他知道。 “你来找我,是为了借他吧。” ------------ 第四十章 见真相 院子的角落,一个小小的身影蹲在地上,双手冻得通红,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曲儿,搓着雪球。 柳嬷嬷同绿竹收拾着桌子,袁懿在一旁帮忙,于是苏棠慢悠悠走出来,找见了在安静堆雪人的袁芙。 “堆啥呢。”她用脚轻轻踹了一下袁芙的屁股,小姑娘重心不稳,啪唧歪倒。 “三姐姐!”袁芙叫了一声,小脸上佯装生出脾气。 苏棠笑弯了腰。 依稀看出来这地上的是几个歪歪扭扭的小雪人。 “这是谁?”苏棠蹲下来,指着一个小雪人问。 袁芙看了一眼,道:“这个是柳嬷嬷,这个是绿竹姐姐,这个是六姐姐,这个是三姐姐,这个是裴大哥和阿芝哥哥,这个是大姐姐。” 她如数家珍,一个个点道。 “哇,还把大姐姐放上去了,那现在做的呢?是你娘亲吗?”苏棠扫了一眼,见她手上还揉着一个雪球。 “不是。这个是小宝宝。”她沉默了一下,答得出奇的平静。 是做给袁蓉女儿的。 “三姐姐,我觉得母亲她不喜欢我。”她忽然出声。 这让苏棠有些犯难。 她很想安慰她。可是她该说些什么呢?没有的,天下哪有母亲不爱自己的孩子呢? 嗯,确实有。 但她也不能对着一个十岁的小孩说没错你娘不要你了吧…… “可是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人喜欢我。比如大姐姐,她很爱我,所以我不想让她伤心。”袁芙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把做好的那个小小雪人放在了一个小雪人的身侧。 两个雪人依偎在一起,很有爱。 “母亲不要我了,我也不要她了。”她低声道。 苏棠一时无言。 难道这小姑娘忽然想开了? 那也不能啊。到底还是一个小孩,哪有孩子不渴望父母的爱。即便是赤裸裸地将真相告诉孩子,他们也会拼尽全力,只为得到父母一时兴起施舍的一点点爱意。 不要母亲了…… 心下忽然一个咯噔。 她说得坦然,神色寻常,像是真有几分释然。 可若是这样,她原先心中最大的愿望就是盼着哥哥早日康复和母亲的爱,那现在呢。 小姑娘的睫毛细长,忽有一片小小的雪花落在上面,转瞬融化。 她不小心听见了父亲和那个陌生男人的谈话。 说来也巧,那天她从主院出来,突发奇想绕了段路,路过书房,恰好听见了大姐姐的名字。 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住,见四下无人,屏声躲在一旁悄悄听着。 她已经有好一段时间没收到姐姐的信了,以为她太忙,于是乖乖等着,每日盼着能有人去到她那,高喊一声大小姐的信。 她确实等到了,等来了她向娘家的求救。 她听见父亲用不屑的语气说不用理了,侃侃而谈,这颗棋子废了。 即使年幼如她,也明白婚嫁对于一个女子来说是多么重要,可她们的亲生父亲却同一个陌生男人笑着说还好,这桩婚事为家中郎君带来了不小的助力。 他们甚至还盘算着家中剩下的几个女娘应该怎样择婿才能使自己的利益最大化。 就连平日里看起来最得宠的四姐姐也免不了成为他们口中随意交易的一部分。 心中慌乱如麻,眼见着转角处走来一个小厮,她急忙蹲下身假意裙摆被缠住,匆忙理了理,站起身来佯装镇定,视若无睹地快步离开。 可那些话一直在她耳边挥之不去。 于是后来有几次,她又假装不经意间路过书房,企图多打听到些姐姐的消息。 然而有一天,她还未到,却见袁二走了出来,四下望了望,似乎在看有没有人。 袁芙小小的身影藏在草丛中,没被发现。 看来今日的对话是听不成了,正准备离开时,看见袁二悄悄往一条小路走去。 她一看,这不是自己屋的方向吗?他怎么会去那。 心下奇怪,连忙跟了上去。 走到一半惊觉,这条路,也是去往娘亲院中的路啊。 他要去做什么?难不成是要找娘和哥哥麻烦? 来不及多想,脚下的步伐加快。 哥哥还没康复,娘的身体也不好,若是他真要做什么,或许自己…… 即便心中害怕,可想到这是去见母亲的路,心底莫名生出勇气。 空气中渐渐传来靡靡药香,这条路她走过许多许多遍,每一次想娘亲时她就会走这条路去院中找她。虽然常常只能吃到闭门羹,可每每走在这条路上,慢慢闻到熟悉的药膳味,心里就能被一点点填满。就算不能见到,这一路上的期许也能抚平心中的褶皱。 许多时候她被婉拒在门外,但又不舍得离开,于是一个人蹲在门口,靠着门框感受着院内的气息,闻着熟悉的味道,安安静静地坐着,有时不小心沉沉睡去,醒来时或许还能听见院中传来母亲的低语。 她不讨厌等待,等待是为了下一个更好的遇见,姐姐告诉她的。所以等待是幸福的。 她看见袁二停在门口,轻轻叩响了门,三长一短,重复了两遍。 不出一会儿,门迅速从里面打开。 可接下来的一幕,让她瞬间愣在原地。 她看见母亲从里面探出身来,满脸欣喜,面上带着的羞涩笑意像是新婚的妻子等着傍晚归家的丈夫。 她钻进袁二的怀中,袁二轻轻搂了搂她,低声说了些什么,两人进去,将门掩上。 血液似乎在顷刻间冰冷,可脚却控制不住地上前。 隔着门,她似乎听见里面人的笑声。 “正好今日子涵不忙,你们父子俩好好说说话。” “子涵,快来!你爹爹来了,咱们今晚一起吃,你想吃什么呢,娘亲来做!” 这样温柔的话,她从未对自己说过。 心尖被揪起,分辨不出是疼还是酸。 府上的人都说,母亲不受父亲喜爱,这是假的。大家都说,哥哥体弱多病,卧床不起,这也是假的。 京城人说,母爱其子,其心切切,这是真的。 她曾引以为傲,母亲是多么爱他们啊,只是因为哥哥身体不好,常年需要人照顾,她分不出心神来。 如果没有不受宠,没有什么卧床不起需要人照顾……那是为什么? 她浑浑噩噩地离开,心脏疼得厉害。 次日一早,她听见府上的下人在悄悄说好像是大小姐回来了,可没有惊动其他人,单单去了老爷的书房。 她好高兴啊,于是迫不及待想要去主院等她。 可刚靠近就听见两个从里面走出来的丫鬟摇着头叹息,说大小姐嫁得真不好,被姑爷撵出来回娘家要钱,因为丢人都不敢光明正大地回来,只能从后门进,甚至不敢告诉其他人! 从前的大小姐也是京城中有名的贵女,一朝如此,难免唏嘘。 袁芙心念一动,去了书房。 她听见姐姐的哭声,求父亲帮帮她。 她从未听见姐姐开口求过任何人,她永远得体美丽,靠着自己解决所有问题。 “父亲求您了,他就是个疯子!他甚至不让我见巧娘,那是我的孩子!” 袁二叹气一声,却是满满不耐:“和离是不可能的,你一个妇人家离了夫家还能去哪呢?回娘家吗?你下面几个弟弟妹妹都未成亲,这让咱们袁府的名声往哪放啊?就算自己住在外面,一个女人家孤身一人,谁知道外头会传什么疯言疯语!” “你这夫君扶是扶不上去的,而且窈娘,你如今已算是赵家妇,咱们再怎么帮,也不能拿袁家的未来去帮,他英国公好歹有些底子,你在那里不至于挨饿受冻……再不济,这也是你的命!” 今日是赵笙逼着她回娘家要钱,他拿巧娘威胁自己,要不到钱就别想见到孩子。 可袁家怎么会帮她? 隔着一扇门,绝望横生。 年幼的袁芙第一次产生了恨意,恨自己为什么这么没用,帮不了姐姐,也帮不了自己。身体在颤抖,巨大的无力感包裹着她。 滴答。 是眼泪砸进青石板的声音。 滴答。 毛巾拧干,水珠滑落。 苏棠洗了把脸,准备睡觉。 绿竹正想着要不要给院里的一堆小雪人搭个架子,不然不知道第二天会不会被雪埋住。 苏棠看着绿竹忙忙碌碌,没有出声。 她好像知道她的因果是什么了。 ------------ 第四十一章 和离(上) 袁蓉一早打算从客栈离开。 看着自己带的几件少得可怜的行李和朴素的客栈,心生苦笑。 回一趟娘家,甚至只能出来住。 此行只带了一个嬷嬷,两人收拾妥当准备离开,一开门,看见一个披着厚厚外衣的年轻女娘站在不远处,手里握着暖炉,身侧站了一个婢女。 生得玲珑剔透,与这雪日般配极了。 可惜了,如此姣好的女子,也逃脱不了自己的宿命。 “大姐姐。”苏棠行了一礼,叫住袁蓉。 大姐姐知书达理,在她面前,还是得有一副得体的模样。 “三妹妹。”袁蓉有些诧异她会寻到自己,但还是柔柔一笑。 “我有话想同姐姐说。”苏棠凑近一步。 袁蓉思索片刻,示意嬷嬷同绿竹站在外面,自己领着苏棠折返回屋中。 “妹妹有话但说无妨。”袁蓉知道新来的这个三妹妹是个有主见的人,她的话总是有些原因的,又特意来这儿等自己……不知会不会是袁芙出了什么事。 “大姐姐,和离吧。”对面的女娘直截了当。 袁蓉一愣,猜到她大概是听到什么风声了,轻轻一笑。说实话,还有小小的一点失望,这个妹妹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成熟。到底还是一个未出阁的小女娘,自小又没有人教导…… “棠儿,这和离不是说说那么简单的。”她苦笑一声,“再说,赵家肯放人吗。” 袁家如日中天,赵家也就只剩这么一棵大树可攀了。 所以说那赵笙蠢,不好好供着袁家女,净整些幺蛾子,真当自己是英国公了。 “姐姐是担心家中小辈的婚事?”苏棠一挑眉,不疾不徐,“且不提几位郎君,四妹妹已经被许了端王,五妹妹也从杨姨娘那挑到了人家,六妹妹你我都了解,她怕是不会轻易嫁人。至于七妹……她的婚事还早,况且等她那个时候,袁家怕是早就散了。” 其实……是她并无婚嫁之命。 “袁家气数已尽,大姐姐若是现在脱身,倒是一个好机会。” 苏棠的话让袁蓉有些摸不着头脑,只觉得她想得太简单,正要反驳,忽然听见外头传来婴孩的哭声 “呀!这不是小姐嘛!”门口的嬷嬷忽然惊叫出声。 袁蓉一愣,不可置信地站起身,匆忙推开门出去。只见嬷嬷手里抱着一个半大的孩子,在襁褓里咿咿呀呀地笑着。 “巧娘!”袁蓉喜极而泣,忙扑向自己的孩子。 母女团聚,其乐融融。 她已经有好些时日没有见到自己的女儿了,一时激动难耐,将孩子抱在怀里了才觉得心里安稳些,这才发现绿竹身边还站着一个高大的男子。 阿芝朝苏棠点点头,回去复命了。 袁蓉心下了然,看着怀中的孩子,朝苏棠报以感激的目光。 “这下,大姐姐再没有顾虑了吧。”苏棠缓缓走出,道。 袁蓉垂头看了看自己的女儿,又转身看向苏棠,她的身后是整洁的客栈。再一转身,她看见自己的嬷嬷也红了眼眶,似乎轻轻地点了点头。 冬天的衣服厚,可这衣绒的累累伤痕仍在隐隐作痛。 走吧。心里的声音在说。 四面八方皆是自由。 即便是一时意气,也比在那囚笼里度过余生要好。就算这是她的命,也要凭着自己的心气走一回,反正结果不可能再糟了。 入夜,苏棠带着袁蓉来到了先前自己托裴钰帮忙置办的宅子。 这里干净整洁,稍微收拾一下便能充满家的感觉。 “你把嬷嬷和巧娘留在这里,明日一早,我让柳嬷嬷陪你回去。” “这样……真的可以吗?”袁蓉有些迟疑。 赵家定会对她纠缠不休,以他们的性子,怎么可能放过自己。 “放心,已经打点过了。我已派人向他们传去风声,袁家气数已尽,以英国公的作派,他们巴不得早点撇清关系,再说,他们也经不起折腾了。” 袁蓉知道她同长公主有些往来,一些内情或许知道得更清楚些,中间细则她自知不便再问。 “所以这宅子,是你早就备下作为退路的。”她明白过来。 “是,所以这些天你们好生住着。”苏棠笑笑,“等开了春,我们就搬过来。” 一切似乎井井有条,都被安排清楚了。 袁蓉心中有了底,放下心来,更多的是无以为报的感激。 她不清楚这样做需要付出怎样的努力,她一个人在背后默默做了多少。 明明她们只是名义上的姐妹,甚至未曾真正相处过,却愿意这样帮助自己。 苏棠读懂了她浸湿的双眼,默默行了一礼,带着绿竹转身上了马车。 “小姐为何这样帮她。” 不惜去借长公主的力。 自合作以来,长公主在背后给予她们的帮助一点不少,苏棠自知还什么都未做,有些心虚,所以尽可能地少麻烦人家。 毕竟每一次交易的代价她都无法得知。 “也许是愧疚吧。”苏棠耸了耸肩,“袁芙对母亲的心结已破,如今她心里最牵挂的就是自己这个亲姐姐了。” “于袁芙,我借了她的因果之力,自要尽心尽力。于袁蓉……她很爱自己的妹妹,也很信任我,我却救不了她们。”她垂着头绞着帕子。 “可小姐,这不是你的错。你只是早早看见了她们的一生,甚至早早帮她们打点了一切。”绿竹叹了口气。 其实她也可以什么都不做,不用为袁芙在府上争一个容身之处,反正她命数已定,只要了却了她的心愿就能完成任务。更不用对袁蓉如此周到,她路数坎坷,随便托一把也是圆了袁芙的应该。 “我知道。”苏棠轻声回道,“可痛苦是真的。” 可她们的痛苦是真的。 “绿竹,你不是喜欢编话本吗,阿遇总说人各有命,命数已定无法更改。所以我总在想,或许我们就像你笔下话本里的人,为了挣几两碎银,或者单单只是想讲这样一个故事,于是便造出了我们。说书人随口一说便是一个人的一生,颠沛流离是为了让故事更动听更吸引人,结局圆满也好破碎也罢,都是为了看客高兴。” “可是绿竹,痛苦是真的。” ------------ 第四十二章 和离(下) 英国公府,赵笙腆着脸哈着腰,谄媚逢迎。 一旁的老英国公夫人则端庄坐着,面上也是客气极了。 “昔日老英国公与殿下曾有过一点交情,拜托殿下必要时能提点郎君一二。”女官端坐于首,将茶盏放下。 她进来时扫了府邸一圈,庭前的雪没人扫不说,连个倒茶的小厮都看不见,这英国公府果真是落魄如此。 可再一瞥那赵笙身侧的美娇娘,绫罗绸缎,满身光彩照人,一只手时不时抚过小腹,面上隐隐藏着一丝笑意。 “我言尽于此,接下来,还看郎君如何抉择。” “哎呀!多谢公主提醒!实不相瞒,我早就看那贱人不顺眼了!”赵笙喜不自胜,不自禁说了出来。 老英国公夫人在身后轻咳一声,提醒他不要太过火。 “啊……袁氏自嫁入我赵家以来,既不能为母亲分担府内之事,又不能辅佐我考取功名,连为我赵家开枝散叶都做不到!娶她进门……实乃我家门不幸!”赵笙捶胸顿足,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还好我遇见了楚娘,如今我们也有了孩子,休了她,我这就将楚娘扶正!” 身侧的美娇娘一听这话,喜形于色。 女官面色不改,心中冷笑一声。 “那郎君的意思是要休了这袁家女?” “那当然!难不成还等着她袁家人来拖累我赵家吗!”他说得理直气壮。 “哦。”女官点点头,“方才听郎君诉她种种不足,全然是以赵家妇的标准要求她,原来心中还是将她作为袁家女的。” 赵笙那榆木脑袋哪里听得出这话里之意,反而摇头晃脑自作聪明道:“那是!她到底还是袁家女。” 女官轻笑一声,目光若有若无扫过坐在一旁有些尴尬的老英国公夫人:“那既然如此,我就好人做到底。” 说着,拿出一纸书。 “这和离书是公主作保,郎君签了它,我再去找袁家,他们不敢不从。” “且慢,为何是和离书?”说到此处,老英国公夫人忽然开口,“我儿既要休她,便是一纸休书的事。” “纵使袁家不愿意,我儿休书一下,他们还能说什么?何需劳烦长公主在中间作保。”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老英国公夫人方才虽一言不发,可到了关键处却是小心得很。 “老夫人,这和离书与休书有什么不同?只要达到了目的,那就是好书。”女官笑道。 “那区别可大了!她袁家女就只配得这休书!免得她回头还找了下家,祸害别人不说,反倒污了我赵家的贞洁!”老夫人眼角的皱纹深了几分,眼底狠戾一闪而过,“她既做过我赵家妇,生死都只能为我赵家守身如玉!” “对!对!”赵笙是个没脑子的,一听母亲这样说,连忙附和。 “方才不是还说她是袁家女吗?怎么,又成赵家妇了?”女官的声音不觉冷了几分。 老英国公夫人浑浊的眼珠一转,跟着冷笑道:“我瞧着这位女官大人倒是对我这儿媳妇很是满意啊,处处为她说话。只怕这不是长公主的指示,是那袁氏的主意吧?” 女官坐怀不乱,听了这话眸中带着的鄙夷再也不掩饰:“我家殿下好心提醒一句,既得了这么一个讨人嫌的名声?哈!老夫人常年身处后宅不知,难道郎君一个大好男儿也不知吗?” 她特意在“大好男儿”几个字上加重语气:“袁家如今并未倒台,却已经惹怒了圣上,早晚要被处置。如今京中众人皆不知此消息,对这袁家还有几分敬重,你英国公府如今什么样子我就不说了,一纸休书风风光光办下去,旁人怎么看?是你英国公府一夜之间高升了还是袁家出事了?是你英国公任性妄为宠妾灭妻还是袁家女道德败坏?真当众人不长眼呢!” “圣上还未发话,你英国公府就敢先行一步,这该让圣上如何作想?” 一席话说得老英国公夫人面上红一阵白一阵,人家不说是给英国公府面子,可谁人不知如今英国公府大不如从前? “……是。全听殿下的意思。”老夫人忍声吞气,实则心中早已委屈至极。老英国公尚在时,自己何曾受过这样的质疑? 得了母亲的准话,赵笙老老实实在纸上签字。 刚停下笔来,门口马车缓缓停下。 “夫人回来了!”外头的小厮不知道里面发生的事,仍禀报道。 披着外衣的女人走了进来,一双明眸淡淡扫过庭中众人,只朝那女官轻轻行了一礼。 “你这婆娘好生没礼貌!看不见我和母亲还在这吗!”赵笙一见她就来气,瞧她两手空空回来就知道准没办成! 难怪办不成呢,原来是袁家要倒台了! 想到这里,心中暗喜。 嗤!叫她成日装一副大小姐冰清玉洁的样子,娘家没了,不还是什么都不是! 女官往后退了一步,眼神朝那和离书示意。袁蓉意会,走至跟前,只看了一眼,提笔就写。 “这如今我都不是你赵家妇了,自是不必遵守规矩。” “别跟我提什么长幼尊卑,你赵氏母子如何,我清楚得很!”见赵笙正要发作,袁蓉打断道,随后又将目光落在那楚娘身上,上下打量一番,最终目光落在她的小腹上,目含悲悯,“祝你腹中孩儿是个小郎君……” “最好像他父亲一样。” 嘲讽溢于言表。 “你!”赵笙伸出手就要一掌挥去,却被人急急拦下。 “需要我提醒你吗,赵公子。你现在打人可是欺凌民女,我可以报官的。” 说罢,环顾府上四周一圈。 “这府上的东西,我只带走出嫁前的衣物首饰和嫁妆,其余之物,我一件不要。堂堂英国公府,不会连女人的嫁妆都不放过吧?” 见那赵家母子神色一紧,知是戳中了他们的痛楚,忙补了一句。 “哼!你想多了!”赵笙铁青着脸。 “至于巧娘……”老夫人这才想起自己还有这么一个孙女,心生一计,正要开口。 “哈哈。”一旁的女子忽然笑弯了眼,“是了!老夫人怕不是现在才想起来家中还有一个孙女吧?这么久了,都没有人去那屋里看看人还在不在啊?” 老夫人神色一变,心中一瞬间惶恐。 原先她命人将这母女分开来就没想着要好生照料那幼女。 不过一个女娃娃,若是饿死病死了也是她命薄,还省得以后家中养她,也好能让这袁氏再生一个。 如今一看……这是…… 她何时将人带走了?! “赵家既那么见不得女娘存在,不如就将这赔钱货给我这娘亲带走好了。” ------------ 第四十三章 旧人重逢 “该死的!我们被这贱人算计了!”老夫人气得胸口发紧。 这分明就是诓他们签下那和离书放人! 可她怎么敢借长公主之名…… “母亲先别着急,明日我就去找殿下当面问清楚!若是她真有这个胆子作假,殿下定不会饶她!” 赵笙愤愤道。 可那是长公主,先帝最疼爱的女儿,当今陛下的亲妹妹! 众人皆知这长公主骄纵,又因其身份尊贵,没人敢忤逆她。 她袁家女怎么可能有这个胆子? 可若真是公主从中间作保……她何时与公主攀上了交情? 她冷静了下来。而且竟敢放言袁家将倒,这背后究竟有几分谋算? “放肆!” 袁蓉和离的事情很快传回了袁府。 袁二大怒,掀翻了一桌的茶水。 而今杨姨娘在自己的院中照料着几个孩子,寸步不离,身边没有人服侍,只有几个丫鬟低着头不敢出声。 “将这事情给我死死压住!她不要脸,我还要呢!” 袁二厉声吩咐下去。 这几日朝堂之事就忙得他心烦意乱,偏偏这时候非要给他添乱! 可这大女儿从前向来听话,知书达理,是众所周知的大家闺秀,怎么会闹出这样的事来? 难不成又有什么人在背后…… 正要细想,外头小厮来报。 “家主!无极玄师来了。” 袁二一听,一颗心放下一半。 终于将这高人盼来了! 心中吐出一口浊气,只觉浑身都轻快不少,忙前去迎接。 牡丹苑内,少女立于檐下,心有所感间望向主院。 “对了小姐,先前殿下不是托你去查二皇子的事情吗,怎么这么久了也没见你动作啊?”绿竹在一旁探出一个脑袋。 苏棠默默瞥了她一眼。 “你当那阴曹地府是我家啊想去就去想走就走,本来就活不长还成日没事就往那跑。” 别哪次不小心真给人家勾走了…… “袁懿呢,叫了吗?” 绿竹点点头:“早就知会了的,现在应该在路上了。” 阿芝一早就见自家主子顶着两个布满血丝的眼睛进了屋。 “殿下?!您不是今晚才到吗?” 裴钰闷声应了声,将随行之物随手放在桌上,走到屏风后面换衣服。 “不是吧殿下,这么着急赶回来不会是……”后半句梗在喉中还未说出口,就见男人穿戴整齐走了出来。 虽然阿芝没少在裴钰耳边开玩笑,可着实没想到自家主子看上去好像……还挺上心的? “今日来的是端王的人,没准与当年一案有关。我记得那人的手法,今日去确认一下。”他的声音里是掩不住的疲惫,面色薄薄,开始收拾东西。 阿芝“嘶”了一声,在心中默默揶揄。 还得是自家主子,这嘴硬得像什么似的。 不过端王派来的玄师,当真有可能与当年一事有关。 “那您什么时候回去?” “今晚。”裴钰收拾的空隙端起茶盏喝了口水,“我会在入夜前回来,记得喂马。” “什么?”阿芝一下子不淡定起来,“殿下,您这是连着几天没合眼了吧?这可不行!这些事属下也能做,您没必要亲力亲为!” 裴钰没应声,径直走了出去,只留下阿芝一个人在原地干着急。 袁懿早早来到约定好的地方。 袁家祠堂。 她不明白为什么三姐姐要约自己来这里。 她站在祠堂外的屋檐下,等着熟悉的身影出现。 只是等了许久仍不见人影。 怎么回事? 这可是绿竹亲自跑了一趟来告诉自己的,按理来说三姐姐是不会迟到的。 她有些无聊地垂着头,用脚去踩地上的雪。 “哒哒——哒哒哒——” 身后不知从何处传来动静。 檐下之人没在意,漫不经心地踩着雪。 “啪哒!” 这一声响得清脆,吓了她一跳。 袁懿回头,看见地上掉了一个卷轴。 她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走了进去。那卷轴应该是从一旁的桌上滚落下去的,她捡起来粗略扫了一眼,上头写的是袁家祖训。 没太多想,她放了回去。 忽然,身后的门发出轻微吱吖一声朝里扣去,像是要呈关门的样子。 可屋外晴空万里,不见一点风。 一丝怪异的感觉从心底生出,她警惕地看向四周,可是一个人都没有。 有些害怕,觉着此地不可久留,正着急要走…… “哒哒——哒哒哒——” 身后又传来声音。 像是有人用手敲响门框,规律的声音响了不止一遍。 “哒哒——哒哒哒——” 她找不着发声的地方源于何处,可某一瞬间,心底尘封已久的回忆在一点点苏醒,现实与记忆中的某刻重合,直至灵魂深处。 “四姐姐,我今天没背出来祖训,要被父亲罚在祠堂抄经了。” 年幼的袁懿苦着脸,抱着脑袋垂头丧气,带着哭腔道。 “怎么办,又要饿肚子了。” 一旁一个小女娘穿着浅杏色衣裙,眉眼似水,年纪小小却能见其倾城之姿。 “没关系,四姐姐会悄悄给你送点心的!” “真的吗?可是会被发现的吧!”小袁懿眼中刚冒起亮光,下一刻又熄灭。 “你听,这是我们的暗号!等你听到它的时候就悄悄从后门出来,那里人少,不会被发现的!” “哒哒——哒哒哒——” 藏在回忆里隐秘的角落,穿过时间的缝隙与今日重逢。 “四姐姐?” 她颤抖着声音,向空无一人之处。 声音一息间消失。 “四姐姐?是你吗?”她站在原地,不知为何,心中无比坚定。 这几日府上都传主院惹了不干净的东西回来…… 莫不是…… “你听得见我说话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声音已经哽咽,“四姐姐……他们都说那主院的人是你,可只有我知道,她不是……” 忽闻风起,响起一阵悲鸣。 寒风涌进,吹起她的裙摆,眼角的泪水迅速风干,留下涩涩的干疼。 “可是……可是我找不到你。”她垂下头,眉心蹙起,眼泪滴落的瞬间,风息云止。 “啪嗒。” 那桌上的卷轴再次滚落。 这一次,她再也忍不住,拾起卷轴跪坐在地上,发出呜咽的哭声。 是无数个日夜的煎熬,隔着两个世界终于有了回应。 窗外,一双眼漠然地看着屋内之景。 “好了。回来吧。” ------------ 第四十四章 见天日 “你若是现在不回来,一会儿我可没法保你了!” 察觉到抗拒的力量,苏棠不觉加重手上的力度。 她不愿离开,可那玄师已经到了府上,随时都有可能收了她。 绿竹站在一旁干着急,不忘前前后后跑来跑去望风。 这时,苏棠感到厚厚的衣衫之下,因果石似有所感般颤了一下。 手上一松,那力量瞬间消失。 “嗯?”绿竹一愣,还以为是苏棠没招了,急忙道,“小姐你快多劝她两句啊!一会儿那人就要来了!” 谁知少女淡定从容,两手一摊:“她不愿意回来,算了,随她去吧。” “?” 不是,说不管就不管了? “苏棠!这一点也不好笑!” 看着她满脸急切,涨得通红,苏棠扑哧一声笑出来。 “好啦好啦。”她郑重地拍了拍绿竹的肩膀,带着安抚的意思,“因果石动了,她们的因果快要结束了。” 剩下的,也不是她能左右的事情了。 正说着,不远处传来一阵吵闹,苏棠闻声带着绿竹躲到暗处。 袁二带着那玄师朝这边走来,身后跟着杨姨娘和三个孩子。 袁袭嵘面色凝重,浑身上下戒备万全,袁承瑛则仍旧懵懵的状态,由人搀扶着,随着越来越靠近祠堂,忽然挣扎起来,想要冲上前去。 “三公子!”两边的小厮忙按住他,害怕地看向那玄师。 那玄师模样看起来年轻,一举一动却稳重成熟,让人摸不准他的具体岁数。 “嗯。看来就是这了。”他装模作样地点点头,指向祠堂的方向。 “这……”袁二有些犯难,“这是我袁家祠堂,里面供奉着我袁家列祖列宗,怎么会藏着脏东西……” “袁家繁盛,定是得先祖护佑,这祠堂必是不会藏着污秽。那邪物或许只是被人暂时放在这里。” 说着,他从腰间取下佩剑,那上面刻着繁复的经文,剑身形状不似寻常之剑,带着浩然正气,一看就是能抵挡邪祟之物。 “此物似乎尤其针对姨娘和郎君小姐,所以还请几位随我进来,其余闲杂人等都留在外。” 杨姨娘一听,颤颤有些害怕,可一旁的袁承瑛不知何时突然挣脱了小厮,这一次没再被来得及捉住。 “承瑛!” “三郎君!” 唯有袁窈站在最后头,白着脸,似是极其抗拒接近那祠堂。 她看着一直以来对自己疼爱有加的娘亲这几日眼里不再装得下她,看着站在那满面忧愁的人实则早就知晓了自己的身份,却仍装成一个好父亲的样子…… “四妹别怕,我们会平安无事的。”袁袭嵘看出了她的不安和惶恐,主动上前宽慰,“而且……端王不会放着你坐视不管的。” 唯一看见她的恐惧的人,首先想着的,也不是她。 可是,这具身体又不是她抢来的,自己一睁眼就到了这个世界,所作所为皆是为了活命,想方设法往上爬并不丢人,更没有错,有朝一日她若成功,自有天下广士为她争辩。 所以,这具身体,她绝对不会让出去。 恍惚间,眼前闪过几个剪影,那是她的过往,却恍若隔世。 “不就是个私生女吗,这不,家里破产了,哪还有闲钱养那娘俩。” 是闲言碎语,是母亲眼里的拖油瓶。 原以为老天有眼,给了自己一个全新的机会,弥补过去不幸的人生。 父母琴瑟和鸣,恩爱有加,兄长年少有为,对自己百般呵护,家中所有好的东西都先过自己的眼,有了多一段的人生经历,她成为了京城才女…… “窈娘?”袁袭嵘见她面色越来越白,嘴抿成了一条直线,轻轻喊了她一声。 所以凭什么。 她强迫自己稳下心神,挤出一丝微笑。 像从前一样,她是兄长疼爱有加的妹妹。 “没事。二哥,我们进去吧。” 地上忽然飘落一朵白色的花瓣,这么冷的天,哪里还开着这样的花呢。 袁懿懵懵抬起头,眼角的泪还未干涸。 半空之中,又一朵白色的小花瓣旋落,就落在上一朵花瓣的前面。 紧接着是第三朵,第四朵。 “四姐姐,你要带我去哪里吗?”她反应过来,站起身,看着这一条白色的小路。 这花瓣朝着后门铺去,就如从前一样,她们悄悄约在那里见面。 “四姐姐……”她紧紧跟上,刚走出祠堂,脚踩至雪地上,话还没说出口,忽觉天旋地转,眼前一黑。 闷闷一声,她昏倒在雪地。 地上那白色的小花瓣转眼间化作雪花融化,不留一点痕迹。 下一瞬,祠堂外的大门被大声推开。 “妹妹!妹妹!” 疯疯癫癫跑进来一个少年,面上带着痴笑,目光似乎急切地在搜寻着什么。 “承瑛!”杨姨娘紧随其后,跑来捉住他。 “娘!娘!是妹妹啊!”袁承瑛这下像是清醒了,激动地朝杨姨娘喊道。 “窈娘说她很想你,也很想我和二哥,还问我们为什么不救她……”说到此处,面色骤变,眼中惊恐无限放大,“不……不……窈娘……我们没有不救你,没有不救你,不要恨我们……不要恨我们!” 他浑身颤抖着,惊恐地看向某处。 “承瑛!承瑛!”杨姨娘按不住他,忙唤自己的大儿子,“嵘儿!快来帮我!” 袁袭嵘正要上前帮忙,突然看见一抹浅色的身影,定神一看,立马愣在原地。 “娘……娘……”脚底仿佛生了根,他指向前方。 说来也奇怪,袁承瑛这时消停了下来,一双眼也巴巴地看着前方。 杨姨娘这才有了功夫回头。 “袁……袁懿?”杨姨娘看清了人,顿时一怔,“你在这里做什么?” “娘,是妹妹!”袁承瑛脆生生道。 是妹妹没错,但…… 袁窈大概明白了什么,张了张嘴,胸口堵了一口气。 下一瞬,四周的空气似乎在顷刻间凝结,雪地之上忽地出现一个阵法的光影,几道黄符从天而降,上面用朱砂所画的字符像是活了一般,跃然眼前。 “幡悬宝号,普利无边。诸神卫护,天罪消愆。经完幡落,云旆回天。各遵法旨,不得稽延。” ------------ 第四十五 玄师(下) 魂魄离体之后,是意识不到自己已经死了的,他们的潜意识里,一切尚未发生变化。 寿终正寝之人会由阴差来勾魂,去往地府。踏上黄泉路,饮尽孟婆汤,迈过奈何桥,去到往生之界。 而横死之人的魂则会游走在世间,直至命数已尽。这样的魂当发现周围熟悉的人和物对自己的态度截然不同,发现这个世界看不见自己,会逐渐想起自己临终前的横死之样。 越是惨烈,带来的恨意就会越强烈。 最终化为厉鬼。 而在这里的袁窈之魂,则是第三种。 阳数已尽,却错过了阴差勾魂。 于是地府已无归处。 当然,即使她回了地府,凡间肉身尚在,那便意味着她在人界尚未被宣告死亡,尤其还是这般高调存在。 这样的魂也是到不了往生的。 于是死前的怨念,未来无解的恨意,还有亲眼目睹家人的“叛变”,足以让她丧失最后一点作为“人”的意识。 夺走一个身体,找到一个替死鬼。 符咒强硬地落下,中间的少女暴起,目标明确地朝几人以极快地速度跃去。 她的身体像僵直的木偶,极为不熟练地操纵着自己的四肢。 “啊!”杨姨娘一声尖叫,险些昏死过去。 袁袭嵘拔出佩剑,接了她几个来回。 冬天的衣服厚,他的一剑下去,袖口处的衣裳被撕破,划出一个口子。 “袁窈”僵硬地扭过头,看见了伤口处流出的鲜血滴在雪地上,开出繁复的花。 天罗地网自她头上张开。 “小姐,怎么感觉这玄师……不太专业的样子?”绿竹探头探脑,瞧着这无极玄师拢共就出了这么两次手,不明白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东西。 “说到底一个小小冤魂,本就不需要大动干戈,只是做给袁府的人看看。”苏棠扫了两眼,心里有数,“只要最后把她收了带回去就行了。” “那咱们就让他收了?” 苏棠还未回话呢,一记刀风过来,吓了两人一跳。 苏棠将绿竹拉至身后,颇为惋惜地叹了口气。 “自是不能了。” 她带走袁窈的魂魄一是为了完成因果,二是为了引端王动手。 她要找玄师不容易,那就让玄师来找自己。 双手结印,在那天罗地网之上,又加上了一层诀。 刹时间,日月交替,星河流转,周遭环境似乎从未改变,可那雪地上原先开着的鲜红的“血花”消失不见。 袁袭嵘看向四周,猛地打了一个寒颤。 “是……是这里!就是这里!娘,那晚我和弟弟来到的就是这里!” 一模一样的袁府,却又截然不同。 就像来到了一个镜子中的世界。 无极玄师打量了四周一番,暗自冷笑一声。 不错,有点东西。 只有他知道这番景象是谁的手笔,而其他几人显然以为是那冤魂所为。 “你这邪祟究竟是何物,为何要害我们母子?”杨姨娘将几个孩子护在身后,“玄师,快收了她啊!” 满是符文的光圈骤然缩小,中间的少女发出痛苦的嚎叫。 光影之中,逐渐分出了另一个身影。 身形不高,看不清面孔,是一个女娘。 “妹妹!”袁承瑛喃喃开口。 这下大家都能认出来那个身影了。 “这……这……”杨姨娘身形一颤,回头看看自己的女儿,又看看那个身影。 袁窈只觉得心中跳得厉害,一横,厉声喊道:“你是谁?为何非要化作我的模样祸害无辜之人!” 无极玄师见情况不妙,不想多生是非,手中速度加快,光影消失之时,那影子也不见了。 “邪祟之物常常化作亲近之人的模样,以此换取信任。” 话没说完呢,却见几人两眼一翻,昏倒过去。 嗯?吓晕了?不会吧。 正好,给他留足时间清理后患。 “我观你周身气息稳定,但修为不高,怕是已经进入瓶颈,不是我的对手。”他朝背后空无一人之处道。 “是吗。” 少女从暗处慢慢走出。 这是一场玄师与玄师之间的较量。 无极玄师师出正统,却看不懂面前这个小女娘的招式。 看似每一招都能看出玄门的精要,却总觉得她多了些什么。正是多出的这些,反而让她不像个玄师。 玄师是承玄门之道,而她…… 似乎本身就是玄门之道。 对,她的身上多出的,是法则的气息。 决绝,完全的胜意。 “我说,你看够没啊,看出什么了吗?”打到一半,她忽然收手,向着不知名处喊道。 无极玄师缓缓疑惑。 只见那女娘双手叉着腰,面色微红,有些倦意。 这是什么新的障眼法吗? 不能懈怠。 “嗯。”背后传来沉沉一声。 还有帮手?无极玄师大震。 “这应该就是个小娄喽,看着厉害,专对付那些不懂行的。”比如袁家众人。 “成,这里交给你,我去解决他们。”苏棠点点头,拍了拍手,转身就走了。 啊? 无极玄帅欲言又止,伸出的手还没收回呢,忽然看见雪地上出现一把镰刀的影子。 镰刀弯弯似月牙,持刀的人影长长,踏雪而来,发出细细碎碎的声音。 玄衣,墨发如瀑,如地狱的修罗,与这白雪皑皑的世界截然不同。 一片黑暗之中,杨姨娘似乎又做了那个梦。 只是这回,梦境破碎不连贯,她所在的场景似是用不同的时空拼凑而成。 “娘戴的簪子真好看。” “那明儿娘让人寻一个小些的珠花给你带带,好不好?” 半大的小人儿,就会臭美了。 “好呀好呀,我不要金色的。” “娘,我害怕!”她看见袁窈扑进自己的怀里,说听见了可怕的东西。 但是夫君已经同自己打过招呼了,只是一出戏,不会有大碍。 “娘!” 落水那天,她惊魂未定,怀中的人渐渐失去体温,她抱着袁窈小小的身体止不住地颤抖。不会的,不会的,不是说只是做戏吗,那这会她该活蹦乱跳地喊自己娘亲了。 “没事了,没事了。”袁二抱着她,安抚着失魂落魄的女人,“我已同他们说好了,咱们承瑛的事情有着落了。” 啊。 心中一块大石头落地,那就好,那就好。 再然后,是袁窈的苏醒。 她看着女儿出落的亭亭玉立,才华横溢,甚至名动京城,心中欢喜。 是刻意忘记吗,可她时常愧疚,偷偷弥补。 如同走马灯般,她看见她们过往的点点滴滴。 时间定格在最后,那日她着急忙慌跑回来,因为求得了死签。 回来时下人告诉她,小姐的闺房像遭了贼般,让她赶紧去看看。 于是她又惊又怕,带着一群人汹汹而去。 屋内陈设未变,梳妆台上一片狼藉。 地上掉落着一支金色的华美发簪,上面的珠花被扯得稀碎。 那日见到这场面时,她什么也没想起来,可现在,心底最深处的回忆被翻开,一点一点刺激着她。 “娘,不要金色的。” 梳妆台上的胭脂被掀开了盖子,里面被弄得一团糟。 “娘,这个好看,这几个都不好看!” 床榻也被毁得彻底。 “娘亲,床铺我可以用这个花色的吗?我好喜欢!” 每一处,都留下了她的痕迹。 毁坏的东西恰恰是她从前不喜欢的一切,而剩下完好如初的…… “我最喜欢娘亲了,我的东西都可以和娘亲分享哦!” ------------ 第四十六 议亲 一切重归于平静。 “你把他放了,不怕惹来更大的麻烦吗?” 苏棠一听裴钰将人就这么丢了,一个头两个大。 “他不是我要找的人,但他背后的人,一定是我要找的人。” 苏棠不明白他为何如此笃定地在说顺口溜。 “你呢,把他们怎么了。” 裴钰见那地上几人似乎有要转醒的模样,问道。 “帮他们缕缕清楚罢了。”苏棠耸了耸肩,两手摊开。 既然他们不明白,那就让他们看得再清一点。 其实也许他们心中也有过怀疑,但现实的诱惑比内心的愧疚更让人沉醉。 他们得到了一个名动京城,将来还能给他们带来更大利益的袁家女,为什么不呢。 “距离袁家倒台不到月余,你……准备好了吗?” “当然。” 苏棠答应得爽快,侧身看向裴钰时,这才发现他眼中的疲惫。 血丝布满双眼,眼底似有乌青。 面色苍白,像是吊着一口气,强撑着处理完最后一点事。 心中闪过一丝不妙的预感。 下一秒就见他点点头,没再多问,撑起身子正要走,身形晃了晃,没有征兆地往旁边倒去。 苏棠一个眼疾手快扶住他,只觉得他的身体往自己身上靠去,愈来愈重。 “绿竹……”她招呼绿竹来帮忙。 平日里高大的人影此刻倒在她的怀中,从她的视角看去,能看见他浓密的睫羽。 呼吸均匀规律,这是睡着了? 苏棠不解。 他们这样的人出门办事不先睡饱觉,都讲究随地大小睡? 两人合力将他拖回牡丹苑,又让柳嬷嬷赶紧去信。 不一会儿,阿芝匆匆赶到。 阿芝一瞥床榻之上的男人,眼珠一转,唉声叹气,捶胸顿足:“唉,我们主子就是太拼命了!一听袁三小姐要一个人对付那玄师,放心不下,千里迢迢赶回来,就担心小姐出事!” “啊……哦……”苏棠微微张开嘴,像是惊讶,随即眼中怜悯地看向床榻之上的睡容,“那真是可惜了……” 没能让他表现一下。 “这样吧,主子就先拜托三小姐照顾两日,我替主子走一趟,把任务完成。”他甚至象征性地抹了两滴眼泪,还未等苏棠开口,先作了一个揖,然后火速逃离现场。 殿下,咱就只能帮到这了。 于是乎,她的床上就这么躺着一个男人,许是累极了,他睡得沉,脸色有些苍白。 “我说小姐,我看这裴公子……着实不错。”绿竹这才在一旁慢慢悠悠晃过来,“你瞧,人长得真是漂亮!” 闭着双眼的他反而比平日少了几分戾气,眉眼都柔和了不少。 这么一看,倒有几分翩翩如玉公子的模样。 “哦?你以前也是这么认为的吗?”苏棠装作听不懂的样子,走过去替他掩了掩被角。 “希望他好好睡,快快醒来,然后把床给我睡。” “……”绿竹沉默。 “对了,袁懿怎么样了?” 袁窈会附在她身上,这属实让人没想到。 阴魂上身,对命主伤害不小。还好苏棠暗中护着她,没让她受伤。 “她状态不错,没什么大碍。” 她能感觉得到,那阴魂对她不算有恶意。 然而她的愿望意料之内地落空了,床榻上的人直到第二天早上还没有要醒来的迹象。 “裴公子?裴公子?裴钰?” 苏棠有些紧张,这是几个意思,总不能是太困了还没睡醒吧。都说像他们这样的人在睡觉时也保持着高度的戒备状态…… 可眼前这人嘛……胸膛轻轻起伏着,呼吸似涟漪在水中泛起,静谧平和,全然看不出半点警戒。身上的气息淡,如潭水无波。 她能清晰地看清他面上的每一处。 褪去了平日里的沉稳和疏离,眉眼间反而多了些清秀的稚嫩。 她看见他的睫羽偶尔轻轻颤动。 一夜过去,他的唇更苍白了。 苏棠撑着下巴倚在窗边上,只觉得看着碍眼。 余光扫过旁边杯盏中的水,心中一动,乐呵呵地伸出一根手指蘸了蘸水。 “还是这样好多了,起码得看起来有些阳气嘛,不然怎么跟公主交代呀。” 冰凉的手指蘸着水,轻轻点过他的唇。水的沁润果真让这苍白褪去几分。苏棠用手给他抹匀了,不忘站起身来仔细观摩片刻。 不错不错。 遂满意停下。 “小姐!小姐!” 绿竹这时匆匆跑了进来,虽已经压下了声音,仍掩饰不住其中的急切。 苏棠懵懵回头,心中叹了一口气,猜到又出了什么事。 天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还没问出发什么了什么,就听绿竹已经道来。 “主院那边传来消息,先前那吴家的郎君啊非要见小姐一面,就是不肯同那五小姐议亲!眼下杨姨娘屋里的人还昏着呢,就剩个张姨娘带着五小姐待客……小姐还是去一趟吧。” 袁家着急给袁窈议亲,于是苏棠作为袁三小姐的的婚事也不得不提上日程。 先前多了个入世弟子的称号,又在端王的宴上“大放光彩”,竟还真让几家寻上门来了。 袁二几人正商议着把她嫁给什么九王爷,杨姨娘自是要婉拒这些婚事,但她留了个心眼,从里面挑了几家不错的送去了张姨娘院中,顺带卖了个人情。 其中有一家就是吴家。 谁知张姨娘感激不尽,为此还同袁可鸣准备了许久。恰好杨姨娘这时候出了事,家中又无别人能出来待客,她喜得亲自出来会会这家人,正好能替自己女儿把把关,顺便彰显一下自己女儿在袁家的受重视程度。 结果……竟闹出了这么一事! 大堂之上,各个长辈面上灿灿。张姨娘怎么都没想到,自己的女儿竟会输给那个……那个蛮南来的野丫头? 这怎么可能! 不说自己的脸面不知该放何处……这吴家她还真瞧着喜欢呢! 再看一旁自己的女儿,屏风之后,垂着头绞着手帕,面上羞愧难当。 苏棠一听,闭了闭眼,险些没有站住。 这叫怎么个事。 她心情沉重地随绿竹朝主院赶去。 在她看不见的身后,床榻上的人睫羽颤了颤。 缓缓睁眼,目光追随着转角处她离开的身影。 ------------ 第四十七 议亲 翌日。 总是占着人家姑娘床怎么是个办法呢,阿芝命人连夜收拾出个隔间。 今日的苏棠照常趴在床边看他,果然好看的人睡着了还是好看,眉毛……鼻子…… 嗯?眼睛怎么睁开了呢? 裴钰一早醒来就发现有一个毛茸茸的脑袋在跟前,女娘一手撑着下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四目相对,裴钰瞬间清醒,睫羽轻颤的瞬间,是心下突如其来的慌乱。 “……我观你面相俱佳,定是福寿绵长,长命百岁之人。” 被发现的苏棠眼睛也不眨一下,道。 “我去叫阿芝。” 等阿芝进来时,看见自家主子靠在床头,墨发如瀑,眉眼间的冷清一如往日。 “诶哟哟……”阿芝见他一副冷冰冰的模样,不觉阴阳怪气几声,“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他一早就听绿竹说了昨日发生的事情,据绿竹那姑娘说,这位吴郎君看着也是一表人才,丝毫不逊色自家主子。 他才不信,这天下能有几人比得过他主子? 可就怕在人家三小姐是怎么想的。 “好好说话。” “哎呀呀!殿下,您再不抓紧点那三小姐真就跟人家吴公子定亲啦!”阿芝就知道他完全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急切道。 “定亲?定什么亲?”眉心一拧,声音是不自觉抬高的。 阿芝立刻添油加醋地将自己从绿竹那听来的消息说给裴钰听:“那吴郎君定是对三小姐一见钟情,死活要见她一面!诶!可绿竹说昨儿三小姐回来高兴得很呢,还约了今日再叙!你说说这合规嘛,就算定下了也不能见得这么频繁吧……” 却见自家主子轻咳一声,似是毫不在意,只是重新靠了下来,瞥了一眼外边的天日,语气淡然。 “什么时候了,我睡了多久?” “哎哟!”提起这个,阿芝更激动了,“您都睡了快两天了!殿下以后还是多注意点身子,您瞧瞧,把自己熬成什么样了?” 这些年来,只要他的心脏还在跳动,只要他还没有倒下,就一定逼着自己走下去。旁人不知道,可一直跟在他身旁的阿芝可是心疼得很。 “太晚了,我现在就回去。” 说着他就欲要下床,急得阿芝一把按住他:“不行不行!这次绝对不能让您再走啦!前些时候的伤本就该静养了,这么熬下去,您这身体还要不要了?” 裴钰正要张口,忽闻外边响起悦耳的声音。 “怎么了这是?”苏棠端着一碗药进来。 “三小姐您快管管他!这身子都这样了还急着要走!”阿芝见到她像看见了救兵,忙喊道。 “管我?”裴钰看着阿芝没有发出声音,挑了挑眉,单单做出口型,眼中轻佻。 苏棠抬眼看了两人一眼,将药放下,示意裴钰喝了。 “没事,他要休息好了,没有不舒服了,就让他忙他的吧。” “?” 苏棠还是蛮同情像他这种在官家手下做事的人的,自己单单想改个命就这么艰难了,他裴钰不仅要帮长公主做事,还要顾及自己这边的活,可不是忙得很嘛! 再想想自己有时还得麻烦他,他这累倒了也有自己一份“功劳”,不觉有些不好意思,灿灿道:“回去记得找个郎中调养调养,而且你一直留在我院里也不大方便,还是回去好好休息吧。” 阿芝想了想,觉得有些道理,暂时放开了裴钰,默默站在一边。 “嗯……你没事了吧?没事的话今日我就不送了,阿芝,我同吴郎君还有些事情,麻烦你一会儿将你家主子……” 话还没说完呢,忽闻床榻之上的人重重咳了几声。 他的脸色薄薄,似是又白了几分,眼角红红,瞧着像是易碎的冰瓷。 这一咳吓了苏棠一跳。 “哇,你没事吧,要不要叫个大夫来啊?” 只见床榻上的人摆了摆手,另一只手臂撑着身子,像是虚弱极了:“没事,三小姐先去忙吧,不用管我,一会儿就好了。” 不仅话如此,眉眼间的清冷和疏离俨然在此刻成了一副坚韧的模样,浑身自成一种世界将他抛弃但仍不屈生长的感觉……破碎,但惹人于心不忍…… 阿芝半张脸僵住,在将要破功和告诫自己一定要忍住的边缘疯狂徘徊。 “嘶……”苏棠有些为难,想了想,还是将绿竹招呼进来,“绿竹,告诉吴公子我们晚些再谈,顺便把我屋里的那匣子带来,就在梳妆台下。” 那匣子里有苏棠自己带过来的药,修养身体,极为有效。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只觉得今日这药着实有效…… 裴钰问她这几日发生了什么,苏棠一一道来,缓缓讲完府上那些琐事时,发现面前之人听得极其认真,即便是垂着眼,也能从他时不时轻微晃动的身子和面上认真的神情看出…… 嗯,好的差不多了,又能听进八卦了。 见状,苏棠起身拍了拍他,宽慰道:“我叫阿芝进来吧,我还得出去一趟呢。” “嗯……”裴钰轻轻点了点头,片刻间,苏棠突然听见一个不大不小的声音如碎玉般散落,“那位吴公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装作不经意间随口问出。问完的一瞬,裴钰忽然有些后悔。 苏棠一愣,还真认真想了想。 “我还不太了解他呢,等下次告诉你吧。但他似乎……有些事情想拜托我。” 她当他是还想多听些故事。 “好。” 双眸平和,他看向女娘。像是再正常不过的一幕。 是的,这本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一幕,为何他会…… 心中不由想到身前的人一会儿要去见一个陌生男人,他们会一起交谈,像刚才的他们一样。 她还说那人有事情拜托她。 那他们也会一同共事吗?也会分享吗?也会交换秘密吗? 心中纷乱,惹得他有些烦躁。 不,不该烦躁的。 心底另一个声音小声地叫着。 他不该在这种关键的时刻想着其他的事情。他还没资格懈怠。 迫使自己冷静下来,眉眼间的寒意更深了。 是的,他得永远保持理智,他得一直往前,决不回头。 行走在刀尖上的人,稍不留意就会堕入地狱。 待阿芝进来时,看见的就是这么个模样。 屋内气压骤降,温度似乎都低了几个度,他披着外衣,面色沉沉。 “去。”一张口,虽是漫不经心的调子,却是不容忤逆分毫,一如从前。 轻轻抬眼,眸中晦暗,不辨喜怒。 阿芝不觉严肃起来,虚以待命。 “去查查那个吴家,是什么情况。” 嗯? 阿芝一愣。 ------------ 第四十八章 议亲 “小姐让我过来看看你。” 窗台边上,女娘裹着鹅绒披肩,脸上粉黛未施。窗子支起一个小口,她借着这一点缝隙看向外面。 天寒地冻。 祠堂一事本就被有意压下,来人只说她染了风寒,不慎晕倒。张姨娘这些天忙着操办袁可鸣的婚事,也就没太在意,嘱咐她多穿些衣裳,煎了两碗药。 可如今,隔壁传来隐隐哭声。 那是袁可鸣。 尚在闺中的女儿家,到了该议亲的年纪,没成想头一回就闹出个这么大的笑话,叫她如何捡得起面子! “放心吧,此事断不会声张出去的!都是一家人,谁会拿这事作文章?要是那袁棠敢走漏风声,我定不会放过她!”张姨娘在一旁苦口婆心安慰道,“你好好休息,明日我们还要去见孙家呢。” 绿竹隐约听见,叹息一声:“这吴公子做的的确不妥,你放心,小姐已经说过了。” 这话是悄声对着袁懿说的。 袁懿早早令旁人退下,拉过她坐在自己的床上。 隔壁偶尔传来呜咽,还有张姨娘坐着,两人只敢小声交谈。 绿竹看见袁懿的眼下一片乌青,知道她是没睡安稳。 “小姐让我给你带了些安神的东西,她说你若是梦见些不好的东西,可以试试。” 谁知袁懿摇摇头。 “我好多了。” “只是……” 纠结片刻,终于问出。 “我想问问……四姐姐她……” 绿竹松了口气,忙道。 “你放心,他们没有得逞。等时机一到,她会替四小姐安魂的。” 听到此话,眸中终是落寞。 原来还是没有办法了吗。 绿竹一眼看出了她的言下之意,伸出一只手覆在她的肩上,认真道:“也许这样说很残忍。但她的确……命数已尽。” “我知道了。”袁懿苦笑一声,但仍作乐观,“其实我能见她一面,当作告别,已经很高兴了。” 至少她知道了那是最后一面。 至少她终于见到了自己日思夜想的人。 “她在我的身上时,我不小心窥见了一些属于她的往事。” 她落下眼,指尖发白。 “是她没曾告诉我的话。” 那天她慌慌张张来找自己,说不小心听见了很可怕的事情,她很害怕。 “父亲拿她,换取了三哥的未来。” 如剪影闪过,那年袁承瑛即将拜师。 那人向他承诺,事成之后袁承瑛在武将这条路上,会一帆风顺,再无半点阻碍。 “这是交易。仔细想想,其实和嫁女儿没差,毕竟出嫁之后,我们的命也就不是自己的了。” 语意凉凉。 “我在想,要过多久,这世间才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是漫长的时间长河。 “六小姐是指什么事呢。” 袁懿微微侧了侧头。 “女人不再是物品,女人也可以是根基所在。” 绿竹轻轻笑了笑。 “那六小姐觉得,是什么造就了这一切。” 袁懿眼中逐渐迷离,像是望向了很远很远的未来。 “也许……是这个世界还不够文明,也许……是女娘们还没有睁开眼正视自己的处境……总之,希望未来会有这么一天,一切都不一样。” 绿竹将她面上的神情尽收眼底。她一直扬着笑意,听了她的话也未曾反驳,只是眼中一直认真地看着这个还有些病色的小女娘,正憧憬着遥远的未来。 “也许……”她接过她的话,“要让你失望了。” “漫长的时间过去,也许是几千年,最好不要是几万年……这个世界正以一种我们永远无法想象的方式变化,那个时候,君王不知换了几代,天下的制度不知改了多少,人人都能温饱,人人都能接受教育,或者人人都有机会改变自己的阶级……但是,我们的处境,几乎没有发生变化。” “十个女人里,可能只有两个人像你这般开始思考,而十个男人里,会有二十一个人像你的哥哥们一样。” “嗯,多出的十一个是他们尚未出生的儿子。” 她说得平和又利落,言语间的意思明晃晃地直冲心底,袁懿还未反应过来,迟疑地眨了眨眼睛。 “单靠文明,单靠世界的发展是没有用的。规则只由统治者决定。女人一日坐不到那个位置,这世间的秩序就一日不会被改变。” “所以与其想着如何让她们看清,不如想想该用什么样的方法,让自己能有一席之地。” “小姐说你擅药理。六小姐,有没有兴趣,成为一个郎中啊?” 就这么毫无防备地脱口而出。袁懿一愣,直直地看着绿竹,几乎忘了呼吸。 胸口有什么东西似乎要跳出来。 她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坚定,有力。 雪中小楼高高耸起,檐上积雪。 苏棠好奇地打量着每一个呈上来的佳肴。 她很少出来吃饭,一是没时间,二是没钱。 仅有的几次还是在那些宴会上,一颗心当作三颗用,这个要提防他那个要分心给她。吃不饱,也没看饱。 于是今日她终于第一次好好端详着这些制作精美的菜肴…… 然后逐个试吃。 边吃边不忘赞扬,并同吴逸卿说这种地方好极了,以后有要事商议都可以找这样的地。 吴公子灿灿一笑,手一拍,陪笑道:“可以可以!京城这一块我熟啊!以后可以换着地儿吃,保管袁三小姐满意!” 吴公子是个爽快人,一双凤眼纵生情欲,生了个风流面,做事倒挺端正靠谱。 难怪张姨娘和袁可鸣满意呢。 据说这吴家家庭并不复杂,主母温和大方,虽然近些年来身体抱恙,但嫁过去多半不会有婆媳之争。家中还有一个小的妹妹,年十四,乖巧可爱。 吴家家主说是专情一人,夫妻两人琴瑟和鸣。有这样的一对父母典范,何愁这吴公子不是一个好夫君? 再加上吴家虽在朝廷上得了个闲职,但祖上富裕,家中条件优渥,且吴家这长子刚刚考取功名,说是圣上对他的文章大大称赞,明年春入仕,往后说不准就是圣上身边的红人呢。 怎么看都是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 只是,张姨娘百思不得其解,怎么就偏偏要寻那袁家的三小姐呢! ------------ 第四十九章 第三个因果 “我知此番多有冒犯袁五小姐,改天定登门道歉。”吴逸卿猜到苏棠还欲说什么,率先开口,一扫方才的神情,眉眼沉下来,接着往下道,“只是事发突然,只能用此方式来见三小姐一面。” 脸上闪过一抹苦笑。 “先前陪我登门的是家母的胞妹,我的小姨。母亲这些日子身体不大好了,父亲说他不能留母亲一个人在家里,因此没有一同前来。” 不知为何,他的面上没有一点多余的情绪。 “哦,听说了,吴大人同夫人恩爱有加。”苏棠早早向绿竹那个万事通打听好了一切。 忘不了绿竹谈到吴家家主时两眼放光的样子。 “天下男人众多,可像吴大人一样好的男人却屈指可数!小姐,你以后要是打算嫁人了一定得擦亮眼睛好好看看啊!” 听了此话,吴逸卿冷着面嗤笑一声。 “是啊,大家都这么说。” 苏棠敏锐地察觉到其中另有隐情。 初次见他时,因果石感应异常。 这是她的第三个因果。 他坐在对面,没有动筷,一桌宴席皆是为苏棠一人而设。 说完了这番话,他就闭口不言了,一只手扣在桌上,指关节偶尔叩响桌面,不急不躁地侯着。 不知为何,苏棠想起了还在床榻上的裴钰。 两人有着相似的一双眉眼,区别在于裴钰的眉目总是透着漠然,显得清冷疏离,而吴逸卿的一双眼……笑起来是真风流。 待苏棠终于停下筷子,假装斯文地用帕子擦了擦嘴,对面的人轻轻抬手,几个手脚麻利的小厮上前将一桌残羹撤去,换上一桌茶水,随后就闭上门离开。 独留他们二人。 “多谢吴郎君款待。”苏棠笑笑,“现在可以说说,您非要寻我的原因了。” 吴逸卿先为她倒了一杯茶,不疾不徐:“毕竟是我有求于三小姐,小姐可直呼我名讳,宣是我的小字,叫我吴宣便可。那日端王设宴,有幸见了三小姐一面……我对三小姐口中的玄术,有些好奇。” 他垂着眸,因此苏棠看不见他眼中的情绪。 心中微微讶异。 没想到他一上来,竟先想求的是这个。 “是端王府上的那个把戏,还是入世弟子这个头衔?”苏棠很聪明,立即问道。 “皆有。”吴宣放下茶盏,发出清脆的一声。 “我想问的是,袁三小姐对这玄术可有了解,或是说有多少了解?” “你找我是为玄门之事?吴家若有玄门困惑,怎么不去寻玄师,反而先找到我这样一个不入流的女娘身上来。” 迎着对面的不解,吴宣只犹豫了片刻,就将一道黄符拿了出来,伸到苏棠面前。 “三小姐可知这是什么?” 苏棠只看了一眼,面色骤变,声音不自觉提高了一个度。 “你从哪里寻来的?” 心中像是突然被撬开一个口。 那是出自钟遇之手的符,她一眼便能认出。 这吴宣一看就不是玄门之人,为何会有这样东西? “这是一位女君留在我家中的。”吴宣温声道,看见苏棠的反应,心下了然,“我想问问小姐,这上面写的是何意啊。” 女君…… 强忍着心中的激动,她连忙道。 “这就是用来辟邪的,还有些安神的作用在里面,不是什么危险的东西。”她说得又急又快,“那位女君呢?现在在何处?” 谁知对面摇摇头:“那女君来无影去无踪,只在我家停留了两日便离开了。至于这符,她是留给我的母亲的。” 钟遇为何要去吴家?又为何要留这个下来…… “其实……我更想问小姐的事,这符是不是专门用来驱一些……已见之邪?”他问得隐晦,却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苏棠一愣,仔细看了看这符。 这倒是提醒她了。刚才只顾着关注钟遇了,这符却没仔细琢磨。 面色凝重,心中一笔一笔描绘着这符。 何止是辟邪,这符一出,已是回天乏力。 “这便是我寻三小姐的原因。为何我的母亲,会需要这个。” 耳边传来绿竹的惊呼。 “什么?吴夫人竟不是生病了,是中邪了?” “这怎么可能?” 她瞪大双眼,不忘拢了拢炭火。 木炭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屋内暖和,让人安心。 “吴大人爱妻如命,怎么会没发现?况且……若是邪术,也得有个引子吧?可吴家上下简单,也从未招惹过谁,自家祖上富裕,也不必触谁的底线……怎么会……” 苏棠将自己裹在被子里,只留了一个头在外面,一双眼睛溜溜地转。 “可这符是钟遇留下的,错不了。” 说到钟遇。 这么巧,又是一个带着因果的地方,恰逢她出现过。 “对啊,这是女君留下的。”绿竹泄气。 这还不够明显吗,这说明她头一天还在赞不绝口的吴家,背后藏着更隐秘的一切。 就如同袁家一般。 啊,她对吴家美好的幻想破灭了。 “一般事到如今就那么几种情况,吴家拢共也没几个人,这范围已经很小了。” “你说……”绿竹突然凑近,吓得苏棠往后一退。 “会不会是家中下人的问题,惹了些什么进来?” 苏棠将自己裹得更紧了些,看着绿竹一脸希冀的模样,虽然不忍,还是告诉了她那个真相。 “吴郎君说他父亲在外面还养了一家人耶,应该不是吧。” 她装作无知的样子,眼神空空,淡淡地抛出一句。 “哈?” 一声惊叫,绿竹痛昏过去。 “完了完了,这世界上的可怜女人又多一个。” 苏棠则慢悠悠地让她起来坐好:“绿竹,不要老对别人有那么多不切实际的期望。不论男的女的,表象皆是空象。” 那吴大人能伪装那么多年,一点风声不走露,定是有些本事在的。 “不是小姐,我怎么感觉女君净掺和一些家长里短的事情啊,成天不是这家的孽缘就是那家的问题,咱们改命收的因果,不应该是心系天下苍生的吗?” 绿竹只觉得头大,一个劲地叹气。 “天下苍生自有神仙来管,我们操什么心呐?”苏棠毫不在意“再说了,就是这些家长里短,建起了整个人间。无论是善与恶,最终都源于人与人之间的联系。” “而且,我不是说了吗,痛苦是真的。” ------------ 第五十章 安魂 她看见了自己这副躯壳,短暂的过往一生。 原来自己苦心经营多年,早已漏洞百出。不是没有发现,而是默许,是愧疚,是不愿相信。 袁窈看着铜镜中的自己,自十一岁开始,她看着自己长大,变成如今的模样。 有时她也会恍惚,这镜中究竟是何人。而自己最开始的样子,她几乎快要不记得。 想到自己曾经快要将真心托付的家人,心中泛起恶心。 她第一次开始正视自己的处境,没有袁家,她还可以有什么。 “小姐,姨娘已经醒了。”身侧的婢女上前道。 袁窈最后一次确认镜中的人像以往一样完美。 恰恰相反,她丝毫没有顾及自己这一身是否与原来的袁窈相冲。 那金色的珠钗一样在她发间闪着光。 她现在已经是袁窈了,无论谁来,无论他们认不认,她都是袁窈。所以她决不会表现出半点心虚。 她带着婢女走到杨姨娘屋前,先定了定,酝酿了一下情绪,深吸一口气,红着眼睛走了进去。 “娘,您终于醒了。” 她满面担忧,俯身在床侧。 杨姨娘才醒过来没多久,脸色透着病气,刚喝了口茶,见她来了支起身子。 她看见袁窈发间的珠钗轻晃,一颗心揪起来。 “娘,我又做噩梦了,我梦见许多小时候的事情,是不是那些坏人还没被抓走?” 可她看上去一脸真挚,害怕不像是假。 袁窈看着身前的女人一双眼紧紧地盯着自己,一言不发,眼眶似乎有些湿润,唇线紧抿。 一颗心慢慢冷下来。 怎么,她要拆穿自己的真面目了吗。 她开始想起来自己还是一个母亲了吗。 袁窈面上不改,可眼底的寒意渐渐蔓延开。 忽然,她听见一声很轻的呼气声。 “窈娘……” 杨姨娘的声音有些嘶哑,一颗眼泪落下。 “啊……我苦命的窈娘,竟叫他们这么害你!”她终于哭出声,双手将袁窈揽进怀里。 屋内众人,任谁看都是母女劫后余生的喜极而泣和委屈不堪。 在众人看不见的背后,袁窈面上神情惧褪,一双眼寒彻骨底,甚至嘴角轻轻带了一丝笑意。 她知道,这事就这么结束了。从今往后,她还是袁家的四小姐。 这个女人妥协了。 “吴家已经登门道歉了,此事也没有人声张,姐姐为何还是闷闷不乐?” 袁懿已经好多了,卧在床上,看着一边做着绣工的袁可鸣时不时抬起手揉一下眼睛。 一双眼红得跟兔子一样。 “那是羞辱!”袁可鸣咬着牙道。 她放下手中绣了一半的东西,转过身来看着自己的妹妹:“这下你高兴了吧?你最喜欢的三姐姐赢了。” 人在失望和极其愤怒时,总是喜欢恶语伤人,将一身利刺都对着身边最亲近之人。 “怎么可能,总归你是我的亲姐姐……” 袁懿叹了口气,知道她还在气头上,不想与她争辩。 “五小姐六小姐,三小姐和七小姐来了。”外头有人来报。 “哼!”袁可鸣一听,脸一沉,一甩袖子就往里间去了。 袁懿应了一声,嘱咐身边人看好姐姐,自己收拾了一下,出去见客。 外头的人到的整整齐齐,除了苏棠和袁芙,还有柳嬷嬷和绿竹。 “这是……”袁懿见此,不明发生了什么,有些不解。 苏棠倚在门边,双手抱于胸前,瞧着没个正形。 “走一程吗?” “我看今日日子不错,适合上路。” 众人跟着苏棠来到城郊一处僻静之地,到了才发现,那里有几个人正铲着雪。 边上站着两个男人,是裴钰和阿芝。 此处位于半山腰上,风景绝佳,若是春天,还能看见溪水缓缓流过。 “三姐姐怎么带我们来这?” 袁懿打量着四周,见苏棠一个劲地从马车里往外搬着东西,想要上前帮忙。 袋子中露出黄纸一角,袁懿一怔。 “今天日子不错,该送你四姐姐上路了。” 苏棠缓缓道,接过她手里的东西。 “一会儿你同袁芙去烧纸,袁窈生前那么疼爱你们,定会喜欢。” 她说得平淡,听话之人反倒红了眼睛。 雪地中,他们挖出一个不大不小的坑。为首之人向主子示意,看看大小合不合适。 苏棠见状凑上前去,仔细打量了一番。 “怎么样?” 裴钰下颔微抬,凛凛如雪山的嗓音此刻却带着些温言。 苏棠默了片刻,忽然一跃,自己跳入了那穴中躺下。 “嗯。刚刚好。” 她说得平静。 “旁边是不是还能再挖一个一样的出来?” 裴钰眉心一拧,一颗心猛地堵在嗓子眼上。 心下莫名躁动不安起来,一只手飞快将穴中的人捞起来,漆黑的瞳仁深不见底,眼尾却吊着殷红,平增几分多情。 “瞎说什么呢!”他的眼神凛冽,似是想一眼将人看穿,企图在对方身上找到些许无措。 而苏棠只是平平地多了一句:“麻烦再在旁边多加一个吧。” 像终于察觉到他的紧张,苏棠瞥了他一眼:“想什么呢,又不是给我的。” 得到稍许安慰,裴钰命人照做。 苏棠又望了眼不远处,袁懿不知在同袁芙说些什么,后者眼中满是认真,时不时轻轻点头。她们手中还分着黄纸。 另一边,绿竹正同阿芝和柳嬷嬷捣鼓着生火。 没有人注意到这边。 苏棠错开身子,绕着这一处即将成形的墓地开始走圈,心中念念有词。 一只手从身上拿出一个小纸包,里面不知是什么粉末,轻轻地洒向周围。 一块墓碑终于立起,崭新的石碑上光滑。 默声祭拜,即便穴中并无尸骨。 苏棠在里面放下了几件零散的东西,据说是袁窈生前用过之物,以此为纪。 火焰升起时,火舌舔舐着一切。 袁芙看着自己手中厚厚的黄纸,莫名心安。 “四姐姐在那边,定能过得很好。无病无灾,衣食无虑。” 袁懿听了,淡淡一笑,也跟着说了一句。 “无病无灾,衣食无虑。” 火苗噼里啪啦作响,冰天雪地里,火盆散发着热意。 袁芙看向四周。 也许,死亡并不可怕。所爱之人会来为你悼念,你会长眠于地下,舍弃凡间诸事,一身清净。那些美的丑的,都化作泥土。 当世上最后一个人忘记你时,你早已踏入往生之路。 虽然不明白,人为什么要往生呢。反正人间尔尔,结果不过如此。 但如果生命就是永恒,那短暂的死亡便没什么大不了的了。 柳嬷嬷在身后听见了这话,忽然悄声同苏棠说,近日七小姐似是有心事呢。 她又变得同从前一样,将银钱全部存得死死地,这不舍得用那不舍得吃。总是将自己关在屋子,或者一出门便是一整天,也不知道外面这么冷的天,她上哪儿去了。 “随她去吧。” 目光落在那小小的一团身影上,她忽然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人挖去了一角。 她早早站在故事的终点,看着她走向既定的结局。 ------------ 第五十一章 安魂 柳嬷嬷同阿芝带着两位小姐先行离开。 苏棠自己拿了个铁镐,蹲在那墓碑前。 “小姐这是要写墓志铭?”绿竹看明白了她的举动。 苏棠点点头,侧身掏出一个小小的手札。翻开来,里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绿竹好奇凑近一看,不是,怎么有人随身携带一本字墓志铭啊? “让我看看里面哪一句适合她哈……” “我说……这些都是你写的?”绿竹仔细一看,这不是苏棠的字吗? 不对啊,苏棠能写出这些东西来? “啊,是啊。”她大大方方承认,“这是我一路收集来的,许多人纵使家里再穷,这墓志铭一定是好好请人写过的,这不是提前了解了解,好给自己写一个吗。” “我以后的墓志铭,一定要自己写!”末了,她不忘补充道,“你请人给我修墓的时候一定要原封不动地写上去啊!” “……那你最好好好活着,要是哪天你死了,别说墓了,我一把火给你烧干净了!”绿竹翻了一个超大的白眼。 苏棠笑弯了腰。 这笑声引开了不远处的目光,男人正侧身身对一行人吩咐着什么,听见了那边的动静,又简单交代了两句,让他们离开。 “笑什么呢,这么开心。” 他走过来,雪地上落下一个个脚印。绿竹见他来了,自觉退开。雪慢慢下着,少女跪在地上,做得认真。白雪落在她的发丝间和肩上,于是他就在来时特意拿过下属的一把伞。 头顶上落下阴影,耳边雪落的声音忽然变得清晰。 她抬头时正看见裴钰垂着眸,一双眼认真地看着墓碑上的字,读得仔细。 那上面点了点墓主的生平,只是一笔带过,然后便是无尽思念。 “唯愿岁岁春风,护此稚灵,此生淤世,百世无忧。” 在这句结尾之后,他发现苏棠并未停下,而是在后面继续写着。 也是年幼早逝,也是半字不提亲族。 土接亡姐之墓,同此丘坟,左右相护。昔时嬉游,如影相随,两两依偎,不怕幽壤。 那是袁芙。 原来那另一个,是给她准备的吗。 终于,苏棠支起了身,揉了揉有些泛酸的手臂。 “好了,剩下的下次来再说吧。” 下次来……第一次听一个人如此草率议论生死。早已听过太多她不着调的话,裴钰默默忍下“荒唐”二字。 苏棠最后看了一眼这墓碑,显然是对自己的成果很满意,于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柳嬷嬷一行人回府的路上,悄悄去了一趟袁蓉那。 袁家女与英国公和离的事情慢慢传开,可明眼人都能瞧出袁家有意将此事压下,闭口不谈,那英国公如今虽是落魄,但毕竟祖上积德,也不好多嘴,于是这一消息至今还只是在上流圈子中成为隐秘的谈资。 袁二要求袁蓉不得抛头露面,毁了袁家小辈的名声,不知是自己的威胁奏效还是她袁蓉真有些廉耻之心,这些日子竟真没出来晃悠。 听闻她还住在京中,心下疑惑,连夜让人去查她住的宅子在何处,是谁名下的,可惜查到最后总是不了了之。 袁二这下却放心了一些。 也许她这大女儿还真有些本事呢。她能同英国公那么顺利和离,保不齐就是背后有人在帮她。如今这住着的宅子也不差,主人家还有如此能力让人查不到他…… “大姑娘这是另寻了明主啊。”杨姨娘眼珠子一转,轻笑道。 “那也可以,只要不闹到明面上来,随她怎么办。” 若是真能攀到什么权贵,自己说不准还能蹭点光。总比单单和离强吧。 袁蓉住着的宅子,外面挂着一副牌匾。 “春山居”三个大字高悬于上。 几人走近一看,发现朱门的一旁便是一个掩上的小铺。 店铺面积不大不小,进了府邸之后便可直接通向它,已经被打扫得干干净净。 “小姐说,以后这儿一分为二,这便是医馆,那边留给她开门做生意。” 柳嬷嬷解释道。 医馆为何,袁懿瞬间反应过来。 不觉心下一松,呼出一口气的一瞬,眼眶通红。 不敢相信,第一个发现自己内心所想,愿意全力相助的,竟是一个与自己毫无血缘关系的人。 “芙儿,我们一定要等到春天。” 她牵紧袁芙的小手,含着泪,脸上却笑意满满。 “我们一定要等到春天来。” 是对她说,是对自己说。 她没看见的身后,小小的女娘一同感到惊讶,可她看向这四周的神情里太过平和。 “真好” 她听见袁芙小小声的呢喃。 真好。 “你又去见那个吴公子了?” 马车上,裴钰听见苏棠对着车夫交代,让他在路过几个铺子前停一下,放自己下来。 他粗略一听便明白那都是些新的做法的用具。 “嗯。你最近不是很忙吗总是两头跑,吴家的差事就不麻烦你了。” 苏棠已经大致同他讲了讲,思及最开始长公主也只是应下了要帮她处理袁家一事,这吴家是万万不敢再麻烦人家了…… “那吴夫人的娘家是商人,恰巧熟悉各项药材的货源,正好,事成之后让他帮我打点一下医馆的事。” 苏棠倒也有自己的小算盘在,离春天越来越近,她要准备的事情也越来越多。 裴钰听完,漂亮的眉间微微皱起,似是不经意间轻咳一声。 “还是保持联络比较好,以防万一……我将部分差事交接给了阿芝,他也需要历练历练,不忙的时候我会随时过来。” 他说得面不改色,远在十里之外的阿芝莫名打了个喷嚏,背后一阵恶寒。 “还有那药材……我知道一个不错的货源,改日送来给你瞧瞧,你要是满意,报我的名字,还能便宜些送过来。” 他懒散地往后一靠,坐姿松弛,那双淡漠的眼轻描淡写地透过缝隙看向车外。 苏棠听了这话,莫名觉着前者像监工,后着……后者准确拿捏住她的心。 “便宜些?便宜些是多便宜呢?”她厚着脸皮巴巴地贴过去。 男人闻声收回目光,掀起眼皮朝她看去,语意中忽地带着些玩味。 “三小姐想多便宜,我就帮你将价格压到多便宜。” 赤裸裸的目光一瞬间让苏棠晃了眼,默默坐回原位。 天下可没有免费的东西,从一开始到现在,她觉着自己像总是在赊账一样,长公主帮了她那么多,她还没为他们做过事…… 怎么看怎么不安,唯一答应的一件查查二皇子的魂魄还要等到后日…… “嘿嘿,裴公子。”苏棠干巴巴地笑了两声,“我觉着……我们也相处了那么长时间…….或许……也许……也该让我知道些……” 话犹豫了半天,到了嘴边却不知该怎么继续下去。 说什么呢,让他们把那些皇家秘事同自己讲讲吗…… 出乎意料的,裴钰应了一声。 “想听哪种,封口的还是灭口的。” ------------ 第五十二章 旧规 “啪。” 一个清脆的巴掌声,少年脸上出现一个红印。 “记住了,她就是你的妹妹!从今天开始,我不希望再从你口中听到这样的话!”袁袭嵘气得脸色煞白,胸膛剧烈地起伏。 袁承瑛转过脸来时,双目猩红,眼中满是委屈和不甘。 “你明明知道她不是!” 这是兄弟两人第一次爆发如此大的争吵。 “那你告诉我,你要怎么解释这一切?为什么她能在所有人眼前平安长大?如果她不是,那是谁害死了她?” “你想过吗?你要怎么解释,袁家要怎么解释?” 袁承瑛嗫嚅地张了张嘴,气话一时堵在胸口。 是啊,谁来解释这一切,谁来给这一切兜底? “窈娘很快就是端王妃了,有她的身份在,袁家未来,你我的未来,都只会是越来越好,孰轻孰重,你难道看不清吗?” 袁袭嵘一只手指在弟弟的心口处,苦口婆心。 “那我们的妹妹呢?她就活该永远不见天日吗?” 想起那个曾经在自己身边撒娇,满心满意都是哥哥的小女娘,心中痛楚横生。 他是这段时间里唯一一个离她最近的人。 他看着自己的妹妹永远停留在十一岁时的光景,每天游荡在自己曾经的家里,渴求家人的关注。 他看着她的怨恨,在黑暗的孤独和害怕,面对鸠占鹊巢的愤怒。 “三弟,你只是撞见脏东西了。”袁袭嵘定定地看了他许久,末了,轻描淡写吐出一句话。 他只是中了邪。 “我们那么多人都没有瞧见你所说的东西,玄师也说了,那是邪祟。如果这就是有心之人在恶意挑唆我们袁家呢?” 朝堂风起云涌,能在高位上坐稳是如此不易,多少人用尽肮脏手段只为保住荣华富贵。可这锦衣玉食又是何其缥缈易碎,稍有不慎,高台之上的跌落可比普通的高处跌落可怕得多,是粉骨碎身,尸骨无存。 “记住,同样的话,不许再说第二遍。” 谈到如今,他也心生恍惚。这究竟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袁袭嵘冷着面走了出去,独留他一个人在原地彷徨。 如果是真,那背后藏尽的玄机他不敢细想。 “先帝子嗣不少,活下来的却只有零星几个,可想而知背后的惨烈。” 裴钰见自己把人吓了一跳,唇角轻轻勾起。 “皇子争夺权位,皇女则是他们用来谈判交易的筹码。今日往东边送一个,明日往西边送一个。” “长公主虽与陛下一母同胞,可在利益面前,亲缘关系只是最浅薄的一层。” “这天下看着太平,实则内里早已腐朽不堪。皇家内部有一旧规,每一代皇子中都要选一位合适的公主,以祭苍天。” 他开口时没什么起伏,每一个字却带着沉甸甸的寒意,话音落地,苏棠只觉背后冷风骤起,沿着自己的脊梁骨一直往上爬。 这一代已无公主,那长公主便是唯一人选。 “这旧规是皇家秘辛,外人皆不可知,每一代故去的公主都会被冠以合适的托辞,厚葬。” 死后无限风光。 “你我同是玄门中人,应该很清楚,活祭若是能延续国运,那普天之下就没有能亡之国了。” 所谓祭天或许只是当权者的自我安慰,亦或许它的开始本就是一场骗局,为了自圆其说,于是世代如此。 所以她拼尽全力也要给自己闯出一条活路。 他见自己说完,一旁的少女难得严肃,绷着张脸,幽幽开口。 “这算是需要封口的……还是灭口的……” 车内瞬息间陷入沉默。 “你就听了这?”裴钰气极反笑。 “这种关乎性命的事情,我当然要谨慎!你不懂,我可只有一条命。”苏棠反驳。 而且还是烂命一条…… “在我这里,你安全得很。”裴钰睨了她一眼,轻哼一声。 “不过……说到活祭……”苏棠半眯起眼,一手撑住下巴,认真起来,“活祭的因果太强大了,想让它加持在国运上,得背负大多的业力啊,又由谁来背负呢?” “国运的一个轮回是三百六十年,一个王朝仅靠单支血脉和单一政权,也难以超过三百六十年。十二长生,生盛衰绝,非凡人可为,这是普天之下的法则。” “其中定有隐情。” “各代公主,不是和亲便是作为祭品,能得善终者,少之又少。先帝还在时,曾有意给她定下一门亲事,远嫁长城之外,于是她便整日跟在那朝阳世子身后,非他不嫁。” 娇纵无度,闹得满城风雨,远道而来的各国使者哪个没听过她的“美名”,于是和亲之事总是不了了之。 苏棠郑重地点点头,表示赞同,她第一次见那朝阳世子就觉得不好,公主怎么可能看得上他? “所以,我的任务就是……”她试探地开口。 “到底涉及玄门,找一个专业的人来总是错不了。” 哇哦,苏棠乍舌,还真是有所准备。 正谈着,马车晃晃悠悠停住。已是到了袁府。 苏棠跳下马车,和裴钰道别。他说他得先回去办些事。 拎着大包小包正准备回牡丹苑,忽然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正趴在一口水井旁。 听到身后传来动静,袁芙急急抬头,看见苏棠回来时扬起漂亮的笑容。 “三姐姐!” 苏棠抽出一只手去牵她。 “芙儿在这等我呢?” 袁芙点点头,乖巧地帮着她拿过东西,一起走回牡丹苑。 “今年春节我可以同三姐姐一起守岁吗?”刚进屋,就见她双手合十于胸前,眨巴着一双大眼睛看着自己。 苏棠愣了一瞬,眉开眼笑。 “当然啦!呀!我都快忘了,马上就要过年了。” 春天就要来了。 “太好了!” 她高兴得跳起来。 苏棠讶然失笑。先是腊八,再是春节,这小家伙对节日还是蛮憧憬的嘛。 也是,难得府上有这么一个没什么约束又有点亲缘关系的人能同她一起过节。 袁芙蹦跳着在苏棠周边绕了几个圈,余光扫过她提回来的东西,随口问道。 “三姐姐又要做法事啦?” “是呀,你三姐姐打算以后就靠这个吃饭呢。”苏棠叫来绿竹,两人一前一后收拾着东西。 “三姐姐……这些都是替亡魂做的吗?”她好奇地打量着那些从未见过的稀奇古怪的玩意。 “嗯……也不全是,活人也好亡魂也罢,皆是生灵。凡是生灵,皆有所需。”苏棠歪着脑袋,憋出这么一句。 袁芙坐在栏杆处,晃了晃腿,忽然问道。 “三姐姐,亡魂的世界是什么样的?真的有黄泉路吗?” 她问得仔细,一双眼却瞧着自己的脚下。 “我以前听嬷嬷讲故事,都说死亡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绣花鞋踩着台上薄薄积雪,留下一个清晰的脚印。 苏棠这才直起身来,放下手中的活儿。 她看见那个自作沉稳的小姑娘之下,藏着一颗不安的心。 “当然。”她笑得爽快,没有丝毫不对,“不然你当我们这些玄门之人是干什么的?” “亡者的世界大抵是没有你听过的那么可怕,那涉及了这个世界运转的法则,许多你听见的、看见的,其实只是人们被迫接受的一种说法。” “魂归幽壤,沉入往生。所有去处和来处都是仔细安排好的,自有命运带你抵达。” “但是……”她话锋一转,连带着面色一沉,眸中少见的出现晦暗之色。 她看见袁芙的小脸轻抬,露出认真的模样。 “切记,芙儿。绝对,绝对不可以轻生。”她连用了两个“绝对”,以示重要之度。 跳出规则之外,那便是为规则所弃。 ------------ 第五十三章 妇人之见 “殿下,去世子府送礼的人都被打了出来。” 公主府上,婢女恭恭敬敬来报。 “知道了。”案前女子眉黛精致,一双手正翻着卷轴,微微抬眼。 “这……恕奴婢多嘴……可这样下去,全京城的人都会说公主棒打鸳鸯,非要做那恶人……”那婢女纠结再三,还是跪下道。 裴姝缦嗤笑一声,满是不屑。 “命都要没了,要这名声有何用。” 她若是不出此下策,这朝阳世子怕是早就联合他的好哥哥将她送去和亲。 先帝子嗣只剩零星,却又要坐实他为父爱子的美名,就剩她那么一个公主了,这样一闹,就是她的哥哥也不好多管。 更何况他这新帝才坐稳不久,又逢子嗣艰难,更不好对自己的兄弟姐妹赶尽杀绝。 “再等等吧,等春天来了。” 她与朝阳世子的孽缘,可比众人所知要早得多。 吴家府邸虽没有位于那最繁华的一条街上,但此处同样热闹,是不少富贵家庭聚集的地方。 街上车水马龙,尤其临近年关,一些赶早的店家已经准备上了红灯笼,欲要高高挂起。 吴大人正从妻子的卧房出来,瞧着人消瘦了一圈。 他看见吴宣,冲他招了招手,叮嘱他好好看好自己的母亲,自己去处理一下公事。 连着几天书房卧房两头跑,不曾合眼过,眼下乌青明显,胡子似乎也没好好清理,长出了胡茬。 任谁看了都要夸一句他对妻子的关怀有加。 可就是这样一个众人眼里的好夫君,好父亲,私下却养了一个外室。 吴宣看着自己的父亲,只觉得陌生。 明明在印象里,他很爱很爱母亲,众人也说,他很爱很爱母亲。 每日清晨他会为母亲梳洗描眉,从来不与她争吵,无论公务多忙他都不会忘了每日要陪她一起用晚膳。 每日回府他都会记得给母亲带上她近期最喜欢的糕点,她说的每一句话都被记在心上。 每每有京中女眷相聚,各家夫人见了母亲都要羡慕地说一句她真是个好命的。 吴宣面上答应,起身进了母亲的卧房。 床榻之上,吴夫人半靠着床,这是这些日子来她少有的清醒时刻。 看见吴宣进来,妇人的眼中亮了亮,想要支起自己的身子。 “母亲好好歇着。”吴宣拦住。 看着自己的母亲如今已是不成人形,他心中难受,眼眶湿润。 “宣儿来啦。”气若游丝。 吴宣闷闷地垂下头,不想让她看见自己红红的眼睛。 “母亲这病,可有说法?” 妇人闻言苦笑一声。 “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他猛地抬头,倔强地看着她。 “怎么会!” 吴夫人伸出枯黄的手轻轻盖在他的手背上,爱抚地拍了拍:“上回那个女君来时,我就知道了。” “不要哭,宣儿。娘走了,你就是家中的大哥,要好好保护着芸儿。” 吴芸是他的妹妹,家中只有两个孩子。 “娘……”回应她的只有泣不成声。 “娘最担心的……还是芸儿。”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可惜不能亲自为她挑夫婿,不能送她出嫁……” “所以宣儿,你一定好好护着她。以后她的夫婿,你一定要好好把关,她嫁人若是受了委屈,你一定要管,知道了吗?” 她的手上忽然用了力,一双眼死死地盯着他。 “她是我的妹妹,我一定会保护好她。” 吴夫人得到了他的承诺,肉眼可见的松了口气。 “别让你的父亲……全权做主……”她小声呢喃一句。 这一句话钻进他的心里,激起涟漪。 父亲…… 母亲与父亲如此恩爱,怎么眼下看着,倒像是……不太放心似的? “你是男人,生来就比女人要容易些,许多时候你站在那里,就能得到大多数人的认可,但女人不行……” 吴夫人没有察觉到儿子的异样,继续轻声念叨着。 “娘……”吴宣忽然出声打断。 他抬头看向自己的母亲,眼中认真,似乎想从她的面上找到什么证据。 “您……是如何看父亲的?” 话音落地,如惊雷乍响。 “殿下,南边来信了。”阿芝三步并作两步,“那药谷主也忒没正形了吧,还说什么要这药可以,但是得娶了他的女儿做他的女婿,我一说咱家主子可是天子边上的人,你敢跟圣上抢人呐?诶,他就不做声了。” 裴钰此刻正闭着目,手中卷轴还未看完,一手揉着太阳穴,眉心微皱。 “顺利就行。”他温声道。 阿芝撇了撇嘴。 他可是看清了主子眉间的愁绪都淡了几分。 “对了……暗探来报,那袁四小姐又被接到端王那去了……恐怕这两人的婚事,是假不了了。” 阿芝愁眉苦脸,挠挠头。 “可我想不明白呀,袁家即将倒台,怕是连端王都放掉了这颗棋子,为什么还要抓着这四小姐不放呢?难不成……还真为美色耽误了?” 裴钰轻叹一声,抬眼间眸中写满了“要你何用”四个大字。 “真的四小姐早就死了,你说这假的四小姐是怎么样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呢,靠她那张脸吗。” 他冷哼道。 “那这样说来……”阿芝故意顿了顿,随即眉开眼笑,“殿下和三小姐的婚事岂不是八字有一撇了?!” 裴钰轻咳一声,冷着脸让他滚出去。 “春日将近,你说的下一人可有准备?” 端王斜靠于长椅上,眯着眼看座下女子。 袁窈不卑不亢地平视着他:“这不是来同殿下商量商量。” 端王一手叩在案上,一手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沉吟间便给出了答案。 “那就把剩下的那个也解决了吧。” 袁窈皱眉,心下知道他说的是宫中唯一剩下的那个小皇子。 “他是太子。”言语间似有不愿。 “怎么?皇帝我都能杀得,太子本宫杀不得吗?”端王冷笑道。 袁窈深吸了一口气,迫使自己缓缓道。 “他年纪还小,即便再活个三五年也成不了气候,不如先铲除那些更有威胁的人。” “比如?” 端王挑眉看她。 “你认为谁更有威胁?” “当然是袁棠。我虽杀不了她,但我仔细想过了,她身边跟着的那几个人,每回出事他们都能在场,我不信她一个人能做成这么多件事,身边定还有高人相助。那个护卫和婢女,定有威胁!” 噗嗤一声,端王笑出声来,袁窈面色立马通红。 她猛然意识到眼前之人根本没有在听自己的话,只是随意开了口,想逗她说话。 也许在他的眼中,此刻自己的愤怒更像是羞涩。 他欣赏般地看着她面上的红晕,终于开口。 “妇人之见。” 轻蔑,不以为然。 大脑“嗡”地一声,瞬间一片空白。 妇人。 即便自己拿出了最傲人的底牌,她仍是一个妇人。 所有见识都抵不过妇人之身。 心底戾气横生,可对上这样一个人,她似乎没有任何一件东西能敌得过他。 恍惚间又觉自己回到了袁家,她以为的家人实际早已发现了她,却贪婪地想从她身上汲取更多。 “是。不如殿下,见多识广。”几乎是咬着牙说道。 她不是在努力往上爬吗,可为何每一步都像是在为他人作嫁衣,当他人的垫脚石? “还挺有脾气的一只猫。”端王看出了她面上的不服,却玩味地笑笑。 在他面前,即便是自己的愤怒也构不成任何威胁。 “太子一死,中宫必乱,是我笼络人心的好时候。”端王懒洋洋地给出了自己的见解,也不管她是否认同。 工具无需同意主人的话。 夜半三更,有影子踏月而来。 牡丹苑内寂静无声,却亮着几盏灯。 裴钰踩过雪地,簌簌声响在院内显得格外清晰。 庭见忽然出现女娘一张煞白的脸。 苏棠抹了一把额角的汗,迷蒙见似乎看见熟悉的身影。 “苏棠。” 一声低呼,男人大步上前,一手搀住了她。 “我没事。”苏棠任由他扶着自己进了屋坐下。外头东西还未收拾干净,绿竹刚刚从里间打了热水出来,要替她擦擦脸。 裴钰将她放下,不放心地看她一眼,就要起身去收拾外面的痕迹。 “别走。” 突然,冰凉的手抓住他的手腕,轻轻一扯,却瞬间乱了他的气息。 “生死薄上,没有他的名字。” ------------ 第五十四章 无名 生死簿上没有二皇子的名字。 这怎么可能呢! “那上回咱们找白姨娘……” 绿竹心中立马联想到上次。白姨娘与二皇子几乎同一天出的事,出事时皆是全无痕迹,找不到任何嫌疑,可怎么就连生死簿上都一样表现得奇怪? 难道这些人的本事大到都能在阴司横着走吗? “不。这不是出自一人之手。”苏棠面色一沉,“白姨娘是袁二和端王的手笔,同当年的袁窈之案一样,想要她的魂魄,身死而寿未尽,虽涉及因果,但至少生死簿上有所体现……可二皇子不一样,生死簿上姓名尽失……这是抹去了他在这个世界上的痕迹。” “这意味着这世上再没有这个人,来无缘处,去无归途。” 没有前世今生,更无来世,他已经不存在。 “那为什么我们都还记得他?”绿竹不解,“这样一说像是斩断了他所有与这个世界的因果……那我们与他的因果……不也应该……” “想要如此彻底抹去一个人的存在并不容易,除非他是规则本身。”苏棠摇摇头,“现在这般已经相当于魂飞魄散了。” 这番话让在场的几人陷入沉默。 是谁有这样的本事能凭空抹去一个人的存在。 “那二皇子只是一个孩童,又不是皇储,要他的命有什么用?” 绿竹只觉背后发凉,后颈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没有任何用。”裴钰凉声道。 她们或许不知道皇家的那点子事,可他实在是清楚。 “要么是警告,要么是投诚。”他垂眸,眼睫投下阴影,将那双眸子里的光色压得极暗,深不见底。 每个字都像在舌尖碾过,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清晰。 “那人竟有这样的能力,还会只杀一个吗?”苏棠白着脸,眼底却暗涌更甚。 “若是想搅动这场风云,那宫中还得再死一个。”裴钰几乎是一瞬就猜到了她的想法,“最好一击致命。” “是……太子?”最后这一句话也引得绿竹不由猜道,竟带着几分不忍,“他还那么小……” “那最好是他了。不然死的就该是我们了。”苏棠叹了口气,忽然摊开手,“若这是端王的人,我们应该是要完蛋了。” 因为对方在隐秘的角落,甚至什么时候出的手,会对什么人出手,他们一概不知。 况且,若是一般法子,她苏棠或许还能去阴司那里闯一闯救一救,可这直接抹杀的情况……钟遇来了也不行吧…… 这世上还有如此高人,比她还厉害! 苏棠沉思,那人或许……也能改命? 一旁的两人不知她已经神游到天外,只当她是在冥思苦想。 “你……你也不用太担心,事情还未有个结果,总是有办法的。”裴钰轻咳一声,似是有些别扭,但还是说道。 “嗯嗯。”苏棠板着脸认真点点头。 如此厉害的人,几乎拥有规则的几分力量,改命应该是简简单单的。 可万一那人和自己不是一个阵营的怎么办? 倒是绿竹看着自家小姐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又带着几分暗藏的欣喜…… “小姐,我觉得你心怀不轨……” 这是她典型的冥思苦想之后发现很可能没招了的脑回路。 “咳咳……怎么会呢!”苏棠回过神来,面色都好了不少。 “这样,你先去同长公主汇报,让她切记要小心最近的情况,再有下次,或许怎么就能摸清他们的规律了。” “绿竹,帮我收好明天去见吴公子的东西。” 她极快地安排下去。 似是听见了几个关键字,裴钰漂亮的眉眼间闪过一丝异样。彼时他正把玩着腰间玉佩,闻言只淡淡“嗯”了一声,指尖却无意识地将玉佩转得更快了些。 他连眼都没抬,却在苏棠提及某人的名字时,睫毛几不可察地颤了颤,随即转向别处,慢悠悠道:“明日往” “嗯,我去一趟吴府。”她得亲自去看看那位吴夫人才能摸个底。 得到了确切的答案之后垂下眸,他没多说什么,起身离开。 却在转身离去的一瞬,他握着东西的手微微收紧,指节泛白,视线落在空处,半天才松开,像是方才那瞬间的紧绷,不过是错觉。 在他看不见的身后,绿竹意味深长地看向他离去的方向,又慢悠悠睨了眼自家小姐。 可惜苏棠像是没开窍,丝毫没有注意到有什么异常,还在嘟囔着明日要注意哪些事情。 她在心里暗暗下注,赌明日那裴公子定会出现。 翌日一早。 门前廊下,男子背对着房门,半边身子斜倚在冰凉的廊柱上,肩头微沉,倒显出几分松快。 乌发用一根玄色发带束得利落,只额前几缕被寒风刮得散乱,贴在饱满的额角。虽看不清正脸,单是那紧抿的下颌线条,和露在劲装外骨节分明的手,便透着几分常年习武的利落冷冽,倒像是刚从风雪里回来,带着一身寒气,却仍不肯卸下防备。 不知站了多久,飞雪飘进来时不小心薄薄落在他发顶,他似是没有惊觉,只是站在那里,一双眼平静地看向雪中。 他不着急,默默地在等,直至身后传来声响,一直僵直的身子终于动了一下。他回过身来,下一瞬就撞进一双清亮的眸中。 “呀,那么早呢。” 绿竹没有跟出来,只有她。 鼻腔中挤出一个“嗯”,语气硬邦邦的:“恰好今日有空,跟你一起去看看。” 苏棠没说话,目光落在他的“白头”上,稍稍上前一步,拉近了两人的距离。 “你头上有雪,冷不冷。”声音清脆。 “没事,”声音隔着风雪传来,比平时低哑些,带着点刻意压下去的漫不经心,“一会儿自己就化了。” 雪粒子落在发间,顺着发带缝隙往颈窝里钻,他微微偏了偏头,余光瞥见廊下女主的鞋尖,才又慢悠悠补了句,尾音拖得极轻,像怕被风刮跑似的:“最多……就染个风寒,无碍。” 脚步声响起来,苏棠越过他往下走,裙摆扫过他靴子时带起阵冷风。 话音落了片刻,就听见身后轻飘飘一句。 “哦。那走吧。” ------------ 第五十五章 吴家主母(上) 屋檐下站着个身影,身上披着件墨色的斗篷,边缘处滚着圈蓬松的雪白绒毛,像是将冬雪的一角裁了下来,妥帖地镶在深沉的夜色边缘。风过时,绒毛轻轻颤动,倒比檐角垂落的冰棱多了几分暖意,连带着那片被阴影笼罩的石阶,都仿佛笼上了层柔和。 显然是已经等候多时。 马车缓缓停下。 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猛地掀开,带起的风卷着碎雪扑在颊边。先落地的是双玄色云纹靴,踩在积了薄冰的青石板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 待他抬眼时,周遭的风都像停了。眸中是极深的黑,亮却不暖,倒像寒夜里映着月的冰湖,清得能见底,也冷得能砭骨。 他看人时目光是平的,不抬不压,却像隔着层看不见的雾,明明落在人身上,偏又像什么都没看见,这样的淡漠,却天然带着威压。 吴宣正要上前的脚步忽地止住,心中莫名觉得一股无名之压扑面而来。 而后探身下来的才是苏棠。 月白色的斗篷扫过车板,斗篷边缘镶的白狐毛沾了雪,混杂在一起。 双眼清亮见底,裹着层淡淡的疏离,看见屋檐下的人时面上浮出笑意,眼底却依旧平平。 鼻梁侧边的小痣与她的眼睛截然不同,带着灵动,可仔细一看那小痣又是暗红色的,平添了几分撩人的气息。 “三小姐。”吴宣这才走上前来,轻轻作了一个揖,“这位是……” 说着他将目光落在一旁的男人身上。 “哦……这是……协助我的……你叫他阿钰就可以了。”苏棠同他打了招呼。 “阿钰公子。”吴宣同样对他作了一揖。 裴钰只是微微颔首,应了一声。 于是一行人就随着吴宣进了府中。 几人踏着青砖路往里走。廊下红灯笼被风掀得轻轻晃,映着地上残雪,倒有几分冷暖相掺的意趣。 “这里便是了。”吴宣带着两人停在了房门外。 “好,我同吴公子进去看看……阿钰,你先留在这里。”苏棠点头,抬脚随着他进去。 今日的吴夫人知道要见客,稍微收拾了一下,显得整洁大方,只是面上的病态不改。 “夫人。”苏棠进了门,先行了一礼。 “袁小姐不必多礼。”吴夫人比她想象得还要温柔,眉眼间的柔和能看出她从前也是一个漂亮的姑娘。 “母亲,这位便是袁三小姐,我同您说过的那位……她说她会些医术,也许能为母亲分忧。”吴宣过去替吴夫人的身后又多加了一个软垫,让她靠得更舒服。 “我的身子我自是清楚,不过油尽灯枯……不过能有这么漂亮的小女娘来陪我说说话,我心里自是高兴的。”她挤出微笑,声音轻浅。 “不敢当。”苏棠也陪着浅浅一笑。 随后便是像一个普通大夫一般问诊号脉,聊了聊最近的饮食起居和心情,她本就有个见什么人说什么话的本事,一时之间还真惹得吴夫人高兴得笑出声来,一时气色都好了不少。 吴宣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二人。 见着母亲高兴,他自然也为之开心。 不知过了多久,苏棠似是不经意间微微侧头,看向了屋内一角的书架处。 “吴公子,那书架背后的那堵墙,是什么地方?”她问得随意,与刚才的谈话完全搭不上边。 吴宣以为她只是随口一问,有些好奇这府上的构造罢了,于是道:“那就是一堵实墙。” 只见女娘收回目光,应了一声。 “刚才那后面有人。” 她说得平淡,一句话却让在场的几人瞬间变了脸色。 “什么?”吴宣肉眼可见的僵住,似是不可置信地又看向那堵墙。 床榻之上的吴夫人也瞬间白了脸色,有些坐立不安起来。 苏棠唤了裴钰进来。 其实今日的她觉着裴钰有些不太高兴。 虽然不太明白为什么。 但她想着像裴钰这样经常要四处奔波,忙忙碌碌的人,心情不佳才是常态…… 要是哪天自己真帮上了公主的大忙,一定帮他多要点假…… 苏棠看见吴夫人在见到冷着脸走进来的裴钰时好像微微愣了一下,心下一惊。 呀! 今日忘了叫他带上面具,这吴夫人从前也没少参加过各样宴会,说不准还真见过长公主和她身边的人。 裴钰的脸又是这样让人过目不忘…… 苏棠见这气氛逐渐凝固,正犹豫着要不要上前搅和一下,吴宣开口道:“袁小姐,刚才那墙后当真有人?” 众人将重心又落回这处。 苏棠点点头,面色凝重。 “所以我提醒你先说我是医女。我虽得了一个入世弟子的称号,但这入世弟子向来得到的些秘籍都是关于医术的,与玄术有关的都只是些皮毛,没有实际用处。” “自打我进门来,那人就已经在了。看来夫人这卧房,并不简单啊。” 她的听力敏锐,能察觉到那墙后之人的气息。 说着,见裴钰已经随着她的话走至那书架前,先用手扣响了旁边的墙,接着再扣响了那书架背后的墙。 两个声音一前一后,清脆和闷声先后响起,两者相差甚远,让人一听就能明白。 苏棠看见吴夫人和吴宣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心中大抵是猜到了什么,暗觉不妙。 “你们……有没有在这里说过什么重要的事情?” 即便已经带着答案,但看见两人惶恐的神色,还是觉得心下一凉。 那日的最后,吴宣问母亲对父亲有没有什么看法。 目光蒙着一层化不开的沉郁。方才还亮着的光一点点暗下去,像烛火被风掐灭时最后那缕摇晃的烟,眉峰是轻轻垮着的,藏不住的失落。 却又不敢将这情绪铺得太开,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似的,睫毛垂得更低了些,遮住眼底大半的黯然,小心翼翼地落在自己身上。 那眼神里裹着试探,连带着呼吸都放轻了,仿佛稍重一点,这点仅存的念想就会彻底散了去。 可知子莫若母。 一瞬间,她就明白了他的一切。 ------------ 第五十六章 吴家主母(中) “宣儿……这……” 惊吓之后,身子本就虚弱的吴夫人只觉胸口一紧,如濒临溺水般喘不上气。 她伸出枯瘦的手,像是要抓住救命稻草。 “母亲。”吴宣又急又心疼地回握住她的手,温暖有力的掌心极大安抚住她。 “那你带着芸儿快走吧,远远逃到南边去……”吴夫人喘着气,“我曾经在那里还有认识的朋友,你拿笔墨来,我这就修书一封……” 她推搡着吴宣,慌乱之中,吴宣红着眼眶站起身来,转身要给母亲寻纸笔来。 忽然,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他的手臂,拦住了他的去路。 那力道不重,却稳稳牵制住了他的脚步。 他回眸时,正对上苏棠平视的目光。唇线也没抿得太紧,看着他时,没有半分游移躲闪,如静水深流。 连带着乱如麻的思绪,也跟着清明了几分。 逃走吗? 逃到哪里去。 书架之下,目光像被无形的线牵住,牢牢落在苏棠的那只手上。不过是寻常的触碰,却像根细针,猝不及防刺进裴钰眼里。 他忽然提步,不疾不徐朝吴夫人的方向走去。目光不自觉地掠过去,落在两人肢体接触的地方,人非要从那之间横穿过去。 苏棠见状收回手,指尖还残留着方才轻触过的弧度,像还沾着别人衣料的温度。 他没看苏棠一眼,却正正好站在她的前面一点,严严实实挡住另一人的身影。 “逃这一时,有何用。” 声音稳稳落地。 吴夫人一愣,盯着他的眉眼半天没有缓过神来。 苏棠一双眼扫过这屋内的陈设,不自觉挑了挑眉。 墙角的博古架上,青瓷瓶斜斜插着三支干枯的莲蓬,瓶口正对着床榻方向;窗边案几上,那只三足铜炉竟摆在了正北阴位,炉沿积着薄薄一层灰,想来是常日里燃着什么东西;床幔挂钩换作两枚乌木小钩,瞧着倒也古朴,只是那木头上雕的并非常见的缠枝莲,竟是两朵并蒂的曼陀罗。乌木本就性阴,又雕了这昼开夜合的花,钩子悬在梁下,正对着床心,暗影落下来时,倒像两只蛰伏的蝶,悄无声息拢着股沉郁的阴气。几处位置,看似随意,凑在一处却像一张无形的网,正悄无声息地收聚着周遭的阴寒之气。 “不知夫人的八字……可否相告?” 她缓缓开口,脚步随着目光依次走到这几处位置。 吴夫人默了一瞬,抬眼看向吴宣。后者则很快地从怀中掏出一张小纸,递给已经站在那三足铜炉前的苏棠。 苏棠一手接过,迅速地掠过上面的几个字,心中立刻有了大概。 她将小纸递回给吴宣,另一只手伸出一根手指,沿着炉边擦过,指尖立刻沾满了香灰。 放在鼻尖下嗅了嗅,然后掏出帕子将手擦干净,一边不经意问道:“这炉中燃的是什么香?” 吴宣看了母亲一眼,侧过头想了想,道:“这香……好像是父亲带来的?” 说着,目光又看回吴夫人,向她求证。 “是。”她轻轻点头,“说是从神庙里求来的,安神的。” 好一个安神的,再安下去,就不用醒了…… “袁小姐可是已经看出什么了?”吴宣见她此般,猜到她心中有了底,问道。 “我若是没猜错,你这屋间的陈设多半都是吴大人的手笔吧。”她只略略看了几样就发现了这么多问题,更别提整间屋子的朝向、问前摆设等其他的问题。 “夫人是身弱之人,本就不宜见阴,可这整间屋子都是为了聚阴而成,您在这待的时间越久,身子耗损的越厉害。” 她简单解释了下:“但如今他已经对你们有了戒备,贸然动这屋间陈设太明显了。” 所以先前才有了钟遇给的符。 听了她的话,吴宣身形一震。 他早该猜到的。那些蛛丝马迹,那些欲言又止的眼神,其实都在往这个方向指。可当真相真的从别人口中漏出来时,他还是觉得心口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闷得发疼。 愤怒先冲了上来,指尖猛地攥紧,指节抵着掌心,疼得他指尖发麻。 他看见床榻之上的母亲面色苍白,但神情之中却没有半点惊讶,像是早就接受了这个结果。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涌了上来,堵在喉咙口,涩得他眼眶发烫。 “但光是这些,只能让人的身子日益消瘦,耗损元气。听吴公子说,夫人的病情是突然恶化的,想来原因不只有这一个。” 一旁的裴钰忽然开口。 的确,一定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才使得她的病情加速恶化,才使得钟遇会来到这里。 那是什么呢…… 苏棠正歪着头思考着,却看见裴钰一双眼落在那三足铜鼎处,正是自己刚才站着的地方。 “您是说……那香是从神庙带回来的吗……” 神庙。 又是神庙。 嗯……为什么说又? 苏棠微微一愣神。 上一次涉及神庙的时候……是袁家主母。 后来主母一院的线索断了,只能先放在一旁,恰好正逢袁窈和端王的事,到这会儿,她都差点忘了还有主母一院的事情…… 可看裴钰的意思以及自己入世弟子的称号,长公主在神庙那应该有一定的势力,若袁家主母与神庙有关,他们会不知道吗。 脑海中的线索乱成一团。 这时,门外传来细细碎碎的脚步声,是府上家丁来回穿梭准备迎接家主归家的动静。 吴宣反应过来,立马看向两人。 苏棠意会,带着裴钰向吴夫人辞行,跟着吴宣准备从后门出去。 他们暂时还不想同吴大人打照面。 裴钰落在苏棠身后几步,苏棠踏出外时,他还站在屋子的中央处。 “这位公子……” 床榻之上的人忽然叫住他。 脚下步子一顿,裴钰回过首,见吴夫人支起半边身子,眼中似有迫切,一手捏紧了被角。 “你……可姓裴?” 她明明压低了声音,可这几个字却如雷贯耳闯进他的世界。 面上仍是不惊不响,他反应得很迅速,马上就要开口回绝,却听见吴夫人又用细弱的声音道了下一句。 她轻轻一笑,眉角如春雪化开。 “你同你母亲,真是像极了。” ------------ 第五十七章 隐瞒 “原来的符已经没用了,这是我新做的,一个给夫人,剩下的给你和吴小姐,平日里多注意,不要打草惊蛇。” 苏棠走至早已准备好的马车边上,将怀中的锦囊交给吴宣,一边叮嘱道。 正要说着怎么裴钰还没跟出来,就听见身后响起簌簌的脚步声。 他的面色似乎有些白,唇线抿得更紧了,出来时目光扫过二人,一眼就看见了吴宣拿在手中的那个锦囊。 那锦囊眼熟得很,不用猜就知道本属于谁。 衣摆扫过阶前积雪,带起一阵极轻的“沙”声,他只垂眸掸了掸自己身上的落雪,指尖划过衣料时,动作似乎比平常快了半分。 他简单向吴公子点了点头,算是道过别了,径直往马车走去,踩过积雪时发出“咯吱”一声轻响,不重,却比寻常踏雪的声音更清晰些,像落在空荡的巷子里,也落在人心上。 登车时,他抬手撩帘的动作稳得很,只是指尖攥着帘布的力道,似是比平时稍紧了些,指节在素色车帘上留下浅浅的印子,转瞬又松开了。车帘落下的瞬间,隔绝了车外的风雪。 苏棠行了一礼,也上了车。 “怎么出来那么慢,她叫住你了?” 她出来时,隐约听见里面的动静。 裴钰正望着车窗外掠过的雪景,闻言转过头来。他眉峰微平,听不出语气里的波澜,只淡淡“嗯”了一声。 “她说了些什么?”他出来时的神色谈不上好。 他沉默片刻,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玉佩,声音里裹着点不易察觉的冷意:“也没什么。” 顿了顿,他才慢悠悠地补充,语速平稳得像是在说旁人的事:“不过是问,苏姑娘如今可定下了婚配,若还未定……” 话还没完呢,苏棠脸色一沉,愤愤道:“骗人!” “人家刚还让自己俩孩子去逃荒呢,这会儿就改主意了?再说了,人家吴公子眼下哪有功夫成亲呐……” 说谎都不打打草稿。 “嗯。”半晌,他应得坦然,没有半分遮掩,“你倒是对他很了解。” “一般吧……现在最主要的事情是快速了解吴家上下发生了什么,只是……我担心吴夫人会有所隐瞒。” “有时一个微不足道的细节,也会影响整个局势的走向。” 她叹了口气,垂下眼,睫羽洒下一片阴翳。 “你很讨厌隐瞒吗。”坐在一侧的男人敏锐地捕捉到这个点,忽然问道。 话刚出口他就有些懊悔,自己是不是问得有些太急了,是不是有些刻意了。 “嗯……因人而异吧。”她谨慎地回答。 车内似是默了一瞬,片刻之后,忽闻他闷闷一声。 “如果……我也对你有所隐瞒呢。” 声音被竭力伪装成平时的样子,只是在末尾不小心露出了一点痕迹。 苏棠沉默。 呵呵她就猜到了。 要不然说是因人而异呢。 那点例外给谁留的呢,那不就他和长公主了吗! “嗯,我知道。” 人之常情嘛,她自己不也是有所隐瞒吗。 入夜,某处不知名府邸…… “什么?殿下您还陪她去见吴公子了?”阿芝两手一拍大腿,痛心疾首。 那他这些日子兢兢业业帮主子尽他最大所能处理要事分忧……不是白白给别人做了嫁衣吗! “那怎么了。” 难不成让她自己去吗…… “再说了,这是她的选择,我只是协助。”他回得平静,却让阿芝有些着急。 好好好,还在这装,装吧!有他着急的时候! “阿芝,帮我去查查吴家。” “怎么了?”阿芝一愣,这是打算一帮帮到底呢! 却见自家主子面色复杂,一只手放在桌上的力度不由加重。 “那位吴夫人……认出了我。” “她说……她认识我的母妃。” 如碎玉般散落在地,殿内气氛瞬间凝重万分。 “他便是……”屋内,吴夫人点了点纸上的一个“钰”字,又点了点自己手腕上的一个翡翠镯子,见吴宣惊讶得倒吸一口凉气,一双手按在他的肩上,示意他低声些。 吴宣会意,心中仍震惊不已。 世人皆传那九王爷相貌丑陋,脾气暴躁,身子有疾,是一个没多少时日的主儿……如今一看,全然不是嘛! “你明白该怎么做。”吴夫人看着自己的儿子。 其实她见他的第一眼就认出来了。 那双眉眼实在是像。 她在梦里经常梦见的人,是无数个日夜想念的人。 从前隔着高高的宫墙,现在隔着厚厚的黄土。 “你和你的母亲,实在是很像。当心些,避开前朝那些老狐狸。” 她说。 裴钰心想,也许今日出门,真该戴个面具。 “哗啦啦。” 绿竹打来一盆热水,苏棠迫不及待地将手放进去,一边念叨着“好冷好冷,冷死啦”。 “最近送来的炭火变少了许多,质量还不好!不知是不是因为主院又开始作妖了。” 家中下人议论纷纷,说等到了明年春天,四小姐就要同端王定亲了,而三小姐……要嫁给那九王爷冲喜呢! 说是那九王爷时日无多,圣上急着要挑个人给他成亲。 哈!那这下,三小姐的好日子是要到头了。 不说那九王爷样貌品行如何,这刚进门就要成了寡妇,这王府还留不下几个东西给她度日,怎么看都只能落得一个下场凄惨的结局。 于是先前被苏棠收拾过的人都暗戳戳出来给牡丹苑使绊子,绿竹什么后宅事没见过,一眼就看出来了问题所在。 然而此事最高兴的当属张姨娘院的五小姐和四郎君。 一个忘不掉前些日子在吴家面前出丑的事,一个看不起自己的六姐成天往那牡丹苑凑。 “哼!等她嫁了九王爷,看她还神气什么!” “切,六姐这下知道瞧错人了吧。” 只是袁懿仍在案前奋笔疾书,专心研究着那些她借来的卷轴。 袁锦羡见她不理自己,一把夺走她手上的东西,仔细一瞧,惊呼出声。 “哟!这不是医书吗?怎么,六姐姐又想学医啦?” 他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嘲弄。 “还给我!”袁懿站起身来要去拿。 “不给!”袁锦羡退后几步,将东西藏在身后,“你不去学女红,跑来学这个做什么?你当你学了这个真有用啊!” “哼!谁说我不学女红了?我既拿得起针线,也学得起医术。” “反倒是你,怎么,指望着我嫁个好人家给你铺路呢?” ------------ 第五十八章 后宅之论 “你胡说什么呢!自己挑不上好夫婿就急得乱咬人,到时候去求求你的九王妃,看她能不能帮帮你啊?” 袁锦羡面色刚红,不知想起什么,冷笑一声,暗讽道。 “我没空跟你说这些,拿来。”袁懿懒得同他争辩,伸出手态度坚硬。 袁锦羡没得逞,心里不舒服,眼珠子一转又生一计。 “呀!我瞧着这上面的东西都是我在别的书上从未见过的,反正六姐姐你学了也是没用,不如借给我看看吧。” 他不怀好意地笑着,拿着书就要绕开她走。 等出了门一把火把它烧了,装什么神气啊! “不行,拿来!” 袁懿骨头里是藏着股拗劲的,可偏生不爱把这股劲摆在明面上。 平日里在家遇上些不平顺的事,她也多半是旁人说东道西,她要么低头做自己的活计,要么转头去院里侍弄那些花草,更没半句辩解。 谁都当她是怕了,是认了,却不知她垂着的眼睫下,清明的目光早已看得透彻。 与其同人争得急赤白脸,不如用这时间做点自己真正要做的事。 就连上回杨姨娘找张姨娘告她的状,暗讽她是个“木头”,她被罚跪在厅中那么久,也只是末了同自己的姐姐心灰意冷地说了几句。 因此,久而久之,众人还真拿她当一个没什么存在感,敲一下动一下的木头。 这是袁锦羡第一次看到她这么强硬的态度,就好像平日里还算温驯的狗忽然开始护食了。 “就不给!”他偏不如她意。 袁懿见状起身去抢,可男女力量本就悬殊,推搡之间,张姨娘恰好从外头回来。 一进门就看见两个孩子在争一本书,两个人脸上都怒气冲冲。 “怎么回事?你们两个,给我住手!”张姨娘眉间紧蹙,呵斥道,“这么大的人了还打架,羞不羞?” “娘!我就想借本书看看,她偏不给!”袁锦羡丝毫不害怕,扯着张姨娘的袖子撒娇道。 张姨娘一脸狐疑地看着他,接过他手中两人争抢的东西。 “哟,这是……”张姨娘仔细一瞧,眼睛亮了亮。 别人不知,可她自小周边长辈皆从事医药,她耳濡目染一看便知这卷轴上的是好东西。 “懿娘,你从哪弄来的?” “是三姐姐从神庙带回来的。”袁懿垂下手,收回目光。 “这医书一看就是可遇不可求之物,阿羡眼下正学医,你把这书借给他看看也无妨啊!”张姨娘瞧着很高兴,将那书随手塞进了袁锦羡怀里。 “不行!”袁懿忽然道,“三姐姐可没同意借给他。” “娘!您看,她总是向着一个外人!”袁锦羡得寸进尺,扯着张姨娘不撒手,却在她的背后朝袁懿投去一个得逞的坏笑。 “你这死丫头,怎么一点都不懂得变通?”张姨娘一听,满脸“恨铁不成钢”的痛心,眼角的细纹都因动怒挤在一处,“你弟弟那般机灵,换作是他,早把事情圆得滴水不漏!偏你,一根筋到底,是要累死我才甘心吗?” 争执的吵闹声把袁可鸣也从里屋吸引了出来,见娘又在数落妹妹,身后还站着弟弟,叹了一口气,立马就明白过来又发生了什么。 “娘,消消气。”她款款走出,说着上前轻轻扶住张姨娘的胳膊,另一只手拿起桌上的茶盏,用茶盖细细撇去浮沫,才递到她手边,“弟弟妹妹不懂事,我来教他们。” 她垂着眼帘,语气里满是真切的关切,那温顺恭谨的样子,瞧着就让人心里的火气消了大半:“还是可鸣贴心,为娘有你这么一个女儿,真是省了大半的心!” 袁可鸣看似是上来解了围,可张姨娘甩甩袖子走人,袁锦羡跟在她的屁股后面做鬼脸,这不就还是给他台阶下嘛。 “姐姐,你可从来没站在我这边。”袁懿心里跟明镜似地,冷笑一声,看着袁可鸣又要将手搭过来,后退一步。 袁可鸣一愣,讪讪收回手:“懿娘,你不能总是这样,一家人要团结一气才能往高处走。” 团结?团谁的结?谁往高处走? “懿娘,我刚才在里面已经听了个大概,阿羡年纪小,说话多有不注意的地方,但他毕竟是你的弟弟,一家人哪里讲究这么多!再说了,你这医书借给他看看也没什么,你学那么认真,也要开医馆呢?” 她打着趣,却不知这话恰好说在了袁懿的心坎上。 “五姐,我以为至少……你懂我。” 原先她以为,在这后院里和自己的亲姐姐朝夕相处这么久,她向往学医早就不是什么新鲜事。 “你还真……”袁可鸣面上闪过一丝诧异,“你疯了吗?你还打不打算嫁人了?” 见袁懿倔着脸不肯低头,她这才发觉着自己的妹妹好像没有开玩笑。 “娘这些天给你仔细挑选了好些人,你可别……” 话还没说完,就被袁懿一头打断。 “我不会嫁人的。”袁懿冷声道,“嫁人有什么好的?你在这后宅里生活了那么久,还没看清吗?” 袁可鸣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惊讶之余是声音止不住地颤抖:“你……你真是疯了!是谁同你这么说的?是袁棠吗?你别听她的疯话……” “阿姐!”胸口莫名堵着一口气,久久不能吐出,“你要嫁人可以,反正我也劝不动你,但我的事情没人可以干涉!我说过,谁也不能从我的手里抢走我的命运!” “你怎么能这么说话?从前人家就说你脑袋木,站不对队伍看不清局势,你总看不起后宅之争,可你有那么大的本事吗?你也只是后宅里的一个小娘子,出了袁家这扇门,谁把你放在眼里?” “我从来没有看不起后宅女人!” 她猛地抬起头,眼尾泛着不正常的潮红。下颌线绷得紧紧的,声音却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字字清晰:“从未!身处后宅又如何?她们之中有那么多人在泥沼里拼尽全力向上挣!” 话音落时,她自己都愣了愣。可此刻看着对面错愕的眼神,她攥紧了袖角,竟生出一丝破釜沉舟的勇气来。像是压抑了许久的星火,终于敢燃放。 “可是阿姐,你不能用后宅之论,框住所有女人的一生。” “你看,今天这件事明明是弟弟的错,现在却成了我和你的矛盾。” ------------ 第五十九章 我见神庙(上) 裴钰刚进来就发现与门外凛冽的寒风相比,屋内竟也暖和不到哪里去。 目光扫过屋角那只炭盆,盆中炭火明明灭灭,仅余几点暗红火星,连盆壁都泛着温吞的凉意,显然是许久未曾添炭了。仔细一瞧,不难发现那盆中的炭是些劣品。 明明前段时间这盆中的炭还不是这样的光景。 苏棠刚一出来就看见那么大一个的身影在火盆旁无言站着。 “是不是冷了?”苏棠拢了拢衣。 屋里的炭火不足,很容易察觉到。 “冷了也没办法,没火,你穿多点吧。” “……”眉梢几不可察地跳了跳,“袁家……突然就这么落魄了吗……” “还不是听说了我们小姐要嫁那什么九王爷,一个两个都觉得小姐好日子过到头了,急着落井下石呢!” 绿竹在里间就听见了这话,端着刚沏好的茶边走边道,冷哼一声。 他薄唇动了动,想要说些什么,不知为何最终只从鼻腔里嗯了一声,声音比寻常低了些,转开目光时,耳尖似泛起些不寻常的热意。 “好啦,今日我叫的不是阿芝吗?你怎么来了。”苏棠打断两人,身上穿戴整齐,俨然一副要出门的样子。 裴钰听见这话时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慢条斯理地接过绿竹递来的茶。 “他有事。” 说罢才转头看她,眉峰微挑,唇角甚至还噙着点似有若无的弧度。那神情瞧着坦荡,可眼底深处那点不容置疑的笃定,偏像是在说“我来自然有我的道理”,半点没露心虚,反倒隐隐透着股“这有什么好问”的理直气壮。 某位远在天边假装在忙碌的小芝打了一个喷嚏…… 其实今日苏棠只是想带个人出去赶一趟集,临近年关,她不指望府上给她准备点什么过节的用品,于是想着自己去看看。 说来也怪,自打她进了袁家,袁家竟然从未限制过她的出行。 绿竹总是提醒她要小心,不要叫人抓住了机会,平时应该从后门出去。 苏棠偏不。 自己带着绿竹大摇大摆地走正门。 “看看嘞!上好的大红灯笼!” “买不买春联啊大婶?新的一年,辞旧迎新呐!” 街上的吆喝声不绝,烟火气浓浓。大红色格外显眼,尤其是在苍白的冬日里,反而给人一种热烈的温暖。 她在府上住得偏,感受不到什么年味儿,可一出来,处处都是新春将至的迹象。 新年给人一种盼头,一种幸福感,也许是因为阖家团圆,也许是因为年意味着丰盛,是喜悦,是新生。 不巧,这些苏棠一个不占…… 但她还是喜欢年的。 “你听说了吗,等过了明年,我们也能入神庙祈福了!” 人群中有人在闲聊。 “真的吗?” “对呀!皇城脚下不是老早就建了座大庙吗?老李头家的小儿子就在里面做工呢!他听说啊那就是神庙呢!等建好了选个日子,由国师出面上深山的神庙将神请来,这样不能上山的百姓也能入神庙祈福了!” “哎呀!”那人一听这话,翻了一个好大的白眼,“皇城脚下!那是给我们进的吗?不会是那些贵人嫌那山太高,爬着太累,干脆在山下也建一个吧!” 是啊。皇城脚下那可都是世家贵族!把这庙建在那,那些贵人们愿意自己家门口成天被一些庶民围得水泄不通吗? 苏棠注意到身边的人也听见了这话,脚步停在一个摊前,不经意地将身子倾向那边,于是也配合地停下,假意挑选摊上的东西。 “不不不!不是朝凤街!是安阳街啊!” 声音越来越小,两人的身影隐没在人群中。 神庙。 又是神庙。 心中隐约觉着其中定有什么古怪的地方……可神庙背后势力错综复杂,不是她能窥见的。 安阳街。 她在心底默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安阳街……想去看看吗?” 恰闻身边人道。 皇城脚下四条街,属朝凤街最为贵。而安阳街恰好与朝凤街反方向,算是四条街里最“朴实无华”的一个。 只因声色之地,有钱就能去。 去,当然去! 虽然不知为何他突然这么提议,但见见世面这样的事,她很是乐意。 袁家虽盛,也位于繁华地段,但不在这四条主街之上,因此她很少去那些地方。 冬日里的地上本该铺着雪,这条路上却被往来马蹄踏得温润,两侧酒旗招展如浪,最惹眼的便是“春满楼”那方烫金匾额——三层飞檐下悬着琉璃宫灯,朱漆窗棂里漏出丝竹与笑谈,连空气里都飘着女儿红混着酱肉的香气,据说阁楼上的雅座能瞥见角楼的檐角,是达官显贵最爱的去处。 几步之遥的“琉璃阁”则是另一番景致,暮色中垂下的鲛绡帘被晚风掀起一角,隐约可见楼内仕女执扇轻笑,琵琶声如流水漫过阶前。红墙映着灯笼的暖光,将往来的锦衣公子、挎篮小贩都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连巡逻禁卫的甲叶反光里,都透着几分皇城根下独有的热闹与规矩。 这街是活的。 天色渐晚,暮色中的这座城更有一种奢侈颓靡之感。 苏棠走在人来人往其中,脚步不由顿住。 原来千里之外的世界这样广大繁华。这是她从前在蛮南无法想象的地方。 往前的百十步,能望见一处尚未完工的庙宇。 那是…… 回想起方才的话,她心念一动。 虽还裹着脚手架与防尘布,露在外头的梁柱框架已足够惊人。数丈高的殿宇轮廓如卧虎般伏在街角,檐角虽未装琉璃瓦,那微微上扬的弧度已透着飞举之势,仿佛随时能驮着整座建筑腾空。 裸露的木梁上,未上完漆的斗拱层层叠叠,每一处榫卯都严丝合缝,隐约能辨出雕刻的云纹雏形,虽只凿出半分深浅,却已见流畅的弧度。西侧刚立起的山墙顶端,几块拼好的琉璃砖在日头下泛着莹光,青蓝底色上描金的缠枝纹,能看出是要拼成一幅繁复的神迹。 这当真是…… “这座还未建完的庙,如今已转在吴大人名下负责。” ------------ 第六十章 我见神庙(中) 什么? 眉心一皱。 这么巧,这还未修好的神庙竟是由吴大人监工。 “还未正式交接,等开春了,圣上会下旨。” 又是开春。 神庙,开春,钟遇。 为什么每一件事情,好像都出奇的有同样几个节点。 “能进去看看吗?” “嗯……裴公子神通广大,一定有什么办法吧?” 苏棠望向那还未建好的庙,眼下临近年关,做工的伙计都回了家准备过年,不知道会不会有人在外把守……但是以他的能力,进去看看,或许不难? 裴钰听了,故意顿了顿,喉间轻“嗯”了一声,听着倒像是真在费神琢磨,掂量着什么棘手的事。 半晌,慢悠悠地启唇,声音里带着点漫不经心的笃定:“当然可以。” 四个字说得不疾不徐,尾音却微微扬了扬。他抬眼时,目光里带着点刻意端出来的淡漠,可若细看,便能发现他眼尾悄悄洇开一丝极淡的笑意,只是快得像错觉。刚要漫到眼底,又被他硬生生压了回去。 “真的?”苏棠喜出望外,将手里的东西一股脑塞给绿竹,“绿竹,快,你先回去,我同裴公子去探探这庙!” 绿竹怀中重量一下增加,往后退了几步,一边叮嘱她早点回来路上小心,一边摇摇晃晃往马车走。 或许其中能发现什么,恰好能串起这几个相同的节点呢。 “怎么进去?翻墙吗。” 某人已经跃跃欲试。 过了这么些日子,她已经对翻墙这一便捷又有效的方式放下了偏见。 刚想动身去那庙的侧边转转,找一个没什么人注意的地方,忽然觉着颈后领子被一只手拽住,冬天衣服穿得厚,这么一拽,冷风却从缝隙中跑进来,冻得她缩了缩脖子。 “急什么。”他轻轻往回一带,两人的距离骤然缩减,像是半环着苏棠,一瞬间,两人身上的气息交织在一起。 “等天色彻底暗下来了,再去也不迟。”他带着她朝着相反的方向往前走。 前方明晃晃地亮着灯,那是…… 苏棠瞪大了双眼。 诶?那不是春满楼吗? “先吃饭,再干活。我请。” 三言两语,此刻胜过万千。 “啊?裴公子是年底领了钱吗,这么大方!”苏棠三步并作两步,“哎呀,早知道让绿竹先别回去,一同吃了饭再走!” 裴钰的目光落在前面春满楼前,正是将用晚饭的时间,车水马龙,不少身着华贵的宾客先后进出。 像是随口一提:“前几日听说那吴公子为了请你办事以表谢意,特意请你在柳园用膳。” “他是你的雇主,我……也算你的半个雇主,既然旁人都请了,我若不请,倒显得我小气。” 话是这么说,仿佛只是陈述件无关紧要的事,眼角余光却悄悄往对面瞥了眼。 三楼雅间视野最好,这些日子已经摸清了她的口味,酒量不错,琼浆玉液最好,不能吃太辣,鱼虾蟹不挑。 “裴公子客气了,要这么说的话,裴公子对我的帮助更大。”苏棠说着场面话,暗自盘算着自己是不是也该表示一下。 或许他们京城人礼数多,总是互相请来请去? 暮色彻底落下时,檐角的宫灯更亮了。 伙计点了烛,瞬间像串烧红的玛瑙,在渐浓的夜色里漾开暖融融的光。每层楼的窗棂,糊着的细棉纸被里头的烛火映得透亮,将楼里人影晃成一团团模糊的暖黄,连带着飞翘的檐角都镀了层金边。 明明是冬日,处处还有残雪,这灯火却让人觉得心里暖暖的。 远远望去,整座酒楼像座浮在夜色里的灯楼,红的灯笼、黄的窗纸、暖的人声,把周遭的黑都烘得软了,只余下满街流动的烟火气,勾得晚归人脚步都忍不住往亮处偏。 “客官里边请。”门口的伙计笑着迎上来。 男人随手将腰间的玉牌取下给他,那伙计看了面上笑得更加灿烂,嘴角都咧到耳根上了。 “三楼。”冷清清一句。 这熟练的模样,想必应该是来了很多次。 这可是京城中最好的酒楼,漂亮,味绝,名声远扬。 甚至听说历史悠久,几位先帝赞不绝口,亲笔提字。 苏棠一边感叹于这纷繁,应接不暇,一边暗自估摸着眼前人到底身家如何。 对哦,他先前不是说他是个什么阁主吗,叫什么来着,什么阁啊……浮生阁?好像不是……啊,往生阁。 虽然没怎么听过,但想来能为公主所用,他又身手不凡…… 正专心想着,没发觉身前的人忽然停住了脚步,险些一头撞了上去。 “啧,看路啊。”像是带着点愠怒,佯装不耐,却伸出一只手扶住她不让她因突然的停住往后倒。 苏棠觉着,今日好像有些热。 三楼雅间的窗推开半扇,烛火被风拂得微微晃,凭栏处人的衣袂映得明明灭灭。 这光落在桌上的酒壶上,晃出细碎的金斑,还未开怀畅饮,却已经有些慵懒的醉意。 苏棠一进门就将窗掩上,只在自己这侧留了一个缺口,刚好能让她透过这看见楼下。 歌舞升平,漂亮的舞娘迈着轻盈的步子,如仙女下凡。 裴钰见她将自己这侧关得严实,一时不明所以,觉着有趣,轻笑一声。 正要问,就见对面头也不抬地道:“裴公子还是当心些,这地儿来来往往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物,要是什么人突然认出了你,怕是给殿下招麻烦。” 裴钰端着茶盏的手指猛地一紧,青瓷边缘硌得指节泛白。 明明知道她还不清楚自己的身份,可那声“殿下”猝不及防刺进耳中,心中却是“咯噔”一声,像是心尖坠了块冰棱,直直往下沉。 “袁小姐还是惯会说笑。”他神色如常,手中的动作不止。 “我能听见墙后的呼吸声,又怎么会听不见吴夫人同你说的话呢。”他抬眼望向她时,苏棠还未收回目光,一个劲地在张望着楼下的光景。 此时一舞落幕,穿着薄纱的舞娘们款款下台。 看着真冷啊。苏棠叹了口气。 随后上台的是一个两鬓花白的老头,身上衣衫说不上新旧,但这装扮上身却让人一眼就觉得他满怀江湖气息,张嘴便能扯出一段爱恨情仇,家国天下。 然而,随着他一张嘴,片刻之后,少女睫羽颤了颤,将那窗“啪”地一关,最后一点空隙被合上。 “这么巧,发现我每逢神庙,就一定会听见这星徽帝的旧事。” ------------ 第六十一章 我见神庙(还是中..) 窗外落雪。 袁窈坐在镜前,玉簪子在发间悬了半晌。 指尖划过镜沿那圈缠枝莲纹,铜镜里的人影眉尖微蹙,连带着鬓边新簪的珠花也失了几分亮色。 “咱们窈娘真是好看得紧。”杨姨娘从妆奁里挑出一对耳坠,指尖带着暖炉熏过的温意,轻轻为她戴上。 面色红润,眼角的细纹里盛着欣慰。 镜子里的女娘扯了扯嘴角,声音如碎玉般清脆:“娘,不过是去赴个家宴罢了。” 杨姨娘替她理了理衣领,指尖不经意触到女儿微凉的颈侧,笑意淡了些。 “窈娘这些日子不高兴,可是有心事?” “咱们做女儿家的就应该无忧无虑,愁容满面的,要是长皱纹了该怎么办?”说着,伸出指尖抚过她微蹙的眉心,“跟娘说说,在想什么呢?” 雪还在下,落得无声无息,倒衬得这梳妆台前的静,有了些沉甸甸的分量。 年轻的女娘透过铜镜看见了母亲眼角的细纹,她垂着眸替自己打理着最后一缕碎发,动作轻柔小心,像在仔细雕刻作品的最后一点细节。 她眸中的认真不假,欣慰与欣赏也不假。 “我在想……我的婚事。”心念一动,脱口而出。 只是才将话说出口,又猛然回过神来,睫羽颤了颤,有些懊恼。 杨姨娘手中的动作一滞,下一瞬便坐了下来,坐在她边上,用手将她的身子转向自己这边来。 “窈娘是在担心自己的婚事?”杨姨娘眉间轻皱,嘴里却很轻快,“未出阁的女娘都会有这么一段时间,紧张,不知所措。这很正常。” “如果端王不看重我怎么办……” 很轻的一声,似是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 这一声是在问杨姨娘还是在问自己,她不知道。 恍惚间,耳边响起陌生的声音。 “你有让其他人不得不攀附你的能力吗。权力?或者别的。” 这个声音吓了她一跳。 她有的。 可为何心却狂跳不止。 她可以逃离于规则之外,只要她想,她能要几乎任何人的命。 “这是工具。” 耳边骤然响起又一道声音,直叫她打颤。 “不要多想,你这么漂亮,又这么聪明,没有人会不喜欢你。” 杨姨娘不知道此刻的少女心中已经闪过百转千回,只是微微一愣,放下心来。 还当是什么大事,原来只是窈窕淑女,渴望得到君子相逑。 年轻的女娘总是要走这一步,情窦初开,然后在这意乱情迷的漩涡里挣扎,一边忐忑不安,一边骄傲。 “无论他喜不喜欢你,你都会是端王妃。未来这端王的天下,定有袁家一半。” 妆台下,一直攥紧衣角的指尖忽然松了。 眼中薄雾散去,透过铜镜,她看见镜中女人浅含着笑。 可她不是袁家人。 春满楼里一片哗然。 “老头!怎么又讲这个,不是上回才讲过吗!” 那说书老头才刚开口,底下一个穿着华贵的公子哥立马带头叫嚣。 却见那老头似是早就料到如此,一手抚过花白的胡须,气定神闲地轻笑一声。 “诸位,稍安勿躁!这回老夫所讲,可是一个全新的故事!这可是据可靠来源,第一手消息啊!”他一句话吊足了大家的胃口。 虽然已经合上了窗,但她一手撑着下巴,仍留意着楼下的动静。 与她的随意坐姿不同,对面的男人虽也是轻轻靠着,似是漫不经心,却是如水面的浮萍,看着随波漾着,根倒是稳稳扎在水中,让人挑不出半分错处。 “你不问我。”睫羽下的阴翳不散,声音沉沉,一只手似有似无地叩着,却在等她开口。 听了这话,她没立刻应声,抬眼时,睫羽像蝶翼般轻轻扇了下,那双总带着清浅疏离的眸子,竟就这么直直撞进他眼底里去。 她唇角抿着,没笑,却也没绷着,就那样自然地微微敛着,连带着眉梢都舒展得恰到好处,像是在认真琢磨他的话。可那目光太过专注,专注得有些不合时宜,反倒让那平静里透出几分说不清的意味来。 “唉,今早出门翻了翻黄历,说今日忌探隐事,要防口舌之非啊……” 语气凉凉,可那双眼就那么坦坦荡荡地映着他,平静里裹着点若有似无的玩笑,像在说一件正经事,偏又让人心头莫名一动,辨不清她这话里,到底有几分真,几分是漫不经心的逗弄。 “哦?”对面之人的眉峰忽地松开,尾音轻轻扬了扬,目光从她平直的唇线滑到那双看似坦然的眸子,“那一会儿的庙还谈不谈了。” 苏棠微微一愣,啊,忘了忘了,一会儿探的何止是隐事啊…… 台上一阵锣鼓喧天,那说书的正式开始了。 “星徽帝的故事想必大家都耳熟能详了,可今日我要讲的,不是星徽帝。” “传说,星徽帝在人间历练时,曾因机缘巧合救下过一个凡界小女。那小女心怀感激,心生仰慕,于是从此立志修炼,为的就是能再与救命恩人见一面,能报答恩人的恩情。” “她天赋出众,又勤勉努力,跨越三界之障登上天界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可当她终于登上天界时,恰逢动荡之年,星辰陨落,百花同开。拥有本源之力的星徽帝决定以自身为祭,换取天下太平……” 听到这里,苏棠几乎要猜到故事的结局。这不就是绿竹话本里常写的东西嘛。 女主为了报答恩情,决定代替男主以身入局,她纯粹的感情唤醒了男主沉寂多年的内心,于是两人坠入爱河,男主不同意女主为自己入局,女主不忍心男主为苍生而死~~ 故事越讲越长,几乎要与苏棠所想一致,除了两人并没有坠入爱河,这么听起来,倒像是女主一厢情愿啊…… 疯了啊……什么样的恩情要用命还…… “星徽帝最终仍执意以身为祭,只身一人对抗浩劫,据说当天,那小女在离月亮最近的地方殉情而死,人人都道星徽帝此行定是神魂俱灭,再无轮回转世,于是这小女也狠心断了自己的来世之道,誓要与星徽帝共同消逝于世间。可谁也没有想到,本该身死的星徽帝既然活了回来。” 听到此处,台下众人轻轻“呀”了一声。如果她再等一等,也许就能等到自己所念之人了。 “回来后的星徽帝悲痛万分,亲自为她葬魂,选了一处无人知晓的地方让她长眠。” “可是……”说书老头话锋一转,言语间不再似先前般如流水潺潺婉婉道来,忽然急转直下。 “某日,遥遥天外,有一女君巡游至此,本想看看传说中的离月亮最近的地方会是如何光景,却意外发现了一个秘密。” “那小女竟残存一道残念,藏在隐秘之处,见她寻来,仓皇求救。” “可那残念过了多年,又无所庇佑,早就飘飘欲散。唯一留下的一句话,却让女君不寒而栗。” 楼上少女正抬手要去够桌上的蜜饯,台上之人的话就这么飘进耳中。 眸子猛地睁大,瞳仁里那点漫不经心霎时褪去,只剩骤然拢起的清明,骤然亮得惊人。 万般言语间她只听见了那一句。 “浩劫重临,吾非自尽。” ------------ 第六十二章 得器 如果一件两件是巧合。 尚且不提这星徽帝的神话传说从何而来,动荡之年的浩劫存在与否也未成定论,而重临……这样的念头绝对不会出自普通人的心中。 只有钟遇留下来的线索中才提到了一点。 那这说书老头的故事又是从何而来。 这么巧,他第一次讲,她就刚好成为座下宾客的一员。 当年钟遇来京城接下的差事究竟是什么,为何接连出现因果的地方都有她的痕迹? 以她的行事作风……难不成是在提醒自己什么? 可这其中究竟有什么是共通的……她想不明白。 “来来来!两位客官,尝尝咱春满楼新出的菜品啊,此菜名为,琉璃珠玉!” 还未细想,雅间的门被打开,一行人端着正出炉的菜肴排排而进。 顷刻间,屋内香气浓郁。 事已至此,先吃饭吧。 琉璃珠玉,起了个珠光宝气的名字,实为鸽蛋烩鲍丁。 鸽蛋煮得恰到好处,剥去蛋壳后莹白如珠,在高汤里浸得饱满。鲍丁切得细碎,混着瑶柱丝、火腿末煨出琥珀色的浓汁,浇在鸽蛋上,一口下去,蛋的滑嫩、鲍的鲜韧、汁的醇厚缠在舌尖,似含了颗会化的珍珠。 菜一道道接上,红木雕花的食盒刚在桌上搁稳,掀开盖子的瞬间,琥珀色的汤汁便带着浓郁的香气漫过来。 苏棠眨了眨眼,松鼠鳜鱼,先前在长公主的生辰宴上见过一回,鱼身金黄油亮,刀工精细得像朵盛开的菊花,浇上的糖醋汁还在微微颤动,连点缀的青红椒丝都码得整整齐齐。 “这卖相……”她忍不住咂舌,目光扫过满桌精致菜肴,心里忍不住暗叹:难怪都说这春满楼独占京城一份,单看这菜式讲究,火候拿捏,果然没半点虚名。 “两位慢用。”侍者笑容满面地退下。 裴钰没动筷,目光倒是若有似无地落在对面。 初见那琉璃珠玉时微微睁大的眼和指尖那一下轻颤,他都看在眼里。待最后一道时蔬上桌,见她仔细瞧着叶片上的水珠出神,像在研究着什么,嘴角悄悄抿起个浅淡的弧度,他眸中这才松了松。 于是垂眸为两人倒了杯酒,掩去眼底的几分探究。 这满桌菜是他特意让人按她偏爱的口味备的,看她这模样,大约是合心意的? 嗯,此刻的苏棠情绪高涨到极处,就连方才还在冥思苦想的事情都一股脑抛到了九霄云外。 船到桥头自然直,能撑一天是一天…… “确认清楚了?”美酒入喉,美人在舞。 “是,袁三小姐身边经常出现的那位,应该就是前些时候与咱们交手的往生阁阁主。” 堂下垂着头的人恭敬道。 “那袁四小姐不是个蠢的,还能想到从她身边之人入手,不错。” 端王冷笑一声,语气不明,瞧着是夸赞,却怎么听都不像。 自上回交手之后,虽未顺利解决往生阁,倒是意外发现了那袁三小姐的秘密。 早就听闻袁三小姐自裴姝缦的生辰宴之后颇得那女人的赏识,担心她初来乍到什么都不懂还送了些人手去。 往生阁在裴姝缦身后他知道,袁三小姐为她所喜他也知道……毕竟那个疯女人,总是不走寻常路,有那通天的闹事的本事,今日喜欢这个,明日要拆了那个。 可他还真没想到,往生阁与袁三小姐之间,竟还能有联系。 一个江湖久负盛名的组织和一个未出阁的女娘……怎么看都不能有关系。 而那日之后他才明白。 她还未出全力,却已有这样的能力。 这裴姝缦是给自己找了一个玄师啊。 所谓给那袁三小姐的人,是接应啊…… “可如此一来,袁家岂不是有那个女人的眼线?那我们在袁家的……”台阶下的人恍然大悟,只觉背后霎时有些发凉。 “无碍。袁家只有这两个女人有脑子,其余的人,不足为惧。”他说得轻佻,分明是毫不放在心上。 反正时日一到,袁家终成弃子。 “那为何殿下要驳了袁四小姐的提议?她讲的并不无道理……” 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那笑意却半分未达眼底,反倒像是淬了冰的刀锋,刮过人心尖时带着刺骨的凉。他垂眸瞥了眼对方紧绷的侧脸,喉间溢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嗤笑。 “不过是见她有几分胆识,几分能力罢了,也敢在我面前摆弄聪明?”他语调平平,尾音却微微上扬,像是在品评一件毫无价值的玩意儿,“不过一介女娘,我给她的这个台阶,也不是随便踮踮脚就能够着的。” 他要的是一把趁手的好器,绝对的服从。 况且想夺往生阁,可不是单单取阁主之位那么简单。 往生阁除了那遍布天下的情报网,更重要的是那阁中宝物和秘术。 情报网他也能建,可其他的…… “她们二人,皆是难得的妙人,光华灼灼,确是世间少有的好物。只是,再好的物件,若不能为我所驭,纵有千般好处,于我而言也不过是镜花水月,甚至可能为他人所用,反成掣肘。” 若能让她二人同处一处,彼此间既有顾忌,又需仰仗于自己,自然会相互牵制,不敢妄动。这样不仅能让她们都发挥用处,又能牢牢握定主动权。 台阶下的人默然,明白了主子的意思。 “殿下想策反那袁家三女?” 他散漫地抬起眼:“女人嘛。” 那裴姝缦能给她的,他只多不少。何况久闻袁窈与袁棠不和,眼下袁窈即将定亲,而那袁棠只能等着被发配给他的九弟。 这世人为女子算命的,必先观其夫星。夫好命好,夫贱命贱。 他不信这天下能有女子无视自己未来后半生的依仗。 此时正值明月高照,街上灯火通明。 某个黑暗的角落,苏棠莫名觉着背后一凉。 嗯,很久没做这种偷鸡摸狗的事了,有点紧张……和一点小期待。 “你挑好地方了?”黑暗里,她眼睛明亮,比着口型仰头问身边人。 明月照进她的眼里,眼睛闯进心里。 ------------ 第六十三章 我见神庙(下) 落地的瞬间,恍惚跌入了另一个天地。 殿宇沉沉,只溜进几缕外面的光,月光和街上的暖融融的灯火交织在一起,勉强照见梁柱巍峨。抬眼望去,檀香木柱直抵穹顶,柱身缠着龙,鳞爪间鎏金虽未全干,却丝毫不减庄严之势。斗拱层叠如蜂房,榫卯相接处严丝合缝,暗处似有流光流转,原是匠人早将螺钿嵌进了木缝,此刻借着微光,便如碎星坠于梁间。 神台已具雏形,要不了多久,这里就会放上新的神像。 汉白玉基座上云纹蜿蜒,刀痕新净,却见得每一道弧线都打磨得莹润,凹处填了石青,青得发沉,倒衬得凸处玉色愈发温润。 青砖地扫得不算彻底,砖缝里还嵌着些灰,踩上去沙沙轻响,可那砖面却磨得光润。 印象中那山上的神庙里画着古画,讲述着古老的传说。 但在这里,不知是还未画上或是怎么,苏棠并没有看见。 她站着的地方在神台之下,等这庙修好了,来祈福参拜的人会挤满整座庙宇,跪在在离神台不远的那块地方。 那神台的上方,有一个小小的缺口,经过测算,能让天光恰恰好透过那缺口直射进来。 于是光似乎有了形状,尘埃在其中疯狂地飞舞。 她伸出手去够那光束时,月光皎洁,在她的指尖凝聚,涌动着神秘与寂静。 安静的庙内似有脚步声响起,裴钰刚转身,看见的就是这般模样。 察觉到他的动静,他看见月光里的人收回手,那双眼如古潭的水,没有一点波纹。 她的目光直往自己身处而来,高位之上,半垂着眼,虽未站在神台上,可在隐隐月光下,她不输神像半分。 半晌,他发觉她的目光好像不在自己身上。 那目光落在自己脚下,他忽地意识到,自己正位于整座庙宇的中央。 无意识地往前动了一小步,下一瞬他就明白过来那目光意味着什么,心头蓦地一紧。 并非青石铺就的坚实,反倒似踩在蒙了层薄砖的虚处,脚下那方青石板竟微微一沉,伴随着极轻的声响,似是机括在暗处松动。 “应该是还没修好,这么明显的机关,难不成要被人踩塌下去嘛……”苏棠收回目光,走下台阶。 “这地阴得很。” 自打他遣人调查这吴家,顺着藤摸到这新修的庙时,才开始留意这庙的位置。 虽座于皇城之下,可这整个京城布局,每一处街巷坊市,其实都暗藏玄机,皆与卦位丝丝入扣。 选在这个地方,寻常人会觉着是个不错的位置,可实际上却暗藏玄机。 “正门斜开,错开了正南的阳气最重处,有意思。” 谈及此处,裴钰似乎想起什么,抬起手指向一个方位。 “吴大人接手之后,说是还要调整,拟了一个方案送上去,说要将门开在这。” 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苏棠面色微变。 像这种神佛之地,本就最是讲究。 可如今……杜门藏形,死门锁气,本就是阴阳相隔的险地,若这庙门还要故意斜开三寸,不与街巷直对。 避生就死,以邪制邪。 外邪进不来,里面的……也逃不出。 “据说这庙建好时,京城会办一场请神的仪式,仪仗队将从这里一路上到神庙,届时,上至帝王,下至百姓,皆需跪拜。” 好大的阵仗。 “这庙建起来可有说法?” 这庙看着繁复华丽,必定耗费了大量银钱,难不成还真是为了多建一个神庙,让寻常百姓都能祈福? “公主旁敲侧击问了,说是那仪式之后,此庙的神台与那神庙的神台共通,在这祈福,神也能听见。而且,听上面的意思,这不会是最后一个神庙……本意……恐怕真是为了让更多的人能入庙祈福。” 不是最后一个,那就意味着从这之后,越来越多的地方会建起神庙,供众人祈福。 裴钰默了一瞬,眸间晦暗。 停了片刻,又开口道:“生灵的愿力……是很强大的。” 仅此一句,苏棠就明白了他未尽的话。 想必日后的每一处神庙都会有这请神的仪式,这也就意味着天下每一处神庙都会与那神山上的神庙互通。 这世间唯有正神不是因众生的香火而生。 有些年久失修的庙宇,因那断壁残垣之间残存一缕灵气,得机幻化而成精怪,附在庙中,偶有行人往来,或是祈愿,或是供奉,久而久之,那精怪便也能有了回应信众的能力。 这香火相当于灵气,充盈便能助长一切灵物。 众生想向神庙求得心底愿望,那如果神庙想要的,是他们的香火之下的愿力呢。 “你所言,猜的是吴大人所想,还是建庙之人所想?” “说不准两者背后皆有勾结呢。”他嘲笑似地冷笑一声。 “吴夫人的八字很漂亮。”冷不防地,苏棠忽然开口,转向了一个前所未有的话题。 “若是我没猜错,这八字足以旺他吴家二十年。” 二十年,足以让一切从头开始,走向兴盛。 苏棠稍稍皱眉,睫羽下是一片阴翳。可为何这吴家表面上看着并无什么大的变化?只是守着祖辈的家财…… “他不是还夫妻恩爱吗,不照样养着一个外室。”裴钰看出她心中所想。 “不过……”他眉峰本是蹙着的,像拢着层化不开的雾,此刻那雾竟丝丝缕缕散了去。眼尾微扬,瞳仁里先还凝着的茫然碎了,转而漾开点星子似的光,不算炽烈,却足够亮得清眉宇间的滞涩。 喉间似是低低“唔”了一声,唇角几不可察地勾了下,快得像风拂过水面的涟漪,转瞬便收了去。 “苏小姐这么一说倒是提醒了我。” 先前那点似有若无的温度骤然敛尽,连带着声音都淬了冰,一字一顿砸下来,没有半分起伏:“外邪进不来,里面的也逃不出去……吴大人想要的,可是那锁魂阵一般的东西?” 尾音落下时,像极了冰棱坠地,碎得干脆。 苏棠心念一动。 锁魂? 锁谁呢,几乎毫无悬念。 ------------ 第六十四章 念 药香靡靡。 “咳咳!熏死人啦!” 廊下的风卷着碎雪扑在窗纸上,簌簌地响。屋里炭火烧得旺,却压不住那股子清苦的药味,丝丝缕缕缠在锦帐绣屏上,连鎏金熏炉里燃着的龙涎香都被冲得淡了。 乔氏正斜斜靠在美人椅上,身上盖着一层软貂。她手里捏着帕子,嗅到药草的味道,帕子在鼻尖狠狠扇了两下,眼角眉梢溢出苦闷和嫌弃:“不是说了这药拿远点煎吗!熏得人头晕!” 身边人向下面使了一个眼色,底下小丫鬟匆匆离去。 帕子最后掩在鼻尖,眉目皱着久久散不去阴霾,发间的珠花还在因方才挥动帕子而摇晃,却压不下她眼底那点按捺不住的烦躁。 这院儿已经许久没有人造访了。 她等的人是谁,大家心中了然。 旁边侍立的大丫鬟宝珠忙上前一步,轻声道:“夫人息怒,许是今儿药熬得浓了些。已经让他们点上安神香了,压一压就好了。” 她见乔氏眉头依旧拧着,又劝道:“天儿冷,夫人仔细气着伤了身子。若是等老爷来了却病倒了,可不是叫老爷担心。” 她冷哼一声,却甩下帕子,露出几分不甘。 “哼!话是说得好听!他都多久没来了,还记着这院儿里有我们娘俩嘛?” “怕不是那屋里的贱人又缠上他了,听说那一屋娘几个才刚好,可不是要向他闹闹?” 声音里是藏不住地尖酸。 听丫鬟说前院撞见不干净的东西时她还有些讶异,但想着那杨氏这些年也干了不知多少肮脏事,只觉得心中大快。 可惜了,才没些日子就过去了。 只是以杨氏那般的手段,不在老爷枕旁吹吹风……怎么可能! 忽然,似是极轻的一串敲门声穿透窗纸,带着那独有的频率,几乎与落雪声融在一起。 刚才还在生闷气的乔氏听见声响猛地抬眼张望,眼底那点烦躁瞬间被惊喜冲得一干二净。 “是老爷来了!”她几乎是脱口而出,急忙踩着鞋起身就要往门口跑,丫鬟在身后想要扶她一把,却一下被甩在身后,只好一边轻声让她慢点。 刚刚扫过雪的青石板上只有薄薄一层白雾,被这几串零碎的脚步踩得花了一半。 门闩“吱呀”一声被拉开,冷风裹着雪沫子灌进来,刮得人脸颊生疼。 可门外阴沉沉的,空荡荡的连个人影都没有。 宝珠跟在身后看见这一幕,心中暗叹一口气。 夫人太过思念,这段时间常常会叫着听见了老爷的敲门声,可每每兴冲冲来开了门,却发现外头一个人影也没有,空欢喜一场。 冬日多雪,也许是风雪在作怪。 面上的喜色像被泼了盆冷水,激动过后的茫然无措让她面色渐渐白下来。刚刚张嘴想喊的声音,却只能发出干涩的气音就戛然而止。 “夫人,天冷,我们回去吧。” 宝珠不敢多劝,怕正好踩在她的气头上,只好轻言慢语道。 大门终于又合上,寂静在这一方天地里无限扩大。 不远的假山后积着薄薄一层雪,几块嶙峋的石峰像巨兽的獠牙,将那抹小小的身影藏得严实。 听见门关上的声音,一双眼探出。 那双手已经冻得通红,却仍扒着冰凉的石头,鼻尖上还沾着点雪沫,呵出的白气在眼前凝成雾,却还是一瞬不瞬地望着那扇刚刚关上的屋门。 这不是她第一次来这敲门,学着那个男人的模样。 看着那个女人满面欢喜……原来她会那么期待。 她爱自己的夫君,爱他们的儿子,可为什么唯独不爱姐姐和自己。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躲在这儿。明明已经亲眼看见过一切,可还是忍不住要来,仿佛亲自试过了才能彻底相信。 心里有一个小人叫嚣着,撕扯着她的灵魂。 看吧!这就是你所期待的样子。 这个小人没日没夜地提醒着她,用尖锐刺耳的声音扎着她的心。 眼眶红红的,却麻木地哭不出来。 眸中的光暗淡,红着的眼底是平静的死水。 万般沉静的表面之下是痛苦带来的波涛汹涌。 察觉到鼻尖酸意更重,袁芙吸了吸鼻子,索性随意在脸上抹了一把,转过身离开。 最后一次。 夕阳西下。 杨姨娘带着袁窈从外头回府,刚转过游廊就见两个粗使婆子缩着脖子,费力地抬着半筐炭往边上让。 经过她们时,袁窈的余光扫过那筐里,不由一愣。 那筐炭用旧草绳捆着,炭块大小不均,边角还沾着黑泥,最上面几块竟带着冰碴子,一看就是堆在柴房角落、被冻透了的次等货。 这样炭烧起来别说不暖和了,烟还不小。 袁府何时沦落到要用这样的炭了? 可转过头时看见杨姨娘嘴角那若隐若现的弧度,再怎么样也该猜到这炭是送去哪的了。 杨姨娘显然也是看见了的。 “这炭是给谁送去的?”带着些冷气,袁窈明知故问。 婆子们没想到四小姐会突然问起,暗自看了对方一眼,不明所以。 “回小姐,是给……给苏姑娘那边送的。” 这不是府上都知道的事吗! “哦?”她挑眉,“库房里的炭不够了?” 那婆子眼神闪烁,正要支支吾吾开口,就见杨姨娘已经注意到这边,率先一步道:“哎呀,窈娘怎么还不走,小心别沾了那灰,弄脏了裙子。” 说着朝下人们使了一个眼色,那两人急忙哈着腰带着东西溜走了。 “窈娘,对待敌人嘛,有时就该狠下心来。”待两人离开,杨姨娘笑盈盈着,语气却透着薄凉。 敌人。 究竟是她的敌人,还是他们的敌人。 望着人家离去的背影,她眸中闪烁,悄悄攥紧了帕子。 “嗯,娘说的是。”半晌,她回过身来,脸上是一如往日的笑容,窈窕美丽,明事理,知人心。 先前她总是将自己划进袁家的阵营,却不曾想过如果有一天,他们抛弃了自己会如何。 其实也不是没想过,而是不明白为什么会抛弃自己。明明自己那么有用…… 而当一切慢慢在眼前铺陈开,她才明白何为有用。 杨姨娘的身影也消失在转角处,她轻声唤来身后的心腹丫鬟,低声吩咐:“去我院里,把西暖阁那筐新炭取来,仔细些送去牡丹苑,就说是我送的。” 她特意叮嘱要避着人,却没遮掩,直接点明了是自己送的。 那丫鬟机灵,立刻应声去了。 雪落得更大了。 ------------ 第六十五章 示好 苏棠一踏进牡丹苑就瞧见了两筐炭在门边上,雪色中显得格外黢黑,仔细一瞧,竟不是前些日子送来的劣等炭,甚至一筐更比一筐漂亮。 “喔喔,太阳打西边出来啦!” 她两眼放光,却挑起旁边的一根木棍往里戳了戳。 “不会是有诈吧,想在里面埋点什么好趁人不备……” “诶诶诶!”绿竹恰从里边走出,看见她拿着一根棍子就要糟蹋两筐好炭,急得一把将她扯开,“做什么呢这是!” “这两筐炭是人家送来的,喏,这是裴公子托阿芝送的,这个……”她指了指其中一筐成色特别好的炭解释了一番,随后将目光落在另一筐上,露出了少有的犹豫,“这个……是四小姐差人私下送来的。” 四小姐……私下…… 苏棠默了一瞬。 “要谨慎!”说罢绕开了绿竹继续霍霍那筐炭…… “小姐!”绿竹见状叹了口气,将她再次拉起来,“我已经检查过了,没有问题,屋内已经烧上了呢,挺暖和的。” “没准人家这是示好的意思呢……”绿竹撇撇嘴,随口道。 当然,她对此并不抱希望,只是自从上回的事后,她真觉着对方消停了不少。 “嗯……没有。”对着那炭戳了一通,苏棠站起了身,将棍子一丢,擦了擦手。 “都说了没问题……”绿竹无奈地摇摇头。 偶尔她家主子总是非常执拗。 “没放买路钱在里面。”少女摸了摸鼻子,煞有其事道。 “?” 啊?买路钱? 合着她在这捅半天是为了看看里面有没有放…… “她那么聪明,一定知道不管是端王还是袁家,都走不通。” 相反,只会随着事情的发展越来越消耗自己。 “算了,这炭不错,收下吧。” 她不再纠结于此,一只脚踏进了屋内。 一进屋,扑面而来的暖气仿佛让人一下跌进温柔乡,不由心生些倦意。 炭盆里火苗舔着炭块,只微微泛着点红,连烟都吝于冒出,只听得见细碎的“噼啪”声,像是谁在暗处捻着金箔玩。 暖气流淌在窗棂下,把窗纸烘得泛出浅黄,连悬在梁上的熏笼都跟着发热,笼里的百合香混着炭火气,飘飘然漫过。 还是有钱人家会享受,这哪是冬天啊,分明是会飘神奇雪花的暖暖春日…… “诶小姐,那小神庙的事怎么样了啊。”绿竹跟在她身后走进来,径直去了茶桌,将刚沏好的茶倒了出来,茶香飘渺,融进暖气里。 “嗯……不能说是毫无头绪吧,只能说是一知半解……” “那吴夫人的八字好得很,一生衣食无忧,寿长福厚,谁娶了她家中定时能走起运来。” 绿竹一听,放下手中茶盏,惊叹道:“呀,那怎么能成现在这个样子?” 是呀。 自己是以算命为生,怎么却偏偏连连遇上几个这样的人。 “也简单,要么像袁二那样在因果上动动手脚,要么干脆来硬的,这世间之大,无奇不有,下下蛊啦下下咒啦,或者寻些什么害死人不偿命的法子,那不是多的是。” 光看她那寝屋内的陈设便知一定是后者。 “三姐姐。” 屋外忽地传来脆生生的一声,两人往屋外瞧去,见袁懿一身裹得严实站在门口,她手里撑着柄油纸伞,竹骨细细,伞面是素净的青灰色,边缘垂着些未化的雪珠,随着她微微的动作,偶尔坠下一两颗,落在脚边的积雪里,悄无声息。 苏棠忙起身去迎她。 “怎么了这是,今日这雪下那么大还跑过来。” 绿竹接过她的伞,苏棠则帮忙拍打着她身上的雪。 “快进来暖和暖和。” 袁懿脱了披风进来,从怀中拿出先前从苏棠这儿借的医书。 她身上有来时的雪沫,遇暖化开,带着湿意,可那医书在她的保护下完好无损,接过时还温存着余热。 “我看完了,给三姐姐送来。” 但单单还个书不必在这样的天气里特意跑一趟。 见她坐下,悄悄压着声音:“大姐姐那边传来消息,白姨娘醒了。” 苏棠让阿芝将白姨娘藏在春山居,由袁蓉照料。 袁蓉得了去处,本就对她心存感激,又怜惜白姨娘同是苦命的女人,自然愿意。 “听杨姨娘屋里的人说,年前还有一场宴,设在……” 迟疑片刻,继续道。 “在九王府……” 九王府。 “九王府?那九王爷不是说已经重病在床,不太好了吗?”绿竹讶异。 “所以才着急……为他定下一门婚事……” 毕竟拢共就剩下两个兄弟,怎么样都得体现一下自己作为兄长的关怀。 “婚事啊……”苏棠明白了她冒着大雪来的意思。 九王府开门设宴,不用想都知道是谁下的令,又是存的什么心思。 “三姐姐可有打算?或者……我们能做些什么?” 坦然又热忱的目光,眼里是明晃晃的关切。 心口忽地莫名一暖,像被温水漫过。 喉间微微发紧,苏棠摇摇头,声音里带了点自己都未察觉的软意:“放心好了,我自有打算。” “要是实在不行……嫁便嫁了。”她眉眼绽开,似是爽快。 “只是嫁个人,那九王爷又是个连自己都顾不好的人,哪有闲情来管我。平白无故捡个王妃的头衔倒也不错。” 此刻的苏棠并未察觉到不妥。 毕竟她最重要的任务是收集因果,其他身在何处,与谁合盟都是身外之物,只要能达到目标,救了她这条小命,那便是万事大吉。 袁窈和她身后这些妹妹们要想嫁人,怎么样都绕不开她这一关,只要她袁家女身份一日还在,早晚都是要被嫁出去的。 她仔细想过了,这九王府虽险,但也未必不是一个安全的地方,毕竟最大的危险就是九王爷本人。况且她还有长公主照拂,这皇家之事她出手再合适不过了……好吧,其实她悄悄给自己算过一卦了,小问题,小问题。 只要不是要命的都是小问题…… “可是……”见她如此坦然,绿竹在一旁默默开口,提醒了一句,“若是这九王爷病入膏肓,哪天一口气没上来就去了……小姐可是要陪葬的……” “?” 苏棠一个激灵坐直身体。 “什么意思,什么叫要陪葬?”声音不由提高一个度,尖锐了不少。 “像九王爷这样身份的,重病至此还要张罗着娶妻,除了给他冲冲喜……便是在物色一个合适的女娘,在他身去之后一同跟随,好在下边伺候……” 见她全然不清楚的样子,袁懿在一旁默默补充道。 “什么?!还有这样的事!”苏棠闻言大惊失色,“以前我们村里的寡妇可没有这种说法,怎么这些人还越活越回去了,太封建了!他们不知道魂至地府之后这些虚式都没用了吗?” 屋中死一般的沉寂…… 论地府,活着的人里谁有她熟啊…… “快快快!取纸笔来!” 她一溜烟站起来。 “我要去找公主救命!” ------------ 第六十六章 面具之下(上) 傍晚时分,柳嬷嬷带来了长公主的口信。 她让苏棠照常赴约,无需担心。 有了她的准话,苏棠放下心来。 “那日裴……裴公子会在暗处接应小姐,小姐只管赴宴便是。” 柳嬷嬷斟酌着说出口,然后将门外的袁芙揪出来。 “七小姐说今天想同三小姐用晚膳,我让厨房做了一并送到牡丹苑来。这孩子真是的……最近总是扭扭捏捏神出鬼没……” 养孩子不容易,柳嬷嬷被遣去照顾这个七小姐后,只觉着脑袋大了一圈…… 袁芙露出笑容,一双眼睛亮亮地在苏棠身上打转。 只是那眼底蒙着的情愫,总归是逃不过苏棠的眼睛。 “来吧小芙儿,过两日带你去看大姐姐呀。”苏棠朝她张开双臂,小女娘挪着步子扑过来。 晚膳过后,苏棠留她两人下来帮忙。 小小的屋子里,烛火映出四人的影子。几人在帮苏棠剪春节的窗花。 可是袁芙太小了,不会剪繁复的花纹,于是苏棠让她去收拾春节拜天地的黄纸。 “三姐姐怎么买了那么多?”袁芙费力地挪动着一沓一沓黄纸,一边好奇道。 “可不是吗,过年要先祭天地,祈求来年平平安安,还要祭拜逝去的先祖……我们没有先祖祭拜,但还是要给你四姐姐烧点的……” 袁芙小小的脑袋转了转,忽然问:“四姐姐不去投胎了吗,烧这些给她还能用上吗?” “诶哟,哪那么快就转世去了!那阴司的条条关关可不比人间简单,用钱的地方多了去呢,再说了,能入轮回的都得先平了此生的账,也就是了了因果,总之……没那么快!” “而且多烧烧也是给她积点福份嘛,下辈子投个好胎,做个好人家的姑娘。” 袁芙听了似懂非懂,继续收拾,却又听见身后苏棠拖长了声音。 “这天地间的规矩可多了,纵是我这个玄师也有许多弄不清的地方……七妹妹想听我讲故事吗?” 回应她的是亮晶晶的眼睛。 苏棠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清了清嗓子,有模有样讲起故事来。 “凡人皆有寿终之时,相传……当然,已经经过我的验证……人死后会由黑白无常来勾魂,一路牵引至阴司黄泉,而灵魂走至黄泉之路时,会出现一个穿着洁白衣裳,提着彼岸花灯笼的女娘,相传这女娘在阴司并无差职……” 只是这故事还未完结,忽听一旁正剪着窗花的绿竹打断:“小姐!您就不能讲点阳间的东西吗?怎么成天说这些听着怪瘆人的东西……” 她不满地嘟囔,苏棠还真顿了一下。 “就是呀,马上就是年关了,三小姐讲些喜庆的故事吧。” 柳嬷嬷在一旁熟练地翻着面,虽不明白其中之意,却也帮着绿竹附和道。 “行行行!”苏棠调整了一个坐姿,让自己更舒服些,为刚才的故事收了一个尾,“只是说,若能有幸遇见这女娘,可一定,要好好跟上去。” “那我来讲一个……天上的故事吧!” 月光皎洁,天上的薄云似霓裳。 有影踏月而来。 “此话当真?”茶盏落在桌面上发出沉重的声音。 “奴婢亲眼所见,绝不会是假!”跪在地上的丫鬟战战兢兢,却不改口中之词。 乔氏白着脸跌坐在一旁,宝珠搀扶着她,也抿着唇一脸严肃样。 难怪夫人说自己听见了叩门的声音,打开门却一个人也不见,原来竟是七小姐…… 可七小姐怎么知道这叩门的暗号? 若她已知晓这暗号,便一定知道了老爷来这儿的秘密……那袁家家主和主母不和……这一方宅院的秘密,她究竟知道了多少。 垂眸落下,心中竟也生起些怜悯。 可是,她怎么会知道? “她同那袁棠关系那么好……肯定是那袁棠知道了什么,故意让她知晓的……”这个念头很快窜进乔氏的心底,对,就是这样,一定是这样! 可那袁棠……那袁棠是个厉害的角色,把前院闹得天翻地覆,对她下了几次手都被躲了过去,一次两次是侥幸,但每次如此…… “母亲。” 里屋忽然传来年轻男人的声音。 乔氏如同找到了帮手,眼中亮起了光,急忙站起身往里间走去。 里间应声走出一个修长人影,素色锦袍,姣好的面容瞧着是温润如玉的模样,可眼底不经意间透露出来的冷意与狠劲拒人千里之外。 “阿昭。”乔氏念着他的小名,泫然欲泣的样子,“这可怎么办啊……” “母亲忘了,那袁棠早早就闯入过我们的院子?”冰冷的声音,袁子涵自顾进了前厅坐下,“能看穿我的阵法,定也是玄门中人。” 这话让乔氏冷静了下来。 她与袁二处心积虑那么多年,培养了他这么一个儿子成为玄师,可这突然从天而降的外室女竟也不知从何处学来了一身本事…… 玄门中人,皆是不好对付之人。 “她身边的那个总是带着面具的男人,来头也不小。真奇怪,为什么他要在袁家藏着自己的脸呢。”他漫不经心地把玩着茶盏,似是随口一问。 的确,宝珠回忆起来,从外头来禀报的婢女们提及袁三小姐一行人,总是说到那个男人带着面具。 而自己出院子走一趟时,若是偶然远远瞧见,也只能看见那面具。 不就是长公主遣来的护卫吗,难不成那公主府里的护卫都是这般? “而在袁府之外,也只有私下才会褪去。”他从怀中摸出一幅画像,打开时,眉眼清晰。 “我好不容易才得了他的样貌,母亲来看看,画得如何?” 乔氏心下正疑惑,她又没见过那个男人长什么模样,如何能知道画得怎么样? 可当她凑到那画前,仅仅是看了一眼,面上神色乍变。 熟悉的眉眼,隐隐唤醒了心底最陈旧的回忆。 “母亲不如想想,七妹妹如今都是与什么样的人在一块,这样的妹妹,还能要吗?” 夜幕沉沉,漫天雪絮簌簌落着,似碎玉碾作的银沙,覆了檐角,积了阶前。 指尖捏着那面具的边缘,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咔” 一声轻响,面具沿中线裂开细缝,他却未停手,拇指狠狠按向裂痕,碎片簌簌落在雪地。 “殿下……” 看着那雪地上的碎片,阿芝欲言又止。 眼底似波澜不起的湖面,冰冷的眉梢微微抬起,看向自己的身后。 本该空无一人的雪地里,却莫名多出了一双脚印。 “被发现了啊。” ------------ 第六十七章 面具之下(中) “去盯紧些。”乔氏掩了掩衣裳,又从怀中摸出一个荷包,上面绣着精致的花纹,瞧着有些重量。 “是。” 那年轻的丫鬟双手举过头顶接住,小心退了下去。 屋外天寒地冻,白雪和深蓝的天沉沉盖着这天地,宝珠引着那丫鬟下去,这丫鬟瞧着面生,大概是新来的……可她似乎也不记得有这么一号人物。 心里是这么想的,目光不自觉游移到她身上,目光略略向上游走时,一不小心撞进一个漆黑的眸子。 心中吓了一跳。 原是已经到了院门。 那丫鬟出了门,向她行了一礼,垂着头就要离去。 却在那片刻间,宝珠似是觉得自己眼花了,沉沉夜幕下,她好像瞧见了那丫鬟裙摆下落下了什么闪亮的东西。 可再一仔细瞧,却什么都没有了。 薄薄的身影消失在墙角的拐弯处,无人注意的地方,那丫鬟身下落下细细碎碎燃尽的灰烬,点点火光在冰天雪地里转瞬即逝,还未走出这院门,哪还有什么人影。 几步开外的雪地上落着薄薄一层灰,白雪一盖,干干净净。 “唰。” 扫把扫开地面的积雪,露出底下青石板的痕迹。 一大早苏棠就让绿竹和柳嬷嬷带着袁芙悄悄去看望袁蓉,自己则留下来在院子里努力地扫雪。 今日是赴宴之日,一会儿袁懿会来寻她。 正因如此,她才特意安排袁芙在今日去。 纸包不住火,袁家长女从英国公搬出来的消息很快就传了出去。 京城中的人们都在议论究竟是这袁家教女未有方,还是那老英国公留下的独子冥顽不灵。 袁二大怒,遣人送口信让她速速回英国公府,谁知袁蓉甩出用长公主担保的和离书出来,一时间让京城的风向都转向了后者,定是那英国公府欺人太甚。 可没过多久,坊间又有疯言疯语,说那长公主自己都是一个骄纵无度的人,棒打鸳鸯,蛮横无理,她的担保,只怕是无由无据。 总归妇道人家嘛,无论是被休还是和离,面上都不好看,更是个无孝之人。 那袁家女若是还念着点娘家,怎么样都该老老实实本本份份留在英国公府。 “嘀嗒。” 未曾有一丁点征兆,青石板上滴落一滴鲜血。 只觉胸口一紧,周身的空气在一瞬间凝滞,身体里翻江倒海,气息在顷刻间逆行而游。 巨大的疼痛吞噬着她,耳边的世界仿佛静止,连风声都停息。 在这样一片安静的世界里,忽然传来轻微的瓦片碰撞的声音。 是行走在屋檐之上的脚步声。 术法之力……消失了。 顾不上鼻前一片狼籍,她胡乱抹了一把,煞白着脸就要往屋内跑。 而她只能来得及到台阶之上,身后之人悉数出现。 牡丹苑本就偏僻,眼下四处一个人都没有。而裴钰……该死的,偏偏他这几天不在京城。 他们既在这个时候来,一定算好了一切。 “嘀嗒。” 耳边似有水滴声将她唤醒。 她在……碎片般的记忆涌入脑海中,心中像是一根弦绷到了极致。 睁眼,猛然惊坐起。 才发觉那滴落的不是水滴,而是鲜红的血液…… 眼前的世界明晰起来,苏棠只觉得脑袋还有些昏沉。 她怎么会在这里?! 她躺在床榻旁的木地板上,一只青白的手斜斜垂落,红色的血液自那滴落,滴在了她的面上。 心中泛起一阵恶心。 那床榻上的人显然已经遇害,身上的伤口干净利落,一看便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一定要他的命。 于是她这才恍然发现身旁有着一把沾满鲜血的匕首。 脑袋重重的,像是有什么记忆被落下。 不对啊……这是哪…… 她本该等着袁懿来赴宴,为何会突然出现在这样的凶案现场? 记忆回到门前扫雪,体内的力量抽离,身后的不速之客…… 她身上的术法之力消失了? 苏棠茫然看着自己的双手。 只记得自己跑至门前台阶上,欲拿起放在角落的一把长剑,那是先前阿芝留下防身用的。 就算不能用术法,她也能拼命为自己争取一些胜算。 那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难不成她一招就被放倒了? 不能吧苏棠,你不能那么菜吧。 苏棠扶额,暗自神伤。 她默默爬起来,离那床榻上的人保持了一段距离,心中默念超度经法,以示自己不是故意闯入这里。 这间屋子瞧着不小,看着室内装潢,绝不是小户人家。 苏棠暗叹一声,不知自己又惹上了什么人,也不敢细看那床榻之上的脸,摸至门边,仔细听了听屋外的动静。 手刚触及那门就发觉并未上锁。 轻轻一推,殿门大开,露出外头雕栏玉砌。 是高台筑起,檐角倒挂的冰棱是天然的装饰,隐去原本繁复的雕饰,尽显华贵。这大概只是一个小院,却也能看见覆雪的回廊绕着结冰的池子,廊柱上的雕文一点不含糊。 她可以肯定,这处府邸绝不比那公主府差。 尤其是那高台,她很少在普通府邸里见到如此高的高台…… 高台…… 恍惚间,耳边响起一个声音。 “哇,懿娘你看,这儿竟然有这么高的高台。”由衷的喟叹,那声音,竟是来自她自己! 脑海中的记忆支离破碎,那些熟悉的场景和画面一点点如同皮影戏般穿行而过。 虽是冬日,细细密密的汗却从苏棠额角沁出。 是宾客款款而至的场景,大殿之上灯火通明,数不尽的佳肴一一乘上,漂亮的舞娘披着薄纱在大殿中央起舞弄影。 一片歌舞升平之中,唯有大殿中央的主位空着。 这是一场没有主人的宴席,宾客却充耳不闻,饮酒高歌。 暖气融融,燃着熏香,恰在人声鼎沸时,圣旨到。 众人一齐将目光落在宾客席的一角,那坐着一个闭月羞花的女娘,此刻正半垂着眸,毕恭毕敬地上前接过圣旨。 苏棠似乎以第三视角,魂魄游离于此身之外,目睹了一场宴席的开始。 等等…… 那个接圣旨的女娘是自己?! 她在干什么?! 再然后是亲朋贺喜,女娘垂着头,嘴角扯出微笑。 然后…… 便是这里。 这回忆太过诡谲,苏棠完全没有印象自己做过这些事情,却清晰地记得,好像看见过自己在做这些事情。 那这里是……九王府? ------------ 第六十八章 面具之下(下) “三小姐!三小姐?” 一串藏着焦急的呼唤声自院外传来。 苏棠从回忆里回过神,不等她动身,就见一个年轻的侍女闯了进来,瞧她面上的神色,像是真的在寻人。 苏棠脑中空白一瞬,立马明白过来。 此刻的自己衣衫不整,身上带着不明的血迹,身后的屋子里藏着遇害者的尸体,怎么看都像是一场凶案刚刚发生。 何况……自己如今术法之力全无,还手之力不过尔尔。 这设的连环局真是妙,可究竟是哪里让人钻了空子? 她抿着嘴,面色苍白。 “三小姐……原来在这。” 那侍女缓缓走上前,她眼底先掠过一丝极淡的亮,随即像浸了冰水般沉下去,连嘴角都牵起个极缓的弧度。 那笑意没到眼底,只在颊边凝着,像荒年里见着猎物的狼,先压着喉间的蠢蠢欲动,只拿那双微眯的眼细细打量,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三小姐怎么这般狼狈?快让奴婢看看……” 只见她还距着苏棠一段距离,恰恰好能看见女娘身后的一片狼藉,面上露出满意的样子。 苏棠回头,看见了那个躺在血泊之中的匕首。 “三小姐……”舌尖咬出几个字,下一瞬,侍女忽然跌坐在地,面色似乎因巨大的害怕而变得惨白,“啊——啊——” 凄厉的尖叫响彻四院。 “杀人啦!杀人啦!” “三小姐疯啦!” 苏棠没料到她会如此,几乎是下意识地就要去捂她的嘴,这样的动静会引来更多的人。 谁知那侍女竟是个练家子,还能躲过她两招。 苏棠手上发了力,将她制压在地。 可下一瞬,院门再度被冲开,从外涌入数十人。 有不认识的年轻侍女和小厮,也有年老的嬷嬷,可大部分……她面熟,都是袁家人。原来是里应外合。 “袁三小姐犯了疯病,快随我速速拿下!”那为首的是一个年长的嬷嬷,满脸横肉,闪过一丝狞笑,恶狠狠道。 “我看谁敢!” 她当机立断,一手拔起地上侍女发间的一支簪子抵在她颈间,一手将她点了穴按在身下。 苏棠太熟悉这个场面了,他们一定会咬死了自己是一个犯了疯病的女人,多说无益,他们不需要真相,因为真相已经在他们心底。 那老嬷嬷虽没让众人上前,却示意身后的两个身形魁梧的小厮绕去她身后的屋内。 “啊呀!” 才踏进那屋间,两人就跟见了鬼般跌跌撞撞地跑出来跪倒在地。 “嬷嬷!嬷嬷……那里面躺着的……是九王爷啊!” 什么? 苏棠心中大震。九王爷?那个前些时候说是要给她配婚的九王爷? 怎么偏偏死的是个皇亲国戚,这下真是有口难言,百口莫辩了! “三小姐真是不识好歹,能赐你一个九王妃的身份已是你此生最大的福分了!竟如此不领情,狠心将自己的未婚夫婿害死!” 果真是赐婚圣旨! 这三言两语的就将她的罪行定下。 因为不满这桩婚事就下此毒手的恶人。 就在这分心的一瞬,身下的侍女立马反应过来,率先一步挣扎开,一只手藏着暗器就要往苏棠喉间刺。 这人身手不凡,可再看周围之人,各个冷面旁观,似乎在等着中间的女娘什么时候招架不住了,再来出手。 “胆敢谋害皇亲,我看袁家真是不要脑袋了!”苏棠奋力甩开侍女,不忘啐一口。 “三小姐可不要乱说,此事和袁家可没半点关系!”为首的嬷嬷狞笑着,身后忽地站出一个人来。 那是…… 那是记忆里,今日从宫里带来圣旨的余公公。 那抹着白粉的面上是冷漠又傲慢的神色,他瞥着苏棠,像在看一只蝼蚁。 “三小姐纵使不满意这一场婚事,也不该行如此凶手啊。”他横眉,“阳奉阴违,是对圣上之言视之无物,按我朝律法,当斩。” 余公公说这话时,弹了弹肩上的飞雪,像在说什么无关紧要的事。 苏棠一颗心落至谷底,连朝廷的人都搬了出来,这是对她下了多大的决心? “我没杀人。” 她看向将她围起来的众人,冷冷说出口,不似在辩解。 “哼哼哈哈哈。”那余公公像是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笑得花枝乱颤,伸出一根纤细的手指指向她,“难怪说你是蛮南来的贱骨头,真是蠢得有趣。” “三小姐觉着如今还有谁能为你开脱?”先前的侍女冷笑一声,收起了暗器走至余公公身侧,“在座的每一位都是证人。” 今日的雪本是不大的,这院子瞧着偏,满院积雪无人打扫,只是这再厚再白的雪也盖不住一场荒唐事的肮脏。 是啊,她做没做,做了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想让她做什么。 真相在这个世界上从来都不重要。 仿佛置身于一面扭曲的镜子前,所见所说都是别人眼中的笑话。她只觉得浑身发冷。 苏棠其实并不明白她究竟做了什么,需要如此大的阵仗,来确保她再无翻身之地。 却在这样的生死关头,她忽然想到如果是旁人呢。 相似的场景,天下之大,数不胜数。 甚至不需要多费些心力,他们就站在那里,将真相向你铺陈开来。 在绝对的权威面前,她毫无还手之力。 “你们说我杀了,那便杀了吧。”再抬眸时,她的眼里多了几分明晰。 下一瞬,只见一个人影猛地窜上前,直奔先前那侍女。 手中一直攥着的簪子是她此时唯一的武器,却像真正的匕首一样得心应手,在她手里快得像风。 毫不留情地在她颈间划开口子,刚才想用来对付自己的暗器此时已经在那侍女自己身上,可还没完。 她对着众人错愕的目光,夺取她手中的利器,在她的身上,隔着冬日厚厚的棉衣,划出了屋内床榻之上的人的伤口。 大小和位置,一模一样。 这样,才像。 如果一定到了这样的绝路,那她就反其道而行之,不求善果,但求一起走上这不归路。 ------------ 第六十九章 面具之上(上) 在成为玄师之前,她是一个无处可去的孤儿。 涛涛盛世,与她何干。 于是她早早学会了怎样虎口夺食。 遇见钟遇之后,她惊叹这个看着不比她大多少的女人不仅有一手好玄术,更有一身好功夫。 她出手时的行云流水不似那些男人般铮铮有力,却能在每一个关键的节点送上致命一击,她的招式带着极强的迷惑性,阴险狡诈。 苏棠将这一身本事摸了个五六分熟,所以即使没有术法…… 废话,她还没蠢到毫无准备…… “啪嗒。”端王将酒杯放下,看向高台之上的主位旁燃着的一炷长香。 算算时间,那偏院的一切都该有了着落。 “三姐姐呢?” 袁懿见本该坐在自己身旁的苏棠久久未归,莫名担心起来。 她一直觉得今日的三姐姐有些古怪,可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尤其是出门时她兴致还颇高,瞧着与寻常没有差别。 “这圣旨一下,她还有旋转的余地吗。”另一侧袁可鸣轻蔑道,“还是端王殿下有本事,竟然连陛下都能搬出来。” 圣旨…… 袁懿猛然回想起苏棠接过圣旨的那一瞬。 女娘跪在地上,双手举过头顶接下,却在抬起头的时候,眼中不仅没有半点笑意,反而还藏着些……不甘? “不好啦不好啦!” 前殿忽地闯入一个跑得气喘吁吁的侍女,虽是冬日,额角却出着细细密密的汗,脸上红扑扑的,一看便是跑得急了。 这一声没由来的叫声一下吸引了殿内众人的注意力。 “三小姐忽地发了疯!在偏院砍伤了好些人呐!” 什么? 袁懿一怔,立马朝那声音望去。 “棠儿呢?我的棠儿呢?你且慢慢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坐在端王身侧的袁二像是如梦初醒,忽然发现了自己的女儿已经不在席间,着急忙慌地站起身来,白着脸问道。 “三小姐因不满这桩婚事,匆匆赶到我家殿下养病的院子……将他……将他……” 她似是再也不敢说了,仓皇跪下,口中只带着哭腔,“求诸位大人救救我家殿下吧!救救我家殿下吧!” 说着,竟当众磕起了头,一下下掷地有声,不一会儿,大殿上出现一条蜿蜒的血迹。 “不……不……我的棠儿绝不会如此!”袁二似是受了极大的打击,往后踉跄几步,猛然想起端王还在旁边,匆忙跪下,像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殿下!殿下!还求殿下明察啊!”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在座的每一个人都瞬间闭上了嘴,形色各异。 袁懿只觉着自己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上,她的三姐姐怎么可能会做出这样的事?! 就算做了,怎么可能轮到他们去发现破绽? 一时间心下焦急,却又不知如何是好。 “那袁三娘当真有如此大的胆子?”身后已经传来细细碎碎的闲话。 “不能吧,那九王爷再怎么说也是当今圣上的弟弟!她一介民女哪来的胆子……” “可到底没经过教化!再说了人家背后有长公主撑腰,说不准还真不怕呢……” “哎呀!是呢!”其中一个贵妇人捂着胸口,“这不还把长公主拖下水了!” 袁懿压下心中的忐忑,看向坐在对面的袁窈,却见她虽是从容坐着,秀眉也是蹙起,垂着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端王一手扶起袁二,眉头紧锁,却丝毫看不出半点慌乱。 “放肆,竟敢将主意打到天子脚下!” 端王一手扶起袁二,抬眼时眸光清明无波,未被眼前乱象扰去半分镇定。 语声不疾不徐,每一字都落得稳当,仿佛不是在应对突袭,只是闲聊窗外月色,“左右护卫何在?” 话音未散,他已将桌上酒杯叩倒。待护卫闻声涌入,他才缓缓起身,衣摆扫过地面时不见半分仓促,只淡淡补了句:“留活口。” 这……这是要…… “干什么?别犯蠢!” 几乎是立刻察觉到了身边人的动静,袁可鸣一只手紧紧按在了袁懿的身上。 寒风卷着碎雪撞在殿外玄柱上。 “砰!” 殿门就在这时被一脚踹开。 玄色锦袍先探进来半截,银狐毛镶边沾着雪粒,随来人迈步簌簌落在金砖上,竟似带着寒气砸地的轻响。 来人身形挺拔如寒松,墨色玉带束着腰,其上嵌的赤金蟠龙纹在殿灯下发着暖光,偏被他周身冷意压得只剩贵气。 他未戴冠,乌黑长发仅用一支羊脂玉簪束着,几缕碎发垂在鬓边,沾着的雪化了,水珠坠在白皙下颌,却半点不显狼狈。 眉骨锋利如裁,鼻梁高挺似琢,薄唇紧抿时线条冷硬,唯有眼睫纤长,垂落时投下浅影,可抬眼那刻,满殿烛火都似被冻住。那双眉眼本是长得极漂亮的,可现下这眸子只是极黑,黑得像深冬寒潭,半点光都映不进去,只余彻骨冷意,扫过殿中众人时,竟没人敢与他对视,连呼吸都下意识放轻。 他不过还站在殿门口,未发一言,却像整座大殿都被他的气势拢住,暖炉里的炭火明明烧得正旺,殿中人却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上来,连带着那玄袍上的银狐毛,都似染了冰碴子。 殿内众人一时间噤了声,不明所以地看向这个人。 眼前这人面生,从未在任何公开的宴席上见过,可看他浑身上下的气势,绝不是凡人。 而这眉眼…… 待看清这眉目时,殿内不少年长者变了神色。 “本王的府邸设宴,怎么连一声通传都没有?” 一个矫健的身影踏着飞雪而来,长剑出鞘时,四周的人退了一圈。 苏棠心念一动,看清来人后往身后一瞧,正好对上了从檐上跃下来的裴钰。 “阿芝,留活口。” 声音散漫,像在说着什么无关紧要的事。 阿芝领命,正要将面前这群目瞪口呆的人拿下时,忽觉身侧一阵刀风,匆忙回过头,却见寒光闪过,匕首在空中转了个圈,直直插入他对面那余公公的心脏。 “哇,三小姐,那可是朝廷的人!”阿芝吓了一跳,转身时却见身后的女娘吹了一口气,将脑门上贴的符纸吹得哗啦作响,然后一把将它撕了。 “那咋了。”她扬扬手里的符纸,“又不是我杀的。” ------------ 第七十章 面具之上(中) 还有五日便到年关了,京城的雪下得格外密,几乎要将朱雀大街的青石板都盖严实了。谁也没料到,本该是各府闭门风风火火准备过年的时候,却被一桩惊天事炸得满城沸腾。 那位一直被人们忽略,自幼时就从未在众人面前露过脸的九王爷,竟然就这么出现了。 提起这位九王爷,京中人哪个不是争着议论? 有人说他八字克母,多年前有关其母族的那场血案至今无人敢提,于是连带着先帝也不喜他,那么多年过去了连个封号也没给过。 性子乖张暴戾,样貌丑陋无比,身子常年患病,更是说他撑不过今年年关。早些时候传出些要给他招亲冲冲喜时,就有不少看热闹的人故作可惜,不知谁家的女儿那么苦,刚进门怕是就要做寡妇。 这些流言传得猛,先帝就剩这么三子一女,圣上无需多言,这端王一直广得民心,长公主虽说她娇纵了些,可除了朝阳世子的那件事,倒也罢了,只有这九王爷…… 可那日大殿前,众人瞧得清清楚楚! 这哪有半分丑陋?眉骨锋利如裁,鼻梁高挺似玉,连薄唇抿着时都带着股清绝的贵气。至于传言中的“重病”更成了笑话。 步履稳如寒松,周身气势迫人,谁见了都得躬身退让三分。 那双眼睛黑得像深冬寒潭,虽无半分笑意,却也绝非传言中那般凶戾,只是冷得让人不敢直视。他不过站在阶上,说了句“此案本王要查”,声音清越如玉石相击,便让周遭的议论声瞬间消弭。 原来传了这么多年的的九王爷,竟是这般模样? 不出半日,这事便传遍了九街十八巷,茶楼小巷,谁人不在说这九王爷,说他貌绝冠玉,说他举世无双。 王府内,阿芝正大肆宣扬着街上的那些消息,言语之中尽是骄傲。 却见一个女娘正蜷缩在一旁,抱着下巴垂着眸,发愁似地看着桌上的那符。 一旁端坐的人影一手执着卷轴,一手按着茶壶,似在等待。 “诶我说三小姐,您怎么一点也不惊讶?是不是早就猜到了我家主子的身份?”阿芝见没人理他,清了清声,凑到苏棠边上。 “啧!我又不是傻!” 自那日为了救裴钰而意外知晓了他的另一层身份,她就隐隐猜到了他不是长公主身边什么普通的亲信。 他知晓诸多内情,又有如此实权,还姓裴…… 但她倒是从未想过裴钰传说中的九王爷。只是她在听见那些人宣判那间屋子里被害死的人就是九王爷时,再想起长公主传来的口信,心中便一下有了答案。 “哎呀,没成想误打误撞,三小姐还真要同我们成为一家人了……” “阿芝。” 眼见着他越说越离谱,只听上面沉沉一声,裴钰冷着脸睨了他一眼。 “咳咳,那个,我忽然想起来还有公务在身,先退下了。” 他装模作样地咳嗽两声,然后飞快地溜走了。 一时之间,大殿内一下陷入沉寂。 “婚事一事,如今说不准会有转机,你不必担忧……” 最终还是他开了口,语调一如既往地平淡,他垂眸啜茶,余光却时刻看着对面人的脸,指腹无意识攥紧了茶盏,只面上依旧是那副无波无澜的模样,一副半点不在意这桩已经赐下的婚事。 当然如此。这桩婚事本就建立在“废物九王爷”的基础上,而一旦这其中发生了变化…… “朕就知道!” 龙案上的奏折被猛地扫落在地,宣纸散落一地,墨汁晕染了锦衣一角,张牙舞爪地叫嚣。裴珩猛地起身,腰间玉器碰撞发出刺耳声响,连耳朵都涨得通红,他的喉间滚出的怒喝震得殿梁似乎都在轻颤:“朕就知道,他绝无好心!一群废物,被他一个贱骨头整整瞒了二十年!” 阶下宫人早已吓得匍匐在地,头颅紧紧贴着冰凉玉砖,连呼吸都不敢重半分。瓷器摔碎的脆响传来,是划破满殿死寂唯一的声响,却惊人得刺骨。 “那眼下你……咳,殿下准备怎么办啊……”苏棠重重地叹了口气,经过一场恶战,她只想回家睡觉。 烦,烦烦。 眼瞅着这漩涡是越来越大,自己的命是越来越没着落。 “你不必如此唤我,你我之间,还是合作伙伴。”裴钰顿了一下,声音缓和道。 “那现在怎么办?”既然如此。 “……” “为什么选择现在公开身份,是有了什么新的计划吗?” 听了这话,裴钰眼睫颤了颤,放下茶盏,端正而又淡然地说道:“嗯。” “倒不是有什么新的计划,因为破绽太多,马上要被发现了。” 索性自己跳出来算了。 苏棠怀疑自己大概是聋了。 “母亲,母亲!”一大早,赵笙跌跌撞撞跑进后院,直往老英国公夫人那去。 “您听说了吗,那九王爷……九王爷……活了!” 老英国公夫人正给府上一众妻妾立规矩呢,见他来了,烦躁地摆摆手,示意众人散了,一时间脂粉味都淡了不少,都没那么头疼了。 “知道了,早就知道了。”老英国公夫人看着自己这个不成器的儿子,暗暗叹了口气。 “这九王爷可是一个有本事的人,竟然藏了那么多年!母亲,端王咱们攀不上,长公主摆了咱一道,我瞧着这九王爷,绝非等闲之辈,不如咱们投靠他……” 因为陛下子嗣稀薄,再加上月前二皇子死于非命,朝中暗暗支持端王的不少,再加上他得民心,可谓是位高权重,势力如日中天。 先帝之子都快死绝了,裴珩又早早为自己立了兄友弟恭的好名……确实没人能挫端王的锐气。 而如今不同了,九王爷横空出世,其背后的势力不可而知,这下朝廷可不是一分为三,暗流涌动? “投靠他?咱们拿什么投靠他?”老英国公夫人只觉得胸闷气短,头晕得很,“你是能作文章还是拿得起战斧,让他垂怜你,许你个一官半职,扬眉吐气?” “还不如将心思放在家里,等来日做了父亲,好生培养你的儿子,这才是最重要的!” “母亲!”赵笙腆着脸,一个劲地凑到她跟前,“咱们平阳府上,不是还有一位表妹吗……” ------------ 第七十一章 面具之上(下) 还以为人家是有什么好法子了,原来是因为没招了…… “裴公子就是九王爷?”绿竹此刻已经无法用任何语言表达自己的震惊。 不自觉地,她在端王的身上代入裴钰的样子,忽然觉着合适极了。 “天呐……”只见她喃喃开口,转身踱步片刻,立马从自己的床下翻出几个本子,“嗯……和公主合作……可以遇到王子……” 苏棠无言地看着她忙忙碌碌,这下知道她那些话本怎么来的了,确实是每天搜罗奇门怪事,东拼西凑…… “你是说那九王爷,竟是个不比端王差的人物?”张姨娘倒吸一口凉气,她极少能参加那些场面盛大的宴席,只能听听自己的女儿带回来的消息。 “是啊是啊!没有一个人知道发生了什么!我看父亲和杨姨娘也是一脸震惊!”袁可鸣在一旁添油加醋地将发生的事情告诉张姨娘。 没人留意坐在角落里的袁懿嘴角轻轻上扬着。 原是如此。 那九王爷不是先前一直在三姐姐身侧的那个侍卫吗? 若是这样,倒也算是一桩姻缘。 她看明白了众人都被蒙在鼓里。 只是……那九王爷若是同端王一样,这婚事能不能成还真不好说。 四姐姐几乎是定下许了端王,一个袁家难不成要出两个王妃?就算圣上答应,旁人也不见得答应呢! 先前没人搭理的九王爷如今怕是要被宾客踏破门槛了。 男人嘛,尤其是像他们那样的人,一定会选择最有利于自己的一切。那九王爷蛰伏这么久,怎会甘于普通的情爱。 想到这里,又开始忧心她的三姐姐该何去何从。 “哼,那小妮子还真是押对了人。”冷不防地,她似乎听见了自己的名字,抬起头时就见张姨娘和姐姐正看着自己。 “也罢,她同袁棠关系那么好,也许最后人家真的发达了,说不准还能帮衬帮衬。” 听见此话,袁懿心中不是滋味。 只有她知道,三姐姐已经做得够多了。 她渴望自己变得强大,变得有用,变得能帮上忙。 指尖微微用力,思绪沉沦时,忽然听见门口有人来报。 “六小姐……” 此事最气愤的当属杨姨娘。 这下好了,他们苦心设的局不仅没能一箭双雕,反而还供出个真凤凰。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铤而走险,还不如随便找个人将她嫁了,现在好了,闹出这么个事要怎么收场? 心中气愤不平,还要假装笑盈盈地接过人家的贺喜。 袁家怕是要出两位王妃喽。 是啊,圣上多疑,如今有了位九王妃,若是心存芥蒂,坏了她窈儿的婚事该怎么办? 越想越焦急,却见自己的夫君跟没事人一样,更加气愤了。 “老爷!您快说句话啊!” 袁二正坐在案前,闻声抬眼看她。 “别急,端王说了,先沉住气。” 端王如何想他不知道,但若是袁棠成了九王妃,至少明面上对袁府,算是有益无害。 只是他们和袁棠中间情况复杂,她难为袁家做事。 正这么想着,身侧的茶盏被倒上新茶。 袁窈像往常一样,乖巧地在一旁添茶研磨,眉目柔和,看不出一点情绪。 他觉着自己的女儿实在是有些太懂事了。 察觉到父亲沉重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袁窈慢慢抬眸与他对视,随后柔柔冲着他笑了一下,继续垂下眸做着手中的事。 太过风平浪静的话,底下会藏着惊涛骇浪吗。 她瞧那九王爷有些面熟,好像在哪见过的感觉,可一时竟然想不起来。 看着众人草木皆兵的神色,心中揶揄。 只要她想,春天来的时候,一个九王爷又如何,她一样可以在神不知鬼不觉中致他于死地。 只是……一个九王爷,或许能暂时牵制住端王呢。 她有自己的思量。 “哈!”端王斜斜坐在案前,“还真让她猜对了。” 他的人见过那往生阁的阁主,如何能认不出今时的九王爷? 真没想到他的好弟弟私下正下着如此大的一盘棋。 袁棠,裴姝缦和裴行之,竟是一伙的。 裴姝缦要往生阁做什么?想到这一层,他的眉间紧锁,一介女流,在这浑水里搅什么呢! “来人,传我口信。” 庭前卷过风雪,石桌石凳全被雪盖了,只余模糊的轮廓,像天上厚厚的云朵不小心落下。檐角冰棱悬着,阳光透过冰棱映着碎光,雪地上便落了些细碎的亮斑。 案上素色的信笺上只言片语,耳边仿佛又响起男人带着几分不屑的话。 袁窈用手捻了捻那信笺,漂亮的眼睛瞥了一眼前来送信的人,毫不犹豫地将它交回那人手中。 “让你主子再等一个月吧。下一个月的人选已成定局,本就是逆天而行,纵是我也不能随意更改。”漆黑的眸中冰冷,有如深千尺的潭水。 “你身上的气息,消失了。” 苏棠本想瞒久一点的,谁知她忘了裴钰本就是玄门中人…… 有些尴尬地摸摸鼻子:“没有术法了,你们不会不要我了吧……” 裴钰这才放下手中的东西,半是无奈地抬起眼:“你的思维总是很跳跃。” 苏棠干巴巴笑了笑。 也大概正是如此,今日她约了吴公子,他非要来凑热闹。 他说万一自己被放倒了,还要去救,很麻烦。 然而如今京城上下对两人的行动可谓是非常关注,他们无法再像从前那样随意在京城中走动,就连现在苏棠想要出个门都会被严行盘问,袁府对她的看管力度也大大加强。 所以他们只能在这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在一个裴钰据说很安全的地方,见面…… 为了掩人耳目,裴钰甚至安排了人在吴府守着,假扮已经出府的吴公子在床上睡觉…… “三小姐……殿……殿下……”吴宣裹着严严实实地走进来。 这是一家客栈。 虽说是客栈,但只有一楼和二楼算是对外营业,至于三四楼,虽说也有客人和伙计,但那些据说都是往生阁的眼线。 “无需多礼,今日约你相见的是她。”裴钰冷着面指了指坐在一边喝茶的苏棠,后者迟疑地冲吴宣打了个招呼,“你们只需当我不在即可。” 一句话让两个人沉默。 ------------ 第七十二章 神女庙(上) “三小姐……我……我有话同你说。” 吴宣冒着风雪前来,面色冻得通红,于是苏棠叫来了一壶好酒让他暖暖身子。 三杯下肚,却见吴宣沉下了面,难得严肃,连身子都不由自主往前倾了半分。 “吴公子慢慢说。” 不等苏棠替他倒酒,一旁就伸出一双手接过酒壶给他满上。 吴宣一看是裴钰,气势一下又弱了三分,垂下脑袋不知在想什么。 “没事,你说。” 裴钰自顾又给自己和苏棠满上酒,眼神自始至终都没有落在吴宣身上,可莫名让他生出寒意。 “对不住……我……我有所隐瞒……” 后半夜,连皎洁明月都半隐在薄云之中,天上星辰微微闪烁,地上行人步履匆匆。 他们要赶在天亮之前回来。 吴宣说还有一事,他未曾明说。 这是远郊的一处……落魄庙宇。 裴钰看着这屹立在雪中的破庙,面色不由自主沉了几分,又是庙宇? 月光稀薄,为了看清这庙宇的模样,苏棠走近了几步。 白雪覆顶,庙宇顶上正中央的牌匾歪歪斜斜地垄拉着,她歪着头与那牌匾平行看去,企图辨出上面的三个字。 “庙……女神?”她喃喃开口。 “神女庙。” 身侧清冽的声音打断她。 哦哦,看反了。 苏棠尴尬地干笑两声。 吴夫人发病前,曾来这里拜过。 这里地处京城的远郊,即使是最繁华的京城,贫富差距也是极大的。 远郊住着的多为农户,或是一些小商小贩。他们收入低薄,勉强温饱,这神女庙是附近唯一的一座庙宇,虽落魄不堪,但于他们而言,是离神明最近的地方。 “这庙里有古怪,那晚母亲途经此处,心血来潮要去拜拜,不想忽然阴风骤起,庙门紧闭,那时已是半夜三更,周围没什么人,随行的人怎么也打不开那庙门,谁知不过一炷香的时间,这门又自己开了。” 众人匆忙进去,发现了昏倒在地的吴夫人。 随行的侍从欲要报官,转醒后的吴夫人却下令不许将此事声张。 “那晚同行的……还有我。母亲醒来后什么也不肯说,却告诉了我她命不久矣的消息……我想,这其中定有什么古怪。” 裴钰听了,目光落在来人身上时,语气听不出喜怒,唯有眉峰极轻地蹙了一下,尾音微沉:“既是如此,为何不早说?” “回殿下……母亲说……她同庙中之人谈下一桩交易……能保我和妹妹一世无忧……” 他艰难地开口,眼尾已然红了一片。 原来是这样。苏棠略略低下头沉思,与庙中之人达成交易,对于一个母亲而言,只要涉及到自己的子女,就几乎没有任何抵抗力。 可是……想到这里,她忽然开口。 “你母亲的病虽与邪祟有关,但在人为。你若是能坏了你父亲主持的那神庙,将其中布局按我说的改些一二,便能破了你母亲的病。” “真的?”听到这,吴宣猛地抬起头,惊喜溢于言表。 “嗯。但听你这么说,这庙说不准在其中也扮演着什么关键角色,还是看看为妙。” 吴宣大喜过望,就要带着两人往里走。 “诶。” 一只手忽然拉住他,他回头时,恰好撞进苏棠的眸中,隐隐月光映得她的眼睛像琥珀般,浅浅的明亮。 “你别走那么快,当心些。” 万一他人刚进去又像吴夫人那般遭遇,那不是白跑一趟。 裴钰目光便落在不远处那两道身影上,面上虽没显半分波澜,却往前半步站定,声音平稳得像在说寻常事:“我打头阵。” 话音落时,人已径直穿过两人之间。 肩背挺得笔直,衣摆扫过地面的白雪,目光始终落向前方路径,唯有在与两人擦肩的瞬间,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苏棠觉着他的眼尾似是极快地掠了眼自己还未收回的手。 默默收回手,让他打头阵,能行吗…… 怎么想都觉着不如自己做放心。 但已经来不及了,眼看着他即将踏入那庙宇,苏棠示意吴宣赶紧跟上。 月光将几人的影子拉得长长,斑驳的朱漆门扉,门板上的铜环早生了绿锈,轻轻一碰就发出吱呀的闷响。 殿内的香案积着层薄灰,中央却能看到一块常被擦拭的浅痕,案角还摆着个缺了口的粗瓷香炉,里面插着些燃尽的香,香灰落在周围,混着几星未散的烟火气。 香台之上是一座雕像,瞧着灰扑扑,夜色下看不清模样,但见过神庙中的神像后,只觉得再也找不着如此庄严又漂亮的雕像了。 梁上的彩绘掉得七七八八,角落里的蛛网一圈圈比划着年轮。 可神像前的蒲团却被坐得软塌塌的,边缘磨出了毛边,显然仍有人时常来此跪拜。 苏棠很少去拜神,不仅因为她自己就是玄师,还因为钟遇一直同她说这世上的大部分庙中的神都无需去拜。 “等有一天,我会带你去拜真正的神。” 可凡人不同,这世间有太多的事情,只能寻求神明的安慰。 还在出神呢,身后庙门忽地闭上,发出一声不小的声响,将三人关在里面。 阴风骤起,本就是冬日,这风却还比外面寒风刺骨。 苏棠用手挡着不知从哪吹来的风,睁开眼睛去看。 “阴魂。” 下一瞬,身侧就有人将她心之所想道了出来。 果然有问题。 风声停息。 神女庙里为何会有阴魂? “我听这附近的百姓说,这庙里供奉的神女是一个心软的神明,总是能多少帮一些……”吴宣退后半步,有些紧张地握紧了拳头。 阴魂怎么敢在神座下害人呢。 “不是所有的庙宇中供奉的都是真神。有些庙最开始承载的只是人们的心愿,他们将心中的神明制作出模样摆在神台上,但那不过是一具空壳。” 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女声,像浸过寒泉般清凌凌,一字一句都落得极稳。 “世间万物有灵,偶有游走的灵物附在神像身上受人供奉,食人香火,久而久之,就真的以为自己是神明了。” 苏棠的话音不高,她站在最后,只凝着庙中某处角落,声音里带着种与周遭截然不同的安稳。 裴钰察觉到她看的方向,心中明晰,清明慢慢沉淀。他唇线抿得比先前更直些,却没立刻开口,静立片刻,目光始终锁着那个方向。 脚下刚要动,一道身影忽然横在他身前。 睫羽倏然抬起,眼底瞬间被错愕取代,连眉峰都下意识蹙了蹙,像是没料到苏棠会突然拦过来。 下一瞬,黑暗中似有什么利器朝两人直面而来。他看见身前的人在符纸燃起的瞬间结出印,将那伴着阴风的利器拦得严实。 一声脆响,那些不知名的东西像被突然抽离了丝线的木偶,跌落在地。 “论玄术,还是我技艺更精。”她微微侧过头,带着几分揶揄,这话显然是说给身后之人听的。 他的心口本该空空,可如今却清晰地察觉到那怔愣间悄然加速的心跳,在胸腔里轻轻擂着。 ------------ 第七十三章 神女庙(中) 如果只是阴魂,即便没有术法,单凭几道符纸,以她的本事也是绰绰有余。 只是…… 那阴魂像是丝毫不打算给他们喘息的机会,一招接一招地过来。 拜托,符纸也是需要时间燃烧的好吧! 对啊,燃烧…… 为什么这连接而来的频率像是在迎合她一般,恰恰好能让她接上……而这招式怎么越来越熟悉…… 那阴魂却似乎猜到了她的心声一般,下一瞬便开始变着花样来。 未及反应,便觉腰侧一紧被人往后带,身后之人已旋身挡在她身前,带着她腾空而起,利落闪开。 “慢着。” 苏棠欲要动身,却被他轻轻按住。 真是奇了怪了,他们一停手,对面似乎也没了动静。 “怎么了殿下,咱们打不过了吗?要不要快走?”吴宣躲在最后,白着脸看着两人在前面抵挡。 他未回声,只缓缓转身,对着那暗处,双手交叠于胸前,小臂轻抬再下沉,拱手礼行得行云流水,连衣料摩擦的声响都稳得毫无波澜,眼睫都未曾颤一下:“不知前辈在此,叨扰。” 前辈? 苏棠恍然大悟。 难怪她觉着这些招式眼熟呢,竟也是玄门中人! 不对……这不是阴魂吗? “不是,这鬼生前是个玄师啊!”苏棠大惊,随后心跌至谷底。 “啊!真的有鬼!”吴宣被吓得不浅,两眼一翻,决定先晕过去了。 “你才是鬼呢。” 暗处忽地不知从哪走出了一个身影,随着她行至光亮处,众人才看清了她的面貌。 苍白的脸,眉眼却明媚,一身素衣倒有几分仙姿的感觉……如果她不是阴魂的话。 “我还寻思着你这小女娃怎么还没认出我这个本家,原来是师承不同……” 她飘飘游至他们身侧,朝几人吹了口气,瞬间让人觉得汗毛竖起,寒意刺骨。 “不知前辈如何称呼?”裴钰往前站了一步,挡在他们身前,依旧彬彬有礼问道。 “无名小卒,不值一提。” 那女子长笑一声,旋着身游至香台之上,给自己找了个地方坐下。 神女像在她身后,她在神像之下,居高临下地看着几人。 “前辈?你怎么知道她一定是前辈?”苏棠不太明白,论玄术,自己肯定比他更好,怎么她一点没看出来眼前这人有什么不同。 “小姑娘,他没同你说过,你这玄术与普罗大众所言的玄术,有些不一样啊?”不等裴钰开口,那女子就抢先开口。 她眉眼弯弯,像在看什么热闹一样。 不一样? 她略微皱眉,自己这一身本事都来自于钟遇,她的本领还能有假? 不过自己久居远乡,确实没见过什么世面,怎么会知道玄门又分多少派,底下又有多少不同,更别提什么玄门中的前辈了! “玄术被称之为术,说明它是一项技术,能为人学习掌握,说白了,它是工具。即便是最有天赋的人来学玄术,学的也是如何拿起工具,如何使用工具。” “你从未发觉吗,玄术于你而言,不是工具。” “是本能。” 苏棠正立于香台之下,手中还攥着一张符纸。忽然听见这最后一句话,心头猛地一颤。 恰在此时,月光拨云而泄,落下一缕照进庙宇。檐角铜铃无风自鸣,清越声响漫过四下。 如同神女亲临。 是本能。 她好像明白,但又不明白。 当然是本能,这是她傍身的唯一方式。 “但我现在,术法尽失。”她缓缓开口,平静地看着坐在月光里的人。 “哈哈哈哈哈。”她莫名开怀大笑起来,“小姑娘是不是没有遵守什么重要的约定,被发现了?” 她抬眼看去,眼底似有些惊讶。 在她看不见的身后,是同样抬眼的裴钰。 指节无意识地收紧,薄唇抿成紧绷的线。他收回眼,小心地将晦暗的目光落在她身侧。 “今天姑奶奶我心情好,给你们算一卦如何?”香台之上的身影一跃而下,轻盈地绕着他们转了一圈,“从前我算卦可谓是千金难求,今日免费给你们看看吧?” “算卦?这我也会。”苏棠侧身躲开她的触碰,没忘了这次的目的,“前辈那么厉害,应该能看出来我们此行的目的,不如同我们讲讲那位吴夫人?” “我可什么都没对她做,只是告诉了她些真相。”她落回香台之上,没搭理苏棠的讨价还价,“我的卦,能算前世今生,你能吗?” 前世今生。 那还真不能。 不过须臾,苏棠感受到四周的气息都在发生强烈的变化,她没有问自己任何问题,只是将手一挥,座下出现了泛着金光的经文,那奇怪的符号像来自另一个世界,她从未见过。 “可怜可怜,天生命短……” 不出片刻,就听见一声叹息。 “……拜托,这就没有必要说了吧!”苏棠面色微愠。 这些事情她从未和绿竹之外的人说起过,想起身旁还有两个不相干的人…… “但你身上有着强烈的因果气息,一切尚未成定数,凡事还有转机……”她又慢慢念出几句话,“小姑娘不必灰心,我观你前世不同凡响,必是从上界来世间历练的,待你此生功德圆满,定能重回极乐世界。” 从上界来世间历练的……还让她好好努力,说不准下辈子就能回去了…… “下地狱就下地狱呗,还从上界来历练,说那么好听……”她振振有词,还不忘侧身看向一旁许久未出声的裴钰,“你看,她瞎说。” “术法尽失,是警告。你是不是忘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她丝毫不急着为自己辩解,只是慢悠悠地继续道。 忘了什么重要的事?苏棠不觉止住了声。 “而我,就是下场。” 毫无征兆地,她说出最后一句话。 苏棠承认,此刻的自己,内心有些发毛。 残星还嵌在墨蓝的冬夜里,却没了先前的亮,风卷着细血刮过庙外台阶,此刻东方,浓黑正被一点点揉进浅灰,透出丝朦胧的白,那是黎明前的光景。 “春天,再来找我吧。” 天要亮了。 香台之上的身影似乎感受到了什么,随着最后一声如耳语般的低吟,那抹身影忽然跃下,穿过两人之间。 等他们回过头去看时却发现庙内安静如常,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一场幻觉。 ------------ 第七十四章 神女庙(下) 天光乍现。 “小姐,回来啦。” 绿竹半宿没睡,一直留意着外面的动静。 苏棠半睁着眼摆摆手,示意她没事。 事已至此,先睡觉吧。 晨雾尚未散尽,檐角垂着的冰棱映着初升的日头,泛出细碎的金光。青砖地上积着半融的薄雪,踩上去簌簌作响。 早朝一过,皇城传出消息。圣上有言,先帝在天有灵,念其幼子久疾缠身,日夜垂怜护佑,今皇弟沉疴尽愈,乃先帝慈心所感、上天垂眷,特赐封号“安”。如今昭告天下,感念先帝恩德,亦贺皇弟康复,免今年夏税之半,与万民同庆。 天下哗然。 明眼人心里都清楚,这朝堂局势,是要变天了。 “阿芝,我好像做错了事。” 廊下铜炉飘着细弱的白烟,混着窗内透出的暖光,在冷空气中晕出一片朦胧的暖意。 “殿下何出此言。” 阿芝本想劝他回来之后早些休息的,却见自家主子沉着面端坐在案前久久不起,也不敢多言。 原来是有心事。 “唉,罢了。” 他烦躁地摆了摆手,示意他下去。 好啊!连他都不说! 不用猜了,必是关乎那袁家女的事! 阿芝挑了挑眉。 不说就不说!他不信主子这样的脑袋能想明白其中缘由。 这谈感情和打天下可不一样,不是一蹴而就的,要像水一般柔和,以进为退。 王爷怎么会明白这个道理! “不许瞎想。” 人还未退出去呢,里面追出一记冷声。 裴钰扶额,恨铁不成钢地叹息一声。 神女庙那不明身份的前辈所说的话,他没办法当没听见。 这样说来,苏棠如今术法尽失的境遇,还和自己有不小的关系。 是那冰天雪地里,绝境之中出现的希望。 他活了二十余年,第一次有人挺身而出,站在他的身前。 他不明白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 昨夜她挡在他身前的一瞬间,与此刻那天雪地里宛如天神降临的模样重叠在一起,竟让他心口发紧。 分明该赞她一介女子有这般惊世才略,可脑中反复回放的,却是她护他时发梢扫过他手背的微凉,是她解出困局后眼底亮过星辰的光。 意识到自己开始过分在意她时,他有些厘不清这份异样。 是对她出手相救时心里终于泛起难起的涟漪,对她精湛术法的由衷钦佩,还是……每当视线落在她身上,便移不开的隐秘心绪。 那些莫名加速的心跳,究竟是因自己,还是……因她? 可听见昨夜阴魂宣判她的命数时,他第一次对生死有了惧怕。 和先前不小心听见她道出自己的秘密不同。那时心中更多的是诧异,天妒英才,惋惜过半。 不可以。 心底的声音叫嚣着。 你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怎么能因她而停下脚步? 况且,你凭什么认为以你现在的处境和能力,能带给她更好的未来。 毕竟这是一条不归路。 檐角的冰棱薄了几分,已是日上三竿。 “小姐,该起了吧。” 绿竹推开门进来,又往炭火盆里拨了拨,热浪扑面而来。 然而床上之人睡得香沉,一点没动。 “苏棠!起床!” 遂大吼一声。 厚厚的被褥之下终于有了动弹。 “哎呀呀,我还没睡够呢……”嗓音里带着强烈的睡意。 睡饱了才能起床干活嘛…… “才传回来的消息,九王爷被赐了封号,如今是安王了。” 瞥了她一眼发现作用不大,绿竹清了清嗓子,慢悠悠道。 安王…… 安王? 床上之人立刻睁了眼。 “那这是好还是坏啊?” 睡眼惺忪。 论政事,她还不及绿竹。 “权宜之计。” 绿竹眉毛一翘,装模作样道。 “……” 这么一闹腾,可算是起来了。 但她决定用完午膳再好好补一觉。 “绿竹,把上回神庙回来时他送的那些书都给我搬来。” 刚洗漱完,她就坐到了案前。 昨夜的那个阴魂,裴钰管她叫前辈,一定是猜到了什么。 而且观其本事不小,所言之事十有八九都能对上……那剩下的一二是因为她也不知道。 若是某位术法高强的玄师,神庙送给她的书里也许会有提及。 君权神授,各代王朝对玄师都敬仰有加,且玄师的炼就不仅要天赋,还要后天不懈的努力,若能出一个厉害的玄师,就算不为君王所用,在整个玄门之中也一定有所影响。 “你也一起帮我看看,重点找找有没有什么已故的女玄师,生前在京城一带活动。” “好。” 绿竹虽然不明其中含义,但知晓其关键,很快过来帮忙。 只是…… 这一看就看到了下午,她连午觉都没睡,可还是没在这些书里找到半点疑似那位前辈的消息! 什么嘛,难道这些还不够?还得专门去找玄门中的史书来看? 还是说那位玄师前辈,和自己一样都是师出世人眼中的野路子呢…… “这书里有记载的玄师,大多都是前朝的旧事啦!怎么我朝记载得那么少!是还未编写吗?” 绿竹皱着眉,翻过一页又一页。 前朝旧事…… 没错,这些书里记载的相关玄师大多都是各朝各代的国师,能当上国师,其玄术一定高强,当然值得被记载。 而剩余的则是一些闲散玄师,除了简单的一笔带过一些在当地比较有影响力的,比如收了多少徒,做了多少善事,在当地是否成就一段佳话…… 她甚至私心去仔细看了看有没有疑似钟遇的女玄师在榜哈哈…… 结果当然是没有! 切,连钟遇都不知道,那简直是他们的损失! 但这也说明了,这上面的记载无法代表全部的现实。 “当今国师,据说他已经活了两百二十岁。” 冷不丁地,裴钰先前和她说过的话在耳旁毫无征兆地响起来。 两百二十岁。 几乎是这个王朝从开创到现在的时间。 不是,真有人能活那么久吗?凭什么她才…… 不合时宜的想法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 啊,一定是没睡够的原因,脑袋里乱乱的呵呵…… 两百二十岁。 按这样说,那岂不是自第一位先帝起,这国师之位就没换过? “绿竹,上面写没写如今的国师是什么时候当选的?” “我看看……” “嘶……天启二十七年?” ------------ 第七十五章 除夕(上) 清晨,绿竹从屋外打了水进来,意外看见本该还在酣睡的苏棠早早起了床,坐在火炉旁削着竹条。 “稀奇,今天不找那个什么前辈了?” 绿竹放下水,凑到她身旁看她在忙活什么。 “阿芝说我们这边应该是找不到的,交给他们就好了。” 苏棠头也没抬,继续忙着手里的活儿。 案上画着草图,旁边已经有搭建在一起的竹条,绿竹看出来了,那是一个灯笼的雏形。 眸中的光暗了暗,她擦净了手,一言不发地上前帮忙。 刚要坐下来,却听苏棠开口。 “绿竹,你去把我秋天封的那个坛子拿来。” 绿竹想了想,好像确实有这么个东西,到了后院翻找一通,终于看见一个不大的瓷坛,上面还贴了一张黄符。 “把那黄符揭了。” 像是身后长了眼睛般,她刚抱起坛子,就听见苏棠的声音。 绿竹应了一声,随手揭开了那符。 坛子被打开的一瞬,她闻见了金秋九月的味道。 桂花的清香溢出,飘满了整间屋子。 “你说……有没有什么神不知鬼不觉的方法,能让我们除夕那天夜里去春山居守岁?” 绿竹一回身就看见了不知什么时候倚靠在门边的苏棠,吓了一跳。 “大小姐……你走路没声儿的吗?” 她抱着坛子绕开有些愁容的少女。 “再有两天就是除夕了……诶,你去哪啊?” “小姐这不明知故问嘛,做桂花糕啊!” 绿竹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拐角处,苏棠小跑地追了出去。 “我托阿芝去问问裴钰,不知道能不能有回复。” “啧!人家现在是九王爷了,你不能再像从前那样叫他了!”绿竹一听这话,立马压低了声音制止道。 “这有什么。”苏棠不以为意,“他说了可以像以前一样啊!而且,说不准我马上就成九王妃了,可以和他平起平坐了哈哈。” 绿竹闻言,有些难以置信地皱起眉头。 “小姐,你真打算嫁啊?” “你喜欢安王殿下吗?虽然……我觉得他人确实不错。但你要知道,今时不同往日,他如今算是提前暴露了身份,先不说处境如何危险,就是其他那些世家也不会放着这个机会不管的!而且……他们肯定不会放任袁家出两位王妃的!” 她说的振振有词,其实也不假。 要不这些日子隔壁动静不小呢。 听说那杨姨娘已经闹了好几回,说是担心再这么下去,四小姐和端王的婚事怕是难有着落呢! “成亲与否,和我喜不喜欢没有关系,如果我想跑,他们是抓不到我的。”苏棠一扬眉,自信道。 “只是绿竹,我不觉得我会喜欢上一个人。” 这后半句话,她答得很轻。 “和我这样的人谈喜欢,是没有结果的。” 她没有归宿,也没有去处,还不知道哪天是不是就会一命呜呼。 “而且……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什么事情?” 绿竹问。 “收集因果啊!” 她忽然眉开眼笑。 “唉,那不还是因为绕不开那档子事!”说罢,她还是凑近了,瞪着两只水汪汪的眼睛,有些八卦地看着苏棠,“那你对安王就没有一点点感觉?” 苏棠伸出手把她的脑袋摁开。 “别拿我打趣啦!要说有没有嘛……其实我也不知道。但我觉得他是一个挺好的人,和他一起共事我很愉快啊。” “要我说,小姐对安王还是有那么多好感的,只是小姐心里有比他更重要的东西,所以才显得少了。” 两人这么一来一回地聊着,一同往回走着,只是刚转弯,两人脸上的笑意瞬间僵住。 屋子的前门半开着,却见一人影斜倚而立。 褪去以往常见的侍卫的利索着装,他身着一袭玄色暗纹锦袍,腰间系着玉带,缀着枚成色极佳的暖玉。 墨发未束,几缕垂在颈侧,被寒风拂得微扬,发梢沾着的雪粒晶莹剔透,因周身冷意更显清贵。虽是倚靠,但面朝屋内,那双眼半阖着,藏着漫不经心的慵懒。听见动静时的抬眼,眸光清亮。 完了完了,苏棠在心中暗叫不妙。他听力那么好,肯定听得一清二楚……可看他面色如常,怎么像是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 方才那番话,他到底听去了多少啊…… 莫名的,她觉着自己耳尖有些烧。 “殿下。” 还是绿竹反应快,率先一步行了礼,然后默默退开,自觉地给两人留了空间。 “我能进来吗。”他看着愣在原地的苏棠,勾了勾唇角。 “当然,当然……”苏棠不好意思地干笑两声,急忙上前拉开了门。 “你就穿这么一身来的,会不会太招摇了?”现在是白天,他看起来不是一个会走正门的人,八成又是翻进来的,这么一身王爷打扮,不方便,还容易引人瞩目。 他那么小心谨慎的一个人,肯定不会犯这样的错误。 “你不是说除夕那晚,想去春山居吗。”他带着一身寒意进来,开门见山道。 “怎么,殿下找到办法啦?”一听这话,苏棠眼中一亮,迫不及待地看向他。 “简单。”他倒不急,走进来兀自坐下,还给自己倒了杯茶。 “真的假的?那快说说,有什么方法!” 苏棠喜出望外。 见她一脸迫不及待的样子,裴钰不再遮掩,似是随手之间从怀中拿出一支毛笔,面上一副全在他掌握之间的样子。 一旁的女娘还以为他要写下什么东西呢,眼巴巴地望着他,等着接下来的结果。 只是半晌过后,迟迟不见裴钰动手。 “嗯?” 她用疑惑的眼神示意他继续。 “没了?” “没了。” 他淡声回道。 什么玩意儿?一支笔搞那么大阵仗! 装货。 看出了她毫不掩饰的鄙夷,他竟没忍住轻笑一声。 一瞬间的笑意,犹如春日第一缕融雪的阳光,让她晃了眼。 “这笔能作一个传送阵法。它就是阵眼。” 说着,他握着笔的手忽然运功。 灵光自他手下溢出,笔尖凭空而作,落下的每一处都流转着强烈的灵光,连成阵法。另一只手掐诀的动作利落干脆,每一个手势落下,阵法中的力量更加明显。 术法的气息在他周身迸发,墨发飞舞间,是苏棠第一次见他施展玄术。 瞧他这周身的气息……这玄术绝不算差。 刚从里间走出来的绿竹看见了这一幕,险些又吓一大跳。 “哇……什么神笔马良啊……” 没人注意的角落里,她低声呢喃一句。 ------------ 第七十六章 除夕(中) 张灯结彩,除夕日上。 春节是一年之中最重要的日子,辞旧迎新,阖家团圆。 所以上至天子,下到百姓,都会为这一天做充足的准备。 当然,白日里可不是他们的主场。 “白姨娘!白姨娘!”袁蓉疾步走进后院,找到坐在台阶上陪着巧娘玩的妇人。 妇人眉眼间虽还有倦色,但整个人的精气神已经瞧着好了不少,鬓角梳得整齐,衣衫干净整洁,很难将她与先前的疯女人联系在一起。 “那边来了信,说姐妹几个今晚会来春山居陪我们守岁!” 她又急又快地说完,眼睛里是掩不住的喜色。 “真的吗?那……他们要怎么来……”白姨娘抱起巧娘,也是惊喜。 “哎呀,这就不用我们操心了!只说让我们今晚在后院动静不要太大些……白姨娘,还愣着做什么,我们快去准备准备呀!” 她把巧娘接过来给了身侧的奶娘,本来还寻思着今晚会有些冷清,但至少在春山居过得安逸,冷清就冷清些吧…… 可若姐妹几个一来,那可就不一样了! 她要去准备些吃食,还要将后院装点一番,最好再买些烟花来,一家人在一起,想想心里就暖融融的。 白姨娘反应过来,也由着她带自己忙碌起来。 “这张!这张好,贴大门,镇宅!” 大街小巷,家家户户张罗得热火朝天。 “你们几个小娃娃今天要注意些啊!凡事小心,不许乱讲话!”妇人逮住疯跑的孩子们,刚给他们擦完汗,一溜烟又没了影。 暮色四合时,满城烟火四起。红灯笼串如火龙,烛火映得街边匾额发亮。雪沫子混着灯笼光往下飘,竟似撒了场碎金。肉酒香气伴随着炊烟袅袅四散,欢声笑语自每家每户传来。 “这是什么?” 浴桶中的美人出水,伸手浮起水面上的桔子皮。 “桔子皮呀,大吉大利。”绿竹又往里面加了半桶热水。 这是苏棠第一次在这一天尝试这样的习俗,也不知道绿竹从哪学来的,只觉得鼻腔间都充斥着桔子的味道,心神愉悦。 按规矩,袁府今晚是有团圆宴的,届时所有人都会到场,用过团圆饭后,袁二照例会去杨姨娘院中,张姨娘则带着三个孩子回屋,其余的…… 其余的不过就是指像苏棠和袁芙这样的“闲散人家”……要是从前,那就再算上白姨娘和袁二姑娘。像他们这样的基本不会有人在意。 可今年不大一样,苏棠刚被下旨赐给九王爷,虽然如今情况复杂多变,但目前为止她还真是个准王妃…… 于是宴上众人对她态度缓和了许多。 虽说从前苏棠在袁家就没有同他们撕破过脸,除了杨姨娘和袁窈,其他的人,就连袁二表面上同她都是挑不出错处的,想到这里,心中不由一颤。 自上回她意外发现袁芙对主母态度的转变后,心中更加坚定了那个原来的猜测,再加上最早那会的夜探院中发现的阵法和袁家长子的隐情……在这样一个大院里,没有主人的默许,乔氏不可能能够瞒天过海,也不会有这样的动机。 这样来说,袁二一边授意杨姨娘一派为难自己,一边再通过乔氏一派试探自己,左右他都不出面,所以其实在外人眼中,袁家新来的三小姐自来了京城之后算是顺风顺水,不仅生活上比原来好了不止一点,刚入京不久就得了长公主青睐,如今还成了准王妃!最多只是受些常见的后宅争端,或是在京城中受些流言蜚语,但是哪家后宅没些说法?哪家后宅的新鲜事不被众人议论? 这么想着,她觉着很不对头。 若是在这个时代,女子以夫为贵,那那个“年少有为”的说法,她几乎要成了…… 表面上的这一切太过顺利,太过巧合,以至于和背后的错综复杂相比起来太过割裂。 就像是专门为她铺垫的故事,而她背地里经历的那些,其实是反抗。 苏棠被这突如其来的想法吓了一跳。 不,她只是在收集因果。 那些破事十有八九都是为了收集因果而整出来的事端…… 算了,当务之急是袁芙的因果。 “姐姐!” 雪地里,穿着新衣裳的小女娘扑进一个年轻妇人的怀中。 姐姐身上熟悉的味道瞬间充斥在鼻尖,让人心安。 袁芙把脸埋在袁蓉怀里,久久不肯起身。 袁蓉很高兴能见到她,虽然如今她出来了,但形势还未明了,苏棠让她先低调些,少出门,于是两姐妹见面的时间其实也不多,但至少比原来容易了不少。 “三姑娘……”袁蓉身后站出一个妇人,模样有几分熟悉,当下便猜到了那是白姨娘。她嗫嚅着,眼里泛着淡淡的湿润。 苏棠什么也没说,只朝她点头,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白姨娘。”袁懿看清了来人,面上一喜,飞快地朝她走去。 看着面前两对人的欣喜,莫名的,自己心中也慢慢化开,嘴角漾起自己都没察觉的弧度。 寒暄之后,几人来到后院,那里宽阔,桌上早就摆满了吃食。 袁蓉拉着袁芙说话,一边抱过巧娘,和她一遍遍说这是小姨呀。巧娘两只眼睛又大又圆,白白的脸像个小雪团子,她咿咿呀呀地看着袁芙,小婴孩的一举一动总是能够牵着人们的心,她张开手朝袁芙做出要抱抱的动作,惹得众人一阵嬉笑。 袁懿正和绿竹捣鼓着放在雪地里的烟花,两人推推搡搡,怂恿对方去点那烟花,最终还是袁懿伸手,烟花点燃的那一瞬,火光四射,这烟花不是那种能蹦上天的,它的焰火只喷高了一点,照映在每一张笑盈盈的脸上。 “七小姐,来看!”柳嬷嬷趁着这时拿出一长条的烟花棒,小孩子最爱玩这些,痴迷着手中的焰火,目不转睛地盯着看。 而苏棠……她说她想自己做些手工,独自坐在离他们不远的小亭子里。 她冲袁蓉眨了眨眼,口型比出礼物两个字,她心领神会,带着大家也不去打扰她。 某处高阁之上,男人背着手立于窗前,安静地注视着一切。 “袁三小姐都叫了殿下,殿下怎么不去?” 裴钰不轻不重地瞥了他一眼:“都是女眷,不方便。” 哦,也是。 可他家殿下好惨,作为最大的功臣,怎么只能在这么远的地方观望。 本该夜凉如水,可今夜不会一样,家人团聚,欢声笑语,酒衣肉食,是最暖人的火。 午夜时分,苏棠笑眯眯地喊来众人,说她要给大家分新年礼物。 “芙儿,你来!”趁着绿竹给大家分的时候,她单独拿出一个木盒子,叫来了袁芙。 “这是送给咱们芙儿的,祝芙儿心想事成,万事大吉!”说着,将那木盒子放在袁芙手中。 她挑了最常见的新年祝福,却在此刻发现,这是最由衷的希望。 袁芙眼睛亮晶晶地接过,托着沉甸甸的木盒子,熟悉的若隐若现的香气袭来,她突然意识到了那是什么,惊讶地抬起头看她,喜色溢出眼眶。 桂花糕。 苏棠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 桂花飘香间,故里逢秋时。 看见这一幕的男人下意识地拿起放在一旁的木盒。 她倒是提前把礼物给了自己。 唇角微微上扬,指尖摩挲着木盒的边缘。 可此刻,他却私心作祟,希望她能站在自己跟前,亲手送给他。 在众人没注意的角落里,他看见苏棠忽然转了一个方向。 待她缓缓定住身,心中一紧,像心里有什么东西忽然被提起来,悬悬挂在胸口。 她转向的方向,正正好对着自己。 她微微扬起脸,看向那高阁,隔着有些远,他看不清她面上的神色和眼里的目光。 只是…… 一如初见,他们相隔两方,她在人群之中准确地找到了自己。 隔着错落的楼台,她微微伏身。 ------------ 第七十七章 除夕(下) “懿娘怎么还没回来?去牡丹苑叫叫她,这样子像什么话!” 除夕夜虽说要守夜,家家户户灯火通明,但她这去一趟牡丹苑也待得太久了,张姨娘皱着眉,遣人去找她。 “姨娘不必忧心,咱们六小姐心里是个有主见的,再说如今那三小姐成了准王妃,她多去走动,也是为小公子铺路了。”张姨娘身侧的人是个聪明的,一边安慰她,一边示意下人赶紧去牡丹苑。 “等她当上王妃了再说这话也不迟。”张姨娘依旧捏着帕子,眉间不展。 另一边,被遣去牡丹苑找人的小侍女打着灯笼走在路上。 “这牡丹苑可真偏啊。” 即便今晚袁府上下都亮着灯,众人也未就寝,可大多都聚在一起,路上反而冷清不少。 冷风吹过,刺骨的寒意。 不知为何,今日这条路格外安静,明明已经隐约看到院子了,就没听见一点声响。 不应该啊,不是说七小姐也在这儿吗,几个女娘聚在一起,又没有长辈在场,那不得闹成一团? 怎么半点声音也没听见。 灯笼里的烛火摇摇晃晃,照得雪地里的人影也晃啊晃,不知为何,她觉得背后发凉,不是冷风扫过的寒意,而是一种被人注视着的,带着未知的害怕的寒意。 那视线赤裸,似乎毫不在意是否会被发现。 她回头看了看,却发现四下空无一人。 “拜托,可别在这时熄灭了……”她又低下头看见了摇曳的烛火,心里一阵发紧。 硬着头皮,她终于来到了牡丹苑门前。 也恰在这时,手中的灯笼一下熄灭了。 她惊了一跳,虽然不至于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四周也留了灯,可昏暗的人影印在门上,却有着说不上来的诡异。 她欲要抬手叩门,却发觉走到门口了,里面还是听不见一点声音。 就好像这诺大的附近,只有她一个人。 “六小姐,六小姐!姨娘喊您回屋啦!” 她壮着胆子喊了一声。 无人应答。 “六小姐,六小姐……” 她颤着声又喊了一遍。 忽然,门开了一条缝,陈旧的吱呀声骤然响起。 “呀!”她被吓了一跳。 门缝里露出一张苍白的脸,她认得,这是那位三小姐身边的丫鬟,只是她的脸……一直这样苍白吗? 门后忽然传来明显的欢声笑语,其中就有她家女娘的声音,奇怪,怎么突然…… “六小姐,张姨娘遣人来接您了!”绿竹只是扫了她一眼,自顾喊道。 “好!”听见自家女娘的声音,她这才放下心来。 已是深夜,送走袁懿和袁芙后,绿竹重重的地松了一口气。 “小姐,我们差一点就要被发现了!咱们下次还是别那么冒险了!” 苏棠头也没抬,坐在案前打磨着一根竹竿:“怎么,你不是也玩得很尽兴吗?” 那倒也是…… 绿竹点了点头,又慎重地摇了摇头:“这可不是一回事!” 暗处的人影慢慢走了出来,他宽大的身影笼罩住坐在案前的人,漂亮的眼睛落在她手里的东西,似是不经意问了一嘴:“这也是送给别人的新年礼物?” 苏棠顿了一下,打量了一眼手里的东西。 说是新年礼物,未免有点冒犯…… “也不算吧……” 裴钰冷眼扫过绿竹,后者自觉地退了出去,还不忘带上了门。 “有事和我说?”苏棠反应过来,端正坐好,放下了手里的东西,示意他也坐下。 却见他随手似地就揪出了一旁杂物中的一只半成品灯笼,不动声色地坐下,将它放在桌上。 “这灯笼,我认识。” 苏棠不意外,都是玄门中人嘛,她这些玩意都是跟着钟遇学的,他认出来很正常。 “还有城郊那墓。” 可下一句话直转急下。 “这些都是给袁芙准备的?” 苏棠没有隐瞒,郑重点了点头。 竟然改变不了结局,那她至少尽自己所能,为她多做些什么。 “你凭什么认为,她阳寿将尽。” 一记凉声响起,在她耳边猛地炸开。 再回过神来,她看见裴钰拿起了旁边的笔,在宣纸上写下了袁芙的八字。 “你……” “我从未说过,我不会断八字。”他垂着眸,睫羽纤长。 “跟我讲讲,你为什么觉得这个八字必死无疑。” 苏棠愣在原地。 她有些不解,但仍然接过那张纸来看。 是袁芙的没错。 “她八字身弱,又无帮扶,最忌木火,如今大运为火……” 只是说了两句,她慢慢停下。 眼前的八个字在她的眼里不断放大,换成带着阴阳属性的五行,生克扶助,喜忌流年,那些早已在心里背得滚瓜烂熟的规则却在此刻,第一次明晰起来。 “她的命局之中,并无必死之象。” 看着她微变的神色,他倾了倾身子,犹如耳语。 那她是如何看出的结论? 只觉身上出了一袭冷汗。她观命理多年,就没有失算的时候,却似乎从来没有认真想过其中缘由,每个人的命数在她眼里如同一条看得见的线蜿蜒流淌。 “小姑娘,他没同你说过,你这玄术与普罗大众所言的玄术,有些不一样啊?” 心间狂跳的一瞬,她想起了神女庙那夜。 玄术于你而言,不是工具,是本能。 这不可能。 “那位前辈,是我朝开元年间的第一位国师。” “历史抹去了她的姓名,但我在师父的手札中找到了符合条件的人。她叫姬娥,曾是玄门之中最优秀的弟子,却因犯下大忌触怒天子被贬南蛮,最终归隐山林。” 触怒天子,被贬南蛮,归隐山林。 而事实上,她却仍在京城。甚至成了这么一个不人不鬼的存在。 这其中真假,定有问题。 所以…… “苏棠,她说得没错。她能窥见天机。” 仅一次见面,她就能看出苏棠身上的那些秘密。 “我觉得她能帮到你。” 下一瞬,她对上裴钰有些炽热的目光。 那是少见的他眼中有着强烈目的的目光,就好像笃定之后的胜券在握。 “你……其实都知道了?”于是她就明白了。 那目光黯淡下去,又换成了他原来的模样。眉眼疏离,身姿放松,仿佛一切游刃有余…… “我看起来很笨吗。” “……” 苏棠揉了揉脸,有些烦恼。 “就是吧,这个东西呢其实我心里也是有些底的……我家女君也许诺过会帮我想办法。” “我们共事那么久,想必你一定暗中调查过我口中的女君吧,若是不出我所料,整个玄门之中,不会有这一号人。” 说到钟遇,她平静下来。 能有如此高的本事,却不在主流派系之中,她的身上肯定也藏着不少秘密。 但能确认的是,钟遇绝对不输任何一个玄门中人。 毕竟连她这个半吊子出山都能吊打一众人…… 想到这里,她的心慢慢沉了下来。 所以,如果阿遇说没办法,那就是真的没办法了。 她还是好好听话收集因果吧…… 只是听了她的话,裴钰面上的神情变得古怪起来。 犹豫半晌,他终于开口。 “苏棠,你真的确定你来自南蛮远乡吗?” 苏棠一愣,随即呵道这是什么话! “那附近早就被人查了个底朝天,我们的人去的早,暗中打点好了一切,叫袁家和端王的人查不出问题来。” “那里确实有一位早逝的苏家外室女,也有一位据说本事不小的女君。可是苏棠……那里没有你。” ------------ 第七十八章 春日宴(上) 那里没有你。 裴钰看出来了,她不知道。 原先他以为,那是她的说辞,为了掩饰自己真正的身份而应付他的说辞。毕竟她身上的秘密太多。 可随着相处的时间慢慢变长,他发觉她对那蛮南之地的情愫不似是假。 他找到了真正的苏小姐之墓,她给了他解释。 他动用自身力量,去找那位女君的下落,她感激万分。 她的寿命也好,去处也罢,都在神女庙那一夜偏离了轨迹。 那阴魂提醒了他。 新春夜。 后半夜的京城就显得冷清多了,经过了大半夜的嬉闹,众人带着对新一年的期许和家人团聚的满意沉沉睡去,也有坚持守岁的,只是声音都放轻了不少。 “小姐早些休息吧,明日一大早一定又是鞭炮爆竹满天飞的声音,更难睡。”绿竹倒了水就回去睡觉了,走时哈欠连天。 但是现在的苏棠,恐怕是睡不着了。 她亦知道,裴钰不会故意同她说这些。 一切的疑云慢慢在她面前铺开。 其实仔细去想,她身上的疑点实在重重。 可如果没有她,那绿竹呢。 绿竹是钟遇带给她的人,陪自己在那生活了那么久…… 没有她,怎么会有绿竹。 如果她知道些什么…… 不会的。 她能相信自己的过去也许出于种种原因有些古怪,但她无法接受绿竹,甚至钟遇…… 算了算了,先不想这些了。 苏棠躺在床上,将自己裹得紧紧的。 至少她知道了,也许袁芙有一线生机。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果不其然,第二日清晨,随着太阳一起升起的是外头那声震云霄的爆竹声。 他们这院偏僻,但还是能听见不小的动静。 “小姐,四小姐那边送来了新年礼物……”绿竹推门进来,看见苏棠伏在案前。 “去我那挑几件回过去。”苏棠头也不抬道。 “呀,这是咱们第一次回礼吧,你说四小姐这是什么意思啊,想拉拢咱们了?”绿竹应声往里走去,不忘道。 以她现在的处境,除了自己,估计也确实没有什么人可以帮衬了。 “管她呢。”是敌是友,她说了不算。 眼下她正在思考更重要的事情。 那天她怎么说来着?她看着脚边做好的灯笼。 她说无论如何,不能自尽。 因为那是脱离了规则之外。 为什么她会这样说?因为她隐约觉得这是袁芙最终的归宿吗。 “绿竹,帮我支走袁芙,我想去她屋里看看。” 袁芙的院子也偏僻,又紧邻着主母的院子,走着走着,四下竟看不见一个人。 估计都到前院讨喜去了。 大年初一,家里的主人会给下人包红包。谁要是嘴甜些,也许能拿到双份。 “柳嬷嬷,你也去看看热闹吧,这儿有我就行。”苏棠进了院子,看见柳嬷嬷一个人坐着。 “不用,我本就是公主府的,不必凑这袁家的热闹,况且三小姐一个人在这也不好。”自从上回她在袁家遭此暗算之后,绿竹和柳嬷嬷看她都紧了不少。 心中腾起一阵热意,苏棠笑笑,也没推去,径直往里面走去。 柳嬷嬷在外面候着,苏棠走上回廊,里面忽然走出一个低着头的丫鬟。 那丫鬟见了她们,老老实实行了礼,就要往外走。 她走得急,估计是要到前院去。 进了袁芙的屋子,里面干净整洁,一张案台上放满了她的小玩意,角落里堆了几本书。 苏棠巡视一圈,如果这是她的本能,那么就跟着心走,因果自会带她往前走。 胸前的因果石炽热,被少女虔诚地握住抵在眉间。 不出片刻,一道银丝自她周身勾勒出一条轨迹,摇摇晃晃飞至梳妆台处。 苏棠走近,是袁芙的布老虎,它的身后是一个做工精致的木匣子,移开布老虎,木匣子下露出了一角白边。 心跳慢慢加速,她迟疑地伸出手。 四下静谧,她能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白纸黑字。 面色一点点沉下,唇角抿成一条直线。 用墨水写下的稚嫩字迹的背后,藏着的是什么样的一颗心。 手中一顿,她听见了远处传来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苏棠忙将一切归原,面不改色地踏出了屋子。 果然,刚一出门,又一个低着头的丫鬟从回廊的另一侧走来。 同先前的那个丫鬟一样,她走得急,见到苏棠不忘行了一礼。 苏棠微微颔首,正准备离开,却在和她擦肩而过的一瞬间停住。 余光扫过的那个丫鬟面白如纸,不见血色。 袁芙屋里的丫鬟本就没几个,她几乎都见过,可这一个丫鬟瞧着乍一看很熟悉,但仔细再一看,周身的气息却非常陌生。 苏棠回过头去追她的身影,脚下不由快步跟上去。 天寒地冻,那丫鬟看着穿得不少,那裙摆处却让人觉得硬邦邦,板板正正,和糊了一层纸一样。 “站住!”苏棠心下一凛,急忙呵道。 那丫鬟不但不停下,反而走得稳稳当当。 “柳嬷嬷!”苏棠高喊一声,迈开步子追上去,一下抓住了她的手臂。 “呀!” 仅仅是一瞬,苏棠松开了她,震惊地看着自己的手。 那哪里是手臂?薄薄的跟一片纸一样! 那丫鬟被抓住,脚下一顿,缓缓转过半张面来。 青白的脸上点缀着胭脂水粉,那双漆黑的瞳仁阴森森地斜过来,唇角勾起一个诡异的弧度。 外头,柳嬷嬷感应到什么,忽然走至檐角摇响了一个铃铛。 尖锐的铃声响起的同时,那丫鬟腾空跃起,就要翻墙而去。 “柳嬷嬷,你守在这!”丢下一句话,苏棠飞快地跑了出去。 这种东西怎么会出现在寻常人家里呢。 那铃声一响,周遭忽然出现了不少穿着袁家下人衣裳的人,不知是公主的人还是裴钰的人。 “抓住她!” 看着他们都往那丫鬟消失的地方去了,苏棠反而停了下来。 想到什么,她转身就跑。 檐上一声轻响,裴钰穿着先前那身便于行动的装束一跃而下。 “太好了,快快快,带我翻过去。”苏棠大喜,拽过他指向了主母的院子。 裴钰看了一眼方向,接住她再次跃起。 “袁家都快成了你们随意进出的地方了……”看着他熟练的样子,再想起刚刚那些突然冒出来的人,苏棠默默感慨…… 几道院墙之后,两人落地。 不宽的小道上,是那一抹熟悉的身影。 苏棠正要上前,却被身后之人一把拉住。 只见那丫鬟的脚下忽然冒出了一点火星。她的动作没有停下,保持着往前跑的样子,整个身影却迅速淹没在逐渐上升的火焰中。 最后像一张燃尽的纸一样弯曲着倒下,化作灰烬。 白雪扫过,干干净净。 ------------ 第七十九章 春日宴(中) 苏棠跑上前,来到那灰烬散落之处。今天是大年初一,她穿着新衣裳,颜色鲜艳。 只是这崭新的衣裳穿在身上多少还有些不贴身,莫名让她想起刚才那丫鬟脚下硬邦邦的衣裙,心中涌上一阵恶寒。 她蹲下身,刚伸出手想要抚去落在上面的薄雪,心脏忽地一滞,好像有什么东西一下一下抽着她的心,那种熟悉的感觉卷土重来,鼻腔一热,她下意识捂住了鼻,收回了手。 “苏棠!” 一双手摁住她的肩,发觉她的不对劲。 他看见她额角沁出的细汗,指间缝隙的鲜红。 翻过她另一只手腕,按住脉穴,眉间皱着,面色渐寒。 余光撇见她腰间的帕子,一把扯下递给她。 “吃下这个。” 不知从哪里,他忽然拿出一个小小的瓷瓶,倒出里面的一颗小药丸,往她嘴里送去。 “我没事。”苏棠挣扎起了身,用帕子胡乱擦了擦,就要着急走。 一只手忽然将她攥住,摁住她的下颚,在她错愕的片刻间将那药丸喂进了她的嘴里。 待她反应过来,耳尖莫名有些热。 “咳……我们回去。” 刚回到牡丹苑,那边的事还没着落呢,就见绿竹一脸着急忙慌的样子走了进来,看见苏棠带着血迹的鼻尖,“呀”了一声,急忙倒了水来,半是心疼半是责怪。 “早上出门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一会儿功夫就成这样了。” 温热的毛巾擦过,也扫去了她一夜的阴霾。 这样好的绿竹。 裴钰站在一旁,看见绿竹手里的毛巾擦过了女娘的半张面,离开时留下微红的印记,不知想到什么,才惊觉移开眼,轻咳一声。 “那个……我出去一下。” 腿还没迈开呢,就听见身后女娘的声音。 “诶,不用不用,我好了。”苏棠喊住他,又看向了绿竹,“你刚才脸色不对,出什么事了?” 绿竹将毛巾浸在盆里,这才道。 “是前院!主母出来了,据说……”说到这里,她压低了声音,“大郎君要好全了!” 袁子涵,要好全了? 他本就无病无痛,这样的好全了,怕是他们已经得手了。 “其实现在捅出去也不迟。”绿竹继续道,“小姐发现得早,只是先前一直在与杨姨娘那边周旋,耽搁了许久……” “不行。”苏棠刚听完她的话就摇了摇头,“主母背后的势力错综复杂,不仅有神庙,有袁二,兴许还有端王,不是我们现在能动得了的。况且……” 想到那个小小的身影,她的眸中少见地布满落寞。 “我知道袁芙想要什么了。” “裴钰,我们救不了她。” 她找到了袁芙的因果。 透过她的眼睛,他看见了清亮的眸中潋滟着水光。 “既定的结果不一定就是她的结局。”裴钰默了片刻,“你不是早就明白了,这不是终点。” 他放缓了声,目光落在那角落里的灯笼。 原来他早就知道了自己的用意。 牡丹苑外忽然响起了一连串的脚步声。 “芙儿!芙儿!” 是袁懿的声音。 接着是几下捶门的声音。 “三姐姐,三姐姐。”声音里带着哭腔。 屋内众人脸色皆一变。 “我从后门走。”裴钰走至桌前,放下先前的那个小瓷瓶,“这是我命人研制的,对你有益。” 来不及和他道谢,袁芙就已经闯了进来,后面跟着小跑的袁懿。 “怎么了这是?”苏棠迅速调整好状态,假意惊讶,“今儿大年初一,你们不在前院怎么在这……” 按袁家的规矩,大年初一要先去前院拜年,苏棠去得早,就是为了避开其他人,早些回来,不用坐那干熬。 今日的前院热闹得很,除了苏棠,大家悉数到场。 “那个丫头真是越发没教养了,老爷,这么放任下去,她还真拿自己当王妃了!”杨姨娘应付完府内下人,这才走了进来,朝那主位走去。 袁二不紧不慢地抿了口茶,看了一眼她的走向,忽然发话,指了指边上的一个空位。 “今日你坐那边。” 杨姨娘一愣,面上的笑容一下愣住。 不光是她,一旁的张姨娘和几个姑娘也不由一怔。 “哦,我差点忘了,今日夫人要来。”她干笑了两声,很快掩饰过去。 可明白人都听得出里面的牵强。 说得好像往年的初一主母不会出院一样。不过是走个流程,等拜完祠堂就走了,她一整年出来得都少,府内上下不都是由杨姨娘做主,每每这时,杨姨娘都像袁家真正的女主人一样,除了一开始象征性地将位子让给乔氏,其余时候片刻不离袁二身侧,占着主位。 袁二从未说过什么。 而今天,一切有些不一样。 杨姨娘哪里服气,可碍着众人都在,白着脸坐到了一旁。 不过片刻,乔氏就在一众仆从的簇拥下走了进来。 她穿着崭新的衣裳,面上妆容精致,发髻梳得光亮,整个人焕发着与以往不一样的生机,恍惚间,杨姨娘忽然意识到,自始至终,她都还是主母。 心中莫名不安起来。 “夫人,坐。” 他叫她夫人。 杨姨娘又气又急,一双眼都黏在了两人身上。 “诸位,新年安康。” 乔氏浅笑着,稳稳当当地坐在了袁二身侧。 她刚坐下,目光就落在下座席间,直至寻到几个姑娘之间,最终落在那一抹娇小的身影上。 “芙儿,怎么站在最边上?” “来,到母亲这儿来。” 说着,她张开双臂,眉目慈爱。 “是啊芙儿,你不是最疼你母亲的吗?”袁二见状,也笑着开了口。 旁人不知,可袁懿是知道其中古怪的,见这乔氏和袁二一下转了性,心中咯噔一下就知不妙,焦急地看向了袁芙。 袁芙攥着小手,面上神情复杂,眼里似乎带着提防。 “娘……”她颤巍巍叫了一声,最终还是朝她的母亲迈开腿去。 乔氏待她走上了前,一把将她搂进怀里。 “好芙儿,乖芙儿,是娘对不住你,你瞧,都瘦了不少!”说着,眼泪就要滴落,心疼极了自己的女儿。 “夫人切莫伤心,今日是大喜的日子!”袁二伸出手揽过了她,轻声宽慰道。 “对……对……”乔氏这才反应过来似的,用帕子轻轻擦了擦泪,挤出一丝笑容。 “大年初一,同诸位宣布一个好消息,咱们的大郎君,醒来了!”袁二站起了身,清了清嗓子,骤然说道。 大郎君? 大家先是一愣,随即立马反应过来。 是那个病得要死的大郎君? 怎么会…… 可这讶异都是一瞬之间的,不过片刻,整个屋子里的人都开了口。 “恭喜家主!恭喜主母!” “大哥哥醒了?真是太好了!” 袁二又清了清嗓子。 “眼下,他身子还有些不稳当,等再过些时日,就能出来走动了!” “届时,我袁家开府设宴,宴请全京好友,辞旧迎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