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正文 ------------ 第一章:槐里稚童 “菡萏重开日,相守永不离。” 梦是真的... 梦是真的!!! 可...梦中的我,是假的... 天道...大道...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这天大的道理,我穷尽一生,却始终悟不明...参不透! 若有来生,我宁愿百年红尘匆匆...化为一捧黄土...... 爹,娘...孩儿... 不孝! !!!!! ............... 太古虚渊,混沌崩鸣!两股撕裂鸿蒙的意志悍然对冲!魔祖罗睺踞于【灭世黑莲】之巅,【原初的浊戾】如亿万条噬道魔龙般汹涌咆哮!他掌中那柄【弑神凶兵】,枪尖赫然凝结着一滴压缩了整个开天时代的【终焉之血】——一点【凝固的混沌湮灭】!这血芒无视因果,超越宙光,带着终极的“终结”法则,悍然点刺鸿钧道祖眉心!“鸿钧老儿!欲窃天道为己身?天道乃我掌中玩物,你这泥鳅,问过【弑神】否?!”罗睺的怒吼令时空规则寸寸龟裂!鸿钧道祖足踏【太极道图】,【轮转不息】,【衍生万有】;顶悬【造化玉碟】,【三千大道真符】轰然爆发,构筑层层叠叠、蕴含无尽法则生机的【万道晶壁系】!他【单指竖天】,【紫霄神雷】自无量虚空骤然凝聚——那不是雷霆,那是淬炼到极致的【大道裁决】,一道【纯粹毁灭意志】的究极审判】!】轰——噌!!!不是爆炸,不是破碎。是法则本身对撞后发出的凄厉真空嘶鸣! 那点终结万物的【殷红“奇点”】与鸿钧所御的【无量生生不息之光】正面对撼!【湮灭的法则】在无声沸腾中互相啃噬、磨灭,混沌海为之蒸发!罗睺【獠牙毕露】,灭世魔元疯狂注入弑神枪,欲一击贯破天道壁垒!魔威滔天,势在必得!咔嚓嚓嚓——!撕裂混沌的脆响,并非鸿钧壁垒的**——而是来自那【弑神枪尖】的【无上凶煞精粹】核心处!在推演到极致的法则湮灭对抗中,那点象征“绝对终结”的凝练精粹,竟【被自身的至高凶性硬生生撑裂】!如同承载了超越天地极限的因果反噬,又似至坚至凶的悖论被大道直接否决!噗!嗡——!那一点凝固的终焉之血,炸成一片粘稠、扭曲、倒卷的【混沌猩光之海】,瞬间【反噬吞向整条弑神枪本体】!凶枪哀嚎,灭世凶威如退潮般暴跌!罗睺魔神躯【巨震若星河倾颓】,一缕纯粹凝结了黑暗本源的【至暗魔血】,如【污浊的裂天墨河】】自嘴角狂溢而出!弑神崩尖,功败于咫尺!反噬噬主!**鸿钧【眸光如开天斧刃】,【玉碟清光暴涨】瞬息锁定那片失控的混沌猩光】】,纳入道图轮转镇压!与此同时,那紫霄神雷得万道伟力瞬间灌注,【威能暴增!如一道斩断宿命的极道闪电】,悍然【劈裂】了灭世黑莲的护体血芒,【直贯罗睺魔神本心】!胜负的天平,在弑神枪尖崩裂的瞬间…已断!一点微不可察却又极尽不祥的【血戾残芒】,【如丧星】般自这至高战场崩落尘埃…划过兆亿光载,【沉入凡尘尘埃】…它在亿万种族的夜色里,烙印成一个【永恒的凶兆图腾】……葬于…东方…洪荒浩渺,遗忘所有…唯那滴血的烙印,在光阴的长河下,默默…酝酿着未知的惊涛骇浪… .................. “混沌如鸡子,阴阳未分之际,三千魔神裹挟混沌戾气横行寰宇。忽有青莲孕道而生:其叶承天地初光,其根纳鸿蒙本源。莲心托举的巨神名曰盘古。他执开天斧劈混沌、踏青莲镇鸿蒙,与魔神鏖战间星辰湮灭,混沌翻涌。直至最后一缕混沌气散尽,魔神血染虚空。盘古以脊梁撑开清浊二界,双目化日月,发丝成星河,骨血凝山川。然天道初生时降下创世劫,盘古终以身殉道,残躯化作仙界雏形。仙界初立时,仙帝执掌四洲,分上下两界,点化众生。然仙帝陨落后,四仙君割据苍梧、玄冥、赤炎、青霜四洲,各修帝道残卷,欲统合仙界重现鸿蒙盛景。” 千年流转,这开天辟地的传说化作点点星火,坠入凡尘某处炊烟袅袅的山村... 村口老槐树下,虬枝盘错,筛落一地斑驳的夕阳余晖。王老爷子倚着粗糙的树干,枯竹般的手指抚过一本黄得发脆的旧书《鸿蒙异闻录》,纸张翻动,浮尘在斜射的金光中不安地飘舞。八十老叟的嗓音像生锈的门轴,沙哑,却字字带着岁月的沉铁般重量,震得围坐在石碾子上的娃娃们屏住了呼吸,眼珠瞪得溜圆。 “那仙帝座下的四位君上,争斗至今,怕是也没个消停哩!”老人浑浊的目光似乎穿透了书页,望向无尽虚空。 “王老头!”一声清脆又带着顽劣的童音撕裂了暮色。一个脑袋从柱子般结实的庄稼汉徐刚身后探了出来,麻布短衫沾着泥点草屑,正是十三岁的徐云瀚。他眼里闪着狡黠的光,故意高声问:“您吹牛皮嘞!您咋知晓那天上神仙的事?莫不是…您就是那仙帝老倌儿转世投胎?”话没落音,他又飞快缩回父亲宽阔如山的背影里,只露出一双滴溜溜转的黑眼睛偷偷瞧着。 村民们想笑又强行憋下,被徐刚那朴实却带着威严的眼神一扫,立刻噤了声。“王老叔,甭理这小皮猴儿!”徐刚搓着布满老茧的大手,无奈地赔着笑,黝黑的脸上刻着常年劳作的痕迹,“都是他三叔徐安闹的,在城里读了几年书,给娃起个‘云瀚’的大名,听着文绉绉,可这野性子,活脱脱随了他娘家的泼天猴子!一点儿都没个稳当样!”说着大手一伸,精准地揪住儿子后领,像拎小鸡一样把他提溜出来,瞪眼道:“皮痒了是吧?!还不给王爷爷赔不是!” 徐云瀚立刻像霜打的小草,蔫头耷脑,小声道:“王爷爷…云瀚知错了…” 王老爷子那浑浊的目光,却在触及孩子脖颈间那块随着晃荡若隐若现的半块青白残玉时,猛地凝滞了一瞬。仿佛被烫到一般,思绪被拉回二十年前那个暴雨如注的深夜——徐家那个满腹书卷气的老三徐安,背上书箱,在雨帘中渐行渐远,腰间悬坠的玉佩…似乎与眼前这块,一般成色。 老者猛地抬眼,沟壑纵横的脸庞在婆娑树影下忽明忽暗。他盯着徐刚,话题陡转,声音低沉:“徐安…在城里做商行买卖?”他顿了顿,似乎在捕捉某个遥远而模糊的味道,“去年…他托人捎回的那包云片糕…老头子尝了,甜得…甜得发苦啊。”话语里是洞悉世事的老辣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忧虑。 最后一缕晚霞掠过他布满补丁的灰袍。这位外乡老人,当年落魄时被徐家祖辈从土匪刀口下救回,守着半卷残破的《鸿蒙异闻录》,独居村尾草庐已有六十寒暑。年轻时村妇们提亲的脚印踏平了门槛,他却总是望着极南方出神——那片天际下,有着说不清的情愫与牵挂... 暮色四合。老人拄着磨得溜光的枣木杖,蹒跚着向村尾挪去。怀中的旧书簌簌,悄然落下一页残缺的黄纸。夜风打着旋儿卷起它,在飘落的瞬间,隐约可见纸页一角模糊褪色的古老篆文——“青莲陨落处,当有遗脉现……”。身后,是童子们扯着嗓子不甘地追喊:“王爷爷——明儿接着讲仙界大战啊!”喊声很快被渐浓的夜色和凉风吞没,唯余村尾那一点豆大的孤灯,在无边的暗影里摇曳着微弱的光。 祠堂戏台下灯火昏暗,徐刚扶着佝偻的王老爷子走下台阶。望着老人刀刻斧凿般的枯瘦面庞,徐刚心头猛地涌上一股苦涩,像咽了口冰冷的井水,直凉到胃里。这面容让他想起自己坟头草深的爹娘,也猛然撕开了对衰老终局的恐惧——自己这把气力总有耗尽的一天,到那时,会不会也像村里大多老汉一样,在病榻缠绵与无边孤寂里熬干最后的日子?若是妻子秀梅……徐刚不敢想,他狠狠地甩了甩脑袋,像要甩掉这附骨之疽般的阴霾念头。 “王老叔!”他手上使了使劲,稳稳托住老人颤巍巍的胳膊,声音洪亮却带着不易察觉的微颤,“咱们村哪个娃娃的魂儿不是被您这些故事勾大的?就说我家那皮猴云瀚,昨儿晚上还缠着我闹腾,非要我问问您,那《鸿蒙异闻录》的下回分解啥时候开讲!不过老叔啊……”徐刚浓黑的眉毛拧在一起,语气带上了一丝迷茫和担忧,“您说的那些仙人…到底啥样?那成仙的路,是不是…也是道道刀山,处处险滩?唉,想着都叫人心里发怵……也不知道我那走了多年、音讯全无的二弟,如今是死是活,可走的是不是那要命的道?” 老人枯枝般的手指搭在青年肌肉虬结的手臂上,感受到那蓬勃的生命力。浑浊的眼底,冰层似乎融化了一丝。这个从小在他膝下听着山海经、封神榜长大的小子,如今已是身板结实如铁塔、能扛起百斤重担的当家人,眼底那份朴实的赤诚却一如当年。 “仙人?”王老爷子喉间发出一声仿佛风穿过空竹般的低笑,“徐刚啊,这世上何处无险滩?刀口舔血有危险,田间弯腰就安稳了?风霜雪雨,洪水猛兽,哪样不凶险?更何况是与天地争利、向阴阳夺寿的仙人之路!”他顿了顿,苍老的手轻轻拍了拍徐刚结实的小臂,“放宽心些。你徐家几辈子人积德行善,厚道传家,老天爷终归记得。你二弟…他福缘未绝,总会平安的。倒是日落西山啊…老朽这般模样……”话未说完,一股剧烈的咳嗽猛地从胸腔里炸开,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震出来,整个人咳得蜷缩成一团,枯瘦的肩膀剧烈耸动。 好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才渐渐平息。老爷子费力地清了清嗓子,摸索着怀里那本黄书,枯槁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脊,声音带着喘息的虚弱:“……孤老头子,也不知这摇摇欲坠的残烛还有几年光景可熬。罢了罢了,一辈子无儿无女,倒也落得个身似浮萍无牵挂的清净……倒是你们这些后生……”他那暗淡的目光扫过祠堂里零星聚着的几个村里后生,最终落在徐刚脸上,语气沉重,“我走了,你们…可要互相看顾着点,把这日子安安稳稳地过下去,别走那不该走的道……” 缩在祠堂冰凉台柱阴影里的徐云瀚,小小的身子猛地一抖!两个时辰前趁人不备干的那点“好事”瞬间炸雷般在脑子里回响——他把王爷爷常喝的止咳枇杷膏偷了出来,倒掉一大半,又把家里那坛咸到发齁的腌菜汤偷偷倒了进去!此刻,看着台上那咳得撕心裂肺、仿佛随时要散架的佝偻身影,十三岁孩子人生第一次尝到了那种叫“悔恨”的毒药滋味,又苦又涩,像吞了颗没熟的野果子,一直堵到嗓子眼。 “哇——王爷爷!”一声带着哭腔的童音尖利地划破了祠堂的死寂!小小的身影像颗出膛的炮弹,猛地冲出阴影,扑通一声跪倒在青石板戏台上,额头结结实实磕了个响亮的头!“呜呜……是我…是我干的!我偷了您的药…灌了半瓶子咸菜汤进去…呜呜呜……”眼泪鼻涕糊了一脸,豆大的泪珠毫不含糊地吧嗒吧嗒往下砸,洇湿了老人脚上那双洗得发白、磨得几乎透底的千层底布鞋。 祠堂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徐刚的脸瞬间变得铁青,怒容爬上面庞。王老爷子却只是剧烈地咳嗽了几下,随即颤巍巍地从怀里摸索出一方洗得发旧但干净的粗布帕子。他没有呵斥,没有责怪,只是吃力地弯下腰,用那帕子极尽耐心地、一点点擦去孩子脸上纵横的泪水和鼻涕,脏污的痕迹把帕子染得一塌糊涂。 老人布满皱纹的脸上,艰难地挤出一个极度疲惫却又无比包容的慈祥笑容。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像冬夜里的微火:“傻孩子…人这一辈子长着哩,谁没个犯浑钻牛角尖的时候?王爷爷像你这么大那会儿,比你还浑还皮呢!”他粗糙的手轻轻落在徐云瀚颤抖的小肩膀上,“记着爷爷的话:在家门里,你是小崽子,爹娘能包容你,王爷爷也能包容你,打打闹闹都是骨肉情长。可有一天,等你翅膀硬了,真要飞出家门口了,见着了外面的大世界,人山人海花花肠子,到那时候啊……”他艰难地仰起头,望了望天边那绚烂又迅速褪色的火烧云,眼神深邃,“……对旁人,万事就得多长个心眼,可再不能像今日这般不知深浅地胡闹了……瀚儿,天要黑了,是不是该回去……给你娘煎药了?” 这最后一句提醒像根针扎醒了徐云瀚。他猛地止住哭泣,一骨碌爬起来,带着满脸的泪痕和愧疚就想往外冲。 “兔崽子!你给我站……”徐刚的怒吼才开了个头,扬起的手掌还悬在半空。可看见儿子脸上那混合着恐惧和急于补救的表情,他紧绷的下颌线终究还是松动了。那只扬起的蒲扇大手最终只是重重拍了下自己的大腿,恨铁不成钢地吼出了半截威胁:“快滚回去!盯着药罐的火!再像上回那样把药煎糊了,看老子不把你屁股打……”“八瓣”两字还没出口,那小身影已经像只受惊的兔子,几个起落便蹦跳着蹿出了祠堂门,飞快地消失在暮色笼罩的田埂尽头。 望着儿子小鹿般慌乱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视线里,徐刚脸上强行撑起的怒气如潮水般退去,嘴角那点硬挤出的笑意也迅速冻结,转而化作一团沉甸甸的忧虑。秀梅苍白的脸庞浮现在他眼前。云瀚出生那个冬日,妻子在四面漏风的冰冷产房里挣扎了两天一夜,虽捡回了一条命,但寒气入骨,缠绵病榻至今。若非在城里开绸缎庄的三弟徐安月月托人捎来参茸黄芪勉强吊着,只怕……他下意识地攥紧了腰间瘪瘪的粗布荷包——里面是今天卖掉柴火换来的三十个铜板,沉甸甸地坠着他作为一家之主的无力感。这点钱…够给秀梅换半斤补气血的红糖了吧?他默默盘算着。 “徐刚啊…转眼间,你也到了为人父母的年纪…”王老爷子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声音从旁边传来。他坐在祠堂角落那把吱呀作响的破旧摇椅上,目光落向村外蜿蜒的小路,“你觉着……云瀚这娃儿,往后造化怎样?能干点啥营生?” 徐刚闻言,从忧思中回神。他习惯性地用粗糙的手指挠了挠后脑勺,神情坦然,带着农人特有的朴实:“咱庄稼汉的娃,长大还能干啥?当然是跟着我这爹,老老实实扛锄头、种地呗!春播秋收,眼见着稻谷冒尖、麦穗饱满,那滋味儿……”他黝黑的脸上浮现出一种纯粹的满足感,眼里闪着光,“比喝啥仙露都滋润!风吹日晒是不轻省,可一家人守着几亩薄田,看着庄稼一天天长大,安安稳稳,无病无灾,那就是我这辈子见过最大的福气了。” 王老爷子没有立刻说话,只是凝望了徐刚片刻。那布满褶皱的眼皮微微阖动了一下,像是叹息,又像是赞同。良久,他缓缓点了点头,声音在渐深的暮色里显得更加空远:“是啊…守着黄土过日子,扎根乡土。少了些风浪颠簸,多了些安稳和泰…倒也是条踏踏实实的好路。挺好的…挺好的…”他摆摆手,声音里带着浓浓的疲惫,“天黑了,回吧…你也该回去了。” “诶!好咧,王老叔!”徐刚答应着,扶了扶老人,“您也早点歇着,门窗关严实些。有啥事别硬撑,喊一嗓子,我立马就到!” 望着徐刚那宽阔、承担着全家生计的背影,在灰蓝的暮色中融入蜿蜒的村路,王老爷子没有移动分毫。晚风带着入夜的凉意钻进祠堂,拂过檐角那几片早已锈迹斑斑的铜铃,发出一阵细微沉闷的、仿佛来自悠远时空的叮当脆响,几不可闻。 他枯瘦的手轻轻按在怀中那本《鸿蒙异闻录》冰冷的封面上。祠堂内外,村民都已散去,只余这片寂静的空旷与他作伴。晚风穿过,吹动他花白的鬓发和破旧的衣袂。老人靠在吱呀作响的摇椅里,浑浊的双目越过破败的祠堂门洞,似乎穿透了凡尘俗世重重的屋顶与田埂,投向了广袤无垠的星空深处…… 一种历经沧桑后的寂寥,夹杂着一丝无人能懂的、对浩瀚天机的隐忧,凝固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苍老的嗓音如同梦呓,又似一声湮灭于浩瀚星河中的叹息,随着晚风,再次低低地飘荡在空旷寂静的祠堂里: “万古青莲的创世之机缘……混沌遗脉的气运……统御鸿蒙的野心……呵……所谓永生不朽、睥睨天地的仙人之路……又算得什么?又哪里抵得上…这人间烟火,半分炊烟……” “所谓逆天之道……何足道哉?” 最后几个字,消散在浓得化不开的暮色里,被祠堂无边的昏暗彻底吞没。唯余草庐里那点微弱的灯光,如同远古洪荒遗落在此间的一粒星火,孤独地闪烁着微茫的光芒,对抗着沉沉黑夜。那封“青莲陨落处,当有遗脉现”的残页,被彻底遗忘在祠堂冰冷的地面上,静静地躺着... ------------ 第二章:仲季·安 暮色如蜜,把蜿蜒的青石板路浸染成温暖的琥珀色。徐云瀚踩着一地碎金,正埋头往家赶,衣角忽然被一股蛮力拽住。回头一看,是邻家丫头赵青凤。她晃着两根翘挺的双马尾,像只灵巧的雀儿凑过来:“书虫!又在王爷爷那泡着喝墨水呢?”她发梢系着的红头绳在晚风里一跳一跳,活像两只不安分的小火蝶。 “我娘该喝药了。”徐云瀚有点急,但还是停下脚步,献宝似的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里面裹着几粒从祠堂案台上顺来的甘草糖,金黄透亮,“凤姐,来一个?” 赵青凤却没接糖,反而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小手指向徐云瀚家的方向:“看啥糖!快瞧你家门口——停着好大一辆马车!那车轮上雕的可是祥云纹!一准儿是你那城里的三叔回来了!”她的眼睛亮晶晶的,也透着兴奋。 “三叔!”徐云瀚瞳孔瞬间放大,心跳像擂鼓,手里的甘草糖“噗嗤嗤”全滚落进了路边的草丛。他二话不说,拔腿就朝炊烟升腾的方向狂奔。布鞋“啪嗒啪嗒”急切地拍打在温热的石板上,惊得篱笆上打盹的麻雀扑棱棱飞向暮色深处。 果然!自家那爬满青苔的矮墙外,安安静静停着一辆罕见的檀木马车。车辕处雕刻的流云纹在落日余晖下流转着低调而奢华的幽光,与朴素的村屋形成强烈对比。 “三叔!”徐云瀚像颗小皮球,带着一路风尘撞开堂屋门,“哐当”一声,险些带倒了八仙桌上那只清雅的青瓷茶盏。 斜倚在藤椅上闭目养神的青年闻声睁眼,唇边绽开温和的笑意。他一身月白素色长衫,宽袖垂落拂地,腰间悬着一枚玲珑碧玉坠和一个散发着淡淡药香的锦囊,随着他起身的动作轻轻碰撞,发出泉水淌过溪石般的清响。他正是徐安。 “哎哟!”徐安执扇虚点一下,用扇骨轻轻戳了戳侄子跑得红扑扑、汗津津的脸蛋,故意打趣,“瞧你这阵仗,莫不是把后山竹林里新冒头的嫩笋都啃光喽?”他声音清润,带着城里人的一丝儒雅腔调,惊得廊下咕嘟冒泡的药罐仿佛都跟着“噗”地吐了个更大的泡泡。 里屋传来一阵压抑不住的轻咳,紧接着是母亲霍秀梅带笑的气音,透过薄薄的布帘:“他三叔,你可不知道,如今这混世小魔王可听不得半个‘胖’字呢……” 话音未落,一阵爽朗豪迈的笑声就从门外压了进来。徐刚高大的身影背着最后一担柴火,轻松跨过高高的木门槛,汗湿的粗布短褂蒸腾着新鲜草木的清香:“好小子!三娃子可算把你盼回来了!王叔早上还在槐树根那儿念叨你呢,说当年那个揣着本《孺子歌》进京赶考、一路哭鼻子的小子……” “大哥!”徐安面上瞬间飞起薄红,有些赧然地“啪”一声合拢折扇,打断了兄长翻老底的话头。他立刻转身,从旁边那只蒙着些许尘土但依旧看得出精工细作的描金木箱里,取出几册簇新的线装书。深青色的缎面书封在暮色光线里流转着华贵的孔雀蓝光泽。 “喏,这是带给王叔的,《镜花缘》的善本新刻……”他的声音忽然低了下来,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其中一册书脊上一道细微的裂痕,眼神有些飘远。去年除夕匆忙离去时,窗外的寒气那样重,也不知独居草庐的老人院中那几株腊梅,可曾独自熬过几番风霜,此刻……怕是早已开谢了三回? 霍秀梅适时地轻声支开儿子:“瀚儿,乖,把三叔带回来的那包上等阿胶先拿到厨房去。”看着儿子不情不愿、慢吞吞挪出去的背影,她才转向徐安,眉宇间笼上一丝真实的关切,声音压得更低:“生意要紧,人也一样要紧。总这样奔波,也得顾着家。也该带云丫头回来认认根儿,看看她爹长在哪片土里。弟妹一个人撑着那么大染坊,风里雨里的,光想着都让人心疼……” 徐安沉默地望向雕花窗棂外那逐渐沉沦的天光。草药的苦香和灶间新米的清甜气息交缠着,无声地弥漫在小小的堂屋。 檐角突然传来极其轻微的“咔哒”一响。没人抬头,但徐安嘴角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苦笑——定是调皮的侄儿,不知何时溜上房梁偷听呢,怀里大概还紧紧抱着那包未及拆封的阿胶... 檐角垂落的最后一缕夕光又挪移了几分,温柔地涂抹在药炉腾起的水雾上,将那翻腾的蒸汽也染成了梦幻的淡金色。 徐云瀚抱着膝盖蹲在红彤彤的炉火前,小脸被映得通红。他盯着小陶罐里那些翻滚沉浮的药材,琥珀色的药汤打着旋儿。模糊的影像在升腾的氤氲中变幻不定——恍然间又成了去年清明,跟着三叔去祭祖时在祠堂幽暗梁柱间蜿蜒游走的缕缕香火烟痕,也是这般纠缠缭绕,也是这般虚幻易散…… “当心火候,瀚儿。”里间传来母亲霍秀梅带着咳意的轻声提醒。 徐云瀚猛地回神,手忙脚乱地从火塘里撤出两根红柴火,“噼啪”一声脆响,几粒火星炸开,落到冰冷的青砖缝里。 这微小的动静惊醒了砖缝深处一只蛰伏的蝼蛄,它慌不择路地爬出,“啪嗒”一下,恰好撞进旁边矮桌上一只青玉镯透射出的光斑里——那只玉镯温润剔透,此刻正静静地放在桌上。许多年前,父亲徐刚不就是捧着这只倾尽所有换来的镯子,在霍家门槛绊了那个激动又狼狈的一跤,最终赢得了母亲的心吗? 终于……最后一片沉甸甸的茯苓依依不舍地沉入陶罐底。徐云瀚小心地撇去浮沫,将墨黑的药汁滤进一只洁净的青瓷小碗。他屏住呼吸,像捧着什么绝世珍宝,轻手轻脚地迈进了里屋。 斜斜的夕阳金线恰好穿过雕花木窗的格棂,在霍秀梅苍白如素绢的脸庞上绣下细碎流动的金纹。她微微欠身,倚靠着鸳鸯戏水的软枕抬起手臂接碗。那只玉镯碰到碗沿,发出“叮铃”一声细碎清响。 “我们家瀚儿,”她微笑着,声音虚弱却温柔,“可真是比春风还贴心,比春雨还润物无声。”她小心地抿了一小口滚烫的汤药,黛色柳眉因那浓烈的苦涩本能地蹙起,随即又像被什么东西熨平般舒展开,恰似庭院里那棵刚刚被春雨涤净的梨树,脆弱又坚韧。 然而笑意未散,一阵更猛烈的咳嗽猝不及防地席卷了她!她慌忙用手帕捂住嘴。帕心迅速洇开一朵刺眼的暗红,比窗外怒放的桃夭更艳烈逼人!但这抹惊心动魄的红转眼就被她更紧地攥入掌心藏匿起来。她若无其事地摆摆手,声音有些发颤:“好了……去陪陪你三叔说说话吧。他那宝贝箱笼里头啊,指定藏着给你的桂花糖呢,再不去拿,怕是要被他偷吃光了……” 檐下青石台阶沁着春夜丝丝的凉气。徐安正独自站在那儿,手持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垂落的、尚未盛放的紫藤花穗。听见身后脚步声,他转过头来。暮色如纱,扇坠底下的翠色流苏随着他的动作,在昏暗中划出一道短暂而流动的金光,带着一种不真切的华美。 “让小叔瞧瞧,”徐安收起扇子,俊秀的脸上带着促狭的笑意,伸手轻轻捏向少年鼓起的脸颊,“看看咱们徐家后院那根最伶俐的青竹笋,一春不见,是长了三寸,还是添了三斤?”指尖触到的却不是想象中的温热软肉,而是一层湿漉漉的薄汗——那是少年方才煎药时被蒸汽沾染的痕迹,此刻凉浸浸的。 院角磨刀石旁,徐刚蹲着身子,粗糙如砂纸的掌心正一下一下用力地打磨着锃亮的镰刀。冰冷的刃口反射出他眼角深刻的沟壑和专注的神情。“城里染坊的料子是好,可这混小子进去了,”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旁边整理马缰的徐安说,声音低沉,“怕不用三天,连家里的镰刀跟吃饭的瓷盘长啥样都分不清喽!”话音未落,他不知怎的手下猛地用力过猛,磨刀石上的水花“嗤啦”一声溅了他满裤脚,惊得旁边几只埋头啄食草籽的麻雀扑棱棱飞上了屋檐,留下几声仓促的鸣叫。 徐安眸光微闪,起身快步走到马车旁,掀开车帘,小心翼翼地捧出一盆植物,对着兄长说道:“大哥,你看。这叫墨兰,在城里懂行的花匠眼里,这一盆就是二十两雪花银的身价!”盆里的兰草叶片墨绿油亮,在暮色中泛着一种冷硬的、属于银钱的光芒,与他温润的气质有些微妙的冲突。“可它再矜贵,”徐安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那花叶子瞧着再亮,能有咱家屋后山野里那漫坡遍野、自由自在的小小二月兰看着舒心?自在?” 他说完,目光下意识落在仍蹲在地上专注玩耍的侄子身上——徐云瀚正揪了根细长的草茎,全神贯注地逗弄着水缸边陶罐里养的两尾小泥鳅。那微微皱起眉头的专注模样,竟与二十多年前同样蹲在田埂上,看一群蚂蚁搬动一只巨大青虫的幼年徐刚,几乎重叠在了一起! 这瞬间的相似让徐安心头微震... 就在这时,逗弄泥鳅的徐云瀚猛地抬起头,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像盛满了星辰:“三叔!你去年说的那个城里的戏班子,真有人能像你说的那样,一口气翻腾上十八个筋斗不歇气吗?” “咔哒!”一声清脆的裂响突兀地打断了他的疑问! 徐安腰间那枚温润光洁的白玉佩竟毫无征兆地脱落!线断了!玉佩直直坠下,“啪”地摔在青砖地上!一道狰狞的裂纹,如同利斧劈下,正好贯穿了那精心雕琢在玉中央的“安”字! 檐角那只悬挂多年、布满铜绿的铜铃,也毫无征兆地、轻轻地晃动了一下,仿佛被一阵肉眼看不见的微风拂过,发出短促而沉闷的“嗡”的一声。这微不可闻的震动,却恰到好处地惊动了窗台上那只插着新折桃枝的陶瓶——最顶端那朵开得最盛的花瓣,悄然飘落。 暮色像融化的墨水,终于漫过了低矮的屋檐。紫藤细长的花穗被晚风牵动着,将婆娑的暗影织上了徐安月白的衫角。 徐云瀚不知何时攥紧了三叔袖口那用银线密绣的流云纹,指尖沾染了马车里经年不散的清冽檀香…… “三叔……云儿……云儿妹妹还记得我给她做的竹哨吗?还有……上元节我给你俩扎的那个大眼睛的兔子灯……”声音越说越低,终至凝滞在喉咙里。他忽然清晰地看到,三叔腰间原本挂着一对成双配对的莲花纹玉佩,如今只剩下了这一枚……那并蒂莲的另一半,去了何处?一股莫名的酸涩堵住了他的喉咙。 徐安察觉到了孩子的僵硬。他将手中的折扇轻轻搁在旁边的陶案上,温热的扇骨触到冰凉的粗陶表面。伸出微凉的手指,小心地托起侄子还带着稚气的下颌——这一托,他才惊觉,孩童那圆润如满月的脸廓,不知何时已悄然描上了一抹青竹抽节般的清隽棱线。他腕间那串深褐色的沉香木珠串不经意碰在案上,荡开一圈圈极其细微、却又无比清晰的木质撞击声。 他凝视着少年眼中的憧憬与微小的不安,嗓音如同浸了夜露般温和绵软:“明日卯时,车马便动了。若还舍不得你爹娘,路上就抱着小叔给你带的《山海经》刻本睡一觉。等你醒了,睁开眼啊,就是灯火辉煌的天云城了。可好?” 话音刚落,窗外不远处那棵苍劲的老槐树,仿佛听懂了离别之意,簌簌抖动起满树的叶片,撒落一串串如雨般的、带着独特清香的槐花,飘飘扬扬,无声无息地铺了一地细碎的白。这情景,竟像极了徐安当年背着行囊离家时,那个隆冬清晨纷纷扬扬的清冷雪片…… 院子另一角,徐刚依旧一声不吭地蹲在磨刀石旁,粗糙如树皮的指腹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搓着今年新收的麦穗。金灿灿、沉甸甸的麦粒从他微微摊开的指缝间簌簌滑落,像小小的精灵,在坚实的青砖地上蹦跳着,组合成一幅模糊又熟悉的田园画卷轮廓。 “臭小子进了那光鲜亮丽的染坊……”他低沉的声音蓦地响起,带着一种粗粝的疼惜,手指猛地收紧攥住了那几根麦秆,“怕是穿惯了细软绸缎,要嫌家里这粗布褂子蹭得肉皮疼咯!”粗糙的麦秆顶端尖刺毫不留情地扎进了他掌心的厚茧,刺痛微乎其微,却异常清晰。 少年像被这句话烫到,猛地抬起头,转身毫不犹豫地扑进了父亲宽厚滚烫的怀抱!发顶顿时沾上了几根调皮的金色麦芒:“爹!才不会!你去年夏天给我编的那个蝈蝈笼还在窗台上挂着呢!天天帮我哄蛐蛐儿呢!”小小的声音带着哽咽。一股滚烫的湿意突然滴落在徐刚被柴薪磨砺得如同龟裂大地般的后颈上——那是孩子噙在眼里、终于忍不住落下的热泪。 就在此刻,檐下那只沉默许久的风铃,仿佛被这温热的眼泪唤醒,也轻轻晃动起来,“叮咚——叮咚——”,发出一串清脆空灵却又带着莫名湿意的声音。 仿佛被这叮咚声牵扯到了某一根敏感的弦,徐安失神般碰翻了手边那只天青色的茶盏。清浅的茶水带着余温泼洒而出,在红漆斑驳的案几上汩汩流淌,像一条小小的蜿蜒小溪,漫过那本不知被翻阅了多少遍的《齐民要术》残卷——泛黄的纸页间,还小心翼翼地夹着兄嫂当年成亲时剪下来的一朵红艳艳的喜字窗花,此刻被茶水氤氲,边缘晕染开来,模糊了喜气。 “大哥,你看这成色……”徐安像是急于打破这沉重的氛围,弯腰迅速从地上捡起一根饱满金黄的麦穗,递到徐刚眼前,手指因微妙的情绪而有些抖,“这麦粒……颗颗饱满金黄……若是放在城里最大的粮铺柜台上……掌柜的眼睛怕是要黏上去,看得掉进秤盘里去称斤两喽!” 暮色渐消,晚风习习...家家户户灶上蒸腾的烟火气带着温暖的诱惑爬向天际。 就在这时,里屋又传来霍秀梅压抑不住的、混着药香的阵阵轻咳,一声声如同细小的鞭子抽打在某些柔软的心尖。 被徐云瀚遗忘在怀中的甘草糖纸发出轻微的“簌簌”声。这微弱的动静惊动了梁上早已归巢的雏燕,发出一阵不安的细弱啾鸣。 蹲在地上的徐刚一言不发地起身。高大却微驼的背影在昏暗的光线里被拉得很长很长,如同一道凝固的堤坝。他习惯性地掸了掸衣摆上沾染的灰土和刚刚掉落的麦壳。墙角投下的巨大影子映在斑驳的土墙上,仿佛秋收后倒在田垄间、被阳光晒透、被风雨侵蚀的稻草人。 “明日……卯时启程。”徐安的声音有些发紧。他深吸一口气,将地上那块摔裂的玉佩拾起,郑重地塞进徐云瀚还带着汗湿的小小掌心。温凉的玉石竟已被孩子掌心的温度微微焐热了。他极力让自己的语气轻快如常:“让你云儿妹妹好好教你认认……染坊里那七十二种靛蓝花色。她可记得你……”话却突兀地顿在半空。徐安的目光死死锁住——孩子麻布短衫的袖口,在他刚才塞玉佩时无意间翻卷,露出了小半截编织精巧的红绳。 红得那样熟悉,那样……刺目! 正是去年除夕夜,那盏飘摇的昏暗油灯下,兄长这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蹲在冰冷的雪地里,手指被冻得通红麻木,却倔强地就着一盏摇摇欲坠的灯笼微弱光芒,拆开打猎用的结实绳线,笨拙又虔诚地编了整整半宿,最后才心满意足挂在他儿子颈间的那枚,独一无二的……平安结! 晚风掠过院角堆放的麦垛,扬起一片细碎飞扬的金尘,在渐沉的暮霭中闪闪烁烁,如同星河降下凡间。 徐云瀚挨着那辆沉默的檀木马车站着,低头数着井台辘轳转动提水时发出的单调而悠长的“吱呀”声。那声音节奏缓慢,像极了身后父亲刚才磨镰刀时那沉稳有力、一下、又一下的低沉摩擦声。两种声音在他耳边奇异地交织、重叠,变成了一个属于家与故土的、朴拙又安稳的歌谣。 徐云瀚呆呆地望着井里倒映的那条碎裂摇曳的银色星河——在那被井壁切割成一圈的微小水面之下,清凌凌地晃动着。不知为何,那水中的光点开始旋转、模糊、膨胀……渐渐地,扭曲成他从未见过却幻想过无数次的,那座名叫“天云”的繁华城池里,那些传说中彻夜不熄、如同燃烧金粉般的……璀璨灯火! ------------ 第三章:云粱承絮否? 日暝苍合,最后一抹残霞透过稀疏的藤蔓,在青石院地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 徐刚嘴角微扬,那份笑意如同沾了蜜糖的粗粝麦芽,粗糙中透着十足的宠溺。他伸出手指,带着麦香味的指尖轻轻点了点徐云瀚的额头,声音低沉而温暖,像被日光晒透的谷仓:“你这小兔崽子,”他无奈又纵容地笑叹,“一见到三叔,眼里的光比星星还亮,活像块膏药似的黏上去。爹娘呀,怕是早被你这小白眼狼给挤出心窝子咯!” 他仔细端详着儿子仰起的脸庞,那日渐清晰的小男子汉轮廓,让这个朴实的农人眼中泛起一丝欣慰的光芒。“也快十四岁的汉子了,”他语气里带着郑重的托付意味,“是该把你放出这篱笆院,去天云城那片大天地里扑棱扑棱翅膀了。别像爹,一辈子就知道跟黄土块较劲,把那几亩薄田当成天。出去看看外头的路有多宽,日后能走多远走多远……给咱老徐家挣个大脸!”他粗糙的手掌用力按了按孩子的小肩膀,仿佛要把祖祖辈辈所有的期盼都传递过去。 一旁静静看着的徐安,敏锐地捕捉到了兄长脸上那丝转瞬即逝的落寞,心头顿时像被麦芒刺了一下。他立刻上前两步,温热的手掌稳稳地落在徐刚宽阔厚实、却承载了太多辛劳的肩膀上。 “大哥!”徐安的声音带着读书人的清亮,更有对兄长的敬重和安抚,“你这可是门缝里看扁了自己啊!咱们生在这土坷拉里,长在这田垄上,种地怎么了?那是老天爷赏的最体面的饭碗!”他语调微微扬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便是城里那些穿着绫罗绸缎、坐着八抬大轿的老爷们,往上倒腾个三代,哪个祖宗不是在泥里打滚的庄稼汉?人活一世,凭一双手养活自己、养活家小,头顶天脚踏地,腰杆子挺得比谁都直!什么官老爷的少爷羔子,什么富贵闲人,我看一百个也顶不上我大哥一根手指头实在!那才是真正的风光!” 这番话如同温热的泉水,瞬间冲开了徐刚眉宇间郁结的愁绪。这个憨直的庄稼汉被弟弟说得心头一暖,紧绷的面容豁然舒展,露出一如既往的爽朗笑意,声震院墙:“哈哈哈!还是我三弟会讲话!这念过书喝过墨水的人就是不一样,一番话说得你哥我啊,心头敞亮得像这刚擦完的镰刀!”他用力拍了拍徐安的后背,笑声回荡在渐渐暗下去的院子里,“成!就让这小兔崽子跟你去城里开开眼界!家里头你放心,有我顾着你嫂子呢。” “嗯!”徐安也用力点头,眼中含着对兄长的深深理解,“大哥放心。明天一早,我先带些祭品上山,去看看爹娘。这么多年在外奔波,心里实在愧疚。等给爹娘磕完了头,就带云瀚启程回城。”他的声音低沉而郑重。 “是该去看看了。”徐刚脸上罕见地掠过一抹浓重的阴郁,那是对长年漂泊在外、杳无音信的另一个骨肉至亲的无奈与思念,“唉,可惜你二哥……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跑去当什么‘仙人’,这一走就是好些年!连个口信都没捎回来过……如今是死是活都不知道!你说……”他的声音有些发涩,充满了困惑和隐隐的责备,“好好的一个人,咋就……”他找不到合适的词,只能沉重地摇摇头,将那无处发泄的担忧和微怒咽了回去。 “大哥!”徐安急忙纠正,语气既带着对修道之路的敬畏,又带着对二哥可能的“前途”的骄傲,“那可不兴叫‘仙人’,正经叫法该是‘修士’!二哥能得这仙缘,那是天上掉馅饼砸中了我们老徐家祖坟!是天大的造化!”他顿了顿,目光落在侄儿身上,语调不自觉地放柔,带着尝试的意味,“对了大哥,云瀚……是不是也快十四岁了?” “具体……也就剩半年光景了。”徐刚的眉头又习惯性地锁紧,他对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本能地有种不信任,或者更确切地说,是敬畏背后的未知所带来的巨大疏离感。“至于以后干啥?我这个粗人想不明白那么多。实在不行,就跟我一样,拿起锄头守好自家的地。”他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搓着一根饱满的麦穗,声音里透着一种近乎固执的安稳,“这田里虽说累些,可心是静的。不用一天到晚琢磨城里人那些弯弯绕绕的心眼子,睡觉都睡得踏实。” 徐安看着他大哥眼中那份对安稳的固执眷恋,不由得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这叹息里,掺杂着复杂的情绪。大哥的质朴厚道是他最宝贵的根基,可也注定了他无法理解,也厌憎这世上另一面的运行法则。徐安心里何尝不渴望那份被落日和炊烟包裹的宁静?可他肩上的担子太重了:他自己的小家,多病的大嫂,年幼的侄儿,还有商行里那些依靠着这份生计养家糊口的几百上千口人!那些跟着他从泥里刨食一路干过来的老伙计,在他最难的时候都不曾离开,用肩膀帮他扛住了那份产业。如今轮到他做顶梁柱,他怎能不挑稳这副担子?有时想想,所谓的“能耐”,不过是枷锁换了副体面的样子罢了。 他压下心中的波澜,强行挤出一抹轻松的笑意:“大哥,愁苦个啥!我回头就托人仔细打听打听二哥的消息。至于瀚儿嘛,”他看向小侄子,眼神热切起来,“不如这次先跟我回城里住上半年?等下半年,正好赶上天云宗五年一度的收徒大典!让他去碰碰运气。若老天爷真开了眼,让咱瀚儿有那么一丝仙缘根骨……哎哟,大哥!”他的语调不自觉带上了憧憬,“那咱们老徐家可真是……可真是……!”他一时找不到更通俗的词,只能重复那句古老的俗谚:“那可是真真儿的——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呐!” ............... “鸡犬升天?”徐刚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那点强行按捺的怨气又被撩拨起来,粗嘎的嗓门陡然拔高:“你二哥当那个啥‘修士’当多少年了?!啊?!你瞅瞅!院里的鸡照样打鸣刨食,门外的狗照旧摇尾看门!哪个飞起来了?!”他气得手指头直点那些无辜的家禽和家犬,声音里带着被深埋已久的失望和被抛下的酸楚,“我看远不如你在城里做买卖!好歹逢年过节能带着份情...回来看上一眼!他呢?!连个鬼影子都没有!一走这么多年,音信全无!我跟你嫂子……”他越说越激动,脸上的麦色被气血冲得通红,“心里跟揣了块烧红的烙铁似的!日夜悬心!” “大哥!话不是这么说的!”徐安焦急地辩解,试图将他听来的另一个世界的规则讲给执着于凡尘牵绊的兄长听,“你不明白!他们修士修道,讲究的是一个‘闭关’,一个‘清静’!那山里头的时间跟外头不一样!一闭眼一睁眼,十年八年就过去了!百八十年都不算稀奇!说不定二哥现在,就在哪个谁也找不到的深山洞府里头……心里正惦记着咱们这个家呢!”他的声音急切而恳切。 然而,徐刚已经完全听不进这些玄虚的言辞了。天边最后一缕残红彻底沉没于西山之下,将徐刚佝偻又倔强的背影钉在深沉的暮色里。他死死攥着那根被摩挲得油亮的旧烟杆,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呈现出青白之色。 突然,这个平日里沉默如山、承载着全家重担的庄稼汉像是被点燃的炸药,轰然爆发! “砰!”那支饱经风霜的黄铜烟锅被他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在坚硬的石磨盘上!刺耳的金属撞击声撕裂了黄昏的宁静,一点爆开的火星短暂地照亮了他因激愤而扭曲的脸庞。 “甭跟我整那些云山雾罩的屁话!!”徐刚的怒吼如同受伤雄狮的低吼,带着撕心裂肺的痛楚和一种被长久压抑的绝望,惊得檐下归巢的家雀炸毛般扑棱棱飞散,“十年?二十年?!等他几十年?!等老子坟头的草长得比房子还高,是不是才见得着他?!啊?!”他指着天上,仿佛能穿透这沉沉夜幕,质问那个失联多年的亲兄弟。“三十年前!就是你二哥背着那把破木剑,说什么要去闯荡寻仙那晚!!”他用烟杆哆哆嗦嗦地点点徐安,“你!你们!就都是这么跟我老娘说的!一套一套的!结果呢?!” 他的脸膛因为情绪的剧烈波动胀得紫红,脖子上暴起的青筋如同枯藤般狰狞地盘踞着,一直延伸进那件被汗浸透、打满补丁的粗麻衣领里。 “爹闭眼的时候!!他——在哪?!!”声音已经嘶哑变形。 “娘咽气前!!死死攥着的!!是啥?!是他——是他小时候的——襁!褓!布!!”这几个字如同泣血的控诉,从牙缝里硬生生挤出来。 浑浊滚烫的热泪再也无法抑制,沿着那张被岁月和风霜犁出深深沟壑的面庞汹涌而下。这个从不轻易落泪的汉子猛地扭过头,用肩膀上的粗布狠狠蹭着脸,但那颤抖的背影却将心底奔涌的痛苦暴露无遗。 他不再说话,像一座轰然崩裂后沉默的山峰,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向里屋,每一步都沉重得仿佛拖着千斤巨石。 夜风吹过空旷的院落,带来透骨的凉意。徐安僵立在原地,像个失魂的木偶。暮霭在他那袭价值不菲的藏青色长衫上肆意渲染,晕开一片浓郁的悲怆与孤凉。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悬挂的一块温润羊脂玉佩。玉质细腻,刻着模糊的缠枝花纹——这是二哥徐平离家前夜,三个青涩的少年郎在打谷场洁白的月光下,学着戏文里“滴血为盟、义结金兰”的样子,咬破手指摁下印记后,徐平郑重其事地从怀里掏出来,一分为三的“义证”。 谁能想到,当年月光下那场幼稚又真挚的誓言,所预言的不是快意江湖的相伴,而是整整二十年如同砂轮打磨在心头的、漫长离殇! 空气沉重得令人窒息。徐安望着兄长在昏暗灯火和沉沉夜色中逐渐消融的背影,嘴唇抽动了几下,喉结艰难地滚动,终究没有发出任何挽留的声音。他仿佛耗尽了全身气力,缓缓转过身,最终在小小的徐云瀚面前半蹲下来。 视线与孩子齐平,月光映照着他此刻疲惫又极力温柔的脸庞。他伸出手,指尖拂过孩子衣襟上沾染的几片褐色草药渣——那是清晨在灶房帮母亲熬煮那锅永远带着苦涩汤药时留下的印记,如同苦难与爱交织的勋章... “瀚儿,”徐安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疲惫,“先陪三叔……去趟王爷爷家,给他送点东西,可好?”他看着孩子懵懂又忧虑的眼睛,努力想扯出一个安慰的笑容,却显得有些牵强。 徐云瀚用力抿着小嘴,像在拼命吞咽某种难以言说的情绪,重重地点了两下头。小小的手却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角,那粗布的衣料被绞出了深长的褶皱,仿佛心也被狠狠揪紧。 一大一小沉默的身影,踩着清冷的月光,穿过寂静的村道。 当路过村口那棵盘根错节、见证了无数悲欢离合的老槐树下时,徐云瀚终于还是按捺不住心头的巨大疑问和那个陌生二叔带来的巨大阴影。他突然停住脚步,仰起苍白的小脸,看向月光下更显温和却也疲惫的三叔,声音轻得像晚风拂过树叶: “三叔……那个……二叔……”孩子的声音带着一丝怯生生的犹豫和潜藏的好奇,“他……他长得像……像爹吗?他……”后面的话语被突然掠过树梢的一阵更猛烈的晚风卷走,化作模糊的呢喃,消散在槐树叶片深沉而萧索的沙沙声里,渺不可闻... 仿佛冥冥之中,连风都不忍让这孩子继续追问那沉重而虚无的故事...... ------------ 第四章:枯镜映尘 暮霭四合,将徐家村温柔地包裹在静谧的蓝灰色调里... 徐安携着小小的徐云瀚,不知不觉已漫步至村中央老槐旁那片被无数光阴浸润过的老菜园旁。菜园四周围着低矮的篱笆,由经年的竹片编成,早已褪去了青翠,泛着枯槁的灰白。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微腥的芬芳、成熟瓜果的清甜,以及某种陈旧却温煦的、属于岁月的安稳气息。 徐安伫立在篱笆外,眼神有些迷离,仿佛穿过了眼前的藤蔓瓜架,投射到遥远的时光深处。园中熟悉的景象,像一把无形的钥匙,“咔哒”一声开启了封存已久的记忆之门。 那时候的他,恰如身旁依偎着的徐云瀚,还是个小不点。懵懂天真,无忧无虑。村中的房舍巷陌,田野溪流,就是他全部的乐土。尤记得,那时最常跟着他那鬼点子多的二哥——徐平,两个人就像两只馋嘴的野猫,常常瞅准机会,猫着腰,神神秘秘地潜入这片生机勃勃的园子。不是为了别的,就为了偷啃几根碧绿的黄瓜,或是摘几个红彤彤的红柿。泥土粘在裤腿上,瓜菜汁水沾湿衣襟,那份偷来的小小“甘甜”,总能让他们兴奋良久。 最奇的是,每每被侍弄菜园的王老爷子撞个正着,想象中的呵斥责骂从未降临。老爷子总是呵呵一笑,非但不见恼,那双布满老茧却依旧灵巧的手,反而会麻利地多摘下几捧鲜灵水嫩的蔬菜,塞进他们的小背篓里,温和地叮嘱:“慢点跑,莫摔了!想吃就来,跟王叔说一声儿……” 在徐安童稚的心田里,王老爷子永远是那轮冬日里最和煦的暖阳。他既非父亲那般威严含煞,也不似大哥徐刚常常投来带点督察意味的目光。王老爷子给予他的,是一份纯粹的、没有负担的、暖透心窝的慈爱。 “王爷爷!王爷爷!您在吗?”清脆又带着孩童特有的雀跃呼喊,划破了菜园上方的静谧。徐云瀚挣脱了徐安的手,像只轻盈的小雀,几步窜到篱笆旁,踮着脚朝园内张望,“快出来瞧瞧!看看谁回来啦!”声音在沉静的暮色里显得格外透亮,带着回音。 园中深处,那架攀爬着繁密青藤的眉豆架子后面,一阵窸窸窣窣。紧接着,一个身影扶着一把旧锄头,慢悠悠地转了出来。来人头戴一顶破旧的草帽,帽檐下露出古铜色的脸庞——那是经年累月被阳光亲吻、被风霜雕琢出的颜色。深深的皱纹如同刀刻斧凿,每一道都记录着数十载俯身耕耘、与土地相伴的辛劳岁月。正是王老爷子。 徐安喉头猛地一紧。那一声酝酿已久的呼唤,竟生生卡在了嘴边。因为他清晰地看见,老爷子拄着锄头站稳身体时,右手极其自然地,带着一种近乎习惯性的、下意识地动作——揉按向自己右侧的膝盖。 一股汹涌的情绪瞬间冲上徐安的心头!那伤!那膝盖上的旧伤!如同一道深刻的烙印,骤然清晰地浮现在眼前——那是二十三年前的惨痛一幕! 当年他才十一岁,正是徐云瀚这般年纪,爬上一棵歪脖子梨树偷摘果子,脚下打滑失足摔下。千钧一发之际,是王老爷子不顾一切扑身相护,将他紧紧搂在怀里!结果自己却暴露在外,被一条蹿出的疯狗狠狠咬在膝弯!那狰狞的犬齿,深可见骨的伤口,至今想起来仍旧让他心头抽痛!是老爷子用自己的血肉,替年幼的他挡下了一场可能的劫难! 整整二十年在外闯荡的风雨漂泊,无数杯酬酢的甘苦,无数张或真或假的面孔,无数起伏跌宕的情绪,此刻仿佛都凝成了沉甸甸的一块巨石,堵在他的咽喉。 最终,那声呼唤挤出喉咙时,带着无法掩饰的哽咽与微颤,细若蚊蚋,却又满含深情: “……王叔……!” 思绪如同倒流的溪水,瞬间溯回二十三个春秋之前的某个金黄午后。 那时的阳光,大概也如今日这般,眷恋地洒满村落。还是个小不点的徐安,怀里揣着几分孩童的孤寂与期待,蹦蹦跳跳地在村里搜寻那个熟悉的身影。王叔每日午后在村中老槐树下讲古,是他雷打不动的去处。那抑扬顿挫的嗓音,一个个光怪陆离的故事,对他而言,是比糖果更诱人的宝藏。哪怕那故事已经反反复复听了无数遍,每一次从王叔温厚低沉的声音里流淌出来,都如同带着魔力的咒语,能让他的整颗心泡进蜜糖罐里,温暖、安宁、充满无边的遐想。 然而,今天不同。空荡荡的槐树下,只有飘落的叶片打着旋儿。徐安站在树下,一种从未有过的不安,像只冰凉的小手,悄悄地攥紧了他稚嫩的心房。他攥紧了小拳头,步子不由加快,目标明确地朝着村头那片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菜园,朝着菜园尽头那座低矮小屋跑去——王叔的家。 “王叔?王叔……?”小小的声音带着试探和担忧,轻轻呼唤着,在寂静的小院外响起。 没有熟悉的应答声。只有风掠过藤蔓叶片的细微沙响……不,好像还有别的声音! “啪嚓——!” 一声尖锐刺耳的瓷片碎裂声!毫无征兆地、惊心动魄地刺破了院落的宁静! 年幼的徐安心头猛地一跳!那一瞬间的惊惧甚至超越了对未知危险的判断。他几乎没有丝毫犹豫,用尽全力推开那扇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破旧木门! 屋内的景象让他瞬间呆住了!桌椅倒伏在地,一片狼藉。碎裂的粗陶片如同冰渣,散落得到处都是,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惨淡的冷光。而那个平日里温和儒雅、连说话都轻声细语的王叔叔,此刻完全变了个样子——他瘫坐在翻倒的桌子旁,形容萎顿,双颊酡红,眼神涣散迷离,手里竟然还兀自挥舞着一根不知从哪儿抄来的、沾着泥土的粗壮柴棒!显然,刚才那刺耳的声响,便是他失手挥落陶碗所致。 王子旭被开门的动静稍稍惊动,费力地抬起沉重的眼皮,醉眼惺忪地望向门口那个小小的、被惊呆了的轮廓。浑浊的目光努力聚焦了几次,最终颓然地放弃,只剩下醉酒者特有的茫然和大舌头。 “谁……谁呀你?”他含糊地嘟囔着,声音含混不清,带着浓重的酒气,“老子……不认得你这么个……小豆丁……怎么着?是来……是来陪我……喝酒的吗?”他舌头打结,努力想表达清楚,“不行不行……太小了……等你长成个爷们儿……再说吧……”他用拿着柴棒的胳膊肘撑了撑摇晃的身体,想要维持最后一点稀薄的尊严,“我王子旭……再不济……也不至于拉着个毛孩儿……陪……陪酒让人笑话!” “王子……旭?”小徐安像鹦鹉学舌般低声复述这个完全陌生的名字,小小的眉头紧紧皱起,巨大的困惑几乎淹没了他小小的脑袋。爹娘平日里闲话时,说起王叔,明明都是叫他“王宣”啊?怎么回事?是爹娘记错了?还是王叔……疯了?他脑子嗡嗡作响。 “喂!小子!”王子旭见这孩子站在门口发呆,更不耐烦了,手中的柴棒下意识地在地上戳了戳,“嘀嘀咕咕什么呢?!有事说事!没事赶紧滚蛋回家!别看你大爷……我王子旭……现在这副熊样!省得……省得别人嚼舌头……说老子带坏了……带坏了谁家的崽……” 小徐安被那恶声恶气的一喝吓了一哆嗦,暂时丢开了名字的疑团。他看着眼前烂醉如泥却又显得无比陌生甚至可怕的王叔叔,小心翼翼地挪动脚步,避开那些危险的碎陶片,慢慢靠近。 “王……王叔,”他小声地、尽可能清晰地表达他的担忧,声音里带着孩子特有的、毫不掩饰的关切,“您今天……今天怎么没去……给我们讲……讲故事啊?我……我有点……怕您出啥事……”他最终没能说出那个“担心”字眼,只是怯怯地补充道,“……所以就……来看看您。” “讲……讲故事?”王子旭像是被这个词猛地刺了一下神经,整个人激灵了一下。他使劲晃了晃沉重的脑袋,混沌的眼睛努力瞪大,凑近了去辨识那张满是困惑和担忧的小脸。酒意似乎被这简单的关心驱散了一点点微末的光晕。 “哦……哦……是你啊……”浑浊的目光似乎终于聚焦,认出了眼前的孩童,“徐家……徐家老三……对……徐……徐安……”他似乎花了很大力气才拼凑出这两个字,随即发出一种复杂难辨的低笑,带着酒气和自嘲。 认出了人,他情绪忽然松懈了一下,整个人又软了几分。大概是觉得对着个孩子可以彻底放下最后的伪装,他伸手从歪倒的桌子底下摸索着捞起一个粗陶酒壶,又胡乱抓起个相对完好的酒杯。酒壶摇晃着,浑浊的酒液哗哗倾倒,溅出了不少。 “来……小子!”王子旭把倒得近乎满溢的酒杯,不容分说地往小徐安面前重重一顿,“尝……尝尝!男人嘛……早晚都要……跟这玩意儿打交道!早喝晚喝……都一样!来!陪老子……喝一个!” 杯中那透明的液体在昏暗光线下晃动着,散发出浓烈刺鼻的味道,直冲小徐安的鼻腔。他本能地皱紧了小脸,想往后缩。可眼前的王叔瞪着眼,脸上是一种不容置疑的、混合着期待、命令甚至还有一丝荒诞的平等意味的执拗。长辈赐,不可辞,这几个字像石头一样压在徐安小小的心里。 他深吸一口气,鼓足了十二分的勇气,伸出微微颤抖的小手,一把握住了那只粗糙沉重的酒杯,仿佛握住的是一块烧红的炭。他紧闭双眼,用一种近乎殉道般的决绝姿态,猛地仰头! “咕咚!” 辛辣!如同滚烫的烙铁,瞬间灼烧过喉咙!紧接着是火一般燎原开去的剧痛和窒息感!“咳咳咳!咳……”徐安瞬间弓起小小的身子,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剧烈咳嗽!小脸涨得通红,像煮熟的虾子,眼泪鼻涕不受控制地狂涌而出,身体不受控制地打着颤。那种被烈酒狠狠呛咳、仿佛连灵魂都要咳出来的痛苦,是他短暂人生里从未品尝过的酷刑。 “哈哈……咳咳!好小子!够……够种!”王子旭先是愣住,随即爆发出轰然大笑,似乎被这孩子破釜沉舟般的“壮举”意外地取悦到了。剧烈的笑让他也跟着咳嗽起来,一边咳一边指着徐安那狼狈至极的模样,脸上醉酒的红晕更深了。 “不愧……咳咳……不愧是徐老鬼……那倔驴的种!跟他年轻时候……一个德性!”他笑着,用那只没拿酒壶的手,力道奇大地拍在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还弓着身子的小徐安背上。那一下拍得徐安又差点背过气去。 “行!小子……够爽快!合老子……我王子旭……的胃口!”王子旭挣扎着坐直了些,醉意朦胧却豪气干云地挥手,指了指旁边一把勉强立着的木凳,“来……坐下!看在你这么……这么够劲儿的份上!老子……老子今天破例!给你讲个顶顶好听的故事!就只讲给你听!旁的人……”他大着舌头,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都没听过!” 徐安被他拍得骨头都在疼,又被呛得眼泪汪汪,听到这“只讲给你听”的许诺,那被烈酒灼烧的委屈和对王叔状态的不安,瞬间被巨大的好奇和一种奇异的“特权感”压了过去。他抬起湿漉漉的脸颊,胡乱抹了一把眼睛和鼻子,也顾不上凳子上还有没有尘土,便真的依言,在那把吱呀作响的木凳上,挺直了小小的脊背,带着一种劫后余生又充满期望的复杂目光,认认真真地、等待着那场“独属于他的”故事开幕。 幽暗狭小的屋子里,空气里充斥着劣质烈酒的刺鼻气味、碎裂陶片的尘埃气息,还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沉重而孤独的成人世界的迷离氛围。一个小小的、刚刚经历“烈酒洗礼”的孩子,满身狼狈地坐在破木凳上,眼睛却亮得惊人,紧盯着眼前这个醉态可掬、行为举止与平日判若两人、甚至连名字都似乎更换了的王叔叔,等待着那个神秘故事的降临。 这片昏沉的空间,瞬间凝固成了一个奇异而令人心悸的场景... ------------ 第五章:白宣墨砚 “青峰叠嶂间,一道白练自九天垂落,硁訇撞击在深碧的月潭之上,溅起亿万颗碎玉琼珠。水雾氤氲,虹霓时隐时现,将此地渲染得不似凡尘…… 这里,是整个修真界都知道的一个禁忌之地——剑崖,非是因它险峻奇绝,而是因它的主人:一个连其真名都已被岁月模糊,只被冠以“孤峰”之称的绝世存在。 他独居此崖,修为已臻化境,一身剑意冲霄,压得整个修真界近乎窒息。他如同真正矗立在云端的、被亘古寒冰覆盖的孤峰,威名赫赫,举世无双。然而,高处不胜寒。无尽的岁月流淌,带来的并非通天的喜悦,而是蚀骨的孤独。道友渐稀,敌手难觅,纵有移山填海之能,又当演给何人看?仿佛这浩渺乾坤,于他不过是广漠的囚笼。 那一日,连孤峰自己也记不清是心血来潮还是纯粹的倦怠,他信步走下云端,踏入了崖下凡尘气息最浓郁的山谷。也正是那一天,月潭之畔,他命运的轨迹被悄然扭转。 清晨,山间的深潭还裹在未散的薄雾里,乳白色的水汽贴着水面慵懒流动,仿佛一层流动的轻纱。就在这迷蒙的深处,一块巨大的青黑色山岩如卧兽般探入潭心。岩面被千年水汽浸润,覆满了厚重而潮湿的深绿色苔藓,滑腻光亮。 就在这巨岩之巅,一抹天青色的身影悄然独立,与灰蒙的天色、墨绿的苔痕形成了惊心动魄的对比。那是一个纤秀的少女。她的乌发未束,如最上等的墨色丝缎倾泻而下,直垂腰际,几缕发丝被风和水汽洇湿,温柔地贴在雪白的颈侧。 她动了。 没有丝竹喧嚣,只有山谷的静默与潭水的轻叹。足尖点下,踏在冰凉湿润的青苔上,竟不显半分瑟缩或狼狈,反倒像林间初生的幼鹿,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轻盈。柔软如柳的腰肢舒展,双臂徐徐扬起,宽大的天青色水袖便如两道流动的云霓,破开了凝滞的空气。那袖并非单纯舞动,更像是自有生命,在空中划出饱满而灵动的弧线。袖风拂过之处,氤氲的水汽似乎被赋予了方向,不是寻常的风尘,而是被那袖梢牵引、凝萃成了一缕缕流淌的月华,清冷、纯净、无声地洒落。 她就这般赤着足,在湿滑的岩上旋舞、俯仰。每一个转折都带着山泉般天然的韵致,每一次腾挪都轻如未着力的羽毛。水袖扫过虚空,仿佛能拂去世间尘埃;纤足踏过苔藓,似乎连最微小的污浊都自行避让。她的美毫无锋芒,却拥有一种强大的力量,让喧嚣远离,让凡俗褪色。潭边盛放的白莲,花瓣洁净无瑕,花茎亭亭立于碧水,清傲出尘,可此刻在迷蒙水光映衬下,竟也比那石上起舞的少女少了几分难以言喻的空灵——莲是静物,而她是山魂水魄凝结的精灵。清泉再澄澈,也只是洗涤了她的倒影,却不及她本体的半分纯净;白莲再高洁,也只是自然造物的杰作,却逊了她眉宇间那份未经雕琢的天然神韵。 她的舞姿是无声的诗,是流动的画,与雾融,与水契,与山石草木一体,仿佛亘古以来就应在这里存在 随着少女的旋转,天际微光渐明,薄雾开始变得稀薄、透亮,如同一层正在揭开的幔帐。当最后一缕朦胧水汽被初升的暖阳温柔地刺破,光影流转间,那巨大的卧石青岩仿佛也随之恍惚了一瞬。 再定睛望去,哪还有什么天青色的舞影? 深潭依旧宁静,巨大的青石上,苔藓依旧浓绿。但就在不远处的下游河滩浅水处,几支小舟正安静地停泊着。 其中一只窄长的木舟上,船帮已显斑驳旧色,沾着河泥与青苔的痕迹。一个身穿洗得微微发旧但依旧洁净的“白布衫”的少女,正挽着裤腿站在浅水里。她微微弯着腰,半透明的河水刚没过她匀称的小腿肚。如瀑的乌发被她简单地束在脑后,只有额边几缕被汗水和微风吹拂着贴在脸颊。阳光洒落,照亮了她额角的细小汗珠和被清水映得发亮的肌肤,正是刚才那惊鸿一瞥的容颜,只是此刻卸下了那份非人间的飘渺,多了几分属于尘世的温暖和水乡的质朴。 她双脚稳稳地踩在水底松软的淤泥和纠缠的水草间——这曾经是晨光里“浊浪想泼湿布裳”的“脏水荡”。但她动作熟练而专注,双手灵活地在菱叶堆中穿梭翻找,将藏在碧绿叶子下的饱满菱角一个个摘下。那“菱角筐”就半浮在船边的水面上。 耳边,响起了风和水波低吟的旋律,依稀正是那首乡野传唱的调子: 苇叶青哎 搅浑一湾泥塘 蓼花红哎 染透半亩浊浪 唯有那 晨雾里的采菱舟 载着白布衫 推开脏水荡 少女似乎被这无形的旋律触动,轻轻哼唱起来,歌声清越,回荡在愈发清澈的水面上:淤泥爬上木桨 腐草缠住船舱 她踮脚踩过黑浆 菱角筐里盛月光 这词句仿佛成了此刻最好的注解。她灵巧地移动着,避开水中盘错的腐草,脚步踏下虽不免沾染河泥“黑浆”,但那专注的神情和利落的动作本身,就像一种无声的净化。当她的手掌浸入水中采撷菱角,或是掬起一捧清水拂面时,那画面,竟让人恍惚觉得,周遭的河水真的因她的存在而变得更澄澈了几分——“反被她 滤成清水淌”。 水面上菱叶田田,叶心托着的晶莹露珠在阳光下滚动,映照出少女被劳动浸润得微微泛红却无比生动的脸庞。 : 菱叶托露珠晃 露珠照她腮旁 浊浪想泼湿布裳 反被她 滤成清水淌 不远处的荷塘,盛放的白莲亭亭玉立,风姿卓越。少女抬头望了一眼,眼中带着欣赏,却并无攀比。她满足于这采菱的劳作,满足于这溪水、小船和自己的汗水。 她轻轻哼唱着: 菱花白哎 不借胭脂妆 根须陷在烂泥乡 莲叶劝她争个香 她偏把 素影藏清浪 她将采下的菱角倒入筐中,嘴角噙着纯粹的笑意。当劳作结束,她解开缆绳,小船轻盈地滑向清澈如镜的水面深处。晨雾早已散尽,唯有那空灵起舞的倩影和眼前这沉静劳作的素影,在观者心中融为一体——无论是在迷蒙仙境的石上以月华濯洗身心,还是在凡间的泥水间以双手采撷生活,那份出淤泥而不染的澄澈,早已刻入她的骨相... : 西风凋了荷裳 冬雪冻残蒲棒 淤泥底 沉睡着银月亮 春来时 她依然白如霜 这份如月般皎洁的纯净与坚韧,永不褪色。 清泉濯濯,亦不及她半分纯净;白莲亭亭,尚逊她三分空灵。 歌声徐徐,在孤峰内心深处深深掩埋的情感荒漠中荡出涟漪... 那一刻,他这座万年孤峰之上的皑皑冰雪,竟发出细微的、只有他自己能听到的、无声消融的声响。一种从未有过的悸动,甚至带着一丝无措的慌乱,攫住了他。只是远远一瞥,那席卷灵魂的孤寂浪潮,竟仿佛寻到了一处可以暂时停泊的港湾。何其荒谬?又何其奇妙! 自此,孤峰像着了魔。他隐匿身形,徘徊在少女居住的山谷周围。目光如影随形,贪婪地捕捉着她每一个灵动的瞬间,看她细心侍弄药田里的幼苗,看她提着竹篮轻快地哼着山歌走过蜿蜒小径,少女名为白素宣,父母是山谷中的药师,善良,纯朴,像这山间的兰草,静静地散着幽香。 孤峰动用了他通天的手段,轻易便能知道关于她的一切。 可...种情如织三月柳,收心似捕半空沤。 如何靠近?这道难题却将这位举手投足可令山河变色的存在难住了。他习惯了俯瞰众生,习惯了无人敢靠近的冷冽,却全然不懂得如何温柔地走入一个少女的世界。数月踟蹰,一个带着欺骗与巨大私心的计策在他心中成型——一场精心编排的“落难”。 他敛去所有光华,换上一身浆洗得发白的儒衫,故意弄乱了头发,甚至不惜逆转真元,在体内制造出虚弱不堪的假象。在一个微雨的傍晚,他倒在了少女家的篱笆门外。 果然,门扉轻启,露出少女惊讶而纯善的脸庞。“呀!”她低呼一声,不顾微雨打湿了鬓角,连忙跑了过来。不顾爹娘的劝阻和疑惑的眼神,她费尽力气将他拖进屋内简陋但整洁的床铺上。她轻柔地擦拭他“额头滚烫”的肌肤,小心地喂下温热苦涩的药汤。那专注的眉眼,带着慈悲的光,让假装昏迷的孤峰心头滚烫,愧疚与渴望同时灼烧着他。 当他“虚弱”地睁开眼,面对的便是那双清澈如山泉的眼睛,里面盛满了毫不作伪的关切:“你醒了?你感觉怎样?可还记得自己是谁?家在哪里?” 孤峰,或者此刻该称他为“?”——他早为自己编好的身份——他茫然地环顾四周,眼神空洞迷惘,带着被洗净记忆的无措,缓缓摇头:“我……头好痛……记不清了……什么都不记得……” “失忆了?”宣素的母亲忧心忡忡。但宣素看着眼前这个清俊却“茫然无助”的书生,心软得一塌糊涂。“阿娘,外面下着雨,他身子还虚,就让他……在这里养几天吧?”她低声恳求。 于是,山谷中多了一个名叫“墨砚”的失忆书生。最初的疏离很快在朝夕相处中消散。 至于为什么叫“墨砚”,那少女是这么说的八“大木头,你既然被我救下落难于此,什么都不记得,看你长的也算清秀,便勉为其难的让你陪我玩了,以后我名白宣你称墨砚,如何如何?你不回答就是同意了哟~” 熹微晨光里,他们踏着露珠去山间采药。女孩指着各种草药细细讲述:“喏,这是车前草,清热祛湿最是灵验;那是三七,若是跌打损伤,捣碎了敷上,止血化瘀……”她的声音如泉水叮咚,墨砚笨拙地跟着辨认,鼻尖萦绕着她发间的草木清香和林间潮湿的空气。 溶溶月华下,院子里捣药的臼杵声成了静谧夜曲的鼓点。两人合力劳作,手臂时常不经意轻触。微凉的晚风吹过,拂动白砚儒衫的袖角,也拂动素问鬓边几缕不安分的青丝。月光如水银泻地,在他们相依相伴的轮廓边缘,晕染开一片朦胧而温柔的银辉。 白宣的书很少,却有一本视若珍宝的手抄小册,封面娟秀地写着《仙界纪闻》。墨砚曾好奇问她为何独钟仙家故事。素素捧着册子,眼神里有着憧憬的光芒,却也掩藏着一丝难以言说的复杂:“墨砚你看,仙境缈缈,仙寿悠长,多么令人神往。可里面这些情字纠葛的故事……譬如这个,”她翻到中间一页,指尖划过早已熟稔的字句,“仙帝的爱女啊,偏生触犯天规,私降凡尘,爱上了一个放牛郎……他们甚至还有了个孩子……多傻,多痛啊。”白宣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感同身受的悲悯,“仙帝震怒,女儿以死相护,甘愿废尽修为长囚凡尘也不肯分离……可天条森严……最终,一道天罚……灰飞烟灭……”女孩的声音哽住了,“她那凡间的郎君,从此日日烂醉,泣血指天,骂命运,斥天道,最终心碎成尘,死在当年相遇的花海里……兜兜转转,又回到了最初的地方。” 她抬起朦胧泪眼望向墨砚,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执着:“我向往那超越凡俗的存在,却更被这宁为玉碎的决绝所撼动。你不觉得吗?这样的故事,难道不是生命最极致、最该被追寻的东西吗?即使结局……是一段离殇...” 墨砚看着女孩眼底闪烁的、对凄美悲剧近乎殉道般的共鸣,心口如同被巨石堵住。他张了张嘴,想要告诉她仙界绝非故事中那般浪漫,天条森严、等级壁垒分明,情爱更是无根之萍……更何况这故事的原型,可能远比如今流传的更残酷十倍。然而看着她晶莹眼眸中的向往和那丝为情殉道的执着,所有真相都被他艰难地咽了回去。他不理解,为何她会向往这份毁灭?这份飞蛾扑火的炽烈,如同一面镜子,照见他伪装下那颗越发深陷、却不敢言说的真心。 他只能沉默地点点头,将翻涌的苦涩藏在心底最深处。他笨拙地学着书里的调子,为她复述这些故事,磕磕绊绊,字句生疏。素问也不在意,只是托着腮帮,笑盈盈地听着。渐渐地,他倒背如流,而她则化身成一只叽叽喳喳的小鸟,整日缠着他:“墨砚墨砚!今天再讲一遍仙界那个仙娥和凡间乐师的故事好吗?” 岁月如指间沙,悄然溜走了三载春秋。当初那场刻意为之的落难,早已沉淀为细水长流的温情。他们之间的空气,在朝夕相对中慢慢升温,酝酿着一种无需言明、却又呼之欲出的情愫。那棵名为“爱恋”的藤蔓,已然破土而出,无声地、牢固地,缠绕了彼此的灵魂。 又是一个向晚,两人如初次邂逅那般,并肩坐在月潭之畔的巨石上。水声依旧轰隆,水雾依旧弥漫。远处山峦轮廓被落日染成温柔的黛紫色。最后一缕金晖穿过薄薄的水汽,斜斜地洒在女孩的脸上、肩上,为她的轮廓镶上了一道圣洁而脆弱的光边。 周遭静得出奇,只剩下水流声和彼此清晰的呼吸。素问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指尖泛着淡淡的粉色。她能感觉到自己脸颊的温度在上升,心跳得又快又重,几乎要撞出胸腔。墨砚侧着头望着她,清冷的眼眸里,此刻翻涌的,是无法错认的温柔和刻骨的渴盼。 终于,那积聚了三年的勇气,冲破了少女所有的矜持,白宣蓦地转过头,清澈的眼眸直直望进墨砚的心底,如同月华般纯粹而灼热。她的声音很轻,却被水声激荡得异常清晰,带着颤抖却无比坚定的力量,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 “墨砚……”她的指尖轻轻触碰了一下他的手背,冰凉而带着羞涩,“我……喜欢你……” 轰——! 这句话,如同九天落下的惊雷,精准地劈在孤峰——不,是墨砚——的心湖中央!三年的等待,三年的期冀,所有的辗转反侧,所有患得患失的情绪……在这一刻化作汹涌的洪流,冲垮了理智的堤坝!巨大的狂喜排山倒海般淹没了他!他终于等到了!他终于得到了这份梦寐以求的回音! 他猛地张开双臂,一把将还在微微颤抖的素问紧紧拥入怀中!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素素一声轻呼,整个人都埋在了他温暖的怀抱里。 这一刻,月潭永恒的水雾、喧嚣的瀑布、亘古的山峦,似乎都成了他们盛大爱情的注脚。墨砚将脸埋进白宣散发着草木清香的发间,喉咙里溢出满足的、带着哽咽的低叹:“我也……喜欢你……素素……从见你第一眼起……” 泪水无声地浸湿了彼此的衣襟。三年的心照不宣,尽在这一个拥抱中尘埃落定。 喜悦被无限放大,以至于掩盖了最初谎言的基石。婚礼的一切都开始悄然筹备。山谷里的人家,无不祝福这对璧人。素素沉浸在巨大的幸福里,脸颊总是飞着两片云霞。墨砚看着她满足的笑容,心中的愧疚和想坦白一切的冲动被巨大的幸福感一次次压下。再等等吧,等婚礼之后,等尘埃落定…… 然而,命运的残酷远超所有的想象。 洞房花烛的前夕... 厢房内...红盖头下的素素,更显羞涩...旁坐一边的墨砚只是静静的看着爱人...也许在他心中只是这样,就已经满足了... “白宣会永远爱墨砚...对吗?” ............ “对!” 少年的眼神中盛满了星光...满是对未来的向往...好似,他便只是他...墨砚便只是白宣的...墨砚... “白宣会永远爱墨砚,墨砚也会永远守护白宣...” 白宣铺就烟水际,墨砚轻研碎玉溪。 纵使朱颜辞镜去,砚底深盟守未移。 情话交织间...烛火摇曳下,一切的平安喜乐,在这一刻...好似化作一个美丽的泡沫,随着晚风吹拂,悄然破碎... 原本静谧祥和的山谷,猝然被噩梦笼罩! 无星的夜晚,黑暗浓得化不开... 突然!大地毫无预兆地震颤起来!紧接着,从四面深遂的山林里中,传来了此起彼伏、凄厉到极点的野兽嘶吼!那声音汇集成一片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怖浪潮,由远及近,疯狂地席卷而来! 兽潮! 如同黑色的海啸,凶猛而失去理智的妖兽、精怪疯狂地冲击着山谷外围的几个村落!木制的篱笆在兽爪下如同纸糊,惨叫声、房屋倒塌声、火焰燃烧的噼啪声……瞬间撕裂了夜的宁静,空气中弥漫开浓重的血腥与焦糊气味! 混乱如同炼狱降临! 混乱爆发的一瞬间,墨砚正试图安抚极度恐慌的素素但突然之间,一股极其诡异的力量仿佛无形之爪,精准地捕捉到了他!他的脸色骤然变得惨白无比,识海中封印着孤峰法力的秘印,竟在此时不受控制地激烈震动、疯狂吞噬着他的意志,如同反噬!剧烈的痛苦让他无法思考!是守护契约的反噬?还是潜伏在附近、早已觊觎他修为的强大存在趁乱出手?他只觉一股恐怖的撕扯力量席卷全身,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外疾飞! “墨砚——!!!”素素撕心裂肺的哭喊被淹没在震耳欲聋的灾难声中。 当素素哭喊着追到混乱的庭院时,眼前只有一片狼藉,哪里还有墨砚的影子? 恐惧如同冰水瞬间淹没了她。她的世界在那一刻彻底崩塌。“墨砚!你在哪里?!你答应过我的!不会离开我的!”她泣血般呼喊。 “素儿!不能去啊!外面是兽潮啊!”素素的爹娘死死拉住几乎崩溃的女儿,老泪纵横。“等天亮!等天亮乡亲们组织反击再去!现在出去就是送死!”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素素猛地抬头,那双被泪水泡得通红的眼睛里,只剩下不顾一切的决绝和疯狂。她挣脱了父母的束缚,动作快得惊人,抓起屋里防身用的药杵,像一道被悲愤点燃的流星,毅然决然地、孤身一人冲进了后方那片被兽潮淹没、如同巨兽张开的血盆大口般、危机四伏的黑暗山林!她的身影很快被浓稠的夜色和瘴气吞噬,只留下爹娘撕心裂肺的哭喊在山谷的风中回荡。 那故事的结局,少年最终去向何方?又是如何境遇?无人知晓。然而在孤峰崖绝顶寒风中茕茕孑立的冰冷身影,那从未停止过的凝视下方山谷的目光,和他身后石洞深处那支早已褪色、却依旧被妥帖珍藏、带着淡淡血腥气的赤色发绳,似乎在无声地述说着答案…… 只是这份迟来的清醒与痛彻骨髓的悔恨,又能诉与谁听?又能挽回些什么? ……………… ------------ 第六章:血溅宣砚 群山震颤!铺天盖地的嘶吼声浪汇聚成毁灭的风暴。月光早已被漫天扬起的尘沙与狂暴的气息吞噬。曾经秀美如画的山谷,此刻化作了血肉横飞、腥气冲天的炼狱。 少年——那位隐藏身份于此的孤峰,此刻深陷兽潮的狂暴漩涡中心!尽管他修为通玄,剑气纵横如惊雷裂空,每一次挥剑必裹挟着撕裂空间的磅礴伟力,剑光所过,便有数只凶悍灵兽爆碎成漫天血雾。然而,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此刻面对的,是无数双被某种更深邃的混乱与恐惧彻底点燃了原始兽性的赤红眼眸!是永无止境、前仆后继扑来的血肉磨盘!这些低阶灵兽如同被无形巨手驱策的死士,毫无惧色地用骨肉消磨着他的剑气长河。 汗水混合着血迹浸透了青衫,紧贴在伤痕累累的躯体上。每一道新增的伤口都在消耗着他维持“墨砚”身份的最后伪装。他白皙的脸上沾满了污血和碎肉,右臂一道深可见骨的撕裂伤正汩汩涌出滚烫的血液,每一次发力都牵扯着撕心裂肺的痛!精纯的灵力在体内狂涛般奔涌,却如开闸泄洪般飞速流逝。他能清晰感觉到丹田气海在轰鸣震颤,几近枯竭!神识也被铺天盖地的嘶吼和血腥杀戮冲击得阵阵眩晕,如同坠入永不停歇的雷霆深渊。 “不能退……”少年几乎咬碎了后槽牙,血腥味在口中蔓延,“素素……等我!” 一种令人心悸的寒意在绝望中滋生——他甚至开始暗中凝聚识海中那足以逆转阴阳、摧毁一切的狂暴本源力量!自爆元神!若真到了山穷水尽,他宁愿引动这焚天灭地的力量,拖着这无边兽潮一同化为灰烬! 就在这心神俱裂、体魄濒临崩溃的绝境边缘,少年血红的视野猛地一顿!透过混杂兽影的缝隙,一道大红色的、熟悉到刻骨铭心的身影倏然闯入! 是素素! 她竟只身一人,手持一根临时捡拾的药杵,冲进了这片连他孤峰都要力竭的修罗场!此刻,三只形如狻猊、爪牙闪烁着致命幽光的凶戾灵兽,正呈三角将她死死围困!那狰狞的利齿距离她纤细脆弱的颈项不过咫尺!她手中的药杵如风中枯叶般脆弱,根本无法抵挡分毫! 少女清丽的脸庞写满了恐惧,如同受惊的蝶翼,身体因极致的恐怖而瑟瑟发抖。然而!她的目光!那双盛满了清泉般的眼眸,却并未被死亡的阴影完全吞噬!它们如同两道燃烧着生命最后光辉的闪电,正穿越尸山血海、浓烟血雾,死死地、不顾一切地锁定在少年身上! 那目光所传递的,是跨越生死绝境的寻找!是至死不渝的信任!是倾尽生命也要见上最后一面的倔强!仿佛穿透了他的伪饰,直直钉进了孤峰灵魂最深处那个叫“墨砚”的存在! “素素——!!!!” 少年发出了超越人耳极限的嘶吼,那声音不似人声,更像是濒死的洪荒凶兽发出的绝望咆哮!仿佛有一双无形巨手,将他胸膛内那颗正在酝酿自爆的心狠狠攫住,再用烧红的烙铁反复碾压撕扯! 再无保留!毫无顾忌! 什么境界遮掩!什么身份伪装!这一刻统统被滔天的恐惧和愤怒焚烧殆尽!他体内那磅礴如海、被死死禁锢的孤峰本源力量,被他以彻底燃烧灵魂、点燃道基为代价——悍然引爆!!! 轰隆——!!! 一股无法用言语形容的、裹挟着毁灭与涅槃两种极端气息的混沌光柱,以少年为中心轰然炸开!时间仿佛在这一刻无限放慢!璀璨到极致的光焰如无数柄开天巨斧,瞬间清空了周围数十丈内所有张牙舞爪的灵兽!连坚硬的山岩和参天古木都在无声中化为齑粉!少年周身浴血,如同从地狱岩浆最深处爬出的复仇之神,借助这短暂却用生命换来的空隙,他化作了一道贯穿空间的绝望血虹,以超越认知的速度,不顾一切地扑向那被包围的天青色身影! 近了!更近了! 少年甚至能看清爱人眼中倒映出自己的浴血身影,以及那瞬间被巨大的、重逢般的喜悦所点亮的微光! 然而—— 天地法则,冷酷无情。 就在他那只沾满血污、颤抖着伸出的手,距离素问的指尖只剩下不足三寸的瞬间! 就在素素因那熟悉身影的出现,眼中刚燃起一丝死里逃生希望星火的刹那! 命运……凝固了。 一只潜伏在阴影深处、狡猾至极的魔影豹!它如同蓄谋已久的暗夜刺客,抓住了这千载难逢、旧力刚去新力未生的绝对空档!矫健的身躯化作一道比夜色更深的鬼魅之影,从侧后方扑出!那只泛着金属幽光的利爪,精准、冷酷、带着灭绝一切的残忍,狠狠刺入了少女毫无防备的后心! 噗嗤——! 一声令人血液冻结的、轻不可闻的穿刺声。 少年伸出的手,在空气中徒劳地抓握着,仿佛要抓住那流逝的生命。他的身体如遭雷击,僵在半空。 素素脸上所有因重逢而亮起的光彩瞬间凝固,如同被瞬间冰封的烛火...她无法置信地、茫然地低下头,看向自己胸前——那染透了大红嫁衣的、正迅猛晕染扩散的一片深红色……她的身体,如同秋风中断折的芦苇,失去了所有支撑的力量,向着冰冷的地面缓缓倾倒。那只曾为他煎药、为他抚平衣角的纤手,无力地松开了紧握的药杵。 “白宣……永远爱墨砚...”一句破碎的爱语,尚未成型便消逝在风中。 时间流速骤然恢复!温热的血液如同决堤的熔岩,猛烈地喷射在少年冰冷绝望的脸颊上!那无法形容的滚烫触感,伴随着浓郁得令人作呕的血腥味,瞬间浸透了皮肤,渗入了骨髓!那是他生命中唯一的暖阳,最后留给他的温度! “呃啊——————!!!!!” 少年发出了并非人类的咆哮!那不是愤怒,不是悲痛,而是整个灵魂连同他所认知的世界在眼前被硬生生、血淋淋地彻底扯碎崩塌、碾成粉末时的终极悲鸣!比他方才引爆本源时的巨响更加恐怖,带着一种撕裂神魂、撼动冥府的绝望力量,仿佛要将天空都震塌下来! 天空中,似乎还残留着少女瞬间消逝前那极其短暂、因剧痛和濒死恐惧而发出的短促哀嚎,那声音像一把钝刀,反复搅动着少年已经化浆的心湖。 大红的嫁衣!那件承载着他们无限憧憬、即将在明日绽放华彩的红嫁衣!此刻被魔豹撕扯得粉碎!一片片猩红的布帛被混乱的气流卷起,如同无数只泣血的蝶,在染满血尘的天空中凄艳地盘旋、飘舞……那红得如此刺目!少年甚至分不清,那大红的嫁衣,是颜料渲染...还是少女血染... 毁灭。 彻头彻尾的毁灭!除了毁灭,少年眼中再无它物! 那曾经打遍修真界无敌手的孤峰至尊,那曾以为可以守护一切的滔天修为,那引以为傲的智慧力量……此刻,都化作了世间最恶毒、最无情的嘲讽!他甚至……保护不了那个在瀑布前对他说“喜欢”的女孩! 轰——!!! 少年体内似乎有某种枷锁彻底崩碎了!无尽的自责、焚天的愤怒、足以湮灭星辰的悔恨,瞬间凝聚成比方才更加纯粹、更加恐怖的毁灭性能量!那双原本清澈此刻却被素素之血浸透的眸子,骤然被无边无际的、粘稠如实质的暗红色戾气吞噬!所有的理智、温情、迟疑在刹那间燃烧殆尽,只余下最原始的杀意!他不再是白砚,也不再是孤峰。他是从地狱血海中唯一挣脱出来的、只为杀戮而生的灭世修罗! 他手中那柄普通的铁剑,此刻嗡鸣着爆发出吞噬一切光线的漆黑剑芒!剑不再是剑!仿佛化作了一道劈开混沌的毁灭法则本身!没有任何招式和技巧,只有最纯粹、最暴虐的力量倾泻!剑光如实质的血河决堤,所过之处,无论体型如山峦般的太古遗种,还是速度快如闪电的凶戾精妖,都在无声的、极度凝练的毁灭剑域中被彻底分解、湮灭!甚至没有血肉爆碎的过程,只有一片片骤然消失的空白区域! 杀戮!永无止境的杀戮! 那战斗不知持续多少,早已彻底超脱了凡俗认知,整片山谷...从月潭瀑布到外围密林,原本翠绿的山体被灵兽的鲜血一层层浸透、染红。巨大的兽尸堆叠如山,碎裂的骨骸铺满地面,粘稠的血浆汇聚成溪,又汇成河流,潺潺流淌着,最终将那如诗如画的月潭也染成了一片触目惊心的血泊!瀑布依旧咆哮着落下,冲刷而下的是滚烫的血水!连天穹之上的残月,都被这片土地上蒸腾起的浓郁血气染成了凄厉的暗红! 当最后一只幸存的、已被恐惧支配得彻底崩溃的鬼面猿,在极度绝望的尖啸中被一道凭空出现的漆黑剑丝绞成血雨碎末后……整个战场死寂了。 唯有那如同破风箱般粗重、来自炼狱深处的喘息声,证明着那个血色身影还活着。少年……或者说那尊血修罗,他手中紧握的,已不再是铁剑,而是一柄由凝固到极点的怨气、戾气和精血共同凝聚而成的、不祥的暗红之刃。他缓缓低下头,手中紧攥着的,是少女嫁衣被撕裂后仅存的一角残破红布。 那份柔软,成了这片死寂血域中唯一还能触碰到的、属于她的痕迹。 后来…… 一场波及数郡、本可能生灵涂炭的灭顶兽潮,奇迹般地被扼杀在了这片山谷之中。天下震动!道谕如飞雪般降下,传颂着一个名号——孤峰!修真界的擎天之柱!芸芸众生的守护者!万仙景仰的至高存在! 勋章、赞誉、无尽的感谢如同潮水涌来。世人只知那位隐世的孤峰至尊挺身而出,护佑一方但他们永远不可能知道真相!那个被奉为英雄的存在,此刻伫立在早已被血浸透的孤峰崖顶,万载寒风吹不动他一分一毫,血衣猎猎,眼瞳如古井深寒。他的心空得只剩下一个巨大的、鲜血淋漓的窟窿。 他所做的一切,并非为了天下安宁,更非为了那所谓的至高无上的名誉。复仇!只为给那个叫白宣素的少女复仇!守护?他守护的,不过是深埋心底那早已被血染红、破碎不堪的昔日幻影。英雄?不过是一个连所爱之人都护不住、用无尽杀戮来掩盖内心巨大空洞的,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尘埃落定,伤势纵横交错的少年踏着沉重的步伐,如同一缕孤魂,返回了山谷,迎接他的是素素的双亲——两位一夜尽白头的老人,老妇人捧着女儿那件残破嫁衣,哭至失声,老爷子艰难地抬起布满血丝、空洞绝望的眼睛,看着眼前这个失魂落魄、眼神支离破碎的年轻人,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她……是去找你啊……那孩子……她哭着喊着,说死也要找到你啊……你凭什么?!你凭什么一走了之?!是你杀了她!!是你杀了她!!!...滚!你这个披着羊皮的狼!滚出去!”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带着倒钩的毒刃,狠狠剜在少年本就伤痕累累的心上,再用力一绞!愧疚如同毒液瞬间流遍四肢百骸!不甘?那是什么!他已万念俱灰!悔恨!是无数从心底深渊爬出的毒蛇,冰冷滑腻地缠绕着他的神魂,啃噬着他生命最后的光亮!是他亲手种下了欺骗的因!是他将少女引入这万劫不复的果!是他的身份,引来了……或者根本就是导致了这场灾祸?! “啊——!!!!”少年死死捂住脸,喉间发出野兽濒死般的压抑哀嚎,身体剧烈颤抖,却一滴泪也流不出来。 心已枯死,泪腺何存? 最后…… ------------ 第七章:血泪做酒 少年带走了三样东西。一样是那角染血的嫁衣残布;另一样是那册被翻阅得卷了角、封面残留着少女指温馨香与陈旧墨迹的《仙界往事》。这本书见证了青涩的爱恋、无间的信任、憧憬的眼神和一次次关于仙境爱恨的低声笑语。书页间,甚至还夹着几片早已干枯、褪色却依旧馨香的不知名小花。 最后一样……是素素头上掉落的那根不起眼的、末端系着小小赤色珊瑚珠的素银发簪。 然后,那位名震修真界的孤峰,从此再无踪迹。如同融入晨雾的露水,彻底消失于世间。有人猜测他重伤远遁,闭了死关;有人传言他心魔噬体,已道毁身殒;更有人绘声绘色,说他寻到了一处连接他界的秘径,已然超脱而去……纷纷扰扰的传闻在岁月长河中流传、变形。无人知晓真相。 唯有剑崖下,那片被血浸透又覆盖上层层新绿的山谷,某个不起眼的角落,似乎常年立着一个气息淡漠如荒野枯石的身影。他静默地凝望着月潭之源从刺目的血瀑重新恢复清澈,却再不复当年心境,目光掠过大劫后重建、却永远弥漫着悲伤氛围的山谷村落,最终,长久地停留在某个再无袅袅炊烟升起的小院前。 仿佛时光凝滞,那院中曾有捣药之声,曾有灯下细语,曾有少女一颦一笑……此刻,都只余下刻骨的悲凉和无声的追忆。 回忆到这里,王子旭讲述故事的声音早已湮没在哽咽之中,最后一抹如血夕阳,费力地穿过狭窄门缝,投在狭小、布满尘埃的屋舍内。借着那缕摇摇欲坠的昏红光线,小徐安赫然发现,刚才还豪饮阔论的“王叔叔”,此刻竟早已泪流满面! 浑浊的泪水如同断线的乌珠,不断滚落,滴在他粗糙破旧的衣襟上,也滴落在脚边冰冷的泥地上。那饱经风霜的脸庞扭曲着,沟壑里承载着根本无法言说的巨大痛苦。 “王叔……”小徐安有些无措。他只是觉得这个故事好长、好悲伤,却还未能完全体会其中所蕴藏的、足以压垮一生的悲恸与绝望。他只知道,这是他听过的最复杂、也最让他心头发紧的故事。 “……好了。”王子旭猛地抬起骨节嶙峋的手,用力抹了一把脸。粗粝的动作在脸颊上留下几道泥痕,声音因强忍悲泣而嘶哑变形,“滚……滚蛋吧,小兔崽子!故事……讲完了……谢……谢谢你小子……能耐着性子听完这……这么长……”他深吸一口气,努力想要站起来,身子却不受控制地晃了晃,最终选择扶着桌腿慢慢起身,挥手驱赶,“天……黑了……回家去!记住……今儿的事……不准告诉你老子!他那个倔驴……要是知道我诓你喝酒……又讲这些疯话……怕是要拿锄头敲……敲烂我这把老骨头了……” “嗯!”小徐安用力点头,看着王叔那狼狈又竭力掩饰的样子,心里莫名发酸,“我知道了王叔!我……我走啦!”他顿了顿,大眼睛里带着真诚,“这故事……真的是我听过的最好的……谢谢您!”说完,他像只受惊的小兔,低着头快速转身跑出了这间弥漫着无尽悲伤和浓烈酒气的小屋。 望着那道瘦小的身影消失在越来越浓的暮色尽头,王子旭失魂落魄地靠在冰冷的土墙上,布满裂痕和老茧的手无力地垂落。一阵压抑不住的低笑混合着呜咽从他喉咙深处挤出来,带着无边无际的自嘲: “最好……的故事?哈哈……呵呵……”笑声凄凉,如同夜枭呜咽,“故事?若那一切……真的……都只是‘故事’该多好……真要是故事……那大概……大概也是这苍茫人世……用血写就……最……最凄美的一个吧……” 他抬手,狠狠抹去眼角再次不受控制涌出的咸涩液体,笑容变得狰狞苦涩:“英雄?呵呵……什么狗屁英雄!不过是个……连自己心尖尖儿上的人都看不住的……废物!废物啊——!” 悲怆化作浑浊的酒液。他又抄起脚边一个半空的酒坛,仰头对着嘴猛灌!劣酒混着难以抑制的泪水,一同呛入喉咙,带来火辣辣的灼烧和窒息般的痛苦。但他毫不在意,仿佛只有这入喉的辛辣才能麻痹那剜心刻骨的痛楚。 “爱意……存世人凄苦,朝夕相守……终分离……”他醉眼朦胧,口齿不清地念叨着断续的句子,像是某种古老悲凉的祭文,“忘川河畔……常摆渡,天河尽头……常自流……凡尘情缘……红线牵……仙家情愫……谁来圆?嘿嘿……谁来圆?!” “今许……此生……常相伴……弹指百年……如风散……哈哈哈!”他将酒坛重重砸在地上,碎陶片四溅!“可悲可叹……可谁……又有心来悲我?!又有闲情……去叹她?!” “仙?凡?红尘万丈……情之一字……又有何不同?!不过都是……受刑的囚徒罢了!哈哈!痛快!痛快!不如一醉解千愁啊!”他像是彻底醉倒,又像是在清醒地疯癫,身体贴着土墙缓缓滑坐在地上,脸颊贴着冰冷的泥土,“好酒……真是好酒……多久……多久没这样……痛快过了……” 月光吝啬地从残破的窗棂透入,冷清地洒落。除了满地狼藉的破陶片,在王子旭瘫倒的泥地身畔,几块被小心翼翼用褪色桃木框裱起的碎红布,在尘埃中显得格外刺目。布片残破,纹理模糊,唯有上面几处深褐得发黑的污渍,历经岁月侵蚀,依旧顽强地、无言地诉说着……那场被无数人遗忘、却烙印在他灵魂最深处的劫难。 梦散了...如同春雨润入大地,便不见了踪影...唯余一丝生的翠绿,缅怀着雨的故事... “哎哟——!”一个带着惊讶和一丝真切的欣喜的苍老嗓音响起。 王子旭停下艰难弯下的腰背,拄着锄头直起身,抬起那张被阳光与风霜共同雕刻得沟壑纵横的脸。他看到徐安——那个二十年前在破屋里听他讲完“故事”的男孩,如今已是仪表堂堂的青年,正牵着一个小小身影,穿过篱笆缝踏上菜园松软的泥土,沿着瓜豆藤蔓间的蜿蜒小径走来。 “是徐安啊!”王子旭脸上立刻堆满了属于这个身份特有的、慈眉善目的笑容。他拍了拍沾满泥土的手,动作还有些吃力的笨拙,“不过年不过节的,是什么风把你徐大老板吹回来了?”他故意打趣道,眼睛却不动声色地快速扫过徐安身边那个好奇打量四周的孩子,最终又落回徐安俊朗却早已褪去青涩、隐隐透出商海沉浮气息的脸上,“总不能……是特意回来看我这把老骨头吧?” 徐安也笑了,带着一种面对亲近长辈时才有的放松和暖意。他身形挺拔如松,虽然穿着剪裁合体的丝缎长袍,但蹲下身拍去侄儿裤脚沾的泥点时,动作依旧自然流畅。他抬起头,笑容温润:“王叔,瞧您说的!您要信我是特意回来孝敬您的,那我就是!” 他变戏法似的从随身携带的包裹里取出东西,动作利落又带着几分得意:“喏,知道您好这口,给您带了点小玩意儿,您给掌掌眼?” 看到徐安掏出东西,王子旭浑浊的老眼深处,一抹极为明亮、几乎属于少年的光彩瞬间闪过!如同在无光深井下突然窥见了一道投入的耀眼阳光!但那光快得像错觉,立刻又被一种老年人特有的、努力掩饰喜悦的别扭所替代。他故意清了清嗓子,用一种故作嫌弃的语调,掩饰着那几乎要撑裂眼角皱纹的笑意: “呦!还真有东西啊?”他努力绷住脸,“拿来我看看!你徐安现在可是响当当的徐老板!街坊都传你生意做得大得很!礼轻了可糊弄不了老头子的嘴!”他看似抱怨,话语里的那份被记挂的暖意却骗不了人。 徐安嘿嘿一笑,郑重其事地先捧出一个沉甸甸、泥封完好的酒坛,坛口上系着象征尊贵的暗红绸带,在风中微微飘荡。接着,又小心地取出三册线装书。书的装帧精美异常,深蓝缎面书封上用暗银烫着细腻的云鹤花鸟图案,在菜园温煦的光线下流转着雅致的光泽。 “孝敬您的,哪敢糊弄!”徐安的声音带着自豪,“您瞧,这坛子里的,可是十年窖藏的‘月中桂’!知道您好这一口!这书呢,”他扬了扬那精美的书册,“是现下最时兴的《镜花缘》《灵州奇谭》《山海拾遗录》!给村里的娃娃们换换口味,省得他们天天只缠着您讲老掉牙的那几出!明儿一早还得带这小子回城里处理点急事,这次就真不能陪您尽兴了。”徐安语气带着歉意,又透着对下次约定的笃定,“等下次!下次回来,我备足了好酒,您备足了故事,咱们爷俩非得痛饮一场,不醉不归不可!” “月中桂?”王子旭几乎是抢也似的接过酒坛,那沉甸甸的手感让他心头一喜!小心翼翼揭开封泥,凑到坛口深深一嗅!顿时,一股清冽醇厚、浓郁而不刺鼻的桂花冷香混合着陈酿的馥郁芬芳扑鼻而来,仿佛月下的桂树林在眼前无声绽放。 他老脸上瞬间布满陶醉的红光,一连赞了三声:“好!好!好小子!就这个味!还是你懂老头子!这坛‘月中桂’,没十两雪白的纹银可打不住啊!啧啧,看来是真发达喽!”他感慨着,似是想起了当年窝在这破屋里喝浊酒的窘迫。 他又拿起那几本簇新的书册,布满老茧、指节变形的手指异常轻柔地拂过光滑温润的书封,仿佛摩挲着稀世珍宝。“瞧瞧……这书……做得可真精细……”他翻了几页,里面的文字清晰,插图画得栩栩如生,“孩子们见了怕是要欢喜疯了,肯定要抢破头……”嘴上说着孩子们,眼睛却看着徐安,那份感激和对后生念及乡情的欣慰,清晰地藏在眼底的每一道皱纹里。 “成!有事儿就去忙!年轻人,前程要紧!”王子旭挥挥手,语气爽快,眼神却不由自主地流露出对这蓬勃生命力的真切羡慕,“去吧去吧!老头子记住你欠的这一顿喽!记牢了!下次非得让你扶着墙走才行!” 然而,就在徐安牵着侄子转身,即将踏上园外小径的那一刻,一声几乎细不可闻、却又饱含着无尽苍凉的叹息,从身后轻轻飘来: “唉……年轻……真的好吗……” 徐安身形一顿,没有回头。他听出那声音里浸透骨髓的疲态,一种与生俱来的孤寂如同水汽般弥漫开来。 夕阳为暮色笼罩的菜园泼洒下最后一层暗金余辉,勾勒出王子旭弯腰拾起刚刚掉落的锄头的身影。那身影佝偻着,如同园中一株早已耗尽所有生机、却依旧倔强站立的枯木。一步一顿,沉重迟缓地,挪向藤蔓更深、暮色更浓的菜园深处,最终被层层叠叠的瓜叶豆藤彻底吞噬,融入了无边的苍茫暮色之中。 徐安站在原地,晚风吹拂着他微凉的脸颊,下意识地握紧了身边徐云瀚小小的、温热的手。 小院、破屋、十年前那个撕心裂肺的“故事”、菜园深处那道融入暮霭的孤独背影……这些画面不受控制地在脑海深处翻涌、交织。不知为何,十年前王叔故事里那座高高在上、冷酷无情的“孤峰”,与眼前这个在泥土中挣扎、背负着无人知晓秘密的佝偻老人,这两道截然不同的影子,正以一种令人心悸的方式,悄然重叠。 “走,云瀚,”徐安收回纷乱的思绪,声音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滞,“我们……去吃点东西。” 他牵起侄子,默默踏上归家的村道。夕阳将叔侄二人的影子拖得很长很长,而身后那片越来越模糊的菜园与暮霭深处,仿佛沉睡着一段被血与泪尘封、连月光也照不亮的悲凉史诗... ------------ 第八章:离乡 村道旁玩耍的孩童们停下了追逐,好奇又略带怯意的目光胶着在身着淡雅月白长袍的徐安身上。徐安虽生于此地,却是村中游子。他常年漂泊在外,即便归来,也多落脚在堂兄徐刚家,偶至王老爷子的菜园处探访。村里的孩童自然不认得这位衣冠齐整的“徐家叔叔”。 夕阳熔金,流云镀赤,映得村口那家集食宿于一身的小饭庄门额也泛着暖光。这便是村里唯一能落脚的地方了。思及徐刚家的窄小破旧,徐安决定在此夜宿,也免得挤迫嫂子和侄儿。 “吱呀——”一声,带着岁月磨蚀痕迹的木门被推开。一股融合了松木清香、灶烟氤氲、微微饭菜熟味的暖风扑面而来。这是徐安记忆深处熟悉的故乡气息,是他漂泊半生也割舍不掉的根系味道。店堂里原木桌椅笨拙敦实,未经油饰,木纹清晰可见,虽不及城中酒楼的流光溢彩,却自有一种质朴熨帖的温存。 “客官辛苦!是打尖还是住店咧?”肩搭泛黄汗巾的小二哥脚步轻快地迎上前,一双眼睛像探灯般迅速扫过徐安用料考究、样式新颖的衣裳,脸上的笑容霎时又殷勤了几分。 “先用饭,再住一晚。”徐安声音温和,“可有清净些的上房?” 小二闻言,喜色几乎从眼角眉梢溢出来,腰立刻弓得更深了:“有有有!贵客登门,哪敢怠慢?定是顶好的房给您留着!”他舌灿莲花,专拣着菜谱上最显贵的几样报了上来。 徐安面不改色地点头。这些花销对他来说确如九牛一毛。身旁的徐云瀚却听得眼睛溜圆,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农家清贫,肉味只在年节时才有缘亲近,这小二嘴里飞出来的名目,在他听来简直是云端盛宴。 趁着等菜的间隙,徐云瀚托着腮,小脸上满是憧憬:“三叔,城里……是不是街上到处都是这样的大饭馆?比这儿还大还好?” 徐安伸手揉了揉侄儿被日光晒得微褐的发顶,唇边挂着笑:“是更气派些。不过呀,”他顿了顿,声音放轻了些,“城里闻不到这混着稻草香的清风,也听不到像现在这样满耳的蛙叫蝉鸣。”他捕捉到孩子眼底闪过的向往,又温声道:“等进了城,三叔带你去听坊,那里头的说书先生,讲的故事三天三夜都说不完,花样多得很。” “真的?!”徐云瀚激动得差点碰翻手边的粗陶茶杯,忙用手按稳,“太好了!王爷爷讲的那些,翻来覆去我都快能背下来了……” “可不能小瞧了你王爷爷。”徐安神色忽地认真起来,眼神深邃了几分,“他老人家……可大不一般。”话到了舌尖,却终究未出口,只化作一丝若有若无的凝虑。 这时,小二吆喝着,托着一个沉甸甸的黑漆大木盘转出后厨。蒸腾的热气瞬间在低矮的梁柱间蔓延开来,模糊了旧痕。碗盏落在松木桌上,沉重钝响。徐云瀚的眼睛瞬间瞪得像铜铃—— 荷叶包裹的整鸡油润生辉,泛着蜜糖般的琥珀色泽。破开的荷叶里,莹白的糯米吸饱了肉汁,粒粒分明,间或闪出几粒朱砂般的枸杞;清蒸的鲥鱼银鳞密布,身姿舒展地伏在青瓷盘中,鲜嫩的姜丝嫩黄点缀其上,恍惚间似能瞧见它曾在碧水中畅游的姿态;最夺目的当属那道“樱桃肉”!整整齐齐的方肉块,裹着晶莹透亮的糖浆,在跳跃的油灯光下流淌着琥珀蜜色,每块肉腰上都束着一抹翠绿的细粽叶丝。 徐安轻轻夹起一块颤巍巍的肉块放到侄儿碗中。那肉在筷尖微微弹动,浓郁的甜香裹着含蓄的酒气悄然弥漫。徐云瀚顾不得烫,张嘴咬破那层焦糖脆壳。梅子酱独有的酸冽霎时在舌尖绽放,激得孩子一个激灵,眼底却迸射出惊喜的光芒。 “哟,这是山中季猎户今早亲自送来的野山梅酱,开胃解腻顶好!”小二哥眼尖,指着桌上那碟釉色古旧的酱碟解释。暗红的酱体里沉着些许碎冰碴,显然是刚从地窖深处取出的“镇物”。 一旁粗陶罐煨煮的菌菇汤还在“咕嘟咕嘟”冒着细密的气泡,乳白的汤面上金黄油星点点浮动。徐安盛汤时,汤勺无意间碰到罐底一块滑溜之物,指尖传来的温润触感令他一怔——竟是一枚光溜溜的鹅卵石!他恍然,这必是厨娘效仿古法“石烹”,将烧红的石头投入冷汤中急速催沸,方能激发出山珍最醇厚的本味。 汤水入口,松茸的馥郁与初生雷笋的清鲜层层叠叠漾开舌尖,竟比他在京城八珍轩尝过的奢华“佛跳墙”,多了几分源自林莽的野性灵气。 最后端上的核桃酪盛在竹节截成的天然杯盏中。琥珀色的羹浆温润醇厚,炒得喷香的核桃碎均匀撒于其上,宛如一勺星河。盏底还沉着几颗殷红如血的酒渍樱桃。徐云瀚舀得太急,一滴甜浆滑落,正正滴在他洗得发白的旧衣襟上,瞬间晕染成一枚小小的、湿亮的月痕。 窗外蛐蛐儿的鸣叫时高时低,烛火微微一跳,“噼啪”爆出个灯花。徐安顺手拿起竹签拨了拨灯芯,昏黄摇曳的光在徐云瀚沾着酱渍的小脸上跳跃。 “三叔,”孩子忽然用筷子尖戳了戳面前荷叶鸡的骨架,压低了声音,带着探险般的新奇,“城里头的人……做汤也会塞石头吗?”他大眼睛望着汤罐底那块沉默的圆石。 徐安唇角微弯,将余温尚存的半碗菌菇汤推到他面前:“这叫‘石髓汤’。京城里的厨子讲究,常在汤锅底下埋‘银霜炭’,说是‘文火慢煨’才能熬出精髓——”他故意拖长调子,满意地看着侄儿的睫毛随着灯火忽闪起来,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优越,“依三叔看啊,反不如这烫石头催出来的汤,筋骨分明,山野的魂儿都在里头。” 徐云瀚懵懂地点点头,目光却突然变得贼亮,凑近些用气声说:“王爷爷给的梅子酒……你悄悄藏进马车那个小暗格里了,对不对?”他狡黠地眨眨眼,像是发现了天大的秘密,“我看见了!那酒坛子底下垫着块会发亮的东西!像玉!” 筷子在碗沿上清脆地一磕。徐安眸光瞬间凝住,盯着汤面上自己晃动的倒影,喉结无声地滚动了两下才缓缓开口:“云瀚,”声音沉了下去,“还记得……王爷爷给你讲的白猿盗酒那故事么?”他顺手蘸了点残酒,在桌面上画了一道长长的、断续的水痕,“有些东西呢,就像这道酒痕。看着没了,实则……”他顿了顿,手指在水痕上轻轻一抹,“早就渗进木头里了。” 徐云瀚好奇地伸手去摸那块湿润的桌面,只沾了满指清冽的梅子余香。恰在此时,檐角铜铃被夜风陡然撞响,“叮叮当当”一阵脆响。一阵裹挟着后院草木灰与凉气的山风猛地灌入,瞬间吹散了桌上那道带着谜题的湿痕。 徐安顺势将指间捻着的一粒酒渍樱桃塞进侄儿嘴里:“等到了城里,三叔让你见识见识,真正的玉佩该是什么模样纹样。” 倚靠在油腻柜台角的小二哥,懒洋洋地拿眼觑着这对叔侄。锦衣郎君吃相斯文优雅,却不动声色地将每盘菜的配饰逐一挑开检视:荷叶鸡腹中翻出两片早已风干失去形骸的橘皮;菌菇汤底捞起了半截吸饱汤汁、炖得烂熟的当归须。小二心中暗忖着“有钱人真挑剔”,哪知这是徐安刻入骨血的记忆——儿时缠绵病榻,母亲便是这样,将药效温补的药材悄然藏入菜肴,哄着他多吃一口,再吃一口。 烛火跳跃,最后一片油光红亮的腊肉消失在徐云瀚满足咀嚼的齿间,齿颊间像是含住了一抹琥珀色的晚霞余烬。孩子摸着滚圆的小肚皮打了个饱嗝儿。檐下的铜铃恰好又在风中敲碎了一串清音,后院飘来的袅袅柴火气与室内弥散的余香悄然交融,织成一张无形的网,温柔地罩住了这一刻。 夜深... 虫蛀斑驳的旧纸窗上,老槐虬枝的剪影如泼墨般浓重。冷白色的月光从窗棂的缝隙钻入,在褪色的蓝印花被褥上投下清冷疏离的霜纹。 耳畔传来徐云瀚渐渐变得均匀绵长的呼吸声。徐安轻轻将被孩子踢开的被角掖回他瘦小的颈窝。那孩子如初生的虾米般蜷缩着,怀里仍紧紧搂着那个包裹荷叶鸡的油纸包——麻绳被他好奇地解开又笨拙地系上,绳子纠结之处,竟被他笨手笨脚地拼成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城”字。 屋梁上方骤然传来几声窸窣轻响,大约是野猫踏过积了厚厚灰尘的陈旧椽子。云瀚在梦中无意识地咕哝翻了个身,后脑勺恰好抵在徐安坚实的臂弯里。枕边氤氲着他发间残留的核桃酪的甜香。 借着清冷的月辉,徐安凝视着孩子鼻梁上尚未消退的夏日晒痕轮廓。这稚嫩的脸庞,竟与记忆中兄长少年时的模样悄然重叠。就连那蹬出了被子外、一节细瘦的脚踝,也像极了二十年前,在阡陌间将扭伤脚的他一步步背回家的那个少年郎宽厚肩背下的温度。 寂静深处,后厨守夜伙计拨弄灶膛余火的“噼啪”声清晰传来。更远处,山涧溪流的潺潺声与之遥相呼应,合奏出一曲微妙的安眠调,将沉沉的夜色反复揉捏、染成深深浅浅的绀青。 徐安枕畔萦绕着侄儿轻柔的呼吸与自己沉稳的呼吸。这两种截然不同的声息交替起伏,在寂静中格外分明。他忽然觉得,被褥里塞进的驱蚊艾草,其苦涩熏呛的气息在此刻变得有些刺鼻。 寅时的寒露悄无声息地爬过窗台,濡湿了砖石。徐云瀚在梦中无意识地扭动,小小的膝头猛地顶在徐安肋下。孩子咂吧着嘴,含糊地呓语出声:“三叔……骗人……”后面的话咽在梦中,不知是在抱怨那未能入口、被藏起的梅子酒,还是在质疑城中是否真有的巨大荷叶鸡? 天光未透,山野间淡白的晨雾还在林梢流连游荡,徐安已背着犹自迷糊揉眼的徐云瀚踏上了湿漉漉的青石山径。孩子温热的鼻息扑在徐安后颈窝,带着一丝昨夜未散尽的梅子酒气,若有似无。 前方,徐刚挥舞着柴刀劈开挡道的蛛网荆棘。刀锋磕在石阶上的“铛铛”声响,惊起了几只蜷缩在枯枝间的寒鸦。“扑棱棱”的翅膀扇动声瞬间撕裂了天际那一抹如蟹壳青般冷硬的晨光。 祖坟前,三炷线香袅袅燃尽,余下的三截灰白香柱仍固执竖立。 徐云瀚模仿着大人的样子,对着刻着陌生先人名字的墓碑深深作揖,眼神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了石碑脚下一丛新萌的、拳曲着嫩绿卷须的蕨类植物。 徐安凝视着青石墓碑上被风雨侵蚀得漫漶不清的“徐公守业之墓”字痕,心头蓦地像被针扎了一下——父亲临终时,枯槁的手心死死攥着的那半块冰冷干硬的黍饼,其龟裂开绽的纹路,竟与此刻兄长布满厚茧、紧握着柴刀木柄的手掌纹理如此相似。 霍秀梅腿脚不便,便在家中等候他们归来。云瀚的爷爷奶奶在他出生前便已离世,于他而言不过是陌生的名词,自然谈不上有多少悲戚。下山途中,孩子的目光更多被山岚中的新奇景象吸引,小脑瓜里全是对即将启程的城中之行的斑斓幻想。 香火余烬散落在湿润的泥土里。徐安与徐刚兄弟二人对着墓碑郑重地磕了三个沉甸甸的响头,便无言地起身,引着云瀚顺来路下山。归途的草丛露水更重,湿透了孩子千层底的旧布鞋。 当霍秀梅倚靠在门框边那熟悉的身影逐渐映入眼帘时,徐云瀚突然挣脱开三叔搀扶的手,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向前跑去。他怀里紧捂着的油纸包发出急促的“簌簌”声——正是临行前悄悄藏起的那盏核桃酪。此刻,那被体温捂热的甜点,早已渗漏出粘稠琥珀色的糖渍,浸润了油纸,洇湿了他胸前的衣衫。 霍秀梅竟少有的走出了门槛几步,目光紧紧锁住车上稚嫩的儿子:“瀚儿,到了城里,千万要听你三叔的话啊,莫要淘气,也别跟云儿妹妹吵闹。替娘给你三婶带好……”她喉头滚动了一下,努力让声音平稳,“照顾好自己,遇事多长个心眼……娘在家里,等着听你讲……城里的新鲜事儿……”最后几个字带上了无法掩饰的微颤。 徐刚扶着妻子的手臂,眼睛望着车上的儿子,声音低沉却带着期许:“多的话爹就不絮叨了。照顾好身子骨,事事听你三叔安排。难得有这机会,不必急着回来,好好用眼睛看,用心去长见识!”他顿了顿,语气转缓,像在憧憬又像在自叹,“等你长大成人,能在家顶门立户照顾你娘了,爹……或许也有机会去那大城里头瞧上一眼呢。” 车上的云瀚应得响亮:“爹娘放心!我一定听三叔的话!会好好照顾自己!你们在家也要保重身体!我……很快就回来看你们!”他小胸膛挺着,带着离别的兴奋与小小的担当。 “都说城里糖人捏得花哨……可别乱买太多,怕是花架子,不及王爷爷捏得经看呢!”霍秀梅紧走几步,将一个滚烫的烤红薯塞进儿子旧袄的怀里。粗糙的手指抚过衣角熟悉的补丁,动作极轻地顿了顿,生怕被孩子看见,声音陡然低了下去,像被晨风揉碎了,“那些……冰凉拔牙的‘冰酪’……可别贪嘴尝鲜……闹了肚子可没人疼……” 徐刚忽然用手中的柴刀柄重重磕了磕结实的车辕,“嘭”的一声闷响,惊得拉车的辕马打了个不安的响鼻。“儿子!”他高声喊道,目光炯炯,“要是见着了那些讲古的说书先生!别忘了替你爷爷问问……”他声音猛地一黯,带着微不可察的沙哑,目光投向远处层叠的山峦,手中烟锅里那点暗红的火星渐渐熄灭,如同他未完的话语最终消散在辘辘车轮碾过的薄霜里,“问问他们……听过……《徐三郎贩马记》不……” 马车终于动了轮轴。 徐云瀚大半个身子急切地探出车窗,发梢挂满了晨雾凝结的小小露珠:“娘!我记着呐!我还要给王爷爷带城里的漂亮酒坛子回来!”清亮的童音惊起了草垛上打着盹的麻雀。 他却瞥见灶房半开的窗棂后,一角磨损褪色的靛蓝衣料迅速闪过——那是霍秀梅,飞快地将缝着补丁的旧衣袖藏在了身后。 “大哥大嫂,安心在家便是!”徐安向着兄嫂抱拳,“到了城里,我必定用心照顾云瀚,把他养得又结实又精神,再完完整整地给嫂子你送回来!”他转向霍秀梅,目光恳切,“嫂子,你的身子骨是最要紧的!家里活计万万少操劳,让大哥去忙!等你缓过劲儿来,”他目光扫过兄嫂身后同样低矮的屋舍,加重了语气,“我定接你们阖家去城里!住宽敞明亮的屋子!这半辈子辛劳,也该让你们享享清福了!” 霍秀梅用力点着头,眼角泪光闪烁。 一旁的徐刚却故意板起脸,粗声道:“干活儿?还用你三娃子操心?本来就是老子全包圆!”他那古铜色的脸膛上掠过一丝难以言表的复杂情绪,随即挥挥手,“享清福?再过个十年吧!等这小兔崽子长大成人,娶上媳妇、能扛起这个家再说!”他目光落到已渐行渐远的马车上,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行了!趁日头好,赶紧上路!别贪图路程赶夜路!听见没?……当心那山里的野狼群!” 徐安手腕一抖,长鞭在空中炸开一声脆响。怀中那块紧贴心口的玉佩,无端地灼热起来。 马车在崎岖的山道上碾过深深辙痕——这,正是二十年前父亲贩运盐粮踏出的那条古老山路!而今,它载着的却是孩子银铃般的欢笑与无尽憧憬,奔向着迷雾弥漫的、未知的城廓晨曦。山风呼啸而来,卷起徐刚那句沉甸甸的“当心野狼”叮咛,将它们撕扯、拉长,最终融入身后连绵起伏的山林松涛的呜咽之中。 车行过村口那株虬枝盘错的老槐树时,原本叽叽喳喳的徐云瀚忽然安静了下来。他攥着怀里那个尚有余温的红薯,小小的脑袋转向车窗外,怔怔望着树梢高处。 一只残破不堪的旧纸鸢——那是去年生辰,王爷爷亲手为他扎的苍鹰——如今只剩嶙峋的竹骨架子,在渐亮的晨风里倔强地挣扎、翻转。破损的彩纸哗啦作响,像一声声不甘的嘶鸣。 但就在这破败之中,它残存的鹰姿,迎着初升的、万丈金光的旭阳,在湿润的泥土路上,投下了一道孤傲而鲜明的斜长身影…… ------------ 第九章:笔落天云 天云城外三十里,广袤的平原如浩瀚碧海,在暖风下无声翻涌。一辆古朴马车碾过柔韧的青草,留下两道浅浅的辙痕,在无垠翠色中缓缓前行。 羊皮车帘被风掀起一角,十三岁的徐云瀚大半个身子探出车辕,瞳孔里盛满了这铺天盖地的绿。草原似一张巨大的翡翠绒毯,自天边延展至脚下,直至消失在车轮后方。成群的牛羊在牧人悠长的吆喝声中慢移,如缀在翠毯上的朵朵白花,随风轻曳,天地间一派静谧的安详。 苍穹湛蓝如洗,几缕絮云悠然游弋,投下的淡影滑过草原,似天地最随性的落笔。微风送来泥土的湿润与沁人的草叶清香。徐云瀚深深吸气,仿佛能听到大地深处沉稳的吐纳。他生于闭塞村落,何曾见过如此辽阔无垠?更遑论这成群的牲畜——在故乡,一头牛便抵得上半户人家的性命,而此处,竟有数百匹骏马踏碎晨露,披彩挂绸的牧马人鞭声炸响,在绿波中卷过阵阵斑斓的风。 “三叔,”少年攥紧被风撩乱的发带,望向天边那一道若隐若现的灰线,“那泗水河……当真能把城池浮起来?” 车辕上,徐安轻笑一声,掌心缰绳磨出的厚茧像一弯微亮的月牙。“当年天云宗三位元婴大能联袂施法,移山填海,硬生生让泗水改了道。”他鞭梢遥点,指向草原上蛛网般纵横的银色沟渠,“你瞧,每道水纹深处,都嵌刻着护城的古老符篆。” 徐云瀚的目光追着掠过窗棂的青铜风铃——那是过往商队系下的祈福印记。当第三十枚铃铛叮咚坠地时,一片巍峨的轮廓骤然刺破云层!高耸的城楼直入天际,九重飞檐之上,七十二尊睚眦石像森然踞伏,每一尊巨口之中,都衔着光华流转、似蕴藏星辰的夜明珠。 少年蓦地捂住心口,一团火焰自三日前瞥见牧羊人腰间那柄古拙桃木剑时悄然燃起,此刻竟烧得更旺了。 他下意识探入贴身锦囊,指尖触到半枚残玉,裂纹边缘正幽幽泛着微蓝的光晕。脑海中浮现那驿站歇脚的醉醺卦师,对方浑浊的眸子死死盯着这残玉,良久,才踉跄着以朱砂在斑驳墙壁上写下血红的“天机”二字,而后便如石沉大海,再无只言片语。! 一声低沉的叹息自车辕传来:“你二叔离家那晚……祠堂里的先祖牌位,齐刷刷全转向了西方。”徐安拔开腰间酒囊的木塞,仰头灌了一口辛辣的液体,“他踩着那柄飞剑掠过麦田时……方圆十里的秋蝉,都像被掐住了嗓子,噤若寒蝉。” 少年没有接话,指腹无声地摩挲着玉佩背面刻着的“徐长卿”三个篆字——那是二叔的道号,传说是取自一株能解天下奇毒的仙草。 车轴碾过最后一块界碑刻石,踏入天云城地界的刹那,一声清越悠长的鹤唳穿透重重云霭,恍若隔世二十载时空的回应,悠悠回荡在心谷。 “三叔……”少年抬起头,声音带着探询,“我这个二叔,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从小到大,我从未见过他。” 徐安沉吟片刻,目光投向远方浩渺的云天:“二哥他……性子孤僻得很,打小就不爱与旁人亲近,除了我和你爹,他仿佛隔绝在另一个世界里。爷爷本想着,他这性子怕是要在村里默默终老了……未曾想,忽有一日,一位自称‘天云道人’的仙修踏着满院纷飞的海棠从天而降,花雨沾衣而不落。他盯着你二叔说,此子根骨绝伦,乃修道奇才。”徐安顿了顿,眼中有追忆的碎光浮动,“爷爷心有不舍,又恐误了他前程,挣扎再三……最终还是含泪允了。” “后来呢?”少年眼中,那被玉佩点燃的火苗骤然升腾,熠熠生辉。 “后来……”徐安轻轻摇头,“他极少归家,音信寥寥。直到你爷爷撒手人寰那日,他才终于御剑归来。我亲眼所见,他踏着一柄青光凛冽的长剑,破开云层落下……那周身散逸的寒意,连檐角垂挂的铜铃都凝上了一层严霜。” 徐云瀚呼吸骤然紧促,仿佛被那股寒意与灼热同时攥住了心脏:“三叔!我也想做那御剑凌空的仙人!告诉我,怎样才能走上仙途?” 徐安拍了拍他稚嫩却挺直的肩脊,笑容里有鼓励,也有些许无奈的天机难测:“究竟如何,三叔亦是凡人,难以尽知。只听闻半年后,天云宗将广开仙门,举行十年一度的遴选大典……或许,那万丈云阶之下,便有你要寻的答案。” 少年握紧了掌中温润又似藏烈焰的残玉,猛地抬头望向无尽苍穹。云深不知处,一道凌厉剑光倏忽明灭,恍若惊鸿一瞥的仙踪。 良久无言,马车前行。 徐云瀚的目光粘在了远处愈发清晰的灰白轮廓上。 “三叔,那就是……天云城吗?”他转过头,眼中跳跃着难以遏制的兴奋光芒。 徐安勒紧缰绳,放缓马速,顺着侄子的指尖望去。“嗯,那就是天云城。”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像是勾起了尘封的年轮,“当年你爹送我出村,也是站在老槐树下,望着马车就这样远去……如同今日你我望着这城墙。” 少年敏锐地捕捉到了那嗓音深处掩藏的异样,身体不由靠近了些。“三叔,”他声音轻下来,“我爹他……真的不愿来看看吗?” 车厢内一时寂静,只剩下马蹄敲打泥土单调规律的声响。徐安深吸一口混杂着草屑与远处尘埃的空气,指节粗糙的大手无意识地反复摩梭着缰绳。 “你爹啊……”他终于开口,语调里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复杂,“他最擅长的,便是将那点心思藏得严严实实,假装浑不在意。儿时家里赤贫,只供得起一个孩子读书。抽签定命那天,他悄悄把自己那根竹签,掰成了最短的一截。” 徐云瀚愕然睁大双眼,他从未在父亲那爽朗的笑声里听过半分端倪。 “后来,你二叔飞向仙门,我跟着商队谋生,唯有你爹留在村里,守着老屋与田陇。”徐安的目光变得悠远,穿透了岁月的烟尘,“每次我归乡,他总笑着说村里是如何自在逍遥,乡邻是如何和睦亲厚。可有一回我半夜醒来……月光冰冷,却见他一动不动立在院中,身影孤峭,就那么痴痴望着……这个方向。”他抬手,指向远方天云城灰白的尖顶。 少年低下头,纤细的手指相互绞紧。父亲深夜独坐门槛上的背影,烟草明明灭灭的微光,还有提起二叔时眼中转瞬即逝、复杂难辨的情绪……所有的碎片在此刻轰然拼合,砸落在少年心间。 “三叔,”他再次抬头,眼中既有憧憬的火花,也有面对莫测前路的惶恐,“那遴选大典……真能让我踏上仙途吗?” 徐安的神情柔和下来,大手覆上少年头顶的发丝,轻轻揉了揉。“这要看仙缘造化了。十年一开的盛典,从数万孩童中能脱颖而出的,不过百人罢了。但你有徐家的根骨血脉,当年你二叔,就是凭着这个叩开了天云宗的大门。” “那……”少年眼中闪过一丝不安的希冀,“如果我被选中了……我爹他会高兴吗?” “他呀,”徐安唇边泛起一丝了然的微笑,“定会一边气哼哼地骂你二叔是个‘带坏侄儿的混账’,一边……又悄悄地溜进祠堂,在祖宗牌位前点上三炷香,磕上几个结结实实的响头。” 马车转过山隘最后一个弯道,天云城庞大的躯体猝不及防地撞入视野,再无遮挡。 高达十丈的灰白巨墙由整块巨石垒砌,在沉落的斜阳熔金中流淌着冷硬如金属的光泽。城门上方,“天云城”三个遒劲大字仿佛蕴含着沛然莫御的力量,徐云瀚只瞥了一眼,便觉一股无形的威压涌来,头晕目眩。 残阳将青石的肌理浸透成浑厚琥珀。徐安勒紧缰绳的指尖微微发白。蜿蜒入城的长队弥漫着尘土、马汗、新晾槐花与马粪混杂的气味。卫兵铁甲相撞的铿锵锐响惊起檐角成片的灰鸽,扑啦啦掠过玄色军旗。徐云瀚死死盯着城楼高处猎猎作响的大旗,金线绣成的“天云”二字在黄昏的明暗交替中诡异地吞吐着光焰。 车轮随着人流缓慢前移。轮至叔侄二人,一位皮甲佩刀、面若磐石的中年军官大步而来,步伐沉稳如桩,鹰隼般的目光锐利却也隐含着一丝阅尽千帆的温和。 “例行查验。”声音洪亮有力,不失礼节,“二位从何而来?入城何事?” 徐安闻言俐落跃下马车,脸上绽开一副温煦又不失精明的笑容,拱手朗声道:“刘领队!这半年未见,你这龙行虎步的,气色倒是越发精神了!” 那军官定睛一看,刚毅的面容瞬间如春水解冻,爆出一阵爽朗大笑:“哈!徐老板!我就说看着眼熟!咱们可有半年没照面了!”他目光如探灯般扫向马车上的少年,嘴角勾起促狭的弧度,“这位俊俏小公子是……?”他故意拖长了腔调,“该不会是您在外……” “刘熊!”徐安急得直呼其名,耳根腾地烧红,忙压低了嗓子,“口无遮拦!这孩子面前你浑说什么!这若让你嫂子听了去……”他作势虚点对方,眉眼间的窘迫不似作伪。 “哈哈哈!玩笑!玩笑耳!”刘队长大手豪迈地拍在徐安肩上,震得他微微一晃,“谁不知道徐老板是咱天云城里出了名儿的‘惧……咳,顾家好郎君!”他转向徐云瀚,神情立刻切换为和蔼可亲,“小公子是头一回来咱们天云城?” 徐云瀚连忙正色行礼:“刘叔叔好。确是头一次,奉家父之命随三叔来开开眼界。” “好!少年有为!”刘队长赞许点头,随即又侧身靠近徐安,声音压低了几分,“不过老徐,说真的,你大哥他……竟舍得让这根独苗出远门?我记得当年你离村时,他可是……” 徐安面上的笑容淡了些,轻轻喟叹:“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云瀚这孩子有几分天分,大哥……是想让他来碰碰仙缘,试试半年后的遴选大典。” 刘队长闻言神色骤然一肃,目光如实质般在少年周身转了两圈,若有所思地点头:“竟是为此……”他忽地想起什么,探手入怀摸出个油纸小包,“嗐,差点忘了!我家那口子弄的芝麻糖,小公子尝尝咱们天云的土味儿。” “多谢刘兄!”徐安含笑接过,同时也顺势自袖中滑出一个沉甸甸的锦囊,“一点茶资,给守城的兄弟们添碗热乎的。” “哎!这可使不得!”刘队长连忙推拒,“你们商队平常……” “拿着!”徐安不容分说地将锦囊塞进对方指缝,“兄弟们日夜熬守辛苦,算不得什么。对了,刘兄,最近城里……可还安宁如常?” 刘队长握住锦囊,警惕地扫了一眼周围,声音愈发低沉:“面上倒是风平浪静……可暗地里,怕是不太清净了。前几日城南……出了桩极其古怪的事儿……”他忽然瞥见少年那双充满好奇、一眨不眨望着自己的眼,猛地住了口,笑道,“罢了罢了,这些碎嘴之事改日得空再叙!你们快进城吧!” 他霍然转身,对守卫扬起手:“放行——!” 徐安再次拱手致谢,重新驾起马车。车轮轧过青石门槛,发出沉闷的回响。 身后那巨大的拱门缓缓退入夕照的影中。而前方,一个汇聚了人烟繁华、喧嚣鼎沸与修真玄机的广阔世界,正裹挟着万种气息、千种声响、百般色彩,如一幅流光溢彩的巨幅画卷,在少年徐云瀚骤然扩张的眼界与心跳声中,轰轰烈烈地铺展开来…… ------------ 第十章:关切 车轮碾过青石板的辘辘声渐渐低缓,最终归于沉寂。徐安掀开厚重的羊皮车帘,七月的阳光便如熔化的流金,灼热地倾泻而入,瞬间包裹了车厢内的气息。他微微眯起眼,适应着突如其来的光亮,目光穿透蒸腾的空气,落在那熟悉的灰瓦白墙上——城东徐家老宅,宛如一位静默的旧友,伫立在耀目的光晕里。 “云瀚,到了。”徐安的声音里沉淀着长路奔波的尘埃,却又被归家的欣然洗刷得透亮。他拍了拍身旁蜷缩着、陷入浅眠的少年肩膀。 徐云瀚被惊醒,迷蒙地揉了揉眼睛。这一路上,他如同初离樊笼的稚羽新雀,天云城扑面而来的无尽繁华令他目不暇接,兴奋的余波尚未散去,又添了长途跋涉的沉钝倦意。此刻,他小脸上倦痕犹在,但更多的,是对眼前这座深宅大院的陌生与探奇,正从惺忪的眼底汩汩涌出。 叔侄二人先后踏下马车。当双足真正踏上徐家门前那片被阳光晒得微烫的青石时,徐安下意识地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他久违的、独属于这个季节的气息——那是几棵枣树新开的花蕊悄然散发出的清甜,丝丝缕缕,沁人心脾。这股熟悉的味道钻入肺腑,似乎带着某种无形的魔力,令他一路紧绷的肩颈神经如释重负地松弛下来。他侧目看向侄子,只见少年正仰着头,嘴巴不自觉地微微张开,一双黝黑的眸子盛满了惊讶,呆呆地望着眼前气派非凡的门楣与院墙,那神情,像是看见了神话里描绘的仙境琼楼。 “呵,怎么,看傻了?”徐安轻笑着揉了揉少年顶着茅草般乱发的脑袋,“别愣着了,跟我来,你婶子和云儿妹妹都在里头盼着呢。”他的声音温和,带着一种归家长辈的笃定。 徐云瀚这才像是被从梦中唤醒,小麦色的脸颊骤然飞起一丝羞赧的红晕,讷讷道:“三叔,你家……比我们徐家村的祠堂还大得多,比村长爷爷家……都要敞亮……”话语间满是乡野孩童初入大世面的局促与震撼。 “傻孩子,”徐安自然地牵起侄子粗糙的小手,那手心里还带着劳作的茧子,“这里,往后就是你在城里的家。”言语间,已引领少年跨过了那道沉淀着时光的朱红门槛。 庭院的气韵瞬间在眼前铺展——并未遵循城居常见的垂柳依依、水榭玲珑,徐安这片方寸天地之间,另有一番筋骨。六棵碗口粗细的枣树沿庭院两侧巍然挺立,枝繁叶茂,亭亭如盖。青翠的叶片在骄阳下闪着油润的光泽,新结的青色小枣点缀其间,玲珑含蓄。徐安目光如珍视老友般,逐一在这些熟悉的枝干上抚过,眼底流淌过无声的温情。 “三叔,”徐云瀚好奇地打量着这些枝干虬劲的树木,忍不住问道,“听王爷爷说大户人家院子里都栽着依依垂柳,瞧着好看,咱家为啥种这枣树?”村里的柳树总是柔软垂向河边,不像这些枣树,直愣愣地向上生长,枝桠间带着一种粗粝的生命力。 徐安嘴角漾开一抹深含旧事的微笑,那笑意沉淀在眼底:“垂柳是好,婀娜多姿,风摆杨柳是挺入画……”他走到最近一棵枣树下,粗粝的掌心怜爱地抚过那历经风霜、沟壑纵横的树皮,如同抚摸老人沧桑的手背。“可柳树嘛,它看不能吃啊。这些枣树……”他的声音低缓下去,似在向树倾诉,又似在追忆往昔,“是你三叔当年离村时,从咱们老家屋后的老根上分出的幼苗,一棵一棵亲手背进城的。你看,这才多少年,都长这么大了。待到金秋时节,满枝头挂的都是又大又甜的红枣,映日头看着,像不像千百盏小灯笼点着了火?”他的眼神微微放空,投向视线无法穿透的远方,“每当站在这些树下,闻着枣花香气,晒着同样的太阳,就仿佛又听见了你爷爷在田间吆喝牛的声音……灶膛里柴禾毕剥响着,你奶奶煮粥的炊烟味,混着野草香,直往鼻子里钻……日子是苦点,可心里暖和,踏实……”他像是被自己的话语带回了那个早已回不去的简陋小院,语调里浸满了难以言说的怀念。 徐云瀚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那远去的景象于他陌生又熟悉,仿佛隔着一层薄纱。他的视线很快被庭院另一隅的水光吸引。 “三叔!您快看!”少年忽然惊呼起来,指向那片清波,声音里充满了不可思议,“水里!那鱼!……金色的!真的是金鱼吗?!”他激动地朝池边奔去,脚步踉跄,险些被自己朴素的粗布衣襟绊倒。 徐安快步跟上,带着宠溺的笑意:“慢着点,石栏硬,别摔了。”他站定在侄子身畔,目光也投向池中。几尾色泽艳丽、形态雍容的锦鲤正悠然巡弋于清涟碧水之间,鲜亮的橙红与灿金在水影里晃动,恍若流动的宝石。“这叫锦鲤,城里人讲究‘鱼跃龙门’的好兆头,养在池子里,瞧着富贵喜庆。”他耐心解释道。 这方池塘玲珑小巧,却布置得颇有野趣。几片碧玉盘似的睡莲叶慵懒舒展,沉静铺于水面,水波浮动间,边缘嫩处已有数朵小荷箭亭亭玉立,羞涩地敛着绯红尖角,含苞待放。徐云瀚几乎半个人趴在光滑沁凉的石栏上,眼睛眨也不眨地盯住水底那游弋的华彩光影,眼神里既有初见的新奇,又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与不解酝酿。 “我……我只在村头王大伯的故事里听过‘荷花’……”少年带着些羞赧低声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石栏缝隙,“他说那是花中君子,‘出淤泥而不染’……听着像神仙一样干净……”他低下头,摊开自己那双黝黑、带着薄茧的手掌——那是握惯锄耙、扒过泥块的手,“可我那次不小心掉进村口水田的泥潭里,爬出来时,浑身上下都裹着黑乎乎的臭泥巴,头发也打了绺……哪有书上说的那么干净……”他抬眼,望向池中那几枝圣洁挺拔的花苞,困惑、向往与一丝自惭形秽在清澈的眼眸中交织缠绕。 徐安正欲开口,一阵清脆急切的脚步声如小鼓点般由远及近,打破了池边的宁静。 “爹!爹——!” 一道粉绿的身影,像一尾灵动的翠鸟,携着欢呼的风声猛地扑进徐安怀里,将他撞得微微后退半步。徐安朗声笑着俯身,稳稳接住女儿,顺势将她高高举起。小姑娘发出银铃般欢快的笑声,细碎的光点在她飞扬的马尾辫上跳跃。 “云儿,想爹了没有?”徐安用下颌新冒出的胡茬轻轻蹭了蹭女儿嫩滑的小脸蛋,惹得她扭着身子咯咯笑得更响。 “想!可想可想啦!”徐云儿毫不迟疑地应着,一双滴溜溜转的大眼却早已好奇地落在一旁的少年身上,“哥?”她睁大了眼睛,声音里带着两分惊喜、三分生疏的确认。她从父亲怀里溜下来,有些怯生生地走到徐云瀚面前,清澈如泉的大眼睛上下仔细打量这个暌违两年的堂兄。记忆里那个带她在草地里抓蚂蚱、编草蜻蜓的哥哥似乎变了——更高了,却依旧清瘦得像株亟待拔节的青竹,尤其与她的白皙相比,那脸庞手臂,甚至脖颈间露出的皮肤,都被太阳吻成了匀称发亮的深蜜色,如同上好的酱釉。 “云儿……”徐云瀚局促地搓了搓手,双脚不自在地蹭着脚下的青砖,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眼前的小姑娘一身淡绿软烟纱裁就的齐胸襦裙,衬得肌肤欺霜赛雪,在树荫的光斑下仿佛会透光般莹润,鬓边斜簪一朵小小宫花,身上还若有若无地散发着一股陌生的、甜甜的馨香——这完完全全是他所认识的、那些在村头土路上追逐打闹、裙角沾泥的野丫头们截然不同的世界。那种无形的距离感,让他手脚都似乎找不到安放的位置。 “哥!”徐云儿歪着小脑袋,天真无忌地直接戳中了少年此刻最敏感的差异,“你怎么……变得这么黑啦?像抹了灶膛灰……”她的小手指还好奇地在自己白皙的手背上点了点。 “我……”徐云瀚的脸瞬间涨得比煮熟的虾子还要红,脖子也跟着粗了一圈,求救似地看向笑意更深的徐安。 恰在此时,一位身着淡紫襦裙的妇人从回廊深处款步而来。柳若云虽年过三旬,但岁月对她的眷顾近乎厚待,只在那双温柔的杏眼边缘,留下了几缕极浅、极淡的细纹,如同春日湖面的丝丝涟漪。她步履轻盈,摇着一柄缂丝牡丹团扇,行走间裙裾拂过青砖地面,几乎无声,如同被风轻轻推送的流云柳絮。 “回来了?”柳若云的声音温婉如拂面柳丝,目光先在丈夫身上温和地绕了一圈,随即便落定在局促不安的少年身上。那双清澈的眸子里瞬间盈满了真挚的怜惜:“云瀚长高了,高了真不少,就是……”她柳眉微蹙,目光扫过徐云瀚滚圆的身形,“怎么愈发圆润了?一路奔波怕是没少吃好东西吧,你娘身子……近来可安好?”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徐云瀚连忙学着村里见过的大人样子,深深躬身行礼:“回婶子的话,我娘身子还算……尚可,大夫说需得静心休养。她一直念着您的好,要我务必代她向婶子请安问好。”提起母亲的身体,少年的语气不自觉地带上了沉甸甸的忧虑。 柳若云闻言,轻叹一声,黛眉微凝。那精巧的团扇被她下意识地挡在了唇边,扇面上富丽的牡丹花掩住了她眉宇间一瞬的郁色。“你娘的病根,城里的几位大夫前次都仔细看过了,都说是早年积劳,伤了根本,如今气血两亏,真真如同水缸露了底,哪是短时能轻易补回的?非要慢慢将息调养,急不得……”她微摇团扇,似乎想扇走那份沉闷的担忧,旋即又强展笑颜,“好了,不说这些了。你们爷俩风尘仆仆,快进屋歇息要紧。这大日头底下站着说话,蒸得人头晕。”她伸手轻轻替徐安拂了拂肩头并不存在的浮尘。 “娘!”徐云儿趁机抱住柳若云的手臂,娇憨地摇晃着,“云瀚哥哥来了!我想吃冰!就……就那个绿豆冰!甜甜的带冰碴儿的那个!”她仰着小脸,满眼期待地撒娇。 “你这馋嘴猴儿,”柳若云点了点女儿小巧玲珑的鼻尖,眼中是化不开的宠溺,“就知道惦记着这些冷食子。”她随即转向丈夫,语气带着几分商量的亲昵,“你呢?暑气这么重,要不要先喝碗绿豆汤消消汗?厨房冰鉴里倒是镇着一壶……” 徐安的眼睛立刻像看到了肉骨头的小狗般亮了起来:“绿豆冰好!正好!这天燥得人心头火星直冒!”他几乎是脱口而出,随即有些不好意思地舔了舔干涸的嘴唇。 柳若云无奈地嗔了他一眼,眼波流转:“都多大的人了,还跟个娃娃一样贪这口凉。”她转头,轻声吩咐一直恭立在一旁、穿着淡绿袄裙的丫鬟:“春桃,去后面跟王婆说一声,让她给表少爷和小姐各准备一份‘玉碗盛来琥珀光’记得多放绵糖少放冰渣。再煮一壶上好的枸杞菊花茶,端到前厅花荫下来。”她的声音温软却清晰,带着当家主母特有的条理。 徐安讪讪地摸了摸鼻子,颇有些孩子气地低声咕哝:“热死老牛才得歇口气……难得吃一回,解解馋虫罢了……” 柳若云只当没听见他这嘀咕,一手轻挽女儿,一手自然而然伸向少年:“云瀚,随婶子进来。你不知道,你云儿妹妹早几天就掰着指头算日子,天天去大门口踮脚看几回。今日总算把你盼到了。” 徐云儿立刻来了精神,雀跃地拉着堂兄的袖子蹦跳了两下:“云瀚哥哥,明天!就明天!我带你去逛‘瓦肆口’!那里可热闹了,有能把糖浆吹成各种鸟兽的糖画张,有会翻金斗、钻火圈的猢狲精,还有耍百尺青蛇的……保管你看花了眼!”小姑娘的描述绘声绘色,极富感染力。 徐云瀚的眼眸瞬间被点亮,如同投入星火的琉璃,燃起炽热的期待。但很快,那火焰又黯淡下去,被一层现实的羞赧取代:“可……可我没钱……”他低下头,下意识地抠着衣角缝线,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村里的集市,一个铜板要掰开花,他哪里见过城里那些新奇玩意儿。 “傻孩子,”柳若云温柔的声音如清风拂过,“到了婶子家里,还用得着你自个儿摸铜钱么?只管跟你云儿妹妹去瞧热闹便是了。”那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体贴。 徐安笑着大力拍了拍侄子的肩膀,声音爽朗浑厚:“听见你婶子的话了吧?放开了心去耍!你在村中替你爹娘操持了多少家务农活,把筋骨都累硬了。如今到了三叔这儿,只管把这几个月欠下的痛快玩回来!”那笑声里是对后辈的疼惜与鼓励。 一行人转身,沿着碎石铺就的小径,向庭院深处那雅致的正屋行去。徐云瀚不时微微侧身回望。院中的枣树沐浴着夕照的金辉,投下斜斜长长的温暖树影。池塘水面漾着碎金流光,那些华贵的金鳞仙子依旧摆动着尾鳍,在睡莲的掩映下悠游自在。少年心头那片初来时的生疏与彷徨,仿佛被这院中的温情与熟悉的枣花香气悄然溶解了几分。一种未曾预料的、模糊的归属感,开始像水底的青荇般,在他心田柔柔地、悄悄地生长蔓延开来。 ------------ 第十一章:情菲赤诚 正屋门前,那株虬枝盘踞的石榴树,正用烈焰般的繁花烹煮着盛夏的光阴。稠密的花朵仿佛熔化的红玉,灼灼其华。徐安驻足花荫下,温煦的眼波轻抚过那片燃烧的花云,侧首低语,那声音像是微风轻吻花瓣:“若云,这花,开了满心的赤诚。” 孙若云依着丈夫的肩线,唇角漾开的笑意若水面初绽的涟漪:“嗯,等秋风蘸饱了颜料,把这些‘红灯笼’点透,正好甜到孩子们的心尖上。”她眸底,已铺展出一幅秋阳下阖家分食石榴的融融暖画。 屋内,银铃般的嬉闹声早已破门而出。云儿牵着初来乍到的堂哥徐云瀚,像两尾活泼的小鱼,倏忽间就游进了屋内。那笑声清泠,霎时涤净了午后燥热的尘埃。徐安夫妇目光交汇,未语先笑,一种暖溶溶的默契在眉梢眼角无声晕染。 孙若云裙裾微漾,宛若流云拂过朱漆门槛,只留下几缕幽谧的茉莉暗香,在空气里打着旋儿。 堂屋内... 十三岁的徐云瀚略显局促地钉在原地,黄花梨木器沉淀着岁月温润的光泽,窗畔文竹在风影里探出几痕青翠欲滴的新芽,处处透着乡居难以企及的精细。然而攫住他眼光的,是壁上那帧工笔设色的全家福:三叔徐安端坐主位,眉宇间山川隐伏,一派沉稳;小堂妹云儿栖在父亲臂弯,笑得像噙着一颗朝露的初莲,洁净无尘。 “哥!”一只小爪子揪住了他的衣摆。云儿仰起粉团似的脸蛋,星眸亮得能漾出蜜糖,“坐车坐乏了吧?走!街上觅食去!娘亲自个儿总不带我玩儿……”她的小手微微摇晃着哥哥的胳膊,带着糖水般的粘糯。 徐云瀚低头,撞见这瓷娃娃似的妹妹,心尖忽地颤了颤,一种陌生而温热的责任悄然拱土。在田间垄头疯大的孩子,几时受过此般精细“看护”?他微窘,抬手搓了搓后颈,乡音低沉:“嗯…成。可城里头……藏着啥好嚼裹?”初临繁华的腼腆,洇湿了字句。 云儿像只灵巧的雀鸟,“扑棱棱”便飞到半空:“瞧那冰糖串子!亮晶晶的琉璃糖脆!还有糯滋滋、软塌塌的糍粑团子!滚烫烫、香稠稠的杏仁酪!”她眼眸倏然点亮,小手一拍:“呀!张记的桂花糕片!又软又绵,甜香得能醉人!” “桂花糕?”徐云瀚喉结不自觉地一滚,这名字像是钥匙,“咔哒”打开了锁进年节供品里的回忆——他只敢悄悄掰过指甲盖那么小一角,那清远幽甜的滋味,早已淬成了舌尖魂牵的烙印。一股纯粹而滚烫的渴望,悄然涌上眼底。 恰此时,孙若云引着一位鬓角染霜、慈蔼如庙中泥塑菩萨的老妪进来。王婆稳稳托着乌木盘,两碗绿豆汤气韵袅袅,旁置两方碧玺凝冻似的绿豆冰,卧在素白瓷碟中,冷香袭人。 “冰!”云儿一声脆呼,蝴蝶般翩然落定。她屏息敛气,先捧起一块剔透的寒玉,不容分说塞进哥哥手中:“快!尝尝!冰丝丝,甜沁沁,咬一口魂都要飞了!” 徐云瀚指尖触到那砭骨的凉意,本能地一缩。他犹豫着探出舌尖,蜻蜓点水般舔了一记——刹那!一股裹挟着山野清风的绿豆暗香,在唇齿间轰然炸裂!那冰透的甘冽似雪水灌顶,涤净了满身燥尘与乡陌陌路生的滞重,其清纯甘美,竟远胜他喝过的最冽谷溪水!他惊愕地瞪大了眼,舌尖不自觉地又追索上去。 “咋样?好嚼不?”云儿自己早已囫囵啃去一角,冰得呲牙咧嘴直吸凉气,皱成包子的小脸却笑成了花圃。 徐云瀚猛力点头,舌根被那无上美味俘获,一时失语。他小口小口地嗫吮着,如品天露,嘴角却泄露出一丝孩子气的窃喜与得意,眼尾飞快地瞟了眼一旁端着温热瓷碗、只能眼巴巴解馋的三叔。 孙若云悄然移近丈夫身侧,玉指柔若无骨地搭上他结实的小臂:“瞧这兄妹俩,投契得像天生的连理枝。”她目光温软地覆盖在两个沉浸于冰甜世界的小人儿身上,“孩童的欢喜多简单哪,一方冰甜,便足以囊括整个炎夏。” 徐安搁下手中温润的白瓷茶碗,自然地翻掌,将妻子的柔荑牢牢握入自己带着薄茧的掌中:“怎会不是?忆徐家村的光景,我与大哥二哥,野马驹子似的,蹄烟在垄亩间飞。月钩挂梢头时,便挤挨在王老头那张晃悠悠的旧条凳上,听他说不完的故事……”声音渐渐沉入回忆的潭水,“而今二哥踏云寻道去了,爹娘也……” 孙若云纤细的手指在他掌心不轻不重地一捻,力道无声胜万言:“不提也罢。”她眸光流转,投向窗外那株枝叶扶疏的枣树,“咱的日子,就同这枣树一般,该历的风霜雨雪,一日也躲不掉。可等那季节的车轮碾过,照样捧出一树甜脆鲜亮的果子,砸进心里都是甜。” 徐安顺着她的视线望去,枝桠间累累的青果饱满,仿若坠着无声的允诺。他眉间阴翳骤散,唇角扬起温煦的弧度:“是啊,若非岁月催着拔节,我徐安何德何能,娶得夫人你这般兰心蕙质的贤妻?又怎会有云儿这般剔透暖人的心肝?”他忽而凑近妻子敏感的耳廓,压低了嗓音,带着几分大孩子讨糖吃的赖皮劲儿:“独独这绿豆冰……馋得人抓心挠肝……” “休想!”孙若云眼波嗔怨似地横来,那丝怨怼却薄得抵不过春日暖阳,“郎中的诫言如雷贯耳,你这中焦脾胃,经不得半点霜刀风剑。”见他眼底掠过一丝黯淡,她的语气霎时软得能拧出水来,“待秋深露重蟹子黄透,给你煨几盏温温热热、酒香漫漶的桂花圆子酿,管你甜到心缝里,可好?” 徐安眼底这才重新点起星火,如同心愿得逞的稚子。目光流转向侄子,语调和缓如初春的溪水:“瀚儿,听你爹的鱼雁传书,你娘的身子骨……可有起色?” 徐云瀚正沉溺于那片冰封的甘泉,闻言动作一顿,唇瓣还沾着一抹水绿的豆沙屑。 云儿立刻踮起足尖,拈起一方细绣蝴蝶的丝帕,像拂拭稀世珍品般,为他轻柔拭去:“笨哥哥!尽往脸上抹画儿!” “爹爹,娘亲,”云儿转向双亲,眸子里跳跃着金灿灿的光,“这便能去街上‘长见识’了罢?我定好生拽着哥哥,日头不落西山头,绝不误了归家的时辰!”小脸急切得像要迸出光来。 孙若云与徐安目光轻触,无声的应允便已落定。她笑靥如花,将几枚还带着体温的铜子儿妥帖按进女儿的小手心:“去吧,放开手脚玩个痛快,也记得引着哥哥尝尝新奇。”复又柔声叮嘱,“顺脚去回春堂探探,若有了才到的‘芝仙草’,替爹爹多看顾两眼。” 两个孩子如蒙大赦,欢呼的声浪几乎掀翻屋顶,小手相牵如一对初出樊笼的欢喜雀,风也似地旋出了门庭。那清脆的足音敲打着青石板,渐次消散。 徐安凝望着幽长的巷口,轻叹似一抹云烟飘落:“二哥若能亲睹瀚儿同云儿这般血浓于水的亲昵光景,心头该是几多熨帖……” 孙若云依偎着丈夫宽厚的肩膀,鬓间幽香似有若无:“亲兄弟呀,砸碎了骨头,筋丝也还连着血脉呢,总有归期。”院中枣树簌簌细语,仿佛天地附和的呢喃。 “夫人所言之理。”徐安收拢掌心,将妻子的素手握紧,如同握住了命运的恩赐,“当年若非你……”未尽之言已酿成了眼湖深处化不开的醇浓。 孙若云指尖在他手背上轻点:“又翻陈年老账?二哥那是寻仙缘的造化,说不得下回鹤驾归来,真携了位衣袂飘飘的云霞道侣呢。”她笑着起身,裙摆如初开的莲,“孩子们心神都跑野马了,咱也忙吧。瀚儿初来乍到,今夜这盏团圆酒,须得十足十的温热醇厚才好。” 徐安摇头:“大哥那牛脾气,强接进城不过是白费口舌。守着老宅几亩薄田,清汤寡水图个自在,他倒欢喜。”目光温情脉脉,似能洞穿粉壁望见那远在乡间的少年,“瀚儿那名号,‘云瀚’二字,可是耗尽了我灯下翻烂古书的心血。‘云程发轫,瀚海扬帆’,望他此生平步青云志,胸纳百川宽。” “至亲手足,血脉里淌着滚烫的水呢,”孙若云挽起丈夫坚实的手臂,“待到你我垂垂老矣,腿脚都不灵光,还指着瀚儿这亲侄儿,能把他这瓷娃娃似的妹子,捧在手心仔细疼惜着。” 徐安眸光轻凝,深处划过一道深沉难辨的思虑:“此事……且待流光定夺罢。我只求我们云儿,一生一世,无忧无虑,清澈如斯……”余韵未尽,已被妻子牵引着融入满院夏日的流光。 长平街市人声鼎沸,鼎沸得似要煮沸整条街的青石板。徐云瀚只觉得眼窝子都不够用了,满目琳琅喧嚣涌入。忽地,街角炸开一片轰雷般喝彩! 一个肌肉虬结的赤膊莽汉,深吸一口似要将天地纳尽,旋即对着高举的火炬猛地一喷——呼!一道狰狞耀眼的火龙,咆哮着撕裂眼前的空气,妖异的光焰灼得人双目刺痛! “云儿快看!”徐云瀚一把钳住妹妹纤细的手腕,因震惊而变调的声音都劈了岔,“那人……莫不是雷神爷座下?竟能口吐焚天业火!” 云儿咯咯笑得花枝乱颤,像棵被风摇摆的小柳树,扯着哥哥挤到父母身边:“爹!那叔叔是卖力气耍把式的!我说得对不?” 徐安笑着矮身,视线与两个孩子惊喜的眸子平齐:“那是人家的绝活,口中含了点火就着的‘烧喉油’,冲着火头这么一喷,唬人罢了,跟神仙不沾边。”厚实温暖的手掌,带着老父亲的爱怜,分别落在两个雀跃的小脑袋顶上,揉乱了细软的发丝。 目送兄妹俩的小手紧握着,像两滴水银般再次汇入人海浊流,徐安与孙若云唇角同时弯出相似的月牙,眼波深处是岁月沉淀的柔情。 徐安心念微微一荡,一幅尘封的画面骤然撞入脑海:一个冰雨如注的寒夜,衣衫褴褛、形销骨立的少年,抖作一团烂棉絮,蜷缩在药肆窄窄的屋檐下苟延残喘。车轿帘幔掀起一缝,清澈的目光如星芒投入死水——随后是一碗烫得心魂发颤、辛香直逼四肢百骸的驱寒姜汤……那一口温热,就此改写了他的命途经纬。 “安哥!”孙若云一声破音的惊呼,利箭般刺穿他短暂的失神,“孩子们呢?!” 夫妇俩僵立原地,惊惶的视线疯狂扫过眼前汹涌的陌生头颅——仅仅数息之前,那抹鹅黄,那点靛蓝,还在视域之内摇曳生姿,此刻竟如泥牛入海,影踪皆无!徐安脸上残存的血色瞬间被抽干殆尽,惨白如新糊的窗纸!纵是天云城以太平自诩,那城门洞常年张贴的黄纸悬赏寻儿榜,亦如森森鬼眼未曾闭合! “分头!你!东市!我!西街!”徐安的声音被巨大的恐惧拧成了紧绷的钢丝,嘶哑得似锈蚀的铁器摩擦。他甚至无暇瞥一眼妻子惨白的面容,身形已如离弦之箭,撕裂人流,射向西街的渊薮! 而此刻,长街的另一隅,云儿的小手死死攥着哥哥的衣角,像溺水者攀着浮木,仰着脸痴望一位老翁执金黄糖浆作画。一只通体剔透、振翅欲飞的糖凤凰,正递入身旁孩童之手。她看得入了魔,小小身躯随着转盘轻踮…… 蓦地!似有冰锥刺入心髓!周遭尽是模糊而冰冷的面具!巨大的恐慌如同黑沼瞬间攫住了她!小脸唰地失了血色,盈盈泪珠断了线般扑簌砸落,洇湿了衣襟:“呜呜……哥……爹……爹娘不要咱俩了?”泣声破碎如裂帛。 那哭声像钢针攮进徐云瀚的胸腔。他几乎本能地蹲跪下来,毫不犹豫地伸出自己尚显单薄、指腹已初结薄茧的手掌,用少年所能有的全部温柔与笨拙,去擦拭那张被泪水泡得狼藉的小脸,斩钉截铁的低吼从肺腑冲出:“浑说!三叔恨不能把云儿摘星捧月!怎舍得不要!” 他撞入妹妹那双浸满信赖、哭得通红的鹿眼深处——一股灼烫的热流“轰”地顶破心房,直冲天灵!小小的胸膛瞬间挺得笔直如初生松苗!这可是他的骨肉血亲!是他豁出命也要护得周周全全、毫发无损带回三叔三婶身边的宝贝疙瘩!“走!跟紧哥!管保寻着回家道!”少年清越的声线,此刻竟似磐石击地,铿锵铮鸣! 他将那只柔若无骨、花瓣般的小手,更严更密地裹入自己滚烫的掌心,如同护住一簇风中残焰。徐云瀚深深纳气,将翻腾的心绪死死压下,目光骤然锐利如鹰隼,在纷乱如麻的街巷间奋力辨认那道归家的生命线。 小小的身影逆着汹涌湍急的人潮,如一枚执拗的舟楫,寸寸破浪向前。这一刻,那个刚踏入尘世喧嚣还局促得手脚无处安放的乡野少年,如同完成了一场无声的蜕变。稚嫩单薄的肩胛第一次真正感知到血脉相连赋予的沉重份量,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笃定——护得妹妹安然无恙,是他此刻扛在肩头、顶在颅顶的天! ------------ 第十二章:胆气胜万金 长平街上,人潮汹涌似奔流。徐云瀚五指如铁扣,死死钳住云儿细瘦的手腕,在密集的人墙里硬生生破开一道缝隙,九岁的云儿跌撞跟随,藕荷色裙裾沾满尘土,狼狈不堪。街角阴暗处,一双浑浊的眼黏在云儿腰间微晃的玉禁步上,如同饿狼锁定羊羔。 “哥……慢点……”云儿的哀求被嘈杂吞没。话音未落,一股浓烈的汗酸与劣质酒气扑面而来!一个粗壮的醉汉踉跄着,直扑云儿!徐云瀚瞳孔猛缩,发力将云儿拽向身后,用自己身体挡住冲撞。 “砰!”后背重重撞上那油腻坚实的胸膛,徐云瀚闷哼一声。就在他受力的瞬间——那“醉汉”浑浊眼中凶光毕露,藏于腋下的黑爪带着破风声猛然探出,狠辣地抓向云儿腰间的玉禁步! “!” 徐云瀚目眦欲裂,暴喝声里带着惊怒与不顾一切,旋身挥肘,用尽蛮力砸向那污手!骨节碰撞发出钝响,歹徒痛得龇牙咧嘴,却没退!凶性被彻底点燃!他低吼着,反手屈指如钩,不再掩饰,直抠徐云瀚脆弱的咽喉!动作狠辣迅捷,显然是积年老手! 就在那只黑爪距离少年咽喉不及三寸的刹那—— 一道人影如猎豹般从斜刺里撞入战团!是徐安!他面沉似水,眼中全无平日的圆融,只剩下战场上淬炼出的冰冷专注。 “找死!” 徐安暴喝一声,声如金铁交击。他没有硬撼歹徒的手臂,而是闪电般近身一步!左小臂如铁鞭般向上向外猛烈一格荡!“啪!”一声脆响,精准荡开歹徒致命的手爪!这动作简洁迅猛,是军中格挡擒拿的底子! 同时,他身体顺势前压,重心下沉!蓄势待发的右拳没有花哨,自腰间短促爆出,如同铁秤砣般狠狠凿向歹徒右侧肋下软档!这一拳快、准、猛,力道凝聚于拳峰一点! “噗!”沉闷的拳肉交击声! “呃啊!”歹徒面色瞬间惨白如纸,剧痛让他身体不由自主地佝偻收缩。徐安等的就是这一刻!他动作毫不停顿,格挡歹徒手爪的左手顺势向下,如同铁钳般精准地扣住对方因剧痛而回收的手腕关节!另一手则迅疾如电,五指如钢钩般死死捏住歹徒刚才试图抠喉那手的肘窝关节后方麻筋! “分筋挫骨!” 徐安一声低吼,腰身发力,双肩猛地一抖一错!只听“咔吧”一声令人牙酸的骨节错位闷响! “啊——!”歹徒凄厉惨嚎响彻半条街!他那只刚才还凶厉如钩的手瞬间软塌下垂,剧痛让他浑身痉挛!徐安脚下同时闪电般勾踢歹徒前弓的重心腿胫骨内侧! 这连环三击:冲肋软档、拿腕错筋、勾腿扫根——一气呵成!歹徒如遭雷击,整个人如同被抽了筋骨的癞皮狗,惨叫着向前扑倒,重重摔在石板地上,翻滚哀嚎,那只被错劲的手臂软软垂在身侧,显然已暂时废了! 徐安一脚狠狠踏上歹徒后颈,将其整个脸压进尘土,冷喝道:“老实点!”随即动作麻利地从歹徒怀里抽出一条浸了怪味的汗巾扔在一旁,又在他腰间鞋筒飞快摸索一遍,卸下一把短匕甩开,这才彻底解除威胁。整个过程干净利落,展现出的是在一次次商队出行、遇险、生死搏杀中磨练出的、近乎本能的,实战反应而非宗师气象... 孙若云此刻才拨开人群冲到近前,正看到丈夫徐安从倒地的歹徒身上搜出匕首,踩着他后颈的一幕。那凌厉果决的身手和平日判若两人。她无暇多想,直扑向两个孩子,双臂死死将二人箍进怀里。身体因后怕微微发抖,目光快速扫过徐云瀚撕裂的袖口和后背的污浊掌印,确认只是皮外擦伤。 “…吓煞我了…”她的声音嘶哑紧绷。 徐安脚底踩着歹徒,目光扫过家人无恙,这才沉沉钉在徐云瀚脸上。少年喘息粗重,脸上汗水泥土交杂,眼神却死死盯着地上那个被三叔轻松制服的凶徒,除了未散的戾气,更燃烧着一种震撼和……前所未有的渴望? “说!错在哪里!”徐安的声音沉稳,带着沙场归来的硬气。 徐云瀚深吸一口气,目光从地上的歹徒转向三叔,带着敬畏:“不该贪看糖画走散。” 随即眼神更加坚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再来一次!拼断骨头,也护云儿周全!寸步不让!”亲眼目睹三叔的搏杀,让他明白了实力是何物。 云儿紧揪母亲衣襟,小脸煞白,哭腔指着自己:“那坏人…手像冰钩子…臭…抓我…哥哥挡着…三叔几下就打趴他了…” 徐安目光冰冷地瞥了一眼地上哀嚎的烂人,收回脚对着身旁一个被惊呆的脚夫道:“看着他,把官差叫到了,这银锭归你。”扔出一个银锭,然后看向家人,重重咳了一声,压下眼底的戾气... 孙若云破涕为笑,一块素绢手帕轻柔地拂过两张小花猫似的脸蛋,拭去尘灰与泪痕。她抬眼望向丈夫,眸光微动,却瞥见那人正不动声色地揉着足背——那只新履上,赫然留着一个微凹的印痕,是方才心急如焚寻人时,被小丫头慌不择路踩出的“功勋”。 孙若云盯着丈夫,想起刚才那干脆利落、分筋错骨的搏杀,嘴角牵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徐三爷,真是英雄不减当年呐!眼下紧要是顺藤摸瓜,揪出这群使‘梦魂引’耗子的窝点!” 她目光如刀般刺向地上不成样子的歹徒,又落在匕首和怪味汗巾上,最后回到徐安脸上,声音冰冷清晰:“…去年东市李家幼子丢了,身上的紫晶蝉碎成齑粉…手法倒是新奇得很,不知跟这废物学的,还是跟那掏匕首的鼠辈一路?”她意有所指,目光如同剥茧抽丝的利刃。 “咳,”徐安适时清了清嗓子,眼底冰雪消融,故意扬声,“醉仙楼新聘的淮扬厨子可了不得,听说那蟹粉狮子头,蟹黄如金砂,肉馅嫩似凝玉……” “好耶!”两小只的欢呼平地炸响,惊得墙角一只酣睡的狸花猫猛地窜走。云儿拍手雀跃,腰间的双鱼莲蓬禁步叮咚脆响,宛如一串跳跃的、欢愉的音符。 孙若云抬手为丈夫正了正被拉扯歪斜的玉带钩,指尖轻巧地搭上他臂弯,声音倏地压低:“往后……云儿的功课教引……” “夫人掌舵,为夫自然放心。”徐安迅疾接口,指尖却下意识地滑过腰间那只沉重的锦绣算袋——内里装着明日非核不可的账册,“不过嘛……瀚儿前日还在央我,说婶婶讲的《山海经》故事,比那瓦舍里的先生更是精绝,让他梦里都想着精卫填海……” “呵!”孙若云一声轻嗤,唇角却无法抑制地上扬,泄露了笑意,“徐三爷这‘围魏救赵’的本事,倒是愈发炉火纯青了?上回用这套路,可不就是为了躲开云儿那描红课业的纠缠?” “徐安啊徐安,”她指尖微凉,轻点在丈夫饱满的前额上,似笑非笑地睨他,“这名儿叫得人安心,却不知何时能真让人过几天舒心日子?你倒说说,去年上元夜是谁……” 徐安见妻子要提“旧债”,眼疾手快地握住那柔荑:“夫人息怒!且看前头——”他朝那两道又开始蹦跳的身影努了努嘴,“再耽搁,这两条入水的鱼儿,可就真溜没影了。”见妻子眼底冰霜渐融,他迅速俯身凑近那玲珑的耳垂,气息温热:“夫人今日但凭心意点,便是龙肝凤髓,为夫也定当奉至案前!” 他讪笑着刚退后,却恰好撞进正追逐糖人兔子的小女儿怀里。云儿灵巧如猴,顺势便攀上父亲宽厚的脊背,嚷嚷着要“骑大马驾云车”直冲醉仙楼。街边茶肆帘栊微掀,几张熟稔的面孔探出,望着徐东家这幅窘态,皆会心低笑——这长平街上,谁人不晓绸缎庄的徐安,外能执掌商海沉浮,家宅里却被这一大一小两位“小祖宗”拿捏得服服帖帖。 暮色如墨,层层晕染开来,吞噬了天际最后一缕残阳。长街两侧,万千盏羊皮灯笼次第点燃,晕开一片暖橘色的星海。徐安背着已然沉入梦乡的小女儿,身旁是牵着少年侄儿芊芊玉手的孙若云。少年步履坚实,目光却不时悄然流连于婶娘温婉的侧颜,心中烙下一个无声的誓言——这誓言的重量,犹如鬓角拂过的、带着醉仙楼檐角风铃清响的晚风,必将在他心底镌刻永恒。 行至长街尽头,一座庞然巨物在渐浓暮色中展露轮廓。飞檐斗拱直刺墨蓝天幕,檐角垂下的鎏金铜铃在晚风中摇曳,击打出空灵悠远的梵音。朱漆大门洞开,两侧昂然踞立的羊脂白玉麒麟在灯烛余辉里通体流溢着柔润的蜜蜡光泽,宛如披着霞光的神兽。 “紫云阁……”徐云瀚轻声念出牌匾上的字,仰着头,喉结上下滚动。那金丝楠木巨匾之上,赫然镶嵌着一行流光溢彩的琉璃大字!每一片琉璃都经过极致打磨,在深蓝暮色的映衬下,贪婪地汲取着最后的天光,折射出迷离的七彩霓虹,将少年尚显粗糙黝黑的脸庞笼罩在一片流动的光影迷宫中,明灭不定。 徐安有力的臂膀重重揽过侄儿略显单薄的肩头,视线也投向那光芒四射的匾额,声音里有种饱经世事的喟叹:“瞧那琉璃,一片片的晶光璀璨,抵得过寻常人家半生柴米。”话音陡转低沉,却字字千钧砸在徐云瀚心上:“瀚儿,记着,方才你护着妹妹在人潮里闯出三条街的那份胆色、那份担当,才是这世间最最贵重的珍宝,比这楼里堆积如山的奇珍异馐,还要金贵百倍千倍!” 琉璃金字的辉光之下,富丽堂皇的门口洞开。锦衣华服的食客穿梭如织,环佩叮当,香风隐约。徐云瀚望着那片宛若异世界的场景,脚下像生了根。云儿不耐地拽他衣角,他却定在原地,心头如有擂鼓。 “怕个甚!”徐安朗笑一声,浑厚的嗓音震碎了少年的迟疑。他手臂一扬,肩头那件织金缀彩的锦缎披风“哗啦”一声落下,带着主人的体温与清冽松香,不容拒绝地罩在了侄子身上,隔绝了门内的繁华和心头的微寒。“挺直了腰杆,跟紧了三叔!今日便教你尝尝,何为化腐朽为神奇的‘八宝醴’,让那滋味刻进你的舌根!” 推开那扇满雕祥云瑞兽的紫檀包厢门,一幅奇景豁然撞入眼帘——整面墙壁,竟全由浩瀚如海的无瑕琉璃构成!澄澈通透得几欲消融于无形。徐云瀚骇得倒退半步,瞳孔骤缩:楼下大厅的景象竟纤毫毕现地投映在眼前!那须发皆白的说书先生,面上沟壑,手中描金折扇开合的角度,甚至惊堂木落下时溅起的微尘,无不清晰得令人头皮发麻!云儿早已如归巢乳燕般扑向那片“水晶世界”,小手“啪”地贴上沁凉的琉璃墙,小脸紧贴上去,鼻尖挤压成一个可爱的粉白圆点,呵出的热气瞬间在光滑晶壁上凝成一朵小小的白霜花。 “……爹!快看!”云儿兴奋地揪着父亲的袍袖。目光穿越透明的琉璃,清晰可见那说书先生猛地一抖描金折扇,“唰”地展开一幅泼墨山水图,同时惊堂木“啪!”一声脆响,声震屋宇:“列位看官!今日且说那天云宗十年一度的‘通天门’大开,欲觅的弟子,非但要身具龙骨、仙姿鹤貌,更需灵台一片澄澈无垢、道心通明……” (这里可强调声音的穿透感:就在惊堂木余音袅袅的刹那——) 徐安含笑看着两个粘在“水晶墙”上的小人影,正待开口指点。身后通往更高层的嵌玉紫檀楼梯,骤然响起一串急促、沉重、带着明显焦灼韵律的脚步声。坚实的金丝楠木地板被踩踏得咚咚作响,声声都似敲在紧绷的心弦上,打破了雅室内的静谧。 “徐老板!哎呀呀,可真是贵人踏云至!蓬荜生辉,蓬荜生辉啊!”人未至,一道热情得有些过火的嗓音已伴着玉佩急促的撞击声率先闯入。穿着华贵深紫缂丝鹤氅的元兴泰带着满面堆砌的笑容大步进来,视线却似最精密的算筹,飞速扫过徐安身后那只暗沉不起眼的、以乌木包铜加固的货单匣子。“徐老板,久违久违!今日巧遇,天幸之至!”他一面作揖,目光一面如探针般扫过包厢内每一寸空间,当掠过孙若云发髻间那支浑圆质朴、毫无纹饰的白玉簪时,瞳孔骤然如针扎般剧烈收缩!那玉质!通体无暇,润如凝冻的膏脂,隐有雪魄寒光在内里静静流淌……这分明是……北疆万载玄冰深处才能孕育的、连宫中都罕见的冰魄寒玉!他心头狂跳,脸上的笑容却愈发浓腻:“得知令千金与令侄光临寒阁,在下特地嘱咐,待会儿请邓先生移步,专为小贵客说一段《王母瑶台宴仙班》的彩头戏……” 孙若云脚步似无意轻移,裙摆上密密匝匝的缠枝莲纹漾开,那幅精美的织锦如一幅无声的帘幕,恰到好处地将那只藏匿着要紧物件的匣子严严掩住。徐安心领神会,手臂微抬,一个极其自然的动作已将妻女护拢在身后,宽阔的背脊宛如山岳。同一瞬间,他的指腹不着痕迹地,带着绝对精准的位置记忆,拂过那面琉璃巨墙某一处繁复回环的莲花雕饰中心那个米粒大的凹点——这是年少浪迹时就约定的、意为“逢场作戏”的暗号! 徐安已含笑站起,身姿挺拔如山岳横亘,脸上的笑容恰到好处,眼底却似淬了冰湖的水,深邃无波:“元老板消息灵通至此,倒让徐某受宠若惊了。” “哪里哪里!偶遇,纯属偶遇!”元兴泰笑容不变,利落地从宽大的袖笼中摸出一个精巧绝伦的掐丝珐琅锦盒,“啪嗒”一声打开。深蓝丝绒衬垫上,一对赤金绞丝雕琢的九转玲珑小手镯熠熠生辉,更奇绝的是,每只铃铛中充当铃舌的,竟是一颗浑圆剔透、流光蕴华的南海鲛珠!幽蓝深邃的光芒流转其中,仿佛封印着一片小小的、荡漾的海洋。 孙若云突然发出一声极轻微的、宛如冰凌碎裂般的短促笑声。“元老板厚赐,令人惶恐。”她纤细的指尖伸出,并非去触碰那灼人眼目的珍宝,而是看似轻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稳稳地合上了那奢华得刺目的锦盒盖子。声音清冽,如碎玉落盘:“只是小女顽劣粗疏,最是爱攀高爬低。此等巧夺天工、价值万金之物佩在她腕上,怕是要不了半日光景,便不知遗失在哪个水坑墙角,明珠暗投了。” “元老板一番盛情,倒让徐某念起一事。”徐安恍若未闻妻子的婉拒,自顾自执起桌上那柄通体青翠、温凉沁骨的玉壶春瓶,徐徐注入两只琥珀色的玛瑙杯。醇香四溢的酒液在杯中荡漾出诱人的光晕。他端起一杯,手腕轻晃,任由晶莹的酒液折射出璀璨的光斑,若有若无地映亮了元兴泰半边骤然僵硬的脸颊和额角瞬间沁出的、在灯火下反射如碎钻般的细密汗珠。“上月贵阁后厨不惜重金订购的那批极品‘雪域千岁参’,”他语调温和如闲谈家常,目光却如鹰隼般锁定了对方闪躲的视线,“不知……经贵阁名厨巧手,煨炖的那盅鹧鸪雪参汤,可合诸位贵客的口味了?”他刻意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丝洞悉世情的浅笑,“我可是听闻,那几位贵客赞不绝口,险些连盛汤的官窑盖盅都要吞了?元老板这紫云阁的‘参王’美誉,看来实至名归啊?” ------------ 第十三章 商场亦若战场 天云城,长平街的心脏处,紫云阁巍然耸立。阁楼深处,悬挂着“天”字金符的雅间内,传出看似愉悦的朗朗笑声,其声却如琉璃杯盏相碰,清越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小侄年幼莽撞,让元老板见笑了。”徐安指尖状似无意地轻点着案上的一方青玉镇纸。那莹白玉质中,忽地蜿蜒浮现出几缕游丝般的金纹,细若发丝,在灯光下流转生辉——正是北疆雪域冰参独有的隐秘印记:“金脉纹”。元兴泰的目光如遭磁石吸附,瞬间锁死那几缕金纹,瞳孔急剧收缩,原本酝酿在唇齿间的责难硬生生被扭转为两声干涩的哈哈:“无妨,无妨!少年心性,赤子天真,贵在自然,莫要拘束才是……”他视线转向徐云瀚,带着审视与过度的热切,“瞧瞧小公子,当真是相貌堂堂,眉宇间已隐隐透出几分英风锐气,颇有几分徐老板您当年的影子呢!徐家子弟,果然皆是雏凤清鸣!啊,对了,邓先生最擅讲些仙神鬼怪的故事,小公子必定……” 恰在此时,一阵骤起的穿堂风自雕花窗棂间涌入,吹得琉璃灯盏内焰苗飘摇,七彩光影在室内凌乱摇曳。徐安借势倾身,极为自然地替女儿云儿正了正微乱的衣襟领口。电光火石之间,一枚质地冰凉、带有冰裂细纹的微小瓷瓶,已悄然滑入孙若云等待的掌心。孙若云得了暗号,螓首微抬,唇边漾起一丝恰到好处的温婉笑意,声音珠圆玉润地切断了元兴泰的话头:“元老板,这八宝鸭的精髓全在热烫鲜香,凉了腥气可就犯了,平白辜负了师傅的手艺。” 元兴泰闻弦歌而知雅意,紫缎锦袍在摇曳的琉璃灯光下泛着幽深浮动的光泽。他僵硬地拱了拱手,目光飞快地扫过那面神秘的星象琉璃墙,喉结极为用力地滚动了一下,仿佛艰难地吞下了整块寒冰。到嘴的话在舌尖打了个转,最终化作一声叹息般的强笑: “今日是元某叨扰,败了徐老板阖家清欢的雅兴,实在汗颜无地。邓先生的《天云轶事》不过俗乐俚曲,虽不值一提,若能略添杯中酒趣一二,也算元某一点微末心意。”他后退半步,腰间玉佩撞在包了金丝楠木的门框上,发出清越却略显突兀的一声脆响,掩盖了声音里极力压制的波动,“今日诸位在阁中所有用度,聊作赔罪,万望徐老板莫要推辞。元某先行告退,改日再来叨扰。”话语里,“再会”二字竟带着一丝仓促的虚浮。 徐安执起桌上那盏温润的青玉酒杯,起身相送。拇指上的玉扳指轻轻叩击杯沿,又一声脆响,清亮如裂冰。 “元老板盛情厚意,徐某却之不恭。”他的目光看似随意,却如鹰隼掠过元兴泰因用力而微微发白的指节关节,忽而展颜一笑,语气轻松却字字千钧,“哦,倒是想起一事。三日后巳时正刻,商行里新到了一批上等的雪域冰参,成色尤胜上回,还需请元老板这般行家亲自掌眼验看,才不致明珠暗投。” 此乃明示,也是试探。元兴泰眼底精光乍然迸现一瞬,旋即沉入深幽眼底。他紫袍广袖如流云翻飞,身形已迅捷退至回廊光影交界处。 “届时必当准时登门叨扰!”话音未落,人已转身。袍裾拂动间,腰间那柄本该垂挂着翠绿宝珠的精致鎏金小算盘倏然闪现一角——那最紧要的、镶嵌翡翠珠的枢纽位置,此刻竟空悬着一根刺目的殷红细绳,宛如一道隐秘的伤疤。 待那急促而刻意压抑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盘旋而下的楼梯深处,孙若云的指尖已然寻到了琉璃巨墙上某处勾勒精细的星辰浮雕。指腹极轻地一按,整面琉璃墙内部,骤然亮起微光!那光晕并非烛火之明,而是一种如同活物般的、冷冽澄澈的星辉流萤之光,自墙体内部缓缓渗出、汇聚,瞬息间将整个雅间包裹在一片隔绝尘嚣的星海秘境之中,室内温度似乎都降了几分。 “他那算盘上的翡翠珠……”孙若云刚开口,徐安已从容自袍袖深处捻出一物。温润碧色在指尖流转,宝光内蕴,珠上以毫芒之刻精心篆着两个蝇头小字——“元记”。正是元兴泰腰间算盘上失落的那枚关键。 “上月他验看那批号称十年生的霜冻‘冰参’时,”徐安屈指一弹,那枚碧色珠子精准落入温热的琥珀茶汤中,发出细微的“嗞”声,随即在澄澈茶水中缓缓沉浮旋转,“失手遗落在我这儿的。物归其主?不急。”看着那抹夺目的翠色在汤色中若隐若现,他唇边勾起一丝难以捉摸的弧度,“留它在清茶中浸泡几日,或许……刚好能洗净些尘气,待会儿说与邓先生听听,兴许还能得一段《鲛人泣珠》的真意也未可知。” 元兴泰离去,雅间内无形的压力随之消散。徐云瀚这才敢放松一直屏住的呼吸,背脊微微松懈。他侧目望向那面流光溢彩的星象琉璃墙,墙面清晰地映照出他模糊的倒影:一身粗糙坚硬的粗麻短打,被满室金玉重彩、流光溢彩的环境衬得格格不入,恍若误入琼楼仙境的贫瘠草芥,窘迫而格格不入。忽然肩头一暖,那件带着清冽松香、绣着暗纹金线的织锦披风再次落下,将他牢牢裹住,隔绝了周遭冰冷的奢华。 “三叔,墙里这些像冻住的月光一样的石头……” “那叫‘月魄石’,生于北疆绝域雪线之上的冻岩深处。”徐安指尖轻轻拂过琉璃墙几不可见的拼接缝隙,眼神变得悠远,“当年为了迎娶你三婶过门,我爬冰卧雪,整整耗了三年春秋,才勉强凑足筑成这面墙的料子。”说着,他指尖在其中一块嵌着复杂纹路的琉璃板侧面某处,以一种奇特的节奏轻轻旋转数圈。令人惊奇的事情发生了!墙体内原本混沌流淌的星辉之光骤然加速流动、重组、变幻,最后竟凝结、显化为一幅浩瀚瑰丽、正在缓缓运行的神秘星空图案!无数星辰在琉璃后流转生光,璀璨夺目。 “瀚儿,看,”徐安的嗓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奇特的温柔,“这便是……云儿降生那一年,天云城头顶真正的星穹印刻。” 恰在此时,楼下传来一阵清脆悠扬的云板叩击声。紧接着,邓老先生那苍劲沙哑却极具穿透力的嗓音,混合着惊堂木特有的浑厚木质音响,清晰地透过地板层层递送上来: “——列位客官!书接前文,那过五关斩六将入选的十名仙童,此刻,便要走那三昧真火塑金身,趟那九转寒潭砺道心……”徐云瀚的目光痴迷地锁在琉璃星图流转的光晕中,看着星辰生灭、辉光轮转,恍惚间,仿佛真的看见了说书人口中断玉分金的惊世剑光,撕裂了眼前的幻化星河。 孙若云却在此刻极其轻微地咳了一声,纤纤玉指看似随意地在光滑的黑檀木桌面上点落,叩击声虽轻,节奏却清晰无比:笃、笃、笃——笃笃!三长两短。 徐安眸中温润的笑意瞬间凝固,一丝难以察觉的锐利如针般刺出。他猛然回头,视线凌厉如电射向雅间回廊的雕花槅扇深处——果然!一片极其细微、质地华贵的紫缎衣料残影,如同一片固执不肯散去的剧毒阴霾,仍幽幽地滞留在转角光暗交叠的角落! 窗外,最后一抹熔金般的夕阳光辉,正沉入墨色渐浓的远山怀抱。 楼下,邓老先生的惊堂木以千钧之势重重拍落,仿佛击碎了一场幻梦。 “——啪嚓!” 这巨响,惊得紫云阁飞檐翘角之上,几只蹲踞的夜枭,凄厉啼鸣着振翅冲入苍茫暮色,羽翼搅碎了黄昏最后的宁谧。 待这“天”字包间门扉终于紧闭,隔绝了外界所有视线与喧嚣,徐安敛去目中的锐芒,含笑看向犹自沉浸在故事余韵中的一双小儿女。 “邓老先生这《天云轶事》果然跌宕精彩,引人入胜,”他声音温和,带着抚慰的力量,轻轻拍了拍云儿紧握的小手,“不过今日啊,咱们的本份是品尝这紫云阁的手艺。仙缘奇闻,不若改日寻个闲适午后,再请先生细细道来?”说完,他从袖中取出一只沉甸甸的云锦苏绣锦囊,银锭在里面相互碰撞,发出低沉悦耳的嗡鸣。 正在收拾醒木与扇套的邓老头闻声连忙起身,佝偻着背连连作揖,布满皱纹的脸上诚惶诚恐:“使不得!使不得!折煞老朽了!能为徐老爷并太太、公子小姐讲几句乡野俚谈,已是天大的体面,哪敢再收您半分……” 他局促地搓着枯槁的双手,额角在暖阁中也渗出细密的冷汗。天云城里长眼睛的谁人不知徐安?莫说这紫云阁,便是长平街上鳞次栉比的繁华铺面,只要他徐三爷一句话,改换门庭也只在须臾间。便是刚才那位威风八面的元大老板,不也得在他面前赔尽小心? 徐安却不容分说,执意将那压手的锦囊稳稳塞进邓老头粗糙的掌中:“先生辛苦了。”短短四字,说得既重且诚,不掺半分施舍的倨傲。邓老头双手微颤,这才含泪千恩万谢地躬身退下,经过徐云瀚与云儿身边时,脸上还努力挤出一个慈和却难掩沧桑的笑脸。 待邓老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徐安才含笑招呼家人。未等片刻,门外脚步轻快,上等楠木托盘被鱼贯端入。晶莹剔透如水晶凝冻的虾饺、酱赤酥香弥漫整个雅间的八宝鸭、特意为孩子们准备的糖色油亮、藕断丝连的蜜酿糖藕……一道道佳肴冒着蒸腾热气被精心安放桌间,香气勾魂摄魄。 酒足饭饱,结账之际,跑堂的掌柜亲自作揖,堆笑告知元老板早已关照免单。徐安只摇头一笑,并不接话,径自取出一袋分量十足的银锭,“啪嗒”一声轻响,稳稳落在光亮的柜台乌木台面。掌柜的还要推拒,徐安已携家人向外行去,步履闲适。 “转告元老板,”他临出门槛前驻足,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让掌柜听得分明,“这份情,徐安记下了。三日后雪域冰参交割时,便依先前所言,价钱……给他让利一成。” 话音飘散在暮风里。徐安一行人步出暖阁的明烛煌煌,踏入长平街初上的琉璃灯火与清凉夜色中。 徐云瀚忍不住回头望去。紫云阁那金箔贴就的巨匾在清冷月光下流动着华贵幽光,而门廊最外的长明灯笼下,那个花白胡须的说书人邓老头,正孤零零倚着冰冷的柱子,借着灯火微茫,粗糙的手掌摊开着刚刚收到的铜钱银锭,一枚枚反复摩挲着、细细数着。似乎感觉到目光,老人茫然抬头,看见了阶下的徐家众人。一愣之后,那布满皱纹的瘦脸上竟绽出朴实甚至有些憨厚的笑,用力朝这边挥了挥苍老的手。 白日雅间里的刀光剑影、江湖诡谲,仿佛都湮灭在了他此刻舒展的笑纹中。那曾被灵兽眼神惊吓的少年,似乎早已被几十载的烟火光阴、铜板银角,彻底抹去了痕迹,唯留下一个在紫云阁光影里挣扎晚景的老人剪影...... ------------ 第十四章:总角同衾 日之将夕,如墨似黛的蓝在天际晕染开来,一行四人踏着青石板上微凉的暮气,行至徐宅深阔的门庭。檐角悬挂的羊皮灯笼在晚风中摇曳不定,昏黄的光晕掠过孙若云云鬓,将那枚细巧的珠花映照得明明灭灭,流转不定。 她将兄妹二人引至东厢房,素手轻推那扇雕着并蒂莲纹的楠木门扉。门轴轻吟中,徐云瀚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房内陈设攫住——那张垂着月白色鲛绡纱帐的紫檀千工拔步床,在烛火映衬下泛着温润幽光,矜贵且带着一丝令人心悸的朦胧。 “婶子……”少年的声音滞涩在喉间,耳尖蓦地红得滴血,手指近乎无措地捻着粗布衣袍的下摆,目光在散发着沉香的床榻与脚下冰冷硬朗的门槛间惶然游移,艰难地挤出半句,“我与云儿……” 话音未落,屋角鎏金铜盆旁突然水花四溅!原是云儿玩水正酣,此刻扬起湿漉漉的小脸。晶莹水珠顺着她羊脂玉般细腻的脖颈蜿蜒滑落,滚入杏色绫子襦裙的领口深处。那清脆的声响惊动了窗边低垂的湘妃竹帘,竹片轻碰,发出细微又清晰的沙沙声。 “噗嗤——”孙若云忍俊不禁,腕间翡翠镯子随着笑声轻轻碰撞,清越如碎冰。她莲步轻移,温柔地将女儿颊边粘着的湿发包回小巧的耳后。转身时,月华裙摆如水波荡漾,带起一缕浸满沉水香的幽风。她掩口轻笑,鬓边衔珠步摇随之轻颤,眸中蕴着洞悉一切的了然暖意: “傻孩子,”她伸手,指尖带着令人安心的暖意拂过少年紧绷如弦的肩线,“你娘亲教导的男女之防、男女大防,那是教你做端方君子,对陌路须守礼持节。云儿是你的血亲手足,至亲骨肉!何况你们尚在总角稚龄,何须如此拘泥?云儿呀,”她话音微转,带着一丝促狭看向正用锦帕胡乱擦脸的云儿,“自三岁起就与我们同塌而眠了。去年惊蛰夜里那场骇人的雷雨,把胆儿都吓细了,至今夜里若不攥着身边人的衣带绳,都不敢阖眼呢!” 说着,忽然对着铜盆边玩水的女儿压低声音,尾音微微上扬:“前日林夫子布置的《女诫》——可都记熟了?” 正踩着脚凳要爬上床的云儿,闻言顿时像只受惊的小鹿,赤着雪白的小脚丫“咚”地一声直接蹦到床沿。她如藕节般丰润的手臂带着湿气和水珠,猛地环住徐云瀚紧绷的脖颈,将毛茸茸的小脑袋往哥哥颈窝里亲昵地蹭: “不要听不要听!”银铃般的童音带着娇憨的抗议,发间几串细小的银铃铛随之叮咚脆响,在寂静的室内分外清越,“哥哥身上这股……太阳晒过被褥的暖烘烘味道,比娘亲点的什么安神香都好闻一百倍!才不要背那些啰里啰嗦吓唬人的《女诫》!那么多臭规矩,惹人厌死了!”铃音撞破了窗棂的静谧,更惊动了梧桐枝头栖息的一只夜鸦,呱噪着扑棱棱飞去。 猝不及防被妹妹沉甸甸的小身体扑了个满怀,徐云瀚脚下不稳,踉跄着向后仰去,手肘不轻不重地撞在床沿铺着的缠枝莲花锦绣衾上。他下意识地望向上方,那里悬着一只青烟袅袅的缕空鎏金飞凤熏笼。刹那间,记忆如潮水翻涌——村头辽阔的晒谷场上,那些头上系着鲜艳红头绳的姑娘们,仿佛昨日重现:她们能单手稳稳提起满满一桶冰凉的井水,脚步轻盈如飞;数九寒天里,也敢只身一人穿过荒草萋萋的坟场,只为为家中病弱的祖母折回一枝峭立寒风中的清幽白梅……原来繁华天云城的贵女们,竟连摇曳的烛影也成了恐惧之源吗? “哥哥……”怀中的小人儿不安分地拱了拱,像只钻进暖巢的小兽,蜷缩到床铺里侧。她伸出小手,费力地将一只触手生凉的琉璃枕推向徐云瀚那头,湿漉漉的杏眼里满是期待,软糯地央求,“你在想什么呢?快给我讲个故事听罢!就要那种有会唱歌的山雀精,还有一到夜里就能照亮林子的小蘑菇的那种故事!” 少年心底最柔软的角落被轻轻触动。他细致地为妹妹掖好滑落的锦被被角,动作温柔无比。余光却瞥见房门外,孙若云提着一盏绘着玉兔捣药的明角纱灯,身影正悄然消失在曲折回廊的尽头,融入深蓝的夜色。隐隐约约的絮语乘着微风飘来: “……总算…今夜能睡个囫囵安稳觉了……” 徐云瀚微微一怔,随即哑然失笑,胸中那点残余的局促彻底烟消云散。 (心内暗道:“看来……三婶所言非虚,云儿这小丫头夜里真不像白日里这般乖巧安分……”) 他转过头,正巧撞见云儿正撅着小屁股,不知从哪里翻出一块柔光绡帕,小心翼翼地将枕边一枚鸽卵大小、夜明如雪的夜明珠层层包裹起来。然后她踮起脚尖,努力地将这团“萤火”举到纱帐顶端。 “哥!快看!你看呀!”她雀跃地叫着,“像不像……像不像冬天雪地里迷路的萤火虫?” 徐云瀚凝望着妹妹因兴奋而泛着粉色的娇嫩脸颊,温热的指尖轻轻拂过她额前柔细如幼鸟绒毛的青丝,眼神里满溢着几乎要流淌出来的、无边无尽的溺爱和宠惜。 “像……”他低声应和,嗓音因深情而微微沙哑,“像极了。”——纵使冬雪凛冽,绝无萤虫。 月华如水,星河低垂。晚风穿过精巧的冰裂纹窗棂,送来庭院里木樨初绽的淡雅幽香。不知不觉间,两小只的呼吸渐渐变得清浅而匀长,终是在这片静谧与暗香中,一同沉入了香甜的梦乡。 晨光熹微,浅金色的光线如流苏般透过窗棂上的细密菱格,温柔地铺满了室内。孙若云纤手托着一个髹朱描金漆木食案,无声地推开东厢的房门。食案之上,一盏青瓷描花盖碗正氤氲着温白的热汽,浓郁的杏仁甜香顷刻间便霸道地驱散了最后一丝朦胧睡意。 只见拔步床的月白纱帐内,两只尚在酣梦中的“小懒猫”裹着薄软的锦被,已不知何时滚作一团难分难解的雪球。尤其惹眼的是,云儿一只小手正紧紧攥着哥哥的一角衣袖,指关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睡得小脸酡红如春日的桃花瓣。 “两只小瞌睡虫,可算醒了?”孙若云笑语盈盈,将食案置于房中那张黄花梨小束腰案几之上,瓷盏轻放,发出悦耳的轻响。醇厚的杏仁茶香愈发浓郁。“梳洗快些,今日呀,可是要送你们去明德书院拜谒陈夫子的好日子。瀚儿往后便跟着云儿一同在蒙学部进学,束脩礼品三叔早已打点妥帖。” “啪嗒!” 少年手中捻着的一块晶莹剔透的琥珀色蜜渍杏脯,直直掉落在光洁如镜的案面之上。徐云瀚猛地抬起头,那双原本还带着睡意的凤眸深处,仿佛有某种压抑已久的渴望被瞬间点燃!那骤然迸发出的璀璨光亮,宛若星辰坠落深渊,灼灼迫人,竟惊得近旁的云儿赤着小脚连退两步,几乎踩翻脚踏。 “哥、哥哥?”云儿小手紧捂住微张的樱唇,声音带着十二分的惊疑不定,“莫不是……莫不是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冲撞了?那书院里的陈老学究……”她吐了吐粉嫩的小舌,一脸后怕。 “呔!胡言乱语!”孙若云手中的银箸毫不犹豫地轻敲在女儿光洁圆润的额角,嗔道,“不许编排师长!陈夫子乃海内文宗,当代硕儒,德高望重!是你爹爹磨了三个多月嘴皮子,磕了多少人情,方才求得他破例点头!”语毕,她转向徐云瀚时,语气已如暖阳融冰,温婉柔和:“你三叔说得极是,瀚儿天资颖慧,禀赋绝佳,确该好生进学求个功名前途。只是……”她眼波流转,带着些许无奈和纵宠瞥向犹自撇着嘴一脸不情愿的小女儿,语调轻缓如溪流拂过卵石,“这丫头顽劣,去年气走了三位西席先生,往后同窗伴读,你这个做兄长的,可要多费心看顾些、提点些才好。” “娘亲骗人!”云儿像只被踩了尾巴的小猫,立刻跳起来抗议,小巧的绣花鞋踩得脚踏吱呀作响,“明明昨日您还说,只要我把《千字文》从头到尾认认真真背一遍下来……”小脸委屈巴巴地皱成一团。 “嗯哼?”孙若云轻轻放下银箸,尾音上扬,带着不容置喙的清冷,“正因你总将这朗朗乾坤、鸿蒙开辟的‘天地玄黄’,念成馋嘴小儿的‘甜糕悬黄’,才更需你兄长在旁边好生教导看顾!”说着,她素手轻拈起一柄玉色光润的青玉螭龙笔搁,珍而重之地放入徐云瀚因激动而微凉的手掌,“东街那位王举人,昨夜已然遣人递了帖子过来。明言道,若再在‘四书五经’或传世典籍上,看到类似小乌龟爬行、花蝴蝶翻飞的‘墨宝’,他便只得忍痛辞了这份西席束脩……” 在娘亲威逼利诱(“若今日乖乖听话,回来允你吃两块枣泥山药糕”)与严肃警告(“否则抄写《弟子规》十遍”)的双重攻势下,可怜兮兮的云儿,最终像一朵被霜雪打得没精打采的小花骨朵,蔫头耷脑地被拖去梳妆台前精心装扮。 镜台前,云儿踩着紫檀绣墩,粉嘟嘟的小手正试图将第七支细巧玲珑的米粒珍珠小簪插进已颇为富丽繁复的发髻里。孙若云捧着一个精巧的剔红雕漆首饰盒进来时,满室都氤氲着茉莉花清露与玫瑰水浸染头油的甜腻香气。 “好了,时辰到了。”孙若云放下漆盒,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今日起,哥哥陪你一道去学堂。”话音未落,只听“啪嗒”一声脆响! 云儿指尖微颤,那把触手生凉、雕着缠枝芙蓉的青玉小梳,竟从她松脱的小手中直直坠落!莹润玉体摔在冰冷的青砖地面,刹那间便裂成了两段……一缕晨风卷入,吹得妆奁上的珠帘微微晃动,空气似乎也凝滞了几分。 前往明德书院的青骢油壁马车,车轮碾过湿漉漉的青石板路,发出有节奏的“辘辘”声。徐云瀚端坐车内,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怀中那方尚散发着清冽松烟气息的新墨块坚实质地,目光透过垂落的烟色车帘缝隙,凝视着窗外飞掠而过的市井景象——一个挑着糖担、插满栩栩如生糖偶的小贩身影一闪而过。 蓦然间,身旁传来极力压抑却依旧清晰的细细啜泣声。他侧过头,只见云儿紧抱着一本封面已然撕裂的《列女传》,豆大的泪珠正一颗颗砸落在书页上。泪水迅速洇湿了纸面,将那画中端坐垂目的班昭画像晕染开一片模糊的墨团。粉妆玉琢的小脸上满是委屈和抗拒的泪痕,嗓音含混地抽噎着: “呜……那些之乎者也,咬文嚼字,简直比……比树汁糊在牙齿上还黏糊难熬!哥哥……你知不知道城隍庙后面那个花白胡子的张爷爷?他讲的……呜呜……精卫衔西山之木石填东海的‘故事’,那才叫真正好听的故事呢……” 徐云瀚心头一紧,胸口某处仿佛被无形的手攥住。他清楚地记得今晨临出门时,孙若云悄然塞入他怀中的那个油纸小包——此刻,几颗包裹着金色糖衣、散发甜蜜桂花香的硬糖正隔着薄薄的春衫,紧贴着他的肌肤,散发着一阵阵滚烫的温度。那温热,如同他胸腔里那颗因妹妹的哭泣而忽沉忽浮、无处安放的心,正随着车身颠簸而狂跳着。 马车辘辘而行,碾过湿滑的石板。前方忽然传来引路书童清亮的报唱声: “过文——枢——坊——嘞!” 明德书院赭红色的朱漆大门,沐浴在晨光熹微之中,温润的漆面泛着柔和内敛的光芒。书院与徐府宅邸仅仅相隔了三条幽深巷陌,近在咫尺的距离。清早微凉的晨露浸润着青石铺就的甬道,石板缝隙间泛着湿润的深色光泽。徐云瀚紧紧牵着妹妹软嫩的小手,能清晰感受到那柔嫩掌心不断沁出的、细密而微凉的汗意,透露出小丫头内心深藏的不安。 雕琢着松鹤延年纹样的门廊之下,光线豁然开朗。一处精致玲珑的小庭院巧夺天工般嵌于书院建筑群之间,成为闹中取静的世外方寸。几块姿态嶙峋古朴的太湖石堆叠成趣味盎然的小假山,假山之畔,几株垂丝海棠正悄然凋谢,柔美的粉色花瓣如雨般纷纷飘落,沾着晨露,厚厚地铺满了青砖砌就的浅浅方池边沿,也落在树下那位老者执着蒲扇的手背上。 那老者须发如银,面容清矍。他安然独坐于树荫石凳之上,手摇蒲扇,神态安详。眼角眉梢堆积的慈祥笑纹,仿佛盛满了岁月的陈酿。可云儿却像看到了什么可怕之物,猛地拽了拽徐云瀚的衣角,努力踮起脚尖,努力靠近哥哥的耳边,温热微潮的小嘴贴着耳廓,吐气如兰般悄声告密: “哥,快看!”她悄悄竖起一根嫩藕似的小指头,指向老者方向,鼻尖微微皱起几道生动的小褶子,“就是他……那个总爱摇头晃脑、张口闭口‘古人云’的陈老夫子……”她的小嘴不满地嘟起,带着一丝心有余悸,“上个月……背《论语》时卡了壳,这里……”她下意识地揉了揉自己肉乎乎的小手心,“还挨了他狠狠一下戒尺呢!手心现在想想还麻……” 徐云瀚垂眸,映入眼帘的是妹妹那张粉嘟嘟的小脸。那双杏眼中跳跃着与其说是恐惧、不如说是狡黠机灵的碎光。鼓起的脸颊因说话而微微颤动,红润饱满得像一只刚啃开了硬壳、正得意抱着松果仁的松鼠幼崽。少年心头一软,又带着几分无奈,修长的手指伸出,轻轻捏住那柔软温热、富有弹性的小小一团: “哦?”他刻意板起脸,声音却掩不住一丝笑意,“那今早出门前,娘亲在耳房里仔仔细细叮嘱咱们的那些话,这么快就抛到九霄云外去了?”指尖传来的绵软温热触感,如同捏住了命脉,云儿脸上那股子灵动狡黠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连那两只会说话的小鹿眼也飞快地低垂下去。浓密卷翘的长睫毛在精致的眼睑下投出一片小小的、如蝶翼般的扇形阴影。她的小脑袋耷拉着,声音细弱得快似风中蚊蚋: “可他……他讲的课……真的……真的比娘亲点的安神香还要催人入眠嘛……”少女羞赧地玩着衣角上垂落的丝绦流苏,“上次……上次他讲什么‘克己复礼为仁’的大道理时……我不过是……不小心打了个小盹儿……就一小小会儿……” 恰在此时,窗外树梢间喧嚣聒噪的蝉鸣声,仿佛被谁陡然按下了消音键,骤然地、齐齐地低落了下去。夏末最后的一缕微风,裹挟着庭院深处金桂初绽的浓郁甜香,宛如调皮的精灵,从窗棂雕着岁寒三友图样的缝隙间灵活地钻入。讲室内瞬间盈满了那令人微醺的馥郁。 就在这风声、蝉鸣与花香交融的微妙时刻,门扉被一只苍劲而稳定的手轻轻推开。靛蓝色细布长衫,身形清癯挺直,颌下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银白须髯,不怒自威的陈夫子手持一卷翻得边角磨损的《孟子》,步履沉稳而舒缓地踱入了讲堂。他的目光如古井深潭,平静无波地扫过堂下的莘莘学子。 确然……大家风范,渊渟岳峙。 ------------ 第十五章:槐桑砚影 晨光熹微,如同融化的金液淌过古朴的雕花窗棂,在书院青石地面上碎成点点跃动的光斑。三声清越的晨钟余韵尚在梁间袅绕,徐云瀚已然如青松般挺拔端坐于书案前。靛蓝棉布的直裰纤尘不染,衬得少年腰背劲直,眉宇间凝着一股远超同龄人的端穆沉静,竟隐隐与院中那株虬枝如铁的百年老桑有了几分神似。案上摊开的竹简泛着黄润光泽,其上密密麻麻的批注墨色饱满,隐隐流转着乌亮的光。一丝幽邃清冽的气息自墨迹中逸散——那是三叔徐安自京都带回的上品徽墨,细细碾入了天山雪莲淬取的冰片,研磨出的墨色也仿佛浸润着雪岭深处的寒气。 竹简翻动,发出轻微的“沙沙”细响。徐云瀚持笔凝神,眸光专注。眼角的余光却悄然流连于身旁:妹妹云儿正用厚重的《礼记》垫着下颌,额前细软的刘海柔顺垂下,不经意扫过她羊脂玉般的娇嫩脸颊。她杏眼半阖,长睫如蝶翼般垂落微颤,恰似春日篱下慵懒酣眠的白猫。尤其惹眼的是发髻两侧那对银丝精工缠就的蝴蝶簪,薄翅玲珑剔透,随着她轻缓的呼吸微微战栗,活物般在晨光里振翅欲飞。 惊变生于刹那! “啪!” 戒尺击打紫檀案几的脆响骤然炸开!其声裂帛,吓得檐角几只憩息的灰麻雀惊惶四散!陈夫子那颀长的身影不知何时已如渊渟岳峙般立在讲席之上,靛青直裰的下摆无风自动。老人面色如霜,花白的须髯因震怒而根根微颤,腰间那枚象征进士及第恩荣的鹤纹羊脂玉佩随着急促呼吸叮当乱响——那撞击声,竟如金石相击,带着某种威压。 “徐云儿!”夫子声音沉如古钟,目光锐利如电扫过满堂,最终钉在云儿身上,“你可是魂游了太虚?抑或元神出窍在灵台方寸之外?!身为蒙童,坐应如巨钟之稳重,立当效劲松之挺拔,礼遵古训,行循世仪!”老人的斥责如飞瀑击石。 随即,视线骤然掠过徐云瀚:“嗯?你是云儿的兄长?倒是一副新鲜面孔。”语气稍缓,带着审视的意味,“念你初来乍到,不通学礼,姑且……暂放一马。” 徐云瀚心头一凛,急忙起身离席,依足书院规矩拱手作揖。然而思绪如电,不知怎地,竟鬼使神差地回忆起昨日茶肆听邓老讲古时那些侠客的豪爽作派——只见少年抱拳在胸,朗声应道:“小子徐云瀚,拜见夫子!往后学途漫漫,还望夫子严加教诲、不吝赐鞭!”那姿态分明带着江湖草莽的洒落。 “放肆!”戒尺带着风声“啪”地一声猛拍在讲台!力道之大,震得窗外老桑枝叶簌簌摇曳,几片碧桑叶打着旋儿飘入窗棂,竟不偏不倚落在徐云瀚案头的砚池里,于乌亮的墨汁中载浮载沉。 “把这里当成了绿林山寨不成?!”陈夫子眉头紧蹙,沟壑纵横的额头几乎拧成一个“川”字。可当他浑浊的目光真正落定少年刚毅而略带稚气的脸庞时,那汹涌的怒意忽地凝结了,如同被冰水浇熄。布满褐斑的手近乎颤抖地摩挲着腰间温润的玉佩,声音奇异地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悠远而难以名状的感慨:“……心意可嘉……只是,自槐里来的子弟……更当谨守礼度方圆……”他忽然迈步上前,手中戒尺竟似长辈般,只轻轻点在少年发顶,“莫丢了故土根性。” 这一触轻如柳枝拂水,却蕴含着沉甸甸的告诫。 “今日开讲,《孟子·告子下》。”夫子转身,宽袖拂过讲台,带起一股沉淀了岁月书香的微风与墨气混杂交糅的气息。他的声音恢弘而沉静,如古寺铜钟叩响幽谷,却激得堂下学子一片窸窣翻简声起。徐云瀚迅速蘸饱墨汁,狼毫笔尖悬于竹简之上,凝神屏息。他敏锐地捕捉到,夫子诵读时右手的习惯——枯瘦嶙峋的手指会随着句读节奏,无意识地轻叩身前老梨木制成的讲台边缘,发出“笃、笃、笃”的空洞回音,如同计时沙漏。 “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夫子抑扬顿挫的朗诵声,如山涧清泉泠泠流淌。然而这流淌的清泉,却渐渐成了云儿最好的催眠曲。她的眼皮如灌了铅般沉重,小脑袋像啄食的雀鸟一点一点。发髻上那朵新簪的珠花随之一摇一晃,折射着碎碎的银光。终于,“咚”地一声轻响,额头几乎磕到案面!骤然的失重感让她惊得猛然睁眼,手臂慌乱一甩—— “啪嗒!”几滴滚烫的墨汁飞溅而出,如离巢的黑雀,精准地扑落在她月白的绉纱裙裾之上!浓黑的墨渍迅速晕染开来,宛若雪地里猝不及防绽放的几朵冷冽墨梅! “哥哥……”云儿窘得双颊飞红,像被捉住尾巴的兔子,下意识地揪住兄长的袖口,声音带着浓重的、刚刚睡醒的甜软鼻音,黏糊糊地求救,“夫子……他方才说到何处了?” 徐云瀚笔锋未停,左手依旧稳稳压住竹简,右手行云流水般书写,字字如刀劈斧凿,力透竹简,全然不符少年人的腕力。“正讲到‘行拂乱其所为’。”他目不斜视,低声回应,余光却已瞥见那裙上污迹。几乎同时,一方素白绢帕悄然从袖中滑出,精准地落在妹妹颤抖的手指旁,“再如此这般浑浑噩噩,待会儿夫子临场查问,”他微微停顿,声音压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可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云儿不服气地撇了撇小嘴,强打起精神坐直身子。可这端正的姿势还未维持片刻,她那不安分的目光又被窗外一枝盛开的白槐牢牢钩住!一只碧纹金翅的罕见凤蝶,正舒展着梦幻般的鳞翅,轻盈地停驻在簇拥的槐花上,吸吮着晶莹花蜜。她一手托着粉腮,另一只纤细的手指已不由自主地在光滑的案面上画起圈圈,指尖如行云流水般演绎着昨日父亲所授的一套玄妙剑诀,心中已是乾坤挪移,神游物外。 戒尺叩击案面的脆响再次撕裂堂中静谧! “徐云儿!” 那声音,犹如霹雳惊蛰!惊得窗外那只碧色凤蝶“唰”地一声振翅遁入花阴深处。陈夫子如凌波微步,已然无声息地立在云儿桌前,衣袂翻飞间,那股独特的、浸透骨髓的书墨气息与檀香扑面而来。戒尺上“格物致知”四个漆金篆字在斜射的晨光下灼灼生辉,耀得云儿几乎睁不开眼——那是去岁夫子寿诞,甲子班全体学子凑钱恭请城中名匠打造的贺礼。 “既神游已久,可解‘动心忍性’?”夫子的声音无波无澜,却带着千钧重压。 云儿慌慌张张弹身而起,腰间禁步玉佩“叮咚”一声撞在案角。她双颊赤红,张口结舌:“呃…动、动心忍性嘛……”脑海中电光火石般闪过昨夜偷听兄长与父亲私下痛斥朝中某贪官的对话,鬼使神差脱口而出:“是说起了窃取他人珍宝的邪念时,若想功成,便得像蜘蛛结网般……隐忍潜伏,伺机而动……对否?” 此语一出,满堂哗然! “噗哧——哈哈哈!”后排几个素来顽劣的纨绔子弟笑得东倒西歪,其中一个身着锦袍的李侍郎公子更是夸张地拍打案几,直震得笔架上悬挂的竹管毛笔如风中芦苇般摇曳不定。云儿霎时羞得从脖颈直红到耳根,十指死死绞着腰间那根杏粉色的双环宫绦,力道之大,几乎要将那细腻的绦带揉碎。 她急如热锅蚂蚁,求救的目光可怜巴巴地投向旁边的徐云瀚,活像一只被骤雨打湿、瑟瑟发抖的无辜幼雀。 徐云瀚面不改色,只极其隐蔽地伸出食指,在竹简上一处早已用朱砂圈起的“忍性”二字旁轻点了两下。那旁边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赫然批注着“忍耐磨炼心性”六字。 “是……是要能抵挡诱惑,耐住困苦……磨砺意志……”云儿像抓到了救命稻草,声音细弱蚊鸣,额角一层细密的晶莹汗珠终于承受不住,“吧嗒”滴落在冰冷的石青墨砚边缘。 陈夫子面色沉郁如铅云,戒尺在她案头不轻不重连叩三记,发出沉闷的回响,目光却转向窗外的徐云瀚:“徐云瀚!你初来乍到倒是听得入港,”声音陡然转冷,“可你真当老夫风烛之年,目暗神昏?你与她这点眉目传神的小动作莫非老夫看不见不成?!”老人目光越过盛开的槐花,投向缥缈之处,声音里揉进一丝难以察觉的唏嘘,“生就一副七窍玲珑心,倘若心思不能定在诗书之上,纵是天纵之才亦如昙花一现,终归尘土!” “笑什么笑!肃静!”夫子戒尺猛地抽击讲台!“嗙!”其声如雷,震得砚池中尚未干涸的墨汁惊惧地泛起圈圈涟漪,“你们两个!出去!站着清醒清醒!” 云儿如蒙大赦,飞快地朝兄长做了个鬼脸,身影如乳燕投林般轻巧地窜出门外,缠枝莲纹的软缎绣鞋点在青砖上几近无声。徐云瀚无奈苦笑,只得先将竹简仔细卷好塞入怀中衣袖,又顺手抄起云儿匆忙间遗落在椅背上那条缀满藕荷色流苏的轻绡披帛。仲夏午后的阳光猛烈,透过檐下悬挂的一排青铜风铃,细碎的光影在两位少年少女身上跳跃游移。老槐树浓荫深处,几声时断时续、嘶哑的蝉鸣此起彼伏,更添几分燥意。 “下面我们讲‘生于忧患’……”屋内夫子平静如古井的声音穿过雕花隔扇上的纱绢,与窗外执拗的蝉鸣混成一首别致的课吟。徐云瀚悄悄展开袖中竹简,借着廊下明澈的天光,指间狼毫疾走龙蛇,继续补充批注。云儿却踮起脚尖,纤纤玉手悄悄探向风铃下方垂下的铜铃舌,指尖即将触到那片沁凉的金属时—— “咳!”兄长一声轻咳如冰棱刺耳。 云儿小手触电般缩回,规规矩矩贴在裙褶两侧。 日影西斜,老桑巨大的树影在院中无限延伸,如同泼洒的浓墨。徐云瀚额头已沁出细密汗珠,靛蓝直裰的后背洇开一片深色湿迹。云儿偷眼瞧着,小手悄悄探入袖袋,摸出个精巧的油纸包,快速捻开一角——里面安卧着两枚澄黄油润、浸满浓郁桂花蜜的方糖。她用指尖悄悄一戳兄长手臂,待对方侧头望来,迅速塞了一粒到他微张的唇齿间。顷刻间,浓郁的蜜甜与花香在口中如烟火般爆开! “当——啷——!” 几乎是那甜蜜味觉炸开的瞬间,悠远的散学钟磬之声蓦地回荡在暮色四合的书院上空!恰似精准的点睛之笔! 案牍前,陈夫子拈起戒尺,将最后一块竹简轻轻合拢。那一声轻微的碰响,在散学的喧哗中竟如叹息般悠长。老人伫立檐下,身形被斜阳勾勒出长长的身影,花白鬓发如同镀上了一层暗金。 “明日考核,《告子下》通篇默诵。” 此言一出,满堂哀鸿遍野。后排一高胖学子嚎叫得尤为悲切响亮,被夫子遥遥用戒尺凭空“笃、笃、笃”点了三下头颅所在方位,这才吓得噤声。 “门外那两个,进来吧。” 两道身影依序步入课堂。云儿双颊赧红,朝夫子规规矩矩行了个礼,发髻上珠钗的璎珞流苏在余晖里漾出细碎星芒:“夫子,云儿真的知错了,日后定当洗心革面,潜心向学……”话语诚恳,水汪汪的杏眼满是无辜。 陈夫子眉梢微扬,反手从讲台一隅拾起一方边角略有残缺的歙砚——砚池边缘那道细微的弧形裂痕清晰可见。“哦?洗心革面?”夫子手指抚过那道裂痕,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洞悉一切的弧度,“老夫清晰记得,上回你在这方歙砚里倒入整整半碗陈年酱油,事后告罪之言也是这般情真意切……”——那正是云儿某次试验古籍中“以墨驭兵”幻法失败留下的杰作。 云儿瞬间语塞,双颊滚烫如同蒸笼,纤指在袖底无意识地绞紧了丝帕。细数过往斑斑劣迹:除夕日私带烟花溜进学舍,险些焚毁半栋藏书阁;偷梁换柱,将夫子《论语》讲义替换为市井艳情话本;甚至胆大包天,在夫子的雨前龙井茶盏中偷兑高粱烈酒……桩桩件件如沸水泡泡咕嘟翻涌,羞得她恨不能找个地缝钻入。 暮色四合,归巢的雀鸟在檐下啾啾争啼。陈夫子目光掠过窗外渐起的袅袅炊烟,终是缓缓摇头:“罢了……少年天性,纵是顽石亦藏美玉之质。”说罢竟从袖中抽出一个温热的油纸包置于案面,“知错能认,不欺心,不退缩,便是好苗子。时辰不早了,速速整理归家罢。” 云儿闻言,整个人立刻软塌塌地趴在冰冷的案几上,半边脸颊贴着光滑微凉的竹简,哀怨之声如歌似泣:“夫子啊!这般多字句如天书浩渺!云儿纵使化身烛龙目明万年,也难背下十之一二啊!”窗外已响起更夫节奏分明的敲梆声,晚风送来邻家灶间新炊米饭的清甜气息与红烧肉的浓香,更勾得人腹中馋虫蠢动。 徐云瀚早已开始有条不紊地归置。他利落地将狼毫投入青瓷洗笔盏中涮净墨渣,又用湿布细细揩去砚台周遭残余墨痕。听见妹妹的抱怨,唇边逸出一丝忍俊不禁的笑意,旋即将自己那卷竹简推了过去:“此时方知愁滋味?今日课时我便提点过你。”那竹简边角平整如尺裁,朱红色的批注更如点点红梅傲放雪白原野,“要紧处已以朱砂勾画。” “哥哥实乃天字第一号好人!”云儿瞬间自案上弹起,活力四射如饮仙醪。竹简还抱在胸前,她已踮起脚尖,“啵”地在徐云瀚尚未来得及躲闪的面颊上印下一记湿热的香吻!那唇印浅粉,宛若天边最后一抹羞赧的晚霞凝结。 徐云瀚耳廓霎时红得滴血,故作威严地瞪了她一眼,手上却熟练地替妹妹重新系牢散开的书囊束绳,又伸手仔细将她衣襟上因趴伏形成的几道皱褶一一抚平。 书院已彻底被浓厚的暮色吞噬,仆役们沿着长廊逐一点燃垂挂的灯笼。橘黄色的暖光在素白纸罩内跳跃,将两道相携而出的清瘦身影拉扯得悠长悠长。陈夫子独坐幽暗讲席之上,目送着双影渐行渐远,布满沟壑的手指轻轻捋过下颌花白的胡须。 寂然间,老人随手拂过身旁一架蒙尘的桐木古琴。 “铮——” 一缕清越孤高的琴音陡然而起!惊得檐角巢穴中安卧的灰斑鸠“噗噜噜”飞腾而起! “鸟兽不解人间疾苦,名士岂识黔首辛艰……” 晚风习习,将夫子低沉几近呓语的吟哦与暮春槐花浓郁的甜香一同卷起,萦绕在重檐斗拱的精巧书院上空,久久不散…… ------------ 第十六章:孤鸿唳天 暮霭渐沉,天际熔金褪尽,唯余橘粉流霰,轻覆青石巷陌。徐云瀚携妹云儿信步徐行,足下石板犹存晞阳暖意。微风过处,几枚枯梧离枝,旋舞蹁跹,悄坠于兄妹履畔。 云儿玉足微抬,轻拨道旁一颗砾石,樱唇噘起:“兄长,那些朽简陈编究竟有何意趣?枯涩无味,不如看蝶影穿花!” 徐云瀚垂眸,指尖如抚琴弦,轻摹怀中那卷字痕斑驳的竹简。唇角漾起一痕温凉浅笑,目光却已穿透市廛檐角,融进远山雾霭深处。“云儿,你不明白的……”他的声音低沉悠远,似从岁月的另一端幽幽传来,“在我们那儿……识字……是件极其奢侈的事情。村子里,除了老迈的村长爷爷,几乎再找不出一个识文断句的人,多少人连自己的姓名,都无从写起。” 云儿不解地歪着头,晶亮的眼眸里满是不以为意:“那又如何呢?这些破竹简、旧纸片子,有什么非学不可?你整天捧着它们,就不怕眼睛熬坏了么?” 徐云瀚没有直接回应妹妹天真的诘问。他只是极其郑重地从随身包袱里捧出另一卷更为残旧的竹简,动作轻缓得如同捧起一件稀世奇珍。一丝黯然划过他清澈的眼眸,他沉默片刻,声音更轻了些,却字字清晰地落在这暮色里:“云儿,还记得村里的李婆婆吗?……她去年冬天……走了。” 云儿蓦地顿住了脚步,仰头望向哥哥,带着茫然。 “她的孙儿,李柱,在村口冰冷的泥地里跪着,哭了整整一天……”徐云瀚的声音像一把被时光磨得温钝的旧刃,缓慢却深刻地在人心上划过,“哭他……哭他竟无法为最疼爱他的祖母立一块像样的墓碑……最后,是村长爷爷拖着病骨支离的身体,那双布满老茧的手,颤巍巍地……在一方粗砺的石头上,艰难地刻下‘李氏之墓’四个字……” 云儿不自觉地垂下了眼睑,脚尖无意识地碾着地上早已失去生机的枯叶。一种陌生的、沉甸甸的酸涩感,悄然涌进她稚嫩的心房。 徐云瀚侧过脸,晚霞的最后一点微光映在他微微湿润的眼角:“云儿,你知道吗?最可悲的……并非仅仅是无人会刻碑。而是……那个日日被李婆婆捧在手心的孩子,竟……连他奶奶的名字都不会写。”晚风吹过,拂动他额角的碎发,也仿佛一下子卷走了云儿心头那份未经世事的天真浮躁。有什么无形之物堵住了她的喉咙,让任何辩解都显得轻浮而多余。小小的手无意识地抚过发间那支温润细腻的玉脂簪,一丝滚烫的羞愧猛地灼上她的心头——她想起了午后因新笔不如意而起的吵闹,想起了故意打翻砚台时溅落的墨点,和哥哥瞬间溢满心疼又极力隐忍的眼神……那些被她不屑地斥为“破烂”的书册笔墨,在遥远的另一个地方,却是多少人渴求而不得的光明之门! “所以……所以你才……才这般珍重这些旧书旧简?”她的声音变得细弱蚊蝇,仿佛怕惊扰了某种沉痛的秘辛。 徐云瀚用力点了点头,缓缓探手入怀,捧出一个用磨损得发白的粗布层层包裹之物。他一层层极其小心地揭开,如同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最终现出一本封面破敝、边角磨毛的《千字文》。书页焦黄脆弱,无数次的翻阅使得一些页边起了毛茸茸的细边,但每一页都被人悉心抚平,保存得干干净净。 “这是村长爷爷……”徐云瀚的声音带着微不可察的哽咽,指尖抚过扉页上那几行笨拙却倾注了全部心力的字迹,“是他老人家,在我离开家乡那日,塞到我怀里的……他说……说云瀚你这娃子,是村里心眼最亮堂的,一定要把所有的字都认全了……日后归来,去教教大家……一个也别落下……” 云儿的目光凝在那本饱经沧桑的书上,只觉得鼻尖酸涩得厉害。那些曾被她嗤之以鼻的“又脏又破”的抱怨,此刻化作无形的刺,扎得她心头发慌。“哥哥……”她的小手紧紧揪住了徐云瀚略显单薄的衣袖下摆,声音里混着浓重的鼻音和从未有过的懊悔,“……我错了……云儿……云儿不是存心的……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这些东西对你、对……对你们,竟是这般要紧……” 徐云瀚看着眼前这个一向骄纵任性,此刻却被泪水浸湿了睫毛的小丫头,心头翻涌过一阵强烈的酸胀与熨帖。云儿本性纯善,只是生于锦绣丛中,未曾沾染半点世间的霜雪风尘,又何曾知晓这知识的重量于某些人而言,是命运的分水岭? “傻丫头,”他喉头微动,声音柔软下来,伸手轻轻揉了揉妹妹细软的额发,“现在知晓,也……不算迟。” 云儿猛地抬起头,盈满泪光的眸子在昏暮中骤然亮了起来,仿佛两簇被瞬间点燃的小小火苗:“哥哥!我明白了!等我长大——我要在咱们那座山里,盖起一座好大好大的学堂!比天云城最气派的书院还要大!让所有山里的小娃娃们,都能坐下来读书认字,再不会……不会连自己是谁都写不出!” 徐云瀚被这突然其来的宣言惊得一愣,随即,一股无法抑制的笑意从胸腔深处涌上来。然而笑着笑着,那笑容便沉淀下去,化作眼角不可言说的湿润。是啊,也只有这般未经世故浸染的年华,才敢怀揣如此纯粹而宏大的勇气。那些被生计磨平了棱角,压弯了脊梁的大人们,如何还有力气做这般翱翔天际的梦? “好,”他伸出手,用力握紧了妹妹那只温热的小手,十指相扣处传递着沉甸甸的承诺,“一言为定。待我们长大,我们就回去……回去盖学堂!” 云儿脸上顿时绽放出前所未有的璀璨笑容,仿佛刹那间找到了生命之舟的航向。徐云瀚凝视着她亮晶晶的眼眸,一股暖流缓缓熨烫过心田深处。村长爷爷那饱经沧桑的感慨犹在耳边:“孩子,学问这东西啊,像种田。种子埋进土里,哪怕一时瞅不见苗,你耐心等,总有破土见光的那一日……” 或许此刻,在妹妹懵懂的心田里,那枚坚韧的种子,已悄然生根。 “不忙,我们还小,来日方长……”徐云瀚抬起头,望向天际燃烧殆尽的霞云深处,几只飞鸟正舒展羽翼,融入那片愈发深邃的蓝海,“云儿,你可知夫子为何这般殷切地……盯着你功课?” 云儿偏着头,认真思索:“唔……因为……因为夫子盼着我长进,变聪明?” “不止于此。”徐云瀚抬手指向那悠远的苍穹,晚风里,飞鸟的身影格外灵动自由,“你瞧那些鸟儿,天下之大,何处不可去?学问二字,于人,便是这样一对有力的翅膀。带上它,你才能去往更高远的地方,见识更辽阔的风景……才不会被禁锢于方寸之地,才不必忍受那……提笔无言的锥心之痛。” 云儿循着哥哥指引的方向,痴痴地望着那片愈发浩瀚的蓝色。恍惚间,仿佛真的看到了未来的景象在眼前铺展开来——简陋却窗明几净的几间小屋依偎在山坡上,窗棂传出参差不齐却充满生机的稚嫩读书声,学堂门前,一块朴拙的石匾上,深深刻印着她亲笔书写的六个大字:知识改变命运。 “哥哥,”她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吸入了一份沉甸甸的誓言,小脸上褪去了所有的玩闹,是从未有过的庄重,“往后,我再也不闹了。我要用心习字读书,学会写好多的字……等我学成了,我就回去山里教那些娃娃们……让他们都能握起笔,给自家爷爷奶奶写贺寿的词儿,写得漂漂亮亮的!” 徐云瀚喉头猝然锁紧,离乡场景轰然眼前:邻里紧捂的温润铜钿,慈母灯下密缝的布履,村口父亲默立的身影里欲坠不坠的千钧重望……万般沉甸甸的寄寓,皆凝于小妹稚嫩却磐石般的誓言,比金石更坚。 “……好。”他无法再多言,只能将妹妹小小的身体紧紧拥入怀中,手臂微微颤抖,仿佛要将这份关乎未来与薪火的承诺刻入骨髓血脉,“我们……一起。” 徐云瀚再难成语,唯将幼妹紧紧拥入怀中,臂弯微颤,誓将此关乎文脉兴续的承诺以血脉为契。青石长街上,晚霞最后一缕金缕,温柔地镀在两颗相契的少年心魄之上,亦映亮阶前那本静卧的《千字文》。残卷微开,村长以生命余力书写的几行墨字,在余晖中沉浮如舟楫:“赠云瀚,盼学成归来”。 暮色四合,巷陌次第燃起人间灯火。千山外寂寥烟村,与眼前尘世繁华,此刻因一双小儿女心火交融的宏愿,被无形的丝缕紧紧系牵。一本残卷,两处灯火,已悄然筑起一座横跨关山的津梁——那座以文脉为筋骨,以希望为灯盏的庠序之桥,正从足下温存的古老青石,向着群山深处无尽延展…… ------------ 第十七章:雪烬合欢 窗外,苍雪纷扬,似要将尘寰掩埋。檐下青石已被絮雪覆尽,冰棱倒悬如凝固的泪滴。 “哥!怎么孤坐在此?又念大娘了?”清脆的呼唤惊碎了沉寂。 云儿提着玲珑的兔毛滚边琉璃灯,茜色斗篷如火苗旋出影壁,斗篷下摆扫过积雪,仿若一尾游弋素绢的红鲤。她踮起足尖,竭力举起右联“雨落江南春又来”,灯影如碎金流淌于洒金红纸上,“爹爹说了,新桃换了旧符,病气邪祟就绕道啦!”少女语声清亮,似凿开冰河的第一束春溪。 徐云瀚望着眼前明媚的身影,她总有将苦涩煎熬成蜜糖的魔力。寒风卷过,竟也似裹挟了几分未名的暖流。背起她小巧身躯的一刻,发间那对点翠的银铃清越作响,叮咚玲玲,宛如早春轻叩着冬日的门扉。 “爹爹允诺了,”她贴近几步,将手中的春联递来,带着融融暖意,“待宗门招修大会落定,春讯初至,便送哥哥归乡探望大娘。此刻,先陪云儿贴了这春联,可好?” 徐云瀚接过,徐徐展开。左联墨书磅礴:“瑞雪兆丰年又至”;右联笔触灵秀:“雨落江南春又来”;横批“合家安康”四字,朴拙厚重。浓墨新香浸染寒冽空气,红纸映衬着漫天玉絮,恰似一剂熨帖心脾的暖药。 “好,”一股暖意自心底漫开,徐云瀚拂去衣袂积雪起身,“哥贴左联,云儿贴右联,待会儿哥驮你,把横批钉稳。” 云儿眸光倏亮,笑靥粲然如新桃:“嗯!都听哥哥的!” 飞雪愈浓,长街寂寥。唯两道小小身影在朱门前忙碌。徐云瀚屈身,云儿便灵巧攀上他的脊背。少年脚步微沉,却极稳当。横批“合家安康”在风中猎猎翻飞,宛如一只挣脱束缚的朱蝶。一双依偎的身影摇晃着,在皑皑雪地中投下交缠的轮廓,恍若雪里初绽的并蒂寒梅。檐角悬垂的铜风铃忽被牵动,叮当脆响,惊飞了几只偎在墙头取暖的麻雀。朔风更烈,吹得对联哗哗作响,然此刻,霜天雪地里,竟无一人觉冷。 除夕灯火渐熄,年味如融雪般悄然消散。天云城随之被一股更为浩荡的热流席卷——正是十年一度的天云宗招修大会。这一晚,夜色浓稠,漫过窗棂细密的雕花。 烛火曳动,云儿在锦衾上翻腾,目光无意识地追逐着承尘繁复的木纹。半载流光,那些哥哥讲述的乡野传奇、江湖奇闻,仿佛早已风干,凝固成她枕畔那只愈发褪色的布老虎旧梦。此刻,却见少年只对一豆孤烛怔忡,跳动的焰苗将他眉间犁出深壑,那忧虑之沉重,远非豆蔻年华该有的印记。窗外雪落无声,静得能听见霜晶凝结的细响。这悠悠半载,他夜夜为她铺展故事的画卷,今夜,喉间竟如被蜡封,言语凝涩。 “云儿,明日……便是招修大会了。”他终于侧首,望向蜷在被窝里的妹妹,声音仿佛也染上了窗外的寒霜,“你……可要与我同去?” 云儿羽睫微颤,在眼下投下小片阴影,轻声答道:“嗯,同去。只是……”她顿了顿,声音更轻,“云儿于修仙,意趣寥寥。” 徐云瀚讶异:“为何?得道仙人,可驭风云,可长生不老,何等逍遥自在?” “若果真能御剑凌霄,遁地潜渊……”云儿蓦然翻身,目光灼灼直视他骤然收缩的瞳仁,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惊得烛芯爆开几星火屑,“……四十年后,大伯大娘或佝偻于门前土径,拄杖遥望;五十年后,我已是鬓生秋霜的老妪……而哥哥守着千年孤寂,记忆如沙漏永无尽时?”她的话语,像投入深潭的巨石,将一室安宁击得粉碎。 更漏滴答之声此刻陡然在空旷中放大,震耳欲聋。少年心神剧颤,视线仿佛穿透重帷,窥见残酷的光阴:它化身银鳞毒蛇,自梁上游蹿而下,啮噬着父母悄然爬上鬓角的霜雪,又在云儿明澈的眼角刻下细密的纹路……最终,定格于荒野孤冢畔,一袭寂寥青衫立于风雪。刺骨寒意伴着冷汗浸透中衣,正悚然间,掌心猝然落入一团温软——云儿将柔嫩脸颊深深埋入他轻颤的手掌,纤长睫毛如春蚕食叶,轻轻扫过掌中交错的命纹。 “但若哥哥……当真欲赴仙途……”她呢喃般的气息拂过他掌纹,声若雪花飘坠梅梢,“我便……做那棵长生命树上永不凋零的叶。”此言如烙铁,灼得少年心尖痛楚蔓延,至此方彻悟:所谓仙缘,原是一场以所有亲缘牵绊为注,与亘古时光的旷世豪赌。 “可是云儿……”少年喉音发涩,似含了铁锈的砂砾。目光掠过她发髻旁松垂的合欢花结,那抹陈旧的朱红,是别离时母亲彻夜灯下编就的牵念。“若……若那树终有一日,化为朽木枯焦……” “那便让它……在我长眠的丘土上,盘根错节吧。”小姑娘忽地弯起眉眼,梨涡似雪地里的小小涡旋。指尖轻触他紧蹙的眉心,语气竟带三分明媚,“待哥哥御剑掠过苍冥,千丝万缕的红绸迎风猎猎,便是云儿在说——‘此生,不悔’。”腕间银铃随之脆响,叮咚一声,敲醒了窗棂上蜷缩的薄霜。 更漏声复又清晰,碎玉敲冰般悦耳。清冷月华似流水,悄然滑过阶前莹白的积雪。徐云瀚垂眸,凝视怀中渐入酣梦的小人儿,襦裙上细密的百蝶穿花绣纹随着呼吸静静起伏。那些曾被光阴束缚的彩翼,此刻似在月光下无声翕张,仿佛随时要承载起某个沉甸甸的诺言,破开窗棂,翱翔向浩瀚星辰。 五更梆声沉闷敲碎黎明前的寂静。烛烬如泪垂。云儿鬓边的合欢花络子悄然断落一根丝线。徐云瀚于幽暗中,默然拾起那缕残损的殷红,一圈又一圈,紧紧缠绕于自己的腕骨,打上一个牢不可解的同心结。 若真得长生……百年弹指,双亲尽归黄土,红颜终成枯骨,便是怀中这团温热也会消散于风中……天地茫茫,纵有千年万载的寿命,不过是独拥一座永不融化的冰封雪原,四顾寂寥,寒彻心髓。 一股蚀骨寒意自脊背升腾,仿佛真的置身于那无垠雪原,孑然一身。 他深吸一口冷冽的空气,勉强牵起嘴角,揉乱她的额发:“傻话。修仙岂是易事?三叔说得极是,仙途渺渺,万中择一,愚兄未必有此缘法。” 云儿抿唇浅笑,小猫般往他身边又偎紧了些:“那样最好!往后咱们便在天云城安身。等开了春,云儿陪哥哥一道归乡看大娘。” “好,”喉头微哽,徐云瀚将叹息咽下,只余一句轻柔叮咛,“安睡吧,云儿乖,明日还需早起。” 烛火彻底熄灭,只余青烟袅袅散入寒夜。两个小小的身影依偎在厚重的锦被下,沉入黑甜梦乡。 窗外,苍雪依旧绵绵不休,执着地、静谧地,似要将这座古老城池,温柔地裹挟进一场关乎离别与重逢、执着与释然的、悠长而无尽的雪梦中…… ------------ 第十八章:宿命悖论 子时三刻,寒寂如渊,徐云瀚的意识骤然失重,仿佛跌穿了时光脆弱的障壁,层层琉璃破碎下,视线渐清... 梦境里,霜雪连天。他看见父亲徐刚佝偻在田埂上,曾经如山脊般支撑三石谷物的背脊,弯折如一张枯朽的旧弓,榆木拐杖深陷冻土。母亲霍秀梅的银发在朔风中纷乱如芦花残絮,每一次压抑的呛咳,都震落血沫,殷红刺目地晕染在膝头那件未缝完的、仿佛永远也缝不进暖意的冬衣上。他张口欲呼,喉间却冻结着冰棱;奋力欲追,双脚已陷入流沙般无情的时光泥沼。 “瀚儿……瀚儿啊……”双亲的身影在风雪中淡褪,渐渐模糊,最终化为一纸水墨上洇散的残痕,只余下微弱而焦灼的呼唤在空茫中回荡。徐云瀚悲号着向前扑去,指尖徒劳地划过虚空,仅钩住一缕裹挟着微薄灶火余温的、绝望的风。脚下苍白的雪原骤然龟裂,蛛网般的裂纹蔓延开来,深深烙刻大地,竟与村长家那块预言旱魃凶兆的古老龟甲如出一辙! “哥哥!” 一泓清泉乍破寒冰。徐云瀚踉跄回首,十步之外,云儿俏立风雪。杏黄衫子被狂风鼓荡如帆,腕间银铃叮咚脆响,发梢犹带着那年除夕未曾融尽的残雪。仿佛有神力注入,徐云瀚朝着那抹暖色发足狂奔。脚下青石小径溅起的,不再是污浊雪水,竟是无数纷扬漫卷的合欢花瓣——正是母亲在他远行前,密密塞进行囊深处的那抹故乡的温柔烙印! 咫尺之距,指尖几乎触到妹妹翻飞的衣袖。天地倏然倾覆!无底深渊自云儿脚下訇然裂开,暴露出其下累累碑林!冰冷青石墓碑上,无数相同的生辰八字如同冰冷钢印。少女的身影似斑斓彩帛被黑暗凶残撕扯,唯那一抹微笑与伸出的双手固执地朝向徐云瀚! “长生咒印一旦发动,便是星河倒悬,光阴错序。” 浓雾涌聚,一道披覆着星辉织就华袍的身影显现,面容隐在十二旒垂珠玉藻之后,模糊不清。那人指尖虚托一盏幽微长明灯,灯焰中沉浮明灭着无数张与徐云瀚惊人相似的脸孔:“万载光阴,我早已倦看,青丝终成雪,红颜化枯骨的故事。” 徐云瀚跪在虚妄的黑暗里,茫然摊开掌心——那截残留的平安结红绳,竟寸寸断裂,化作无数细密蜿蜒的血丝!血珠滚落焦土,顷刻绽开一片片妖异的血色曼珠沙华。艳丽花蕊中,云儿不同年岁的脸庞次第显现:豆蔻年华的羞涩、持家立业的坚毅、垂暮之年的安详……无论何种情态,最终归宿,皆是同一抔掩尽芳华的寂寥黄土! “你执白子落‘不舍’,”星袍人声音缥缈,带着亘古的凉薄,“我执黑子落‘忘情’。” “道化肉身成圣之日,便是永世孤寂长夜之始。” 星袍人缓缓掀开斗篷兜帽——露出的容颜,竟与徐云瀚有七分相似!左瞳映照桑田沧海,右眼倒映万家灯火,然而在那浩瀚瞳孔的最深处,唯余一片永恒、死寂的荒芜。“彼时,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妄想……能挣脱这天地的桎梏……” “不——!”嘶吼冲破梦境藩篱。 徐云瀚在床榻上惊坐而起,心脏擂鼓般撞击着肋骨,指甲已深掐入掌心皮肉,留下月牙状的血痕。身旁云儿被这惊扰揉醒,睡眼惺忪,小手本能地攥住他的衣袖,含混嘟囔:“哥……做噩梦了?”几缕清冷月光穿过窗纱罅隙,斑驳地印在她脸颊,宛如其梦中消散时最后一点微光,惊心动魄。 “无事……”少年抬手抹去额角冰凉的冷汗,喉间尚残留着梦魇深处的血腥气息,“只是……噩梦罢了……”他下意识瞥向云儿素白中衣上绣的百蝶穿花图样,那些姿态欲飞、活灵活现的彩蝶,在月光中倏然与他梦中碑林上冰冷的生辰刻痕重叠!骇然之下,他猛地攥紧了妹妹纤细的手腕。 “嘶——”云儿疼得吸气,瞬间清醒。借着残余的月光,她凝望着兄长眼中那从未有过的、如同暴风雨前幽海的恐惧翻涌。一种近乎本能的心灵相通让她猝然抬手,冰凉的指尖抚上徐云瀚紧绷的面颊:“可是梦见云儿了?……哥你抖得这般厉害,若梦里真是云儿……那、那难道……”她的声音颤了颤,“是梦见云儿……死了吗?” 掌心下的肌肤猛地一颤!不等他回应,云儿飞快探手从枕下摸出那把桃木小剑,强硬地塞进他手中——那是去年上元,两人在庙会熙攘人群里拼力赢回。“拿着它去招修大会。”她纤细的手指抚过剑身两道深刻的古篆“除祟”,语气斩钉截铁,“若那仙途真会噬人心性,变作怪物,我们兄妹便用这辟邪桃木,斩了它头颅!” 窗外,积雪压断枯竹,发出清脆欲裂的声响。徐云瀚低头凝视手中木剑,细密纹理间渗出的暗红朱砂,宛如父亲昔日于门槛上描绘的古老符咒,诉说着守护的执念。他猛地将额头抵在云儿单薄的肩窝,熟悉的皂荚清香混着草药铺独有的艾草气息钻入鼻腔——原来这半年来,夜复一夜灯下细密缝制的,不止是寻常荷包! 晓光尚在孕育,五更鼓声沉闷地破开冬夜的重围。墙壁上,兄妹二人依偎的剪影融为不分彼此的一体。徐云瀚反复摩挲那桃木剑冰冷温润的剑身,豁然彻悟:梦中那低沉呓语何其谬误!长生或许是一道无解的枷锁,然若在未战之前便熄灭心中那簇挣扎的火种,才是真正坠入万古不化的幽冥! “倘若天命定要如此逼仄……我便倾力,掀翻这苍穹!”彻夜辗转,徐云瀚不敢再次沉沦梦乡。 东方天际微熹,露白霜寒。徐云瀚独坐庭院,背倚那株虬枝盘结的老枣树。严冬已褪尽它最后的华裳,只剩光秃的枝桠在凛冽晨风中簌簌颤抖,宛若一位向岁月乞求尊严的沧桑老者。他仰面,目光投向铅灰色穹顶之上初升的冬日,那薄弱的金芒艰难穿透凝滞的寒雾,涂抹在他略显青白憔悴的侧脸上,暖意稀薄。 “半载等待,终至于斯。”徐云瀚低声呢喃,眼瞳深处交织着憧憬的微光与深沉的阴霾。昨夜那场诡谲的裂梦,如一道无法愈合的创口,灼痛地附着于他的神魂,更有一双无形的、充满悲悯又饱含警告的视线,冥冥之中紧紧追逐着他,仿佛要将某种昭示刻入他的骨髓。“一场噩梦罢了……岂能因此……绊住脚步?”他轻轻摇头,驱散心头愈发浓重的疑虑,自我开解,“至于仙缘根骨……非人力可强求……前路漫漫,且循辙而行罢。” 巳时三刻,钟磬齐鸣!天云宗十年一度的招修大典,于天云城巍峨肃穆的城主府前,正式开启!这场修真盛事,引动万人空巷,人潮似汹涌海潮,澎湃而至。其间十之八九者,只为瞻仰传闻中餐风饮露、仙姿飘渺的道者真容。 徐安夫妇携着云儿与徐云瀚,在人墙中奋力挤至城主府朱漆高门外。府前广场,两列甲胄森然的精悍护卫分列左右,如出鞘利刃般肃立。挺直的脊梁,沉凝的目光,周身弥漫着久经沙场的血腥煞气。兵士环拱之下,仅矗立着三道气息迥异的人影。 右首边,是一袭霞光流锦宫装、云髻高绾凤垂珠的妇人。肤光胜雪,眉目矜贵,正是天云城炼丹协会执事长老、本城丹会魁首——沈碧君。她周身环佩叮咚,珠翠流霞,气度凛然超绝,仅是静立,周身那股玄奥的药香似引动周遭灵气微澜,令人不敢直视。 左首边,则是一位身披云纹银丝斗篷、身着素白锦袍的持剑男子。身姿挺拔如孤峰雪松,宽袍广袖无风微拂,仿佛隔绝了尘世的喧嚣。纵是凡俗,亦能隐隐觉其迥异于芸芸众生的卓然气韵。若有修行者在此,必能辨认其衣襟上微绣的天云宗徽记——正是此次主理大会的天云宗长老苏逸尘! 而居中傲立,气度如山岳盘踞者,便是天云城真正的主宰——叶孤城!传闻其出身东洲赫赫三大家族之一的叶家,乃当代家主嫡长血脉。其本身修为,已达金丹之境!丹气隐显,呼吸间似与这方天地脉动同频,仅一个眼神垂落,便令广场喧声瞬间寂灭。 东洲叶家,雄踞一方,底蕴深不可测,势力遍及东洲乃至接壤之天渊凶地,更有叶家始祖坐镇,乃一方擎天之柱!此天云城,便是叶孤城在这天渊域东境所执掌之重镇。天云宗,则为天云帝国疆域内首屈一指的修真巨擘。天云宗以无上法力庇护帝国根基,帝国则以倾国资源奉养宗门。二者荣辱共生,血脉相连。宗门修士,大多超然世外,唯涉修真界风波。纵在这天云帝国境内,皇室威严亦稍逊天云宗一头。 台上,叶孤城眸光似电,缓缓扫视下方乌泱泱人群,声如洪钟大吕,沛然回荡:“十年一度,仙缘再启。上一个十年,天云城仅得十名有缘根骨之童。今朝……”他微顿,气度迫人,“盼能倍之!”言罢,他袍袖轻拂,返归尊位。苏逸尘长老应步上前,朗声道: “诸位,本人苏逸尘,奉宗门法旨主持此届招修盛会。身侧这位,乃天云帝国炼丹协会沈碧君长老,掌炼丹资质的甄选。吉时已至,非参选者请移步府外静候!” 徐云瀚的目光牢牢锁定在苏逸尘身上,少年心湖掀起滔天巨浪,一颗心几乎要跳出胸膛,紧张到连呼吸都带着颤意,反复自问:这缥缈仙缘,可会垂怜于己?苏长老话音虽落,围观百姓犹自踮脚引颈,欲窥仙家择徒的机缘瞬间;而那些参选孩童的至亲长辈,早已默默退至府门之外,他们攥紧双手,眼神炽热却又带着无法言说的祈盼与忐忑,如磐石般守候着,祈求着那一丝改变命运的造化灵光…… ------------ 第十九章:璞玉惊世 清晨,冰冷的雾气在青石广场上洇染开淡墨般的黛痕。一队队身披玄色重甲的卫兵手持流光测灵尺,精准刻板地分割着攒动的人潮。徐云瀚的轻步碾在湿漉漉的地面上,留下半圈濡湿的印迹。他透过风中翻卷的旗幡缝隙,努力眺望,依稀可见妹妹云儿正攥着那枚稍显褪色的平安符,伫立在第二组的行列之中。十七组人海的距离,仿佛一道无形的、难以逾越的天堑,横亘在兄妹二人的命途之间。 广场中央,繁复的符文法阵蒸腾起苍青色的氤氲光雾。天云宗长老苏逸尘广袖轻拂,指尖灵光倾泻如瀑,瞬间在古老青石台基上烙下流金烁烁的神秘阵纹。第一组孩童眉间方凝聚的微弱灵光瞬息溃散,化作点点微茫的萤火,消融在浓重的晨雾里。高阶玉座上,城主叶孤城缓缓转动着指间一枚墨玉扳指,玄底银线绣成的蟠龙蟒袍下,指节摩擦发出细微却清晰的脆响,在寂静的广场上异常刺耳。 “看来……叶城主此番怕是又得向仙盟递上那《乞才疏》了。”苏逸尘语声清越,裹挟着浑厚灵力荡开,震得檐角垂悬的青铜风铃嗡嗡清鸣不止,他作势轻掸袖口,姿态闲雅,却难掩眸底一缕锐利审视。 叶孤城冠冕垂落的十二串玉旒珠帘骤然相击,发出细碎清音。他袍袖一振,踏碎了高阶前凝结的薄霜,高大的身影稳稳立在法阵流转的苍青光晕边缘。玄色大氅在罡风中猎猎狂舞,冕旒缝隙间透出的目光如渊似潭,深不见底。“苏长老,”他手指轻叩檀木扶手,声如磐石沉落,“可曾试过沧海寻珠?”顿了顿,那目光似乎穿透了空间,直抵苏逸尘心间,“千斛凡贝之中,若能觅得一颗真珠……便已是天地厚赐。” 另一侧,沈碧君以描金团扇半掩朱唇,鎏金点翠的护甲在丝绢扇面上敲击,发出清越玉音:“呦?叶城主这话听着耳熟。三载前大典,您也曾高论‘千军易得,一将难求’,那时英姿,碧君犹记,当真是意气绝伦,令人心折啊。”话音带着三分慵懒,七分机锋。 场中温度骤降,无形的空气仿佛凝固。叶孤城眼风微扫,沈碧君顿觉一股寒意如无形冰刃贴喉掠过,团扇滞在半空,唇角那一抹似笑非笑的神情微微僵住。 第二组孩童踏足青石台时,徐云瀚紧扣的指节已深深掐入掌心,烙下数道渗血的月牙。他眼睁睁看着妹妹衣袂间绣着的娇嫩桃枝图案,在骤然升腾的灵压下如遭风刀霜剑般剧烈翻飞,整个单薄身影似那风中随时会飘零的纸鸢。当石台猛然爆发出通天彻地的湛蓝光柱,撕裂晨雾直冲霄汉的刹那,少年喉头蓦地涌上一股甜腥!那光,酷似前年决堤的沧澜江水卷走邻家小妹时,吞噬一切的狂暴幽蓝! “坎水通明!天眷之才,七品高阶!”苏逸尘的惊呼裹挟着难以抑制的灵力波动轰然炸开!劲风四溢,檐角一枚铜铃应声爆裂,碎金溅落!沈碧君在残片纷飞中已化一道青烟移至云儿身侧,速度快到留下残影,发髻垂落的衔珠凤钗流苏,恰恰勾缠住小姑娘胸前那根殷红的平安绳。 “好孩子,”沈碧君强抑激动,屈指凝出一朵剔透的冰晶莲花,贴近云儿面颊时却温柔地化作湿润暖雾,“此乃水灵根之妙,可化寒……”话音戛然冻结在舌尖——小姑娘压根无心理会仙家术法,正拼命探身朝台下伸手,纤白指尖几乎要嵌进前方卫兵玄铁护腕的缝隙! 叶孤城深邃的目光紧紧追随着那道刺破天际的飞剑传讯流光——那是天云宗向宗门核心的紧急传讯!他忽然广袖一拂,气劲激荡,“砰”然碎响中,身下玉座的檀木扶手化为齑粉!溅射而出的点点木屑竟在云儿足边三寸之地诡异排布,赫然组成了一副玄奥的“地天泰”卦象!叶孤城瞳孔骤然收缩如针尖!百年前那个瓢泼雨夜,那个张扬少年举着卦签朝他大喊:“阿城快瞧!吉兆!上上签!”的鲜活面容,猛地撞入心头。 “放肆!”卫兵的厉喝平地惊雷!只见徐云瀚如暴怒的幼兽,双目赤红,悍然冲破封锁的铁卫阵线!枪戟寒芒交错,在他粗布衣衫上划开数道渗血的裂口。沈碧君顺着云儿骤然亮如晨星的明眸望去,瞬间了然——这个衣发凌乱、浑身浴血的少年,才是开启这块稀世璞玉心灵的唯一钥匙! “我不要做神仙!”云儿突然用力甩脱沈碧君的手,声音清亮如斩断的玉珏,发髻间那支朴拙的桃木簪受力震落,瞬间被翻涌的光晕吞没,“除非哥哥也……”她目光死死盯住士兵乌金刀鞘上映照出的自己扭曲面容,昨夜哥哥悄悄将仅剩的半块温热炊饼塞进她手心的触感,倏然重现。 沈碧君腕间那枚翠莹如玉镯骤然青光大盛!一枚繁复玄奥的九转青莲印凌空而现,疾如流光烙入云儿眉心!丹香四溢间,誓言如金石铮鸣:“以丹心为契!若此兄亦具灵根……” “沈会长!”苏逸尘的冷喝如冰锥坠地!他手中剑鞘不知何时已横在沈碧君颈侧,天云宗独门的玄冰剑气弥散开来,瞬间冻凝了沈碧君鬓边几缕飘飞的青丝,细密冰晶肉眼可见地蔓延其上!鞘中锐剑嗡鸣,杀气森然。“此女天赋,关乎宗门大计,汝岂可如此强加束缚!” 眼看气氛霎时剑拔弩张,叶孤城身形如电,已从高座掠至场中。双指并拢作剑指,似春风拂柳般点在苏逸尘横亘的剑鞘之上,玄冰剑气被一股沛然阳和的柔劲悄然化去,无形丝缕消散于空。“苏长老息怒,”叶孤城的声音沉稳如山岳,“天下之才,当为天下之才,何至刀兵相向?此女归属,不若由其自择如何?” “云儿只要和哥哥一起!”小姑娘的声音清越如山泉漱石,却似重锤敲击在在场每一位大人物心坎。她倔强咬唇的姿态,在沈碧君眼中,恰如她百年前攀援绝壁时所遇的那一株月见草,纤细柔嫩,却固执地、不顾一切地向着唯一的光源昂首挺立。 叶孤城负于身后的指节捏得死白。修真铁律“六品之上不可久滞凡尘”此刻化作双锋利刃,悬于人心。然当他的视线掠过那对在巨大命运漩涡中相望相守的兄妹时,冰封多年的道心深处,竟泛起一丝难以察觉的涟漪。 “吾以丹道立誓!”沈碧君见机极快,并指如刀高举向天,指尖法力汹涌,一朵青莲虚影于掌心绚烂绽放,“随我修行,必让你兄妹二人同登长生大道!” 苏逸尘勃然变色,周身灵力鼓荡如潮,正要断喝驳斥,却被叶孤城抬手间一股无形的气墙所阻。“苏长老,”叶孤城目光如幽海,语气意味深长,“天云宗……可收得天资稍逊,甚至全无修行根基之人?”他抬手虚按,一股沉浑气劲无声弥漫,生生压下了苏逸尘冲顶的怒意,“莫急……莫躁……”他深邃的目光穿透纷扰人群,冕服上金线蟠龙于微熹晨光中鳞甲生辉,恍惚间,他似乎窥见命运长河在此处陡然打了个巨大的涡旋,水沫四溅中,折射出亿万迷离的因果光影。 云儿长而翘的羽睫如蝶翅般微微颤动,在眼睑下方投下两片小小的、不安的羽状阴影。她望向沈碧君充满殷切的脸庞,粉唇微启,终是缓缓颔首:“若随沈姨修行……”声音轻柔如风拂柳梢,“……云儿,真能常伴哥哥身侧么?”这句轻语,却如无形之锥,狠狠刺在沈碧君心上。 她戴着鎏金护甲的指尖下意识微收,宝石折射着清冷光华。她斟酌着,字斟句酌:“好孩子,丹途奥妙,重天赋亦重缘法。你若……若你哥哥……”话语间瞥见云儿眼中光芒刹那黯淡,她心头一紧,立时转圜:“然七品灵根之血亲,根基再薄,亦必有灵种!最差也该有五品之姿!那时天云宗必会大开山门,收他入门墙。你二人纵分属不同灵峰,但每月朔望之时……”她尽量让语气温和笃定。 云儿原本攥着衣角的小手猛然收得更紧,鹅黄衫子被捏出深深褶皱,如同她此刻起伏不定、茫然失落的心绪。她忆起昨夜庭院里,哥哥执枯枝在地上郑重画出两道并行的足迹印记。“我们要像这脚印,永不分开。”少年清朗的声音犹在耳畔回响,可仙长口中那“朔望相见”,与誓言中的“朝夕相依”相隔何止万里? “云儿……明白了。”小姑娘蓦然抬起头,清澈的大眼睛里盈满了水光,那目光却亮得出奇,带着一种洞悉世情、超越年龄的通透。她对着沈碧君,郑重其事地行了一个极其标准的万福礼,发间那对精巧的银铃随着她的动作发出短促而清亮的碎玉之音:“无论云儿最终拜入哪座峰头,今日沈姨提携之恩,云儿铭感五内,绝不敢忘怀。” 沈碧君心房猛地一震!这小小女童言语间的通透豁达,竟似历尽沧桑的智者重生!她下意识伸手欲探腰间的传讯玉符,指腹触及那冰润玉面时才惊觉——天云宗深处那些潜修的强大存在,此刻怕是已乘着撕裂云气的飞舟法器,风驰电掣般破空而来了! “好孩子……快收好……”沈碧君将一枚温润的青玉令牌强行塞入云儿小小的掌心,令牌正中,“丹心”二字浮雕流动着盈盈药香光泽,“凭此令,天云城、天渊域丹协药坊皆可通行无阻。日后你便……”她话音未落,目光猝然凝固,猛地转向东方天际——刺耳的空气撕裂声划破晨空的寂静!三道璀璨夺目的金色流光如陨星倒卷,撕开云霭,瞬息即至!隐约可见三艘华丽飞舟悬停当空,舟首旌旗猎猎,赫然便是天云宗最核心的长老徽记与象征绝对力量的图腾!磅礴威压如同实质,骤然压得广场上众人呼吸一窒! 三位身影自飞舟中飘然而下,皆着飘逸云纹道袍,气度渊深莫测。为首者,长须胜雪,面容古朴,眉宇间积淀的岁月沧桑仿若虬结的万年古松,正是天云宗内堂长老云飞真人。 “呵……”云飞真人垂眸扫过场中情景,声如洪钟,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回荡,“竟是天生七品高阶的坎水灵根?难怪宗内传讯玉圭震荡不休……不错,不枉老夫白跑这一趟。”他目光一转,落在沈碧君身上,眼底掠过一丝淡淡追忆,“咦?这不是碧君那丫头么?经年不见,倒是长大了,只可惜……”他微微摇头,语气中带着居高临下的惋惜与一丝冷意,“这修为,着实拖沓了些。依老夫看,此等璞玉蒙尘岂不可惜?这孩子,还是交由本座带回山门调教为上。要知道,”他语气转冷,意有所指,“以你眼下之力,怕是……护不住这般惊世资质的福缘。”他身旁两位同来的长老亦是面沉似水,目光森然,磅礴灵压有意无意地罩向沈碧君。 沈碧君心头霎时如被冰水浇透,暗骂:“这些沉在秘境里几百年的老怪物,怎来得这般神速!麻烦了……”她深知天云宗行事风格向来霸道专断,炼丹协会虽在整个天渊域势力盘根错节,堪称一流,但在天云帝国的核心地盘上……强龙难压地头蛇啊! 面上却不敢流露分毫,沈碧君勉力挤出恭敬姿态,拱手施礼:“不知是云飞师伯法驾降临,碧君有失远迎,万望恕罪……此女天生坎水通明之相,生来便与世间诸般灵草仙药自然亲和,药性感应尤为敏锐,实在是万年难遇的丹道圣苗!若能潜心丹途,假以时日,前程……不可限量!师伯深谙此道,何忍让她明珠暗投,徒费了这份天赐灵秀?”她虽知希望渺茫,仍尽力争取。 云飞长老银眉一轩,眼中冷光闪烁:“碧君丫头,老夫面前伶牙俐齿倒耍得利索。此中深浅岂用你提点?怎的?莫非你以为,我天云宗丹阁传承千年,竟还比不上你这小小天云城的分会底蕴?又或是你以为……单凭你一人之力,已然足够与我整个宗门丹阁分庭抗礼了不成?”句句诛心,字字如山! 沈碧君呼吸一窒,面色微白。她丹道造诣虽不俗,但终究是孤身执掌一地分会,资源积累、典籍底蕴如何能与背靠整个天云宗这庞然大物的丹阁相比?在对方强大威压和句句紧逼之下,一时竟被驳得哑口无言,心如铅坠。 就在沈碧君内心焦灼、气氛僵持之际,她身侧那位始终沉静如山的叶孤城,却忽然缓声开口,其声不高,却奇异地驱散了部分凝滞的压力:“云飞长老言重了。此女终究是我天云城生民,‘六品以上不入凡尘’之铁律,孤城自当谨遵仙盟。然,”他话锋一转,目光平静地迎上云飞真人锐利的审视,“此乃我天云城数十年...乃至数百年来方出的唯一惊世之才,关乎一城元气,更系我帝国内气运,让她留在天云城修行……难道不是天云宗与帝国一体同心、共荣共进的最好诠释么?长老以为如何?” 感受到叶孤城话语中隐而不露的强硬态度,云飞真人面色顿时阴沉如欲滴雨!然而他眼底深处飞速掠过一丝忌惮:“好个叶孤城!若单是一个金丹境修士,老夫翻手便可镇压……可他背后是东洲叶家!那庞然大物……便是宗主见了叶家那位潜修在九天之外的远古老祖,不也得恭恭敬敬唤一声前辈仙尊?”这念头电光火石般闪过,宗门颜面与潜在风险的权衡就在一瞬。 心念百转,面上却是纹丝不动。“呵……”云飞真人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面上寒霜稍霁,“那叶城主有何高见妙策?解此僵局,老夫愿闻其详。”态度竟悄然松动一丝。 叶孤城嘴角噙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不敢称高见,仅为拙思罢了。与其双方在此僵持损了和气,不若两全其美?让此女冬季赶赴天云山门,随诸位长老研修那博大精深的《太清丹经》;春、夏、秋三季,则留驻天云城炼丹协会,研习我城秘藏《药王典》。”言毕,他指尖看似随意地凌空一点——一道极其隐晦的流光没入云儿身上!霎时间,小姑娘发间、身上竟奇异地绽放出温润和煦的七彩霞光!更奇异的是,离她较近之人,瞬间心旷神怡。“坎水之相,遇木则生机勃勃,气韵悠长,”叶孤城目光转向云飞真人,语带深意,“贵宗丹阁之中,那株滋养万载、关乎宗门丹药根基的本源灵根——‘青龙木’……不是正巧缺一位精擅坎水之力的高阶修士日夜温养调息么?此女……岂非天赐佳选?” 云飞真人听闻“青龙木”三字,眼中精光爆射!他心思何等敏锐,瞬间明白叶孤城已查探到宗门隐秘之一。温养青龙木,不仅需要极高的坎水灵根修为,更需无比纯粹的自然亲和之力,宗门内符合者寥寥无几,且多难以长期维系。眼前这女娃坎水通明,若能成长起来……简直是为此而生! 他面上阴沉之色尽去,换作一副郑重深思之态,微微颔首:“唔……叶城主所言……确为两全其美之策!资源合力共举,或可造就一位前无古人的丹、水双绝大修!也罢!”他猛地抬眼,目光中带着一丝赞许和终于松口的决断,“老夫今日便卖叶城主一个偌大情面,应下了!自明年始,每年霜降之日至次年立春,此女须至我天云宗丹阁参修!至于其他时日……”他摆摆手,“便在天云城精研丹道药理吧!坎水通明之相……确实千古难逢……”那语气,已悄然转变,从威逼抢夺,变成了对璞玉价值的认同与惜才之情。 眼见对方已然退让,局面豁然开朗,叶孤城朗声一笑,广袖迎风展开,虚引向高台:“云飞师伯及二位师兄远道辛苦,既然来了,岂有过门不入之理?”随着他话音,高台之上,灵力无声凝聚,三张同样由整块青灵石打磨而成、雕刻着云纹法禁的华贵大椅凭空而现。“还请上座,品茗观礼,看看我天云城这届子弟之中,是否尚有潜龙藏渊?” “善!”云飞真人显然对叶孤城这份圆融气度颇为受用,大袖一拂,当先凌空踏上高台,落座于其中最为尊贵的位置。“老夫便看看,这些小娃娃之中,是否尚有灵种深藏,不输此女?”他目光灼灼,再次投向下方的人潮,带着一丝期待。场中凝滞冰封的气氛,至此方始真正缓和下来,如同那被风吹散的晨雾一般。 ------------ 第二十章:“顽石”,“璞玉”。 天云城主台之上,空气凝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滴。 苏逸尘面色涨红,胸膛剧烈起伏,几乎是压着嗓子低吼出来:“师伯!为何如此?!这七品通明坎水之根,万年难遇之资!天云宗何曾轻言相让?倾力栽培,百年之内,婴境可期!在此天云境内,本宗所欲,谁敢觊觎?又有何力,竟逼得您……您屈尊俯就?”他愤懑的目光几欲刺穿空气,骨节因紧攥而格格作响,像压抑着即将喷发的火山。 被质问的云飞真人,面色却如古井无波,只眼角皱纹如刀刻更深一分。他轻叹一声,那叹息仿佛裹着千载岁月的霜尘:“逸尘呐,你这急躁如火的心性,十载游历竟未能磨去分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箴言,莫非依旧只是识海里的浮萍虚影?”他浑浊却锐利的目光直刺苏逸尘眼底,“你道我们不想纳此绝世良才?然炼丹协会早已将此惊变传遍天渊域,其背后上宗,根基深不可测。是那隐世不出的‘始祖’亲降法谕……令我等,莫阻其途。”他顿了顿,字字如重锤敲在苏逸尘心头,“不错,天云国内,我等确可翻云覆雨。可放眼浩瀚天渊,乃至整个东洲……天云宗,尚算不得峰峦之巅。罢了,”云飞真人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疲惫,“事已至此,纵有不甘,亦为云烟。况且,对方已奉上三枚……‘天离丹’为偿。” “天……离丹?!”苏逸尘瞳孔骤然缩如针尖,失声惊呼,随即,一股无法遏制的狂喜如岩浆冲破岩层,瞬间灼烫了他全身血液!那是他辗转求索、梦寐以求的仙珍!有此宝丹襄助,三百岁前冲击元婴之境,再非虚幻泡影! 胸腔里滚烫的兴奋久久未能平息,苏逸尘强压下沸腾的心绪,额角却已渗出汗珠。理智回笼,他开始咂摸着其中的分量:七品灵根固然稀世难求,前途无量,但终究需漫长岁月与无数资源堆积,其间变数横生;而这三枚天离丹……却是实实在在能立竿见影、催生出三位元婴境宗师的至宝!更遑论其背后隐含的势力意志……炼丹协会背后,恐怕牵系着一个庞然大物般的古老道统。能让始祖亲自开口,天云宗能拿到三枚天离丹全身而退,已是对方给足了颜面。 “既然……始祖法谕已至……”苏逸尘深深吸了一口清冽而冰冷的晨风,眸中激流般的波澜终归沉寂,唯余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叹,“便算了吧。只盼那天云城的小丫头……福泽深厚,大道坦途,莫要……半道凋零才好。”他声音飘忽,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台上风云暂歇,台下心思各异。 沈碧君心头翻江倒海,饶是她百载道心,此刻亦是波澜迭起。她万没料到,为了争抢云儿这块璞玉,协会背后竟肯付出三枚天离丹这等倾国之价的代价!更令她心惊的是,天云宗那素来以霸道闻名的苏逸尘,竟能生生忍下这等奇耻大辱,不仅未再发难,连试探之意都未曾流露。这异常平静的湖面下,究竟涌动着何等汹涌的暗流?天云宗示弱的速度,快得令人心悸。 高台侧位,叶孤城冕旒垂珠后的目光,沉沉落在云儿那小小的身影上,指尖无意识地捏碎了袖内一枚青玉雕件,微末齑粉自指缝滑落。七品灵根……本该是天云城乃至天云帝国腾飞的绝世基石!竟成了丹师?!纵有叶家千钧之势,面对如此大局,亦不可妄动分毫。三足鼎立之势,暗礁密布,一步踏错便是万丈深渊。他比谁都清楚,在这吞人噬骨的修真界,无声无息的天才和莫名陨落的强者……实在不算什么稀罕事。强如叶家,也无法保证每一位血脉的康泰安宁。 虽有天云宗不再发难,沈碧君悬着的心却未能彻底放下。天离丹的代价让她感到阵阵窒息。更让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协会在付出如此巨款之后,竟将这块稀世璞玉,托付给并非实力最顶尖、身处边缘地带的她?总部那些沉淀千年的丹道老怪物,难道不是更好的选择?为何是她?谜团萦绕心间,难以驱散。 此刻,唯剩最后一块阴云未消——那个云儿念念不忘的兄长徐云瀚,究竟身具何等灵根?纵有万千打算,若其兄是个与道途绝缘的凡俗,以云儿那执拗心性,能否甘愿跟随?修真之路,道心为本,强求不来。 …… 时间在沉闷的测试中缓缓流淌。测灵碑上的数字跳跃闪烁,台下等待的父母,眼中炽热的期盼逐渐被失望浸透。叶孤城的声音在空旷的广场上回荡,带着难以掩饰的沉重: “三组、四组……十七组、十八组……”当第十八组的光芒在测灵碑上黯淡湮灭,他袖袍下的指节捏得咯咯作响,脸色沉郁如铁,“十八组毕,有灵根者……九人!”他猛地抬首,目光如鹰隼般扫向最后两组孩童,那眼神混杂着不甘与最后一线挣扎,宛如溺水者死死盯着仅存的浮木。 徐云瀚立于第十九组最末,一身粗布青衫在山风中猎猎舞动,衬得他身形愈发单薄。他迎向高台上妹妹焦灼如焰的目光,用力地点了下头。田野泥尘中长大的少年,尚不知天地间的宏大法则,但他心中有一把尺——那便是无论如何也要牢牢抓住眼前这一线机会,抓住守护血脉羁绊的可能! 测灵仪式在苍青石台幽邃的光芒中按部就班。当第十九个孩子眉心浮现出刺目的“废灵根”古篆时,叶孤城眼底最后一抹微光彻底熄灭,他袖袍一挥,转身便要离去——最后那一丁点渺茫的希望也破灭了。 就在此刻!一道刺目的金芒骤然在第二十位少年眉心炸开!仅一瞬!又如同被无形巨手扼住咽喉,光芒被狠狠掐灭!只余下一点微弱到几近湮灭的惨淡残光,在皮下隐隐勾勒,其黯淡之态,连最微弱的萤火都尚不如! 叶孤城身形如鬼魅般瞬移至徐云瀚身前,玄色暗绣蟠龙的厚重法袍卷起的气流,吹得少年额前碎发乱舞。他目光锐利如刀,几乎刺穿皮肤,看清了那隐藏在皮下、晦暗浮动若隐若现的细小古篆——【次品半废】。 “末中之末,堪堪可入门墙……”叶孤城声音低沉,带着一丝高位者不自察的悲悯与惋惜,“修真九品,已是最下。此道崎岖,终其一生,或许……止步于凝气。”他看着眼前这个如倔强草根般的少年,仿佛已预见一只注定无法振翅、终将在泥泞中挣扎的雏鸟。 “我能修炼?”徐云瀚的眼睛却在这一刻骤然亮起!他的声音清越得几乎要劈开沉闷的空气,在山风中带起一串雀跃的回音,仿佛阴云密布的天际突然透下一道金色的利剑!这简单的“能”字,对叶孤城而言只是修行门槛的勉强达标;而对眼前这个农户之子,却意味着悬壶济世的良方有望,父亲佝偻的脊梁能撑起希望,破败的茅屋能升起暖意——那是他用尽一生都渴望抓住的、改变贫瘠命运的唯一曙光! 不待少年反应,叶孤城广袖已然卷出,一股柔和的沛然大力瞬间裹住徐云瀚。百丈高台如履平地,转眼间,少年已置身于云雾缭绕的主台之上! “哥哥!”云儿早已按捺不住,像一只离巢许久的乳燕,带着扑面的暖风狠狠撞进徐云瀚怀中。沈碧君眸光流转,静静端详着这对紧紧相拥的兄妹。以她百年阅历,如何能不解读少女眼中那化不开的黏稠依恋? 她移步上前,玉手执起徐云瀚的手腕。指尖微凉,一缕精纯真元悄然探入,如细丝游走于其闭塞的经脉之间。不过片刻,她秀美绝伦的眉峰便深深蹙起,发间斜插的玉簪因心绪波动而微微轻颤。 “灵根驳杂如乱麻淤堵,经脉滞涩似废井荒芜……”沈碧君轻声吐出判词,缓缓摇头,带着一丝真实惋惜道,“根基薄若浅滩……也唯有天云宗收录的入门功法《混元诀》,勉强算对症下药,能稍作疏导。”此语半是现实所指,半是顺势安排——既已得绝世美玉,何须再计较那附赠的不甚值钱的砾石?将徐云瀚纳入天云宗做个最底层的外门弟子,既能安抚云儿之心,也彻底绝了这少年留在凡尘,牵绊其妹道途的后患。 招修大会终于落幕,夕阳熔金淬火,将巨大的测灵碑涂染成一片悲壮的赭红。台下,徐安夫妇听闻女儿竟是传说中的七品灵根,双双如遭雷亟,惊怔当场!徐安脸上的表情凝固了刹那,随即爆发出震天般的大笑:“哈哈哈!造化!真是造化弄人!我徐家祖坟何止冒青烟,简直是喷了火山!当年我二哥区区五品根基,便随仙长,入仙门,寻长生!如今我徐安膝下……竟出了真凰!”他笑声畅快淋漓,眼角笑出了泪花,话音未落,腰间细软使被夫人狠狠一拧。 “瀚儿!”徐安龇牙咧嘴地揉着痛处,转头望向侄子,眼中却闪烁着商人特有的精明与不易察觉的柔软关怀,“修仙路远,若他日……觉得仙途艰辛不趁心意,便回家来!铺子田产,总有你一份!倘若……”他顿了一下,笑容忽地带上一丝促狭的少年意气,“倘若你青云直上,走得安稳畅快……那我和你婶子这把年纪,倒也不是不能……琢磨着给你再添个嫡亲的弟弟妹妹,热闹热闹!” “老不正经!”孙若云瞬间飞霞满面,羞恼地跺脚斥道,可那紧紧回握丈夫的手,却泄露了心底汹涌澎湃的情感。暮色四合,流金泼洒在徐安眼角深刻的笑纹里,徐云瀚望着三叔鬓角沾染的金辉,心头豁然开朗——他忽然明白了凡人生命何以短暂却璀璨如烟火,明白了那方寸之地滋养出的亲情温热,或许正是九天之上的仙人,俯视红尘时眼底偶尔划过的、一闪而逝的艳羡。 ------------ 第二十一章:紫烟丹心烬凡尘 雕花窗棂外,流云镀着夕阳熔金。室内,紫檀炉内青烟袅娜萦升,缭绕盘旋,将一室染上清冽药息。沈碧君纤纤玉指无意识地轻叩着冰凉茶案,目光穿过缭绕烟痕,投向天边变幻的彤云。昔日清冷自持的丹协会长,今日为践一诺,不得不敛起孤高,前来叩响天云宗长老苏逸尘的客院门户。 天青瓷盏中茶汤澄澈如鉴,映出她眼底一丝难以言喻的忐忑。“苏长老,思虑可有定夺?”她端起茶盏,指腹传来细腻釉质的微凉。 苏逸尘指节修长,缓缓摩挲着一枚碧翠欲滴的翡翠扳指,沉吟良久,方道:“沈会长亲自相托,这份情面……苏某岂有不给之理?”他指尖轻轻落在案头玉简之上,其内铭刻着徐云瀚的评断,“只是……恕苏某直言,此子根基,实在微若尘泥。记名弟子之名分,已是极限。能否于宗内立稳脚跟,终需看他自身气运与心性熬炼。” 见沈碧君黛眉微不可察地蹙起,苏逸尘话锋一转,眼中带着审视与一丝难以掩藏的探究:“倒是会长口中的‘安全无虞’大可安心。只是……”他顿了顿,声音压低几分,“三枚‘天离丹’!沈会长,此等代价,纵然在东洲亦属惊天手笔!那丫头纵是七品奇才,终究是凡尘微末出身。承此厚缘,福祸难料,其中纠葛……炼丹协会真就不怕?毕竟修真一道,向来是机缘愈重,劫波愈险……” “上宗深意,岂是我等井蛙可妄加揣度?”沈碧君倏然截断话头,语似清泉击玉,袖中柔荑却暗暗收紧,“我天云帝国于这浩渺修真界,不过微尘一点。纵是……纵是贵宗天云宗……”她话语忽收,眉宇间掠过一丝复杂难辨的光影,随即化作一声轻如烟霭的叹息:“罢了。那孩子不恋浮名,只此一心愿。我这做师父的……总要尽力周全。” 案上茶汤已泛凉意。沈碧君拂袖起身,紫衫流云般扫过门槛,端雅一礼:“今日之情,碧君铭记在心,必有后报。”药香清韵,袅袅萦绕满室,唯余檀香幽寂。 当暮色将青石板路浸染成温润琥珀色时,一袭淡雅而不失华贵的紫金云纹旗袍,悄然汇入了熙攘流淌的街市人潮。沈碧君步履从容,发髻上那支精巧的金陵点翠凤钗,明珠流苏在暮风里摇曳生姿,折射出迷离碎光,引得行人目光流连。 行至一处街角陋巷,喧嚣忽凝。三个痞气横生的汉子骤然挡于路心,为首者满脸淫猥,油滑笑道:“嗬!好个俏娘子!孤身一人多落寞,爷几个陪……” 话音未落,沈碧君眸底似有万年玄冰凝结,又瞬息化开如初春水波。腰间那绣着缠枝莲的锦囊表面,指尖如蝶点水般轻轻拂过。 “砰砰砰!” 三声沉闷巨响!三道身影如被无形巨手狠狠掼出,破麻袋般狠狠撞在斑驳坊墙之上!围观路人尚未及惊呼,一个沉甸甸的靛蓝锦袋已“噗”地一声,稳稳落在昏迷的地痞身旁。 “此乃不义之财,”沈碧君声音轻若自语,却字字清晰传入众人耳中,“作尔赎愆之资。”话音落时,周遭先是死寂,继而爆发出震天喝彩!更有几位白发老者颤巍巍跪倒尘埃,涕泪纵横,叩谢连连——此等恶霸横行日久,竟是这位清冷仙子举手平之。 暮鼓沉雄之声自城楼遥遥传来。沈碧君驻足于徐府那对衔着兽首铜环的乌木大门前,周身煞气早已敛尽无痕,唯余一室雍容气度,恍若方才街头雷霆不过是幻影错觉。 铜环轻叩,发出清越声响。门缝微启,探出小厮半张脸:“您……” “炼丹协会沈碧君,”紫衣女子莞尔颔首,语声如珠落玉盘,“劳烦通禀徐安徐老爷,为云儿、云瀚兄妹修行事宜相商。”夜风习习,轻拂她耳鬓几缕散逸的发丝,旗袍上精工刺绣的牡丹暗纹,在门前晕黄的灯笼光晕下舒展花瓣,忽隐忽现。 紫檀木大门“吱呀”轻启。门房见来人云裳灿若霞锦,凤钗光华流转,周身气度如寒潭映月,惊得忙不迭躬身到底:“贵人……贵人有何吩咐?”声音已带了不自觉的抖颤。 “劳驾通传,”沈碧君声音温润悦耳,指尖一枚青玉扳指在暮色下泛着内蕴幽光,“炼丹协会沈碧君,为云儿兄妹之事,有请徐老爷一晤。” 门房眼皮狠狠一跳,这等人物,便是城主见了也得客客气气!再不敢耽搁,提起下摆便朝院内跌跌撞撞奔去,脚步声在空旷青石路上溅起一片慌乱回音。 院中,徐安正斜倚在藤编躺椅上,手中温润的茶盏盛着半盏残阳金汁。思及白日测灵台上女儿绽放的耀目光华,唇角笑意尚未收敛。 “老爷!老爷!”门房喘息如风箱,连滚带爬扑近,“门外,门外来了位……” 话音未尽,徐安已如离弦之箭从椅上弹起!二十年商海沉浮磨砺出的直觉如针尖刺背!这个时辰叩门的非凡客,必与云儿惊天资质脱不开干系! 穿行过三重月洞门影壁的小径,徐安已将呼吸调匀如常。远处花木掩映下那道静立如画的紫色身影映入眼帘,他脚步微不可察地一顿,旋即加快步伐,行至近前,长揖及地:“鄙人徐安,敢问尊驾可是沈会长当面?久闻仙姿,如雷贯耳,竟不知仙驾如此倏忽亲临,未曾远迎,万望恕罪!”言语间竟是一丝平日对显贵才有的圆融客气,罕见地带了几分敬重。 身后追上来的门房,眼珠瞪得溜圆——老爷在这天云城商界亦是翻云覆雨的人物,竟对这位紫衣女子执礼如此之恭! 紫檀厅堂内,香气幽微。沈碧君纤指拂过天青釉色的茶盏口沿,温润如玉的指尖与冰瓷相映生辉,语气淡然却透着不容置疑的亲昵:“徐老爷无需拘礼。云儿既已是我的入室弟子,从此便是一家人了。” 徐安半边身子虚坐于黄花梨圈椅,腰背却挺得笔直如松,双手恭敬置于膝上:“沈会长仙务繁忙,亲降寒舍,可是为云儿修行安排?徐安不过一介布衣商贾,仙门玄机……委实所知有限,若有唐突疏漏,万祈海涵。” 茶烟缭绕如织,模糊了沈碧君眼底流转的深邃光晕:“正是。”她语声平稳,“炼丹之道,讲究火候随心,需朝夕揣摩精粹神意。为求进益,我打算接云儿入丹霞阁内苑静修。”捕捉到徐安指节骤然用力攥紧扶手,泛出青白的痕迹,沈碧君不动声色续道:“自然,每月朔望归省之期,分毫不误。然修仙者,终需斩俗缘而近天道,此为常理,亦是为其道途长远计,贤伉俪……心中还需有数才是。” 细碎足音伴着缕缕菜肴清香飘入花厅。孙若云亲手捧着一方髹金漆盘,盘中一套青花绘缠枝莲的钧窑天青釉茶具,莹润如玉——此乃祖传,逢年祭祖才肯示人,此刻指尖却因紧张而微微颤抖。 “尚有一事。”沈碧君接过孙若云恭敬奉上的茶盏,广袖微扬间,清雅药香若有若无逸出,“云儿心系兄长,再三央请,望其兄亦能随入天云宗山门,兄妹相顾。天云宗苏长老已应允,云瀚可入宗暂为……记名弟子……” “哐啷——!” 徐安手中那只精巧的紫檀茶托猝然翻落!滚烫茶汤淋漓溅出,他竟浑然未觉,只强自镇定道:“瀚儿终究……是家兄唯一血脉!资质平庸,贸入那等仙家重地……举目无亲,步步唯艰,若受些腌臜折辱,这仙途……”他喉头滚动,“不攀也罢!” “徐老爷爱子情切,情理之中。”沈碧君轻轻摆手,笑容温和却带着岁月沉淀的洞明,“天云宗千载道统,自有其浩然法度,门规森严,岂是宵小撒野之地?修仙一途,本就逆天改命,哪有不经霜雪磨砺的坦途?至于云瀚的安危……”她语声虽轻,却字字千钧,“自有我沈碧君一力承担。” 徐安目光在沈碧君平静无波的脸上扫过数回,终是喟然长叹,疲惫地点了点头。 一旁的孙若昀,眼尾泛红,嘴唇几度翕动,却被徐安一个眼色悄然止住。 …… “事已议毕,不敢叨扰贤伉俪天伦之乐。”暮色四合,星子初绽。沈碧君款款起身,紫衣翩跹如敛翅之蝶,“云儿归期在即,二位于其身旁的时光,倍加珍惜才是……” 徐安执意亲自送出府门,直至那道紫色的剪影融入长街尽头的灯火阑珊,彻底消失在暮霭深处,方觉夜风吹拂额角,一片凉意浸骨,眉宇间刻下了挥之不去的、属于凡尘父母面对仙途之别时的怅惘与酸涩。 夜风掠过廊下悬垂的风铎,清脆叮咚,搅碎一池寂静。徐安独立于阶前,仰首望着无垠夜幕里璀璨却遥不可及的星河,喑哑低语随风飘散:“云儿啊云儿……你给爹娘,出了一道无解的难题啊……” ------------ 第二十二章 :菡萏余香 沈碧君那抹深邃的紫,如被夜色本身吞咽,悄然溶解于朱门之外的混沌。徐安孑然,凝固在霜气弥漫的庭院中央,形单影只,老枣树枯槁的虬枝在刺骨朔风中不住战栗,其声喑哑如老朽临终的喘息,又似某种无法言说的天问,叩击着死寂的虚空,他仰首,目光穿透寒夜,落在那嶙峋似虬龙骨架的枝干剪影上——昔时浓荫蔽日,悬垂着甜腻果实与清脆童声的华盖,如今只剩一具空茫的、向着无尽黑暗伸展的残骸轮廓,沉默得如同命运摊开的、尚未滴落血泪的预言图卷。 枯坐冰阶,砭骨的霜华沿着树皮的沟壑悄然滑落,无声无息地浸润青缎,晕开一片望不见底的苍茫,视线凝滞在树巅那唯一悬垂、焦黑如炭的干瘪枣实上,瞳孔骤散间,那枯焦的一点竟在记忆深处膨胀、鲜活——分明是云儿踮起脚尖攀折嫩枝时,回头冲他咧嘴嬉笑的灿然小脸,齿白如贝,眼底盛满未经世故的星河。 “老爷,时辰到了,都候着呢...”管家喑哑的低唤从廊柱浓重的暗翳里渗出,凿碎了徐安泥塑般的凝伫,他缓缓起身,粗粝指腹划过石案上凝结的、形似异域符咒的霜纹,待身形立定,那商海中挥洒自如、游刃有余的“徐三爷”壳子,瞬息间被冷月残酷剥去,原地仅余一道被清辉削刻得锐利而单薄、浸透了无言酸涩的——父亲的背影,在月下投下长长的、无声的碑影。 徐安推开暖阁的门扉,一股凛冽的冬寒随之涌入,烛影幢幢,将他的轮廓拉扯得颀长而扭曲,诡异地延展在冰凉青砖地上,恰似他心头翻涌的、难以名状的沉重涡流,孙若云裹着杏子色锦缎披肩,端坐如塑像,唯有搁在膝上的双手微微蜷紧,云儿偎在暖榻边缘,指尖漫无目的地拨弄着鎏金錾花小手炉,其表面跃动的火焰纹饰。窗畔,徐云瀚沉默如初春新笋般挺立的青竹,侧影镶嵌在深沉的夜幕中,目光穿透窗纸,投向未知的虚茫。 “若云……”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发出的声音轻微、干涩,几乎被窗棂上凝结、纤细冰晶破裂的微响盖过,“咱家……巢里的凤凰……终究是留不住了。” “去吧。”孙若云的声音低得如同自深潭底部浮起的叹息,潮湿而沉重,她指尖掠过女儿柔软的发顶,轻柔拈下一片依附其上的、边缘焦枯蜷曲的枣树皮屑,“明早便唤西街吴画师来……给他们兄妹描影留形罢。”目光无意识投向窗外幽庭中那株轮廓模糊的老树,“把今冬的枣树也画进去……待明年它又披上新绿时……兴许仙人俯视云端,还能认出这……孩子们曾攀爬过的旧枝……” 铜壶滴漏,声声如冰珠坠玉盘,直坠子时之渊。徐安书房内,一纸墨香未散的《千字文》静静铺陈。那是云瀚一笔一划摹下的印痕。然而稚拙的字迹之上,数团浓稠如深渊般的墨渍肆意洇染开——正是前日小厮狂喜奔入禀告测灵结果时,徐安骤然失手掀翻砚台泼洒出的惊惶与命运泼墨般涂抹的印记。 陡然,一声穿云裂石般的清唳刺破沉寂夜幕!徐安猛地推开轩窗。但见厚重云幕被无形的巨力撕开一道罅隙,清冷澄澈的月光如天河倾泻,毫无偏差地浇注在老枣树那独冠群枝的最高梢头!更令人屏息的是,在那最孤绝、最苍劲、仿佛刺向天心的枯枝顶巅,竟赫然凝结着一簇玲珑剔透、浑若天成的冰晶!那冰晶剔透玲珑如能工巧匠精心雕琢的琉璃盏,恰恰承接着半泓溶溶月色,在无边幽夜中静谧地燃烧着纯净而清冽的光焰,无声昭示着某种不可言喻的宇宙玄机。 当徐安低缓复述这月下异景时,暖阁内的银丝炭猝然“噼啪”炸开几星金红的炽焰!云儿眼底骤然亮起,那光芒跳跃灵动,仿佛将整座丹霞峰顶燃烧的朝霞都熔炼其中:“爹爹!我那拜师之礼,可是用尽了心眼儿呢!”少女指尖倏然划过空中,带出一道玄之又玄的轨迹,“师父袖袂翻飞时漫溢的丹香呵……恰似……恰似……”她努力地回溯、捕捉那缥缈的气息。 “恰似你满月时,园子里那树垂丝海棠开得正盛的芬芳。”徐安不假思索地接口,话音却已在女儿困惑茫然的眼神中凝固。原来那些被他疏忽、错过的时光碎影,早已在岁月的罅隙里无声沉淀,窖藏成了记忆深处一坛陈醇浓郁的、饱含父爱温存的佳酿。 徐安凝视女儿瞳孔深处那两簇跳动的、鲜活的烛焰,恍惚间仿佛瞥见浴火重生的凤凰虚影在那金红的光芒中舒展开华美绝伦的羽翼。他下意识探手欲触那虚影,却在半途生生凝滞:“丹炉旁淬炼的时光,是以年岁为薪……远非闺中针线绣出的……刹那芳华……” “可是爹爹!”云儿目光流转,手指轻巧地敲了敲案上那方温润的、质如凝脂的玉镇纸,“您书房里那幅《九霄鸾凤图》,您不也常说……真正的神鸟凤凰,唯有在焚尽桎梏的腐朽旧羽之后,方能涅槃重生,振翅翱翔于无垠青冥吗?”她的反问清澈而有力,带着超越年岁的慧识与通透。 一旁的徐云瀚,袖中的拳头骤然握紧,骨节铮然作响!月光将他挺拔修长的身影投射在素白的窗纸之上,其轮廓竟与家中珍藏、父亲当年离家修真前的英姿画像诡异重叠!孙若云心头陡然被狠狠揪紧,失手打翻了手边的描金缠枝莲茶盏,“哐啷”碎响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三叔,我……”少年开口,嗓音沉郁滞重得仿佛背负着故乡连绵的山脉,字字砸在凝固的空气里。 徐安宽厚的手掌沉稳地落在少年略显单薄的肩头,那衣袍下的嶙峋骨感清晰传至掌心,激起一阵难以言喻的酸楚。记忆里那个在泥水里撒欢、逐着蛙鸣满田埂跑的野孩子,何时悄然拔节,长成了眼前这株临风而立、隐含风霜韧劲的青竹?他引导少年的视线,落回书案上的镇纸——一块棱角峥嵘、由陨落星辰碎片雕琢出的孤狼,在烛光下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 “云瀚啊,”他的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你要记住,最大的孝,不是蜷缩在父母膝前的一勺暖粥……而是站成一座远隔重峦叠嶂、能让爹娘仅凭眺望便能挺直腰杆的山峰……一座足以令他们为之骄傲终生、无惧尘埃侵染的……丰碑!”每个字都像烧红的铁钎,烙印在少年心头。 一阵不知从何而来的凛冽夜风骤然席卷书房,搅散了满室沉静的墨香余韵。徐云瀚蓦然转身,望向苍穹深处,璀璨银河如巨大无朋的光带垂落,源头遥指那千里之外贫瘠却温暖的故园山脉。刹那间,灵魂仿佛被一道闪电贯穿:踏上这莫测仙途,或许将错过故园的春耕秋获、爹娘日渐佝偻的身影、炉灶里跳跃的温暖火光……但它终将赠予擎天巨力,足以托起父母弯曲的脊梁,挺立世间! “三日后……破晓启程。”徐安从黄花梨镶螺钿的精巧木盒中,极其珍重地取出一小包芽尖含雪的“明前雪芽”,“路途……带着它……总该让你爹娘……尝尝他们的儿子,靠自己的气运挣来的……这份真正沾着仙气的‘长生滋味’……” 烛泪无声,一滴,再一滴……凝垂于古拙的青铜烛台,缓慢而执着地凝结成琥珀色的、永恒的印记,深深烙入冰冷的金属肌理。如同这漫长而刻骨的夜晚,必将在时光长河中凝固为撬动命运巨轮的——那个宿命轮转的支点。 月魄如霜,倾泻无垠。徐安独坐回廊暗影之中,木质台柱的冰冷渗入骨髓。老枣树枯枝纵横的残影被清冷月华以浓墨重彩拓印在冰冷的青石地面,那扭曲交错的线条狂放狰狞,竟与祭祀古鼎上预言天机吉凶的灼龟裂纹迹有着诡异的神似——如同混沌虚空在此刻烙下的、昭示无常的天道密文。 他凝望着厢房窗纸上晕开的、跳跃不息的、代表两个年轻生命的温暖橙黄光晕,万籁俱寂之时,一声细微如尘的“吱呀”—— 厢房的厚门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掌轻轻推开,徐云瀚仅着单薄中衣的身影悄然走出,冬夜的寒气似乎还未能涤清他衣襟缝隙间残留的药草余香。 “三叔。”少年的声音带着一种撕磨过沙砾的喑哑,指腹无意识地、反复地摩挲着腰间那只由云儿巧手绣制的锦囊,其上针脚细密,纹样却带着少女的稚拙天真,与他此刻低沉的嗓音形成了强烈反差。“方才……我……入梦了……”他抬头望向徐安,月光在他清澈的眼眸中碎成一片粼粼的银色湖面,“梦见了……二叔。他在浩渺云海之上御剑而行……剑柄之上……挂着的……竟……竟是家中灶膛里……未能燃尽的……半截麦草秸……” 话语骤然如断弦般止住。徐安清晰地看见,少年眼眸深处那片因月光折射出的银湖,瞬间碎裂了,只余下沉寂的、冰冷的、无尽的苍茫——那苍茫的光芒,恍然与二十年前那个风雪肆虐的破晓时分,二哥肩头行囊未系紧、在灶火微光中飘摇的麦秸草绳头遥相呼应!光阴何其倥偬……短短二十载尘缘交替,当初那个拖着鼻涕追在父兄身后讨要麦芽糖粒的幼童,竟也在命运磨盘的转动下,悄然褪尽懵懂,于繁华天云城中撑起一方足以让无数人家仰仗生计的广厦…… 无声的角落,云儿赤着玲珑剔透、白玉凝脂般的双足,悄然踏过凝结寒露的青石小径而来。那双金线绣花的精美小鞋,静静遗落在回廊最深最浓的暗影转角。她屏息停驻,沐浴在月华最盛的辉光中,目光穿透清寒夜色,凝望着石阶上兄长如古松石雕般静坐的背影——那孤绝的身影被清冷月华赋予了某种圣洁的朦胧银辉... 少年,闻得细微足音,蓦然回首—— 刹那间,云儿猝不及防地跌入兄长那双平日总是荡漾着温煦和风、此刻却深不见底的瞳孔之中!那里不再有熟悉的暖光与笑意,唯有无边无际的、恍若吞噬了整个寰宇星辰的空洞与寥廓,巨大的虚静向她扑面而来,窒息般的心悸。 “哥……”细若蚊蚋的声音刚刚逸出唇瓣。 一股凛冽如刀的穿廊寒风骤然旋起!卷起地上如盐似霰的碎雪寒霜!云儿单薄的素色细棉中衣瞬间被寒意穿透,肌肤激起细密的战栗!然而,一股更深邃的、源于骨髓的冰冷瞬间攫住了心脏,冻结了血液奔流。 没有任何犹豫,徐云瀚迅速解下自己身上略显宽大的外袍,带着不容置疑的呵护与迅疾,将妹妹娇小的身躯紧紧裹缠起来。那带着体温的粗糙布料隔绝了寒意的侵袭。就在他指尖无意扫过云儿发鬓间那支紫色玉兰绢花时,动作猛地凝滞!——他骤然记起,这瓣瓣精巧、颜色鲜妍的假花,正是深锁在三婶秘不示人的妆奁底部、浸染了她半生回忆的陪嫁旧物。 绢花那冰凉非生的触感,如同最细的银针,猝不及防刺入心尖最柔嫩的软肉。酸楚与疼惜如汹涌潮水瞬间冲垮了眼眶的堤防,滚烫的液体几欲夺眶而出。原来……离别之殇的长篇叙事诗,早已在他们朝夕相处的每一个晨光熹微与暮色四合中埋下了伏笔,只是直到这分离的前夜,才以震耳欲聋之势,轰然奏响了序章! “走,哥带你上屋脊看星星,”徐云瀚强抑喉间的哽咽和眼底的湿意,刻意让语调显得松快,甚至抬手指尖轻佻地想去拨弄她发鬓间垂落的细幼蝴蝶丝绦,“省得去了那座仙气熏天的大山门,被那里面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们衬得……倒像个刚从土坷垃里刨出来的傻丫头……” 话音未落,一只冰凉却异常坚定的小手猛然攥住了他的手腕! 月色空明如洗,少女清澈剔透的眼眸深处,瞬间燃起两簇极其明亮、仿佛能焚尽世间阴霾的炽热火焰!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带着少女未曾被世俗磨平的棱角与无比坚定的骄傲:“她们……算什么?”纤秀的下颌微微扬起,眼中火焰跳跃燃烧,“我徐云儿的哥哥……”最后的字眼骤然消融在喉间呵出的一团温热白气中,旋即被寒夜狂风无情撕碎吹散,只余下那未竟言语所裹挟的、滚烫灼心的力量,深深灼刻进徐云瀚柔软而疼痛的心房,留下永不磨灭的印记! 那方他亲手雕琢、静静安放于案几一隅的沉香烛台,此时在幽黯中散发着温润而内敛的光晕,粗犷的木纹在光影下如血脉般流淌。徐云瀚的指尖带着无尽的虔诚与不易察觉的颤抖,缓缓抚过烛台侧壁那略显稚拙却饱含深意的龟甲纹路——无数个无眠之夜的辛勤打磨,化作尘埃般细密的松木碎屑,顽固地藏匿在他整齐指甲的缝隙之中,此刻在微光映照下闪烁着细碎如金砂般的光芒,无声地诉说着那镌刻在光阴里的、深沉无声的守护之意。 “哥哥?”云儿轻软如梦呓般的声音倏然自锦绣帷幔垂落的深处飘荡而出,带着惺忪睡意和全然的依赖。她披散着如瀑长发,坐在锦绣床帷边缘,清泠的月光如最高明画师的笔触,自轩窗流泻而入,精准地将她柔美的侧影裁切成一幅充满留白意境的水墨孤品,纤浓合度,动人心魄。 徐云瀚凝视着妹妹在月色中朦胧的剪影,心尖如同被最轻柔的羽毛拂过,连呼吸都为之凝滞。七日后的破晓,天云宗那宣告乾坤轮转的洪钟必将撼动整座巍峨山门……然而此刻,云儿眼底那片最纯净、如初生星辰般的微光,将是他未来漫漫仙途上,无论面对如何寂寥苍茫的虚空、翻越怎样险峻的群山沟壑,都须深深烙印于心头最温软之地的那一点不灭心灯,足以慰藉千古长夜。 他终于将那份凝聚了无数夜晚心血的重托捧至云儿面前。指腹不自觉地反复摩挲着烛台底部那为掩盖刀工笨拙而特意雕琢的、象征坚韧与长久的龟甲纹络。声音带着一丝沙哑与不易察觉的羞赧,却又被眼中磅礴的柔情托起:“云儿,这是哥……笨手拙刀,用了好些心神刻出来的粗物……”喉头微哽,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目光却执着而灼热地锁住妹妹,“盼这沉香凝成的菡萏烛台,能在我不在你身边的悠长岁月里……替你照亮些许孤寂的夜晚,做个伴儿。往后……若是想念了……便点燃它……那案前摇曳的一点心火……便是我……在亿万里外亦为你燃起的不灭心灯……纵隔关山千重、尘寰万载……亦为你长明不熄……” 云儿屏气凝神,用双手极其庄重地承接过烛台。她低垂着如画的眉眼,小小的指尖带着虔诚的眷恋,一遍遍、无比仔细地抚过每一道或深或浅的刀痕,每一处粗糙或光润的棱角。皎洁月光勾勒出她专注而圣洁的侧影轮廓。良久,她缓缓抬起脸,唇角弯起一个极清甜、极绚烂、足以融化寒冰的笑容,眼底仿佛有星光溢出:“云儿……好欢喜!它独一无二……只要是哥哥亲手做的,便是世上最好,云儿都欢喜到心坎儿里去!”蓦地,她眼中又划过一丝惊慌,小嘴懊恼地微微噘起,“可是……可是云儿……都忘了……也……也要给哥哥准备……” 徐云瀚闻言,眸光瞬间温柔得要滴出水来,仿佛春水初融。他抬起带着薄茧的大手,带着能包容世间一切的宠溺,极轻柔地揉了揉妹妹那光滑如云锦的头顶发丝。 “傻丫头,”他的嗓音温和如春风拂柳,笑意深入眼底,“你已经给了我……这世间最珍贵的礼物啊……”他顿了顿,望着妹妹清亮无瑕的瞳仁,声音低沉而充满无坚不摧的力量,“只要你……此生康健、岁岁平安、长乐无忧……纵使我远在星河彼岸、踏破九天无觅处……哥哥的心……也终因你的安稳恬淡……永驻一片晴空暖阳,再无阴霾凄冷……” 摇曳的烛光仿佛也领会了这沉甸如山的誓言与祈愿。光影明灭间,眼尖的云儿分明瞥见在那沉香烛台浑厚坚实的底座内壁,被人用带着刻骨铭心情感的刻刀,一笔、一划,倾注了全部生命重量般,镂刻下十个既娟秀又隐含着某种天地道蕴的、永恒的小字: “菡萏重开日,心灯永照时……” ------------ 第二十三章:苍溟一粟 东方天际染上第一抹清冷的鱼肚白,一缕执拗的金辉挣脱夜的束缚,精准地刺穿了庭前虬结枣枝的缝隙。一颗早已被山风汲取了最后一丝水分的干瘪枣子,仿佛被这光的指尖触碰,悄然松脱,落向下方冰凉的青石板。一声轻脆而决绝的“嗒”,脆弱的干壳在石面迸裂开来,露出了蜷缩其间的核心——那不过是一捧蒙尘的灰烬,昭示着所有鲜活都已沉寂。 日晷推移,当翌日的晨曦再次温柔地铺满大地,如同笼罩一层浅金色的薄纱时,一乘马车已辘辘启程,车轮碾过山道坚实的土地,发出低沉而规律的滚动声,像是古老歌谣的低吟浅唱,载着三人驶向层峦叠嶂的天云山脉深处。 徐云儿倚着车栏,望着窗外飞速流动的苍翠山影。她自幼随家漂泊,足迹踏过无数名山大川与喧嚣闹市,然而,真正闯入这种未经驯服、藏匿着洪荒气息的莽莽深林,却不过寥寥三次。童年时,她是大人掌心捧着的稚鸟,林深似海、曲径如迷,长辈生怕一不留神便将她遗落在那亘古的幽绿里;及至稍长,猛兽的传说和密林固有的森然,更成了阻隔她的无形藩篱,家人们不敢轻易将她置入这片充满未知凶险的土地。栖梧峰——这名字再次叩击她的心房——已是她第三次踏足天云山脉腹地的槐里所在之地。 关于栖梧峰的过往,如同陈年的佳酿,在她记忆中弥散开来。千年之前,它并非今名,仅是莽莽山峦中云雾缭绕、异闻频传的一峰。某日,山中瑞气骤然冲天而起,瑰丽霞光连绵三日不歇,引得四方震动。惊魂甫定的村民,目睹了三头通体莹白、额头缀着淡金玄纹的巨兽,悠然踱步于苍翠山脊。那形态威仪如虎,却远超凡兽之貌,双瞳是凝结了阳光的纯净琥珀,仿佛蕴藏着星辰的碎片,通体流转着朦胧而温润的光晕。 迥异于村野间骇人听闻的凶戾妖物,这三头白兽灵性卓然,温驯亲善,竟似懂得人性。樵夫跌坠深涧,必有白影惊鸿一现,助其脱困;野狼趁着夜色觊觎村落,深沉如远古磐石般的虎啸便会穿透林莽,震慑兽群四散奔逃;老翁负重踽行于崎岖险径,无形之力悄然相扶,使其步履平稳。更有迷失于浓雾的行旅,惶惑之际,得见白影于前方引路,直至重见坦途通衢。 感其恩德,畏其威能,村民们不再以“妖”相称,而是怀着虔敬,尊其为“山君”。村口常设新摘的瓜果谷物作为奉礼,三兽亦安然受之,时而口衔山中稀有的灵药仙草作为回馈。这般人兽毗邻而居、互为守望的平和景象,成了山林间一道罕世的奇观。 直至天云宗那位云游四海的得道真修,松风子道长,驾临此境。他静观默察白兽行止,洞察其心性——非但不嗜血杀生、搅扰凡尘,反以如斯灵瑞之姿泽被一方,其灵台澄澈,远胜寻常开了灵智的精怪。他心中慨叹,生出了深深的不忍:如此良质璞玉,岂能任其埋没山野,同草木荣枯? 于是,在一个碧落如洗、冰轮倾泻的夜晚,松风子引动九霄星辉,垂落凡尘。他对静卧月下的白兽道:“尔等生具至纯至善之性,广施福泽,此即大道基石根基所在。今日赐尔等名号——栖梧。”言罢,拂尘轻展,三道至清至纯的辉光,如甘泉般注入白兽额心。巨兽通体微光莹然,倏然仰首,啸声迸发,清越若金玉相击,在群山万壑间激荡回响,不绝于耳。 松风子展颜而笑,目蕴深意:“‘凤栖于梧,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尔等心如凤灵至洁,此山亦当归有德者栖。自即日起,此峰便名——栖梧峰随我归返仙山,踏入道门清境,方不负此天赐机缘,可证长生道果。”言讫,三白兽垂首匍匐,继而化作三道璀璨流光,随那踏云而起的松风子,倏忽消逝于浩瀚夜空。 从此,栖梧峰之名便与这“善行终得善缘”、“瑞兽护土、有凤来仪”的动人传说一道,世代相传。村民们每每眺望那云气缭绕的峰巅,追忆昔日守护的“山君”,亦感怀松风子的点化之德。笃信人心若存善念,终有高枝可栖。皓月当空之夜,山间仿佛仍有若有若无的金石清鸣在风中飘荡,传说是栖梧之灵对故土的眷念回响。 马车蜿蜒前行,日头渐高。正午的金色炽热如熔化的赤金,慷慨倾泻而下,被层层叠叠、繁茂苍翠的枝叶筛滤,在林间草地上织出无数跳跃的光斑。马车终于在一片开阔的林间空地上停下,众人商议稍歇,待酷暑的锋芒稍稍收敛再行赶路。 云儿轻盈地跳下车辕,鼻翼翕动,山野特有的清冽气息带着草木香和润泽的凉意灌入肺腑,瞬间涤荡了旅途的微尘与燥热。她下意识地仰起小脸,目光穿过树冠的缝隙,细碎如金箔般的阳光在叶尖调皮地舞动、闪烁。兄长徐云瀚走到她身畔,清润的嗓音带着温和的指引:“云儿,且看——那身姿笔直冲霄,劲拔如利剑穿云的,便是杉树;其侧枝展叶疏,墨绿针叶簇拥如塔的,乃是松树。留心些,”他指尖轻抬,指向一截虬枝,“瞧那松枝间悬垂的褐棕色小塔,便是尚未坠落的松果了。” 少女的眸子里盛满了初抵陌生之地的纯粹好奇,仿佛整个世界都在这片莽林中徐徐向她摊开瑰丽的画卷。她伸出纤细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拨开一丛探到眼前的低垂枝叶。就在枝叶分开的瞬间,一抹摄人心魄的水蓝色影迹猝不及防地撞入她的视野。 “快看!那是什么?”云儿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惊叹与震颤,轻呼脱口而出,“天啊,它好漂亮!” 在水声淙淙的涧边岩石上,一匹通体流转着水蓝光芒的巨鹿正踏波而立。它的皮毛并非凡俗颜色,恍如最纯净的万年玄冰雕琢而成,在午后的阳光下折射出波光粼粼、变幻不定的幽微冷光。它头顶的角更是神异,宛若无瑕琉璃所化的巨大珊瑚树,每一处枝杈,每一抹棱角,都巧妙地将阳光分解,投射出梦幻迷离的虹彩碎芒。它姿态优雅,轻轻俯首啜饮涧中清流,鹿吻触及的水面,竟奇异般绽开一朵朵晶莹剔透、玲珑精巧的冰莲,随即又在涟漪中碎散、消融,仿佛只为了瞬间之美而存在。 云儿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仿佛一丝声息便会惊扰这镜花水月般的造物。那巨鹿却似有所感,缓缓抬起了头颅。那对巨大而深邃的琥珀色眼眸朝她望来,静如深涧古潭,可刹那间,云儿仿佛在那幽深静谧的瞳孔深处,窥见了银河旋转、星尘生灭的浩瀚景象。 “哥哥!你快看啊!”情急之下,云儿一把拽住身旁徐云瀚的衣袖,手指近乎痉挛地指向水涧的方向,声音因激动和确认而微微发颤。 徐云瀚立刻循着她示意的方向凝神望去,目光在澄澈溪水、嶙峋岩石、摇曳青木树影间扫过数次,最终却只能满含困惑地摇头:“云儿?你在看哪里?那里……什么都没有啊?”他语气困惑中带着安抚。 “怎么会没有?!”云儿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指尖因用力而微白,“它明明就在那里!全身水蓝色的,比所有见过的鹿都要大!它的眼睛,像……像藏着星星一样……”她急切地比划着,试图捕捉那份稍纵即逝的神异。 最后一个词尚在舌尖,那伫立水中的巨鹿倏然一动!庞大的身形竟毫无征兆地化作一道纯粹澄澈的蓝色流光,如九天银河倾倒人间,又似一道自远古而来的寒冽意志,瞬间撕裂了空间的阻隔,疾若奔雷,直射向云儿光洁的眉心! “呃!”一声痛苦短促的闷哼。云儿如遭无形的重锤猛击,踉跄倒退数步,纤细的双手死死抱住了自己的头颅。一股无法抗拒、深入骨髓的寒意骤然自眉心爆开,瞬息间侵入四肢百骸,直抵灵台深处。紧接着,是山呼海啸般席卷而来的剧痛!仿佛有亿万根淬炼了霜寒的银针在她脑中疯狂地搅动穿刺,要将每一点意识都绞成齑粉。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不受控制地奔涌而出,瞬间模糊了她的视线,冷汗更是在顷刻间浸透了轻薄的衣衫。 “云儿?!你怎么了!”徐云瀚猝然惊变,方才的温文尔雅荡然无存,只剩下全然的惊骇。他连忙上前一步,用尽力气扶住妹妹摇摇欲坠的身体,急切的声音因恐惧而拔高变调。 “它……它冲过来了!那蓝色的光……飞进我的……”云儿牙齿咯咯作响,在剧痛的间隙中挤出破碎的字句,每一个字都伴随着身体的剧烈颤抖,“钻到……脑袋里了……” 这诡异惨状让徐云瀚肝胆欲裂,他猛然回头,朝着马车方向用尽全身力气嘶喊:“三叔!三叔!快!快来看看云儿!” 当徐安闻声、脚步急促踉跄地匆忙赶到时,方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已然平息。云儿正安静地坐在空地边缘的一块冰凉青石上,唇边似乎挂着一抹若有若无、难以揣度的笑意,仿佛方才那撕心裂肺的痛楚只是旁人的一场幻梦。然而,那纸般苍白的小脸,紧贴着额角被冷汗浸透、一缕缕粘腻的乌黑发丝,都在无声地、冰冷地宣告着,就在须臾之前,她的灵魂曾如何被那抹诡谲水蓝狠狠撕裂过... ------------ 第二十四章:水魄冰痕 徐安的心猛地揪紧,铁箍般的臂膀一把将女儿小小的身躯拥入怀中。宽厚的手掌带着无法言喻的轻颤,抚过她被冷汗彻底濡湿、冰凉贴在额角的鬓发,仿佛要抹去那刻骨铭心的恐惧。“云儿莫怕,爹爹在呢,”他的声音压得极低,比山涧滑过卵石的清泉更轻柔,蕴含着磐石般的安稳,“告诉爹爹,方才……究竟遇着了什么?” 云儿依偎在父亲温暖坚实的肩头,鸦羽般的长睫上还悬着细碎晶莹的泪珠。她失焦的目光透过车帘缝隙望向远处摇晃的树影,声音如同梦呓般缥缈:“是一只鹿……通体水蓝色的……就在溪水中央站着……”回忆让她的声音更加飘忽不定,“它……突然就化作了一道极亮的光……朝着我眉心,撞了进来……”她困惑地抬起手,指尖触到光滑的额头肌肤,“起初疼得……像是被冰锥凿穿了脑袋,可这会子……”她顿了顿,眉宇间满是难以置信的迷茫,“倒像是……它原本就该在那儿似的。” 水灵化鹿?!徐安浓密的剑眉骤然紧蹙。纵使他半生行商,足迹踏遍九州奇诡之地,亦或是听过些玄之又玄的山精鬼魅传闻,如此匪夷所思之事,却也是闻所未闻。焦灼的视线在女儿依旧微微发烫的额角与那双此刻蒙着水雾、失却了往日灵动神采的眼眸间来回审视。倏地,一个冰封了二十年的记忆碎片破尘而出——那个风雪交加的深夜,二哥决然离家的背影后,灶膛里那束麦秆残余的火星明明灭灭,最终归于死寂。三万红尘日月,于天道不过弹指须臾。 他强迫自己压下翻涌的心绪,用最平稳的动作替女儿拢好方才拉扯得有些散乱的衣襟。温热的指尖无意中掠过她颈间垂挂的那枚早已冰凉温润的玉坠。“等到了家,或是到了宗门,定要细细请教你师尊。”他低声嘱咐,话语轻柔,字句却沉甸甸如同用凿子镌刻在青石板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若身子再有半分不妥帖,万勿强撑,定要即刻告知爹爹,可记住了?” 微凉的山风呜咽着,钻过密集松林间的空隙,送来一阵阵清苦而醒神的松针气息。徐安垂眸,凝视着女儿沐浴在稀薄天光中轮廓柔和的侧脸。心头骤然涌起一股浩大的宿命感:这世间的因果,不正像极了院里那株虬枝盘错的老枣树么?枝杈横斜看似恣意杂乱,实则每一道弯折,每一次分岔,冥冥中早已契合天机玄理。有人披金戴玉坐拥华厦,却夜夜辗转难眠;有人箪食瓢饮居于陋巷,反而心静神明无挂无碍。至于这水灵化形、择主而栖的千古异事……徐安深吸一口气,心中暗道:这或许就是天道予世人一线逆天改命的渺茫机缘罢! 他无从知晓,此刻无声蛰伏于爱女灵台识海深处的那道寒冽存在,乃是天云山脉承纳万年日月精华、吞吐无穷云霭水泽,方才孕育出的一缕先天水精本源!此等通玄造化的灵物,向来只在那人迹罕至的云海绝巅飘游匿迹,今日却一反常态现身于凡尘山涧——一切缘法,皆因它感应到了下方那具小小躯壳内,正流转着稀世难觅的七品水灵根!正如皎皎明月注定要映照碧潭,纷扬飞雪终将妆点寒梅之枝,这一场邂逅相逢,早在未可知的前世宿慧之中,便已篆刻下无可逃避的契约烙印。 “爹爹快看!”云儿忽然兴奋地从父亲怀中直起身,莹白的指尖指向车窗外。雨霁初晴的蔚蓝天穹下,一道七彩虹霓势如贯日长桥,横跨于两座青峰之巅。那纯净磅礴的七彩光晕映照在她清澈的眼眸中,使其瞳孔仿佛浸润在琉璃浆液里,流转着不可思议的神采。徐安望着女儿眼中雀跃的星芒,心中猛地一跳,恍惚间竟似看到一颗蕴含无限生机的仙道灵种,正于混沌中悄然萌蘖,欲破土而出。 而在此刻凡人肉眼无法洞悉的天地灵脉深处,一股微妙却持续不断的流失正在发生。整座苍茫的天云山脉蕴藏的沛然水行灵气,正如同被皓月无声无息蒸发的薄霜,正以一丝丝、一缕缕肉眼难辨的速度消逝。这微小的异变,或许百年之后方能为世人所察觉。若教那些深居山洞、苦求长生的老怪知晓此节,怕是会捶胸顿足、懊悔得呕血三升——那足以令寻常四品灵根跃升两阶大境界的先天水精本源,此刻竟蛰伏于一个懵懂未开的黄毛小丫头血脉之中,沉眠! 车轮辘辘,碾过铺满青石的山径,惊起几只拖着靛蓝长翎的山雀。云儿兴奋地踮起脚尖,数着那一道道在空中划出优美弧线的身影,浑然不觉体内那原本根骨卓绝的七品水灵根,受这股天地至纯元精滋养,已在须臾间无声无息地突破壁障,臻至八品圆满之境!若此刻有修行大能沈碧君在侧,必要骇然惊叹此等机缘之玄妙绝伦——她苦苦搜求数载、耗尽心力炼制的“升灵丹”,也不过能使低微的次品灵根进益两阶而已。而这水精认主,竟是生生造就了越阶蜕变的神迹! 山道拐过一个陡峭的弯角,一片流云恰巧掠过日轮。明暗光影交织变幻的刹那,徐安的目光扫过女儿的发梢——几颗被山雾凝成的细小晨露尚未蒸发,正折射出七彩流光,恍若为她乌墨的青丝簪上了一串玲珑的霞光佩饰…… 翌日... 残阳如血,沉坠于天际连绵起伏的山峦之后,将最后一抹滚烫的金红泼洒向人间。马车骨碌碾过槐里村口那道久经风霜、深深嵌入泥土的青石界碑。徐云瀚下意识地抬手掀开车帘,一股混杂着湿泥气息、柴草烟火味以及淡淡牲畜气味的乡土之风猛地灌入车厢。远处层叠的梯田里,数道弯腰劳作的熟悉身影,如同拓印般,与半年前同样蹲在田埂上、啃着粗粝窝头的自己,在视线中诡异地重叠、分离。他放在膝上的手无意识地向下探去,指尖触到腰间那枚冰冷坚硬的物事——代表天云宗外门弟子身份的玉佩。此刻它紧贴着肋骨,竟似一块灼人的烙铁,带来清晰而陌生的刺痛。 “到了。”三叔徐安的声音自身旁响起,不高不低,却似惊雷炸响在少年耳边,将他从汹涌的思绪漩涡中骤然拽回。徐云瀚这才猛然觉察到手掌心那尖锐的刺痛——指甲已在不知不觉间深陷皮肉之中,留下三道整齐如新月的殷红血痕,其间还混杂着车辕上蹭到的黏腻松脂。仅仅半载之前,他尚且分不清松脂与寻常树脂有何区别,如今却已然能辨识出三十七种仙凡两界用途迥异的灵草。这认知上的巨大鸿沟,竟在此时化作无形的怯懦,将他牢牢钉在原地。他忽然不敢抬腿下车,仿佛那泥土地面之下,隐藏着某种能够撕裂时空的裂隙。 “哥哥?”一只带着沁人凉意的小手突然戳了戳他的手背。是云儿。自那日水灵入体,她乌黑柔顺的发梢间便常常凝结出细碎的冰晶霜花,此刻随着她歪头的小动作,正簌簌地坠落在胸前所绣的锦鲤戏莲图纹上。徐云瀚侧目凝视,妹妹那双愈发清亮透彻的眸子深处,正有星星点点的冰蓝流光悄然流转,宛如活物。这奇景令他骤然忆起丹霞峰顶的壮观云海——初升的朝阳将云浪染成无边无际的暖金赤红,绚丽得惊心动魄。他心中恍然:有些蜕变,一旦发生,便是覆水难收,再也无法回归旧日的轨迹了。 路畔那间熟悉的“归云来”小客栈已在眼前。门前那株虬枝盘结的老柿子树依然矗立。他还清晰地记得,去年炎炎夏日,他正是在这浓荫下接过三叔递来的两只热气腾腾、肥肉四溢的包子。温热的油汁无法自控地滴下,在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襟上晕开两团深深的焦黄油斑……如今,那件旧衣早已深锁箱底不见天日,取而代之的是这身笔挺的天青色缎面直裰,连那行云流水的缠枝卷草刺绣纹样,亦是他从前闻所未闻的昂贵巧工。 “瀚……瀚哥儿?!”熟悉的沙哑嗓音带着浓重的惊疑。客栈的冯掌柜正倚在门边“吧嗒”旱烟,此刻惊得连黄铜烟袋锅都脱手砸落在地,发出“当啷”一声脆响。老掌柜浑浊发黄的眼珠吃力地抬起,先是在少年头顶那枚雕工古朴的束发白玉冠上定住,目光缓缓下移,最终落回自己身前那条沾满炉灰草屑、油腻发亮的粗布围裙上。这个曾经在橱窗外对着卤肉偷偷咽口水的小崽子……如今身上竟连那皂白洁净的鞋帮,都找不出一丝尘土的痕迹。 一股极其熟悉的豆豉蒸腊肉混合着陈年柴火的气息钻入鼻腔——这是半年前无数次令他魂牵梦萦、口水横流的勾魂味道。然而此刻,这浓烈的肉香撞入徐云瀚的感知里,竟变得莫名寡淡,如同嚼蜡。客栈里腐朽木楼梯承受脚步时发出的“吱呀”**,跑堂肩上那条饱经汗浸早已发黄泛硬的粗布汗巾,甚至柜台上那道细长裂缝里镶嵌着的几粒不知何年掉落的黍米……所有过往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一切,在此刻突然变得无比锋利刺目,割得他灵魂深处都隐隐作痛。 “哥哥,你要捏捏脸嘛?”云儿突然灵巧地将一张粉嫩的小脸凑近他下颌。发髻间那只精致小巧的银质蝴蝶发簪触感冰凉。这是她新近学会的小动作——每当察觉哥哥沉浸于某些难以排遣的思绪而失神时,她便主动送上脸蛋,带着孩童特有的、若有若无的清甜奶香气。 几乎是身体的本能反应,徐云瀚伸出手指,轻轻捏了捏那团吹弹可破的、细腻温凉的软肉。指尖传来的感知极为奇异,仿佛并非触碰肌肤,而是探入了某种在暖阳下微微荡漾、内里却暗蕴寒泉的灵韵水体。云儿立刻夸张地皱起小鼻子“哎哟”叫唤起来,浓密的长睫飞快地扇动着,努力扇出几滴晶莹挂上眼角。然而在徐云瀚分心的一瞬,一丝极为细微的冰寒灵力已悄然攀上他的手腕,将他那昂贵的云纹锦缎袖口,无声无息地凝出几朵精巧冰霜状的半透明图案。 “爹爹快看!哥哥的衣服开花啦!”少女得意地回身向父亲炫耀,裙裾随着动作悠然旋开,一圈肉眼难辨的浅淡冰蓝涟漪悄然荡开。与此同时,柜台上两只待用的粗陶海碗碗壁,“咔嚓”轻响,瞬息间凝结出层层叠叠的精致剔透冰花,惊得近在咫尺的冯掌柜“哎呦”一声,狼狈地连退数步——她自然不知晓,这是身具水精本源者无意间散发出的天地元力威压。 徐安无奈地摇头失笑,目光却精准地锁住了侄子僵立如青松、笔直挺拔的背影。然而,少年脚边那投射在灰暗土墙上的影子,却在昏暗的光线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着。这个细节,像一枚细针,精准地刺中了徐安深埋心底的记忆——二十载前,当他第一次身着簇新绸缎衣衫归乡时,也曾在这村口那眼深邃的古井边,如此徘徊踟蹰,足足耗去了半个时辰的光阴。 “先回去看看吧,瀚儿,”徐安的声音打破了这无形的凝滞,温和道,“你爹这个时辰,该是收工回家了。” 徐云瀚默默点头,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自家那小院角落——几只用荆条编织成的简陋鸡笼安静地伏在阴影里。他这陌生而锐利的目光,惊扰了其中一只昏昏欲睡的芦花母鸡,登时扑扇着翅膀“咯咯”惊叫炸起一身羽毛。 “哇!哥你看!这是个啥?”云儿清脆的声音随之响起,像是欢快的银铃摇动。她小手拨开墙角堆积的柴草杂物,奋力拖拽出一柄布满灰土蛛网、形制粗糙的枣木弹弓。斑驳发亮的木质手柄上,还清晰可见三道用锐物歪歪扭扭、力道不均地刻下的稚拙大字:徐大侠! 徐云瀚深吸一口气,缓缓俯身,从妹妹手中接过了这件几乎被岁月风干、满是童年尘埃的信物。指腹抚过熟悉而凹凸的刻痕,沉寂的记忆霎时翻涌。弹弓上残留的泥土簌簌抖落在光可鉴人的簇新云纹靴面上。他清晰看到,那作为弓弦的坚韧皮筋已从中断裂,在断茬处还顽强地粘附着几滴早已干涸、颜色暗紫的桑葚汁渍——这大概是这位“徐大侠”最后一次带领伙伴们“打家劫舍”、称霸乡野的光辉战利品留下的印记。 “晚上带你去后山坳看夜火虫!”少年突然将弹弓轻轻推回妹妹好奇摆弄着的小手里,那低沉微哑的嗓音里,赫然换上了久违的多年前那副土得掉渣的地道乡音,“不过……得等俺们先帮爹把东头那半亩苞米地锄咯!”话音未落,一阵突兀的山风恰好旋入院角,吹拂得几捆挂在木架上晾晒的老玉米棒子哗啦啦响成一片,仿佛有无数小鼓点在应和这熟悉又陌生的乡音。 柜台边,冯掌柜正忙着用袖口擦拭那只被云儿无意识灵力波及、爬满晶莹霜痕的旧黄梨木算盘,闻声下意识抬眼望了望檐外的天空——一轮淡金色的圆月已悄无声息地攀上东山顶那苍黑的轮廓,默默宣告着夜的到来,清辉如水,无声地铺满了这片喧嚣又宁静、混合着旧梦与新程的乡土……这光景,预示着明日又将是一个天高云淡的好日子罢? ------------ 第二十五章:余烬金徽 药炉上,一缕青烟在橙红暮霭中摇曳盘旋。徐刚蹲在灶影里,黄玉般的旧竹片刮擦着陶罐边缘,发出“沙沙”的低响。十年如一日的动作早已融入骨血。罐中药汁浓褐如墨,苦涩与草木灰的气息沉沉搅动。他突然想起日落前在西山阴坡挖到的那株黄芪——根须异常粗壮,裹着沉甸甸的湿泥,仿佛汲取了大地落日前的最后一丝地力。 “孩他娘,”他转向炕上那个被暮色与病痛压弯的身影,声音刻意扬起一丝轻快。粗糙的手指捻着多出的二钱黄芪,“药里添了硬货…日头落山时刚挖的。”黄根在掌心脆断,断口在灶火映照下闪出金红异彩。 霍秀梅竭力支起身,枯槁蜡黄的脸上挤出一丝笑意。未及开口——“爹!娘!”一声清亮的呼喊撕裂了暮色!窗外惊飞的雀鸟掠过晒药的竹匾,掀落几片干枯的当归叶。 “嗒”。旧蒲扇从徐刚指间滑落。他猛地望向窗外——一道靛青身影踏着熔金般的残阳疾奔而来!杭绸直裰翻飞,露出内衬月白绫罗的寒光;发髻间羊脂玉簪静敛温润,簪首云纹却似蓄雷欲飞!徐刚心头微震——这哪是半年前那个田埂上啃冷窝头的农家小子? “俺的小兔崽子子!”他张开粗壮如老藤的双臂,一把将儿子箍入怀中!怀中不再是硌人的土布,而是冰凉滑腻的绸缎。粗粝的指腹掠过儿子袖口繁复的缠枝莲纹,二十年前县城布庄的记忆瞬间翻涌——冰冷光滑的缎面、掌柜刻薄的嘴脸、手背上火辣辣的戒尺痛感…此刻竟在这陌生昂贵的丝线上复苏! 徐云瀚喘息未定,已急切地掏出怀中的油纸包,末端系着“八珍楼”独有的鎏金流苏。“爹!尝尝!新出的茯苓糕!排了仨时辰!”油纸掀开,奇异的甜香混着药气炸开,雪白的糕体上蜜饯松鹤栩栩如生。 “傻小子!看你娘去!”徐刚喉咙发紧,推儿子入屋,目光却死死锁着那离去的背影。那步态!再不是拖沓沉重的农人模样,而是被陡峭山门台阶、脚蹬登云履重塑过的轻捷挺拔。锦缎云履踏过院中泥土地,片尘不惊。 霍秀梅在滚烫的炕上拼命前探,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门口。当徐云瀚的身影跨过那道低矮门槛,她眼中瞬间爆发出惊心动魄的光彩!仿佛油尽的残灯被骤然续捻! “娘!”徐云瀚扑到炕边,双手却本能地先稳当放好青花药碗。碗底磕碰榆木矮几的轻响,竟比他记忆中撕心裂肺的咳喘更清晰震耳。 他弯身欲偎进母亲怀中,却先嗅到自己衣上越显陌生的沉水香。霍秀梅枯瘦的手摸索着穿过他冰凉的发带,指尖猛地触及一个坚硬、温润冰凉之物! “娘!是天云宗的玉牌!”他猛地抬头,眼中迸射着自豪的光焰,“我选上了!”他庄重地牵出颈间黄润玉牌。最后一道残阳熔金般流淌在玉牌上,银嵌的“天云”二字光华流转,在青砖地面投下一枚小小的、跳跃的赤红光斑! 霍秀梅的手臂剧烈颤抖起来!玉牌的触感与光,瞬间撕裂尘封二十五年的记忆——风雪夜二叔子离家时腰间的玉牌、油灯下偷贴玉牌取暖的手……记忆里的雪粒子仿佛穿透时光,无声落在儿子那双早已褪尽劳痕、光洁如玉的手中。 “好……好孩子……”她哽咽着,用尽残力将儿子紧按在心口。一股清冽如高山雪融寒梅的异香,毫无征兆地弥漫开来。 门口光影交错处,静立着一个淡蓝少女剪影。水蓝色长发如凝固深海,发梢点缀着微光星屑般的冰晶。“大伯母安。”云儿微微偏头,鬓间银蝶轻颤。 霍秀梅难以置信地眨眼。记忆里扎红头绳疯跑的丫头,何时变得如月华精魅?她枯爪般的手迟疑伸出,却生怕粗糙刮坏那片梦般脆弱的蓝光。 就在退缩刹那,云儿主动将微凉柔颊贴上粗糙指腹。触感清凉温润,如同抚摸深潭底被万年流水打磨的玉石。 外间院里响起徐安爽朗的笑声。徐刚正与胞弟互相拍打臂膀。两人同立祖辈黄土地上,却如隔云泥——粗布褂沾泥点别麦杆,对杭绸直裰腰间佩玉,玉璧在夕阳余晖下投摇曳赤影。 “他三叔……”徐刚喉头梗塞。 “嗨!瀚儿自己有出息!”徐安截断话头,不容分说塞过一个沉甸甸蓝布包袱。露出的一角云锦在暮色中流淌暗金波光。徐刚心头骤缩——这点布料抵他半年田耕! 他想起儿子踏着田埂奔来的身影——簇新的云纹靴沾泥,银线却在湿土中闪烁如裁下的星河。檐下红辣椒“啪”地掉落最大一颗,砸入晒匾,滚出几粒乌亮菜籽。 老枣树雀鸟惊飞。徐云瀚退在堂屋阴影里,静望院中那两个被夕阳勾金的身影。门槛如界河,一半昏暗,一半熔金。 半年前离别清晨,父亲也是这般站在枣树下——肩扛油亮开山锄。此刻,他却捧着儿子带回的茯苓糕,雪白糕粉嵌入粗裂指缝,像撒落田土的金粉。 少年指尖拂过腰际玉牌,触感沉如山岳,却远不比父亲的铁锄! 院角芦花鸡啄食着散落的糕屑。落日余晖穿过篱笆,将它鲜红如焰的鸡冠点燃,在暮霭中跳动。这幅乡居图景与记忆中别无二致。然而垂目看见自己锦缎袖口低调奢华的缠枝莲暗纹……熟悉的土墙院舍骤然隔出一条星尘奔涌的长河。 一阵风裹着新秧青气拂过篱墙。徐云瀚目光追随风迹垂落,赫然发现奇景——父亲与三叔的身影在落日余晖中奇妙拉伸融合,投影在斑驳老屋土墙,幻作一幅天然水墨长卷!光线精妙描摹:父亲袖口磨出的毛边,三叔腰间玉佩流苏在风中的飘摇,甚至透过破窗纸的光点,“照”出母亲药碗热气飘渺勾勒的几笔山水意韵! 石磨座旁,几只蚂蚁正排着细长墨线,艰难拖曳一粒糕屑向石缝。少年不自觉地蹲下身,专注凝视这些微末生命。半年前的他,绝不屑为此驻足。此刻,却感同身受——或许自他在这院中摔碎第一只泥碗起,这些小生灵便已在此,年复一年搬运着徐家散落的饭屑谷壳药渣碎叶……无声见证这方泥土上的所有烟火悲喜。 “发啥呆?”一只温热粗粝的大手落在他肩头。徐刚的声音带着惯有的直率,又藏着不易察觉的柔和,“药都凉了,还看蚂蚁搬家?去了几日城里,饭都不晓得端了?” 徐云瀚站起身,迎上父亲的目光。灶火光晕在父亲眼周新添的深壑纹路间跳跃,几粒金沙般的谷壳嵌在皱纹里,随着话音轻轻颤动。 目光所及,他蓦然窥见另一个世界——万千微尘在光线穿行中悬浮旋转,于父辈粗布与小叔华服上折射的微芒间流转飞舞,最终,无声沉落归于一色黄泥大地。那是万物的起点,也是无可辩驳的归处... ------------ 第二十六章:莹海星契 暮色如墨滴入清泉,悄然晕染开天际最后的残霞。晚膳的烟火气尚未散尽,徐云瀚便已牵起云儿微凉的手掌。他的动作轻柔却笃定,仿佛捧着一只刚破茧的蝶。“走,赴星辰之约。”少年清越的声音在渐深的寂静里漾开涟漪。 山路蜿蜒,是大地沉睡后舒展的脊梁。云儿赤足而行,新发的草芽怯怯托着她的足心,传递着春日初萌的痒意与生机。残留的冬雪,被她轻盈的步履碾碎,化作一串银铃般的脆响,叮咚零落,是夜曲的前奏。山风掠过,调皮地拂弄着她披散的水蓝色长发。那发丝在清冷月辉下流动着难以言喻的光泽,仿佛一缕遗落人间的星河,是造物主偏爱的赐予,纯净得不染尘埃。 “哥哥,”她忽然停下脚步,扬起脸,清澈的眼瞳里清晰地倒映着天际疏朗的星辰碎影,也映着少年温柔的脸庞,“你喜欢云儿吗?” 徐云瀚的脚步微微一顿。山间虫鸣仿佛也随之屏息。指尖带着山夜独有的微凉,他轻轻拂开飘落在她额前的几缕蓝发,声音低沉而笃定,似从胸腔最深处流淌出来:“自然喜欢。” “有多喜欢?”她追问,眸光执拗,如同那一年初见冰糖葫芦,非要得到确切答案才肯罢休的模样。 望着她眼中的执念,徐云瀚眼底的笑意如投入湖面的石子,一圈圈漾开,温柔而包容。他不自觉地加重了握着她手的力度:“比这连绵的山峦更高耸坚韧,比那无垠的瀚海更深邃浩瀚。”他微微停顿,视线越过她的发顶,投向深邃的夜空,声音里融进了宇宙的广袤,“也比这天幕之上,我们目所能及,心所能想的……所有星辰的总和,还要多,还要多……” 云儿唇角弯起,将小小的得意埋入唇齿之间,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娇嗔:“笨蛋哥哥……”但那悄悄用力回握的手指,泄露了她内心翻涌的暖流,如同涨潮的春水,将他更紧地包围。 山林愈发幽暗沉寂。夜色如浓稠的墨,将万物轮廓晕染模糊。然而,正是在这极致的黑里,生命的光芒开始悄然绽放。起初,只是林间深处浮起几点幽微的绿芒,如同沉睡的翡翠被月光唤醒,怯生生地在低矮的草丛间、湿凉的苔石上闪现,稍纵即逝。但这微光仿佛点燃了某种生命之火,很快,第二点、第三点……越来越多的翠绿色光点从枯枝间、石缝里、摇曳的草茎上苏醒。它们无声地亮起,汇合,交织。 这些大自然的精灵,像是收到了无声的集结号令,开始盘旋,聚拢,轻盈地舞动。它们不再满足于地上的点点荧光,而是腾空而起,向着更深邃的夜空飞去。一条、两条……无数条由荧荧绿光组成的溪流在山谷间流淌、汇聚。它们温柔地盘旋上升,在墨玉般的天幕下,渐渐交织、缠绕、融合,终于,一道壮观的、流淌着生命光辉的星河之桥,奇迹般地在空中呈现。它散发着翡翠与月光糅合的奇异辉光,磅礴而梦幻,横亘在兄妹与皓月之间。这一刻,皎洁的明月在如此浩瀚的生命光流面前,竟也收敛了清辉,显得温顺而黯淡。造物的神奇,在凡俗的夜色中上演了不朽的传奇。 “哥哥看!”云儿骤然止步,声音因极致的惊奇而拔高,带着细微的颤音。 前方...万千萤火仿佛被无形的指挥棒引导,正前所未有地汇聚成一股磅礴而深邃的螺旋光带。这光带不再是细碎的荧光,更像是一条有实质的、流淌着浓郁生命气息的荧光绸缎,裹挟着山间的露气与草木的清芬,温柔又充满力量地垂落人间,倾泻在他们面前的山崖之巅!罡风乍起,吹动她绛色的裙裾,如硕大的花瓣在星光下怒放。发髻上缀着的银铃叮当作响,声音清脆空灵,涤荡山野。这一刻,她周身沐浴在萤火与月色的双重辉光之中,水蓝长发仿佛汲取了星辰精华,盈盈闪动。眼前的少女,仿佛从九天之上降临尘世的司星神女,圣洁、神秘、带着不容亵渎的自然威仪,也带着对这红尘烟火的好奇眷恋。 徐云瀚的心被眼前景象彻底攫住。他迅速解下身上那件墨色细棉的披风,带着少年体温的布料被他仔细地铺展在柔软湿润的草地之上。草叶上的夜露瞬间浸透了披风的下摆,泛起深色的潮痕,一丝凉意悄然渗入。“来。”他低声说,拉着她并肩坐下。指尖不经意相触,传递的温热驱散了夜的微寒。 静谧流淌在彼此之间,只有远处山溪隐约的淙淙声,应和着近处萤翅细微的振鸣。少年抬头,目光掠过那震撼的光河,投向更深邃的暗蓝,那些永恒悬挂的星辰,仿佛亘古存在的明灯。思绪飘得很远,声音也染上了回忆的朦胧,轻的如同梦呓:“幼时……你缠着我,说长大了,定要住在最高的那颗星星里。我那时笑你痴心妄想……” 云儿歪过头,将小小的脑袋轻轻枕在他坚实的肩窝,汲取着他身上暖融融的熟悉气息和草木清气。她发丝间散逸出的、被水灵根浸润过的独特清冽莲香,若有若无地氤氲开来:“如今呢?”她轻声问,如同羽毛拂过心尖。 “如今……”少年收回目光,垂眸看她。恰在这时,北斗七星巨大的勺柄如璀璨的冠冕,正悬垂于她微阖的眉睫之上,星辉洒落,映着她长睫上细密的露珠,也在她眼底投下静谧的光点。他心头微动,一种超越尘世的玄妙感油然而生,“倒觉得……那未必是痴人呓语了。”世间之大,机缘之玄,凡人如何揣度? 云儿忽地绽开笑颜,那笑容纯净而灵慧,仿佛瞬间点亮了整个星空。她抬起纤细的手指,隔空点向那漫天星斗,“若真有人在九天之上排星布阵,掌管这无垠浩瀚……”她顿了顿,目光灼灼地锁住徐云瀚的双眼,“那人啊,定是把天地间最明亮、最珍贵的几颗星子,都悄悄摘了下来,细心地嵌进了哥哥的眼睛里。所以哥哥的眼,才总是这样亮,这样好看。” 徐云瀚猝不及防,耳尖霎时染上霞色,心头像被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丝丝缕缕的甜意夹杂着局促弥漫开来。他轻咳一声,掩饰般地屈指,在她光洁的额头上不轻不重地一弹:“好哇,敢取笑我。那云儿岂非就是司掌这漫天银河的仙子下凡,特意来点化我这凡夫俗子?” 恰在此时,山风毫无征兆地增强了力道!呼啸掠过山崖!那些原本悬停、沉浮的萤火虫仿佛被狂风吹散的花瓣,如疾风骤雨般纷纷落下,又如万千跳动的星火精灵,围绕着两人上下翻飞,编织出更加迷离梦幻的光网。 在这突如其来的星火飞雨之中,云儿倏地坐直身体!她澄澈的眼眸深处,翻涌着一种极其认真、近乎神圣的情绪。她毫不犹豫地伸出右手尾指,带着一丝不容拒绝的力道,飞快地勾住了徐云瀚垂在身侧的尾指!夜风扬起她的蓝发,发丝拂过少年的脸颊。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穿透时空的穿透力,清晰地落在徐云瀚耳边:“哥哥!若他日云儿真有机缘仙道,得以超脱,无论将来山移海枯,沧海几度变作桑田……” 她凝视着少年深不见底的墨瞳,一字一句,如同在命运之书上烙下铭文:“我,徐云儿,定要亲自重排这天上星斗,引万古星河为幕布!为你——我的哥哥——倾尽所有,演尽世间最壮丽的风华!造一场独属于你的、永世不落的星辰盛宴!” 那双凝望着他的湛蓝眼眸,此刻清晰地映照着漫天璀璨星光,也清晰地映着她那颗毫无保留的心。那其中的澄澈、坚定与滚烫的誓言,炽热得几乎要将这寒夜点燃。徐云瀚的心被这骤然喷薄的、超越年龄的郑重承诺深深撼动。他看着妹妹眼中燃烧的星海,看着她被山风掀起的绛色衣袂,如同浴火的蝶翼。胸中翻涌起难以言喻的激荡情绪,化作千钧之力。 他反手,毫不犹豫地、坚定地张开手指,与她稚嫩微凉的小手彻底十指相扣!仿佛要握住的不是一只手,而是整个充满未知与可能的未来!掌心紧紧相贴,没有丝毫缝隙,少年掌心的灼热温度混合着萤火虫群蒸腾起的微弱温热气流,瞬间穿透了夜晚的薄寒,沿着血脉脉络,滚滚烫入心口最深、最柔软的地方。 他望着她,眼中光芒坚毅如磐石,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一种可以托付性命的笃定:“纵使天地倾覆,碧落黄泉永隔……我徐云瀚,亦会守着此处、守着今日的誓言,候着!候我的云儿……为我展开那漫天星幕的戏!” 他的话音落下的刹那,一股无形的气流席卷山巅!山风……诡异地骤然息止! 头顶,那条由万千萤火虫构成的生命光河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极致光芒!前所未有的庞大光群从山林深处、从溪涧之畔、从岩石缝中,争先恐后地升腾而起!它们不再只是盘旋上升,而是狂暴地奔涌、汇聚、冲撞! 刹那间...它们化作了一股席卷天地的、由纯粹的生命光点构成的滔天洪流!这道荧碧色的光潮如此耀眼夺目,璀璨到令人心悸!它以一种吞噬般的姿态淹没了头顶那道原本璀璨的星河之桥,更以排山倒海之势撞向悬挂在苍穹中央的皎皎明月!皓月的清辉在如此浩大磅礴的生命力之前,被无情地、彻底地遮蔽、覆盖、夺去了所有光彩!夜空中仿佛同时出现了两个巨大的光源——一个是被压迫的苍白圆盘,另一个则是主宰一切的、沸腾的、碧绿光海!整个山崖、整片夜空,被这亿万生灵焕发的光芒彻底主宰!这光海无声地涌动着,变幻着形态,如呼吸,如脉动,将寂静的夜推向了神秘莫测的辉煌顶点! 真正的星河似乎也为之震颤!它庞大而古老的身躯缓缓倾斜、流动,仿佛古老的神灵投下惊鸿一瞥。无数星辰的光芒在这突如其来的、极致的地面光源映照下,闪烁得更加急促而激烈,仿佛宇宙之心在共鸣跳动。 云儿被包围在这无尽的光之海洋中。绛色的裙摆因她坐姿而铺展在茵茵绿草之上,随着她的呼吸微微起伏,宛如大地盛开出的一朵硕大奇莲。层层叠叠的萤火虫汇聚着、簇拥着她飞舞,荧光流泻,将她与身畔的少年紧紧笼罩。这一刻,天地之间,万籁俱寂,世界仿佛缩小至此片被圣光笼罩的山崖之上,时间似乎也被这光芒黏着、停滞,只剩下他们彼此的心跳与流淌的星河。 良久...星海的光辉在头顶永恒流淌,云儿从这令人窒息的光之震撼中缓缓回神,目光重新投向苍穹深处,那些亘古不变的璀璨群星。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梦呓般的飘渺:“哥哥……你说……那些星星上面……是不是真的住着无所不能的仙人?”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哥哥手掌边缘的薄茧,继续想象着:“他们……是不是……此刻也正像我们这样,坐在某个遥远的地方,看着脚下同样的、繁密的星光?或许……也正像看我们一样……看着我们?”少女的思绪总是飞得很远,即使亲眼目睹了“神迹”,她仍然相信宇宙有着无限可能,一颗心充满了对浩瀚未知的探索渴望。毕竟,谁又能保证,太阳明早一定会在同一个地平线如约升起? 徐云瀚循着她的目光望去。她的好奇,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也让他陷入更深的思虑。他的声音缓慢而深沉,带着少年特有的思索:“哥哥也不知道那真相如何……或许有,或许无……但我常想……”他顿了顿,指尖指向那浩瀚的群星,“若这夜空真是一幅巨大的画卷,我们所见点点繁星,皆是画上墨迹。那么,执笔挥洒、排布这些星辰,使其运行不悖、明灭有序的那只手……那只无形的手……它所创造、安排这一切的目的,或许……不过是为了呈现给某个无法想象的存在,去看一场盛大而永恒的……名为‘宇宙’的幕上光影戏吧?我们……只是戏台下……偶尔抬头的看客……” “这样么……”云儿的眸光因这个宏大的比喻而闪烁了几下。下一秒,她眼底的情绪忽然由迷惘转为一种纯粹的、孩子气的郑重与期待。她猛地转过身,面对面朝向徐云瀚,向他伸出了右手。那手小小的,在荧光映照下显得格外稚嫩。她执拗地将尾指翘起,仿佛要钩住某种无形的契约。 “那……哥哥,我们约定!”她的声音清脆而有力,“如果……真的有那样的仙人,能重排星斗……我们也要做到!”她的眼睛亮得惊人,如同燃烧的星辰,“等我们强大了!等你需要的时候!无论我在哪里!”她郑重地强调着,小小的尾指在空气中微微晃动,发出无声的邀请,“拉勾!” 那眼神纯粹而坚定,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近乎信仰的执着,不容抗拒... 徐云瀚看着云儿,一股暖流伴随着微微的酸涩涌上鼻尖,直冲眼底。他仿佛看到了那个小时候为了守护几颗糖果,鼓着脸颊不肯妥协的小女孩。笑容在他唇边化开,温柔而郑重。他也伸出了自己的右手尾指。 “拉勾。” 两根手指,一纤细稚嫩,一初显骨节分明与力量感,在小指的第一指节处,轻轻而又深深地、稳稳当当地勾缠在了一起。清冷的月光仿佛拥有了实质,温柔地流淌在他们紧密相缠的指缝之间。 万籁俱寂。连肆虐的萤火虫光潮也仿佛感受到了什么,舞动的频率变得舒缓、庄重。山风终于又开始了它的吟唱,缓缓掠过。四周丛生的草木,敬畏地朝着星光下的两个小小人影深深俯首低伏,如同对自然神灵最虔诚的礼拜。那由亿万生命散发的荧光,在这一刻,仿佛真的化作了一个无形的、永恒的誓言符咒,无声地烙印在天地之间,在流萤与星河的共同见证下,氤氲扩散。 夜色如同滴入砚台的浓墨,越来越深,然而黑暗并未吞噬一切。东方,启明星开始挣扎着挣脱夜幕的束缚,一点无比明亮的光点,坚定地在暗蓝的天绒上穿刺而出,如同离弦之箭划破静默,昭示着长夜将尽。 徐云瀚感受到夜风中的凉意明显加重。他下意识地收拢手臂,将妹妹更加靠近自己身边,用自己年轻却开始变得坚实的身躯为她遮挡风寒。“夜深了,”他低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宠溺与不舍,“该回了。”若再流连,怕惊动担忧的父亲,举着昏暗却温暖的灯笼,在愈发崎岖的山路上焦灼地寻人。 云儿点点头,然而目光却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依然固执地黏着在那片渐渐被晨曦稀释的星河与逐渐黯淡但余韵仍在的萤海之上。眸子里盛满了恋恋不舍,如同贪看糖果铺的孩子。 少年见状,唇角勾起无奈又纵容的弧度。他转身,在他面前俯下身去,宽阔而略显单薄的脊背在她面前展开成一个安稳的天地。“上来。”简简单单两个字,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道。 没有丝毫的犹豫,云儿温顺地伏上他尚显单薄却已初具力量的脊背。手臂柔软而依赖地环住他的颈项。他稳稳地将她托起,起身。脚下枯草发出细微的碎裂声。 每一步踏下,草叶间的露珠在脚步下碎成更小的水钻。山风温柔地穿行在两人之间。她发髻上精巧的银铃,随着少年沉稳的步伐,发出了轻微而极有节奏的“叮铃…叮铃…”声。这声音不再是山崖上的空灵,而是在沉静的归途之中,摇曳成一首悠远缠绵的、载着星光与梦境、仿佛永远没有尽头的安眠童谣,轻轻摇晃着伏在少年背上女孩渐渐沉重的眼皮。 槐里沉睡的轮廓在熹微的晨光中开始显现模糊的剪影,依偎着沉默的栖梧峰的怀抱。身后,那承载了所有感动、承诺与星辉的山崖开始缓缓沉入更深的暗影。 山风并不停歇,它执着地吹拂着,卷动路边低伏的草叶,发出私语般的“沙沙”声响。它温柔而耐心地将今夜的一切——星辉的闪耀、萤火的绚烂、彼此的欢笑、十指勾连的温度、那回荡在寂静与喧嚣里的庄重誓言——悉数拾起,细细分拣,再以最柔韧的情感丝线,小心翼翼地编织进一个叫作“记忆”的绳结之中。每一个绳结都饱含着光与温暖,将在漫长的时光里沉淀。 少年背着妹妹,一步步走下山坡,走向人间烟火。他的足步沉稳,踏碎满地草露,背上是此生最重要的珍宝。 东方的天空终于不再只是一颗启明星孤悬。细碎的、带着湿润感的光线开始顽强地渗透浓稠的黑暗。朝霞,这个宇宙最华美的调色师,正在远方层层叠叠的云絮之上,轻柔地、试探地涂抹着第一抹清冷的淡金和羞涩的蔷薇粉。 待到那喷薄欲出的光芒彻底染尽天际所有的云絮,将万物从沉睡中唤醒,他们并肩伫立的那一方临风山崖,将定格在这破晓之前的珍贵瞬间。它将被铸造成一把名为“坐标”的时光之钥,被郑重地投入岁月的长河。 它将永远在那里,不增不减,成为这条河流中最醒目、最坚固、最明亮的灯塔。 无论光阴如何冲刷,世事如何变迁,它都将静立如初。 静候着流年转圜,静候着海角天涯的人重新踏上归途。 静候着少年承诺守护的星幕在未来的某一天铺展,也静候着另一个春天——携带着它必然拥有的繁花与新生—— 准时而温柔地到来... ------------ 第二十七章:血谶启途 晨霭微茫,东方天际洇开一线淡金。那攸关性命的七日之期,已如指间流沙,仅余三粒。徐云瀚胸腔内沉沉一坠——槐里的安然岁月,于今日彻底封缄,须臾不可再耽。 当晨光漫过母亲鬓角时,那句「初离胞衣凝血暖,再辞萱堂覆雪寒」忽如寒针刺进徐云瀚心口。粗陶碗沿蒸腾的热气里,他看见自己降生时的血光与母亲发间新霜在雾气中交叠晕染。 霍秀梅替他系紧行囊的手突地一颤,「脱胎血未冷,拜别鬓先秋」——这早生的秋意何止落在她鬓间?少年单薄脊背上负着的,分明是两代人被时光啃噬的缺口。 「初啼犹带绛霞色,再拜已染鬓边秋」 寒霜凝在母亲的鬓角时,这句谶言早已刻入他的命轮深处... 曦光似融化的薄金,悄然漫过沉睡的山坳。山村的轮廓在破晓时分被一层朦胧光晕温柔描摹,如隔了一层流动的琉璃盏,天地静美恍若蜃景。酣梦中的稚童们,却失却了这份朝露般的瑰奇。 更东处,几缕笔直的炊烟,带着新谷的清香,袅袅升腾,刺入澄澈得令人心碎的晨空。那烟柱底下,便是烟火人间的牵绊。 “瀚儿!起身了!”母亲霍秀梅的唤声穿透门扉,带着一丝竭力压制的急促,“粥在灶上捂着呢,你三叔都在外面等着了!再磨蹭,那仙门的山门阖上了,可是叩都叩不开的!” 徐云瀚在暖衾里更深地蜷起,面朝墙壁,形成一个固执的胎卧之姿。冰裂纹的窗纸上筛下冷白的光,将母亲单薄微偻的侧影,清晰地拓在苇席上。他借着那微光,默数着娘鬓角一夜之间滋生的新霜——那是昨夜昏暗灯火未曾照见的、悄然而至的寒凉月光。 “该饮饯行羹了,我的儿。”霍秀梅捧着那粗陶碗的手颤巍巍递近。黍米的余香顽固地嵌在她指缝的岁月沟壑里,却在触到儿子那尚显稚嫩的脊骨棱角时,猛然剧震。 「黍粒碾作三更泪,离喉梗似九曲肠」 滚烫的米浆滑过喉间,母亲三更碾磨的血泪与少年寸寸冻结的肝肠,在此刻相杀相缠。 一股灼烫的蒸汽白蒙蒙地漫开,瞬间濡湿了两人的眼睫与颊侧肌肤,将短短一臂距离内的离情别绪熬煮着,凝结成琥珀般浓稠粘滞的空气,沉沉压在胸口。 徐云瀚喉间逸出一声模糊的**,仿佛自深海的梦域挣扎浮水。眼皮沉重地掀开一线,撑起身体的动作缓慢得如同推开千斤闸门,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决心落定的重量。 “娘,晓得了…再容一刻,只一刻就好,”他声音里揉着未醒的沙哑,裹着深深眷恋,“待拜入那仙门,怕是连被衾暖意都成奢念罢。” 霍秀梅看着眼前这仍带着几分稚气的儿子,心底疼得一抽,面上却只能凝出几分硬板。平素里纵容他贪睡的柔肠,此刻被残酷的刻度寸寸绞紧。她伸手替他掖了掖领口,指腹拂过粗布领边细密的针脚。 「针脚密织千钧嘱,前路风刃削凡胎」 这句绣在衣褶里的无言箴言,此刻正裹着凛冬寒气渗入骨髓。 “起来了!休要痴缠!”她嗓音抬高了些,带着一股陌生的严厉,“你三叔说与我了,那修仙清苦路,岂是山野柴米能比?人家一身翻江倒海的本事,哪个不是将百年千年的煎熬嚼碎了咽下去的?还在梦中哩?往后…怕是与这黑甜乡都要断了缘分了!”字句砸落,既是训诫,亦是心头血化成的警示。 母亲话中的字字如冰棱刺骨,徐云瀚一个激灵,混沌的睡意瞬间消散大半。他终是撑坐起来,冬晨的酷寒猝不及防地裹袭上身,细密的寒意透过单薄里衣砭骨而入。寒噤无法抑制地掠过少年周身,鼻尖冻得通红如山楂。他侧过头,目光深深烙在母亲脸上。 “娘…孩儿…”出口竟是艰涩,舌尖仿佛粘着万语千言,哽在了喉头,“该启程了…此去…不知归期。” 霍秀梅望着这张尚存奶气的面孔,心尖最柔软处像被针密密扎过,泪水汹涌而出,视线瞬时一片模糊。她慌忙侧头用袖子重重一抹,红着眼眶,强撑起一丝近乎破碎的笑容: “怕甚!娘不惧离别!娘只恐……我儿在外…”她语不成句,纤细的手指无措地想触碰少年的肩,却悬在半空,“你是娘心头剜下的肉啊……只是……瀚儿已是顶天立地的男儿汉了,雄鹰总得离巣振翅。”她深吸一口气,稳住嗓音,每个字都珍重如箴言:“儿啊,记牢了,在这天下间行走,除却骨肉至亲如爹娘、三叔,你唯一能全然托付的,唯有自身这颗心!若真有机缘,碰上那样一个人——肯将性命交付他掌中,若是男儿,那便是你过命的袍泽兄弟;若是个好姑娘……” 她顿了顿,目光里含着水汽却无比清澈:“……那便是我儿注定的结发贤妻!娘盼着……盼着真有这样一天,领回个水葱似的闺女,让娘疼疼。 「他年鹤驾承仙露,犹唤儿时犬吠名」 纵使你乘着仙鹤饮尽云中琼浆,回家时娘还唤你的小名儿……” “娘,我记下了,句句在心。”徐云瀚用力攥紧母亲微凉的手,那声“记下了”低沉而笃定,如同对天地立下的血契。窗外,万籁俱寂,衬得这一诺千钧回响。 别离,似钝刀割肉,痛入骨髓。永不分离?不过是凡俗痴人的妄念镜花。每一次挥手,都是一个旧梦的寂灭,一条新路的凿刻。 院门吱呀。徐云瀚回身望过最后一眼父母的剪影,深深一揖,不敢再抬头。 「回首慈颜凝旧卷,抬眸云栈化绝渊」 转身的刹那,父母的容颜在视野边缘褪色为泛黄画轴,而脚下的黄土路骤然垂直壁立! 他怕看见父亲眼底强撑的血丝,怕看见母亲颊边无声滚落的珍珠,怕听见那一声压抑不住的呜咽哽在风中,更怕那两道身影在泪眼中扭曲、拉长、最终融进村口老槐的昏影里。他猛地折身,决绝地迈开步子,每一步都踏碎一片清晨的薄冰,向着不远处雾气氤氲中等候的马车撞去。 蹄声嘚嘚,碾过霜结的山道。山色依旧空濛,绿意残存于苍黛松针间。然而来时山路间雀跃的憧憬与新鲜,已荡然无存,被沉重的行囊取代。骡车内逼仄的空间里,一种窒息的离愁缓缓弥漫开。 或许山外的天地波澜壮阔,值得赌上一切期冀。但此刻,徐云瀚心头的罗盘,磁针死死指向身后那两座沉默的峰峦——父亲古铜色手掌上遍布的沟壑,那副曾将自己举过头顶的宽厚肩膀;母亲在灶台间低回的絮语,是她将滚烫的关切熬进了每一勺米粥的醇香……一句句叮咛,如母亲密密缝在衣角的针脚,缠绕在五脏六腑间,勒得生疼。 车窗外的风景急速后掠。徐云瀚明白,这一次离去,光阴的刻痕将深深刻入岁月之河。莫问归期……前程的路,如这山路九曲回肠,唯有以心为炬,低头前行。 童年的斑斓碎片,如飞萤渐次熄灭在山峦背后。爹娘的声音却愈发清晰,刻在颅骨深处,声声如杵撞钟。此刻唯一真切的,是脚下这由土石、汗泪与未知铺成的崎岖长路,冰冷而坚硬地延伸向远方。 那路,深藏莽荒,盘旋入云。 「天阶灿若星河坠,拾级方惊磷火荧」 星光铺就的长阶越是璀璨,越要警惕石缝间闪烁的幽幽骨火。 可能引他登上琼楼玉宇,受万人仰望,成为端坐云端的仙;也可能诱他堕入九幽诡窟,沦为挣扎的泥塘鬼、累累白骨堆中的一员;或许一路繁花似锦熏风醉人;又或许腥风血雨、步步杀机……无论何种,他已无回头路可走。身后那无声的双眸里盛满的全然托付,是沉重的行囊,亦是逆流溯风的桨。 这一线天机,万世难逢。错过,便是永生沉沦的深渊起点。少年攥紧袖中枯黄的平安符,仿佛捏碎一枚坚硬的核桃,将残余的稚嫩一同碾碎。 前方风起云涌,他闭上眼,复又睁开,瞳中再无犹豫的涟漪。 暮色如墨,悄然浸染虬结的老槐枝桠。 丝瓜藤架投下的浓荫深处,突兀地炸起一声沙哑刺耳的音节,惊破了晚蝉的嘶鸣。 笃、笃、笃。 竹杖坚硬如骨节的端头,敲击着青石板的缝隙,发出空洞的回响,仿佛叩在巨兽的骨殖之上。惊惶的蝉鸣戛然而止,四周陷入一种令人心悸的沉寂。石桌上的半盏残酒,那早已被遗忘的浑浊液面,此刻竟诡异地映照着将灭未灭的血色残霞,晃动着支离破碎的光斑。 “痴儿…”松垮皮肉包裹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那声音如同两块裹着砂砾的骨头在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铁锈的味道,“当真…要攀那白骨堆成的筏舟?”一只枯树般的手伸出,布满褐色老人斑的指腹,轻轻拂过桌上新削的竹篾,一道尖锐的裂口渗出暗红的血珠...血珠滚落,滴入石碗浑浊的酒液中。 啵。 一声轻响,荡开细小涟漪。残霞在酒液里瞬间破碎,扭曲,化作无数点猩红的光斑沉浮。 “你…且看这杯中天——似不似那囚笼,观这杯中酒——像不像那笼中雀!”老人的声音幽冷如地穴寒风。 七颗血珠,竟诡异地凝悬不动,在浑浊的酒液里隐隐现出斗勺状的轮廓,血光浮动,不祥如北斗垂死。不知何时,丝瓜藤蔓交错的阴影,已在老人佝偻的背脊上蜿蜒蠕动,活物般扭曲爬行,渐渐勾勒出狰狞的墨色蛟形轮廓。石缝里的蝼蛄惊恐万状,发出窸窸窣窣的逃窜细响。 “醉眼揽星河,清梦枕寒潮…”老人口中忽然诵出不成韵的偈语,竹杖毫无征兆地抡起,“呼”地一下劈开暮色! 杖风过处,满园低飞的流萤“嗡”地惊散,化作无数碎裂的幽绿火星,瞬间湮灭在浓稠的黑暗里。 “待得那孤舟倾覆,天河碎…”竹杖顿地,浑浊的眼珠透过乡间种种死死盯住少年紧绷至极限的下颌线条,每一个字都像钝器凿入脑海,“方知……骨肉珍。” 他猛地灌下一口残酒,喉间爆出一阵似哭非笑、如同老兽咳血的嘶嘶气音,手中竹杖更是“砰”地一声重重顿地,仿佛要将杖尖钉入地脉的心脏! “咚!” 地底深处传来沉闷的锁链断裂般的轰鸣!整个菜园的地面骤然倾斜,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猛力推搡的舟船!丝瓜藤架吱嘎怪响,石桌发出令人牙酸的裂帛之声!无数竹屑被凭空卷起的阴风挟裹着,竟在半空化作了漫天飞扬的白色纸钱!老槐的虬枝剧烈地颤抖起来,簌簌抖落陈年干枯的槐花。可那些干瘪苍白的小花,竟在坠落的半途中无声燃烧起来,爆发出幽蓝幽蓝、妖异冰冷的点点磷火! 「槐魂化碧成魇火,始信炊烟可镇妖」 游动的幽蓝鬼火间,看见灶膛里跳跃的橘色火舌撕破纸钱! 石桌深不见底的裂纹里,一种粘稠、暗红、如铁锈般腥气的液体正汩汩渗涌,缓缓流淌蔓延,交织成诡异莫名的血符卦象! “少年郎啊…”老人喉间咯咯作响,浑浊的眼中爆发出疯狂又悲悯的光芒,声音陡然拔高,扯破了嘶哑的极限,与那瞬间炸裂的石碗碎片一起迸溅四方! “——嫌这人间天地窄?!” 碎瓷犹如淬毒的獠牙,深深楔入斑驳的老槐树身!树皮被撕裂的伤口处,暗红色的、粘稠的树浆竟如鲜血般汩汩涌出,沿着树干扭曲滴落。 “——却不知……” 死寂。最后那半句裹挟着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老酒与血腥的混浊气味,在暮色彻底沉没的瞬间喷薄而出,震得园中草木俱伏: “这世间——本就是寻不着岸的无边苦海!!” 轰! 死寂如同黑色的棺盖落下,将一切声响吞噬。唯有冰凉的夜露,悄无声息地漫过少年僵硬的、浸透了汗与未知寒意的青涩脊梁… ------------ 第二十八章:情如墨 晨光,宛若熔融的金液自苍穹之眼倾泻,将蜿蜒至天云城的泥径镀上一层温润而沉寂的釉色。车轮碾过饱含水汽的沃土,发出“吱嘎——吱嘎——”的沉闷低吟,似碾碎了昨夜未消的寒霜。微凉的晨风,裹挟着草叶新生的涩香与远山深林模糊的鸟啭,在这片被金曦浸透的静谧里,漾开几丝微弱却执拗的生息。 车辕前,徐安手腕轻轻一抖缰绳,那声音如同自幽谷深处浮起的古钟余韵,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倦,漫进车厢:“醒了罢,娃儿们。天云城的影儿,在日头爬上半晌时,就该落进眼里了。再两个时辰,误了沈会长的约期,怕是门板都敲不响咯。” 厢内,云儿犹陷在沉酣的睡乡。她整个人蜷缩如一只贪暖的幼狐,牢牢依偎在徐云瀚并不宽阔的胸前。脸颊紧贴着他微凉的粗布肩头,呼吸绵长得像初春悄然消融的冰溪,每一次吐纳,长密的睫毛便如受惊的蝶翅般簌动,在透过帘隙的碎金晨光里,投下摇曳不定的、心事般的暗影。唇边那抹朦胧的笑意,是夜梦里未曾散尽的烟火,还执着地栖息在现实的门槛。 徐云瀚却早已醒了多时。离愁,犹如无声的冰草藤蔓,悄然缠紧了肺腑,夜夜啃噬着睡意。每每入梦,爹娘被山风吹乱的霜鬓、被重担压弯的身影,便会在视线尽头渐行渐淡,他伸出手,五指痉挛般张开,触到的,只有梦魇边缘一片阴冷的空无,继而猝然惊醒,身下的席褥早已被冷汗浸透,黏腻冰凉。此刻,他微微垂下眼睑,目光长久地停驻在妹妹那纯然安睡的侧颜上。那全然交付的依赖,如同一根柔软的银针,细细密密地刺入他心底最柔嫩的一隅,泛起一阵细密的、裹着暖意的酸楚。他极轻地吁出一口气,那气息尚未散尽,指尖已极其轻柔地落在云儿纤细的背脊,似怕惊扰一只栖息的蝴蝶,声音低如拂过耳畔的叹息:“云儿,归家了。你师傅……怕已在城头候着了……” 蝶翼般的睫毛震颤加剧,混沌的睡雾自那双明澈的眸中缓缓褪去。云儿如同贪恋暖窝的幼兽,无意识地用小巧的鼻尖蹭了蹭徐云瀚的肩窝,模糊地“嗯”了一声。随即,混沌的意识归位——自己竟几乎像块粘人的膏药般整个儿贴在他身上!骤然间,一股猛烈的热流“轰”地自耳根直窜上头顶,仿佛泼翻了胭脂盒,脸颊连同颈侧都烧灼起来,一片艳丽的绯红。她触电般猛地向后弹开,纤细的脊背“咚”地一声重重撞在冰冷的车壁上,才堪堪稳住身形。那双此刻如同受惊小鹿的眼眸,水汽氤氲,带着慌乱与强作的嗔怒,急急瞪向徐云瀚:“哥!你…你怎的不早些推开我!” 徐云瀚望着她被霞色完全浸染的脸庞,那惊慌羞窘的可爱模样,如同被晨露打湿的新荷。他眼底那丝细密的酸楚悄然隐去,竟如冰面微裂,漾开一丝极淡的、带着暖意的涟漪。非但不退,反而慢悠悠地挑起一道剑眉,唇角随之牵起一个慵懒而洞悉的弧度,那笑意含了三分促狭,七分了然,像看穿了她心底的万般辗转:“呵?倒成了为兄的不是?”他声音低沉下去,每一个音节都带着钩子,精准地探向昨夜的泥沼,“昨日这寒星满天的良宵,莫非……硬被你这丫头记作了暖煦孟夏?又是谁,辗转反侧如热锅蚁,末了却似那雪地里冻僵的狸奴儿,强把一颗脑袋楔入我颈窝,带着哭腔怯怯唤:‘哥…我心里头慌得紧,陪我…再陪我叨叨两句…’”他复述着那破碎的泣音,尾音微微上扬,如同羽毛搔刮着两人间未曾戳破的那层薄纸。 昨夜…… 那湿冷、沉重、充满无形兽吼的画面,如同骤然泼洒的浓墨,粗暴地覆盖了此刻满车厢的金色晨光。 夜,稠黑如化不开的浓漆。呼啸的烈风自山林深处席卷而来,变作无数冰冷的手指,带着捕猎者的腥气,无孔不入地钻进车篷的缝隙,发出凄厉的嘶鸣。更远处,密林深处传来低沉的、仿佛巨兽舔舐骨头的贪婪低吼,一声声渗入骨髓。云儿缩在车厢最角落的阴影里,冰冷的潮气缠绕着脚踝,但那并非最深的恐惧——一种如同深潭溺水般、对即将到来的割裂的恐慌,正一点点啃噬着她的神智,逼得她睁大了眼睛,不敢阖目。起初,只是试探着,伸出一根冰凉如笋尖的指尖,小心翼翼地触碰兄长裹着粗布的肩胛——坚实,却无半分回应。死寂和恐惧悄然膨胀,终于压垮了最后一丝顾忌。她将滚烫、带着泪意的脸颊近乎贪婪地贴近他沉睡中依然紧绷的下颌线,气息如同受惊的气流,轻颤着拂过他耳廓:“哥……醒醒……就一小会儿……只说一小会儿……我、我心里怕……睡不着……” 回应她的,只有徐云瀚梦中一句模糊不清的呓语,依稀辨得是含混的“娘……”,带着无限孺慕的酸涩。 黑暗里,微弱稀薄、不知是月光还是霜辉的光线,勾勒出徐云瀚饱经风霜与忧愁侵蚀后、线条更加硬朗却写满疲惫的侧颜轮廓。云儿死死咬住下唇,铁锈般的腥甜在齿间弥漫开。那份因不忍搅扰兄长沉睡而强压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毒液,再次凶猛地冲刷四肢百骸。堤坝轰然崩溃,积蓄了一整日的惶恐倾泻而出,声音颤抖破碎,带着强抑的泣音:“哥……明天……明天老师就要……就要把你交到那天云宗的……大门里了……我……我不想……”“不想”二字之后,只剩一片被堵死的呜咽,梗在冰冷的喉间。 那令人心碎的抽泣声,像冰冷的针刺,终于穿透了徐云瀚深沉的梦境。寒气的侵袭令他猛然一悸,骤然睁开眼。撞入眼底的,是云儿那双浸透了泪水与无边恐惧的眸子,倒映着点点微光,如同寒潭中将要沉溺的孤星,凄惶而绝望。一股巨大的酸涩猝然撞击心口,瞬间封堵了喉舌。他深深吸入一口刺骨的寒雾,强压下胸腔的翻涌,唇线努力弯起一个安抚的弧度,掌心温热,轻柔地覆在她被冷汗濡湿的额发上,轻轻揉了揉,刚醒的嗓音带着粗粝的沙哑,却竭力温柔:“傻丫头,怕个甚?不是早应了你?你那师父早把票子定死了,会带你常去看我的。”他故意挺了挺胸膛,让那故作轻松的音调,在这黑暗的车厢里划开一道脆弱的亮缝,“你哥我到哪儿,不是响当当的一方人物?哪个有胆,敢动我妹子的哥?” 那声带着宠溺的“傻丫头”,其残留的温热触感,此刻仿佛又灼在了耳根。云儿蓦地垂下头去,纤秀的手指死死绞住衣襟一角,指节因用力而泛出近乎透明的青白,仿佛要凭借这细微的动作将昨夜那失控的软弱绞个粉碎,声音细若游丝:“……那……那也终究是……不一样……” 昨夜的迷惘泪痕未干,今朝的离别巨闸又沉沉落下。车厢内,空气凝滞得令人窒息……云儿猛地吸进一大口冰冷的、混合着尘埃与草木湿气的空气,如同汲取了战场上最后一丝勇气,猝然抬起了头。那双总是盛满信赖与纯稚波光的眼瞳,此刻被彻底洗去迷蒙,只剩下一片凛冽的清透,锐利得如同初磨的水晶匕首,径直刺入徐云瀚眼底深处,带着一种孤绝的、近乎破釜沉舟般的执拗:“哥!我知道的!你定是那振翅九天的鹏鸟,前程浩渺如星河,去了天云宗那般地界,自有琼花玉树环绕,自有那……比我伶俐百倍、好看千倍的可人儿伴你左右……她们懂你志向,解你烦忧……”她声音忽然拔高,那份努力维持的镇定被撕开一道裂口,露出其下泣血般的哽咽,“可那些人……她们都不是云儿!不是和你一起在泥地里摸爬滚打着长大的小丫头啊!” 一颗饱满欲滴、滚烫异常的泪珠,终于挣脱了睫毛的束缚,如同坠落的琉璃珠,“嗒”一声脆响,重重砸落在她身下那片素净的湖蓝裙裾上,瞬间晕染出一小片深暗的、绝望的湿痕。 “我懂!我都懂得!”她用尽全身力气眨动双眼,试图驱散那汹汹而至的泪意,却只是徒然,反而激起更多水光,“我凭何要将你一辈子绑在身边?我不是那个只会扯你衣角的小妮子了!你没错,你本该去摘那世间最大的明月,本就该去享那人间至欢……”滚烫的泪珠毫无征兆地决堤而出,在她颤抖的声音里砸落,“可我的心……这团不听话的肉!它不听我的!”她猛地闭上眼睛,仿佛在与体内一股足以撕裂灵魂的狂暴力量搏斗,“那把叫做‘分别’的钝刀子……一下一下,就那么一下地割着我的肉啊!这还不是最痛的!最痛的……是我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却束手无策!一点法子都没有!那份只能看着、等着的滋味……那份什么也抓不住、什么也改不了的……无力感!”每一个字,都像是生生从沸腾的心口最深处挖出来的碎石,带着滚烫的血腥气,“硌”得人耳膜生疼。 最后一个泣血的音节尚未落地,云儿整个人已如同被飓风摧折的苇草,带着一种决绝的、近乎自我毁灭的力量,狠狠撞入徐云瀚怀中!双臂如同濒死的藤蔓,用尽生命最后的力气,死死箍住他精瘦的腰背,仿佛要借这拥抱将每一寸骨肉、每一缕魂魄都熔铸进他的血脉。滚烫的泪水,如同岩浆般汹涌流淌,瞬间浸透了他胸前的粗布衣衫,灼烫着其下的皮肉。她把整张泪痕狼藉的脸深深埋在他胸膛最温暖的凹陷处,所有精心构筑的堤防彻底溃决,只留下最原始、最纯粹、不带任何修饰的眷恋与绝望。闷闷的泣诉,伴随着完全破碎的呼吸,像幼兽最后的哀鸣般传出:“我……我不要放手……哥!死也不放……任你走到天涯海角,攀到九天云霄,变了什么通天彻地的模样……云儿就在这儿钉着!就在这天云城!在你教我放纸鸢的城关下那片青石板上,在咱们一起偷看烟花、被炭火烫了舌头的小巷尽头,在咱们猫儿一样翻墙、摘了酸掉牙青杏的那个大院里……守死它!一年、十年、一百年……只要我还在这尘世喘一口气!那小院窗棂里的烛火,哪怕油枯芯尽,也会替你亮着!你……你是我命里头,顶顶重、顶顶重的那座山……搬不掉,挪不开,压在我心尖尖上的……那个人哪!”最后泣血的呼喊,彻底淹没在磅礴汹涌的泪潮之中,化作了无声的痛颤…… ------------ 第二十九章:誓从风 徐云瀚被这波澜的情感所浸透,妹妹滚烫的泪水和决离般的拥抱,好似带着千钧之力,在他心头激起千层浪,仿佛瞬间抽干了四周的空气,那些一路反复推敲、试图抚慰的理性言语,在此刻纯粹而汹涌的情感浪潮前,如沙堡般轻易崩解、无声湮灭。记忆的碎片疯狂倒溯——她蹒跚扑来的清脆笑声,病榻前熬药被烟熏红的脸庞,受委屈时攥紧他衣角的小声啜泣,春日追着她裙裾飞扬的阳光……每一点微光都清晰得刺眼,灼烧着共同走过的岁月年轮。 就在他喉头哽咽,言语即将冲破禁锢的瞬间——怀里的云儿,仿佛耗尽了全部挣扎的气力,缓缓仰起了脸。泪水仍旧在她清瘦的颊上奔流,冲刷出晶亮的河床,可她的唇边,竟固执地、艰难地向上牵引起一道弧线。那笑容在泪水中摇摇欲坠,却硬生生撑起一片坚韧: “哥……好了……”她急促地抽噎一声,胡乱用袖子擦了脸,反添几道污痕,显出几分脆弱的倔强。“说出来……心里憋着的沉东西,好像……能吐掉一些……”她目光灼灼地锁住他,澄澈如溪水冲刷过的石子,带着一种孤注一掷后的平静,“不用劝我了,哥。我懂。”眼底深处,分明有尖锐的痛楚如针般刺过,却又被她狠狠压下,语气竟出奇地通透,“要是……要是真有那么一天……”她深吸一口气,仿佛将某种苦涩深深吸入肺腑,“你遇见了一个人……让你觉得踏实安稳,心无旁骛,想把所有冷暖都同她诉尽……”她顿了顿,声音里那丝细微的颤音暴露了心绪,“那你就……好好地带她回来。带到我眼前。清清楚楚地说:‘云儿,瞧仔细,这就是我要娶过门的人。’”那个“娶”字划过空气,她眼睫猛地一颤,随即眼神却更亮,燃着某种认命的释然,“我保证……我是真心替你高兴!只要……”声音陡然轻柔,透着小心翼翼的祈求,“只要你还记得……记得在这人海茫茫,还有个叫云儿的傻妹妹在……只要你心底……给那个小时候总爱追着你脚后跟跑、挂着鼻涕的小丫头……留一点……一丁点地方就好……”泪水重新盈满眼眶,却折射出异常清亮的光泽,“若我只能是天边的一颗星星……那我定要做你偶尔仰望时,第一眼就能寻见、能记住、觉得最熟悉、最明亮的那一颗!” 徐云瀚的心脏仿佛被一只覆盖寒霜的手狠狠攥住、揉捏!那言辞间蕴含的痛楚、深情、绝望以及绝望之上的孤勇,如同无声的惊雷在他意识深处炸开!所有的矜持、顾虑、少年人努力维持的沉稳,在这份纯粹无匹的情感面前,瞬间粉碎!他望着那张涕泪横流却因执拗的目光而光华灼灼的小脸,望着那双被泪水洗得无比明净、盛满星辰大海的眼眸——一股源自血脉最深处、奔腾汹涌的滚烫洪流,咆哮着冲垮了所有堤防! 思考早已离他远去! 他几乎是蛮横地收紧双臂!那份力量远超过云儿之前的冲撞!似要将所有可能的距离瞬间碾平!将她全然包裹进自己所能及的全部庇护!那低沉的声音,如同淬火的重剑骤然嗡鸣,斩开了所有迷障: “没有这种‘要是’!永远不会有!”字字铿锵,不容置疑!“听好,云儿!血脉至亲终有一别。可你与我——”他稍稍退开身,双手带着磐石般的沉稳和难以言喻的珍重,稳稳捧住她冰凉沾湿的脸颊。指腹温暖而坚定,一点点,极其专注地揩去那些泪痕,像是在摩挲一件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我们是从一颗种子裂开长出来的两棵树!命里注定要肩并肩扎根,枝叶交错着生长,一起顶住所有的风雨寒霜!直到枝叶枯黄,直到最后一口生气耗尽!这不是期盼,是写在我们骨血里的印记!” 他深邃的目光如锁链般扣住她的双眼,要将这铁则熔铸进她的骨髓:“哥从未离开你身边!只是换了个站立的姿势罢了!”他声音陡然拔高,蕴藏着开辟新天地的力量,“你抬头看那白昼!日光是我凝望你的眼!你夜晚看那天河!最璀璨的那片星河,是我灼灼燃烧的挂牵!”他目光灼热如熔岩,“你今日字字句句,我都刻在心头!云儿,你看!”他猛地抬手指向车窗外那轮蓬勃欲出、光芒万丈的朝阳,“这条路还长得很!别回头,别迟疑!你在天云城潜心医道,我在天云宗叩问长生!各自扎根,各自拼命向上!终有一日——”他声音如锤击鼓,“你会看见!我们深埋地底的根脉必会穿破万水千山,紧密相缠!我们伸向苍穹的枝叶必会刺破层云,紧紧相握!聚成一株足以抵御岁月风雷的苍劲巨树!哥在此立誓!身魂为证!” 这斩钉截铁的誓言,这目光中燃烧的沉甸力量,终于彻底焚尽了云儿眼底最后一丝阴霾与惶恐。连日积累的忧惧和此刻撕心裂肺的离别,骤然化作无边无际的、沉重的疲惫洪流,席卷了她的四肢百骸。在哥哥那仿佛蕴含着无尽能量的目光注视下,一种深沉的、尘埃落定般的安心感,如同最温暖的棉被,将她全身覆盖。那浓重到极致的睡意,再也无从抵抗。 她像一艘历经风浪、终于驶入无波港湾的小船,在坚实的依靠中放开了所有紧张的缆绳。身子软软一倾,本能驱使着她,无限信赖、无比安然地将温热的额头,沉沉地抵回那熟悉如山岩般的臂膀。深深地、悠长地,呼吸了一口他身上那种混合着阳光、汗水与尘土的独特气息——这是刻入灵魂的印记,是哥哥的味道——眼睫如倦鸟归巢,轻轻阖上。在触碰他衣襟的瞬间,便坠入了无梦的、深沉的平静之渊。 车前,一直竖耳倾听的徐安,布满风霜的脸上无波无澜。车厢内那场浩大的情感风暴,从惊涛骇浪到最后的涓涓细流般沉静的呼吸,都落在他历尽世情的耳中。他布满老茧的手掌稳了稳缰绳,微一振腕。老马甩了甩头,喷出温热的气息,迈出了沉稳的步子。 “吱呀——吱呀——”,车轮碾过湿润泥土的声音,沉稳而恒久,如同大地深厚的心跳,穿透越来越明亮的晨曦薄雾,坚定地驶向那座在地平线上逐渐清晰、轮廓巍峨的城池。 车内,徐云瀚的肩头再次承托起那份带着泪痕的、微沉的重量。他微侧过头,金色的晨光从竹帘缝隙流淌进来,勾勒着他线条分明的下颌,也照亮了云儿沉睡中犹带泪痕、却格外平和的眉眼。那凝固的泪痕,如同干涸的银色河流印记。一种复杂到难以名状的情绪——锥心的疼惜、磐石般的守护、如山重诺的郑重,以及深植于骨血、唯有彼此才懂得的共命之感——在他胸中激荡沉淀,最终化为眼底一片浓得化不开的、如深潭般的静默温柔。他再次抬手,指尖带着最微小的气流拂过般的轻柔,小心翼翼地抹去她脸上残余的点点湿润。 许久,一声低沉至极、仿佛裹挟了所有重量与柔情的叹息,自徐安唇边悄然逸出,无声地融入这被晨光、泪水与誓言浸透的狭小空间: “……还是这么离不开哥哥啊……傻丫头……” 马车依旧前行。碾碎草叶上的朝露,驶向那座在万丈晨光中等待离别的雄城。那铺天盖地的光,仿佛也感知到了这方寸之地里流淌的、几乎凝成实体的守护之链,变得无限柔和温软,如同天垂的素纱,无声地、缠绵地笼罩着这一双身影,和那终将分岔却又命脉永系的前路。光与影在他们身上交织,在行进的车厢里,绘就了一幅关于血脉牵绊的、永恒沉静的剪影... ------------ 第三十章:癸水真灵 天云城东,徐府宅邸... 雕梁画栋的厅堂,轩敞深邃,此刻却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扼住咽喉,凝固在令人窒息的沉寂里。正值午时,毒辣的日头穿过繁复精致的窗棂,将密集锐利的窗棱投影切割在地面的青砖上,那浓黑的影线,随着日晷的移动,冷酷而执拗地一寸寸蚕食着光明,如同悄然而至的倒计时。檀木椅上,徐安正襟危坐,如同庙中泥塑。无意识的指尖,轻轻叩击着扶手温润如玉的包浆,“笃…笃…笃…”,单调的节奏如同绝望的更漏,每一记都精准地敲打在他悬于断弦之上的心跳。目光,一次次焦灼地投向那扇朱漆斑驳、纹路绽开的府门方向。眉峰间那道深如斧凿的沟壑,此刻似有滚烫的熔岩在其中涌动,几乎要将紧绷的皮肉灼破。 “……沈会长……是改了主意么?”一声含混低语,带着砂纸摩擦般的干涩,艰难地挤出喉间,仿佛含着黄连末。“以云儿那万里挑一的根骨灵秀……不该……莫非……”一个更冷的念头如冰锥般骤然刺入脑海,激得他浑身肌肉瞬间僵硬!五指猛地收拢,死死攥紧扶手! “咔!” 指节在巨大的压力下爆出令人牙酸的闷响,瞬间泛出青白死色,下唇已被咬出深深齿痕,渗出血腥的铁锈味。“……是瀚儿的事?”这念头如同阴霾中凸现的冰山一角,冰冷、锐利、散发着隔绝仙凡的森森寒气。若真是因此牵连云儿被拒之门外……这念头尚未成形,一股清冽奇香却突兀地侵入了凝滞的空气。 香气幽远,如同万仞绝巅处一株遗世独立的空谷幽兰,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未闻步履声,堂前光洁如镜的青石板上,已映出一双精巧绝伦的紫缎凤履——金线勾勒的凤凰振翅欲翔,裙裾流泻,无声地踏碎了满室令人窒息的死寂与尘埃,带来一股鲜活而尊贵的冷冽气息。 “徐老板说笑了。”声音似初春的雨滴,轻盈坠落在上好的青玉盘中,慵懒中淬炼着不容置疑的雍容。“妾身平生最重‘信诺’二字,岂会与一凡人小儿失信?”那“凡人小儿”四字,吐得又轻又慢,却带着无形的分量。 徐安悚然抬头,瞳孔骤然收缩! 只见厅堂入口处,一道紫影不知何时已慵懒地斜倚在雕花门框上,姿态宛如一株沐雨盛放的紫玉兰。发髻高挽,一支金凤衔珠步摇斜斜欲飞,那悬垂其下的硕大东珠,在门廊漏进的刺目日光里流转着绚烂夺目的华彩,晃得人眼晕神迷。葱白如玉的指尖,正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个玲珑剔透的羊脂青玉小瓶。唇角那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看似随意,却似薄纱掩盖的深潭,底下涌动着足以冻结血脉的冰冷审视。 “沈会长!”徐安如遭雷殛,慌忙离座躬身,长揖几乎触地。宽大的袖口下,掌心早已冷汗涔涔,紧攥的锦帕湿滑不堪。“不敢!不敢!沈会长驾临,蓬荜生辉!”他稳住些心神,声音却仍带着难以抑制的微颤,“……在下确有难解之惑,如鲠在喉,辗转难眠,恳请……恳请沈会长指点迷津……”他小心翼翼地停顿,艰难地吐出那两个字,“……关于,云儿……” “云儿”二字落地的瞬间,仿佛某种无声的咒语! 沈碧君眼底那层慵懒闲适的薄雾瞬间散去!如同被投入火星的幽潭,霎时燃起两簇炽烈而精明的光焰!广袖如流云轻卷,不见她足尖点地,那抹高贵的紫影已端然落座于正中央的黄花梨雕云纹宝座之上。华丽的紫色裙裾似活泉般无声铺展,流泻一地华光。 “讲。”单字如金玉交击,清越而干脆。她修长的两根手指在身侧雕花紫檀小几上隔空虚点。 “嗖——” 案角那只空置的越窑秘色瓷盖碗,竟自行腾空跃起,带着一股温顺的灵力流转,稳稳当当地滑过半空,无声无息地落在徐安手边的矮几上。琥珀色的茶汤氤氲出袅袅热气,蒸腾出几缕奇异的、带着清灵木气的微凉茶香,奇异地带走了少许室内的焦躁。 徐安深吸了一口气,胸膛如鼓风箱般剧烈起伏。他紧紧盯着茶碗中微微晃动的琥珀色液体,仿佛要从其中汲取诉说这惊天之秘的力量:“……半月前……携瀚儿与云儿归乡……祭扫祖坟……车行至……青冥绝涧……那处山路险恶异常……”他声音越来越低,字字句句如同沉入寒潭的陨石,“……途次山涧……云儿她……突然惊厥……言道……言道看见一头高达数丈、通体如……如流动冰川般的巨兽……其角似……似寒冰水晶雕琢,华光流转……顶天立地……足踏幽涧激流,竟如履平地……恍神间……那巨兽化作一道刺目蓝光……直直撞入了……撞入了云儿的……眉心!” “嗯?”沈碧君指尖捻着玉瓶的动作,微妙地停滞了千分之一瞬。连那袅袅升腾的茶雾,都仿佛被她周身散发出的无形气场冻结凝固。厅堂内的空气,骤然沉凝如铅! 徐安眼神空洞,穿透眼前的虚空,仿佛又置身于那恐怖蛮荒的山野:“之后……之后云儿便昏厥过去……醒来时……她满头青丝已尽染深邃水蓝之色……更……更可怖者……其双目瞳仁……竟变得……深邃幽碧……犹如……藏着一汪不见底的寒潭……” “嘭——!” 一声刺耳欲聋的瓷器爆裂声轰然炸响! 沈碧君霍然长身而起!就在她身形暴起的刹那,那只精巧的青玉小瓶连带着她手边的青瓷盏已齐齐炸成漫天粉末!一股狂暴、冰冷、足以碾碎灵魂的无形威压,如同挣脱束缚的万载玄冰深渊,骤然以她为中心轰然爆发!厅堂内所有的门窗在那沛然莫御的压力下同时发出不堪重负的剧烈震荡,梁椽吱嘎作响,烛火应声尽灭!明净的正厅,瞬间堕入一片幽深冰冷的黑暗! “癸水真灵竟已认主?!”尖利得如同冰棱碎裂的声音骤然撕破黑暗!沈碧君广袖急扬,一道灿若烈阳的金色篆符自袖中闪电般暴射而出,悬浮于幽暗的厅堂半空——“五行归源”!四个龙飞凤舞的篆文光芒大炽,如同一颗燃烧的金色火种,在骤然降临的黑暗中剧烈灼烧,将扭曲的空间映照得光怪陆离! 她一步踏出,虚丹境修士那凝聚如实质的恐怖灵压,如同冰海倒悬、万仞雪崩,带着毁灭性的寒意,一浪高过一浪,接连不断地狠狠砸在渺小的徐安身上! “咯吱…咯吱…” 徐安全身骨骼在这恐怖的压力下发出濒临崩溃的**!冷汗瞬间如浆涌出,眨眼间浸透两层厚实的衣袍!那汗水竟在周身散发着肉眼可见的、丝丝缕缕的白色寒气!他竭力昂起头颅,面色因痛苦和窒息而青紫交加,直视那双黑暗中熠熠生辉、却宛如深渊厉鬼的凌厉凤眸,强撑着嘶声挤出话语:“沈会长……恕……恕在下无状!在下……不过一介薄命商贾,机缘巧合幼年曾得……得一卷残破《太虚古录》,内中只字片语似有提及……那似五行至灵中的……癸水真灵?除此以外,再无所知!” 沈碧君凌厉如冰刀的目光,寸寸刮过徐安痛苦扭曲的面孔,无形的神识亦如最精密的探针,瞬间渗透进徐安的四肢百骸、奇经八脉,探查每一缕肌肉的颤动、血液的流转,甚至试图捕捉灵魂深处最细微的波动——! 然而,结果令人难以置信!眼前这男人,体内空空荡荡,如同被抽干了所有生气的朽木,根本不存在半点天地灵气的痕迹!筋骨更是平平无奇,标准的凡夫俗子……莫非……真是天意弄人,让一个无知的凡人撞破了这惊天之秘?沈碧君眼中那冰寒刺骨的杀意与探询,如潮水般悄然退去,重新凝聚起一层难以捉摸的深沉。 “……徐老板倒是博闻强记。”她顺势收拢广袖,缓缓落座。周身那令人窒息的恐怖压力如潮汐退去,但厅堂内方才那种轻松氛围早已荡然无存。那重新浮现于唇边的浅淡笑意,更像是一层面具,掩盖着其下冰封千尺的深潭。“非但不奇,此乃天道厚赐,逆天改命之机缘……天眷其才,令人羡叹……”她话锋陡然一转,如同毒蛇吐信,尾音含着若有若无却直刺骨髓的催促,“却不知,得了这份天缘的云丫头……此刻安在?”最后二字,带着奇异的牵引之力,仿佛一道隐秘的冰索,无声无息地探向徐府深处。 …… ------------ 第一章:水魄鉴心 里院 僻静的厢房深处... 雕花木窗半开,光柱里浮动着细小的微尘之舞。温热的水汽氤氲弥漫,模糊了精雕铜镜的轮廓。云儿身披浅蓝细绢便服,怔怔地凝望着镜中那个全然陌生的自己。指尖缠绕着一绺垂落胸前的发丝,那水蓝之色纯粹得不染纤尘,冰凉沁骨。 “哥哥……”她声音轻颤,细若蚊吟,“云儿,是否真的与常人不同呢?” 徐云瀚正背对着她,细致地用一段软布擦拭手中那柄磨砺得光滑温润的桃木剑柄,闻声回首。他目光一触到铜镜折射出的那个影像,倏然定住——妹妹周身,竟笼罩着一层极其朦胧流动的淡蓝光晕,如梦似幻!更奇的是,紧邻她一侧的窗台边沿,一盆青葱文竹的叶尖之上,无端凝出珍珠般圆润、散发着莹然光泽的露珠! “云儿像天上的星星落下来了。”他声音低沉,轻轻走近,手指小心地、充满珍视地碰触她冰凉的发梢,那感觉奇妙如浸入春日最清澈的涧水,一股静谧温柔的凉意瞬间传递而来,“比洛水庙里壁画上的神女,还要剔透无暇……”话音刚落,“吱呀”一声,精雕的房门被沈碧君无声推开,一线格外明朗的光与一缕携带院中清浅花香的微风一同涌入,撞破了满室氤氲。 云儿正踮起脚尖,上身探向窗台,全然不知身后之变。那铺展在明亮阳光下的水蓝色长发,每一根发丝都仿佛承载着无形的流泉,莹莹闪动着粼粼波光。骤然听到声响,她惊慌回头,身体不由自主地撞进了沈碧君馨香而柔韧的怀抱。发丝扬起瞬间,带起的细小气流裹挟着极其清冽的潮湿凉意——几乎在同一瞬,那丝丝缕缕的湿意在半空中凝结成一簇簇微不可见、却闪烁着极细微星芒的细小冰晶! “师、师尊!”云儿仰起小脸,眼底那抹水蓝澄澈潋滟,宛如盛满了天界琼浆的琉璃盏,纯净得令人不敢喘气,只怕惊碎了水中的月影。 沈碧君指尖微微一顿,凝滞在咫尺之间。无需探手,无需感知,少女周身自然弥漫开来的气息已如纯净的清泉活水,扑面而来,凉意习习却又生气勃勃。每一次吐纳,仿佛都在引动周遭水之精粹共鸣——这绝非一般水灵根该有的气象,分明与古籍中只言片语记载的“玄阴灵体”如出一辙,那是天道孕育而生的奇迹!千年……不,万年难觅的无上根骨! 她强压住心头如岩浆奔涌般的震动,玉指缓缓抚过云儿冰凉柔顺的发顶,触感如同轻抚过月下一泓幽邃平静的寒潭水面。“小云儿……”她的嗓音是柔软的流水,却带着千锤百炼过的不可动摇的金石之质,“这水蓝的发,这莹澈的瞳,不是什么妖异之相,是天地水行本源予你打下的荣耀烙印,是不知多少人渴盼无数轮回也求之不得的天眷之印。” 云儿眨了眨眼,长睫上犹挂着先前惊吓凝出的细小冰晶泪珠,如清晨草叶尖上剔透的露水。“可是……”她下意识地攥紧衣角,指节泛着青白,声音细弱得近乎要被穿堂风吹散,“云儿害怕……自己变得再也不同……” “傻丫头。”沈碧君唇边绽开一丝冰雪初融的笑,指尖精准无比地点在云儿光洁的额心!一股纯净平和的灵流注入,瞬间化作一只通体荧光闪烁、恍若由月色雕成的灵蝶,扇动着薄如蝉翼的翅膀,轻盈地在微尘浮动的光柱中翩跹起舞。“你看这小东西,”她声音循循善诱,“可会觉得它形态古怪离奇?” 云儿看得有些痴了,忘却了不安,下意识地摇着头。 “这便是了!”沈碧君广袖在空中轻描淡写地一拂,灵蝶瞬时爆开,化作一片纷扬如雪的璀璨星屑,无声飘散在暖阳照耀的微尘之中,“天地之大,万物生发,各有其独一无二的美妙与造化。你的水蓝印记,正是水之真灵与你同契共振的证明——是宣告你已被此界大道温柔注目的胎记啊。” 云儿眸中那片黯淡的疑虑被这番话一点点擦亮,重新注入了生气勃勃的光彩。像是突然卸下了千斤巨石,她倏然转身,裙角旋开如同池塘里被惊起的一圈完美涟漪:“哥哥!师傅说啦!是好事!是印迹!”水蓝发丝随着她旋转飞起,在阳光里溅开片片粼粼蓝光。 徐云瀚的身影笔直地伫立在光影交界的门槛附近。金色的光在他挺直的轮廓上流淌,沉静的目光一直追随着欢喜的妹妹。光将他挺拔如松的影子长长投射出去,安静地覆盖在云儿雀跃的脚边,如同一片沉稳可靠的港湾。 沈碧君默默注视着这对情深的兄妹,数百年寒冰般恒定的道心深处,竟似被投入了一颗滚烫的石子,激起一圈极其细微却真实存在的涟漪。她略吸一口气,清冷的声音再次在暖光中响起:“云儿,既然印迹已现,此处凡人浊气渐浓,随为师即刻回返炼丹总会精修玄功可好?” “那……”云儿脸上璀璨的笑容瞬间凝住,下意识揪住了衣角,小脸急切地转向哥哥方向,“哥哥呢?” “一年为约。”沈碧君竖起的纤指如同竖起一道时间之碑,“每逢丹道总会鼎炉争鸣、诸贤云集之大会典,为师必携你前来与你兄长相见。”她言语平淡,却字字千钧如法旨降尘。 “一年……”云儿小声重复着这个遥远如隔世的字眼,低头迅速掰着白皙的小指头细数,神情忽然焦灼起来,猛地挣脱沈碧君的牵绊,乳燕投林般扑进徐云瀚怀里,双臂死死箍住哥哥精瘦的腰身。她的小脸深埋在他微凉的衣襟之中,声音闷闷地传出来:“三百六十五天……还要再数八千七百六十个时辰……哥哥,云儿会数着每一天每一刻……一直数到见你!”每个数字都如同刻在她心上一般清晰执拗。 徐云瀚喉咙剧烈滚动,像被无形的巨石死死堵住。他手臂习惯性抬起,温热宽厚的手掌本能地想要揉一揉那缕熟悉的、此刻却已异变成水蓝的冰凉发丝,可指尖触碰前一刻却硬生生僵在半空。最终,他宽大的手掌只是在妹妹微微颤抖的后背上轻轻拍抚:“云儿听话……哥哥应承你,每一次相逢,都会带上……你最钟意的物事。” “不要那些!”云儿倏然抬头,水蓝色的眼眸像被投入石子的小池,层层荡开潋滟波光,冰晶般的泪珠倔强地悬浮在眼眶边缘,“只要哥哥……平平安安,无伤无痛……”那声音带着孩子气的固执和穿透一切的真挚,稚嫩而震人肺腑。 沈碧君转开视线,侧脸线条在透窗的光里依旧完美无瑕。然而那百年来历经风波也未曾有过丝毫松动的道心壁垒,竟为这童稚至深之语,悄然裂开一道缝隙,渗透进久违的、连她自己都已遗忘的暖流热意。她广袖一摆,那声音不沾丝毫情感痕迹:“时辰既过,即刻启程。”语毕已转身。 紫檀木门轻轻闭合的一声闷响,如同隔绝了两个世界。门外脚步声渐远,室内只余下沉沉静寂,以及窗缝中吹入的、丝丝缕缕裹挟着梨花微苦清香的微风。 徐云瀚牵过妹妹小小的手,引她在窗边的紫藤小榻坐下。窗外那株老梨树正值生命最热烈的盛期,素白之花累累压枝,风过时漫空纷飞如雪片无声坠落,飘入窗内,在兄妹相依的影子上投下浮动的碎玉白光。 “哥哥……”云儿倚在哥哥臂弯里,小小的声音混着风与落花飘摇,“等云儿走远了……你会不会……有一天忘了云儿?” 徐云瀚身体微不可察地一震,随即低头看向怀里那颗水蓝色的小脑袋,发出一声短促而苦涩的叹息。他抬手,接住一片打着旋儿悠然飘落的素白花瓣,将它轻轻放在云儿温暖的手心:“你看这花……凋谢入土后,可会记得自己是哪一时、哪一刻在何处的枝头绽放?” 云儿盯着手心那片柔弱无瑕的花瓣,茫然摇了摇头。 “你……”徐云瀚合拢她微微发凉的小手,将花瓣与她的体温一同包覆其中,另一只手轻轻拂过她被泪水沾湿的长睫,“……比这世上任何春花都更像春天本身……春天……又怎么会忘记自己?”声音低沉却带着磐石般的重量。 云儿用力握紧掌中那片微凉柔软的花瓣,仿佛攥住了下一个春天的允诺。水蓝色的眼眸中映着哥哥的脸庞,她用力地点头,像是要把这一刻刻进骨头里。 半个时辰转瞬即逝,沈碧君推开那扇雕花木门,步履从容而确定。只见小丫头已然端端正正坐在床沿边,膝上放着一个她早早亲手收拾好的小巧蓝布包裹,整洁朴素。只是那一双明澈的大眼睛红得厉害,湿漉漉的如山林里迷途的幼兔,盛满了强忍着不肯坠落的星光。 “该走了。”沈碧君伸出手,姿态自然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力量。 云儿缓缓站起,最后回头深深看了一眼——窗外那纷扬如雪的梨花树下,徐云瀚身姿挺拔如孤峰劲松,遗世独立。午后的风扬起他墨色的发梢和素青的袍袖,也无声吹散了云儿眼中强自筑堤的水汽防线,碎金流银般的日光照在那挺拔身影上,在他足边拖出一道漫长又沉默的影子。云儿狠狠咬了咬下唇,把呜咽封在喉咙深处,忽然挣脱沈碧君的手,迈着踉跄碎步冲回那道身影前,飞快地把一个凝着刺骨冰凉的东西塞进他宽大温热的掌心。 “哥哥藏好了!不准丢!”她如同吐出了最后的秘密,字字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说完决绝转身,再不敢停留一丝一毫。 徐云瀚松开紧握的指掌。掌心静静躺着一颗约莫指节大小的冰蓝色灵珠,剔透澄澈得不可思议,珠心深处似有一股精纯无比的水精之气自行流转、荡漾,宛如一掬活着的深海之泪,在日光下端详,内里竟凝印着一弯朦胧皎洁的新月。冰凉入骨,寒意却未渗透皮肉,反而似有一丝熟悉温软的余温悄悄熨帖,那……是属于云儿的烙印。它静静地躺在徐云瀚纹路纵横的手心里,像一个誓言,又像一个无法弥合的创口,无声诉说着告别之痛与等待之期。 院门外,石径尽头,沈碧君再次牵起云儿冰凉微颤的小手:“路长日短,可都……准备妥当了?”话语里有超越凡俗的平静力量。 云儿深吸一口气。带着花香、阳光与灰尘碎屑的空气吸入胸腔时,仿佛也吸走了最后一丝软弱。她眼中那片浩瀚的水蓝骤然间沉淀下来,变得深澈而坚硬,如同北境永不融化的冰海。再看不到一丝泪光,澄澈幽深如亘古寒潭。她抬起脚,蓝色发丝在风中扬起流畅的弧光。 “嗯。”一声轻应,尾音被风吹散,小小身形随之坚决地踏出了徐府高门那染着铜钉的门槛,再无踌躇。背后梨花如雪,纷扬似幕,却再遮不住那道投向远处孤峰般身影的最后、最深沉的一瞥... “我家的小凤凰,终究出巢了...” “瀚儿啊...此去天云,不知要吃多少苦,但...生来不是贵族,亦能靠自己的努力成为贵族...万望平安...吾侄吾女,平平安安...” ------------ 第二章:檐下客 天云城中心,矗立着一座形如通天巨鼎的宏伟建筑。青铜色的外壁流淌着岁月沉淀的光泽,九条精工蟠龙浮雕盘绕炉身,龙身鳞爪在日光下贲张欲飞。龙睛处,硕大的赤炎晶石吞吐着氤氲灵雾,似有生命般律动,源源不绝地汲取着天地间无形精粹。这便是天云城丹会的象征与核心——万炉之母。 沈碧君紫衣翩跹,踏着玉阶款款而来。纤指拂过腰间悬挂的鎏金朱雀令牌,令牌微芒一闪。随即,三重铭刻着古老符文的玄铁巨闸发出沉浑厚重的轰鸣,应声开启。闸门洞开刹那,一股浓烈到近乎凝成实质的奇异丹香奔腾而出!千年雪莲的清冽、龙血藤的腥甜、九转还魂草的冷涩……百般药性糅杂冲撞,仅仅是吸入一丝,徐云瀚便觉经脉深处蛰伏的灵力如受惊涛拍岸,不受控地震颤鼓涌。 “当心!”云儿惊呼,情急之下猛然攥住徐云瀚的衣袖。他低头愕然,只见脚下那青玉铺就的华贵地面,竟蜿蜒渗出熔岩般的暗红纹路!那并非装饰,而是精纯火精在阵法驱使下,于地脉深层汹涌流淌。纹路首尾勾连,赫然在地面之下绘就一幅巨大玄奥的先天八卦镇压法阵!显然,整个宏伟丹阁,便镇压在一条狂暴无匹的古老火脉之上。每逢血月临空,便有镇阁长老需踏足此地,竭力加固那随时可能焚尽万物的封印。 距丹会不远的城南暗巷,灯火昏黄,潮湿的空气里弥漫着腐叶与廉价灯油的气息。 一个头戴狰狞饕餮面具的摊主,此刻正高举一只剔透的琉璃瓶。瓶中盛着灰白粉末,在悬垂头顶的夜明珠幽光映照下,竟诡异地泛出惨碧磷光。“列位看仔细了!”他刻意压低的嗓音却异常清晰,穿透巷弄的寂静,“此乃三日前,自天云城丹会弃灰中淘换出的灵丹余烬!内蕴一缕未散之大药灵性!” 面具后,那双贪婪的眼珠扫过围拢的人群,蛊惑如火:“只需每日辰时,采处子心血一滴送服此粉!七七四十九日之后……可向天夺寿十年!百病缠身亦能驱散,万毒侵体顷刻可消!便是那传闻中起死回生、肉白骨的逆天造化,亦非虚妄!”话音未落,一只鼓囊镶满东珠的锦袋挟着破风厉啸,“砰!”地砸在案上。出手者正是富商王员外,他肥胖的身躯激动得微颤,指间一枚硕大翡翠扳指几乎被捏出裂痕。更令人倒吸凉气的是他身后——十二名气息剽悍的护卫轰然放下一个巨大檀木箱,掀盖瞬间,码放整齐的三千两雪花官银刺目地折射着幽光!无人不晓,数月前,这位垄断盐铁的豪商独子,正是误服了掺有蚀骨粉的“长生散”,如今僵卧于寒玉棺中生死一线。这一箱白银,是绝望父亲不惜一切的孤注一掷! 丹会主殿,穹窿高旷,青铜巨鼎默立中央,鼎身铭刻的太古符文在光影中若隐若现。沈碧君一袭紫衣立于殿中,轻纱般的衣袂在炉温余热中缓缓浮动,清冷如晨雾中初绽的紫霭霞光,遗世独立。 檐角铜铃无风自响,叮咚清音回荡。她广袖轻挥,拂散丹炉中袅袅如泣的残烟,紫绡裙裾扫过光洁的冰纹青砖,步履过处,竟在砖面上遗留下点点流转的细碎星芒。指尖轻拈着半枚残损的朱砂丹丸,在暮色渐浓的殿内,那丹丸透出妖艳欲滴的血色。 眸光悠远,似穿透时空的壁障,她缓缓开口,声线清冽如泉石相击:“三年之前,立夏前夕。城南朱雀街药商王天一,沉疴难治,油尽灯枯之际,将这丹会弃置的无用废渣,当作延寿蜜饯,日日含服……”摇曳的琉璃烛影,在她眼尾精心贴就的金箔凤尾花钿上跳跃,明暗不定,衬得那精致容颜愈发神秘而冷肃。 “三日之间,他容光焕发,疾痛全消,街坊皆以为天降神迹。然——”沈碧君声音陡然冷凝,带着一丝冰寒彻骨的穿透力,猝然间纤指如电,精准扣住了身旁云儿的手腕!少女只觉一股透骨寒霜瞬间冻僵了她的筋络,那寒意甚至比山巅的万载玄冰更为凛冽。“尔等可知,凡胎肉身,骤然承受奔涌灵脉的冲刷,皮囊筋骨会如何?”她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兄妹二人骤然苍白的脸,“便如那春蚕受困,疯狂吐丝结茧,直至血肉鼓胀,如吹气球囊,濒临极限!” “及至第七日,寅时更点刚过……”沈碧君的声音倏地变得空灵肃杀,似自九幽传来,“那王天一整个人,竟化为了一件由月华精魄凝成的、通体透明的琉璃盏!”殿门洞开,穿堂冷风呼啸灌入,吹得那重逾万钧的青铜巨鼎发出低沉如怪兽呜咽的嗡鸣!鼎壁扭曲的映像中,徐云瀚甚至看到了自己因惊骇而扭曲的脸孔。“周身三万六千细微孔窍,”她的话语字字如冰锥砸落,“每一窍孔都同时沁出鲜红精血,落地瞬间则化为活物般的金线蛇虺,钻地入石,直扑地肺火脉而去……此等景象,正如药王谷秘传《鬼泣录》所载——‘灵噬之刑’!” 兄妹二人呆立当场,脸色纸般惨白,连呼吸都似被冻结。 沈碧君的目光扫过他们,带着沉重的告诫:“尔等可知,此前惊现京都拍卖会的那株‘太乙青冥参’?其根须如龙须盘虬,曾为油尽灯枯的镇北侯逆天夺命十载!此物出世之日,青光如开天巨斧,撕裂层云,百里之内修士神魂震荡。此等夺天地造化之物,自然引来八方势力血雨腥风的争夺。最终,它被封于万年玄冰雕琢的匣中,深锁于大内九重宫禁,成为帝王独享的禁脔。” 她话音微顿,语重心长:“今日引此旧事,绝非危言耸听。唯愿尔等深铭于心:世间所谓逆天改命的神丹奇药,也可能是勾魂索命的蚀骨毒鸠!贪念一生,行差踏错,则万劫不复!修行之路,便如履九幽寒冰,步步需如临深渊,如对昊天。” 徐云瀚与云儿只觉得一股寒气自脊椎蔓延,神色前所未有的肃穆,重重点头。大殿内落针可闻,众人心头如有千钧重负,在沈碧君清冷的训诫声中,仿佛看见了浮华灵药背后,那深不可测、步步惊心的炼狱深渊。 “啧啧啧……沈大会长一番良言,字字珠玑,令人如饮冰泉,肺腑沁凉啊!” 一个油滑戏谑的嗓音如同毒蛇吐信,突兀地撕裂了殿内的沉肃。一道灰扑扑的身影如失重柳絮,竟从那高达十数丈、绘满星图的丹阁穹顶处无声飘落,落地轻盈似鸿毛。来人一身洗得发白的灰袍,毫无修饰,唯有腰间一枚色泽暗淡、却隐隐透出内蕴神光的七宝药葫随其动作发出清脆撞击。然而,最引人注目的,是他指尖轻捻着的一朵奇异冰晶芍药——娇嫩的花瓣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融化、瓦解,落地的刹那并非水渍,而是化作一丝丝、一缕缕精纯无比、令人精神为之一振的异样丹香,凭空逸散! “凝气返虚,引香成丹?!”沈碧君瞳孔骤然收缩如针,瞬间认出这是早已失传于上古秘典中的炼药绝迹!她心头警铃大作,广袖如流云翻滚,一股柔和却磅礴的劲气瞬间将试图弥漫向云儿方向的暗香震得粉碎。发髻间那支原本敛息的青鸾步摇骤然光华流转,青鸾首部镶嵌的深蓝宝石眼眸,锐利如活过来一般,死死锁定来者。 “柳—宗—清!”沈碧君的声音瞬间冻彻殿宇,每一个字都饱含着刻骨的冰寒与毫不掩饰的鄙夷,“你这被丹协除名、不容于天地人三界的卑劣之徒,安敢踏足这炼丹圣地?丹会禁域,岂是你这等腐蛆鼠辈可以窥伺?!”她言辞锋锐如淬毒飞剑,“是来兜售你那饱含婴童怨灵的污秽‘血髓丹’,还是妄图收回你散布在外的、浸染着无尽孽债的‘黑心钱’?无论何种,即刻给我滚开!”她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讥诮,“只是不知你那所谓的‘凝气成丹’绝技,又是剜了多少无辜稚子的灵根魂火,方能炼成?呵,你的‘冰魄摄魂香’倒是有几分唬人的样子,只可惜……”她话语骤停,唇边冷笑加深。与此同时,以她站立之处为圆心,方圆三丈虚空之中,千百朵幽邃玄墨般的莲花毫无征兆地凭空绽放!莲蕊金光点点,馥郁幽香瞬息弥漫开来,与那冰晶芍药散发的异香轰然碰撞、湮灭,将大殿中央笼罩在一片奇幻而肃杀的莲域法界之中! “……学得几分闻香辨性的皮毛,却只用在脂粉堆里讨那风尘欢愉!今日尚有要务,不欲与你纠缠。识相的,立刻滚回你那散发着腐尸恶臭的阴湿鼠窟!莫要污了此地清净!” 沈碧君脊背挺直如孤峰青松,容颜冷凝如万载玄冰,两道如天罚劫雷般的目光,蕴含着焚灭一切的怒火,狠狠刺向对面那张挂着轻浮诡笑的枯槁面庞。 那被唤作柳宗清的男人,身形枯瘦微佝,脸上堆砌着令人作呕的谄媚笑意,仿佛对沈碧君那字字诛心的呵斥浑然未觉。他甚至夸张地耸了耸肩,嘴角咧开,扯出一个布满褶子、如毒涎般黏腻恶毒的怪笑:“哟哟哟,我亲亲的美人儿会长,时隔多年,怎还如此不解风情?咱们那销魂蚀骨的‘露水情分’,莫非当真付之东流了不成?该是你对我念念不忘啊……不过嘛,若会长仙子脸皮儿薄,拉不下面子来认……”他话音拖得极长,暧昧之意令人几欲作呕,“那我柳某人定是对你负责到底的!至于老鼠?”他不屑地嗤笑一声,枯指掏了掏耳朵,“天下之大,不算是最卑贱的老鼠也有它打洞觅食的生路,还轮不到你这丹会庙堂上的金佛娘娘,来指手画脚吧?” 沈碧君眉心紧蹙如川,眸中炽烈的杀意几乎要喷薄而出,却又被她以无上定力死死压制。眼前此人,与她及整个天云丹会的仇恨早已深入骨髓,罄竹难书。昔日他为炼那惊世骇俗的“夺天噬生丹”,暗掳百名丹童,生剖灵根!致使丹会声誉一落千丈,被万民唾弃。最终被驱逐时,为泄愤竟引爆丹库火晶,毁掉整片核心丹坊,事后竟只轻飘飘一句“一时手滑”搪塞!此等血海深仇,早已化为烙印,刻在丹会每一个幸存者的神魂之中。 “当年你在幽暗地穴中,用噬魂锯割取那些孩子灵根时,便该想到今日结局——永世不得再踏近丹堂半步!”沈碧君的声音低沉,却如地狱吹来的寒风,字字裹挟着淬毒的冰刺,直射柳宗清心窝。 柳宗清浑浊的老眼微微一眯,并未显露出丝毫痛处,只是用枯槁的指节缓缓抚过腰间那柄不断蠕动的玄铁噬灵幡。幡面上扭曲的怨魂厉影,在晶莹剔透的琉璃地砖上投射下更为诡谲、仿佛无数触手挣扎蔓延的黑暗阴影。他喉头猛地滚动,发出一串如夜枭悲啼般的刺耳怪笑,声波震得大殿四角铜铃叮当乱响,震得人心烦意乱:“呵呵呵……沈大会长莫不是忘了?二十年前,药王谷幽潭之畔,月华如练的那个晚上……”他故意顿了顿,那带着邪态的目光如跗骨之蛆,在沈碧君曼妙的身姿上肆意逡巡,“究竟是谁在心魔噬体、癫狂暴走之际,生生撕烂了我那件最珍视、最贴身的锦纹星尘袍……” “住口!” 一声清叱如九天玉磬崩裂,又似玄天金戈交鸣,瞬间响彻寰宇!话音未落,沈碧君眉心骤然浮现一枚玄奥的青鸾真炎道印,金芒迸射,璀璨夺目!与此同时,环绕大殿供奉的七十二盏以千年鲛油为基、铭刻固魂法纹的长明古灯,灯芯轰然爆燃!炽白色的火焰直冲穹顶,磅礴浩瀚的光与热如怒海狂涛席卷每一个角落,将这座宏伟丹经阁照彻得亮如炎阳当空!所有魑魅魍魉的暗影无处遁形! 沈碧君足下未动半分,广袖却如垂天之云轰然翻飞!只见大殿中央那尊沉寂如同山岳、受无数代丹师香火供奉的青铜巨炉内壁,一股深邃如苍穹、沉寂了数百年的青色本源丹火,如同被封印万古的怒龙猛然惊醒!烈焰滚滚咆哮、升腾、凝聚——刹那间,竟化作一头顶天立地、威严神圣的火焰青鸾!青鸾昂首长唳,其声清越激荡九霄,足以燎原的火焰双翼猛然舒展,尾翎流淌着焚尽万邪的圣炎扫过之处,那些铭刻在坚逾精金墙壁之上的古老镇邪符文骤然复活!亿万道符文如同活过来的金色锁链神纹,瞬间从墙壁、地面、虚空中浮现、联结,交织成一张疏而不漏、金焰流淌、蕴含恐怖净化法则的天网壁垒!在这煌煌神威与金芒符海的共同压制下,柳宗清幡中释放的怨魂厉影、言语中弥散的污秽气息,如同暴露在烈日下的春雪,瞬间被撕扯、湮灭、净化得无影无踪! 与此同时,“铮”的一声极其轻微的脆响!沈碧君如云青丝间,那支由先师所赐、蕴含着温养心魂之力的金陵凤钗竟无声断裂!半截凤首簪尖,带着一缕暗淡下来的金光,颓然垂落于她肩头的紫衣之上。 她立于青焰神禽与漫天法阵神符的中央,衣袂无风自舞,声音如同天宪神谕降世,蕴含着无法抗拒的无上威严与焚天之怒: “孽障秽物,也敢在此地亵渎药祖真言?!” ------------ 第三章:黑莲警世 夜幕如一张被巨力揉碎的墨锦,却被骤然撕裂!青鸾炎凝聚的神鸟展翼裂空,一声清唳穿云破月,其声激越,似蕴含着涤荡乾坤的煌煌正气。它通体由赤金色的至阳真火构成,每一片流火翎羽都清晰可见,此刻在暗沉天幕下轰然绽开!烈焰怒放,化作九重璀璨莲华,层层叠叠,金辉喷涌,霞光万丈喷薄而出,硬生生将这沉郁黑夜点燃,天地间霎时流金飞火,亮如白昼初临! 然而,这足以焚山煮海、涤荡一切阴秽妖邪的至阳之火,在撞上那面悬浮于空、不断飘荡的黝黑“噬灵幡”时,却是异变陡生! “嗤——!!!” 没有预期中的摧枯拉朽,只有刺耳欲聋的锐鸣!赤金真火与幡面接触的刹那,并非焚烧魔物,而是骤然爆开一轮惨烈的、近乎燃烧本源的金色巨芒!金光虽炽,却被死死“黏”在幡面之上,陷入一场凶险至极的僵持角力! 幡旗猎猎,仿佛打开了九幽的闸门。浓稠得化不开的滚滚黑雾,如同亿万活物组成的墨色洪流,带着万载寒渊的彻骨阴煞,自幡内汹涌喷发!黑雾翻腾扭曲,千百张痛苦万状、怨毒疯狂的幽魂面孔在其中沉浮、嘶嚎,它们仿佛承受着永恒的煎熬,发出撕心裂肺、直达神魂深处的凄厉尖啸,汇成一股滔天的魔音,撼人心魄。 更可怕的是,那浓郁如实质的森然魔气,竟如同附骨之疽,又似贪婪的黑舌,与青鸾神火交接处疯狂涌动、侵蚀!赤金火焰发出类似瓷器碎裂的细微“噼啪”声,本源之光竟被那诡异魔气寸寸蚕食、黯淡,光华肉眼可见地向内退缩! “呃——!” 下方,沈碧君操控法诀的纤指猛地一抖,指尖皮肉毫无征兆地瞬间崩裂!一道沛然莫御、冰冷阴邪的反噬之力,如同无形的重锤,沿着神识连接的法诀路径,狠狠砸入她的丹府丹田! “噗!” 喉头腥甜再也无法压制,她身体剧颤,一口殷红热血狂喷而出,如同朱砂挥洒。滚烫的血珠沿着她如雪皓腕广袖蜿蜒滑落,在那洁净的丝绸上,勾勒出触目惊心的凄艳纹路,像是一幅泼洒的生命挽歌。 “砰!” 她单膝一曲,踉跄着撞在身侧的冰冷青铜巨炉之上。炉身沉重而寒冷,坚硬的金属触感传来一丝支撑,炉腹表面篆刻的“玄云”两个古篆大字,在周遭因灵火魔气激荡而产生的明灭光影中,时隐时现,恍惚间透出一股沉重的不祥与警示。 沈碧君顾不得狼狈,猛地抬头,一双凤目死死锁定幡面上那沸腾翻卷的滔天黑气,震惊与怒火几乎冲垮理智,声音因气血翻涌和极度的惊骇而微微发颤,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嘶哑:“虚丹境?!怎可能蕴含此等阴煞霸道的真元本源?!柳宗清——!你们!竟敢背弃天道,勾结魔域幽域,沾染如此灭绝人性的禁忌魔功?!” “呵……” 伴随着一声轻蔑阴冷的嗤笑,柳宗清的身影在黑雾中央愈发清晰。他傲然独立,宽大的玄黑袍袖无风自动,如黑夜的鸦翼疯狂鼓荡翻卷。袖口处,以暗金丝线精心绣制的九头蛇魔纹,在浓稠翻涌的煞气中若隐若现,每一个蛇首都狰狞吐信,透出无穷的邪异与恶意。 他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指尖把玩般缠绕起一缕黑雾。那雾气在他指间蠕动、变形,竟凝成一张婴儿扭曲啼哭的哀嚎面庞,发出“哇哇…呜呜…”令人头皮炸裂、心神几欲崩溃的呜咽! “沈大会长,高高在上的日子过久了,眼力也钝了么?”柳宗清刻意拉长的语调缓慢而阴毒,如同毒蛇在草叶上滑行,“‘雾海归墟’的威名……莫非也遗忘了?”提及这个名字,四周的空气仿佛都凝滞了几分,“那位大人……早在三百载前便已勘破生灭玄机,超脱此界樊笼。现如今其威势横亘诸天,执掌生死幽冥!便是你天云宗那几个闭死关的老棺材瓤子,也得掂量掂量,敢轻易忤逆那位大人的意志吗?至于你……” 他眼中寒光乍现,睥睨之态尽显,仿佛看着一只徒劳挣扎的蝼蚁:“就凭你这点微末道行,和你那不知躲在哪个阴沟角落苟延残喘了数十年的老鬼师父玄云?你们……配吗?” “狂妄!”柳宗清字字诛心,尤其涉及师门尊长与三百年前的耻辱往事,瞬间点燃了沈碧君胸膛中滔天的决绝之焰!她怒叱一声,广袖翻飞如浪,十指化作道道残影,不惜燃烧命元般疯狂催动本命金丹真元,试图以神鸟清唳之声震裂污秽魔氛! “唳——!” 青鸾神鸟仰首发出一声更加高亢嘹亮、带着玉石俱焚般悲壮的鸣叫,周身赤金烈焰暴涨数丈,试图焚灭周身缠绕的魔气锁链! 奈何!那汹涌的幡中魔气竟似一片活的、污秽的深渊泥沼,任凭至阳真火如何凶猛灼烧,非但不能驱散分毫,反而如同陷入无底泥潭,光芒迅速被吞噬、同化、湮灭!巨大的神鸟虚影被千百怨魂凝聚而成的漆黑“触手”疯狂撕扯、噬咬,每被咬下一口,便有大片火羽崩碎,化作点点星火消逝于黑暗。神鸟发出不甘而痛苦的哀鸣,庞大的火躯剧烈震荡、扭曲,光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下去! “呜——!” 一声更加凄厉悲怆的哀鸣骤然中断! 沈碧君只觉神魂剧痛,如同被利刃贯穿!手中维持的法诀再也无法稳固,法印瞬间崩散! “不……可……” 她眼睁睁看着本命真火所化的青鸾,在无穷黑雾和万千怨魂的疯狂撕扯噬咬下,最终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悲鸣,庞大而神圣的火躯轰然炸裂!赤金碎片漫天崩飞,如同燃烧的流星雨坠落,却在触碰黑雾的瞬间迅速熄灭、化为虚无! 强大的心神反噬如同海啸倒卷! “噗嗤——!” 沈碧君再次喷出一大口鲜血,面如金纸,气若游丝。身体踉跄着被巨大的冲击波震退,沉重的内伤让她眼前阵阵发黑,灵台剧烈震荡。就在这心神失守、视线模糊的瞬间,她余光敏锐地捕捉到柳宗清眼底深处,那如暗夜毒蛇般一闪而逝的——诡异紫黑色魔纹! 那纹理邪恶、深邃,仿佛活物般蠕动! “《九幽噬魂诀》小成境?!”沈碧君心中骇浪滔天,那魔道顶阶功法的标志,她曾在当年被魔焰焚毁的某处残卷上见过模糊记载! “哈哈哈哈哈!”柳宗清得意狂笑,周身魔气汹涌澎湃,玄色衣袍如同恶魔之翼疯狂鼓胀、撕裂空气。“沈大会长,是不是还沉浸在三百年前,你们那所谓的正道十八元婴围攻魔教的‘辉煌’旧梦里?”他手中噬灵幡旋转的速度骤然加快,幡面猎猎作响,一个吞噬万物的漆黑漩涡急速成型,仿佛要将整个天云城及周围山川都一口吞下,连光线都被无情扭曲卷入! “那位大人自雾海带归的神通伟力……”柳宗清的声音如同九幽寒风吹过,“岂是尔等井底之蛙所能揣测?莫说你天云一隅,便是那传说的三十六洞天福地,也终将成为其吞噬的资粮……呃?!” “住口!休辱我师门!”沈碧君双眸赤红,血泪几乎迸出!她猛地并拢双指,指尖凝聚最后一丝决绝灵力,如划开宿命般,悍然抹过眉心祖窍玄关! 嗡——! 一股难以言喻、超越极限的恐怖波动自她眉心爆发!她那濒临枯竭的本命金丹仿佛被瞬间点燃,绽放出超越太阳的刺目光华!一道凝练如实质、带着凛冽浩荡威压的光柱,直冲九天霄汉! 轰隆! 整个天云城上空的厚重积云层,被这道光柱强行穿透、荡涤!云层瞬间由灰暗转为通体剔透、流转着奇异迷蒙色彩的琉璃之色!与此同时,一道道玄奥无比、金光熠熠的丹纹在虚空中如神笔勾勒般凭空浮现、交织、延伸、汇聚……眨眼间,一座覆盖方圆数百丈,由无数流动金纹构成的巨大法阵轰然成型!那阵纹玄秘深奥,透出与天同威的古老洪荒气息! “九转丹心阵!”——这正是当年其师玄云道人,以金丹巅峰之姿,硬生生困杀过不止一位元婴境魔头的盖世绝学! “碧君!停下!莫要燃命!”几乎在法阵成型的同一刹那,云层极高处炸开一声焦急万分的暴喝!声音如雷霆滚动,带着浩瀚的元婴之威,显然是宗门内某位重量级的长老级人物终于赶到! 然而,迟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刻,那旋转不休的噬灵幡中,骤然爆出三道惨白狰狞的骨爪锁链!锁链破空之声尖锐刺耳,如同万鬼齐哭! 诡异的是,这三道骨爪锁链并非硬撼那庞大的金色阵壁,反而如同三条阴险狡诈的毒蛇,尖端利爪闪烁着噬魂幽光,精准无比地顺着虚空中那些尚未完全凝固的金色阵纹流动的光芒溯流而上!它们的目标,竟是那悬浮于阵眼核心的、沈碧君燃烧本命金丹所化的核心枢纽——一颗宛如实质燃烧着的赤金丹轮! “不好!是破阵噬源之爪!”天际那雷霆之音骇然失声! 砰!砰!砰! 三道白骨鬼爪几乎同时狠狠扣在了那核心丹轮之上!一股源自九幽、专门污染灵源的阴寒怨毒之力,如同三把万载寒冰淬炼的巨锤,顺着阵纹能量连接,毫无阻碍地轰入沈碧君已然油尽灯枯的身躯! “噗——!” 难以形容的剧痛瞬间撕裂了沈碧君!她如遭太古神山迎头撞击,胸口向内恐怖塌陷,整个人像断线风筝般被狠狠砸飞出去! 轰!轰!轰…… 她连退七步!每一步踏下,沉重的足跟深陷入铺地青石。狂暴失控的灵火真元自她破损的经脉疯狂外泄,脚下的坚硬石板如同油滴溅入滚水,发出刺耳的“滋滋”灼烧声!七个深达寸许、燃烧着暗红色血焰的清晰足印,赫然烙印在青石路上,袅袅青烟升腾而起,触目惊心! “咳咳……看来玄云老鬼的衣钵传人,也不外如是……”柳宗清正待发出最后的讥讽,阴鸷的目光却猛然扫向天际——数道比先前那道雷霆之音更庞大、更恐怖,宛若流星撕裂长空的元婴气息正以惊世骇俗的速度疾驰而来!每一道光流都代表着天云宗真正的底蕴! 他嚣张的气焰如被冰水浇头,瞬间冻结! “走!” 柳宗清当机立断,再无丝毫迟疑!他猛地将手中噬灵幡狠狠一扬,幡面卷起千重漆黑魔浪,滚滚魔音化作实质般的震荡波,雷动九天:“告诉天云宗那些缩头乌龟老儿!九瑶大人神功既成,《万魂噬天诀》威压寰宇!三百年前的血债……呃啊!” 狠话未及说完,他整个身躯竟“轰”地一声,如同自爆般猛然炸裂开来!并非血肉横飞,而是化为漫天飘散、闪烁着幽幽惨绿光芒的磷火!这些鬼火般的东西诡异无比,仿佛具备生命,贪婪地吞噬着所过之处的一切光线、灵气与生机。当最后一点绿豆大小的磷火坠落在地的瞬间—— 嘶……! 一个方圆十丈的绝对真空地带豁然形成!所有的空气、灵气、声音、色彩,乃至存在感,都被瞬间抽吸一空,只留下一片死寂、虚无的惨白地面! “幽冥遁!是那魂婴九瑶的独门血遁秘法!”最先赶到的青影如鬼魅般出现在重伤倒地的沈碧君身旁,一道温和沛然、蕴含磅礴生命气息的翠绿光芒瞬间笼罩住她破碎的身体,正是天云宗长老许长弓的太乙青木诀灵力为其强行护住心脉根基,滋养干涸的经脉。然而,许长弓那张向来波澜不惊的脸上,此刻却布满了前所未有的惊骇与困惑:“怎么可能?!三百年前玄云道兄的‘道化神雷’,分明将她元婴轰得万劫不复,点滴未存!形神俱灭啊!怎会……”这震撼颠覆了他的认知。 “唔……”就在众人被柳宗清遁走和许长弓之语所震慑时,旁边一直昏迷躺倒的徐云瀚,突然发出一声极其痛苦的**,身体剧烈抽搐了一下。 所有人的注意力瞬间被吸引过去。 只一眼,数位见多识广的老修士脸色同时骤变,失声惊呼: “噬魂种?!” 只见徐云瀚的眉心皮肉之下,一个如同活物般的暗沉灰色符文正在缓慢浮现!那符文扭曲诡异,散发着阴冷、污秽、令人神魂本能厌恶与不适的邪恶气息,仿佛是从深渊最底层捞出的烙印! 沈碧君强忍着撕心裂肺的剧痛,挣扎着在许长弓的扶持下挺直身体,忧心如焚的目光越过徐云瀚,看向他紧紧护在身后的妹妹云儿。 而就在大家视线聚焦之时,另一幕奇景豁然呈现! 昏迷的云儿娇小的身体周遭,不知何时已弥散开一层纯净无暇、如水晶般湛蓝的冰莹光晕。这是天生水灵根在感受到致命威胁下的本能激发!那光晕迅速凝结,在她体外形成一层薄如蝉翼却坚韧异常、不断荡漾着水纹的寒冰晶壁屏障!更关键的是,这道纯净至阴的冰晶屏障,恰好将徐云瀚眉心那枚企图扎根、扩散的“噬魂种”气息牢牢阻隔在他体内,未能突破分毫,同时将这对兄妹牢牢护佑在内! “哈!妙哉!妙哉!”许长弓紧绷凝重如寒霜的脸色,在看清这屏障的瞬间如冰雪消融,甚至爆发出由衷的惊喜大笑,“如此敏锐!天生八品水灵根,对幽冥魔种的先天克制竟强到此等地步!果然是天眷道体!” 笑声未落,他袖袍一展,一枚龙眼大小、通体剔透澄澈如万年琉璃、内蕴星河璀璨流光的丹药飞射而出。浩瀚、纯净、仿佛来自宇宙本源的星辰之力弥漫开来,让在场之人精神都为之一振。 “此乃以北极星髓为主材,辅以八十一种星辰精粹所炼的‘悟铭丹’,本是助修士开辟灵台识海、感悟大道之用,凝神固本,最是精纯不过!眼下正好可……”许长青话未说完,异变再起! 那枚悬浮的琉璃丹珠仿佛有了自己的灵性!在距离云儿不足三尺之处,它竟无声无息地分解开来,化作漫天流萤般的淡蓝光点!这些光点跳跃舞动,仿佛一群欢快的精灵,蕴含着最本源的星辰道韵。 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昏迷中的少女似有所感,白皙的小手在昏迷中竟轻轻抬起。仿佛有无形之线的牵引,漫天流萤光点放弃了任何方向,如同扑火的飞蛾,又如归巢的乳燕,疯狂地向她白皙纤细的指尖汇聚而去! 嗡! 璀璨的星光在她五指间汇聚、旋转、凝结!眨眼间,竟在她掌心之上形成了一团微缩的、正在缓慢旋转、璀璨生辉、蕴藏着无限神秘与生机的袖珍银河! “星髓……认主?!” 包括许长青在内,所有阅历深厚的修士无不倒抽一口冷气,屏住了呼吸!传说中以星辰本源之力炼化之物,唯有遇到与之拥有本源共鸣的绝世道体,才会主动分解,以最纯粹的形态认主归附!眼前这匪夷所思的神异景象,赫然正是那传说中的“星髓认主”! 大殿废墟上空,星光、寒冰气息、少女纯净的灵力交织,构成一幅绝美而神圣的画面,冲淡了方才激战的惨烈与魔氛。 “妙极……此女福泽深厚,气运天成,其道体竟与星辰本源如此契合,远迈常人,倒省了老夫这引导炼化的功夫了。”许长青捻须微笑,眼中满是欣赏与欣慰。然而,在那欣慰的笑意最深处,一丝前所未有的凝重却悄然沉淀。他不动声色地传音于沈碧君耳中,声音低沉肃然,字字千钧: “碧君,此‘噬魂种’……绝非偶然,其目标恐怕本就是这丫头!她纯净无垢的先天水灵体质,天然就是这等阴邪污秽魔种的死敌。也正因此,她能自生屏障阻隔魔种……但在某些存在的感知里,这份‘纯净’便如同幽暗深渊中最醒目的灯塔!那已然复苏的魂婴九瑶……此刻必然已牢牢锁定这份独一无二的水灵本源气息了。” 沈碧君闻言,心中如同被投入万载寒冰!她猛地扭头,目光如电般穿透弥漫的尘烟与混乱的灵力余波,死死刺向天云宗山门方向! 远处群峰之间,原本云雾缭绕的宗门上空,数道粗大如山岳般的金色光柱正冲天而起,彼此勾连,构筑成一张笼罩千里的巨大金色阵网!阵网明灭不定,无数玄奥符文疯狂流转游走,发出雷鸣般的嗡鸣——护宗大阵“天云锁空阵”已被先前那足以震动山门的战斗彻底惊动、全力开启! 危机,非但未曾解除,反而真正降临! 沈碧君眼中再无半分犹豫,决然如金石碰撞!她用尽残余的最后一丝力气,狠狠捏碎了袖中那枚贴身珍藏了百余年、传承自师尊玄云道人的古朴玉简! 铮——! 一道纯粹到极致、凝练如青锋、蕴含着堂皇浩荡意志的青色光柱,骤然自她掌心破空而上!光柱瞬间贯穿低空弥漫的烟尘与散逸的云气,直刺九霄云外! 光柱的顶端,天空的最高处,九朵纯粹由青色先天道火构筑的巨大莲花,次第绽放! 每一朵青莲都灼灼燃烧,莲瓣层叠分明,释放着万古不易的清正、威严、至阳至刚的气息!青光万丈,辉耀万里河山!一股横扫诸邪、涤荡乾坤的浩然正气席卷长空,将那残存的、飘散的魔气秽息瞬间清扫一空! 九朵青莲在极高处烈烈燃烧,如同九轮青阳悬于苍穹,成为这片天地最耀眼的标志!这正是在整个天云城乃至更广阔修真地域上空,沉寂了三百年之久,只在宗门面临倾覆之危、修真界遭遇大劫之时方才会被点燃的古老警世讯号: 墨莲警世焰! 火焰映照下,下方残破的大殿、修士凝重的面孔、远方巍巍开启的宗门大阵……都被染上一层凝重而肃杀的青色光晕。一个时代的风暴,已在这青焰昭告中,彻底拉开了序幕... ------------ 第四章:以退为进 炼丹协会那两扇厚重的朱漆大门,在如泼洒丹砂般的夕阳余晖中,浸润出金属般的冷硬光泽。石阶下,徐云瀚紧紧牵着妹妹徐云儿的手,目光如鹰隼般死死锁定前方骤然出现的鹤发老者——许长弓。老者玄色道袍上的云雷纹流转微光,每一步踏出,坚硬青石板便无声塌陷,灵气形成微小漩涡旋即湮灭,显露其对灵力臻至化境的掌控。 “老爷爷……可是您方才出手相救?”徐云瀚喉结滚动,声音干涩,下意识将探头探脑的妹妹护得更紧。 许长弓嘴角牵动,皱纹堆叠,目光却径直越过少年,落在徐云儿那双澄澈好奇、宛如映着蓝天的蓝色眼眸上,那八品水灵根的光芒令他动容。“老夫许长弓。”他声调不高,却奇异地穿透暮色,引发檐角青铜风铃无风自鸣,“论辈分,当得起你们一声‘许爷爷’。” 沈碧君悄然步出,如月下霜华。她敏锐目光扫过老者腰间的残缺玉珏——天云宗执法堂长老信物,那豁口是三百年魔劫的烙印。她心头警铃大作,面上却不露分毫。“云儿,过来。”女童立刻如蒙赦令,蹦跳着跑到她身边。水蓝发丝在夕照下折射出晶莹剔透的流转灵光,正是那惊世根骨。 许长弓枯手翻腕,一枚通体剔透的青玉丹瓶滑入掌心,瓶身云纹由精纯灵气汇聚流动,异香隐现。“悟铭丹。”他屈指轻弹,玉瓶稳落沈碧君手中。 五品灵丹!沈碧君指尖微颤。此物足以镇秘库!她余光瞥见徐云瀚紧抿双唇,下颌绷紧如刻——这市井挣扎长大的少年,远比妹妹更懂修真界的残酷,他嗅出了“善意”背后的致命危机。 “许前辈厚赐,碧君代两个孩子谢过。”沈碧君托起玉瓶,夕光穿透温润玉质,照见丹丸玄奥铭文。“只是,此等大机缘之物,所牵因果之重,两个孩子稚嫩,恐怕……承受不起。”“缘法”,华美糖衣下往往是血与命的偿还! 许长弓豁然长笑,灵力波动震得门前石狮微颤:“沈丫头!天予不取,反受其咎!”他袍袖疾扬,一道纤细金线自袖口迸射而出!金光在虚空中疾速穿梭、转折、交织!眨眼间,一幅巨大繁复、精密无比的金色符文图谱在众人头顶旋转开来,古老神秘的契约之力光芒四溢! 就在这慑人时刻,徐云儿仰着小脸,完全被头顶流光溢彩的金色巨网吸引。孩童本真的向往压倒了所有戒备,她无视哥哥阻拦,踮起脚尖,伸臂便欲触碰边缘一缕垂落的金芒:“许爷爷!这个会发光的大蝴蝶,能送给我吗?” 空间,死寂!针落可闻! 沈碧君心跳骤停!蝴蝶?!那是“无常老怪”成名的本命凶器——“千机引”!曾于血战中洞穿元婴魔修的神魂! 许长弓笑容彻底凝固。他缓缓低头,浑浊目光聚焦在那不及他腰高的小小身影上。那湛蓝纯净的眸子里,无惧无畏,无贪无求,只有最纯粹的欢喜和对“美丽玩具”的热切。一种久违的“温暖”,如破土幼芽,自他那冰冷丹田深处悄然滋生。漫长岁月筑起的坚硬心防,竟被这赤子光芒刺开了一隙微小的裂缝,让他恍惚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好。”一个连他自己都陌生的、干涩却柔和的声音响起。意念一动,那漫天致命的金线图谱瞬间收敛威煞光芒,凝聚成不足寸许、栩栩如生的金蝶发簪,轻轻巧巧别在徐云儿柔软鬓边。暮色中光华温润,再无一丝凶戾。这个俯身为小女孩戴簪的动作,竟让这位以诡谲著称的法修大能,毫无防备地暴露了自己的气海空门。 “好!好个灵根聪慧的女娃娃,你我有缘...今日便收你二人为记名弟子,当然...若是有一天玄云老儿回来了,仍是各论各的...” 就在许长弓应承之语落定,那丝诡异温情尚未消散之际—— “且慢!” 清喝如裂帛!徐云瀚猛地踏前一步,稳如磐石!他双臂交叠胸前,行了一个庄重古雅的揖礼,腰身深弯,头颅微颔近九十度,却未触及冰冷石板。 “许前辈明鉴!”少年清朗声音在暮色中掷地有声,眼神如炬,“承前辈错爱,愿纳我兄妹入门,云瀚感铭五内!然,小子深知己身凡骨无根,蒙前辈青眼已是天大造化,不敢奢求更多!只求前辈...”他语气悲壮,“...念我兄妹孤苦,许我追随左右,为一随侍足矣!至于拜师之礼...”他猛地侧身,指向妹妹,“小子斗胆!舍妹身负八品灵根,方是配得前辈教诲的良材美玉!若前辈垂怜,收她为记名弟子,小子甘愿为仆为役,永世追随,护她周全!纵万死,无悔无怨!” 字字句句,如同重锤敲击在每个人心头!他洞悉了交易筹码,以自削为仆的孤勇,为妹妹撬开更安全的生门,为自己争一个留在妹妹身边的名分! 许长弓古井无波的脸上,掠过清晰讶异,枯藤白眉微挑,再次审视这凡俗少年。一股微不可察的赞许于心底滋生。这份清醒、担当与市井智慧,是块璞玉。 袖中龟甲无声震动,推演卦象再变!指向徐云瀚的因果线,竟隐隐透出磐石不移的定力! “…呵。”许长弓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音节。那公式化的笑意淡去几分。他伸指一点,一枚温润如水的玉佩自袖滑出,悬于徐云瀚身前尺许,散发柔韧光晕,守护其抉择空间。 “拜师之礼,非吾所求,你有此心志,足矣。”他声音低沉,多了几分长辈的威严与平和,“既如此,你二人,便都是我许长弓的记名弟子了。记名,便是弟子,何来仆役之说?” 袍袖一卷,那玉佩温顺落入徐云瀚因激动而微颤的手中。入手温凉,非金非玉,天然纹路流淌,蕴含山河之力——绝非凡物!这份无声赠予,是对少年心意与智慧的最高认可。 暮色彻底笼罩。徐云瀚握紧冰冷的玉佩,唇色发白,背脊挺直。没有狂喜,只有沉甸甸的重负和一丝如释重负。他那挺直的背影,在浓重夜色中,如同一柄刚刚出鞘欲抗命运的战剑,虽稚嫩,锋芒初露。这面子,是他凭孤勇与清醒,自己挣来的! ------------ 第五章:星澜初现 暮色彻底沉降,如凝固的墨池,沉重得令人窒息。炼丹协会门前,灯笼悄然点亮,橘黄的光芒在墨色中晕开,将石阶上沉默的四人身影拉长,扭曲地印在朱红高墙上,如同被无形之手操控的皮影戏。 沈碧君灵觉如丝,敏锐捕捉到许长弓宽大衣袖间极其细微的拂动。刹那,一股沛然、冰冷、无形无质的结界之力骤然张开,如一面透明的、坚逾玄冰的壁障轰然砸落,隔绝内外,将空间切割,连最敏锐的神识触角也被冻结——此地已成独立樊笼。 她袖中,一枚温养多年的护身玉符无声化尘。与此同时,协会深处静室内,那口以万钧深海寒铁铸就、蕴养着九转灵丹的丹炉核心处,一缕几乎难以察觉的碧绿烟气倏然腾起又湮灭,如同炉火被极短暂地掐灭了生机——这是她最后的紧急传讯手段,同样被瞬间扼断。 “四年后,星澜秘境开,千机引既然给了小丫头,老夫也不能厚此薄彼,这星图便给你了...”许长弓的声音在结界内沉沉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肃然。他枯瘦的指尖凌空点划,指尖逸散的星芒灵光如萤火汇聚,瞬间凝实、连接,在众人面前铺展出一幅立体的璀璨星图。星辰罗列间,一条地形狰狞、两侧险峰似凶兽獠牙般对峙的山谷,赫然成为焦点。几处猩红光点如同凝固的血痂,标记其上,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凶煞之气。 “持此星图,秘境开启之日,便可无阻进入,即便你们远在万里之遥的天云城...”他目光扫过仰头看着星图的云儿,最终牢牢锁定在徐云瀚那双沉静得仿佛能吞噬所有光亮的眼瞳深处。“天予之机,能否攫取其中造化……能否活着从里面爬出来……”他刻意停顿,语气如同寒潭深水,“全凭尔等……自身命数。” 话音落定刹那,徐云儿鬓边那支看似寻常的金蝶发簪,猛地一颤!薄如蝉翼的翅翼“嗡”然舒展,轻盈振颤两下,竟瞬间挣脱簪体形态,化作一只小指长短、完全由凝练精纯的灵力构成、纤毫毕现、流光溢彩的金蝶!它欢欣地盘旋于徐云儿头顶,翅翼扇动间挥洒下点点宛如纯净星尘般的金粉——顶级通灵法器感应宿缘,主动认主护佑的异象! 沈碧君瞳孔骤然收缩!这份“随手”抛出地图后“附赠”的指引,其分量之重,远超预估!星澜秘境乃这世间少有的洞天险地,其内究竟为何早在上古就断了承,所以这法器之珍贵又何止千钧! 她下意识望向许长弓已微微侧身欲离的背影,却在电光火石间,捕捉到他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迅疾回眸——那深沉的视线终点,既非悬浮的星图,也非那已成活物的神异金蝶,而是定格在那个正踮起脚,惊喜地用小手去触碰空中飘散的金色星尘,眼中星光璀璨、纯净无暇的徐云儿身上! 一瞬。 沈碧君这颗历经阴谋倾轧早已冷硬如铁的心,竟被一丝涟漪猝不及防地触及。她蓦然看透:在这步步为营、视众生为棋子的冰冷博弈中,眼前这位精于算计的“老怪物”,其道心深处竟被这稚子无瑕的本真,悄无声息地撬开了一丝裂缝。那份难以言喻又羞于启齿的、对纯粹光华的隐秘向往,此刻竟隐隐压过了他之前所有的权衡利弊。 夜色如浓墨倾倒,琉璃檐角残存的一缕暗金,也被彻底吞噬。晚风呜咽着掠过空寂庭院,檐角铜铃被风扯动,“叮——铃——,叮——铃——”的清音袅袅盘旋,如九天遗落的一声叹息。 许长弓身上的灰色道袍在寒流中微微拂动,袖底深处传来细微却密集的、如同万年玄冰相互挤压磨蚀的“沙沙”碎响。他垂下的眼睑掩盖了眸光流转,视线扫过徐云儿时,眼底精光如冰层下潜游的暗流,依旧闪烁着属于老谋深算者的考量。然而,当徐云儿恰好仰起头,那双映着漫天星斗的湛蓝眼眸,带着全然的信任与好奇望向他时—— 他喉结猛地一滚!仿佛那目光是一束滚烫的光,猝不及防地刺穿了他冰冷坚硬的心防。 “好!好得很!”许长弓倏然抬头,发出一阵穿透凝滞结界的朗声大笑!笑声带着磅礴灵力震动他全身衣袍,袖口处细碎的冰晶如雪崩般簌簌飘落,未及地便化作无声消散的六瓣冰花。 “千机引既择主认亲,老夫一脉也算有了传人!”他大手一挥,威势张扬,“往后若有不长眼的魑魅魍魉纠缠尔等,便报上老夫许长弓的名号!”话音未落,他袍袖随意一拂! 轰! 一股令虚丹境都为之窒息的、如同极北玄冰风暴般的庞然威压,毫无征兆地沉重落下!方圆数十丈内流动的灵气瞬间被冻结!空气如凝铅块! “……在这天云国的地界上,”他声音平淡,却带着山峦倾倒前的万钧重量,“老夫这薄名,约莫……还有几分嚼头。” 笑声尚未完全在夜空中散尽,他那双深不见底、隐有笑意残留的眸子,已如冰刀般倏地钉向沈碧君,眼底涌动着不容抗拒的催促:“沈师侄,若无他事羁绊……即刻启程吧。此刻尚有一线天光可趁,若再迟滞……”寒意无声弥漫,“……只怕生变。” 师尊之诺,以言为刃 沈碧君唇角微弯,那弧度冰冷如刀尖的一瞥。她缓缓俯身,指尖轻柔抚过徐云儿冰凉滑顺、泛着水灵光晕的发丝,动作温和,话语却蕴含着磐石般的承诺:“云儿,记住,从此刻起,炼丹协会便是你的家,是坚不可摧的盾。” 她的目光骤然抬起,如两道开锋的冰锥,带着冻结灵魂的寒意直刺许长弓,“纵有滔天灾劫倾覆而下,为师……自会为你擎起一方天地!” 话音微微一顿,搭在云儿肩头的指尖几不可察地往里收了半分力道,语调中倏地掺入一丝锋锐如弦的促狭:“……倘若为师这肩骨……或有枯朽承重不住之时,”话锋如同淬毒的匕首,精准地转向许长弓,“便寻你这位……平辈于你师祖玄云真人的许爷爷!他老人家顶天立地的修为……”她死死锁定老者眼中一闪而逝的精光,“何止‘深不可测’,怕是要……擎天撼地才够形容!” 尖刺裹蜜,机锋直指心扉! 许长弓眼底深处,寒光骤亮如极地冰爆!但这厉芒转瞬便被更深沉的笑意覆盖,化作了又一阵更为宏亮、也更显冰冷刺骨的大笑!袖底冰晶碰撞声密集如暴风雪降临! 他岂有不明?这沈家丫头是在以言语为刃,逼他以自身无上威名与力量,筑起一道实质的铁壁屏障!她在将他架上高台,要他不得不将方才口中那“几分薄面”化作掷地有声的庇护铁律!她对云儿的回护之心他信,可区区虚丹境的肩膀,在帝国真正的巨擘眼中,不过是一碰即碎的细苇! 而他许长弓不同。天云宗客卿大长老之名,婴境巨擘之实,其庇护的承诺,才是这尸山血海的修真界中,唯一能阻挡腥风血雨的护身符箓!只是……这份承诺的重量,意味着这对稚嫩的兄妹,未来注定要以鲜血、自由乃至难以想象的沉重代价,来偿还这份今日种下的因果。 这是一场筹码悬殊的豪赌。 灰袍老者看似漫不经心押下轻飘一言; 而那两个尚不知命运狰狞的孩子,已懵懂无知间押上了自己脆弱的人生,押上了一条通向荆棘血路或万劫深渊的、飘渺未卜的前程! 夜风骤然变得狂烈,呼啸着撕扯檐角铜铃,将清雅的“叮铃”搅成急促、混乱、惶惶不息的一串串尖鸣——“叮铃铃铃!”这杂乱的铃声,撞在朱红高墙上,反弹回来,盘旋回荡。像是这浓重夜色在狞笑,又像是命运在冷眼旁观这场温情面纱之下,步步紧逼、锋芒暗藏的无声交锋所敲响的注脚。 冰冷而沉重的现实已然落下帷幕。 而那吉凶难测、波涛汹涌的明日,正悄然掀开……第一页。 ------------ 第六章:囚 暮色彻底吞噬了天穹最后一丝微光,炼丹协会那两扇玄铁包边的朱漆大门,如同巨兽缓缓合拢的颚骨,发出枯木断裂般的“嘎吱——嘎吱——”**。沉重的门轴转动声碾过青石阶,像是骨渣在石磨间辗轧的闷响,在空寂的山门前回荡不息。 徐云瀚伫立阶前,身影凝固如青铜雕塑。门缝挤压的光带如淬火利刃,“嗤啦”一声将他清瘦的身形从中劈开——右半身浸入门外渐浓的墨海,左半身残留的门内烛光如风中残烛。他五指深掐掌心,尖锐的刺痛渗入血肉,却远不及心中那道撕裂肺腑的剧痛。 “哥哥…云儿等你……” 妹妹的声音似冰珠坠入寒潭,穿透厚重门扉的缝隙。徐云瀚猝然转身!濒死般扑向紧闭的大门,手指失控地抓住冰凉的铜钉门环,却只窥见门缝合拢前最后一瞥—— 一抹水蓝色的裙裾飘飞,如同星屑流光被无情剪断,瞬息没入药香氤氲的黑暗。唯余一缕雪蕊清梅似的幽香萦绕鼻端,转瞬被凛冽夜风撕得粉碎。 天云城千门万户的灯火次第燃起,如万千冷眼悬于苍穹。灯影将他孤身拉得奇长,扭曲地印在青石板上,宛若一柄被弃于旷野、锈迹斑斑的断剑,默诉着流放者的苍凉。 他攥紧空悬的五指,指甲深陷掌心血痂。温热的腥甜弥漫,将未尽诺言与撕裂之痛一并摁进颤栗的骨髓。抬首,北斗七星的勺柄低垂天幕,勺口直指下界幽暗处——竟与昨日许长弓袖中飞出的那片龟甲星图严丝合缝! “云儿……”低唤如钝刃刮石,逸散在穿堂风中。 檐角铜铃再度惊颤。叮铃铃! 铃声撞在朱墙上碎裂一地,如同冰霰叩击青石,声声急迫,似在应和少年胸腔里翻腾的、以血火熔铸的死志! 门内,雕花门扉的冰冷穿透薄衫。 徐云儿紧贴门板,指尖无意识摩挲腕间冰晶手链。晶珠在昏黄烛火中流转折射,每颗都囚禁一点摇曳光斑,整串手链宛如一方囚禁星辰的寒冰牢笼。光华璀璨,却照不亮她眼底凝结的寒霜,化不开那名为“离别”的稠黑冰湖。 “哥哥……”蜷紧的掌心里,冰珠硌着肌肤,声音轻如药香里飘坠的羽尘,未及触地便已消融。 更远处,天云城厚重的报晓鼓声穿透重楼。 咚——咚—— 声声沉闷,若远古巨神执槌叩击命轮,震荡着两颗悬空的心弦,为离别敲下宿命的印鉴。 黎明撕裂天鹅绒般的夜幕,晨光稀薄如纱。寒雾如活物盘绕山峦,远处峰脊在岚烟中起伏,如同蛰伏的太古龙兽。 徐云瀚立于沈碧君灵力凝成的青玉云舟之艏。罡风如亿万冰棱攒刺面颊!俯瞰而去,承载他整个稚岁年月的天云城正急速坍缩为微末一点,终化尘埃消散于视野边际。 离乡之途,竟以蹈虚而行! 他足弓发力站稳舟舷,同时更清晰地感受到充斥天地的精粹元气——它们非是滋养温流,而是亿万条蚀骨冰蛇!蛮荒原始的灵力穿透衣物,啮咬筋络,带来刮髓锥心的锐痛。每一口呼吸,喉腔都似在吞咽着碎晶冰屑。 “骨酥了?”沈碧君的声音被罡风削薄,侧眸扫来,目光锐利如针砭。 徐云瀚咬肌绷如钢索,指节攥得青白暴突。这凌迟般的痛楚非但未使他退缩,反激发出骨髓深处蛰伏的凶兽!他何曾仅惧这天高?所惧者,实是在这苍茫云海间,己身微渺如蜉蝣般的无力! 力量!足以劈开命运铁锁的力量! 星穹囚仙 “许前辈!”逆风嘶吼,声线几被风啸撕扯,“天云宗……究竟是何处所?!”他渴求答案,纵那真相是噬魂巨口,亦要看清齿间寒芒! 前方引路的灰袍身影微凝,发丝在狂风中怒卷如银焰。许长弓未回首,只宽袖一展—— 宛若盘古巨神挥开天斧!前方奔涌的云海发出不堪重负的**,被一股无形伟力硬生生撕开一道纵贯天地的裂渊!刺目的初阳金曦如熔金奔泻…… 徐云瀚瞳孔骤缩! 远方,一座庞然巨峰蛮横地撞入视界!山体嶙峋如神魔开天遗落的断戟,弥漫着万古苍凉的压迫。峰顶并非天成,竟似被无上伟力生生削平!九根擎天玄黑巨柱如魔神獠牙矗立其上,柱身并非光滑,而是爬满流淌暗金血芒的活物符文!无数符纹如同贪婪虬根,自柱身扎入虚空,又深深刺入山体岩脉,疯狂抽吸、囚禁着山脉奔涌乃至更广袤天域的浩瀚灵气!灵气被无形牢笼束缚压缩,凝成道道肉眼可见的淡银色洪流,如百川归海,没入峰顶幽暗深处。 噬魂绝途 “看清了?”许长弓的声音冰冷如刀锋刮过骨面,“天云宗,从来非是仙乡洞府。它是一座囚笼!一座以无尽岁月与亿万修士血髓为砖石所铸——星穹囚仙峰!”他目光锐利如剑,扫过心神俱震的二人,“囚天地之灵!囚人心之贪!更囚着……早已被天道遗忘、本不该再扰动尘寰的……某些古物!” 亘古的寒意无声攫住徐云瀚心脏。 “至于道途……”许长弓语锋一转,平淡中字字千钧,“淬体、筑基、金丹、化婴——此乃正法。沈丫头金丹境中期,在凡俗或可称雄。于此峰之内……”他冷笑一声,“不过微尘芥子。”蝼蚁之身,便是起始。 沈碧君闻言,唇角紧抿,鼻息间逸出极细微气音,未置一词,但指间缠绕的拂尘玉柄已被捏得指节发白。 “至于柳宗清……”提及此人,许长弓目露寒芒,周遭温度骤降,连罡风也似冻结,“魂道邪诡,悖逆人伦。兽魂修虽偏,尚存一隙生机。噬魂道……”他嘴角扯出残酷弧度,“是为绝灭魔途!行走之灾厄!” “魔途?”徐云瀚喉头发紧,昨日那濒死之惧犹在心口翻腾。 “然!”许长弓声如金石交击,“噬魂修以生魂为血食,炼魂幡为鼎炉!每增一魂,道行暴涨一分,自身魂魄亦多受一分怨毒撕裂之苦,堕无间近一步!千年前,天云国出过一‘百魂老魔’,魂幡内囚生魂何止百万?更炼成九尊‘噬魂主魔’,每一尊……”他眼中寒光暴涨,“皆有化婴期的滔天凶威!所过之处,城倾国丧,万里绝域!” 徐云瀚头皮炸裂!百万生魂?九尊化婴魔主?那该是怎样尸山血海、万鬼同哭的地狱画卷?仅是心念所及,意志便濒临溃堤! 短暂的死寂后,许长弓语调略缓:“然,小子,亦毋须终日惴惴。此等老魔早已魂飞魄散。噬魂道步步血劫,更伴万魂反噬之厄,动辄幡碎人亡,真灵为万鬼分食,永堕无间!行至彼境者,绝无仅有。”语带残酷慰藉。 罪骨焚心 徐云瀚陷入长默。天风撕裂衣襟,更撕扯着他纷乱心绪。昨日云儿险死、魔影凶威、囚仙之峰的威压、自身尘埃般的卑微……熔成滔天洪流冲击心防。倏然,一股蛮横的不甘与倔强冲破迷障,点燃眼底两簇幽火。他猛地昂首,望向云海前端那渊渟岳峙的灰袍背影,声音嘶哑,却如熔岩迸溅: “许前辈!”少年眼中烈火灼灼,“我……如何能如您般强?!”非是请教,乃是剜心泣血的咆哮!是对囚身命运枷锁的决裂宣战! 许长弓终于完全转身。两道目光如冰铸探针,直刺徐云瀚瞳孔深处,似要穿透血肉,勘验其灵魂每寸的颤栗与挣扎。 时光凝滞。 许久,一缕难以名状的幽光在许长弓眸底掠过。他缓缓开口,声不高,却字字如道钟轰鸣,撼动神魂:“小子,烙印于骨。修真界,不信垂泪,不溺天宠。其至高铁律,唯有一字——‘争’!” “与天争寿元!与人争道机!与己争道心!”每字“争”,皆如重槌擂鼓,撞击胸臆。 “天道至公,亦至苛至狠!其缘法从不轻予,其劫数亦无宽宥!它只漠然俯瞰,待胜者攫其恩泽,再踏败者枯骨,步步登高!”他目光如锁链绞紧徐云瀚,“欲脱蝼蚁之命,登无上道途,便须彻悟——天道无情,从无怜悯!弱!即原罪!” 弱!即原罪! 五字如九天劫雷,于徐云瀚识海悍然炸响!他周身剧颤,双拳死攥,指节不堪重负发出“咯咯”哀鸣!指甲刺穿皮肉,滚烫血珠自指缝渗出,沿震颤的手腕蜿蜒如赤蛇,滴落云舟,瞬息被汹涌灵气吞噬湮灭!皮肉之痛远不及此血淋淋天条带来的撕裂——他的所有屈辱,所有挣扎,所有倚靠妹妹灵光方能立足的卑微,其根源,皆系于此! 根骨凡庸?天赋微末?!那又如何?! 不甘!不屈! 一股前所未有的狠厉决绝自骨髓深处喷薄而出,焚尽恐惧,驱散迷雾!他挺直脊梁如孤峰耸峙,迎向许长弓能洞穿魂灵的目光,头颅沉重点落!每一次颔首,皆如淬火锻铁,似对着浩渺天地立下泣血的寂灭誓言! 许长弓凝视少年眼中那熔炼痛苦、不屈与癫狂决心的幽焰,那染血的铁拳,脸上经年如寒冰面具的深沉终消融一角,漾开一丝真正意义的、带着欣赏的涟漪。 “好…甚好。”他低沉吐字,似赞许,更似期许。 宽袖拂动,刚被撕开的浓云如白色怒潮回卷,瞬间吞噬了那令人窒息的囚仙巨峰,复归苍茫云海。 “今日道心所立之言,烙印魂髓。”许长弓的声音穿透云雾,带着不容悖逆的伟力,“道途维艰,一步一劫,一步一杀。踏错分毫,形神俱灭。若汝真有此心气,敢以凡骨硬撼天道铁则……” 话音微顿,前方云海深处,一个巍峨如神山的阴影在翻涌雾霭中渐次显露轮廓。 “或然……天云宗这架万骨之梯,会予你一阶爬升之机。”余音飘散云间,糅杂着极致的冷酷与……蛊惑。 徐云瀚默然,唯有那只染血的手攥得更紧,牙关紧咬如铁闸,目光如钩死死锚定云海尽头那庞大的阴影,仿佛要洞穿雾障,钉入那片未知而凶戾的世界。掌心传来的尖锐痛楚,此刻竟成最清晰的锚点,系着来路的血痕,指向无底的渊壑。 沈碧君静立舟舷,青衫于风中微漾。她默观徐云瀚浴血的侧影,复望云雾深处宗门的森然轮廓,眸底掠过一丝难解的幽邃。身为引路人,她洞悉许长弓今日所言,远超了提点范畴。那字字如冰刃的话语背后,是淋漓的警世血书,亦是抛向深渊的一粒星火。 ——在这无垠道途,天骄如过江之鲫。真正可撼动某些存在的,往往是那些身负凡骨、却甘愿燃尽己身、以命叩天的……疯子。 天光渐炽,驱尽晨雾,却无力洞穿下方厚重的云障。云舟载着三道浸染各异心绪的身影,悄然没入那翻涌无垠的云涛瀚海。 身后那座城,早已渺不可寻,沉沦于云海至深处,连一粒微尘的叹息……亦未能留下。 ------------ 第七章:云深潜龙 浓稠如墨的云雾,如同挣脱炼狱枷锁的洪荒恶灵,自幽深不见底的裂谷嘶吼翻腾!顷刻间,天地间最后的微光被彻底吞噬,沉沦于一片令人窒息的灰蒙混沌。风息绝迹,空气凝稠如铅汞。 徐云瀚感到一股无形的万钧巨力扼住全身,如同被虚空巨手拖拽,直坠向无尽的冰寒深渊!刺骨阴寒挟裹着万载地脉的腐潮之气,穿透皮囊,浸透每一寸骨骼!每一次呼吸,都如同吸入黏稠沼泽,沉滞难当,胸腔被无形的铅块死死填塞! 求生的本能驱使他竭力扭头,望向雾瘴源头,指尖痉挛般抽搐—— “喀嚓!” 一只冰冷坚硬如玄铁铸就、覆盖着粗粝青黑鳞片的巨爪,骤然锁死他的腕骨!剧痛如烧红的铁锥贯穿神经! “莫回首!”沈碧君的厉叱紧贴颅骨炸开,字字如淬毒冰刃,裹挟着铁血军令的意志,狠狠刺入识海泥丸! 徐云瀚周身筋肉瞬间绷如铁石!连转动眼珠都化作奢望,神魂被一股难以抗拒的伟力死死钉锁在眼前翻涌的灰色狂潮之上! 雾瘴深处,一道遮蔽苍穹的恐怖巨影轮廓悄然显化!如同万载寒铁摩擦断崖的“铿——咔——”闷响自地脉深处隆隆而起!每一次鳞片刮擦岩石的震颤,都引得整座山谷剧烈痉挛!山谷间奔涌的浩荡灵气如同濒死巨兽般发出扭曲的尖啸! “昂——哞————!!!!!” 来自远古洪荒的恐怖龙啸骤然撕裂凝固的时空!声浪凝作实质的破城巨锤,裹挟着碾碎魂魄的无上凶威,狠狠轰击在徐云瀚这凡俗蝼蚁的肉身与神魂之上! 轰隆——!!! 四肢百骸、五脏六腑!刹那间,仿佛被一只无形混沌巨手攥紧、揉捏、撕扯!视觉被绝对的漆黑吞没!滚烫的血线如箭迸射!自鼻腔、耳道、撕裂的嘴角喷涌!浓烈的铁锈腥气瞬间塞满鼻腔! 意识如同被飓风扯碎的纸鸢,飘零无依!双腿如枯枝折断,身躯僵硬如石像般向前轰然栽倒!意识彻底沉沦前的最后一丝微光中,唯有一声蕴含极致惊骇与绝境的尖啸穿透黑暗—— “徐云瀚——!!!” 沈碧君脸色惨白如新雪,虚丹境灵力全力爆发,险险托住那绵软如泥的躯体!指尖急探腕脉,神识如丝渗入! 心,瞬间沉坠九幽寒潭! 脉搏微弱得几乎融化,似荒原风雪夜里最后一粒将熄的火种!体内经脉寸寸崩裂,碎若蛛网残脉!这绝非血肉凡胎所能承受之威! 玉指翻飞如电!数道灵光炸裂!三枚氤氲着七彩霞光、铭刻丹纹的极品“九转续命丹”自储物戒飞出!被浩瀚虚丹灵力凌空碾成齑粉!浓郁到化不开的生命精粹化作淡金雾流,如洪流决堤般强行贯注徐云瀚周身窍穴! “呃啊啊——!!!” 少年喉管爆发出濒死野兽般的嘶鸣!狂暴药力冲入残破经络,如熔岩灌入冰河!本就布满龟裂纹路的皮肤“噗噗”绽开密集血口,瞬间化为人形血筛!生机如同漏底的血湖,狂泻不止! 他如同精美而脆弱的琉璃盏,表面华彩下是致命的皲裂,下一秒便要彻底崩解为血尘齑粉! “该死!”沈碧君银牙几欲咬碎,玉掌死死抵住他塌陷的心口,精纯柔韧的丹元灵力如潮汐般疯狂涌入,竭尽全力疏导弥合!但这无异于用丝线缝合喷薄的火山口!只能眼睁睁看着裂痕蔓延!绝望催生的最后一丝理智,让她猛地抬头,目光如九幽玄冰凝成的箭矢,以虚空钉杀之势,狠狠射向前方那渊渟岳峙、却始终未动的灰袍轮廓—— “许老——!!” 许长弓负手而立,如擎天磐石,纹丝不动。宽大灰袍在无形杀气形成的烈风中疯狂翻涌。他未回首,所有的意志、杀机、神念已化作实质的深渊巨海,牢牢锁死在雾瘴中心那盘踞的庞然大物上!那张刻满风霜与刀痕的干瘦面庞覆盖着万载玄冰,素日深邃的眼眸深处,此刻似有亿万剑意刀罡在疯狂绞杀、凝练、裂变! “孽畜。”声音不高,却似两块九冥玄冰在他喉骨间疯狂刮擦,字字渗透冻结神魂的戾气,“你——自——寻——绝——路?!” 浓雾被磅礴威压硬生生撕开一道深渊裂隙! 一双庞大如血月悬空的猩红竖瞳,冰冷、暴虐、漠视一切的凶光,在浓雾中俯视蝼蚁!那目光扫过之地,连空气都冻结出冰晶粉末!一个沙哑如星辰碎屑相互碾磨的宏音,裹挟着漫不经心的森然嘲弄,如同雷霆滚滚碾过整座囚龙谷: “呵……许长弓,千载未见,汝之狂妄,一丝未折。” 猩红竖瞳微微转动,漠然地瞥了一眼沈碧君怀中那生机如风中残烛的血人,如同看待脚下一粒尘土。 “区区一介凡俗微尘,竟值得尔等道心失守?” 许长弓面沉似水,无悲无怒,唯有嘴角扯出一丝冻彻骨髓的讥诮。枯瘦如万年虬枝的手指缓缓自袖中探出,拇指与食指,若拈花,若定乾坤,轻轻一弹—— 锵——!! 一道青铜色流芒撕裂瘴雾!一枚刻满蝌蚪古篆的令牌悬停虚空!其古老符纹接触到外界浓郁灵气,骤然绽放出洞穿九霄的煌煌金青光柱!擎天之柱中央,一枚由亿万玄奥符文构成的庞然徽记显化——九条龙影盘绕之擎天巨峰!巍峨!浩瀚!天地权柄!法则正统! “孽障!”许长弓的声音如同天罚权杖砸落,“睁开你那双被泥浆糊住的蛟目!此子,执吾‘天云令’!乃天云宗此代真传!”声音如同九天法旨,不容置疑!(借天云令之威恐吓龙蛟,真传之说只是捏造...) 猩红巨瞳骤然收缩如针!沸腾的血光瞬间凝滞!那毁天灭地的威压诡异地收缩三分,但源自古老龙族血脉的刻骨傲慢却丝毫未减。 “嗤!”竖瞳深处血浪翻涌,沙哑巨音喷薄着刻毒,“笑话!老夫镇守此裂谷万载,天骄尸骸足以堆山填海!尔等天云宗已穷途至此?连这般根骨烂朽的泥胚也纳为真传?”“泥胚”二字,裹挟着淬毒般的精准恶意,在死寂的山谷中回荡碰撞,直欲钻入徐云瀚残存的意识。 轰——!!! 一股远比之前浓烈十倍、饱含灭绝寰宇之意的沉眠杀意,如同积蓄万载的地肺毒炎,自许长弓那干枯躯壳内轰然爆裂!周遭空间发出不堪重负的濒死**!那张万年玄冰般的脸上,此刻唯有燃烧着绝对零度的死亡风暴!每一个字,都如同自混沌深渊中撬出的毁灭符石,携着斩断轮回、玉石俱焚的决绝: “他——身——殒——!”冻结地狱的目光死死锁定那对猩红邪眸,“汝!吾!今朝!此地!——决——生——死——!!!” 天地凝滞!时间断流!狂躁的浓雾定格翻涌,刺骨山风凝固嘶吼,奔腾灵气僵死奔流!毁灭的狂潮在绝对的死寂中汇聚为灭世旋涡!整座囚龙谷化作无形炼狱!沈碧君感觉按住徐云瀚心口的指尖已在极致威压下彻底麻痹! 浓雾深处,庞大黑影陷入死寂般的沉默。唯有那双血月邪瞳深处,狂暴杀机与某种更为幽邃、古老的存在激烈绞杀、权衡、撕扯…… 一点源自蛟龙逆鳞缝隙的细微幽芒,在翻滚雾瘴深处幽幽亮起,寒冷,刺目…… 浓雾深处,那庞大无朋的黑影猛地剧震,爆发出震碎群岳的狂笑!声浪如陨星撞击山壁,轰隆巨震,千仞岩壁剥落如雨!但那震耳欲聋的笑声深处,滚动的却是被彻底亵渎龙威后的九幽冻气! “好!好极!许长弓!”狂笑骤歇,每一个字都似裹着刮骨钢刀,切齿噬心,“尔护此泥胚一时,焉能护他万古?!”猩红竖瞳凶光凝聚如赤电,狠狠贯穿那具濒死残躯!“天云秘门!万载炼狱,唯尊铁血不养废柴!凭他那比尘埃犹贱的根骨浊胎?!踏进此门,只会死得——更碎!更惨!更污秽——!!!” 回应他的! 是许长弓再无一字废话的绝杀意志!枯瘦五指如幽冥探出的鹰爪,于虚空中狠狠一握、一按! 嗡——! 一道澄澈到极致、蕴含亘古极寒与不破守护意志的冰晶神光自其掌心悍然爆发!瞬息化作浑圆剔透的玄冰巨罩,将血泊中气息奄奄的少年彻底封禁!无数闪烁着星辉的玄奥冰纹于罩壁表面飞速流转、生灭轮转,将一切外界威压、龙吟鬼啸、乃至那凶煞龙目的窥探,尽数隔绝! “遁!” 冷硬如混沌初开第一缕玄冰的敕令砸落!灰袍身影已如鬼魅瞬移般出现在冰晶巨罩外侧!枯手裹挟柔劲揽起寒罩与其中少年!下一瞬,整个人化作一道撕裂时空的寒冰流云,朝着山谷最幽深的核心电射而去! 沈碧君身形炸开一抹凌厉青虹,紧随其后!遁光彻底融入谷底浓雾前最后一刹,她忍不住仓促回眸——在无垠翻涌的灰色怒潮深处,唯余两点凝固如魔域鬼火的猩红怨毒光斑,如同九幽最底层烙印下的诅咒标记,死死钉在二人消失的方向,也深深烙印入她道心震怖的识海深处! “这孽蛟…龙威凶戾竟至于斯?!”一股源自生命本源的、连虚丹境灵魂都在颤栗的彻骨寒意,如毒蔓缠住她的神髓。 待得三人的气息被更深处雾海彻底吞噬,那片沉寂的浓雾中心,才缓缓荡漾开一声冗长到极致、浸透万载孤独的叹息,声音细微,却清晰回荡于幽谷绝壁间:“唉……仍是……不成么……”庞大到无法名状的黑影渐渐淡化、虚化,如同被自身散发的混沌之雾无声湮没。唯留下几片边缘森然如鲨齿、大如磨盘的幽暗鳞片,在尚未平复的雾流涟漪中,折射出几缕邪魅至骨的异芒,旋即彻底隐没,仿佛刚才的可怖景象,不过是一场纠缠千年的古谷幽梦。 云舟如一尾青玉飞梭,切开粘稠如汞的浩瀚云海。 沈碧君凝视着冰晶屏障内肢体僵冷、生机细若游丝的少年,掌心传来的砭骨寒意让她声音都不自觉凝滞:“许老…那魔蛟一声龙吟…这孩子体内奇经八脉…崩裂恐逾九成…”言下之意,若无天逆之缘,道基已毁,形同废人! 许长弓未曾低头。视线遥望云海尽头,沉凝如山岳。那双在岁月长河中被冰封万载、深邃如死水的眼眸最深处,终于无声地融化开一道微不可查的缝隙,漏出一缕如初雪微融般稀薄、却真实存在的悲悯涟漪。 他枯藤般的手指,悄然探入腰间那粗陋如凡物般的束带内侧,捻出了一方温润光洁、莹白无瑕、仿佛凝聚了北极万载寒冰精髓的羊脂白玉瓶。瓶身自发氤氲着缕缕寒烟薄雾。他并未启封,仅以修长指节轻拂瓶体,一道凝练如实质、穿透时空的神念波纹已然无视屏障与距离,直刺少年识海最幽暗的沉沦深处: “孩子…”声音直接在徐云瀚破碎意识海上空回响,低沉、悠远,带着宿命的重量与跨越纪元的沧桑,“这一声‘许爷爷’…出口为咒,落地为缘。”声音停顿,其中的无形枷锁万钧压顶,“修真逆旅…血骨铺道,步步杀机。此劫难…似绝境…亦或为…他日通天之石?祸福相倚…尽在…汝道心一念…” 每一个字符,都似沉重的大道烙印,狠狠凿刻在少年摇摇欲坠的灵魂基石。屏障内,少年无知觉地猛烈痉挛,睫毛如垂死蝶翅疯狂震栗。黑蛟龙吟残留的神魂镇压,仍将他囚于绝对寒冷的意识冰狱,动弹不得。然而,这直抵心魂的训诫之声,承载着力量、决绝与那份近乎悲壮的深沉期许,却如同滚烫的星辰碎片,悍然嵌入他混乱翻腾的混沌识核,成为无法磨灭的印记! 仙阙初露 便在此时—— 远方,如同开启了混沌洪荒的门户!一股纯粹浓郁到几乎沸腾炸裂的原始天地灵能,如崩塌的九天银河,裹挟着倒卷星河的狂暴伟力,轰鸣着迎面冲刷而来!最后一缕遮天蔽日的灰色混沌瘴雾,被这股洪荒灵流彻底撕碎、荡涤! 一座穷尽凡人想象之极限的巍峨仙门巨阙,在初升旭日的万丈金霞中,徐徐展露出令乾坤失色的擎天之姿! 万仞绝壁如盘古巨斧劈裂乾坤,无数灵禽仙鹤翔鸣如天地圣歌环绕其间;依凭险峻山势的无数琼楼玉宇,或雄踞如混沌神岳,或灵秀若太古玉雕,在云蒸霞蔚中星罗棋布,璀璨的护宗神辉化作金色道海,在琉璃金顶、九彩神玉间奔腾流转,辉映诸天!一股浩瀚、神圣、仿佛源自混沌鸿蒙的本源之力,凝为实质的威压海啸,狠狠拍打着每一个叩门者的道心! 霞霄天阙,触手可及! 天云宗——真正的山门巨阙,终于破开迷雾,显露其峥嵘一角! ------------ 第八章:疯子 意识如沉坠无底冰渊的溺者,极其艰难地挣脱龙威残留的灵魂冰封。 徐云瀚的眼皮剧烈颤抖数下,终于掀开一道血痂覆盖的缝隙。 刺目的天光如金针攒刺!他下意识欲抬臂遮挡,却惊觉身体悬空,视野在万丈高空疯狂倾摇!艰难凝定眩晕后,悚然发现自己竟被许长弓如提重袋般单手悬握—— 脚下是翻涌咆哮、深不见底的乳白云海怒涛;头顶是纯净得令人心悸的触手青冥;远方嶙峋如巨兽骨刺的山脊刺破云层,带着洪荒的沉默直指九霄!砭骨罡风如亿万冰刃切割着他褴褛衣衫,真实的高空恐惧与彻骨深寒席卷全身... “醒了?”许长弓的声音自斜上方传来,平稳如古潭,奇异地冲淡了先前血煞。 徐云瀚干裂渗血的嘴唇翕动,喉中如塞烧红铁砂,剧痛刺心。喘息数次,方从齿缝迸出沙砾般嘶哑的字眼: “我……未死?”劫后余生的茫然淹没了他。体内千刀万剐的痛楚已钝化,一股温凉如地脉的奇异力量在残破经络间坚韧流转,支撑着这具本该崩解的躯壳。 许长弓枯木般的脸微微侧转,眼角余光掠过他,沟壑纵横的面上泛起一丝难以捉摸的纹路,似笑非嗤。 “命韧。”二字轻飘,其重如山岳。 徐云瀚默然垂首,目光如钩锁死自己的双手——皮肤表面蛛网般的裂口已被淡蓝冰痂覆盖,不再渗血。更深处,那温凉力量契合着生命本源搏动流转,如地脉暗涌般顽强修复着被龙威摧残的千疮百孔。 “老夫的‘玄冰护心丹’。”许长弓目光仍眺云海,语淡如风,“若无它在最终锁住你心脉最后星火,护你本源不溃……”他稍顿,字句淬着北极寒罡,“那老泥鳅的龙威只需强上纤毫,你早已化为天地间最细的微尘,连同魂魄,荡然无存。纵使只是余波擦及……”冷嗤如冰裂,“也足以抹杀千百如你这般的……凡躯。” 徐云瀚身躯剧震!双拳死攥,指节爆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声,青筋如虬龙暴凸!淡蓝冰痂应声绽裂,沁出细密血珠!无边屈辱、噬骨后怕与自毁般的厌弃,如毒藤绞杀他残存的自尊! “我……孱弱如蚁……”每个字都混着喉间铁锈腥气挤出,沉沦地狱的无力感刺入魂髓。那连一声龙吟都承不住的尘埃本质,啃噬着他最后的光点。 许长弓再次侧目。灰白如万载霜雪的长眉,极其细微地一颤。浊如古潭的眼底掠过奇芒,喉间溢出一声短促难辨的轻嗤。 “悟了便好。”冷漠依旧,却诡异地褪去三分疏离,添上一缕千钧沉重。他微抬刻满风霜的下颌,眺望云海尽头渐显的仙门巨影,声如粗粝磨石碾过岁月: “然有一言,须得熔入你的骨血魂髓——”声音不高,却穿透风啸,每一字如天道烙文,凿进徐云瀚心神,“这条以兆亿尸骸铺路、用无尽白骨筑阶的修真血途!最终能窥见大道终极、超脱轮回者……”他猛地收回眺望亘古的目光,玄冰般的眸子如审判之剑,刺入少年燃烧痛苦与不甘的眼底,“绝非倚仗天赐的……‘禀赋’!” 徐云瀚愕然抬首! 许长弓的视线仿佛穿透时光长河,落在那由无数天骄尸骨堆砌的画卷之上: “天云内门……号称百年奇才、千年道胎者多如过江之鲫?那天生灵根、仙胎玉骨之辈更比比皆是……又当如何?”嘴角弧度冰嘲,“古老道典扉页皆书:天资难求。然!立于斩断万古的绝巅回望——能让兆亿尘埃伏拜者……唯有……”他目光如玄冰利剑劈开少年灵魂,两字如开天神雷炸响: “…疯——魔——!” 疯魔?! 二字如混沌灭世神雷轰入徐云瀚识海!将因卑微孱弱滋生的自怨自艾、屈辱悲鸣,炸得灰飞烟灭!一股熔穿天地、焚魂灼魄的不屈岩浆,自心灵最暗渊之底轰然喷薄,直贯九霄! 嘶——! 他倒抽一口腥气,肺腑剧痛未消,识海深处那撕裂太古的恐怖龙吟余威仍在激荡!骨节惨白的手死死攥住腰间粗糙木剑剑柄!目光穿透流云迷雾,似要钉穿那消散的龙影,剜出恐惧本源与终极答案! “许…前辈…”声音如钝刀刮铁,喉结艰难滚动压下血气,“方才雾中…当真是…太古龙属?” 许长弓枯枝般的手指,正无意识地反复摩挲腰间玄铁古剑的骨制剑柄。指腹轻触间—— 嗡! 那原本死寂的玄铁剑鞘表面,骤然亮起道道细若游丝、却幽邃如万载玄冰核心的霜纹流光!仿佛沉眠的冰龙舒展脉络!一股内敛至极限、却足以冻碎神魂的锋锐寒意隐隐透出! “龙?”一声浸透千年风霜的嗤笑自鼻腔挤出,如冰屑刮骨,“不过是一条钻入天渊裂缝、舔舐上古龙蜕残渣苟活的老泥鳅!”鄙薄刻入骨髓!然而话音落时,他摩挲剑柄的指力骤重!剑鞘霜纹光华暴涨! 恰在此时—— 九天罡风猝然暴虐!无形风刃尖啸撕扯,竟将下方堆积如山脉的浓云拦腰斩碎! 云层崩塌四溅的瞬间!徐云瀚瞳孔缩如针尖!他清晰窥见——许长弓那双浊如深渊的瞳孔最深处,竟倒映出一幅冰封魂魄的恐怖虚像!云海之上,一条身长不知几千丈、鳞片大如磨盘、通体流转纯粹夜墨的巨龙虚影盘踞天际!其头颅正顶那本该擎天的狰狞巨角,竟齐根断裂!断口处赫然是一个由亿万道紫红发黑、蕴含大破灭气息的雷霆构成的囚笼!雷光在其中疯狂冲撞咆哮!仅逸散的毁灭投影,便将巨龙下方百里云海浸染成沸腾的紫红雷狱!那虚幻龙须微不可察一摆——远方连绵黑色山脊竟随之**战栗,巨石轰鸣如地脉崩催! “四百年前…”许长弓的声音骤然缥缈如洪荒真言,字字冻结时空,“此獠自天渊那道亘古裂缝中蛮横挤出时……”语速微顿的刹那,腰间玄铁古剑猝然爆出饱含战栗的深沉嗡鸣!剑鞘冰纹如觉醒的太古冰龙血脉般疯狂流转! 锵——! 清冽如玄冰核心淬炼的剑刃竟自行震离剑鞘三寸!寒芒如镜的剑身,倒映出许长弓眼底一闪即逝、却被其以无上意志强行按捺的……凝重与近乎忌惮的幽光! “彼时……其真龙遗息未竭……”许长弓声音压抑如地火奔涌,“纵是随意吐纳,亦能焚塌万里云阙!煮沸无垠瀚海!”语速微妙凝滞,似在回溯一场惊世交锋,“纵其后身负远古道伤,龙魂残碎如烬……”字句沉重如神岳压顶,“当其燃尽本源,强显‘人身道体’之刻……” 他唇齿开合,最终数字如掷星撼宇: “…彼时其形…曾短暂…触及…化神之上…无上境!!!” “化神之上”四字出口的刹那! 轰隆——!!! 非但徐云瀚识海如遭兆亿混沌雷暴轰击!连众人所处的天地似也被这禁忌名讳震怒!脚下青玉云舟本体爆出金属撕裂的哀鸣!整艘飞舟陷入比怒海狂涛更剧烈的颠簸倾摇!徐云瀚肝胆欲裂地抬头—— 前方整片浩瀚苍穹,竟如被无形洪荒巨掌悍然按压!高远天幕似实质铅汞般轰然低垂,距头顶不过数尺!下方原平静的厚重云海被这天威彻底激怒,如熔浆沸腾炸裂倒卷!亿万狂乱灵气与飓风化作挣脱枷锁的混沌怒龙,在狭空尖啸冲撞!每一道气流皆可碎金断岳! 云舟在这灭世天威中渺小如浪中叶!若非许长弓那如不周神山般浩瀚的灵力死死护持,早已化为齑粉! 许长弓枯瘦却挺直如孤峰的身影,稳稳钉在风暴肆虐的舟首!宽大灰袍在罡风中狂舞如魔,一手铁铸般提着徐云瀚,另一只青筋虬结的大手如泰山压顶,死死按住腰间那柄如怒龙挣扎、欲破鞘斩天的玄铁古剑剑柄!一股伟力透过掌心,强行将那渴饮苍天的冰锋按回鞘中!唯那双深凝如星渊的眼眸,穿透狂暴灵潮与碎云,死死锁死云海尽头—— 那里! 那座愈显清晰、巍峨如连接九天仙庭的神圣巨门!它如匍匐在最终风暴边缘、静默俯瞰众生的洪荒巨兽!隔着汹涌澎湃、杀机与机缘并存的滔天灵潮……静候着新血的注入、初啼……以及在漫漫长途上……无情的淬炼、残酷的淘洗……与最终的……证道或湮灭! ------------ 第九章:赌注 云海如沸,卷舒之间,许长弓宽大的袖袍只是微微一振,三人已瞬间跨越虚空,悬停于天云宗那接天连地的巨大山门之前。远处,无数亭台楼阁恍若星辰,疏密有致地点缀在奇峻峰峦之间,道道凌厉剑光破空穿云,与各色华美灵禽翅翼划过的轨迹交织成一张瑰丽而肃杀的网。空气中弥漫着精纯得近乎实质的灵气,却也掺杂着无形的窥探与审视。许长弓古井无波的脸上看不出波澜,但他强大无匹的神识早已如潮水般铺开,精准地捕捉到了山门深处几道刻意收敛却依旧凌厉的气息,如同暗夜中的刀锋,牢牢锁定了他们。 “孟兄,既已至此,何必藏形匿影?”许长弓忽然对着前方翻涌不息的虚空朗声轻笑,声音穿透云雾,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莫非百载流年,老夫于尔等眼中,已如洪水猛兽般可怕了么?” 前方如巨幅画轴般缓缓卷动的厚重云雾骤然被一股柔和却沛然莫御的力量向两侧分开,一人踏空而来,足下朵朵青碧色的灵气莲纹次第绽放、湮灭。来人一袭云纹暗绣的白袍,容貌清癯儒雅,气质温和似水,但每一步落下,都引得周遭灵气微妙震荡,显示出深不可测的修为境界——正是天云宗内位高权重的长老之一,孟清霄。 “哼,许老鬼,百年未见,你这灵觉倒是愈发刁钻狠辣了。”孟清霄目光如清风拂柳,在三人身上掠过,当扫过许长弓臂弯中气息微弱、昏迷不醒的徐云瀚时,眉头几不可查地微蹙了一下,语气带着三分调侃七分探究,“带了两个初出茅庐的小娃娃回山,莫非是嫌这万载仙山太过清净,特意给老夫添些徒孙热闹热闹?” 许长弓冷哼一声,对这份隐含锋芒的试探不以为意,直接点明:“这是丹云的亲传弟子沈碧君,旁边这个不知死活的傻小子,是丹云那老东西的宝贝徒孙女的哥哥,至于这副模样?”他掂量了一下臂弯中轻若无物的徐云瀚,“全拜前山那条老泥鳅所赐,一道问候差点直接送他上了路。” “黑鳞龙蛟?”孟清霄袖中拢着的修长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然而面上从容依旧,如同古井微澜,“它性子是霸道了些,可终究是祖师遗泽,守山护宗劳苦功高的灵兽。倒是你…”他话锋一转,深邃的目光仿佛要穿透许长弓的灵魂,“百年弹指过,音讯全无,今日不请自来,破云归宗…总不会就只为送个受伤的娃娃?” 几乎在孟清霄话音落下的瞬间,本是晴空万里的天际骤然晦暗!并非乌云蔽日,而是两位化婴境大能无形无质的威压在极致的控制下微微碰撞、摩擦!空气瞬间粘稠如铅汞,一股令人窒息的气压如同无形的巨手猛然攥紧!方圆百丈之内,无论正在振翅高飞、追逐嬉戏还是悠闲滑翔的珍禽灵鸟,如同被无形的巨石砸中,竟齐齐发出凄厉哀鸣,纷纷如雨点般直坠向下方翻涌的云海!唯有两位老者衣袂飘飞,各自领域内气息凝定如渊。 许长弓眼底深处那一直压制的冰寒锋芒瞬间暴涨,几乎要破瞳而出:“放任那头孽畜在后山肆意逞凶,动辄便是吞魂炼神的杀劫,如此对待本宗后辈子弟,莫非…就不怕寒了这满山上下、万千弟子的向道之心?!” “寒心?!”孟清霄闻言,竟是陡然爆发出一阵大笑!但这笑声中殊无欢愉,反而透着一股被岁月消磨殆尽、深入骨髓的苍凉悲怆,“丹云那老道不明不白葬身天渊、踪迹全无时,你们这些老怪物何在?谁来与我说道寒心?!我那苦修的孩儿…”他猛地刹住话音,如同锋刃切入骨缝,语气陡转冷厉,身形倏然背转,面向那浩瀚无边的云海深处,只留下一个紧绷如满弓的背影,“……罢了!前尘旧事,提也无益。”声线归于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既来之,便带他们去外门安顿吧。此地灵气驳杂,不利这孩子养伤。” 然而,许长弓并未应声动作,反而枯瘦如柴的手指蓦地探出,精准地搭在了徐云瀚纤细的腕脉之上,一股极其细微却又无比精纯的冰寒灵流瞬间探入少年破碎不堪的经络,如同最精微的探针扫过。他眼皮微掀,毫无波澜地看向孟清霄僵硬的后背:“既入宗门,便不必享半分优待。让他好好感受感受,什么才是…真正的修真界。” 孟清霄欲离去的身形猛地一顿!白袍无风自动,在愈发凛冽的罡风中猎猎作响,仿佛积蓄着无形的力量。他缓缓侧过半张脸,下颌线条绷得死紧,眼中精光如古剑出匣,暴射而出,刺向许长弓:“许长弓!你好狠的心肠!不过…”那刺目的精光在接触到徐云瀚毫无生气的脸庞时,又诡异地收敛了锋芒,转而沉淀为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与…审视,“…若这孩子,能在三十载内,凭自身本事,以这残损根基,攀至淬体期大圆满之境…”他掌心一翻,一枚龙眼大小、通体浑圆、内里如有云霞流转、星河涌动的青碧色丹药悬于指尖,散发出沁人心脾的异香和纯粹至极的灵气波动,“…我这枚珍藏的‘七品纵云丹’,便归你!” “好!赌了!”许长弓几乎未加思索,枯槁的脸上甚至没有一丝多余表情,话音落下的同时,袖中一道灰蒙蒙的玉简已破空迸射向孟清霄!玉简材质非金非玉,表面布满天然玄奥纹路,“若他做不到——天阙秘境里刚诞下的那只‘玄甲霸海兽’幼崽,随你取走!” 云海之上,风声暂歇。两位屹立于人界修行之巅的老者隔空相望,一个面色枯槁无波,一个神情复杂难辨,竟是不约而同地微微翘起了嘴角。那笑容里,没有赌赢的得意,亦无输赢的计较,沉淀的是跨越千载岁月的修真沧桑,浸透了大道争锋的孤寂,也映照着此刻被许长弓提在手中、尚在无知无觉昏迷中的少年身上,那沉重得足以压垮山岳却尚未降临的……未知命运! 徐云瀚苍白的眉头猛地蹙紧,似乎感知到了那份无形的沉重,身体在昏迷中轻轻颤抖起来。更引人注目的是,在他双眉正中心、泥丸宫的位置,一道寸许长的纤细血痕凭空浮现,鲜红欲滴!血痕深处光影变幻,似有无形的漩涡转动,隐隐然竟有一条细如发丝、扭曲蜿蜒、张牙舞爪的龙形暗影在其中挣扎游走!每一次游动,都引得他眉心皮肤下细微血管突突跳动! 血色残阳似倾倒的熔炉,将金红色炽烈的余晖肆意泼洒在天云宗那由万载暖玉铺就、绵延千级的光洁石阶上。寒冽的山风掠过阶面,吹拂着倒卧在七百级台阶处的徐云瀚那微微颤抖的睫毛。一股刺骨的冰凉透过薄薄的鞋底和单薄的衣衫侵肌透骨。 意识,如同沉溺深海终于挣脱束缚,猛地冲回躯壳! “啊——!” 徐云瀚在刺目的夕阳中猝然睁眼!那一瞬间,庞大纷乱的记忆碎片如同爆裂的琉璃瓶,带着尖锐无比的棱角狠狠扎进他的识海深处!——那撕裂天地、震碎神魂的太古龙吟!那双悬于九霄、冰冷无情俯瞰渺小如蚁的巨大猩红竖瞳!还有那经脉寸寸断裂、濒临死亡之际、耳边响起的仿佛来自黄泉九幽的冰冷召唤与诱惑: “蝼蚁…献出你的魂灵…未来…便是我们的…” “未来…是我们的……” 他无意识地翕动干裂流血的嘴唇,用破损的喉咙重复着这句话。舌尖尝到浓重的铁锈腥气,那是脏腑受创、强行催压出的血沫咸腥。剧痛如附骨之疽,重新掌控身体的主宰权,每一个细胞的哀鸣都在提醒他残酷的现实。 一截冰凉柔软、却带着无法抗拒力量的绸缎瞬间缠绕上他的手腕。沈碧君素白的手指猛地收紧,将他从失坠的混沌意识中彻底拉扯回归。高空凛冽刺骨的罡风卷着细碎的冰晶呼啸掠过脸颊,割得生疼。视野骤然清晰——他才惊觉自己竟并非脚踏实地,而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托着,悬在千丈云海之上!脚下缩小如蚁群般的苍翠群山与蜿蜒河流,渺小得令人眩晕。 “看来黑鳞龙蛟那‘厚礼’,倒是帮你提早开了几分灵窍。”沈碧君清冷如雪涧冰泉的声音自身旁传来,如同淬了冰的琉璃珠子碰撞,“能在龙威之下活着,且初窥许长老口传心授的箴言真谛…小子,这…也算是你的一场造化。” 徐云瀚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皮肤表层仿佛依旧残留着被那恐怖龙威寸寸灼烤、灵魂撕裂的幻痛。他下意识地抬起自己的手臂——衣袖之下,裸露的皮肤上,赫然布满着一种妖异而惊心的紫黑色蛛网状纹路!这些纹路深深嵌入血肉之间,如同被强行烙下的诅咒。他能清晰地感知到,在这些丑陋伤痕交织的结点处,一缕缕坚韧而冰冷的异种能量如同精密无比的桥接丝线,硬生生地将那些已然断裂、本该彻底废绝的经脉强行缝合、连接起来!这正是许长弓危急关头以化婴真元霸道介入、为他强行续命的铁证! “方才…那不是…一场噩梦?”少年嗓音嘶哑破碎,全然不复先前的清亮,他自己都感到陌生。 沈碧君忽然毫无征兆地松开了缠绕在他腕间的灵绸! 极致的失重感瞬间攫住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猛然拽向万丈深渊!就在心胆欲裂、眼前发黑的刹那,足下灵气瞬间凝实——一朵栩栩如生的巨大青色莲台凭空生成,稳稳托住了他急坠的身躯,花瓣边缘流转着柔和的微光。 沈碧君广袖如垂天之云轻轻翻卷,她伫立云头,青丝随风,清冷的目光俯视着莲台上劫后余生、惊魂未定的狼狈少年,眸中清晰地映照出他此刻的惊惶、后怕以及经脉断裂的深重痛楚。没有安慰,没有解释,她如玉指尖轻轻一弹! 嗤! 一道青光如电,瞬间没入徐云瀚双眉正中心的泥丸宫位置! “啊——!” 徐云瀚只觉识海如同被亿万根烧红的钢针同时贯穿!头颅仿佛要炸开!一幅幅极其遥远、无比清晰的景象如同狂暴的洪流,被强行塞入他脆弱的意识核心: ——云雾缭绕的万丈赤红绝巅之上,一条覆盖着幽暗鳞片、粗逾古木、盘踞如山峦般的恐怖蛟龙之躯缓缓扭动!每一块巨大的逆鳞之上,都天然篆刻着复杂诡异、散发着太古洪荒气息的玄奥咒文!它狰狞的蛟首微扬,残缺的半截龙角断口处紫电缠绕,凶威滔天! 画面陡然撕裂变幻!时间仿佛倒流数百年——一片赤地千里、空间扭曲的恐怖战场(天渊)景象碎片般闪过!黑鳞龙蛟庞大蜿蜒的身躯在无数道毁天灭地的神通光芒下翻滚挣扎,发出震天悲鸣!尤其骇人的是它头顶那半截染血的龙角,在极其惨烈的爆炸光焰中轰然断裂、坠入下方翻滚的血色浓云!断裂的刹那,它身后铺天盖地的追兵身影被更炽烈的法宝华光照亮,那些法宝散发的气息足以焚山煮海!更让徐云瀚灵魂颤抖的是,追兵那猎猎狂风中展开的旌旗之上,一个苍莽古老的图腾熠熠生辉:“天渊”! “可看明白了?”沈碧君清冽如冰玉相击的声音,骤然将那些几乎要将徐云瀚识海撑爆的恐怖幻象击得粉碎!“你方才,是真的在鬼门关前绕了一圈!若非许长老不惜损耗,动用本命精元为你重续心脉,强塑根基,此刻…你不过是被那老蛟随手碾死,顺带嚼碎的一捧蝼蚁血泥!”字字锥心,毫不留情。 彻骨的寒意顺着坚硬的暖玉阶面向上侵袭,徐云瀚下意识地将拳头紧攥,指节因用力而捏得惨白一片。指间那张标记着天云宗外门区域的地形图,边缘已被汗渍浸得微湿。沈碧君最后那冰冷刻骨的话语,还在寒风中回响:“三年…三年后若不能踩着内宗那道门槛,堂堂正正来见我…那你,便永远…永远别再惦记见我的徒儿!你的妹妹!” 那个“云”字,如同最重的磐石,压在他已经千疮百孔的心脏上。 “三年…三年!”少年心绪翻涌,几乎要喘不过气。 暮色沉沉,如同浓墨侵染天幕,四周的山影逐渐模糊成一片庞然巨兽的轮廓。当他气喘吁吁、拖着如同灌满了铅的双腿,踉跄着跪倒在第七百级坚硬冰冷的玉阶之上时,已是筋疲力竭。破损的经脉中,那被强行缝合、维系连接的伤口,此刻如同被塞进了无数碾碎的玻璃屑!每一次细微的呼吸牵扯,都会引发针扎般的剧痛,同时从脏腑深处涌上喉咙的,是更浓重的、带着铁锈腥味的咸腥气息! 视线开始模糊摇晃,巨大的疲惫感如潮水般淹没上来。恍惚间,他似乎又回到了童年故乡那个熟悉的夏夜。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桂花香气与草木温热的潮湿气。王瘸子爷爷佝偻着身子,坐在歪脖子大枣树下的竹藤椅上,布满老茧的大手摩挲着油光锃亮的酒葫芦。竹椅随着他含糊不清、夹杂着俚曲的吟诵轻轻摇晃,发出令人心安的有节奏的“吱呀”声: “…蚁虽微,纤躯弱…然其心兮亦存志…不惧高山险难测…力虽小兮犹未堕…敢与日月争生机…天道何曾高难越?心之所向…道之所存兮…” 那沙哑浑浊、带着浓重乡音的吟哦,混合着劣酒挥发的气息,此刻却在记忆深处变得无比清晰、无比宏大!那个平日里被顽童们取笑戏弄、唯唯诺诺的跛脚老人,此刻在徐云瀚恍惚迷离的记忆视界里,背影竟显得前所未有的神秘而…威严!他浑浊的老眼中,也似乎流转着与周遭格格不入的、洞悉万物的沧桑光亮! 倏忽间,徐云瀚的视线如同被一道闪电劈中——他无比清晰地“看”到了老人常年悬挂在破旧腰带上、沾染油污尘土早已黯淡无光的一块褐色古玉佩!那玉佩中心,以极其古老的手法篆刻着两个微小的古篆——“天渊”! 正是方才沈碧君打入识海玉简幻象中,那猎猎于龙蛟身后、携毁天灭地之势追杀而来的追兵旗帜上,一模一样的图腾印记!!! 如同被万钧雷霆当头劈中!强烈的震撼瞬间驱散了所有迷离与疲惫!徐云瀚身体猛地一颤,竟爆发出难以想象的力量,硬是用那双膝盖磨破、血迹斑斑的腿支撑着身体,猛地从冰冷的玉阶上站了起来! 正西天际!最后一缕熔金般的残阳正在陨落,它竭力爆发出最绚烂的光辉,将翻滚的云海渲染成一片浩瀚无垠、流淌着金色岩浆般的壮阔赤金汪洋!那万丈金芒毫不吝啬地刺破薄暮,狠狠撞在徐云瀚因剧痛和震撼而圆睁的双瞳之上!泪水瞬间决堤,顺着脸颊滚烫而下,滚入干裂苍白的唇缝,竟是苦涩中混杂着一丝咸腥! 就在这夕阳刺目的瞬间,体内那百条千条被冰系真元强行缝合、如同百衲破衣般修补起来的破碎经脉,毫无征兆地骤然灼热滚烫起来!仿佛有无数条微不可察、细小至极却凶性滔天的蛟龙精魄,正于他那千疮百孔的血肉经络之中疯狂奔突、游窜!源自蛟龙精血的暴虐力量与他肉身承受的巨大痛苦猛然融合! 他蓦然记起!许长弓那一道直刺识海深处的传音结束时,除了沉重的箴言,识海最深处,似乎有一颗米粒大小、内蕴繁复金纹、沉浮不定、引而不发的神秘道种,被悄然埋下!此刻,这颗道种正因他的震撼、觉醒与不屈意志而微微颤动,散发出第一缕生机! “百川汇海…万脉归元…”少年的声音低沉嘶哑,却透出一股难以言喻的疯狂意念,如同野火在寸草不生的荒原点燃!他抬起血迹斑斑的手,将那张褶皱不堪、承载着无数路线的外门地形图,死命地按在自己因剧痛而剧烈起伏的胸膛之上!滚烫的血液仿佛渗入了纸张,留下斑驳的印痕。“…我便…便做那吞尽百川、汇纳万脉的蛟——龙——!” 最后一缕熔金般灼热的天光恋恋不舍地滑过他那沾染血痕尘埃的侧脸,最终掠过他双眉正中心、那道玉简打入的鲜红印记。光与影在他身后的玉阶上拉长、扭曲、交织…最终投射出一道怪异而孤寂的细长影子。 那影子在光线的魔法下,随着夕阳沉沦的角度不断拉长,边缘模糊扭曲,渐渐变形…竟隐约显化出一个极度简化的、却又带着无上峥嵘、指向苍穹、不可一世的——龙角形状!烙印在冰冷的白玉台阶上,无声地宣告着一个注定不平凡的起点! ------------ 第十章:薪火相传 天云宗外院门庭,朱漆驳落如鳞。徐云瀚立于门下,暮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几乎要嵌入那斑驳的痕纹里去,腰间悬坠的黄玉令牌,磕碰着发出轻响,叮叮咚咚,像极了他家乡溪水畔幼鹄初生的喙互相探啄的清音。 “师兄,新入门记名弟子,徐云瀚。” 他恭敬递出青玉简,旧布袖口随动作滑下一截,露出婶子用褪色红线密密缝就的护身符纹,边缘处毛糙泛白。 一只布满麻点、指甲缝里嵌着污渍的手一把抓过玉简。指腹粗糙地在青玉温润的简身上剐蹭,发出令人牙酸的“刺啦”声。待看清那不过是最低等的青玉,麻脸修士鼻腔里挤出一声嗤笑,带着未消蒜头辛辣的浑浊气浪直扑少年面门。 “呵,规矩都不懂?”那修士突然踏前一步,腰畔悬挂的玄铁令牌随着动作狠狠撞向徐云瀚的锁骨,“铛”的一声闷响,如同砸在枯木上。一股钝痛直透骨髓。“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地界,雏鸟落地第一课——先学会拔光自己的绒羽充作拜礼!” “哗啦——” 包袱被粗暴地掼在地上,猛然散开。三叔临行前珍重塞给他的油纸包破裂开来,几块莹润的蜜饯糕砸在青砖上,瞬间化作散碎的金黄粉末。一片碎裂的核桃酥,就那么黏黏糊糊地贴在了徐云瀚因剧痛而微微皱起、正渗出血丝的眉骨上。甜腻的油脂混着血水滑下,腥咸交缠,糊了他一嘴。 黑暗的廊柱阴影里,几声刻意压低的、带着轻佻恶意的嗤笑声幽灵般浮起,窥探的目光无处不在,黏腻冰冷。 一股热气轰然冲上徐云瀚的颅顶,眼前景物微微发红,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拳,指节因用力而咔咔作响。 “哟吼~”那麻子脸的黄衣修士轻佻地拖长了调子,鼻孔朝天,“脾气倒不小!小东西,睁眼瞧瞧清楚,这里可不是你那穷乡僻壤的小家!没人惯着你那些天真烂漫!想在这活下去?”他猛地凑近,油腻的气息几乎喷到徐云瀚脸上,“第一条规矩——学会摇尾乞怜!那才是在这天云宗外院安身立命的真本事!” 一股无形的寒意,骤然侵袭了这片燥热的院落。 “哦?好大的威风。”一道清越的嗓音,如同寒泉滴落凝冰的磐石,刺破了黄昏粘稠的暮色。 来人踏着一地残阳的碎金踱步而来。玄色腰封勒出劲瘦身形,上面用暗线绣着的慕容氏家纹因岁月磨损而模糊黯淡。当他骨节分明、异常稳定的右手随意地按上腰间古朴剑柄时,宽松的袖口被风吹拂,手腕处一道深褐色的、狰狞如活蜈蚣般的陈年旧疤一闪而过—— 风雪的记忆猛然撞开时间闸门: 七岁的慕容云海跪在摇摇欲坠的茅草屋前。冻得乌青的双手徒劳地埋在冰冷的雪泥里,试图抓住那双正在流失最后温度的手。女人的眼睛半阖着,如同两片霜打枯萎、欲坠未坠的叶子,瞳孔深处盛着的不是濒死的恐惧,而是一种近乎解脱的、虔诚又微渺的期待。 “娘…娘您再等等我…”童音嘶哑,他拼命地用自己同样冻僵的、布满冻疮口子的单薄袖子,去擦拭母亲眼睫和脸颊上不断堆积的雪粒,却怎么也擦不干净。晶莹的六角冰花落在她失去光泽的发梢和睫毛上,在惨淡的月色下,竟像是命运给这苦命女子最后的、无情的挽饰。 管家提着的气死风灯终于赶到时,微弱的昏黄光晕在深厚的雪地上投下一个颤抖的圈。女人身躯早已僵冷,硬得像门口那挂着冰棱的门栓。他重重一叹:“小公子…节哀顺变吧。” 没有眼泪。慕容云海记得最后的话:“云海,你要记住,你身上流着慕容家的血。”这句话像是嵌在骨髓里的冰锥,夜夜刺穿他的梦境,磨得心脏血肉模糊。那个从未谋面的父亲,那个让身为富家闺秀的母亲沦为浆洗妇人、又在她们母子饥寒交迫时弃之如敝履的男主人…那个将他们母子推入这死亡寒冬的元凶。 风雪咆哮。管家草草帮忙安葬在后山那片冻土深处时,小小的慕容云海盯着那凸起的、粗陋的黄土包看了很久很久。没有墓碑,也没有任何祭品。只有他从冻实的荆棘丛里掰下的一根歪扭枯枝,斜斜地插在雪地上,如同母亲枯萎而无人知晓的一生。 微薄的遣散银钱很快见底。城墙根下,慕容云海蜷缩在呛人的炊烟和凛冽的北风夹角里。饥饿是胃袋里永不枯竭的毒火,烧灼着每一寸意识。某个铅灰色的清晨,他用尽最后力气撑起,一步一陷地走向暮霭沉沉的远山。雪地上那串孤零零的小脚印,转瞬便被漫天新雪吞噬,抹去了所有痕迹。 视野被酷寒和饥饿啃噬,灰白模糊间,一道刺目的白影蓦地掠过树桠尽头!那是一个御风而行的身影,素色衣袍如仙鹤展翼,潇洒飘逸。 “仙人…”喉间溢出的气声尚未落地,双腿一软,小小的身影便被无情的积雪温柔而冰冷地吞没。 再睁眼时,是淡淡的草药苦香混合着某种焚木的清冽气息。帐幔低垂,是上好的月白丝帛,其上流动着银色丝线织就的云海纹样。一个约莫二十许的青年正俯身查看炉火上的药罐,侧影柔和。见他睁眼,那青年温润一笑,眉眼弯如晓月:“醒了?我乃...罢了,就称我苏逸尘吧。” 慕容云海怔住,喉咙发紧。自母亲离去后,从未有人对他这般笑过。 “你冻伤深及筋骨,万幸灵药及时护住了心脉命元。”苏逸尘将一碗氤氲着苦气的褐色药汤递至他唇边,“喝吧,暖腑生津,可御寒邪。” 药汁苦涩粘稠,甫一入喉,却如暖流奔腾,渐渐唤醒冻僵麻木的四肢百骸。慕容云海捧着尚有暖意的陶碗,忽然哑声问道:“为何救我?” 苏逸尘捣药的手蓦地一顿。窗外惨白的天光映在他清俊的侧脸上,勾勒出一道沉静的弧度。 “三年前寒冬下山历练,我也曾冻僵在雪里。”青年的声音带着追忆,“是一山中采药老丈,将我背回了他的茅屋。”他转过头,目光澄澈而郑重地落在慕容云海脸上,“这浩荡人间,有些善意,总是薪火相传的好... ------------ 第十一章:介子纳山 赵磊的喉结不由自主地剧烈滚动了一下。这双眼睛!三年前那惨烈的外门大比,即便时过境迁,那场景仍铭刻心间——浑身浴血、拖着一条明显被重手法打断了的右腿的慕容云海,如同从九幽爬出的恶鬼,竟在擂台上生生用牙咬穿了对手的脚后跟肌腱! “司法长老案头那本《欺新录》,”慕容云海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珠砸落玉盘,清晰得刺骨。剑柄垂落的一枚小巧冰晶铃铛,毫无征兆地,“叮铃”轻响,寒气陡升!“可要我提醒赵师兄,上月那个被废尽丹田、抽去灵骨、扒去门墙的刘某人,最后是如何跪在地上,用额头将青砖磕得浸透了血求饶的?” “哈!”赵磊像是被戳中了什么,色厉内荏地拔高了音调,强行挤出几丝扭曲的讥诮,“有娘生没爹养的杂种!装什么腔作什么势?!一个连宗谱都进不去的私生子,也配在你赵大爷面前摆谱?真当自己是那慕容世家光鲜亮丽的大少爷了不成?!”他口沫飞溅,极尽恶毒。 “呼——!” 话音未落,院墙高耸的飞檐上,毫无征兆地掠过一道鬼魅般的黑影!快逾闪电!众人尚未看清,赵磊那张麻脸上已经爆开五道深可见骨的血槽皮开肉绽!蹲踞在飞檐瓦隙间的黑猫慵懒地舔着爪子,幽暗的竖瞳在渐暗的暮色中闪烁着诡谲的寒光。那爪尖上幽幽泛着的一点深紫寒芒,分明是能蚀骨毁脉的鸠蝮剧毒! “啊——!!”赵磊捂着脸爆发出凄厉惨嚎,指缝间汩汩涌出的血竟是微微发黑!“疯子!你这个疯子!”他怨毒地指向慕容云海,声音因剧痛和恐惧变了调,“难怪你娘早死!呸!天煞孤星!怪胎!怪物!” 慕容云海的目光,在“娘”字落下的瞬间,骤然凝固。 那片虚空仿佛被瞬间抽走了所有温度,暮色凝成冰碴。 “你——敢——提——这——事?” 声音很轻,却重逾千钧,如同万年雪山顶峰倾覆前最后的静默。赵磊对上那双眼睛,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冻结。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没有怒火,没有疯狂,只有一片死寂的、能将灵魂冻结的寒意。 晚了。他触及了那道早已腐烂却仍旧流着毒血的界限。 “呵,”慕容云海的唇角竟缓缓向上牵起,扯出一个冰封般、没有丝毫温度的弧度,“赵师兄,很自信?” 赵磊的瞳孔骤缩成针尖!他是知道自己绝非慕容云海的对手,方才不过仗着人多和宗门盘根错节的关系强撑口气。此刻话已出口,骑虎难下,他眼中阴光一闪,视线猛地锁定了旁边那个毫无反抗之力的徐云瀚——转移矛盾的最佳挡箭牌! “杂种慕容!”赵磊嘶声叫嚣,狰狞毕露,“老子早看你这身臭骨头顶不顺眼了!不就是仗着给苏逸尘当了条好狗?!离了主子,你算个什么东西?真以为套了身宗门皮就是天才了?!我呸!” 最后一个“呸”字还在口中打转,他已经像猛禽般疾扑而出!目标直指呆立的徐云瀚! “小杂碎!给我死来!” 枯爪般的手闪电般扣死徐云瀚的脖颈!铁箍般骤然收紧!窒息感瞬间淹没少年!赵磊嘴角咧开至耳根,眼中燃着一种将怨毒转嫁弱者的病态兴奋! “慕容云海!”他对着那冰冷的身影叫嚣,“再动一下手指头试试?老子立刻就把这小崽子的骨头寸寸捏碎!”指甲深深陷入徐云瀚颈部肌肤,渗出丝缕血痕。“天云山九万九千级台阶,”赵磊笑得扭曲,声音如同破风箱,“摔断个把人的胳膊腿脚,那不是常有的事吗?你说…执法堂审问起来,是信我们这群有家有业的‘老实弟子’,还是信你这个克死亲娘、被家族抛弃没人要的怪胎杂种?!” 慕容云海周身无形的冰寒,骤然凝固至极点!连他肩头的黑猫都炸起了毛。 “赵磊。” 一声平和得几乎不含任何情绪的清冷呼唤,如同穿透寒夜孤峰的月光,突兀地在赵磊身后响起。 赵磊浑身猛地一僵,捏着徐云瀚的手劲无意识地一松。他动作僵硬地、像生锈的傀儡般缓缓转过身去。当看清身后那人的面孔时,脸上的血色“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绝望的灰败和一种濒死的恐惧! “苏…苏…苏苏长老?!” 月白道袍如雪无尘,腰间悬玉,剑穗垂流苏。苏逸尘不知何时已静立在院门之内,负手而立,身影被夕阳拉得很长。他眉目依旧温雅如画,但那双看向赵磊的眸子里,却没有任何温度,深幽如寒潭。 “呵,”苏逸尘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眼神却锐利得能剖开人心,“好大的阵仗。是你那位掌管内务的叔父,赵——舒——庆——赵执事,亲手给你装上的这般大的狗胆不成?”他缓缓念出那个名字,每个字都如同重锤敲在赵磊心上。 “噗通!” 赵磊双膝一软,直接瘫跪在冰冷的青砖地上,汗出如浆,抖若筛糠! “苏长老!!误会!天大的误会啊!”他惨白着脸,语无伦次地哀求,额头死命地砸着地面,发出“砰砰”闷响,恨不得将整个头颅都埋进地里去,“弟子无知!弟子混蛋!弟子就是同这两位师弟开…开个小小的玩笑!增进一下感情…绝无恶意!绝无恶意啊长老!” “玩笑?”苏逸尘微微抬了抬下颌,目光扫过徐云瀚颈上的红痕和狼狈沾血的慕容云海衣袍下摆,最后定格在赵磊那张涕泪横流、写满虚假恐惧的脸上,声音陡然降至冰点以下!“拿他人生母之命作谈资玩笑?!” 这五个字如同冰锥刺入骨髓。赵磊浑身一哆嗦,一股寒意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天灵盖!他太清楚眼前这尊“玉面冰仙”的分量了!宗主座下首徒!天云宗未来掌舵人之一!年轻一辈无可争议的第一人!他那在内务执事位子上钻营多年的叔父,在苏逸尘面前,也不过是条呼之即来的老狗! “长老!弟子错了!弟子猪油蒙了心!狗嘴吐不出象牙!”赵磊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到慕容云海面前,咚咚咚以头抢地,额角瞬间见了红,“慕容师兄!慕容大爷!是我嘴贱!是我该死!您大人有大量!宰相肚里能撑船!饶过我这条贱命!只当我是个屁,您就把我放了吧!求您了!” 额头撞地的闷响不断。慕容云海垂着眼睫,面沉如水,没有一丝回应,如同在端详一件死物。 赵磊的心彻底沉入冰窟!这无声的冷漠比怒骂更可怕!他猛地抬头,脸上扭曲出一丝孤注一掷的凶狠:“慕容师兄!您听我一句!这事儿……真要闹到内务司,传到那些管事长老耳朵里……您那个身份……怕也不光彩吧?何必搞得两败俱伤,给宗门添堵呢?”他压低声音,语带威胁,眼珠却瞟向苏逸尘,满是乞求之意。 “砰——!!!” 一声令人牙酸骨裂的沉重闷响!如同重锤擂鼓! 赵磊的话音甚至都未散去,脸上那点扭曲的凶狠得意表情瞬间凝固!慕容云海的左手不知何时已经从腰间剑柄上松开,随意地向后挥拂——动作看似不快,轨迹却玄奥难言!一股沛然莫御的、裹挟着阴冷死气的真力排山倒海般涌出! 赵磊只觉得一股根本无法抗拒的、撕裂一切的恐怖巨力从胸前炸开!他甚至没看清对方如何出手,整个人就像是被攻城锤迎面轰中!身体炮弹般倒飞出去! “轰隆!!!” 院墙被他倒飞的身体撞得剧烈一晃!瓦片簌簌滑落!烟尘弥漫!赵磊整个人如破口袋般重重砸在墙角,滑落在地,软绵绵地堆成一摊,再无声息,只留下墙角一滩迅速扩散的暗红污迹和几颗碎落的牙齿。 “我说过,”慕容云海缓缓收回左手,宽大的袖袍微微垂落,遮住了那只仿佛从未动过的手。声音如同极北冰封荒原最深处亘古不化的寒冰,每一个字都带着令人灵魂冻结的死寂,“辱我母亲者——死。” 尘埃夹杂着血腥味在夕照中弥漫开来。 苏逸尘静静地看着这一幕,眼神复杂。那倒下的身影,那飞溅的鲜血,如同冰冷的墨迹,在他澄澈的心湖投下一片涟漪。 他缓步上前,素净的靴底踏过地上残留的糕饼碎末。一只手轻轻落在慕容云海挺直的、微微绷紧的后肩上。 “云海。” 声音温醇依旧,却带着一种沉重的力量感。 “愤怒是淬魂的火焰,可以烧融顽铁,亦可焚尽自身。”他的声音低沉,清晰地传入慕容云海耳中,“为一时意气……不值。” 慕容云海肩头肌肉绷得更紧,紧抿的唇线如刀锋刻就。眸中那股焚烧灵魂的烈焰仍未熄灭,几近燎原。 “记住,”苏逸尘的声音更沉了几分,每个字都像锤子凿在慕容云海心上,“你要的,不是此等小丑的性命。你要的……是终有一日,光明正大地立在慕容宗祠之前,让整个慕容世家为那个名字——你的母亲——躬身垂首,噤若寒蝉!再无人…敢置一词!” 慕容云海猛地一震!他霍然闭上眼睛,紧握的双拳因为过于用力而指节发白,指甲深深嵌进掌心!那翻腾于眼底、吞噬一切的疯狂怒焰,在无边无际的黑暗识海中与一股更沉重、更宏大、更冰冷的意念剧烈交锋! 呼吸,一次比一次深长,胸膛起伏如同巨浪下的礁石。 再睁开眼时,眸中血色已褪,却沉淀下一种更幽邃、更坚硬、比万载玄冰还要冷硬不可摧的执念。仿佛用尽全身力气,他才将那两个字从齿缝间艰涩地挤出: “……明白。” 苏逸尘深深看了他最后一眼,不再言语。袍袖轻拂,一道无形真元将墙角那滩污秽和不知生死的赵磊一同卷起,如同处理一件垃圾。白衣如雪的身影转身,一步踏出,转瞬消失在暮霭沉沉的庭院之外,了无痕迹。 风忽起,卷动着碎裂的糕屑与枯叶,在昏黄的光影中打着旋。 慕容云海孤身立于庭中,形影伶俜。夕阳将他的影子长长投向那斑驳的院墙,如同凝固的塑像,任由暮色一层层将他浸染。 徐云瀚捂着犹在作痛的脖子,小心翼翼地看着那道背影,想说些什么,喉头却哽住,只觉对方周身溢散的无形寒意刺得他皮肤生疼。 慕容云海似乎这才察觉到徐云瀚的存在。他右肩微动,一直静若石雕的黑猫轻盈跃下。他俯身,修长的手指在尘土中拈起一块尚且完好的茯苓饼边缘。宽大的袍袖翻飞间,一块系着墨绿色丝绦的暖玉符无声滑落掌心,悄然贴上冰凉的饼身。 “嗤……” 袅袅带着灵草清苦药香的白色热气瞬息蒸腾而起。 他将那块被暖玉烘得微温、祛尽了尘土的糕点递向徐云瀚。 徐云瀚迟疑地接过,指尖不经意触碰到对方掌心——那上面交错叠加着一层又一层厚厚的、老茧纵横的皮肤。更诡异的是,那茧纹的走向并非粗粝杂乱,而是隐隐排列成一种扭曲深奥的奇异纹路,交错勾勒,竟像是某种蕴含道韵的古老阵纹图谱! “天云宗的记名弟子……”慕容云海没有看徐云瀚,他的目光投向主峰的方向。夕阳最后的余晖将琉璃宝顶点燃,折射出万千道刺目的金红光芒,如同倾泻而下的流火。“便如这些铺砌山道的青玉砖石。” 他靴尖随意地点了点脚下一块色泽暗沉的普通青石砖。 “咔哒…” 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那坚硬的、曾承载过无数踏足足迹的青玉砖缝隙里,竟奇迹般拱出了一点颤巍巍、湿润翠绿得惊人的嫩芽! “看似低伏于尘泥,为最贱之物……”慕容云海的声音渺然如风,却清晰无比地传入徐云瀚耳中,“实则——” “却承载着整座仙山的重量。” 目光转回徐云瀚,带着一种深沉的、洞穿了浮华的平静。“走,我带你去外门。” 暮色四合,晚课的鼓声沉雄地穿透层云,涤荡四野。 肩头一沉,那只皮毛如墨缎的黑猫复又跃上慕容云海的肩头,细长的尾巴慵懒地缠绕着他的脖颈,金色的竖瞳在黄昏最后的微光中,幽邃地看了徐云瀚一眼。 几片被风卷起的残叶呜咽落地。一袭墨袍,一道孤影,一只黑猫。 在愈发深重的暮色中,渐行渐远。只留下墙角一抹刺目的暗红与风中几不可闻的药香... ------------ 第十二章:竹轩初夜 暮色渐沉,天云宗外门的山道蜿蜒如龙脊,两侧青松在晚风中摇曳,投下斑驳的暗影。徐云瀚跟在慕容云海身后,靴底踏过铺满青玉砖的石阶,每一步都激起细微的灵光,仿佛整条山路都在呼吸。 黑猫蹲在慕容云海肩头,碧绿的眸子在昏暗中闪烁,偶尔轻甩尾巴,扫过他的鬓角。它忽然低低“喵”了一声,慕容云海脚步微顿,侧头笑道:“怎么,你也觉得这地方不错?” 徐云瀚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前方云雾缭绕处,一座座精巧的竹楼错落有致地悬于山壁之上,檐角挂着青铜风铃,随风轻响,宛如仙乐。 “外门弟子的居所。”慕容云海抬手指向其中一座,“你住‘青竹轩’,虽不算奢华,定比不上城中,但胜在清净,适合修炼。”他语气轻描淡写,仿佛只是陈述一个事实。 徐云瀚点头,心中却暗自思忖。然而,当慕容云海带他来到所谓的“青竹轩”时,眼前的景象却让他心头微微一沉。 这哪里是仙家清修之所?悬于山壁上的竹楼的确精巧,却处处透着一股破败的迟暮之气。竹壁斑驳泛黑,许多地方用粗糙的木板打着补丁,不少地方甚至露出碗口大的破洞,山风呜咽着从中穿过,发出鬼哭般的哨音。檐角悬挂的青铜风铃也有一只明显缺了口,摇晃时声音嘶哑刺耳。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潮湿霉味,混杂着阴冷山岩的土腥气,让人几乎窒息。 慕容云海似乎看穿了他眼底的惊异,唇角微扬:“别多想,这地方原本是给内门预备弟子准备的,不过……最近空出来了。”“空出来”三字,被他念得意味深长,配合着这破败阴森的环境,更添几分不祥。 黑猫忽然从他肩头跃下,轻盈地落在徐云瀚脚边,尾巴轻轻扫过他的靴面。慕容云海低笑:“它倒是挺喜欢你。它叫‘墨影’。以后若有事寻我,让它带路即可。” 徐云瀚俯身,试探性地伸手,黑猫竟不躲不闪,任由他抚摸。触手冰凉,竟不似活物,反倒像一块温润的玉石。这猫能穿梭禁制?他心中微震,却不动声色地点头:“多谢师兄。” 夜色渐深,破败的青竹轩内烛火摇曳,光影在千疮百孔的竹壁和补丁上投下张牙舞爪的暗影。 慕容云海坐在屋内唯一尚算完整的蒲团上,指尖轻点茶盏,一缕灵雾袅袅升起。“记名弟子规矩不少。第一,子时之后,不得擅离居所。” “为何?” 慕容云海抬眸,眼底冷意如冰:“因为子时之后,外门会‘清扫’。”清扫……徐云瀚瞬间明白,那些无声无息消失的人,名字将被彻底抹去。窗外的风忽然猛烈起来,穿过破洞,呜呜咽咽,仿佛无数冤魂在哭嚎,又像是“清扫”的铁蹄踏过夜空。“第二。每月初一,必须去‘淬灵台’领取任务,若连续三月未完成,便会被逐出宗门。”徐云瀚点头。“第三……”慕容云海顿了顿,忽然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别轻易相信任何人,包括我。” 烛火摇曳,两人的影子在斑驳的墙上交错、撕扯。良久,慕容云海起身:“明日辰时,去领杂役。好好休息。”话音落,人已消失在门外,唯余刺耳的风声和缺角风铃喑哑的哀鸣。 夜色如墨,烛火早已熄灭。破败的青竹轩如同悬浮在黑暗深渊中的一叶孤舟,四面透风。月光吝啬地从孔洞和裂开的窗棂间渗入,在地面留下几块冰冷惨白的斑驳。 徐云瀚盘坐在散发着霉味的蒲团上,闭目调息,却难以入定。白日一切如潮翻涌。指尖摩挲着腰间的玄玉坠。“苏长老……”他低喃,眉头紧锁。这玉坠,是慕容云海丢给他的“恩赐”,可他与苏暮雪素无瓜葛。是试探?还是更深图谋?“别轻易相信任何人,包括我。”那似真似假的笑意令人遍体生寒。 指尖玉坠冰凉,宛如窥视之眼。徐云瀚轻叹,起身走到最破的那面竹墙前。风声在此尤为凄厉,仿佛外面蛰伏着噬人的凶兽。 山风呜咽,似无尽低诉。 “清扫……” 徐云瀚目光扫过屋内。忽然,一道黑影掠过残缺的窗口——“墨影”跳上旁边一张朽得嘎吱作响的竹桌,碧瞳凝视对面山崖。徐云瀚顺着望去,只见对面竹楼间几道黑影如鬼魅般掠过,腰间玉牌在月下反射着青鳞般的冷光。他们经过某座竹楼时,檐下的青铜风铃竟诡异地瞬间静止! 死寂无声的静止! 徐云瀚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他总算明白为何禁足子时——消失的人,便消失在风铃也不敢呜咽的夜!指尖猛地抠进早已腐朽松软的窗框,木屑刺痛掌心。他想起三叔的话:“云瀚你看,屋檐下的冰棱,越是刺骨,越能照见干净的天光。” 案上《淬体纲要》被阴风吹开,哗啦啦翻到末页。徐云瀚瞳孔骤缩——泛黄纸页间,竟夹着半片焦黑枫叶,叶脉纹路隐约拼出“勿信淬灵台”五字! “慕容师兄,这便是你的警告么?”他轻抚枫叶灼痕,竟嗅到一丝若有若无的硫磺味——那是姐姐被带走时,村口悬赏令上才有的火硝墨的气息!窗外云海翻涌,彻底吞没残月。徐云瀚闭目调息,体内灵力如春溪破冰。然而在这破屋中运转听涛诀,却只觉灵力滞涩,仿佛吸入了满口霉尘。 “墨影”无声跳上他的膝头,碧瞳映着少年疲惫的脸。徐云瀚发现它右耳缺角处,凝结的并非血痂,而是一点幽蓝晶石。“你也在这破屋里等候黎明?”他抚过黑猫冰凉脊背,指尖沾染细微星尘。 当第一缕扭曲的晨光艰难穿过竹壁破洞,照在腐朽的地板上时,青竹轩那饱受虫蛀的破门,“嘎吱”一声被猛地推开。 徐云瀚迎着凛冽山风踏过青石阶。总务处朱漆大门铜钉森冷,檐角仿佛还残留着赵磊昨日凄厉的余音。三五记名弟子如惊雀四散,却在丈外结成无形之网,窥探的目光在触及他肩头时仓惶缩回。他抱紧玄铁匣,身后衣袂破空声响起。 转身,只见那黄衫王师兄在五步外硬生生刹住身形,衣摆翻飞如受惊之鹤。 “徐师弟当心!”王崇阳指尖微颤,腰间玉牌撞上银绦,发出碎冰脆响。他脸上堆满的谄笑透着青白,宛如悬在刑堂外彻夜未息的琉璃灯。“这入门行囊沉重,让师兄……” 徐云瀚后退半步避开:“王师兄不必如此,我与苏长老,不过萍水相逢。”雾中传来倒吸冷气声。王崇阳僵住,指节在包袱带上勒出青白,眼中狐疑如火明灭。他从没见过主动斩断青云梯的“痴儿”。 笑容僵如泡胀的湿纸。王崇阳偷眼扫过徐云瀚洗得发白的旧衣,又瞥向云雾缭绕的主峰,眼底的算计在晨光下暴露无遗。廊外一株虬枝野梅顶着残雪绽放。徐云瀚轻抚皲裂树皮,沟壑里沉积百年风霜,恰似修真必经的千锤百炼。“师兄可知?”他忽然驻足,“莲茎汲污纳秽,只为托举不染之花。”他摊开掌心,朝露在纹路上碎成星辰,“我要走的路,不在他人舌根上。” 王崇阳望着他踏入“砥砺”牌匾下的背影,怀中包袱重若千钧。曾几何时,他也曾有过这般宁折不弯的脊梁。可换来的,却是将他那点骨气腐蚀殆尽的狂风暴雨。 王崇阳领着徐云瀚踏入总务处。檀香混杂着腐朽卷宗的气息扑面。李执事伏案抬头,三角眼一扫,讥诮浮上嘴角。 “哟,王绩?寒烟草三倍贡献点呢?” 王崇阳(王绩)苦笑:“李执事饶了我吧,今日带这位徐师弟接任务。”他推过徐云瀚,脚底抹油溜走。 静室徒留两人。李执事眯眼打量这粗布麻衣的山野少年:“新来的?名?” “弟子徐云瀚。” “停!”李执事不耐叩桌,“谁管你从哪个穷山沟爬出来的?”他随手抽枚发黄玉简丢来,“每日砍柴七百斤,斧头自取,柴送库房。做不到?饿着!”他顿了顿,“这是身份令牌和弟子服,名字住处刻上去!省得哪天死在外头,连尸首都找不着。”他拂袖入内室,背影尽显厌弃。 他浑然不知,眼前少年正是废了赵磊的“祸首”。 徐云瀚攥紧灰扑扑、散发着陈年汗臭的弟子服,粗粝麻布摩擦着指腹。望着远处层叠如铁幕般的松林,风过如浪,李执事轻飘飘一句话,就将他钉死在柴刀与饥寒中。王师兄“繁重”之言,诚不我欺。 日影西斜,林间金辉褪成惨青。展开玉简,仓库方位竟墨迹涂改,一片模糊。再问那李阎王?徐云瀚摇头,将那念头压下,目光投向那株倔强的野梅。七百斤,谈何容易? 陡峭如削的悬空栈道,深不见底。徐云瀚的利斧狠楔入虬枝古松,木屑狂飞,每一击都似从骨缝里榨出气力。汗水浸透麻衣,析出白盐,筋骨在无形重锤下**。七月青松,坚硬如铁,远超乡野凡木。 栈道上,壮汉挑着二百余斤双桶健步如飞,喊道:“小兄弟!听句实在话,想法子打点李阎王吧!否则连着几日清水度日,肚皮贴脊梁就晚了!” 徐云瀚拄斧喘息:“谢过大哥……可我微末家当,怎入李执事眼?少吃些,削削城里养出的赘肉罢!” “犟小子!这话是药,救命的药!”汉子摇头踏过,桶水不晃,“没饭吃就没力,没力砍不够柴,更没饭吃!这是口爬不出的苦井!”俚调混入松涛。 利斧卷刃,虎口崩裂的痛如冰锥刺骨。徐云瀚咬牙再挥!木屑迷眼,夕阳将松林燃成一片血海。胃中枯爪冰攥,身体每一次疲惫的嘶喊,都似枯爪在铁石上磨砺…… 与此同时,天云城丹师协会。 “云儿,控火首重‘衡’。你天象坎水,与火相克,需以灵力为桥借势……”沈碧君指尖轻划,湛蓝灵力如丝没入地火阵,赤焰温顺伏于掌下。一旁少女屏息凝神,水色灵力渡入阵中—— 异变陡生! 灵力触阵如冷水炸热油,地火轰然暴起!赤红怒龙吞噬半室。热浪扑面,云儿面色惨白,仍固执催力。 “停下!”沈碧君厉喝。 银练绞断灵火联系!轰——! 丹鼎炸裂!黑烟如魔腾起。沈碧君揽住昏厥的徒儿,指节颤抖。许久,尘埃落定。少女气若游丝,沈碧君指尖拂过她冰凉汗湿的额发,忧虑重压心头。 “终究……操之过急。主宗苛求,稚子何堪?水火之隔,天堑难越……”清冷眸中满是疲惫忧色。这小徒性命,重过万千丹石。 青莱山上,斧刃早崩出数道缺口。最后一缕天光泯灭于林海。虎口震裂,鲜血木屑黏成一片,每动皆钻心刺骨。七百斤?脚边寥寥十几焦黑松段,两百斤尚不足! 腹如雷鼓,眼前阵阵发黑。“小崽子,再胖下去,山里的熊瞎子都要喊你大哥!”三叔调侃犹在耳。饿瘦了?三叔还认得么?胃腑绞痛,饥饿化作无尽深渊啃噬心神。 夜色如泼墨,伸手难辨五指。徐云瀚蹒跚挪移,脚下碎石滚动。背上木柴如山,几乎压垮少年窄瘦的肩。断木青汁黏腻污衣,嘲笑着不自量力。“三百斤……明日再来一趟罢。”失足滚崖?倒是一了百了。他弓背如负山岳,在漆黑夜色里,一步一探,向着山下腐朽的囚笼挪去。 一个时辰的摸爬,终于抵达山脚。库房大门紧闭,二尺铜锁在残月光下闪着幽冷寒光,连柴火也需重兵看守?他沉默半晌,终是悻悻转身,背着沉重的柴垛,走向那名为“一三七号”的坟墓——仓库旁真正的“风水宝地”。 推开那扇朽木门时,刺耳的“嘎吱”声划破死寂,仿佛垂死之人在嚎哭。屋内更胜青竹轩的破败阴冷。黑暗浓郁如墨,腐朽霉味混着泥土腥气直冲鼻腔,几乎令人窒息。仅有的一点惨淡月光从墙壁巨大的破洞处筛入,勾勒出屋内唯一一件勉强能称之为“家具”的物件——一张千疮百孔、污渍斑斑、仿佛被无数人汗水鲜血浸透又最终遗弃的木板床。屋角积水反着微光,潮湿得能拧出水来,几只不知名的毒虫在墙根处悉悉索索飞快爬过。 徐云瀚站在门口,彻骨的寒意裹挟着沉重疲倦席卷而来。他本以为青竹轩已是人间炼狱,不想此地才是真正的地府门槛。 饥寒交迫下,他几乎是砸向那张破床。腐朽的床板在他身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嚓”声,随时可能化作一地碎片。 “……天云宗……呵……” 手指无意识地摸向腰间妹妹所赠的平安结——那是他仅存的一点温暖念想。指尖却在落下的瞬间触到一丝异常粘稠、冰冷的……锈迹?借着月光,他看到枕边的床板上,赫然洇着一小片早已干涸发黑、却顽固地融入木纹的陈年血迹!那颜色在惨白的月光下,黑得如同地府入口。 一股寒意从尾椎直冲天灵盖!是哪个不幸者曾在此咽下最后一口气?清扫的牺牲品?还是被这破屋吞噬的苦役之魂? 窗外,死寂山林中传来瘴气弥漫般、扭曲而诡谲的虫鸣,又迅速被更浓的黑暗吞噬。毒虫的爬行声在床脚清晰响起。 徐云瀚猛地闭上眼,将那血迹压在身下,在那弥漫全身的剧痛、蚀骨侵髓的湿冷霉味、和枕畔那无声警示的冰冷腥锈中,在饥饿掏空躯壳的深渊里,意识终于沉沦。 这一夜,他梦见的参天大树……正缠绕着无数腐烂的根须。 清晨,当那扭曲的光线再次艰难刺穿破屋的孔洞时,徐云瀚在一阵湿冷黏腻的触感中惊醒——一滴浑浊冰冷的液体,正从屋顶的破洞坠落,精准地砸在他的眉心。那带着铁锈气味的寒意,瞬间将他从纠缠腐烂根须的梦境中彻底冻醒,仿佛昨夜梦魇的延续…… ------------ 第十三章:山雨欲来 青柏林依旧沉郁苍翠,晨光透过枝叶斑驳洒落。然而,原本倚着老树根放着的那一捆码得整整齐齐的木柴,却仿佛被林间雾气吞噬,消失得无影无踪。徐云瀚就杵在原地,十岁的小身板显得有些单薄。他盯着那片只余落叶的空地,心头涌上难以言喻的滞涩,就像啃了一口半生不熟、寡淡得连一丝酸味甜味都榨不出来的野橘子,那滋味,真是又闷又涩,糟糕透顶。 “一百多斤呢!总不会是风刮跑的吧?风要有那本事,我早该上天了!”少年愁眉苦脸地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真是……连木柴都偷?我这什么运气!”他重重叹了口气,无奈又忿忿,“唉,只能认栽。下次说什么也得找个犄角旮旯藏起来。总是这样,辛辛苦苦扛上来一捆,回头就丢一捆,这活儿得干到猴年马月才能交差?” 抱怨归抱怨,肚子可不会骗人。那点记名弟子的活计换不来多少口粮,但活计完不成,今天的午饭铁定泡汤。徐云瀚咬牙,只得认命地捋起袖子,准备重新开始。 “哟!小兄弟,又碰上了?”一个中气十足、爽朗得如同敲打铜锣的声音,毫无预兆地从徐云瀚身后炸响。徐云瀚一个激灵转过身。是昨天那位在山泉边挑水的大叔,正笑呵呵地看着他。 哪壶不开提哪壶!徐云瀚刚努力把丢柴的事儿压下去,这人上来就揭疤。 “怎么着,活儿干完了没?我看你这愁眉苦脸的,”汉子走近几步,目光扫过空地,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准是昨天放这儿的东西也没了影儿吧?” 徐云瀚心头猛地一跳,眼神狐疑起来。怪了!自己放柴捆时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这大叔又不在场,他怎么知道?莫非……是贼喊捉贼?可看他坦坦荡荡的笑容,又不像做贼心虚。要真是他偷的,怎么会主动提起? 疑惑归疑惑,肚子不等人。徐云瀚压下杂念,苦着脸开口:“不瞒您说,确有此事。昨天太晚,剩下一捆没搬完,想着不过是一堆木柴,没人会惦记,就搁这儿了。谁想今儿上来,就……就没了。”他带着最后一丝希望问,“大叔……您是怎么知道的?要是瞧见了,还请您告知一二,不然小子今天怕是要饿着肚子干活了。” 汉子听着前半截,神色还颇为自在,直到“大叔”二字再次入耳,他那张略显粗犷的脸明显抽了一下,眉头微蹙,眼中闪过一丝微妙的纠结。 “啧!”汉子佯装不满地摆摆手,声音拔高了几分,“小兄弟,你这‘大叔’叫得我心惊肉跳啊!哥哥我有那么显老么?看看这腱子肉,这精气神,哪点当得起‘大叔’?”他清了清嗓子,换上几分正经,“怪我,见了两次还没通名。鄙人穆肖,比兄弟你痴长几岁,喊声‘穆大哥’便好。咱们既是同门,更是同辈兄弟,‘大叔’这个称呼,还是打住,打住!”他笑得颇有几分委屈。 徐云瀚这才仔细打量。穆肖虽面庞轮廓分明,有些风吹日晒的痕迹,身形也结实健硕,但眉眼间确实透着股年轻人的敞亮精神,确实不像中年人。再想想自己才十岁,站他身边就跟个小豆苗似的,难怪对方对‘大叔’二字反应这么大——那招修大会门槛是十到二十岁,自己偏偏挤在最小那档进去的。想通这点,徐云瀚赶紧顺台阶下。 “穆大哥说的是!小子徐云瀚,”他拱手一礼,姿态诚恳了不少,“刚才失礼了。只是……我方才说的那捆木柴……穆大哥您真知道下落?” “嗐!这就对了嘛!听着多顺耳!”穆肖脸上多云转晴,笑得更爽快了,蒲扇般的大手一拍胸膛,“你说那捆柴啊?放心,没人偷它!昨夜我瞅着天阴得厉害,云层厚得吓人,怕你这小兄弟摸黑上山出事,就寻思着上来看看。结果到了地方,只见柴,不见你。”他伸手朝林外方向指了指,“我当时就想,这柴要是淋一夜雨,湿得点不着,你那活儿岂不是白干了?得亏我还跑这一趟!顺手就把它扛回去了,喏,就在那边,那块大青石上搁着呢!走,带你取去!” 徐云瀚心里那点怀疑瞬间化作暖流,原来如此!原来这位仅一面之缘的穆大哥,不但热心寻他,还为他考虑得这般周到。想想昨晚那沉厚的云层,若非穆大哥,那捆柴别说丢了,恐怕早就吸饱雨水,成了废柴。 “多谢穆大哥!”徐云瀚脸上终于绽开由衷的笑意,满是感激,“是我心眼小了,错怪好人。” “哈哈,小事小事!”穆肖咧着嘴,一边领路一边侧头打量徐云瀚,“不过徐老弟啊,你这年纪确实小了点,筋骨还没长开吧?***这么重的活,还得操心吃不上饭……”他语气里带上几分关切,少了点之前的随意,“咱们宗门规矩是严,让弟子吃苦也是磨砺之意。但你这年纪,正是长身子骨的时候,营养跟不上,个儿蹿不上去,那麻烦可就大了!”他语重心长,“道法无情人有情嘛,规矩是死的。跟管事的执事说说你的情况,通融一下也不伤筋骨。别太倔,徐老弟,听哥一句劝,灵活点,自己少吃点苦头才是正理。” 徐云瀚心中微动,默默记住了这份好意,点头应道:“云瀚明白,谢穆大哥指点。” 没走多远,绕过几棵大树,果然见那捆熟悉的木柴稳稳当当地靠在一块巨大青石旁。徐云瀚看到它,像看到救星,长长舒了口气,笑容更真切了。向穆肖郑重道谢后,他不再耽搁,立刻投入了劳作。 时光流逝,汗水浸透单薄的衣衫。日头悄然攀至天顶,晌午的阳光也变得灼热起来。 “呼……总算……总算码完了!”徐云瀚捶了捶酸痛的后腰,看着眼前终于齐整的三捆木柴,疲惫却充满成就感。他擦了把汗,正盘算着怎么分几次把它们弄下山。一捆百斤,以他的小身板,怕是得折腾到傍晚了。 “唉,先歇口气,吃点东西再……”话音未落—— “昂——!!!” 一声苍凉、磅礴、穿透耳膜直抵灵魂深处的长啸,毫无征兆地撕裂了天云宗上空的宁静!这声音……徐云瀚瞬间如坠冰窟,浑身汗毛倒竖——是龙!那头差点撕碎他、令他在生死边缘挣扎的黑鳞龙蛟!这恐惧早已刻入骨髓! ------------ 第十四章:血染苍穹 与此同时... 天云宗内门深处,一座看似寻常的院落静卧在云海之间。院中青石铺地,一株千年古梅斜倚墙角,虬枝如龙,暗香浮动。晨光穿透云层,在石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宗主,灵霄峰又失了三名弟子。“ 末长老雪白的须发在晨风中轻扬,指尖轻点石桌。三枚青玉制成的命牌应声而碎,裂纹如蛛网般蔓延,发出细微的“咔咔“声。他眉头微蹙,仙风道骨的面容上闪过一丝凝重。 石桌对面,道虚真人静坐如松。他指尖轻抚茶盏,盏中清茶无风自动,泛起一圈圈涟漪。 “第七起了。“道虚的声音平静如水,“手法如出一辙,都是先碎命牌,再毁尸身。“ 末长老袖袍微动,一枚传讯玉简落入掌心:“许长弓传来消息,云飞的关门弟子在云梦泽遇袭,伤势古怪,似有...“ “慕容家的手笔?“道虚突然抬眸,眼中精光乍现。 院中古梅无风自动,片片花瓣飘落。末长老会意,轻声道:“记名弟子中,有个叫慕容云海的小家伙。“ “慕容...云海?“道虚指尖一顿,茶盏中的涟漪骤然静止。他嘴角微扬,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黑鳞,你觉得呢?“ 话音未落,院中温度骤降。天空如水纹荡漾,一道黑影破空而出。来人头生墨玉般的龙角,半边身躯覆盖着漆黑的鳞甲,在阳光下泛着冷冽的幽光。 “道虚老儿!“黑鳞龙蛟的声音如同金铁交鸣,“七十年不见,你倒是愈发会装腔作势了!“ 道虚不疾不徐地起身,衣袂无风自动:“龙蛟一族的化身之术,果然名不虚传。“ 黑鳞龙蛟狂笑,周身龙威如潮水般涌来:“当年你取我三分龙脉气运,今日便用你的真血来还...“ “够了。“ 一道苍老的声音突然响起,如暮鼓晨钟,震得院中落叶纷纷扬扬。黑鳞龙蛟身形一滞,鳞甲间迸溅出点点火星。 “老祖!“道虚神色一凛,连忙躬身。 虚空中,一道模糊的身影若隐若现:“小辈切磋,老夫本不该过问。“声音虽轻,却压得黑鳞龙蛟鳞片倒竖,“但既入我天云宗,便要守天云宗的规矩。“ 黑鳞龙蛟咬牙,龙目中闪过一丝忌惮:“老家伙,你居然...出关了...你是他的长辈,可不是本座的!“ “师叔祖闭关百年,今日出关,想必是...“道虚话未说完,突然变色。只见黑鳞龙蛟双手结印,一道漆黑如墨的龙形气劲已呼啸而来! 道虚袖袍一挥,青玉茶盏应声飞出。盏中清茶化作万千水剑,与龙形气劲轰然相撞。 “轰!“ 气浪翻涌间,院中古梅剧烈摇晃,千年不谢的梅花竟纷纷凋零。花瓣还未落地,便在劲风中化为齑粉。 “痛快!“黑鳞龙蛟狂笑,“再来!“ 道虚却突然收手,望向天际:“师叔祖说得对,太平日子...确实不多了。“ 远处云海中,一道血色霞光悄然弥漫,大战一触即发... 只见道虚真人广袖轻拂,足尖在虚空中点出圈圈涟漪。每步落下,便有一朵青莲自虚空绽放,莲瓣上星辉流转,隐约勾勒出周天星斗之象。黑鳞龙蛟狞笑一声,周身鳞片铮铮作响,每一片都泛起幽紫色的妖光。龙尾摆动间,云层如帛裂,露出其后深邃天穹。 “想逃?“龙蛟喉间滚动的低吼震得群山回响,声波在云海间荡出肉眼可见的波纹。双爪交错时,十道乌光如墨龙出渊,所过之处空间扭曲,隐约可见细碎的空间裂痕。 道虚真人袖中七柄玉剑齐鸣,剑身上的星斗符文次第亮起。剑阵成型的刹那,九天垂落的星力在剑锋凝聚,化作七道璀璨星河。龙蛟眼中闪过一丝凝重,双爪猛然合十,乌光骤然凝实,化作九条鳞甲森然的漆黑蛟龙。 “铮——“ 星河与蛟龙相撞的瞬间,天地为之一静。随即爆发的光芒将方圆百里的云海蒸发殆尽,冲击波震得护山大阵明灭不定。徐云瀚正背着柴捆行走山道,忽觉耳中嗡鸣,抬头望去,只见青黑二色在天际纠缠,每次碰撞都让护山大阵泛起蛛网般的裂痕。 黑鳞龙蛟突然旋身,布满倒刺的龙尾如天罚之鞭横扫而来。道虚真人并指如剑,指尖三寸青芒吞吐不定,细看可见其中蕴含的万千剑意。“砰“的闷响中,宗主道袍无风自动,袖口金线绣就的云纹寸寸崩裂,嘴角溢出一丝朱红。 龙蛟得势,右爪暴涨三倍,指甲化作五柄弯月般的利刃。道虚真人眉心青光乍现,本命飞剑“青冥“破空而出。剑身上的雷纹如活物游走,与爪刃相击时迸发的电光映亮两人面容——宗主眉头微蹙,龙蛟眼中却闪过讶异。 “破!“龙蛟突喷幽蓝龙息,寒气所过之处连光线都被冻结。道虚真人仓促祭起的太极图被洞穿,一道爪痕自肩头斜贯而下。金红色的宗主之血洒落长空,每一滴都包裹着细小的金色符文。 观战的末长老瞳孔骤缩——那些血珠竟在半空化作朵朵红莲,莲心符箓跳动如心脏。黑鳞龙蛟正要乘胜追击,忽见道虚染血的衣袖无风自动。飘散的血莲骤然爆开,万千金色锁链如灵蛇出洞,每一节都刻满镇压符文。 “道虚,你败了。” 道虚真人缓缓抬头,眼中寒芒未减,嘴角却勾起一抹冷笑: “黑鳞,你当真以为……这就是我的全力?” 黑鳞龙蛟笑容一滞。 下一瞬,天云宗深处,一道苍老的声音如天雷炸响: “收手吧。” 黑鳞龙蛟浑身鳞甲骤然紧绷,——是虚冥老祖出手了! “今日到此为止。”老祖的声音淡漠如冰,却蕴含无上威严,“再敢放肆,老夫便让你这蛟身,永镇天云山下!” 黑鳞龙蛟面色阴沉,最终冷哼一声,身形化作黑雾消散,只留下一句狂傲之言回荡天地: “道虚,今日我给那老家伙面子,饶你一命!来日再战,必取灵台做枕。” 龙蛟身影化作黑雾消散前,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山脚下的徐云瀚。几片坠落的龙鳞砸在石阶上,少年弯腰拾起时,鳞片边缘的金色血丝突然渗入他指尖伤口。 高空尚未散尽的能量乱流中,道虚真人按住伤口,望向龙蛟离去的方向,眼中闪过一丝若有所思。而云海深处,虚冥老祖的叹息随风飘散: “风雨将至啊......道虚师侄便让这老龙几分又何妨?多事之秋不宜生乱...切记谨记...“ 闻言道虚真人缓缓落地,袖袍染血,但神色依旧平静。 众弟子纷纷上前,却见他抬手示意无碍,目光却越过人群,落在远处—— 徐云瀚正站在山脚,怔怔望着这一切。 “这般大能竟也……败了?” 他心中震撼,却又隐隐升起一股不甘。 ——若有一日,我也能站在那样的高度…… ——是否就能……不再任人宰 ------------ 第十五章:风雨暗千山 大战结束几日后... 天云宗外门青云峰... 寒潭般的月色浸泡着青云峰,万籁俱寂,唯有急促的喘息声与踉跄的脚步踩碎山林间的沉寂。 子时三刻,冰轮高悬,霜华的银辉淌过嶙峋山石,凝成一片片碎玉铺就的小径。苏清玥如一抹惊鸿,疾掠其上。腰间悬着的青玉珏与古旧的剑鞘相击,发出清泉击石的泠泠脆响。她的身形快逾奔马,衣袂翻飞间带起细微的气流扰动,显是心中急迫,催动了身法。万籁俱寂的山林中,这点细微的声响也被放大了数倍。蓦地,一声枯枝断裂的脆响炸开!如平地惊雷,瞬间打破了月夜的平衡! 循声望去,月华流转之处,一个瘦弱的身影抱着一捆柴火,显然是被那突兀的疾行声和随之而来的冲击气流惊扰,慌乱中绊了一跤,正从浓密的灌木丛里狼狈地滚跌出来—— “小心!” 惊呼与碰撞同时发生!苏清玥已来不及收势,玉珏猛地磕在少年下意识护在身前的柴刀上,“叮”地一声刺耳锐鸣,迸出几点刺目的金芒!少年如断线的纸鸢,被一股沛然巨力撞得离地而起,惊得满林栖鸟凄惶扑飞,黑压压的一片如同破碎的墨点溅入夜空。苏清玥心中一惊,素手闪电般探出,指尖划破微凉的空气,却只堪堪握住半缕夜风。她眼睁睁看着那单薄的身影在空中划过一个无力的弧线,连续撞断三竿碗口粗的翠竹,翠绿的竹屑与月光同舞,最终伴随一声沉重的闷响,砸落在一堆厚厚的腐叶之上,再无声息。 刺耳的鸟鸣尚未停歇,山林重归死寂。那沉闷的撞击声仿佛敲在苏清玥心口。清冷的月华无声流淌,她快步上前,动作带着一丝不常见的凝滞。月光下,少年伏在那里,小小的身影融在枯叶里,几乎看不见起伏。苏清玥屏息,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尖微微有些发凉,托起少年的头颈。一股湿黏温热的触感立刻传来——指尖触到的瞬间,一滴血珠正顺着她白皙的指腹缓缓渗出。额角裂开一道口子,鲜红的血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刺目。她轻拂开少年散乱在额前的发丝,借着他苍白面颊上流淌的月光,目光迅速扫向他腰间那块略显粗糙的记名玉牌。玉牌上染着血迹的殷红朱砂字迹清晰刺眼。 “徐…云瀚?”她低声念出这名字,清冷的声音里意外地泄露出一丝懊恼与深切的关切。这名字似有若无地掠过心湖,留下浅浅涟漪,却抓不住源头。指尖的血珠承受不住重力,悄然坠落,“啪嗒”一声滴在枯叶上,迅速晕开一点深色的圆斑。 恰在此时,一阵强劲的山风呼啸着穿林而过,犹如冰刃刮过皮肤,卷起无数落叶打着旋儿飞舞。风吹开了徐云瀚后颈上覆盖的凌乱发丝,露出了那一片紧贴脊椎骨的皮肤——赫然有一块婴儿巴掌大小的奇异印记!那胎记纹路深刻,呈现出一种层叠嶙峋的质感,在月华之下,并非寻常的暗色,反而泛着一种难以言喻、近乎妖异的青金色光泽! “这是…”苏清玥的心头犹如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师尊那句如附骨之疽、日夜在心头萦绕的箴言,此刻如同九霄惊雷在她识海猛烈炸响——“龙鳞现世,天地翻覆”!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寒顺着接触少年皮肤的指尖瞬间蔓延至全身,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极细微的冷战,那是黑鳞龙蛟在徐云瀚身上残留着一丝龙威... 更添诡异的是,仿佛是为了印证这份惊悚,远处某个幽深的、月光无法触及的山坳里,猛地爆发出山魈凄厉如婴儿夜啼的尖啸!那声音充满了恶意与饥渴,尖锐地撕裂了这原本死寂的寒夜,让人从骨头缝里渗出寒意! 风声、啼啸声混杂着林中残余的鸟雀扑翅声,共同编织成一张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大网。 “罢了…”苏清玥眼神骤然一凝,似在巨大的震动与压力下瞬间做出了某种牵扯重大的决断。她毫不犹豫地解下腰间那条流光溢彩、用深海千年鲛绡编织而成的束带,唇齿间逸出一句低语,如同古老的祷文,又似自言自语:“夜露沾衣急,山魈啼月寒。” 就在她俯身,小心翼翼地将陷入深度昏迷、身体绵软的徐云瀚用鲛绡束带牢牢缚在自己背上时,异变再生!那柄刚刚在撞击中崩断并脱落的半截柴刀,突然在无风的地上嗡嗡地剧烈震颤起来!残破的刀身上,无数细碎的金色纹路骤然亮起,光华四射,如同活物般流转、汇聚,竟匪夷所思地、如烙印般在冰冷的金属表面凝现出半阙铁画银钩、笔锋似刀凿斧刻的古词: 鳞潜处,风雨暗千山 墨阳真人洞府前 字迹清晰,如蕴神光,却透着无尽的凶煞与诡秘! 一轮孤月高悬,清辉笼罩着远离外门喧嚣的墨染峰顶。洞府之外,一方巨大的青黑石案静静摆放,其上黑白纵横交错,构成一局玄奥未解的残棋。墨阳真人,天云宗辈分极高的宿老之一,身着朴素道袍,发髻以一根枯木簪随意挽起,他正对棋局凝神静思,仿佛与这静谧的月下山景融为一体。洞府前开阔的石坪一尘不染,唯有月光如水银泻地。 忽见山道之下,一道清影踏月而来,步伐迅疾却无慌乱之态,如同穿梭于月华之流的灵鱼,正是背负着徐云瀚的苏清玥。她身形几次纵跃,精准地落在石坪边缘,未等完全走近,便盈盈下拜行礼,动作行云流水,带着玄门正宗特有的礼数烙印: “清玥携急报访师叔。” 就在她清朗语声出口的同时,墨阳真人指间原本悬而未决的一枚黑子,仿佛被冥冥中的一丝气机所牵引,毫无预兆又极其自然地“嗒”一声脆响,轻敲在棋盘正中央的“天元”之位。 几乎是同时,墨阳真人那双看似古井无波的深邃眼眸,电光火石般扫过苏清玥背上那个昏迷不醒、气息微弱的少年身影。他甚至来不及询问缘由,一股柔和凝练的淡金色光晕已如水流般自他那宽大的袖袍中涌出,仿佛无形而有质的巨手,将徐云瀚的身体轻柔却坚定地托举离苏清玥的背部,平稳悬浮于离地尺余的半空。 随着墨阳真人袍袖微微震动,石案上的棋枰仿佛也感知到了什么无形的牵引力。那纵横交错的黑白星子,不再是一盘死物,如同被赋予了生命,如同夜幕星辰位移,自行跳动、跃迁!刹那间,三百六十余枚棋子排布陡然剧变,重新汇聚成一个更加复杂、更具压迫感的玄奥图案,纹路流转间仿佛锁链缠绕龙形—— 七星锁龙局! 此局再现,只为一人! 墨阳真人面上依旧无悲无喜,如同雕刻,但眼底深处却骤然掠过一丝凝如实质、足以洞穿金石的锐利精芒。他袍袖一卷,一枚通体温润、半指宽的玉简便无声无息地滑入他枯瘦却有力的掌心。随着他指诀微变,灵力悄然灌注其中,那枚看似平常的记录要闻玉简内骤然风云变色! 简内,血雾疯狂翻涌,浓郁得如同泼墨;烟霞漫卷狂飙,将血雾撕扯开一个个缺口。画面在血与霞的碰撞中骤然清晰: 巍峨如山岳的天云城主城墙头,三百名修为精湛的守城修士面色坚毅,手掐同一灵诀,庞大繁复的阵纹在他们上方流转、联结!那由纯粹光华构成的法阵光芒万丈,艰难却顽强地抵御着城墙之外汹涌如血红怒潮般的兽潮!无数形态狰狞、嘶吼震天的凶兽前仆后继,利爪与獠牙在阵光上撕扯出涟漪!更令人心悸的是,在那无穷无尽的兽潮之中,赫然有数名身着厚重黑袍的身影若隐若现!他们驾驭着远比寻常灵兽凶残百倍的巨大异兽,如同礁石般稳固,每每冲击都带着毁天灭地的力量,正是他们在指挥着魔潮冲击法阵最薄弱之处!而高天之上,景象更为骇人!厚重如铅板的乌云疯狂翻涌滚动,粗大的紫色电蛇在其中狂乱舞动,发出撕裂天穹的怒吼。就在那电蛇闪烁的间隙,骇然可见一片覆盖着幽深如玄铁的巨型鳞甲的庞然巨尾,时隐时现!仅仅是一片尾鳞的扫过,便搅动着让人灵魂冻结、大地沉沦的灭世般毁灭气息!仿佛那铅云之后,正蛰伏着足以将整个天云城一口吞噬的深渊巨兽! 饶是墨阳真人这般的修为心境,目睹这玉简投射出的惨烈景象,脸色也在瞬息间变得极其凝重!那压垮城池的魔潮,那隐于云端的阴影……他的手指不自觉地用力收紧,指骨节微微发白,“啪!”一声轻微却清晰的脆响,一枚坚硬的黑玉棋子竟在他指间无声地化为齑粉!黑玉粉末簌簌落下,掉落在石案上,形成一小撮不起眼的灰烬。 “七月十五…龙抬头…”他声音低沉沙哑,每个字都似蕴着千钧之重,又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来。这句话在他心中反复思量印证,最终化为洞穿阴谋的明悟:“好一个调虎离山之计!”滔天的怒意与深切的忧惧交织在他眼中,周身空间隐约有气流震荡。 恰在此时,一股猛烈的夜风毫无征兆地呼啸着卷过山崖,带着山雨欲来的湿冷腥气。风吹过石坪,将那石案上布下的七星锁龙局和象征天下气运的残局星盘瞬间扫乱。苏清玥因这突如其来的大风而侧头,目光无意间扫过墨阳真人手中的玉简——那光滑若镜的玉质侧面,正好倒映出遥远主峰方向宗主大殿翘起的檐角! 倒映的景象中,悬挂在宗主大殿檐角的那枚传承了不知多少岁月的青铜古铃,此刻明明处于无风的最高点,周遭一丝风迹也无,却在疯狂地、剧烈地自发震颤!铃身摇曳得如此剧烈,仿佛被无形的手拼命摇撼,却又诡异地未发出一丝声响! “警心铃动,山河同悲!”苏清玥心头瞬间被凛冽的寒意冻结!《天云志》上关于此铃所载的警世箴言如同冰锥刺入她的脑海,带来的是天道示警、宗门大祸临头的恐怖预感! 墨阳真人猛地伸手,那力道沉重如同山岳压下,重重按在苏清玥单薄的肩膀上,让她感到一阵窒息般的压力,同时语速快得如同急促的法诀念诵,不留任何喘息思考的余地:“丫头,事不宜迟,明日午时,你去山脚禁……” “禁”字后的指令尚未脱口,两人的心神,甚至包括那悬浮昏迷的徐云瀚,瞬间被一股庞大无匹、沛然莫御又极其邪异冰冷的恐怖波动狠狠拉扯!那波动如同深渊的呼吸,带着最纯粹的恶意,瞬间穿透护山大阵,覆盖了整个山巅! 霍然间,墨阳真人与苏清玥极有默契地同时抬头,目光如淬火的利箭,带着惊怒与戒备,穿越空间,直射向云雾缭绕的主峰方向! 只见那笼罩着整个天云宗、平日里光华流转、近乎无形的巨型护山大阵光幕之上,一道漆黑如实质、蜿蜒扭曲如同传说中冥狱魔蛟的恐怖气息悄然滑过!阴鸷而充满最本质的恶意,如同一条在鱼缸外窥视着缸内世界、露出冷笑的毒蛇!仅仅是一个巨大尾影摆动的虚幻轮廓,便带着冻彻神魂的严寒与诅咒之意,转瞬便融于大阵的光晕之中,彻底消逝无踪! 但那瞬间的窥探,那转瞬即逝的漆黑尾影,却留下了一道足以冻结血液、粉碎意志的极致寒意,烙印在每个人的识海深处。 苏清玥强忍着灵魂层面传来的悸动与寒冷,顶着那庞大邪异波动残留的巨大压力,依照礼仪再次躬身告退,背脊挺直却略显僵硬。她默然看了一眼悬浮昏迷的徐云瀚,后者仍在墨阳真人的灵力护持下,无知无觉。 月光下,墨阳真人独立于空旷冰冷的石庭,劲急的山风灌满他那宽大的袍袖,吹拂着灰白须发,背影在清冷的银辉下显得愈发苍凉、孤寂,如同一块孤悬万古的礁石。 一股冰冷刺骨、带着腐朽泥土与衰败血肉气息的诡异暗香,不知从哪个方向悄然弥漫开来,缭绕在石坪之上,与洁净的月华格格不入。老人若有所觉,枯瘦的手指微微一抬,一道微风拂过,卷起石案上那堆被自己指力碾成齑粉的黑玉棋子残灰。 令人心头发瘆的是,在那堆属于棋子的细腻粉末中,赫然凭空渗出了数条细若发丝、却殷红刺目的细线!那些红线并非静态,而是如同拥有生命和意志的活物,在洁白的玉质粉末中微微蠕动、扭曲、延伸!它们散发出浓稠的不祥气息,与那诡异暗香混合在一起。 而石案底下阴影深处,几片形状酷似龙鳞的、边缘呈现锯齿状的暗色落叶,此刻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所牵引,正在悄无声息地、如同沉入沼泽般,没入石坪地砖间细密的缝隙之中,被那绝对的黑暗吞噬,消失不见。 冰冷的夜露无声凝结,从高处枯枝落下,“嗒…嗒…嗒…”一滴又一滴,敲打在冰冷光滑的石板上。那细微而单调的声响,在这死寂的山巅,在这恐怖预兆之后,显得格外清晰,仿佛某种冰冷精准的计时,应和着天际远方、那隔着千山万水隐隐传来的、沉闷得令人压抑、带着不祥意味的隆隆雷声。 风吹过密密的墨竹,新竹旧叶相互摩擦摇晃,沙沙沙…如同夜鬼低语。就在这风吹竹叶的沙沙声中,恍惚间,似乎极其遥远地、极其微弱地、夹杂着一个古老而苍凉、带着无尽疲惫与沧桑的叹息声,断断续续地随风飘来: “风雨如晦…龙战于野…” ------------ 第十六章:引路人 天光渐明,晨光柔和地漫过窗纱... 苏清玥盘坐蒲团,缓缓收束灵力,梳理着昨夜纷乱的思绪。一夜未眠,灵台已复清明,唯留一份本能的警觉。 正待更深沉入定,身侧衣物传来极其轻微的摩挲感。她睁眼,见徐云瀚仍闭目,一只手正茫然地在被褥边缘摸索,动作迟滞懵懂。他指尖无意划过苏清玥腰间束带的云纹边缘,微微一滞。 “嗯?”他发出一声困倦的低喃,指尖好奇地在冰凉滑润的材质上捻了捻。 苏清玥目光沉静,落在他尚显稚嫩却已见清秀轮廓的脸上。忽然,他摸索的手毫无征兆地滑脱,指尖直接触碰到她手腕裸露的肌肤! 温热的真实触感令两人皆是一顿! 徐云瀚猛地一颤,仿佛惊醒,触电般缩回手,慌乱之下竟带落了腰带! “啪!”腰带滑落在地。 他瞬间僵住,闭紧的双眼下睫毛剧烈颤抖,面颊飞红,连耳根都烧得通红。巨大的羞窘让他不敢睁眼,声音急促得变了调:“对、对不起!我……我眼睛疼得厉害!什么都看不清!真的不是故意……” 苏清玥没有言语,锐利的目光扫过他慌乱得无处安放的手、因紧张而攥紧的粗布衣角,以及他因后仰欲逃而暴露出的颈侧——一道暗红结痂的刮痕赫然在目。她眉头几不可查地一蹙。 “罢了。”她伸出手指,轻拂过他紧闭的眼睑,一缕温润清凉的灵力透入,“睁开眼试试。” 徐云瀚试探地掀开眼帘,初时畏光眯起,渐渐适应。晨光下,一双琥珀色的眼眸湿漉漉地睁开,盛满了惊惶、无措和深深的歉意,如同雨后的新叶。 见她侧头,发丝微动带来一缕清冷暖香,徐云瀚如同受惊的幼兽,本能地向后疾闪!却忘了身处床沿,顿时重心尽失,直直朝后栽去! “当心!”苏清玥出手快如电光,一把攥住他后衣领,沛然柔劲将他拽回。巨大的力量差距下,他被惯性带得向前倾,几乎撞入苏清玥身前。几缕墨发扫过他鼻尖,裹挟着幽冷的木樨香与不容抗拒的压迫感。 “师、师姐……”他僵如木石,声音带着惊惧的颤音。 苏清玥看了他片刻,眼中深邃的微澜复归平静。她松开手,从容起身,略整衣襟,语气平淡坦承:“昨日是我赶路匆忙未察路况,撞伤了你,是我之过。”她翻手取出一个青玉小瓶递出,“‘清心玉枢丹’。每日清晨一粒,温水和服,连服三日可固本培元,祛你昏迷之淤。” 徐云瀚愣了愣,小心接过玉瓶,指尖微抖。他低头时,腰间那块粗糙的记名弟子木牌晃动了一下。 苏清玥的目光瞬间凝住——那木牌左下角,一个微不可查、却神韵古朴逼真的微型龙形图纹,暗藏其间! “多谢师姐……我、我先走了!管事让我养伤……我得研究……研究引气入体……”徐云瀚语速极快,声音带着最后强撑的镇定,脸上刚褪的红潮又猛地涌起。话音未落,他已急转身,带着明显的仓惶,脚步跌撞地冲出房门,甚至狠狠撞在了门框上。 苏清玥伫立原地,目光静静落在那条遗落的云纹腰带上。片刻,她星眸中闪过一丝清晰决断,身影微晃,已消失在原地。 转眼间,房门被推开。苏清玥拎着不断挣扎的徐云瀚后领,如提无物般将他带回屋内重新放下。 “师姐!你还要怎样?!”徐云瀚满面惊惧羞愤,声音彻底崩溃,“是我错了!瞎摸!惹你不快!要打要罚随你!还是……真要杀我灭口?可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他眼底绝望混乱,像一头困兽。 苏清玥俯身,视线与他齐平,眸光澄澈郑重:“徐云瀚,我无意伤你。带你回来,是告诉你:我能帮你引气淬体。”她语气沉静如渊,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这是我撞伤你并方才惊扰你的补偿。记住,我能教你方法、引你入门。但能否引灵入体、淬炼凡身,乃至日后道途如何……全在你自己。我给的,只是一个机会。” 最后那句清晰落下,徐云瀚整个人如遭雷击,猛地抬头,眼中所有恐慌褪去,爆发出前所未有的、近乎燃烧的决然光芒!那光芒纯粹、炽热,带着孤注一掷的狠劲。 “好!”他斩钉截铁,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却异常坚定,“我答应!师姐若肯教,我徐云瀚,感激不尽!无论成败,此恩必铭心不忘!” 见徐云瀚应承,苏清玥暗自绷紧的心弦无声松弛。她神色转为肃然,声音不容置疑:“凝神盘坐,摒弃杂念!第一步,沉心静气,五感内敛,如封识海,唯留一份觉照,感知外天地之息动。” 徐云瀚立刻正身盘坐,竭力关闭纷乱思绪,将呼吸放得悠长缓慢。初时,尚能感受到室内空气的微凉流动、远处山泉的隐约叮咚。可当他拼命压制所有外部感觉,试图触及那传说中无形无质的“灵气”时,那本就浑浊模糊的感知,仿佛瞬间被投入了浓稠的墨池! 没有!什么都没有! 他的意识像被关在一个无光无声的铁屋里,徒劳地向四处伸手摸索,指尖触及的唯有冰冷的壁垒,和自己越来越沉重的心跳声。时间在他固执而徒劳的感知中缓慢流淌。 汗水,并非因专注而生,而是由心底涌起的焦灼、恐慌和逐渐积聚的挫败感逼迫而出的冷汗,浸湿了他的鬓角,黏腻地贴在颊侧。一种巨大的茫然和沉重悄然攫住了他。 苏清玥的目光沉静如水,早已洞悉一切。平庸,她早有预见。但连这最基础的一步都迈得如此滞涩吃力,仿佛强行堵塞了他感知天地的缝隙……这般贫瘠的根骨,还是超出了她的预估。 “摒弃杂念,心神若水!再试!”她声音清冷,再次下令。 一遍,又一遍,再一遍…… 窗外日影偏移,从柔和的晨光化作灼目的正午,再涂抹上慵懒的橙黄,终至深沉暮霭。竹影在室内拉长、变形,最终融入沉沉的青黑。 苏清玥早已在另一侧闭目入定,周身灵力如月华般静谧流淌,浑然一体。 徐云瀚的腰背早已僵直如铁,四肢麻木不似己身。过度紧绷的精神带来阵阵刺痛,如同无数细针在脑中搅动。汗水湿透了粗布短衫,沉重地贴在身上。脸上残留的水渍早已分不清是汗是泪。 然而,那双深琥珀色的瞳孔深处,火焰未曾熄灭分毫!那不是对前途明灯的希冀,而是对既定命运穷凶极恶的反抗! 他感觉自己如同囚徒,每一次入定都是一次狠狠的撞击——撞向一面坚固、厚重、冰冷到没有丝毫回响的叹息之墙!那堵墙由他这具天生闭塞贫瘠的肉体构成,横亘在他与那传说中蕴含无穷伟力的灵气之间,密不透风! 没有风息!没有温凉!没有游丝般的灵动! 绝望的熔岩在胸腔底层灼烧、翻涌!每一次失败的冲撞,都在那堵“墙”上留下更加清晰深刻的“贫瘠”、“庸碌”、“断绝”之烙印!这些印痕愈发刺痛他的神经,如同无数刻刀在筋骨上凿刻“宿命”! “为何?凭什么?!”那无声的呐喊撕裂灵魂!十年后继续如蝼蚁般爬行于尘土的画面刺痛着他的每一寸神经!“不甘!”一股暴烈的、蛮横的凶戾逆气,冲破了一切怯懦与迷茫,如同来自九幽的厉魂,咆哮着、狠狠撞向他体内那道仿佛亘古不变的壁垒! 那枚深植的“逆”之种子,在狂躁不甘的滋养下,疯狂生长出带刺的藤蔓,誓要绞碎这令人窒息的“命”! 夜色沉如浓墨。 苏清玥在入定中缓缓睁开眼。她的神识早已如月光般笼罩了整个房间,清晰地映照出身旁少年那一次次徒劳的、甚至近乎自毁般的尝试。那具脆弱身体里无声奔涌的狂躁不甘与绝望交织的力量,几乎凝成实质,在寂静的黑暗中发出悲壮的嘶鸣。 那三遍的界限?早已被一次次重复的冲撞踏碎于无痕。 冰冷的现实如同深冬的玄铁。有人诞降便伴金霞绕体,灵窍通透;有人却挣扎于深渊泥淖,求一缕微光而不得。 “逆天改命?”苏清玥的眸光在黑暗中幽微闪烁,思绪如云翻卷。这四个字在修士口中如同箴言,寄托着无限神往与期冀。然而又有几人真正洞悉这条路的真相?那分明是一条蜿蜒向九幽的绝途!每一步,皆踩着自身的血肉与神魂!脚下尸骨累累,埋藏无数同样抱有如此妄念而不得善终的亡魂!逆流而上者,又有几人真能登顶?恐怕连能全身而退、留下一个囫囵残骸者都寥寥无几! 她的目光无声地落在黑暗中那个挺直却微微颤抖的、单薄如纸的脊背上,唯有那如同困兽般沉重压抑的呼吸声,在死寂的黑暗中固执地回响,如同一个悲凉的疑问,一遍遍叩问着那冰冷无言的天道... ------------ 第十七章:惊变 又是一夜过去... 天地间最后一丝夜色被黎明柔韧的力量剥离。破晓将至,东方天际泛起清透的苍青。终于,一缕真正的曙光刺穿云翳,斜斜投入房间,澄澈清冽地驱散了角落的阴影,照亮了空气中悬浮的微尘——仿佛为这沉寂空间注入了无形的生机与希望。 修士界有言:“破晓一刻,紫气东来。”昼夜交替,阴阳交汇,天地灵气臻至一日之最盈沛活泼,正是吐纳的绝佳时机。 蒲团上枯坐煎熬了一夜的徐云瀚,对此浑然不知。他紧闭双眼,心神在长期的沉寂凝神中几近麻木。 然而,就在破晓曦光浸润肌肤的刹那—— 一股微弱至极的清凉气息,竟穿透了他那壁垒般坚固的感知界限,沿着四肢百骸中某些隐晦莫名的路径,悄然滑入! 这感觉…难以言喻! 如同冻僵之人灌入一口微烫清泉,暖流瞬间涤荡僵冷;又如酷暑旅人饮下冰镇甘霖,沁凉直抵灵魂深处,酣畅淋漓! 破晓之光,纯净却短暂。那一缕初生的灵气,带来生命中最奇异的体验后,便如流沙般悄然溜走,只留下若有若无的怅惘。 沉浸在这转瞬即逝的奇妙中,少年紧绷汗湿的脸上,不自觉地舒展出一丝迷醉的恍惚。 一直在旁闭目守护、气息几近于无的苏清玥,却在灵气波动的瞬间,霍然睁眼!清澈的眸光穿透晨霭,锐利如剑地落在徐云瀚身上。她唇角难以抑制地微微牵动,露出如释重负的欣慰笑容,心中低语: ‘终是撬开了门扉!’随即被复杂的忧虑淹没:‘天道何其不公!他引气之艰远超二品灵根常态!莫非是后天以霸道手段强行催升根骨?经络怎淤塞至此,亲和度低得反常!这般代价……岂是他能承受?’ 千头万绪电光石火般掠过。樊潇琪深知此刻不容迟疑——这微弱的感应犹如风中残烛!时机稍纵即逝,错过此契机,大道恐真成奢望! 没有任何犹豫,她的双手已闪电抬起,指尖萦绕淡淡青辉,无视少年尚在迷醉的状态。十指如穿花蝶舞,轻柔却不容置疑地落在他背心几处要穴之上! “收敛心神!勿思勿动!随我指引!”清冷低喝如醍醐灌顶。 一股精纯、稳定、强大的灵力,自樊潇琪指尖沛然涌入。这力量如同最熟练的引航者,稳稳牵引着徐云瀚体内那丝微弱得近乎溃散的新生灵气,沿着一条玄奥复杂的路径缓行。灵力流过之处,徐云瀚模糊感知中那些晦涩不明的经脉位置被清晰地“点亮”,带来微弱而明确的暖流感和轻微胀痛。 一个大周天!一个对徐云瀚自身而言堪称奇迹的循环! 整个过程缓慢而艰巨,苏清玥的额头亦渗出细密汗珠。完成的那一刻,她能清晰“感知”到,徐云瀚体内那缕孱弱的灵气流,虽依旧细微如发丝,却已坚韧、凝实了微不可察的一线。这一点增长,如同茫茫黑暗中点燃的第一粒星火,是道途开启的铁证! 灵力入体为基,淬体需如水滴石穿的漫长积累。炉火不旺,杂质难除,纯度无存。耐心,有时比天资更为重要。然而,樊潇琪心底掠过更深的无力感——天资终究是难以逾越的硬伤。 时间无声流淌。 直至日上三竿,灿烂阳光填满斗室。樊潇琪才轻吁一口气,缓缓收回灵力,同时屈指在徐云瀚后颈某处要穴轻轻一弹。 “醒来。初阳已过。” 徐云瀚浑身一震,意识清明,一股从未有过的通体舒畅感与微弱气机感让他狂喜,正欲转身道谢—— “咻——啪!” 闷响伴着痛呼! 他甚至没看清动作,只觉一股难以抗拒的柔和巨力印在臀股,整个人便腾云驾雾般离地而起,飞出屋门狼狈摔落在地!身后的门“砰”地关上,干脆利落地合拢。 徐云瀚捂着火辣辣的屁股,龇牙咧嘴坐起,望着紧闭的门扉,满腔感激化作哭笑不得的茫然。 屋内。 苏清玥背靠门扉,闭目长长叹息,疲惫如山压顶。这几日,霉运缠身——夜间疾行撞伤这小鬼,摊上耗尽心力的启蒙。引气艰难堪比熬鹰,耗尽心力耐性。日夜提防他体内灵潮紊乱,无法静修更无暇休憩。 ‘这以后啊……’她揉了揉刺痛的太阳穴,‘走夜路定要擦亮眼睛,万不能再撞出这等要命的‘机缘’!自作孽……’ 哀叹毕,汹涌的疲惫瞬间吞噬全身。她拖着几乎散架的身躯,不顾仪态扑倒在锦榻之上。紧绷的神经骤松,排山倒海的困意袭来,沾枕瞬间,呼吸已悠长平稳。若有心倾听,或能捕捉一两声极轻微的、与清冷形象大相径庭的细微鼾息。 室外,徐云瀚揉着酸麻的后丘,一瘸一拐向着他青云峰下的简陋居所行去。这离奇、痛苦又夹杂巨大惊喜的际遇,需要时间沉淀。 天云城 放下徐云瀚蹒跚离去的背影,目光回转,投向那座千里之外本该是人间繁华的巨城——天云城。 当三日前的清晨,徐云瀚懵懂踏入天云宗时,天云城尚沐浴于和煦晨光。然此刻,这座巨城已彻底撕裂宁静,化为一片惨绝人寰的地狱绘卷! 仅仅三日,沧海桑田。断壁残垣间,焦黑与污浊的暗红浸透每一寸土地。琼楼玉宇尽成瓦砾废墟,宽阔街道被凝固血泊与破碎砖石阻塞。窒息的气味浓烈如实质——化不开的腥咸血气,混杂尸骸腐烂的恶臭、木料焦糊的呛烟,以及一种充满绝望腐朽的能量余韵。即便城外三里,一阵腥风卷来,也足以令人肠胃翻搅,几欲作呕! 灾难降临,迅猛而酷烈。 事发之突兀,令人全然措手不及。碧空如洗的天幕,骤然被奔涌的漆黑云层吞噬!天地刹那间陷入昏暝,闷雷滚滚如苍天怒鼓,疯狂擂动于穹顶! 然而,这末日表象,仅是凡眼所见。 于城内修士眼中,天云城上空已成沸腾熔炉!原本温顺流淌的天地灵气,被无形巨掌粗暴搅动、撕裂,狂暴混乱如亿万失控怒龙相互倾轧撕咬!修为高深者感知更甚,那毁天灭地的灵压潮汐中,“听”得见城外极远处铺天盖地而来的、压抑着无尽凶戾的兽魂嘶吼!非在耳畔,直撼神魂!闻者无不心胆俱裂,神魂摇曳,冰冷彻骨的死亡预兆攫住每一个生灵! 危机如灭世海啸迫近!留给天云城反应的时间,短如刹那!疏散数十万凡俗百姓?痴人说梦!唯剩背水一战,死守孤城,或挣一线微渺生机! 嘀嗒……嘀嗒…… 死寂中,沉重的雨滴终于敲打布满尘土的窗棂、屋檐、断石。初始零星几点,旋即连成密线,终成覆压天地的倾盆暴雨! 雨水本应泽被苍生。 此刻,它却带来蚀骨冰寒! 人们惊恐发现,这雨,乃是死亡诅咒! 雨水打湿草木,碧叶瞬间焦黄卷曲,粗壮枝干快速收缩腐朽!仿佛生机被邪雨贪婪吮吸掠夺! 更骇人的是: 雨水沾湿无处躲避的百姓! “啊——!” “救我!这不是雨!” 非人惨嚎撕裂雨幕! 街道庭院,顿化血狱刑场!凡人沾湿雨水,皮肉立时“滋滋”作响,溶解溃烂!皮消肉蚀,白骨毕露!仅数个呼吸,鲜活生命便在众目睽睽下凄嚎融化,化作一滩触目猩红的脓水!尸骨无存! 瞬息之间,繁华巨城沦为无间鬼域!血雾雨雾纠缠,哭喊哀嚎交织,幸存者瑟缩残垣之后,眼中唯剩彻底的死灰。 更可怖者,邪雨蚀力非凡,连坚固砖石土木亦冒出缕缕青烟,“嗤嗤”作响。大片民居商铺不堪重负,主梁**,整座城池在暴雨冲刷中摇摇欲坠! 危急存亡!千钧一发! “嗡——!” 一道淡青色的巨大光幕自城基猛然升腾!如倒扣巨碗,将尚存的天云城勉强笼罩!狂暴邪雨狠砸光幕,激起漫天涟漪,再难渗入半分! 天云城护城大阵,危时启动! 这摇摇欲坠、明灭不定的光罩,成了绝望深渊中幸存者唯一能抓住的、脆弱无比的救命稻草! 城主府·议事堂... 压抑! 空气沉重如铅,几欲凝固。昔日意气风发的议事堂内,聚集了天云城各大势力掌舵者与心腹将领。此刻人人面若死灰,眼中再无从容,唯余深嵌骨髓的恐惧、茫然、与浓稠的不安!死寂笼罩大殿,压过了外界雨声哭嚎,其本身便是绝望的烙印! 当此倾天之祸,存亡绝续之刻,须有人振臂一呼,刺破这绝望阴云!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所有目光,如同溺水者投向浮木,聚焦于主位之上那道挺拔身影——天云城城主,叶孤城! 饶是叶孤城阅历如渊、心志似铁,面对这超乎想象的恐怖灾厄,心中亦是巨浪滔天。此景千古未闻,古籍无载!他比任何人都明了:此非天灾!乃蓄谋已久、手段凶残、力量如渊的敌人,发动了对天云城的灭绝式奇袭!为的何止是天云城?分明是要挑起祸端,使整个天云帝国再次陷入动乱... 若非许长弓平日坐镇城中,宵小何敢觊觎?偏偏……许老于此存亡之秋前往天云宗!音讯隔绝,求援无门!外无强援可求,内无擎天柱石! 现实残酷:唯赖自救! 然而,此绝非俗世战争可御!百万精锐在蚀魂消骨的邪雨面前,与妇孺无异!士兵只能在壁垒内听着哀嚎,与家人相拥颤抖!能稍作抗衡的,唯有掌天地之力的修士!或者说,这根本就是针对天云城修士力量的一出毒计!敌人择最不可能驰援的节点,发动了最致命的突袭! 叶孤城深吸一口气,胸膛如风箱鼓动。他缓缓站起,高大身影在昏暗光线下如孤峰矗立。锐目如刀,扫过堂下每一张失魂落魄的脸。 声音不大,略带沙哑疲惫,却于死寂中激荡回响,字字如锤: “诸位…”他开口,语调沉痛,“我等犹疑何?恐惧何?!” 声音陡然拔高,如金铁铮鸣: “扪心自问!我等为何人?!是天云城之脊梁!是此方土地上,拥有守护之力的最后壁垒!”手指猛然戟指府衙外那片血雨腥风:“且看城中!彼时彼刻,惨剧仍在发生!想想那些平日共沐蓝天的父老乡亲、街坊邻里、素不相识的妇孺孩童!邪雨凌城,生灵涂炭,何其无助?!他们眼睁睁看着至亲骨肉在眼前化为脓血!那份剜心之痛……不足以唤醒吾等恐惧麻痹之心乎?!” 他猛地一拳砸在坚硬石案! “嘭!” 闷响中,指骨皮开肉绽,鲜血顺着石案纹理蜿蜒流淌!而他浑若未觉,眼中烈焰燃烧绝望的愤怒: “反观我等…空负修为道法!独占海量资源!此时此地,竟龟缩殿堂,为虚无凶险踌躇,为蝼蚁之身算计得失?!此…尚可谓人乎?!尚配称修士乎?!若诸位仍执意明哲保身……” 叶孤城声音冷冽如万载玄冰,带着决裂的斩钉截铁: “那便请自便!今日之后,同城之谊犹如此案!”他抬手,一道寒芒闪过石案边缘,削落一角!“你我——大道朝天,各走一边!再无相干!” 字字泣血!句句诛心! 这石破天惊的控诉与凛然正气,如滚烫烙铁深印众人麻木魂魄!被安逸磨平的血性、守护之责、袍泽之义,被这掷地有声的呐喊彻底点燃! 滚烫热血自胸臆澎湃涌起,驱散蚀骨冰寒!无数低垂头颅猛然抬起,涣散眼神凝聚出决然锋芒! “吾辈修士,何惜一战?!” 叶孤城,于城倾覆之危,以破釜沉舟的担当,终将一盘濒临崩溃的散沙,强行捏合为悲壮粗糙的壁垒! 然而,勇气凝聚未及转化为行动—— 议事堂外,那承受着邪雨冲击、光芒明灭不定的护城光幕,猛然剧震! 一股令人神魂皆颤的、如同实质的恐怖威压,裹挟着更加凄厉凶戾的兽吼嘶鸣,狠狠撞上了摇摇欲坠的光罩! 敌已‘兵’临城下!兵锋直指! ------------ 第十八章:孤城如舟 天云城·城墙 巨变陡生,不容喘息! 苍穹之上,那道如同巨碗般倒扣、维系着全城最后生机的守护光幕,毫无征兆地剧烈震荡起来!淡青色的光晕剧烈波动、明灭不定,仿佛一只无形巨手正在外部狂暴地揉捏!令人牙酸的“咔嚓”声响清晰传来——只见光幕表面,几道触目惊心的巨大裂痕如同冰面遭受重击般骤然浮现、飞速蔓延!每一道裂痕的出现,都如同悬在所有人眉心三寸的冰冷利刃,又狠狠逼近了一分!这唯一的避难所,这万千生灵最后依靠的救命稻草,眼看也要在这滔天凶焰下崩碎瓦解! “吼——!!!” “嗷呜——!!!” 几乎是光幕开裂的同时,震耳欲聋、混杂着无尽凶戾的兽吼声骤然炸响!如同万千战鼓同时在耳畔擂动,瞬间压过了城内所有的恐惧哭嚎!一股浓郁到令人窒息的血腥气息和腐臭的兽腥,如同有形的冲击波,穿透摇摇欲坠的光幕,狠狠地拍打在城墙上每一个人的脸上! 这突如其来的惊变,瞬间点燃了所有人的神经!以叶孤城为首的修士们,无不脸色剧变,纷纷御风而起,扑向城墙边缘,向下望去—— 只一眼! 一股冰冷的寒气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头皮阵阵发麻,冷汗如同开闸洪水般瞬间浸透了后背衣衫! 城墙之下,目光所及,视野的尽头! 不再是残破的田野或郊野,而是一片蠕动的、猩红的、沸腾的海洋!数不清、望不到尽头的凶兽,密密麻麻地拥挤着、咆哮着、翻滚着!它们或四足奔腾,或振翼低飞,体型大的如同移动的山丘,小的也如同牛犊!唯一相同的是那一双双瞳孔中燃烧着的、纯粹疯狂与嗜血的血红!仿佛来自地狱的魔火! 兽潮!真正的、足以淹没一切的死亡之潮!其规模之巨,远超想象,已彻底断绝了任何正面抗衡的念想!天云城被这狂暴的兽潮从四面八方围得水泄不通,名副其实的四面楚歌,退路已绝! “起阵!撑住!”叶孤城的声音如同炸雷,第一个盘膝坐于城楼之上,双手结印,将体内雄浑的灵力毫无保留地灌注向脚下延伸至城基的阵盘枢纽! 亡羊补牢,固所宜然! 然而此刻,面临的岂止是“牢破羊逃”?分明是毁灭的巨口已啃噬到城基!但即便只是徒劳的挣扎,也远胜束手待毙的绝望!临时抱佛脚纵然微末,终究强过坐等被潮水吞噬! 随着叶孤城的带头,城墙上、内城各个阵眼节点处,所有的修士,无论是家族长老、宗门客卿还是散修高手,此刻皆放下了所有顾忌与算计。在共同的灭顶之灾面前,求生本能压过了一切。他们纷纷效仿叶孤城,盘膝而坐,全力运转功法,将自身或强或弱的灵力,如同百川归流,倾注向那维系着所有人性命的护城大阵! 灵力洪流汇聚! “嗡……” 光幕发出了更为明亮、更为高亢的嗡鸣!那几道巨大的裂痕在精纯灵力的修补下,如同被无形针线缝合,缓缓收敛弥合。光幕的青色变得更加凝实耀眼,整体仿佛镀上了一层薄金,暂时恢复了稳固。巨大的压力为之一松,众人不由得长长舒了一口气,冷汗涔涔,仿佛刚从溺水中被捞起。 然而,短暂的喘息之后,更加深沉的绝望感如同附骨之疽,迅速攥紧了所有人的心脏。 目光越过凝实的光幕,那片猩红的、几乎充塞了天地视线的兽潮,依旧是那么恐怖、那么令人窒息!它们依旧在愤怒地撞击着光幕,每一次冲击都让光幕微不可察地黯淡一分。城内的灵气储备,众人的精力,都在被这无休止的消耗战急速榨干。 出阵迎敌? 这个念头只在极少数悍勇者的脑中一闪,便被冰冷的现实扑灭。双方数量的天渊之别、个体实力的巨大差距(其中不乏散发着令元婴修士都心悸气息的大妖),构成了一道根本无法跨越的天堑!那不仅是实力的差距,更是勇气与理智的鸿沟——无人敢踏出这一步。 坐守待毙? 无异于慢性毒杀,城破人亡只是时间问题。 唯一的生路,只剩下——求援! 可……谁去? 这个要命的问题,如同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刚刚因阵法稳固而燃起的一丝希望之火。城头的气氛再度陷入死寂,比之前更加冰冷沉重。短暂的团结过后,生存本能的利己算计悄然回潮。叶孤城目光扫过众多高阶修士——那些平日里呼风唤雨的各派掌舵人,此刻无一例外地避开了他的视线。有的低头假装调息,有的望向远处兽潮仿佛陷入深思,有的则干脆闭目养神…… 生死之间,有大恐怖。 生命对于任何人,都是唯一。让这些久经风浪、老谋深算的“人精”,主动承担这十死无生的任务?难如登天!能修炼到他们这个层次的,又有几个是甘愿为他人牺牲的“疯子”? 叶孤城心中一片冰凉。他明白,指望这些人自动请缨,无异于痴人说梦。若自己亲自突围?城中无首,一盘散沙,天云城顷刻即破!这万万不可!那么……剩下的选择,屈指可数。目光不由自主地扫过身边的几名亲信和……不远处的那个挺拔而年轻的身影——他的长子,叶惊云。 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攥住!一股尖锐至极的疼痛瞬间穿透了叶孤城坚强无比的意志堡垒! 让惊云去?!让自己的亲生骨肉,去闯那连元婴老怪都未必能生还的绝境?! 纵是叶孤城心如铁石,一生经历过无数大风大浪,在想到这个可能性时,内心掀起的惊涛骇浪也几乎让他失控!那只曾指挥千军万马也稳如磐石的手,竟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两行滚烫的、蕴藏着无数未言之痛的热泪,毫无征兆地,就那么猝不及防地从这位铁血城主刚毅的脸颊上滚落。 他猛地侧过头,不愿让任何人看到自己的泪水,更不愿让儿子看到父亲这一刻的脆弱。然而,视线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城墙下方:那些在光幕庇护下,依旧挤在街巷角落瑟瑟发抖、眼中充满了恐惧和对城楼上“守护者”无限期盼的无数百姓。一张张茫然、稚嫩、苍老、绝望的脸…… 只因他是这天云城之主!只因他是叶孤城!这万千担子,自他戴上城主的冠冕那刻起,便已注定! “惊云!”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沙哑和微颤。 叶孤城猛地转身,一把将那个尚带着几分青涩、却已有英气的年轻男子拉到身前。他的双手,如同灌注了千钧之力,重重地、又带着无尽留恋地拍在儿子依旧宽阔却略显单薄的肩膀上,一下,又一下。那双深邃如星海的眼眸,贪婪地、又带着刀割般痛楚地描摹着儿子眉宇间的每一分轮廓,仿佛要将这骨肉相连的印记刻进神魂最深处!这一刻,或许真的就是永诀了…… 前路凶险莫测,九死一生!此时此刻,能倚仗的,唯有那虚无缥缈、被他们这些强者平日嗤之以鼻的——运气! “孩子……”叶孤城的声音压得极低,每一个字都沉重万分,“是为父无能!亦是你的不幸……”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目光扫过城下芸芸众生,“但到了今时……你睁眼看看!这城中,不止有你我的骨血亲情!更有这千千万万仰赖此城而生的父老性命!” 他再次用力按着儿子的肩膀,仿佛要将所有未能完成的守护之责传递过去: “为父身为这天云城主,只要一息尚存,这肩上的担子……就绝不能卸下!孩子……不要怨为父心狠!若有一线可能……为父……宁愿自己去闯这刀山火海!”巨大的痛苦让他的声音再次哽咽,“可如今大敌压境……为父不能走……不能走啊!现在……能救这天云城千万生灵的唯一生机……便只有你了!” 望着儿子瞬间变得苍白的脸,叶孤城几乎是咬着牙,将那句最残酷的退路说出:“此去凶险,莫要……莫要回头!若是……若是天云城破之日来临……你……就再也不要回来!想办法离开天云国……去寻你爷爷……替为父……为你爷爷尽孝……” 一语道尽离别苦,一泪流干父子情! 少年叶惊云的身体,在父亲如山般沉重的目光和那滚烫的泪水下,难以抑制地剧烈颤抖着。但那双清澈的眼眸深处,最初的恐惧和茫然,却在父亲这份痛苦而决绝的托付中,迅速被某种无法言喻的力量驱散、压下!一种前所未有的坚毅之光,如同星辰初升般照亮了他的瞳孔! 没有言语的回答,没有悲切的告别。 他只是猛地挺直了脊梁,深深地、无比留恋地望了父亲最后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言,最终只化为一片沉寂的死战之意! 时机稍纵即逝!叶孤城眼中悲恸之色化为决断厉芒,心念急转,阵法枢纽立时呼应! “嗡——嗤啦!” 天云城头顶的巨大光幕,在一片兽吼达到巅峰的混乱瞬间,突然在某处角落极其短暂地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缝隙虽小,却足以容一人通过!狂暴的邪雨气息与兽群的腥风猛然灌入! “走!!!”叶孤城一声暴喝如同雷霆! 城下兽潮在光幕波动的瞬间,仿佛被注入了更疯狂的血液!血红兽目齐刷刷聚焦于裂隙! 就在这缝隙即将闭合的万分之一刹那!一道凝聚了全部精血修为的璀璨流光,如同划破绝望夜幕的流星,以超越极致的速度,从那缝隙之中决然射出! 流光一闪即逝!快得只在视网膜上留下一道残影! 再回首,那道年轻的身影已在天云城外!方才的颤抖、恐惧,已被远远抛在身后那层护罩之内!留给他的,只有前方更加密集的兽群和重重险阻!以及身后天云城中,千千万万道无声凝望、寄托着最后生之渴望的目光! 那道流光没有丝毫迟疑,没有丝毫回顾,带着一去不返的壮烈,紧贴着地面,以近乎搏命的姿态,义无反顾地冲向不远处的、那代表着唯一生路的——莽莽天云山脉深处! 转瞬之间,身影已被如林的凶兽群和翻涌的黑雾彻底吞没,再无踪影…… 时间流逝:天云城被困第四日·城头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和不断加剧的绝望中缓缓流逝。转眼间,已是叶惊云突围之后的第一日光景。 漫长难熬的一天一夜。 没有欢呼,没有号角,没有预想中撕裂黑云的宗派援军旗帜。唯有城外的兽吼不知疲倦,城内的希望之火却在无声地一点点熄灭。压抑的、如同坟墓般的死寂氛围,在光幕的隔绝下越积越浓,如同无形的铅块压在所有人的心口。 叶孤城如同扎根于城垛的磐石,身姿依旧挺拔,伫立在视野最为开阔的西城楼最高处。目光越过下方翻滚不息的血色兽潮,竭力投向天云山脉的方向,眼底深处翻涌着浓得化不开的忧虑与焦灼。 四日!整整四日了! 若以惊云不惜燃烧精血施展秘法的速度,足够一个来回!天云宗就在山脉深处,不可能毫无察觉!不可能!! 除非……他的心猛地一沉,不敢再细想下去。若非天云宗当真遭遇同等大祸自顾不暇,那便只有一种更黑暗、更令人齿冷的可能——人心之险恶,或许远比城外这些噬人的凶兽更加可怖! 与四日前相比,城下的景象更加令人绝望。兽潮的数量不仅没有减少,反而……更多了!放眼望去,除了黑色、灰色、猩红色的狰狞鳞甲,便是密密麻麻的血红瞳孔!如同涌动的血色熔岩,将天云城彻底围成了孤岛,无穷无尽!每一次齐声的咆哮都冲击着光幕,使其光芒更加黯淡。 护城大阵,已如强弩之末。光幕上的灵光流转滞涩,不时泛起微弱却足以揪心的涟漪。连日来不顾损耗维持大阵的修士们,脸上无不带着深深的疲惫和萎靡,许多人气息紊乱,显然是透支过度。 叶孤城感受着脚下阵法传来的微弱颤抖,如同感受到了这座巨城奄奄一息的脉搏。一股冰冷的预感清晰地告诉他:天云城,怕是……凶多吉少了。城破之日,极可能就是……今日! 他所背负的沉重使命,此刻宛如一座崩塌的巨山压顶而下。比起那些所谓的背水一战、破釜沉舟的豪情,在真正的浩劫面前,显得何其苍白可笑,甚至……幼稚。 他清晰地知道,在某些高高在上的存在眼中,凡俗众生的性命不过如蝼蚁草芥,轻贱得随时可以碾碎,或许还能成为他们掌中取乐的筹码?所谓的因果报应,不过是困住懦夫的缥缈枷锁,真正的大能何惧之有? 可在叶孤城心里,这方寸城廓,这城中千万烟火气,就是他存在的意义!他的责任,他的荣辱,乃至他的生命,都已与这方土地融为一体!曾几何时,有人劝他:“叶城主,以您叶家嫡长孙的身份,只要舍下这‘包袱’,回归宗族,前途岂是这偏远小城可比?”每每听到这些,叶孤城都沉默以对。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城门熙攘往来的凡人:早起开铺的货郎,赶着上工的父亲,追逐嬉闹的孩童,在巷口晒太阳的老人……那些平凡而坚韧的生命,那些琐碎却真实的生活气息,便是他眼中最需要守护的瑰宝,是他此刻不惜玉石俱焚的理由。 “叶城主……” 一个温婉中带着疲惫的女声自身后响起,打断了叶孤城沉重的思绪。 叶孤城缓缓转身,只见炼丹师协会会长沈璧君款步走来,她依旧保持着端庄仪态,但眉宇间的忧虑和眼下的青痕难掩疲态。叶孤城努力舒展紧锁的眉头,抱拳回礼:“沈会长有劳了。不知……那批急需的回气丹药……?”他声音干涩,带着显而易见的歉意,“事发仓促,日夜催逼,本座亦是情非得已,非为刁难贵会。此间所耗珍材损耗,我城主府……若还有‘今后’,定双倍奉还!” 沈璧君闻言,疲惫却清雅的脸上露出一抹理解与坚定的笑容。她毫不迟疑地从腰间佩戴的古朴储物袋中取出一个温润的玉盒,双手郑重地奉给叶孤城:“叶城主言重了。璧君亦是这天云城的一份子,炼丹协会更是托庇于天云国而存。此刻危难,分内之事,何须补偿?城中存药,包括我个人所藏珍品,皆在其内,请城主放心调度,以护军民!”她顿了顿,目光望向那兽潮汹涌的天际,声音虽轻却带着一种试图点燃希望的语气:“城主……也请莫要太过忧心。惊云公子吉人天相,定已抵达宗门。天云宗矗立千载,强者如云,断不会坐视不理……援兵……定已在路上了!” ------------ 第十九章:援军未至 天云城·高耸的城墙上 沈璧君温婉却暗含坚韧的话语,如同投入死水的一缕涟漪。叶孤城凝望着这位关键时刻挺身而出的会长,沉重地点了点头。他棱角分明的脸上,努力挤出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微笑,这微笑里却盛满了难以言喻的苦涩与感激,嗓音低沉得如同城砖在兽吼声中共鸣: “沈会长高义,叶某……代城中生灵铭记于心!自然……那是自然。若非贵会及诸位慷慨相助,以灵丹维系众人元气,我天云城断然支撑不到此刻。”他深吸一口气,凛冽的风灌入肺腑,带着硝烟与血气的腥甜,目光扫过下方在光幕庇护下瑟瑟缩缩的人影,“说到底,是城主府无能,是我叶孤城无能……才累得各位贤达一同被困于这绝境危城……” 他后面的话梗在喉咙里,无法成声。那未竟的言语里,是沉重的歉意:在这样末世般的浩劫下,炼丹协会作为游离于政权之外的庞大组织,本有选择的权力!沈璧君,堂堂虚丹境修士,丹道造诣精深,若她只想保全自身,在这混乱的兽潮间隙悄然遁走,绝非难事!眼前这些咆哮的凶兽虽众,但个体力量尚未达至令高阶修士绝望之境。一个心意坚决的虚丹境,只要不恋战、不拖沓,找准时机突出核心包围遁入深山,生存几率远大于在这铁桶般的围困中死守! 古往今来,多少惨烈兽潮之中陨落的修士?其根源,极少是因孤身突围被围攻致死,十之八九,是为了守护一方城池、掩护更多生灵而陷入苦战!他们挡在万千手无寸铁的平民面前,成了凶兽潮水的堤坝,体内灵力如燃烧的灯油被飞速抽干,直至油尽灯枯,最终被无尽的利爪尖牙撕碎、淹没,尸骨无存!其状之凄烈,其心之悲壮,足以令天地同悲!叶孤城深知这一点,也正因如此,他才更加沉重。在他看来,沈璧君及炼丹协会,是被他和这座城,无形的“道义”与“责任”之名所捆绑。 他却不知,沈璧君的心思,远比他想象的要复杂深沉,如同幽静的深潭表面下,暗流涌动。她那温婉坚定的表态背后,考量着多重得失。不错,抛却城池独自离去对她个人而言确为上策。然而,她心中牵挂着徐云儿!那个被她视如己出、拥有罕见纯水灵根、身负重大秘密的女孩!她可以轻易带走云儿,也有七分把握护其周全。可是……云儿的家人?那对在天云城中挣扎求生的普通夫妻,是云儿在世上血脉相连的最后至亲!她沈璧君纵有通天手段,也无法在凶兽环伺之下,完好无损地带走毫无抵抗之力的三口之家!除非……有化婴境的绝顶强者出手镇压一方!而整个天云城,唯一符合此条件的许长弓,偏偏在这个致命的时刻,不在城中! 这无形的锁链,将她牢牢困于此处。 然而,留守并非纯粹的情义之举,更有一种冷静的利益权衡。倾力协助城主府,协助叶孤城,固守城池,于她而言,亦是当下唯一可行的“双赢”之策! 集合全城修士之力,依托这千年古阵或许还能支撑。若连城主府这块主心骨都散了,城中必定瞬间大乱,各自为战的下场只能是加速灭亡!协助叶孤城,就是将最大的力量凝聚在这位最强的守护者身后,形成相对稳固的防御圈。这远比她自己护着云儿,在混乱孤城中左支右绌要好得多!而她付出的代价,是海量的、甚至不惜动用私人珍藏的丹药储备——这对她这位会长而言,固然心痛,却是可以承受的损耗。只要大阵不破,只要核心防御圈尚在,她和云儿的相对安全就能多一分保障。何乐而不为?至于那些慷慨激昂、安抚人心的话语,在这冰冷现实的底色上,不过是一层易于共鸣、利于团结的光滑釉彩罢了。 心中所想虽如此,明面上却万不可宣之于口。大敌当前,维系人心比暴露真相重要万倍。客套与慰藉,有时亦是必要的武器。 交付完手中承载着叶孤城厚望的丹药玉盒,沈璧君不再多言,深深看了叶孤城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旋即转身飘然而下城楼。城内的景象,比城外的兽吼更令人心头发堵。昔日繁华喧嚣的长街大道,此刻死寂一片,唯有残破的店铺门户在风中摇曳,无人问津的货摊倾覆一地,几只野猫在瓦砾间凄惶窜过,叫声如同婴儿夜啼,更添萧索。沈璧君微微摇头,眼底深处凝结的忧愁如寒霜。什么“援兵在路上了”,不过是当时安抚情绪、画饼充饥的言语。以她冷静观之,护城大阵的光芒日复一日地衰减,像风中残烛,随时可能彻底熄灭。一旦那象征着生命的光幕破碎……迎接这座城的,将是彻底的、无差别的屠戮与毁灭! 怀着这份沉重,一座古朴而巨大的丹鼎轮廓逐渐在视野尽头清晰。炼丹协会的驻地巍然矗立,在一众受损或坍塌的房屋中鹤立鸡群。青黑色的特殊金属外墙,在惨淡天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上面竟连一丝被邪雨腐蚀的痕迹都未曾留下!这足以抵御诡异侵蚀的材质,无声昭显着协会深厚的底蕴与财富。门前守卫的丹徒见到会长归来,忙不迭躬身行礼。沈碧君无心客套,只摆了摆手示意起身,步履匆匆,径直穿过了厚重的大门。 门内门外,俨然两个世界。 街道上的死寂荒凉,在此处被一扫而空。炼丹协会内部,此刻如同一口剧烈沸腾的大鼎!空气中充斥着各种精纯药香、焦灼烟火气和鼎炉特有的金属气味。通道中人流穿梭,步履急促,丹徒们捧着成筐的草药健步如飞,管事们急声吆喝调度,平日里眼高于顶、自命不凡的炼丹师们,此刻也全然顾不上什么大师风范了。人人脸上都带着挥之不去的焦虑,额角挂着汗水,手指翻飞如电地处理药材、控火开炉、凝结丹丸。效率高得惊人,丹房内丹炉轰鸣之声不绝于耳! 大战悬顶,生死系于一线。 这关乎自身性命、关乎亲友存续、关乎整座城池存亡的时刻,再“高贵”的头颅也不得不低下,再“珍贵”的手也得卖力干活!丹药,尤其是快速恢复灵力、疗愈伤口的丹药,成了此刻比灵石更为重要的硬通货,是守卫者持续战斗的关键补给,也是绝望城民的保命稻草!协会不计成本,倾尽全力开炉炼丹,几乎是掏空了多年积累的库存。 然而,在这几近疯狂的超高强度运转之下,一种更深沉的无力感,如同阴影般笼罩着每一个角落。任你炼出再多灵丹妙药,若那最终屏障轰然倒塌……眼前这令人窒息的热闹与努力,都不过是为汹涌的兽潮提前备下的苍白祭品。 “师尊!师尊——!” 一个带着哭腔、急促而清亮的呼喊,猛地撕裂了鼎沸的人声。如同投入烈火中的一滴甘露。 只见一道小小的、灵动的蓝色身影,不顾一切地从忙碌的人群缝隙里跌跌撞撞地冲了出来。小女孩不过六七岁模样,乌黑的大眼睛里蓄满了水汽,长长的睫毛扑闪着,最引人注目的却是那头柔顺地披散在肩头、色泽纯净如雨后晴空般的天蓝色长发。正是徐云儿! 她不顾一切地扑到沈璧君腿边,小手紧紧攥住师尊的衣角,扬起的小脸上满是惊恐和希冀:“师尊!您见到我哥哥了吗?他在哪?天云宗……天云宗的仙师们来了吗?哥哥……哥哥他是不是也要来救我们了?” 小女孩的声音如同一根细针,精准地刺入沈璧君心底最深处那根紧绷的弦。沈璧君身体几不可查地一僵,紧蹙的柳眉在看向云儿时,强迫自己松动了些许,努力挤出一丝尽可能温柔的笑意。她俯下身,轻轻揉了揉云儿那头标志性的蓝色秀发,动作轻柔无比,声音也刻意放得极轻、极缓,像是在安抚一只受惊的小兽: “云儿乖……”她试图让语气更加平静可信,“这个时候……没有你哥哥的消息,反倒是好事啊。” 她看着云儿困惑睁大的眼睛,声音低沉了下去:“现在的天云城,就是个快要爆炸的大火炉……危险极了。你哥哥他……”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无法掩饰的忧虑,却迅速被强行压下的坚定取代,“他若真的来了,你这个小傻丫头还不得担心死,背地里偷偷哭鼻子?” 提到天云宗,沈璧君心中亦是巨石高悬,但面对云儿,她只能强撑着信念:“至于天云宗……别怕,相信师尊!该来的……总会来的!可能……只是路途崎岖,耽搁了些时辰。别担心,只要有师尊在一天,就一定会护着你,护着你的爹娘,我们一家人……不会有事!师尊说到做到!” 这番话,是对云儿稚嫩心灵的温柔安抚,更是支撑她自身在这绝望漩涡中维持一线清醒的精神支柱。可说完之后,一股更深沉的冰冷与疑问,如同跗骨之蛆般啃噬着她的心神。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声音深处那一丝微不可查的颤抖。 真的……会没事吗? 她抱着云儿小小的、微微发颤的身体,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投向窗外——越过人声鼎沸的协会庭院,投向那片被巨大光幕隔绝、仍被无边凶兽围困的灰蒙天空。 天云宗…… 天云宗…… 天云宗…… 一声声默念在心中回响,是呼唤,亦是深至骨髓的叩问。 那道承载着千万人最后生机的宗门法旨,真的还会……如期降临吗? ------------ 第二十章:你可答应? 天云山脉外围·栖梧峰... 一道黯淡的流光,如同划过夜空的流星,却带着仓皇与疲惫,自莽莽丛林边缘疾掠而出。那是燃烧了精血、近乎油尽灯枯的叶惊云,他脸色苍白如纸,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急促的喘息都带着肺腑撕裂般的疼痛。身后,凶兽追魂摄魄的咆哮声紧咬不放,如同跗骨之蛆,迫使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速度再度拔升,踉跄地冲出密林覆盖的阴影。 眼前豁然开朗! 然而,冲入眼帘的景象,却让叶惊云瞳孔骤缩,身形猛地一僵!仿佛被无形的巨锤砸中灵魂,所有逃亡的惊慌瞬间被冻结,取而代之的,是深入骨髓的骇然! 血!入目所及,是倾泻如瀑、汇聚成河的猩红!那血色,从栖梧峰苍翠的半山腰开始,如同泼墨般肆意横流,层层叠叠,铺展至山脚低洼的谷地。熟悉的村落轮廓在视野尽头尚算完整,但环绕村庄的山林谷地,已然成为一片尸骸炼狱! 尸!无尽的凶兽尸骸!黑鳞妖狼、赤瞳铁背熊、长尾裂山豹……形形色色 的狰狞尸体,堆积如山,断肢残臂混杂着破碎的内脏器官,将大地彻底染透。浓稠得化不开的血腥气混合着刺鼻的内脏腥臊,凝滞在谷地沉闷的空气中,令人窒息。断断续续、如同被扼住喉咙般的垂死哀嚎,和某种巨大骨骼被踩碎时发出的“咔嚓”闷响,在这死寂山谷中回荡,更添几分凄厉恐怖。 叶惊云的心脏狂跳!他想起来了!这里是栖梧峰!过了此地,便是天云宗山门范围!可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一个小小的凡人村落,为何能在如此规模的兽潮冲击下得以保存?甚至……那些凶兽的尸体,竟似乎是从山上……滚落下来的?像是被某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强行驱赶、甚至……被一股脑地从半山腰处扫落碾压而下! 巨大的疑问攫住了他。 蓦然抬头! 只见山谷上方的阴郁天幕下,一个身影静静悬浮。 黑色长发如狂蛇乱舞,无风自动,在弥漫的血雾中平添几分妖异与煞气。那一身本该素洁如雪的长衫,此刻已浸透了淋漓的兽血,暗红发黑,沉甸甸地裹在身上,勾勒出挺拔如枪的身影轮廓。那人右手随意斜握一柄三尺青锋,剑身之上,粘稠的血浆正缓缓滴落。 无形的剑气! 隔着如此遥远的距离,叶惊云却感觉皮肤像被千万根冰冷的细针同时攒刺!一股源自生命本能的巨大危机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呼吸都为之一窒。那人散发出的气息,并非是刻意释放的威压,而是一种纯粹由杀戮凝炼而成的、冰冷到刺骨的锋锐!仅仅是存在,便让这方空间充满了凛冬般的酷寒与死亡的气息。 就在叶惊云凝望的刹那,山谷中的杀伐并未终结! “吼——!”几只侥幸避开了最初清扫、体型大如犀牛、獠牙外露的狂岩石猿,双目赤红如岩浆,带着同伴血腥死亡的刺激,彻底陷入暴走状态!它们咆哮着,粗壮的后肢蹬裂岩石,如同三颗巨石炮弹,裹挟着狂暴的土黄色妖力,从三个不同的刁钻角度,朝着半空中那持剑的身影猛扑上去!劲风撕裂空气,发出沉闷的厉啸! 快!凶!狠! 然而,空中的身影依旧纹丝未动。面对足以撞塌小山包的三头凶兽的合击,他只是随意地抬了抬眼。那双眸深邃得如同寒潭,古井无波,倒映着下方急速放大的狰狞兽影。 剑动了。 没有璀璨的剑光,没有摄人的音爆,仿佛只是极其轻微地一抖腕。 三道近乎肉眼难辨的细线银辉,如同月光穿透云层缝隙的微芒,从剑尖无声迸出! 快!快到超越了视觉捕捉的极限! 精确!精准地指向三头石猿疯狂咆哮中、那不断开合的巨嘴——咽喉深处最柔软的所在! “嗤嗤嗤——!” 轻得如同热刀切过牛油的声音响起。三道银芒瞬息穿透厚重的妖力防护,自石猿张开的巨口钻入,毫无滞碍地从它们脑后透出,带出三道猩红的血线! 恐怖的冲势戛然而止!三头石猿眼中疯狂的血色瞬间凝固、褪去,只剩下空洞和难以置信的茫然。庞大的身躯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扼住,僵硬地停在半空一瞬,随即失去了所有力量,沉重地向下方那早已铺满残骸的血肉泥沼砸落!它们的咽喉处,此刻才显现出一道比丝线更细的缝隙,随即猛然迸裂,鲜血如瀑般喷涌而出! 杀!杀!杀! 这不再是战斗,而是一场单方面的、无声无息的屠戮! 一人一剑... 他挥剑的动作似乎并不狂暴,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优雅与冷漠。每一次手腕的抖动,每一次剑锋的细微转向,都精确无比地点出细若毫芒的剑气。那些剑气如同拥有生命的毒蜂,精准地钻入凶兽防御最薄弱的眼眸、耳孔、咽喉、甚至关节缝隙! 无声的死亡盛宴。 那些咆哮的巨兽,上一刻还凶威滔天,下一刻便在细微的“噗嗤”声后轰然倒地。头颅飞旋着滚落山崖,或是庞大身躯被无形的力量震碎核心,轰然爆开。血液如廉价的红漆,一遍又一遍地涂抹着这片山谷。寒光闪烁间,血肉之花不断炸裂、凋零。 杀!杀到再无一兽敢踏入山谷半步! 杀!杀到狂暴嗜血的凶兽眼中也本能地涌上源自灵魂深处的战栗,呜咽着向后退缩! 杀!杀到苍穹染赤,谷地尽为修罗场! 此刻,他便是主宰生死的剑之修罗! 那持剑身影投下的淡淡阴影,笼罩之处,便是生命的禁域! 不知过了多久。 山谷中那令人头皮发麻的兽吼、咆哮、哀嚎,终于彻底沉寂。唯有腥膻刺鼻的血气浓稠如雾,久久不散,以及血水汇成小溪在尸骸间蜿蜒流淌的潺潺声。 叶惊云几乎忘记了呼吸,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这时,那悬浮于血雾之上、仿佛亘古未动的黑色身影,微微偏转了视线。毫无征兆地,他足下空间仿佛平静水面投入石子般,荡漾开一圈圈清晰可辨的虚空涟漪! 叶惊云只觉得眼前一花!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煞气和血腥味瞬间包裹了他!森冷的寒意毫无阻碍地穿透衣物,直抵骨髓!他甚至没看清对方是如何移动的,那柄还在滴淌着温热兽血的青锋长剑,已经无声无息地架在了他脆弱的脖颈之上!剑锋的寒意如同毒蛇信子舔舐皮肤,激起了他全身的寒毛倒竖! “呕——”近在咫尺的浓烈腥气猛地呛入鼻腔,叶惊云胃里翻江倒海,无法抑制地干呕起来。巨大的恐惧如同冰水倾盆浇下,让他浑身瞬间冰凉僵硬! 就在这死亡阴影笼罩的瞬间,巨大的求生本能压过了一切!叶惊云几乎是拼尽全力,用变了调的声音嘶吼出声: “前辈饶命!晚辈绝无恶意!晚辈乃天云城主叶孤城之子叶惊云!如今我天云城遭灭顶兽潮围困,危在旦夕!城中百万生灵命悬一线!晚辈冒死突围前来求援!恳…恳求前辈垂怜施以援手!此恩此德,天云城上下,永世不忘,定有厚报!!!” 他急促的话语,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和绝望的乞求,在血腥弥漫的寂静山谷中回荡。 “天云城……”那黑发男子闻言,持剑的手微微一顿,布满血污、冷硬如磐石的脸上,眉峰缓缓地、如同刀锋般蹙拢。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刮过叶惊云的脸庞,似乎在分辨言语的真伪,又仿佛穿透了他,投向了更远的时空。 “天云城遭围?”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低沉,仿佛许久未曾使用,又似被浓烈的血腥气锈蚀过喉管。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只有一片令人心悸的漠然,“既如此,为何天云宗至今闭门不出?坐视基业周遭生灵涂炭?”他嘴角噙起一丝几不可查的、充满嘲讽与洞悉的冷笑,“哼……果然如此。那群尸位素餐、只知内斗的腌臜臭虫……看来是存心要借兽潮这把刀了!” 他目光重新落在因恐惧而战栗的叶惊云身上,那冰冷的审视中,似乎终于带上了一丝别的意味。 “小家伙……”黑发男子的声音依旧冰冷,却少了几分最初的杀意,“老夫从不沾染无关因果,我又凭何帮你。” 叶惊云的心脏猛地一跳...他清楚或许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兽潮声势如此浩大...何况天云城距离天云宗不过区区千里有余,那些个修为已至元婴境的各位天云宗强者,又怎会不知天云城的危境? 直至今时,仍旧不救,就算他到了天云宗,也只是徒劳罢了... “前辈!若愿相助!救一城百姓!无论想要什么,我天云城定竭力相寻!” “哦?我想要的?我想从轮回中寻得一人,从时间长河中找寻到她的踪迹,从天道手中将她夺回来,你?做得到吗?” 叶惊云闻言,瞳孔骤缩...眼前这位前辈莫不是在拿他说笑?想逆转轮回?想逆天道而行之...想逆转时间? 此等言论,莫说是放在他们小小的天云城,就算是放在这天下间...又有谁能做到? 一声长叹回荡... “何必呢...罢了,天云城的百万生灵,不该遭此无妄之灾...闲得无事,便帮你一回吧...至于报酬,天云城内的徐氏与我有旧,我要你保他们百年富贵三代平安...” 但未等叶惊云开口致谢,黑发男子紧接着道,语气不容置疑:“你还须应我一事。” “前辈请讲!只要晚辈力所能及,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叶惊云声音因激动而发颤,连忙应承。 “简单。”黑发男子缓缓收回了架在叶惊云颈上的剑,目光如同幽潭般扫过他,“我随你同去天云城,但从此刻起,老夫的身份只有一个——”他刻意停顿,每一个字都冰冷清晰,“天云宗·隐剑峰·执法长老。余下的,你不必多问,更不可在人前提及半句今日所见。明白吗?” “晚辈明白!谨遵前辈吩咐!”叶惊云心思急转,虽不解其意,但这显然是他、是天云城此刻唯一的救命稻草!他毫不犹豫地躬身应诺。 至此,叶惊云于绝望奔逃之中,竟在栖梧峰尸山血海之侧,意外寻得了一位深不可测的神秘强者!天云城深陷的重围死局,似在这滔天血海之外,骤然裂开了一丝微渺却锋锐的破局曙光…… ------------ 第二十一章:一剑裁天 空间如同被一道无匹锐意裁开的光滑镜面,泛起清晰却蕴含剑芒的涟漪。一道身着玄青长袍、身姿挺直如出鞘神锋的身影从中悠然踏出,直面下方那依旧汹涌如无边血海的凶兽狂潮。此地距天云城三百余里,凶兽咆哮形成的猩红汪洋,依旧令人心悸。 悬浮半空的云湮,神色淡漠如万古不化的剑脊寒冰,那双深眸扫过下方令人头皮炸裂的兽群,不起丝毫涟漪,只有一种如同俯视杂草蝼蚁的寂然。这毁城灾劫,在他眼中不过是烦扰聚集... “聒噪。” 他薄唇微启,冰冷的音节似凝成无形剑风,瞬间切开了下方震天的兽吼,清晰地刺入叶惊云耳中。 话音尚悬! 王子旭右手微抬,未掐诀、未念咒,仅仅是并指如剑,于身前虚空中随意朝下一划! “裁天” ………… 走到哪里,便是真空与绝对死寂!以其为中心,百里之内,生灵噤声,万物失颜! 天云城巨大的轮廓,终于再次清晰,距离不过二三里! 就在城头叶孤城等人被这如神似魔、踏血海冰域而来的身影震撼得心神摇曳,狂喜与敬畏交织,正欲下令开阵迎援之际—— 异变再生! 那踏立于虚空之上的云湮,目光依旧未曾瞥向任何人。他身形如孤峰矗立,左手负于身后,右臂陡然抬起!依旧是并指如剑,却非指向大地,而是遥指——苍茫天穹! 动作随意慵懒,但那根手指却凝聚了令世界为之失色的锋芒! “——开。” 漠然字音,如亘古玄冰互击。 嗡! 天地陷入绝对静默!时间冻结! 紧接着—— 嗤啦!!!!!!! 一道凝练到无法形容、纯粹到撕裂视线、带着审判万古冰冷银辉的煌煌剑光,自其指尖逆冲而上!它起始纤细,却在脱离指尖的瞬间,便已撑满整个视野!苍穹本身被其无情贯穿、撕裂! 裂帛迟鸣如九天雷震!以剑光为中心,方圆千里内所有云霭——煞云、黑雾、彩霞——尽数发出最后的**! 下一刹那! 如同亿万面琉璃天镜粉碎! 天穹之上,千里云层,无论高低厚薄,无论属性色泽,尽数化为虚无!被彻底从“存在”的根本上抹除、净化!留下一片澄澈到令人心悸、冰蓝到冻彻骨髓的绝对净空!如同被无形利刃刮拭过的琉璃穹顶,冰冷、死寂! 初升朝阳光芒毫无阻隔地泼洒而下,却带不来丝毫暖意——只有一种赤身置于万载冰原的森寒! 然而!这开天一剑的余威未尽! 那撕裂苍穹的巨大空间裂隙并未愈合,反而如一张择人而噬的恐怖巨口,边缘流淌着混沌未明的暗紫色空间乱流,内部是吞噬一切光线的、深邃永恒的绝对黑暗! 就在这片纯净死寂的冰蓝净空,与下方狼藉死寂的真空冰原形成恐怖对比的刹那—— 王子旭那淡漠的目光,似乎随意地垂落,扫过下方大地!那里,除了他留下的冰域,更远处是兽潮溃逃时仓惶践踏、未曾被“裁天”波及而残留的泥泞血海!粘稠、腥红、积厚如湖! 只见他那点向苍穹、尚未来得及收回的如剑双指,以一种无法言喻的韵律,微微一颤——仿佛在虚空中勾画一个无形的“引”字符文。 轰隆隆————!!! 一股超越了引力、规则、常理的恐怖伟力,骤然降临在那片百千里广阔、积蓄着无尽凶兽残骸与污血的泥泞血沼之上! 时间仿佛被逆转! 整片大地为之震颤、**! 那粘稠到几乎凝固的血沼,如同被一只无形巨神之手从地脉深处狠狠攥住、提起! 亿万腥臭污秽的猩红血水,混合着碎骨烂肉、断裂的鳞甲爪牙,竟如同倒悬的怒江狂涛,瞬间挣脱了大地的束缚!它们不再是液体流淌的状态,而是在那股无上剑意的裹挟、塑形下,化作一片横绝于天地之间的、遮天蔽日的——逆流瀑布! 这血瀑,宽逾数十里,长如匹练垂落九天! 它以无可阻挡、霸道绝伦的态势,无视地水火风一切规则,悍然逆冲而上!腥红的浪潮顶端翻滚着扭曲的残骸与泡沫,在死寂冰蓝的纯净天幕下,形成一幅触目惊心、妖异到极致的末日画卷! 它的目标,直指苍穹之上那道刚刚被“开”字剑痕撕裂开来的、巨大无朋的虚空裂缝! “哗啦啦——!!!嗤嗤嗤……!” 血色瀑布撞入黑暗裂隙的瞬间,爆发出毁天灭地般的轰鸣,那是空间被污血与力量强行冲击、物质被虚空法则湮灭磨碎的恐怖声响!暗紫色的空间乱流如同饥饿的触手,疯狂撕扯、粉碎着倾灌而入的污秽洪流!猩红的血水、碎裂的残骸,在深不见底的黑暗裂缝前,如同被一张混沌巨口贪婪吞噬!无数血色的光点与漆黑的虚空尘埃混合,在那裂隙边缘爆炸、飞溅、湮灭……仿佛一场献祭给虚无本身的盛大烟花! 从大地到苍穹,一道逆流的、充满死亡与污秽的瀑布;一道永恒的、吞噬一切的空间裂痕。两者以最暴烈、最不讲理的方式交汇、碰撞! 整个世界的光线都在这一刻被扭曲,半边是纯净死寂的冰蓝,半边是狂暴吞噬的猩红与黑暗! 就在这片末日交响达到最癫狂、最混乱、最震撼人心的顶点—— 云湮的身影,已然无声无息地化作亿万点细碎冰晶般的纯粹剑芒,在那极致妖异的光影之中,悄然淡化、消散。 叶孤城等人被这接连发生的、颠覆认知的恐怖景象彻底冲击得心神失守!血瀑逆天、空间吞噬的轰鸣与寂静交织,剥夺了他们所有感官能力!他们只能麻木地呆立着,看着那片百千里逆流血瀑如同被无形巨口疯狂吸吮,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坍缩、消融进那深不见底的虚空裂缝之中!直到最后一滴污血、最后一点残骸被彻底吞噬殆尽! 而那巨大的空间裂缝,在“饱食”之后,如同缓缓闭上的恶魔之眼,边缘蠕动合拢,最终弥合消失,仿佛从未存在。 只留下—— 一片被阳光直射、却依旧冰冷刺骨的纯净天穹; 一片覆盖着晶莹寒霜、反射着冰冷阳光的巨大真空平原; 以及,空荡荡的天地之间,那骤然响起、如同自大道尽头传来的、古老苍凉却又蕴含无边孤傲醉意的声音回响: “举觞邀天倾北斗,醉看人间尽蜉蝣……” 这声音,仿佛是那消散剑意、那倾覆血瀑、那吞噬虚空的最终余韵凝结而成!它一遍遍在空旷冰冷的天与地间回荡,穿透所有人冻结的灵魂。每一个音节都化作无形的刻刀,在他们神魂深处深深刻印下刚才那如同倾覆酒杯、泼洒污血于九天之上的末日画卷,以及画卷背后那道漠视一切、如同醉酒泼墨般挥洒毁天灭地之能的至高身影。 人间?蜉蝣?在那等存在眼中,天亦可倾,污血亦可为杯中物,众生生死哀嚎,乃至这片天地本身的秩序,不过是醉眼朦胧间,指端随意拨弄的一抹颜料尘埃! 声音渐远,终至虚无。 只余下城头与空中,一张张失却血色、眼神空洞麻木的面孔,空对着一片死寂到令人发疯的冰霜世界与纯净天空。天云城之劫结束了,但他们的认知与对世界的敬畏,却在那一剑开天、血染苍穹的绝景中被彻底……摧毁重塑。 震骇? 狂喜? 茫然? 最终,尽数化作一种不真实的荒诞感。 结束了? 那让天云城付出了惨痛代价,将他们逼入绝境,日夜恐惧、牺牲无数准备浴血一战的恐怖兽潮,就在这神秘强者轻描淡写的几次挥手间……烟消云散了? 没有悲壮的冲锋,没有惨烈的搏杀,没有预想中与城池共存的玉石俱焚。 只有一种……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蓄力已久却无处着力的极度空虚和……说不清道不明的难受感。 虽是惊天逆转,是大幸事,可为何……心底深处,除了庆幸,还缠绕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别扭? 天云城生死大劫,至此,如同一个被强行捻灭的泡影,以一种最出乎意料、最匪夷所思的方式……结束了。 时间流转·回到现在 青云峰·徐云瀚简陋居所 晨光熹微,带着山间特有的湿润气息,穿过简陋窗棂的缝隙,斑驳地洒落在盘膝坐于床榻上的徐云瀚身上。 他缓缓睁开双眼,两道澄澈的目光如利剑般穿透室内微蒙的光线。然而,这目光之中,却夹杂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焦虑和烦躁。眉头紧锁,仿佛被无形的手死死扼住。 问题,依然存在。 距离初悟灵气、踏入炼气初期门槛,已过去整整一个月的时光。这段时间,他凭借那股被樊潇琪形容为“固执到不要命”的韧性,在青云峰这灵气稀薄之地,日复一日地汲取、打磨。从最初的艰难感应,到后来渐渐能熟练在破晓的“紫气东来”之际汲取更多精华,徐云瀚能清晰地感受到丹田之内,那一缕微弱却真实不虚的气流在缓慢地壮大、凝聚。 然而,就在他以为渐入佳境、欲向更高处攀登之时,一道无形的壁障,如同阴霾般悄然而至,堵死了前路。 近几日,无论他如何运转那粗浅的引气法门,无论他如何屏息凝神、引导那股微弱气流游走经脉,那原本应随着吐纳丝丝缕缕汇入的气流,变得迟滞、凝涩!原本顺畅如溪流般的灵力感应,仿佛被一层越来越浓密的薄雾笼罩——看得见,摸得着,却无论如何也无法驱散、无法顺利吸纳融入丹田!如同身体被一层坚韧的油纸包住,外界的灵气明明就在眼前盘旋,却隔着一层无法穿透的阻碍,只能眼睁睁看着。 瓶颈。 徐云瀚再懵懂,也明白这意味着什么。身体的潜能在初期被迅速挖掘后,没有后续功法的引导和更浓郁的灵气环境,仅凭盲目的摸索,已然到了极限。 盲人摸象般的瞎练,显然无法解决眼下的困局。寻求点拨,成了唯一的出路。 去找谁? “苏师姐……?” 这个名字甫一冒出脑海,徐云瀚便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一股混合着惊悚、尴尬和莫名心慌的情绪瞬间涌起。那位行事莫测、实力强悍,虽然确实助他入门,但也留下了太过深刻的“回忆”。去找她?那绝对是引火烧身,敬谢不敏!徐云瀚连忙用力摇头,将这危险的念头狠狠甩开。 对了! 慕容师兄! 那个笑容和煦,初次见面便对他颇为友善,还留下“若有难处可至外门寻我”话语的外门师兄!那张温和阳光的脸庞瞬间取代了樊潇琪带来的压力,温暖得如同穿透阴霾的朝阳。 “比起那‘女魔头’,慕容师兄简直就是九天之上救苦救难的神仙!”徐云瀚心中瞬间有了决断,再无丝毫犹豫。 既已拿定主意,他便不再耽搁。简单洗漱完毕,换上记名弟子统一的粗布短褂,推开那扇嘎吱作响的木门,踏着沾染晨露的青石小路,第一次主动地向外门方向走去。 …… 青云峰至天云宗外门·途中 虽是入宗月余,除去被樊潇琪“押送”的那一次,徐云瀚对外门的了解近乎空白。沿着记忆中的模糊方位和一路问询,如同盲人摸路般兜兜转转,总算跨过了那道标示着区域界限的石牌坊。 当真正踏上外门所属的地界时,眼前的景象令徐云瀚不由得呼吸一滞,脚步也为之一顿! 与记忆中被杂役房舍和柴垛堆填的青云峰截然不同。脚下,不再是崎岖的土路或碎石小径,而是宽阔洁净、通体由巨大汉白玉石铺就的平整台阶!一级一级,在晨光下流转着温润内敛的乳白光泽,宛如通往天宫的玉阶!道路两旁不再是杂乱的野草树木,而是精心栽植的灵植花卉,更有汩汩灵泉沿着凿空的玉道流淌,雾气氤氲。空气中弥漫的灵气浓郁程度,绝非青云峰可比拟!每一次深呼吸,清凉纯净的气流涌入肺腑,周身窍穴仿佛都发出了舒畅的**。虽然仍是游离的天地之气,还未被炼化为己用,但那份滋养生命的活性,却让他体内的那缕微薄气流都似乎活跃了一丝。 仅仅是站在这里,呼吸吐纳间,都比他在青云峰小屋中苦坐半个时辰效果要好! 徐云瀚深深吸了一口气,那股精纯的灵气仿佛直通丹田,让他连日来因瓶颈而产生的滞涩感都似乎被冲开了一丝缝隙,整个人精神为之一振!心头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羡慕与渴望。 “若……若是在这等地方修行,破开那道雾气阻隔般的瓶颈,定会容易许多吧?”这个念头无比强烈地涌现出来。 他眼巴巴地望着这片灵气盎然的区域,如同在荒原跋涉的旅人渴望着绿洲。但理智很快将他拉回现实。这里是外门核心区域,是正式弟子才能安心待的地方。他一个记名弟子,未经许可,贸然在此吐纳,只怕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唉,”徐云瀚无奈地叹了口气,眼中闪过一丝苦涩与不甘,但很快被坚定取代。“没办法,贪多嚼不烂。还是先找到慕容师兄要紧。” 他小心翼翼地沿着白玉台阶向上走去,目光却在两旁精致的楼阁、演武场上飞舞纵横的剑光人影上流连忘返。外门的世界,在他眼前徐徐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