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卷 剑起处 第一章 平安惊变 平安集的天,总是灰得比别人早些。 烟囱里钻出的煤烟混着镇外荒原刮来的尘,黏糊糊地罩着低矮的屋顶、脏污的街道,还有镇口那棵半死不活的老槐树。空气里一股子散不去的霉味和劣质炭火气,吸一口,能呛到肺管子深处。 叶逍然拖着沉甸甸的柴捆,从集子后边的土坡慢慢挪下来。背上的分量压得他有些喘,脊梁骨中间那地方,隔着薄薄的旧褂子,隐隐传来一阵熟悉的、闷钝的酸胀。他停了脚,微微佝偻下背,让那陈年的旧痛缓过去。 五岁那年从集里最高的柴垛上栽下来,背脊正正砸在下面垫的一块棱角尖利的青石上。郎中来看了,只摇头,说这孩子,琵琶骨碎得厉害,往后提不得重物,更别说修行练气了。口气平淡得像在说一块摔碎的瓦罐。 从此,那地方就成了他身上一道无形的镣铐。 集子里的人早看惯了,没什么人多瞧他一眼。偶尔有几个蹲在墙根叼着旱烟袋的老汉,瞥见他过去,浑浊的眼里或许掠过一丝极淡的惋惜,转瞬又被麻木覆盖。这世道,自己都活不利索,谁还总惦记别人的痛处。 快到家门口那截矮墙时,叶逍然听见一阵细碎急促的脚步声,还有刻意压低的、带着哭腔的呜咽。 他眉头一皱,加快了步子。 拐过墙角,看见邻居家那个总拖着鼻涕的小子正慌里慌张地想跑,自家妹妹叶蓁蓁缩在门边,小手死死捂着一边脸颊,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硬咬着唇没掉下来。地上散着几根刚捡来的枯柴。 “怎么回事?”叶逍然扔下柴捆,声音沉了下去。 那小子吓得一哆嗦,结结巴巴:“张……张屠户家的小子……抢、抢蓁蓁姐捡的柴火,还……还推她……说、说她是没爹娘养的废物丫头……” 话没说完,叶逍然已经一阵风似的冲了出去。 张屠户家那胖小子比他还高半头,正耀武扬威地抱着几根柴火跟人吹嘘,猛地看见叶逍然冲来,愣了一下,随即把柴一扔,叉起腰:“干嘛?叶瘸子,想给你那废物妹妹出头?” 叶逍然没吭声,眼睛黑沉沉的,直接扑了上去。他比对方瘦削得多,那点力气在身坯厚实的半大孩子面前不够看,几下就被掀翻在地,拳头和脚没头没脑地落下来,专门往他背上那旧伤处踹。 他蜷起身子,护住头脸,任那些拳脚砸下,只从牙缝里吸着冷气,一声不吭。直到张屠户闻声出来骂骂咧咧地把自家小子拎回去,临走还啐了一口:“两个小杂种!再敢惹事,把你们那破窝棚都拆了!” 叶逍然慢慢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土,背上火辣辣地疼。他走到一边,默默把那几根散落的柴火拾起来,走到一直站在原地发抖、眼泪终于掉下来的蓁蓁面前。 “哥……”小姑娘的声音颤得厉害。 “没事。”叶逍然抹去她脸上的泪和灰,又看了看她泛红的脸颊,“疼不疼?” 蓁蓁用力摇头,眼泪却掉得更凶。 他不再说话,牵着妹妹冰冷的小手,拾起自己的柴捆,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 屋里比外面更暗,一股潮湿的土味。他放下柴,从水缸里舀了半瓢凉水,递给蓁蓁,自己走到墙角,撩起背后的衣服。旧伤那片皮肤泛着不正常的红,微微肿起,几个清晰的脚印子嵌在上面。 蓁蓁捧着水瓢过来,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替他揉。那点力道轻得像羽毛,根本揉不散那钻心的闷痛。 “哥,以后我们不惹他们了……”她小声说。 叶逍然放下衣服,转过身,看着妹妹那双清澈却盛满惊惧的眼睛。灶膛里冷火秋烟,映得他侧脸轮廓有些硬。 “柴火,”他说,声音低而平,“还得捡。” 日子就像平安集上空那层灰霾,沉甸甸地压着,一天天往下捱。 几场秋雨过后,天凉得刺骨。集子里唯一那口深井旁,等着打水的人们缩着脖子,交换着些模糊不清的流言。北边打得更凶了,狄人的马蹄声好像隔着几百里地都能隐隐听见。官府的征粮队来得越来越勤,脸色一次比一次难看。 叶逍然爬上集子后面那座荒秃秃的山坡。这里的枯枝比集子附近要多些,也更难砍。风像刀子似的刮过他的脸颊,灌进单薄的领口。 他埋头砍着那些坚韧的枯枝,柴刀磕在硬木上,震得虎口发麻,背后的旧伤也跟着一下下地抽痛。 忽然,脚下被什么硬物一绊,他踉跄一下,差点摔倒。 皱眉回头,看见乱草和碎石里,半埋着一截黑乎乎的东西。抬脚踢了踢,沉甸甸的,不像石头。他弯腰,用手扒开周围的土石,把那东西挖了出来。 是根铁条。一尺来长,两指并宽,锈蚀得极其厉害,表面坑坑洼洼,几乎看不出原本的形状,沉得异常。一头似乎有个断口,参差不齐,像是什么东西断裂后剩下的残骸。 废铁一块。大概是哪个行路人丢弃的破烂。 他掂量了一下,随手就想扔回草丛。但这铁条的重量和那冰凉的触感,却莫名让他停顿了一下。鬼使神差地,他把它塞进了柴捆里,一起拖回了家。 扔在墙角,再没多看一眼。 直到那天。 他拖着比往日更沉重的一捆柴回来,集子里的气氛却异样得让人心慌。空气里绷着一根看不见的弦,几家门窗紧闭,偶有探头出来的人,眼神一对上,就慌忙缩回去。 他家那扇破木门,虚掩着,门轴好像彻底断了。 叶逍然心头猛地一沉,扔下柴捆冲了进去。 屋里像是被狂风暴雨碾过。破桌烂凳碎了一地,那只补了又补的水缸裂开,浑浊的水淌得到处都是。冰冷的泥水里,蜷着一个小小的人影。 蓁蓁躺在那里,身上的旧衣服被撕得破烂,裸露的皮肤上满是青紫的淤痕和抓伤。她一动不动,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上。眼睛空洞地睁着,望着漏风的屋顶,再也没有了光亮。 地上,扔着几枚亮晃晃的铜钱。沾着泥水。 叶逍然站在门口,一动不动。好像所有的声音、光线、气味都在一瞬间抽离了。世界变成一片死寂的灰白。他看着那片狼藉,看着泥水里的妹妹,看着那几枚刺眼的铜钱。 时间凝固了。呼吸停滞了。 然后,那股死寂的灰白,猛地被一种极其缓慢、却无比狰狞的猩红所覆盖、所吞噬。 他一步一步走过去,踩过冰冷的泥水,发出“啪嗒”、“啪嗒”的轻响,在这死寂的屋里,惊心而动魄。 他脱下自己那件同样破旧的外褂,极其轻柔地盖在蓁蓁身上,小心地裹好,连一枚铜板都没碰到。 然后他转身,走到墙角,目光落在之前捡回来的那根锈铁条上。他弯腰,把它捡了起来。冰冷的、粗糙的、沉甸甸的触感,硌着手心。 他握着铁条,走出门。 天色暗沉,压得人喘不过气。集子里唯一的豪强,姓钱,高墙大院就在集子东头。 叶逍然朝着那个方向走去。脚步不快,甚至有些慢,一步一步,踩在坑洼的土路上。 有人从门缝里看见他,看见他手里那根锈蚀的铁条,看见他脸上那种没有任何表情、却让人从骨头缝里冒出寒气的死寂。 钱家的朱漆大门关着。 叶逍然没停步,也没喊叫,径直走上去,开始用那根铁条,一下,一下,砸门。 铁条撞击木门,发出沉闷而固执的响声。“咚!”“咚!” 门很快从里面打开,窜出几个恶声恶气的家丁:“哪来的疯小子!找死……” 话音未落,叶逍然手里的铁条已经抡了过去。没有章法,没有技巧,只有一股纯粹的、绝望的、想要毁灭一切的疯狂力气。 锈铁条砸在肉上,发出令人牙酸的闷响。惨叫声顿时响起。 他冲了进去,像一头彻底被逼疯的濒死野兽,见人就打,遇物就砸。更多的家丁涌出来,棍棒拳脚落在他身上。他很快被打倒在地,血从额头淌下来,模糊了视线。但他手里的铁条还在胡乱地挥舞,每一次挥动都带着骨头断裂的脆响和嘶嚎。 混乱中,他好像看见一个穿着绸缎、脑满肠肥的身影在惊惶地后退,被家丁护着。 叶逍然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低吼,猛地从地上弹起,不顾一切地扑过去! 锈铁条带着他全部的重量和恨意,狠狠扎进那堆肥肉里。 血,猛地喷溅出来,温热地,溅了他一脸。 世界仿佛安静了一瞬。 然后是无数的惊呼、怒吼、更多的棍棒落下。 他最后的意识,是手里死死攥着那根插在肥肉里的铁条,怎么也不肯松开。还有远处,传来的急促马蹄声和威严的呵斥…… 冷。刺骨的冷。 然后是颠簸。剧烈的颠簸,骨头架子都要散开。 叶逍然艰难地睁开眼,眼前是一片晃动的、脏污的篷布。一股浓烈的汗臭、尿臊味和血腥味混合在一起,几乎令人窒息。 他发现自己和几十个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的汉子挤在一辆高速行进的囚车里,手脚都被粗糙的铁链锁着。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伤,或者绝望,或者一种彻底的空白。 囚车外,是呼啸而过的荒凉景色,枯草,黄土,看不到尽头。 押车的兵士穿着破旧的皮甲,脸色冷硬,手里的长矛偶尔不耐烦地捅一下挤得太靠边的人,换来一声压抑的痛哼。 “醒啦?”旁边一个声音沙哑地开口,是个脸上带着刀疤的汉子,“叫什么?犯了什么事?” 叶逍然没回答,只是动了一下被镣铐磨得生疼的手腕。 那汉子嗤笑一声:“都到这地步了,还藏啥?炮灰营的命,没人在乎你以前是啥。瞧你这细皮嫩肉的,杀了人?还是得罪了老爷?” 叶逍然闭上眼,后背靠着冰冷摇晃的车厢壁。那根锈铁条早不知去了哪里。蓁蓁的脸,钱胖子惊恐的眼神,喷溅的鲜血似碎片一样在脑海里冲撞。 “北边吃紧,狄人凶得很。”另一个声音幽幽地说,带着认命般的疲惫,“咱们这些人,就是去填壕沟的。能活过三天,就算赚了。” 囚车猛地碾过一个土坑,剧烈地一跳,所有人都东倒西歪,锁链哗啦乱响。 叶逍然的头重重磕在木栏上,一阵眩晕。旧伤处传来撕裂般的剧痛,但他只是咬紧了牙,一声未吭。 在一片痛苦的呻吟和咒骂声里,他慢慢抬起头,透过篷布的缝隙,看向外面飞速后退的荒原。 灰蒙蒙的天,压得很低。 远处,地平线上,隐约出现了一道巨大而丑陋的疤痕——那是边关的壁垒。而更远方,似乎有沉闷的雷声滚动,分不清是真正的雷鸣,还是战争的鼓声。 ------------ 第一卷 剑起处 第二章 残酷的战场 囚车的颠簸终于在一阵刺耳的刹车声中停止。 厚重的篷布被粗暴地扯开,冰冷的风裹着沙尘猛地灌进来,呛得人一阵咳嗽。天光晦暗,映出一张张茫然或麻木的脸。 “滚下来!都滚下来!排好队!”粗野的吼声像鞭子一样抽打着空气。 兵士用矛杆捅着,驱赶牲口一样把囚车里的人往下赶。铁链碰撞,叮当作响。叶逍然混在人群里,踉跄着跳下車,冰冷的土地硌得他脚底板生疼。他下意识地环顾四周。 这里像是一片被遗忘的土地。 巨大的营寨倚着一道斑驳的土黄色壁垒而建,旌旗破旧,在灰蒙蒙的天空下有气无力地耷拉着。营帐密密麻麻,大多低矮破烂,兽皮、破布、甚至枯草胡乱搭就,难以抵挡这北地深入骨髓的寒气。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形容的复杂气味——汗臭、尿臊、劣质油脂的腻味、久久不散的血腥,还有泥土被反复踩踏后泛出的土腥和某种隐约的腐烂气息。 这就是边军大营?和他想象中旌旗招展、甲胄鲜明的样子截然不同,只有一种被磨盘反复碾压过的疲惫和破败。 他们这一队新来的“罪囚”被驱赶着,走向营寨边缘一片更加不堪的区域。这里的帐篷几乎全是破洞,地面泥泞不堪,几个面黄肌瘦、穿着几乎看不出原色号衣的兵卒蜷缩在避风的角落,眼神空洞地望过来,像是一群等待死亡的活尸。 “炮灰营的渣滓们,听好了!”一个穿着稍好些皮质札甲、脸上带着一道狰狞刀疤的队正站在一个破木箱上,声音嘶哑,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到了这儿,你们就一个身份——陷阵营的牲口!别想着你们以前是干嘛的,到了这儿,就是两条腿的牲口!” 他唾沫横飞地吼着简单的军规——或者说,送死的规矩。不听号令,斩。临阵脱逃,斩。冲阵不利,后方督战队的刀等着你们。 没人喧哗,甚至没人提问。只有沉重的呼吸和铁链的轻响。 训话结束,有人抬来几筐黑乎乎、硬得像石头一样的饼子,还有一桶飘着几片烂菜叶、几乎透明的所谓“肉汤”。分发食物的老兵动作麻木,像在喂猪食。 叶逍然领到一块饼子和半碗清汤。饼子硌牙,带着一股霉味,他费力地啃着,混着冰凉的汤水往下咽。胃里像是塞了一块冰,沉甸甸地坠着。 他被分到一个挤着七八个人的破帐篷里,地上铺着发霉的干草,渗着潮气。没人说话,各自蜷缩在自己的角落里,抓紧这片刻的安宁,积蓄着或许根本不存在的力量。 夜里,北风像鬼哭一样呼啸着灌进帐篷的破洞。远处,隐隐约约传来沉闷的号角声,还有隐约的、如同闷雷滚动般的喊杀声,持续了半夜,然后又渐渐平息。 第二天天没亮,凄厉的骨哨声就划破了寒冷的空气。 “起来!滚起来!狄狗摸上来了!快!操家伙!”队正咆哮着,挨个帐篷踢打。 混乱。极致的混乱。 炮灰营的人被胡乱塞过来一些破烂的兵器——缺口的长矛、卷刃的刀,甚至还有削尖的木棍。叶逍然分到了一柄锈蚀严重的短刀,握在手里轻飘飘的,仿佛一碰就会断。 他们被驱赶着,像一股浑浊的泥流,涌向那高大的壁垒。沿着粗糙的土石台阶向上跑,叶逍然喘得厉害,背后的旧伤被冷风和剧烈的动作刺激着,传来一阵阵针扎似的痛楚。 终于冲上壁垒的墙头,狂风瞬间扑面而来,几乎让人站立不稳。 眼前的景象,让叶逍然呼吸一窒。 壁垒之外,是一片被血与火浸透的焦黑土地。更远处,黑压压的骑兵如同席卷而来的乌云,铺满了地平线。他们的嚎叫声不像人,更像狼群,尖锐、嗜血,穿透风声,直刺耳膜。 狄人。 他们穿着杂色的皮裘,头发剃成各种古怪的形状,脸上涂抹着狰狞的油彩。骑着矮壮却异常凶悍的草原马,挥舞着弯刀、骨朵和套索,潮水般涌来。箭矢如同飞蝗般从他们阵中升起,又黑压压地落下,不断有守军惨叫着从墙头栽下去。 “放箭!扔滚木!快!”军官声嘶力竭地吼叫。 但守军的还击显得有些稀疏和慌乱。 炮灰营的人被推到了最前面。 “你们!下去!堵住缺口!谁敢退,格杀勿论!”督战队的钢刀在身后闪着寒光。 壁垒下方,几个被投石机砸出的破口处,狄人正如同蚂蚁般向上攀爬,已经和守军短兵相接,血肉横飞。 叶逍然被身后的人推搡着,身不由己地向下冲。冰冷的恐惧攥紧了他的心脏,但更多的是一种麻木。他看着身边一个刚认识的、同样来自囚车的瘦弱男人,刚举起木棍,就被一个凶悍的狄人跃起,弯刀轻易地劈开了他的胸膛,热血喷了叶逍然一脸。 温热,腥咸。 那狄人狞笑着,满是油彩的脸扭曲着,挥刀又向他砍来。 叶逍然几乎是本能地举起那柄锈蚀的短刀格挡。 “当!”一声脆响,短刀应声而断。 巨大的力量震得他手臂发麻,踉跄后退,背脊狠狠撞在粗糙的墙壁上,旧伤处传来一阵几乎让他晕厥的剧痛。 狄人的弯刀再次扬起,带着死亡的风声。 叶逍然瞳孔骤缩,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猛地向旁边一滚,狼狈地躲过致命一击,顺手抓起地上一柄不知谁掉落的长矛,看也不看,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狄人捅了过去! 那狄人似乎没料到这个看起来瘦弱不堪的猎物还能反击,动作慢了一瞬。 长矛刺入了什么东西,手感滞涩而恶心。 叶逍然抬起头,正对上那双充满惊愕和残忍的眼睛,距离近得能闻到对方身上浓烈的膻味和血腥气。 他猛地抽出长矛,带着一蓬温热的血。 那狄人晃了一下,发出一声含混的嘶吼,倒了下去。 叶逍然握着滴血的长矛,站在原地,剧烈地喘息着,浑身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四周是震耳欲聋的喊杀声、惨叫声、兵器碰撞声。血和泥浆混在一起,浸湿了他的裤腿。 他看到了更多。 看到狄人如何像野兽一样撕咬,如何用套索将守军拖下马背乱刀分尸,如何甚至兴奋地舔舐刀口上的鲜血。他们似乎不知疼痛,不畏死亡,眼中只有最原始的杀戮和掠夺。 他也看到身边的“同袍”如何像草芥一样被收割。有人吓得瘫软在地,哭喊着求饶,下一秒就被马蹄踏碎;有人盲目地挥舞兵器,然后被轻易砍倒;还有人,像他一样,在极致的恐惧中爆发出野兽般的凶狠,用牙齿,用指甲,用一切能用的东西,去撕,去咬,只为了多活一口气。 这是一口巨大的、缓慢旋转的磨盘,而他们,就是被倒进去的豆子。 战斗不知持续了多久,狄人潮水般退去,留下满地狼藉的尸首和呻吟的伤兵。 叶逍然拄着长矛,站在尸堆里,浑身浴血,有自己的,更多的是别人的。背后的旧痛已经麻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寒冷和疲惫。 夕阳如血,把这片修罗场染得更加凄艳。 几个老兵沉默地走过来,开始面无表情地清理战场。遇到还有气的狄人,就补上一刀;遇到自己人,则拖到一边,简单区分一下。 一个老兵走到叶逍然面前,看了看他还在微微颤抖的手和赤红的眼睛,沙哑地开口:“没死?” 叶逍然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只是点了一下头。 老兵浑浊的眼睛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东西,像是意外,又像是别的什么。他没再多说,递过来一个皮质的水袋。 “喝一口,缓一下。晚上更冷。” 叶逍然接过,拔开塞子,一股劣质烧刀的辛辣气味冲鼻而来。他仰头灌了一大口,火辣辣的液体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驱散了一点那彻骨的寒意。 他回头望去,壁垒上下,残破的旗帜在风中呜咽,活着的人如同行尸走肉般移动着。 这里没有荣耀,只有生存,或者死亡。 他握紧了手里的长矛,木质的枪杆被血浸得湿滑。那根捡来的锈铁条,不知遗落在了哪个角落。 ------------ 第一卷 剑起处 第三章 青冥剑 时间在边关失去了意义,只剩下一次又一次的日出日落,和随之而来、仿佛永无止境的厮杀。 叶逍然已经不记得这是第几次被骨哨的尖啸惊醒,第几次抓起那柄卷了刃、崩了口的破刀,第几次混在麻木的人流里被驱赶上壁垒,又或是直接推出营寨,填向那些似乎永远也填不满的战线缺口。 炮灰营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昨天还缩在同一个帐篷里啃饼子的面孔,可能今天就成了墙下某具残缺不全、被乌鸦啄食的尸首,或者干脆消失不见,连个名字都没留下。 叶逍然还活着。 像野草,卑贱,却顽强。 他学会了在冲锋时尽量伏低身体,避开最密集的箭雨;学会了在混战中背靠着墙壁或战友的残躯,减少来自背后的威胁;学会了如何用最小的力气格开致命的劈砍,如何用最刁钻的角度把武器送进敌人甲胄的缝隙。 他甚至习惯了背后那旧伤无休止的抗议。每次挥刀、每次格挡、每次亡命奔跑,那碎裂的琵琶骨都像有无数根钢针在反复戳刺,提醒着他身体的残缺。痛极了,他就咬紧牙关,把涌到嘴边的闷哼和血腥气一起咽回去。 麻木。一种深可见骨的麻木,逐渐覆盖了最初的恐惧和愤怒。 他像一具被上了发条的傀儡,机械地重复着杀戮和幸存的过程。妹妹蓁蓁的脸在记忆里有时会模糊一下,那份刻骨的仇恨被沉重的疲惫和生存的本能压到了最深处,只有在深夜被噩梦惊醒时,才会骤然变得清晰,带来一阵窒息般的心悸。 报仇?活下去都是一种奢侈的妄想。 狄人的进攻一次比一次凶猛。他们似乎不知疲倦,不惧伤亡。他们的马术精湛,来去如风,箭术刁钻狠毒。近身搏杀时,那种完全摒弃了防御、以命换命的疯狂打法,更是让装备和训练本就低人一等的边军损失惨重。 又一次。凄厉的号角撕破黎明。 这次不同以往。黑压压的狄人骑兵几乎倾巢而出,不再是试探性的攻击,而是如同决堤的洪流,疯狂冲击着壁垒最薄弱的一段。巨大的原木撞击着寨门,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云梯搭上墙头,嗜血的狄人嚎叫着向上攀爬。 “顶住!都给老子顶住!炮灰营的!上!把爬上来的狄狗捅下去!”军官的嗓子已经喊劈了,带着绝望的颤音。 叶逍然和其他炮灰被督战队的刀枪逼着,涌向那段摇摇欲坠的防线。 血战瞬间爆发。 不断有人惨叫着跌落。狄人像疯狗一样扑上来,刀光闪烁,带起一蓬蓬温热的血雨。叶逍然挥刀砍翻一个刚冒头的狄人,滚烫的血溅进他的眼睛,视野里一片模糊的红。 混乱中,不知谁撞了他一下,脚下猛地一滑,他整个人向后倒去,竟然直接从墙头的缺口摔了下去! 重重砸在壁垒外的尸堆上,腐臭的气味瞬间将他淹没。他挣扎着想爬起来,肋骨处传来钻心的疼,可能摔断了。 而更致命的是,几个刚刚下马、正准备攀爬的狄人发现了他。他们脸上露出残忍的狞笑,提着还在滴血的弯刀,一步步逼近。他们看得出,这是一个落单的、受伤的猎物。 退路已被落下的大门和纷乱的战局切断。身后是冰冷高大的壁垒墙体,身前是索命的恶鬼。 叶逍然握着刀,踉跄着后退,背脊死死抵住粗糙冰冷的石壁。无处可逃。 死亡的阴影如同冰水,瞬间浸透了他近乎麻木的神经。 一个狄人率先扑了上来,弯刀划出一道雪亮的弧线,直劈他的面门! 躲不开了。 力气早已耗尽,旧伤剧痛难忍,肋骨可能断了,呼吸都带着刺疼。 要死了吗? 像无数炮灰营的人一样,无声无息地死在这里,变成这荒原上又一具无人认领的枯骨? 蓁蓁…… 妹妹那双空洞望着屋顶的眼睛,猛地在他脑海中炸开。 不! 不能死! 一股极其强烈、近乎疯狂的执念,如同岩浆般从他心底最深处轰然爆发,瞬间冲垮了所有的麻木和疲惫! 活下去! 我要活下去! 报仇——! 他在心中发出无声的、却震耳欲聋的咆哮,所有的绝望、不甘、仇恨和对生的渴望,在这一刻燃烧到了极致! 仿佛回应着他灵魂深处这最疯狂的呐喊—— 他身后紧贴着的、那冰冷坚硬的壁垒石壁缝隙深处,某个被尸体和污血掩埋的角落,一道沉寂了不知多少岁月的青黑色光芒,骤然苏醒! “嗡——!” 一声轻微却极具穿透力的剑鸣,仿佛来自九幽之下,清晰地传入叶逍然的耳中。 下一刻,一道璀璨的青光猛地从石壁缝隙中迸射而出!凌厉、冰冷、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决绝锋芒! 青光瞬间撕裂了掩埋它的杂物,现出本体——正是那根被他遗弃、以为早已丢失在乱军中的锈蚀铁条! 只是此刻,它表面的斑斑锈迹正在青光中剧烈剥落,露出底下幽暗如古潭、却又流转着慑人寒芒的剑身!它不再是那根丑陋的废铁,而是化作一柄长约三尺、造型古拙、通体青黑的长剑虚影,虽然剑身似乎仍有些残缺,但那锋锐无匹的气息,已足以令鬼神惊惧! 此刻的“废铁条”,如有灵性,化作一道撕裂战场的青色闪电,在空中划出一道玄奥莫测的轨迹,以肉眼根本无法捕捉的速度,直接掠过那个扑到叶逍然面前的狄人! 那狄人保持着扑击的姿势,狞笑还凝固在脸上。 下一秒,一道极细的血线从他眉心浮现,迅速向下蔓延。 “噗——” 整个人竟从中被整整齐齐地一分为二,内脏和鲜血哗啦一下泼洒开来,溅了旁边几个狄人满头满脸! 时间仿佛凝固了。 剩下的狄人脸上的狞笑瞬间化为极致的惊愕和恐惧,他们看着那悬浮在半空、散发着幽幽青光、剑尖兀自滴落血珠的古剑虚影,如同看到了草原传说中最可怕的魔神。 他们发出一声惊恐万状的怪叫,竟连滚带爬地向后退去,连地上的同伴尸首都顾不上。 叶逍然背靠着墙壁,剧烈地喘息着,胸口如同风箱般起伏。他怔怔地看着悬浮在自己身前的那柄青黑色古剑,感受着那与自己心跳隐隐共鸣的冰冷剑鸣,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撼。 那剑……是那根废铁? 它……救了自己? 青光渐敛,古剑虚影微微颤动,似乎耗尽了力量,“嗖”地一声,重新化回那根看似寻常的锈铁条,“当啷”一声掉落在叶逍然脚边的血泥里。 只是这一次,那铁条上斑驳的锈迹似乎淡去了少许,隐约能窥见一丝内里深藏的、幽冷的光泽。 壁垒上方,喊杀声依旧。但这一段墙下,却出现了一片短暂的死寂。 叶逍然忍着剧痛,弯腰,颤抖着伸出手,再一次,紧紧握住了那根锈铁条。 冰冷的触感顺着掌心蔓延,这一次,却仿佛带着一丝微弱却真实的……暖意。 他看向四周向自己奔涌而来的狄人,眼中充满了无尽的杀意。 他看了看手中握着的长剑剑柄,上面有着两个字—— 青冥! ------------ 第一卷 剑起处 第四章 团长 冰冷的触感从掌心蔓延开,却奇异地压下了一丝肋骨断裂的剧痛。那根沉寂下去的锈铁条握在手中,似乎比之前那柄破刀更沉,也更…顺手。 短暂的死寂被打破。 更多的狄人注意到了墙下的异常,看到同伴诡异凄惨的死状,他们眼中先是掠过惊疑,随即被更凶悍的戾气取代。几声唿哨,五六个狄人呈半包围状,小心翼翼地再次逼近。他们不再轻敌,眼神警惕地盯着叶逍然,或者说,盯着他手中那根看起来毫不起眼的铁条。 叶逍然背抵着冰冷的石壁,无路可退。求生的本能压过了所有的震惊和疑惑。他不会什么剑招,握剑的姿势甚至有些笨拙。 但当最前面的狄人猛地挥刀砍来时,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做出了反应。 不是格挡,不是闪避。 他腰腹发力,拧身,挥臂——动作僵硬而朴实,甚至带着点劈砍柴火时的那种弧度。只是此刻他挥出的,不再是钝重的柴刀,而是这柄初显峥嵘的古剑残骸! “嗤啦——” 一声轻响,不像金属碰撞,倒像是利刃划破了厚厚的皮革。 那狄人手中的弯刀应声而断,切口平滑得吓人。剑势未尽,顺势掠过他的胸膛,皮袄和肌肉如同热刀切油般分开,鲜血狂涌而出! 那狄人脸上的凶狠凝固了,低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喷血的胸膛,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叶逍然自己也愣住了。他根本没感觉到多少反震的力道,仿佛只是劈开了一捆枯枝。 另外几个狄人骇然止步,惊疑不定地看着叶逍然手中那根依旧锈迹斑斑的铁条,又看看地上瞬间被重创的同伴。 机会! 叶逍然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近乎野兽般的嘶吼,压下恐惧和伤痛,主动踏前一步,再次挥动手中的铁条! 依旧是毫无章法的劈砍、横扫。动作因伤痛的牵扯而有些变形,甚至笨拙得可笑。 但偏偏,那根铁条在他手中,展现出了可怕的锋锐。 狄人格挡的兵器,触之即断;试图欺近的身躯,碰着即伤。它不像是在进行精妙的搏杀,更像是在……清理障碍。以一种最粗暴、最直接的方式,摧毁前方的一切。 叶逍然完全沉浸在这种奇特的韵律中。他忘了害怕,忘了仇恨,甚至忘了自己身处何地。他只是机械地、拼命地重复着挥砍的动作,每一次挥出,都感觉背后的旧伤被牵扯得仿佛要再次碎裂,但手中铁条传来的、那种无物不破的诡异顺畅感,又给他注入了一丝疯狂的力量。 他像一头被困在绝境的受伤野兽,凭着一股狠劲和手中神兵的犀利,竟然暂时逼得那几个狄人不敢近身! 墙头上的守军注意到了下方的异常。有人惊呼,有人试图放箭支援。 “下面还有人!是炮灰营的那个小子!” “他手里拿的什么玩意?!” “快!放绳索!接应他上来!” 几根粗糙的绳索从墙头抛下。同时,一队守军冒着箭矢,拼命从侧翼杀过来接应。 叶逍然看到绳索,又看到援军,精神猛地一振。他奋力挥出几剑,逼退身前的狄人,踉跄着抓住一根绳索,用尽最后的力气向上攀爬。每一下动作都牵扯着断骨和旧伤,痛得他眼前发黑。 墙上的同袍七手八脚地将他拖了上来。他一头栽倒在垛口后面,剧烈地咳嗽着,血沫从嘴角溢出,手中的铁条却依旧死死攥着,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接下来的三天三夜,成了真正的人间炼狱。 狄人像是疯了一般,不计代价地狂攻。壁垒几度易手,墙头上反复进行着惨烈的拉锯战。尸体堆积如山,血液将墙头的泥土都泡得泥泞不堪,每一步踩下去都是粘腻和滑腻。 叶逍然简单包扎了一下肋骨,几乎没得到任何喘息,就再次被投入战斗。 那根锈铁条再未展现出那日惊世的青光,但其本身的锋锐已远超寻常兵器。叶逍然就凭着它,和那股被逼到绝境后迸发出的、近乎本能的凶狠,一次次在鬼门关前挣扎回来。 他所在的这段城墙,因为他和手中那柄怪异“铁剑”的存在,竟意外地多撑了很久。他不懂指挥,只会埋头拼杀,但那种不要命的打法和不讲道理的锋利,无形中带动了身边几个同样绝望的炮灰,聚在一起,竟然勉强守住了一个小角落。 炮灰营…几乎打光了。 原本嘈杂拥挤的营区,变得空空荡荡。每次撤下来休整,都能看到更多空出来的铺位和麻木绝望的新面孔——那是刚从后方押送来的新一批“罪囚”。 第四天清晨,狄人终于如潮水般退去,留下了一片死寂的战场和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 阳光穿透云层,洒在残破的壁垒和累累尸骸上,非但不让人觉得温暖,反而有一种凄凉的残酷。 叶逍然靠着垛口坐着,浑身裹满干涸的血痂和污泥,那根铁条横在他膝上,剑身沾满暗红色的污迹。他累得连一根手指都不想动,眼皮沉重得随时会闭上。 一阵略显不同的脚步声传来。 叶逍然艰难地抬起眼皮。是那个脸上有刀疤的队正,他身边还跟着一个穿着百夫长服饰、脸色冷峻的军官。两人身上都带着伤,神情疲惫,但看叶逍然的眼神却有些复杂。 刀疤队正用脚踢了踢叶逍然身边的尸体,沙哑着开口:“小子,命真硬。” 叶逍然没力气回应。 那百夫长打量着他,目光尤其在他膝间那根不起眼的铁条上停留了一瞬,然后落回他疲惫却依旧带着凶悍余光的脸上。 “你叫叶逍然?”百夫长开口,声音干涩。 叶逍然微微点头。 “这几日,你杀了多少狄狗,没人记得清。但你守住了甲段垛口,带着身边几个废物撑到了最后,上面注意到了。”百夫长的语气没有任何情绪,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炮灰营先锋团,原团长战死,麾下…也没几个人了。” 他顿了顿,看着叶逍然:“从现在起,你就是炮灰营先锋团团长。” 叶逍然猛地抬起头,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眼中先是掠过一丝极淡的茫然,随即又被更深沉的疲惫和麻木覆盖。 团长? 炮灰营的团长?领着另一群注定要死的牲口,冲向下一处死亡的漩涡? 那百夫长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嘴角扯出一个近乎残酷的弧度:“没让你享福。是让你带着下一批填壕的,死得有点用处。至少…像你这几天一样,多换几条狄狗的命。” 他说完,不再多看叶逍然一眼,转身离开。 刀疤队正留下一个皮质的水袋,里面依旧是劣质的烧刀,拍了拍叶逍然的肩膀,力道不轻不重:“小子,能多活一天,就算一天。至少…死前能多吃几口饭。” 脚步声远去。 叶逍然独自坐在尸山血海之中,膝上是那根救了他命、也注定将他推向更深渊的锈铁条。 阳光照在他脸上,一片冰冷的惨白。 先锋团…团长? 他缓缓握紧了膝上的铁条,锈迹和血污硌着掌心。 然后,他发出了一声极低极低的、仿佛呜咽般的笑声。 青冥剑的剑光也在缓缓散去。 ------------ 第一卷 剑起处 第五章 援军 连续几次小规模的接战后,狄人似乎也耗尽了气力,或是酝酿着更大的风暴,战线罕见地陷入一种紧绷的沉寂。边关的风依旧凛冽,却暂时吹不散那浓重的血腥和腐朽气味。 炮灰营新补充进来的人挤在破烂的营帐里,眼神里是叶逍然早已看惯的麻木与恐惧。他这个“团长”,手底下能称得上“兵”的,不足三十人,还多是老弱病残。所谓的任命,不过是给了他在下一次填壕时,死得稍微“有价值”一点的名头。 他懒得理会那些新兵投来的、混杂着敬畏和疏离的目光。吩咐了那个仅存的、脸上刀疤愈发狰狞的老兵队正盯着点,便拖着依旧隐隐作痛的身子,独自一人走出了喧嚣恶臭的营寨。 没人过问。一个炮灰营的团长,本就是随时可以丢弃的卒子,只要开战时人在就行。 他沿着熟悉的小径,爬上山坡。这里能远远望见那片吞噬了无数生命的壁垒战场,却又相对安静,只有呼啸的风声。 找了块背风的大石坐下,他从怀里摸出半个硬得能硌掉牙的黑面饼子,慢慢地、用力地啃着。胃里早已习惯了这种粗糙的食物,只是今日,却觉得格外难以下咽。 风卷起沙尘,打在脸上,生疼。 他望着远处焦黑的地平线,眼神空茫。 小时候,家里虽不富裕,娘亲总会在生辰日,想方设法煮一碗卧了鸡蛋的长寿面。爹爹会用粗糙的大手摸摸他的头,塞给他一小块麦芽糖。那甜味,能咂摸一整天。 后来,爹娘没了。只剩下他和蓁蓁。 平安集的日子苦得像黄连,但每个生辰,蓁蓁都会早早起来,用攒了不知多久的几文钱,去集上换回一小块最便宜的饴糖,宝贝似的捧到他面前,眼睛亮晶晶的:“哥,生辰快乐,吃糖!” 糖块往往因为揣得太久,有些化了,粘在粗糙的草纸上。兄妹俩你一口我一口,分着那一点点甜味,仿佛就能把所有的苦难都暂时压下去。 为了那一点点甜,为了活下去,他什么脏活累活都肯干。背上的旧伤折磨得他夜不能寐,但天亮时,他依旧会拿起柴刀,爬上山坡。 可现在…… 糖没了。蓁蓁没了。那个虽然破败却能遮风挡雨的小窝,也没了。 他用力咽下最后一口干硬的饼子,刮得喉咙生疼。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始终带在身边的那根锈铁条,冰冷的触感透过皮肤传来。 风吹过,带来远方的沙尘,也带来一丝若有若无的、清冷的气息。 他忽然怔住。 今天是……农历八月初五。 他的生辰。 十七岁了。 在这尸山血海的边关绝地,像一个孤魂野鬼般,啃着冰冷的饼子,度过他的十七岁生辰。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空茫,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的心口。比背后的旧伤更痛,比断掉的肋骨更让人窒息。他握紧了铁条,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就在这时,地面传来隐隐的震动。 起初很轻微,像是错觉。但很快,那震动变得清晰、密集起来,如同沉闷的鼓点,敲打着大地。 叶逍然猛地抬起头,循声望去。 只见远方的地平线上,烟尘滚滚。一支庞大的队伍正沿着官道,向着边关大营的方向疾驰而来。 旌旗招展,在昏黄的天空下隐约可见巨大的“梁”字和某种猛兽的图腾。盔甲鲜明,兵刃的反光刺得人眼睛发疼。队伍军容严整,带着一股边军绝没有的肃杀和……精悍。 是朝廷的援军! 绝境之中,终于看到了来自后方的力量! 大营方向也响起了号角声,不同于以往迎敌的凄厉,带着某种急促和骚动。 那支队伍越来越近,已经能看清最前方引领的骑士。清一色的高头大马,披着轻甲,气息彪悍。 而为首一人,尤为醒目。 她穿着一身银亮精致的贴身软甲,外罩一件水蓝色的战袍,随风猎猎作响。身姿挺拔如青松,跨坐于神骏的白马之上,竟比身旁许多男性将领还要显得英气夺目。 距离渐近,已能看清她的面容。并非想象中的粗犷,反而颇为清丽,眉眼间带着一股不容忽视的锐气与冷冽。看上去年纪极轻,大约二十上下,肌肤不像边地女子那般粗糙,白皙细腻,然而那双眸子扫视而来时,却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静与威仪,仿佛能洞穿一切。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周身似乎萦绕着一层极淡的、若有若无的气息,让周围的尘埃都无法近身,与这污秽混乱的边关战场显得格格不入。 叶逍然瞳孔微缩。 修行者! 而且是境界不低的修行者!他虽无法修炼,但在边军厮混这些时日,隐约听过那些高高在上的“仙师”、“修士”的传说。炼气、筑基……眼前这女子给人的压迫感,远非普通武者能比,恐怕已然踏入了那传说中的筑基之境! 一个如此年轻、身份显然极高的筑基期女修,竟会亲临这前线死地? 那女子似乎察觉到了山坡上的注视,目光倏地扫了过来。 冰冷,锐利,如同实质。 叶逍然只觉得呼吸一窒,仿佛被什么无形的力量锁定,浑身肌肉瞬间绷紧。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膝上的锈铁条。 但那目光只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便淡漠地移开,仿佛只是扫过一块石头、一棵枯草,继续投向远处的大营。对她而言,一个穿着破旧军服、独自坐在山坡上的边军士卒,与这荒原上的尘土并无区别。 她轻夹马腹,白马加速,带着身后滚滚铁流,向着边军大营疾驰而去,留下漫天烟尘。 叶逍然依旧坐在石头上,望着那支逐渐融入大营的精锐部队,望着那抹消失在水蓝色战袍下的窈窕背影。 手里的半块饼子早已冰冷僵硬。 十七岁的生辰,在这孤寂的山坡上,伴随着援军到来的轰鸣,和一个修行者淡漠的一瞥,悄然而过。 风更冷了。 ------------ 第一卷 剑起处 第六章 惊鸿策 援军的到来,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让疲惫绝望的边军大营剧烈地动荡起来。各种消息在营地里疯传,夹杂着希望、疑虑和难以言喻的紧张。 命令很快层层下达,冰冷而不容置疑:所有团长及以上军官,即刻至中军帅帐集合。 传令兵找到叶逍然时,他正看着手下那几个面黄肌瘦的“兵”费力地磨着几乎报废的兵器。听到命令,他愣了一下。炮灰营的团长,从来只负责在冲锋时带头送死,何曾有过参与军议的资格? 中军帅帐区域戒备森严,与炮灰营的破败肮脏判若两个世界。持戈甲士目光锐利,气息沉稳,显然是援军带来的精锐。叶逍然这一身污损的旧号衣走在其中,显得格格不入,引来无数道审视、轻蔑甚至疑惑的目光。 他低着头,沉默地跟在其他几个同样神色局促的边军团长身后,走进那座宽敞、灯火通明的大帐。 帐内气息凝重。边军的高级将领们大多面色沉郁,带着久战后的疲惫和伤痕。而另一侧,那些随着援军而来的京城军官,则个个甲胄鲜明,神色间带着一股天然的优越与冷峻。 叶逍然缩在角落里,尽可能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帐内燃烧的炭火驱散了外面的寒意,却让他感觉自己身上的血腥和污秽气味更加明显。 忽然,帐内微微一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投向主位。 那位白日里惊鸿一瞥的年轻女将,凌昭寒,缓步走入。她已卸去战袍,只着银亮软甲,身姿挺拔,清丽的面容在灯火下更显冷冽。 她没有刻意释放威压,但那股筑基修士特有的、与周围环境隐隐共鸣的气息,以及沉静目光中蕴含的决断力,自然而然地成为了整个帅帐的中心。 她叫凌昭寒。 是梁廷国开国大将军的孙女。 她自幼生活在繁华京城,像寻常女子一样学习琴棋书画,可她却从来不喜欢这些。 她爱读兵书。后来她又爱上了自己捏一些小泥人用来“排兵布阵”。 再后来,凌老将军拗不过这位宝贝孙女,就让她开始习武,像一个男孩子一样舞刀弄棍。 如今,她能够带领援军最先到达北境,是朝廷对她能力的绝对认可。 她走到巨大的沙盘前,目光扫过帐内诸将,声音清越,不容置疑:“情况我已初步了解。狄人攻势虽猛,然其疲态已显,后勤线拉长,右翼薄弱。一味固守,徒耗兵力。我意,三日后,黎明时分,主动出击,反攻黑风口。” 帐内响起一阵压抑的骚动。反攻?以如今边军残破的兵力? 凌昭寒仿佛没有听到这些质疑,拿起一根细长的指挥杆,点在沙盘之上。 “左军都尉,率你部佯攻狄人右翼粮道,遇敌即撤,引其分兵,不得恋战。” “右军都尉,你部潜行至此处山谷埋伏,待中军号炮响起,截断狄人退路。” “中军前锋营,顶住狄人第一波反扑,死守一炷香时间,为两翼合围争取时机。” “弩车营,前置,三轮齐射后,立刻后撤至第二阵列……” 她的语速平稳,条理清晰。从主攻到佯动,从埋伏到阻击,甚至后勤补给、伤员转运、不同天气下的应对预案,无一遗漏。沙盘上敌我态势、山川地貌仿佛尽在她掌握之中。每一个指令都精准到位,将现有兵力运用到了极致,甚至连边军将领们自己都没意识到的一些残存力量,也被她纳入了计划之中。 她不仅考虑了胜利的推进步骤,甚至详细预判了狄人可能出现的几种反击方式,以及每一种情况下的应对策略和撤退方案。 帐内最初的那些质疑和骚动,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多的震惊和叹服。边军将领们看着沙盘上随着她指挥杆移动而逐渐清晰的胜利脉络,眼神变得灼热起来。就连那些来自京城、原本有些倨傲的军官,此刻也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背脊,神情专注。 叶逍然站在角落,同样听得入神。他不懂什么高深的兵法,但他经历过最残酷的厮杀,见过狄人的打法。 此刻凌昭寒的部署,狠辣、精准、缜密,几乎将所有可能出现的意外都算计在内。 尤其是她对炮灰营的安排——不再是简单的填壕,而是作为疑兵的一部分,配合主力行动,虽然依旧危险,却有了那么一丝挣扎求活的可能。 这女子……果然厉害。 他下意识地握了握拳,却又感到一丝无力。再精妙的谋划,也需要足够的力量去执行。而他自己,这具破碎的身体,又能在这惊天反扑中撑多久? 凌昭寒讲解完毕,放下指挥杆,目光清冷地扫过全场:“可有疑问?” 帐内一片寂静,唯有炭火噼啪作响。 “既无疑问,各归其部,依令行事。懈怠者,斩。畏战者,斩。” 众将凛然,轰然应诺:“遵令!” ------------ 第一卷 剑起处 第七章 梦中授剑 军议散去,诸将带着各种复杂的情绪匆匆离去,准备三日后的决战。 叶逍然跟着人流走出帅帐,冰冷的夜风一吹,让他打了个寒颤,也吹散了帐内那令人窒息的沉闷和一丝不切实际的狂热。凌昭寒的计划很好,好到几乎完美。但战场之上,从来就没有万无一失。 他回到炮灰营那片死寂的营地,手下那些兵卒大多已经蜷缩着睡去,偶尔在睡梦中发出惊恐的呓语。空气中弥漫着绝望和恐惧,比边境夜晚的寒气更能侵蚀人的骨髓。 他躺在冰冷的草铺上,睁着眼睛,毫无睡意。凌昭寒清晰的部署、沙盘上交错纵横的箭头、狄人狰狞的嚎叫、蓁蓁苍白的面容……各种画面在他脑中纷乱交织。 还有膝上那根冰凉的铁条。它今日格外安静,仿佛白日里那惊天动地的青光只是一场幻觉。 烦躁感如同蚁噬,啃咬着他的内心。 他猛地坐起身,抓起那根铁条,悄无声息地走出营地,再次走向那片熟悉的山坡。今夜无月,只有稀疏的星子洒下微弱的光。 他站定,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试图挥去脑中的纷乱。然后,他握紧铁条,开始重复那些最基础的动作——劈、砍、扫、刺。没有章法,全凭这些时日厮杀中磨炼出的本能,以及……记忆中劈砍柴火的动作。 动作笨拙,甚至有些滑稽。断裂的肋骨和背后的旧伤随着每一次发力都传来尖锐的抗议。汗水很快浸湿了他单薄的衣衫,在寒冷的夜风中又迅速变得冰凉。 他不知道为什么要练,只是觉得胸腔里有一股无处宣泄的郁气,逼得他必须做点什么。仿佛只有通过这种近乎自虐的挥动,才能暂时压下对即将到来大战的恐惧,和对渺茫未来的茫然。 累了。 精疲力尽。 手臂沉重得再也抬不起来,背后的旧伤痛得几乎让他站立不稳。 他踉跄着走到一棵枯死的老树下,背靠着粗糙的树干滑坐下去,甚至来不及再多想什么,沉重的眼皮便彻底合上,陷入了深沉的昏睡。 恍惚间,他似乎并未沉睡。 意识飘荡在一片朦胧的灰雾里。 前方,隐约出现一道白色的身影。 那人背对着他,身姿挺拔,衣袂在雾中无风自动,流露出一股难以言喻的孤高与寂寥。 他的手中,握着一柄剑。 剑身修长,色泽幽深,似青非青,似黑非黑,散发着与叶逍然手中那根铁条同源、却浩瀚磅礴了千万倍的气息——正是完整形态的青冥古剑。 叶逍然想要靠近,想要看清那人的面容,却发现无论怎样努力,都无法拉近丝毫距离。那人的脸笼罩在迷雾中,仿佛隔了无尽的时空。 白衣男子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存在,缓缓转过身。 虽然依旧看不清面容,但叶逍然能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那目光并无恶意,反而带着一种……审视,以及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欣慰? 然后,他看到那白衣男子,轻轻点了点头。 动作舒缓而优雅。 随即,他手腕微抬,手中的青冥古剑随意地向前一挥。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没有凌厉逼人的剑光。 只有一道细微的、仿佛划破了某种界限的波动,悄然掠过这片梦境空间,也掠过了叶逍然的意识核心。 叶逍然只觉得神魂微微一震,仿佛有什么东西被硬生生塞了进来,庞大、复杂、深奥无比。剧烈的膨胀感让他头痛欲裂,忍不住发出一声闷哼,整个意识瞬间被拖入更深的黑暗之中。 …… 清晨刺骨的寒意将叶逍然冻醒。 他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依旧靠着枯树,天空泛着灰蒙蒙的亮光。浑身像是散架了一样酸痛,尤其是脑袋,仿佛被斧劈一般剧痛难忍。 他挣扎着想站起来,却忽然僵住。 一段陌生而浩瀚的信息,如同烙印般,清晰地呈现在他的脑海深处。 那是一部剑谱。 名为——《青冥录》。 无数玄奥的图形、文字、运力法门、气息流转路线纷至沓来,信息量庞大得让他瞬间头晕目眩,根本无法理解其万分之一。 但在这浩瀚剑谱的最开端,一部分基础的内容,却相对清晰,仿佛被人特意剥离出来,为他点亮了一盏微弱的灯。 青冥录,基础篇。 只有寥寥数百字,配以几幅简单却蕴含至理的人形运剑图。讲的是最基础的握剑、运力、步法配合,以及三式最根本的剑招——刺、削、格。 看似简单至极,甚至不如市井武馆教授的剑法繁复,但其中阐述的发力技巧、角度把握以及对“势”的细微运用,却透着一种返璞归真、直指本源的大道韵味。 叶逍然怔怔地坐在树下,抚摸着怀中那根冰凉的铁条,望着渐渐亮起的天空。 梦中的白衣男子……是谁? 这《青冥录》……又从何而来? 无数疑问盘旋。 但最终,所有的思绪都沉淀下去,只剩下脑海中那三式基础剑招,无比清晰。 他深吸一口气,忍着全身的酸痛和脑中的胀痛,缓缓站起身。依照着脑中那第一幅人形图的姿势,笨拙而认真地,调整了一下握剑的手势。 然后,对着面前的空气,极其缓慢地,刺出了第一剑。 树倒,鸟散。 ------------ 第一卷 剑起处 第八章 青锋开路 三日时间,在一种极度压抑的紧绷中流逝。边关大营像一张被拉满的弓,每一根弦都绷到了极致,空气中弥漫着铁锈、汗臭和一种令人窒息的等待。 炮灰营得到了前所未有的“优待”——每人多分了一块干粮,甚至还有一小口劣酒御寒。但没人感到欣喜,所有人都明白,这不过是断头饭。看向叶逍然这个“团长”的眼神,除了惯有的麻木,更多了几分认命般的绝望。 叶逍然大部分时间都独自待着,反复揣摩着脑海中那三式基础剑招。刺、削、格。动作简单到枯燥,但他每一次比划,都能感觉到其中蕴含的某种难以言喻的韵律,与他手中那根愈发显得不凡的铁条隐隐呼应。只是背后的旧伤如同恶毒的诅咒,时刻限制着他的发力,每一次尝试将脑中感悟付诸实践,都伴随着撕裂般的剧痛。 第三日,黎明前最深的黑暗。 凛冽的寒风中,所有参与反攻的部队已悄然进入预定位置。壁垒上下,一片死寂,只能听到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以及彼此粗重压抑的呼吸声。 叶逍然站在炮灰营的最前方,身后是黑压压一片、面无人色的“士卒”。他握紧了手中的铁条,冰冷的触感让他因紧张而微微颤抖的手稳定了些许。他抬起头,望向壁垒高处。 那里,一道清冷的身影孑然而立。 凌昭寒依旧是一身银甲蓝袍,立于墙垛之间,远眺着狄人营地方向那片更浓郁的黑暗。寒风吹拂起她几缕鬓发,她却恍若未觉,身形挺拔如松,仿佛与脚下冰冷的壁垒融为一体。筑基修士的灵觉已完全铺开,如同无形的蛛网,感知着战场每一丝最细微的变化。她是这张巨弓的扳机,是决定今日无数人生死的执棋者。 时间一点点流逝,东方天际渐渐泛起一丝鱼肚白。 突然! 凌昭寒眼中寒光一闪,玉手猛地挥下! “咚!!咚!!咚!!!” 沉重而狂暴的战鼓声如同九天惊雷,骤然炸响,彻底撕破了黎明的寂静! “炮灰营——冲!”督战队冰冷嗜血的吼声在身后响起,钢刀已然出鞘。 “杀!!!” 没有退路。叶逍然喉咙里迸发出一声嘶哑的咆哮,不是勇猛,而是被逼到绝境的野兽发出的最后嚎叫。他第一个跃出残破的营门,拖着那根锈铁条,向着预定的方向亡命冲去! 身后,潮水般的炮灰营士卒被死亡的恐惧和督战队的利刃驱赶着,发出混乱绝望的呐喊,跟着涌出。 几乎在同一时间,狄人营地也响起了尖锐的警报和愤怒的嚎叫。他们显然没料到一向被动挨打的梁军竟敢主动出击,短暂的混乱后,无数狄人骑兵如同被激怒的马蜂,从营寨中涌出,挥舞着弯刀,迎着头顶骤然袭来的密集弩箭,狠狠撞向梁军前锋! 战场瞬间化作沸腾的血肉磨盘! 叶逍然冲在最前,瞬间便与第一批狄人骑兵撞在一起! 血腥气扑面而来!一名狄人狞笑着策马冲至,弯刀带着凄厉的风声拦腰斩来!若是三日前,叶逍然或许只能凭本能狼狈躲闪。 但此刻,脑海中《青冥录》基础篇那最简单的“格”字诀如同本能般浮现! 他脚步一错,身体微侧,并非硬扛,而是将铁条以一种极其巧妙的角度斜架上去,手腕微抖,引偏力道! “锵!” 刺耳的摩擦声响起!火星四溅! 那势大力沉的一刀竟被他险之又险地引偏,擦着他的腰侧划过,带起的劲风刮得皮肤生疼!与此同时,他几乎没有任何停顿,借着对方力道用老的瞬间,手臂顺势前送,铁条尖端点向马腹! 最简单的“刺”! 动作迅疾,角度刁钻! 战马悲嘶一声,人立而起,将那狄人摔下马来! 叶逍然看也不看,铁条回拉,身体旋转,避开侧面捅来的一支长矛,铁条借着旋转之力划出一道黯淡的弧光——“削”! 手持长矛的狄人只觉得手腕一凉,几根手指竟已被齐根削断,惨叫着后退! 简单的三式。格、刺、削。 在《青冥录》基础篇的运力法门下,在这根神秘铁条的加持下,化腐朽为神奇。没有绚烂的光影,没有浩大的声势,只有最简洁、最有效、最省力的杀戮! 叶逍然如同一个生涩却精准的工匠,在混乱的战场上,笨拙却又顽强地运用着刚刚学会的工具。他体内的力量依旧微弱,背后的旧伤每一次发力都痛彻心扉,但他的动作却越来越流畅,每一次格挡、每一次刺击、每一次削砍,都开始带上一种独特的节奏感。 他不再像以前那样胡乱劈砍浪费气力,而是尽可能地用最小的动作达到最大的效果。铁条过处,狄人的兵器不断被磕飞、斩断,肢体不断被撕裂! 他硬生生在这汹涌的敌潮中,撕开了一道细微的口子! 炮灰营的残兵本能地跟在他身后,汇聚成一股微弱却尖锐的逆流,拼死向前突进! 壁垒之上,凌昭寒清冷的目光扫过整个战场。当她的视线掠过左翼那片混乱的战线,落在那个浑身浴血、手持怪异铁条、动作看似笨拙却异常高效的身影时,目光微微停顿了一瞬。 她看到了那人使用的,是最基础不过的剑招,甚至有些稚嫩。但不知为何,那简单的动作却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协调与精准,尤其是那柄看似锈蚀的铁条,竟有着超乎想象的锋锐。 “有点意思。”她心中微动,但随即移开目光。战场全局牵一发而动全身,一个略显特别的炮灰,还不足以让她持续关注。 “左翼前锋已接敌!弩箭覆盖延伸!” “右翼埋伏为何还未点火?传令催促!” “中军压上!快!” 她清冷的声音不断响起,一道道命令精准下达,调控着整个战局。 就在炮灰营几乎要被越来越多的狄人吞没,伤亡急剧增加,阵型即将崩溃的刹那—— “轰!!!” 右翼山谷方向,猛地腾起巨大的火焰和浓烟!喊杀声震天响起! 凌昭寒安排的精锐伏兵,动了! 与此同时—— “咚!咚!咚!”中军方向,代表全力进攻的战鼓声狂暴响起! “先锋营!杀!”怒吼声中,一支全身重甲、气息明显远超普通军士的百人队,如同钢铁洪流,终于从营门内汹涌而出! 这些人,个个太阳穴高鼓,眼神锐利,行动间步伐沉稳,力量远超常人,正是凌昭寒从京城带来的、由锻体境修士组成的尖刀!他们如同一柄烧红的烙铁,狠狠刺入因右翼遇伏而略显混乱的狄军侧翼! 真正的反攻,此刻才正式开始! 叶逍然只觉得压力一轻,周围的狄人出现了明显的慌乱和后退迹象。他喘着粗气,拄着铁条,环顾四周。跟着他冲出来的炮灰营士卒,十不存一,活下来的也个个带伤,浑身是血。 他回过头,望向壁垒高处。 那个清冷的身影依旧屹立在那里,水蓝色的战袍在烽烟与晨曦中猎猎飞舞,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叶逍然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污,低下头,看着手中那根沾满黏腻鲜血的铁条。 刚才那短暂却激烈的搏杀中,《青冥录》基础篇的运力方式,似乎让背后旧伤的刺痛都减轻了些许。 他深吸一口带着浓重血腥味的空气,握紧了铁条。 战斗,还远未结束。 ------------ 第一卷 剑起处 第九章 筑基对撼 战局瞬息万变。 右翼伏兵骤起,火光冲天,彻底打乱了狄人的阵脚。中军精锐与锻体境修士组成的先锋营如同出闸猛虎,狠狠楔入敌阵,将狄人原本凶猛的攻势拦腰斩断,并开始反向撕裂。 胜利的天平,似乎开始向着梁军倾斜。 然而,狄人能肆虐北境多年,绝非易与之辈。最初的混乱之后,其中军核心处响起一连串急促而凶厉的号角声。原本有些溃散迹象的狄人骑兵闻声,如同被鞭子抽打般,竟硬生生止住退势,在一些百夫长、千夫长的嘶吼下,重新集结起来,发起了更加疯狂的反扑! 尤其是左翼方向,压力骤增!狄人似乎看准了这里是由炮灰营和部分边军残兵组成的薄弱环节,集中了优势兵力,如同巨锤般猛砸过来,企图从这里打开缺口,迂回包抄梁军主力侧后! 叶逍然刚刚喘过一口气,便感到身前的压力再次变得如山般沉重!无数狄人红着眼睛,悍不畏死地扑来,刀光如林,马蹄践踏,瞬间又将他们这支小小的队伍淹没。 “顶住!死也要顶住!”叶逍然嘶吼着,再次挥动铁条。《青冥录》基础篇的三式被他反复运用,格开劈来的弯刀,刺穿扑来的敌人,削断马腿。动作比之前娴熟了一丝,但力量的巨大差距和身体的残缺,让他每一次挥剑都异常艰难。身边的炮灰营士卒如同被收割的麦子般倒下。 壁垒之上,凌昭寒眸光一凝。 左翼的危急她尽收眼底。若此处被突破,整个反攻阵型都将被撕裂,甚至可能引发全线崩溃。 她不再犹豫。 “尔等在此,依令指挥,固守壁垒!”她清冷的声音对身旁的副将下达最后指令。 下一刻,她脚尖在垛口上轻轻一点,水蓝色战袍如同一朵流云,竟直接从数丈高的壁垒之上翩然跃下! 身姿优雅,却快如流星坠地! 人尚在半空,她并指如剑,凌空向下一点! “咻!” 一道凝练至极、肉眼可见的淡蓝色剑气脱指而出,发出尖锐的破空之声,精准无比地射入左翼战团最密集之处! “轰!” 剑气炸开,冰寒之气四溢,方圆数丈内的七八名狄人连人带马瞬间被冻结,随即又被狂暴的气劲撕成碎片!清出一小片空白区域! 筑基之威,初现锋芒! 凌昭寒飘然落地,足尖点地,竟无一丝烟尘扬起。她玉手一翻,一柄流淌着水波般光华的三尺青锋已握在手中。剑身清亮如秋水,寒意逼人,显然绝非凡品。 “援军已至!杀!”她清叱一声,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战场喧嚣,传入每一个苦苦支撑的左翼梁军耳中。 “是凌将军!” “筑基仙师来了!杀啊!” 绝境中的士卒看到希望,顿时士气大振,爆发出惊人的战斗力。 凌昭寒身随剑走,杀入敌群。她的剑法与她的人一样,清冷、精准、高效。每一剑刺出,都必有一名狄人咽喉洞穿;每一剑横扫,都有残肢断臂飞起。淡蓝色的剑气时而吞吐,范围虽不大,却威力绝伦,寻常狄人触之即死。 她如同一柄最锋利的尖刀,所过之处,狄人如潮水般向两侧倒伏,硬生生在混乱的战阵中杀出一条血路,迅速稳定着左翼的战线。 叶逍然压力一轻,趁机又结果了两个扑到近前的狄人。他喘着粗气,看向那道在敌阵中肆意纵横的蓝色身影,眼中难以抑制地掠过一丝震撼与……羡慕。 这就是筑基修士的力量吗? 举手投足,剑气纵横,视千军万马如无物! 与自己这般凭借神兵利器和一点粗浅剑招、在泥泞中挣扎求存的凡人,简直是云泥之别。 凌昭寒的出现,极大地鼓舞了左翼士气,甚至吸引了大量狄人强者的注意。几名气息明显远超普通士卒的狄人百夫长嚎叫着,从不同方向向她围攻而来,刀风呼啸,显然也修炼过一些粗浅的炼体法门。 凌昭寒面色不变,剑势骤然加快。秋水长剑幻化出点点寒星,如同夜空中骤降的冰雨,精准地点在那些劈来的兵器薄弱之处。 “叮叮当当”一阵脆响! 狄人百夫长们只觉手臂剧震,虎口迸裂,手中兵器竟被那看似轻灵的长剑轻易磕飞甚至斩断!剑光再闪,血花飞溅,几名百夫长已然倒地毙命。 她脚步不停,继续向前突进,目标直指狄人中军那杆巨大的狼头纛旗!擒贼先擒王! 然而,就在她剑锋所指,前方狄人纷纷避退,势不可挡之际—— “哼!梁国无人了吗?派个女娃娃来送死!” 一声沉闷如雷的咆哮,陡然从狄人中军方向炸响!伴随而来的,是一股狂暴、凶戾、丝毫不逊于凌昭寒的强横气息,如同荒古凶兽般冲天而起! 一道高大魁梧如同巨熊般的身影,猛地从狄人阵中跃出,重重砸落在凌昭寒前方不远处,地面都为之微微一震! 来人穿着一身厚重的黑铁札甲,甲胄上布满刀剑劈砍的痕迹,脸上涂抹着暗红色的狰狞油彩,一双眼睛如同饿狼,闪烁着残忍与嗜血的光芒。他手中提着一柄门板似的巨大砍刀,刀身暗红,仿佛饮饱了鲜血。 其周身散发出的能量波动,赫然也是——筑基初期! 狄人此次南侵的统帅之一,兀朮! 凌昭寒前冲之势骤然停止,清冷的目光彻底凝重起来,锁定在前方的强敌身上。手中的秋水长剑发出轻微的嗡鸣,淡蓝色的剑气在剑尖吞吐不定。 兀朮舔了舔嘴唇,露出一个残忍的笑容,巨大的砍刀拖在地上,划出深深的沟壑:“细皮嫩肉的女娃娃,杀了可惜!不如跟本王回草原,让你尝尝真正的快活!” 污言秽语并未让凌昭寒神色有丝毫变化,她只是冷冷地吐出两个字:“聒噪。” 话音未落,她身影倏然模糊,原地留下一道淡淡的蓝色残影,真身已如鬼魅般出现在兀朮侧方,一剑刺出!剑尖寒芒凝聚,直指其腋下甲胄缝隙! 快!准!狠! 兀朮虽然言语轻佻,动作却丝毫不慢。巨大的砍刀看似笨重,在他手中却灵活得不可思议,手腕一翻,刀面如同盾牌般精准地封堵在剑尖之前! “锵——!!!” 刺耳至极的金铁交鸣声炸响!如同平地惊雷! 一股肉眼可见的气浪以刀剑相交点为中心,猛地向四周扩散开来,卷起漫天尘土草屑!周围离得稍近的几名狄人士卒竟被这气浪直接掀飞出去! 凌昭寒只觉一股狂暴无比、充满野性的巨力沿着剑身传来,震得她手腕微微发麻,身形借势向后飘退数丈,卸去力道。 兀朮也蹬蹬蹬连退三步,每一步都在地上踩出一个深坑,眼中闪过一抹惊异。这女娃娃,力量竟如此凝练! “好!有点意思!”兀朮不怒反笑,战意更盛,咆哮一声,周身肌肉膨胀,青筋暴起,挥动那柄巨刀,带着撕裂一切的恶风,主动向凌昭寒发起了狂暴的进攻! “轰!轰!轰!” 刀剑每一次碰撞,都爆发出雷鸣般的巨响和气浪狂澜!两人交战之处,仿佛形成了一个死亡的禁区,寻常士卒根本不敢靠近半步! 筑基对筑基!这是足以影响整个战局走向的巅峰对决! 凌昭寒剑法轻灵迅疾,如绵绵秋水,无孔不入,专攻要害破绽。 兀朮刀势大开大阖,如狂暴飓风,力猛刀沉,以力破巧。 一时间,剑气刀光纵横交错,身影翻飞,竟是斗得旗鼓相当! 叶逍然被那交战中心不断溢出的恐怖气劲逼得连连后退,心中骇然。这才是真正强者之间的战斗!自己之前那点拼杀,与之相比,如同儿戏。 他紧紧盯着那两道激烈碰撞的身影,尤其是凌昭寒那精妙绝伦却又危险万分的剑法,下意识地,脑海中《青冥录》基础篇的那些运力法门和简单剑招,似乎又清晰了几分。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被这巅峰对决吸引目光之时,谁也没有注意到,狄人阵中,几名穿着黑袍、气息阴冷的随军萨满,正悄然在地面上刻画着诡异的符文,幽暗的光芒开始隐隐闪烁…… ------------ 第一卷 剑起处 第十章 绝境擒凰 叶逍然感觉自己像一块被拧干的海绵,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肺部的灼痛和铁锈般的血腥气。背后的旧伤早已不是刺痛,而是化作一种持续不断的、碾磨骨头般的钝痛,牵扯着他每一次挥臂,每一次躲闪。 《青冥录》基础篇的剑招再精妙,也需要力量来驱动。而他,没有灵力,只有这具残破的凡人之躯。 “铛!” 铁条再次格开一柄劈来的弯刀,巨大的反震力让他整条手臂都酸麻不堪,踉跄着后退,差点被脚下的尸体绊倒。三个狄人步兵呈品字形围了上来,眼中闪烁着豺狼般的凶光。他们看出了他的力竭,攻击愈发狠戾。 不能死在这里! 蓁蓁的仇还没有报!他不能像野狗一样悄无声息地倒在这片泥泞里! 一股狠劲从几乎枯竭的身体里压榨出来。叶逍然猛地一个矮身,避开横扫的马刀,铁条贴着地面疾扫,用出了“削”字诀中最刁钻的一个变式! “噗!” 一名狄人脚踝被齐根削断,惨叫着倒地。 缺口出现! 叶逍然毫不恋战,用尽最后的气力,转身就向战场的侧翼——那片地势略有起伏、生长着稀稀拉拉耐寒灌木的荒树林冲去! “追!杀了那梁狗!”另外两名狄人见状,怒吼着穷追不舍。同伴的重伤更激起了他们的凶性。 叶逍然头也不回,拼命奔跑。每一步都踩在绵软的尸体或泥泞的血洼里,深一脚浅一脚,背后的脚步声和狄人粗重的喘息声越来越近。他甚至能闻到他们身上那股浓烈的膻味和杀意。 冲入树林的刹那,他猛地向旁边一棵粗壮的枯树后一扑! “嗖!嗖!”两柄弯刀几乎是擦着他的后背劈空,狠狠砍在树干上,木屑纷飞。 两名狄人冲势过猛,一下子失去了目标。 就是现在! 叶逍然从树后猛地窜出,眼神狠厉如狼,手中铁条化作一道模糊的黑影,直刺左侧狄人的后心!最简单的“刺”,却凝聚了他残存的所有力量和求生的疯狂! “呃!”那狄人根本没想到猎物竟敢反击,身体一僵,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从胸口透出的、沾满血锈的铁条尖。 叶逍然猛地拔出铁条,带出一蓬热血,看也不看,身体就势向地上一滚,险之又险地避开了另一名狄人惊怒之下劈来的刀锋。 铁条顺势向上撩起——“削”! 那狄人持刀的手腕被齐腕切断,弯刀当啷落地。他发出凄厉的惨叫,却被叶逍然紧接着一记毫无章法却凶狠无比的头槌撞在面门上,鼻梁塌陷,鲜血迸流,叫声戛然而止,仰天倒地。 叶逍然喘着粗气,拄着铁条,几乎站立不稳。连杀两人,几乎抽空了他最后一丝力气。树林外,主战场的喊杀声、爆炸声依旧震耳欲聋。 他不敢停留,踉跄着向树林更深处挪去,寻找暂时藏身之所。 …… 主战场中心,凌昭寒与兀朮的战斗已进入白热化。 剑气与刀罡疯狂碰撞,每一次交击都爆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地面被犁出一道道深深的沟壑。凌昭寒剑法依旧精妙,步伐灵动,但她的额头已渗出细密的汗珠,呼吸也微微急促起来。 兀朮的力量太狂暴了!每一次硬撼,都震得她气血翻涌。筑基初期的灵力正在飞速消耗。更重要的是,对方那种不要命般的、以伤换伤的打法,让她束手束脚。她的剑几次都能刺中对方非要害之处,却势必会被那柄恐怖的巨刀重创。 久守必失! 就在她全神贯注应对兀朮又一记势大力沉的竖劈时,异变陡生! 身侧阴影处,空气微微扭曲,一道几乎融入环境的漆黑短刺,无声无息地电射而出,直取她持剑手腕的经脉!速度快得不可思议,且时机刁钻到极致,正好卡在她旧力刚尽、新力未生的微妙节点! 刺客!狄人培养的、精通隐匿袭杀的修士! 凌昭寒瞳孔骤缩!筑基灵觉在千钧一发之际示警,她强行扭转身形,秋水长剑回格已来不及! “嗤!” 短刺未能刺中手腕,却狠狠扎入了她左臂肩胛之处!一股阴寒歹毒的气息瞬间侵入,疯狂破坏着她的经脉,左臂一阵剧痛酸麻,几乎握不住剑! 她的动作,不可避免地出现了一瞬间的凝滞和变形。 高手相争,只差毫厘! “哈哈!得手了!”兀朮狂笑一声,岂会放过这绝佳时机?巨大的砍刀荡开她回防稍慢的秋水剑,左手五指如钩,裹挟着狂暴的罡气,闪电般探出,直抓凌昭寒的咽喉! 凌昭寒强忍左臂剧痛,脚下急点,身形向后暴退,同时右手长剑疾舞,布下层层剑幕! 但失了先机,又受创在先,她的速度慢了一线! “嘭!” 兀朮的巨爪狠狠扣住了她持剑的右手手腕!一股蛮横无比的力量传来,捏得她腕骨几乎碎裂! “撒手!” 兀朮怒吼一声,猛地一拧! 凌昭寒闷哼一声,右手剧痛难忍,秋水长剑再也把握不住,“当啷”一声脱手坠地! 兵器离手!胜负已分! 兀朮得势不饶人,另一只手如电伸出,五指狠狠扣住凌昭寒的左边肩膀——正是那被短刺所伤之处! “呃啊!”凌昭寒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痛楚的低吟,脸色瞬间变得苍白。阴寒毒气与兀朮狂暴的罡气双重冲击,几乎让她半边身子都麻痹了! 兀朮狞笑着,如同抓着一只折翼的凤凰,将她死死钳制在身前,强大的灵力瞬间涌入,封锁了她全身经脉! “将军!” “凌仙子!” 远处看到这一幕的梁军将领目眦欲裂,惊呼出声,想要冲过来救援,却被更多的狄人死死缠住! 兀朮一手扼着凌昭寒,将她高高提起,转身面向激烈的战场,运足灵力,发出如同惊雷般的咆哮,声震四野: “梁军听着!你们的主将已被本王生擒!立刻放下兵器,退出黑风隘口!否则——本王现在就捏碎她的脖子!” 狂傲的声音如同飓风般席卷整个战场。 刹那间,仿佛按下了暂停键。 无数厮杀的梁军士卒动作僵住,难以置信地望向中军方向。当他们看到那道被狄人统帅如同猎物般钳制在手中、脸色苍白、失去反抗能力的蓝色身影时,一股冰冷的绝望瞬间淹没了所有人的心脏。 筑基期的凌将军……竟然败了?被生擒了? 沸腾的战场,迅速冷却下来。梁军的攻势戛然而止,士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崩溃。 狄人则发出震天的欢呼,变得更加疯狂凶悍。 兀朮感受着梁军士气的崩塌,脸上露出得意而残忍的笑容,他加重了手上的力道,看着凌昭寒因痛苦而蹙起的眉头,再次厉声威胁: “交出城池!否则,就给这漂亮的女娃娃收尸吧!” ------------ 第一卷 剑起处 第十一章 暗夜孤影 荒树林深处,叶逍然靠着一棵虬结的老树根,剧烈地喘息。汗水混着血水从额角滑落,滴进泥土。短暂的爆发榨干了他最后一丝气力,此刻连抬起手指都觉得艰难。 外面的喊杀声不知何时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诡异的沉寂,偶尔夹杂着狄人胜利的喧嚣和梁军伤兵痛苦的呻吟。凌昭寒被擒的消息,显然已经彻底击垮了梁军的斗志。 必须尽快恢复体力。这里并不安全,狄人的巡逻队随时可能搜进来。 他挣扎着起身,忍着浑身散架般的酸痛和背后火烧火燎的痛楚,小心翼翼地向着树林更深处、地势更崎岖隐蔽的地方挪去。希望能找到一个可以暂时藏身的山洞或沟壑。 然而,就在他拨开一丛茂密的枯黄灌木时,脚步猛地顿住。 眼前并非预期的藏身之所,而是一处被巧妙伪装过的山谷入口!两侧山壁陡峭,入口处用枯枝和藤蔓覆盖,若非他无意间走到近前,根本难以发现。 更让他心神一震的是,山谷内隐隐传来的人声和——浓郁的食物气味与牲畜的膻味! 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扒开藤蔓缝隙,向内望去。 只见山谷之中,竟是别有洞天!大量的皮袋、木箱堆积如山,旁边还有用围栏圈起来的数十头牛羊!一些狄人士兵正懒散地坐在物资旁休息说笑,戒备并不森严。 是狄人的一处隐蔽粮草辎重囤积点! 叶逍然的心脏猛地一跳。 大军未动,粮草先行。这处囤点看似守备松懈,实则因其隐蔽,恐怕是狄人此次南侵的一个重要补给节点!若是能将其毁掉…… 一个疯狂而大胆的念头瞬间在他脑中成型。 但他立刻压下了这股冲动。此刻自己状态极差,贸然行动无异于送死。他悄无声息地后退,重新隐入灌木丛,找到一个可以观察山谷入口又极其隐蔽的石缝,蜷缩了进去。 当务之急,是尽快恢复体力。 他闭上眼,强迫自己忽略身体的痛苦和外面的纷乱,尽力调整呼吸。脑海中,《青冥录》基础篇的文字和图式悄然流转,虽然无法引气入体,但那独特的呼吸节奏和肌肉细微调控的法门,似乎对恢复体力有着些许奇效。他握着那根铁条,冰冷的触感让他保持清醒。 时间在煎熬中缓慢流逝。 日落月升,寒夜降临。 外面狄人大营的方向传来了阵阵喧嚣的庆祝声,显然是在庆贺白日生擒梁军主将的大胜。而梁军壁垒那边,则死寂得可怕。 叶逍然的体力恢复了一些,至少手脚不再那么酸软。他正思索着如何对付那粮草囤点,一阵隐约的对话声却顺着风从狄人主营方向飘来。说话之人显然灌注了灵力,声音虽经过距离削弱,依旧能听清大概。 是那个狄人统帅兀朮的声音,狂妄而得意: “……梁军听着!本王给你们三天时间考虑!三天之后,若不开城投降,献出黑风隘口,就等着给你们那细皮嫩肉的女将军收尸吧!哈哈哈!” 接着,是另一个略显焦急的梁军将领的声音:“兀朮!两军交战不斩来使!凌将军乃我大梁重将,你若敢伤她分毫,我大梁必倾国之力,让你狄部血流成河!” “少废话!”兀朮粗暴地打断,“三天!就三天!本王没那么多耐心!退兵!” 随后,便听到狄人军队开始拔营后撤的号令声和嘈杂声,但并未远退,显然是在黑风隘口外重新扎营,施加压力。 梁军壁垒那边一片死寂,想必已是乱作一团,高层定然在疯狂向京城传递求援讯息。 夜色渐深。 狄人大营的喧嚣庆祝渐渐平息,只剩下巡逻队规律的脚步声和远处狼嚎般的刁斗声。 叶逍然如同石缝中的幽灵,悄无声息地潜行。他避开了几拨巡逻的狄人,凭借着在平安集生活多年以来对气息和地形的敏锐,逐渐靠近了大营中心那片最为华丽、戒备也最森严的帐篷区域。 最大的那顶金顶大帐,无疑就是狄人统帅兀朮的所在。 帐内灯火通明,映出两个身影。 “……凌将军,何必如此固执?”兀朮的声音带着一丝酒后的沙哑和志得意满,“你们梁国皇帝老儿,岂会为了你一个女子,真的舍弃这军事重镇?就算派来援军,三天,又能来多少?够本王塞牙缝吗?” 没有回应。 “跟了本王,有何不好?待我狄人铁蹄踏平梁国,你依旧是本王最宠爱的阏氏,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何必在此打生打死?” 依旧沉默。 “啧,真是块冰。”兀朮似乎失去了耐心,声音冷了下来,“既然好言相劝你不听,那就别怪本王用强了!封了你的窍穴,看你还如何倔强!” 帐内传来一丝极其微弱的灵力波动和一声压抑的闷哼。 叶逍然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窍穴被封,对于修士而言,便如同被捆住了手脚,再也无法调动半分灵力,与凡人无异。 “来人!”兀朮喊道。 两名狄人亲卫进入帐中。 “把她带到本王榻上去!看好喽!待本王巡营回来,再好好‘款待’这位梁国女将军!”兀朮的声音充满了淫邪和残忍。 “是!”亲卫应声。 帐帘掀开,两名亲卫一左一右,挟持着一道身影走了出来。正是凌昭寒! 她依旧穿着那身银甲蓝袍,只是发髻有些散乱,脸色苍白如纸,唇边还残留着一丝血痕。那双清冷的眸子此刻紧闭着,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显然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和屈辱。她浑身软绵绵的,几乎是被两个狄人拖着走,走向旁边一顶稍小些、但依旧华丽的帐篷。 兀朮则带着另一队亲卫,大步向着营外走去,似乎是去巡视防务。 机会! 叶逍然躲在阴影里,心脏狂跳。 救?还是不救? 救,风险极大!对方是筑基修士,即便窍穴被封,天知道有没有其他后手?而且营帐戒备森严。 不救?难道眼睁睁看着她受辱致死?且不说凌昭寒白日里曾间接救过左翼包括他在内的许多人,若是她真的遭遇不测,梁军士气将彻底崩溃,黑风隘口必失!届时,所有人都难逃一死! 更重要的是……叶逍然脑海中闪过蓁蓁绝望的眼神。那种无力保护珍视之人的痛苦和悔恨,他绝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拼了! 就在那两名亲卫将凌昭寒拖入帐篷、刚刚出来的瞬间,叶逍然动了! 他如同暗夜中扑食的猎豹,从阴影中悄无声息地窜出!《青冥录》基础篇的运力法门运用到极致,让他这一刻的速度和爆发力达到了自身的巅峰! 铁条在微弱的月光下划过两道几乎看不见的寒芒! “噗!噗!” 两名狄人亲卫根本没料到在统帅大帐附近会遭遇袭击,喉咙瞬间被割开,眼中带着惊愕和茫然,软软地倒了下去,甚至没来得及发出一点声音。 叶逍然一手一个,迅速将两具尸体拖到帐篷后的阴影里。他的动作快如闪电,手心全是冷汗。 深吸一口气,他轻轻掀开帐帘,闪身而入。 帐内点着牛油灯,光线昏暗。凌昭寒被随意地扔在铺着兽皮的床榻上,双目紧闭,似乎昏厥了过去。那柄秋水长剑被扔在角落。 时间紧迫!兀朮随时可能回来! 叶逍然冲到床边,低声道:“凌将军!得罪了!” 他试图将凌昭寒扶起,却发现她身体异常沉重。而就在这时,凌昭寒似乎被惊动,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缝隙。 她的眼神里是一片涣散和迷茫,随即猛地聚焦,看清了眼前这个穿着梁军破烂号衣、满脸血污尘土、手持一根怪异铁条的少年。 她的瞳孔骤然收缩,闪过一丝极度的惊诧和警惕,下意识地想要挣扎,却因为窍穴被封而浑身无力。 “你……”她发出一个极其微弱的气音。 “别出声!我是来救你的!兀朮很快会回来!”叶逍然语速极快,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容置疑的焦急。他不再犹豫,一把将她拦腰抱起,触手处银甲冰凉,入手的分量让他一个趔趄,背后的旧伤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 他咬紧牙关,额角青筋暴起,强撑着站稳。另一只手迅速捡起角落的秋水长剑,塞入凌昭寒无法动弹的手中,或许能给她一丝安全感,然后不再看她震惊复杂的目光,抱着她,猛地冲出了帐篷! 夜风扑面而来,带着凛冽的寒意和巨大的危险。 巡逻队的脚步声正在靠近! 叶逍然抱着凌昭寒,毫不犹豫地向着记忆中那片荒树林和隐藏粮草山谷的方向,亡命奔去! 他的身影,在巨大的狄营阴影下,渺小得像一粒尘埃,却又决绝得像扑火的飞蛾。 ------------ 第一卷 剑起处 第十二章 夜遁焚粮 冰冷的夜风刮过脸颊,叶逍然抱着凌昭寒,在狄人大营的阴影里拼命狂奔。每一步踏出,背后的旧伤都传来钻心的刺痛,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撕裂。凌昭寒身上的银甲冰冷坚硬,硌得他生疼,但她身体的重量和那若有若无的、带着血腥气的淡淡冷香,却像是一剂强效的醒神药,刺激着他榨干最后一丝潜能。 巡逻队的脚步声和狄语的呼喝声从侧后方急速逼近!火把的光芒已经开始摇曳着照亮前方的地面! “在那里!” “有奸细!劫走了那个女人!” “放箭!” 尖锐的破空声骤然响起!数支利箭带着凄厉的呼啸,直射而来! 叶逍然瞳孔猛缩,想要闪避,但抱着一个人,速度根本快不起来!眼看就要被箭矢射成刺猬!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他怀中,那根始终被紧紧攥着的锈铁条,或者说,青冥剑残骸,猛地爆发出一种前所未有的灼热! 不是攻击时的青光暴涨,而是一种内敛的、却无比焦急的嗡鸣!仿佛有什么东西被彻底激怒! “嗡——!” 一声低沉却极具穿透力的剑鸣自铁条内部响起! 紧接着,一道极其黯淡、却凝练如实质的青色光晕,以铁条为中心,瞬间扩散开来,形成一个勉强将叶逍然和凌昭寒笼罩在内的微弱光罩! “噗噗噗!” 箭矢射在光罩之上,竟如同撞上了无形的铜墙铁壁,发出一连串闷响,纷纷力竭坠地! 那光罩剧烈地闪烁了一下,颜色瞬间黯淡下去,仿佛耗尽了所有力量,倏然收回铁条之内。铁条本身也变得温热,甚至有些烫手,表面的锈迹似乎又脱落了微不足道的一丝。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追兵和叶逍然都愣住了刹那。 但就是这刹那的喘息之机! 叶逍然猛地回过神来,爆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抱着凌昭寒,一头扎进了旁边一堆堆放杂物的阴影里,紧接着又利用帐篷的遮挡,疯狂改变方向,向着记忆中的营地边缘冲去! 身后的狄人惊疑不定,箭雨稍歇,叫骂着再次追来,但已经被拉开了些许距离。 叶逍然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他来不及思考刚才那神奇的光罩是怎么回事,只知道逃!必须逃出去! 眼看就要冲出营地边缘,前方已然可见那片荒树林的轮廓。 然而,就在经过那处隐蔽山谷入口附近时,叶逍然眼中猛地闪过一抹狠色! 他猛地停下脚步,将昏迷的凌昭寒小心地放在一丛茂密的灌木后。然后从怀里摸出之前在战场上捡到的、用来引火的火折子——炮灰营的人常备这个,用于夜间取暖或点燃信号。 “等着!”他对意识模糊的凌昭寒低喝一声,转身如同狸猫般蹿向山谷入口。 两名守在那里的狄人哨兵正探头探脑地看着主营方向的骚动,根本没注意到死神已然临近。 叶逍然如同幽灵般从背后接近,铁条无声划过,结果了他们的性命。他冲入山谷,找到那些堆积如山的粮草辎重,尤其是那些干燥的草料和皮袋! 火折子吹亮,猛地扔了上去! 干燥的草料瞬间被点燃,火苗迅速窜起,沿着油脂丰富的皮袋和木箱疯狂蔓延!夜风一吹,火借风势,眨眼间就变成了一片熊熊火海! “走水了!!” “粮仓!粮仓着火了!” 山谷内顿时响起狄人惊惶失措的尖叫和混乱的奔跑声! 冲天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天,也彻底搅乱了狄人大营后方的秩序! 叶逍然看也不看自己的“杰作”,迅速退回灌木丛,抱起凌昭寒,头也不回地冲入了漆黑的荒树林之中! 身后,是狄人营地的冲天火光、震天的救火呐喊和更加混乱的喧嚣…… …… 不知跑了多久,直到彻底听不到身后的任何声音,只有自己粗重如风箱般的喘息和心脏擂鼓般的跳动,叶逍然才敢停下来。 他几乎虚脱,眼前阵阵发黑,全靠一股意志力强撑着。他辨认了一下方向,记得这附近似乎有一处猎人废弃的临时木屋。 深一脚浅一脚地又跋涉了一刻钟,终于,一座低矮破旧、几乎被藤蔓覆盖的小木屋出现在眼前。 他用尽最后力气撞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霉味和尘土气息扑面而来。屋里空空荡荡,只有一张破旧的木床铺着些干枯的杂草,和一个倾倒的石灶。 叶逍然小心翼翼地将凌昭寒放在那张勉强能称之为床的草铺上。自己则脱力地瘫坐在地上,靠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大口地喘气,浑身如同水洗。 路途中,怀中的凌昭寒似乎恢复了一丝意识,长长的睫毛剧烈颤抖着,努力想要看清抱着她的人。那双总是清冷沉静的眸子里,此刻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虚弱的挣扎,以及一丝深藏的、属于女子的惊惶。她试图开口,却只能发出极细微的呜咽,被封死的窍穴让她连抬起一根手指都做不到,于是她又昏迷了过去。 稍微缓过一点劲,他挣扎着爬起来,找到屋里一个破了一半的瓦罐,出去在附近仔细辨认,找到一处干净的石缝积水,小心地接了半罐水回来。 月光从木屋的缝隙漏下,照亮凌昭寒苍白却依旧精致得惊人的面容。她双眸紧闭,眉头微蹙,似乎即使在昏迷中也在承受着痛苦。唇瓣干裂,失去了往日的水润光泽。 叶逍然犹豫了一下,单膝跪在床边,小心地托起她的后颈,将瓦罐边缘凑近她的唇边,一点点地将清水喂进去。 清水润湿了干裂的唇,凌昭寒无意识地吞咽了几下,长长的睫毛颤动得越发厉害。 忽然,她猛地咳嗽了一声,呛出些许清水,眼睛倏地睁开了! 初时是惯有的清冷和警惕,但当她看清眼前的人,是那个浑身血污、在帅帐角落见过一面的炮灰营少年时,眼中的冰冷迅速被一种极度的复杂所取代。震惊、疑惑、难以置信,还有一丝……劫后余生的恍惚。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依旧发不出清晰的声音,身体也动弹不得。 叶逍然见她醒来,松了口气,低声道:“凌将军,我们暂时安全了。这里是狄人营地外的一处废弃木屋。你窍穴被封,需要时间冲开。你先休息,我去外面守着。” 说完,他放下瓦罐,准备起身到门外守夜。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对方还是身份尊贵的筑基修士,他本能地想要避嫌。 然而,就在他转身的刹那—— 一只冰凉却异常柔软的手,猛地抓住了他的手腕! 叶逍然浑身一僵,愕然回头。 只见草铺上的凌昭寒,不知何时双颊染上了一层极不正常的、妖异的绯红,那双清冷的眸子此刻水光潋滟,迷离一片,原本苍白的嘴唇也变得鲜红欲滴,正微微张合着,吐出灼热而急促的气息。 她抓着他的手,力度大得惊人,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的皮肉里。 “你……”叶逍然完全懵了,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凌昭寒似乎用尽了全部力气,猛地一拉! 叶逍然本就力竭,猝不及防之下,被她拉得一个踉跄,差点扑倒在她身上。他慌忙用手撑住床沿,才稳住身形。 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变得极近,他甚至能感受到她呼出的、带着奇异甜香的热气喷在自己的脸上。 凌昭寒迷离的双眼直直地望着他,那眼神不再有平日的威仪和冰冷,只剩下一种原始的、灼热的、几乎要将人吞噬的渴望和……无助。 她另一只手也艰难地抬了起来,颤抖着抚上他的脸颊,动作生涩却带着滚烫的温度。 叶逍然大脑一片空白,浑身僵硬得像块石头。 然后,在他震惊到极点的目光中,凌昭寒仰起头,那双娇艳欲滴的红唇,带着决绝而又迷乱的气息,轻轻地、颤抖地印在了他的嘴唇上。 柔软。灼热。带着一丝清甜和血腥气的味道。 如同一道惊雷,在叶逍然脑海中炸开! 她……被下了药! 兀朮那句“待本王巡营回来,再好好‘款待’”瞬间在他耳边回响! 不是春药是什么?! ------------ 第一卷 剑起处 第十三章 屠城 那吻灼热而生涩,却带着一种足以焚毁理智的疯狂力量。凌昭寒原本清冷的眸子此刻彻底被迷离的水光淹没,她本能地贴近叶逍然,滚烫的呼吸喷在他的颈间,带着令人心悸的甜腻香气。她的手无力却执着地抓着他的衣襟,仿佛他是怒海狂涛中唯一的浮木。 叶逍然浑身僵硬,大脑一片空白。他是个未经人事的少年,何曾经历过这等阵仗?怀中女子身份尊贵,容颜绝世,此刻却因药物而展现出截然不同的脆弱与妖娆,这种强烈的反差带来的冲击力几乎让他窒息。 理性告诉他必须推开她,但身体却像被钉在原地。更何况,她此刻力量尽失,全靠药物催发的本能,若是粗暴推开,恐怕会伤了她。 就在他心神激荡、几乎要把持不住的刹那—— 他手中那根始终紧握的青冥剑残骸,再次变得滚烫! 这一次,不再是护主时的焦急嗡鸣,而是一种带着煌煌正气、冰冷肃穆的悸动!仿佛被那邪异的春药气息所激怒! 一段模糊的、源自《青冥录》基础篇却从未被他留意过的信息,如同本能般浮现在他脑海——青冥之气,破妄,辟邪,镇心神! 顾不上思考这信息的来源,也顾不上自己根本没有灵力如何催动!叶逍然几乎是凭借着求生和救人的本能,将全部精神意志,连同体内那点微薄不堪的气力,疯狂地灌注到手中的铁条之中! “嗡——!” 青冥剑残骸发出一声比之前更加清晰的剑鸣!剑身那些黯淡的纹路骤然亮起微不可察的毫光! 一道清凉、纯净、带着古老苍茫气息的微弱气流,竟真的从铁条中渗出,顺着叶逍然的手臂,渡入他的体内,而后又通过两人紧密相贴的唇齿,缓缓流入凌昭寒灼热的身体! 那气流极其微弱,却品质极高!所过之处,叶逍然自己因疲惫和伤痛而产生的燥热郁结之感竟被一扫而空,心神瞬间变得清明无比! 而凌昭寒身体猛地一颤!发出一声既似痛苦又似解脱的绵长呻吟。她眼中迷乱的绯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消退,滚烫的皮肤也逐渐恢复正常的温度。那侵入她经脉、催发情欲的阴邪药力,在这股清凉古老的青冥之气面前,如同冰雪遇阳,迅速消融化解! 她的动作停了下来,紧抓着叶逍然衣襟的手无力地滑落,迷离的眼神逐渐恢复一丝清明,但极度的虚弱和方才的冲击让她最终支撑不住,头一歪,彻底昏睡过去,呼吸变得均匀而悠长。 叶逍然也到了极限。强行催动青冥剑(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办到的),仿佛抽干了他最后一丝精气神。眼前一黑,他甚至没来得及将凌昭寒放好,便直挺挺地向后倒去,重重摔在冰冷的泥地上,也陷入了深度昏迷。 破旧的木屋内,只剩下两人均匀的呼吸声,以及那根躺在叶逍然手边、光泽似乎又莹润了少许的青冥剑残骸。 …… 与此同时,数千里之外。 梁国都城,夜色已深,皇城却灯火通明。 宫门大开,旌旗招展,甲胄森然。一支规模不大,却散发着令人窒息恐怖气息的精锐军队已集结完毕。队伍最前方,一位身穿暗金色麒麟吞天铠、须发皆白却身形挺拔如松的老将军,正平静地接过内侍奉上的虎符。 老者面容古朴,眼神开阖间精光内蕴,周身气息仿佛与天地融为一体,明明站在那里,却给人一种如同山岳般不可撼动、又如深渊般不可测度之感。 金丹境大修!梁国军神——凌震岳!凌昭寒的祖父! “老将军,北境安危,朕之爱将,就全托付给您了!”年轻的梁帝亲自送至宫门外,神色凝重无比。凌昭寒被擒、黑风隘口危在旦夕的加急军报,让整个朝廷都为之震动。 “陛下放心。”凌震岳声音平稳,却带着金石之音,“老臣定将狄虏逐出北境,迎回昭寒。” 他没有多说,只是微微拱手,随即翻身上了一匹神骏异常的龙驹。目光扫向北方,那看似平静的眼眸深处,是即将喷发的火山。 皇帝竟亲自执鞭,为老将军驾车,一路送出京城三十里!此举既显尊崇,亦是表明朝廷不惜一切代价救援北境的决心! 送至长亭,凌震岳坚决请皇帝回銮。 “陛下止步。军情紧急,老臣这便全速驰援!” 说罢,他一声令下,麾下那支最低也是筑基初期、堪称梁国最顶尖战力的亲卫“凌天军”轰然应诺,如同一道钢铁洪流,卷起漫天烟尘,以惊人的速度向着北境方向疾驰而去!金丹修士的恐怖速度全力爆发,日夜兼程,千里之遥,亦非难事! …… 翌日清晨。 第一缕熹微的晨光透过木屋的缝隙,照在凌昭寒的脸上。她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初时的迷茫迅速被警惕取代,她猛地想要坐起,却发现自己依旧浑身酸软无力,窍穴封锁仍未冲开,只是那令人绝望的燥热和意乱情迷已经消失无踪。 昨晚那混乱而羞耻的记忆碎片如同潮水般涌上脑海——自己被擒、被下药、被那个少年救出、在木屋中自己主动……吻了他……最后是一股清凉的气息…… 她的脸颊瞬间变得滚烫,心跳如鼓,下意识地看向身边。 然后,她看到了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叶逍然。 他脸色苍白,眉头紧锁,仿佛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嘴角还残留着一丝干涸的血迹,手中死死攥着那根古怪的铁条。 他怎么了?是因为救自己而受了重伤?还是……因为自己昨晚那荒唐的举动? 凌昭寒心中猛地一紧,也顾不得羞赧,挣扎着从草铺上滚落下来,爬到叶逍然身边,伸出依旧无力颤抖的手,探向他的鼻息。 还好……呼吸虽然微弱,却还算平稳。 她稍稍松了口气,这才仔细打量起这个两次出现在她视野里的少年。很年轻,恐怕不到二十,面容轮廓分明,带着边关风沙磨砺出的坚毅,但眉眼间依稀还能看出一丝未脱的稚气。此刻昏迷着,却依旧给人一种如同绷紧的弓弦般的紧张感。 她注意到他背后旧衣下的轮廓似乎有些异样,想起军报中似乎提过炮灰营有个琵琶骨碎裂的少年…… 就在这时,叶逍然的眼皮动了动,发出一声低低的呻吟,缓缓睁开了眼睛。 四目相对。 空气瞬间凝固。 叶逍然的眼神从最初的茫然迅速变为惊醒,他猛地想要坐起,却牵动了伤势,痛得倒吸一口凉气。 凌昭寒几乎是触电般收回了放在他鼻前的手,脸颊再次不受控制地泛起红晕,下意识地别开目光,但很快又强迫自己转回来,恢复了惯有的清冷神态,只是那微微颤抖的睫毛和闪烁的眼神暴露了她内心的极不平静。 “你……醒了?”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却依旧带着一种天生的清越,“是你救了我?” 叶逍然挣扎着靠墙坐好,点了点头,声音干涩:“凌将军。你……没事了?”他问得有些小心翼翼,眼神不敢与她对视,显然也想起了昨晚那尴尬的一幕。 “嗯。”凌昭寒轻轻应了一声,算是将昨晚那页暂时揭过,但耳根却红得厉害。她迅速转移话题,语气变得正式而略带审视:“你是何人?隶属哪一部?为何会出现在狄营?” 叶逍然深吸一口气,压下纷乱的心绪,平静回答:“炮灰营先锋团,叶逍然。” “炮灰营?”凌昭寒秀眉微蹙,显然对这个答案感到意外。一个炮灰营的士卒,如何能从狄人统帅大营将她救出?还能化解那阴毒的药物?她的目光落在他手中那根铁条上,若有所思。 “昨夜隐约中看到了狄人粮仓大火……” “是我放的。” 凌昭寒眼中闪过一抹真正的惊异。她深深看了叶逍然一眼,这个少年身上,似乎藏着不少秘密。 “叶…逍然。”她念了一遍他的名字,语气缓和了些许,“多谢你救命之恩。此间事,我必上报朝廷,为你请功。” “份内之事。”叶逍然摇了摇头,并不在意功劳。他更关心现实,“凌将军,你的修为……” “窍穴封锁很麻烦,需要时间冲开。”凌昭寒眉头微蹙,“但我祖父……凌老将军应已收到消息,不日便会亲至。我们必须尽快返回壁垒,稳住军心……” 话音未落—— “呜——呜——呜——!!!” 遥远的天际,突然传来了狄人进攻的号角声!但这号角声与以往截然不同,更加绵长,更加凄厉,充满了无尽的暴虐和毁灭意味! 紧接着,地面开始微微震动!仿佛有千军万马正在同时启动,向着黑风隘口方向发起冲锋! 凌昭寒和叶逍然脸色同时大变! “是总攻的号角!”凌昭寒失声道,挣扎着想站起来看向窗外,却因无力而踉跄了一下。 叶逍然扶住她,两人透过木屋的缝隙向外望去。 只见远方的狄人大营,如同彻底沸腾的火山!无数的狄人骑兵如同黑色的潮水般涌出,铺天盖地,数量远超以往任何一次进攻!他们的嚎叫声汇聚成一股恐怖的声浪,即使隔得如此之远,也能感受到那其中蕴含的疯狂杀意! 兀朮巨大的狼头纛旗在队伍最前方疯狂舞动! 凌昭寒的脸色瞬间变得无比难看:“兀朮疯了!他这是要……不惜一切代价,即刻屠城!” 显然,粮仓被毁和凌昭寒被救走,彻底激怒了这位狄人统帅。他不再等待三日期限,而是要倾尽全力,用最血腥的方式,将整个黑风隘口连同里面的所有守军和百姓,从地图上彻底抹去! 绝望的阴影,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将这座小小的木屋淹没。 ------------ 第一卷 剑起处 第十四章 授剑与破阵 狄人总攻的号角如同死亡的丧钟,回荡在荒原上空,震得人心胆俱裂。远方的黑色潮水汹涌澎湃,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扑向摇摇欲坠的黑风隘口。 叶逍然猛地站起身,尽管身体依旧疲惫不堪,多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但眼神却变得锐利如刀。“我必须回去!”他声音沙哑却坚定,“炮灰营……还在那里。” 他不在乎什么军功,甚至不在乎这座城池能否守住。但他不能眼睁睁看着那些仅存的、曾跟着他一起冲锋又十不存一的袍泽,毫无价值地被这场疯狂的屠戮吞噬。而且,只有回到战场,才有可能在混乱中找到一线生机。 他捡起地上的青冥剑残骸,看了一眼脸色苍白的凌昭寒,转身就要冲出木屋。 “等等!”凌昭寒急声叫住他。 叶逍然脚步一顿,疑惑回头。 凌昭寒挣扎着依靠墙壁站稳,她的目光快速扫过叶逍然握剑的手势和站姿,又回想昨日战场上他那看似笨拙却暗合某种奇特韵律的简单剑招,以及昨夜那驱散邪药的清凉气息……她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 “你救我一命,凌家从不欠人情。”她的语速很快,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你剑招基础……尚可,但发力粗疏,步伐凌乱,遇真正高手,必死无疑!” 叶逍然一怔。 凌昭寒不再多言,强提一口气,并指如剑,尽管经脉被封,灵力无法外放,但那份属于筑基修士的眼力和对剑道本质的理解仍在。 “看好了!我只演示一遍!”她声音清冷,带着一种临阵授艺的紧迫,“此乃我凌家‘破军剑诀’前三式,非灵力驱动,重意不重形,重势不重力!能领悟多少,看你造化!” 话音未落,她并指为剑,就在这狭小的木屋内,极其缓慢地演练起来。 第一式,突刺!并非简单的直来直往,而是蕴含了一种螺旋震荡的发力技巧,指尖划过空气,竟带起一丝微弱的涟漪,将所有力量凝聚于一点,追求极致的穿透! 第二式,回风!剑势回收,并非防御,而是借力打力,如同水流漩涡,卸开敌方力道的瞬间,蕴藏着凌厉的反击后手,步伐配合精妙异常。 第三式,裂阵!一种大开大阖的横扫技巧,讲究以腰发力,身随剑走,剑势展开如扇形,并非盲目挥砍,而是精准地同时应对多个方向的来袭,是群战搏杀之技! 她的动作因虚弱和没有灵力支撑而显得有些软绵,但那份凝练的剑意、对发力细节的掌控、以及步伐与剑招的完美配合,却展现得淋漓尽致!每一式的精髓、关窍、变化,都透过那缓慢而精准的动作,清晰地传递出来。 这是沙场搏命的精华,是凌家世代将门用鲜血总结出的杀戮艺术! 叶逍然屏住了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全身心地沉浸其中。他拥有《青冥录》基础篇的底子,对运力法门和剑道本质已有了一丝模糊的认知,此刻再看凌昭寒演示这更为精妙却同属战场杀伐的剑诀,顿时产生了强烈的共鸣和明悟! 许多过去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地方豁然开朗!《青冥录》基础篇那三式似乎也变得不再那么简单,仿佛能衍生出无穷变化! 凌昭寒演示完毕,额角已渗出细密的汗珠,身体微微摇晃。她看向叶逍然:“记住了?” 叶逍然闭上眼,脑海中飞速回放着那三式剑招的每一个细节,与《青冥录》的基础法门相互印证。片刻后,他猛地睁开眼,重重点头:“记住了!” “很好!”凌昭寒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赞赏,“去吧!活着冲回壁垒!告诉我父亲……不,告诉我祖父,我还活着,兀朮的目标是……” 她快速低声交代了几句关于狄人兵力布置和兀朮作战风格的关键信息。 叶逍然深深看了她一眼,不再犹豫,转身如同离弦之箭般冲出了木屋,身影迅速消失在荒树林中,向着喊杀震天的壁垒方向狂奔而去。他甚至来不及巩固刚刚学到的东西,只能凭借强大的记忆和本能,在奔跑中不断回味那三式剑招的意境。 …… 黑风隘口外,已是真正的修罗地狱。 狄人发动了前所未有的疯狂总攻,如同黑色的海啸,一波接着一波撞击着摇摇欲坠的梁军防线。壁垒多处出现缺口,双方士兵在墙头、在墙下、在每一个角落进行着最惨烈的肉搏。每时每刻都有无数生命消逝。 叶逍然从侧翼的荒树林中冲出,看到的正是这末日般的景象。 他眼神一厉,目光锁定了一处狄人攻势最猛、即将被突破的缺口。那里,几十个狄人正嚎叫着向上攀爬,守军死伤惨重,眼看就要失守! “杀!” 叶逍然发出一声嘶哑的咆哮,手持铁条,非但没有逃向相对安全的壁垒后方,反而如同扑火的飞蛾,主动向着那处死亡缺口发起了逆冲! 一名狄人刚刚爬上缺口,还没来得及站稳,眼前一花,一道黑影如同毒蛇般窜来! 突刺! 叶逍然下意识地用出了刚刚学会的发力技巧,拧腰送肩,力量节节贯穿,最终凝聚于铁条尖端!不再是简单的直刺,而是带着一股螺旋震荡的穿透劲! “噗!” 铁条毫无阻碍地洞穿了那狄人的皮甲,透背而出!效率远超以往! 叶逍然毫不停留,拔出铁条,身体就势旋转! 另一名狄人的弯刀正好劈来! 回风! 铁条并非硬格,而是贴着刀身一引一搭,脚下步伐错动,巧妙地将对方凶悍的力道引偏,同时铁条借着旋转之力,如同蝎子摆尾般反削对方脖颈! “嗤!” 又是一颗头颅飞起! 更多的狄人注意到这个突然从侧翼杀出的棘手家伙,嚎叫着围拢过来。 裂阵! 叶逍然深吸一口气,以腰为轴,手中铁条划出一道饱满的弧光!看似横扫,实则精准地覆盖了身前一百八十度的范围,铁条过处,兵器断裂,肢体横飞! 他将凌家破军剑诀的意境的与《青冥录》基础篇的运力法门、以及自身在生死间磨炼出的本能结合了起来!虽然依旧生涩,却已初具雏形!尤其是手中那柄无坚不摧的青冥剑残骸,更是将剑招的威力放大了数倍! 他就像一柄烧红的尖刀,硬生生切入狄人汹涌的浪潮之中!所过之处,竟无一合之敌! “是叶团长!” “团长回来了!兄弟们顶住!” 缺口处苦苦支撑的少量守军,其中恰好有之前跟随叶逍然的几个炮灰营老兵,看到这熟悉又有些陌生的悍勇身影,顿时爆发出惊人的士气,竟然奇迹般地又将狄人压了回去片刻! 叶逍然浴血奋战,一剑一剑递出,简洁、高效、致命!他完全沉浸在那种新领悟的杀戮节奏中,背后的旧伤似乎都因高度专注而暂时被遗忘。 就在他奋力搏杀,试图稳住这处缺口时—— 轰!!! 一股强大无比的筑基威压猛地从战场中心爆发开来!伴随着一声清冽的娇叱! 只见一道水蓝色的剑光如同九天银河倒卷,冲天而起!凌厉的剑意瞬间盖过了战场的喧嚣! 凌昭寒! 她终于强行冲开了部分窍穴封锁,恢复了部分灵力!尽管脸色依旧苍白,气息不稳,但她手持秋水长剑,再次杀入了战场核心,目标直指正在疯狂督战、屠杀梁军将士的兀朮! “兀朮!受死!”凌昭寒美眸含煞,剑光如暴雨倾盆,将《凌波剑法》的精妙发挥得淋漓尽致,一时间竟将兀朮的嚣张气焰压了下去! “哈哈哈!小娘皮!冲开封印又如何?强弩之末,看你能撑几时!”兀朮先是一惊,随即狂笑,挥动巨刀再次与凌昭寒战在一处。两人再次爆发出惊天动地的碰撞! 然而,凌昭寒毕竟伤势未愈,灵力也远未恢复巅峰。十几招过后,便开始逐渐落入下风,剑光不再如最初那般凌厉。 兀朮眼中凶光毕露,攻势越发狂猛:“游戏该结束了!给本王趴下!” 就在凌昭寒险象环生之际,她眼中猛地闪过一抹决绝! 她突然虚晃一剑,逼退兀朮半步,随即纤手快速结出一个玄奥的法印,一口精血喷在秋水长剑之上! “以我精血,祭吾剑魂!凌天一击!” 嗡——! 秋水长剑发出一声前所未有的高昂剑鸣,剑身水波般的光华瞬间变得刺目无比,一道凝练到极致、仿佛能斩断虚空的巨大蓝色剑罡凭空出现,带着一往无前、玉石俱焚的惨烈气势,朝着兀朮当头斩下! 这是凌家秘传的搏命禁术,威力极大,但对自身反噬也极其严重! 兀朮脸上的狂笑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前所未有的骇然!他从这一剑中,感受到了致命的威胁! “吼!”他发出野兽般的咆哮,全身罡气毫无保留地注入巨刀,横刀硬挡! “轰——!!!!!” 远超之前的恐怖爆炸声响起!狂暴的气浪将周围数十丈内的士兵无论敌我全部掀飞出去! 烟尘弥漫,看不清中心战况。 所有人都被这惊天一击吸引了目光。 叶逍然刚刚一剑削飞一个狄人的脑袋,也被那巨大的动静震得回头望去,心中猛地一紧。 凌昭寒……她怎么样了? ------------ 第一卷 剑起处 第十五章 百骑围孤 惊天动地的爆炸缓缓平息,烟尘弥漫的中心,景象逐渐清晰。 兀朮那柄门板似的巨刀,竟从中断裂!他庞大的身躯踉跄后退,每一步都在地上踏出深坑,左臂自肩胛处齐根而断,鲜血如同喷泉般狂涌!右腿也呈现出一个不自然的扭曲,显然骨骼尽碎!他脸上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痛苦和暴怒,发出受伤野兽般的凄厉嚎叫! 凌昭寒这搏命一击,竟恐怖如斯! 然而,施展这禁术的代价同样巨大。凌昭寒面如金纸,气息萎靡到了极点,再也无法维持站立,秋水长剑脱手坠地,她本人也软软地向后倒去,鲜血不断从嘴角溢出,显然已彻底耗尽灵力,伤及本源,连动弹一下手指都难以做到。 两败俱伤!但凌昭寒无疑伤得更重,已彻底失去战斗力。 “杀了她!给本王杀了那个贱人!!!”兀朮忍着断臂碎骨的剧痛,发出歇斯底里的咆哮。 附近几名狄人悍卒闻言,眼中凶光一闪,立刻挥舞着弯刀,如同饿狼扑食般冲向倒地不起的凌昭寒! 此刻的凌昭寒,甚至连抬起手臂格挡都做不到。她看着扑来的刀光,眼中闪过一丝不甘,最终化为一片平静的绝望。能重创兀朮,她已经尽力了……只是,终究还是没能守住……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休伤将军!” 一声嘶哑却决绝的怒吼从侧翼炸响! 一道身影如同疯虎般冲破零星狄人的阻拦,疾扑而来!正是叶逍然! 他距离凌昭寒倒地的位置尚有十数丈,根本来不及冲过去!眼看刀锋即将加身,他眼中猛地闪过一抹疯狂的决断! 几乎是本能地,他用出了刚刚领悟不久的、融合了《青冥录》基础发力与破军剑诀·突刺精髓的技巧,将全身残存的气力乃至意志,都灌注其中,猛地将手中那根青冥剑残骸,向着凌昭寒的方向狠狠投掷而出! “嗡——!” 青冥剑残骸发出一声奇异的颤鸣,化作一道模糊的青黑色流光,速度快得不可思议!它并非直线飞行,而是带着一种玄妙的弧度,后发先至,精准无比地掠过那几名扑向凌昭寒的狄人悍卒! “噗噗噗!” 一连串轻微的割裂声响起。 那几名狄人保持着前扑的姿势僵在原地,随即脖颈处同时浮现出一道极细的血线,头颅滚落在地! 青冥剑余势不减,“锵”的一声,深深插入凌昭寒身前的土地中,剑柄兀自嗡嗡颤动,散发着一圈微不可察的青色光晕,将昏迷的她隐隐护在后面。 这石破天惊的一掷,瞬间吸引了周围无数道目光! 所有人都惊呆了,包括正在惨嚎的兀朮!谁也没想到,一个看起来普普通通、甚至有些狼狈的梁军小卒,竟能掷出如此惊世骇俗的一剑! 叶逍然在一掷之后,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骨头,眼前一黑,差点栽倒在地。但他强撑着没有倒下,趁着周围狄人被震慑住的刹那,用尽最后的速度冲到了凌昭寒身边。 他一把拔出地上的青冥剑,入手依旧冰凉,却似乎比之前更沉了几分。他看了一眼昏迷不醒、气息微弱的凌昭寒,又看了一眼远处状若疯魔、正被亲兵拼命向后拖拽包扎的兀朮,以及更多反应过来、正红着眼围拢过来的狄人。 不能恋战!必须带她走! 叶逍然眼中闪过一抹狠色,弯腰试图将凌昭寒背起。但就在他弯腰的瞬间—— “嗖嗖嗖嗖——!” 密集的箭矢如同飞蝗般从四面八方射来!并非瞄准他,而是覆盖了他周围所有的退路!更多的狄人骑兵开始从两翼包抄,形成一个巨大的包围圈! 兀朮虽然重伤,但命令已然下达:“围住他们!活捉那个女的!把那扔铁条的小杂碎给本王剁成肉酱!!” 叶逍然挥动铁条,格开几支射向要害的箭矢,却无法完全护住自己和凌昭寒。一支狼牙箭狠狠射中他的大腿,剧痛传来,他闷哼一声,单膝跪倒在地。 更多的狄人围了上来,里三层外三层,刀枪如林,彻底封死了所有去路。他们不再急于进攻,而是像围捕落入陷阱的猎物般,缓缓收缩着圈子,眼中闪烁着残忍和戏谑的光芒。 叶逍然拄着铁条,艰难地站起,将昏迷的凌昭寒护在身后。他环顾四周,心一点点沉入谷底。 放眼望去,尽是狄人狰狞的面孔和冰冷的兵刃。远处,梁军的壁垒依旧在惨烈的厮杀中摇摇欲坠,根本不可能有人能冲出重围来救援他们。 他被至少上百名精锐的狄人骑兵,团团围死在这片刚刚经过激烈厮杀的空地上。 绝境! 真正的绝境! 大腿上的箭伤血流如注,背后的旧伤如同火烧,体力早已透支,刚才那灌注全部精气神的一掷更是让他油尽灯枯。手中的青冥剑依旧冰冷,但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的安全感。 冷汗顺着他的额角滑落,混合着血水和尘土。呼吸变得异常艰难,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胸腔火辣辣的疼痛。 怎么办? 他握紧了剑柄,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脑海中闪过蓁蓁的脸,闪过平安集那个破败的家,闪过炮灰营那些麻木绝望的面孔,闪过凌昭寒昏迷前那平静而绝望的眼神…… 不能死在这里! 一股极其强烈的不甘和狠厉,如同濒死野狼的最后咆哮,从他心底最深处涌起! 他缓缓调整呼吸,忍着浑身撕裂般的剧痛,摆出了一个最基础的防御姿势——那是《青冥录》基础篇与破军剑诀融合后,他此刻唯一能做出的、也是最坚实的姿态。 青冥剑横在身前,锈迹斑斑的剑身对准了缓缓逼近的狄人。 他的眼神,不再有恐惧,不再有彷徨,只剩下一种近乎凝固的、要与敌人同归于尽的死寂和疯狂。 来吧。 他无声地对着周围成百上千的敌人,发出了挑战。 空气凝固,杀气弥漫。狄人骑兵似乎被这困兽犹斗的气势所慑,一时间竟无人敢第一个上前。 风吹过,卷起血腥和尘土。 叶逍然孤身一人,护着身后昏迷的女子,立于百骑围困之中,如同惊涛骇浪中即将倾覆的一叶孤舟。 却,寸步不退。 ------------ 第一卷 剑起处 第十六章 剑心初凝,白骨森然 时间仿佛被拉长,又仿佛被压缩。 叶逍然已经记不清自己挥出了多少剑。手臂早已麻木得失去知觉,全凭着一股不肯倒下的意志和身体残留的本能在机械地重复着格挡、劈砍、突刺的动作。 青冥剑依旧锋锐无匹,每一次挥出,都必然带起一蓬温热的血花,或是斩断一截冰冷的兵刃。但围上来的狄人实在太多了,杀了一个,立刻有两个补上。他们像一群嗅到血腥味的鬣狗,围着濒死的猛兽,不断试探,消耗,撕咬。 大腿上的箭伤每一次移动都带来钻心的剧痛,背后的旧伤更是如同一个不断燃烧的火炉,灼烤着他的神经和所剩无几的力气。汗水、血水糊住了眼睛,视线变得模糊,耳边只剩下自己粗重如风箱的喘息、狄人疯狂的嚎叫、以及兵刃碰撞的刺耳噪音。 世界在他感知中逐渐褪色、变形。 挥剑。 格挡。 踉跄。 再挥剑。 意识开始飘忽,仿佛随时会脱离这具残破不堪的躯壳。无数纷乱的念头和画面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如同走马灯般飞速闪现。 是平安集那永远灰蒙蒙的天空,和灶膛里那点微弱的、却曾温暖过他整个童年的火光。 是爹娘模糊却温柔的笑容,和那双粗糙的大手递过来的一小块麦芽糖。 是蓁蓁宝贝似的捧着化掉的饴糖,眼睛亮晶晶地说:“哥,生辰快乐,吃糖!” 是钱胖子那张肥腻狰狞的脸,和喷溅在脸上的、温热的血。 是炮灰营里那些麻木等死、最终又无声无息消失的面孔。 是凌昭寒立于壁垒之上清冷的身影,和她昏迷前那抹平静的绝望。 是《青冥录》基础篇那玄奥的文字,是凌家破军剑诀那凌厉的意蕴,在生死搏杀中不断碰撞、融合…… 过去与现在交织,痛苦与领悟并存。 就在这意识即将彻底沉沦于黑暗与疲惫的边界—— 嗡! 他脑海中猛地一震! 所有的杂念瞬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扫空!并非清醒,而是进入了一种极其奇特的、类似于回光返照般的空明状态! 眼前的血腥战场、狰狞敌人都模糊了、淡去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副极其诡异而宏大的画面! 他“看”到自己——不,那是一个身着白衣、身形与他有几分相似却更加挺拔孤高的背影,立于一片无尽荒芜的灰暗大地之上。 而白衣人的对面,是十余座巍峨耸立的巨大存在! 那并非山峦,而是由无数惨白骸骨堆积、镶嵌、熔铸而成的诡异巨构!它们形态各异,有的如同扭曲的巨塔,有的如同伸展的节肢,有的如同绽放的惨白之花……无一例外,都散发着令人灵魂战栗的冰冷、死寂、以及磅礴到无法想象的威压! 仅仅是“看”到它们的存在,就让叶逍然(的意识)感到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恐惧和渺小感! 那白衣身影,在这十余座白骨巨构面前,渺小得如同尘埃。 然而,他动了。 手中握着一柄剑——一柄完整形态、流淌着浩瀚青冥之气、仿佛能定鼎乾坤的古剑! 面对那足以让神魔崩溃的恐怖威压,白衣人只是平静地、一次又一次地,递出手中的剑。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没有花哨绚烂的光影。 只有最简单的剑招基础:刺、削、格。 但在他手中,这些基础剑招却化为了无法用言语形容的至高道则!每一剑刺出,都仿佛贯穿了时空,点向白骨巨构最核心的某道法则;每一剑削出,都如同在剥离宇宙的混沌,斩断因果的链条;每一剑格出,都仿佛能划定世界的边界,万法不侵! 他就这样,一人一剑,对着那十余座代表死亡与终结的恐怖存在,不断地、重复地、不知疲倦亦不知畏惧地递剑。 动作流畅自然,带着一种近乎于“道”的韵律和美感,却又蕴含着大决绝、大恐怖、大毅力! 叶逍然痴痴地“看”着。 他看不懂那剑招中蕴含的至高奥义,却能感受到那股一往无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剑心!那股即便面对诸天末日、自身渺小如蜉蝣,亦要出剑的决绝意志! 《青冥录》的基础篇章、凌家破军剑诀的杀戮意境,在这一刻,与那白衣身影演示的至高剑道产生了某种跨越时空的微弱共鸣! 他体内那早已枯竭的气力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被点燃了。不是灵力,而是一颗种子,一颗属于“剑”的种子,一颗不屈、不甘、不问前程、只求此刻痛快一战的心的种子! “嗬……” 现实中的叶逍然,喉咙里发出一声无意识的低吼。 他原本因力竭而有些涣散的眼神,猛地重新聚焦!虽然依旧疲惫,虽然浑身是伤,但那眼底深处,却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锐利和……平静! 一种认清了结局,故而不再恐惧,只求在结局到来前,再多挥一剑的平静! 他挥剑的动作似乎慢了半分,却更加精准,更加省力,更加……致命! 噗!噗! 接连两个扑上来的狄人,以毫厘之差被铁条点中咽喉,愕然倒地。 周围的狄人明显感觉到了猎物的变化,那不再是垂死挣扎的野兽,而是一柄正在缓缓开锋、散发出冰冷死气的残剑!他们进攻的步伐不由得一滞。 而叶逍然的脑海裏,那副白衣对白骨的惊世画面缓缓淡去。 最后定格的,是那白衣人面对无尽白骨,再次平静递出一剑的背影。 以及一声仿佛穿越万古、直接响彻在他灵魂深处的淡淡叹息。 旋即,无尽的黑暗和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彻底吞噬了他残存的意识。 现实中的他,身体一晃,再也支撑不住,重重向前栽倒下去。 手中的青冥剑,却依旧死死握着,未曾松开。 百骑围困,中心那负隅顽抗的身影,终于倒下。 狄人们愣了一下,随即发出兴奋的嚎叫,如同潮水般涌上,刀枪并举,就要将他彻底分尸! 然而,就在最先冲到的狄人狞笑着举起弯刀,砍向叶逍然后颈的刹那—— 异变再生! 远处天际,一道仿佛能撕裂苍穹的恐怖威压,如同陨星般轰然降临! 一道苍老却蕴含着无尽怒火的咆哮,震动了整个战场: “狄虏——安敢欺我凌家无人!” ------------ 第一卷 剑起处 第十七章 天地色变 那声咆哮如同九天惊雷,携带着无与伦比的威严与怒火,瞬间压过了战场上所有的喊杀与喧嚣!声音未落,一道暗金色的流光已如陨星般撕裂长空,悍然砸入狄人最为密集的区域! “轰——!!!” 地动山摇! 恐怖的冲击波以落点为中心,呈环形猛烈扩散!烟尘冲天而起,混杂着无数残肢断臂和破碎的兵器!仅仅是一落之威,方圆百丈内的狄人骑兵,无论人马,尽数化为齑粉!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 烟尘稍散,显出来人身影。 凌震岳须发戟张,暗金色麒麟铠上流光闪烁,周身散发出如同实质般的磅礴威压!他仅仅是站在那里,就如同撑开了天地脊梁,令风云变色,万物噤声!金丹境大修的恐怖气息毫无保留地释放开来,如同浩瀚汪洋,笼罩了整个战场! 所有狄人,包括那些凶悍的百夫长、千夫长,在这一刻都感到了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战栗和窒息!动作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惊恐地望着那道如同神魔降世的身影。 而苦苦支撑的梁军士卒,则是在短暂的愕然之后,爆发出劫后余生的狂喜和震天动地的欢呼! “是老将军!” “凌老将军来了!我们有救了!” 凌震岳的目光如同两道实质的金光,瞬间扫过混乱的战场。当他看到远处倒地昏迷、被狄人团团围住的凌昭寒和叶逍然时,那双古井无波的眼中瞬间燃起焚天之怒! “找死!” 他甚至没有移动,只是并指如剑,隔空向着叶逍然倒地的方向轻轻一划! “嗤啦——!” 一道横贯长空、长达数十丈的金色剑罡凭空出现!凝练如实质,锋锐之气仿佛能将空间都切割开来!剑罡过处,那些正扑向叶逍然的狄人骑兵如同被无形的巨刃扫过,连人带马瞬间从中断为两截!血肉横飞! 一剑之威,清空了大片区域! 紧接着,凌震岳大手虚空一抓! 一股无形的磅礴力量瞬间跨越空间,将昏迷的叶逍然和凌昭寒轻柔却又坚定地包裹,如同被无形的大手托起,闪电般向着梁军壁垒方向飞回! “军医!救人!”凌震岳的声音如同洪钟,响彻城头。 早已待命的军医和士卒慌忙接住飞来的两人,迅速抬下城头进行救治。 做完这一切,凌震岳冰冷的目光才重新投向混乱的狄人大军,最终锁定在了那个被亲兵拖着、断臂残腿、狼狈不堪的兀朮身上。 “兀朮小儿!伤我孙女,今日便用你狄部百万血裔,来偿此债!” 凌震岳一步踏出,脚下虚空仿佛凝结为实质的金色阶梯!他根本无需借助任何法器,便御空而立,如同天神俯视蝼蚁! 他并指再点! “嗡!” 天地灵气疯狂汇聚,在他身前凝聚成一道比之前更加巨大、更加凝练、仿佛由纯粹太阳真火构成的金色巨剑!巨剑周围,空间都开始微微扭曲,散发出焚灭万物的恐怖高温! “煌煌天威,烈日斩!” 金色巨剑带着毁灭一切的威势,如同天罚降世,朝着兀朮以及他周围的大片狄人精锐轰然斩落!所过之处,空气被点燃,发出噼啪的爆鸣! 兀朮脸上终于露出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和绝望!在这一剑面前,他感觉自己渺小得如同尘埃! 然而,就在这金色巨剑即将把兀朮连同方圆数百丈彻底蒸发的那一刻—— “凌道友,何必对小儿辈动如此雷霆之怒?” 一个苍老、沙哑、仿佛带着草原风沙磨砺感的声音,幽幽地从狄人大军深处响起。 与此同时,一面巨大的、由无数苍白兽骨拼接而成、表面刻满了诡异血色符文的骨盾,凭空出现在金色巨剑的前方! 骨盾之上,黑红色的邪光涌动,无数扭曲的兽魂虚影在表面咆哮挣扎,散发出浓郁至极的血腥和怨毒气息! “轰隆隆——!!!” 金色巨剑狠狠斩在苍白骨盾之上! 这一次的碰撞,远超之前任何一次!恐怖的能量冲击波如同海啸般向四周疯狂扩散!大地如同牛皮鼓般剧烈震动、开裂!距离稍近的士卒,无论梁狄,瞬间被震成血雾!稍远些的也被狠狠掀飞出去,筋断骨折! 耀眼的白光和黑红色邪芒疯狂交织、吞噬、湮灭!刺得人睁不开眼睛! 良久,光芒才渐渐散去。 只见那面巨大的苍白骨盾之上,出现了一道深深的裂痕,黑红色的邪光黯淡了不少,但终究是挡住了那毁天灭地的一剑! 骨盾之后,一道佝偻的身影缓缓浮现。 那是一个穿着破烂肮脏的萨满袍、手持一柄嵌着骷髅头的骨杖、脸上布满诡异刺青的老者。他浑身散发着阴冷、腐朽、却又磅礴浩大的气息,竟丝毫不逊于凌震岳! 又一位金丹境!狄人隐藏的底牌,大萨满——兀骨! 凌震岳瞳孔微微一缩,冷哼一声:“我道是谁,原来是你这老不死的邪祟!不在草原上等死,还敢来我大梁疆土兴风作浪!” 兀骨萨满发出夜枭般的怪笑,声音沙哑难听:“凌震岳,你的对手是老夫。让小辈们继续他们的游戏吧。” 话音未落,他手中骷髅骨杖一顿地! “嗡!” 一道道黑红色的邪异光环以他为中心扩散开来,凡是被光环扫过的狄人士卒,眼中瞬间冒出嗜血的红光,身上的伤口飞速愈合,气息变得狂暴无比,如同失去了痛觉和恐惧的野兽,再次疯狂地扑向梁军防线! 而梁军士卒被那邪光环扫过,则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力气仿佛被抽走,心中莫名涌起恐惧和绝望! 领域之力!而且是极其邪恶污秽的领域! “歪门邪道!”凌震岳怒喝一声,周身金色光芒大放! “金丹领域,开!煌煌天日,邪祟退散!” 一轮巨大的、灼热的金色骄阳虚影在他身后缓缓升起,散发出无尽的光和热!纯净、刚正、浩大的领域之力如同水银泻地般铺展开来,与那黑红色的邪异领域猛烈碰撞、互相侵蚀! 滋滋滋—— 两种截然不同的领域力量交界处,空气发出如同冷水滴入热油般的剧烈爆鸣声!光线都变得扭曲模糊! 两位金丹大修,尚未直接动手,仅仅是领域的碰撞,就已经让整个战场的天象都为之改变!一边是金光万道,如烈日当空;一边是血光滔天,如修罗炼狱! 普通的士卒在这领域碰撞的边缘,连站立都困难,更别说战斗了! “所有人!退守壁垒!启动防护大阵!”梁军将领声嘶力竭地吼叫着,指挥军队后撤。 凌震岳与兀骨萨满隔空对峙,两人的气势不断攀升,搅动风云变色。 “兀骨,今日便让老夫看看,你这把老骨头,还禁不禁得起炼!”凌震岳率先动手,并指如剑,一道凝练到极致的金色剑丝,割裂虚空,直刺兀骨眉心! 兀骨萨满怪笑着,挥舞骨杖,一颗巨大的、燃烧着绿色鬼火的骷髅头迎向剑丝! 金丹大战,彻底爆发! 而此刻,在黑风隘口的城头临时搭建的伤兵营内,军医正手忙脚乱地检查着叶逍然的伤势。 “这小子……命真硬!这么多伤,失血这么多,居然还有一口气!” “别废话了!快!金疮药!绷带!他体内还有暗伤,骨头也断了好几处……” “咦?他手里这铁条怎么回事?掰都掰不开!” 无人注意到,那根被叶逍然死死攥在手中的青冥剑残骸,正极其缓慢地、贪婪地吸收着空气中那因两位金丹大战而逸散出的、微弱却精纯无比的天地灵气和……杀戮死气。剑身之上,那些古老黯淡的纹路,似乎又鲜活了一丝。 ------------ 第一卷 剑起处 第十八章 金丹陨落 黑风隘口上空,已非人间景象。 一边,是凌震岳身后那轮煌煌天日,金光万道,灼热刚正,将半边天穹映照得如同白昼。纯阳领域之内,邪祟退避,灵气沛然,带着一股镇压寰宇、涤荡妖氛的无上威严。 另一边,是兀骨萨满周身弥漫的血煞炼狱,黑红邪光扭曲蠕动,无数怨魂哀嚎虚影在其中沉浮,刺骨的阴寒与污秽之气侵蚀着一切生机,仿佛要将这片天地都拖入无尽的痛苦与死亡。 两位金丹大修的领域激烈碰撞、挤压,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空间仿佛都不堪重负,泛起层层涟漪。领域交界处,金光与血光疯狂湮灭,爆发出绚丽却致命的光雨,洒落地面,便炸开一个个深坑。 下方的战场,早已停止了厮杀。无论是梁军还是狄人,都在这毁天灭地的威压之下瑟瑟发抖,拼命向后退却,生怕被那恐怖的能量余波沾上半点。 凌震岳面沉如水,眼神锐利如鹰隼。他并指连点,每一指划出,便有一道凝练无比、蕴含着纯阳破邪真意的金色剑罡撕裂长空,或如游龙,或如惊鸿,从各种不可思议的角度斩向兀骨萨满。剑罡过处,邪氛退散,连光线都被切割开来。 兀骨萨满则挥舞着那柄诡异的骷髅骨杖,口中念念有词,发出晦涩古老的音节。骨杖顶端的骷髅眼眶中,幽绿色的鬼火熊熊燃烧,喷吐出大股大股污秽的血云和扭曲的怨灵,试图污染、吞噬那些金色剑罡。同时,他身前那面巨大的苍白骨盾不断盘旋飞舞,挡下最为致命的攻击。 “凌震岳!你的纯阳道火确实克制老夫的秘法,但想留下我,也没那么容易!”兀骨萨满怪笑着,声音如同夜枭啼哭,“待我圣族大军踏平你梁国都城,看你还能嚣张几时!” “邪魔外道,也敢妄称圣族?今日便让你形神俱灭!”凌震岳怒喝一声,攻势更急。 他双手结印,身后那轮金色骄阳虚影骤然膨胀,光芒越发炽盛! “大日焚天印!” 一枚巨大的、由纯粹太阳真火凝聚而成的金色法印凭空出现,法印之上符文流转,仿佛蕴含着天地间至阳至刚的法则!带着焚山煮海、净化一切的恐怖威能,缓缓向着兀骨萨满镇压而下! 法印未至,那恐怖的高温已经让兀骨萨满周身的血煞领域剧烈沸腾、蒸发,发出“嗤嗤”的声响! 兀骨萨满脸色终于变了,他感受到了致命的威胁!他尖啸一声,猛地咬破舌尖,一口精血喷在骷髅骨杖之上! “万魂献祭,骨魔降世!” 骷髅骨杖上的幽绿鬼火瞬间暴涨,化作一道冲天而起的绿芒!无数被囚禁在骨杖中的怨灵发出凄厉无比的惨叫,被强行燃烧、献祭!那面巨大的苍白骨盾猛地飞回,与骨杖融合在一起,疯狂扭曲、膨胀,竟化作一尊高达十丈、由无数白骨拼接而成、眼眶中燃烧着两团巨大绿色鬼火的恐怖骨魔! 骨魔发出一声震动天地的咆哮,挥舞着由无数锋利骨刺组成的巨爪,悍然抓向那镇压而下的金色大日法印! “轰——!!!!!” 前所未有的恐怖爆炸发生了! 耀眼的白光瞬间吞噬了一切!无论是凌震岳的金色领域还是兀骨萨满的血煞领域,在这一刻都被这毁灭性的能量潮汐彻底淹没! 可怕的冲击波呈球形向四面八方疯狂扩散!下方的地面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犁过,土层翻卷,岩石化为齑粉!远处的黑风隘口壁垒剧烈摇晃,防护光罩明灭不定,仿佛随时会破碎! 所有目睹这一幕的人,无论是梁军还是狄人,都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或者被强光刺得短暂失明,心中只剩下无边的震撼与恐惧。 这就是金丹之威!近乎移山倒海,凡人如同蝼蚁! 光芒足足持续了十数息,才缓缓散去。 天空中的景象重新变得清晰。 凌震岳依旧御空而立,身上的暗金麒麟铠光芒略显黯淡,脸色微微有些苍白,呼吸稍显急促,显然刚才那一击对他消耗也是极大。 而他对面,那尊庞大的白骨魔神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气息萎靡、萨满袍破碎、浑身焦黑、不断咳血的兀骨萨满。他手中的骷髅骨杖已然断裂,只剩下半截,上面的幽绿鬼火也变得极其微弱。 他那面最强的骨盾法宝,显然已经在刚才的碰撞中被彻底摧毁! “噗——”兀骨萨满又喷出一大口黑血,其中似乎还夹杂着内脏的碎片。他怨毒无比地盯着凌震岳,眼神中充满了不甘和惊惧。 “凌…震岳……好……好狠的纯阳真火……”他声音嘶哑,气息涣散。 凌震岳眼神冰冷,没有丝毫怜悯:“邪祟,当诛!” 他并指如剑,再次凝聚起一道虽然不如之前宏大、却更加凝练锋锐的金色剑罡,就要给予兀骨萨满最后一击! 然而,就在此时,异变突生! 下方狄人大军中,一道极其隐晦的乌光突然电射而出,并非射向凌震岳,而是直取重伤垂死的兀骨萨满!那乌光之中,蕴含着一股极其阴毒、专门吞噬生机和神魂的诡异力量! “嗯?!”凌震岳眉头一皱,察觉到不对。 兀骨萨满也感受到了那致命的偷袭,眼中闪过极大的惊愕和愤怒,似乎认出了那乌光的来源,嘶声吼道:“你……竟然……” 话音未落,乌光已然没入他的眉心! 兀骨萨满身体猛地一僵,眼中的神采迅速黯淡下去,周身残存的邪力如同沸水般翻滚,然后猛地向内坍塌、湮灭! “嘭!” 一声闷响,这位狄人部族的大萨满,金丹境的强者,竟就这样当着无数人的面,身躯如同风干的沙雕般寸寸碎裂,最终化为漫天飞灰,连一丝残魂都没有留下! 那道乌光在得手之后,瞬间遁入虚空,消失不见,速度快得连凌震岳都来不及拦截。 全场死寂!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 狄人的大萨满,不是死于梁国军神之手,而是被自己人灭口了?! 凌震岳悬浮空中,面色凝重地望着乌光消失的方向,眉头紧锁。他感觉到,那乌光的气息虽然阴毒诡异,但其本源力量层次,似乎并不在兀骨之下……狄人内部,看来也并非铁板一块,隐藏着更深的秘密。 但无论如何,兀骨萨满陨落,是不争的事实。 他缓缓落下云头,目光扫过下方已然彻底失去斗志、陷入巨大恐慌和混乱的狄人大军,尤其是那个被亲兵拖着、面如死灰的兀朮。 凌震岳的声音如同寒冰,响彻战场:“尔等主帅已逃,萨满伏诛!降者,不杀!” 声音中蕴含着金丹修士的威严,如同重锤般敲击在每个狄人士兵的心头。 短暂的死寂之后。 “哐当!” 不知是哪个狄人率先扔下了手中的兵器。 如同推倒了第一块多米诺骨牌,连锁反应瞬间发生。 “哐当!哐当!哐当……” 越来越多的狄人失去了战斗的勇气,扔下武器,跪地投降。主帅重伤,萨满惨死,梁国金丹降临,他们已经彻底失去了胜利的希望。 负隅顽抗者,则被周围反应过来的梁军迅速围剿、格杀。 兵败如山倒。 黑风隘口持续了数月之久的惨烈攻防战,终于以梁军的惨胜,暂时告一段落。 凌震岳却没有丝毫喜悦,他望着满目疮痍的战场和死伤枕籍的将士,尤其是想到重伤昏迷的孙女,眼中只有沉痛和冰冷的杀意。 北境的风呜咽着吹过,卷起硝烟和血腥,带着胜利的悲凉。 他身形一闪,下一刻已出现在城头,沉声道:“速带我去见昭寒和那个救人的小子!” ------------ 第一卷 剑起处 第十九章 残局归京 黑风隘口一战的余波,在接下来的数日里,才真正显现出其惨烈与影响。 凌震岳坐镇壁垒,以雷霆手段整顿防务,清点伤亡,安抚军心。金丹境大修的威严,加上力挽狂澜的功绩,让他迅速掌控了北境边军的绝对指挥权。 后续的梁国援军终于陆续抵达。当先锋部队看到那如同被巨兽蹂躏过的战场、堆积如山的尸骸、以及几乎被打残的边军时,无不骇然失色。而当他们得知是凌老将军亲临,阵斩狄人大萨满,逼得狄人统帅兀朮重伤溃逃时,更是士气大振,对凌震岳的敬畏达到了顶点。 生力军的加入,使得扫荡残敌、接收俘虏、巩固防线的速度大大加快。溃败的狄人群龙无首,各自为战,在梁军有条不紊的清剿下,或被歼灭,或狼狈逃回草原深处。北境持续数月的烽火狼烟,终于暂时平息。 然而,胜利的代价是无比沉重的。 边军主力十不存七,炮灰营更是几乎全军覆没,各级军官伤亡惨重。黑风隘口壁垒多处破损,急需大量人力物力修复。阵亡将士的抚恤、伤兵的救治、以及后续的边防压力,如同一座座大山,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凌震岳在处理繁忙军务的同时,最关心的便是凌昭寒和叶逍然的伤势。 凌昭寒在服用了凌震岳带来的珍贵丹药后,情况稳定了下来。她本源受损,窍穴也曾被强行封锁,需要长时间静养调理才能恢复修为,但至少性命无碍。醒来后,她变得异常沉默,大部分时间都在闭目调息,只是偶尔会向医官询问叶逍然的情况。 而叶逍然,则一直处于深度昏迷之中。 他伤势极重:失血过多,多处骨折,内脏震荡,尤其是强行催动青冥剑和最后时刻精神意志的极度透支,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生机。军医数次诊断都摇头叹息,认为他能吊着一口气已是奇迹。 然而,令人惊异的是,他的身体虽然虚弱到了极点,却始终保持着一种极其微弱的、顽强的生命力,如同风中残烛,看似随时会熄灭,却又始终不曾熄灭。他手中那根锈铁条,无人能取下,偶尔在无人注意时,会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青芒,仿佛在无声地滋养着他枯竭的躯体。 凌震岳亲自来看过几次,以他金丹境的修为,自然能察觉到叶逍然体内那异乎寻常的坚韧,以及那根铁条的不凡。他目光深邃,吩咐用最好的药材,不惜一切代价保住这个年轻人的性命。 “此子,于昭寒有救命大恩,于北境战局有功,更非常人。”凌震岳对麾下心腹如此说道。 七日后。 叶逍然的眼皮剧烈颤动了几下,终于在一声极轻微的呻吟中,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入眼是陌生的营帐顶棚,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药味。身体如同被碾碎后又勉强拼接起来,无处不在的剧痛和虚弱感几乎将他淹没。他花了很长时间,才让模糊的视线逐渐聚焦,混乱的记忆慢慢回笼。 战斗……狄人……凌昭寒……青冥剑……还有……那道白衣对白骨的惊世画面…… “你醒了?”一个略带沙哑却难掩清冷的女声在旁边响起。 叶逍然艰难地转动脖颈,看到凌昭寒正坐在不远处的软榻上,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沉静,正静静地看着他。她换上了一身干净的素色衣裙,褪去了银甲的战火气息,多了几分女子的柔美,但那通身的清冷气质却未曾改变。 “凌……将军……”叶逍然张了张嘴,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别动,你伤得很重。”凌昭寒示意他躺好,自己拿起旁边温着的水碗,用勺子小心地舀了些水,递到他唇边。 这个动作让她做来,依旧带着几分属于将领的干脆利落,却也有一丝极难察觉的别扭和生疏。她显然不习惯照顾人。 叶逍然怔了一下,没有拒绝,依言喝了几口水。清凉的液体滋润了干渴的喉咙,让他舒服了不少。 “我们……赢了?”他低声问。 “嗯。”凌昭寒点点头,“祖父及时赶到,击杀了狄人大萨满,狄人已溃退。北境……暂时安宁了。” 叶逍然沉默了一下,想起了那些死去的袍泽,眼神黯淡了几分。 “是你救了我。”凌昭寒看着他,语气认真而郑重,“若非你最后掷出那一剑,又拼死护在我身前,我早已命丧黄泉。凌昭寒,欠你一条命。” 叶逍然摇了摇头,声音微弱:“份内之事……将军无恙便好。” 凌昭寒深深看了他一眼,没有再多说感恩的话,有些恩情,记在心里比挂在嘴边更重。她转而道:“你昏迷了七日。祖父已下令,待你伤势稍稳,便随我们一同返回京城。” “回京?”叶逍然一愣。他从没想过离开北境,离开军队。这里虽然残酷,却是他如今唯一能待的地方。 “你的伤势,北境的医疗条件难以彻底根治,需回京调养。而且,”凌昭寒顿了顿,“你于国有功,于凌家有恩,祖父要亲自向陛下为你请功。京城,有更广阔的天地。” 这时,帐帘被掀开,凌震岳龙行虎步地走了进来。他依旧穿着暗金麒麟铠,威势不凡,但看向叶逍然的目光却带着几分温和。 “小子,醒了?感觉如何?”凌震岳声如洪钟,走到床边。 “多谢老将军关心……还好。”叶逍然挣扎着想坐起来行礼。 “躺着别动!”凌震岳按住他,目光扫过他依旧紧握着铁条的手,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你叫叶逍然?很好!有胆色,有义气,是块好材料!你救了我孙女,这份情,我凌家记下了!” “老将军言重了……” “不必谦逊。”凌震岳摆手打断他,“北境战事已了,此地不宜久留。我已安排妥当,三日后,大军拔营,班师回朝。你随我一同回京,老夫定请太医院圣手,为你调理身体,助你恢复。” 他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那是久居上位者自然而然的气势。 叶逍然躺在病榻上,看着眼前这位威震天下的金丹强者,又看了看旁边清冷如雪的凌昭寒,最终缓缓点了点头。 京城……那是一个他从未想过会踏足的世界。 或许,那里真的有不一样的未来? 只是,不知为何,他握着青冥剑的手,下意识地又紧了几分。 三日后,浩浩荡荡的凯旋之师,护送着凌家祖孙和依旧躺在特制马车内休养的叶逍然,离开了满目疮痍的黑风隘口,向着梁国都城的方向,迤逦而行。 就要离开这个生活了十七年的地方了! 只是还没有回去看过蓁蓁。 北境的风沙渐渐远去,等待叶逍然的,是未知的京城风云。 ------------ 第一卷 剑起处 第二十章 希望与失望 班师回朝的车队浩浩荡荡,却并无多少喜庆之气。旌旗虽在风中猎猎作响,但队伍中的许多将士身上都带着伤,眉宇间残留着战火的疲惫与失去同袍的沉痛。沉重的车轮碾过官道,扬起一路尘烟。 叶逍然被安置在一辆铺着厚厚软垫的马车内,由随军的医官精心照料。凌震岳带来的丹药效果非凡,加上他自身那股顽强的生命力,伤势恢复的速度远超医官预料。虽然依旧虚弱,但至少已能勉强坐起,偶尔还能在搀扶下下车稍作活动。 这一日,车队在一处依山傍水的平坦之地扎营休整。 夕阳的余晖将天边染成一片瑰丽的橘红,给连绵的营帐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叶逍然拄着一根临时削制的木杖,慢慢踱到一条清澈的小溪边,望着潺潺流水和远处起伏的山峦,有些出神。京城的繁华、未来的莫测,都让他感到一丝难以言喻的彷徨。 一阵极轻微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 叶逍然回头,看见凌昭寒缓步走来。她换了一身月白色的便装,青丝简单地挽起,少了几分战场上的肃杀,多了些清丽出尘之气。只是脸色依旧有些苍白,气息也较往日微弱。 “凌将军。”叶逍然微微颔首。 “你伤未痊愈,不宜久站。”凌昭寒的声音依旧清冷,却比平日缓和了些许。她走到溪边,与他并肩而立,望着流淌的河水。 沉默了片刻,她忽然开口:“那日……在狄营,多谢你。” 这已是她第二次道谢。叶逍然摇了摇头:“将军已谢过了。” “不一样。”凌昭寒转过头,目光落在他有些佝偻的背脊上,那双清冷的眸子仿佛能看透什么,“我后来询问过医官,也观察过你的发力。你的旧伤……是在琵琶骨?” 叶逍然身体微微一僵,握着木杖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这处残缺,是他深埋心底的自卑和痛楚,从未轻易与人言。他沉默着,算是默认。 “很严重的撞击,而且……很多年了。”凌昭寒的语气很平静,没有怜悯,更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能活下来,已是奇迹。你平日……很辛苦吧?” 叶逍然抿紧了唇,没有回答。辛苦?何止是辛苦。那日复一日的钝痛,那力不从心的绝望,那被人轻蔑视为废物的屈辱……早已和他的骨血长在了一起。 看着他紧绷的侧脸,凌昭寒忽然话锋一转,道:“但你可知,世间之大,无奇不有。琵琶骨受损,也并非绝对断绝道途。” 叶逍然猛地抬起头,眼中骤然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死死地盯着凌昭寒。 凌昭寒迎着他的目光,缓缓道:“我曾在我凌家藏书馆最古老的典籍中,看到过一则记载。前朝曾有一位惊才绝艳的刀客,人称‘断岳’,他年少时遭遇大敌,琵琶骨尽碎,比你的情况……或许更糟。所有人都认为他废了。” 她的声音不高,却像带着某种魔力,牢牢抓住了叶逍然的心神。 “但他心志极其坚韧,另辟蹊径,不以寻常法门吸纳天地灵气,而是以一种近乎自残的方式,引地煞之气入体,熬炼筋骨神魂,忍受非人之痛,硬生生在废墟中重新踏出一条路。五十年后,他破关而出,一刀断江,威震天下,最终……登顶人间武极。” 夕阳的光晕洒在凌昭寒清丽的脸上,她的话语如同在叶逍然干涸的心田里投下了一颗火种。 另辟蹊径! 登顶人间! 八个字,如同惊雷在他脑海中炸响!一直以来被宣判的“死刑”,似乎……出现了一丝裂缝?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猛地冲上他的头颅,让他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真……真的?”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丝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希冀。 “古籍所载,应当不虚。”凌昭寒点了点头,“只是那条路必定极其艰难,九死一生,且方法早已失传。但至少证明,事在人为。” 就在叶逍然眼中希望之火越燃越旺,几乎要将他整个人都点燃之时—— 一个沉稳却不容置疑的声音如同冰水般从身后泼下: “昭寒,不必给他虚无缥缈的希望。” 凌震岳不知何时走了过来,站在不远处,面色平静地看着他们。金丹修士的感知何等敏锐,他们的对话显然一字不落地听去了。 凌昭寒微微蹙眉:“祖父,古籍确有记载……” 凌震岳抬手打断了她,目光转向叶逍然,那目光深邃,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锐利,却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 “小子,昭寒说的是传说,或许是真。但传说之所以是传说,就因为其不可复制。”凌震岳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字字如锤,砸在叶逍然刚刚燃起的心火上,“你的情况,老夫探查过。并非简单的断裂,而是……粉碎。寸寸碎裂,与周边经脉血肉几乎长死,成了一团乱麻。莫说引气,便是最基础的炼体锻骨,稍一用力,都可能震伤内脏,危及性命。” 他顿了顿,看着叶逍然瞬间变得苍白的脸,继续道:“那位前朝刀客,他所遇的机缘、所修的秘法、所需承受的痛苦乃至运气,都是万中无一。且不说其法早已失传,即便摆在面前,以你如今这破碎根基,强行修炼,也唯有爆体而亡一个下场。” “这世间,有些伤,药石可医。有些路,断了,就是断了。” 凌震岳的话语没有任何嘲讽之意,只是在陈述一个他认知中冰冷的事实。他是金丹境大修,见识广博,他的话,几乎就是权威的判定。 希望的火苗,刚刚燃起,就被这毫不留情的冰水,彻底浇灭。 叶逍然站在那里,只觉得浑身冰冷,刚刚因为激动而涌上的一点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握着木杖的手抖得厉害,指节泛白。 从云端跌回深渊,不过瞬息之间。 凌昭寒看着叶逍然瞬间黯淡下去、如同失去所有光彩的眼神,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她知道祖父说的是事实,修行之路残酷无比,给予不切实际的希望,有时比绝望本身更残忍。 凌震岳走上前,拍了拍叶逍然的肩膀,力道不轻不重:“小子,你于昭寒有恩,于我凌家有义。回京之后,老夫保你一世富贵荣华,做个逍遥闲人,未必不是福分。有些事,强求不得。” 说完,他转身负手离去,留下叶逍然独自一人,僵立在溪边。 夕阳彻底沉入山脊,最后一丝暖光消失,暮色如同冰冷的潮水般蔓延开来,包裹住他单薄而僵硬的身影。 溪水潺潺,欢快地流向远方。 他却只觉得一股彻骨的寒意,从破碎的琵琶骨处蔓延开来,冻结了四肢百骸,连心跳都变得麻木。 断了,就是断了。 一世富贵荣华……逍遥闲人…… 他缓缓抬起头,望着彻底暗下来的天空,喉咙里像是堵了块烧红的烙铁,发不出任何声音。 只有那双逐渐适应了黑暗的眼睛里,深处,似乎有一点极其微弱、却不肯彻底熄灭的东西,在绝望的灰烬中,顽固地闪烁着。 那是不甘。 是即便面对万丈断崖,也想要纵身一跃、粉身碎骨前看一眼对岸风景的疯狂。 ------------ 第一卷 剑起处 第二十一章 一碗饺子 大军行进速度不算快,一方面是照顾伤员,另一方面也是稳扎稳打,清扫沿途可能存在的零星狄人溃兵。数日后,车队抵达了一座名为“安瑜”的县城附近。 时近黄昏,凌震岳下令大军在城外依山扎营,严明军纪,不得扰民。安排好防务后,他换上一身寻常的锦袍,来到了叶逍然的营帐外。 叶逍然正倚在床头,擦拭着那根从不离身的铁条。几日调养,他气色好了不少,虽然依旧清瘦,但眼神不再像之前那般死寂,只是多了些沉静的东西。 “小子,能走动了吗?”凌震岳的声音从帐外传来。 叶逍然连忙放下铁条,想要起身:“老将军。” “不必多礼。”凌震岳摆摆手,掀帘走了进来,目光在他手中的铁条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笑道:“整日闷在营中也无趣。安瑜县虽小,却以一道‘三鲜饺子’闻名周边。我与昭寒欲进城寻那老店尝一尝,你可要同去?” 叶逍然愣了一下。与凌家祖孙同行?他下意识地想拒绝,自己一个残废的普通小卒,如何能与他们并肩而行? 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凌震岳道:“你救了昭寒,便是我凌家的客人。不必拘泥身份。走吧,尝尝人间烟火,总好过对着这些药罐子。”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温和。这时,凌昭寒也出现在了帐外,她依旧是一身素雅便装,对着叶逍然微微颔首。 叶逍然沉默片刻,最终点了点头:“……好。” 安瑜县城墙不高,透着几分岁月斑驳的痕迹。城门口虽有兵士值守,但看到凌震岳出示的令牌后,立刻恭敬放行。 踏入城内,一股与军营和边关截然不同的生活气息扑面而来。 虽已是黄昏,街道两旁依旧店铺林立,挑着担子的小贩吆喝着最后的生意,空气中混杂着食物、香料和各种市井的味道。孩童在巷口追逐打闹,归家的人步履匆匆,茶馆酒肆里传出隐约的谈笑声。 这一切,对叶逍然而言,既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那种为生计奔波的烟火气,陌生的是这里的安宁与平和,与平安集的破败压抑、边关的血腥肃杀恍如隔世。 凌震岳显然对这里颇为熟悉,领着二人穿街过巷,避开最热闹的主街,拐进了一条青石板铺就的老巷。巷子深处,一家门面不大、招牌被油烟熏得有些发黑的食肆里飘出诱人的香气。 “就是这里了。”凌震岳当先走了进去。 食肆里客人不多,老板是个头发花白的老者,看到凌震岳,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惊喜又有些局促的笑容:“哎呦!是……是凌老爷?您可有年头没来了!” “老周,还是老样子,三份饺子,多放醋。”凌震岳笑着招呼,自顾自地在一张擦得发亮的木桌旁坐下,动作自然得如同寻常老客。 凌昭寒和叶逍然也跟着坐下。凌昭寒姿态依旧端庄,但眼神也柔和了些许,打量着这间充满生活痕迹的小店。叶逍然则有些拘谨,目光扫过墙上简单的菜单和泛黄的价目牌。 很快,三大碗热气腾腾的饺子端了上来。皮薄馅足,汤汁清亮,点缀着翠绿的葱花,香气扑鼻。 “快尝尝,这老周的手艺,京城都难找。”凌震岳率先动筷,吃了一口,满足地眯起了眼,哪还有半分金丹大修的威严,完全像个贪嘴的老饕。 凌昭寒斯文地夹起一个,小口品尝,点了点头:“鲜香适中,果然不错。” 叶逍然看着碗里白胖的饺子,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的视线。他拿起筷子,夹起一个,吹了吹,小心地咬了一口。鲜美的汤汁瞬间在口中溢开,混合着猪肉、虾仁和不知名野菜的香气,温暖的感觉从胃里升起,蔓延至四肢百骸。 很简单的味道,却让他鼻子莫名有些发酸。他已经记不清,有多久没有这样安心地、坐下来吃一碗热乎乎的食物了。 “如何?”凌震岳笑问。 “……很好。”叶逍然低声道,又埋头吃了两个。 “比你们平安集的吃食如何?”凌震岳似是随口问道。 叶逍然咀嚼的动作慢了下来。他沉默了一会儿,才轻声道:“平安集……没什么好吃的。一年到头,多是黑面饼子,能吃饱就不错了。” 凌震岳和凌昭寒都停下了筷子,看向他。 “集子小,地贫,种不出多少粮食。冬天最难熬,柴火金贵,很多时候只能啃冻硬的饼子,就着雪水往下咽。”叶逍然的声音很平缓,像在说别人的事,“偶尔运气好,上山能打到只瘦兔子,或是捡到些能吃的野果、山菇,那就是打牙祭了。” 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记得有一年冬天特别冷,集里饿死了好几个人。我和……”他话到嘴边,猛地顿住,将“蓁蓁”两个字硬生生咽了回去,心脏像是被针扎了一下,转而道:“……我攒了许久的柴火,跟人换了一小袋最便宜的麦麸,混着雪水煮糊糊,吃了大半个月。” 食肆里安静下来,只有灶膛里柴火燃烧的噼啪声。老周老板在柜台后擦拭着碗碟,仿佛没有听见。 凌昭寒看着眼前这个少年,他语气平静,甚至没有多少抱怨,只是陈述着事实。但那些轻描淡写的话语背后,是怎样一种艰难求存的岁月?她自幼锦衣玉食,天赋卓绝,即便在军中历练,也从未真正体会过这种为一口吃食挣扎的绝望。 凌震岳喝了一口饺子汤,目光深邃:“民生多艰。北境苦寒,像平安集这样的地方,还有很多。”他叹了口气,“所以,更要守住国门,不能让狄人的铁蹄践踏进来,毁了这碗热饺子。” 叶逍然默默地点了点头。他守护的,或许从来不是什么家国大义,最初只是为了复仇,后来是为了活下去。但此刻,看着碗里剩下的饺子,听着窗外隐约传来的市井喧闹,他似乎模糊地触摸到了一点凌老将军话中的重量。 “后来呢?”凌昭寒忽然轻声问道,“你……怎么离开平安集的?”她记得军报中提过,炮灰营多是由囚徒和罪民组成。 叶逍然的身体微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他低下头,用筷子慢慢拨弄着碗里的饺子,声音更低了些:“……犯了事。杀了人。” 他没有细说原因,没有提钱胖子,更没有提蓁蓁。那是他心底最血淋淋的伤疤,无法轻易示人。 凌震岳和凌昭寒对视一眼,都没有再追问。边军之中,谁又没有些不堪回首的过往?尤其是炮灰营。 气氛一时有些沉闷。 “都过去了。”凌震岳拍了拍叶逍然的肩膀,语气缓和,“入了行伍,便是新生。你此番立下大功,前程自会不同。” 叶逍然扯了扯嘴角,算是回应。前程?他一个废人,何谈前程。但老将军的好意,他心领了。 吃完饺子,凌震岳付了钱,又跟老周寒暄了几句,三人便起身离开。 走在华灯初上的街道上,夜色温柔,冲淡了方才谈话中的沉重。凌震岳兴致颇高,甚至还给凌昭寒买了一支简单的桃木簪子,给叶逍然买了一包刚炒好的糖炒栗子。 叶逍然捧着那包热乎乎的栗子,有些不知所措。这种寻常少年人或许会欣喜的小食,于他而言,却是一种遥远而陌生的体验。 回到营地,各自告别。 叶逍然回到自己的营帐,将那包栗子放在床头,久久没有动。 今夜,他说了很多,又似乎什么都没说。平安集的苦难,他轻描淡写地带过,最深重的伤痛,依旧紧紧埋在心底。 但那碗热饺子,那条喧嚣的街道,凌老将军偶尔流露的平和,凌昭寒那双清冷眸子中一闪而过的细微关切……这些点点滴滴的人间烟火与善意,像微弱的光,照进他冰封沉寂的心湖,泛起一丝极细微的涟漪。 他拿起一颗栗子,壳很烫。他笨拙地剥开,将金黄的果肉放入口中,很甜,带着焦香。 他慢慢地咀嚼着,望向帐外沉沉的夜空。 京城,又会是怎样的呢? 而在他看不见的角落,那根静静躺着的青冥剑残骸,在黑暗中,似乎又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 ------------ 第一卷 剑起处 第二十二章 明月照耀沉梦 大军继续向南行进。 离开了北境的苍凉与肃杀,越往南,天地间的色彩便越发鲜活起来。官道两旁开始出现大片的农田,虽已是秋末,仍能想象春夏时的绿意盎然。村落城镇也逐渐稠密,百姓的生活虽谈不上富足,但至少多了几分安居乐业的烟火气。 叶逍然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凌震岳吩咐过,让他好生静养。医官每日都会来诊脉换药,用的皆是上好的药材。凌昭寒偶尔也会过来,沉默地坐一会儿,有时会带些沿途购买的时新果子或点心,放下便走,并不多言。 身体的伤势在丹药和静养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好转。断骨处生长愈合带来的麻痒,甚至盖过了旧伤的钝痛。但叶逍然的心,却并未因此而轻松多少。 凌老将军那日冰冷的话语,如同烙印般刻在他心底——“断了,就是断了。” 每每夜深人静,或是车队休憩、他独自下车活动时,总能感受到那处破碎的琵琶骨如同一个冰冷的诅咒,时刻提醒着他的残缺。即便将来伤势痊愈,他依旧是个提不得重物、更无法修行练气的废人。凌老将军许诺的京城富贵,于他而言,更像是一种无处可去的安置。 他有时会下意识地摩挲着那根青冥剑残骸。它依旧冰冷、沉手,表面的锈迹似乎褪去了些许,露出底下更为幽暗的质地。那日战场上的异象、脑海中闪过的白衣身影,都如同梦境般模糊而不真实。或许,那真的只是力竭濒死时的幻觉? 车队不紧不慢地走着。凌震岳似乎并不急于回京,沿途甚至会停留视察一些重要的军镇关隘,与守将交谈。叶逍然默默地看着,听着,对梁国的疆域和边防有了一个模糊的概念,也更深切地体会到凌家在这片土地上的威望。 他就像一个偶然闯入另一个世界的旁观者,沉默地跟随,安静地休养,内心的波澜被小心翼翼地隐藏在那张日渐恢复血色、却依旧没什么表情的脸庞之下。 这一日,车队在一片开阔的河滩地扎营。夜色晴朗,一轮皎洁的明月高悬天际,清辉洒满大地,将蜿蜒的河流映照得如同一条闪烁的银带。远处山峦起伏的轮廓在月光下显得柔和而神秘。 营地里篝火点点,巡逻士兵的脚步声和低声交谈隐约可闻,更远处传来河水汩汩流淌的声响,交织成一曲宁静的夜歌。 叶逍然在马车里待得闷了,便披了件外袍,慢慢踱到河边一片干净的草地上坐下。夜风带着河水湿润的气息和秋草的微凉,拂过脸颊,很是舒爽。 他仰头望着那轮明月。平安集的月亮,似乎总是被煤烟和愁云遮掩,显得灰蒙蒙的。边关的月亮,则常常伴随着凛冽的风号和血腥味,冷得刺骨。唯有今夜的月,格外澄澈、安宁,仿佛能照进人的心里。 他看得有些出神。 思绪飘忽着,想到了很多,又似乎什么都没想。过去的苦难,未来的迷茫,都在这片清冷的月辉下,变得有些遥远而不真切。 身体渐渐放松下来,连日赶路的疲惫和伤势初愈的虚弱悄然涌上。他靠着身后一块微凉的大石,眼皮越来越沉重。 月光温柔地笼罩着他,仿佛为他披上了一层薄薄的银纱。手中的青冥剑残骸,在月华的浸润下,那幽暗的剑身似乎变得更加深邃,隐隐流动着一层极淡极淡、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莹光。 叶逍然的呼吸逐渐变得均匀绵长,意识沉入了一片温暖的黑暗。 他睡着了。 然而,就在他沉入梦乡的刹那—— 他手中那根青冥剑残骸,那极淡的莹光忽然变得清晰了一瞬!一道细微如发丝、清凉如月华的气流,极其缓慢地、试探性地,从剑柄处渗出,如同拥有生命的藤蔓,悄无声息地缠绕上他握着剑柄的手,然后顺着他的手臂经络,极其小心地向上蔓延。 它所过之处,叶逍然紧绷的肌肉在睡梦中微微放松,连日积累的疲惫似乎被一点点抚平。 最终,那丝细微的气流,如同最谨慎的探路者,终于触碰到了他背后那处破碎纠缠、被视为绝地的琵琶骨区域。 气流在这里遇到了巨大的阻碍。那里的经脉寸断,骨骼碎裂成无数细小的残片,与血肉、神经胡乱地生长在一起,形成了一团死寂、混乱、拒绝任何能量通过的禁区。 清流小心翼翼地环绕着这片“废墟”,似乎有些犹豫,又有些不甘。 就在这时,叶逍然在睡梦中无意识地发出了一声极轻的呓语,眉头微微蹙起,仿佛梦到了什么痛苦的事情。 仿佛是这声呓语刺激到了那丝清流,又或是感受到了主人潜意识深处的不甘与渴望。 清流不再犹豫,它凝聚起所有微弱的力量,不再是温和的抚慰,而是带着一种极其细微、却无比锋锐的意味,如同最纤细的冰针,朝着那死寂区域的边缘,一处最为薄弱的地方,轻轻刺探了一下! “唔……” 睡梦中的叶逍然身体猛地一颤,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那感觉,就像是被一根烧红的针狠狠扎了一下神经深处! 但那丝清流,竟然真的极其艰难地、刺入了一丝丝!虽然仅仅是微不足道的一丝,却仿佛是在坚不可摧的堤坝上,凿开了一个肉眼看不见的微小孔洞! 更多的、更为稀薄的月华清流,开始顺着这个微小孔洞,极其缓慢地、一丝丝地渗透进去。 沉睡中的叶逍然,身体开始微微颤抖起来,脸色在月光下显得有些苍白。那渗透的过程,显然伴随着巨大的痛苦,即便在深度睡眠中,也无法完全屏蔽。 然而,在这剧烈的痛苦之中,那破碎死寂了十多年的区域,似乎有某个极其微小的点,被那外来的一丝月华清流,重新激活了一丝微不足道的……活性? 这个过程极其缓慢,极其微弱,微弱到即便是凌震岳那样的金丹修士在一旁,若不刻意仔细探查,也难以察觉。 青冥剑残骸上的莹光渐渐黯淡下去,仿佛耗尽了力量。那丝清流也停止了渗透,缓缓退了出来,重新缩回剑身之内。 一切恢复了平静。 只有叶逍然紧蹙的眉头和微微颤抖的眼睫,显示着他正承受着某种不适。 月光依旧皎洁,河水依旧潺潺。 无人知道,在这个平凡的秋夜,一轮明月之下,一场无声的、微不足道却又石破天惊的试探,已然发生。 叶逍然沉在梦里。 他梦见自己行走在一片无边无际的迷雾之中,背后传来一阵阵熟悉的、撕扯般的剧痛。他艰难地往前走,不知要去向何方。 忽然,前方的迷雾淡了些许。 一道模糊的白色身影,背对着他,似乎离得很远,又似乎近在眼前。 那身影的手中,仿佛也握着一柄剑。 然后,他听到了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仿佛穿越了万古时空,直接响在他的灵魂深处。 “……路……阻……” 断断续续,模糊不清。 下一刻,剧痛袭来,梦境轰然破碎。 叶逍然猛地惊醒过来,大口喘着气,背后那熟悉的旧伤处,传来一阵前所未有的、如同被灼烧撕裂般的剧痛,远超平日。 他茫然地环顾四周,依旧是月光下的河滩,营地寂静。 刚才的梦,和那阵诡异的剧痛,真实得可怕。 他低下头,看向手中的青冥剑。 它静静躺在掌心,冰冷,沉黯,一如既往。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 第一卷 剑起处 第二十三章 清风起于微末 将近一月的长途跋涉,南方的秋意已深,空气里浸透了桂子的甜香与枯叶的微涩。官道越发宽阔平整,车马行人络绎不绝,沿途城镇的规模与繁华也远非北境边城可比。一种无形的、属于京畿重地的富庶与威仪氛围,逐渐笼罩了整个车队。 叶逍然的伤势已好了七八成,至少行动无碍,面色也红润了许多,只是身形依旧清瘦,背后的旧伤在阴雨天或劳累时,仍会隐隐作痛,提醒着他那无法改变的残缺。 这一夜,大军在距离都城仅百余里的“归驿”驻扎。此地已是京畿卫戍范围,安全无虞,营盘扎得松散了许多,气氛也远比在北境时轻松。 月华如水,洒满驿馆旁一片清理出的开阔场地。 场地一侧,凌震岳坐在一张太师椅上,身旁小几放着一盏清茶和几卷摊开的兵书。他并未披甲,只着一件深色常服,目光落在书卷之上,神情专注,偶尔端起茶盏啜饮一口,仿佛只是一位寻常的夜读老者。然而,那不经意间流露出的、与周围天地隐隐契合的沉凝气息,却昭示着他金丹大修的不凡。 另一侧,凌昭寒坐在一架古琴前。琴身暗紫,古拙典雅。她纤指轻拨,淙淙琴音便流淌而出,并不激昂,而是清冷幽远,如寒泉滴落深潭,如月色浸润松林,与她的人一般,带着几分疏离的意境,却又奇异地安抚着夜的浮躁。 而在场地中央,叶逍然正凝神练剑。 他手中依旧是那根锈迹斑斑的铁条。经过近一个月的休养和沿途偶尔的揣摩练习,他对《青冥录》基础篇与凌家破军剑诀的融合,有了更深的理解和体会。 动作依旧不快,甚至有些缓慢。一式“刺”,不再是简单的直来直往,而是包含了细微的螺旋劲力与角度变幻,追求着最快的速度和最精准的点破。一式“削”,不再是大开大阖的挥砍,而是手腕极精妙地抖动,力道含而不露,轨迹飘忽,随时可变削为格,变格为刺。一式“格”,也不再是笨拙的硬扛,而是身法与步法的微妙配合,卸力、引偏、反击融于一体。 他没有灵力,无法催发剑气,所有的威力都依赖于肉身的力量、技巧的运用以及青冥剑本身的锋锐。 但此刻,在他全神贯注的演练下,奇异的一幕发生了。 随着他手中铁条的每一次刺出、收回、削掠、格挡,周围的空气似乎被某种无形的韵律所引动。并非狂暴的劲风,而是一丝丝、一缕缕极细微的气流,开始围绕着他周身旋转、萦绕。 初时极淡,肉眼难辨。但随着他剑招越来越流畅,心神越来越沉浸,那丝丝气流逐渐变得清晰起来。它们如同被无形的手牵引着,依附着铁条的轨迹,在空中划出一道道淡薄却确实存在的痕迹。 宛若清风。 清风无形,但拂过水面会起涟漪,掠过草尖会低头。此刻萦绕在叶逍然身边的,便是这样一股股如有实质的“清风”! 它们并不具备真正的杀伤力,却灵动异常,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锋锐意蕴和玄妙韵律。叶逍然的身影在这片自行生发的微弱气流中,似乎也变得有些模糊、有些飘逸起来。 他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剑道世界里。背后的旧伤还在隐隐作痛,提醒着他的极限,但他此刻心无旁骛,只是循着心中的感悟,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修正着、完善着那最简单基础的三式。 每一次挥剑,肌肉的细微颤动,力量的流转传递,与步伐的配合,与呼吸的节奏,都在不断调整,趋向于某种意义上的“完美”。那萦绕周身的清风剑气,也随之变得更加灵动,更加凝练。 凌昭寒的琴音不知何时变得低缓悠长,她的目光落在场中练剑的叶逍然身上,清冷的眸子里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惊诧。她能感受到,叶逍然周身那萦绕的微弱气流,并非灵力催动,而是纯粹由剑招意境和肉身力量达到某种极致后,自然而然引动的天地之气! 这是“意”的雏形!是许多炼气期修士都难以触摸到的境界!可他明明……琵琶骨尽碎,根本无法储存和引导灵力啊!这完全违背了修行的常理! 她的琴音下意识地试图去迎合那清风的韵律,却发现那韵律看似简单,内里却蕴含着一种极其古老、极其深奥的基底,她的琴意竟难以完全融入,反而被那清风带着走。 凌震岳不知何时已放下了手中的兵书。他端着茶盏,目光平静地看着场中的叶逍然,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唯有眼底深处,有一抹极其深邃的光芒一闪而逝。 他看得比凌昭寒更透彻。 叶逍然引动的,确实不是灵力,甚至不能称之为“气”。那更像是一种“势”,一种由极致专注、精妙剑招以及那柄奇特铁条共同作用下的、“技近乎于道”的微弱显化! 是剑意!最原始、最本真、不假外物的剑意雏形! 虽然微弱得可怜,但其本质极高!高到让他这位金丹修士,都感到一丝心惊和……难以置信。 “难怪……难怪那铁条能自行护主,能化解邪药……”凌震岳心中暗道,“此子与那铁条,皆不简单。可惜……那琵琶骨……” 他心中惋惜之意更甚。如此璞玉,却天生一道无法弥补的裂痕,终难成大器。那清风剑意再神妙,无根之木,无源之水,又能持续多久?待到其肉身气血随着年岁增长而衰败,这点点意境,终将如昙花一现,消散无踪。 场中,叶逍然一套剑法练完,收势而立。周身萦绕的清风剑气缓缓消散于无形。他微微喘息着,额角见汗,但眼神却异常明亮,带着一种酣畅淋漓的满足感。 他并未察觉到自身引动的异象,只觉今日练剑格外顺畅,对力道的掌控似乎又精进了一丝。 他转过头,看到凌昭寒不知何时已停止了弹琴,正望着自己。凌老将军也放下了书卷,目光温和。 叶逍然有些不好意思地擦了擦汗,走过去:“打扰到老将军和凌将军了。” 凌震岳笑了笑,将手中的茶盏递给他:“无妨。剑练得不错,颇有章法。看来伤势恢复得甚好。” 叶逍然双手接过茶盏,水温正好,他喝了一口,一股暖意流入腹中:“多谢老将军挂心,已无大碍了。” 凌昭寒看着他,忽然轻声问道:“你练的……似乎不只是破军剑诀?” 叶逍然握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迟疑了一下,道:“是。还掺了一些……自己瞎琢磨的东西。”他无法解释《青冥录》的存在。 凌昭寒没有再追问,只是点了点头:“很好。适合自己的,才是最好的。” 凌震岳站起身,拍了拍叶逍然的肩膀:“明日便可抵达京城了。早些休息,养足精神。京城……不比边关,自有另一番天地。” 他的话语意味深长。 叶逍然躬身应道:“是。” 夜色渐深,琴音已歇,书卷合拢。 叶逍然回到自己的营帐,心中却仍回荡着方才练剑时的那种奇妙感觉,以及凌家祖孙的话语。 京城,另一番天地。 那会是怎样的天地?对他这具残躯而言,又意味着什么? 他握紧了手中的青冥剑,冰凉的触感传来,却仿佛带着一丝极微弱的、如同呼吸般的悸动。 他低下头,看着剑身上那些幽暗的纹路,在油灯的光线下,似乎比往日更鲜活了一些。 ------------ 第一卷 剑起处 第二十四章 初至京城 翌日,天光未亮,营地便已忙碌起来。拔营,整顿车驾,所有士卒都换上了相对整洁的军服,旌旗被仔细擦拭,在晨风中猎猎作响。一种不同于边关血战、而是属于凯旋仪式的肃穆与隐隐的兴奋感在队伍中弥漫。 叶逍然也被分到一套新的青色劲装,虽无甲胄,却也干净利落。他默默整理好自己少得可怜的行装,将那根用粗布仔细包裹好的青冥剑残骸贴身藏好。 车队再次启程,向着最终的目的地——梁国都城进发。 越是临近都城,官道越发宽阔如砥,可容十骑并行。两旁良田阡陌纵横,村落星罗棋布,屋舍俨然。往来车马如龙,商旅络绎,随处可见衣着光鲜的士子、行色匆匆的官吏,甚至还有装饰华美的马车在护卫簇拥下驶过,一派盛世繁华景象。 约莫午时,前方地平线上,一道巨大无比的黑色轮廓逐渐清晰。 梁国都城,到了。 那是一座雄踞于平原之上的巨城,城墙高耸如山岳,绵延不知多少里,一眼望不到尽头。墙砖黝黑,饱经风霜,透着一股沉甸甸的历史厚重感和无坚不摧的威严。城楼巍峨,箭塔如林,在秋日阳光下闪烁着冷硬的金属光泽。 巨大的城门洞开,如同巨兽的口。城门外,黑压压地站满了迎接的人群! 为首的是数十位身着朱紫官袍、气度不凡的官员,身后是整齐列队的宫廷仪仗卫队,金瓜钺斧,旌旗伞盖,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更远处,还有许多看热闹的京城百姓,人头攒动,喧嚣鼎沸。 “止步!” 前方开路的骑兵勒住战马,车队缓缓停下。 凌震岳早已换上了那身暗金麒麟吞天铠,披着大氅,在亲卫的簇拥下,策马缓缓行至队伍最前方。 叶逍然跟在凌昭寒的车驾旁,远远望着那盛大而正式的迎接场面,心中不禁有些震撼。这是他从未想象过的景象。平安集的土墙、边关壁垒的残破,与眼前这座巨城和威严的仪仗相比,如同尘埃之于山岳。 这时,迎接的官员队伍中,一位身着绯色绣仙鹤补子、头戴乌纱、面容清癯、气质儒雅中带着几分威严的中年官员越众而出,拱手朗声道:“下官兵部尚书李谨,奉陛下之命,率文武同僚,恭迎凌老将军凯旋!老将军扬我国威,痛击狄虏,实乃国之柱石,万民之幸!” 凌震岳翻身下马,动作沉稳如山。他抱拳还礼,声音洪亮,传遍四方:“李尚书言重了。老夫身为军人,保家卫国,分内之事。赖陛下洪福,将士用命,方得此胜,不敢居功。” 两人一番场面上的寒暄,身后的文武官员们也纷纷上前见礼,气氛热烈而隆重。叶逍然站在稍远的地方,看着那些平日里只在传闻中听到的大官们,此刻都对凌老将军恭敬有加,心中对凌家的权势有了更直观的认识。 寒暄过后,李谨与凌震岳并肩而行,低声交谈起来,神色似乎变得有些凝重。 叶逍然耳力远超常人,隐约听到几句飘过来的对话。 “……狄人使者已于三日前抵达鸿胪寺……”李谨的声音压得很低。 “……哦?这么快就派人来了?所为何事?”凌震岳语气平淡。 “……表面上是呈递国书,商议……赎回战俘之事,但据闻暗中提出了……划界互市的条款……朝中对此争议颇大……”李谨语速很快,“陛下之意,似有考量……” “……哼,败军之将,何以言勇?兀朮小儿断臂残腿,兀骨老鬼尸骨无存,他们有何资格谈条件?”凌震岳冷哼一声,但随即语气微沉,“不过……陛下既有考量,老夫自当详陈北境实情……” 听到“狄人使者”、“谈判”、“划界互市”这些字眼,叶逍然的心猛地一沉。边关将士浴血奋战,死伤无数,才将狄人打退,如今他们竟敢派使者来谈判?朝廷竟然还考虑? 他想起了死去的蓁蓁,想起了炮灰营那些填了壕沟的冤魂,想起了黑风隘口下堆积如山的尸骸……一股冰冷的怒意和难以言喻的悲凉涌上心头。难道那些牺牲,就换来一场轻飘飘的谈判吗? 但他很快压下了情绪。他只是个小卒,这些军国大事,轮不到他置喙。 此时,凌震岳与李谨的谈话似乎告一段落。凌震岳转身,对凌昭寒和叶逍然招了招手。 两人上前。 “昭寒,”凌震岳吩咐道,“陛下召我即刻入宫觐见,奏报军务。你先行回府,安排好叶小友的住处,让他好生歇息。” “是,祖父。”凌昭寒躬身应道。 凌震岳又看向叶逍然,语气温和:“叶小友,你随昭寒回府,不必拘束,就当是自己家。一切待老夫回府后再做安排。” “多谢老将军。”叶逍然低头行礼。 凌震岳点点头,不再多言,翻身上马,在李谨等一众高官的陪同下,在一队精锐御林军的护卫下,向着那深邃如巨兽之口的城门疾驰而去,直奔皇城。 留下的文武官员也各自散去,仪仗队伍开始收拢。热闹的迎接场面很快平息下来。 凌昭寒对叶逍然道:“我们也走吧。” 凌家的车驾早已准备好。那是一辆并不特别华丽、却用料扎实、透着沉稳大气的马车。凌昭寒登上马车,叶逍然则骑上了一旁侍卫牵来的另一匹马。 车队缓缓启动,随着人流,驶入那高大无比的城门洞。 一入城门,声浪和景象瞬间为之一变! 笔直宽阔、足以容纳数十辆马车并行的朱雀天街扑面而来!街道两旁店铺林立,楼阁参差,旌旗招展,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叫卖声、谈笑声、车马声、丝竹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的、充满活力的声浪,冲击着耳膜。 空气中弥漫着各种复杂的气味:食物的香气、脂粉的甜腻、香料的神秘、还有牲畜和人群特有的味道。 街道上的人们衣着光鲜,神态从容,与北境边民和平安集百姓的面黄肌瘦、神色惶然截然不同。这里仿佛是两个世界。 叶逍然骑在马上,努力保持着镇定,但目光仍不由自主地被这极致的繁华所吸引,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新奇与震撼。这就是京城?这就是凌老将军说要保他一世富贵荣华的地方? 车队沿着天街行驶了很长一段距离,拐入了一条相对安静许多的街道。这里的府邸明显更加高大宏伟,朱门高墙,石狮镇守,戒备森严,显然是达官显贵聚居的区域。 最终,车队在一座占地极广、气势恢宏的府邸前停下。 府门高大,门楣上悬挂着巨大的匾额,上书两个鎏金大字:“凌府”。字体苍劲有力,透着一股沙场铁血之气。门旁两尊威风凛凛的石麒麟,以及门前披甲持戈、气息精悍的守卫,无不彰显着府邸主人非同寻常的地位。 “小姐回府!”门前侍卫显然早已得到消息,恭敬行礼,迅速打开中门。 凌昭寒下了马车,对叶逍然道:“随我来。” 叶逍然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波澜,跟在凌昭寒身后,迈步踏入了这座象征着梁国顶级权贵的府邸。 门内门外,仿佛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门外是京城的喧嚣繁华,门内则是另一种深沉的、厚重的、带着无形威压的寂静。 ------------ 第一卷 剑起处 第二十五章 凌府讲述 凌府深深,不知几许。 穿过那威严肃穆的大门,仿佛踏入另一个世界。外间的喧嚣市井被高大的院墙彻底隔绝,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屏息的宁静与厚重。 叶逍然跟在凌昭寒身后,行走在宽阔的青石步道上。目光所及,亭台楼阁,飞檐斗拱,错落有致,并非极尽奢华,却处处透着一种历经岁月沉淀的恢弘气度与严谨法度。廊庑回转,庭院深深,古树参天,奇石罗列,一草一木皆见匠心,却又丝毫不显匠气。 往来仆从侍女皆衣着整洁,步履轻稳,见到凌昭寒纷纷躬身行礼,眼神恭敬,动作规矩,没有丝毫喧哗。整个府邸如同一部精密而古老的机器,在无声而高效地运转着。 叶逍然沉默地走着,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局促。与这深宅大院相比,平安集那个破败的家,甚至边军那拥挤肮脏的营帐,都显得如此渺小和不真实。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和书卷气,与他熟悉的血腥、汗臭和尘土味截然不同。 凌昭寒似乎看出了他的不自在,放缓了脚步,清冷的声音在寂静的庭院中响起:“凌府是曾祖时所建,距今已逾百年。历代皆有增补,但主体未变。府中规矩多了些,你不必在意,日常起居自有下人打理,若有需要,直接吩咐便是。” 叶逍然低声道:“多谢将军。” 凌昭寒微微摇头:“既已离营,不必再称将军。唤我名字即可,或随府中人称一声‘小姐’。” 叶逍然迟疑了一下,终究觉得直呼其名太过冒昧,便道:“是,小姐。” 凌昭寒不再多言,领着他穿过几重月亮门,绕过一片苍翠的竹林,来到一处相对独立的院落。院门匾额上写着“听雪”二字,字体清秀婉约,与凌府整体的刚健风格略有不同。 “这处‘听雪轩’较为清静,平日少有人来,你就暂且住在这里。”凌昭寒推开院门,院内不大,但十分雅致,三间正房,两侧厢房,院中有一小池,几尾锦鲤游弋其间,角落种着一株老梅,尚未到花期。 早有侍女守在院内,见到凌昭寒,齐齐行礼。 “这位是叶公子,府中贵客。好生伺候,不可怠慢。”凌昭寒吩咐道。 “是,小姐。”侍女们恭敬应下,好奇的目光悄悄打量了一下叶逍然,见他虽衣着普通,但气质沉静,又是小姐亲自带来,不敢有丝毫轻视。 进入正房,屋内陈设简洁却不失雅致,桌椅床榻皆是上好的花梨木所制,透着温润的光泽。窗明几净,熏着淡淡的安神香。 “你先稍作休息,梳洗一番。晚些时候,我会让人送饭菜过来。”凌昭寒道。 “有劳小姐费心。”叶逍然再次道谢。 凌昭寒点点头,似乎打算离开,但走到门口,又停下脚步,转身道:“京城不比边关,规矩多,人心也杂。你初来乍到,凡事多看少言,若有不解或难处,可让侍女去寻我,或直接去前院寻管家。” 她顿了顿,补充道:“尤其是我那两位兄长若回府,他们……性子跳脱了些,若有什么唐突之处,你不必理会。” 叶逍然闻言,心中微动。这一路上,他只听闻凌老将军和凌昭寒,倒是第一次听说她还有兄长。 凌昭寒似乎并不愿多提家事,说完便欲离开。 叶逍然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问道:“小姐,方才入城时,见京城繁华远胜北境,不知……平日里都有哪些需要注意的?” 凌昭寒转过身,看了他一眼,似乎没想到他会问这个。她略一思索,道:“京城确是繁华之地,三教九流,鱼龙混杂。皇城位于北面,宫禁森严,非召不得入。达官显贵多聚居在东城和北城,西城多商贾,南城则多平民百姓,也最为混乱。” “城中最大的消遣之处,莫过于朱雀大街的茶楼酒肆,以及城西的‘百戏坊’,那里有各色杂耍、说书、戏曲。若想寻些清静,可去城南的‘文渊阁’附近,那里书院林立,文风鼎盛,或有卖些古籍孤本的小店。城外的‘大相国寺’香火鼎盛,素斋也颇有名气。” 她语速平稳,如数家珍,却带着一种天然的疏离感,仿佛在介绍一幅与己无关的画卷。 “至于需要注意的……”她微微蹙眉,“无非是些寻常道理。莫要轻易与人冲突,尤其是那些衣着华贵、前呼后拥的纨绔子弟。京城水深,看似寻常的一个路人,背后或许都牵扯着盘根错节的势力。银钱方面不必担心,府中自会安排。若真要出门,可让管家派两个稳妥的小厮跟着。” 叶逍然默默记下,心中对京城的轮廓清晰了几分。果然是与边关截然不同的世界,这里比拼的似乎不再是刀剑和勇气,而是身份、权势和错综复杂的关系。 “多谢小姐提点。”他诚恳道。 凌昭寒微微颔首,目光掠过他始终挺直的背脊和那双带着警惕与沉静的眼睛,忽然问了一句:“你似乎……对京城并不好奇?” 叶逍然怔了一下,垂下眼帘:“繁华之地,看看便好。于我而言,能得一安身之所,已是幸事。” 凌昭寒沉默了片刻,道:“祖父既带你回来,凌府便是你的安身之所。安心住下吧。” 她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道:“你休息吧。” 这次,她真的转身离开了听雪轩。 叶逍然独自站在房中,听着她远去的脚步声,缓缓松了口气。面对这位清冷寡言却心思敏锐的凌家小姐,他总是不自觉地绷紧神经。 他在房中慢慢踱步,推开窗户,看着院中那池游鱼和那株老梅。环境幽静舒适,是他从未享受过的待遇。但他心中却没有多少欣喜,反而有种格格不入的漂浮感。 侍女送来了热水和干净衣物,他简单梳洗了一番,换上新衣。布料柔软舒适,与他粗糙的皮肤和满身的伤疤形成鲜明对比。 傍晚时分,侍女果然送来了精致的四菜一汤,皆是些他叫不出名字的菜式,色香味俱佳。他默默吃着,味道很好,却吃不出太多滋味。 饭后,他无事可做,便坐在窗前发呆。京城、凌府、未来……一切都充满了未知。 不知过了多久,院外隐约传来一阵说笑声和脚步声,似乎有几人正朝着听雪轩走来。 一个略显轻浮上扬的年轻男子声音传来:“听说老爷子从北境带回来个小子,就安置在这听雪轩?什么人这么大面子,能让咱家这冰山妹妹亲自安排住处?” 另一个沉稳些,却带着几分懒洋洋笑意的声音接口道:“二弟,慎言。能让祖父和昭寒同时看重的人,必有过人之处。说不定是位深藏不露的少年英雄呢?” “英雄?我看未必!北境那地方,除了能打能杀的大老粗,还能出什么人物?估计是走了什么狗屎运吧?走,瞧瞧去!” 叶逍然眉头微皱,想起了凌昭寒之前的提醒。 她的两位兄长……回来了。 ------------ 第一卷 剑起处 第二十六章 商议 梁国皇宫,紫宸殿。 殿宇巍峨,金碧辉煌,蟠龙金柱撑起高高的穹顶,地面铺着光可鉴人的金砖。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却压不住那无形却无处不在的帝王威仪与朝堂肃穆。 凌震岳卸去了铠甲,换上一身符合他国公身份的朝服,虽须发皆白,却腰背挺直,立于御阶之下。兵部尚书李谨、丞相王文渊、枢密使赵崇等一众朝廷重臣分列两侧,皆面色凝重。 御座之上,年轻的梁帝眉头微蹙,手指无意识地轻叩着龙椅扶手。虽努力维持着天子的沉稳,但眼底深处的一丝焦虑仍难以完全掩饰。 “凌爱卿,北境一战,辛苦你了。”梁帝开口,声音带着几分疲惫,“详细情形,奏来吧。” “臣,遵旨。”凌震岳拱手,声音沉稳洪亮,将黑风隘口之战的前后经过,狄人疯狂的攻势、凌昭寒被擒、叶逍然救人、粮草被焚、自己及时赶到击杀兀骨萨满、最终击溃狄人大军的过程,条理清晰地道来。他言语简练,并未过多渲染自身功绩,反而着重强调了边军将士的惨烈牺牲和狄人此次进攻的异常决心。 殿内一片寂静,只有凌震岳的声音回荡。众臣虽早已通过军报知晓大概,但听当事人亲口述说那惊心动魄的过程,依旧感到心惊肉跳。 待凌震岳奏毕,梁帝长长叹了口气:“将士们……辛苦了。抚恤之事,李爱卿,务必从严从快,不得有误。” “臣遵旨!”李谨连忙出列应道。 “凌爱卿阵斩狄人大萨满兀骨,扬我国威,实乃大功一件!”梁帝看向凌震岳,语气加重,“待议功结束,朕定当重重封赏!” “陛下厚爱,老臣愧不敢当。此乃将士用命之功。”凌震岳微微躬身。 这时,丞相王文渊轻咳一声,出列道:“陛下,凌公,如今狄人新败,北境暂安,实乃可喜。然,狄人使者此刻就在鸿胪寺,其所提……划界互市、赎回战俘之请,亦需尽快定夺。久拖不决,恐生变故。” 话题终于引到了众人最关心,也最棘手的问题上。 枢密使赵崇,一位面容冷峻的老将,冷哼一声道:“王相此言差矣!狄人狼子野心,此番大败,乃我将士浴血换来,岂能轻易与之谈判?所谓划界,无非是想蚕食我疆土;所谓互市,不过是换取喘息之机,他日卷土重来!依老夫之见,当趁其新败,集结兵力,出塞扫荡,永绝后患!” “赵枢密使壮哉!”立刻有几位武将出声附和。 王文渊却摇了摇头,语气平和却坚定:“赵大人勇武可嘉,但岂不闻‘国虽大,好战必亡’?北境一战,我军虽胜,亦是惨胜,边军精锐折损近半,国库消耗巨大,亟需休养生息。此时再启大战,劳师远征,胜负难料,若稍有闪失,恐动摇国本。狄人提出谈判,虽未必诚心,却也是我方争取时间、恢复元气的机会。” “王相莫非是怕了狄人?”赵崇语带讥讽。 “非是惧怕,乃是务实。”王文渊不为所动,“陛下,臣以为,谈判可谈,但底线必须坚守。划界绝不可让步,互市可有限度开放,需严加监管。至于战俘赎回,亦可商榷,但需狄人付出足够代价。” 文臣一派大多点头赞同。朝堂之上,立刻形成了文武对立、争论不休的局面。 梁帝听着双方的争论,眉头越皱越紧,目光最终投向一直沉默的凌震岳:“凌爱卿,你久镇北境,与狄人交手最多,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凌震岳身上。他的态度,至关重要。 凌震岳沉吟片刻,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沉重的压力:“陛下,诸位同僚。狄人此番南侵,决心之大,攻势之猛,远超以往。其背后,恐非兀朮一介莽夫所能主导。”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说出了石破天惊的话语:“老夫怀疑,此次狄人行动,乃至兀骨的出现,或许都与一个人有关。” “谁?”梁帝下意识地追问。 凌震岳吐出四个字,却让整个紫宸殿的温度仿佛都下降了几分: “狄部大祭司——赫连勃勃。” 这个名字仿佛带有魔力,方才还争论不休的众臣,瞬间安静了下来。许多年轻些的官员面露疑惑,而如王文渊、赵崇这等老臣,脸色则瞬间变得无比凝重,甚至带着一丝惊惧。 “赫连勃勃……那个老怪物……他,他不是据说早已坐化了吗?”赵崇失声道,声音都有些变调。 凌震岳摇了摇头,眼神深邃:“百年前,他便是金丹后期的大修,号称狄部千年来的第一强者,也是狄人各部族能够凝聚在一起的精神图腾。当年北境烽火连天,大半因他而起。后来他突然销声匿迹,有传言他冲击元婴失败已然坐化,也有传言他闭了死关。但究竟如何,无人知晓。” “老夫与兀骨交手时,能感觉到他的功法路数,阴邪诡异,与百年前赫连勃勃的手段颇有几分相似,且得其真传,威力无穷。兀骨,极有可能是赫连勃勃的亲传弟子。” “若赫连勃勃当真未死,甚至……已然出关……”凌震岳的声音沉重无比,“那兀朮的疯狂进攻、兀骨的现身,甚至此刻派来的使者,或许都只是试探。一旦我等露出疲态或应对失当,恐怕……”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下去,但在场所有人都明白那意味着什么。 一个百年前就是金丹后期、如今不知修为几何的狄部大祭司,其威胁远超十万狄人铁骑! 梁帝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手指紧紧攥着龙椅扶手。 殿内陷入了一片死寂。刚才主战的赵崇等人也哑口无言,额角见汗。若真有这等老怪物在后面,主动出塞扫荡,与送死何异? 王文渊深吸一口气,率先打破沉默:“若凌公所言属实……那与狄人谈判,暂稳边境,为我大梁争取恢复国力的时间,便更是当务之急了!” 这一次,无人再出声反对。 梁帝沉默良久,终于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干涩:“凌爱卿,依你之见,赫连勃勃出关的可能,有几分?” 凌震岳沉吟道:“臣不敢妄断。但其弟子兀骨已现,且狄人攻势异常,不得不防。或许五五之数,或许更高。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梁帝闭上了眼睛,似乎在做着艰难的决定。片刻后,他睁开眼,眼中已恢复了帝王的决断:“既然如此,那便依王相所言,与狄人谈!” 他目光扫过众臣:“然,绝非屈膝求和!划界之事,寸土不让!互市可谈,但需严控规模、品类,以防资敌。战俘赎回,需狄人拿出足够诚意和代价!此次谈判,以凌爱卿为主,王相、李尚书协同,务必摸清狄人虚实,尤其是……关于赫连勃勃的消息!” “臣等遵旨!”凌震岳、王文渊、李谨齐声应道。 “谈判时间,”梁帝想了想,“定于两月之后。地点……就设在北境‘潼谷关’。凌爱卿,这两月,北境防务万不可松懈!” “陛下放心!老臣省得!”凌震岳沉声道。 一场决定两国未来走向的谈判,就此定下基调。 朝会散去,众臣心事重重地退出紫宸殿。 凌震岳走在最后,望着殿外恢宏的宫殿群和远处繁华的京城,眉头却依旧紧锁。 赫连勃勃的阴影,如同一片无形的乌云,笼罩在所有人的心头。 两月后的谈判,恐怕绝不会轻松。而那隐藏幕后的狄部大祭司,才是真正决定这场博弈最终走向的,那只最大的手。 风雨欲来。 ------------ 第一卷 剑起处 第二十七章 独自惆怅 脚步声和说笑声越来越近,径直停在了听雪轩的院门前。 “就是这儿了?看着倒是清静。”那略显轻浮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几分好奇。 “吱呀”一声,院门被推开。 叶逍然站起身,看向门口。 只见两位年轻公子并肩走了进来。左边一位,约莫二十三四年纪,身着宝蓝色锦袍,腰束玉带,面容俊朗,眉眼间带着几分飞扬跳脱的神采,嘴角噙着一丝玩味的笑意,正上下打量着叶逍然。 右边一位,年纪稍长一些,约莫二十七八,穿着墨色暗纹常服,气质明显沉稳许多,面容与凌昭寒有几分相似,更为英挺,眼神温润中透着精明,嘴角也带着笑,却显得从容不迫。 这两人,显然就是凌昭寒的两位兄长了。 叶逍然依照礼节,微微躬身:“在下叶逍然,见过两位公子。” 那蓝袍公子叫凌振霄,是凌昭寒的二哥一个箭步上前,绕着叶逍然走了半圈,啧啧道:“就是你从狄人堆里把我家那冰块妹妹捞出来的?看着也不像三头六臂啊?瘦巴巴的,还没我壮实呢!”他说话直接,却并无恶意,更像是某种程度的……好奇和认可? 黑袍公子则是凌昭寒的大哥凌振云,轻轻咳嗽一声,瞪了弟弟一眼,随即对叶逍然拱手还礼,笑容温和:“叶兄弟不必多礼。在下凌振云,这是舍弟振霄。我等方才回府,听闻叶兄弟在此,特来拜谢。”他的语气诚恳稳重,“舍妹昭寒性子倔强,此番北境遇险,多亏叶兄弟舍命相救,此恩我凌家上下铭记于心。” 凌振霄也收起玩笑神色,正儿八经地拱手道:“对对对!多谢你了!我那妹妹打小就跟个闷葫芦似的,有事都憋心里,这次要不是你,可真要出大事了!以后在京城,有什么事尽管报我凌振霄的名字!保证没人敢欺负你!” 这两人的态度完全出乎叶逍然的意料。他本以为这等高门贵胄的公子哥,即便不明着刁难,也难免有些居高临下的疏离。却没想到如此直接爽快,尤其是凌振霄,热情得几乎让他有些招架不住。 “两位公子言重了。”叶逍然只能再次躬身,“当时情势所迫,在下也只是尽力而为,不敢居功。” “诶!这话就不对了!”凌振霄大手一挥,“功劳就是功劳!我凌家向来恩怨分明!你救了昭寒,那就是我凌振霄的兄弟!走走走,正好我和大哥还没用晚膳,一起喝两杯,给你接风!” 说着,竟就要上来拉叶逍然。 叶逍然身体微不可察地一僵,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他不太习惯这种过于热情的肢体接触。 凌振云看出他的不适,拦了一下弟弟,笑道:“振霄,叶兄弟伤势初愈,不宜饮酒。再者,昭寒想必已为他安排了膳食。我们莫要扰他休息。” 就在这时,一个清冷的声音从院外传来:“大哥,二哥,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只见凌昭寒端着一个紫檀木托盘走了进来,托盘上放着一只青瓷炖盅,散发着淡淡的药香。她看到院中的两位兄长,眉头微蹙。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一幕,让叶逍然几乎以为自己眼花了。 只见方才还跳脱不羁的凌振霄,瞬间像是见了猫的老鼠,缩了缩脖子,嘿嘿笑道:“没……没干嘛,就是来看看咱家的大功臣!” 就连沉稳的凌振云,脸上也露出几分无奈又宠溺的笑容:“昭寒,你来了。我们正与叶兄弟说说话。” 更让叶逍然惊讶的是凌昭寒的反应。 在面对两位兄长时,她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清冷和疏离仿佛冰雪遇阳般悄然融化。她没好气地白了凌振霄一眼,语气里带着一丝罕见的娇嗔:“二哥,你又毛手毛脚的,是不是又想吓跑我的客人?” 那神态,那语气,完全就是一个被兄长宠爱着、可以随意撒娇的小女儿家,与平日里那位冷静果决、剑气凌人的筑基女将判若两人! 她将托盘放在院中的石桌上,打开炖盅,里面是精心熬制的参鸡汤。她看向叶逍然,语气自然了许多:“这是府里大夫开的温补药膳,对你恢复有好处。趁热喝了。”然后又转向两位兄长,带着点小得意道:“人是我和祖父带回来的,自然由我照料,你们别来添乱。” 凌振霄夸张地叫屈:“哎呀!昭寒你这可太伤二哥的心了!我们这不是来表示感谢嘛!怎么就成了添乱了?” 凌振云则笑着摇头:“好好好,我们不添乱。叶兄弟,你好好休息,若有任何需要,随时让下人来告知我们。”他顿了顿,又对凌昭寒道,“昭寒,你也别太劳累,自己身上伤也没好利索。” “我知道,大哥。”凌昭寒点点头,语气柔和。 兄弟二人又说了几句闲话,主要是凌振霄在插科打诨,逗得凌昭寒偶尔会忍不住抿嘴轻笑,凌振云则在旁温和地看着。气氛融洽而温馨,充满了寻常人家兄弟姐妹间的亲昵与暖意。 叶逍然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这一幕。 看着凌昭寒那难得一见的、发自内心的浅笑,看着她与兄长之间自然流露的亲情…… 他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传来一阵尖锐的、几乎让他窒息的疼痛。 曾几何时…… 他也有一个会跟在他身后,甜甜地叫着“哥”的妹妹。 也曾有过虽然清贫,却充满温情和牵挂的家。 蓁蓁…… 如果蓁蓁还活着,是不是也会这样,偶尔对他撒撒娇,抱怨一下生活的艰辛,然后又很快被一点小小的快乐满足? 是不是也会在他回家时,端上一碗虽然简单却热气腾腾的饭食? 是不是也会在别人面前,维护他这个没什么本事的哥哥? 可是…… 没有了。 平安集那个破败却温暖的小窝,早已化为灰烬。 那个总会把最后一点吃的留给他、眼睛亮晶晶叫他“哥”的妹妹,也永远地躺在了冰冷的泥水里,再也无法醒来。 所有的温情,所有的牵挂,都被那场突如其来的暴行撕得粉碎,只留下无尽的仇恨和这片永远无法填补的空洞。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孤寂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眼前的温馨画面,仿佛变成了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他心底最深、最血淋淋的伤疤。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试图用肉体上的疼痛来压制那几乎要失控的情绪。他低下头,掩饰住瞬间泛红的眼眶和眼底翻涌的痛楚。 凌家兄妹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异常,说笑声渐渐低了下来。 凌昭寒看向他,眼中闪过一丝疑惑:“叶逍然?你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叶逍然猛地深吸一口气,强行将所有的情绪压回心底最深处。再抬起头时,脸上已恢复了一贯的沉静,只是脸色似乎比刚才更白了些,声音也有些低哑: “没什么。只是有些……累了。多谢小姐和两位公子关心。” 他的目光扫过那碗冒着热气的参鸡汤,轻声道:“汤,我会喝的。若没有别的事,在下想先休息了。” 凌振云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既然如此,我等就不打扰了。叶兄弟好生休息。” 凌振霄也收起了嬉笑,拍了拍叶逍然的肩膀(这次叶逍然没有躲开):“行!那你歇着!改天再找你喝酒!” 凌昭寒看了看叶逍然,又看了看兄长,最终道:“那你好生休息,明日我再来看你。” 兄弟二人告辞离去。凌昭寒又嘱咐了侍女几句,也转身离开了听雪轩。 院门轻轻合上,将外面的温馨与喧嚣隔绝。 叶逍然独自站在院中,良久未动。 秋夜的凉风吹过,拂动他的衣袂,却吹不散那彻骨的孤寒。 他缓缓走到石桌旁,坐下,看着那碗已经不再冒热气的参鸡汤。 然后,他慢慢地、慢慢地俯下身,将脸深深埋进了臂弯里。 肩膀,难以抑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夜晚。 月光清冷,洒满庭院,将那株老梅孤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唯有角落里那几尾不识愁绪的锦鲤,还在池中无忧无虑地游弋着,搅碎一池月华。 ------------ 第一卷 剑起处 第二十八章 独行客 皇宫内的议事并未持续太久。敲定了与狄人谈判的大方向后,具体的细节和条款还需后续反复磋商。凌震岳心中记挂着府中情况,尤其是那个被他带回来的少年,便婉拒了梁帝赐宴的恩典,匆匆出了宫。 刚回到凌府门前,管家便迎上来低声禀报,说是大公子和二公子都已回府,正在老夫人处说话,老爷和夫人听闻消息,也从京郊别院赶回来了。 凌震岳脸上露出一丝真切的笑意,步伐加快了几分:“好!都回来了好!吩咐下去,午间设家宴,就在‘锦荣堂’。” 他顿了顿,又道:“去请叶小友一同过来。” “是,老爷。”管家恭敬应下,匆匆去安排。 凌府深处,老夫人所居的“福寿堂”内,此刻正是欢声笑语。 凌振霄正手舞足蹈地比划着京畿卫戍营里的趣事,逗得一位头发花白、面容慈祥的老妇人笑得合不拢嘴。凌振云则坐在一旁,微笑着给祖母斟茶。凌昭寒也坐在一旁,神情是罕见的放松和柔和。 这时,一对中年夫妇在侍女引领下走了进来。男子年约五旬,面容与凌震岳有几分相似,但线条更为柔和,穿着深青色常服,气质儒雅,带着几分书卷气,正是凌昭寒的父亲凌文渊,如今在工部任职。女子看起来四十上下,风姿绰约,眉宇间与凌昭寒极为相似,只是更为温婉,眼角带着浅浅笑纹,这是凌昭寒的母亲,苏氏。 “父亲,母亲。”凌振云、凌振霄和凌昭寒连忙起身行礼。 “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苏氏上前拉住女儿的手,上下仔细打量,眼中满是心疼,“听说你在北境受了伤?可还疼吗?让娘看看……” 凌文渊虽未说话,但看着一双儿女和妻子,眼中也满是欣慰和温情。 一家人正说着话,凌震岳洪亮的声音从门外传来:“都聚在这儿呢?好!省得老夫一个个去叫了!” 众人连忙起身相迎。 凌震岳大步走进来,目光扫过儿孙,脸上带着满意的笑容,最后落在凌文渊夫妇身上:“你们也赶回来了?好!” 寒暄片刻后,凌震岳道:“午间设了家宴,为振云、振霄接风,也算给文渊你们接洗尘。对了,老夫还请了一位小友。” “小友?”凌文渊有些疑惑。能被父亲称为“小友”的,可不多见。 凌震岳简单将叶逍然相救凌昭寒的事情说了一遍,末了道:“此子虽出身寒微,但心性坚韧,有胆有识,于昭寒、于我凌家皆有恩。你们见面当以礼相待。” 凌文渊和苏氏闻言,脸色都郑重起来。苏氏更是道:“竟是昭寒的救命恩人?那是自然要好生感谢才是!” 于是,午间时分,凌府核心的锦荣堂内,一场并不盛大却足够温馨的家宴开始了。 叶逍然被侍女请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凌震岳坐于主位,老夫人坐在他身旁。凌文渊夫妇、凌振云、凌振霄、凌昭寒依次而坐。桌上摆满了精致的菜肴,气氛融洽,笑语晏晏。 看到他进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投了过来。 叶逍然脚步微顿,感到一丝不易察觉的局促。这种纯粹的家庭氛围,于他而言,太过陌生,也太过……刺眼。 “叶小友来了,快请入座。”凌震岳笑着招呼,指了一个靠近凌昭寒的位置。 凌文渊起身,温和道:“叶小友,在下凌文渊,昭寒的父亲。这位是内子。多谢小友在北境对小女的救命之恩。”说着,竟是拱手一礼。 苏氏也起身,眼中带着真诚的感激:“叶公子,大恩不言谢。日后若有所需,凌家定当尽力。” 叶逍然连忙侧身避让,躬身还礼:“凌大人,夫人言重了。晚辈不敢当。” 凌振霄哈哈一笑,过来拉他:“哎呀别这么客气了!来了就是自己人!快坐快坐!就等你了!” 叶逍然被按在座位上,感受着周围投来的善意目光,浑身都有些僵硬。 宴席开始。凌家家风虽严,但在家宴上并不拘束。凌振霄依旧活跃,不断说着俏皮话,逗得众人发笑。凌振云偶尔补充几句,沉稳得体。凌昭寒在家人面前,也卸下了所有清冷,偶尔会与兄长拌嘴,露出小女儿的情态。凌文渊夫妇则微笑着看着儿女,不时给老夫人和凌震岳布菜。 凌震岳心情颇佳,甚至难得地多喝了两杯,话也多了些,偶尔会问叶逍然几句北境的情况,但都恰到好处,并未触及他的隐私和伤痛。 他们也会聊些京中的趣闻,朝中的动向,当然,避开了敏感话题,家长里短。凌文渊关心地问起凌振霄在卫戍营的差事,苏氏则叮嘱凌昭寒要好好养伤。 叶逍然大多时候沉默地听着,吃着面前精致的菜肴。味道很好,是他从未尝过的美味。凌家人待他极好,没有丝毫轻视,感激之情也发自内心。 可是…… 他看着凌振霄勾着凌振云的肩膀笑闹,看着凌昭寒被母亲嗔怪地拍掉夹辣菜的手,看着凌震岳和老夫人相视而笑的默契…… 那种其乐融融、血脉相连的温暖,像是一股温柔的暖流,却让他感觉自己如同置身于暖房之外的雪地,格格不入,寒冷彻骨。 他就像一个误入他人圆满画卷的孤影,所有的欢声笑语都与他无关,反而更加映衬出他的形单影只和心底那片无法填补的巨大空白。 他想起了那个冰冷的雨夜,想起了蓁蓁冰冷的身体,想起了自己在这个世上,再无一个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再无一个会等他回家、会为他牵挂的亲人。 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美味的菜肴也变得味同嚼蜡。他只能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偶尔在别人问话时简短地回答一两句。 家宴终于在一片温馨中结束。 侍女奉上清茶。凌震岳似乎有些倦了,老夫人也需休息,便先行离去。凌文渊夫妇则拉着凌昭寒,似乎还有不少体己话要说。 凌振霄凑到叶逍然身边,勾住他的肩膀:“怎么样?我家热闹吧?以后常来!我带你京城好好逛逛!” 叶逍然勉强笑了笑:“多谢二公子美意。” 凌振云也走过来,心思更为细腻的他似乎察觉到了叶逍然隐约的低落,温声道:“叶兄弟可是累了?府中园子景致不错,若不想回去,可随处走走散心。” 叶逍然顺势起身,道:“确实有些闷,想出去走走,买些日常用物。” “哦?要出门?我陪你……”凌振霄立刻道。 “不必了!”叶逍然连忙拒绝,声音略显急促,随即意识到失态,放缓语气道,“多谢二公子,我只是随意逛逛,不敢劳烦。” 凌振云拉了一下弟弟,对叶逍然点点头:“也好。京城白日里还算安全。早去早回。” 叶逍然如蒙大赦,向众人行礼告辞,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锦荣堂。 走出凌府那威严的大门,站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上,叶逍然才长长地、近乎贪婪地吸了一口外面喧嚣而自由的空气。府中那温暖的、却令他窒息的家庭氛围被稍稍驱散。 他漫无目的地沿着街道走着,没有让管家派小厮跟随。 京城的繁华再次扑面而来,琳琅满目的商品,形形色色的人群,喧闹的市声。他穿梭其中,却感觉自己像一个透明的幽灵,与这一切格格不入。 那些笑容,那些温情,那些家庭的暖意……都是别人的。 他只有背上冰冷的旧伤,和怀里那根同样冰冷的铁条。 还有心底,那永不愈合的、名为仇恨与孤独的伤口。 他越走越远,渐渐偏离了主干道,拐入了一些相对狭窄的街巷。这里的繁华程度稍减,更多了些市井生活的烟火气。 忽然,他听到前方传来一阵嘈杂的争吵声和女子的哭泣声。 抬头望去,只见一间临街的绣坊门前,围了不少人。一个穿着绸缎、脑满肠肥的中年男子,正带着几个恶奴,对着一个跪在地上哭泣的少女骂骂咧咧,旁边还有一个老妇人正苦苦哀求。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拿不出钱,就拿你这铺子抵债!再啰嗦,把你女儿卖到窑子里去!”那胖男人声音嚣张。 叶逍然的脚步猛地顿住。 那胖男人跋扈的姿态,那少女无助的哭泣,那老妇人的哀求……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他记忆中最黑暗的闸门。 钱胖子……蓁蓁……平安集那个冰冷的雨天…… 一股冰冷的、几乎能冻结血液的杀意,不受控制地从他心底猛地窜起! 他的手,瞬间握紧了怀中那根用粗布包裹的铁条。 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 第一卷 剑起处 第二十九章 枷锁 杀意如冰锥,瞬间刺透四肢百骸! 叶逍然的眼睛死死盯住那个脑满肠肥、嚣张跋扈的中年男人,眼前的景象与记忆中那个血腥的雨夜疯狂重叠。钱胖子那张令人作呕的肥脸仿佛就叠印在此人脸上,少女无助的哭泣声与蓁蓁绝望的眼神交织在一起,老妇人的哀求更是如同催化剂,点燃了他胸腔中积压已久的暴戾与仇恨! 握住青冥剑残骸的手指关节发出轻微的“咯吱”声,一股熟悉的、渴望毁灭一切的疯狂力量在体内奔涌,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 冲上去!像杀了钱胖子一样,杀了这个渣滓!用手中的铁条,撕碎他!让他为自己的恶行付出代价! 这个念头如同恶魔的低语,充满了诱惑力。以他如今的身手,加上青冥剑的锋锐,解决这几个恶奴和那个肥猪,并不困难。 他的肌肉绷紧,身体微微前倾,如同即将扑食的猎豹,下一刻就要化作择人而噬的猛兽! 然而,就在脚尖即将发力蹬地的瞬间—— 凌府那威严的大门、凌老将军深邃的目光、凌昭寒清冷却隐含关切的叮嘱、甚至凌振霄那跳脱却真诚的笑容……如同走马灯般在他脑海中飞速闪过! “京城水深,看似寻常的一个路人,背后或许都牵扯着盘根错节的势力。”“凡事多看少言。”“若有不解或难处,可让侍女去寻我。”“此恩我凌家上下铭记于心。” 一股无形的、却比钢铁更为坚韧的枷锁,猛地套上了他即将爆发的杀意! 他现在不是平安集那个一无所有、可以快意恩仇的叶逍然了。 他是凌家的“客人”,是凌老将军带回京城、即将受到封赏的“功臣”。他若当街杀人,杀的还是京城里一个有头有脸的恶霸,看其穿着气焰,绝非普通百姓,,会引来何等后果? 官府追查?他不在乎。但他不能不在乎凌家的声誉! 凌家刚立下大功,深受皇恩,不知多少双眼睛在暗中盯着。他若惹出祸事,必然会被政敌利用,大肆攻讦凌家纵容门客、横行不法!届时,凌老将军该如何自处?凌家又该如何面对朝堂风波? 救命之恩未报,反而为先带来灭顶之灾? 更何况,凌昭寒叮嘱过他“多看少言”,凌振云看出他低落让他“散心”……他若在此动手,岂不是将他们的善意置于何地? 那冰冷的杀意,在这重重顾虑之下,如同烈火被泼上了冰水,剧烈地翻腾、挣扎,却最终被强行压灭下去! “呃……”叶逍然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吼,额角青筋暴起,整个人因为强行克制而微微颤抖起来。 就在他内心天人交战的这片刻,那边的冲突已然升级。 “滚开!老不死的!”那胖男人不耐烦地一脚将苦苦哀求的老妇人踹翻在地! “娘!”少女发出凄厉的哭喊,拼命挣扎,却被恶奴死死按住。 “带走!把这小丫头片子带走!铺子给老子封了!”胖男人得意地一挥手。 恶奴们粗暴地拖拽着哭喊挣扎的少女,如同拖着一件货物。围观的众人面露不忍,窃窃私语,却无一人敢上前阻拦。显然,这胖男人在本地颇有势力。 叶逍然眼睁睁看着那少女被拖走,看着老妇人趴在地上绝望地哭嚎,看着那胖男人志得意满的丑恶嘴脸…… 他的指甲早已深深掐入掌心,刺破了皮肤,渗出鲜血,却浑然不觉疼痛。 一股比愤怒和杀意更为深刻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他的心脏,缓缓收紧,几乎让他无法呼吸。 在边关,他可以凭着一股狠劲和手中的铁条,于万军从中搏杀,甚至能影响到一场小规模战斗的胜负。 可在这看似繁华文明的京城,在这无形的规则、权势和人情织就的大网面前,他个人的勇武和愤怒,显得如此渺小,如此可笑! 他甚至不能出手救下一个就在眼前被欺凌的弱女子! 因为他背负了“凌家”这个人情,这道枷锁。因为他自己的力量,还远远不足以无视这些规则,不足以真正“为世道平不平”! 这一刻,他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清晰地认识到自己的处境和渺小。 复仇?谈何容易。生存?仰人鼻息。 想要真正掌控自己的命运,想要有能力去保护想保护的,去斩杀该斩杀的,他需要的力量,绝不仅仅是匹夫之勇。 胖男人和他的恶奴带着哭喊的少女扬长而去,看热闹的人群也逐渐散去,只剩下那老妇人瘫坐在冰冷的街道上,发出呜咽的哭声,如同秋风中凋零的落叶。 叶逍然站在原地,如同被钉在了那里。阳光照在他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有刺骨的冰冷。 良久,他才缓缓松开紧握的拳头,掌心的血迹已然凝固。 他沉默地转身,不再看那悲惨的老妇人一眼——不是冷漠,而是深知自己此刻的无能为力,多看一秒,都是对自己的凌迟。 他继续向前走去,脚步沉重了许多。 漫无目的,穿过一条又一条街巷。京城的繁华依旧,落在他眼中,却蒙上了一层灰暗的滤镜。那些高楼广厦,朱门绣户,在他眼中仿佛都化作了无形的牢笼和壁垒。 不知不觉间,他竟走到了一条相对偏僻的河边。河水浑浊,漂浮着些许杂物,两岸是些低矮的民居,与之前见过的繁华区域天差地别。这里的气息,反倒让他想起了平安集,多了几分熟悉的破败和挣扎感。 他在河边一块歪斜的石头上坐下,望着浑浊的河水发呆。 怀中的青冥剑残骸依旧冰冷,似乎在无声地提醒着他什么。 力量……规则……凌家……京城…… 无数的念头在他脑海中翻滚、碰撞。 不知过了多久,夕阳西下,将天空和河水都染成了凄艳的橘红色。 叶逍然缓缓抬起头,望着那轮即将沉入地平线的落日,眼中所有的挣扎、痛苦、无力感渐渐沉淀下去,化为一种更深沉的、近乎凝固的决意。 他伸出手,再次握紧了怀中的青冥剑。 这一次,不再有剧烈的颤抖,只有一种冰冷的、坚定的触感。 他知道,这条路,比他想象的更加艰难,更加漫长。 但他,没有回头路了。 必须变得更强。强到足以打破所有枷锁。强到足以让这世道,至少在他面前,讲一讲道理! 他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那浑浊的河水,转身向着凌府的方向走去。 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依旧单薄,却仿佛多了一根撑着的、无形的脊梁。 ------------ 第一卷 剑起处 第三十章 书剑初识 回到凌府时,华灯初上。府门前的石麒麟在灯笼映照下显得愈发威严。 叶逍然沉默地穿过重重庭院,回到听雪轩。院内已点了灯,侍女安静地备好了热水和干净的布巾。他洗净手脸,换下沾染了尘灰的外袍,将那包糖炒栗子放在桌上,并未去动。 晚膳是单独送到院里的,依旧精致。他味同嚼蜡地吃完,便独自走到院中。 月色如水,寒意渐浓。他抽出那根青冥剑残骸,摒弃杂念,再次开始演练那早已融入本能的三式剑招。 刺、削、格。 动作缓慢而专注,试图将白日里那纷乱的心绪、那冰冷的无力感、那沸腾后又强行压下的杀意,全都融入到这最简单的重复之中。汗水渐渐浸湿了内衫,背后的旧伤开始发出熟悉的抗议,但他恍若未觉,只是机械地、一遍又一遍地挥剑。 不知练了多久,直到手臂酸软沉重,气息也变得粗重,他才缓缓收势,拄着剑喘息。白色的哈气在寒冷的夜空中氤氲开。 一阵极轻微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 叶逍然警觉回头,看到凌昭寒不知何时来了,正静静地站在月亮门下,穿着一件月白色的斗篷,兜帽未戴,青丝被夜风微微拂动。她似乎已经站了一会儿。 “小姐。”叶逍然直起身,微微颔首。 “你的剑,似乎比昨日又凝练了几分。”凌昭寒的目光落在他手中的铁条上,语气平淡,“但心不静,意难平。强行练下去,易伤身。” 叶逍然沉默。他知道瞒不过她的眼睛。 凌昭寒缓步走进院子,并未追问他的心绪,只是道:“祖父今日入宫,与陛下及诸位大臣已议定,两月后于北境潼谷关,与狄人谈判。” 叶逍然握剑的手微微一紧,抬眼看向她。 “朝廷之意,以稳为主。”凌昭寒的声音在清冷的夜色中格外清晰,“赫连勃勃的阴影未散,国库空虚,边军新伤,需时间休养。谈判……势在必行。” 叶逍然喉结滚动了一下,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低声道:“朝廷自有决断。” 凌昭寒看着他,那双清冷的眸子仿佛能洞悉他平静表面下的暗流:“我知道你心中所想。边关将士的血不会白流。谈判,并非屈膝。凌家的剑,也从未真正归鞘。” 她的话像是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叶逍然心中漾开细微的波纹。他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一阵寒风吹过,卷起地上几片枯叶。 凌昭寒拢了拢斗篷,忽然转开话题:“整日练剑也难免枯燥。府中东南角有一处藏书阁,收藏颇丰,经史子集、杂记野史、甚至一些粗浅的修行笔记皆有。你若闲来无事,可去翻阅一二,也算打发时间。” 藏书阁?看书? 叶逍然愣了一下。这对于他来说,是一个极其陌生的领域。平安集连个像样的学堂都没有,他认得那几个字,还是小时候爹娘零星教的,后来为了看懂军令文书,又跟着军中学官磕磕绊绊多认了一些,但也仅限于此。 “我……识字不多。”他有些窘迫地坦言。 凌昭寒似乎并不意外,语气依旧平淡:“无妨。看书识字,本非难事。若有不解之处……”她顿了顿,似乎斟酌了一下用词,“……可来问我。或询问阁中打理书籍的老仆,他姓陈,为人温和,学识渊博。” 让凌家小姐亲自教他识字读书?叶逍然觉得这比让他再去冲杀一次狄人军阵还要令人无措。他连忙道:“不敢劳烦小姐,我自己看看便好。” 凌昭寒看了他一眼,没再坚持,只道:“藏书阁平日无人打扰,很是清静。这是钥匙。”她从袖中取出一枚铜钥,递给叶逍然,“何时想去皆可。” 叶逍然接过那枚还带着她指尖微温的钥匙,触手冰凉,心中却有些异样。他低头道:“多谢小姐。” “嗯。”凌昭寒轻轻颔首,“夜寒,早些休息。” 说完,她便转身,身影很快消失在月亮门后,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 叶逍然独自站在院中,握着那枚钥匙和冰冷的铁条,久久未动。 第二日,叶逍然并未立刻去藏书阁。他又练了一上午的剑,直到午后,阳光暖了些,心中那因昨日街市所见而郁结的戾气稍稍平复,才拿着那枚钥匙,向着府邸东南角走去。 凌府实在太大,他问了两个侍女,才找到那处僻静的院落。 与其说是阁,不如说是一座独立的二层小楼。白墙黑瓦,掩映在几株高大的古柏之下,显得格外幽静。门楣上悬着一块旧匾,上书“涵墨楼”三字,字体古朴沉静。 用钥匙打开铜锁,推开沉重的木门,一股混合着陈旧书卷和淡淡防虫药草的气味扑面而来。 楼内光线略显昏暗,但十分整洁。一排排高大的书架直抵天花板,上面密密麻麻摆满了各种线装书籍,竹简、绢帛亦有收藏。空气中漂浮着细微的尘埃,在从窗棂透入的光柱中缓缓飞舞。 一位须发皆白、穿着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的老者,正坐在窗边一张矮几后,就着光线小心地修补着一本破损的古书。听到开门声,他抬起头,推了推鼻梁上的水晶眼镜,目光温和而睿智。 “这位公子是?”老者声音苍老却清晰。 叶逍然躬身行礼:“晚辈叶逍然,见过陈老先生。是……小姐让我来的。” “哦,是叶公子。”陈老脸上露出和善的笑容,似乎早已知道他会来,“小姐吩咐过了。楼中书册,公子可随意取阅。只一点,需爱惜书籍,阅后归还原处即可。” “晚辈明白,定当谨记。”叶逍然恭敬道。 陈老点点头,不再多言,继续低头修补他的书,仿佛叶逍然不存在一般。 叶逍然松了口气,这老先生的淡然态度让他自在不少。他环顾这浩瀚的书海,一时间竟有些茫然无措。该从哪里看起? 他漫无目的地在书架间穿梭,手指拂过那些或粗糙或光滑的书脊。许多书名他根本看不懂,甚至有些字都不认识。 最终,他在一个标着“经”字的书架前停下。这里的书似乎最为厚重、齐整。他随手抽出一本,书皮是深蓝色的土布,入手沉甸甸的,封面上写着几个端方的大字——《论语集注》。 他走到窗边一张空着的书案前坐下,小心翼翼地翻开书页。 一股更为浓郁的墨香和旧纸的气息散发出来。书页泛黄,字体是工整的雕版印刷,但密密麻麻的注释和小字让他眼花缭乱。 他深吸一口气,从第一页开始,试图读懂。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字,他大多勉强认得。但组合在一起,是什么意思? “学而时习之”?学习并且时常复习?“不亦说乎”?“说”是“悦”吗?也是高兴的意思?为什么学习和复习会高兴?有朋友从远方来高兴他能理解……别人不了解自己而不生气,就是君子? 叶逍然皱着眉头,努力地辨认着,思索着。他的阅读速度极慢,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遇到不认识的字,就只能跳过或者根据偏旁胡乱猜测意思。 那些注释更是如同天书,什么“朱子曰”、“程子曰”,引经据典,看得他头昏脑胀。 不过,慢慢地,他似乎抓到了一点核心的意思。这位叫做“孔子”的圣人,好像在说一些做人的道理?关于学习,关于交友,关于修养…… 这和他想象中的“圣贤书”不太一样。他原本以为会是些高深莫测、治国平天下的大道理。 他看得极其吃力,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比练一趟剑还要累。但他却没有放弃,一种倔强和好奇支撑着他。 他看到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看到了“吾日三省吾身”。看到了“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 有些话,他似乎能模模糊糊地理解。比如不要把自己不喜欢的东西强加给别人,比如每天要反省自己……这似乎和他从小受到的那些朴素的教诲有些相似,但又说得更深刻,更清晰。 而有些话,则完全无法理解。什么是“义”?什么是“利”?为什么君子和小人区别在于此? 时间在艰难的阅读中悄然流逝。 窗外日头西斜,楼内的光线愈发昏暗。 陈老悄然起身,点亮了几盏油灯,昏黄的灯光照亮了书案,并未打扰沉浸其中的叶逍然。 叶逍然完全没察觉到时间的流逝。他沉浸在那种磕磕绊绊、却又不断获得一点点新知的奇特感觉中。这种感觉很奇妙,不同于练剑时力量增长的实在感,而是一种头脑被一点点打开、看到另一个世界的朦胧感。 直到腹中传来饥饿的鸣响,他才猛地回过神来,发现窗外已是夜幕低垂。 他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小心地将那本《论语集注》合上,放回原处。 走出涵墨楼,冷风一吹,他才感到一阵精神上的疲惫袭来,但心中却有种难以言喻的充实感。 接下来的日子,叶逍然的生活变得规律起来。 上午练剑,锤炼肉身与剑技,与那无处不在的旧伤对抗。下午便雷打不动地前往涵墨楼,一头扎进书海之中。 他依旧从最简单的儒学经典开始读起,《大学》、《中庸》、《孟子》……阅读依旧艰难,生字层出不穷,含义晦涩难懂。他准备了一个小本子,将不认识的字、不理解的话记下来。 他很少真的去打扰凌昭寒,更多的是自己苦苦思索,或者等陈老空闲时,小心翼翼地前去请教。 陈老果然如凌昭寒所说,极为温和耐心,无论叶逍然问出多么简单甚至可笑的问题,都会放下手中的活计,认真地用最浅显的语言为他讲解,从不流露丝毫轻视。 偶尔,凌昭寒也会来涵墨楼。她似乎常来这里寻找一些兵法或修行方面的典籍。有时看到叶逍然眉头紧锁地对着一本书发呆,她会驻足片刻,随口提点一两句,往往能一针见血,让叶逍然茅塞顿开。 但她从不长篇大论,点拨之后便飘然离去,留下叶逍然自己慢慢消化。 通过这些书籍,叶逍然仿佛触摸到了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这个世界不讲杀戮,不讲仇恨,讲的是仁爱、礼仪、诚信、忠恕……讲的是如何修身,如何齐家,如何治国平天下。 这些观念与他过往的经历、与他心中埋藏的仇恨,产生了剧烈的冲突和碰撞。 他时常会读着读着便陷入沉思。 “以直报怨,以德报德。”这话似乎有理,但又觉得不够痛快。“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又似乎暗合他的心意,但圣贤书里好像又不是这么直接说的…… 他发现,圣贤的道理并非僵化的教条,其中蕴含着深刻的智慧和复杂的取舍。他开始懵懂地思考,什么是真正的“勇”,什么是真正的“强”。 练剑时,他不再仅仅追求力量和速度,有时会不由自主地思考剑招中的“理”与“节”。 读书时,他也会下意识地联想剑道的“直”与“韧”。 不知不觉间,剑与书,这两种看似毫不相干的事物,开始在他身上缓慢地交融。 他的眼神,在原有的警惕和沉静之外,渐渐多了一丝被墨香浸润过的、难以言喻的澄澈与深思。 只是他背后那破碎的琵琶骨,依旧如同冰冷的枷锁,时刻提醒着他现实的残酷。圣贤书中的道理再宏大,似乎也无法解决他身体残缺的根本困境。 但他并未气馁。如同练剑一般,他以一种惊人的韧性,日复一日地啃噬着那些艰深的文字,在墨海之中,艰难地扬起了他孤独的帆。 ------------ 第一卷 剑起处 第三十一章 青冥剑灵 夜深沉,万籁俱寂。 叶逍然在榻上辗转,日间诵读的那些拗口字句如同纷乱的蝇虫,在脑海中嗡嗡作响,与练剑时的肌肉记忆、街头所见的不平事、还有凌府那温暖的家宴画面交织碰撞,搅得他心神不宁。 最终,他沉入一片光怪陆离的梦境。 不再是之前那片朦胧的灰雾,也不再是白衣对白骨的惊世画面。 他发现自己站在一片无垠的黑暗虚空之中。脚下没有实地,四周空无一物,唯有极远处,有点点星芒般的光屑浮动。 而在虚空中央,一个身影正疯狂地舞动着。 那是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穿着一身破烂不堪、仿佛被岁月和战火反复侵蚀过的青色短褂,头发凌乱,面容模糊不清,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愤怒、痛苦和……不甘。 他手中,握着一柄剑。 那剑,长约三尺,造型古拙,通体流淌着幽暗深沉的青黑色光华,剑身似乎仍有几处细微的残缺,但那股斩断一切、寂灭万物的锋锐气息,叶逍然熟悉无比——正是完整形态的青冥古剑! 少年嘶吼着,挥舞着青冥剑,向着四周的黑暗疯狂劈砍! 而随着他的劈砍,虚空中那些原本静静悬浮的、星芒般的光屑,仿佛被激怒了一般,骤然亮起,化作无数枚燃烧着白色火焰的文字! 那些文字,并非叶逍然认识的任何一种字体,扭曲、古老、却又蕴含着某种至理大道的气息。它们如同暴雨般,从四面八方向着少年激射而去! “滚开!都滚开!腐臭的玩意!”少年发出沙哑的咆哮,青冥剑舞得密不透风,将一枚枚火焰文字斩碎、劈飞! 剑光过处,文字崩碎,化作漫天火星消散。 但文字太多了,无穷无尽。 偶尔有一两枚漏网之鱼,穿透剑网,灼在少年的手臂、脸颊、甚至眼眸之上! “嗤——!” 每当被文字灼中,少年便发出一声痛苦至极的惨嚎,被灼伤的地方立刻变得焦黑,仿佛那不是火焰,而是某种极其克制、极其厌恶他的力量。他的动作会因此出现一瞬间的凝滞,随即又被更多的文字击中,惨叫声越发凄厉。 但他依旧疯狂地挥舞着剑,不肯后退半步,仿佛与这些文字有着不共戴天的血仇。 叶逍然怔怔地看着这诡异而惨烈的一幕。他能感受到那少年滔天的怨愤,也能感受到那些白色火焰文字中蕴含的、与他近日所读圣贤书有些相似的浩然气息,只是更加纯粹,更加古老,也更加……无情。 就在这时,那疯狂舞剑的少年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存在,猛地转过头! 那双燃烧着痛苦与疯狂的眼睛,瞬间锁定了叶逍然! “你?!”少年发出一声惊疑不定、甚至带着一丝恐惧的嘶吼。 奇妙的事情发生了。 随着叶逍然的“存在”被那少年“看见”,那些原本疯狂攻击少年的火焰文字,仿佛也感知到了叶逍然。它们攻击的势头猛地一滞,围绕着少年飞舞盘旋,白色的火焰微微摇曳,似乎有些……迟疑?甚至有一些较小的文字,试探性地、小心翼翼地朝着叶逍然飘近了些许,绕着他缓缓旋转,非但没有攻击,反而散发出一丝微弱的、暖洋洋的气息。 少年周围的压力骤然减轻。 他停止了挥剑,拄着剑,剧烈地喘息着,身上满是文字灼出的焦黑痕迹,狼狈不堪。他死死地盯着叶逍然,眼神复杂无比,有惊愕,有疑惑,有愤怒,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委屈。 突然,他猛地将青冥剑往地上一插,抱着头,蹲了下去,发出了压抑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声。 那哭声充满了无尽的悲伤、孤独和绝望,与方才疯狂暴戾的样子判若两人。 叶逍然心中莫名一颤。这哭声,触动了他心底最柔软、也最疼痛的那根弦。他想起了蓁蓁无助的哭泣。 鬼使神差地,他抬步,向着那蹲在地上哭泣的少年走去。 随着他的靠近,那些环绕的火焰文字如同潮水般向两侧退开,主动为他让出一条道路。它们甚至微微向他倾斜,仿佛在表达着某种程度的……亲近? 叶逍然走到少年面前,犹豫了一下,伸出手,想要拍拍他的肩膀,就像小时候安慰哭泣的蓁蓁一样。 然而,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少年的刹那—— 异变陡生! 那蹲着的少年猛地抬起头,脸上哪还有半分悲伤,只有扭曲到极致的狰狞和怨毒!他的速度快得超乎想象,如同一道青黑色的闪电,瞬间暴起,一只冰冷如同铁箍的手死死扼住了叶逍然的咽喉! “为什么?!!”少年的脸几乎贴到叶逍然脸上,那双疯狂的眼睛里充满了血丝,声音尖利刺耳,如同金属刮擦,“你为什么也要碰那些东西?!那些虚伪、恶臭、束缚一切的破烂玩意!!” 叶逍然被掐得眼前发黑,根本无法呼吸,更无法回答。他拼命挣扎,但对方的力量大得惊人,远超他的想象! “说话啊!!”少年疯狂地摇晃着他,指甲几乎要抠进他的脖子里,“你是我的!你的剑是我的!你的命也是我的!谁准你去读那些狗屁道理?!谁准你让那些臭气沾身?!!” 强烈的窒息感和死亡的恐惧攫住了叶逍然。他徒劳地用手去掰对方的手指,却如同蚍蜉撼树。 就在他意识即将涣散的瞬间—— 周围那些原本安静悬浮的火焰文字,仿佛被少年的暴行彻底激怒! 嗡——! 无数文字骤然爆发出璀璨夺目的白色光芒,如同被激怒的蜂群,不再有任何迟疑,带着煌煌正气和焚灭邪祟的决绝,如同九天银河倾泻而下,疯狂地冲向那扼住叶逍然的少年! “呃啊啊啊——!” 少年发出一声更加凄厉痛苦的惨叫,仿佛被滚烫的岩浆泼中全身!他身上瞬间冒起阵阵黑烟,无数焦黑的痕迹蔓延开来! 那扼住叶逍然咽喉的手,因为这突如其来的猛烈攻击而力道一松。 叶逍然趁机猛地挣脱开来,踉跄着向后跌倒,捂着脖子剧烈地咳嗽,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他惊骇地看到,那少年在无数火焰文字的疯狂灼烧下,身体变得模糊透明,发出不甘而愤怒的咆哮,最终如同青烟一般,彻底消散在原地。 连同那柄插着的青冥古剑,也一同消失不见。 虚空之中,只剩下无数静静燃烧的白色文字,和惊魂未定、剧烈喘息的叶逍然。 那些文字缓缓平静下来,光芒内敛,再次化作点点星芒,悬浮在黑暗中,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叶逍然猛地从噩梦中惊醒,弹坐起来! 冷汗已经浸透了里衣,心脏狂跳得如同要冲出胸腔,脖颈处似乎还残留着那冰冷恐怖的触感和窒息般的痛苦。 他大口喘息着,茫然地环顾四周。依旧是听雪轩熟悉的布置,窗外月色朦胧,万籁俱寂。 是梦…… 一个无比真实、无比诡异的梦。 那个少年……是谁?是青冥剑的……剑灵?他为何如此憎恶文字?又为何要攻击自己? 那些火焰文字……又是什么?为何会保护自己? 无数的疑问如同乱麻,塞满了他的脑袋。 他下意识地摸向枕边,那根青冥剑残骸好端端地躺在那里,冰凉依旧,并无任何异常。 就在他心神稍定,准备下床喝口水时,眼角的余光无意间瞥向窗外。 他的动作瞬间僵住,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刻凝固了。 只见窗外,清冷的月光下,院中那株老梅的旁边,不知何时,悄然站立着一道身影。 一袭白衣,身姿挺拔,负手而立。 月光勾勒出他模糊的侧影,静谧无声,仿佛已在那里站了千年万年。 正是他梦中见过的、那于白骨巨构前平静递剑的—— 白衣人! 他……竟然出现在了现实之中?! ------------ 第一卷 剑起处 第三十二章 道止元婴 叶逍然浑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呼吸骤停。 不是梦! 那袭白衣,那孤高清寂的背影,真真切切地站在他的窗外,站在清冷的月华之下! 他甚至能感受到对方身上散发出的、一种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古老而苍茫的气息。没有杀意,没有威压,却有一种令人心神为之凝滞的绝对存在感。 是敌?是友?是幻?是真? 巨大的惊骇过后,一股难以言喻的冲动驱使着叶逍然。他猛地掀开被子,甚至顾不上穿鞋,赤着脚,几步冲到门前,一把拉开了房门! 秋夜的寒气瞬间涌入,激得他一个哆嗦。但他顾不上了,目光死死地盯向院中老梅之下—— 月光如水,梅影疏斜。 那里,空空如也。 只有夜风吹过,拂动几片残叶,仿佛方才的一切只是他惊梦过后的幻觉。 叶逍然怔在原地,心脏依旧狂跳不止。难道……真的是幻觉? 就在他心神恍惚、疑窦丛生之际,一个声音,毫无征兆地,直接在他脑海深处响起。 那声音非男非女,非老非少,平静得如同万古不变的深潭,不带丝毫情绪,却蕴含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威严与古老。 “并非幻觉。” 简单的四个字,如同惊雷炸响! 叶逍然猛地倒退一步,背脊重重撞在门框上,骇然四顾,却看不到任何人影! “不必寻找。我乃灵识传音,寄于青冥,显化于梦,此刻借月华与你心神短暂相接。”那声音继续平静地叙述,直接回应着他心中的惊疑。 叶逍然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喉咙干涩,尝试着在心中发问:“你……你是谁?是……梦中那位白衣?” “是,亦不是。”那声音答道,“我非完整之灵,无有名姓。仅是青冥古剑历代持剑者陨落后,残留于剑中的一丝不甘执念与未烬灵辉,汇聚而成的一道‘传剑之影’。我可以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你也可以理解为……我是一道负责为青冥寻觅、指引下一任持剑者的残存程序。” 历代持剑者?一丝灵识汇聚?传剑之影? 这些完全超出叶逍然认知的概念,让他大脑一片混乱。但他抓住了最关键的信息——青冥剑! “你……为我而来?”他艰难地在心中问道。 “青冥择主,非我所能决断。它选择了你,我便随之显现。”传剑之影的声音毫无波澜,“你梦中所见那癫狂少年,便是青冥剑当下之‘剑灵’。” 剑灵! “他为何那般模样?为何攻击那些文字?又为何要杀我?”叶逍然急切地追问,梦中那濒死的窒息感再次浮现。 传剑之影沉默了片刻,仿佛在组织那些古老而庞大的信息,然后用最简洁的语言道:“青冥之剑,诞于鸿蒙之末,非金非铁,乃规则显化。其本源之力,并非杀伐,而是‘镇压’与‘净化’。镇压世间至怨至邪之气,净化污秽,维系天地某种平衡。” 叶逍然屏住呼吸,听着这如同神话般的叙述。 “万古以来,无数邪祟巨魔、怨念集合体被青冥斩灭、镇压、净化。其残存的怨毒、愤恨、诅咒等负面气息,虽被净化大半,却仍有极细微部分,无法彻底消除,日久天长,逐渐浸染了剑灵本身。” 传剑之影的声音依旧平静,却仿佛带着一丝极淡的无奈:“剑灵本为纯净法则之灵,受此侵蚀,日渐癫狂偏执。它憎恶一切与‘秩序’、‘教化’、‘文明’相关之力。因其认为,正是世间的虚伪礼法、无休止的欲望与争斗,才滋生出了那般多的怨气与邪祟,最终却要由它来承受、净化这苦果。” “你近日所读圣贤文字,虽粗浅,却已是‘教化之力’的萌芽显化,自然引得它狂性大发,欲除之而后快。” 叶逍然恍然大悟,原来那火焰文字与剑灵的对抗,根源在此! “至于它攻击你……”传剑之影继续道,“只因你已是青冥此刻承认的持剑者。它欲彻底掌控青冥,或毁灭青冥,必先斩断你与剑的联系。吞噬你的神魂,占据你的肉身,是最直接的方式。” 一股寒意从叶逍然的脚底直窜头顶。 “它……会经常出来?”他声音有些发颤。 “以往持剑者,皆身负修为,能以自身灵力时刻温养、安抚、压制剑灵,使其长久沉睡,仅在需要时唤醒借力。”传剑之影道,“然你……琵琶骨尽碎,天地之桥断绝,无法存储灵力,更无法以灵力滋养剑灵。” 这句话,如同冰冷的刀子,再次狠狠扎在叶逍然的痛处。 “故,你每使用青冥一次,每引动其力一分,剑灵苏醒的程度便会加深一分。起初,它只在你精神松懈时显现,并对你进行干扰。但随着时间推移,你使用青冥越频,它力量恢复越多,终有一日……” 传剑之影的声音顿了顿,吐出冷酷的字眼:“……它能强行突破界限,降临现世,与你争夺青冥掌控权及肉身所有权。败者,魂飞魄散。” 叶逍然如坠冰窟,浑身发冷。他本以为得到青冥剑是机缘,却没想到竟是催命符!一个随时会反噬要命、无法摆脱的索命冤魂! 绝望如同潮水般涌上。 但就在他心神即将被吞噬之际,那传剑之影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平静无波,却带来了一线微光。 “然,天道无情,亦不绝人之路。有一法,或可破局。” 叶逍然猛地抬起头,眼中重新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什么方法?” “剑灵憎恶教化文字,视其为毒药枷锁。那你,便反其道而行之。”传剑之影的声音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韵律,“深入研读,身体力行,真正理解、接纳、乃至掌控那些圣贤文字中蕴含的‘秩序’与‘教化’之力。” “以此种力量为桥梁,为你重塑‘天地之桥’。” “什么?”叶逍然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我的琵琶骨已经……” “非是修复血肉骨骼。”传剑之影打断他,“而是以‘文心’为基,以‘道理’为引,在你识海之中,另辟蹊径,构建一条无需依赖肉身琵琶骨也能引动天地灵气的通道!” “此法亘古未有,艰险异常。需你意志极其坚韧,对圣贤之道理解至深,使‘文心’足够稳固强大,方能承受灵气灌注而不崩毁。期间,剑灵必会疯狂阻挠干扰,心魔丛生,幻象频现,一步踏错,便是文心破碎,或心神被剑灵吞噬之下场。” “若你能抗住所有干扰,成功以此法引气入体,便可真正开始修行。随着你修为提升,对青冥的掌控力自然增强,便可反过来压制剑灵,使其逐渐陷入沉睡,直至下一任持剑者出现。” 一条全新的道路!一条无需修复琵琶骨也能修行的道路! 叶逍然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血液重新变得滚烫!巨大的惊喜和希望冲垮了之前的绝望! 然而,传剑之影接下来的话,却又将这刚燃起的火焰浇熄了一半。 “然,此法有其极限。”它的声音冰冷而客观,不带任何情感倾向,“以文心为桥,终究是取巧之道,违背了肉身沟通天地的自然法则。其所能承载的灵力总量与精纯度,有其上限。纵你天资绝世,意志超群,以此法修行,最高成就,止步于元婴境。元神合一,炼虚合道……绝无可能。” 元婴境! 叶逍然的心猛地一沉。 他如今虽只是凡人,但也知道修行境界的划分。炼气、筑基、金丹、元婴、化神……元婴境已是世间罕有的绝顶强者,如凌老将军便是金丹境,已可镇国。元婴,更是传说中可开宗立派、称尊做祖的存在。 对于无数修士来说,元婴境已是遥不可及的梦想。 但传剑之影的话却明确告诉他——这条路,终点就是元婴。永远无法触及更高的化神,乃至飞升之境。 这是一条……断绝了未来的路。 希望与绝望,前所未有的强大与注定无法圆满的残缺,如此矛盾地摆在了他的面前。 是用这取巧之法,博一个元婴之境,压制剑灵,活下去,拥有力量去完成想做的事?还是拒绝这条路,继续做一个废人,然后等待某一天被疯狂的剑灵吞噬? 月光洒落在叶逍然苍白的脸上,他的眼神剧烈地变幻着,挣扎着。 传剑之影不再言语,静静地等待着他的选择。它只是一道灵识投影,负责告知,而非引导。 许久,许久。 叶逍然缓缓抬起头,望向窗外那轮清冷的明月,目光最终变得坚定。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夜气,一字一句,在心中清晰地回应: “我选第一条路。” 琵琶骨已碎,前路本已断绝。能有一条路走到元婴境,已是侥天之幸! 他需要力量,需要活下去。需要力量去报仇,去守护想守护的东西,去问问这世道一些该问的话! 至于元婴之上?那太过遥远。若连眼前都无法渡过,何谈未来? 绝途之上,能走多远,便走多远! “善。” 传剑之影的声音似乎起了一丝极其微不可察的波动,随即恢复了绝对的平静。 “路已指明,如何行走,在你自身。警惕剑灵,固守文心。” 声音袅袅散去,如同从未出现过。 窗外月华依旧,老梅寂然。 仿佛刚才那番石破天惊的对话,只是一场幻听。 但叶逍然知道,不是。 他的命运,从这一刻起,已经彻底改变。 他转身,走回屋内,目光落在枕边那根沉寂的青冥剑残骸之上。 眼神复杂,有恐惧,有决绝,更有一种破釜沉舟的狠厉。 然后,他拿起那本放在床头、只翻了几页的《论语集注》,就着冰冷的月光,再次艰难地、一字一句地读了起来。 今夜,注定了无眠。 ------------ 第一卷 剑起处 第三十三章 我也有个妹妹 自那夜与传剑之影对话后,叶逍然的生活仿佛被注入了一种全新的、却更加沉重的目的。 他依旧每日练剑,但心境已然不同。每一次挥剑,都更加清晰地感受到手中青冥剑残骸那冰凉的触感下,似乎隐藏着一个躁动不安的灵魂。他必须时刻警惕,压制着使用它力量的冲动,以免加速那疯狂剑灵的苏醒。 而下午的涵墨楼时光,则从单纯的“识字打发时间”,变成了一场关乎性命的修行。 他读书更加刻苦,近乎痴狂。遇到不解之处,不再像过去那样一味苦思或只请教陈老。他开始主动去寻找凌昭寒。 凌昭寒通常在涵墨楼二楼僻静处阅览兵法典籍或打坐调息。叶逍然会拿着记满问题的小本子,小心翼翼地叩响隔间的门。 起初,凌昭寒对他的频繁打扰略感意外,但并未拒绝。她性情清冷,不善言辞,讲解学问时往往直指核心,言简意赅,有时甚至显得有些枯燥。但她思路清晰,底蕴深厚,总能三言两语便解开叶逍然苦思许久的困惑。 “……‘格物致知’,并非字面那般格打物体。朱子注曰,‘格,至也。物,犹事也。’乃推究事物之理,以求达乎其极。”凌昭寒指着书上一行小字,声音平稳。 叶逍然凝神听着,努力理解:“就是说,要弄清楚事情背后的道理,弄到最透彻?” “可如此理解。”凌昭寒点头,“譬如练剑,并非盲目挥砍,需知每一式发力技巧、角度变化、步法配合之理,究其极致,方能融会贯通。” 她总能巧妙地将深奥的义理与叶逍然熟悉的剑道联系起来,让他更容易领悟。 叶逍然发现,这位凌家小姐虽然年纪轻轻便已是筑基修士,战场上杀伐果断,但其学识之渊博,对儒家经典的理解之深刻,远非他所能想象。她并非死读书的迂腐之人,反而能洞察经典中的实用之道与兵法韬略隐隐相通。 久而久之,两人在涵墨楼的交流成了常态。有时是叶逍然提问,凌昭寒解答;有时是凌昭寒看到某段兵法论述,会随口与叶逍然讨论几句,听听他这个经历过实战的“老卒”的看法。叶逍然虽不懂高深兵法,但那些尸山血海中总结出的生存本能和直觉,偶尔也能让凌昭寒若有所思。 除了学问,凌昭寒在剑术上也开始给予叶逍然更多的指点。 她见过叶逍然练剑,对他那融合了《青冥录》基础与破军剑诀、自成体系的笨拙却高效的剑法很感兴趣。偶尔兴致来了,她会下楼来到院中,让叶逍然演练一番。 她并不直接教导新的剑招,而是针对叶逍然的发力、步伐、节奏甚至呼吸,提出极其精准的调整意见。 “腰腹发力,非是蛮力。意到,气到,力方到。你背后有旧伤,更需懂得如何用最小的代价,发出最强的力道。”“步法非为移动,是为蓄势。每一步踏出,皆应与剑势相合,或为攻,或为守,或为惑敌。”“你的剑意……很奇特,似乎与某种古老韵律相合,但运转滞涩,如宝珠蒙尘。试着更放松些,去感受‘势’,而非仅仅操控‘力’。” 她的指点往往一针见血,让叶逍然有茅塞顿开之感。他依言调整,虽然过程依旧痛苦艰难,但能明显感觉到剑招变得更为流畅,威力也有所提升,对身体的负担反而减轻了些许。 两人一个教得认真,一个学得刻苦。一个清冷如雪,一个沉默如山。交流大多围绕书卷与剑招,并无多少闲话。但在这枯燥的进学与练剑之中,一种难以言喻的默契悄然滋生。 他们都是心志极其坚韧之人,一个于修行路上高歌猛进,一个于绝境之中挣扎求存。彼此身上那种对“道”的执着与专注,无形中相互吸引,也相互映照。 日子一天天过去,叶逍然身上的气息渐渐发生了变化。原有的野性和戾气被书卷气稍稍中和,沉静中多了一份被知识洗礼过的澄澈。而凌昭寒那过于冰冷的棱角,似乎也在这种纯粹的交流中,变得柔和了些许。 这一夜,月明星稀。 叶逍然刚结束晚课般的苦读,从涵墨楼出来,并未立刻回听雪轩,而是信步走到了白日里与凌昭寒练剑的小校场。 却见凌昭寒也在那里,并未练剑,只是独自一人坐在石凳上,望着天边的月亮,似乎有些出神。月光洒在她身上,仿佛为她披上了一层银纱,清冷中透着一丝罕见的孤寂。 叶逍然脚步顿了顿,犹豫是否要打扰。 凌昭寒却已察觉到他,转过头来:“读完了?” “嗯。”叶逍然走过去,“有些地方还是晦涩,明日再向小姐请教。” “无妨。”凌昭寒示意他在旁边的石凳坐下。 两人一时无话,只是静静地坐着,享受着秋夜的宁静。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桂花冷香。 或许是这夜色太过温柔,或许是连日来的朝夕相对消弭了些许隔阂,叶逍然望着那轮明月,心中那片被深深掩藏的柔软角落,忽然被触动。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凌昭寒以为他不会再说什幺时,他才用一种极轻、仿佛梦呓般的声音开口: “我……也有个妹妹。” 凌昭寒微微一怔,侧头看他。月光下,他的侧脸轮廓分明,眼神望着虚空某处,带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深藏的温柔与悲伤。 “她叫……蓁蓁。”叶逍然的声音很低,语速很慢,仿佛每一个字都带着重量,“很小时候,爹娘就没了。就我和她……相依为命。” 凌昭寒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 “日子很苦,平安集那地方……活下来都不容易。她从小就懂事,从不吵着要吃的要穿的,还会偷偷把别人给她的饴糖藏起来,留给我……” 叶逍然的嘴角微微扬起一丝极淡的、苦涩的弧度,眼中却有着水光闪动:“她总说,‘哥,以后等我长大了,赚很多很多钱,让你天天能吃上白面馍馍,再也不用啃黑饼子’……” 他的声音哽了一下,停顿了片刻,深吸了一口气,将那股翻涌的酸楚强行压下,省略了所有血腥与惨烈的部分,只是低声道:“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我离开了平安集……再也没能回去。”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粗糙的手掌,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也不知道……她现在……过得好不好……” 最后几个字,几乎消散在夜风里。他没有说妹妹已经死了,但那语气中浓得化不开的悲伤与遗憾,却比任何言语都更能说明问题。 凌昭寒久久没有说话。 她看着身旁这个总是沉默寡言、眼神坚毅甚至带着狠厉的少年,此刻却流露出了如此脆弱的一面。她想起北境战场上他不要命般的厮杀,想起他读书时那股近乎偏执的韧劲,原来这一切背后,都藏着这样一段沉重不堪的往事。 她并非善于安慰人的人,此刻更不知该说些什么。她只是静静地陪他坐着,感受着他周身散发出的那种无声的哀恸。 月光无声流淌,将两人的影子拉长,仿佛交融在一起。 许久,凌昭寒才轻声开口,声音是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柔和:“她会希望你好好活着。” 叶逍然身体微微一颤,没有抬头,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又是一阵沉默。 “夜深了,露水重,回去吧。”凌昭寒站起身。 “好。”叶逍然也站起身,脸上的脆弱已被重新收敛,恢复了平日的沉静,只是眼底深处,那抹悲伤似乎淡了些,不再是独自一人苦苦压抑。 两人并肩,沉默地走在回廊下,月光将他们的身影拉得很长。 走到听雪轩门口,叶逍然停下脚步,低声道:“谢谢。” 不知是谢她今晚的倾听,还是谢她这些时日的指导,亦或两者皆有。 凌昭寒看着他,清冷的眸子里映着月光,轻轻颔首:“嗯。” 没有多余的话,她转身离去,衣袂在夜风中轻轻飘动。 叶逍然站在门口,望着她消失在廊角尽头,这才转身推开院门。 院中,那株老梅在月下静静伫立。 怀中的青冥剑残骸,今夜似乎格外安静。 ------------ 第一卷 剑起处 第三十四章 那人自月光中来,向心中去 涵墨楼里,油灯的光晕在书页上投下暖黄的光圈。叶逍然正蹙眉琢磨《孟子》中“浩然之气”的释义,指尖划过粗糙的纸面,低声默诵。檀香的淡薄气息与陈旧墨香交织,是他近日最熟悉的安宁。 一阵极轻的脚步声自楼梯口响起,不同于陈老缓慢沉稳的节奏。叶逍然抬头,见凌昭寒一身水青色常服立于光影交界处,发髻梳得简单,唯簪了一支白玉簪,与她平日劲装或宫装的打扮皆不相同。 “叶逍然。”她唤他,声音依旧清凌,却似乎掺入一丝几不可察的迟疑,“今夜西市有夜市,你可愿同往?” 叶逍然微微一怔,放下书卷。凌昭寒主动相邀,实属罕见。 “我……”他刚开口,凌昭寒却像是怕他拒绝或多想般,飞快地补充了一句,语速较平日快了些许:“兄长原本答应同去,方才忽被军中同僚急务请走,临时失了约。我……想起你或许有暇。” 话一出口,她似乎自觉失言,唇角微抿,视线略偏开些许,落在旁边高大的书架上。 叶逍然看着她那难得流露出的、近乎寻常小女儿家的那一丝别扭情态,心中先是诧异,随即恍然。原来是因为凌振霄临时爽约,她才退而求其次来找自己作陪。一股难以言喻的滋味悄然漫上心头,似是淡淡的失落,又仿佛觉得理应如此。 他沉默了片刻。与凌昭寒单独逛夜市?这于他而言,是比面对狄人刀剑更陌生的境况。但看着她站在那里的身影,想起这些时日她耐心解惑、指点剑术的点滴,拒绝的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好。”他听见自己声音有些干涩地答道,“我随小姐去。” 凌昭寒似乎松了口气,转头看他,眸光在灯下微亮:“如此甚好。你先稍作收拾,我在府门外等你。”说罢,不等他再回应,便转身下楼,脚步略显匆忙。 叶逍然独自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方才那句“兄长临时失了约”还在耳边回响。他摇头失笑,将那点莫名的涩意压下,收拾好书卷,吹熄油灯,也快步下楼。 一处走廊拐角处,凌昭寒的两位兄长看着略微脸红的妹妹,对视了一眼,点了点头。 果然有问题! “你们两个在干嘛?”一个苍老却颇具力量的声音从两人背后响起。 凌振云赶忙回答道:“爷爷,这么巧啊,你也来这边散步啊?” 一旁的凌振霄正在悄悄摸摸地向后挪过去。 “去去去,回屋去。” 老将军对二人使了一个眼神,便推着两位孙子离开了。 三人前脚刚走,叶逍然便刚好离开涵墨楼。 他瞥了一眼走廊拐角,总感觉怪怪的。 算了,小姐还在等着呢。 他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暗处。 三人其实并未走远。 “振霄,一会儿你跟着他俩,看看他们要干嘛?” “爷爷,这不好吧?人家叶兄好歹也是咱家的恩人……” “恩人也不能拐我家宝贝孙女啊!” “行行行,我去,我去还不行嘛。” 凌振云在一旁偷笑。 啪! 一巴掌落在他头上。 “笑屁笑,你也跟着。” 凌震越严肃道。 “是是是。” ———— 回到听雪轩,他换了身干净些的青色布衣,将略显散乱的头发重新束好。 对着盆中清水照了照,水影模糊,映出一张轮廓渐趋硬朗、却依旧带着风霜痕迹的脸。 他深吸一口气,将那根以布条缠裹的青冥剑残骸仔细贴身藏好,这才朝凌府大门走去。 远远地,便看见凌昭寒站在府门那对威严肃穆的石麒麟旁。 门前灯笼暖光洒落,将她窈窕的身影拉得修长。 她并未驻足等候,而是微微踱着步,时而望向门外车马渐稀的街道,时而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那侧影在宏阔的将军府门背景下,竟显出几分难得的……不安与期待。 叶逍然加快了脚步。 听到脚步声,凌昭寒蓦然抬头,脸上那一瞬间来不及完全收敛的、混合着些许张望与忐忑的神情,撞入了叶逍然眼中。 四目相对,两人似乎都有些微的尴尬。 “走吧。”凌昭寒迅速恢复了平日的清冷,率先转身,走向门外璀璨的灯火处,“听闻今夜西市有新到的胡商杂耍,去看看。” “嗯。”叶逍然应了一声,默默跟在她身后半步之遥。 越靠近西市,喧嚣声浪便如同实质般扑面而来。 空气中混杂着烤肉的焦香、香料的辛烈、糖糕的甜腻,还有人群中蒸腾出的热烘烘的生活气息。 眼前豁然开朗。长长的街道两侧,灯笼火把汇成一条璀璨的光河,将夜空都映亮了几分。人流如织,摩肩接踵。 摊贩的吆喝声、顾客的讨价还价声、杂耍处的喝彩声、孩童的嬉笑声……种种声音交织成一曲沸腾的市井交响。 “跟紧些,莫要走散。”凌昭寒回头对叶逍然说了一句,声音不自觉提高了些许,才能在这喧闹中被听清。 叶逍然点头,下意识地靠近了她一些。他能闻到她发间一丝极淡的、清冷的香气,与周遭浓烈的烟火气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融合在一起。 凌昭寒似乎对夜市颇为熟悉,引着他在人流中穿行。 她在一个卖“旋炙猪皮肉”的摊子前停下,那肉片在铁架上烤得滋滋冒油,香气极为霸道。“尝尝?”她看向叶逍然,眼中带着些许探询。叶逍然还未回答,她已对摊主道:“来两份。”热腾腾、焦香四溢的肉块用油纸包着递过来,凌昭寒自然地递了一份给叶逍然。 他接过,咬了一口,外焦里嫩,咸香适口,是他在边关从未尝过的美味。 又行至一处卖“滴酥”的小推车前,那用牛奶混着蜂蜜熬制、冷却后如琥珀般的小食,甜腻得粘唇。 凌昭寒买了一份,自己掰了一块尝了一口,便很自然地将剩下的递给叶逍然:“太甜,你吃吧。” 叶逍然看着她递过来的滴酥,又看看她平静无波的侧脸,默默接过。那甜味在他口中化开,一直蔓延到心底某个角落。 他们还看了胡人的幻术表演,围观了胸口碎大石的杂耍,聆听了路边盲翁咿咿呀呀的唱曲。 凌昭寒甚至在一个卖女子首饰的摊铺前驻足片刻,拿起一支雕成梅花形状的木簪看了看,又轻轻放下。 叶逍然跟在她身边,最初的那点不自在渐渐被这鲜活滚烫的市井气息融化。 他看着平日里清冷如雪的凌昭寒,此刻眸中被灯火映出暖光,偶尔会因为看到新奇玩意而流露出细微的好奇,也会因为辛辣的小吃而微微蹙眉,显得……异常生动。 行至一处相对安静的桥边,远处喧嚣稍减,河面上漂着几盏祈愿的荷花灯,光华点点。 两人倚着石栏稍作休息。“与边关很不同,是吗?”凌昭寒望着河面,忽然开口。 “嗯。”叶逍然点头,“平安集……从无这般景象。”那里入夜便是一片死寂,唯有饥寒与恐惧。 “陛下与朝中诸公,欲与狄人谈判,求的便是这万家灯火能长明不熄。”凌昭寒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分量,“纵然……代价沉重。” 叶逍然沉默着,握紧了石栏。他知道她指的是什么。 那些牺牲,包括他未能保护的,和未来可能因妥协而付出的。 “但值得。”凌昭寒转过头,目光清亮地看着他,“活着,看到这些,感受这些,便值得为之而战。” 叶逍然心中一震,对上她的目光。在这一刻,那些圣贤书中关于“仁”、“义”、“守护”的抽象字句,仿佛忽然有了具体而温暖的形状。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一阵骚动和女子的惊呼声! 两人同时转头望去,只见几个泼皮模样的男子正围着一个卖绣品的少女推搡调笑,摊子被掀翻,精致的绣品散落一地。 叶逍然脸色瞬间沉下,下意识地便要上前。 一只微凉的手却轻轻按住了他的手腕。凌昭寒对他微微摇头,目光却冷冽地扫向那几个泼皮。 她并未动作,只稍稍释放出一丝筑基修士的灵压。 那几名泼皮顿时如坠冰窟,浑身一僵,骇然望向这边,感受到那绝非他们能招惹的气息,顿时吓得脸色发白,屁滚尿流地挤开人群跑了。 凌昭寒这才收回手,走到那吓得瑟瑟发抖的少女面前,蹲下身,帮她将散落的绣品一一拾起,放入一枚银锭,温声道:“早些回家吧。” 少女感激涕零,连连道谢后匆匆离去。凌昭寒站起身,回头看向叶逍然,淡淡道:“京城有京城的规矩,有时无需拔剑。” 叶逍然看着她,心中波澜起伏。她方才那一刻的冰冷威严,与此刻的平静温和,以及夜市中那份难得的生动,交织成一个复杂而真实的凌昭寒。 回府的路上,两人都沉默了许多。喧嚣渐远,唯有清冷的月光洒在青石路上。 行至凌府门外,即将分别时,凌昭寒忽然停下脚步,没有看叶逍然,只是望着门楣上高悬的“凌府”匾额,轻声道:“今日……多谢你陪我。”夜色深沉,掩去了她颊边一丝极淡的红晕。 “是我之幸。”叶逍然低声回道。 凌昭寒微微颔首,快步走入府中,身影消失在影壁之后。 她从月光中走去,去往曾经贫苦少年的心里 叶逍然独自站在门外,望着那紧闭的朱红大门,怀中仿佛还残留着那滴酥的甜香,手腕处似乎还萦绕着那片刻微凉的触感。他抬头望向夜空,一轮明月高悬,清辉万里。 京城,夜市,凌昭寒……这一切于他而言,曾遥远得像另一个世界的故事。而今夜,他真切地走了进去。 同时,他不知道的是,最开始在凌府大门处。 在这农历九月的夜,月依旧的园。 少女开心地看着救命恩人踏着月光向他走来。 ------------ 第一卷 剑起处 第三十五章 第一步 翌日,天朗气清。 凌昭寒正在后院练剑场指导叶逍然调整一个步法转换的细微之处,凌振云和凌振霄兄弟俩便溜溜达达地走了过来,脸上带着某种心照不宣的、略显促狭的笑容。 “哟,练着呢?昭寒,你这师父当得可够认真的。”凌振霄笑嘻嘻地凑近,胳膊肘状似无意地碰了碰凌振云。 凌振云咳嗽一声,目光在叶逍然和凌昭寒之间扫了扫,语气温和却意有所指:“昨夜西市的‘胡商幻术’确实精彩,那吐火吞刀的伎俩,便是为兄也险些被骗过去,是吧,振霄?” 凌振霄立刻接腔,声音夸张:“何止是幻术!那‘旋炙猪皮肉’的滋味也是绝了!火候掌握得那叫一个到位!还有那桥头的风景,啧啧,月下观灯,确实别有一番风味啊!” 他说话时,眼神一个劲儿地往凌昭寒和叶逍然身上瞟。 叶逍然正凝神于剑招,闻言一时未解其意,只是觉得这两位公子今日话格外多些。 但凌昭寒何等聪慧,手中剑势微微一滞,清冷的眸光扫过两位兄长那藏不住戏谑的脸庞,瞬间便明白了过来。 她缓缓收剑而立,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昨夜,你们也在西市?” 凌振霄还没意识到“危险”,得意道:“那是自然!如此热闹,岂能错过?我们可是从‘旋炙猪皮肉’一路跟到……呃……”话一出口,他猛地捂住嘴,瞪大了眼睛看向凌振云。 凌振云也是一脸“糟了”的表情,暗骂弟弟口无遮拦。 凌昭寒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眸中寒光乍现,周身气温仿佛都骤降了几分:“从何时开始跟的?” “就……就从你们出府……”凌振霄在妹妹冰冷的注视下,声音越来越小,下意识地往兄长身后缩了缩。 凌昭寒深吸一口气,胸脯微微起伏,显是动了真怒。 她昨日那一点点难得的放松与尝试,竟全程落在两个兄长的眼里!想到自己可能流露出的些许异样情态都被他们看了去,甚至还拿来打趣,一股又羞又恼的火气直冲头顶。 “凌、振、云!凌、振、霄!”她一字一顿,声音冷得能掉下冰渣子,“你们竟敢跟踪我?!” “不是……昭寒,你听大哥解释……”凌振云连忙摆手,试图安抚,“我们不是担心你嘛!你伤势未愈,京城夜市虽繁华,却也龙蛇混杂,叶兄弟他……毕竟对京城不熟,我们暗中跟着,也是以防万一……” “对对对!以防万一!”凌振霄赶紧点头如捣蒜,“我们离得可远了!绝对没打扰你们!真的!就看看!啥也没干!” 这不解释还好,一解释更显欲盖弥彰。 凌昭寒气得脸颊都微微泛红,她狠狠瞪了两人一眼,猛地将剑归鞘,发出“锵”的一声脆响,吓得凌振霄一哆嗦。 “我的事,不必你们如此‘费心’!”她冷声道,“若再有下次……” 她顿了顿,目光如冰刃般刮过两位兄长,抛下一句极具杀伤力的威胁:“以后休想我再理你们!” 说完,竟是看也不再看他们,转身对一旁有些愕然的叶逍然快速说了句“今日到此为止”,便径直拂袖而去,留下一个冰冷决绝的背影。 “哎!昭寒!”“妹妹!我们错了!真错了!” 凌振云和凌振霄顿时慌了神,连忙追了上去,又是作揖又是赔笑,哪里还有半分平日里贵公子的气度,活像两个做了错事生怕被抛弃的大型犬。 叶逍然站在原地,看着那兄妹三人远去的背影,尤其是凌昭寒那明显气恼却又不失可爱的模样,以及两位兄长手忙脚乱的赔罪,嘴角不由自主地微微上扬了一下。 这般鲜活生动的场景,是他过去从未想象过的。凌家……确实与他认知中的高门大院不同。 经此一闹,他心中因昨夜那“替代”而产生的些许微妙芥蒂,倒是悄然消散了。 原来,并非全然是替代,亦有真切的关心,只是方式……独特了些。 摇头失笑,叶逍然收敛心神,重新握紧了手中的青冥剑残骸。 方才凌昭寒指导的步法转换尚未纯熟,他需加紧练习。 而且,经过昨夜市井烟火的短暂放松,以及连日来圣贤书的浸润,他感觉自己的心神似乎进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宁静状态。 他摒弃杂念,再次于场中腾挪起来。不再追求速度与力量,而是细细体悟凌昭寒所说的“意到、气到、力到”,感受步伐与剑势之间那种微妙的平衡与牵引。 一遍,两遍,三遍…… 汗水再次浸湿衣背,背后的旧伤开始发出熟悉的酸胀警告。 但他心无旁骛,全部精神都沉浸在身体的协调与剑招的韵律之中。 不知不觉间,他脑海中浮现出这些时日诵读的圣贤篇章。 “吾善养吾浩然之气……”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 “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 那些原本艰涩的文字,此刻仿佛活了过来,化为一种奇特的意念,引导着他的呼吸,调和着他的气血,抚平着他因旧伤和疲惫而产生的躁动。 他并未刻意去引动什么,只是遵循着那种宁静致远的意境,一遍又一遍地演练着。 忽然—— 在他一次拧身回刺,步伐与剑势达到完美协调的瞬间! 他感到识海深处,那由无数日夜苦读、无数思绪碰撞而悄然凝聚的、模糊的“文心”,猛地轻轻一颤! 仿佛有一根无形的弦被拨动了。 紧接着,周围天地间,那些平日他根本无法感知的、无处不在的细微能量粒子,似乎被这一颤所吸引,竟自发地、缓慢地朝着他汇聚而来! 不再是需要通过破碎琵琶骨才能艰难引动的驳杂元气,而是一丝丝极其精纯、温和、带着某种秩序与光明气息的能量——灵气! 它们透过他的毛孔,渗入他的肌肤,沿着一种玄而又玄的、由“文心”意念构建的无形通道,缓缓流入他的体内! 虽然微弱如丝,细若游烟,但那冰凉清爽、涤荡身心的触感,却是如此真实不虚! 叶逍然浑身剧震,动作猛地僵在原地,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璀璨光芒! 成功了?!传剑之影所说的……以文心为桥,引气入体?!他真的……做到了?! 尽管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丝,但这意味着,那条被宣判断绝的修行之路,真的在他面前,撕开了一道细微的口子! 狂喜如同海啸般冲击着他的心神,但他立刻强行压下。传剑之影告诫过,此法凶险,需固守文心,警惕剑灵干扰。 他不敢有丝毫大意,立刻收敛所有激动情绪,保持内心那片由圣贤道理构筑的澄明与宁静,小心翼翼地引导着那丝丝缕缕的灵气,按照最基础的法门,在体内进行着极其缓慢的循环。 每循环一周,那灵气便似乎壮大一丝,与他肉身的契合度也增加一分。 背后的旧伤处传来一阵阵轻微的麻痒,似乎那沉寂死寂的区域,也被这新生的能量微微触动。 他知道,这只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但这一步,却代表着无限的可能! 他缓缓收剑,闭目内视,感受着体内那丝微弱却真实不辍的灵气流转,嘴角难以抑制地扬起一个巨大的、充满希望的笑容。 阳光洒落在他身上,仿佛为他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辉。 而在他看不见的识海深处,那根沉寂的青冥剑残骸,似乎极其轻微地嗡鸣了一声,似警告,似躁动,又似某种宿命齿轮开始转动的低沉回响。 远处廊下,好不容易哄得妹妹稍霁颜色的凌振霄,无意间瞥见场中叶逍然收剑闭目、嘴角含笑的模样,不由得用手肘撞了撞凌振云,低声道:“大哥,你看叶兄弟,练剑练傻了吗?一个人站在那儿笑啥呢?” 凌振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看到叶逍然那沉浸在某种巨大喜悦中的神情,眼中闪过一丝若有所思的光芒,轻轻摇了摇头:“或许……是有所悟吧。” 他感觉,此刻的叶逍然,似乎与昨日又有些不同了。 ------------ 第一卷 剑起处 第三十六章 未来未来 时光如水,静静流淌。 叶逍然的生活愈发规律而充实,白日里近乎苛刻地锤炼着剑技与文心,夜晚则在与剑灵的低语和圣贤书的墨香中艰难平衡。 那日灵犀初动引气入体后,他更是勤修不辍,虽然进度缓慢如蚁行,但体内那丝微弱的灵气流确在日渐壮大、凝实,对他身体的滋养效果也初步显现,连带着背后那陈年旧伤的钝痛都似乎减轻了少许。 这日午后,烈日当空。叶逍然依旧在校场一角苦练。 他反复揣摩着凌昭寒前日指点的一式“回风拂柳”,此招重在卸力反击,对腰腹发力与步伐转换要求极高。他全神贯注,一次次拧身、旋腕、错步,汗水早已湿透重衣,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虽清瘦却异常坚韧的背部线条。 他并未运转那丝微薄的灵气,而是纯粹以肉身力量和精神意念去驾驭剑招,试图达到“意到力到”的完美契合。 就在他一次极其顺畅的拧身回刺,步伐与剑尖所指浑然一体,心神空明,完全沉浸于剑道韵律的刹那—— 异变再生! 他背后那处破碎的琵琶骨区域,因这极致的发力牵动,隐隐传来一丝灼热。与此同时,他识海中那枚由圣贤道理温养出的“文心”微微一亮。 周围天地间,比往日更多、更活跃的灵气粒子,仿佛受到了无形的召唤,再次自发地、如同百川归流般,朝着他周身汇聚而来,透过毛孔,渗入经脉! 虽然依旧微弱,但这一次的灵气涌动,明显比上次更为清晰、持续! 叶逍然心中一震,急忙收敛心神,小心翼翼地引导着这意外而来的灵气,按照那玄妙的“文心”路径运转周天,不敢有丝毫怠慢。 他甚至能模糊地“看”到,一丝丝极淡的、乳白色的灵气光华,正萦绕在他身体周围,随着他的呼吸与剑势微微波动。 他完全沉浸在引气修炼的快感与警惕之中,丝毫未曾察觉,校场另一端的廊下,不知何时已悄然立着一道身影。 凌震岳今日并未出门,处理完几份军务后信步走来,本想看看叶逍然近日剑术可有进益。 然而,当他目光落在场中那忘我修炼的少年身上时,这位见多识广、修为已达金丹之境的老将军,瞳孔骤然收缩,脸上瞬间布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 以他的修为和灵觉,如何能看不出来? 叶逍然周身那极其微弱、却真实不虚的灵气波动!那分明是引气入体,即将踏入锻体境的征兆! 可是……这怎么可能?! 凌震岳几乎以为自己产生了错觉!他一步踏出,身形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拉近了距离,强大的灵识如同水银泻地般仔细探查过去。 没错!确实是灵气!虽然微弱得可怜,但其品质竟出乎意料的精纯!正被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极其古怪的方式引入叶逍然体内——并非通过早已粉碎的琵琶骨,而是仿佛……源于某种精神层面的牵引?与天地达成了某种奇特的共鸣? 而且,看这灵气汇聚的速度和叶逍然引导的熟练度,绝非一日之功!恐怕已持续修炼了一段时日,根基渐稳,照此下去,最多再有一月,便可真正稳固在锻体境一层! “这……这……”饶是凌震岳心志坚如磐石,此刻也忍不住在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亲自检查过叶逍然的伤势,那琵琶骨碎得彻底,绝无任何修复的可能! 这是修行界的铁律! 自古以来,从未听说过琵琶骨尽碎之人还能引气修行! 可眼前这少年,偏偏就在他眼皮子底下,打破了这铁律! 震惊过后,便是巨大的疑惑和强烈的好奇。 他是如何做到的?那奇特的引气方式究竟是什么?难道世上真有无需琵琶骨便能沟通天地灵气的秘法? 凌震岳按下心中的波澜,静静站在原地,并未立刻打扰。 他仔细观察着叶逍然的剑招与灵气运转之间的微妙联系,越看越是心惊。 那剑招之中,似乎蕴含着某种古老的韵律,与他引气的方式隐隐相合,竟透出一丝连他都感到有些莫测高深的意味。 良久,叶逍然才缓缓收势,结束了这次意外的修炼。 他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感受着体内又壮大了一丝的灵气流,心中微喜。刚一转身,便骇然发现凌震岳不知何时已站在不远处,正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叶逍然心中猛地一咯噔,连忙躬身行礼:“老将军!” 凌震岳走上前,目光如电,上下打量着叶逍然,仿佛要将他里外看透:“你……方才是在引气修炼?” 叶逍然头皮发麻,心知方才的动静定然瞒不过这位金丹大修。 他脑中急转,传剑之影和青冥剑的秘密是绝不能说出的。他只得硬着头皮,半真半假地回道:“回老将军,晚辈……近日读书时,偶有所感,似乎……似乎找到了一种以意念引导气息的方法,方才练剑时心有所悟,便尝试了一下,只觉得周身暖洋洋的,甚是舒畅,也不知……是不是老将军所说的引气修炼?” 他这番话说的磕磕绊绊,语气带着不确定和忐忑,倒真像是自己摸索出来的。 “读书所悟?意念引导?”凌震岳眉头紧锁,眼中疑惑更深。 读书明理固然能滋养精神,但直接读到能引气入体?这简直是天方夜谭!他活了几百年,闻所未闻! 但他看叶逍然神情不似作伪,而且那引气方式确实古怪,与正统功法迥异,倒真有几分自行摸索的野路子味道。 凌震岳沉吟片刻,忽然伸出手,搭在叶逍然的手腕上。一股温和却磅礴如海的灵力小心翼翼探入叶逍然体内。 叶逍然瞬间绷紧了身体,全力收敛识海中的文心和那丝灵气,更将怀中的青冥剑残骸气息死死掩盖,心中紧张到了极点。 凌震岳的灵力在他体内游走一圈,重点探查了那破碎的琵琶骨区域,确认依旧是一片死寂废墟,并无任何异常。 而那丝新生的灵气,虽然微弱,却流转顺畅,根基居然颇为扎实,并无走火入魔的迹象。 他收回手,目光复杂地看着叶逍然,半晌,才缓缓吐出一口气,语气中带着难以掩饰的惊叹:“天下之大,果然无奇不有。小子,你……或许真的找到了一条前人未曾走过的路。” 他虽仍有疑虑,但事实摆在眼前。这少年确实以某种匪夷所思的方式,绕开了琵琶骨的限制,开始汲取灵气了! “照此下去,勤加修炼,固守本心,约莫一月,你便可真正踏入锻体境。”凌震岳沉声道,“此乃天大机缘,亦是莫大凶险。 自行摸索之法,必有不足,若有任何不适或疑惑,定要及时告知于我或昭寒,万不可逞强,可知?” 叶逍然心中一块大石落地,连忙恭敬应道:“是!晚辈谨记老将军教诲!” 凌震岳又深深看了他一眼,目光中有探究,有欣慰,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凝重,最终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离去。 他需要好好消化一下今日所见,这完全颠覆了他对修行基础的认知。 老将军刚走没多久,一道水青色的身影便匆匆而来,正是凌昭寒。她显然刚从别处听说祖父去了校场并和叶逍然交谈之事,脸上带着一丝急切和好奇。 “叶逍然,”她走到他面前,清冷的眸子亮晶晶的,竟比平日多了几分鲜活气,“祖父方才来说……说你找到了引气修炼之法?可是真的?”她的语气中带着难以置信的惊喜。 叶逍然看着她的眼睛,那里面纯粹的为他感到高兴的光芒,让他心中微暖,点了点头:“嗯,算是……误打误撞吧。” “太好了!”凌昭寒唇角忍不住扬起一个清浅却真实的笑容,如同冰雪初融,“我就知道!你心志之坚,远超常人!琵琶骨之伤,未必就能绝你道途!”她是由衷地为他感到开心。 这些时日的相处,她早已将叶逍然视为值得敬佩的朋友。 “只是侥幸。”叶逍然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低下头。 “修行路上,从无侥幸可言。”凌昭寒语气认真起来,“定是你这些时日苦读不辍,心性修为大有进益,方能触动灵机,另辟蹊径。祖父说得对,此法必然凶险,你定要万分小心。若有任何不适,或是修行上的疑难,定要告诉我,我虽未必能解,但集思广益,总好过你一人摸索。” “嗯,我会的。多谢小姐。”叶逍然心中感动。凌昭寒的关心,总是这般直接而纯粹。 夕阳的余晖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映在校场平整的土地上。 凌昭寒看着他被汗水浸透的衣衫和坚毅的侧脸,忽然轻声道:“待你踏入锻体境,我便传你凌家筑基之前的炼气法门‘凌元诀’,虽非绝世功法,却中正平和,最重根基打磨,或能助你更稳妥地修行。” 叶逍然猛地抬头,看向她。凌家炼气法门,这可是绝不外传的秘术! 凌昭寒却只是微微一笑,眼神清澈:“你于我有救命之恩,于凌家有义。一部炼气法门,算不得什么。更何况,我也很好奇,你能在这条新路上,走出多远。” 说完,她不再多言,转身离去,裙袂在晚风中轻轻飘动。 叶逍然独自站在空旷的校场上,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 体内那丝微弱的灵气仍在缓缓流转。 前路依旧漫长,凶险未卜。但此刻,他有剑,有书,有一条崎岖却真实存在的路,还有……一份难得的信任与关怀。 他握紧了拳,眼中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坚定光芒。 未来既然还未来,那便可以由自己把握! ------------ 第一卷 剑起处 第三十七章 天心,联姻 梁国都城西北三百里,有一片云雾缭绕的群山,名曰“栖霞”。此处灵气虽非绝顶,却也清幽胜于凡俗。山中有一门派,立派不过两百余年,在动辄传承千年的修真界中堪称年轻,却因其门主之故,在梁国境内拥有着不容小觑的地位和影响力。 此派名为“天心门”。 门主司徒弘,乃是一位金丹巅峰的散修出身。其人天资卓绝,机缘深厚,以野修之身一路披荆斩棘修至金丹,后又得遇古修洞府,获其传承,方才于这栖霞山开宗立派,广收门徒。因其修为高深,手段莫测,加之与梁国皇室历来交好,时常接受供奉并为皇室解决一些“不便出手”的麻烦,故虽立派时间不长,却俨然已成为梁国境内首屈一指的修仙势力,地位超然。 此刻,天心门主殿“天心殿”内,檀香袅袅。 司徒弘端坐于上首云床之上,身着八卦道袍,面容看上去约莫四十许人,三缕长须,颇具仙风道骨。只是那双微眯的眼眸开阖间,偶尔流露出的精光与久居上位的威仪,显出其绝非慈祥长者那么简单。 下首,恭敬站立着一名青年男子,约二十七八年纪,身穿月白法衣,腰系玉带,面容俊朗,眉宇间带着几分掩不住的傲气与自负。此人正是司徒弘唯一的亲传弟子,也是天心门上下公认的下任门主继承人——柳慕云。其修为已至筑基后期,在天心门年轻一辈中堪称翘楚。 “慕云,何事寻为师?”司徒弘缓缓开口,声音平和,却自带一股威严。 柳慕云躬身一礼,语气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恭谨与亲昵:“师尊,徒儿方才收到宫中眼线密报,两日前,陛下曾微服秘访我栖霞山,可是为了两月后北境潼谷关与狄人谈判之事?” 司徒弘眼帘微抬,看了弟子一眼,并未否认:“嗯。陛下希望为师届时能亲临现场,以作震慑。狄人虽新败,但其大萨满兀骨之师,那个老怪物赫连勃勃的阴影犹在,朝廷不得不防。” 柳慕云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与兴奋,上前一步道:“师尊,此乃良机啊!陛下既有求于您,我天心门正可借此,更进一步!” “哦?”司徒弘不动声色,“如何更进一步?” “师尊您乃金丹巅峰大修,距离元婴大道仅一步之遥。那凌震岳不过是金丹中期,仗着军功和资历,其凌家在朝在野声望皆压我天心门一头。此次谈判,若师尊能代表朝廷压下狄人气焰,必能大涨我天心门声威!”柳慕云侃侃而谈,眼中闪烁着野心,“届时,陛下必将更加倚重师尊,我天心门取代凌家,成为梁国修真界真正的魁首,指日可待!” 司徒弘抚须沉吟,并未立刻表态。取代凌家,岂是易事?凌家根基深厚,与皇室关系盘根错节,凌震岳那老家伙更非易与之辈。但他心中,又何尝没有此等野望?修为到了他这地步,世俗权柄虽已看淡,但道统传承、宗门兴盛,却是不得不虑。 “此事关乎国运,须得谨慎。”司徒弘缓缓道,“赫连勃勃若真出手,为师也未必能稳操胜券。” “师尊神通广大,岂是那蛮夷邪修可比?”柳慕云连忙奉承,随即话锋一转,眼中掠过一丝炽热,“不过,师尊,徒儿尚有一计,若成,不仅可让师尊稳坐钓鱼台,更能让我天心门与皇家、与凌家,彻底绑在一起,再无后顾之忧!” “讲。” 柳慕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激动,压低声音道:“徒儿愿代师尊前往皇宫,面见陛下,陈说利害。我可向陛下建言,天心门愿倾力支持此次谈判,师尊亦可亲往压阵。但,需请陛下允诺一事……” “何事?” “请陛下……赐婚!”柳慕云目光灼灼,“赐婚于徒儿与那凌家嫡女——凌昭寒!” 司徒弘抚须的手微微一顿,眼中精光一闪,看向自己这位野心勃勃的弟子:“凌昭寒?凌震岳那老家伙的宝贝孙女?你看上她了?” 柳慕云脸上露出一丝志在必得的笑容:“凌昭寒天赋不凡,年纪轻轻已是筑基,容貌家世更是上上之选。若能与她结为道侣,我天心门与凌家便成了姻亲,实力大增,皇室亦会更加放心。届时,梁国修真界,谁还敢与我两家争锋?此乃三全其美之策!”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谄媚:“当然,此事若成,最大的好处自是归于师尊。得了凌家这门强援,师尊冲击元婴之境,岂非更多几分把握?至于那凌昭寒……能嫁与徒儿,嫁入我天心门,也是她的造化。” 司徒弘沉默了片刻,眼中神色变幻。联姻,确是巩固势力最常见也最有效的手段。凌昭寒此女,他也略有耳闻,确实是个极好的联姻对象。若能借此将凌家绑上天心门的战车,无疑能极大增强他的实力和影响力。 至于弟子那点小心思,他岂会不知?无非是贪图美色与凌家的权势。不过,这无伤大雅,反而能促其用心办事。 “凌震岳那老匹夫,性子倔得很,未必肯答应。”司徒弘沉吟道。 “所以徒儿才说要请陛下赐婚!”柳慕云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凌家再势大,也是臣子。陛下亲自开口赐婚,他凌震岳难道还敢抗旨不成?只要陛下先点头,此事便成了大半!届时,由不得他凌家不答应!” 司徒弘缓缓点头,这倒是个法子。以皇帝如今有求于他的态势,促成一场在他看来“双赢”的联姻,并非难事。 “只是……”司徒弘瞥了弟子一眼,“那凌昭寒听闻性子清冷,极有主见,你便有把握她能甘心?” 柳慕云自信一笑,傲然道:“师尊放心。女人嘛,终究是要嫁人的。徒儿论修为、论家世、论前程,哪一点配不上她?届时成了婚,朝夕相处,还怕她不对徒儿倾心?更何况,能为我天心门与凌家带来如此好处,她身为凌家之女,理应懂得顾全大局。” 司徒弘不再多言,闭上双眼,指尖轻轻敲击着云床扶手,似在权衡。 殿内一时寂静,唯有檀香袅袅。 片刻后,他睁开眼,眼中已是一片决断:“好。便依你之计。你即刻准备,前往皇宫面圣。该如何说,你自己把握分寸。” “是!徒儿定不负师尊所托!”柳慕云大喜过望,深深一揖,脸上洋溢着志得意满的笑容,快步退出了天心殿。 望着弟子离去的背影,司徒弘目光深邃。 联姻凌家,确是一步好棋。只是……那凌昭寒,当真会如慕云所想那般轻易就范吗? 他摇了摇头,不再多想。无论如何,此举对天心门利大于弊。至于其他,见机行事便可。 而此刻的柳慕云,已是心潮澎湃,仿佛已看到自己携美而归、执掌天心门与凌家庞大资源、万众瞩目的辉煌未来。 他驾驭飞剑,化作一道流光,迫不及待地向着梁国都城的方向疾驰而去。 皇宫,凤池殿。 年轻的梁帝听完柳慕云一番看似恭谨、实则隐含威胁与利诱的陈词,眉头紧紧锁起。 天心门愿意全力支持谈判,司徒弘甚至可能亲临,这无疑是他极想听到的。但以赐婚凌昭寒为条件…… 他深知凌昭寒在凌震岳心中的分量,更知那女子的性情绝非寻常闺阁女子可比。此事若处理不好,非但不能拉拢天心门,反而会恶了凌家这擎天巨柱。 “柳仙师,”梁帝斟酌着开口,语气温和却带着帝王的矜持,“凌将军乃国之干城,凌小姐更是巾帼英杰。此事关乎凌小姐终身,朕虽为天子,亦不好强人所难。是否容朕先与凌老将军商议……” 柳慕云微微一笑,拱手道:“陛下仁德,体恤臣下,实乃万民之福。然,此次谈判关乎国运,狄人诡诈,赫连勃勃威胁尤在,若无家师这等金丹巅峰大修坐镇,万一有变,后果不堪设想。家师亦知此事强人所难,故遣弟子前来,亦是表明诚意。若陛下能为天心门与凌家促成这段良缘,两家合力,共保大梁,实乃社稷之幸。想必凌老将军深明大义,必能体会陛下与家师的苦心。” 他话语虽客气,但字里行间无不透露着“若无联姻,便无支援”的潜台词。 梁帝脸色微沉,心中权衡利弊。一边是急需的强大外援,一边是忠心耿耿的老臣爱将。 殿内烛火摇曳,映照着梁帝阴晴不定的面容。 良久,他缓缓吐出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 “罢了。柳仙师先回驿馆歇息。此事……朕,知道了。” ------------ 第一卷 剑起处 第三十八章 君臣两难 这一日,凌府的气氛与往日有些不同。 凌震岳一早便被宫中内侍匆匆请走,言道陛下有要事相商。 不久,连在工部任职的凌文渊和其夫人苏氏,甚至正在涵墨楼静修的凌昭寒,都相继接到了入宫的谕令。 府中顿时显得空荡了几分。指导叶逍然读书练剑的“重任”,便自然而然地落在了留守的凌振云和凌振霄两兄弟肩上。 校场之上,凌振霄抢过了“指导”的差事,舞着一根木棍,说得唾沫横飞:“叶兄弟,看我这一式‘苍龙出水’,讲究的就是个气势!管他什么招式变化,一力降十会!你力气不够,就得学我大哥那种,瞅准机会,阴……呃,精准打击!”他差点把“阴险”二字说出口,被旁边的凌振云瞪了一眼,赶紧改口。 凌振云无奈摇头,对叶逍然温声道:“别听他胡诌。剑道一途,首重根基与心性。你近日进步神速,尤其是对发力与步伐的理解,显然你还没有进入锻体境,但是却已经远超寻常锻体境修士。保持这份专注与悟性便可。” 叶逍然认真点头,将两位公子截然不同的“指导”都记在心里,然后继续沉浸在自己的练习中。 他能感觉到,体内那丝灵气随着日复一日的苦修和对圣贤道理的感悟,正变得越来越活泼、凝实,与肉身的结合也越发紧密。 虽然依旧微弱,却让他看到了实实在在的希望。 练剑间隙休息时,凌振霄凑过来,挤眉弄眼:“哎,叶兄弟,你说陛下这么急把我家老爷子、我爹娘还有昭寒都叫去,能有什么事?该不会是要给我妹妹说亲吧?”他本是随口一句玩笑。 旁边的凌振云却微微蹙起了眉头,似乎想到了什么,沉吟道:“近日京中似有传闻,天心门那位少门主柳慕云,前两日曾秘密入宫觐见陛下……” “天心门?柳慕云?”凌振霄一愣,随即嗤之以鼻,“就那个眼高于顶、自以为是的家伙?他也配惦记我妹妹?陛下要是真敢乱点鸳鸯谱,老爷子非得把金銮殿的屋顶掀了不可!” 叶逍然在一旁默默听着,握着剑柄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收紧了些许。 天心门?柳慕云?他虽然不知具体,但听凌振霄的语气,绝非良配。心中莫名地生出一丝难以言喻的烦闷。 而此刻的皇宫,凤池殿内,气氛却远比凌振霄想象的还要凝重。 梁帝并未坐在高高的龙椅之上,而是与凌震岳相对坐于窗下的软榻上,中间隔着一方摆放着香茗的矮几。 凌文渊、苏氏与凌昭寒则坐在下首的绣墩上。 君臣先是闲聊了些北境防务、秋收粮草等寻常事务,但殿内几人都能感觉到,皇帝今日心神不宁,言谈间屡有迟疑,目光时不时瞥向凌昭寒,又迅速移开,似乎有难言之隐。 凌震岳何等人物,早已看出端倪。他放下茶盏,目光如电,直接看向梁帝,声音沉稳:“陛下,今日召我全家前来,想必不止是为了闲话家常。有何要事,但请直言无妨。老臣一家,深受皇恩,但凡陛下所命,无有不从。” 他这话说得斩钉截铁,既是表忠心,也是给皇帝一个台阶。 梁帝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与愧疚,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极大的决心。 他挥退了左右侍从,殿内只剩下君臣五人。 “凌爱卿……”梁帝的声音有些干涩,目光扫过凌家众人,最终落在凌昭寒清冷的面容上,艰难地开口道,“确有一事……关乎国运,亦关乎昭寒的终身,朕……实难启齿,却又不得不言。” 凌昭寒秀眉微蹙,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凌震岳面色不变,沉声道:“陛下请讲。” 梁帝咬了咬牙,终于将天心门少主柳慕云前日的提议和盘托出:“……天心门主司徒弘,修为已至金丹巅峰,若能得他全力相助,此次北境谈判,我方底气方能更足,方可应对那赫连勃勃可能带来的变数。然……司徒弘其人性情乖僻,其弟子柳慕云提出……提出若想请动其师,需朕……需朕为他与昭寒赐婚……” “赐婚”二字如同惊雷,猛然在寂静的凤池殿中炸响! “什么?!”凌文渊猛地站起身,脸色瞬间铁青。 苏氏更是失手打翻了茶盏,温热的茶水溅湿了裙裾也浑然不觉,脸上写满了震惊与难以置信。 凌昭寒霍然抬头,那双总是清冷的眸子里,骤然迸射出冰冷刺骨的寒芒,以及一丝被羞辱的愤怒! 凌震岳没有立刻发作,但他放在膝盖上的手,已然紧紧握成了拳,手背上青筋暴起。 周身那属于金丹强者的恐怖气息不受控制地溢出一丝,使得殿内的空气瞬间变得沉重无比,仿佛暴风雨前的死寂。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如同两道实质的冷电,直射向面露窘迫与愧疚的梁帝,声音低沉得可怕,一字一句问道: “陛下……答应了?” ------------ 第一卷 剑起处 第三十九章 拒绝 凤池殿内,空气凝固如铁。 凌震岳那句“陛下答应了?”如同冰锥,刺破了所有虚伪的平静。 梁帝在那双蕴含着雷霆之怒的金丹目光注视下,竟有些不敢直视,他艰难地移开视线,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凌爱卿,朕……朕尚未应允。只是……此事关乎国运,牵扯甚大,朕不得不慎重考量……” 他试图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更委婉,更像个与老臣商议的君主,而非下达命令:“天心门司徒门主,修为高深,若能得其臂助,北境谈判我方胜算大增,可免万千将士再遭涂炭。那柳慕云,朕亦有所耳闻,虽有些少年骄气,却也是天心门少主,年轻有为,筑基后期的修为,与昭寒年纪相仿,说起来……也算得上是一桩门当户对的姻缘……” “门当户对?”凌震岳猛地打断皇帝的话,声音陡然提高,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与怒意,“陛下!我凌家世代忠烈,浴血沙场,守的是大梁国门,护的是黎民百姓!昭寒是我凌家嫡女,更是于国有功的筑基修士!她的婚事,岂能沦为政治交易的筹码?!那天心门不过一江湖门派,仗着几分修为,便敢以此要挟陛下,要挟我凌家?简直欺人太甚!” 他久经沙场的气势轰然爆发,虽极力克制,仍让殿内烛火为之摇曳。 凌文渊和苏氏虽未开口,但脸上的愤懑与坚决已然说明一切。 凌昭寒更是挺直了背脊,清冷的面容上如同覆盖了一层寒霜,她直视皇帝,声音清晰而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陛下,臣女宁战死沙场,绝不嫁与柳慕云!” 梁帝被凌家众人激烈的反应堵得哑口无言,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他何尝不知这是羞辱?何尝不知此举会寒了忠臣之心?但一想到赫连勃勃那恐怖的阴影,想到谈判失败的后果,他心中的天平便不得不向现实倾斜。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烦躁与愧疚,目光转向凌昭寒,试图换个角度劝说,语气变得苦口婆心:“昭寒,朕知你心气高,此事确是委屈了你。但身为将门之女,当知有时需以大局为重。若联姻能换来北境安宁,换来司徒弘的全力出手,避免一场可能亡国的大战,这其中轻重,你……” “陛下!”凌昭寒再次打断了他,眼眸中没有任何动摇,“保家卫国,凌家儿郎自当效死!但若以为凭借一桩屈辱的婚姻便能换得平安,未免太小觑狄人狼子野心,也太高看天心门的节操!更何况,我凌昭寒的剑,可斩狄虏,却不屑于用来做此等交易!” 她的话语掷地有声,带着沙场淬炼出的铮铮铁骨,让梁帝一时竟无言以对。 殿内的气氛彻底僵住。一方是君王的无奈与施压,一方是忠臣的愤怒与坚守,双方隔阂已生,裂痕难弥。 ———— 与此同时,凌府校场上。 叶逍然虽在练剑,心思却早已飞到了那深宫之中。 凌振云和凌振霄显然也收到了什么风声,两人后来的指导都有些心不在焉,眉宇间带着隐忧,时不时低声交谈几句。 “天心门那帮杂碎,竟敢打昭寒的主意!”“陛下也是……唉!”“老爷子肯定不会答应!”“就怕陛下……” 只言片语飘入叶逍然耳中,让他心中的不安如同野草般疯长。他再也无法集中精神,一招一式都变得滞涩沉重。 终于,他寻了个借口,称今日有所悟,需独自静思片刻,向两位公子告退。 离开凌府,他并未回听雪轩,而是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间,竟走出了城门,沿着官道,登上了一座可以远眺都城的高山。 秋风萧瑟,吹动他单薄的衣衫。 他立于山巅,遥望着远处那座巍峨庞大、象征着权力中心的皇城。 夕阳的余晖为其镀上一层金边,却显得格外冰冷而遥远。 凌昭寒……此刻就在那宫墙之内吧? 面对皇帝的要求,面对那突如其来的联姻要求,她会如何?凌老将军又会如何? 叶逍然的心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闷得发痛。 他想起凌昭寒清冷如雪的容颜,想起她剑气凌人的英姿,想起她在夜市中偶尔流露的生动,想起她耐心为他讲解学问、指点剑术时的专注…… 二十岁的筑基修士,凌家的天之骄女,容貌、天赋、家世无一不是顶尖。她就像天边最耀眼的星辰,光华夺目,遥不可及。 而自己呢? 一个来自边陲小镇、琵琶骨尽碎、朝不保夕的残废,侥幸得了机缘,挣扎在一条看不见未来的崎岖小路上,连引气入体都微弱得可怜。 凭什么……去关心她的婚事?凭什么……心中会涌起那股酸涩难言的滋味? 或许……那天心门少主柳慕云,才是她“门当户对”的归宿吧?筑基后期,一门少主,实力强大,背景雄厚。若真能联姻,或许真如皇帝所说,能增强梁国实力,稳住北境局势? 自己那点微不足道的、刚刚萌芽的心思,在这残酷的现实和巨大的差距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如此……不合时宜。 一股深切的无力感,混合着自卑与苦涩,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他紧紧握住怀中那冰冷的青冥剑残骸,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山风呼啸,吹乱了他的头发,也吹不散他心头的阴霾。 他望着皇宫,久久未动。 或许,那样才是最好的选择? 这个念头如同毒刺,扎得他心脏一阵抽搐般的疼痛。 ------------ 第一卷 剑起处 第四十章 以指作剑 山风愈发凛冽,吹得叶逍然衣袍猎猎作响,却吹不散他心中那团越积越厚、几乎要将他吞噬的阴郁与自我否定。 “凭什么?”“一个边陲废墟里爬出来的蝼蚁……”“琵琶骨尽碎的废物……”“也配肖想那天上月?” 冰冷、恶毒、充满讥讽的低语,并非来自外界,而是从他心底最阴暗的角落滋生、蔓延,如同跗骨之蛆,疯狂啃噬着他刚刚建立起来的微弱信心。 是剑灵! 那潜伏于青冥剑中、憎恶一切秩序与美好的癫狂剑灵,敏锐地捕捉到了他心神失守的绝佳时机,开始兴风作浪!它无需直接操控他的身体,只需不断放大他内心的自卑、恐惧与绝望,便足以将他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看看她,凌家明珠,筑基仙子,前途无量……”“再看看你,有什么?一根破铁条?一套残缺的功法?一个看不见未来的梦?”“联姻天心门,才是对她、对梁国最好的选择……你?你只会是她的拖累!一个永远上不了台面的污点!” 剑灵的声音变幻不定,时而如同夜枭尖笑,时而如同毒蛇嘶鸣,每一个字都精准地戳在叶逍然最痛的伤口上。 叶逍然痛苦地抱住了头,身体微微颤抖。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柳慕云可能有的倨傲身影,他甚至未曾见过他,只是全凭想象,浮现出凌昭寒凤冠霞帔、与他人并肩而立的画面……而那画面中的自己,却只能躲在阴影里,如同尘埃般微不足道。 “不……不是这样的……”他试图挣扎,试图用这些时日诵读的圣贤道理来对抗那魔音,“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君子……自强不息……” 然而,此刻的他心绪大乱,“文心”摇摇欲坠,那些平日里能带来宁静与力量的文字,此刻却显得如此苍白无力,根本无法抵挡那源自青冥剑本源的、针对他心灵弱点的疯狂侵蚀! “桀桀桀……自强?拿什么自强?你这具破身体?还是你那可笑的、读书读来的微弱灵气?”剑灵发出刺耳的嘲笑,“承认吧!你就是个废物!注定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在云端,而你,永远烂在泥里!放弃吧!把你的身体交给我!让我来掌控青冥!让我去杀!去毁灭!让所有让你痛苦的东西都消失!!” 魔音越来越响,越来越疯狂!叶逍然感觉自己的脑袋仿佛要炸开,意识逐渐模糊,那冰冷的、充满毁灭欲望的念头如同潮水般冲击着他最后的理智防线。 他周身那丝好不容易修炼出的灵气也开始剧烈波动,隐隐有失控逆转的迹象! 就在他心神即将彻底失守,要被那剑灵怨念吞噬的千钧一发之际—— 脑海中最深、最清晰的记忆深处,猛地炸开一道清冷而璀璨的剑光! 是凌昭寒! 不是凤冠霞帔的她,而是北境战场之上,那个于万军从中孑然而立、面对狄人统帅兀朮亦毫无惧色、清叱一声剑化长河的凌昭寒! 是那个在涵墨楼中,耐心为他勾画经文、眸光清亮地说“修行路上,从无侥幸可言”的凌昭寒!是那个在夜市桥头,于喧嚣红尘中悄然释放灵压、逼退泼皮、维护弱小的凌昭寒!是那个面对兄长调侃时会微嗔、吃到太甜点心会自然递给他的、鲜活而真实的凌昭寒! 她那样的人……她那样骄傲、清醒、内心强大的人!她怎么可能……怎么会甘心接受一桩如此荒唐屈辱的政治婚姻?!她宁可以手中之剑,为自己斩出一条血路,也绝不会低头! 自己对她的那点心思,或许卑微,或许遥不可及,但绝不应成为自我否定、甚至堕落的理由! 相信她!就如同相信自己即便琵琶骨尽碎,也能蹚出一条路来! “滚出去!!!” 叶逍然猛地抬起头,发出一声石破天惊的咆哮!眼中所有的迷茫、自卑、痛苦瞬间被一股极其纯粹的、灼热的信念所取代! 那信念,是对凌昭寒的绝对信任,更是对自身道路的绝不屈服! 几乎在他吼出的同时,他福至心灵,并指如剑!体内那原本躁动欲溃的微弱灵气,以及识海中那枚摇摇欲坠的“文心”,在这一刻被那股强大的信念力强行统合、压缩、凝聚于他右手食指与中指指尖! 没有剑!那便以指为剑!没有路!那便用信念斩出一条路! 他脑海中再无任何杂念,唯有近日苦读的圣贤篇章化作最精纯的意念,与凌昭寒那清冷而强大的身影融合在一起,化作一往无前、斩破一切虚妄的决绝剑意! “给我——破!” 他朝着前方虚空,朝着那无形无质却纠缠于心的剑灵恶念,朝着那困锁他已久的命运枷锁,狠狠一指点出! “嗡——!” 指尖之处,空气仿佛被无形巨力剧烈挤压、扭曲,发出一声低沉却震撼人心的嗡鸣!一道凝练到极致、并非耀眼夺目却透着煌煌正气与坚定意志的乳白色光华,自他指尖迸发而出,虽只寸许长短,却锐利无匹,仿佛能洞穿虚空! 这道指剑光华,并非纯粹灵力,更蕴含着他对圣贤道理的感悟、对自身信念的坚守、以及对那癫狂剑灵的决绝反抗! “嗤啦!” 仿佛有什么无形无质、却坚韧无比的东西被骤然撕裂! 脑海中那疯狂叫嚣的剑灵恶念,如同被烧红的烙铁狠狠烫伤,发出一声尖锐痛苦、充满难以置信的嘶鸣,猛地缩回了青冥剑深处,暂时沉寂了下去。 而就在指剑点出的刹那! 叶逍然只感觉体内某个一直存在的、极其坚韧的壁垒轰然洞开! 周围天地间的灵气,不再是丝丝缕缕地汇聚,而是如同决堤江河般,疯狂地涌入他的体内!通过那由“文心”构建的无形桥梁,毫无阻碍地冲刷着他的经脉,滋养着他的肉身,涤荡着他所有的疲惫与暗伤! 他的身体表面渗出点点灰色的、带着腥气的污秽——那是肉身踏入锻体境,排除杂质最显著的标志! 而他的气息,则以一种恐怖的速度节节攀升! 锻体境一层!二层!三层!……势如破竹,毫无滞涩! 庞大的灵气不仅冲刷着他的肉身,更有一部分直接涌入他的识海,不断夯实、壮大着那枚“文心”,使其变得更加凝实、明亮! 最终,他的气息在达到某个临界点时,猛地一顿,然后稳稳停住。 只差一丝,便可引气入丹田,正式踏入炼气境! 锻体境巅峰!半步炼气! 叶逍然缓缓收回手指,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双手。他能清晰地感受到体内奔涌的、远比之前强大数十倍的力量!血肉骨骼变得更加坚韧,五感六识变得异常敏锐,甚至连背后那处旧伤,都被这股新生的、磅礴的生机力量温养着,传来阵阵酥麻之感。 山风依旧呼啸,却再也带不来丝毫寒意。 他屹立在山巅,眺望着远方暮色中的皇城,胸膛剧烈起伏,眼中却燃烧着前所未有的璀璨光芒。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一切都不同了。 而在他怀中,那根青冥剑残骸死寂无声,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心神交锋从未发生过。 只有叶逍然自己知道,他刚刚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并以绝强的信念,斩退心魔,劈开了一条前所未有的通天之路! ------------ 第一卷 剑起处 第四十一章 陌路相逢 华灯初上,梁都西城。 “软红阁”内正是笙歌鼎沸之时。丝竹管弦之音靡靡,混合着女子的娇笑与男子的调笑,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脂粉香气与酒气。 顶楼最奢华的一间雅室内,云帐低垂,暖香袭人。 柳慕云衣衫半解,慵懒地倚在铺着锦缎的软榻上,手中把玩着一只夜光杯,杯中琥珀色的美酒荡漾。 他面前,软红阁的头牌姑娘“媚丝”正衣衫不整地伏在他膝前,俏脸含春,眼波流转,用娇滴滴的声音说着奉承话。 “柳公子,您可真是人中龙凤,不仅修为高深,这风采气度,更是让京都多少姑娘魂牵梦绕呢。”媚丝纤纤玉指划过柳慕云的胸膛,呵气如兰。 柳慕云得意一笑,伸手捏住媚丝的下巴,将杯中酒液强行灌入她口中,看着美人呛咳时娇媚的模样,心中畅快无比。 他享受这种掌控一切、被人仰望奉承的感觉。 “哼,区区凡俗脂粉,也就能解一时之闷。”柳慕云语气轻佻,带着施舍般的傲慢,“待本公子办成正事,娶了那凌昭寒过门,才是真正的人财两得,权势双收!届时,你们这些玩意儿,也就偶尔尝尝鲜罢了。” 媚丝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面上却笑得更加妩媚:“那是自然,凌家小姐那般人物,岂是奴家能比的,公子真是好福气呢。” 柳慕云被捧得身心舒畅,一把将媚丝拉入怀中,上下其手,引得美人娇喘连连。 在他看来,世间女子无非玩物,区别只在于身份高低、滋味不同罢了。 那凌昭寒再清高冷傲,将来成了他的女人,还不是任他搓圆捏扁?至于那个敢给他脸色看的凌家……待天心门与凌家“合二为一”,迟早都得改姓柳! 他沉浸在权势美色的幻想中,越发得意忘形。 ———— 城外高山之巅。 叶逍然缓缓睁开双眼,眸中精光内敛,气息沉凝浑厚。方才一番打坐,他已将骤然提升至锻体境巅峰的修为彻底巩固。 体内灵气奔腾不息,如同溪流汇成小河,力量感充盈全身,五感敏锐远超以往,甚至连远处城中隐约的喧嚣都能捕捉到一二。 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体内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响,那是肉身强度大幅提升的征兆。 他遥望皇宫方向,目光坚定。无论宫中商议结果如何,无论前路有何等艰难,他都有了更强大的力量去面对。 是时候回去了。 他身形一动,步伐轻捷如猎豹,朝着山下都城方向疾行而去。突破之后,速度与耐力皆不可同日而语,崎岖山道如履平地。 然而,就在他即将进入西城地界,穿过一条相对僻静的巷弄时,前方传来一阵女子惊恐的哭喊和男子嚣张的呵斥声。 “小娘子,跑什么?跟了本公子,保你吃香喝辣,穿金戴银,不比你在乡下刨食强?”“放开我!求求你!放开我娘!”“滚开!老虔婆!别碍事!” 叶逍然眉头一皱,加快脚步。转过巷角,便看见一幕令人血压飙升的景象: 几个恶奴模样的壮汉正粗暴地推搡着一个头发花白、苦苦哀求的老妇人。另一边,一个穿着华贵月白法衣、却衣襟微敞、带着一身酒气的青年男子,正一脸淫笑地拉扯着一个布衣荆钗、容貌清秀的农家少女。 少女吓得脸色惨白,泪流满面,拼命挣扎,却哪里挣得脱修士的手劲? 那青年男子背对着叶逍然,但看其穿着气度,以及周身那毫不掩饰的筑基期灵压,绝非寻常纨绔。 叶逍然眼神瞬间冰冷。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京城脚下,竟有如此肆无忌惮之徒! 他正欲上前呵斥,那青年男子似乎觉得拉扯起来费事,不耐烦地一挥袖,一股无形的灵力涌出,直接将那扑上来想要保护女儿的老妇人震得踉跄倒退,重重摔倒在地,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娘!”少女发出凄厉的哭喊。 “聒噪!”青年男子皱眉,抬手似乎就想给那少女一点教训。 就在他抬手的瞬间,或许是动作幅度稍大,或许是叶逍然此刻目力极佳,一眼瞥见了那青年男子微微敞开的衣襟内,似乎挂着一样式奇特的玉佩,上面隐约刻着“天心”二字! 天心门?!柳慕云?! 叶逍然的心脏猛地一缩!一股极其厌恶与愤怒的情绪瞬间冲上头顶! 原来就是他!就是这个道貌岸然、刚从青楼出来、满身酒气脂粉味的东西,在窥伺凌昭寒?向皇帝提出那无耻的要求?! 那柳慕云似乎也察觉到了身后的目光,不耐烦地回过头来。那是一张算得上俊朗的脸,此刻却因酒色和欲望而显得有些浮肿,眉眼间满是居高临下的倨傲与戾气。他瞥了叶逍然一眼,见其穿着普通,气息……嗯?似乎刚踏入锻体境?蝼蚁一般的存在。 “看什么看?滚开!少管闲事!”柳慕云轻蔑地呵斥了一句,仿佛驱赶一只苍蝇,随即不再理会,继续伸手去抓那惊恐万分的少女。在他眼里,这种底层小修士,连让他多看一眼的资格都没有。 叶逍然的拳头骤然握紧,指节爆响!体内刚刚平复的灵气瞬间奔涌,几乎要失控爆发!一股强烈的、想要将眼前这人渣撕碎的冲动疯狂冲击着他的理智! 杀了他!就像杀钱胖子一样! 但这个念头刚一升起,就被他强行压下。这里是京城,对方是天心门少主,筑基后期修士!此刻动手,不仅救不了人,反而会把自己搭进去,更会给凌家带来天大的麻烦! 就在这极短的犹豫间,柳慕云已经不耐烦地制住了哭喊的少女,对恶奴吩咐道:“带走!老东西敢拦,打断她的腿!” 恶奴们应声,粗暴地架起少女,就要离开。 叶逍然眼睁睁看着那少女绝望的眼神,看着那倒地呻吟的老妇人,牙关紧咬,嘴唇几乎要咬出血来!无力感再次袭来,却比之前更加灼痛! 他死死盯着柳慕云那令人作呕的背影,将这张脸、这股气息,深深烙刻在心底! 最终,他强行扭过头,压下所有翻腾的情绪,迈开脚步,与那伙扬长而去的恶徒,擦肩而过。 他能闻到柳慕云身上那股混合着酒气和劣质脂粉的恶心味道,能感受到对方那毫不掩饰的、视众生如蝼蚁的傲慢灵压。 柳慕云甚至没有再看他一眼,仿佛他只是一块路边的石头。 叶逍然一步一步,沉默地向前走着,背脊挺得笔直。直到走出很远,身后那绝望的哭喊声再也听不见,他才猛地一拳,狠狠砸在旁边的墙壁上! “嘭!” 青砖砌成的墙壁,被他蕴含着锻体巅峰力量的一拳,砸出一个浅坑,裂纹如同蛛网般蔓延开来。 鲜血,顺着他的指缝缓缓滴落。 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只有屈辱。和一种前所未有的、对力量的渴望! 天心门……柳慕云…… 他抬起头,望向凌府的方向,眼中燃烧着冰冷的火焰。 这条看似平静的京城之路,下面的暗流,比他想象的更加污浊、凶险。 ------------ 第一卷 剑起处 第四十二章 期限 凤池殿内的空气,仿佛冻结了千载寒冰。 凌震岳那句“陛下答应了?”以及随后毫不掩饰的愤怒,凌昭寒斩钉截铁的“宁战死,绝不嫁”,凌文渊夫妇铁青的脸色,如同一道道无声却惊雷般的抗议,重重砸在梁帝的心头。 他身为帝王,已经许久未曾感受到如此直白的、近乎顶撞的反对。 尤其是来自凌家,这支他最为倚重的擎天巨柱。 梁帝的脸色变了数变,愠怒、尴尬、无奈、焦虑……种种情绪最终化为一声长长的、充满疲惫的叹息。 他挥了挥手,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与无力: “罢了……罢了……” “凌爱卿,文渊,昭寒,你们的想法,朕知道了。”他艰难地开口,避开了凌震岳那灼人的目光,“此事……确是朕考虑不周,太过急切。” 他试图找回一点帝王的威严与平衡:“然,天心门之意,亦不可全然不顾。司徒门主若真能出手,于国确有大益。此事……容朕再思量,你们……也再斟酌一二。并非强求,只是……望以国事为重,权衡利弊。” 这番话,已是极大的退让。他不再提“赐婚”二字,只说是“斟酌”、“权衡”,给自己,也给凌家留下了回转的余地。 凌震岳深知见好就收的道理,紧绷的神色稍缓,但语气依旧强硬:“陛下明鉴。凌家世代忠良,为国赴死,绝无二话!但若要牺牲小女清白幸福,换取虚无缥缈的承诺,请恕老臣万难从命!北境安危,当倚仗我将士用命、朝廷运筹,而非一江湖门派之喜怒!” “老臣一家,先行告退。” 说罢,凌震岳躬身一礼,不再多看皇帝复杂难言的脸色,转身,带着儿子、儿媳和孙女,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凤池殿。凌昭寒自始至终未再发一言,但那挺直的背脊和冰冷的侧脸,已昭示着她绝无妥协的可能。 望着凌家四人决绝离去的背影,梁帝仿佛一瞬间苍老了许多。他疲惫地瘫坐在软榻上,揉着发痛的额角。 良久,他才对身旁一直屏息凝神、如同隐形人般的内侍总管吩咐道:“去……去天心门落脚的行馆,告知柳仙师……就说,凌家态度坚决,朕正在尽力斡旋,望他……再多给些时日。” 内侍总管低声应下,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大殿。 ———— 与此同时,西城某处极尽奢华的行馆内,丝竹之声仍未停歇。 柳慕云刚与一群依附于天心门的京中纨绔饮宴作乐完毕,正搂着新召来的美婢欲往内室行那荒唐之事,一名天心门外门弟子便匆匆而来,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转达了皇宫内侍传来的口讯。 “正在斡旋?尽力?呵!”柳慕云脸上的淫笑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阴鸷与怒容!他一把推开怀中的美婢,眼神冰冷得吓人。 “好一个凌家!好一个凌震岳!给脸不要脸!”他猛地一拍桌子,上好的紫檀木桌案应声碎裂,杯盘珍馐摔了一地!吓得那美婢和周围侍立的弟子噤若寒蝉。 在他看来,皇帝亲自开口,已是给了凌家天大的面子!那凌昭寒能嫁给他柳慕云,嫁入天心门,是她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凌家非但不感恩戴德,竟还敢如此强硬拒绝?这简直是在打他的脸!打天心门的脸! “真以为立了点军功,就能蹬鼻子上脸了?”柳慕云语气森寒,充满了被忤逆的暴怒,“若不是看在那凌昭寒还有几分资质容貌,以及凌家那点势力的份上,本公子岂会瞧得上他们?” 他来回踱步,越想越气。皇帝那“正在斡旋”的托词,在他听来就是无能推诿! “你去!”他猛地停下脚步,指着那名传讯的弟子,厉声道,“立刻再去皇宫!告诉那传话的内侍,让他转告陛下!” 他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与极度的傲慢:“本公子的耐心是有限的!我只等三天!” “三天之内,若陛下不能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不能让凌家点头答应这桩婚事!那就休怪我天心门不顾大局了!本公子即刻便离开京城,返回栖霞山!至于北境谈判……哼,你们就自己去应付那赫连勃勃吧!” 说完,他不再理会那吓得脸色发白的弟子,猛地一甩衣袖,转身大步走向内室,留下一地狼藉和满室死寂。 那弟子不敢怠慢,连滚爬爬地冲出厅堂,再次奔向皇宫。 内室中,柳慕云余怒未消,一脚踹翻了房中的香炉,灰烬弥漫。他脸上肌肉扭曲,充满了志在必得却遭挫折的狰狞。 “凌昭寒……凌家……哼!敬酒不吃吃罚酒!待你过了门,看本公子如何炮制你!”他低声咒骂着,眼中闪烁着变态的占有欲和狠毒。 在他看来,这世上还没有他柳慕云得不到的东西!女人如此,权势亦如此! 而他那狂妄至极的“三天限期”,如同最后通牒,很快便通过内侍总管,再次传回了梁帝的耳中。 这一次,梁帝听完后,脸色彻底阴沉了下去,久久无言。 殿内的烛火,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孤独。 一边是步步紧逼、仗势欺人的天心门。一边是态度决绝、功勋卓著的凌家。 他这个皇帝,被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夜,更深了。 ------------ 第一卷 剑起处 第四十三章 哭泣 回到凌府的凌昭寒,仿佛将所有的情绪都冰封了起来。 她依旧会去涵墨楼,依旧会去校场,但周身的气息却比以往更加清冷疏离,如同覆上了一层永不融化的寒霜。 她的话变得更少,常常对着书卷或剑招出神,那双总是清澈锐利的眸子里,蒙上了一层难以化开的郁结与倦怠。 叶逍然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变化。 他依旧每日前去请教学问,演练剑招。凌昭寒也会指点,却总是蹙着眉头,解答时言简意赅,甚至偶尔会走神,需要叶逍然重复问题。 她的心思,显然早已飞到了别处。 校场练剑时,她的剑风也失了往日的灵动精准,多了几分沉滞与烦躁,有时甚至会因用力过猛而使得招式变形。 叶逍然默默看着,心中那郁闷的情感越来越强烈。 这日午后,涵墨楼内格外安静,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 叶逍然刚请教完一个关于《孟子》“不动心”的释义,凌昭寒解答完后,便又望着窗外一株枯梅发怔,指尖无意识地捻着书页,将那页角都捻得起了毛边。 叶逍然放下书卷,看着她紧蹙的眉心和眼底那抹挥之不去的阴霾,犹豫了许久,终于还是鼓起勇气,声音放得极轻,小心翼翼地开口: “小姐……可是在为何事烦忧?” 凌昭寒仿佛被从遥远的思绪中惊醒,睫羽微颤,收回目光,看了他一眼,却没有回答,只是摇了摇头,重新拿起另一卷书,意图掩饰。 叶逍然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就此打住。他沉默了片刻,想起自己这些时日的挣扎与领悟,低声道:“我近日读书,看到一句话,‘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还有‘强恕而行,求仁莫近焉’。晚辈愚钝,觉得……若是一件事,明知是错的,会让己心煎熬,违背本心,那……或许不做,才是对的。即便一时艰难,也好过日后长久悔恨。” 他这番话,说得有些磕绊,却是他这些时日读书练剑、与心魔抗争的最真实感悟。 他知道这一切都和那个柳慕云所谓的联姻有关,但是他心里还是抱有一丝侥幸,希望一切都只是谣言。 凌昭寒翻动书页的手指猛地顿住。 她缓缓抬起头,看向叶逍然。眼前的少年眼神清澈而坚定,带着一种未经世故却直指本心的纯粹。 他的话,像是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她强撑已久的坚硬外壳,露出了里面柔软而鲜血淋漓的伤口。 “不做……才是对的?”她喃喃重复着这句话,嘴角忽然勾起一抹极其苦涩、甚至带着几分惨然的弧度,“谈何容易……” 她的声音微微发颤,那层冰冷的伪装终于开始出现裂痕。 “这世间,哪有那么多随心所欲?尤其是……在我这样的位置。”她低下头,看着自己因常年握剑而带着薄茧的手指,“陛下……陛下他需要天心门的支持。北境……需要稳定。凌家……更不能抗旨不遵。” 她越说,声音越低,越沉,充满了无力感。 叶逍然的心慢慢沉了下去。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亲耳听到,依旧感到一阵窒息般的压抑。 天心门……果然是那柳慕云! 果然是联姻! “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他忍不住追问,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 “办法?”凌昭寒猛地抬起头,眼中积压了太久的委屈、愤怒、不甘和绝望,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爆发! “我能有什么办法?!那是圣旨!是陛下的意思!我难道能带着凌家上下抗旨造反吗?!我难道能眼睁睁看着北境因我而再起战火吗?!” 她的情绪骤然失控,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眼眶瞬间通红,一直强忍的泪水如同断线的珍珠,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砸在面前的书卷上,晕开一片深色的湿痕。 “我不想嫁!我根本不想去什么天心门!我不想见到那个柳慕云!一想到他那副嘴脸我就觉得恶心!”她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宣泄的出口,所有的坚强和冷静全部崩塌,哭得浑身颤抖,像个无助的孩子。 “可是躲不了了啊……陛下最后一定会下旨的……为了所谓的大局,为了稳住天心门……我只能答应……我只能去……”她哽咽着,语无伦次,泪水模糊了视线,“凭什么……凭什么要我用自己的终身去换……我宁愿……宁愿死在北境战场上……” 叶逍然彻底怔住了。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凌昭寒。 在他印象中,她永远是清冷的、强大的、理智的,如同雪山之巅的寒梅,凛然不可侵犯。可此刻,她却哭得如此伤心,如此绝望,将所有的脆弱和无助都暴露在他面前。 他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住,泛起密密麻麻的疼。 那股想要保护她、想要为她斩碎一切枷锁的冲动,前所未有的强烈! 但他知道,他不能。现在的他,没有这个能力。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任何安慰的言语在此刻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他无法承诺什么,也无法改变什么。 最终,他只是默默地走上前,从袖中掏出一方干净的布帕,递到凌昭寒面前。 那是他平日练剑擦汗所用。 然后,他向后退开两步,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如同磐石般守在那里。目光低垂,看着地面,仿佛要将所有的纷杂情绪都压回心底,只留下一个沉默却可靠的背影。 他没有试图拥抱她,没有笨拙的安慰,只是用这种最笨拙却也最尊重的方式,告诉她:我在。我听着。 凌昭寒接过那方粗糙却干净的布帕,捂住脸,泪水更加汹涌地流出。 压抑了太久的情绪一旦决堤,便难以遏制。 她不再顾忌形象,不再强撑坚强,在这个安静的藏书楼里,在这个沉默的少年面前,尽情地宣泄着内心的痛苦与委屈。 窗外阳光正好,透过窗棂,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也照亮了那无声滴落的泪珠。 楼内只剩下她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哭泣声。 叶逍然始终保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如同化作了涵墨楼里的一座雕塑。 唯有那紧握的双拳,和微微颤抖的眼睫,泄露着他内心远不像表面那般平静的波澜。 他不知道哭了多久,凌昭寒的哭声才渐渐低了下去,变为细微的抽噎。 她用力地用布帕擦干眼泪,深吸了几口气,努力平复着呼吸。 再抬起头时,眼睛又红又肿,脸上泪痕犹在,但那份失控的脆弱已被重新收敛,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和深深的疲惫。 “抱歉,”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我失态了。” 叶逍然摇了摇头,依旧没有说话。 凌昭寒站起身,脚步有些虚浮地向楼外走去,经过叶逍然身边时,极轻地说了一句:“今日……多谢你。” 说完,她便低着头,快步离开了涵墨楼,背影单薄而倔强。 叶逍然独自留在楼内,空气中似乎还弥漫着淡淡的泪水的咸涩气息。 他缓缓抬起紧握的拳,看向窗外遥远的天空,目光深处,有什么东西正在疯狂地滋长、凝聚。 力量……他需要更快地变强! ------------ 第一卷 剑起处 第四十四章 选择 三日之期,转瞬即至。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没有雷霆震怒,没有撕破脸皮的逼迫,只有一道从皇宫深处传出、由内侍总管亲自送至凌府、盖着朱红玉玺大印的明黄诏书。 措辞华丽,充满了皇恩浩荡的褒奖与“天作之合”的赞美,将一桩赤裸裸的政治交易,粉饰成了皆大欢喜的盛世联姻。 赐婚! 皇帝最终还是选择了向天心门的压力妥协,或者说,向他心中那份对赫连勃勃的恐惧、对北境局势的担忧妥协。 诏书明确公告天下,册封凌昭寒为“明慧郡主”,赐婚于天心门少主柳慕云,择吉日于年后完婚,以示皇家与仙门永结同好,共保大梁江山永固。 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迅速传遍整个京城,引起一片哗然与议论。 有人羡慕凌家圣眷正隆,能与天心门这等仙门结亲;也有人暗中唏嘘,惋惜那如同雪山寒梅般的凌家小姐,终究难逃成为政治棋子的命运。 诏书送达凌府那日,府内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 凌震岳面无表情地接了旨,送走宫使后,独自在书房中坐了一整日,未曾发出一丝声响。凌文渊夫妇相对无言,脸上满是愁云惨雾与无力回天的悲凉。 而风暴中心的凌昭寒,反而成了最平静的那个。 她平静地接过了那份仿佛有千钧重的诏书,平静地听完了内侍宣读,平静地谢了恩。 然后,她便彻底沉默了。 不再是之前那种带着烦躁和郁结的沉默,而是一种彻底的、万念俱灰般的死寂。她不再去涵墨楼,不再与家人交谈,每日里除了必要的起居,所有的时间都耗在了校场之上。 她练剑。疯狂地练剑。 从晨曦微露到月上中天,她的身影几乎不曾离开过那片场地。剑光如雪,剑气如霜,一招一式都带着一种近乎自残的狠厉与决绝。 她不再追求技巧的精妙,不再讲究招式的变化,只是纯粹地、一遍又一遍地挥剑、劈砍、突刺!仿佛要将所有的愤怒、不甘、绝望,全都倾注到那冰冷的剑锋之中! 汗水湿透了一身又一身的劲装,虎口被震裂,鲜血染红了剑柄,她也浑然不觉。 那双原本清冷明亮的眸子,此刻只剩下了一片空洞的、燃烧着冰冷火焰的麻木。 叶逍然只能远远地看着。 他不敢靠近,不敢打扰。每一次试图上前,都会被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剑意逼退。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凌昭寒周身弥漫的那种令人心悸的死志。 她不是在练剑,她是在赴死前的演练。 期间,志得意满的柳慕云曾趾高气扬地来过凌府一次,美其名曰“拜见岳家”,实则是来炫耀示威。 然而,他连凌昭寒的面都没见到。凌震岳直接称病不见,凌昭寒更是将自己锁在校场,根本不予理会。 柳慕云吃了个结结实实的闭门羹,在府门外脸色铁青地站了半晌,最终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哼!装什么清高!待过了门,看本公子如何收拾你!”他丢下这句狠话,悻悻然返回了行馆,没过两日,便带着满腹的怨气与得意,启程返回天心门筹备“婚事”去了。 敌人的离去,并未让凌府的气氛有丝毫好转。凌昭寒依旧沉浸在她那自我折磨般的练剑中,仿佛外界的一切都已与她无关。 转眼已是农历九月末,秋风萧瑟,黄叶纷飞。 北境潼谷关谈判之期日渐临近,都城内的气氛也日渐紧张。朝廷发布了募兵令,大量招募青壮入伍,加强训练,以备谈判一旦破裂,可迅速组织力量驰援北境,或应对可能发生的突发状况。 募兵点就设在西市口,每日里人头攒动,既有热血报国的青年,也有为生计所迫的贫苦百姓。 这一日,凌昭寒突然停止了练剑。她洗净身体,换上一身干净的素色衣裙,未施粉黛,径直出了府门,向着西市口募兵点走去。 她的出现,引起了不小的骚动。谁也没想到,这位刚刚被赐婚、即将成为天心门少主夫人的凌家小姐,会来这种地方。 她无视所有好奇、惊讶、甚至怜悯的目光,平静地走到登记官面前,声音清晰而冷静:“凌昭寒,报名。” 登记官吓得笔都差点掉了,结结巴巴道:“凌……凌小姐……您这……这使不得啊!” “有何使不得?”凌昭寒目光平静地看着他,“我乃梁国军人,筑基修士,北境有战事,自当效力。” 她的理由无懈可击。登记官不敢做主,连忙派人飞报上官乃至皇宫。 最终,不知是皇帝出于愧疚还是别的考量,竟默许了此事。凌昭寒的名字,被记录在了出征的名册之上。 消息传回凌府,凌震岳沉默良久,最终化作一声长叹。他知道,孙女这是已心存死志,宁可马革裹尸,也绝不凤冠霞帔嫁入天心门。 一直远远关注着凌昭寒的叶逍然,在得知她报名参军后,心中那不好的预感达到了顶点。 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当即也离开了凌府,走向了西市口。 他找到那名刚忙完凌昭寒事宜、惊魂未定的登记官。 “姓名,年纪,住址,可曾练过武?”登记官头也不抬地例行公事。 “叶逍然,十七,凌府,锻体境巅峰。”叶逍然平静地回答。 登记官猛地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穿着普通、气息却异常沉凝的少年,又看看他报出的地址和修为,吃了一惊。凌府出来的?锻体境巅峰? 虽然此人的天赋肯定远远不及凌昭寒,但是也是相当不错了啊! “你……你也确定要报名?军中可不比府里,危险得很!”登记官好心提醒了一句。 叶逍然的目光越过人群,望向那个已经离去、背影决绝的素色身影,缓缓地、坚定地点了点头。 “确定。” 他接过登记牌,握在手中,木质令牌的棱角硌着掌心。 他无法改变那道圣旨,无法对抗天心门,甚至无法抚平凌昭寒心中的伤痛。 他能做的,唯有在她选择赴死之时,默默地跟上去。 无论前路是刀山火海,或是修罗战场。 宁可战死,不愿嫁人。 这是她的选择。 而守护这份选择,直至最后一刻,这是他的选择。 ------------ 第一卷 剑起处 第四十五章 暗流涌动 北境之外,荒原深处,狄人王庭。 与梁国都城渐起的紧张和悲壮不同,这里弥漫的是一种压抑的兴奋和嗜血的躁动。巨大的兽皮王帐内,牛油火把燃烧,投下扭曲晃动的阴影。 空气中混杂着浓烈的奶腥、膻味和一种淡淡的血腥气。 王帐中央,巨大的北境沙盘旁,围坐着数名狄人高层。 主位之上,并非重伤未愈的兀朮,而是一位身形枯瘦、眼眶深陷、披着陈旧萨满袍的老者。 他手中摩挲着一串由细小颅骨制成的念珠,眼神阴鸷如鹰隼,正是狄部如今实际上的掌控者——大长老秃发乌孤。 兀朮重伤后,其势力迅速被这位以智计和狠辣著称的大长老接管。 沙盘另一侧,坐着几名气息彪悍、脸上带着刀疤和油彩的狄人万夫长,以及几位眼神闪烁、透着狡诈的随军萨满。 “梁人答应了谈判,地点定在潼谷关。”一名负责情报的千夫长躬身禀报,声音沙哑,“梁国皇帝老儿似乎怕得很,还想拉拢天心门那个司徒弘壮胆。” “哼,司徒弘?一个惜命的老狐狸罢了,不足为惧!”一名满脸横肉的万夫长不屑地啐了一口,“若非大萨满……唉!如今岂容梁人嚣张!” 提到陨落的兀骨萨满,帐内气氛顿时一沉,众人脸上都露出悲愤与恐惧交织的神色。 秃发乌孤抬起眼皮,干瘪的嘴唇翕动,声音如同砂纸摩擦:“兀朮鲁莽,兀骨大师轻敌,方有此败。圣族的血,不会白流。” 他枯瘦的手指指向沙盘上的潼谷关:“梁人想谈,那就让他们谈。他们想要和平?可以,用整个北境来换!” “大长老的意思是?”一名目光精明的万夫长试探道。 “谈判,不过是麻痹梁人的幌子。”秃发乌孤眼中闪烁着毒蛇般的冷光,“赫连大祭司虽在闭关紧要关头,无法亲至,但早已传来法旨:梁国气数已衰,此乃圣族南下的天赐良机!谈判之日,便是北境易主之时!” 众人精神一振,眼中冒出嗜血的光芒。 “请大长老示下!” 秃发乌孤的手指在沙盘上划过:“梁人此次谈判,必以凌震岳那老匹夫为首。此人是梁国北境支柱,只要除掉他,或至少将他牢牢拖在谈判桌上,梁军群龙无首,必然大乱!” “届时,”他声音陡然变得凌厉,“我圣族铁骑兵分三路:左路绕过黑风隘口,直扑防御空虚的落霞城;中路强攻潼谷关侧翼;右路穿插至其后,断其粮道,焚其营寨!三路齐发,趁其指挥混乱,一举拿下潼谷关,叩开梁国北大门!” “妙啊!”众将纷纷叫好。 “但凌震岳是金丹修士,身边必有重兵护卫,如何能确保拖住他,甚至……”那名精明的万夫长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秃发乌孤发出夜枭般的冷笑:“所以,谈判桌上,我们不仅要谈,还要大谈特谈!提出各种苛刻条件,纠缠细节,拖延时间。同时,暗中布下‘锁灵阵’与‘血煞禁幡’,只需凌震岳踏入谈判大帐,便启动阵法,即便不能当场格杀,也足以将他与外界隔离,极大压制其修为,令他无法分身指挥战事!”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对强者的忌惮:“若能借阵法与高手围杀之,自然最好。若不能,困住他,便是胜利!” “至于梁国其他援军……”秃发乌孤看向那几位随军萨满,“诸位大师,‘惑心迷雾’与‘兽狂战鼓’可已备好?” 一名领头萨满躬身道:“回大长老,均已备妥。只需时机一到,便可施放,足以让梁国援军陷入混乱,自相残杀,甚至倒戈相向!” “好!”秃发乌孤满意地点点头,“此战,不仅要胜,还要胜得摧枯拉朽!要打出圣族的威风,让梁人从此闻风丧胆!” 他站起身,枯瘦的身躯却散发出惊人的气势:“占据北境,只是第一步!以此为基,消化整合,徐徐图之。梁国富庶,却内斗不休,皇帝小儿优柔寡断,君臣离心。待我圣族铁骑休整完毕,便可一步步向南蚕食!十年,二十年,终有一日,这万里沃土,都将臣服于我圣族脚下!” 疯狂的野心如同瘟疫般在王帐内蔓延,所有狄人高层的呼吸都变得粗重起来,眼中充满了对杀戮和征服的渴望。 “为了圣族!”“为了赫连大祭司!”“杀光梁狗!占领他们的土地!抢光他们的财富和女人!” 狰狞的嚎叫声在王帐内回荡。 秃发乌孤满意地看着群情激愤的部下,缓缓坐回位子,摩挲着颅骨念珠,目光再次投向沙盘上潼谷关的位置,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 “凌震岳……但愿你别让老夫失望。用你和你麾下精锐的血,来祭奠兀朮和兀骨大师,来为我圣族的南下,祭旗!” “传令下去:各部落勇士,即刻开始集结!暗中向潼谷关方向运动!谈判之日,听号令行事!” “是!” 一道道充满杀气的命令,从这座王帐中传出,如同无形的瘟疫,迅速扩散到北境荒原的每一个角落。 狄人这头受伤的饿狼,并未因之前的失败而退缩,反而磨利了爪牙,酝酿着更加凶猛、更加致命的扑击! 而此刻的梁国,朝堂之上还在为天心门的条件而纠结,京城百姓还在为凌家小姐的婚事而唏嘘,即将奔赴前线的士兵们还在紧张地操练。 却不知,一场远比黑风隘口更加残酷、更加危险的风暴,正在谈判桌的阴影下,急速汇聚。 潼谷关,即将成为风暴的中心。 ------------ 第一卷 剑起处 第四十六章 幻想 栖霞山,天心门。 与北境狄人王庭那压抑而嗜血的氛围不同,此间弥漫的是一种志得意满、近乎张狂的喜悦。 主殿之内,司徒弘高踞云床之上,手抚长须,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满意笑容。殿下,柳慕云正意气风发地讲述着京城之行,尤其是凌家如何吃瘪、皇帝如何妥协、最终圣旨下达的“辉煌战绩”。 “……那凌震岳老儿,脸色铁青,却连屁都不敢放一个!还有那凌昭寒,哼,装得一副清高模样,最后还不是得乖乖接旨?”柳慕云说得眉飞色舞,语气中充满了轻蔑与得意,“师尊您是没看到,徒儿离开京城时,凌府大门紧闭,怕是都没脸见人了!哈哈哈!” 殿内侍立的一些天心门长老、核心弟子们也纷纷露出笑容,出声附和奉承: “少主出马,果然不同凡响!”“凌家不过是仗着军功耀武扬威,岂能与我天心仙门相比?”“从此以后,这梁国修真界,当以我天心门为尊!” 司徒弘听着弟子的汇报和众人的吹捧,眼中精光闪烁,心中畅快无比。 凌家多年来压在他心头的那点不快,此刻仿佛一扫而空。 他虽未亲至,却能想象到凌震岳那老匹夫憋屈又无可奈何的模样,这比直接打败对方更让他感到愉悦。 “嗯,慕云此事办得不错。”司徒弘缓缓开口,声音中带着一丝赞许,“凌家肯低头,陛下识时务,于我天心门而言,确是好事一桩。”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殿下众人,语气变得深沉起来:“凌家盘踞朝堂多年,根深蒂固,如今虽被迫联姻,但其底蕴犹在,军中威望犹存。我等亦不可掉以轻心。” 柳慕云却有些不以为意,傲然道:“师尊多虑了!待那凌昭寒过门,凌家与我天心门便是姻亲,一荣俱荣。届时,慢慢将其势力蚕食消化,还不是易如反掌?说不定那凌震岳为了他宝贝孙女,还得反过来求着我们呢!” 司徒弘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并未反驳。弟子这般野心,正合他意。 “联姻之事已定,接下来,便是北境谈判。”司徒弘话锋一转,“陛下既已示好,我天心门也该有所表示。司徒影。” 一名面容精悍、气息阴冷的中年长老出列躬身:“门主有何吩咐?” “你即刻挑选一批得力弟子,先行前往潼谷关附近驻扎,暗中勘察地形,监视狄人动向。若有异动,随时来报。”司徒弘吩咐道。此举既是向皇室展示天心门的“诚意”,也是提前布局,好在谈判中攫取更多话语权和利益。 “遵命!”司徒影领命,无声退下。 安排完正事,司徒弘心情越发舒畅。他看着殿下依旧兴奋难抑的柳慕云,忽然生出一个念头,抚须笑道:“慕云,你说……待我等前往潼谷关助阵之前,是否该先往京城一行,也好……亲自向凌老将军‘道贺’一番?” 柳慕云先是一愣,随即恍然大悟,脸上露出极度亢奋而扭曲的笑容:“师尊高见!妙啊!正该如此!岂能错过亲眼看看那老家伙精彩嘴脸的机会?还有那凌昭寒……哼!” 他仿佛已经看到凌震岳在师尊威压下强忍怒火的憋屈模样,看到凌昭寒不得不低头奉茶的屈辱场景,兴奋得几乎要战栗起来。 司徒弘看着弟子那副模样,轻笑摇头,语气却带着纵容与默许:“既然如此,那便定下。一个半月后,我等便动身前往京城!” 他声音提高,带着一种宣布般的傲慢与不容置疑:“届时,我等便直接入住皇宫!陛下想必早已为我等备好了下榻之处。也正好让京城那些勋贵百官都瞧瞧,如今这梁国,究竟是谁说了算!哈哈哈哈哈!” 直接入住皇宫! 此言一出,殿内众人先是一静,随即爆发出更加热烈的奉承和马屁声! “门主英明!”“正该如此!方能显我仙门气派!”“看以后谁还敢小觑我天心门!” 入住皇宫,这简直是僭越!是对皇权赤裸裸的挑衅和羞辱!但在天心门众人看来,这却是实力带来的理所当然的特权!皇帝有求于他们,就该拿出最大的诚意! 司徒弘享受着众人的吹捧,心中那股取代凌家、成为梁国无冕之王的野心极度膨胀。他仿佛已经看到自己高坐皇宫大殿,接受百官敬畏目光的场景。 “好了,”他挥挥手,压下殿内的喧嚣,对柳慕云道,“慕云,你也下去好生准备。届时入京,莫要失了天心门少主的威风。” “徒儿遵命!定不让师尊失望!”柳慕云躬身领命,脸上洋溢着志得意满的狂喜,倒退着出了大殿。 一出殿门,他脸上的笑容再也抑制不住,变得愈发张狂。他一把拉过旁边一名容貌姣好的侍女,毫不顾忌地在其身上揉捏着,引得侍女惊呼连连,却又不敢反抗。 “听见了吗?一个半月后,本少主就要住进皇宫了!哈哈哈!到时候,你们都有机会去开开眼界!”他对着周围聚拢过来的弟子们大声炫耀着。 “恭喜少主!”“少主威武!” 弟子们纷纷谄媚附和,如同众星捧月般簇拥着柳慕云,向着他的居所走去,一路上尽是阿谀奉承和柳慕云志得意满的笑声。 天心门上下,都沉浸在一片虚幻的狂热与傲慢之中。 却无人想过,那被他们视为囊中之物、可随意羞辱的凌家,那头沉寂的猛虎,利爪犹在。而那远在北境的狄人,磨利的刀锋,瞄准的也绝非只有凌家。 鸠占鹊巢的美梦,或许终将被残酷的现实击得粉碎。 ------------ 第一卷 剑起处 第四十七章 天心至 一个半月的时光,在紧张压抑的氛围中悄然流逝。 对叶逍然而言,这段日子几乎是在疯狂的修炼中度过。白日苦修剑技,夜晚引气凝神,凭借着那股不甘人后的狠劲与《青冥录》结合文心带来的奇特功效,他竟真的在一个月前,成功将体内奔腾的灵气引入丹田,气旋初成,正式踏入了炼气境! 这一消息,虽未张扬,却足以让偶尔前来关照他的凌振云、凌振霄两兄弟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他们亲眼见证了这个少年如何从一個琵琶骨尽碎的“废人”,在短短数月内,硬生生蹚出一条前所未闻的修行路,达到了许多所谓“天才”都需要数年苦功才能触及的境界! “叶兄弟……你……你这真是……”凌振霄绕着叶逍然走了两圈,啧啧称奇,最后只能用力拍拍他的肩膀,“厉害!真他娘的厉害!” 凌振云眼中也满是惊叹与复杂,最终化为一句真诚的叮嘱:“炼气境只是开端,后续境界突破愈发艰难,尤其是你这条路……定要稳扎稳打,切勿急于求成。” 叶逍然点头称是,心中却无多少喜悦。修为的提升并未冲淡凌府上空那浓得化不开的阴霾,反而让他更加清晰地感受到那份沉重。 凌昭寒依旧沉默。她的话越来越少,几乎成了哑巴。每日除了机械般地练剑,便是望着北方出神。她整个人瘦了一圈,原本清丽的脸庞更显棱角分明,那双眸子深处的死寂,看得人心头发颤。她报名参军之事已成定局,只待朝廷调令。 凌震岳似乎也苍老了许多,眉宇间的威严虽在,却添了几分难以掩饰的疲惫与暮气。那道赐婚圣旨,如同最尖锐的刺,深深扎在这位老将军的心头。他时常独自在书房中一坐便是整日,偶尔传出的叹息声,沉重得令人窒息。 整个凌府,仿佛被一层无形的灰幔笼罩,失去了往日的生机。 这一日,终于到了天心门“驾临”京城的日子。 皇帝似乎为了显示对天心门的极度重视,竟亲自率领文武百官,出城三十里相迎!仪仗煊赫,旌旗蔽日,鼓乐喧天,场面之隆重,远超迎接凌震岳凯旋之时。 城门外,黑压压地站满了前来观瞻仙师风采的百姓,人声鼎沸,翘首以盼。 日上三竿时分,天际传来破空之声。 只见十数道流光由远及近,声势浩大。为首一道遁光最为耀眼,气息磅礴,正是金丹巅峰的司徒弘!他身着八卦仙衣,脚踏祥云,长须飘飘,一副得道高人的派头,实则眼角眉梢难掩志得意满之色。 其身后,柳慕云驾驭着一柄华丽飞剑,昂首挺胸,锦衣玉带,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倨傲与享受,目光扫过下方迎接的人群,如同君王巡视自己的领地。再后面,则是天心门的一众长老和精英弟子,个个气息不凡,神情傲然。 “恭迎司徒门主!恭迎柳仙师及天心门诸位仙长驾临京城!”以丞相王文渊为首的文武百官,在皇帝的眼神示意下,齐声高呼,躬身行礼。声音虽洪亮,却总透着一丝说不出的别扭与刻意。 梁帝脸上堆着热情的笑容,亲自迎上前几步:“司徒门主远道而来,一路辛苦!朕心甚慰!快请入城,朕已在宫中备下薄宴,为门主及诸位仙长接风洗尘!” 司徒弘缓缓按下云头,落在皇帝面前,只是微微颔首,算是还礼,姿态拿捏得极高:“有劳陛下亲自相迎,老夫愧不敢当。为国效力,乃我辈修士本分。”语气平淡,仿佛真是来为国尽忠一般。 柳慕云更是连马都没下,就骑在飞剑上,居高临下地扫视着百官,目光尤其在几位与凌家交好的武将身上停留片刻,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弧度。 然而,在迎接的人群中,司徒弘和柳慕云的目光扫视了一圈,却发现了一个极其扎眼的空缺—— 凌家! 凌震岳、凌文渊、凌昭寒……凌家核心人物,一个未到! 甚至连个有分量的管家都未曾派来! 司徒弘抚须的手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柳慕云脸上的得意笑容更是瞬间僵住,随即变得难看无比,一股被轻视、被羞辱的怒火直冲头顶! 凌家!竟敢如此不给面子!皇帝和百官都来了,他们竟敢不来?! 梁帝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一点,脸上的笑容变得有些勉强,眼底掠过一丝尴尬与怒意。他早就派人去凌府传过口谕,暗示凌家至少要做做样子,出来迎接一下。没想到凌震岳那老匹夫竟如此倔强,一点台阶都不给! 这不是明摆着打他皇帝的脸,打天心门的脸吗? 但此刻,他只能强行压下火气,干笑着打圆场:“呵呵,凌老将军近日身体抱恙,正在府中静养,未能前来,还望司徒门主海涵。” 司徒弘皮笑肉不笑地呵呵两声:“无妨,凌老将军为国操劳,身体要紧。” 话虽如此,但那语气中的冷意,任谁都听得出来。 柳慕云更是冷哼一声,声音不大,却足以让附近的人都听见:“好大的架子!看来凌家是没把我天心门放在眼里啊!” 这话一出,现场气氛顿时更加尴尬。百官面面相觑,噤若寒蝉。 梁帝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心中对凌家的不满又加深了几分,却也只能装作没听见,继续热情地引着司徒弘等人入城。 浩大的迎宾队伍,在一种诡异而尴尬的气氛中,缓缓进入京城。围观的百姓们窃窃私语,显然也察觉到了不对劲。 而远处的凌府,朱门紧闭,寂静无声。 如同一头受伤的猛虎,沉默地蛰伏在自己的巢穴中,舔舐着伤口,对外界的喧嚣与羞辱,报以最冰冷的无视。 这份沉默,在此刻喧闹的京城映衬下,显得格外刺眼,也格外……决绝。 ------------ 第一卷 剑起处 第四十八章 宴会 皇宫夜宴,灯火璀璨,笙歌彻夜。 连续三日,梁帝于宫中设下最奢华的宴席,珍馐美馔如流水般呈上,琼浆玉液取之不尽,宫中最好的乐师舞姬轮番上阵,极尽谄媚之能事,只为招待司徒弘与天心门一众修士。 宴席之上,司徒弘自然是居于上宾之位,与梁帝并坐,接受着文武百官的频频敬酒与恭维。他面带矜持微笑,应对得体,偶尔与梁帝低声交谈几句,俨然一副国师重臣的派头,那金丹巅峰的修为虽未刻意展露,但无形的威压却笼罩着整个宴会,令所有人心头都沉甸甸的。 柳慕云更是春风得意,穿梭于席间,享受着众星捧般的待遇。他言语张狂,举止傲慢,对前来敬酒的官员多是敷衍了事,目光却时不时瞥向那些容貌姣好的宫女或官家小姐,毫不掩饰其中的轻佻与占有欲。几位与凌家交好的武将看不下去,借故离席,却更助长了他的气焰。 “哼,一群粗鄙武夫,懂什么风雅!”柳慕云嗤笑一声,转而与身边几个善于阿谀的文官谈笑风生,话题不免又扯到凌家缺席之事上。 “凌老将军怕是年纪大了,经不起这般热闹场面了。”一位官员陪笑道。“怕是心里不痛快吧?”柳慕云摇晃着酒杯,冷笑,“不过无妨,待日后成了一家人,本少主自有‘孝心’好好‘孝敬’他老人家,还有我那未过门的夫人……呵呵。”笑声中充满了不怀好意的暗示,听得周围几人脊背发凉,却只能强颜欢笑。 梁帝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五味杂陈。天心门的傲慢让他如鲠在喉,但想到北境危局,又不得不强颜欢笑,一次次举杯向司徒弘致意,说着言不由衷的感谢之词。每一次举杯,他都感觉像有一记无形的耳光抽在自己脸上,帝王的尊严在这绝对的武力与现实面前,显得如此脆弱。 宴会上的丝竹管弦,落在他耳中,只剩嘈杂;眼前的珍馐美酒,尝在嘴里,亦同嚼蜡。 ———— 与皇宫内的喧嚣奢华形成鲜明对比,凌府如同一潭死水,沉寂得可怕。 府门外车水马龙,皆是奔赴皇宫盛宴的达官显贵的车驾,更衬得凌府门庭冷落。 府内,听雪轩中。 叶逍然盘膝而坐,试图凝神修炼,但皇宫方向隐约传来的乐声,如同魔音灌耳,搅得他心神不宁。他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想象着宴席上的场景,想象着柳慕云那副得意的嘴脸,想象着凌昭寒若是被迫出席会遭受怎样的目光…… 一股郁气堵在胸口,难以化解。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沉入对《青冥录》的感悟中,指尖无意识地在膝上划动着玄奥的轨迹,体内炼气一层的灵气缓缓流转,才稍稍压下了那份烦躁。 涵墨楼更是早已失去了往日的书香宁静,变得冷清空荡。书架上的典籍蒙上了一层极淡的灰尘,也无人打理。 校场之上,唯有凌昭寒的身影依旧。她的剑,更快,更冷,更狠。仿佛不是在练习,而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祭舞,祭奠自己即将陨落的未来。剑气撕裂空气,发出凄厉的呜咽,卷起地上落叶,又被凌厉的剑势绞得粉碎。 她练到力竭,便直接倒在冰冷的演武台上,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喘息片刻,然后爬起来继续。汗水、尘土、甚至偶尔虎口震裂渗出的鲜血,混合在一起,她也毫不在意。仿佛只有这种肉体上的极致疲惫,才能暂时麻痹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第三日深夜,皇宫盛宴终近尾声。凌震岳的书房内,灯烛未熄。 老将军独自坐在案后,面前摊着一本兵书,却久久未曾翻动一页。他听着窗外远远传来的、已是强弩之末的宫廷乐声,眉头紧锁,握着扶手的大手青筋虬结。 终于,他沉重地叹息一声,站起身,踱步出了书房,鬼使神差地走向校场。 果然,那个单薄而倔强的身影仍在月光下挥剑,动作已然有些变形,却依旧带着一股不把自己练废誓不罢休的决绝。 “昭寒。”凌震岳的声音沙哑,带着难以掩饰的心疼。剑势骤停。凌昭寒缓缓转过身,月光照在她苍白的脸上,额发被汗水浸透,黏在颊边,眼神空洞得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水。 “爷爷。”她轻声唤道,声音干涩。凌震岳走到她面前,借着月光,仔细看着孙女消瘦的脸庞和眼底那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与死寂,心头如同被刀剜一般。 他沉默了片刻,仿佛下定了极大的决心,声音低沉却异常清晰:“孩子,若是……若是真的不愿,那便不用硬撑。” 凌昭寒睫毛颤了颤,空洞的眼中似乎有了一丝微弱的波动,但很快又归于沉寂。“陛下那边……爷爷这张老脸,豁出去不要了!就算抗旨,就算拼着这身修为官职,爷爷也……”凌震岳语气激动起来,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悲壮。他实在无法眼睁睁看着自己最骄傲的孙女走向毁灭。 “爷爷。”凌昭寒轻声打断了他,摇了摇头。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没事的。” 她抬起眼,望向皇宫的方向,那里依稀还有灯火闪烁,仿佛还能听到虚幻的觥筹交错之声。她的嘴角极其艰难地、近乎扭曲地向上扯动了一下,试图做出一个“我很好”的表情,却比哭更让人心疼。 “真的……没事。”她重复着,声音飘忽得像一缕烟,“不过是嫁人而已。凌家的女儿,没那么娇气。为了北境,为了凌家……我……受得住。” 她说得越是平静,越是“懂事”,凌震岳的心就越是揪痛!他宁愿孙女像之前那样哭闹、发泄,甚至骂他无能,也好过现在这样,将所有的痛苦、委屈、绝望都死死地压在心底,用这种近乎自毁的方式默默承受! “昭寒!你……”凌震岳虎目含泪,声音哽咽。“爷爷,我累了,先去休息了。”凌昭寒垂下眼睑,避开了爷爷痛心的目光,轻声说道。然后,她不再给凌震岳任何劝说的机会,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一步一步,慢慢地、却异常坚定地朝着自己的小院走去。 她的背影在清冷的月光下,被拉得很长,单薄得像随时会折断的芦苇,却又挺直得仿佛能撑起一片天,也扛起那如山般沉重的命运。 凌震岳站在原地,望着孙女离去的背影,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最终无力地垂下。月光洒在他花白的头发和佝偻了些许的背脊上,这位曾在万军从中纵横驰骋、令狄人闻风丧胆的金丹猛将,此刻仿佛真的老了,流露出一种深沉的、无法言说的无力与悲凉。 他知道,孙女那句“没事”,是假的。她那看似平静的服从下,隐藏着的死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浓烈,都要决绝。 回到房中的凌昭寒,闩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滑坐在地。外面皇宫的乐声似乎终于彻底消散了,万籁俱寂。黑暗中,她将脸深深埋入膝间,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却没有发出一丝哭声。 只有无声的泪,汹涌而出,迅速浸湿了衣襟。冰冷的,绝望的。 她紧紧攥着胸口的衣料,指节泛白,仿佛要将那颗绞痛到麻木的心掏出来一般。 赴死之心,已坚如磐石。 ------------ 第一卷 剑起处 第四十九章 入住 皇宫三日盛宴的喧嚣余波尚未完全散去,柳慕云那颗因虚荣和欲望而极度膨胀的心,便已按捺不住。 在司徒弘看似无意、实则纵容的默许下,又在几位善于逢迎的官员“理应拜会岳家,以全礼数”的怂恿下,柳慕云志得意满地决定,亲赴凌府。 美其名曰:拜见未来岳祖父,探望未婚妻。 这一次,他做足了排场。不再是单人独骑,而是带了八名气息精悍、神情倨傲的天心门内门弟子作为随从,一行人驾驭着流光溢彩的飞行法器,毫不掩饰修为波动,浩浩荡荡地降落在凌府那紧闭的朱红大门前。 强大的灵压惊得街面行人纷纷避让,远处窥探的目光中充满了敬畏、好奇,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 “叩门。”柳慕云整理了一下自己那身用金线绣着云纹的月白法衣,下巴微抬,语气轻慢地对身旁一名弟子吩咐道,仿佛不是来拜访,而是来巡查自家领地。 “咚!咚!咚!”沉重的叩门声,带着一丝灵力的震荡,远非寻常访客的温和,更像是一种不容拒绝的宣告,甚至是挑衅。 门房老仆战战兢兢地打开一条门缝,看到门外这阵仗,脸色顿时煞白。“去通传,”那名叩门的天心门弟子冷声道,“我家少主前来拜会凌老将军,还不快开中门迎接!” 老仆不敢怠慢,连忙飞奔入内禀报。 正厅内,凌震岳正在与长子凌文渊商议北境防务的细节,闻听禀报,凌文渊当即拍案而起,脸上怒容涌现:“岂有此理!欺人太甚!父亲,就说您身体不适,不见!” 凌震岳面色阴沉如水,握着茶杯的手背青筋隆起。他何尝不想直接将那竖子轰出门去?但眼下局势微妙,天心门气焰正盛,皇室态度暧昧,若直接撕破脸,恐授人以柄,给凌家带来更大的麻烦。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腾的怒火,声音沉哑:“让他进来。”“父亲!”“去叫振云振霄到正厅来。”凌震岳闭上眼,挥了挥手,疲惫中带着不容置疑,“告诉昭寒,待在院里,不必出来。” 命令传达下去,凌府那沉重的朱红大门,在一种极其压抑的气氛中,缓缓打开。没有乐声,没有仪仗,只有门后几名神色紧绷、隐含怒气的凌家亲兵。 柳慕云见状,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冷笑,这才像是勉强满意的样子,昂首阔步,带着一众弟子,如同主人般踏入了凌府的门槛。 也正是在此时,叶逍然正从听雪轩出来,准备如常前往涵墨楼。虽然凌昭寒已多日不去,但他仍保持着每日前去翻阅典籍的习惯,那既是修炼的一部分,也是一种无言的陪伴与坚持。 他刚穿过连接外院与内宅的月亮门,便与迎面而来的柳慕云一行人,撞了个正着。 叶逍然的脚步猛地一顿。 柳慕云正兴致勃勃地打量着凌府的景致,眼神中带着挑剔与一种评估猎物般的占有欲,似乎完全没注意到前方走来的这个“不起眼”的少年。 直到两人即将擦肩而过。柳慕云的目光随意地扫过叶逍然,或许是他那过于平静的眼神,或许是他身上那与凌府下人截然不同的、初入炼气境却异常沉凝的气息,让柳慕云觉得有些碍眼。 他脚步未停,却从鼻子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冷哼,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与厌恶,仿佛看到了一只挡路的蝼蚁,甚至连挥手驱赶都嫌脏了手。 那股属于筑基后期修士的灵压,如同无形的潮水,随着他这一声冷哼,刻意地、蛮横地朝着叶逍然挤压过来! 并非要造成多大伤害,纯粹是一种居高临下的羞辱,一种“滚远点”的驱逐。 叶逍然只觉得胸口一闷,呼吸骤然困难,周身气血翻涌,仿佛被无形的山岳撞了一下,脚步踉跄了一下,险些站立不稳。 但他立刻咬紧牙关,体内《青冥录》功法自发运转,那枚“文心”微微震颤,散发出温润却坚韧的力量,硬生生抵住了这股威压。他强行稳住身形,背脊挺得笔直,低着头,不让对方看到自己瞬间变得冰冷的眼神和紧握的双拳。 柳慕云似乎有些意外这“蝼蚁”竟能扛住他的威压而未出丑,但也仅此而已。他根本没把叶逍然放在眼里,只当是凌府一个有点修为的下人或是远房穷亲戚,轻蔑之意更浓,连多看一眼的兴趣都欠奉,带着一阵风,在一众弟子的簇拥下,径直朝着正厅方向去了。 直到那令人窒息的灵压远去,叶逍然才缓缓抬起头,望着柳慕云嚣张的背影,眼中寒意凛冽,如同淬火的刀锋。 第二次。这是第二次,与此人擦肩而过,感受那份令人作呕的傲慢与恶意。而这一次,是在凌家,在这个他视为短暂港湾的地方。 屈辱、愤怒、还有一种冰冷的杀意,在他心底交织、蔓延。但他深吸一口气,将这些剧烈翻腾的情绪死死压住,继续迈开脚步,走向涵墨楼。 只是那步伐,比以往更加沉重,更加坚定。 ———— 正厅之内,气氛更是冰点。 凌震岳端坐主位,面色沉静,看不出喜怒。凌文渊、凌振云、凌振霄分坐两侧,个个面色紧绷,眼神不善地盯着不请自来的恶客。 柳慕云却浑然不觉,或者说根本不在乎。他大喇喇地在客位首座坐下,随行的弟子毫不客气地立于其身后,眼神睥睨,仿佛他们才是此地主人。 “凌老将军,别来无恙啊?”柳慕云假惺惺地拱了拱手,脸上挂着虚伪的笑容,“听闻前几日老将军身体不适,未能出席宫宴,晚辈甚是挂念。今日特来探望,顺便……也看看昭寒妹妹。” 他语气轻佻,那句“昭寒妹妹”叫得极其自然,仿佛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听得凌家几人胃里一阵翻腾。 凌震岳眼皮都未抬一下,淡淡道:“有劳柳少主挂心,老夫身体已无大碍。至于昭寒,她近日闭关静修,不便见客。” “哦?闭关?”柳慕云眉毛一挑,笑容变得有些玩味,“可是为了年后完婚做准备?其实不必如此辛苦,待她入了我天心门,自有更好的功法资源供她修行,定然比在这……呵呵,进步更快。” 这话语中的暗示与贬低,几乎毫不掩饰。 凌振霄当场就要发作,却被身旁的凌振云死死按住了手臂。 凌震岳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口气,声音依旧平稳,却透着一股冷意:“柳少主说笑了。凌家虽小门小户,却也自有传承。昭寒的修行,不劳少主费心。若少主无事,老夫便不久留了,军中尚有事务处理。” 直接下了逐客令。 柳慕云脸上的笑容终于挂不住了。他没想到凌家到了这个地步,还敢如此不给面子!连杯茶都没奉上,就要赶他走? 他眼中闪过一丝阴鸷,语气也冷了下来:“凌老将军何必如此拒人千里?晚辈此番是带着诚意而来。陛下赐婚,天心门与凌家便是一家。日后同在朝堂,还需多多亲近才是。说不定……日后凌家还有许多需要倚仗我天心门的地方呢?” 这话已是带着赤裸裸的威胁了。 凌震岳终于抬起眼,目光如电,直视柳慕云。那久经沙场、斩杀无数强敌所积累的煞气与威严,即便没有刻意释放,也让柳慕云心头莫名一寒,竟下意识地避开了视线。 “凌家立足梁国,靠的是历代儿郎在战场上用血换来的功勋,靠的是忠君爱国之心,从不倚仗任何仙门外力。”凌震岳一字一句,声音铿锵,如同金铁交鸣,“柳少主的好意,凌家心领了。请回吧!” 柳慕云脸色彻底阴沉下来,猛地站起身,盯着凌震岳,又扫过凌文渊兄弟三人,忽然冷笑一声:“好!好得很!既然凌家不欢迎,那本少主便告辞了!” 他拂袖转身,带着一众弟子怒气冲冲地朝外走去。走到门口,却又停下,回头阴恻恻地丢下一句: “但愿凌老将军……日后不会后悔今日之言!”“也希望昭寒妹妹……好好‘静修’,莫要误了吉期!” 说完,这才真正扬长而去。 正厅内,死一般的寂静。良久,凌震岳手中的茶杯,“咔嚓”一声,被捏得粉碎。茶水混合着瓷片碎屑,从他指缝间缓缓滴落。 而内院深处,凌昭寒的闺房小院,门扉紧闭,静悄无声。仿佛外间的一切风波、羞辱、威胁,都与她无关。她只是静静地坐在窗前,擦拭着那柄冰冷的长剑,眼神空茫地望向北方的天空。 那里,是潼谷关的方向。 ------------ 第一卷 剑起处 第五十章 将行 柳慕云铁青着脸,带着一肚子火气与羞辱,大步流星地踏出凌府那令他倍感压抑的门槛。身后沉重的朱门几乎是在他刚迈出去的瞬间便“砰”地一声重重关上,仿佛迫不及待要将他带来的污浊空气隔绝在外。 这无声的逐客令更是火上浇油。 “好!好一个凌家!给脸不要脸!”柳慕云站在凌府门前,望着那紧闭的兽头铜环和冰冷的高墙,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他身为天心门少主,何时受过这等冷遇?即便是梁帝,对他也是客客气气! “少主息怒,凌家不过是一群不识时务的武夫……”身旁弟子连忙上前劝慰。“武夫?哼!待日后,本定要让他们知道,谁才是真正的主子!”柳慕云咬牙切齿,那份求而不得的挫败感与凌家的冷漠轻视混合在一起,发酵成一种恶毒的怨恨。尤其是想到凌昭寒竟连面都不露,更是让他觉得受到了莫大的侮辱。 “走!”他猛地一甩衣袖,再也懒得维持那虚伪的礼数,“去软红阁!”此刻,他急需一个地方宣泄怒火,更需要那些温香软玉、曲意逢承来填补他被损伤的虚荣,重新确认自己的“至高无上”。 很快,软红阁最奢华的雅间内,便又响起了笙歌媚语。柳慕云左拥右抱,将美酒粗暴地灌入身边娇笑女子口中,听着阁内花魁和龟奴们不要钱的奉承阿谀,享受着她们畏惧又讨好的目光,那份在凌府受挫的傲慢才渐渐重新膨胀起来。 “什么凌家明珠,什么筑基仙子……不识抬举!”他醉眼朦胧,口齿不清地咒骂着,“等过了门……看本公子怎么……怎么收拾你……到时候,还不是要求着本公子……”他将怀中女子想象成凌昭寒那清冷孤高的模样,动作愈发粗暴放肆,引得女子惊呼连连,却又不敢反抗,只能强颜欢笑。 窗外天色渐暗,雅间内烛火暧昧,糜烂的气息弥漫开来。柳慕云彻底沉溺在这酒色编织的虚幻权力之中,将凌府的不快暂时抛诸脑后,只想用最放纵的方式,证明自己的存在。 ———— 翌日,清晨。凌府内的气氛依旧凝重,但一种新的、更加肃杀的紧张感开始悄然蔓延。 涵墨楼内,叶逍然正沉浸在书卷之中,试图从圣贤道理中寻求内心的平静与力量。经过昨日与柳慕云的再次遭遇,他更加清晰地认识到实力的重要性。那不仅仅是修为境界,更是一种能够掌控自身命运、不任人羞辱的底气。 突然,一阵急促却整齐的脚步声和隐约的金铁交鸣声从府外远处传来,打破了清晨的宁静。紧接着,府内似乎也响起了一些不同寻常的调动声。 叶逍然心中一动,合上书卷,走到窗边。只见数名身着轻甲的军中传令兵,正神色肃穆地快步穿过前院,朝着凌震岳的书房方向而去。 一种预感攫住了他。没过多久,凌府的大管家便面色凝重地出现在涵墨楼下,并未上楼,而是对着楼上的叶逍然遥遥一礼,声音沉缓:“叶公子,北境军令已至。大军明日卯时正于西校场点兵集结,开拔前往潼谷关。” 叶逍然的心猛地一沉,尽管早有预料,但听到确切消息,依旧感到一股巨大的压力扑面而来。 管家顿了顿,声音愈发低沉:“小姐……已列入帅帐参赞军务名单,届时将随中军一同出发。”果然!虽然知道这是凌昭寒自己的选择,但亲耳证实她即将奔赴那危机四伏的北境前线,叶逍然仍觉得呼吸一窒。那不仅是战场,其下更隐藏着天心门的算计、狄人的阴谋以及她那决绝的死志! “多谢告知。”叶逍然的声音有些发干。管家默默一礼,转身匆匆离去,府中还有大量事务需要处理。 叶逍然独自站在窗前,久久未动。窗外阳光正好,却照不进他此刻沉重的心绪。他仿佛能看到凌昭寒一身戎装、跨上战马、奔赴未知命运的决绝背影。 沉默良久。他猛地转身,快步走到书案前。案上,除了笔墨纸砚,还摊放着一幅简陋的梁国北境舆图——这是他从凌振云那里借来,近日时常观摩的。 他的手指精准地落在代表都城的位置,然后沿着官方规划的北伐大军主要行进路线,向北移动。手指划过山川河流的简易标记,最终,在一个不起眼的小点附近停下。 平安集。他的家乡。那个给他留下了无数痛苦与屈辱记忆的地方。钱胖子,那张油腻而狰狞的脸,瞬间浮现在眼前。 仇恨的火焰,并未因时间的流逝和修为的提升而熄灭,反而被昨日柳慕云的羞辱、对凌昭寒处境的忧虑、以及即将踏上征途的肃杀气氛所引燃,轰然窜起! 大军开拔,路线既定,必然会经过平安集附近!这是一个机会。一个了他夙愿,斩断过往因果的机会! 再没有任何犹豫。叶逍然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厉色。他深吸一口气,缓缓闭上眼睛。 识海之中,那枚由无数圣贤文章感悟凝聚、近日因他心志愈发坚定而更加凝实的“文心”,骤然爆发出柔和却璀璨的光芒!与此同时,体内依照《青冥录》残篇运转的、已达半步炼气巅峰的灵气,如同受到号令的军队,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和效率疯狂运转起来! 经脉在微微震颤,丹田处那原本模糊不稳的气旋,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聚、压缩、变得凝实!外界天地间的稀薄灵气,受到牵引,丝丝缕缕地透过周身毛孔,汇入这股奔腾的洪流之中,成为冲击壁垒的最后助力! 没有惊天动地的异象,只有一种内敛的、却坚定不移的突破!阻碍了无数修士的、从凡俗到真正修者的那道无形壁垒,在他那融合了文心信念与青冥决绝的独特力量冲击下,发出无声的轰鸣,继而——轰然洞开! 炼气境!一股远比之前磅礴、精纯、如臂指使的灵力瞬间充盈四肢百骸,冲刷着每一条经脉,滋养着每一寸血肉!五感六识瞬间提升到一个全新的层次,周围的一切变得更加清晰,甚至连空气中灵气的流动都能模糊感知。 他正式踏入了炼气境!成为一名真正的修士! 叶逍然猛地睁开双眼,眸中精光一闪而逝,随即归于深潭般的沉静。他感受着体内奔流的力量,紧紧握住了双拳。 这一刻,他等了太久。这份力量,来得正是时候。 他再次看向那幅舆图,目光落在“平安集”三个字上,冰冷而坚定。“钱家……是时候了断了。” 他低声自语,如同立下誓言。过往的屈辱与痛苦,必须用鲜血来洗刷。这不仅是为了复仇,更是为了斩断心魔,以一颗通透无碍的“文心”,去面对前方更加艰险的征途,去践行那沉默的守护之诺。 他收拾好书案,将舆图仔细折好收入怀中,最后看了一眼这给予他短暂安宁与希望的涵墨楼,毅然转身,大步离去。 背影决绝,仿佛一柄即将出鞘的利剑,带着初成的锋芒与冰冷的杀意,指向了北方,指向了那个必经的仇恨之地。 ------------ 第一卷 剑起处 第五十一章 照看 翌日,寅时末,天光未亮,深秋的晨雾带着浸入骨髓的寒意,笼罩着沉寂的梁都。 凌府门前,却已是灯火通明。 一辆看似朴素却极为坚固的玄黑色马车静静地停在门口,拉车的两匹北地健马不耐地打着响鼻,喷出团团白汽。十余名身着凌家亲兵服饰、气息精悍的骑士已然鞍马齐备,沉默地护卫在马车周围,如同雕塑般肃立,唯有目光偶尔扫过四周,锐利如鹰。 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府门内,凌震岳一身常服,并未披甲,但久居上位的威严和沙场淬炼出的煞气,却让他仿佛一柄收入鞘中的古刃,沉凝迫人。他看着眼前即将出征的孙女和……那个与他孙女命运意外交织的少年。 凌昭寒一身轻便的银鳞软甲,外罩素色战袍,青丝高束,露出光洁的额头和清减却依旧惊艳的容颜。她背脊挺得笔直,眼神平静,甚至可以说是一片死寂的漠然,仿佛即将前往的不是杀机四伏的战场,而只是一个必须完成的使命。 叶逍然站在她身侧稍后的位置,依旧是一身朴素的青布衣,未着甲胄。但他身形挺拔,气息沉凝,昨日刚刚突破至炼气境的修为尚未完全内敛,周身隐隐有灵气流转,使得他在这肃杀的氛围中,并不显得突兀,反而有种内蕴锋芒的锐气。他背上负着一个简单的行囊,里面除了一两件换洗衣物,便是那柄以布帛紧紧缠绕的青冥剑残骸。 “大军开拔,繁琐冗长,你二人随帅帐先行,反倒利落。”凌震岳的声音打破了沉寂,低沉而缓慢,“老夫需坐镇京师,与陛下及各部统筹后续事宜,稍晚些时日,会随朝廷谈判使团一同前往潼谷关。” 他的目光在凌昭寒脸上停留片刻,那深藏的担忧与痛楚几乎要溢出,却被他强行压下,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转向叶逍然。 “叶小子,”凌震岳的语气郑重起来,“此行凶险,远超黑风隘口。狄人狡诈,必不甘心失败,谈判桌下暗流汹涌。昭寒她……性子倔,有时过于刚直,你……多看顾些。” 这话语里的托付之意,重逾千斤。并非仅仅是对其能力的认可,更是一种在无奈局势下,将最重要的人暂时交托的沉重信任。 叶逍然心头一震,迎上老将军那深邃而复杂的目光,没有多余的话语,只是重重地、坚定地点了点头:“晚辈明白。定竭尽全力。” 凌震岳微微颔首,又看向凌昭寒,嘴唇动了动,似乎想再说些什么,叮嘱、安慰、或是挽留……但最终,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一切……以安危为重。” 凌昭寒睫羽微颤,避开了爷爷的目光,只是极轻地“嗯”了一声,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走吧。”凌震岳挥了挥手,转过身去,不再看他们。那背影在朦胧的晨光与灯影下,显得有几分佝偻和萧索。 凌昭寒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不再犹豫,率先走向马车。叶逍然紧随其后。 车帘落下,隔绝了内外。车夫一声轻叱,马车缓缓启动,在精锐亲兵的护卫下,驶入尚未苏醒的街道,蹄声和车轮声在青石板上回荡,清晰而寂寥。 马车内部空间不大,陈设简单。两人各坐一边,相对无言。 凌昭寒一直偏头看着窗外不断后退的街景,侧脸线条绷得紧紧的,如同冰雕。自那日涵墨楼崩溃之后,她似乎将所有的情绪都彻底冰封了起来,变得比以往更加沉默,更加难以接近。 叶逍然也没有试图开口。他知道,任何安慰的言语在此刻都是苍白无力的。他只是静静地坐着,眼观鼻,鼻观心,看似在调息,实则大部分的注意力,都落在对面那个如同琉璃般易碎、又如同寒铁般坚硬的女子身上。 他能感受到她周身弥漫的那种近乎绝望的平静下,隐藏着何等剧烈的惊涛骇浪。他能看到她放在膝上、看似放松实则指节微微发白的手。 马车微微颠簸了一下。叶逍然的身体下意识地前倾,似乎想要稳住什么。几乎同时,凌昭寒的目光也从窗外收回,极快地瞥了他一眼,见他无恙,又立刻移开,恢复原状。两人之间依旧没有任何交流,甚至连眼神都未曾真正对上。 但一种无声的、诡异的默契,却在狭小的车厢里悄然流淌。他始终能感觉到她呼吸的细微变化,她也能察觉到他气息的平稳悠长。 车队穿过寂静的街道,驶出西门。城门外,庞大的西校场已然人喊马嘶,火把通明,无数黑压压的人头攒动,各色旌旗在晨风中猎猎作响,一股浓烈的肃杀之气混合着尘土和皮革的味道扑面而来。 马车在离校场高台稍远的一处指定区域停下。这里已经聚集了不少同样先行抵达的帅帐文官、参谋以及他们的护卫,相对嘈杂一些。 凌昭寒率先起身,掀帘下车。清冷的目光扫过喧闹的校场,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似乎极不适应这种环境。 叶逍然跟着下车,很自然地站在了她身侧稍靠后的位置,既不显得过分亲近,又恰好能将她与周围拥挤的人群隔开些许。 一名凌家亲兵头目快步走来,对凌昭寒行礼:“小姐,帅帐区域在那边,需过去登记核验。这边人多手杂,您……” “带路。”凌昭寒言简意赅。“是。” 亲兵在前引路,凌昭寒迈步跟上。叶逍然紧随其后。周围是忙碌穿梭的军士、大声吆喝的军官、检查辎重的民夫,一片混乱。 就在这时,几名抬着沉重军械箱的辅兵喊着号子从旁边快速经过,眼看就要撞到正专注前行的凌昭寒。 叶逍然几乎是本能地,脚下步伐一错,身形极其巧妙地插入其中,手臂看似随意地一引一拨,用上了一丝巧劲,将那沉重的箱子引偏了半分,恰好让开了凌昭寒。 整个过程快如电光石火,他甚至没有碰到那几名辅兵,对方只觉一股柔力一带,箱子偏开,还以为是自己配合默契,继续喊着号子过去了。 凌昭寒的脚步甚至没有停顿,仿佛毫无察觉。但叶逍然却敏锐地注意到,她那双清冷的眸子,极其短暂地向他这边偏移了一瞬,虽然立刻又目视前方,但那瞬间的眼神,似乎……并非全无波澜。 而他,在完成那个动作后,也立刻回归原位,神情平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两人依旧没有说话,一前一后,穿过喧闹的人群,走向那代表着职责与命运的帅帐区域。 晨光熹微,照亮了他们前行的路,也拉长了他们的影子,偶尔会短暂地交叠在一起,旋即又分开。 沉默,却彼此留意。如同两柄即将一同投入熔炉的剑,在奔赴毁灭或新生的路上,默然感知着对方的存在。 ------------ 第一卷 剑起处 第五十二章 启程 辰时正,朝阳彻底驱散了晨雾,将金色的光芒洒满偌大的西校场。 黑压压的军队已然整顿完毕,肃杀之气冲霄而起。刀枪如林,反射着冷冽的寒光;甲胄碰撞,发出沉闷而富有节奏的铿锵之音。各色军旗在秋风中猎猎狂舞,上面绣着的“梁”、“凌”以及其他各部字号,如同盘踞的龙虎,昭示着这是一支能征善战的铁血之师。 点将台上,此次北征的副帅——一位资历深厚、面色沉毅的老将,声如洪钟,正在进行最后的动员。话语简短而有力,无非是“保家卫国”、“奋勇杀敌”、“扬我国威”之类,却有效地点燃了台下数万将士的热血,引来阵阵山呼海啸般的应和。 “万胜!”“万胜!” 声浪震耳欲聋,大地仿佛都在微微震颤。 帅帐所属的区域相对安静。文官、参谋、传令兵以及各重要人物的亲卫都已各就各位。凌昭寒与叶逍然站在一辆加固的马车旁,周围是那十余名凌家亲兵,如同礁石般将涌动的兵潮隔绝在外。 凌昭寒依旧面无表情,只是在那震天的呼喊声中,她的背脊似乎挺得更直了一些,目光掠过下方那些年轻而狂热的面孔,闪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复杂情绪。那是她曾经熟悉并为之奋战的热血,如今却感觉隔了一层冰冷的玻璃。 叶逍然静静立于她身侧后方,感受着这宏大的场面带来的震撼。这是他第一次真正置身于如此庞大的军队之中,那冲天的煞气与磅礴的生命力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而强大的力场,让他初入炼气境的修为都感到微微的压迫感,同时也有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在胸腔涌动。 动员毕,中军处一声苍凉的号角长鸣,穿透云霄!“启程——!”传令兵纵马奔驰,高声传递着命令。 巨大的军阵如同沉睡的巨兽缓缓苏醒,开始移动。前军轻骑率先开拔,蹄声如雷,溅起滚滚烟尘;随后是中军主力,步骑混杂,队伍绵延数里,沉重的脚步声汇聚成统一的轰鸣,大地为之颤抖;左右两翼以及后军辎重紧随其后,车辆吱呀作响,驮马嘶鸣。 帅帐的队伍也动了起来。凌昭寒和叶逍然登上了马车。这支队伍人数不多,但极为精悍,在凌家亲兵的护卫下,汇入中军靠前的位置,随着洪流一起,向着北方,向着潼谷关的方向,迤逦而行。 车轮滚动,碾过秋日干硬的土地。车帘卷起,可以看到外面不断向后移动的景象。接着是京畿地区的农田村舍,渐渐变为更加荒凉的丘陵野地。 大军行军,气势虽壮,过程却极其枯燥乏味。除了必要的休息和扎营,大部分时间都在不停地赶路。白日里尘土飞扬,夜晚则寒风刺骨。 凌昭寒大部分时间都沉默着,要么闭目眼神,要么看着窗外飞逝的景色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偶尔有帅帐的文官或参谋前来请示或商议事务,她才会开口,言语简洁精准,透着一种冰冷的理智,处理得条不紊,仿佛又变回了那个冷静果决的凌校尉。 叶逍然则利用一切时间默默修炼。巩固炼气一层的境界,感悟《青冥录》的奥妙,同时也不忘在心中默诵圣贤文章,温养那枚“文心”。他发现,在这铁血行军的环境中,那丝源自青冥剑的冰冷杀意似乎更加活跃,但也更容易被“文心”散发的浩然之气所中和、掌控。两种截然不同的力量,在他体内达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两人同处一车,依旧话语极少。但那种无形的默契似乎还在延续。叶逍然总会提前将她可能需要的水囊或干粮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而当路途颠簸特别厉害时,凌昭寒看似随意扶住车窗的手,总会恰好稳定住身形,不会碰到他。 一次夜间扎营,寒风呼啸。叶逍然修炼完毕,睁开眼,发现不知何时,一件厚厚的毛毯盖在了自己身上。而对面的凌昭寒,依旧保持着抱臂假寐的姿势,仿佛从未动过。 叶逍然握着那还残留着一丝清冷气息的毛毯,沉默了片刻,最终没有说什么,只是将毛毯裹紧了些。 又一日,途中遇到小股狄人游骑骚扰侧翼,前方传来短暂的喊杀声。车驾微微一顿。凌昭寒瞬间睁开了眼睛,手按上了剑柄,眼神锐利如鹰,周身散发出冰冷的杀气,与平日死寂的模样判若两人。叶逍然也立刻警惕起来,灵力暗涌。 但骚乱很快被前军扑灭。消息传来,只是零星斥候冲突,已被击退。凌昭寒的手缓缓从剑柄上松开,眼中的锐利渐渐褪去,重新变回深潭般的漠然,只是呼吸似乎比之前急促了少许。 叶逍然默默递过水囊。她看了一眼,迟疑了一瞬,还是接了过去,轻轻抿了一口。 一路向北,景色愈发荒凉。秋风萧瑟,草木枯黄,时常能看到之前战争遗留的痕迹——废弃的营寨、焦黑的土地、甚至偶尔可见的白骨,无声地诉说着边境的残酷。 距离平安集,越来越近了。叶逍然的目光投向舆图上标记的方向,眼神深处,寒意渐浓。 大军依旧在沉默而坚定地前行,如同一条巨大的钢铁洪流,无可阻挡地涌向那座注定将成为风暴中心的边关雄城——潼谷关。 而在这洪流之中,两个沉默的年轻人,各自怀揣着不同的心事与决意,随着命运之流,一步步逼近前方的未知与挑战。 ------------ 第一卷 剑起处 第五十三章 不吃饺子了 大军日夜兼程,旌旗卷尘,铁甲寒光映照着日渐荒凉的北地秋色。连续数日的行军,即便对于修士和精锐士卒而言,亦是不小的负担。这一日,前方出现了一座略显残破的边陲小城的轮廓——安瑜县。 此处已近边境,曾多次遭受狄人游骑袭扰,城墙之上斑驳的刀斧痕迹和未曾彻底清洗干净的黑褐色污渍,无声地诉说着战争的残酷。县令早已得到通报,战战兢兢地率着寥寥数名衙役在城外迎候,为大军提供一片指定的区域进行短暂休整。 中军令下,各部依序停下脚步,原地歇息,埋锅造饭。长时间紧绷的神经得以稍稍松弛,空气中弥漫开食物加热的香气和士卒们粗豪的谈笑声,暂时驱散了行军的疲惫与肃杀。 帅帐区域的休息地相对安静。凌昭寒下了马车,寻了处略高的土坡,默默远眺着那座在秋风中显得格外萧索的小城。她依旧穿着那身银鳞软甲,战袍的下摆被风吹得微微拂动,侧影单薄而清冷,眉宇间锁着的愁绪,并未因短暂的休息而消散分毫,反而因这熟悉的地名,更添了几分物是人非的苍凉。 叶逍然站在不远处,目光落在她的背影上,心头如同被什么东西梗住。 安瑜县。这个名字瞬间撬开了记忆的闸门。 那时,也是在此短暂歇脚。凌老将军带着他和凌昭寒走进了县城街边一家极其简陋、甚至有些脏污的小摊。 “北地寒苦,没什么好东西,但这家的羊肉饺子,汤头熬得极足,驱寒管饱,都尝尝。”老将军当时爽朗的笑声犹在耳边。他脱下威严的铠甲,就像个寻常的长辈,招呼着两个小辈坐下。 那日的凌昭寒,虽也清冷,但眉眼间尚有一丝属于她那个年纪的鲜活气,看着那油腻的桌板和粗糙的海碗,微微蹙了蹙眉,却还是依言坐下。 三大碗热气腾腾、香气扑鼻的羊肉饺子很快端了上来。汤色奶白,葱花翠绿,硕大的饺子沉在碗底。凌震岳吃得酣畅淋漓,连声称赞。叶逍然捧着那碗滚烫的饺子,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的视线。那是他遭遇巨变后,第一次感受到近乎奢侈的温暖。他吃得小心翼翼,每一个饺子都仿佛蕴含着难以承受的恩情。 而凌昭寒,起初只是小口喝着汤,后来在老将军的催促下,才夹起一个饺子,秀气地咬了一口。许是被那鲜美的滋味打动,她微微睁大了眼睛,然后又低头默默地吃了起来,速度悄悄快了些许,耳根似乎有些微红。 那一刻,没有身份的差距,没有沉重的过往与未来,只有北地路边,一碗热腾腾的饺子,和一位看似粗豪实则细心的长辈,以及两个命运迥异却短暂同路的年轻人。 那幅画面,此刻想来,竟温暖得如同一个虚幻的梦。 叶逍然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那里仿佛还残留着那碗饺子带来的暖意。他抬眼再次望向凌昭寒孤寂的背影,心中蓦地一痛。 如今,安瑜县依旧。饺子摊或许还在。但凌老将军不在。而他们,也不再是当初的心境。 他沉默地走上前,在凌昭寒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凌昭寒似乎察觉到了他的靠近,但并未回头,依旧望着那座小城。 “我记得……”叶逍然开口,声音有些干涩,“上次路过这里,老将军带我们……吃过一碗饺子。” 凌昭寒的肩膀几不可察地微微颤动了一下。她没有回应,但周身那股冰冷的死寂,似乎泛起了一丝微不可查的涟漪。她显然也记得。 沉默了片刻,叶逍然望着她紧绷的侧脸线条,用一种极其平静,却带着某种决断的语气,轻声说道:“这次……就不吃饺子了。” 这句话没头没尾,甚至有些突兀。但凌昭寒却听懂了。 不吃饺子了。不是因为摊子不在了,也不是因为不想吃。而是因为,物是人非,那份短暂偷得的温暖与平静,早已被残酷的现实击得粉碎。此刻再去,徒增伤感,不过是提醒彼此,那些美好的、简单的东西,正在急速远离。 更重要的是,他们此行,并非踏青访友,而是奔赴生死未卜的战场,奔赴一个她意欲求死的结局。一碗饺子带来的短暂慰藉,于她而言,或许已无意义,甚至是一种负担。 凌昭寒缓缓转过身,第一次真正地将目光落在叶逍然脸上。她的眼睛依旧清澈,却深不见底,里面盛满了太多复杂难言的情绪。她看着他,看了很久,仿佛要重新认识这个一路沉默跟随的少年。 秋风拂过,吹起她额前的几缕发丝。最终,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极轻、极缓地,点了一下头。 表示同意。也表示,她明白了他未说出口的安慰与理解——我知你痛,故不扰你片刻伪饰的平静。 两人之间,再次陷入沉默。但这一次的沉默,却不再是之前的冰冷与隔阂,而是弥漫着一种同病相怜的悲凉,以及一种无需言说的默契。 远处,士卒们的喧闹声传来,炊烟袅袅升起。近处,两人静立风中,一个望着故地,一个望着故人。 一碗不曾再吃的饺子,成了这个秋日午后,安瑜县城外,最沉重也最温柔的注脚。 休整时间结束,号角声再次响起,苍凉悠远,催促着大军继续开拔。两人收回目光,一前一后,沉默地走向马车,重新汇入那钢铁洪流,向着更加寒冷、更加危险的北方行去。 身后的安瑜县,渐渐缩小,最终消失在地平线上。如同那段短暂的温暖记忆,被远远地留在了身后。 ------------ 第一卷 剑起处 第五十四章 平安集 大军如同一条疲惫而坚韧的巨蟒,在苍凉的北境官道上蜿蜒前行。连日的风尘仆仆,使得原本鲜亮的旌旗也蒙上了一层灰黄,士卒们的脸上写满了疲惫,但眼神深处却闪烁着对即将抵达目的地的不安与决然。 这一日,前方探马来报,已近平安集地界。 平安集。当这两个字传入耳中时,一直闭目调息的叶逍然猛地睁开了眼睛。车厢内,原本就稀薄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对面凌昭寒的目光似乎也若有若无地扫过他,带着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探究。 他没有看向她,只是透过卷起的车帘,望向窗外那片既熟悉又陌生的土地。 地平线上,开始出现低矮的土坯房和零星的树木。空气中的味道也变得复杂起来,除了行军固有的尘土和皮革味,渐渐混杂了牲畜粪便、柴火烟气和一种边陲集镇特有的、贫瘠而粗粝的生活气息。 他的心,开始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一股冰冷的、掺杂着剧烈仇恨与深切痛楚的情绪,如同沉睡的火山,在胸腔内翻腾涌动,几乎要破体而出。他强行运转《青冥录》,那枚“文心”也散发出温润光芒,才勉强将这股几乎要撕裂他的浪潮压了下去,外表看起来,依旧是一片死水般的平静。 中军传来号令,大军将在平安集外短暂驻扎休整半个时辰,补充部分淡水,但不入集镇,以免扰民。 车驾缓缓停下。叶逍然深吸一口气,站起身,对依旧沉默坐着的凌昭寒低声道:“小姐,我有些私事,需入集一趟,很快回来。” 凌昭寒抬眸看了他一眼。她的目光深邃,似乎想从他平静的面容下看出些什么,但最终只是极轻地点了一下头,什么也没问,重新将视线投向窗外未知的远方。 叶逍然转身,掀帘下车。他没有惊动凌家亲兵,独自一人,离开了喧闹的临时营地,踏上了那条通往平安集的、坑洼不平的土路。 每迈出一步,都仿佛踩在过往岁月的碎片上,尖锐的棱角刺得他灵魂生疼。 越靠近那低矮的、由夯土和乱石垒就的集镇围墙,空气中的熟悉感便越发浓重。那是他出生、成长、挣扎、最终带着无尽屈辱与血仇逃离的地方。 集子入口处,歪歪斜斜地立着一个破旧的牌坊,上面“平安集”三个字早已模糊不清,仿佛一个讽刺的隐喻。 此时正值午后,集子里不算热闹,但也有些许人烟。几个穿着破旧棉袄、脸颊冻得通红的孩子在路边追逐打闹;一个老汉蹲在墙角,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浑浊的眼睛茫然地望着前方;妇人们三三两两地坐在门口,一边做着针线活,一边低声交谈着,目光时不时警惕地扫过外面那支庞大的军队。 叶逍然的出现,并未引起太大的骚动。他衣着普通,风尘仆仆,看起来就像个随军的普通役夫或低阶士卒。但当他一步步走入集子,走向那条他闭着眼睛都能走完的街道时,一些目光开始停留在他身上。 最初是疑惑,然后是仔细的打量,最后化为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恐惧。 “那……那是……叶家小子?”一个正在门口簸箕里挑拣杂粮的老妇人猛地停下了动作,干瘦的手微微颤抖,瞪大了眼睛,仿佛看到了鬼魂。 “叶……叶逍然?他不是……不是被钱家……”旁边一个妇人手中的鞋底掉在了地上,声音发颤,不敢再说下去。 “天爷啊……他怎么回来了?还……还跟着官军?” 窃窃私语声如同瘟疫般迅速蔓延开来。 叶逍然仿佛没有听到那些议论,也没有看到那些各异的目光。他只是平静地走着,目光缓缓扫过街道两旁那些低矮破败的房屋、店铺。 他的脚步很稳,每一步都像是丈量着过往的苦难。 他看到街角那棵老槐树,树干更加歪斜了,但枝丫依旧顽强地伸向天空。恍惚间,他似乎看到两个瘦小的身影,正踮着脚,努力地用竹竿去打树上新发的嫩芽,那是饥荒年间难得的口粮。哥哥在下面对着脸憋得通红的妹妹喊:“蓁蓁,慢点,够不着就算了,哥再想想办法……” 他看到那间早已倒闭的铁匠铺,炉火早已熄灭,门板残破。他曾在这里偷偷捡过煤渣,被凶恶的伙计发现,追打着跑过整条街,摔得头破血流,怀里死死护着那几块能让他们兄妹熬过寒冬的黑色石头。 他看到王寡妇家的豆腐坊,门还开着,淡淡的豆腥味飘出来。王寡妇是个心善的,偶尔会偷偷塞给蓁蓁一小块刚出锅的热豆腐,蓁蓁总会小心翼翼地捧回来,非要和他分着吃,那一点点温软咸鲜的滋味,曾是灰暗日子里最奢侈的美味。 “逍……逍然?”一个苍老而迟疑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叶逍然停下脚步,转头看去。是住在巷口的陈爷爷,更老了,背驼得几乎成了直角,满脸深刻的皱纹如同干裂的土地。他正颤巍巍地扶着门框,浑浊的老眼努力地辨认着。 “陈爷爷。”叶逍然微微躬身,行了一礼。小时候,他和蓁蓁饿得受不了时,也曾偷过陈爷爷家晾在院外的红薯干,老人发现后,没有声张,只是叹了口气,后来偶尔会在门口放一小碗粗粮。 陈爷爷看清了他的脸,确认了是他,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化作一声长长的、沉重的叹息,摇了摇头,慢慢缩回了门内,仿佛不忍再看。 叶逍然直起身,继续往前走。 “叶家哥哥?”一个怯生生的声音从旁边传来。是一个七八岁大的小女孩,穿着打满补丁的衣服,小脸脏兮兮的,正睁着一双大眼睛好奇地看着他。她可能是在他离开后才出生的,不认识他,只是听大人们的议论感到好奇。 叶逍然停下脚步,看着小女孩那双清澈却带着贫苦生活痕迹的眼睛,仿佛看到了多年前的蓁蓁。他沉默了一下,从怀中取出小心保管的一小块用油纸包着的干粮——那是军队配发的硬饼,他省下来的。他蹲下身,将干粮轻轻放在小女孩脏兮兮的小手里。 小女孩愣住了,不知所措地看着他,又看看手里的饼。叶逍然没有说什么,只是站起身,继续前行。 身后传来妇人急促的脚步声和低低的呵斥:“死丫头!谁让你乱要东西的!快回来!”以及小女孩被拉走的细微挣扎声。 他的心,如同被针扎了一下。 回忆如同潮水,汹涌地冲击着他刻意冰封的情感堤坝。 父母的模样在记忆中已经有些模糊了。只记得父亲是个沉默的樵夫,每次进山都能带回柴火,偶尔会有只山鸡野兔,那时便是他们最快乐的节日。母亲身体不好,总是咳嗽,但会用粗糙的手温柔地抚摸他和妹妹的头,在油灯下缝补他们永远补不完的破衣服。 一场突如其来的山洪,父亲没能回来。母亲拖着病体,挣扎了半年,也撒手人寰。那一年,他十岁,妹妹蓁蓁才六岁。 从此,活着,成了唯一的目标,也成了最艰难的事情。 他什么都干。给富户放牛、割草,去码头扛包,挖野菜,捡柴火,甚至跟野狗争抢过别人丢弃的腐肉……只为了能带回去一点点吃的,看着妹妹能咽下去。 蓁蓁很乖,乖得让人心疼。从不哭闹着要东西,饿得厉害了,就蜷缩在角落里,小声地说:“哥,我不饿。”她会把捡到的稍微完整一点的菜叶偷偷藏起来留给他,会笨拙地学着用捡来的破瓦罐烧水,小手被烫出泡也不吭声。 无数个寒冷的夜晚,破屋里四面漏风,他们兄妹俩紧紧挤在一堆干草里,盖着那床破得不能再破的棉絮,听着外面野狗的吠叫和呼啸的北风,瑟瑟发抖。他会把妹妹冰冷的脚丫捂在自己同样单薄的胸口,一遍遍地低声告诉她:“蓁蓁不怕,哥在呢,哥会保护你,总有一天,哥会让你吃饱穿暖……” 那些承诺,在残酷的现实面前,苍白得可笑。 集子里的人,并非都是恶人。也有像陈爷爷、王寡妇那样,偶尔会偷偷施舍一点善意的好心人。但更多的是麻木的旁观者,以及……以钱家为代表的,肆意欺辱、践踏他们的恶徒。 钱胖子,钱老爷的独子,比叶逍然大几岁,从小就是平安集一霸。以捉弄、欺凌叶逍然兄妹为乐。抢他们好不容易讨来的食物,放恶狗追咬他们,往他们栖身的破屋里扔石头、泼脏水……每一次,都伴随着他和他那帮狗腿子刺耳的哄笑声。 叶逍然反抗过,但他太弱小了。每一次反抗,换来的都是更凶残的殴打和妹妹惊恐的哭声。他学会了隐忍,学会了把仇恨死死咬在牙关里,学会了在钱胖子出现时,拉着妹妹远远躲开。 他以为,只要忍下去,只要妹妹再长大一点,日子总会有点盼头。 直到那一天。 他失去了蓁蓁。 于是,今天他回来了,即便钱家胖子已经死了。 此刻,他停下了脚步。 前方便是叶家的府邸。 叶逍然抵住青冥剑的剑柄,闭上了双眼,开始深呼吸。 一切似乎都该结束了…… ------------ 第一卷 剑起处 第五十五章 道理 站在钱府那扇象征着压迫与仇恨的朱红大门前,叶逍然的意识有瞬间的恍惚。现实的冰冷与尖锐的恨意,如同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深埋在记忆废墟之下、早已蒙尘却从未真正忘却的温暖碎片。那是关于父亲叶青山的零星记忆,如同寒冬夜里的点点星火,微弱,却曾是他童年全部的光亮。 父亲叶青山,是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常年的山林劳作和生活的重担,在他脸上刻下了与年龄不符的深刻皱纹,皮肤是常年风吹日晒的古铜色,手掌粗糙得如同老树皮,布满了厚茧和细密的伤痕。他话不多,甚至有些木讷,但在叶逍然模糊的童年记忆里,父亲的身影却如同家门口那座沉默的大山,坚实、可靠。那些道理,并非坐在课堂里一本正经的讲授,而是融在一次次进山、一次次劳作、甚至一次次沉默的陪伴里,如同春雨润物,悄无声息地渗入叶逍然幼小的心田。 ———— 那是一个初夏的清晨,天刚蒙蒙亮,林间的雾气尚未散尽,草叶上挂着晶莹的露珠。父亲要去下套子捉山鸡,破例带上了刚满五岁、走路还不太稳的小逍然。 山林对于幼小的叶逍然来说,是巨大而神秘的。他紧紧攥着父亲粗糙的食指,瞪大了眼睛,既兴奋又有些害怕地看着周围高耸的树木和幽深的草丛。父亲走得很慢,迁就着他的小短腿,偶尔会停下来,指给他看某种可食用的野菌,或是某种鸟儿的巢穴。 终于,父亲在一处有新鲜爪印和粪便的林地边缘停了下来,开始熟练地布置绳套。小逍然好奇地看着,忍不住问:“爹,山鸡什么时候来呀?” 父亲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仔细地将最后一道机关设置好,又用枯叶巧妙地掩饰了痕迹,这才直起身,用那双沉静的眼睛看着儿子,声音低沉而平缓:“等着。” 父子俩就在不远处一棵大树后坐了下来,隐没了身形。时间一点点过去,林子里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各种不知名的鸟鸣。小逍然一开始还兴致勃勃,但很快就觉得无聊了,小身子不安分地扭动起来,开始拔地上的草茎玩。 父亲的大手轻轻按在他的小脑袋上,力道温和却不容置疑。“别动,也别出声。”父亲的声音压得很低,“山鸡胆小,有点动静就跑了。” 小逍然委屈地瘪瘪嘴,但还是听话地安静下来。他学着父亲的样子,瞪大了眼睛,屏住呼吸,紧紧盯着那个绳套的方向。 等待变得无比漫长。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投下斑驳的光斑,缓缓移动。小逍然觉得腿麻了,脖子也酸了,眼皮开始打架。就在他快要坚持不住的时候,父亲的手突然微微收紧。 他一个激灵,顺着父亲的目光望去。只见一只羽毛艳丽、拖着长长尾羽的雄壮山鸡,正警惕地左右张望着,一步步走进了那片设伏的区域。它走走停停,尖喙不时在地上啄食着什么。 小逍然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连呼吸都忘了。那山鸡终于走到了绳套中央,低头去啄食父亲故意撒下的几粒谷粒。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嗖”的一声轻响,绳套猛地弹起,精准地套住了山鸡的一只脚!“咯咯哒!”山鸡受惊,拼命扑腾着翅膀挣扎,羽毛乱飞。 父亲如同猎豹般窜了出去,迅捷而精准地一把按住了山鸡,解开了绳套。小逍然欢呼着跑过去,看着父亲手中那只还在扑腾的漂亮大鸟,兴奋得小脸通红。 父亲提着山鸡,看着儿子,古铜色的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看到了?好东西,急不来。耐得住性子,才能等到。” 那天晚上,家里飘起了久违的肉香。那碗山鸡肉炖蘑菇的鲜美滋味,小逍然记了很多年。而比肉味更深刻的,是父亲那句“耐得住性子,才能等到”。它不仅仅关于狩猎,更关于生活。后来,当他为了一个冷馒头需要在富户门口等上大半天时,当他为了捡到更多的柴火需要在寒风里搜寻更久时,这句话总会无声地浮现,支撑着他熬过那些艰难而漫长的等待。 ———— 有一次,父亲带他去林子里认野菜。母亲身体弱,需要些新鲜的野菜换口味。 父亲不像别人那样,只是粗略地指认。他会蹲下身,指着一种叶片呈锯齿状的植物,说:“这个,叫苦麻菜,能吃,但味道苦,焯过水就好了。你看它的叶子背面,有细细的绒毛。”然后又指着旁边一种长相相似的,“这个,叶子看起来差不多,但背面是光滑的,有毒,不能吃。记住,差一点,就是生死之别。” 他又带小逍然到一棵大树下,指着树根处一丛不起眼的灰褐色蘑菇:“这个,炖汤很鲜。”然后拨开旁边的落叶,露出另一丛颜色更鲜艳些的蘑菇,“这个,颜色好看,但碰都别碰,吃了肚子疼得要命,甚至可能……记住,山里很多东西,越好看的,越要小心。” 父亲的话不多,但每一句都带着沉甸甸的分量。他教会小逍然,生存离不开细致的观察。不能只看大概,要看清细微的差别;不能被表面的光鲜所迷惑,要洞察内在的危险。 这些教诲,在父母双亡后,成了叶逍然和妹妹活下去的重要依仗。他能准确地分辨出哪些野菜可以果腹,哪些野果无毒,哪些地方可能找到水源,哪些迹象意味着附近有危险的野兽……这些知识,无数次让他们免于饥饿和危险。 ———— 秋末,父亲带他进山砍柴,准备过冬的燃料。在一片相对茂密的树林里,他们找到了一棵枯死不久、木质干燥很适合烧火的树。 父亲挥起斧头,开始砍伐。小逍然在一旁帮忙收拾砍下的枝杈。树快要倒下时,父亲却停了下来。他绕着树走了两圈,抬头看了看树冠。 小逍然不解:“爹,怎么不砍了?”父亲指着树冠上一个用树枝和干草搭建的、不甚起眼的鸟巢,说:“你看,那里面可能有鸟蛋,或者刚孵出来的雏鸟。现在天快冷了,我们把树砍倒,它们的家就没了,很可能活不过这个冬天。” 小逍然看着那鸟巢,似懂非懂。父亲沉吟了一下,说:“柴火,我们可以再找。但这窝鸟,没了就真没了。”他收起斧头,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走吧,这棵树,留给它们。山里讨生活,不能赶尽杀绝,要留一线。” 最终,他们那天砍的柴比预想的少了一些。回家的路上,小逍然忍不住回头看了看那棵孤零零站立着的枯树,以及树顶上那个小小的鸟巢。 “留一线”这三个字,和父亲当时那复杂而温和的眼神,深深印在了他的脑海里。尽管后来残酷的生活几乎磨灭了这种慈悲,但在灵魂深处,这种对生命最基本的敬畏和“不赶尽杀绝”的底线,或许正是他即使身处绝境,也未曾完全堕入疯狂深渊的一丝微光。 ———— 那年年关将近,集子里稍微富裕点的人家都开始准备年货,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喜庆而忙碌的气氛。而叶家,因为母亲病重,父亲为了抓药,早已掏空了家底,还欠了些债,家里冷锅冷灶,毫无生气。 族里一个颇有势力的远房堂叔来了,假惺惺地表示可以接济一些粮食和钱,但条件是让父亲把家里祖传的、唯一还算像样的一把老柴刀“抵押”给他。 那把柴刀是叶青山的父亲传下来的,钢口极好,是父亲进山最重要的伙伴,也是这个家里除了人之外,最后一件带着祖辈痕迹的东西。 父亲沉默地听着堂叔唾沫横飞地说着,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把被磨得铮亮的柴刀木柄。堂叔最后说:“青山啊,不是我说你,人都快活不下去了,还守着这破铁片子有啥用?给我,至少能让你们娘仨过个年,给弟妹抓副药。” 小逍然躲在里屋门后,紧张地听着。他饿得肚子咕咕叫,心里隐隐希望父亲能答应。 外面沉默了许久。然后,他听到父亲低沉却异常清晰的声音:“堂哥的好意,我心领了。刀,是爹留下的,不能在我手里没了。欠你的钱,开春我多进几次山,一定还上。” 堂叔显然没料到会被拒绝,语气顿时冷了下来:“哼!不识好歹!我看你们怎么过年!等着饿死吧!”说完,气冲冲地摔门而去。 父亲走进里屋,看着脸色苍白、蜷缩在炕上的妻子,又看了看门后眼巴巴望着自己的儿子,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走过去,轻轻摸了摸小逍然的头。 “逍然,”父亲的声音很平静,“人穷,不能志短。有些东西,比吃饱一顿饭更重要。没了骨头,就真的站不起来了。” 那天晚上,家里依旧没有米下锅。父亲出去了一趟,很晚才回来,不知从哪里弄回来几个冻得硬邦邦的杂面窝头和一小包草药。窝头在火上烤热后,带着一股烟熏火燎的味道,并不好吃,但小逍然吃得很香。 他记得父亲看着他和母亲吃窝头时,那双沉静的眼睛里,有一种他当时无法完全理解,后来才明白的东西——那是一种即使在最深的困境中,也要维护的、属于一个人的尊严和骨气。 ———— 母亲的病越来越重了,咳嗽得厉害,时常昏睡。父亲眉头锁得更紧,进山更勤,但收获往往不佳。 一天傍晚,父亲拖着疲惫的身子回来,手里只提着一小捆干柴和几只瘦小的山雀。他默默地在灶间收拾山雀,准备熬点汤给母亲补补身子。 小逍然带着妹妹蓁蓁在院子里玩。蓁蓁那时才四岁多,瘦得像只小猫,穿着哥哥改小的、依旧不合身的破衣服,小脸脏兮兮的,但眼睛很亮,追着一只蝴蝶跑来跑去,发出咯咯的笑声。 父亲收拾完山雀,走到门口,靠着门框,静静地看着院子里嬉闹的儿女。夕阳的余晖给他古铜色的脸庞镀上了一层暗金色的光晕,他眼神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温柔、疲惫,以及一种深沉的忧虑。 小逍然偶然回头,看到了父亲的目光。那目光让他心里莫名地一紧。父亲对他招了招手。 小逍然跑过去。父亲的大手放在他尚且瘦弱的肩膀上,力道很重。他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儿子齐平,看着他的眼睛,声音沙哑而郑重: “逍然,你长大了,是哥哥了。”小逍然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爹娘……不一定能一直陪着你们。”父亲的声音更低了些,带着一种叶逍然当时无法理解的沉重,“以后,你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更要……保护好妹妹。她是女孩子,比你更不容易。你是她哥哥,这是你的责任,明白吗?” 小逍然看着父亲眼中那从未有过的严肃和近乎恳求的神色,心里有些害怕,但还是用力地点了点头:“嗯!我保护妹妹!” 父亲似乎想笑一下,但嘴角只是艰难地牵动了一下,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他用力捏了捏儿子的肩膀,没再说什么,起身回屋照顾妻子去了。 那是父亲最后一次如此郑重地对他说话。一个月后,父亲进山遭遇山洪,再也没能回来。又过了半年,母亲也撒手人寰。 “保护好妹妹”,这句承诺,成了叶逍然活下去的最大动力,也成了他后来人生中最深重的痛苦和无法释怀的枷锁。他终究,没能做到。 ———— 回忆的潮水缓缓退去。叶逍然依然站在钱府门前,冰冷的现实重新将他包裹。 父亲传授的那些道理:耐心、观察、留一线、骨气、责任……它们曾是他童年最宝贵的财富,支撑着他在父母离世后那段最黑暗的岁月里,像野草一样顽强地活下来。 然而,命运是如此残酷。 这个世界的好些个道理,错了吗?或许并没错。只是,在一个毫无公平和正义可言的环境里,它们无法保护最珍视的东西。 叶逍然缓缓抬起头,看着“钱府”那两个鎏金大字,眼中最后一丝因回忆而产生的温情彻底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比北极寒风更加凛冽的冰霜。 父亲,您教的道理,孩儿记得。但这个世界,似乎不配用道理来应对。 他抬起手,体内炼气境的灵力开始缓缓流转,汇聚于青冥剑尖。 ------------ 第一卷 剑起处 第五十六章 有道士下山 人间第一大王朝的京城,名唤“神都”。 其恢弘壮阔,远非梁国都城可比。城墙高耸入云,绵延百里不见尽头,墙砖斑驳,镌刻着千年风霜与无上权威。城内宫阙万间,鳞次栉比,飞檐斗拱勾连天地气运;街道宽阔如广场,可容十六驾马车并行,终日车水马龙,人流如织,喧嚣鼎沸,汇聚四海奇珍,云集八方来客。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厚重而复杂的味道,是权力、财富、野心与烟火气交织出的独特气息,仿佛吸一口,便能品出这人间极致繁华背后的万千滋味。 在这片极致的喧嚣与繁华之中,皇城根下一条相对僻静的青石巷里,有一家不起眼的小酒馆,招牌老旧,字迹模糊,名曰“忘忧居”。 此刻并非饭点,酒馆内客人稀疏。靠窗的位置,坐着一位中年道士。 道士穿着寻常的青色道袍,洗得有些发白,边角处甚至能看到细密的针脚补丁,却异常干净整洁。他面容普通,谈不上俊朗,也非丑拙,属于丢入人海便再难寻见的那种,唯有一双眼睛,澄澈平和,深邃得如同古井寒潭,偶尔开阖间,似有星河流转,却又迅速归于平淡,仿佛只是错觉。他身形颀长,坐姿端正,背后斜背着一柄用陈旧灰布包裹的长剑,形制古朴,不见剑柄剑锷,如同背着一根不起眼的烧火棍。 他便是两月前,于山中推衍,定下今日启程之人。 桌上无酒,只放着一只粗陶茶杯,里面是店家奉上的最普通的粗茶,茶汤浑浊,叶片粗大,热气袅袅,散发出廉价的苦涩味道。道士却并不介意,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巷口偶尔经过的行人车马,目光悠远,似乎在看眼前景,又似乎穿透了这重重屋宇、熙攘人流,望向了不可知的远方。 没有人留意到他。在这藏龙卧神都,奇人异士辈出,一个落魄游方道士,实在引不起任何关注。酒保懒洋洋地靠在柜台后打盹,仅有的几桌客人也在低声交谈着自己的事情,无人向这边投来一瞥。 道士端起粗陶茶杯,凑到唇边,轻轻吹开浮沫,呷了一小口。苦涩的茶汤在口中蔓延,他细细品着,眉头都未曾皱一下,仿佛饮的不是劣茶,而是琼浆玉液。 他下山,并非为斩妖除魔,也非为寻仙访道,更非为沾染这人间王朝的富贵权势。到了他这等境界,红尘万丈,诸般色相,早已如过眼云烟。此番入世,只因两月前一次心血来潮,于静坐中神游太虚,窥见天机一线纷乱,气运之河某条细微支流,隐隐有泛滥改道之兆,其指向,正是那偏安一隅的梁国方向。 推衍之下,卦象晦涩不明,却隐现血光与劫气,更有一丝极微弱的、与他似有若无的因果牵绊,如同风中游丝,难以捉摸,却又真实存在。 修为至此,早已明白因果之重,牵一发而动全身。既然感应到了,便不能置之不理。更何况,那卦象所示,似乎关乎一场不小的劫难,若任其发展,恐生灵涂炭。 于是,他定下行程,今日下山,往梁国去。 路线并非直线,而是随心而行,如同溪流漫淌,遇山绕山,遇城入城,体会这红尘百态,感悟这人间烟火。这本身,亦是一种修行。 神都作为起点,并非刻意选择,只是顺路而已。 他在此停留半日,走入这家“忘忧居”,要了一杯茶。非为解渴,亦非品茗。只是一种仪式,一种告别,或者说,一种开始。 告别山中的清修岁月,开始一段未知的红尘行走。茶之苦,恰似人间味。饮下此杯,便算是正式踏入了这滚滚红尘。 他喝茶的速度很慢,每一口都像是在品味一个故事。目光掠过窗外,看到一个衣着华贵却面色愁苦的官员匆匆而过,看到一个挑着担子吆喝的小贩脸上洋溢着简单的满足,看到几个书生高谈阔论意气风发,也看到一个乞丐蜷缩在墙角,眼神麻木。 众生百相,喜怒哀乐,贪嗔痴慢,尽收眼底。他眼神平静,无悲无喜,如同镜湖映照万物,却不留痕迹。 体内气息圆融流转,与周遭天地浑然一体,若非肉眼看见,几乎感知不到他的存在。那是修为臻至化境,返璞归真的征兆。若有大能修士在此,或能惊骇发现,此人周身窍穴仿佛已与天地共鸣,呼吸之间,引动的非是寻常灵气,而是更为本源的大道气息。元婴之上,是为化神,化神圆满,触摸天地规则,可称陆地神仙。而此人,显然已在此境驻足良久,圆满无瑕,深不可测。 但他收敛了所有气息,此刻,他就是一个普通的道士。 一杯粗茶,饮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最后一口茶汤入喉,他轻轻将粗陶茶杯放回桌上,发出轻微的磕碰声。 然后,他站起身。动作自然流畅,没有丝毫烟火气。他从袖中取出几枚铜钱,放在桌上,刚好是茶资,不多不少。 酒保仍在打盹,并未察觉客人的离去。道士背着他的灰布长剑,缓步走出“忘忧居”,融入神都街道上川流不息的人潮。 他走得不快,步伐从容,如同闲庭信步。但奇异的是,无论街道如何拥挤,人流如何湍急,他总能恰到好处地找到缝隙穿过,衣角不曾被任何人碰到,仿佛有一层无形的气场将他与这凡俗尘世轻轻隔开。 他并未施展任何神通术法,这只是对自身力量精妙到极致的掌控,以及对周遭万物运行轨迹的一种本能契合。 穿过繁华的街市,走过清冷的巷弄,路过威严的官署,经过香火鼎盛的寺庙……神都的万千气象,在他身边流转,却未能在他心中留下多少涟漪。 他的目标明确,向南,出城,往梁国方向。 途中,经过一座气派非凡的府邸,朱门高阔,石狮狰狞,门楣上悬挂着御赐金匾,乃是当朝一位权势煊赫的亲王府邸。此刻,王府侧门开启,一群家丁奴仆正簇拥着一个衣着华丽、面色骄横的年轻男子出来,看样子是要出游,排场极大,引得路人纷纷避让。 那年轻男子目光扫过人群,恰好看到了正缓步经过的道士,见他衣着寒酸,背剑古怪,眼中闪过一丝轻蔑,随口对身旁奴仆笑道:“哪来的穷酸道士,也敢在神都招摇?” 声音不大,但在这相对安静的地段,颇为清晰。道士恍若未闻,脚步未曾有丝毫停顿,目光甚至都未曾向王府门口偏移一分,径直前行,仿佛对方议论的只是空气。 那年轻男子见他无视自己,顿觉失了面子,脸色一沉,正要发作,却被身边一个看似管家的老者悄悄拉住,低声劝道:“世子,京城水深,奇人异士多有着怪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年轻男子冷哼一声,终究没再纠缠,在一众奴仆的簇拥下扬长而去。 道士依旧平静地走着,方才那点小小的风波,连他道心上的一粒微尘都未曾激起。蝼蚁之吠,何须挂耳。 他终于走到了神都的南城门。城门高达十余丈,气象万千,守城兵甲精锐,盔明甲亮,检查着往来行人。 道士随着人流走出城门,并未受到任何盘问。在守城士卒眼中,他与其他普通的游方僧人、道士并无二致。 走出城门洞,视野豁然开朗。身后是人间第一城的喧嚣与厚重,前方是通往远方的官道,尘土飞扬,延伸向天际。 道士在城门外驻足片刻,回头望了一眼那巍峨如山的城墙,以及城墙之上更高处的、笼罩在氤氲紫气中的皇宫殿宇。 目光平静,无有留恋。 然后,他转过身,迈开步子,正式踏上了南下的官道。步伐依旧从容,但一步迈出,身形却已在数丈之外,再一步,便化作一个小黑点,迅速消失在官道的尽头。 缩地成寸,陆地神通。 官道上的行人车马,竟无一人察觉异常,只觉一阵清风拂过,那道人的身影便已远去。 此去梁国,路途遥远,山高水长。不知那纷乱的天机、隐现的血光、以及那丝微弱的因果,究竟会引向怎样的故事。 中年道士,背剑南下,渐行渐远。神都的繁华,被他轻轻抛在身后,如同褪去一件旧袍。前方,是红尘万丈,亦是道途一方。 ------------ 第一卷 剑起处 第五十七章 人间有书生 梁国以南,跨越数条大江,穿过数个大小诸侯国,有一片广袤肥沃的平原,被誉为“文萃之壤”。此地文风鼎盛,自古便是出宰相、大儒、诗赋名家之地。平原中央,坐落着一座不设城墙,却比任何雄关巨隘更令人敬畏的城池——文心城。 此城无砖石垒砌之墙,却有无数典籍文章构筑起的精神壁垒。城内不见兵戈甲胄,唯有宽袍大袖的士子穿梭如织,空气中弥漫的不是硝烟尘土,而是墨香与清谈之声。楼阁亭台多雅致,飞檐下悬挂的多是题字匾额,而非商号招牌。街道以经史子集命名,如“论语道”、“春秋巷”、“诗三百街”,河流穿城而过,名曰“墨池”。 文心城的中心,并非官衙府邸,而是一座占地极广、历史悠久的书院——明理书院。书院建筑古朴沧桑,古木参天,檐角风铃在微风中发出清越悠扬的声响,如同亘古传来的圣贤低语。此地,是天下读书人心中的圣地。 此刻,书院深处,一间极为幽静、四壁皆书的静室之内。 一位老者,正缓缓合上案几上摊开的一卷古籍。那古籍纸页泛黄,边角磨损,显然年代久远,被翻阅了无数次。老者身着洗得发白的青色儒衫,头上简单挽了个髻,插着一根普通的木簪。他面容清癯,皱纹深刻,如同千沟万壑,记录着岁月的沧桑与智慧的沉淀。一双手指节分明,虽显干瘦,却稳定有力,合上书卷的动作轻柔而郑重,仿佛在对待一位老友。 他,便是明理书院的山长,也是当世被尊为“儒圣”的先生,颜青庐。 颜青庐合上书,并未立刻起身。他闭目片刻,似在回味方才所读的精义,又似在感应着什么。静室内,唯有窗外风吹竹叶的沙沙声,以及书案上那一缕若有若无的檀香袅袅升起。 忽然,他睁开双眼。 那双眼睛,并不如何明亮锐利,反而有些浑浊,如同蒙尘的古玉。但若仔细看去,便会发现那浑浊深处,是如同星海般浩瀚的深邃与平和,蕴含着洞察世事的智慧与悲悯。 他站起身,步履平稳地走到窗边。 窗外是一片小小的庭院,几杆翠竹,一方石井,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简单清幽,符合他一贯的性情。但他的目光,却并未停留在院中景致上,而是越过院墙,越过文心城无数的书阁屋檐,投向了遥远的南方天际。 南方,是梁国的方向。 良久,颜青庐轻轻叹息一声,声音低沉,带着一种洞悉天机的了然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龙虎山上的那位……时隔七十载,终究还是再次背剑下山了。”他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冥冥中的某种存在诉说,“天师剑动,非吉非凶,只循天理。然此番南下,气机牵引,南方星野隐有晦暗……看来,那片土地,怕是难逃一场风波了。” 他并未亲眼所见,亦未收到任何传讯。修为到了他这般境界,早已与天地文运、世间道理心生感应。尤其像龙虎山大天师那般人物,其一举一动,牵涉因果极大,即便相隔万里,其下山时引动的那一丝微妙的天机变化、气运涟漪,也足以被颜青庐这等同处人间巅峰的存在所捕捉。 儒圣,天师。一者秉持文脉,教化苍生,守护人间秩序;一者执掌道统,代天行法,梳理天地气机。看似殊途,实则皆在维系这方天地的平衡。 七十年前,大天师为何下山,颜青庐约莫知晓一些,那关乎一场险些颠覆数个王朝的魔道浩劫,最终被天师以雷霆手段平息,自身亦受重创,回山闭关至今。如今再次下山,虽无当年那般惊天动地的劫气,但那股隐而不发的因果线,指向南方梁国,依旧让颜青庐心中难以平静。 他并非担忧大天师本人。那位道友的境界,他深知,早已超凡入圣,行事自有其章法尺度。他忧的是,究竟是何等变故,需要惊动这位久不出世的天师亲自南下?梁国那边,又隐藏着怎样的暗流? “狄人叩边……皇室暗弱……仙门坐大……将门悲歌……”颜青庐低声沉吟,将近期通过各种渠道获悉的、关于梁国的一些零散信息串联起来。他虽身处文心城,看似不同世事,但天下文脉相通,士子往来如织,消息并不闭塞。尤其是梁国凌家之事,以及天心门与皇室的纠葛,亦有耳闻。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颜青庐眼中闪过一丝悲悯。无论仙凡争斗、王朝更迭,最终承受苦难的,终究是那些最底层的黎民苍生。 他站在窗边,久久未动,如同一尊沉思的雕像。阳光透过窗棂,在他清癯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更显其神色莫测。 过了许久,他缓缓转身,目光扫过静室内林立的书架,那上面承载着古往今来无数先贤的智慧与理想。最终,他的目光落在书案一侧的一摞空白的宣纸,以及那方古朴的砚台和一支看似寻常的毛笔上。 他走过去,铺开一张宣纸,取水磨墨。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感。墨香渐渐弥漫开来,与室内的檀香混合,形成一种令人心神宁静的气息。 他提起笔,笔尖饱蘸浓墨,悬于纸上一寸之处,凝神静气。 他要写字。并非书写什么惊世文章,也非推衍什么玄妙卦象。只是将心中所感,付诸笔端,以此静心,亦以此感应那冥冥中越发清晰的天机轨迹。 笔尖落下,如龙蛇起陆,似云鹤游天。一个个筋骨内含、气象雍容的字迹,出现在宣纸之上。写的并非诗词歌赋,而是一段看似平常,却又暗合某种至理的经文。 随着他的书写,静室之内,仿佛有无形的浩然之气开始汇聚,空气变得凝重而温暖。书架上的典籍似乎与之共鸣,散发出淡淡的微光。窗外庭院中的翠竹,无风自动,叶片沙沙作响,如同应和。 颜青庐的字,看似平和冲淡,实则每一笔每一划,都蕴含着他对天地至理的理解,对人间正道的坚守。笔锋流转间,自有乾坤。 他写得很慢,每一字都倾注了心神。与此同时,他的神思,也仿佛随着笔尖的游走,跨越千山万水,向着南方那片风云渐起的土地蔓延而去。他“看”到了梁国都城的喧嚣与压抑,“看”到了北境边关的肃杀与紧张,“看”到了天心门的傲慢与凌家的悲壮,甚至隐隐触及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与他自身文道隐隐相合、却又带着一股决绝剑意的奇特气息——那气息,属于一个刚刚踏入炼气境不久的少年,此刻正站在仇恨的门前。 颜青庐的笔锋微微一顿,墨迹在纸上稍稍晕开一丝。他抬起眼,再次望向南方,目光中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探究。 “变数……已然出现了吗?”他喃喃低语。 随即,他不再多想,继续挥毫书写。无论南方将起何等风波,无论天师南下所为何事,他身为儒圣,自有其应行之道。守护文脉,明辨是非,导人向善,于无声处润泽苍生,这便是他的“剑”。 静室之内,唯有笔墨与纸面摩擦的细微声响,以及那愈发浓郁的浩然之气,如同无声的乐章,在这文心城的核心处缓缓流淌,抚慰着,也警惕着这片纷扰的人间。 而远在南方梁国平安集的钱府门前,叶逍然叩响门环的声音,与文心城静室内儒圣落笔的沙沙声,仿佛在某个超越时空的维度,产生了一丝微不可察的交集。 山雨欲来风满楼。 人间有书生,静观天下变。 ------------ 第一卷 剑起处 第五十八章 风波 梁国都城,气氛凝重得如同暴风雨前的铅云。 皇宫正门——承天门外,宽阔的广场上,仪仗森严。皇家禁卫盔甲鲜明,持戟肃立,如同冰冷的雕塑。代表皇室威仪的龙旗、节钺、黄罗伞盖依次排开,在微凉的秋风中沉默地舒展。 今日,是梁国赴北境潼谷关谈判使团正式启程的日子。 此次谈判,关乎国运,规格极高。名义上以一位德高望重的宗室亲王为正使,但真正的核心与底气,在于随行的两位重量级人物:天心门主司徒弘,与镇北将军凌震岳。 辰时正,宫门缓缓洞开。 梁帝亲率文武百官,送出宫门。皇帝身着朝服,面色肃穆,眼神深处交织着期盼、焦虑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他先是勉励了那位宗室正使几句,无非是“以国事为重”、“不辱使命”的套话。 随后,梁帝的目光转向了并排而立司徒弘与凌震岳。 司徒弘今日换上了一身更加庄重的紫金道袍,八卦图案隐隐流转光晕,长须梳理得一丝不苟,手持一柄玉柄拂尘,仙风道骨之中,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他微微颔首,算是回礼,姿态拿捏得恰到好处,既显示了超然物外,又给了皇帝面子,但那眼神中的矜持与自负,却是毫不掩饰。 “司徒仙师,北境安危,狄人狡诈,此番全赖仙师神通,震慑宵小,扬我国威了!”梁帝语气诚恳,带着明显的倚重。 “陛下放心。”司徒弘淡然一笑,声音平和却传遍全场,显露出精深的修为,“贫道既受皇恩,自当尽力。谅那狄人蛮夷,也不敢在我梁国境内放肆。”话语间,已将天心门与梁国绑在一起,更是隐隐点出,此次谈判,将以他为主导。 百官中,依附天心门的一系人纷纷露出与有荣焉的表情。 梁帝脸上笑容不变,心中却是一叹,目光转向一旁的凌震岳。 凌震岳今日未着戎装,只穿了一身深紫色的武将常服,未佩刀剑,但久经沙场的煞气与那股不怒自威的气势,却比任何华服盔甲更令人心悸。他面容沉静,如同古井无波,只是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在看向皇帝时,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忠诚,有无奈,也有深藏的悲凉。 “凌爱卿,”梁帝的声音低沉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歉疚与安抚,“北境防务,狄人情伪,爱卿最为熟知。谈判桌上,还需爱卿与司徒仙师鼎力配合,刚柔并济,方能为我大梁争得最大利益。凌家世代忠烈,朕……深信不疑。” 这番话,既是托付,也是提醒,更是某种程度的补偿承诺。 凌震岳抱拳躬身,动作一丝不苟,声音洪亮而沉稳:“老臣遵旨!必当竭尽全力,不负陛下重托,不负梁国百姓之望!” 他没有多看司徒弘一眼,话语中也只提陛下与百姓,将自身立场摆得端正无比。但这番铿锵之言,落在不同人耳中,自有不同滋味。一些忠于皇室、同情凌家的官员暗暗点头,而天心门一系则有人面露讥诮。 司徒弘眼皮微垂,拂尘轻扫,似笑非笑。 简单的送行仪式后,使团成员纷纷登车。司徒弘自然是独自乘坐一辆华丽宽敞、由四匹神骏灵驹牵引的云纹宝车,自有天心门弟子前后护卫,气派非凡。凌震岳则登上一辆规制稍低、却更为坚固朴素的玄黑马车,由凌家亲兵护卫。 那位宗室正使的车驾位于最前,司徒弘与凌震岳的车驾分列左右稍后,象征着此次谈判武力和经验的两大支柱。再后面,是随行的文官、书记、护卫等人员的车马,队伍绵长,旌旗招展。 “吉时已到!启程——!”礼官高声唱喏。 鼓乐声起,庄重而略显悲凉。车辙滚动,庞大的使团队伍缓缓启动,离开承天门广场,沿着御道,向着北门方向驶去。 道路两旁,有百姓围观,窃窃私语,脸上多是忧色。北境战事牵动人心,此次谈判结果,直接关系到千家万户的安宁。 梁帝站在宫门高阶之上,望着使团队伍渐行渐远,身影在秋日阳光下显得有些孤独。他久久未动,直到队伍消失在街道尽头,才缓缓转身,在百官的簇拥下,沉默地返回深宫。背影竟有几分佝偻。 使团队伍出了北门,速度逐渐加快。 司徒弘的云纹宝车内,檀香袅袅,他闭目盘坐,神色平静,仿佛不是去往危机四伏的边关,而是去赴一场清谈法会。对他而言,狄人固然需防,但更重要的,是借此机会进一步确立天心门在梁国的超然地位,甚至……压过凌家。凌昭寒与柳慕云的婚事,不过是这盘大棋中的一步而已。他嘴角微微勾起一丝莫测的弧度。 凌震岳的马车内,气氛则截然不同。他端坐着,腰杆挺直,目光锐利地看着车窗外交替的景色。越是靠近北方,空气中的肃杀之气便越浓,他的神情也越发凝重。谈判?他从不相信狄人会真心谈判。这更像是一场精心策划的缓兵之计,或者说,陷阱。陛下希望借助天心门之力稳住局势,但司徒弘此人,野心勃勃,未必可靠。他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不仅要应对谈判桌上的唇枪舌剑,更要防备狄人的突然发难,甚至……还要分心留意身边这位“盟友”的动向。想到被迫参军的孙女,以及那个毅然跟随而去的倔强少年,他心中更是一沉。 车队辚辚,扬起一路尘土。使团的行进路线,与之前开拔的大军主力大致相同,但速度更快,规格更高,目标也更为明确——直奔风暴眼的中心,潼谷关。 一场关乎国运、交织着朝堂博弈、仙凡之争、边关铁血的复杂较量,随着这支使团的北上,正式拉开了帷幕。 而此刻,远在平安集的叶逍然,刚刚聚拢了满身灵力;文心城的儒圣,依旧在静室中挥毫泼墨;龙虎山下来的张天师,正不疾不徐地行走在南下的官道上。 所有人的命运之线,都正向着潼谷关这个焦点,飞速汇聚。 ------------ 第一卷 剑起处 第五十九章 旧友与十年 叶逍然在钱府门前即将拔剑复仇的千钧一发之际,被童年玩伴路益拦下。一顿粗茶淡饭,一句十年之约,暂时平息了少年心中的风暴。 叶逍然的手指已触到怀中那冰冷坚硬的青冥剑残骸,指尖因用力而泛白。钱府那两扇朱红大门在他眼中扭曲、膨胀,仿佛化作了吞噬他妹妹蓁蓁的血盆大口。胸腔内,那股由仇恨与绝望交织而成的风暴几乎要破体而出,摧毁眼前的一切。 就在他即将拔出剑骸的瞬间—— “啪!” 一只粗糙厚重的手掌,带着十足的力道,猛地拍在他的左肩上,打断了他那凝练到极致的杀意。 叶逍然浑身剧震,蓄势待发的灵气险些失控反噬。他霍然转头,眼中是未曾消散的、如同实质的冰寒厉芒。 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带着嬉笑、晒得黝黑的脸庞。来人穿着一身打了好几个补丁的粗布短褂,裤脚沾满泥点,脚下是一双磨得几乎透底的草鞋。 他看起来和叶逍然年纪相仿,身形精壮,眉眼开阔,此刻正咧着嘴,露出一口不算整齐但却格外洁白的牙齿。 “好你个叶逍然!真他娘的是你回来了啊!”那少年嗓门洪亮,带着毫不掩饰的惊喜和粗豪,“刚才在街口听人说有个像你的小子往这边来了,我还不信!咋的?现在发达了,跟着官军回来了,眼睛就长到脑门上去了?路过咱这平安集,连看都不来看我路益一眼?” 路益。 这个名字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插入了叶逍然被仇恨冰封的心湖,试图撬开一道缝隙。那些被刻意遗忘的、属于遥远童年的模糊画面,如同沉渣般泛起——两个光屁股的瘦小身影在泥地里打滚,一起上树掏鸟蛋,一起在寒冷的破庙里挤作一团互相取暖,一起被钱胖子和他的狗腿子追打得满街跑,然后互相搀扶着,舔舐伤口…… 他是路益,那个父母早亡、吃百家饭长大的孤儿,叶逍然童年时代唯一可以称得上“朋友”的人,也是在他和妹妹最艰难时,偶尔会偷偷塞给他们半个窝头或者一颗野果的人。 叶逍然周身的杀气凝滞了,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应这突如其来的重逢,这不合时宜的熟稔。 路益却似乎完全没察觉到他刚才险些踏入鬼门关,或者说,他根本不在乎叶逍然身上那令人心悸的气息变化。他用力又拍了拍叶逍然的肩膀,手感比以前结实了许多,但他只当是军队里吃得好,浑不在意地调侃道:“咋?不认识了?还是真当了大人物,不认我这穷兄弟了?” 他不由分说,一把揽住叶逍然的胳膊,那力道大得惊人,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热情和蛮横:“走走走!甭管你回来干啥,天大的事也得先放放!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必须跟我去喝两碗!我知道你小子现在能耐了,但在我这儿,你还是那个叶逍然!” 说罢,他几乎是半拖半拽地,将浑身僵硬的叶逍然从钱府那两扇象征着无尽屈辱和仇恨的大门前拉开,朝着与那朱红大门相反的方向走去。 叶逍然被他拖着踉跄了几步,下意识地回头,最后望了一眼钱府的门楣。那“钱府”两个鎏金大字,在阳光下依旧刺眼。仇恨的毒火在心底不甘地跳跃着,嘶吼着,催促他立刻转身,拔剑,血洗此地。 但路益那只粗糙、温热而有力的手,紧紧箍着他的手臂,一股纯粹、质朴,甚至有些蛮不讲理的热流,通过这接触,硬生生将他从复仇的深渊边缘拽了回来。他体内奔涌的灵力缓缓平复,那蠢蠢欲动的青冥剑残骸,也重新沉寂下去。 路益将他拉到了集子西头,一家连招牌都没有、只在门口挑着个破旧布幡的露天摊子。几张歪歪扭扭的桌子,几个长条板凳,便是全部家当。锅里熬着翻滚的、不见油星的杂菜汤,旁边摞着些灰褐色的杂面饼子。 “老板娘,老规矩!两份汤,四个饼!今天给我兄弟接风,汤里多舀点干货!”路益熟门熟路地找了个位置坐下,大声吆喝着,仿佛这是什么了不得的盛宴。 他接过老板娘端上来的两大海碗几乎能照出人影的菜汤和四个硬邦邦的杂面饼,将其中一份推到叶逍然面前,自己则拿起一个饼子,用力掰开,泡进汤里,然后“呼噜呼噜”地大口吃了起来,吃得香甜无比。 “吃啊!愣着干啥?”路益抬起头,嘴角还沾着饼渣,看着依旧有些失神的叶逍然,“比不上你们军里的伙食,但好歹是口热乎的!快尝尝,还是不是原来的味儿?” 叶逍然看着眼前这碗清汤寡水,又看了看路益那满足而毫无阴霾的笑容,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拿起了一个饼子,学着他的样子,掰开,泡进汤里。 温热的、带着淡淡咸味和野菜清苦的汤汁浸软了干硬的饼子,入口粗糙,却有一种奇异的、属于“活着”的真实感。这味道,将他从血腥复仇的幻境,拉回到了这破败、艰难,却又残留着一丝微暖的人间。 “可以啊,小子!”路益一边狼吞虎咽,一边用胳膊肘捅了捅他,挤眉弄眼,“听说你都混进凌家的亲兵队了?那可是了不得的大人物!怎么样?京城是不是遍地黄金?凌家小姐是不是真像传说中那么漂亮?你小子,算是熬出头了!” 他的问题一个接一个,充满了纯粹的好奇和毫不作伪的替朋友高兴。他没有问叶逍然为何能修炼了,没有问他为何站在钱府门前,更没有问那个他们彼此心照不宣、却谁也不敢轻易触碰的名字——蓁蓁。 叶逍然默默地吃着饼,喝着汤。起初,他还沉浸在复仇被打断的烦躁与不甘中,但渐渐地,路益那喋喋不休却又充满生命活力的唠叨,像是一把钝锉子,一点点磨掉了他心头的冰棱。他没有多说自己的经历,只是偶尔“嗯”一声,或者简短地回答“还好”、“不是那样”。 他看着路益。这个和他一样在苦难中泡大的少年,没有被生活压垮,没有沉溺于仇恨,依旧保持着一种近乎顽劣的乐观和对生活最本真的热情。他穿着破旧,吃着简陋,却仿佛拥有着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一颗未被仇恨侵蚀的、鲜活的心。 自己呢?琵琶骨尽碎时没有哭,在战场上面对凶狠的狄人的时候没有哭,可此刻,坐在这简陋的食摊前,听着童年好友毫无心机的絮叨,看着碗里清汤中自己模糊的倒影,一种巨大的酸楚和难以言喻的平静,交织着涌上心头。 那碗汤,那个饼,这个久别重逢的朋友,像是一道微弱却坚韧的光,照进了他几乎被黑暗完全吞噬的世界。 他终于放下了那只粗陶碗,碗底与粗糙的木桌轻轻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 “我……”叶逍然开口,声音有些沙哑,“要随军去潼谷关了。” 路益正举起海碗准备喝光最后一口汤,闻言动作顿了顿,随即仰头“咕咚咕咚”喝完,用袖子一抹嘴,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些,多了几分郑重:“嗯,听说了,北边不太平。去吧,是条汉子!在凌家军里,总比窝在这破集子里有前途!” 他放下碗,看着叶逍然,眼神清澈而真诚:“我也要走了。” 叶逍然微微一怔。 路益咧嘴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眼神望向远处集子外苍茫的天空:“守着这破集子有啥盼头?我打算去南边看看,听说那边商路多,机会也多,码头扛包也好,给人当护卫也罢,总能混口饭吃,说不定还能攒点钱,娶个婆娘呢!”他的语气依旧轻松,带着对未来的憧憬,仿佛离开故土只是一次寻常的远行。 两个少年,一个要北上赴战场,一个要南下谋生路。 短暂的沉默后,路益忽然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叶逍然,语气变得异常认真,甚至带着一种古老的仪式感: “逍然,这一别,不知何时再见了。”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咱们约定个日子吧!十年!就定在十年之后!”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眼神望向天空,似乎在计算着日期,最终笃定地落下:“十年后的中秋节!不管咱们到时候在哪儿,混成了啥样,是当了将军还是依旧是个穷光蛋,都必须回到这平安集,回到这小摊子前,再聚一次!” 中秋节,这个象征着团圆的节日。对于他们这两个无家可归、亲人零落的少年来说,彼此的友谊,便是唯一的牵绊,是他们所能拥有的、最珍贵的“团圆”。 叶逍然看着路益那郑重其事却又带着熟悉痞气的脸,心中那最后一点翻腾的杀意,奇异地彻底平复了。复仇的火焰并未熄灭,只是被这突如其来的约定,加上了一层时间的桎梏,暂时沉入了心底。 他缓缓地、极其郑重地点了点头,声音不高,却清晰有力: “好。十年后的中秋节,我们回来重聚。” 没有击掌为誓,没有对天盟约。只有在这破旧食摊前,两个身无长物的少年,用一个关于时间和节日的承诺,为彼此动荡不安的命运,打下了一个坚实的锚点。 路益脸上重新绽开灿烂的笑容,仿佛完成了一件大事。他站起身,拍了拍屁股:“那就这么说定了!我等着听你当上将军的故事!” 叶逍然也站起身。他最后看了一眼钱府的方向,目光复杂,却已不再是纯粹的毁灭冲动。他收回目光,落在路益脸上,点了点头:“保重。” “你也保重!”路益挥挥手,转身,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大步流星地向着集子南头走去,背影在秋日的阳光下,显得格外挺拔而充满力量。 叶逍然站在原地,目送着那熟悉的身影消失在街角,然后转过身,向着大军驻扎的方向,迈步走去。 怀中的青冥剑残骸依旧冰冷,潼谷关的方向杀气隐隐。前路未卜,生死难料。 但此刻,他的心中,除了沉重的仇恨与责任,多了一份沉甸甸的、关于团圆的约定。 十年,中秋。 这承诺,如同在无尽暗夜中点亮的一盏微弱灯火,虽不明亮,却足以指引一个漂泊的灵魂,在漫长的别离后,期盼着重逢。 ------------ 第一卷 剑起处 第六十章 当从容 与路益分别后,那股被强行压下的仇恨与暴戾并未完全消散,只是在胸腔里沉沉地坠着,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五脏六腑都在抽搐。他没有立刻返回军营,脚步不由自主地转向了集子最边缘,那个被所有人遗忘的角落。 那是他和妹妹蓁蓁在父母双亡后,唯一的栖身之所,所谓的“家”。 越靠近那里,空气中的萧索与荒凉便越发浓重。集子的喧嚣被远远抛在身后,仿佛是两个世界。终于,那片熟悉的、长满了枯黄蒿草的土坡出现在眼前。 然而,预料中那熟悉的、歪斜的破旧木屋并未出现。映入眼帘的,只有一片焦黑的、坍塌的废墟。 断壁残垣胡乱堆叠着,被烟火熏得漆黑的木梁如同巨兽的骸骨,刺眼地指向灰蒙蒙的天空。几处残存的土墙上还留着大火舔舐过的狰狞痕迹。野草从瓦砾缝隙中顽强地钻出,却又在秋霜中萎黄,更添几分死寂。 叶逍然站在原地,身体僵硬,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木屋,没了。被烧了。 是意外?还是……钱家为了彻底抹去他们存在过的痕迹,连这最后的破屋也不放过? 一股比方才站在钱府门前更加冰冷、更加窒息的绝望感,如同冰水般瞬间淹没了他。连最后一点承载着痛苦与微末温暖的实物,也消失了。他和蓁蓁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的证据,正在被无情地抹去。 他的目光死死盯着那片废墟,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 良久,他的视线艰难地从废墟上移开,缓缓转向庙宇后方。 那里,伫立着一棵老槐树。 与记忆中相比,它更加苍老了。主干粗壮却布满了深刻的裂痕与虫蛀的孔洞,巨大的树冠在秋风中只剩下寥寥无几的枯叶顽强地挂着,发出沙哑的摩擦声。但它依旧顽强地立在那里,像一位沉默的、饱经风霜的老人,守护着什么。 叶逍然迈开脚步,踏过焦黑的瓦砾和荒草,一步一步,走向那棵老槐树。 树下,有一小片被清理得相对干净的土地,没有杂草,只有一个微微隆起的、不大的土包。土包前,没有墓碑,只孤零零地立着一块被风雨侵蚀得边缘圆润的青色石头。 这里,就是他心中认定的,妹妹蓁蓁的长眠之地。 他走到土包前,缓缓蹲下身,伸出手,指尖颤抖着,轻轻拂过那块冰冷的青石表面,仿佛在抚摸妹妹沉睡的脸颊。 没有哭声,没有言语。只有死一般的寂静,和一种几乎要将人灵魂都压垮的悲伤。 他就这样静静地蹲着,良久,才慢慢站起身,走到老槐树那粗壮裸露的树根旁,背靠着粗糙皲裂的树干,坐了下来。 这个位置,正好可以同时看到那小小的土包,和远处那片象征着他所有痛苦源头的钱府轮廓——尽管从这里望去,只能看到钱府高耸的院墙一角,以及那更加刺眼的、鎏金装饰的飞檐。 他从怀中,取出了那柄用布帛紧紧缠绕的青冥剑。 布条被一层层解开,露出了里面那截冰冷、黯淡、布满奇异纹路的断剑。没有锋刃,没有剑尖,只有一种沉寂的、内敛的杀意与不甘,与他此刻的心境共鸣。 他将这截剑骸,横放在自己的双膝之上。 然后,他慢慢地、极其疲惫地闭上了双眼。 他没有运转功法,没有试图去沟通那癫狂的剑灵,更没有去温养那枚“文心”。他就只是这样坐着,闭着眼,仿佛化作了一块与老槐树、与这方土地融为一体的石头。 脑海中,不再有刻意引导的回忆碎片,只有最原始、最纷乱的情绪在汹涌、碰撞、撕扯。 蓁蓁那瘦小的身影,穿着改自他旧衣的、依旧宽大不合身的破衣服,小脸总是脏兮兮的,却有一双格外清澈明亮的眼睛。她跟在他身后,用细细的声音喊着“哥哥”,会把捡到的、稍微完整一点的野果偷偷塞给他,会在寒冷的夜里紧紧抱着他的胳膊,把冰凉的小脚丫往他怀里钻…… 钱胖子那张油腻而狰狞的脸,带着狗腿子们刺耳的哄笑,抢走那三枚铜钱时得意的表情,拖着醉醺醺的身体走向木屋时那令人作呕的淫邪目光…… 木屋里,妹妹蜷缩在角落,衣衫破碎,眼神空洞,如同被狂风摧残过的花蕾,嘴里无意识地喃喃着“哥哥”……那幅画面,是他永生无法摆脱的梦魇。 父亲叶青山沉默而坚实的背影,那双粗糙温暖的大手,那些融在行动里的朴素道理……“保护好妹妹”…… 母亲病重时苍白的脸,剧烈的咳嗽声…… 凌昭寒清冷决绝、如同赴死般的眼神…… 路益那带着蛮横热情的拉扯,和那关于“十年中秋”的郑重的约定…… 天心门柳慕云那轻蔑傲慢的冷哼…… 青冥剑中那疯狂嗜血的诱惑低语…… 还有怀中这截冰冷坚硬的剑骸,它所代表的毁灭与力量…… 无数的画面,无数的声音,无数的情绪,如同沸腾的岩浆,在他闭合的双眼之后,在他死寂般的外表之下,疯狂地翻滚、咆哮! 仇恨在嘶吼,催促他立刻起身,用最残酷的方式,让钱家血债血偿。悲伤在淹没他,让他只想永远坐在这里,陪伴着树下那孤独的土包,直至自己也化为尘土。责任在拉扯他,凌昭寒需要他,北境的战场需要他,与路益的约定需要他活下去。理智在告诫他,此刻冲动,不仅复仇无望,更会牵连凌家,辜负老将军的托付。力量在诱惑他,青冥剑的毁灭意志在低语,承诺给他碾压一切、快意恩仇的能力…… 他像一个即将被撕裂的人,各种极端的情感和念头在他体内进行着无声却惨烈的战争。 时间,在这片被遗忘的角落,仿佛失去了意义。 秋风卷起枯叶,打着旋儿,落在他身上,落在那冰冷的剑骸上,落在蓁蓁的坟头。夕阳的余晖一点点偏移,将老槐树和他孤独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最终融入越来越浓的暮色之中。 他始终一动不动,如同真的化作了顽石。只有那微微起伏的胸膛,证明他还活着。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是整个下午。 当最后一抹天光也即将被地平线吞噬,四周陷入一种朦胧的、蓝灰色的昏暗时。 叶逍然那紧闭了仿佛一个世纪的眼睫,终于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然后,他缓缓地、缓缓地,睁开了双眼。 那双眼睛里,没有了之前的赤红暴戾,也没有了崩溃绝望的死寂,甚至没有了剧烈的挣扎。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仿佛沉淀了所有风暴的平静。那平静之下,是难以言喻的疲惫,以及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 他没有去看膝上的青冥剑,也没有再看一眼那片焦黑的废墟。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那个无名的、小小的土包上,停留了许久,许久。 依旧,没有说一句话。 没有忏悔,没有告别,没有承诺。 所有的言语,在此刻,都显得苍白而多余。 终于,他伸出手,将膝上的青冥剑残骸重新用布帛仔细地、一层层包裹好,动作缓慢而稳定,仿佛在进行某种庄严的仪式。 包裹完毕,他将剑骸重新收入怀中,紧贴着胸口。那里,似乎能感受到一丝冰冷的坚硬,以及……一种沉甸甸的重量。 他用手撑着身后粗糙的树干,有些艰难地站起身。长时间的静止,让他的四肢有些僵硬麻木。 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那棵苍老的老槐树,和树下沉睡的妹妹。 然后,他转过身。 没有再回头。 迈开脚步,踏着渐浓的夜色,向着平安集外,大军驻扎的方向,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去。 背影在暮色中,显得异常孤独,却又带着一种斩断了所有退路、只能向前的决绝。 仇恨,并未消失,只是被埋藏得更深,与悲伤、责任、承诺以及那冰冷的力量一起,沉淀成了他前行的基石。 今夜,他将回归军队。明日,他将奔赴潼谷关。 那里,有他的路,有他需要守护的人,也有他……必须面对的宿命。 路益有一句话说得很好。 无论前路有什么困难,我相信我最好的朋友叶逍然,一定一定,可以做到从容面对,当然了,比起我肯定要差上许多。 前路漫漫,你我当从容。 ------------ 第一卷 剑起处 第六十一章 龙虎山上 龙虎山。 这个名字,在整座人间,尤其是在那波澜云诡、超脱凡俗的修仙界,有着独一无二、无可撼动的分量。它并非仅仅是一座山,一个门派,更是一种象征,一个传奇,是悬在所有修行者头顶的、不言自明的规矩与尺度。若说仙家亦有魁首,执牛耳者,天下修士,无论正邪,无论道统,提及龙虎山,无不心存三分敬畏。 此山位于中土神州腹地,不属任何王朝疆域,超然物外。山势并非一味陡峭险峻,而是兼具雄奇与灵秀,峰峦叠嶂,如龙盘虎踞,故得此名。山中常年云雾缭绕,非是凡尘水汽,而是浓郁到近乎化不开的天地灵机所化,寻常修士在此吸上一口,便抵得过山下数日苦修。奇花异草遍布,珍禽瑞兽隐现,飞瀑流泉之间,常有道韵自然显化,钟灵毓秀,莫过于此。 然而,真正让龙虎山屹立万载不倒、威震人间的,并非这得天独厚的洞天福地,而是居于山上天师府中的历代大天师,以及他们所肩负的那个自远古传承而下、沉重如山又光辉万丈的使命——看护人间。 这使命,并非空泛之谈,亦非争霸之辞。它不涉王朝更替,不理会人间帝王的权柄争斗,甚至不主动干涉寻常的门派纷争、修士恩怨。龙虎山的目光,始终投向更高、更远、也更危险的层面。 镇守气运,梳理地脉,监察天地异动,防范乃至清除那些足以倾覆人间秩序、造成生灵涂炭的“大灾劫”。 这“大灾劫”,可能是自天外而来的邪魔,可能是自九幽之下爬出的古老怨念,可能是某些修士妄图以亿万生灵为祭品修炼的禁忌邪法,也可能是因天地规则紊乱而引发的、波及数洲之地的恐怖天灾……凡此种种,皆在龙虎山的监察与应对范畴之内。 历代大天师,便是这使命最直接的执行者。他们并非由弟子推举,亦非依靠血脉传承,其继任,玄之又玄,据传乃是得了三清道祖认可,受箓于天,承袭初代天师张道陵之道统与无上神通,自然而然便知晓自身职责所在。每一位大天师的诞生,都意味着人间多了一根定海神针。 纵观龙虎山那绵长而近乎被神话的历史长卷,初代天师张道陵于鹤鸣山得道,创立正一盟威之道,斩妖除魔,奠定基业,其传说早已深入人心。而后,历代天师前赴后继,皆有赫赫功绩载于隐秘的“天师箓”中。 有第三代天师,曾于神州地脉将倾之际,以身合道,稳固九州龙脉三百年,自身道基受损,终其一生未能窥得更高境界,却无怨无悔。有第八代天师,独闯南疆巫蛊之源,以无上雷法净化千里瘴疠,解一方生灵倒悬之苦,自身却中了难以祛除的太古蛊毒,晚年备受煎熬。有第十五代天师,察觉北海有远古大妖苏醒,欲掀起灭世海啸,遂孤身前往,激战七日,终将大妖重新封印于万丈海眼之下,自身亦力竭坐化,道消魂散。有第三十二代天师,推衍天机,预见西域有魔国将兴,不惜耗费百年寿元,引动九霄神雷,提前击碎其国运龙脉,消弭一场席卷大半人间的兵祸于未发之时。 此等事迹,不胜枚举。但绝大多数,并不为凡俗所知,甚至在山下修仙界,也仅有极少数传承久远的大派掌教或隐世老怪,才隐约知晓一些碎片。龙虎山从不刻意宣扬,历代天师行事,但求问心无愧,但求人间安稳,功过是非,任由他人口舌。 正因这超然的使命,龙虎山立下了一条铁律,亦是其能得天下修士隐隐信服的重要原因——绝不参与山下王朝事务。 不介入皇权争夺,不充当任何王朝的国师或供奉,不因王朝兴衰而改变自身立场。无论是人间第一大王朝的神都帝皇,还是边陲小国的落魄君主,前来龙虎山祈求见大天师一面,皆是缘法自然,见或不见,全凭天师心意,且绝无可能得到龙虎山对于其王朝国祚的任何承诺或支持。 在龙虎山看来,王朝更替,乃是人道循环,自有其规律。只要不引发波及太广、动摇人间根基的浩劫,龙虎山便不会插手。修士干预王朝,倚仗神通搅动风云,看似能得一时权势,实则往往业力缠身,更易引发不可测的连锁反应,最终害人害己。天心门在梁国的所作所为,若放在龙虎山的尺度上衡量,已然是走了歧路,只是尚未触及那条“大灾劫”的底线,故而龙虎山并未有所动作。 这份超然,这份专注于“看护”而非“统治”的坚持,使得龙虎山在拥有无上威严的同时,也避免卷入无数红尘是非,得以保持其清净与纯粹,专注于那真正关乎人间存亡的大事。 七十年前,当代大天师,姓张,名讳已少有人知,世人皆尊称一声“张大天师”或“老天师”,便是因察觉到一股潜伏极深、源自上古的魔教余孽死灰复燃,其图谋甚大,欲以九幽魔气污秽中土神州核心地脉,若让其得逞,不止生灵涂炭,整个世界的修行根基都将受损。 于是,老天师持祖传天师剑,负龙虎法印,自封山门,孤身下山。那一战,具体情形无人得知,只知其后,魔教总坛被连根拔起,核心骨干被天师剑引动的煌煌雷法诛杀殆尽,残余势力星散。而老天师亦因此战受伤不轻,返回龙虎山后,便宣布封山。 所谓封山,并非完全与世隔绝,而是山门紧闭,谢绝一切外客,门下弟子非奉命不得下山,集中资源,一方面助天师疗伤恢复,另一方面也是借此机会清修沉淀,梳理因魔教之乱而略有动荡的天地气机。 这一封,便是七十年。 七十年间,山下王朝几度兴衰,修仙界新人换旧人,许多风波起落,龙虎山皆未参与,仿佛真的成了一座与世无争的仙家净土。只有极少数人知道,那笼罩龙虎山的氤氲灵气之下,是何等深沉的底蕴与随时可能再次爆发的、守护人间的决心。 直到不久之前。 那股笼罩龙虎山七十载的封山禁制,于某个清晨,如同冰雪消融般,无声无息地散去。山中云雾依旧,但那份刻意营造的、拒人千里的隔绝感,已然消失。 紧接着,便有天师府中地位极高的长老,隐约传出讯息——大天师,已离山南下。 消息并未刻意传播,但如同水银泻地,迅速被那些始终关注着龙虎山动向的顶尖势力所知晓。 一时间,暗流涌动。 大天师下山,本身便是一件足以震动整个修仙界的大事。更何况,这是在封山七十年之后。这无疑是在向整个天下宣告——龙虎山,已然解封! 那位修为深不可测、执掌天师剑、背负着看护人间使命的老天师,再次踏入了红尘。 他为何南下?目的地是何处?所为何事? 无人知晓确切答案。 但所有人都明白,能让这位在七十年前亲手铲除魔教后便宣布封山的老天师再次动身,绝非凡俗小事。必然是有某种足以惊动龙虎山、可能危及人间安稳的“变数”出现了。 联想到近期南方梁国境内,狄人叩边,天心门与将门凌家纷争,皇室暗弱,以及一些若有若无的、关于狄人背后可能存在更古老邪恶力量的传闻……许多敏锐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投向了梁国方向。 龙虎山的解封,张大天师的南下,像一颗投入看似平静湖面的巨石,其掀起的涟漪,正在以一种超越凡俗认知的速度,向着整个天下扩散。 山下的王朝权贵、修仙宗门、隐世老怪,都在默默地调整着自己的策略,观察着,等待着。 他们知道,既然龙虎山已经再次睁开了眼睛,那么,南方那片土地上正在酝酿的风暴,其结局,恐怕将远远超出一场边境战争、一次仙凡纷争的范畴。 天师剑所指,往往意味着,雷霆将至。 ------------ 第一卷 剑起处 第六十二章 极寒圣体 叶逍然回到军营时,夜色已深。值守的凌家亲兵见他归来,并未多问,只是默默让开通路。他悄然回到分配给自己的简陋营帐,盘膝坐下,怀中那截青冥剑残骸传来熟悉的冰冷触感,但心境却与离开时截然不同。仇恨并未消弭,只是被一种更为沉重的决心所覆盖,如同被巨石压住的火山,暂时收敛了所有声息,只为积蓄更强大的力量。 翌日,天光未亮,号角声便撕裂了清晨的寂静。大军再次开拔,如同苏醒的钢铁巨兽,迈着沉重而统一的步伐,继续向着北方边关挺进。叶逍然沉默地跟在凌昭寒车驾附近的队伍中,目光平视前方,不再回顾那座渐行渐远、承载了他无尽痛苦与短暂温情的平安集。 越往北,景色越发荒凉肃杀。秋风愈发凛冽,卷起的尘土都带着边关特有的铁锈与血腥气味。沿途可见的村落越发稀少,且大多残破不堪,显是屡受狄人游骑蹂躏。气氛也越发紧张,斥候往来愈发频繁,传递着前方越来越清晰的敌情。 数日后,地平线上,终于出现了一道巨大、雄浑、如同洪荒巨兽般匍匐在大地上的黑影轮廓。 潼谷关! 此关依仗两座陡峭入云的山脉而建,卡死在通往梁国腹地的唯一咽喉要道上。关墙高耸,皆用巨型青石垒砌,历经千年风霜战火,墙体斑驳,布满了刀劈斧凿、箭矢留下的深刻痕迹,以及大片大片难以洗净的暗褐色血污,无声地诉说着此地曾发生过的无数次惨烈攻防。关墙之上,旌旗招展,甲士林立,兵戈的寒光在秋日下闪烁,凝聚成一股冲天的煞气与坚不可摧的意志。 尚未靠近,便能感受到那股扑面而来的、沉重得几乎令人窒息的战争压力。这里,是真正的血肉磨盘,是决定国运的生死之地。 大军在关外指定的开阔地带开始有序扎营,连绵的营帐如同突然生长出的灰色蘑菇,人喊马嘶,尘土飞扬,一派紧张忙碌的景象。 而也就在此时,天际传来数道强大的破空之声! 众人抬头望去,只见数道流光自南方天际疾驰而来,气息磅礴,远远便超越了下方行军队伍的范畴。为首两道光芒,一紫一青,尤为耀眼。 “是使团!凌老将军和天心门主到了!”有将领高声喊道,声音中带着振奋与敬畏。 帅帐区域立刻忙碌起来。凌昭寒在叶逍然及一众亲兵的护卫下,与关内出来迎接的守将、以及先期抵达的帅帐官员们,一同迎向使团降落的方向。 光芒敛去,露出数道身影。正是自梁国都城而来的谈判使团核心。 凌震岳依旧是一身深紫常服,脚踏虚空,周身气息沉凝如山,虽未刻意释放,但那久经沙场、斩敌无数的金丹威压与磅礴血气,自然而然地弥漫开来,让周围修为稍低的军士感到一阵心悸。他目光如电,扫过下方熟悉的边关景象,最终落在迎上来的孙女凌昭寒身上,那威严的眼神中,才不易察觉地闪过一丝柔和与复杂。 而在他身旁,天心门主司徒弘,脚踏一缕祥云,紫金道袍在风中微微飘动,手持玉柄拂尘,面容平静,眼神开阖间精光内蕴,自有一股超然物外的仙家气度。他的出现,让周围的天地灵气都似乎变得更加活跃,却也带来一种无形的、令人不敢直视的压迫感。那是属于金丹巅峰大修的绝对实力所带来的威慑。 “恭迎凌帅!恭迎司徒门主!”众人齐声见礼。 凌震岳微微颔首,目光在凌昭寒脸上停留一瞬,沉声道:“不必多礼,关内情况如何?”他已迅速进入状态,开始询问军情。 而司徒弘,在落地之后,那看似随意扫过的目光,在掠过凌昭寒时,却骤然一凝! 他原本平静无波的眼眸深处,仿佛有惊雷炸响,掠过一丝极其浓烈的、难以置信的震撼! 在他的感知中,眼前这个清冷绝艳、修为不过筑基期的凌家女子,周身竟隐隐萦绕着一股极其隐晦、却又精纯至极的……极寒道韵!那并非修炼某种冰系功法所能达到的效果,而是源自生命本源深处的一种先天禀赋,一种与天地间至阴至寒法则亲近无比的体质! 这是……极寒圣体?! 司徒弘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这种传说中的特殊体质,万中无一,乃是修炼冰系、阴寒属性功法的无上道胚!一旦踏上合适的修行之路,进展必将一日千里,瓶颈远比寻常修士容易突破,甚至有望触及那传说中的至高境界!其价值,对于任何一个修行门派,尤其是拥有相应传承的门派而言,简直无可估量! 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身旁正在与守将交谈的凌震岳。 凌震岳显然毫无所觉,依旧在关注着关防军务。这位金丹中期的老将军,一生征战,煞气盈身,于细微处的灵气感知和体质辨识上,远不及司徒弘这等精研道法、境界更高的修士敏锐。 “凌家……竟藏着如此璞玉而不自知?”司徒弘心中瞬间转过无数念头,看向凌昭寒的目光,已然完全不同。先前,他同意柳慕云求娶此女,更多是看中凌家的势力和借此掌控梁国修真界的计划。但此刻,凌昭寒本身体质的价值,已然远远超过了联姻带来的政治利益! 若能将她收入天心门,悉心培养,假以时日,天心门必将再添一位顶尖强者,甚至可能超越他司徒弘!届时,天心门就不仅仅是梁国魁首,便是在更广阔的修仙地界,也将拥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就是直接放弃让她和柳慕云成亲,而是选一个黄道吉日让她和自己双修,再那之后虽然她的极寒圣体会一定程度上的被污染,但是他司徒弘便可以成为一位板上钉钉的元婴修士! 这个发现,让他原本只是将此次北行视为一场政治博弈的心态,悄然发生了转变。凌昭寒,必须属于天心门!无论用什么手段! 他迅速收敛了眼中的震撼,恢复了那副仙风道骨、高深莫测的模样,仿佛刚才的失态从未发生过。只是,他再看向凌昭寒时,那目光深处,已多了一丝志在必得的灼热,以及一种看待稀世珍宝般的审视。 不得不说,这凌昭寒也是一个尤物。 她年方二十,身形高挑,曲线曼妙天成,如一株沐浴月华而生的青竹,柔韧中蕴藏着不可折的风骨。纵使是最朴素的云纹道袍,在她身上也能被穿出九霄仙子的风仪,广袖随风,勾勒出不堪一握的楚宫腰与流畅舒展的肩背线条,静时如寒潭凝影,动时若流风回雪。 凌昭寒敏锐地感觉到了那道来自司徒弘的、与之前截然不同的目光,那目光仿佛能穿透她的身体,直抵灵魂深处,让她感到一种极不舒服的寒意。她微微蹙眉,下意识地侧了侧身,避开了那直接的注视。 叶逍然站在凌昭寒身后稍远的位置,也将司徒弘那瞬间的异样尽收眼底。他虽然不明白具体缘由,但本能地感到一阵不安。这位金丹巅峰的门主,似乎对凌昭寒产生了某种超乎寻常的兴趣。这绝非好事。 凌震岳并未察觉这短暂的暗流涌动,与守将简单交流后,便沉声道:“先进关,详细情况,帅帐再议!” 众人簇拥着使团核心,向着那雄浑如巨兽的潼谷关关门走去。 关门缓缓开启,露出关内更加森严的守备和忙碌的景象。风暴,已然抵达了它的中心。 而司徒弘心中,因“极寒圣体”而掀起的另一场风暴,也才刚刚开始酝酿。他随着人流步入关内,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阴沉的天空和远处狄人营地方向,嘴角勾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冰冷的弧度。 此行,或许比他预想的,要有趣得多,也……重要得多。 ------------ 第一卷 剑起处 第六十三章 谈判开始 潼谷关下,气氛肃杀如铁。 关墙之上,梁军将士甲胄分明,弓弩上弦,刀剑出鞘,无数道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聚焦于关前那片临时清空出来的场地。秋风卷动旌旗,猎猎作响,更添几分沙场特有的凛冽。 关前百丈之外,黑压压的狄人骑兵如同乌云压境,沉默地肃立着,人马皆披着厚重的皮甲,脸上涂抹着诡异的油彩,眼神凶狠剽悍,散发着如同野狼般的嗜血气息。他们虽未呐喊,但那凝聚在一起的冲天煞气,却足以让寻常士卒心胆俱寒。 谈判的地点,并未设在关内,亦未在狄人营中,而是直接选在了潼谷关那巨大、厚重的城门前一片相对平坦的空地上。此处,既在梁军弓弩覆盖之下,亦在狄人铁骑冲锋距离之内,彼此都能看到对方身后的倚仗,也都能感受到对方毫不掩饰的威胁。这是一种无声的较量,也是一种危险的平衡。 巳时正,潼谷关那沉重的城门在刺耳的嘎吱声中,缓缓开启一道仅容数人并行的缝隙。 以凌震岳、司徒弘为首的梁国谈判使团,在一队精锐亲兵的护卫下,迈步而出。凌震岳步履沉稳,目光如鹰,扫过对面狄人军阵,面无表情。司徒弘则依旧是那副超然物外的姿态,拂尘轻摆,仿佛眼前数万大军如同无物,但其周身隐隐流转的灵压,却让对面狄人阵中一些感知敏锐的萨满和勇士面色微变。 几乎同时,狄人军阵如同潮水般向两侧分开。 一行人缓缓策马而出。 为首两人,气息尤为引人注目。 左边一位,身形枯瘦,披着陈旧却绣满诡异符文的萨满袍,眼眶深陷,手中摩挲着一串由细小颅骨制成的念珠,正是狄部如今实际上的掌控者——大长老秃发乌孤。他眼神阴鸷,如同盘旋在尸山上空的秃鹫,周身弥漫着金丹中期修士的阴冷气息,与凌震岳那磅礴的血煞之气形成鲜明对比。 而右边那位,则让所有梁人,包括司徒弘在内,瞳孔都是微微一缩。 那是一个极其雄壮的老者,头发花白,却编成无数细小的发辫,披散在身后。他并未穿着萨满袍,而是裹着一张不知名巨兽的毛皮,裸露出的胸膛和臂膀上,布满了暗红色、如同活物般缓缓蠕动的诡异图腾。他的脸庞如同刀削斧劈,充满了蛮荒古老的气息,一双眼睛开阖间,竟隐隐有血色电光一闪而逝。 最令人心悸的,是他周身散发出的那股气息。浩瀚、深沉、带着一种原始的暴戾与威压,仿佛与脚下的大地、与周围的空间都融为一体。他并未刻意释放威压,但仅仅是站在那里,就让人感到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悸动与压迫。 赫连勃勃! 狄人部族的精神领袖,地位更在兀骨之上的大祭司,那个阴影笼罩梁国北境数十年的老怪物! 他……出关了! 司徒弘的目光瞬间变得无比凝重,紧紧锁定在赫连勃勃身上。他试图感知对方的真实境界,却发现对方的气息如同深渊大海,晦涩难明,时而感觉如同山岳般沉重,仿佛已超越了金丹的范畴,时而又似乎只是金丹巅峰,只是积累远比寻常金丹深厚得多。 他究竟有没有成功跻身元婴境? 这个疑问,如同阴云般瞬间笼罩在所有知晓赫连勃勃分量的梁国高层心头。若其已成元婴,今日这场谈判,性质将截然不同!司徒弘这金丹巅峰,恐怕也难以形成绝对震慑。 赫连勃勃那如同鹰隼般的目光,也扫过梁国使团,在凌震岳身上略一停留,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杀意与审视,最终,落在了司徒弘身上。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仿佛有无形的火花迸溅,周围的空气都似乎凝固了片刻。 “凌老将军,别来无恙。”秃发乌孤率先开口,声音沙哑如同砂纸摩擦,带着浓浓的讥讽,“还有这位……想必就是天心门的司徒门主了吧?真是幸会。” 凌震岳冷哼一声,声如洪钟:“秃发乌孤,废话少说。既然要谈,便拿出诚意来!” 赫连勃勃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雄浑,仿佛带着大地的共鸣:“诚意?我圣族铁骑兵临城下,就是最大的诚意。”他的目光扫过潼谷关高耸的城墙,如同在看自己的猎物。 双方唇枪舌剑,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简单的、充满火药味的开场后,双方主要人员按照事先约定的位置,在空地中央早已布置好的长桌两侧落座。 梁国一方,以宗室亲王为正使,凌震岳与司徒弘分坐左右,其后是几名文官参谋及记录人员。凌昭寒作为帅帐参赞,亦坐在稍靠后的位置,叶逍然则与其他亲兵一同,肃立在使团后方警戒,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对面狄人的一举一动。 狄人一方,则以赫连勃勃与秃发乌孤为首,另有几名气息彪悍的万夫长和眼神诡异的随军大萨满。 谈判,正式开始。 秃发乌孤率先抛出狄人的条件,语气强硬而贪婪:“此次谈判,我圣族有三个条件!第一,梁国需割让潼谷关以北八百里草场,归我圣族所有!第二,赔偿我圣族黄金百万两,牛羊百万头,绸缎布匹、粮食盐铁无算!第三,开放边境五市,我圣族商人可在梁国境内自由行商,不得征税!” 此言一出,梁国使团众人无不色变。这条件岂止是苛刻,简直是亡国之约!若答应下来,梁国北境屏障尽失,财政也将被彻底掏空,与沦为狄人附庸何异? “荒谬!”凌震岳拍案而起,怒发冲冠,“秃发乌孤!你是在痴人说梦!潼谷关乃我大梁国土,寸土不让!至于赔偿?你狄人侵我疆土,杀我百姓,还未向你们索要赔偿,竟敢倒打一耙?!” “凌老将军稍安勿躁。”司徒弘缓缓开口,声音平和,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力量,稍稍压下了场中的火气。他看向赫连勃勃,淡淡道:“赫连大祭司,此等条件,非是谈判之道。贵部若真有诚意,当提出切实可行的方案。否则,徒耗时间而已。” 赫连勃勃那双如同深渊的眼眸看向司徒弘,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司徒门主觉得,何为切实可行?莫非以为,你在此坐镇,我圣族便会退让不成?”他话语中的挑衅意味十足。 司徒弘面色不变,拂尘轻扫:“贫道在此,只为见证一场公平的谈判,确保过程不至失控。至于条件,还需双方商议。割地赔款,绝无可能。不若谈谈双方如何划定疆界,互不侵犯,开放有限互市,促进边民往来,方是长治久安之道。” “互不侵犯?”赫连勃勃发出一声低沉的笑声,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黑风隘口之仇,我圣族儿郎的血,岂能白流?” 谈判,从一开始便陷入了僵局。双方围绕着领土、赔偿、互市等核心问题,展开了激烈的争论,寸步不让。凌震岳据理力争,言辞犀利,充满军人的铁血与强硬;司徒弘则偶尔插言,话语不多,却每每点在关键处,试图将谈判引向对他有利的方向,同时,他大部分的注意力,其实都放在感知赫连勃勃那深不可测的气息上。 赫连勃勃与秃发乌孤则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一个言语霸道,施加压力,一个阴险狡诈,纠缠细节。 时间在紧张的唇枪舌剑中一点点流逝。关上下,数十万大军屏息凝神,关注着这场关乎无数人命运的谈判。 叶逍然站在后方,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弥漫在空气中的、如同拉满弓弦般的紧张感。他的目光掠过狄人阵营,尤其是那些沉默不语、眼神诡异的随军萨满,心中那股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这些萨满身上,似乎萦绕着一股极其隐晦的、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阴暗能量。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怀中那冰冷的青冥剑残骸。 而端坐着的凌昭寒,清冷的目光则始终落在爷爷凌震岳和那位深不可测的赫连勃勃身上,眉宇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忧色。她同样能感觉到,这场谈判,绝不可能如此顺利。狄人提出的条件如此离谱,更像是一种……拖延? 就在双方为一条边界线的划分再次争执不下时,一直大部分时间沉默的赫连勃勃,忽然抬起眼皮,那如同实质的目光,越过凌震岳和司徒弘,直接落在了后排的凌昭寒身上。 被那如同凶兽般的目光锁定,凌昭寒瞬间感到浑身一僵,仿佛被冰冷的毒蛇缠住,连呼吸都为之一窒。 赫连勃勃的眼中,闪过一丝极其隐晦的、混合着惊讶与贪婪的光芒,虽然一闪而逝,却被一直暗中留意他的司徒弘敏锐地捕捉到了。 司徒弘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赫连勃勃……难道他也看出了凌昭寒体质的特殊? 局势,似乎变得更加复杂和危险了。 ------------ 第一卷 剑起处 第六十四章 掀桌 谈判桌上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块,每一句交锋都带着冰冷的锋芒和毫不掩饰的敌意。梁国使团据理力争,寸土不让;狄人方面则步步紧逼,条件苛刻得近乎羞辱。 “赫连大祭司!”凌震岳须发皆张,雄浑的金丹灵压不受控制地溢出一丝,震得面前的长桌微微颤抖,“八百里疆土?百万黄金?你当我大梁是任尔等宰割的羔羊吗?!若要战,那便战!我梁国儿郎,何惜热血!” 秃发乌孤阴恻恻地笑道:“凌老将军何必动怒?战,自然是要战的。只是看怎么个战法,流多少血而已。”他话语中的威胁意味不言而喻。 司徒弘眉头微蹙,他一直在试图感知赫连勃勃的底线,同时也在暗中留意着四周天地灵气的细微变化。他隐隐感觉到,脚下的大地深处,似乎有几处极其隐晦的能量节点正在被悄然引动,空气中弥漫开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心悸的腥甜气息。 “不对……”司徒弘心中警铃大作,正要开口提醒。 就在这剑拔弩张、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言辞交锋的刹那—— “呜——嗡——!” 一声沉闷、古老、仿佛来自九幽之下的号角声,毫无征兆地从潼谷关侧翼的群山中轰然响起!那声音不似人间号角,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诡异力量,瞬间盖过了关前所有的声音! 紧接着,如同地狱之门洞开,潼谷关两侧那原本看似寂静的、陡峭的山林之中,猛地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喊杀声!无数身披兽皮、脸上涂抹着诡异油彩的狄人精锐战士,如同鬼魅般从岩石后、灌木丛中跃出,如同两道黑色的洪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着潼谷关防御相对薄弱的侧翼城墙,发起了亡命般的猛攻! 他们显然蓄谋已久,埋伏多时,选择的时机更是刁钻狠辣,正是谈判气氛最紧张、关前守军注意力被完全吸引的时刻! “敌袭!侧翼敌袭!!”关墙之上,瞬间响起了梁军将领声嘶力竭的怒吼和急促的警钟声! 谈判场地,距离侧翼战场不过数里之遥,那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和骤然爆发的法术光芒、弓弩破空声,清晰可闻! “好胆!”凌震岳勃然大怒,周身血煞之气轰然爆发,如同熊熊燃烧的烈焰,他猛地站起身,目光如利剑般射向对面的赫连勃勃和秃发乌孤,“尔等果然包藏祸心!谈判是假,偷袭是真!” “哈哈哈!”秃发乌孤发出一阵得意而猖狂的大笑,也霍然起身,枯瘦的身躯中爆发出不逊于凌震岳的阴冷灵压,“凌震岳!今日便是你的死期!这潼谷关,我圣族收下了!” 话音未落,秃发乌孤手中那串颅骨念珠猛地抛出,迎风便涨,化作九个车轮大小的惨白骷髅头,眼眶中燃烧着幽绿色的鬼火,发出凄厉的尖啸,带着蚀骨的阴风,朝着凌震岳猛扑过来! “雕虫小技!”凌震岳怒吼一声,并未使用兵器,只是简简单单一拳轰出!拳锋之上,凝聚了他数十年沙场征战、斩杀无数强敌所积累的磅礴血气与杀意,竟在空中凝成一道凝练如实质的血色拳罡,如同流星坠地,悍然砸向那九个鬼气森森的骷髅头! 轰——!拳罡与骷髅头狠狠撞在一起,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狂暴的气浪以撞击点为中心,向四周疯狂扩散,将谈判用的长桌瞬间撕成碎片,卷起漫天尘土! 几乎在秃发乌孤动手的同一时间,司徒弘也动了。 他知道,狄人既然敢发动偷袭,必然有对付他的后手。他的目标,自始至终,都是那个气息最为危险的赫连勃勃! “赫连勃勃!让贫道看看,你这七十年闭关,究竟长进了多少!”司徒弘清叱一声,手中玉柄拂尘挥洒而出,万千银丝瞬间化作一道横亘天地的璀璨流光,如同银河倒泻,又似九天雷蛇狂舞,蕴含着精纯浩大的道家真元,直取赫连勃勃!这一击,他已动用了七成法力,意在试探,更在立威! 然而,面对司徒弘这足以让寻常金丹后期修士色变的一击,赫连勃勃却依旧端坐不动,只是抬起了他那双布满诡异图腾的手臂。 他脸上露出一抹狰狞而残忍的笑容,喉咙里发出如同野兽般的低吼:“司徒弘?区区金丹巅峰,也敢在老夫面前放肆!” 话音落下的瞬间,一股远比之前恐怖十倍、百倍的滔天气息,如同沉睡了万年的火山,猛然从赫连勃勃那雄壮的身躯内爆发出来! 轰隆隆——! 天空骤然阴暗,风云变色!赫连勃勃周身血光冲天,那暗红色的图腾仿佛活了过来,在他皮肤下疯狂蠕动,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息和洪荒古老的威压!他的身躯仿佛在这一刻无限拔高,与整个天地连接在一起! 那股气息,浩瀚如海,深沉如渊,带着一种凌驾于众生之上的恐怖威能,虽然并未完全跨过那道天堑,达到真正的元婴境界,但却已经站在了金丹境的绝对顶峰,达到了金丹境圆满的极致!距离元婴,似乎真的只有半步之遥! 他徒手向前一抓!一只由浓郁血光与黑色煞气凝聚而成的、遮天蔽日的巨大魔爪,凭空出现,五指箕张,指尖缠绕着道道血色雷霆,带着撕碎虚空、磨灭万物的恐怖力量,狠狠地抓向司徒弘那拂尘所化的璀璨流光! “嘭——!!!” 一声远比凌震岳与秃发乌孤交手时更加恐怖、更加震撼的巨响炸开!拂尘流光与血色魔爪狠狠撞击,刺目的光芒瞬间吞噬了一切,狂暴无匹的能量冲击波如同海啸般向四面八方席卷而去,地面被硬生生刮低三尺,飞沙走石,距离稍近的一些狄人勇士和梁国亲兵,甚至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被这恐怖的能量余波震成了漫天血雾! 司徒弘脸色一白,身形剧震,不由自主地向后踉跄了半步,手中的拂尘光芒都黯淡了几分。他眼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凝重与震惊! 金丹圆满! 赫连勃勃果然没有真正踏入元婴,但他这金丹圆满的修为,积蓄之深厚,煞气之浓烈,神通之诡异,远非寻常金丹巅峰可比!尤其是那融合了萨满巫术与某种古老魔功的力量,充满了侵蚀与污秽的特性,极难对付! “哈哈哈!司徒弘,滋味如何?”赫连勃勃猖狂大笑,缓缓站起身,那如同魔神般的身影带给所有人无尽的压迫感,“今日,你们谁都别想走!” 谈判场地,瞬间化作了最顶级的修士战场! 凌震岳与秃发乌孤激战正酣,血气与鬼气交织碰撞,轰鸣不断。司徒弘与赫连勃勃对峙,气息相互锁定,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 而此刻,一直守在后方,目睹了这电光火石间剧变的叶逍然,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赫连勃勃那金丹圆满的恐怖威压,如同实质的大山压在他的心头,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下意识地看向凌昭寒,只见她脸色苍白,但眼神却异常坚定,手中已然握住了剑柄。 战争,以最猝不及防的方式,彻底爆发了!而他们,都已被卷入这风暴的最中心! ------------ 第一卷 剑起处 第六十五章 全面开战 谈判桌前的顶级修士之战轰然爆发,狂暴的能量乱流席卷四方,但那惊天动地的巨响与灵压碰撞,反而像是点燃了整个战场的导火索! 潼谷关侧翼,狄人蓄谋已久的猛攻已然达到白热化。无数狄人精锐如同疯狂的蚁群,悍不畏死地沿着临时架起的云梯向上攀爬,或是用粗壮的圆木疯狂撞击着侧翼的城门。关墙上,梁军士卒奋力抵抗,滚木礌石如雨般落下,弓弩手拼尽全力倾泻着箭矢,每时每刻都有生命在消逝,鲜血瞬间染红了斑驳的关墙。 “稳住!弓箭手覆盖梯次!刀盾手上前,把爬上来的狄狗砍下去!”一名梁军校尉声嘶力竭地指挥着,声音在震天的喊杀声中显得沙哑而悲壮。 然而,狄人此次投入的都是部落中最凶悍的勇士,其中还混杂着一些能够施展诡异巫术的随军萨满,他们召唤出淡淡的血色雾气,削弱着梁军士卒的力气和意志,或是掷出燃烧着绿色鬼火的骨符,在城头炸开,造成不小的伤亡。侧翼防线的压力越来越大,一段城墙甚至已经被狄人占据,双方在那里展开了惨烈的肉搏争夺。 “小姐!侧翼危急!”一名凌家亲兵浑身浴血,冲到凌昭寒面前急声禀报。 凌昭寒看着远处关墙上岌岌可危的战况,又看了一眼正与秃发乌孤激战、无暇他顾的爷爷,以及被赫连勃勃那恐怖气息牢牢锁定的司徒弘,清冷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决绝。 她知道,主战场这里的金丹对决,她插不上手。但侧翼的防线,绝不能崩溃!否则一旦被狄人打开缺口,整个潼谷关都将面临灭顶之灾! “叶逍然!”她清叱一声,声音穿透混乱的战场。 “在!”叶逍然立刻上前,眼神锐利如刀。怀中青冥剑残骸传来的冰冷触感,与他体内因战场煞气而微微沸腾的灵力相互呼应。 “随我支援侧翼!绝不能让狄人破关!”凌昭寒话音未落,人已如一道离弦之箭,朝着侧翼激战正酣的城墙段飞掠而去。月白战袍在风中猎猎作响,如同一只扑向烈焰的寒蝶。 叶逍然没有丝毫犹豫,体内炼气一层的灵力全力运转,步伐迅捷如豹,紧紧跟上。周围的喊杀声、兵刃碰撞声、垂死哀嚎声,如同魔音灌耳,却奇异地没有让他恐惧,反而激发了他骨子里的那股狠劲与决绝。 两人一前一后,迅速登上那段最为危急的城墙。 甫一踏上城头,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便扑面而来。脚下是粘稠的血浆和倒伏的尸体,眼前是狰狞咆哮着涌来的狄人勇士。 一名身材格外高大、脸上涂满靛青色油彩的狄人百夫长,刚刚一刀劈翻了一名梁军士卒,正狞笑着朝下一个目标扑去。他一眼看到了冲上城头的凌昭寒,见她容貌绝美,气质不凡,眼中顿时露出淫邪而贪婪的光芒,嚎叫着挥舞弯刀冲来。 凌昭寒眼神冰寒,面对疾扑而来的敌人,她不闪不避,只是纤纤玉指并拢,在空中看似随意地划出一个玄奥的轨迹。 刹那间,以她指尖为中心,周围的温度骤然暴跌!空气中的水汽瞬间凝结成无数细小的、闪烁着寒芒的冰晶!一股精纯至极的极寒灵力轰然爆发! “玄冰印!” 她清冷的低喝声响起。一道由无数冰晶凝聚而成的、约莫尺许见方的寒冰法印,带着冻结灵魂的寒意,后发先至,精准无比地印在了那狄人百夫长的胸膛之上! “咔嚓!” 那狄人百夫长前冲的势头猛地一滞,脸上狰狞的表情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极致的惊恐。一层厚厚的、坚逾精钢的玄冰以惊人的速度自他胸口蔓延开来,瞬间覆盖了他的全身! 他甚至还保持着前扑挥刀的姿势,却已然化作了一具栩栩如生的冰雕!连他周身散发出的血腥煞气,都被彻底冻结! 凌昭寒看都未看这冰雕一眼,玉手轻轻一挥。 “嘭!” 冰雕轰然炸裂,化作漫天晶莹的冰粉,连同里面被封冻的狄人百夫长,一起消散无形。 这一幕,不仅让周围疯狂进攻的狄人勇士为之一窒,就连苦苦支撑的梁军士卒也看得目瞪口呆! 凌昭寒没有丝毫停顿,身形如穿花蝴蝶般在混乱的城头移动,双手翻飞,一道道“玄冰印”或是凌空击出,将远处的狄人萨满连人带法器冻结碎裂;或是在身前布下层层冰墙,阻挡狄人疯狂的冲击;或是化作无数冰锥,如同暴雨般倾泻而下,将攀爬云梯的狄人成片地射落! 她所过之处,寒气肆虐,冰晶飞舞,狄人非死即伤,攻势为之一缓。那清冷绝艳的身影,在这血腥的战场上,竟展现出一种令人心折的、杀戮与冰雪交织的美感。她修炼的并非天心门功法,而是凌家不知从何处得来的一部残缺冰系传承,此刻在她手中施展开来,威力惊人,与她隐隐觉醒的“极寒圣体”产生了某种奇妙的共鸣。 而另一边的叶逍然,战斗方式则截然不同。 他没有凌昭寒那般绚丽的法术,只有最直接、最凌厉的近身搏杀! 一名狄人勇士嚎叫着,挥舞着沉重的狼牙棒朝他当头砸下,带起的恶风令人窒息。 叶逍然眼神冰冷,不退反进!在狼牙棒即将临身的刹那,他脚下步伐极其玄妙地一错,身形如同鬼魅般贴着狼牙棒的边缘滑过,同时并指如剑! 体内那融合了《青冥录》灵力的“文心”之力,伴随着他这些时日苦修的剑术感悟,尽数凝聚于指尖!一道凝练到极致、并非耀眼却透着无物不破锐气的乳白色剑罡,骤然迸发! “嗤——!” 一声轻响,如同热刀切入了牛油。叶逍然的指剑后发先至,精准无比地点在了那名狄人勇士的咽喉之上! 剑罡轻易地撕裂了皮甲,洞穿了喉骨!那狄人勇士前冲的势头戛然而止,眼中的凶悍瞬间被茫然和死灰取代,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地。 叶逍然看也不看,身形再动!他如同游鱼般在混乱的战团中穿梭,每一次出手都简洁、高效、致命!指剑、掌缘、肘击……身体的每一个部位仿佛都化作了最凌厉的兵器!那乳白色的文心剑罡虽不长大,却锋锐无匹,蕴含着一种斩破虚妄、直指本源的奇特意志,狄人身上那粗糙的皮甲甚至是初级的护身巫术,在其面前都如同纸糊一般! 更令人震撼的是,当他被三名狄人勇士呈品字形围住时,他眼中寒光一闪,并指如剑,猛地向前一划! 一道凝练的乳白色剑弧呈扇形横扫而出!“噗噗噗——!”一连串利刃入肉的闷响传来!那三名狄人勇士,连同他们身后的两名狄人,共计五人,胸口或是脖颈处同时爆开一团血花,被这一剑齐齐斩飞出去!剑罡余势不衰,甚至将他们身后一架云梯都斩断了一截! 一剑破甲十余! 虽然这“甲”多是皮甲,但这等威力,已然远超寻常炼气境修士的范畴!周围目睹此景的梁军士卒,无不精神大振,发出一阵欢呼! 叶逍然剧烈地喘息着,这一剑几乎抽空了他大半的灵力。但他能感觉到,在如此高强度的生死搏杀中,体内灵力的运转反而更加顺畅,对“文心”与青冥灵力的融合掌控,也变得更加精微。怀中的青冥剑残骸传来更加清晰的冰冷触感,那癫狂的剑灵似乎也在蠢蠢欲动,渴望更多的鲜血与杀戮,但被他以坚定的意志强行压制。 他与凌昭寒,一个如同冰雪女神,以精妙法术掌控战场,大面积杀伤敌人;一个如同暗夜刺客,以凌厉剑罡精准点杀,清除关键威胁。两人虽未交流,却隐隐形成了某种配合,一个负责压制和清场,一个负责拔除硬点,竟然硬生生在这段岌岌可危的城墙上,稳住了一片阵地! 然而,个人的勇武,在数十万大军厮杀的宏大战场上,终究是有限的。 侧翼的危机并未完全解除,狄人如同潮水般一波波涌来。 而主战场方向,凌震岳与秃发乌孤的战斗依旧激烈,司徒弘与赫连勃勃的对峙更是牵动着所有人的心弦,那恐怖的灵压碰撞,仿佛随时可能将整个天空都撕碎。 潼谷关大战,彻底展开,进入了最惨烈、最血腥的阶段。每一刻,都有生命在消逝。而叶逍然与凌昭寒,只是这巨大绞肉机中,两朵奋力挣扎、试图改变局部战局的浪花。 ------------ 第一卷 剑起处 第六十六章 焦灼(一) 潼谷关下,血与火的炼狱彻底铺开。 侧翼城墙的争夺战已经进入了最惨烈的阶段。尸体层层叠叠,堆积如山,滑腻的血浆让立足都变得困难。断裂的兵刃、残破的旗帜、碎裂的甲胄碎片随处可见,混合着内脏与泥土,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腥臭。每一次呼吸,都仿佛吸入了铁锈与死亡的味道。 凌昭寒的额角已然见汗,连续施展“玄冰印”这等精妙法术,对她筑基期的修为而言是极大的负担。那清冷绝艳的脸庞上沾染了几点血污,更添几分凄艳与煞气。她周围的寒气领域依旧在维持,但范围明显缩小了许多,施展冰锥和冰墙的速度也不如最初那般迅捷流畅。 极寒圣体赋予了她对冰系灵力超凡的亲和与掌控,但终究受限于当前的境界,无法持久支撑如此高强度的法术输出。 狄人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个给侧翼防线带来巨大麻烦的梁国女修。几名气息明显强于普通勇士、身上图腾更加繁复诡异的狄人百夫长,在两名随军萨满的掩护下,结成一个小型战阵,悍不畏死地朝着凌昭寒所在的区域发起了集中冲锋! “保护小姐!”一名凌家亲兵怒吼着持盾上前,却被一名狄人百夫长势大力沉的一记重斧连人带盾劈飞出去,血洒长空。 凌昭寒眼神一凝,双手急速结印,一面厚实的冰墙瞬间凝聚在身前。 “轰!” 冰墙剧烈震颤,裂纹蔓延,勉强挡住了那几名狄人高手的第一波合击。但对方显然不打算给她喘息之机,狂暴的攻击如同雨点般落下,冰墙摇摇欲坠。 就在这时,一道鬼魅般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切入战团! 叶逍然! 他如同暗夜中的猎豹,抓住一名狄人百夫长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的瞬间,指尖那凝练的乳白色剑罡如同毒蛇吐信,精准无比地点向其后心! 然而,这一次,他失手了! 那名狄人百夫长身上的图腾骤然亮起暗红色的光芒,形成一层类似护体罡气的屏障!剑罡刺入寸许,竟被那充满蛮荒煞气的力量阻滞,未能一击毙命! “吼!”那狄人百夫长吃痛,发出一声暴怒的咆哮,反手一刀横扫,刀风凌厉! 叶逍然心中一惊,脚下步伐急转,险之又险地避开这致命一击,但衣袖却被刀锋划破,手臂上传来火辣辣的疼痛。 他立刻意识到,这些狄人精锐中的高手,不仅肉身强横,战斗经验丰富,更有着诡异的图腾之力护体,远非之前那些杂兵可比。他的文心剑罡虽然锋锐,但在绝对的力量和防御差距下,也难以做到一击必杀。 “结阵!困住他!”另一名狄人百夫长看出叶逍然的威胁,用狄语嘶吼着,与另外两人配合,隐隐将叶逍然包围起来。刀光斧影交织成一张死亡之网,将他所有的退路封死。 叶逍然陷入苦战。他只能凭借《青冥录》带来的诡异身法和远超同阶的战斗直觉,在狭小的空间内腾挪闪避,指剑、掌风连连挥出,与对方硬碰,每一次碰撞都震得他气血翻涌,虎口发麻。怀中的青冥剑残骸传来更加清晰的悸动,那疯狂的杀意不断诱惑着他,只要放开束缚,引动剑灵之力,便能轻易撕碎这些敌人…… 但他死死咬着牙,坚守着灵台最后一丝清明。他知道,一旦彻底依赖这外来的毁灭力量,自己很可能就此迷失,沦为只知杀戮的怪物。他还要守护凌昭寒,还要履行与路益的十年之约,还要……活下去,亲眼看到钱家覆灭! “坚持住!援军马上就到!”一名梁军校尉浑身是血,嘶哑着嗓子给麾下士卒打气,自己却挥舞着卷刃的战刀,与一名狄人勇士扭打在一起,最终同归于尽,滚落城墙。 这样的场景,在侧翼防线的每一处不断上演。梁军士卒凭借着保家卫国的信念和严明的纪律,死死顶住了狄人一波又一波如同潮水般的猛攻。但伤亡实在太惨重了,防线如同被不断啃噬的堤坝,随时可能全面崩溃。 …… 主战场方向,金丹修士之间的对决,更是将这片天地化作了恐怖的绝域。 凌震岳与秃发乌孤的战斗已进入白热化。 凌震岳拳罡如龙,每一击都蕴含着崩山裂石的巨力,那纯粹的血煞之气对秃发乌孤的鬼道邪术有着极强的克制作用。他如同一头发怒的雄狮,攻势狂猛无俦,逼得秃发乌孤只能不断施展诡异身法闪避,或是催动那九个惨白骷髅头喷吐鬼火阴风进行纠缠,不敢硬接。 “凌震岳!你还能撑多久?!”秃发乌孤阴笑着,声音如同夜枭,“你的气血再旺盛,终究有耗尽之时!待你力竭,便是你凌家覆灭之始!” 凌震岳怒哼一声,一拳将一個扑上来的骷髅头打得倒飞出去,鬼火黯淡:“秃发老鬼,休逞口舌之利!今日必取你狗头,祭奠我大梁战死的英魂!” 他虽然看似占据上风,但心中同样焦急。秃发乌孤如同滑不留手的泥鳅,一味游斗拖延,显然是在等待赫连勃勃那边分出胜负,或者……等待侧翼防线被突破。 而另一边,司徒弘与赫连勃勃的对峙,则更加凶险。 两人并未像凌震岳他们那样贴身肉搏,而是以神念牵引天地灵气,施展大威能的法术神通进行远程对轰。 司徒弘面色凝重,手中拂尘挥舞,道道璀璨的流光如同九天银河垂落,蕴含着他精纯的道家真元与对天地法则的理解,时而化作巨大符印镇压,时而分散为万千剑丝绞杀。他已然动用了全力,不敢有丝毫保留。 然而,赫连勃勃的实力确实恐怖。他周身血光冲天,那暗红色的图腾仿佛活物般蠕动,举手投足间,便有血色雷霆炸响,或是凝聚出遮天蔽日的魔爪、狰狞的血色巨蟒,与司徒弘的道法猛烈碰撞。 每一次碰撞,都引发天地轰鸣,虚空震荡!逸散的能量冲击将下方大地犁出一道道深不见底的沟壑,靠近的一些小山头甚至被直接削平! 司徒弘越打越是心惊。赫连勃勃的金丹圆满修为,根基之扎实,法力之雄浑,尤其是那融合了萨满秘术与古老魔功的力量,充满了侵蚀、污秽、狂暴的特性,对他的道家真元有着不小的克制。他的拂尘银丝,甚至都被那血煞魔气污染了几分,灵光略显黯淡。 “司徒弘!你就这点本事吗?”赫连勃勃狂笑,声震四野,“七十年前,你天心门老门主能压我圣族一头,今日,我看还有谁能救你们梁国!” 他猛地张口一吐,一道凝练到极致的血光,如同离弦之箭,速度快得超越神识捕捉,直射司徒弘面门!那血光之中,仿佛蕴含着无数怨魂的哀嚎,足以污人法宝,蚀人道基! 司徒弘脸色一变,不敢硬接,身形急速后退,同时拂尘在身前划出一个浑圆的太极图案,阴阳二气流转,试图化解这歹毒的一击。 “嘭!” 血箭撞在太极图上,发出沉闷的腐蚀声响,太极图光芒剧烈闪烁,最终勉强将其挡下,但司徒弘也被那股巨大的冲击力震得气血翻腾,后退了十余丈才稳住身形。 他看了一眼侧翼依旧激烈的战况,又感知到凌震岳那边虽占上风却迟迟无法拿下秃发乌孤,心中不由升起一丝阴霾。这样拖下去,局势对他们极为不利! ------------ 第一卷 剑起处 第六十七章 焦灼(二) 关墙之上,叶逍然的情况越发危急。 他被三名狄人百夫长和两名萨满死死缠住,身上已然添了好几道伤口,虽然不深,但鲜血淋漓,动作也因灵力消耗过大而变得有些迟缓。那乳白色的文心剑罡,光芒也黯淡了不少。 一名狄人萨满瞅准机会,口中念念有词,手中骨杖挥舞,一道灰黑色的诅咒之光如同毒蛇般射向叶逍然的后心! 叶逍然正全力应对前方劈来的重斧,察觉背后恶风袭来,已然来不及完全闪避!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嗡——!” 他怀中的青冥剑残骸,仿佛被这生死危机和浓烈的杀戮气息彻底引动,猛地爆发出了一股冰冷刺骨、充满了无尽毁灭与癫狂意志的恐怖剑意! 这股剑意是如此强大,如此暴戾,瞬间冲垮了叶逍然勉力维持的压制! 他的双眼,在这一刹那,蒙上了一层诡异的、如同万载玄冰般的青灰色!理智迅速被一股纯粹的、毁灭一切的杀戮欲望所吞噬! “吼——!” 一声不似人声的低吼从叶逍然喉咙里挤出。 他并指如剑的手,下意识地握向了怀中那被布帛包裹的剑骸! 仿佛感受到了主人的“呼唤”,布帛瞬间碎裂!那截冰冷、黯淡、布满奇异纹路的青冥剑残骸,第一次,真正暴露在了空气之中! 没有惊天动地的气势爆发,只有一种极致的、内敛的、仿佛能冻结时空的冰冷与死寂! 叶逍然握住剑骸,看也不看,反手向后一划! 一道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青色丝线,如同幻觉般一闪而逝。 那道袭来的灰黑色诅咒之光,在接触到青色丝线的瞬间,如同阳光下的冰雪,无声无息地……湮灭了! 紧接着,那名施展诅咒的狄人萨满,脸上的狞笑陡然僵住。一道极细的血线,从他的额头正中,笔直地向下蔓延,穿过鼻梁、嘴唇、下巴、胸膛……最终,他的身体悄无声息地分成了两半,向左右滑落,切口平滑如镜,甚至连鲜血都来不及喷涌,就被那股极致的寒意冻结! 这诡异而恐怖的一幕,让围攻叶逍然的另外几名狄人高手瞬间骇然失色,攻势不由一滞! 而被剑灵意志影响的叶逍然,缓缓转过头,那双青灰色的眸子,冰冷地锁定了剩下的敌人。他手中的剑骸,仿佛活了过来,发出细微却令人灵魂战栗的嗡鸣。 杀戮,才刚刚开始。 …… 侧翼的另一段城墙,凌昭寒终于抓住机会,拼着消耗大量本源寒气,施展出一式更强的范围法术——“冰莲绽华”! 一朵巨大的、晶莹剔透的冰莲以她为中心骤然绽放,无数锋利如刀的冰瓣向着四周激射而出!围攻她的几名狄人高手猝不及防,瞬间被冰瓣切割得遍体鳞伤,惨叫着倒退,那两名萨满更是被重点照顾,护身巫术连同法器一起被击碎,身受重创! 然而,施展完这一招,凌昭寒的脸色也变得苍白如纸,身形摇摇欲坠,显然已是强弩之末。周围的寒气领域几乎消散,只能勉强维持着最低限度的护体寒罡。 “小姐!”仅存的几名凌家亲兵连忙上前护卫。 就在这时,关内突然传来一阵沉闷而整齐的脚步声和震天的怒吼! “援军!是城内的预备队上来了!!” 绝望中的梁军士卒发出了劫后余生的欢呼。 只见一队队生力军,如同钢铁洪流,迅速涌上侧翼城墙,接替了已经精疲力尽、伤亡惨重的守军,与狄人撞在一起,再次展开了惨烈的厮杀!生力军的加入,终于暂时稳住了摇摇欲坠的侧翼防线。 凌昭寒松了一口气,强撑着没有倒下,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投向了叶逍然之前战斗的方向。当她看到那双青灰色的、毫无人类情感的眸子,以及他手中那截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剑骸时,心中猛地一沉。 “叶逍然!”她失声惊呼。 …… 主战场。 司徒弘也注意到了侧翼援军抵达,以及叶逍然身上那突然爆发的、令他都感到一丝心悸的诡异剑意。但他无暇他顾,赫连勃勃的攻势越发狂暴。 而凌震岳久攻不下,心中焦躁愈盛。他知道,必须打破僵局! 他猛地深吸一口气,周身血煞之气如同燃烧般沸腾起来,整个人的气势再度拔高,仿佛要与这片天地争锋! “秃发乌孤!接我最后一拳!” 凌震岳怒吼一声,放弃了所有防御,将毕生修为、沙场煞气、以及对狄人的无边怒火,尽数凝聚于右拳之上! 拳出! 风云变色!一道凝练到极致、仿佛由无数战魂嘶吼汇聚而成的血色拳罡,如同彗星袭月,携带着一往无前、舍生忘死的惨烈意志,轰向秃发乌孤! 这一拳,名为——“破军”! 乃是凌家祖传的、与敌偕亡的搏命杀招! 秃发乌孤脸色剧变,他从这一拳中感受到了致命的威胁!他疯狂催动九个骷髅头挡在身前,同时身形急退,想要避开锋芒。 然而,“破军”之拳,锁定气机,避无可避! “轰隆隆——!!!” 血色拳罡摧枯拉朽般撞碎了九个惨白骷髅头,余势不减,狠狠印在了秃发乌孤仓促间架起的双臂之上! “咔嚓!” 令人牙酸的骨裂声响起! 秃发乌孤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双臂瞬间扭曲变形,整个人如同断线的风筝般倒飞出去,口中鲜血狂喷,显然受了极重的创伤! “大长老!”赫连勃勃见状,发出一声惊怒交加的咆哮,攻势不由得一缓。 司徒弘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机会,眼中精光爆射,一直隐而不发的底牌终于动用! “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敕!” 他手掐雷诀,口中念念有词,沟通天地!原本被赫连勃勃血煞魔气笼罩的天空,骤然有无数道粗如水桶的紫色神雷撕裂云层,带着煌煌天威,如同雷神震怒,朝着赫连勃勃当头劈下! 正是天心门秘传的至高雷法之一——九霄神雷! 源自龙虎山! 赫连勃勃猝不及防,只得怒吼着催动全身血煞魔气,在头顶凝聚成一面巨大的血色盾牌,硬抗这煌煌天雷! “轰!咔——!!!” 雷光与血盾狠狠撞击,爆发出足以刺瞎人眼的璀璨光芒和震耳欲聋的巨响!狂暴的雷霆之力肆虐,将赫连勃勃周身的血光都劈散了大半,他雄壮的身躯剧烈震颤,嘴角也溢出了一丝暗红色的血液! 虽然并未受到致命伤,但显然在这突如其来的神雷轰击下吃了亏,气息也紊乱了几分。 战场局势,似乎因为凌震岳的搏命一击和司徒弘的突然爆发,出现了一丝微妙的转机? 然而,赫连勃勃抹去嘴角的血迹,看向凌震岳和司徒弘的目光,非但没有恐惧,反而变得更加狰狞和疯狂。 “好!很好!你们成功激怒我了!”他低沉的声音如同受伤的野兽,充满了无尽的怨毒,“本来还想陪你们多玩一会儿……现在,游戏结束了!” 他猛地仰天长啸,那啸声如同魔狼嚎月,充满了古老而邪恶的力量! 随着他的啸声,潼谷关周围的大地,开始剧烈地震动起来!仿佛有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正在从沉睡中被唤醒! 焦灼的战局,似乎即将迎来更加未知和可怕的变数…… ------------ 第一卷 剑起处 第六十八章 僵持 凌震岳与秃发乌孤的战场,已然化作一片生灵绝迹的死域。 血气与鬼气交织碰撞,轰鸣声不绝于耳。凌震岳如同人形暴龙,每一拳一脚都蕴含着崩山裂石的巨力,那纯粹由沙场煞气与磅礴气血凝聚的拳罡,至阳至刚,对秃发乌孤的幽冥鬼道有着天生的克制。 “凌家破杀拳!名不虚传!”秃发乌孤身形如同鬼魅,在漫天血色拳影中穿梭,声音沙哑带着讥讽,“可惜,刚不可久!凌震岳,你的气血还能燃烧多久?” 他虽看似落入下风,只能不断闪避格挡,但眼神依旧阴冷如毒蛇,似乎在等待着凌震岳力竭的瞬间。那九个被凌震岳“破军”一拳击碎骷髅头并未彻底毁灭,化作九道惨白的烟气,如同拥有生命般缠绕在凌震岳周围,不断试图侵蚀他的护体罡气,钻入他的七窍,吞噬他的生机。 “哼!秃发老鬼,休要聒噪!待老夫轰碎你的鬼蜮伎俩!”凌震岳怒发冲冠,攻势愈急。他深知对方意图,但此刻唯有以雷霆万钧之势,尽快将其击溃,方能支援其他战场。 他双拳齐出,拳势陡然一变,不再是大开大合,而是变得如同狂风暴雨,绵密迅疾!正是凌家拳法另一绝技——“千军破”! 霎时间,成百上千道凝练的血色拳影,如同千军万马奔腾冲阵,将秃发乌孤所有闪避的空间彻底封死!拳影未至,那惨烈的沙场杀意已然冲击着秃发乌孤的心神。 秃发乌孤脸色微变,知道不能再一味躲闪。他干瘦的身躯猛地一震,口中念诵起古老晦涩的咒文,那九道惨白烟气骤然回收,融入他体内。他原本阴冷的气息瞬间暴涨,皮肤变得如同死尸般灰白,眼眶中鬼火熊熊燃烧! “幽冥鬼体!”秃发乌孤厉啸一声,竟不闪不避,双掌拍出,掌风之中带着刺骨的阴寒与无数怨魂的哀嚎,硬撼凌震岳的“千军破”! “轰轰轰轰——!!!” 密集如擂鼓的碰撞声炸响!血色拳影与灰白鬼掌疯狂对轰,能量乱流将两人脚下的地面彻底掀翻,形成一个巨大的深坑! 凌震岳只觉对方的掌力阴毒无比,蕴含着极强的腐蚀与穿透力,竟能透过他浑厚的血煞罡气,丝丝缕缕地侵入经脉,带来针扎般的刺痛与冰寒。他闷哼一声,拳势不由得一滞。 而秃发乌孤也不好受,凌震岳那至阳至刚的拳罡,对他这幽冥鬼体伤害极大,每一次碰撞都让他魂体震荡,气息翻腾,体表的灰白色泽都黯淡了几分。 两人各退数步,死死盯着对方,气息都有些紊乱。 “凌老匹夫,果然厉害!”秃发乌孤抹去嘴角溢出的一丝黑色血液,眼神更加怨毒,“不过,你以为这就结束了吗?” 他猛地咬破舌尖,喷出一口精血,那精血并非红色,而是诡异的墨绿色。精血在空中化作一个复杂的鬼文符印,一股更加古老、更加邪恶的气息弥漫开来。 “九幽唤灵!黄泉之门,开!” 随着他凄厉的嘶吼,那墨绿色符印骤然放大,如同一扇通往地狱的门户,在虚空中缓缓洞开!门户之后,是无穷无尽的黑暗与死寂,隐约可见无数扭曲的鬼影挣扎咆哮,一股难以形容的吸力从中传出,仿佛要吞噬一切生机! 凌震岳脸色前所未有的凝重。他能感觉到,那扇“黄泉之门”极其危险,一旦被吸入,恐怕金丹修士也难以脱身! “秃发乌孤!你竟敢窃取九幽之力,就不怕反噬自身,永世不得超生吗?!”凌震岳怒吼,周身血煞之气再次凝聚,准备施展更强的杀招。 “只要能灭你梁国,覆你凌家,永坠九幽又何妨?!”秃发乌孤状若疯狂,全力催动黄泉之门,那恐怖的吸力越来越大,甚至开始拉扯周围的空间,连光线都为之扭曲! 两大金丹中期强者,各自施展压箱底的手段,战斗进入了最凶险、最关键的阶段! 另一边。 司徒弘与赫连勃勃的斗法,已然超越了寻常金丹修士的范畴,引动了方圆数十里的天地灵气。 九霄神雷的煌煌天威尚未完全散去,紫色的电蛇依旧在赫连勃勃周身的血煞魔气中窜动,发出“噼啪”的爆响,不断消磨着他的防御。赫连勃勃雄壮的身躯上,多了几处焦黑的痕迹,气息也略显紊乱,显然刚才那一下吃了不小的亏。 但他眼中的疯狂与暴戾,却更加炽盛。 “九霄神雷……嘿嘿,好一个九霄神雷!”赫连勃勃死死盯着司徒弘,声音如同砂石摩擦,带着一种洞悉秘密的狰狞,“司徒弘!你这雷法,根本不全!而且,其中蕴含的那一丝纯正的道门真意,绝非你天心门这等野路子出身的门派所能拥有!” 司徒弘面色微变,持拂尘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赫连勃勃的话,戳中了他内心深处最大的隐秘。 赫连勃勃继续狂笑道:“让本座猜猜……三百年前,龙虎山曾有一外姓长老,因触犯门规,盗走部分雷法秘典叛逃下山,不知所踪。莫非……你天心门的开派老祖,便是那个叛徒?!” 此言一出,如同惊雷炸响在司徒弘心头! 这是他天心门最大的秘密,也是他最大的依仗和心病!天心门老祖确实曾是龙虎山外姓长老,因争夺资源失利,心怀怨恨,盗取了一部分并非核心、但威力巨大的雷法秘典叛逃,最终在这梁国栖霞山开创了天心门。正因有此渊源,司徒弘才能勉强施展出这残缺的“九霄神雷”。 此事若传扬出去,龙虎山追究下来,天心门顷刻间便有覆灭之危! “赫连勃勃!休得胡言乱语,污我祖师清誉!”司徒弘厉声喝道,试图掩饰内心的震动,但眼神深处那一闪而逝的慌乱,却逃不过赫连勃勃这等老怪物的眼睛。 “哈哈哈!果然如此!”赫连勃勃得意大笑,周身血光再次暴涨,将那残余的紫色雷电阻灭,“一个窃取龙虎山雷法的叛徒后代,也敢在本座面前卖弄?今日,便让你见识见识,什么才是真正的力量!” 他双手猛地向天举起,口中吟唱着古老而拗口的祷文,仿佛在与冥冥中的某种存在沟通。他胸膛上那些暗红色的图腾,如同烧红的烙铁般亮起,散发出令人心悸的洪荒气息! 天空,骤然暗了下来!并非乌云汇聚,而是一种更深沉的、仿佛源自世界本源的黑暗在蔓延!一股远比之前更加恐怖、更加暴戾、充满了毁灭与混乱意味的威压,如同实质般从天而降,笼罩了整个潼谷关! 在这股威压之下,甚至连激战中的凌震岳和秃发乌孤都不由自主地放缓了动作,骇然望天。 司徒弘更是脸色煞白,他感觉到自己与天地灵气的联系竟然变得晦涩起来,仿佛被某种更高层次的力量所压制! “这……这是……”司徒弘眼中终于露出了难以置信的惊惧之色,“你……你竟然沟通了域外天魔之力?!” 赫连勃勃沐浴在愈发浓郁的黑暗与血光之中,身躯仿佛膨胀了一圈,如同降世的魔神,声音充满了无尽的威严与残忍: “司徒弘,能逼得本座动用这份力量,你足以自傲了!现在,感受真正的绝望吧!” ———— 侧翼城墙之上,叶逍然手握青冥剑残骸,那双青灰色的眸子冰冷地扫视着周围因恐惧而暂时停滞的狄人高手。 方才那诡异的一剑,轻描淡写地湮灭诅咒、分割萨满,所带来的震撼与恐惧,深深烙印在这些狄人心中。 然而,被剑灵意志主导的叶逍然,似乎并不满足于此。他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低吼,手中那截冰冷的剑骸微微震颤,发出渴望更多鲜血与灵魂的嗡鸣。 他动了。 身影如同鬼魅,瞬间出现在一名因恐惧而微微后退的狄人百夫长面前。 没有华丽的招式,只是简简单单地,将手中的剑骸向前一递。 那狄人百夫长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只觉心口一凉,低头看去,只见那截布满奇异纹路的断剑,已然没入了自己的胸膛。没有疼痛,只有一种生命急速流逝的冰冷与虚无。 剑骸拔出,带出一串被冻结的、暗红色的冰晶。那狄人百夫长眼中的神采迅速黯淡,直挺挺地倒下。 “怪物!他是怪物!”另一名狄人萨满惊恐地尖叫着,挥舞骨杖,召唤出大片的幽绿色鬼火,试图阻挡。 叶逍然看也不看,手中剑骸随意一挥。 那道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青色丝线再次出现。 所有接触到青色丝线的幽绿色鬼火,如同被投入虚无,瞬间熄灭、消失。 青色丝线去势不减,掠过那名萨满的身体。 萨满的尖叫戛然而止,身体如同被风吹散的沙雕,无声无息地化作了漫天飞灰。 绝对的碾压!无可匹敌的毁灭! 剩下的狄人高手彻底胆寒,再也顾不得什么任务、什么荣耀,发一声喊,如同丧家之犬般四散奔逃。 然而,被剑灵主导的叶逍然,杀戮的欲望已被彻底点燃。他如同索命的无常,身形闪烁间,便追上一人,剑骸轻点,便是一具冰冷的尸体倒下。 就在他沉浸在这肆意杀戮的快感中时,一个充满了诱惑与癫狂的声音,再次直接在他的脑海深处响起,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清晰,都要贴近: “对!就是这样!杀戮!毁灭!这才是青冥剑真正的力量!这才是你应有的姿态!” “看看这些蝼蚁,在你面前是多么的脆弱!那些所谓的仇恨、责任、约定,在绝对的力量面前,是何等的可笑!” “放开你的心神,彻底接纳我!让我们融为一体!你将拥有斩灭一切的力量!什么钱家,什么狄人,什么金丹元婴,统统都将匍匐在你的剑下!” “想想你的妹妹蓁蓁!想想她所受的屈辱!只有杀戮,只有毁灭,才能洗刷这一切!” “不要再压抑了……释放吧……让这整个世界,都感受到你的痛苦和愤怒……” 这魔音如同跗骨之蛆,疯狂地冲击着叶逍然被压制在意识角落的、残存的理智。 青冥剑残骸传来的冰冷力量,如同潮水般涌入他的四肢百骸,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掌控一切的强大感,同时也不断侵蚀着他的自我意识。 那双青灰色的眸子中,偶尔会闪过一丝极其微弱的挣扎,但很快又被更浓重的冰冷与疯狂所覆盖。 他手中的剑骸,挥舞得越来越快,杀戮的效率越来越高。所过之处,无论是狄人勇士还是萨满,尽皆如同草芥般被收割。 然而,每多杀一人,他脑海中那癫狂的魔音便响亮一分,他残存的理智便黯淡一分。 ———— 凌昭寒在几名亲兵的护卫下,勉强服下了一颗恢复灵力的丹药,苍白的脸色稍微好转了一些。城内预备队的及时赶到,让她所在的这段城墙压力大减,狄人的攻势被暂时遏制。 但她此刻的心,却丝毫无法放松。 她的目光,穿透混乱的战场,死死锁定在远处那个如同杀戮魔神般的身影上——叶逍然。 他此刻的状态,极其不对劲! 那双毫无人类情感的青灰色眸子,那诡异而恐怖的杀戮方式,以及他手中那截散发着令人心悸冰冷与死寂的断剑……这一切,都让她感到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寒意和担忧。 “他到底怎么了?那截断剑……究竟是什么东西?”凌昭寒心中充满了疑问与不安。她能感觉到,叶逍然正在被一种极其危险的力量所控制,正在滑向毁灭的深渊。 她必须去帮他!必须将他从那种状态中唤醒! 然而,就在她强提一口灵力,准备不顾一切冲过去的时候—— “嗖!嗖!嗖!” 数支缠绕着幽绿色鬼火的骨箭,如同毒蛇般从狄人阵中射出,目标直指凌昭寒!与此同时,三名之前被她“冰莲绽华”重创、但并未死去的狄人百夫长,眼中闪烁着怨毒的光芒,配合着两名新冲上来的萨满,再次朝着她合围而来! 显然,狄人并未放弃斩杀她这个重要目标的打算! “小姐小心!”亲兵们怒吼着挥动兵刃格挡骨箭,但那鬼火极具侵蚀性,瞬间便点燃了一名亲兵的臂甲,疼得他闷哼倒地。 凌昭寒不得不停下脚步,纤手连挥,数道冰锥激射而出,将袭来的骨箭凌空击碎,同时布下层层冰墙,阻挡那几名狄人高手的冲击。 “玄冰屏障!” 一道厚实的弧形冰墙在她身前凝聚,暂时挡住了敌人的攻势。但对方人数占优,且配合默契,不断轰击着冰墙,裂纹迅速蔓延。 凌昭寒咬紧牙关,一边维持着冰墙,一边施展冰系法术反击,身形在狭小的范围内闪转腾挪,险象环生。她本就灵力消耗过大,此刻更是左支右绌,香汗淋漓,连自保都显得勉强,更别说脱身去查看叶逍然的情况了。 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远处那个身影,在狄人群中掀起一阵阵血雨腥风,看着他身上的戾气越来越重,那双青灰色的眸子越来越冰冷,心中的焦急与无力感如同潮水般涌来。 明明相隔不过百余丈,对于修士而言,转瞬即至。 此刻,却仿佛隔着天涯海角。 “叶逍然……坚持住……”她在心中无声地呐喊,手中的冰系法术却不得不再次迎向扑来的敌人。 战争的绞肉机,依旧在疯狂运转,将每个人的命运都紧紧缠绕,推向未知的深渊。 ------------ 第一卷 剑起处 第六十九章 危机 脑海中的魔音如同万千钢针,持续不断地穿刺着叶逍然残存的意识。青冥剑残骸传来的冰冷力量,如同决堤的洪流,在他经脉中奔腾肆虐,带来一种近乎癫狂的强大感,同时也将他的理智一点点推向深渊的边缘。 “杀!杀光他们!让鲜血染红大地,让灵魂哀嚎成为你的战歌!”剑灵的声音充满了蛊惑与狂热,与战场上弥漫的血腥气和杀戮欲望完美地融合在一起,不断侵蚀着他的心防。 叶逍然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低吼,手中那截黯淡的剑骸再次挥动。一道细微的青色丝线掠过,两名试图从侧面偷袭的狄人勇士瞬间僵住,随即身体无声地分崩离析,化为冻僵的碎块。 他的杀戮,高效、冷酷、毫无怜悯。所过之处,狄人如同被收割的麦子般倒下,在侧翼这段城墙上,竟然硬生生被他杀出了一小片真空地带。幸存的狄人看着他,眼中充满了最原始的恐惧,如同在看一个从九幽爬出的恶鬼,再也无人敢上前。 然而,这种肆无忌惮的杀戮,也引起了更强大存在的注意。 远处,几名一直在指挥狄人进攻、气息明显达到筑基后期的随军大萨满,将阴冷的目光投向了这边。他们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口中开始吟唱更加晦涩古老的咒文。 空气中,无形的萨满之力开始汇聚。地面微微震颤,一道道土黄色的光芒从大地深处被抽取,化作坚韧的藤蔓,如同活物般破土而出,缠绕向叶逍然的双腿!与此同时,一股沉重如山的重力场骤然降临,压制在他的身上,让他的动作瞬间变得迟滞! 这并非直接攻击,而是限制与束缚类的诡异巫术! “蝼蚁的挣扎!”脑海中的剑灵发出不屑的尖啸,操控着叶逍然的身体,青冥剑残骸向下疾点,试图斩断那些藤蔓。 但这一次,那由大地之力凝聚的藤蔓异常坚韧,剑骸划过,只留下深深的刻痕,却未能立刻将其斩断。而那股重力场更是如同泥潭,深深束缚着他的行动。 与此同时,更多的狄人萨满开始远程施法,一道道腐蚀性的绿光、燃烧的鬼火、无形的精神冲击,如同雨点般从四面八方射向被困住的叶逍然! 剑灵操控下的叶逍然虽然力量诡异强大,但毕竟受限于叶逍然本身炼气一层的肉身和灵力基础,面对如此多筑基期萨满的联手限制和远程攻击,也开始显得有些左支右绌。青灰色的眸子中疯狂闪烁,他挥动剑骸,不断格挡、湮灭着袭来的攻击,身体却在那重力场和藤蔓的束缚下,难以有效移动。 “烦人的虫子!需要更多的力量!放开!彻底放开对我的限制!”剑灵在叶逍然脑海中咆哮,更加疯狂地催动青冥剑的本源之力。 叶逍然只感觉一股更加冰冷、更加暴戾的力量从剑骸中涌入,瞬间冲垮了他几条次要经脉,带来撕裂般的剧痛,但也暂时冲开了部分重力束缚。他猛地发力,终于将腿上的藤蔓尽数震断! 但就在他脱困的瞬间,一道极其凝聚的、散发着恶臭的墨绿色毒箭,如同拥有生命般,刁钻地绕过了他格挡的剑骸,直射他的面门! 危险! 千钧一发之际,那被压制在意识角落的、属于叶逍然本身的战斗本能和求生欲望,猛地爆发出一丝微弱的抵抗! 他的头颅下意识地向侧面偏转了寸许! “嗤!” 墨绿色毒箭擦着他的脸颊飞过,带起一溜血珠,那蕴含的剧烈腐蚀性能量,甚至让他脸颊旁的空气都发出“滋滋”的声响。 虽然没有被直接命中,但那擦伤处传来的剧痛和腐蚀感,以及那生死一线的刺激,如同冰水浇头,让叶逍然残存的理智获得了刹那的清醒! “不……不能这样下去……”一个微弱却坚定的念头,如同风中残烛般在他心底亮起。 他猛地抬起头,青灰色的眸子中闪过一丝挣扎与决绝。不能再待在这里被这些萨满围攻!必须离开! 几乎是本能地,他选择了战场气息最混乱、也是强者威压最集中的方向——主战场,凌震岳、司徒弘与赫连勃勃、秃发乌孤交战的核心区域! 或许在他的潜意识里,那里有凌老将军,有司徒门主,是他们这边的最强者,或许……能阻止他,或者能帮他摆脱这该死的剑灵! “想跑?懦夫!”脑海中的剑灵发出愤怒的尖啸,试图重新完全掌控身体。 但叶逍然凭借着那瞬间的清醒和对失控的恐惧,强行调动起那枚“文心”的力量!温润却坚韧的浩然之气,与冰冷暴戾的青冥剑意在他体内激烈冲突,带来更大的痛苦,却也让他暂时夺回了一部分身体的控制权! 他不再理会周围那些萨满的攻击,将速度提升到极致,如同一道失控的青色箭矢,撞开几名挡路的狄人,朝着主战场的方向亡命奔去! 他的动作变得有些怪异,时而迅捷如风,时而又因体内的冲突而显得踉跄僵硬,那双眸子也在青灰与短暂的清明之间急速闪烁。 这一幕,落在不同人眼中,意义截然不同。 在侧翼苦战的凌昭寒,看到叶逍然突然脱离战团,朝着主战场冲去,心中先是一紧,随即看到他脸上那挣扎的表情和怪异的动作,立刻明白他并未完全迷失,还在努力抗争!她想要呼喊,却被身前的敌人死死缠住,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冲向那更加危险的区域,心急如焚。 而在主战场,正与凌震岳激烈搏杀的秃发乌孤,眼角的余光瞥见了那道踉跄冲来的、散发着诡异冰冷气息的身影。 此刻的秃发乌孤,情况并不妙。 凌震岳的“破军”拳意刚猛无俦,对他幽冥鬼体的克制极大,虽然他以“黄泉之门”暂时抵挡,但那扇通往九幽的门户维持起来消耗巨大,且不断反噬着他的心神。 凌震岳显然也看出了他的窘境,攻势越发狂暴,血煞拳罡如同狂风暴雨,不断轰击在黄泉之门上,震得他气血翻腾,鬼体不稳。 他急需一个喘息的机会,或者一个扭转战局的契机! 而叶逍然的出现,恰好给了他这个机会! 一个被某种诡异力量控制、状态极不稳定、却又散发着不弱能量的梁国小子,正莽撞地冲向主战场……这简直是一个送上门的,打破平衡的棋子! 秃发乌孤阴鸷的眼中闪过一丝狡诈与狠毒。他故意卖了个破绽,硬接了凌震岳一记并不算太重的拳罡,身形借着这股力量,看似狼狈地向后飘退,方向却正好是叶逍然冲来的路径! “小辈!找死!”秃发乌孤口中发出厉喝,仿佛是被叶逍然的冒犯所激怒。但他隐藏在袖袍中的枯瘦鬼爪,却已然凝聚起一股极其阴毒、专伤神魂的“摄魂鬼爪”之力! 他的目标,并非直接击杀叶逍然,而是要将其重创、控制,或者……将其作为一个蕴含不弱能量的“炸弹”,扔向凌震岳!无论哪种结果,都能瞬间扰乱凌震岳的心神,为他争取到宝贵的反击时机! 凌震岳见秃发乌孤被叶逍然“吸引”,果然心中一急!他虽不知叶逍然身上发生了什么,但那是昭寒看重的人,更是凌家的一份子,绝不能折在这里! “乌孤老鬼!你的对手是我!”凌震岳怒吼,拳势更急,想要拦截秃发乌孤。 但秃发乌孤早有预谋,身法诡异如烟,巧妙地避开了凌震岳的主要拳锋,枯瘦的鬼爪带着凄厉的鬼啸之声,如同穿越了空间,悄无声息地抓向了正因体内冲突而动作僵硬的叶逍然后心! 这一爪,快!准!狠!金丹层次的攻击! 若是抓实,叶逍然即便有青冥剑灵护体,也绝对非死即残! “小心!”凌震岳目眦欲裂,却已救援不及! 而此刻的叶逍然,正处在与脑海中剑灵争夺控制权的关键时刻,对外界的危险感知降到了最低。直到那冰冷刺骨、直透灵魂的爪风临近,他才猛地惊醒! 死亡的阴影,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 第一卷 剑起处 第七十章 交换 那冰冷刺骨、直透灵魂的爪风,如同无数根淬毒的冰针,尚未及体,便已让叶逍然的神魂感到一阵剧烈的、仿佛要被撕裂扯碎的痛楚!秃发乌孤金丹中期的全力偷袭,对于此刻状态极不稳定的他而言,是绝对致命的威胁! 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清晰地笼罩心头。 就在这千钧一发、意识几乎要被那恐怖杀意冻结的刹那—— “嗡——!” 叶逍然只觉脑海中一声剧烈的轰鸣,仿佛有什么东西被强行撕裂开来!周遭震耳欲聋的喊杀声、能量碰撞的爆炸声、以及秃发乌孤那凄厉的鬼啸声,瞬间变得遥远而模糊,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水幕。 他的意识,被一股无可抗拒的力量,猛地拽入了一片无尽的、绝对的黑暗与冰冷之中。 剑灵空间! 他又来到了这里。 依旧是那片没有上下左右、没有时间空间概念的虚无。唯有永恒的死寂与深入骨髓的寒冷,如同潮水般包裹着他残存的意识。在这里,他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感觉不到外界的危险,只有一种灵魂赤裸暴露在绝对零度下的战栗。 “啧啧啧……真是狼狈啊,小子。” 一个带着几分戏谑、几分嘲弄,却又清澈如同少年般的声音,在这片死寂的空间中突兀地响起。 叶逍然猛地“抬头”。 只见在那无垠的黑暗深处,一点微光亮起,迅速靠近、放大。光芒中,依旧是那个身着古朴青衣、面容模糊不清,唯有一双眼睛清澈见底、仿佛能映照出人心所有欲望与软弱的少年身影。 他悬浮在叶逍然意识的前方,双手抱胸,姿态悠闲,仿佛不是置身于这恐怖的绝境,而是在自家后院散步。 “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少年剑灵歪了歪头,声音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亲切感,“像一只被猎人盯上、慌不择路闯入猛兽巢穴的兔子。外面那个玩鬼的老家伙,爪子都快碰到你的脊梁骨了哦?金丹中期的一击,以你现在这破身体和那点可怜的修为,啧啧……怕是连魂魄都要被捏碎,彻底灰飞烟灭,连进入轮回的机会都没有。” 他的话语,如同最锋利的刀子,精准地剖开叶逍然此刻面临的绝境,将那血淋淋的残酷现实,赤裸裸地摆在他的面前。 叶逍然意识剧烈地波动着,恐惧、不甘、愤怒……种种情绪交织。他想开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以强烈的意念质问:“是你!是你引动力量,让我暴露,引来攻击!” “呵呵,”少年剑灵轻笑一声,摊了摊手,语气无辜却又带着理所当然,“我只是给了你力量,是你自己控制不住,像個瘋子一樣四处乱砍,吸引了仇恨而已。更何况,没有我的力量,你早在侧翼就被那些狄人萨满剁成肉泥了,不是吗?” 他飘近了一些,那双清澈的眸子仿佛能直接看穿叶逍然的灵魂深处:“承认吧,小子。你太弱小了。弱小到连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都做不到,弱小到连复仇都是一种奢望,弱小到……随时都会像现在这样,被更强的存在像碾死一只虫子一样轻易抹杀。” 叶逍然沉默。剑灵的话,虽然残酷,却字字诛心,戳中了他内心最深的痛处。蓁蓁无助的眼神、钱胖子狰狞的嘴脸、柳慕云轻蔑的目光……一幕幕画面在意识中飞速闪过,带来刻骨铭心的刺痛。 “看看外面,”少年剑灵抬手,随意地在黑暗中一划。 刹那间,外界的景象如同水镜般呈现在叶逍然的“眼前”——秃发乌孤那枯瘦狰狞的鬼爪,携带着浓郁的死气与魂煞,距离他的后心已不足三尺!凌震岳惊怒交加却救援不及的脸庞,远处凌昭寒焦急万分的眼神……一切都如同慢动作般清晰,那致命的危机感,即使隔着剑灵空间,也让他灵魂战栗。 “感受到了吗?死亡的味道。”少年剑灵的声音变得低沉而充满诱惑,如同魔鬼的低语,“你还有最后一个机会,也是唯一的机会。” 他伸出一根手指,指向叶逍然意识的核心。 “放弃抵抗,彻底放开你的心神,将身体的主导权……交给我。” “只需要一个念头,你就能活下去。不止是活下去……” 少年剑灵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狂热与自信:“外面那个玩鬼的老家伙?不过是一道开胃菜!我会用你的手,亲自将他撕碎,让他尝尝什么叫真正的幽冥寒意!那个叫什么赫连勃勃的蛮夷?金丹圆满?在我青冥面前,也不过是土鸡瓦狗!” 他的话语中蕴含着无比的霸道与睥睨,仿佛世间万物,皆可一剑斩之。 “还有你的仇人,那个钱家?待此间事了,我带你回去,屠他满门!鸡犬不留!用他们的血,洗净你和你妹妹的屈辱!” “你想要力量吗?想要不再受任何人欺凌、掌控自己命运的力量吗?想要守护你在意的人,让她不再露出那种绝望眼神的力量吗?” 少年剑灵的身影仿佛在发光,他的声音如同洪钟大吕,震彻着叶逍然的整个意识空间: “给我主导权,这一切,我都可以给你!” “麻烦?敌人?仇恨?在绝对的力量面前,这一切,都不过是尘埃!” “选择吧,叶逍然!是就此魂飞魄散,带着无尽的遗憾和未能实现的诺言彻底消失?还是接受我的力量,与我融为一体,斩灭眼前一切敌,踏出一条属于你自己的、无人敢欺的修罗之路?!” 无尽的诱惑,伴随着绝对的力量承诺,如同汹涌的狂潮,冲击着叶逍然摇摇欲坠的心理防线。生存的渴望,复仇的火焰,守护的执念……所有的一切,都在将他推向那个看似唯一的选择。 交出身体,交出灵魂,换取力量,解决一切麻烦…… 这个念头,如同最甜美的毒药,散发着令人难以抗拒的香气。 叶逍然的意识,在那无边的黑暗与冰冷中,剧烈地颤抖、挣扎着。 而外界,秃发乌孤那致命的“摄魂鬼爪”,已然触及了他背后的衣衫!那阴寒刺骨的死气,甚至已经开始侵蚀他的肉身与魂魄! ------------ 第一卷 剑起处 第七十一章 齐思钧 就在那蕴含着金丹中期全力一击的“摄魂鬼爪”即将彻底撕裂叶逍然的后心,连他意识深处与剑灵的挣扎都仿佛要被永恒冻结的刹那—— “咻——!” 一道清越如鹤唳、却又带着某种独特韵律的破空声,以一种超越感知的速度,自潼谷关方向疾射而来! 那并非飞剑,也非符箓,而是一道凝练至极、呈现出半透明琉璃色泽的流光!流光之中,隐约可见细密的符文流转生灭,散发出一种中正平和、却又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气息。 这道流光后发先至,精准无比地撞在了秃发乌孤那枯瘦鬼爪的侧面!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只有一种如同春阳化雪般的奇异景象。 琉璃流光与阴森鬼爪接触的瞬间,那足以蚀魂销骨的浓郁死气与魂煞,竟如同遇到了克星,发出“嗤嗤”的声响,迅速消融、瓦解!鬼爪上凝聚的恐怖力量,竟被这一道看似不起眼的流光硬生生打散了七成以上! “什么?!”秃发乌孤脸上的狞笑瞬间僵住,转化为极致的惊怒与难以置信!他感觉到自己凝聚的力量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之墙,又像是冰雪遇到了烈阳,正在飞速溃散! 然而,金丹中期修士的含怒一击,即便被打散大半,剩余的三成力量,依旧恐怖! 那枯瘦的鬼爪,虽然光芒黯淡,死气大减,但去势未绝,依旧带着凌厉的劲风,狠狠地抓在了叶逍然的后心之上! “噗——!” 利刃穿透血肉的闷响,清晰地传入在场几位金丹修士的耳中。 叶逍然浑身剧震,只觉得一股无法形容的、混合着冰冷、死寂、剧痛的恐怖力量,自后背猛地贯入体内!他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肋骨断裂的声音,感受到心脏被那股阴寒力量擦过、几乎停止跳动的窒息感! 一道狰狞的血洞,出现在他的左胸靠后的位置,从前胸透出,鲜血如同喷泉般汹涌而出!那伤口处,还萦绕着一丝丝灰黑色的死气,不断侵蚀着他的生机。 巨大的痛苦,如同潮水般瞬间淹没了他的所有感官,也强行将他从那充满诱惑与挣扎的剑灵空间中,猛地拽回了残酷的现实! “呃啊——!”他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混合着痛苦与解脱的嘶吼,眼前一黑,整个人如同断了线的木偶,向前踉跄扑倒,意识在剧痛与冰冷的侵蚀下,迅速沉向黑暗。 “逍然!!”远处,正奋力击退身前敌人的凌昭寒,恰好目睹了这惊心动魄的一幕,看到叶逍然胸膛被贯穿、血洒长空的景象,只觉得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几乎无法呼吸,发出一声凄厉的呼喊。 “混账!”凌震岳又惊又怒,抓住秃发乌孤因攻击被打散而出现的瞬间迟滞,一记更加狂暴的血煞拳罡狠狠轰出,将其逼得连连后退,暂时无暇再对叶逍然补刀。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投向了那道琉璃流光射来的方向。 只见潼谷关的城楼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道身影。 那人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淡青色文士长衫,身形清瘦,面容看上去约莫五十余岁,下颌留着三缕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长须,眉眼温和,却自有一股久居上位的沉淀气度。他手中并无兵器,只是单手负于身后,另一只手掌心向上,指尖似乎还残留着方才那道琉璃流光的余韵。 他站在那里,仿佛与周遭惨烈的战场格格不入,如同一位偶然路过、驻足观看红尘厮杀的隐士。但其周身隐隐散发出的、与天地灵气圆融一体的气息,却赫然也是一位金丹中期的大修士! “齐……齐先生?!”凌震岳看清来人,虎目之中爆发出惊喜交加的光芒! 此人,正是梁国上一任的国师——齐思钧! 约在三十年前,齐思钧便因感修行桎梏,辞去国师之位,归隐山林,潜心问道,极少再过问朝堂与修真界之事。就连凌震岳,也已有近十年未曾听闻他的消息。 没想到,在这潼谷关最危急的关头,这位早已淡出世人视野的前任国师,竟然会悄然出现,并在此刻出手,于千钧一发之际,救下了叶逍然的性命! “齐思钧?!”秃发乌孤稳住身形,看着城楼上那清瘦的身影,眼中充满了怨毒与忌惮,“你这老不死的,不在山里等死,跑来这里掺和什么?!” 他与齐思钧乃是旧识,甚至可以说有过节。当年齐思钧担任梁国国师时,曾数次挫败他的阴谋,两人交手不止一次,彼此都深知对方的难缠。 齐思钧目光平静地扫过战场,最后落在重伤倒地、生死不知的叶逍然身上,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看向秃发乌孤,声音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秃发道友,多年不见,火气还是这般大。以大欺小,偷袭一个炼气境的小辈,未免有失身份吧?” 他的话语清晰地在混乱的战场上传递开来,带着一种奇特的安抚人心的力量,让一些焦躁的梁军士卒都不由自主地冷静了几分。 “哼!战场之上,只有生死,何来身份!”秃发乌孤冷哼一声,暗中调动鬼气,修复着被那琉璃流光灼伤的经脉,“你既然来了,那就一并留下吧!” 他虽然嘴上强硬,但心中却是一沉。齐思钧的出现,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一个凌震岳已经极难对付,再加上一个精通各种奇门术法、境界与他相仿的齐思钧,局势瞬间变得对他极为不利! 更重要的是,齐思钧刚才那一道流光,其中蕴含的破邪、净化的力量,对他的幽冥鬼道克制极为明显! 城楼之上,齐思钧并未理会秃发乌孤的叫嚣,他看了一眼与赫连勃勃对峙、面色凝重的司徒弘,又看了看重伤倒地的叶逍然,轻轻叹了口气。 “凌帅,此人我先带走救治。此间战事,还需你与司徒门主多费心。” 说罢,他袖袍轻轻一拂。 一股柔和却无法抗拒的力量凭空生出,卷起地上昏迷不醒、胸口仍不断渗血的叶逍然,将其轻飘飘地托起,带回了城楼之上。 凌震岳见状,心中稍安,对齐思钧拱手道:“有劳齐先生!” 他知道,有齐思钧出手,叶逍然的命至少是保住了。当下不再分心,将全部的怒火与杀意,再次锁定在秃发乌孤身上! “秃发老鬼!纳命来!” 血煞拳罡再次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威势,如同血色狂潮,向秃发乌孤汹涌而去! 而秃发乌孤,面对凌震岳的狂攻和齐思钧虎视眈眈的威胁,不得不收起所有杂念,全力应对,心中却是叫苦不迭。 齐思钧的意外现身,如同一颗投入棋盘的变子,瞬间打破了主战场局部的平衡。 他将昏迷的叶逍然平放在城楼一角,指尖泛起温润的玉色光芒,迅速点向他胸口的几处大穴,暂时封住了汹涌的鲜血,并驱散着那萦绕不去的死气。看着叶逍然苍白如纸的脸和那触目惊心的伤口,齐思钧的眼中闪过一丝探究与凝重。 “如此重的伤势,竟还有一丝奇异的生机在顽强支撑……此子,不简单啊。” 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叶逍然的肉身,隐约感受到了那潜藏在其体内深处的、一丝冰冷而暴戾的剑意,以及另一股温润坚韧的奇特气息。 “还有那司徒弘与赫连勃勃……”齐思钧抬起头,望向远处那如同神魔对决般的战场,眉头深深锁起,“赫连勃勃的气息,已然触摸到了那层门槛,司徒弘恐怕……唉,多事之秋啊。” 他不再多想,专心为叶逍然疗伤。无论如何,先保住这个年轻人的性命再说。 而下方,因为齐思钧的介入和叶逍然的重伤,战局似乎又进入了新的阶段。凌昭寒见叶逍然被救走,心中稍定,但担忧未减,只能将所有的焦虑与愤怒,尽数倾泻在眼前的敌人身上,剑法愈发凌厉。 整个潼谷关战场,依旧在血与火中,艰难地维持着脆弱的平衡,等待着下一个变数的到来。 ------------ 第一卷 剑起处 第七十二章 空间禁锢 齐思钧指尖流淌的温润玉色光芒,如同春风化雨,悄然滋养着叶逍然胸口那狰狞的伤口。 他手法精妙,不仅封住了血脉,更以自身精纯柔和的金丹灵力,小心地驱散着秃发乌孤残留的幽冥死气,同时护住叶逍然已然微弱的心脉。 片刻后,他缓缓收回手指,眉头微展。叶逍然的呼吸虽然依旧微弱,但已然平稳了许多,胸膛的起伏也规律起来,脸上那骇人的死灰色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失血过多的苍白。最令齐思钧惊异的是,这少年体内似乎有一股极其隐晦却坚韧的生机,以及一股冰冷沉寂的力量,在自行缓慢修复着受损的经脉和内腑,其恢复速度远超寻常炼气境修士。 “根基之扎实,生机之顽强,实属罕见……此子命不该绝。”齐思钧低声自语,眼中探究之色更浓。他迅速取出几枚散发着清香的疗伤灵丹,喂入叶逍然口中,并以灵力助其化开药力。 做完这一切,他站起身,看了一眼被安置在相对安全角落的叶逍然,确认其暂时无性命之忧后,目光再次投向下方惨烈的战场。 凌震岳与秃发乌孤的战斗依旧激烈,但局势已然不同。秃发乌孤本就因维持“黄泉之门”消耗巨大,又被齐思钧那一道蕴含破邪之力的琉璃流光所伤,鬼体受创,气息不复先前凶戾。而凌震岳虽然也消耗不小,但战意高昂,拳势愈发狂猛,已然占据了明显的上风,将秃发乌孤压制得只有招架之功,难有还手之力。 然而,另一处战团,情况却截然相反。 司徒弘与赫连勃勃的对决,已然达到了白热化的顶点,或者说,是司徒弘单方面陷入了巨大的危机! 赫连勃勃在揭露了天心门雷法源自龙虎山的秘辛后,似乎彻底失去了猫捉老鼠的耐心。他周身弥漫的黑暗与血光愈发浓郁,那并非简单的魔气,而是隐隐引动了周遭空间的某种深层规则,使得他所在的那片区域,光线扭曲,景物模糊,仿佛独立于主世界之外。 “司徒弘!热身结束了!”赫连勃勃发出如同金属摩擦般的狞笑,“让你见识一下,触摸到元婴门槛之后,所能掌控的……真正力量!” 他双臂猛地向两侧一撑!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但司徒弘却骤然脸色剧变! 他感觉到自己周围的空间,仿佛瞬间变成了凝固的琥珀!天地灵气的流动被彻底隔绝,他与外界的所有联系都被强行切断!更可怕的是,一股无形的、浩瀚如海的挤压之力从四面八方涌来,疯狂地压迫着他的护体罡气,要将他连同这片被隔离的空间一起,彻底碾碎! 这不是纯粹的力量压制,而是涉及到了空间之力的运用!虽然赫连勃勃显然还未真正掌握,只是勉强触摸、引动了一丝皮毛,但对于依旧停留在金丹境界、主要依赖自身法力与天地灵气共鸣的司徒弘而言,这已经是近乎降维打击的手段! “空间禁锢?!你……”司徒弘惊骇欲绝,疯狂催动体内金丹,精纯的道家真元如同火山般爆发,试图撑开这无形的空间牢笼!他手中的拂尘银丝根根竖起,绽放出璀璨的雷光,九霄神雷的符文在他周身明灭不定,却仿佛被无形的壁垒阻挡,难以真正引动外界的雷霆之力! “没用的!”赫连勃勃狂笑,他雄壮的身躯仿佛与那片扭曲的空间融为一体,成为了这片领域的主宰,“在本座的‘魔域雏形’之中,你便是瓮中之鳖!你的雷法再强,引不来天地响应,又能发挥几成威力?” 他缓缓抬起一只手,对着被困在空间牢笼中的司徒弘,五指缓缓收拢! “咔嚓……咔嚓……” 令人牙酸的空间挤压声响起!司徒弘周身的护体罡气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开始出现细密的裂纹!他脸色涨红,嘴角溢出鲜血,显然在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司徒门主!”凌震岳见状,心中大急,想要舍了秃发乌孤前去救援,但秃发乌孤岂会让他如愿?立刻如同跗骨之蛆般死死缠住,幽冥鬼爪阴险刁钻,逼得凌震岳无法脱身。 就在这危急关头—— “秃发道友,以多欺少,非君子所为。还是让齐某来会会你吧。” 齐思钧清朗的声音响起,他身形一晃,已然从城楼之上飘然而下,如同瞬移般出现在了凌震岳与秃发乌孤的战团之侧。 他并未直接攻击秃发乌孤,而是双手在胸前结了一个奇特的法印,口中轻叱:“八方清静,邪祟退散!” 一道柔和却范围极广的琉璃色光环,以他为中心,骤然扩散开来! 这光环并无直接攻击力,但所过之处,秃发乌孤散发出的幽冥鬼气、怨魂哀嚎,竟如同冰雪遇到烈阳般迅速消融、平息!连那扇悬浮在半空、不断散发着吸力的“黄泉之门”,都剧烈震颤起来,光芒黯淡,仿佛受到了极大的压制! 齐思钧修行的功法,中正平和,尤擅净化、安抚、破除各种邪祟异力,正是秃发乌孤这等鬼道修士的克星! “齐思钧!你找死!”秃发乌孤又惊又怒,他最大的依仗便是这幽冥鬼道,如今被齐思钧死死克制,实力顿时大打折扣。 凌震岳压力大减,顿时精神大振:“齐先生来得正好!你我联手,先斩了这老鬼!” “正该如此!”齐思钧颔首,袖袍一挥,数道琉璃流光如同拥有生命般,缠绕向秃发乌孤,限制其行动,净化其鬼气。 凌震岳则抓住机会,血煞拳罡再无保留,如同怒海狂涛,一波接一波地轰向秃发乌孤! 一时间,秃发乌孤陷入了凌震岳与齐思钧的联手围攻之下,左支右绌,险象环生,只能凭借诡异的幽冥身法勉力周旋,败象已露! 主战场的局势,因为齐思钧的加入,似乎再次向着梁国一方倾斜。 然而,所有人的心头,依旧笼罩着一层厚重的阴云。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瞥向那片光线扭曲、气息恐怖的区域。 在那里,司徒弘依旧被困于赫连勃勃的“魔域雏形”之中,护体罡气上的裂纹越来越多,脸色也越来越苍白。他试图施展各种秘法突围,但在那初具雏形的空间之力面前,都显得徒劳无功。 赫连勃勃脸上带着猫捉老鼠般的残忍笑容,欣赏着司徒弘的挣扎。他并不急于立刻杀死司徒弘,而是要一点点碾碎他的防御,磨灭他的意志,享受这掌控一切的快感。 “司徒弘,感受到绝望了吗?”赫连勃勃的声音透过空间壁垒,清晰地传入司徒弘耳中,“这就是境界的差距!在本座面前,你引以为傲的雷法,你天心门的基业,不过是个笑话!” 司徒弘咬紧牙关,眼中充满了不甘与一丝隐藏极深的恐惧。他确实感受到了绝望,在真正的空间之力面前,他的一切手段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难道今日,真要陨落于此? 就在司徒弘的护体罡气即将彻底崩溃,赫连勃勃准备给予最后一击的瞬间—— 异变再生! 谁也没有注意到,城楼之上,那个本该昏迷不醒的少年,叶逍然,他那紧闭的眼皮下,眼球正在急速转动。他怀中,那被齐思钧简单处理过、重新用布帛包裹起来的青冥剑残骸,正散发出一丝极其微弱、却冰冷到极致的波动。 那波动,并非针对外界,而是……悄然触碰到了赫连勃勃那并不稳固的“魔域雏形”的边缘。 仿佛水滴落入滚烫的油锅。 那片扭曲的空间,极其细微地、难以察觉地……荡漾了一下。 赫连勃勃脸上的狞笑猛地一僵! ------------ 第一卷 剑起处 第七十三章 交易 那由青冥剑残骸无意间触发的、冰冷到极致的细微波动,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确实在赫连勃勃那并不完美的“魔域雏形”边缘,激起了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空间涟漪。 然而,也仅仅只是一丝涟漪。 赫连勃勃脸上的狞笑仅仅僵硬了刹那,那属于金丹圆满、触摸到空间门槛的强横神念便瞬间扫过整个魔域,并未发现任何实质性的威胁或入侵。他只当是自己初掌此力,尚不能完全圆融控制所致,并未将这点微不足道的异动与城楼上那个重伤垂死、气息微弱的炼气境小子联系起来。 “哼,垂死挣扎,还能引动本座领域波动?看来你这雷法,倒也有几分门道。”赫连勃勃将刚才那瞬间的异样归咎于司徒弘最后的反抗,眼中凶光更盛,收拢的五指骤然加力! “咔嚓!” 司徒弘身前的护体罡气终于承受不住,彻底崩碎!狂暴的空间挤压之力如同无形的巨山,狠狠撞在他的肉身上! “噗——!” 司徒弘狂喷一口鲜血,身形剧颤,面如金纸,气息瞬间萎靡了下去!他身上的紫金道袍多处碎裂,露出里面一件闪烁着灵光的内甲,但此刻内甲也光芒黯淡,显然受损不轻。若非这件护身法宝,刚才那一击就足以让他肉身崩溃! 死亡的阴影,如同冰冷的铁箍,紧紧扼住了司徒弘的咽喉!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金丹都在那恐怖的空间压力下发出了哀鸣,仿佛下一刻就要碎裂! 修行数百年,历经无数艰难险阻,方才达到如今金丹巅峰的地位,执掌天心门,甚至在梁国拥有了超然的权势……难道今日,真的要陨落于此?死在这荒凉的边关,死在一个蛮夷大祭司的手中? 不!他绝不能死! 强烈的求生欲望,混合着对权势的不舍,对死亡的恐惧,如同毒火般灼烧着他的理智。 就在赫连勃勃准备彻底了结他,将那空间牢笼最终合拢的千钧一发之际,司徒弘猛地抬起头,用尽最后的力量,嘶声喊道: “赫连勃勃!住手!我们……我们可以谈个条件!” 赫连勃勃收拢的手指微微一顿,饶有兴致地看着如同困兽般的司徒弘,戏谑道:“哦?阶下之囚,还有什么资格与本座谈条件?莫非是想求本座给你个痛快?” 司徒弘急促地喘息着,眼神闪烁不定,最终,一抹狠厉与决绝划过眼底。他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灵识传音,急速说道: “我知道你看到了!凌家那丫头,凌昭寒!她是极寒圣体!万载难逢的修炼胚子!其价值,远超这场战争的胜负!” 赫连勃勃眼中精光一闪,他确实早就看出了凌昭寒体质的特殊,这也是他之前目光异样的原因。 司徒弘见他意动,如同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语速更快:“放我离开!我可以不管这场战争!我甚至可以帮你……将她带走!交给你处置!以她的体质,无论是作为鼎炉,还是修炼某种特殊功法,对你而言,都是天大的机缘!远比杀了我这个金丹巅峰,更能增强你的实力!” 他几乎是吼出了这番话,为了活命,已然将所有的底线和尊严都抛在了脑后!什么梁国利益,什么盟友道义,在自身的生死存亡面前,都变得无足轻重!他甚至主动提出,要亲手将凌昭寒这个他原本也想掌控的“璞玉”,作为交换自己性命的筹码! 赫连勃勃沉默了。那双如同深渊般的眼眸,盯着司徒弘,似乎在权衡着这个提议的价值。 一个活着的、对他心怀恐惧和“感激”的梁国金丹巅峰修士,其未来可能带来的间接利益,以及一个万载难逢的极寒圣体……这两者,与立刻杀死一个金丹巅峰、削弱梁国顶尖战力相比,孰轻孰重? 尤其是后者,极寒圣体,对他修炼的某种秘法,确实有着难以估量的助益!若能得到,他冲击元婴境的把握,至少能增加两成! 这个诱惑,太大了。 …… 与此同时,另一边的战团,局势已然明朗。 在凌震岳狂暴无俦的血煞拳罡与齐思钧那无处不在、专克邪祟的琉璃净光的联手围攻下,秃发乌孤彻底陷入了绝境。 他的幽冥鬼体被打得千疮百孔,气息衰败到了极点,那九个骷髅头早已被凌震岳硬生生轰爆了六个,剩下的三个也灵光黯淡,哀鸣不止。那扇“黄泉之门”更是被齐思钧以一道蕴含浩然正气的“镇灵符印”暂时封住,无法再提供助力。 “噗!” 凌震岳抓住秃发乌孤一个躲闪不及的空当,一记重拳狠狠砸在他的胸膛之上! “咔嚓!”胸骨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 秃发乌孤如同破麻袋般倒飞出去,口中墨绿色的鬼血狂喷,重重摔倒在地,挣扎了几下,竟一时难以爬起。 “乌孤老鬼!你的死期到了!”凌震岳须发皆张,杀意冲天,一步踏出,便要上前结果其性命,为无数战死的梁国儿郎报仇! 齐思钧亦在一旁掠阵,防止其垂死反扑或施展什么诡秘遁术。 …… 城楼角落。 叶逍然依旧沉浸在深度的昏迷与体内激烈的对抗之中。 外界的惊天大战,司徒弘的背叛提议,凌震岳的胜利在望……这一切,他都无从知晓。 他的意识,仿佛被困在了一片无边无际的冰原之上。四周是呼啸的、足以冻结灵魂的寒风,脚下是深不见底的、漆黑的冰层。 而在他的对面,那个青衣少年模样的剑灵,依旧悬浮在那里,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神情。 “看到了吗?弱小,就是原罪。”剑灵的声音直接在叶逍然的意识中回荡,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冷漠,“那个叫司徒弘的老家伙,为了活命,连自己人都可以出卖。这就是所谓强者的嘴脸。” “你指望他们来救你?来帮你?别天真了!” “唯有力量!属于你自己的、绝对的力量!才能让你掌控自己的命运,才能让你不受任何人的摆布和背叛!” 剑灵的身影在冰原上忽明忽暗,他的话语如同最锋利的冰锥,不断凿击着叶逍然的心防。 “还在犹豫什么?那个玩鬼的老家伙差点杀了你!外面还有更多想要你命的人!你的仇还没有报!你的妹妹还在九泉之下看着你!” “把身体交给我!让我来掌控这股力量!我保证,会让你亲眼看到所有仇敌的覆灭,会让你拥有践踏一切规则的实力!” 叶逍然的意识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如同暴风雨中的一叶扁舟。剑灵的话语,充满了诱惑,也道出了部分血淋淋的现实。他渴望力量,渴望复仇,渴望不再如此无力。 但内心深处,父亲叶青山那沉默却如山的身影,那句“人穷,不能志短。有些东西,比吃饱一顿饭更重要。没了骨头,就真的站不起来了。”如同最后一点微弱的星火,在无边的黑暗与寒冷中顽强地闪烁着。 还有凌昭寒清冷却带着信任的眼神,与路益那关于“十年中秋”的、郑重的约定…… 交出身体,或许真的能立刻获得强大的力量,解决眼前的麻烦,甚至快意恩仇。 但那样做的自己,还是叶逍然吗?会不会变成另一个司徒弘,甚至比司徒弘更加不堪?为了力量,失去自我,失去那些支撑自己走到现在的、最重要的东西? “不……我不能……”一个微弱却坚定的意念,如同嫩芽般,在冰原上艰难地破土而出。 剑灵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忤逆的暴怒:“冥顽不灵!那就让你再尝尝,失去一切的痛苦!” 他手一挥,冰原上骤然浮现出蓁蓁被钱胖子欺凌的画面,浮现出凌昭寒可能遭遇危险的幻象,浮现出路益在十年后空等的场景……种种最深的恐惧与执念,被剑灵放大,化作无数冰冷的利刃,切割着叶逍然的意识。 “啊——!”叶逍然发出无声的惨嚎,意识在极度的痛苦与挣扎中剧烈扭曲。 内外的压力,几乎要将他彻底压垮。 而外界,赫连勃勃在短暂的沉默权衡后,看着气息奄奄、眼中充满乞求的司徒弘,又瞥了一眼远处正在激战、并未察觉这边交易的凌昭寒,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残酷的笑容。 他似乎,做出了决定。 整个潼谷关的战局,都因这几位顶尖修士各自的抉择与对抗,而走到了一个无比微妙而危险的十字路口。 ------------ 第一卷 剑起处 第七十四章 合力对敌 凌震岳那蕴含着无尽杀意与血煞之气的致命一拳,眼看就要将重伤倒地的秃发乌孤头颅轰碎!这一拳若中,不仅能为无数战死的梁国英魂报仇,更能极大削弱狄人顶尖战力,扭转战场士气! 齐思钧亦在旁凝神戒备,防止任何意外发生。 然而,就在拳锋即将触及秃发乌孤天灵盖的刹那—— “哼!” 一声冰冷的冷哼,仿佛来自九幽深处,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骤然在凌震岳和齐思钧的心神中炸响! 两人脸色同时一变,只觉一股无形无质、却浩瀚如海的恐怖力量,如同无形的巨浪般轰然撞来!这力量并非直接攻击,更像是一种绝对的、源自更高层次生命形态的威压与排斥! “嘭!” 凌震岳那必杀的一拳,竟被这股无形的力量硬生生阻隔在秃发乌孤头顶三寸之处,再也无法寸进!狂暴的拳罡与那无形力场碰撞,发出沉闷的巨响,逸散的能量将地面再次炸出一个深坑,却未能伤及秃发乌孤分毫! 是赫连勃勃! 他终究还是出手了! 并非他多么在意秃发乌孤的生死,而是作为狄人如今的精神领袖和最高战力,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己方一位金丹中期的大长老,在自己面前被敌方斩杀!这不仅是战力的损失,更是对他赫连勃勃威严的严重挑衅! 更何况,他与司徒弘之间那隐秘的交易尚未完成,此刻还需要维持狄人表面上的实力。 “废物!”赫连勃勃冰冷的目光扫过瘫倒在地、气息奄奄的秃发乌孤,毫不掩饰其中的不满。但他随即看向凌震岳和齐思钧,那深渊般的眼眸中,燃起了更加浓烈的战意。 “两个金丹中期……也好,就让本座活动活动筋骨,一并送你们上路!” 话音未落,他那只原本虚握、禁锢着司徒弘的手掌,随意地向外一拂! 如同驱赶苍蝇般,那困住司徒弘的、布满裂纹的空间牢笼,连同里面重伤的司徒弘一起,被一股巨力猛地抛飞出去,方向正是潼谷关之外! “司徒门主!”凌震岳惊愕地看着这一幕,不明所以。在他看来,赫连勃勃竟然放过了几乎到手的猎物? 而被抛飞出去的司徒弘,在脱离那恐怖空间禁锢的瞬间,心中先是涌起一股劫后余生的狂喜,随即立刻明白了赫连勃勃的意图——这是让他履行“不管战争、带走凌昭寒”的承诺! 他强忍着金丹震荡和肉身重创带来的剧痛,在半空中勉强稳住身形,甚至连嘴角的血迹都来不及擦,立刻以秘法向所有在场的、潜伏的天心门弟子和依附势力传出了一道不容置疑的神念命令: “所有天心门所属,立刻脱离战场,退出潼谷关!违令者,逐出师门!” 这道命令来得突兀而决绝,让正在与狄人厮杀、或是在关墙上协防的天心门弟子和部分依附修士都愣住了。但司徒弘积威已久,命令中又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无人敢违抗。 刹那间,只见战场各处,一道道属于天心门的身影,或是驾驭法器,或是施展遁术,毫不犹豫地放弃了眼前的对手和防御岗位,如同潮水般向着关外退去!他们的突然撤离,顿时在梁军的防线中造成了数处不小的混乱和空缺,给狄人创造了可乘之机! “天心门的人跑了?!” “他们怎么敢?!” 梁军士卒一片哗然,士气受到了不小的打击。 凌震岳看到这一幕,先是一怔,随即勃然大怒:“司徒弘!你这无耻之徒!临阵脱逃,与叛国何异?!” 他瞬间明白了,司徒弘定是与赫连勃勃达成了某种不可告人的交易,这才得以活命,并以撤离天心门力量作为交换! 齐思钧亦是眉头紧锁,看着那些迅速远去的天心门修士,轻轻叹了口气,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与失望。他早已看出司徒弘心术不正,却也没想到其竟会如此毫无底线。 司徒弘对凌震岳的怒斥充耳不闻,他现在只想尽快离开这个危险之地,找个安全地方疗伤。至于带走凌昭寒……他回头瞥了一眼那在侧翼城墙上依旧奋力搏杀的素白身影,眼中闪过一丝贪婪与不甘。 “极寒圣体……绝不能落入赫连勃勃手中!待我伤势稍复,定要寻机会将她掳走!”他心中发狠,身形却不停,借着混乱,悄然隐匿了气息,并未随天心门大队远遁,而是如同鬼魅般潜藏到了距离潼谷关不远的一处山林之中,如同潜伏的毒蛇,等待着趁乱下手的机会。 随着天心门力量的突然撤离和司徒弘的“消失”,主战场的高端战力对比,似乎瞬间逆转! 赫连勃勃独自一人,对阵凌震岳与齐思钧两位金丹中期! 然而,赫连勃勃脸上非但没有丝毫惧色,反而露出了更加兴奋与残忍的笑容。他随手将一颗散发着浓郁血腥气的丹药弹给勉强爬起来的秃发乌孤,冷声道:“滚回去疗伤,这里没你的事了。” 秃发乌孤接过丹药,如蒙大赦,怨毒地瞪了凌震岳和齐思钧一眼,不敢再多停留,化作一道鬼气森森的遁光,狼狈不堪地逃回了狄人本阵。 现在,战场中央,只剩下三道对峙的身影。 赫连勃勃雄壮的身躯沐浴在愈发浓郁的血光与隐现的空间涟漪之中,如同降世的魔神。 凌震岳周身血煞之气如同狼烟冲天,战意沸腾,虽愤怒于司徒弘的背叛,但更多的是誓死捍卫家国的决绝。 齐思钧神情凝重,琉璃色的光华在周身流转,气息中正平和,与凌震岳的狂暴煞气形成互补。 “来吧,让本座看看,你们两个,能接下几招!”赫连勃勃狂笑一声,率先发动了攻击! 他并未再动用那消耗巨大的“魔域雏形”,而是双手结印,引动天地!霎时间,风云变色,无数道由精纯魔气与血煞凝聚而成的、如同实质般的暗红色长矛,凭空出现,密密麻麻,遮天蔽日,带着撕裂虚空、洞穿万物的恐怖厉啸,如同暴雨般向着凌震岳与齐思钧攒射而去! “万魔血矛!” 每一根长矛,都蕴含着足以重创普通金丹初期修士的可怕力量!如此数量,堪称毁天灭地! “来得好!”凌震岳怒吼,不退反进,双拳如同两颗燃烧的血色流星,悍然轰出!拳罡过处,空间扭曲,形成一道巨大的血色漩涡,将前方射来的大量魔血长矛强行搅碎、吞噬! “血战八荒!” 这是他压箱底的群战拳法,刚猛无俦,以攻对攻! 齐思钧则采取了不同的策略。他身形飘忽,如同柳絮随风,双手十指如同弹奏古琴般急速舞动,一道道琉璃色的光华自他指尖流淌而出,在空中交织成一张巨大、繁复、闪烁着清净道韵的光网。 “净世琉璃网!” 光网迎向那漫天魔矛,并非硬碰硬,而是以一种玄妙的“化解”与“净化”之力,凡是被光网触及的魔血长矛,其上的魔气与煞气便如同遇到克星般迅速消融,威力大减,甚至不少长矛在穿过光网后,直接化作缕缕青烟消散。 两人一刚一柔,一主攻一主防,配合竟是出乎意料的默契! “轰隆隆——!” 魔血长矛与血色拳罡、琉璃光网猛烈碰撞,爆发出连绵不绝的恐怖巨响!能量风暴再次席卷战场,比之前任何一次碰撞都要猛烈! 赫连勃勃这含怒一击,竟被凌震岳与齐思钧联手挡了下来! “有点意思!”赫连勃勃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被更浓烈的战意取代。他身影一晃,如同鬼魅般消失在原地,下一刻,已然出现在凌震岳身侧,一只缠绕着血色雷霆的魔拳,毫无花哨地直捣其太阳穴!速度之快,远超寻常金丹修士的反应极限! 凌震岳战斗经验何等丰富,虽惊不乱,拧腰侧身,一记肘击如同蛮龙摆尾,携带着崩山之力,狠狠撞向赫连勃勃的拳头! “咚!” 如同两座大山相撞!肉眼可见的冲击波呈环形扩散! 凌震岳闷哼一声,只觉一股无法形容的巨力传来,整条手臂瞬间麻木,身形不由自主地向后滑出数十丈,在地面上犁出两道深深的沟壑! 赫连勃勃身形亦是微微一晃,眼中讶色更浓。凌震岳的肉身强度和力量,远超他的预估。 而就在他旧力刚去、新力未生的瞬间,齐思钧的攻击到了! “定!” 齐思钧口吐真言,一道凝练到极致的琉璃光束,如同跨越了空间,瞬间照射在赫连勃勃的身上!这光束并无杀伤力,却蕴含着极强的禁锢与净化之力,让赫连勃勃周身的血光猛地一滞,动作出现了极其短暂的迟缓! “好机会!”凌震岳强忍手臂剧痛,再次揉身而上,血煞拳罡凝聚于一点,如同钻头般刺向赫连勃勃的胸膛! 赫连勃勃眼中终于闪过一丝怒意。被两个金丹中期逼到这种程度,让他觉得颜面有损。 “滚开!” 他周身血光轰然爆发,强行震碎了齐思钧的琉璃光束,面对凌震岳刺来的拳罡,不闪不避,只是简简单单一掌拍出! 掌出,风云动!仿佛整个天地的力量都汇聚于这一掌之中! 拳掌相交! “噗——!” 凌震岳如遭雷击,再次喷出一口鲜血,身形如同断了线的风筝般倒飞出去,显然受了不轻的内伤。 赫连勃勃也被那凝聚一点的拳罡震得气血翻腾,后退了半步。他看向齐思钧的目光,充满了杀机:“先解决你这烦人的苍蝇!” 他身形再动,化作一道血影,直扑齐思钧!速度之快,令齐思钧根本来不及闪避! 危机时刻,齐思钧面色沉静,双手合十,一道凝实的琉璃光罩瞬间将他笼罩。 “琉璃金身!” “轰!” 赫连勃勃的魔拳狠狠砸在光罩之上,光罩剧烈震颤,裂纹遍布,却并未立刻破碎!齐思钧嘴角溢出一丝鲜血,但眼神依旧坚定,借助这股冲击力向后飘退,同时袖中飞出数道符箓,化作雷霆、火焰、冰霜,袭扰赫连勃勃。 凌震岳也强提一口气,再次加入战团。 三位金丹境中的顶尖强者,在这潼谷关下,展开了一场惊天动地的混战!赫连勃勃虽实力远超二人,但凌震岳悍不畏死,齐思钧术法精妙克制,两人配合之下,竟一时与他斗得难分难解,陷入了短暂的焦灼。 而远处山林中,司徒弘隐藏着气息,如同毒蛇般窥伺着战场,尤其是关注着凌昭寒的动向,等待着最好的下手时机。 城楼之上,昏迷中的叶逍然,眉头紧锁,身体的创伤在齐思钧丹药和自身奇异生机下缓慢恢复,但他意识深处的战斗,远比外界的金丹对决更加凶险。剑灵的蛊惑与压迫,如同无尽的寒潮,一波强过一波,冲击着他坚守的最后底线。 整个潼谷关的命运,依旧在刀尖上跳舞,维系于这多方博弈与抗争的微妙平衡之中。 ------------ 第一卷 剑起处 第七十五章 近在咫尺 凌震岳与齐思钧的配合固然精妙,一位是沙场悍将,血煞冲天,一位是玄门高人,术法通玄,两人联手,短时间内竟真的与赫连勃勃这半步元婴的强者斗得有来有回。 然而,境界的差距,尤其是触摸到空间之力这等高层次力量后带来的质变,终究不是默契与技巧能够完全弥补的。 赫连勃勃在最初的试探与不耐之后,终于彻底失去了“游戏”的耐心。 “够了!蝼蚁终究是蝼蚁,即便抱团,也撼动不了巨象!” 他发出一声如同惊雷般的怒喝,周身那原本就浓郁的血光与隐现的空间涟漪,骤然向内一缩,随即轰然爆发! 一股远比之前更加恐怖、更加深沉、仿佛源自太古洪荒的暴戾气息,如同沉睡了万古的凶兽彻底苏醒,席卷天地!他雄壮的身躯仿佛在这一刻无限拔高,与整片天空的血色融为一体,成为了这片战场唯一的主宰! “魔临天下,万象崩灭!” 赫连勃勃双掌猛地向前一推! 没有花哨的招式,只有最纯粹、最极致的力量! 一道直径超过十丈、凝练到近乎化为实质的暗红色能量光柱,如同毁天灭地的灭世洪流,带着碾碎空间、磨灭万法的恐怖威能,朝着凌震岳与齐思钧奔腾而去! 光柱所过之处,空间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留下道道扭曲的黑色痕迹,大地被逸散的能量直接汽化,形成一道深不见底的巨大沟壑! 这一击,已然超越了寻常金丹法术的范畴,蕴含着一丝真正的毁灭法则之力! 凌震岳瞳孔骤缩,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死亡威胁!他狂吼一声,将毕生修为催谷到极致,甚至不惜燃烧本命精血,周身血煞之气如同实质的火焰般熊熊燃烧,双拳齐出,打出了此生最强的一式“破军”! “血染山河,拳镇八荒!” 一道凝练到极致的血色拳印,如同浴血奋战的军魂所化,带着一往无前、与敌偕亡的惨烈意志,悍然撞向那暗红洪流! 齐思钧亦是面色前所未有的凝重,他双手急速划动,体内金丹疯狂旋转,精纯的琉璃光华不要本钱般倾泻而出,在身前布下层层叠叠、如同莲花绽放般的琉璃光盾,每一层光盾上都流转着玄奥的净化符文! “九转琉璃壁,万法不侵!” 这是他最强的防御神通! 然而—— “轰!!!!!!!” 暗红洪流与血色拳印、琉璃光壁狠狠撞击在一起! 没有僵持,只有摧枯拉朽般的碾压! 凌震岳那凝聚了毕生功力的血色拳印,仅仅支撑了不到一息,便如同脆弱的玻璃般轰然破碎!他整个人如遭山撞,胸膛肉眼可见地凹陷下去,不知断了多少根骨头,鲜血如同喷泉般从口鼻中狂涌而出,身形如同陨石般向后抛飞,重重砸在远处的关墙之上,嵌入墙体,生死不知! 齐思钧的九转琉璃壁,也只是多支撑了半息! 层层光盾在那蕴含毁灭法则的洪流面前,如同阳光下的泡沫,接连破碎、湮灭!最终洪流狠狠撞击在他的本体之上! “噗——!” 齐思钧鲜血狂喷,周身琉璃光华瞬间黯淡、熄灭,那件淡青文士袍化作飞灰,露出里面一件布满裂纹的玉色内甲。他如同断翅的鸟儿般从空中坠落,在地面上砸出一个深坑,气息微弱到了极点,连动一根手指都变得无比困难。 两位金丹中期的大修士,联手之下,竟被赫连勃勃一击彻底重创,失去了所有战斗力! 这就是半步元婴的绝对实力! 赫连勃勃缓缓收回手掌,那毁天灭地的暗红洪流随之消散。他凌空而立,俯视着下方嵌入墙体的凌震岳和深坑中的齐思钧,眼中没有丝毫得意,只有一种如同看待尘埃般的漠然。 他并没有立刻上前取二人性命。 对于他而言,这两个重伤垂死的金丹中期,已经构不成任何威胁。杀死他们,易如反掌,但……或许留着,在后续与梁国的“谈判”中,还能有点别的用处?比如,用来胁迫那个极寒圣体的小丫头就范? 他的目光,越过战场,再次精准地锁定了侧翼城墙上,那个因为爷爷重伤、天心门撤离而陷入短暂呆滞和巨大悲愤中的素白身影——凌昭寒。 此刻的凌昭寒,看着爷爷生死不明地嵌在关墙之中,看着齐先生气息奄奄地倒在深坑里,看着周围因顶尖战力溃败而士气大跌、陷入苦战的梁军士卒,只觉得一股冰冷的绝望感,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几乎要将她的灵魂冻结。 她握剑的手,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发白,娇躯微微颤抖着。 赫连勃勃看着她那副我见犹怜却又带着不屈倔强的模样,尤其是感受到她体内那因为情绪剧烈波动而隐隐更加活跃的极寒道韵,眼中闪过一丝满意的、如同欣赏猎物般的幽光。 他动了。 并非瞬移,而是一步一步,如同君王巡视自己的领地般,脚踏虚空,缓缓地、却带着无可抗拒的压迫感,朝着凌昭寒所在的方向,走了过去。 他走得很慢,仿佛在享受这种掌控一切、予取予求的感觉。每一步落下,脚下的空间都微微荡漾,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压便如同潮水般向前推进一分。 沿途,无论是正在厮杀的梁军士卒还是狄人勇士,都被这股恐怖的威压震慑,不由自主地停下了动作,惊恐地看着那道如同魔神般的身影缓缓走过。 他没有理会这些蝼蚁,他的目标,只有凌昭寒。 凌昭寒看着那道不断逼近的、散发着无尽恐怖气息的身影,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她知道,对方是冲着她来的!连爷爷和齐先生都不是他一合之敌,自己区区筑基,又能如何? 逃?无处可逃。 战?无异于螳臂当车。 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混合着对爷爷安危的担忧,几乎要将她吞噬。 但她没有退缩。 她猛地抬起头,清冷的眸子中,燃烧起一种决绝的火焰。即便不敌,即便身死,她也绝不会坐以待毙,更不会屈服! 她握紧了手中的长剑,剑身之上,冰蓝色的寒气再次开始凝聚,虽然微弱,却带着一种宁折不弯的凛然! 赫连勃勃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嘴角那抹残酷的笑意更深了。 “不错的眼神……可惜,毫无意义。” 他依旧不疾不徐地走着,距离凌昭寒,越来越近。 三百丈…… 两百丈…… 一百丈…… 那恐怖的威压,已然如同实质的山岳,压得凌昭寒周围的空气都几乎凝固,让她呼吸困难,周身的寒气运转都变得滞涩起来。 五十丈…… 三十丈…… 赫连勃勃甚至已经能清晰地看到凌昭寒那苍白却绝美的脸庞上,那紧抿的唇线和眼中那混合着恐惧与决绝的复杂光芒。 他缓缓抬起了手,似乎下一刻,就要将这个他志在必得的“极寒圣体”,如同采摘一朵娇花般,轻易攫取。 而也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谁也没有注意到,城楼之上,那个本该深度昏迷的少年,叶逍然,他那紧闭的眼皮下,眼球再次开始了急速的转动。他怀中那被布帛包裹的青冥剑残骸,再次散发出一丝极其微弱、却冰冷到极致、甚至带着一丝……焦急的波动。 同时,远处山林中,一直潜伏窥伺的司徒弘,眼神也骤然变得锐利起来,身体微微前倾,如同即将扑食的猎豹。 赫连勃勃的手,即将落下。 ------------ 第一卷 剑起处 第七十六章 以命换伤 赫连勃勃那缠绕着血光与空间涟漪的手掌,如同死神之镰,缓缓探出,距离凌昭寒那纤细脆弱的脖颈,已不足三尺之遥。 那恐怖的威压几乎凝固了空气,让凌昭寒连呼吸都变得无比困难,周身的极寒灵力被彻底压制,如同被冰封的溪流,难以运转。 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只毁灭之手临近,清冷的眸子里倒映着对方那残忍而笃定的笑容,一股深入骨髓的绝望与不甘,如同毒藤般缠绕上她的心头。 爷爷重伤嵌墙,齐先生倒地不起,天心门临阵叛逃,叶逍然生死未卜……难道潼谷关,难道凌家,难道她,今日真的要尽数葬送于此? 不! 就在这万念俱灰、凌昭寒几乎要闭目待死的刹那—— “赫连勃勃!!老子跟你拼了!!!” 一声嘶哑、癫狂、却蕴含着无尽悲愤与决绝的咆哮,如同垂死雄狮的最后怒吼,猛地从远处那嵌入关墙的破损处炸响! 是凌震岳! 只见他浑身浴血,胸膛凹陷,气息如同风中残烛,但那双眼眸之中,却燃烧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足以焚尽一切的疯狂火焰!他死死盯着赫连勃勃探向自己孙女的那只手,脸上没有任何对死亡的恐惧,只有一种要与敌人同归于尽的惨烈决绝! “昭寒……好好活着!!”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发出这声满含慈爱与不舍的嘱托。下一刻,他周身那原本黯淡下去的血煞之气,如同回光返照般,以一种超越极限、近乎自毁的方式,疯狂地向着丹田处那颗布满裂纹、光芒黯淡的金丹汇聚而去! “轰隆隆——!!” 一股无法形容的、毁灭性的、仿佛要让天地都为之崩塌的恐怖能量波动,骤然从凌震岳的体内爆发出来!他整个人仿佛化作了一轮即将爆裂的血色太阳,刺目的光芒瞬间照亮了整个昏暗的战场! 金丹自爆! 一位金丹中期大修士,凝聚了数十年修为、毕生精气神的金丹,在其不顾一切的催动下,轰然引爆!这是修行界中最惨烈、最决绝、与敌偕亡的最后手段! “老匹夫!你疯了!!”赫连勃勃脸上的狞笑瞬间凝固,转化为极致的惊骇与难以置信!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凌震岳竟然刚烈至此,为了阻止他触碰凌昭寒,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自爆金丹! 他想缩回手,想瞬移躲避,但一切都太晚了! 凌震岳那燃烧着生命与灵魂最后火焰的身影,如同逆冲的流星,以一种超越了空间限制的速度,无视了赫连勃勃周身那扭曲的空间力场,悍然撞入了他的怀中!不,准确地说,是撞向了他那只探向凌昭寒的右臂! “不——!!!”赫连勃勃发出惊怒交加的咆哮,疯狂催动血煞魔气和那初具雏形的空间之力试图抵挡、隔绝! 然而,一位金丹中期大修士毕生修为凝聚于一瞬的自爆,其威力,已然无限接近元婴境的全力一击!尤其是在如此近的距离,几乎是零距离引爆! “轰!!!” 一声无法用言语形容的、仿佛开天辟地般的恐怖巨响,悍然炸开! 比之前任何一次碰撞都要猛烈十倍、百倍的能量风暴,以凌震岳和赫连勃勃为中心,如同无形的死亡之环,轰然扩散!天空仿佛被撕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大地如同脆弱的蛋壳般层层碎裂、崩塌!靠近爆炸中心的数百名狄人勇士和梁军士卒,甚至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瞬间汽化,消失得无影无踪! 刺目的血光与混乱的能量乱流吞噬了一切!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惨烈到极致的自爆惊呆了!战斗出现了刹那的停滞。 光芒缓缓散去。 只见爆炸中心,出现了一个直径超过百丈的、深不见底的巨坑,边缘的泥土和岩石都被高温熔化成琉璃状的结晶。 赫连勃勃的身影重新显现出来。 他依旧站立着,但模样却狼狈到了极点!周身那浓郁的血光黯淡了大半,那件不知名巨兽毛皮制成的皮甲破烂不堪,嘴角挂着暗红色的血液,气息剧烈起伏,显然受了不轻的内伤。 而最触目惊心的,是他的右臂! 自肩膀以下,齐根而断!消失得无影无踪! 断口处并非平滑,而是呈现出一种被狂暴能量硬生生撕裂、湮灭的惨状,萦绕着丝丝缕缕混乱的血煞与毁灭气息,阻止着伤口的愈合!剧烈的疼痛,让赫连勃勃那张蛮荒古老的脸庞都扭曲了起来! 不仅如此! 凌震岳这决死一击,目标明确,不仅仅是他的右臂,更是他赖以触摸元婴门槛、引动空间之力的大道根基! 赫连勃勃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苦修多年、好不容易才触摸到的那一丝玄之又玄的空间法则感悟,在那充满毁灭与不屈意志的自爆冲击下,如同被铁锤狠狠砸中的琉璃,碎裂、消散了! 他周身那原本隐隐引动空间涟漪的气息,彻底平复了下去!那浩瀚如海、半步元婴的恐怖威压,如同泄气的皮球般,急剧衰退、跌落! 金丹巅峰! 他的境界,竟被凌震岳以生命为代价,硬生生从半步元婴,炸回了金丹巅峰! 虽然依旧是金丹境中的顶尖存在,但与之前那触摸到更高层次力量的状态相比,已是天壤之别!失去了空间之力的依仗,他再也无法像之前那样轻易碾压同阶修士! “凌……震……岳!!!”赫连勃勃捂着断臂,发出一声凄厉怨毒到极点的咆哮,声音中充满了无尽的愤怒、痛苦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大道被斩,断臂之痛,这代价,实在太惨重了! 而凌昭寒,在那自爆发生的瞬间,便被一股柔和却坚韧的力量推向了远处,并未受到爆炸核心的冲击。她呆呆地看着爷爷消失的地方,看着那个巨大的深坑,看着空中飘散的、属于爷爷的最后一丝血煞气息,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灵魂,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却倔强地没有流下来,只是死死咬着下唇,鲜血顺着嘴角滑落。 爷爷……用他最决绝的方式,守护了她。 ------------ 第一卷 剑起处 第七十七章 斩 “凌兄……走好。” 一个虚弱却坚定的声音,从那个被齐思钧砸出的深坑中传出。 只见齐思钧挣扎着,用那柄陪伴他多年的玉尺支撑着身体,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他身上的文士袍早已化作飞灰,那件玉色内甲布满了裂纹,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碎裂,脸色苍白如纸,气息微弱得如同随时会熄灭的烛火。 但他那双温和的眼睛,此刻却燃烧着一种与凌震岳相似的决绝光芒。 他看着因境界跌落、断臂重伤而陷入暴怒的赫连勃勃,又看了一眼远处失魂落魄的凌昭寒,脸上露出一抹平静而释然的笑容。 “老友已先行一步,齐某,岂能独活?更何况,守护这潼谷关,守护这身后百姓,亦是我辈之责。” 他深吸一口气,那口气仿佛抽干了他周围所有的生机。然后,他并指如剑,猛地点向自己的眉心! “以我残躯,燃我本源!琉璃净火,焚尽邪魔!” “噗——!” 一团纯净、剔透、仿佛不含丝毫杂质的琉璃色火焰,猛地从他的眉心、从他的七窍、从他周身每一个毛孔中升腾而起! 这火焰没有温度,却散发着一种净化一切、焚尽万邪的至高气息!这是齐思钧苦修数百年的本源道火,是他生命与道行的精华所聚!点燃此火,便意味着……形神俱灭,永世不得超生! 为了给凌昭寒争取一线生机,为了重创境界跌落的赫连勃勃,这位淡泊名利、隐居山林的前任国师,选择了与凌震岳一样惨烈的方式,燃尽了自己的一切! “赫连勃勃!受死!” 齐思钧发出一声清越的长啸,整个人化作一道燃烧的琉璃火炬,携带着焚天煮海、净化一切的决绝意志,如同扑火的飞蛾,义无反顾地撞向因大道被斩、断臂之痛而心神剧震的赫连勃勃! “疯子!你们梁国人都是疯子!!”赫连勃勃又惊又怒,他没想到这些梁国修士一个比一个刚烈!凌震岳自爆金丹还不够,齐思钧竟然直接点燃了本源道火! 这可是比自爆更加彻底、更加决绝的毁灭方式!其产生的净化之力,对他这等魔功修士的伤害尤为巨大! 他疯狂催动跌回金丹巅峰的魔力,剩余的左臂急速挥舞,布下一道道厚重的血煞屏障,试图阻挡那团焚烧一切的琉璃净火! “轰——!!” 琉璃净火与血煞屏障狠狠撞在一起! 没有爆炸,只有一种无声的、却更加恐怖的湮灭与净化! 血煞屏障如同遇到克星,迅速消融、瓦解!琉璃净火虽然也在不断消耗,但其蕴含的净化道韵,却如同附骨之疽,穿透了屏障,直接灼烧在赫连勃勃的魔魂与道基之上! “啊——!!!”赫连勃勃发出痛苦无比的惨嚎,他感觉自己的灵魂仿佛被扔进了熔炉,那精纯的净化之力疯狂破坏着他魔功的根基,甚至比凌震岳的自爆带来的大道之伤更加严重! 他的气息,如同雪崩般,再次开始了疯狂的跌落! 金丹后期! 金丹中期! 眼看就要跌落至金丹初期! 齐思钧以身化火,以魂为燃料,竟硬生生将赫连勃勃的境界,从金丹巅峰,压制、打落到了金丹中期,并且还在持续削弱! 然而,本源道火的燃烧是有限度的。齐思钧的身影在琉璃火焰中越来越淡,最终,伴随着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彻底消散于天地之间,唯有一缕清风拂过,仿佛是他最后的告别。 琉璃净火,渐渐熄灭。 赫连勃勃单膝跪地,用仅存的左臂支撑着身体,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模样凄惨到了极点。右臂齐根而断,大道根基受损,境界更是被连续打落,从半步元婴一路跌至金丹中期,而且气息极其不稳,仿佛随时可能继续跌落至初期! 接连遭受两位金丹中期大修士的决死反击,即便强如赫连勃勃,也付出了难以想象的惨重代价!实力十不存一! 他抬起头,看向远处依旧呆立、泪痕未干的凌昭寒,眼中充满了无尽的怨毒与贪婪。断臂之仇,大道之损,境界跌落之痛,这一切,都必须用这个极寒圣体的丫头来弥补!只要抓住她,凭借其特殊的体质,他就有望修复道伤,甚至重新冲击元婴! 他挣扎着,想要站起身,朝着凌昭寒走去。虽然实力大损,但对付一个筑基期的凌昭寒,依旧绰绰有余。 而此刻,凌昭寒看着为了守护她而相继陨落的爷爷和齐先生,看着那个虽然重伤却依旧如同恶魔般向她走来的赫连勃勃,心中那根名为理智的弦,终于彻底崩断。极度的悲伤、愤怒、绝望与一丝被爷爷和齐先生用生命点燃的死志,混合在一起,让她周身的极寒灵力,开始以一种失控的方式疯狂运转、沸腾! 她竟是要……引动自身本源,与赫连勃勃同归于尽!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嗡——!” 一声轻微却异常清晰的剑鸣,如同来自九幽的叹息,陡然响起! 这声剑鸣,并非响彻战场,而是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修士,尤其是赫连勃勃和凌昭寒的耳中,直接作用于他们的神魂!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投向了剑鸣传来的方向—— 潼谷关的城楼边缘。 不知何时,叶逍然竟然站了起来! 他浑身浴血,胸口那被秃发乌孤贯穿的伤口虽然被齐思钧简单处理过,但依旧狰狞可怖,不断有鲜血渗出,将他青色的布衣染成暗红。他的脸色苍白得如同透明,身体摇摇晃晃,仿佛一阵风就能将他吹倒。 但,他站起来了! 更令人心悸的是他的眼睛! 那双眼睛,不再是之前被剑灵主导时的纯粹青灰与疯狂,也不是他平日里的沉静。而是一种……极其复杂的、如同冰与火交织的颜色!左眼深处,一点温润的乳白色光芒如同风中残烛般顽强闪烁,那是“文心”的力量,代表着他残存的理智与自我。而右眼,则是一片冰冷的、如同万载玄冰般的青灰,充满了毁灭与杀戮的欲望,那是青冥剑灵的意志! 两种截然不同的力量,在他的体内、在他的眼中,进行着最激烈、最凶险的对抗与……短暂的共存! 凌震岳与齐思钧接连惨烈的牺牲,那冲天的悲愤与守护意志,如同洪钟大吕,狠狠震动了叶逍然意识深处那最后一点清明!让他暂时压制住了剑灵完全吞噬的欲望,以一种近乎自毁的方式,强行攫取了一部分青冥剑的力量,同时保住了自我的主导! 他低头,看着手中那截完全暴露在空气中、不再被布帛包裹的青冥剑残骸。冰冷的触感传来,剑灵疯狂的意念依旧在脑海中咆哮,但他死死咬着牙,用那残存的“文心”之力,如同钉子般将自己钉在“自我”的悬崖边缘。 然后,他抬起头,看向了那个正挣扎着走向凌昭寒、气息衰败到极点的赫连勃勃。 没有怒吼,没有宣言。 只有一种极致的、冰冷的平静。 他双手握住了那截冰冷的剑骸,将其高高举起——如同举起一座山岳,沉重而艰难。他全身的灵力,那微弱的炼气境灵力,那被强行引动的青冥剑意,那残存的文心浩然之气,甚至包括他蓬勃的生命力,都在这一刻,不顾一切地向着那截剑骸灌注而去! 剑骸之上,那些奇异古老的纹路,第一次,亮起了微弱却令人灵魂战栗的光芒! “斩!” ------------ 第一卷 剑起处 第七十八章 跌境不休 叶逍然嘴唇翕动,吐出一个轻不可闻的字。 随即,他朝着赫连勃勃的方向,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的剑骸,猛地向下一划! 没有惊天动地的剑光,没有撕裂空间的异象。 只有一道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呈现出混沌灰色的丝线,自剑骸尖端悄然蔓延而出。 这道灰色丝线,看似缓慢,却仿佛无视了空间的距离,前一瞬还在城头,下一瞬,便已然出现在了赫连勃勃的身前! 它无声无息,甚至没有引起任何能量波动。 但赫连勃勃在那灰色丝线出现的瞬间,浑身的汗毛都倒竖了起来!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比面对凌震岳自爆和齐思钧净火时更加浓郁、更加纯粹的死亡危机感,如同冰水般浇遍全身! “这是什么?!”他惊骇欲绝,仅存的左臂本能地凝聚起残存的所有魔气,在身前布下防御,同时身形疯狂暴退! 然而,无用。 那道混沌灰色的丝线,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力量,它轻轻地、温柔地,穿过了赫连勃勃仓促布下的层层魔气防御,如同热刀切入黄油,没有受到丝毫阻碍。 然后,它轻轻地,拂过了赫连勃勃的身体。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赫连勃勃暴退的身影猛地僵在半空。 他脸上的惊骇表情凝固,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恐惧与难以置信。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胸膛。 没有伤口,没有鲜血。 但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那本就摇摇欲坠、跌至金丹中期的境界,如同被某种无形的、至高无上的规则之力,强行抹去了一部分! 他的金丹,发出了不堪重负的、仿佛瓷器碎裂般的哀鸣! 原本金丹中期的气息,如同决堤的江河,一泻千里,疯狂暴跌! 金丹初期! 而且,是初入金丹初期,极不稳定,甚至比一些资深的筑基大圆满也强不了多少!大道根基上的伤痕,被这一剑彻底引爆、恶化! “不……不可能……”赫连勃勃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眼中充满了绝望与茫然。他无法理解,一个炼气境的小子,怎么可能斩出如此诡异、如此恐怖的一剑?这完全违背了修行的常理! 这一剑,并非纯粹的力量攻击,更像是一种……诅咒,一种针对道基与境界的斩落! 是叶逍然那残存的“文心”意志,结合了青冥剑那毁灭一切、包括规则的本源之力,在某种极其巧合的临界点上,斩出的、超乎想象的的一击! “噗——!”赫连勃勃再也支撑不住,猛地喷出一大口夹杂着内脏碎块的鲜血,气息萎靡到了极点,直接从半空中坠落下来,重重砸在地上,溅起一片尘土。 他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却发现自己连调动一丝魔气都变得无比艰难。境界的连续跌落和道基的重创,已经让他彻底失去了战斗力,甚至比一个普通的重伤武者还要不如。 而城楼之上,斩出那一剑的叶逍然,也如同被抽走了所有的骨头和精气神,眼前一黑,手中那截青冥剑残骸“哐当”一声掉落在城砖上,他整个人也软软地瘫倒下去,再次陷入了深度的昏迷。他胸口的伤口因刚才强行运力而再次崩裂,鲜血汩汩涌出,气息微弱得几乎感知不到。强行驾驭远超自身境界的力量,尤其是青冥剑这等凶物,对他造成的反噬是毁灭性的。 整个战场,陷入了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被这接二连三的变故,尤其是叶逍然那石破天惊、直接将赫连勃勃从金丹中期斩落至金丹初期的一剑,震撼得失去了思考能力。 凌昭寒看着倒地不起、境界暴跌的赫连勃勃,又看了看城楼上再次昏迷、生死不知的叶逍然,再看看爷爷和齐先生消散的地方,巨大的悲伤、劫后余生的茫然、以及对叶逍然那诡异一剑的惊疑,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让她一时间怔在原地,不知所措。 狄人方面,眼见大祭司赫连勃勃重伤濒死,境界跌落谷底,大长老秃发乌孤重伤逃回,顶尖战力几乎损失殆尽,原本高昂的士气瞬间跌入谷底,攻势为之一滞,甚至开始出现了溃散的迹象。 而梁军,虽然同样损失惨重,凌老将军和齐先生陨落,但看到不可一世的赫连勃勃被一个少年一剑斩落凡尘,绝境逢生的狂喜和保家卫国的信念再次被点燃,残存的将领们趁机组织反击,喊杀声再次震天响起! 潼谷关的战局,因为这惨烈到极致、却也奇迹般的连锁反击,竟然……出现了一丝胜利的曙光? 然而,所有人都知道,这胜利的代价,太过沉重了。 凌震岳、齐思钧两位金丹大修陨落。 叶逍然生死未卜,付出了难以想象的代价。 赫连勃勃虽重伤跌落境界,但狄人元气未绝。 死寂,如同浓稠的墨汁,短暂地浸染了喧嚣的战场。 所有目睹了刚才那石破天惊一幕的人——无论是梁军还是狄人——都仿佛被扼住了喉咙,只能呆呆地看着城楼边缘那道瘫倒的染血身影,以及远处深坑旁那个如同烂泥般瘫软在地、气息衰败到极点的昔日魔神。 赫连勃勃,半步元婴的绝世强者,先遭凌震岳金丹自爆断臂斩道,再被齐思钧本源净火灼魂焚基,最后竟被一个名不见经传、仅有炼气境的少年,以一道诡异无比的灰色丝线,硬生生从金丹中期斩落至金丹初期! 这接连的打击,尤其是最后那针对道基的一剑,彻底击垮了他的肉体和精神。他瘫在尘土与血污中,仅存的左臂无力地抽搐着,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哑声和血沫。那双曾经睥睨天下、深邃如渊的眼眸,此刻只剩下无尽的痛苦、茫然与……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恐惧。 境界的暴跌带来的是力量的彻底失控和对身体掌控力的丧失,他现在连抬起一根手指都感到无比艰难。 完了……一切都完了……他苦修数百载,机关算尽,好不容易触摸到元婴门槛,却在这一日之间,被打回原形,甚至比普通的金丹初期修士还要不堪!大道根基上的裂痕,如同蛛网般蔓延,带来的不仅是力量的流失,更是未来道途的彻底断绝! 而城楼上的叶逍然,在斩出那超越极限的一剑后,意识便彻底沉入了无边的黑暗。强行引动青冥剑的本源之力,哪怕只是一丝,对他这具残破的躯体和弱小的灵魂而言,都是不可承受之重。经脉寸断,丹田枯竭,神魂黯淡,生命力如同风中残烛,摇曳欲灭。 他瘫在那里,只有胸口微不可察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对于外界正在发生和即将发生的一切,他已彻底无能为力。 凌昭寒怔怔地站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爷爷自爆的惨烈景象、齐先生化火消散的悲壮、叶逍然斩出那一剑后的轰然倒地……这一幕幕如同最锋利的刀刃,在她心中反复切割。巨大的悲伤让她几乎窒息,而赫连勃勃的突然溃败,又带来一种极不真实的恍惚感。 ------------ 第一卷 剑起处 第七十九章 掳走 胜利了吗? 可这胜利的代价,未免太过惨重了。 她看着远处瘫倒的赫连勃勃,眼中充满了刻骨的仇恨,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沉的疲惫与茫然。她下意识地望向城楼,望向那个昏迷的少年,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担忧与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依赖。 然而,就在这战场气氛诡异、双方都因顶尖战力的剧变而陷入短暂失神与混乱的绝佳时机—— 一道紫金色的遁光,如同蛰伏已久的毒蛇,毫无征兆地从距离潼谷关不远的一处山林中激射而出!其速度之快,远超寻常金丹修士,目标明确无比,直指呆立原地的凌昭寒! 是司徒弘! 他一直潜伏在侧,如同最耐心的猎人,等待着最佳的出手时机。赫连勃勃的接连重创和最终境界暴跌,让他意识到,机会来了!一个失去了最大威胁,且自身实力大损的赫连勃勃,已经不足以阻止他攫取那梦寐以求的“极寒圣体”! “昭寒侄女,此地危险,随司徒叔叔离开!” 司徒弘的声音带着一丝刻意伪装的急切与关怀,但那双眼中闪烁的,却是毫不掩饰的贪婪与炽热!他根本不理会重伤的赫连勃勃和混乱的战场,他的目标只有一个——凌昭寒! “司徒弘!你想干什么?!”凌昭寒瞬间惊醒,看着那疾扑而来的紫金遁光,心中警铃大作!她立刻明白了司徒弘的意图,这个卑鄙小人,不仅临阵脱逃,此刻竟还想趁火打劫! 她娇叱一声,强提体内紊乱的极寒灵力,挥剑便欲抵抗! 然而,她本就消耗巨大,心神又遭受重创,反应慢了半拍。而司徒弘虽被赫连勃勃所伤,但毕竟是金丹巅峰的底子,为了这一刻更是蓄势已久! “缚!” 司徒弘袖袍一甩,一道紫金色的绳索如同拥有灵性般激射而出,瞬间缠绕上凌昭寒的娇躯!那绳索上符文闪烁,散发出强大的禁锢之力,不仅束缚了她的行动,更将她刚刚提起的灵力也一并封住! “呃……”凌昭寒闷哼一声,手中长剑“哐当”落地,周身冰寒气息瞬间溃散,整个人被那紫金绳索捆得结结实实,动弹不得。 “放开小姐!”附近几名忠心耿耿的凌家亲兵目眦欲裂,怒吼着冲上来试图阻拦。 “滚开!”司徒弘看也不看,随手一挥,一股磅礴的灵力如同巨浪般拍出,将那几名亲兵连同周围的十余名士卒一起震得吐血倒飞出去,生死不知。 他一把抄起被缚的凌昭寒,将其夹在肋下,感受着那近在咫尺的、纯净而强大的极寒道韵,脸上终于露出了志得意满的狰狞笑容。 “赫连勃勃,多谢你替本座扫清了障碍!这份‘大礼’,司徒某就笑纳了!哈哈哈哈哈!” 他狂笑着,看都没看地上如同死狗般的赫连勃勃,以及城楼上昏迷的叶逍然,身形化作一道更加迅疾的紫金流光,头也不回地朝着远离潼谷关、远离梁国中心的方向,破空而去! “司徒……弘……!”赫连勃勃眼睁睁看着司徒弘掳走凌昭寒,气得又是一口鲜血喷出,眼中充满了无尽的怨毒与憋屈!他本想亲手抓住凌昭寒,用以弥补道伤,如今却为他人做了嫁衣!这种被利用、被截胡的耻辱,比肉体的伤痛更让他难以忍受! 然而,他现在自身难保,别说追赶,连站起来都做不到,只能发出无能的狂怒。 而城楼之上,昏迷中的叶逍然,仿佛感应到了什么,指尖极其微弱地动弹了一下,眉头紧紧皱起,似乎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与不甘。 他脑海中,那癫狂的剑灵声音似乎又在隐隐回荡,充满了嘲讽与诱惑:“看吧……弱小……连在意的人都保护不了……把身体给我……给我力量……”但他此刻的意识太过微弱,连与剑灵对抗的力气都没有,只能任由那无尽的黑暗将他吞噬。 凌昭寒被掳走了! 就在这众目睽睽之下,被临阵脱逃的天心门主司徒弘,强行带走! 这一幕,彻底点燃了残存梁军将士的怒火! “追!救回小姐!” “杀了司徒弘那个叛徒!” 群情激愤,一些将领和修士就要不顾一切地冲出关去追击。 “站住!”一声虚弱却带着威严的喝止响起。是一位浑身浴血、断了一臂的凌家老将,他强撑着伤势,拦住了冲动的部下,声音悲怆而嘶哑:“穷寇莫追!司徒弘是金丹巅峰,我们追上去只是送死!而且……而且关外还有狄人大军……” 他的话如同冷水浇头,让愤怒的众人瞬间冷静下来。是啊,司徒弘实力强悍,此刻去追,无异于以卵击石。 更重要的是,狄人虽因赫连勃勃重创而士气大跌,但兵力犹在,若此时贸然出关追击,很可能被狄人趁机掩杀,导致潼谷关彻底失守! 一股深深的无力感,笼罩在每一个梁军士卒心头。他们打赢了最惨烈的守城战,击溃了不可一世的赫连勃勃,却保不住自家的小姐,挡不住盟友的背叛…… 而狄人方面,在经历了最初的混乱和恐慌后,一些残存的千夫长和萨满也勉强稳住了阵脚。他们看着瘫倒在地、气息奄奄的大祭司,又看了看群龙无首、陷入悲愤的梁军,以及那远去的紫金遁光,心思也开始活络起来。 大祭司虽然重伤,但未必没有恢复的可能。梁国顶尖战力几乎损失殆尽,那个诡异的小子也昏迷不醒。此时若退兵,固然可惜,但若是强行攻城,在士气低落、指挥混乱的情况下,也未必能讨到好处,反而可能激起梁军困兽犹斗的死志。 更重要的是,那个掳走梁国女修的司徒弘,似乎与赫连大祭司并非一路……这其中的蹊跷,值得深思。 一番快速的权衡和简单的神识交流后,一名资深的狄人万夫长站了出来,用生硬的梁国语,对着关墙方向高声喊道: “梁国人!今日之战,暂且记下!我圣族……退兵!” 说罢,他也不等梁军回应,立刻指挥着手下的勇士,小心翼翼地抬起如同死狗般的赫连勃勃,如同潮水般向着北方荒原缓缓退去。他们退得很有章法,并非溃逃,依旧保持着基本的阵型,显示出狄人军队的韧性。 关墙上的梁军将士,看着如同退潮般远去的狄人大军,心中却没有多少胜利的喜悦,只有劫后余生的疲惫、失去至亲挚友的悲痛,以及对未来的深深忧虑。 潼谷关,守住了。 以凌老将军、齐先生陨落,叶逍然重创昏迷,凌昭寒被掳走的惨重代价,守住了。 残阳如血,映照着这座饱经摧残的雄关,映照着关下无数倒伏的尸体和凝固的鲜血,也映照着城楼上那个孤独昏迷的少年,以及关内无数双茫然、悲伤而又带着一丝不屈火焰的眼睛。 战争,暂时结束了。 但风暴,远未平息。司徒弘的背叛、凌昭寒的命运、叶逍然的生死、赫连勃勃的仇恨、以及狄人未尽的野心……这一切,都如同潜伏的暗流,在未来的某一天,必将掀起更大的波澜。 ------------ 第一卷 剑起处 第八十章 张则镜 南下的官道,蜿蜒在秋意渐浓的山野之间。尘土被来往的车马扬起,又在微凉的风中缓缓沉降。道旁林木的叶子已染上深浅不一的黄与红,偶有离枝的叶片打着旋儿飘落,带着几分萧索。 官道旁,一座供行人歇脚的简陋茶馆支着褪色的布幌,在午后的阳光下显得有些懒洋洋。几张粗木桌凳摆在露天里,三两个行脚的商贩正捧着粗陶碗喝茶解乏,低声交谈着路途见闻,话题总离不开北面那场牵动人心的战事。 角落里,坐着一位青袍中年道士。 他背负一柄用陈旧灰布包裹的长剑,形制古朴,如同烧火棍般不起眼。面容普通,气息平和,与这茶馆中任何一位疲惫的旅人并无二致。只要他不主动显露,无人能察觉,这具看似寻常的躯壳内,蕴含着何等惊世骇俗的修为。 他正是自龙虎山而下,南行已久的当代大天师,张则镜。 桌上放着一壶刚沏好的清茶,热气袅袅,散发着山野粗茶的苦涩香气。他并未饮用,只是静静地看着茶碗中沉浮的几片粗大茶叶,眼神悠远,仿佛在观照着某种常人无法得见的气机流转。 忽然,他端坐的身姿未有变化,但那双平静如古井的眼眸深处,却仿佛有星河流转,宇宙生灭的幻影一闪而逝。他放在膝上的右手,手指极其微末地动了一下,并非掐算,更像是一种随心所欲的拨弄,拨动了冥冥中无形无质,却又真实存在的因果之线。 没有铜钱,没有蓍草,没有符箓。 心念动处,卦象自成。 在他的“视界”中,天地间纷繁复杂的气运洪流里,一条原本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支流,骤然掀起了惊人的波澜!一股极其隐晦、却带着一种决绝毁灭与逆天而行的奇特剑意,如同黑暗中骤然亮起的冰冷闪电,虽一闪而逝,却清晰地在他浩瀚的心神中留下了烙印。 这剑意……很奇特。并非纯粹的杀戮,其中竟混杂着一丝微弱的、却坚韧不屈的浩然文气,更有一股连他都感到几分陌生的、仿佛源自世界之外的冰冷与死寂。 “咦?” 张则镜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他“看”到了,这股剑意的源头,指向北方,指向那战火纷飞的潼谷关方向。而承载并释放出这股剑意的,竟是一个……修为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少年生命气息? 一个炼气境的小修士,如何能引动如此层级的毁灭剑意?甚至能短暂地干扰、斩落一位触摸到元婴门槛者的道基? 这不合常理。 即便是身负异宝,或是得了某种禁忌传承,以那少年微末的根基,强行驱动之下,也早该魂飞魄散才对。然而在他的感应中,那少年的生命之火虽然摇曳欲灭,如同风中之烛,却并未彻底熄灭,反而有一股奇异的生机在顽强地维系着,与那冰冷的死寂剑意形成了一种极其危险的平衡。 “变数……”张则镜心中默念。此次南下,他本就因感应到南方气运纷乱,隐有劫气滋生,更有了一丝与自己若有若无的因果牵绊。如今,这突兀出现的、携带着诡异剑意的少年,无疑正是这纷乱局中一个极其关键的变数。 他尝试着,以自身无上修为,循着那一闪而逝的剑意痕迹,继续推衍这少年的过去未来,根脚来历。 神念如无形的触须,探入那茫茫不可知的天机命运之河。 然而—— 一片混沌。 并非被强大的力量遮蔽,也非陷入迷障。而是……无。 关于这少年的核心因果,尤其是其获得那诡异剑意的缘由,以及其未来的轨迹,在他的推衍中,竟呈现出一片空无的混沌状态。仿佛有什么东西,强行抹去、或者说,其本身的存在就超脱于寻常的天机推衍之外。 “竟有此事?”张则镜眼中首次掠过一丝真正的讶异。以他陆地神仙圆满的境界,触摸天地规则,这人间之事,能让他推算不出根脚来历的,可谓凤毛麟角。除非……涉及某些连他都需郑重对待的古老存在,或是与那传说中的“天外”有关? 他想到了那剑意中一丝陌生的冰冷与死寂。 “青冥……”一个极其古老、几乎被岁月尘埃掩埋的名字,在他心湖中泛起微澜。会是那一脉的传承吗?可那一脉,据传早已断绝于上古之战,其道统不应再现人间才对。 他又尝试推衍那被剑意斩落境界的狄人大祭司赫连勃勃,以及那临阵脱逃、后又趁乱掳人的天心门主司徒弘的后续。 关于赫连勃勃,卦象显示其道基受损严重,境界跌落至金丹初期,短期内已难成气候,但其怨念深重,与狄人部族气运依旧勾连,未来仍是隐患。 而司徒弘……卦象更是晦暗不明,只能隐约感知其挟带那“极寒圣体”之女,正遁往西南方向,似乎意在穿越边境,前往南疆十万大山之地,又或者只是声东击西,会在不久后返回天心门。其命运轨迹也被一层浓郁的贪欲与变数所笼罩,难以看清结局。 唯独那个斩出惊世一剑的少年,叶逍然,其核心的天机,如同被笼罩在最深沉的迷雾之中,以张则镜之能,竟也无法窥破。 张则镜缓缓收回神念,端起身前的粗陶茶碗,轻轻呷了一口早已微凉的茶水。苦涩的滋味在舌尖蔓延,却让他眼中的讶异渐渐平复,重新归于那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有意思。”他放下茶碗,低声自语。 此番南下,果然不虚此行。梁国这场边关之战,牵扯出的因果,远比他预想的更为复杂。那天心门司徒弘,身为龙虎山叛徒一脉,行事卑劣,其踪已现。狄人赫连勃勃,虽暂遭重创,其背后是否还有更深层的魔影?而最重要的,还是那个身怀诡异剑意、天机混沌的少年…… 他究竟是这场大劫的应劫之人,还是……引劫之人? 张则镜目光再次投向南方,那里是梁国腹地,也是诸多因果线汇聚的方向。 既然推算不出,那便亲自去看一看吧。 他站起身,将几枚铜钱放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响声。然后,背着他那柄灰布包裹的长剑,如同一个最普通的游方道士,离开了茶馆,再次踏上了南下的官道。 步伐依旧从容,不疾不徐。 但若有人能感知天地气机,便会发现,在他脚步落下的瞬间,周遭的风似乎都悄然改变了方向,仿佛在无声地为他让路,又仿佛在预示着,随着这位背剑天师的南下,这片土地上的风云,将因他而加速流转。 前方的路还很长,而他要见的“变数”,似乎也正在命运的牵引下,一步步靠近。 ------------ 第一卷 剑起处 第八十一章 对峙 潼谷关一役,惨烈落幕。 狄人大军虽退,却并未远遁千里,而是如同受伤的饿狼,退至北境荒原深处舔舐伤口,同时不断派出小股精锐游骑,如同鬼魅般骚扰梁国边境线。 他们不再寻求大规模决战,而是采用袭扰粮道、焚烧村落、狙杀斥候等残酷手段,不断放血,让梁国北境始终笼罩在战争的阴霾之下,军民不得安宁。 梁国方面,损失太过惨重。擎天巨柱凌震岳与前任国师齐思钧双双陨落,天心门临阵叛逃,门主司徒弘更是掳走凌昭寒后不知所踪,朝堂之上暗流涌动,各方势力为争夺权力真空而明争暗斗。 北境防线虽勉强维持,但士气低落,兵员、物资补充困难,只能被动防御,无力组织有效的反击。 整个梁国,仿佛一夜之间进入了风雨飘摇的寒冬。 而潼谷关内,气氛更是压抑。 关墙上下,依旧残留着那场大战的痕迹。干涸发黑的血迹浸透了每一块墙砖,破损的垛口和焦黑的土地无声地诉说着当时的惨烈。空气中,似乎还弥漫着淡淡的血腥与硝烟混合的味道,久久不散。 将士们默默地清理着战场,收敛着同袍的遗体,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疲惫、悲伤,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胜利的喜悦早已被巨大的牺牲冲淡,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劫后余生的茫然和对未来的深深忧虑。 在关楼内侧一处临时清理出来的、相对安静的角落里,叶逍然被安置在一张简陋的床铺上。 他依旧昏迷着,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胸口那狰狞的伤口虽然被军中医官和残存的凌家修士联手施术,用了最好的伤药勉强封住,不再流血,但内里的创伤远非轻易能够愈合。经脉寸断,丹田枯竭,神魂黯淡,他的生命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仿佛随时都会彻底熄灭。 军中医官数次查看后,都只能无奈摇头,表示此子伤势之重,能吊住一口气已是奇迹,能否醒来,全看天意,即便醒来,一身修为恐怕也…… 日子一天天过去。 叶逍然始终沉睡,如同陷入了永恒的梦境。只有胸口那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着他顽强的生命力尚未完全消散。 然而,在第五日的黄昏。 残阳如血,将潼谷关巨大的阴影拉得很长,也映照在叶逍然苍白安静的脸上。 忽然,他放在身侧的手指,极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 紧接着,在没有任何外力辅助的情况下,他那具本该虚弱不堪、无法动弹的身体,竟然以一种极其僵硬、却又带着某种奇异韵律的方式,缓缓地……坐了起来! 动作很慢,关节甚至发出细微的、如同朽木摩擦般的“咯吱”声,显得异常生涩。但他终究是坐起来了。 守护在附近的士卒被这动静惊动,连忙上前查看,口中惊喜地呼唤:“叶兄弟?你醒了?” 然而,叶逍然没有任何回应。 他缓缓地转过头,那双眼睛……依旧紧闭着。 但他整个人的气息,却与昏迷时截然不同。不再是无意识的虚弱,而是散发出一种冰冷的、内敛的、如同出鞘利剑般的锋芒!一股若有若无的、令人心悸的寒意,以他为中心,悄然弥漫开来。 那士卒被他身上散发出的冰冷气息所慑,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声音卡在喉咙里,不敢再呼唤。 然后,在士卒惊骇的目光中,叶逍然那僵硬的身体,再次动作。 他缓缓地、如同一个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木偶,站起身。脚步有些踉跄,似乎随时会摔倒,但他终究是稳住了。然后,他一步一步,朝着通往城头的阶梯走去。 步伐缓慢,却异常坚定。 “叶兄弟?你要去哪里?”士卒试图阻拦,但接触到叶逍然周身那冰冷的气息,伸出的手竟僵在了半空,不敢真正触碰。 叶逍然无视了他,也无视了沿途所有惊愕、疑惑、甚至带着一丝恐惧的目光。他如同梦游一般,凭借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本能或者说……指令,一步步登上了那饱经战火、血迹斑斑的潼谷关城头。 残阳的余晖,为他苍白的面容和染血的青衫镀上了一层凄艳的金边。 他走到城垛边缘,面向北方,那片狄人退去、依旧暗藏杀机的荒原。 然后,他停了下来。 依旧紧闭双眼。 但他垂在身侧的右手,却缓缓抬起,五指虚握,仿佛握住了一柄无形之剑。手臂伸直,指尖遥遥指向北方地平线的方向。 这个姿态,并非他之前斩落赫连勃勃时双手握剑骸的姿态,更像是一种……随时准备出剑的起手式!凝固,稳定,带着一种冰冷的、一往无前的决绝! 他就这样站着,如同化作了一尊雕塑,一尊矗立在潼谷关城头、面北而立的出剑之塑。 没有言语,没有表情,只有这个姿态,和那周身弥漫的、越来越清晰的冰冷剑意。 起初,关上的将士们只是觉得奇怪和担忧,以为他重伤未愈,神志不清。 但很快,有人顺着叶逍然“出剑”所指的方向,运足目力望向北方荒原的深处。 在极远的地平线上,一座狄人用于监视潼谷关动向的矮山丘顶端,不知何时,也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黑点。 那黑点周身,隐隐有血光与混乱的魔气缠绕,虽然黯淡,却依旧带着令人不安的气息。 是赫连勃勃! 他虽然重伤跌落至金丹初期,道基近乎崩溃,但显然狄人用了某种秘法或珍贵丹药,吊住了他的性命,并且将他移到了前线,或许是为了稳定军心,或许是为了……亲自监视潼谷关的动静。 他也正“望”着潼谷关的方向。 隔着数十里的距离,两位因那场惨烈大战而命运交织、皆付出惨重代价的“仇敌”,遥遥相对。 赫连勃勃的目光,充满了怨毒、仇恨,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忌惮。他死死盯着城头上那个紧闭双眼、保持出剑姿态的少年身影。就是这个人,这个他原本视作蝼蚁的存在,斩出了那诡异的一剑,毁了他毕生的追求,将他打落尘埃! 他恨不得立刻冲过去,将叶逍然碎尸万段,抽魂炼魄! 但是,他不敢。 叶逍然此刻的状态太诡异了!明明气息微弱,重伤濒死,却散发着一种令他道基都隐隐作痛的冰冷剑意。 尤其是那个出剑的姿态,仿佛凝固了时空,锁定了他的气机,让他产生一种错觉——只要自己稍有异动,那道斩落他境界的恐怖灰色丝线,便会再次跨越空间,降临到他身上! 他看不透叶逍然是真的恢复了某种力量,还是只是一种虚张声势的威慑。但他不敢赌!他已经输不起了! 而城头上的叶逍然,自始至终,没有任何变化。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握”着无形的剑,“指”着北方的敌人。 不说话,不移动,甚至没有睁眼。 但这种沉默的、凝固的、充满未知威胁的对峙,反而比任何咆哮和挑战,都更能折磨赫连勃勃的神经。 每一天,从黎明到黄昏,叶逍然都会准时出现在城头,保持那个出剑的姿态,如同一个永不松懈的哨兵,一个无声的警告。 赫连勃勃也只能在山丘上,死死地盯着他。 两人之间,那数十里的荒原,仿佛化作了一片无形的战场,一场无声的、心理上的较量。 关内的梁军将士,从最初的惊疑,渐渐明白了什么。他们看着城头那道单薄却挺直如剑的身影,看着他以这种诡异而决绝的方式,遥遥震慑着那个曾不可一世的狄人大祭司,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壮与敬佩之情,油然而生。 凌老将军不在了,齐先生不在了,小姐被掳走了……但这个少年,以他自己的方式,守在了这里。 他没有说话。 但他站在那里本身,就是一种宣言。 他在告诉赫连勃勃,告诉所有狄人,告诉这片苍茫的天地: 此剑仍在,此关未失。 残阳彻底沉入地平线,暮色四合。 叶逍然那僵硬的身影,才缓缓收起虚握的“剑”,转过身,依旧闭着眼,一步步,沉默地走下城头,回到那个角落,如同耗尽了所有力气般,再次陷入沉寂。 而远方的山丘上,赫连勃勃也如同虚脱般,收回了几乎要喷火的目光,心中的憋屈、愤怒与那丝挥之不去的恐惧,却愈发浓烈。 这场无声的对峙,日复一日。 成为了潼谷关战后,一道诡异而沉重的风景。 ------------ 第一卷 剑起处 第八十二章 挥剑与还礼 司徒弘挟着被紫金绳索牢牢束缚、灵力彻底被封的凌昭寒,并未选择直线返回位于梁国东南腹地的栖霞山天心门。他生性狡诈多疑,深知自己临阵脱逃、强掳凌家嫡女的行径已然犯下大忌,不仅彻底得罪了凌家残余势力和梁国皇室,更可能引来一些自诩正道人士的讨伐。 他绕了一个大圈,先向西行,深入人迹罕至的崇山峻岭,借助复杂地形和自身金丹巅峰的修为掩盖行踪,数次变幻方向,抹去可能被追踪的痕迹,最终才悄然折返,从一条极为隐秘的路径,悄然回到了被云雾缭绕的栖霞山。 天心门内,留守的长老和核心弟子对于门主的突然回归,尤其是看到他肋下挟着那位闻名梁国的凌家小姐、且状态明显不对时,无不惊愕万分。但司徒弘积威已久,无人敢出声质疑。 他直接将凌昭寒带入了天心殿深处,一处他平日闭关的、布满了重重禁制的密室内。 “砰!” 密室厚重的石门落下,隔绝了内外。 凌昭寒被司徒弘毫不怜惜地扔在冰冷的玉石地面上。她挣扎着想要站起,但灵力被封,绳索加身,让她连这点都做不到,只能抬起头,用那双清冷得如同万载寒冰的眸子,死死地盯着司徒弘,眼中没有丝毫屈服,只有刻骨的仇恨与鄙夷。 “司徒弘,你枉为一门之主,行此卑劣龌龊之事,就不怕天下人耻笑吗?” 司徒弘看着地上如同待宰羔羊般的凌昭寒,非但没有动怒,反而发出一阵志得意满的轻笑。他挥手解开了那紫金绳索的束缚,但凌昭寒体内的灵力禁锢依旧存在。 “耻笑?呵呵,昭寒侄女,你还是太年轻了。”司徒弘踱步到凌昭寒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中闪烁着如同打量一件绝世珍宝般的光芒,“这世间,成王败寇,唯有实力才是永恒的道理。待老夫借助你这‘极寒圣体’,参透玄机,修为大进,乃至突破元婴之境时,谁敢耻笑?届时,整个梁国修真界,都将匍匐在我天心门脚下!凌家?皇室?不过土鸡瓦狗尔!” 他俯下身,伸出枯瘦的手指,想要触摸凌昭寒那散发着微弱寒气的脸颊,感受那纯净的极寒道韵。 “拿开你的脏手!”凌昭寒猛地偏开头,声音冰冷刺骨。 司徒弘的手僵在半空,眼中闪过一丝愠怒,但随即又被更大的贪婪所取代。他直起身,冷笑道:“性子倒是刚烈。无妨,待老夫准备好‘融灵秘阵’,将你这圣体本源一点点剥离、炼化,届时,看你还能否如此嘴硬!” 他不再理会凌昭寒那杀人般的目光,转身在密室四周开始布置起来。他取出各种闪烁着灵光的珍贵材料,在地上刻画着复杂而诡异的阵法符文,那符文透着一股邪异的气息,显然并非天心门正统传承,更像是某种古老的、损人利己的魔道阵法。 凌昭寒看着那逐渐成型的阵法,心中一片冰冷。她知道,司徒弘绝非虚言恫吓,他是真的要炼化自己的体质本源!绝望之下,她反而彻底冷静下来,不再做无谓的挣扎和怒骂,只是默默地运转着那被禁锢在丹田深处、仅存的一丝微不可察的本源寒气,如同在冻土之下蛰伏的种子,等待着渺茫的生机。 …… 潼谷关。 日升月落,时光在无声的对峙中悄然流逝。 城头之上,那道紧闭双眼、保持出剑姿态的染血身影,已经成为关内将士心中一道特殊的风景,一种精神的象征。他如同定海神针,虽然沉默,却稳稳地镇住了关内因连番巨变而浮动的人心,也遥遥震慑着关外那头重伤蛰伏的凶兽。 每一天,叶逍然都会在固定的时辰出现,立于城头,虚握无形之剑,指向北方。 而数十里外,那座矮山丘上,赫连勃勃的身影也如同跗骨之蛆,从未缺席。他盘膝而坐,仅存的左臂搭在膝上,周身紊乱的血煞魔气似乎平复了一些,但那双眼睛中的怨毒与忌惮,却与日俱增。 他在疗伤,也在观察。他始终无法看透叶逍然的状态,那种介于生死之间、冰冷与沉寂交织的气息,让他不敢越雷池半步。但他心中的恨意与焦躁,却在一天天累积。 直到这一天。 秋日的天空格外高远,湛蓝如洗,唯有几缕薄云如同丝带般飘荡。 叶逍然如同往日一样,准时出现在城头,摆出那凝固的出剑姿态。 一切似乎与往常无异。 然而,就在正午的阳光最为炽烈,将他的影子在脚下收缩到极致的某个刹那—— 他动了! 那一直虚握的右手,五指猛地收紧!仿佛真的握住了一柄无形之剑! 然后,他依旧紧闭着双眼,手臂却以一种看似缓慢、实则快到极致的速度,朝着北方赫连勃勃所在的方向,再次挥出! 没有声音,没有光芒,没有之前那斩落境界的诡异灰色丝线。 只有一股凝练到极致、纯粹无比的剑意!一股冰冷、死寂、仿佛源自万物终结之地的意志,跨越了数十里的空间,无视了物理的阻隔,如同无形的冲击波,精准地轰向了山丘上的赫连勃勃! 这一剑,并非实质的攻击,而是意的碰撞!是叶逍然对赫连勃勃连日来窥伺的一种回应,一种警告,一种……挑衅! 赫连勃勃在叶逍然手臂挥动的瞬间,便猛地睁开了眼睛!他虽然境界跌落,但金丹修士的灵觉仍在!他清晰地感受到了那股跨越空间而来的、冰冷刺骨的剑意冲击! 这剑意虽不如之前那斩落境界的一剑诡异恐怖,却更加纯粹,更加直接,充满了毁灭与杀戮的本质! “吼——!” 赫连勃勃发出一声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咆哮!连日来的憋屈、愤怒、恐惧,在这一刻被这股挑衅的剑意彻底点燃! 他猛地站起身,仅存的左拳紧握!周身那原本稍显平复的血煞魔气轰然爆发,虽然远不及全盛时期,却依旧带着一股百战余生的惨烈与凶悍! 他没有闪避,也无法闪避这纯粹意念的锁定。 他迎着那无形的剑意冲击,将所有的力量、所有的恨意、所有的不甘,尽数凝聚于左拳之上,然后,朝着潼谷关的方向,朝着那个紧闭双眼的少年,一拳轰出! 以拳还礼! 这一拳,并非什么高深的法术神通,只是最纯粹的力量与意志的宣泄!一道凝练的血色拳意,如同脱困的凶兽,撕裂空气,带着赫连勃勃的愤怒与骄傲,悍然撞向那跨越空间而来的冰冷剑意! “嗡——!”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但在所有感知敏锐的修士心神中,却仿佛响起了一声无声的惊雷! 两股无形的、却蕴含着主人极致意志的力量,在潼谷关与北方荒原之间的某处虚空,轰然碰撞! 意念的交锋,远比物质层面的碰撞更加凶险! 刹那间,风似乎停了,云似乎凝滞了。 城头上的叶逍然,身形微微一晃,那紧闭的眼皮下,眼球似乎急速转动了一下,嘴角渗出了一缕新的血迹。强行催动剑意,对他这具残破的身体负担极大。 而远处山丘上的赫连勃勃,更是闷哼一声,踉跄后退了半步,脸色一阵潮红,好不容易压制下去的伤势似乎又有了反复的迹象。他死死盯着潼谷关方向,眼中除了怨毒,更多了一丝骇然。 这小子……竟然还能发出如此纯粹的剑意?!他到底是什么怪物?! 这一次无形的交锋,短暂却激烈。 叶逍然缓缓收回了虚握的“剑”,依旧沉默,转身,走下城头。只是那背影,似乎比往日更加僵硬,气息也更加微弱。 赫连勃勃也缓缓坐了回去,开始剧烈地喘息,调息着翻腾的气血。他心中的忌惮,更深了。 这一次挥剑与还礼,仿佛是一场无声的仪式。它宣告着,即便两人皆已重创,但彼此之间的敌对与警惕,并未因时间的流逝而消减,反而以一种更加诡异、更加内敛的方式,持续了下去。 一个在关内,以身为剑,默然矗立。 一个在关外,舔舐伤口,伺机而动。 这场由鲜血与毁灭开启的对峙,还远未到结束的时候。 ------------ 第一卷 剑起处 第八十三章 山雨欲来 天心门,栖霞山 密室之内,幽暗的烛火摇曳,映照着司徒弘那张因狂热与算计而显得有些扭曲的脸庞。他盘坐在刚刚刻画完毕的、散发着邪异波动的“融灵秘阵”中央,双手不断掐动着复杂晦涩的法诀,周身灵力如同触手般探入阵法核心,与凌昭寒身上那被强行引动、却又被禁锢在方寸之间的极寒道韵相互纠缠、试探。 凌昭寒被安置在阵法的一个关键节点上,依旧无法动弹,灵力被封,唯有那双清冷的眸子,如同万年不化的寒冰,死死盯着司徒弘的每一个动作。她能感受到那阵法中传来的、如同毒蛇舔舐般的阴冷气息,正在不断试图渗透、解析她体内那源自本源的极寒之力。 这种被人当作器物般剖析、觊觎的感觉,比任何肉体上的痛苦都更让她感到屈辱与愤怒。 司徒弘已经在此推衍了数日。他眉头紧锁,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极寒圣体乃是天地间最玄妙的体质之一,其本源之力并非轻易能够剥离和炼化,稍有不慎,不仅前功尽弃,更可能遭到恐怖的反噬。 他不断调整着法诀,引动阵法之力,模拟着各种阴阳交汇、灵力融合的轨迹,试图找到那条最完美、最安全、也能最大程度榨取圣体本源的“双修”路径。 时间一点点流逝。 突然,司徒弘掐诀的双手猛地一顿!他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精光,死死地盯着阵法中某条刚刚稳定下来的、呈现出冰蓝色与紫金色交织的灵力气机轨迹! 这条轨迹,完美地契合了凌昭寒体内极寒本源的某种周期性波动,也与他自身天心门功法的特性形成了某种危险的平衡。通过无数次推衍和模拟,他终于捕捉到了那个冥冥中的“契机”! “两年……庚子年,冬至子时,玄阴之气最盛,极寒本源最为活跃……亦是其与外界灵力交感最易之时!”司徒弘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充满了压抑不住的兴奋与贪婪,“就是此时!只需等到此时,以此阵为引,以她为鼎炉,我便能一举剥离其圣体本源,融入我之金丹,届时……元婴大道,指日可待!”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凌昭寒,眼中的炽热几乎要喷薄而出:“两年!凌昭寒,你还有两年时间!好好珍惜你这最后的圣体荣光吧!两年后的冬至,便是你为我司徒弘铺就元婴大道之时!” 凌昭寒闻言,心头巨震,一股寒意从灵魂深处涌出。两年!她只剩下两年的时间了吗? 司徒弘不再迟疑,长身而起,袖袍一挥,撤去了尚未完全激发的融灵秘阵。他需要时间准备更多的东西,确保两年后的仪式万无一失。 他大步走出密室,沉重的石门在他身后缓缓关闭,将凌昭寒和那无尽的绝望一同锁在了黑暗之中。 来到天心殿,司徒弘立刻召集所有留守的长老和核心弟子。他高踞门主宝座之上,脸色肃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传本座法令!”司徒弘的声音如同寒冰,响彻大殿,“即日起,天心门封山!护宗大阵全面开启,非本座手谕,任何弟子,两年之内,不得随意上下山!违令者,视为叛门,格杀勿论!” 此言一出,殿内一片哗然!封山两年?这等于彻底断绝了与外界的大部分联系,对于一个正处于扩张期的门派而言,影响巨大! “门主,此事是否……”一位资历较老的长老忍不住出声,想要询问缘由。 “嗯?”司徒弘冰冷的目光扫过,那长老顿时如坠冰窖,后面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 “此外,”司徒弘继续下令,语气斩钉截铁,“宗门进入最高战备状态!所有弟子加紧修炼,储备丹药、灵石、符箓!各堂口清点库藏,整备法器!两年之内,我要看到天心门的实力,再上一个台阶!” 他虽然决定封山,但也预感到两年后仪式一旦成功或失败,都可能引来巨大的风波。无论是凌家可能的报复,还是其他觊觎极寒圣体的势力,甚至是龙虎山可能追查叛徒的踪迹,他都必须提前做好准备。 “谨遵门主法旨!”见司徒弘态度如此坚决,且周身散发出的气息愈发深不可测,众长老弟子不敢再多言,齐声应诺。 很快,一道道命令传达下去。笼罩栖霞山的云雾大阵光芒大盛,变得更加厚重凝实,无形的屏障将整个山门与外界隔绝开来。山门处守卫增加了数倍,巡逻弟子往来不绝,气氛骤然变得紧张而肃杀。 天心门,这座梁国修真界曾经的新贵,就此彻底封闭,如同一头蛰伏起来、磨砺爪牙的凶兽,等待着两年后那决定命运的时刻。 …… 潼谷关,北境前线 与天心门的悄然封闭不同,梁国北境,正酝酿着一场前所未有的风暴。 潼谷关惨胜的消息传回都城,举国震动。凌震岳与齐思钧的陨落,让无数梁人为之悲恸,也激起了强烈的复仇情绪。而司徒弘的背叛与凌昭寒的被掳,更是让皇室与军方感到了刻骨的耻辱与愤怒。 朝堂之上,经过激烈的争论与权衡,一种共识逐渐形成:狄人经此一役,顶尖战力遭受重创,尤其是赫连勃勃境界跌落,正是趁其病,要其命,一举解决北境边患的绝佳时机!若等待狄人恢复元气,或是赫连勃勃找到恢复之法,梁国将永无宁日! 复仇的火焰与现实的考量,共同推动着战争的齿轮。 一道道加盖着皇帝玉玺和兵部大印的紧急军令,如同雪片般从都城发出,传向梁国各地。 “举国动员,北伐狄虏!” 各地府库洞开,囤积的粮草、军械被源源不断地装车,组成庞大的运输队,沿着官道,如同蜿蜒的长龙,向着北境汇聚。 各州郡的驻军、边防军、甚至是部分拱卫京师的精锐,都接到了开拔的命令。无数支队伍,打着不同的旗帜,穿着不同的甲胄,却怀着同样的目标,从四面八方,向着那座饱经风霜的雄关——潼谷关,挺进! 潼谷关内外,已然成为了一座巨大的兵营。 关墙之上,旌旗蔽日,枪戟如林。新抵达的生力军与原有的守军混编在一起,进行着紧张的操练和防务交接。关墙之下,连绵的营帐一眼望不到尽头,人喊马嘶,炊烟袅袅,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皮革、钢铁和汗水的味道。 工兵和民夫日夜不停地加固着关墙,修建着新的防御工事和投石机阵地。巨大的攻城锤、云车、弩炮等重型器械被从后方运抵,在关内空地上排列开来,散发着冰冷的杀气。 一种大战将至的、令人窒息的紧张气氛,笼罩在每一个人的心头。老兵们沉默地擦拭着兵器,检查着甲胄;新兵们则既兴奋又忐忑,听着教官声嘶力竭地强调着战场纪律和保命技巧。 而城头之上,那道每日准时出现、闭目出剑的身影,依旧如同定海神针般矗立着。 叶逍然对关内关外这翻天覆地的变化,似乎毫无所觉。他依旧沉浸在那诡异的状态中,依靠着青冥剑灵的力量和自身顽强的意志维系着生机,并与远方的赫连勃勃进行着那无声的对峙。 他的存在,对于士气是一种无形的鼓舞。连这样一个重伤垂死的少年,都仍在以他的方式战斗,他们这些健全的军人,又有何理由退缩? 梁国新任的北伐主帅,是一位资历深厚、以稳健著称的老王爷,他在视察关防时,特意在叶逍然身后驻足良久,最终只是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吩咐左右:“好生看顾,勿要打扰。” 所有人都明白,这场即将到来的总攻,将决定梁国的国运。要么一举击溃狄人,换来北境数十年的太平;要么……功败垂成,将整个梁国拖入更加深重的战争泥潭。 而在数十里外,狄人的营寨中,气氛同样凝重。赫连勃勃虽然重伤,但余威犹在,狄人军队在其残部的指挥下,同样在加紧布置防线,挖掘壕沟,设置陷阱。他们也知道,梁国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一场决定草原与农耕文明命运的决战,即将在这潼谷关下,再次上演。 山雨欲来风满楼。 一边是蛰伏隐忍、图谋两年后惊天阴谋的仙门。 一边是磨刀霍霍、倾举国之力欲毕其功于一役的王朝。 而连接着这两端的,是那座巍峨的雄关,是关头上那道沉默如剑的身影,是远方山丘上那道怨毒的目光,以及那被囚禁于深山密室中、命运已进入两年倒计时的冰雪少女。 命运的洪流,正在以更加汹涌的姿态,奔腾咆哮。 ------------ 第一卷 剑起处 二十万字感言 终于是写到二十万字了。 第一卷剑起处也过了第一个高潮,凌老将军和齐思均的阵亡和凌昭寒被掳走,叶逍然奇怪的状态等等,下面肯定要把狄人这个问题解决,然后叶逍然是肯定要去一趟天心门的,至于具体以什么样的方式还没有想好,只是有一个大概。当然了,在他前往天心门之前,凌家肯定会有人对梁帝施压。 本卷的结尾可能会偏悲剧一点,但是不会虐的太严重。 前两天把整本书大致分为几卷,主要情节走向是什么这些问题都解决了,目前的规划是要写八卷,结束之后还有一个番外,相当于就是九卷了。至于每一卷的篇幅其实不会太长,大概都在二十至三十万字吧,也就是说整本书下来也就两百多万字,并不是不想多写,而是土申目前的能力确实有限,再加上住校等因素,所以大家多多谅解。 至于大致的完结时间,可能会在27年土申高考完那个假期吧,也有可能提前一些。 其实可以跟大家聊一聊世界观,借此机会(在第二卷的开头会有更加详细的介绍)。 境界的话没有什么创新,就是锻体,炼气,筑基,金丹,元婴,化神和陆地仙。关于仙界会在最后一卷去写。 目前出现的人物中境界最高的就是大天师张则镜,陆地仙境界,也是我规划的天下第一人,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甚至说等叶逍然成长起来之后(最高只能到达元婴期),二人会是并列天下第一,我觉得这样一个角色才更像书中人,即便是主角,可能也只是靠着主角光环才走到一个很强的地步,而像张则镜这种次要人物在属于他们的世界,我觉得他们就应该很强,应该是天下第一。 还有便是儒圣颜青庐,他跟叶逍然的接触肯定会多一些,毕竟叶逍然需要靠着“文心”修炼嘛,这个老人就是一个读书有成的醇儒,初始的境界把他放在了化神期,与他不争不抢的风范有关吧。 这两个人物肯定是要在番外篇占据大量篇幅的。 还有就是,目前我自己看书看下来感觉对女主凌昭寒的描写其实太少了,后续可能就会让作品多立一立她的人设,不然就变成叶逍然一个主角了不是。 叶逍然和凌昭寒二人真真正正一起游历江湖的故事放在了第五、六两卷,至于中间这些故事叶逍然肯定也会遇到很多女子,但是不会开后宫(感觉自己写不出来,把握不住)。 这个世界所有的死去之人,如果带着执念的话,会去往冥界,这个后续会提到,因为与第七卷的内容关联还是很大。 其实后续的情节大家有什么想法可以跟我说,会积极采取大家的意见(大家可以在书友圈留言,会看的),毕竟这不是一个人说了算,把大家喜欢的故事展现出来才是最重要的。 在这本《剑起青冥录》完结之后土申会不会继续创作不好说,因为不是靠这个吃饭,只是比较喜欢(不然也不会在意签不签约),但是一些想法还是有的,到时候再看吧! 感谢大家的支持,谢谢! ------------ 第一卷 剑起处 第八十四章 凌文渊 梁国,帝都,凌府。 当代家主凌文渊此刻正端坐在书房内,桌面上摊开的是近日来有关潼谷关战况的密信。平日里极少喝酒的凌文渊,刚刚猛灌了一大口珍藏多年的黄酒,以至于满脸酒水。 “梁国代表与狄人进行谈判期间,狄人开出众多无理条件,商讨过程中,没有料到狄人直接对潼谷关发动袭击。狄人大祭司赫连勃勃以及狄人大长老乌孤作为统帅。梁国这边,凌震岳老将军以及天心门主司徒弘率领边军进行反击,却不料赫连勃勃已然跻身金丹境圆满,二人联手不敌。前朝国师齐思钧及时出手却是依旧不敌。 关键时刻,司徒门主率领天心门众弟子逃离战场,凌老将军为保护孙女凌昭寒,炸裂一颗金丹换去了赫连勃勃的整条右臂,使其修为跌至金丹巅峰,彻底生死道消。紧接着,齐老先生燃烧生命本源,再次让赫连勃勃跌至金丹中期,一样,老先生身死。最后,无名小卒叶逍然递出惊世一剑,将赫连勃勃斩至金丹初期,一颗金丹破碎不堪。 司徒弘折返战场,趁机掳走凌昭寒,目前下落不明。” 这是梁国朝廷传递过来的情报。 凌文渊缓了一下,又拆开了来自凌家亲兵的密信: “老家主战死,小姐被司徒弘掳走,生死未卜,叶先生挥出一剑后便一直镇守城头,狄人不敢前进。” 凌文渊缓缓起身,脸上是刚刚喝酒留下的印痕。 看来梁国朝廷那边没有隐瞒实情,但是他们也没有给凌家什么说法。列如,司徒弘的可能下落。 对于这位文官来说,对于整个凌家来说,老将军战死,小姐被掳走,那是比天还大的事情。 若是说前者是老将军自己的行为,与帝国无关,那后者呢?司徒弘不是如今的梁国山上执牛耳者吗?你皇帝老儿不是还想让他当国师吗?怎么会下落不明,再者说,这位老门主能跑去哪里?但是你皇室却是不管也不问,至今没有给我凌家一点解释,甚至连敷衍都没有。 “唉。” 凌文渊重重叹息。 这时,苏氏也就是凌昭寒的母亲走了进来,她手上拿着皇帝的手谕,她来到凌文渊身前,将这手谕递给了他。 凌文渊只有苏氏唯一一个妻子,未曾纳妾。 “召凌家家主凌文渊入宫,有事相商。” 苏氏安安静静地收拾着以前从未乱过的书桌,任由凌文渊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显得很平静。只是可能来的路上走的比较急促,密信上落下了几滴水珠。 “收拾一下,我走一趟京城。” 凌文渊转身望着这位唯一的妻子,眼里满是温柔,淡然开口道。 苏氏动作停了一下,点了点头,水珠滑落的更多了。 ———— 文心城,明理书院。 “咦?” 静室内,“儒圣”惊呼一声,身为儒生却掐道家诀推衍一番。 片刻之后,老先生喃喃自语道:“竟是如此一回事。陆小子,给我备一辆马车。” 陆小子是颜青庐的书童,但是此刻没有任何回应,老先生也不恼,兴许是又睡着了。罢了罢了,御风还是可以的。 下一刻,整座明理书院震动不已,老先生身形瞬间消失在原地,直接出现在了梁国边境上空,临近潼谷关,御风向梁国都城飞去。 ———— 镇守城头的叶逍然依旧只是与远处的赫连勃勃对峙,只是今天离开城头之前的他撂下了一句话:“老家伙,等着,哪天时机成熟了砍断你的三条腿!” ———— 紫宸殿的龙涎香混着御书房特有的墨气,在殿内沉沉地绕着。 凌文渊踏着绯色官袍的下摆,鞋履碾过金砖时,竟带了几分酒气——那是早上沾在衣料上的黄酒味,此刻在肃穆的殿宇里,显得格外扎眼。 梁帝坐在龙椅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扶手的云龙纹,目光落在凌文渊身后的殿门,像是在等什么人。 直到凌文渊躬身行礼,他才缓声道:“文渊啊,孤已经安排人手搜寻司徒弘的下落,不出三日,必有消息。” 这话轻飘飘的,像落在凌文渊心头的一片羽毛,却瞬间点燃了他藏在平静下的火。 他直起身时,绯色官袍下的肩背挺得笔直,声音没有半分波澜,却字字钉在殿中:“陛下,不必了。昭寒她是我的骨血,她和贪生怕死的司徒弘的下落,凌家自己找,就够了。” 梁帝脸色微变,语气添了几分不耐:“凌文渊!你可知司徒弘是金丹境修士,你不过筑基巅峰,如何与他抗衡?朕这是为你好——” “筑基巅峰?”凌文渊忽然低笑一声,那笑声里没有半分暖意。话音未落,他周身原本收敛的灵力骤然炸开!起初只是筑基修士特有的温和气息,可不过一息,那气息便如潮水般攀升,金色的灵力在他袖口流转,竟隐隐凝成了金丹的虚影。 殿内的太监猛地跪倒在地,手里的拂尘摔在金砖上,发出清脆的响。 梁帝惊得从龙椅上弹起半截,手指着凌文渊,声音都发颤:“你…你这气息…是金丹!而且是…金丹巅峰?” 梁帝虽然实力不强,但是可以感觉到此刻凌文渊的修为远远在凌老将军之上。 金色的灵力越来越盛,甚至将殿顶的宫灯都压得微微晃动,龙椅扶手在这威压下,悄然裂开一道细纹。 凌文渊垂眸看着自己的掌心,那里正萦绕着与老将军凌震岳同源的灵力——那是他为了避祸、为了在文官堆里安身,硬生生压了二十年的修为。 不过压制的只是金丹初期的修为罢了,至于何时跻身的金丹巅峰,想必自己文心城那位先生已经感觉到了,似乎正在往这边赶。 “陛下有所不知,”他抬眼时,眼底再无半分温顺,只剩决绝,“昔日臣为朝堂安稳,藏起修为做个安分文官。可如今家父战死,昭寒被掳,这金丹境,也该让陛下看看了。” 金丹巅峰的威压如实质般笼罩着整座紫宸殿,梁帝身后的龙帘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凌文渊缓缓躬身,行了最后一个礼,气息却丝毫未收:“臣告退。待寻回小女、手刃司徒弘之日,自会带着他的人头,向陛下复命。” 说罢,他转身便走,绯色的官袍扫过跪地的太监,金色灵力在他身后留下淡淡的残影。殿内,梁帝望着那道挺拔的背影,手指死死攥着龙椅扶手,直到指节泛白,才喃喃道:“原来…凌家藏得这么深…” ———— 御风而行的颜青庐心中竟是有一丝不安,此刻的他刚刚到达潼谷关侧翼上空。 下一瞬,天地间,一剑至! 竟是避无可避! 老先生被迫硬生生接下那道剑光,飘然落地,凝望城头。 一个少年双手驻剑,同样看着老先生,满脸不屑,似乎在说一句“咋的,不服?” 老先生信念一起,烦死了,弟子凌文渊为了提升修为,强行炼化圣贤道理,路过潼谷关还被一个小子一剑劈落,咦,小子才炼气境? 真是多事之秋呐! ------------ 第一卷 剑起处 第八十五章 城头之上 颜青庐很纳闷,一个炼气境如何递出的刚刚那一剑。于是,他看着叶逍然,开始施展一门望气神通。 “老家伙,没用的,省点力气吧,你呢,修为高是高了点,但是没办法,答应了他要守住这潼谷关,总不能食言。当然了,如果你只是凑巧路过,那也好办,让我砍上两剑,你就该干嘛干嘛去。” 颜青庐终究是有些恼火了,语气里带有一丝警告:“年轻人,不要这么火气大,到时候小心养了这么久的‘文心’就这么散了。” 叶逍然淡然回答:“他只让我守城,什么狗屁‘文心’不关我的事,倒是你,磨磨唧唧的,莫不是不敢接剑?” 少年依旧嘴巴不把门,颜青庐正要开口反驳,一道心声却是在他心湖中响起。 与此同时,一个神色淡然的背剑青袍中年道士凭空出现在了两人中间,来人缓缓抬头,看向叶逍然,却是对颜青庐言语:“颜先生只管去做该做的事,此地由我来处置。” 颜青庐眯眼笑道:“既然大天师都发话了,颜某先走一步。” 说罢,颜青庐再次御风而去。 叶逍然见状,根本不管中年男子,准备再次挥剑,只是眨眼间,中年男子已然出现在了他身边,按下他想要挥剑的右臂,叶逍然竟是无力反抗。 叶逍然猛地一抽手,身形骤退数十步,瞪眼看着中年男子,大声道:“臭道士,你是谁?” 中年男子没有任何任何神态上的变化,开口道:“龙虎山,张则镜。” 龙虎山天师府的当代大天师! “你是龙虎山的人?” 叶逍然瞥了一眼张则镜身后被包裹起来的那柄长剑,明显有些慌乱,若是说先前对付那个老头子,自己还有把握不输,但是对上龙虎山的天师,那就不一样了,而且看上去,他身后那柄剑应该就是龙虎山历代传承的天师剑! 张则镜没有回答叶逍然,反问道:“你叫叶逍然?不对,现在应该叫你青冥剑灵。我还纳闷,一个普普通通的连琵琶骨都粉碎的少年,怎么可能会在我推衍的未来里可能带来大灾难。青冥剑消失百年,你这个剑灵就没有吸收邪怨之气百年,也难免受不了。” “我猜你是与他达成了某种交易吧?不对,应该说是你想要强行占据叶逍然的身体,以剑灵的身份担任剑主,让叶逍然逐渐变为你的剑侍,但是你没有成功。而少年为了保护整座潼谷关,与你开了一个条件,应该是类似于守住潼谷关,待到一切结束之后,自愿让出身体的主导权。” “是也不是?” “叶逍然”想要否认,却还是点了点头。他的内心此刻感到十分害怕,背负天师剑,必然是当代大天师,那么此人的境界应该在化神境甚至更高。 似乎是看破了剑灵心中所想,“不用猜了,我现在是陆地仙境界,不过你放心,你既然暗中与这少年结下了契约,为了他的性命,我不会把你怎么样,至多是让你退回青冥剑内。” “叶逍然”开始慌张了,以至于由“文心”占据的左眼变得愈发明亮,右眼则是越来越淡,很快,身体的主导权交换。 此刻是真真正正的叶逍然,他虚弱的开口道:“前辈,虽然我并不知道龙虎山,也不知道什么大天师,但是我可以感觉到你是好人。所以晚辈想要求你一事,至于回报,得看我活不活得下去。” 张则镜强先说道:“想让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镇压剑灵,或者说是等他斩杀了赫连勃勃后再镇压他?” 叶逍然轻轻点头。 这回让一辈子少有为难的大天师有些为难了。 “你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吗?” 叶逍然还是点头,轻声道:“我会因为剑灵的离开,被邪怨之气冲破全身筋脉,然后死去。” 张则镜继续问道:“想活命吗?” 叶逍然沉默了一会儿,偏头先后看了看平安集和天心门的方向,开口道:“不强求。” 叶逍然的动作张则镜自然看的清清楚楚,他严肃道:“你的两个执念,一个是你妹妹之死,觉得死一个钱家少爷远远不够,另一个则是心爱之人被掳走,想要去救她。但是如果活不下去,也没有必要强求,因为死了就可以去陪伴你的家人,只是对不起那位凌姑娘,是也不是?” 叶逍然毫不意外张则镜知道这些,因为他是神仙嘛! 于是,叶逍然还是点头。 “那你到底知不知道,青冥剑灵是什么样的存在?” “不知道,但是有猜测。” “想过解决办法?” “想不出来,但是传剑人告诉我可以多读书来压制邪怨之气。” “你已经见过传剑人了?” 还是点头。 这回轮到张则镜惊讶了,历代青冥剑有传剑人他是知道的,因为这一点和天师剑是一样的,只是如果持剑之人没有得到神剑的绝对认可,传剑人是不会出现的。 天师剑的传剑人他是见过的,只是好像从来没有人见过青冥剑的传剑人。 这小子说自己见过传剑人,也就是说明他就是青冥剑有史以来第一个被青冥剑完全认可的人? 看来此事要好好思量了。 这时,远处天边飞来了一个魁梧大汉,如辰星般直落城头,在他的腰间别着一把竹刀。 “可算等到你出山了,大天师,快来和我打一架,感觉摸到陆地仙门槛了。” 来人直接说出了此行目的。 汉子叫做胡谆,乃当今天下用刀的一把好手,说是“用刀第一人”都不足为过。 “胡兄怕是忘了江湖规矩,新武评出炉前五年内不允许上一任天下十人切磋斗法,这如今离新武评可是只剩三年了,况且,我还要处理事情。” 张则镜看着这个全天下公认的“武痴”无奈道。 “天师也不是江湖中人啊,再说了,您老人家啥地位,那些做排行的敢说什么?老子第一个用刀砍他。” 揉了揉眉心,张则镜说了一个折中的办法,“今天就算了,新武评放榜后,我去找你,也算是帮你护道一程了。” 思考了一下,胡谆觉得可行,就打算抱拳行礼,告辞离去,随意一瞥,就看见了手持青冥剑的叶逍然,身体一僵,停下了动作。 正是已经百年未曾现世的青冥剑。 胡谆的脑海里响起了大天师的声音。 叶逍然看到胡谆没了动作,只得尴尬笑笑,不是他不想向前辈行礼,而是实在没有力气。 片刻之后,胡谆告辞大天师后,踏空离去。 这城头之上,先来了有“儒圣”称号的颜青庐,再来了当代龙虎山大天师张则镜,后又是被誉为“天下用刀第一人”的胡谆来此。 他们早晚都要走的。 而城头之上,至始至终不变的人,是青冥剑主,叶逍然。 ------------ 第一卷 剑起处 第八十六章 欲望 自从司徒弘返回天心门之后,他便一直待在密室里面巩固一颗金丹,待到双修之日便可以一举突破元婴境界。 今天,依旧是柳慕云来向他汇报梁国的动向。 行礼之后,柳慕云恭敬地说道:“师父,梁帝前两天召见了凌文渊进入皇宫,所谈内容不得而知。” 司徒弘没有睁眼,冷不丁地回答道:“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柳慕云却是没有任何要离开的动作。 司徒弘皱了皱眉头,睁眼不耐烦地问道:“还有什么事?” 柳慕云犹豫了一下,开口回答道:“师父,你看我和凌昭寒的婚约……” “婚约,什么婚约?你怕不是忘了现在整个凌家都在找我的下落,这是老子叛逃的时候掳走的凌家小姐,你现在和她成婚,怎么,怕天下人不耻笑我天心门?” 话音未落,司徒弘便反驳道。 柳慕云没有说话,司徒弘看着有些不甘心的弟子,开口道:“放心,待为师与她双修完毕之后,成功跻身元婴境,到时候没人可以管我们,那时候再让她红盖头一盖,被窝里一丢,不还是你媳妇?不见血怎么了?这么个尤物,是那些普普通通的女人可以比的?” “慕云啊,你要明白,为师是为了整个天心门好。” 柳慕云依旧没有言语,只是行礼之后便退出了密室。 柳慕云走后,司徒弘走到密室的巨大屏风后,这里有一张床,床上躺着一个浑身赤裸的女子,雪白的肌肤在光芒的照耀下仿佛要滴出水来。 正是拥有极寒圣体的凌昭寒。 缓缓走近,看着凌昭寒的胴体,饶是司徒弘都有些欲火上头,一身曲线曼妙动人,该肥的地方一点不瘦。 司徒弘到床边蹲下,开口道:“我已经很多年没有碰过女人了,不过好在你这小娘们可以勾起我的欲望,放心,等我跻身元婴境之后,什么是我不能给你的。” 说话期间,他的右手手掌自凌昭寒的脖颈缓缓向下揉捏,先是两座高大的山峰,再是小腹,然后顺着她的大腿根重重划下。 “哼” 处于女人的本能,凌昭寒娇哼了一声,虽然她还未经人事,但是她今年已经二十岁了。 这不叫唤还好,一叫唤便让司徒弘感觉这还不够,司徒弘翻身骑在了她的身上,慢慢弯腰,将头埋在凌昭寒的三千青丝里,猛吸一口气,轻轻蹭着美人精致的脸颊。 两行泪珠,从凌昭寒眼角滑落。 最后,摸了摸凌昭寒的脸颊,司徒弘便离开了这里。 走之前他不忘锁上了密室的门,并且加上了一道道禁制。 离开密室的司徒弘看着外面的天光,感觉元婴境离自己越来越近,于是他召开了众位长老,打算将双修日子提前,毕竟迟则生变的道理他还是知道的。 至于什么阴气是不是最旺盛的不关他的事,先干了再说。 会议看来是一时半会结束不了了。 密室内,没有灵力还被施展了定身术的凌昭寒默默地哭泣着。 爷爷战死,叶逍然重伤,自己马上要和司徒弘双修,这一切,对于她来说,太痛苦了,若不是根本动弹不得,她估计早就自我了绝了。 “哒。” 脚步声传来,凌昭寒震惊了,还有人? 那人不紧不慢的绕过巨大屏风,看着眼前有着完美身材的赤裸的凌昭寒,开始摩拳擦掌起来。 柳慕云!他没走!他一直躲在了密室里面。 “没想到堂堂凌家小姐,竟是有如此一天。当初我前往凌家的时候,你就应该和我睡了的,那样的话,老家伙还会嫌弃你不是处女,可能不会与你双修。” 柳慕云奸诈的嗓音响起,他已经来到了床前。 他不紧不慢地解开了外衣的腰带,只留下一套贴身内衣,紧接着,他翻身上床,侧躺在凌昭寒身边,左脚搭在凌昭寒的小腹上,双手环绕她的脖子,呼吸开始慢慢变得炽热。 凌昭寒听着离自己很近很近的大声喘气声,脑子里一片空白,哪怕隔着衣服,她也感受到了柳慕云起了生理反应…… 柳慕云不急着行云雨之事,做那鱼水之欢,他开始揉搓两座高大的山峰,动作极其轻柔,好像在摆弄艺术品一样。 接着是按压凌昭寒的小腹,再接着,他来到了凌昭寒的脚边,开始玩弄她的玉足…… 一个时辰过去了,凌昭寒不知道自己已经流了多少泪,但是柳慕云却是知道自己的欲望已经到达顶峰了。 他站在床边,开始褪去最后一层贴身衣物,是时候开始干正事了。 凌昭寒紧闭双眼,似乎是接受了接下来要发生的一切。 就在柳慕云准备“霸王硬上弓”凌昭寒时,一道强劲道气将柳慕云直接砸在了密室的墙上,让他动弹不得分毫。 还没有被狗咬的凌昭寒偏头看去,惊讶地瞪大了双眼。 来人不是司徒弘,而是自己的父亲凌文渊。 祖师堂。 司徒弘脸色大变,大喝道:“结护宗大阵。” 说罢,他的身形转瞬即逝。 下一刻,他已经出现在了天心门上空,快速向密室飞去。 一条灰色长线似乎已经等待多时,向司徒弘极速掠去。 司徒弘不得不停下身形,防御手段尽出,拦下了这道……剑光! 天心门大门处,一个少年刚刚收剑,身旁是已经昏过去的两个守门人。 司徒弘瞪大双眼看着少年。 叶逍然! 密室内。 凌文渊将凌昭寒隔离开来,解除了她身上的一切禁制,于是,凌昭寒得以换上了衣服。 柳慕云死死盯着来人,此人的气息,深不可测! 凌文渊似乎已经不想说话了,看着满脸泪水的宝贝女儿,满脸愧疚。 只见他右手一挥,墙壁里的柳慕云便已经化作一团黑雾消散在了天地间。 金丹杀筑基,只在覆手之间。 “爹,你怎么来了。” 凌昭寒带有哭腔地问道。 “爹来晚了,先带你离开这里,叶逍然还在外面呢。” 说来话长,当务之急是破开密室,刚刚可以进入这里,是得了自己的那位先生帮忙。 ———— 早在他来这里之前,颜青庐便找到了他。 “小王八犊子,不知道提前炼化本命真理的后果?一天天的净让我不省心。那司徒弘不用找了,他就在天心门躲着,速去速回,晚了我也帮不了你。” “噢,对了,那个叫叶逍然的小子,应该会和你一起。” ———— 而城头那边,大天师张则镜与叶逍然有过一场坦诚地对话,在胡谆离开之后。 “出于使命,我必须要压制剑灵,希望你明白。” 思量了很久的叶逍然问道:“前辈,晚辈能不能在这之前,让剑灵先帮我杀了司徒弘。” 这回轮到张则镜沉默了一会,想了一会儿的大天师起了一卦,道:“可以,但是我不会帮你守潼谷关。” 猜到了叶逍然下一句话的张则镜面无表情。不过他的下一句话让少年觉得不愧是前辈! “不过我可以帮你杀了赫连勃勃。” 叶逍然哪里敢得了便宜还卖乖,赶忙点头,“有劳前辈了。” 说罢,眨眼间的功夫,张则镜已经去而复返,手上是一颗头颅。 ———— 于是,在颜青庐道破天机后,叶逍然与凌文渊两人共同来到了天心门。 此刻密室里的的凌文渊两眼放金光,若是再拖下去,他会被圣贤道理反噬。 而山门口的叶逍然那原本被“文心”控制的左眼此刻已经完完全全交由剑灵控制。 此刻他的战力,约有一个元婴了吧?不过最低也有金丹巅峰了。 于是,又是一剑,司徒弘被劈落在地。 ------------ 第一卷 剑起处 第八十七章 共斩(一) 司徒弘重重砸在天心门正殿的青石板上,震得殿宇梁柱簌簌掉灰。 玄色道袍后背裂开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碧青色的剑气余劲在伤口处游走,灼烧着他的经脉,让他忍不住闷哼出声。 他撑着地面勉强抬头,只见叶逍然立在山门处,青衫猎猎,左手按在青冥剑剑柄上,左眼泛着妖异的碧光——那是剑灵完全掌控的征兆,气息竟比刚才劈出那一剑时还要强盛,隐隐有突破金丹桎梏、触达元婴境的威压。 “结阵!快结护宗大阵!”司徒弘嘶吼着,声音因剧痛而扭曲。他知道,单凭自己如今的状态,绝不是这剑灵附体的叶逍然的对手。 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七位天心门长老各持一柄刻有雷纹的玉符,飞速奔至山门两侧的阵眼石旁。 玉符嵌入石槽的瞬间,淡紫色的雷光从地面窜出,交织成一张巨大的雷网,将整个天心门笼罩其中。 雷网上的雷弧噼啪作响,散发出的威压让空气都变得粘稠,这便是天心门的护宗大阵“九霄雷阵”,能将阵内修士的雷法威力提升三成,更能引天地间的雷力化为攻击。 叶逍然眼神未变,右手握住青冥剑剑柄,缓缓将剑拔出。 碧青色的剑光如秋水般流淌,剑身在雷网的映照下,竟泛起一层淡淡的光晕。他脚步向前一踏,身形如箭般射出,青冥剑在身前划出一道直线,一道丈许长的碧青色剑气破空而去,直斩雷网。 “铛!” 剑气撞在雷网上,雷网剧烈晃动,无数雷弧朝着剑气汇聚,想要将其吞噬。但剑气韧性极强,硬生生在雷网上撕开一道口子,虽瞬间便被雷力修复,却也让护宗大阵的威压弱了一分。 与此同时,密室之中,凌昭寒脸色苍白,双手仍在微微颤抖,但眼神却紧紧盯着密室门口,声音带着哭腔:“爹,叶逍然他……” “放心,那小子有剑灵护持,一时半会儿不会有事。”凌文渊打断女儿的话,语气沉稳,却难掩眼中的担忧。 他右手一挥,一道淡金色的道气裹住凌昭寒,将她护在身后,然后走向密室门。 门上的禁制仍在闪烁,凌文渊指尖凝起一道道气,轻轻点在禁制上。每点一下,禁制便暗淡一分,片刻后,“咔嚓”一声,禁制碎裂开来。 刚推开门,便有三道紫金色的雷丝射来,直指凌文渊后心。门外,两名天心门的筑基修士正手持雷符,眼神警惕地盯着密室。 “不知死活。”凌文渊冷哼一声,左手反手一扬,一道道气化作护盾,将雷丝挡下,随即右手一指点出,两道淡金色的道气如箭般射出,正中两名筑基修士的眉心。两人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直挺挺地倒了下去,气息全无。 “走。”凌文渊扶住仍有些踉跄的凌昭寒,快步朝着后山方向走去。 沿途不时有天心门的弟子闻讯赶来,却都被凌文渊随手解决。 他的出手极有分寸,若非遇到死缠烂打的弟子,大多只是震晕,并未下杀手——毕竟凌家与天心门无深仇大恨,此次前来,只为救人。 后山方向的天空,突然暗了下来。 司徒弘的声音从正殿方向传来,带着疯狂:“叶逍然!你当真以为凭一个人就能赢我?今日便让你见识,我天心门九霄神雷的真正威力!” 凌文渊抬头望去,只见司徒弘已飞到半空,双手结出复杂的印诀,周身的紫金色雷光越发浓郁,竟渐渐化作了深紫色。 他头顶的护宗大阵雷网,此刻也开始收缩,无数雷弧朝着他的双手汇聚,形成了两团磨盘大的雷球。雷球之中,隐隐有龙形虚影在游动,散发出的毁灭气息,让整个天心门都在微微颤抖。 “是九霄神雷的‘雷龙噬天’!”凌文渊脸色一变。 他曾听闻,龙虎山的九霄神雷中有一门禁术,需以自身灵力为引,强行牵引护宗大阵的雷力,凝聚出雷龙虚影,威力虽能媲美元婴初期修士的全力一击,却会对自身经脉造成极大损伤,稍有不慎便会灵力暴走,身死道消。 叶逍然显然也感受到了这一击的恐怖,他停下脚步,双手握住青冥剑,将剑举过头顶。碧青色的剑光骤然暴涨,竟化作一柄数十丈长的巨大剑影,悬浮在他头顶。 剑影之上,无数细小的剑气如繁星般闪烁,散发出凌厉的气息。他口中虽无言语,剑灵的意识却通过青冥剑传递出一股决绝——这一剑,便是要以剑破雷,直斩司徒弘。 “吼!”司徒弘双手猛地向前一推,两团雷球化作两条深紫色的雷龙,张开巨口,朝着叶逍然俯冲而去。雷龙所过之处,空气被灼烧得发出滋滋声响,地面上的石块纷纷化作齑粉。叶逍然眼神一凝,双手持剑,猛地斩下。巨大的碧青色剑影随之落下,与两条雷龙撞在一起。 “轰隆隆——” 惊天动地的巨响传遍整个山脉,碧青色的剑光与深紫色的雷劲在空中炸开,形成一片巨大的光海。光海之中,无数剑气与雷弧四处飞溅,天心门的殿宇被气浪掀飞了屋顶,山门处的石狮子被震得粉碎,地面裂开一道道巨大的沟壑,深不见底。 叶逍然被气浪掀得向后滑出数丈,双脚在地面犁出两道深沟,青冥剑的剑光黯淡了几分,他的嘴角溢出一丝血迹——即便有剑灵操控,硬接这禁术一击,炼气境的身体仍难以承受。 司徒弘的情况更糟,他被气浪反噬,从半空跌落,重重砸在正殿的屋脊上,将屋脊砸出一个大洞。他喷出一口鲜血,脸色苍白如纸,周身的雷光也变得微弱起来,但眼神却依旧疯狂:“还没完!我还没输!” 他挣扎着从屋脊上爬起,双手再次结印,这次,他竟开始燃烧自己的金丹!只见他丹田处泛起一道刺眼的金光,金丹的气息不断外泄,与护宗大阵的雷力融合在一起。他的身体开始膨胀,皮肤表面布满了雷纹,整个人仿佛化作了一尊由雷力凝聚而成的巨人。 “九霄神雷,神雷灭世!” 司徒弘嘶吼着,声音不再是人言,而是如雷鸣般的咆哮。他双手朝着叶逍然的方向猛地拍下,无数深紫色的雷柱从天空落下,如暴雨般朝着叶逍然砸去。 叶逍然眼中闪过一丝凝重,剑灵的意识在他体内飞速运转,青冥剑突然发出一声清越的剑鸣,剑身上的碧青色光芒竟化作了青色的火焰。 “青冥,焚天破雷!” 这一次,不再是单纯的剑气,而是剑与火的融合。叶逍然双手持剑,身形旋转起来,青冥剑化作一道青色的火轮,将他护在中间。雷柱砸在火轮上,发出“滋啦”的声响,雷力被火焰灼烧,渐渐消散。 但雷柱太多,即便有火轮护持,叶逍然仍被不断逼退。 他的身体开始出现细小的伤口,鲜血顺着青衫流下,滴落在地面上。 ------------ 第一卷 剑起处 第八十八章 共斩(二) 就在这时,一道淡金色的道气从后山方向飞来,直斩司徒弘的后心。司徒弘猛地回头,只见凌文渊正站在不远处的山坡上,眼神冰冷地看着他。 “凌文渊!你敢坏我大事!”司徒弘怒吼着,左手一挥,一道雷弧朝着凌文渊射去。 凌文渊侧身避开雷弧,右手再次一扬,一道道气化作长剑,直刺司徒弘的丹田。 他知道,司徒弘燃烧金丹,已是强弩之末,只要打断他的施法,便能让他灵力暴走。司徒弘显然也明白这一点,他右手放弃继续操控雷柱,转而凝聚雷力,挡在丹田前。 “铛!” 道气长剑撞在雷力上,雷力剧烈晃动,却并未破碎。 就在这僵持的瞬间,叶逍然抓住了机会。 他猛地停下旋转,青冥剑上的青色火焰暴涨,他双手持剑,身形如箭般射出,剑刃直指司徒弘的眉心。司徒弘想要躲闪,却发现身体因燃烧金丹而变得迟滞,只能眼睁睁看着碧青色的剑光越来越近。 “不——!” 他发出一声不甘的怒吼,却已无力回天。 “噗!”青冥剑精准地刺入司徒弘的眉心,碧青色的剑光从他的后脑穿出。 司徒弘的身体猛地一僵,燃烧的金丹瞬间停止,周身的雷力也随之消散。他的眼睛圆睁,似乎还不敢相信自己就这么败了。 叶逍然拔出青冥剑,碧青色的剑光一闪,司徒弘的头颅便与身体分离,掉落在地,鲜血喷溅而出,染红了身下的青石板。 随着司徒弘的死亡,护宗大阵“九霄雷阵”也失去了控制,雷网渐渐消散,只剩下零星的雷弧在空气中闪烁,然后缓缓熄灭。 天心门的长老和弟子们见门主战死,顿时乱作一团,有的四散奔逃,有的则跪倒在地,面露绝望。 叶逍然站在原地,青冥剑垂在身侧,剑身上的血迹缓缓滑落,滴落在地面上。 他的左眼渐渐恢复了正常的颜色,剑灵的意识开始退去,身体的虚弱感如潮水般涌来。他踉跄了一下,险些摔倒,幸好凌昭寒及时跑了过来,扶住了他。 “叶逍然!你怎么样?”凌昭寒的声音带着担忧,眼眶通红。 “我没事……”叶逍然勉强笑了笑,声音有些虚弱。 凌文渊也走了过来,看着叶逍然,眼中露出赞许的目光:“好小子,不愧是被父亲看好的人。” 他右手一挥,一道道气裹住叶逍然和凌昭寒,“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先离开。” 三人转身朝着后山走去,身后的天心门渐渐被烟尘笼罩。 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洒在三人的身上,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凌昭寒紧紧握着叶逍然的手,感受着他手心的温度,心中的恐惧渐渐消散。 凌文渊走在最前面,眼神坚定,他知道,这次救下女儿,击退司徒弘,只是一个开始,未来还有更多的挑战在等着他们。 就在三人即将走出天心山脉时,天空中突然传来一道平淡的声音:“凌文渊,叶逍然,且慢。” 三人停下脚步,抬头望去,只见一道青色的身影踏空而来,正是大天师张则镜。 张则镜落在三人面前,目光落在叶逍然身上,严肃开口:“你现在的身体已经是强弩之末,需尽快引青冥剑气流出体内,而且经此一役,导致你的身体对剑灵的排斥大幅度降低,也需要及时压制他,不然很快他就会开始抢夺你身体的主导权。不过你不要太过于慌张,你约摸还有一周时间,我会先前往明理书院两天,你可以到处走走,到时候我会来找你。” 叶逍然点点头,他明白了张则镜的意思。 张则镜又看向凌文渊:“凌兄,凌家乃将门世家,此次司徒弘之事,本应该由我这个大天师亲自动手来清理门户,不过既然你和叶逍然来了一场共斩,也就没有这个必要了。日后若有需要,龙虎山定会出手相助。” 凌文渊拱手道:“多谢大天师。” 张则镜不再多言,转身踏空而去,身影很快消失在天际。 三人继续前行,很快便消失在山林之中。天心门的废墟之上,只剩下风吹过的声音,仿佛在诉说着这场惊天动地的厮杀,以及那些逝去的人和事。 夜幕降临,繁星点点。凌文渊带着叶逍然和凌昭寒来到一处山间小屋,这里是他之前留下的一处落脚点。 屋内,凌昭寒为叶逍然包扎好伤口,凌文渊则在屋外布下了一道简易的禁制,以防有人打扰。 “今日之事,多亏了你。”凌文渊看着叶逍然,语气诚恳,“若不是你直接对上了司徒弘,我一个人没有那么容易得手。” “凌叔客气了,我与昭寒是朋友,救她是应该的。”叶逍然摇摇头,说道。 凌昭寒坐在一旁,脸颊微红,看着叶逍然的眼神中充满了感激,除此之外,还有一丝欢喜。 三人简单吃了些干粮,便各自休息。 叶逍然躺在床榻上,回想着今日与司徒弘的厮杀,心中感慨万千。他知道,自己的修行之路还很长,只有不断变强,才能保护身边的人,才能应对未来的种种危机。 窗外,月光如水,洒在地面上,泛起一层淡淡的银光。 叶逍然闭上眼睛,开始运转体内的灵力,虽然身体仍很虚弱,但他的眼神却无比坚定。 他相信,只要自己坚持不懈,终有一天,能够真正掌控青冥剑的力量,成为一名真正的强者。 ------------ 第一卷 剑起处 第八十九章 明理书院(1) 卯时三刻,天光未澈,云深不知处。 群山环抱之中,晨雾如一条条乳白色的巨蟒,缠绕着黛青的山峦,流连于深翠的谷壑。 万籁尚未完全苏醒,只有不知名的早鸟,偶尔发出一两声清越的啼鸣,划破这近乎凝固的静谧。 就在这片浓得化不开的雾霭深处,有一点灯火率先亮起,紧接着是第二点,第三点……星星点点,连缀成片,柔和而坚定地驱散着黎明前的黑暗。 那是一座书院。白墙青瓦,飞檐斗拱,所有的建筑都依着山势,错落有致地铺陈开来,既不张扬,亦不逼仄,只是安然地坐落于此,与周遭的天地呼吸相融,仿佛它本身便是这山峦生长出来的一部分。 匾额高悬,是四个筋骨嶙峋、却又透着温润之意的古字——“明理书院”。 书院正门前的广场已然汇聚了不少人影。 皆是青衫年少,最大的不过二十出头,最小的恐怕只有十五六。 人人身着统一的月白色学子服,束发而立,身形挺拔如新生的竹。没有人交谈,甚至没有人左右顾盼,只有一种沉静而又蓬勃的气息,在他们之间无声地流淌。他们面向东方那尚未露出晨曦的天际,屏息凝神。 今日是朔日,亦是明理书院一月一次的“晨谒”之期。 新生陆明站在人群靠后的位置,身量在同龄人中不算高,面容尚带几分少年人的青涩,但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浸在寒潭里的墨玉,澄澈中带着探究,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 他能感觉到,脚下所立的青石广场,每一块石板都被岁月磨得温润,内里似乎蕴藏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沉稳力量,随着他的呼吸,微微脉动。空气里弥漫着山间草木的清气,以及一种更为缥缈的东西——像是陈年墨香,又像是古籍散出的微尘,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仿佛檀香燃尽后的余韵。 那是“文气”,或者说,“道韵”。陆明在心里默默想着。他来自一个偏远的小城,凭着一点不算顶尖的灵根和一股不肯服输的韧劲,才侥幸通过了书院那堪称严苛的考核。 对于这座由当代儒圣、化神境大能颜青庐先生亲手创立的明理书院,他心中充满了敬畏与向往。 忽然,一阵极轻微的钟声自书院深处传来。 “铛——” 钟声并不洪亮,却悠远绵长,仿佛不是敲击金属所致,而是直接响彻在每个人的神魂深处。广场上所有的学子,包括陆明在内,神情瞬间变得无比庄重,齐齐躬身,向着东方那空濛的云海,执弟子礼。 钟声余韵未绝,一道身影,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了广场前方的高台之上。 没有人看清他是如何出现的,仿佛他本就站在那里,与那高台、与这山、与这片天地,浑然一体。 那是一位青衫老者,须发皆白,面容清癯,身形略显消瘦。 他站在那里,没有任何迫人的气势散发,甚至感觉不到丝毫灵力的波动,就像一位最寻常不过的乡村塾师。 然而,当他那双平静如古井深潭的目光缓缓扫过台下众学子时,陆明只觉得浑身一轻,连日赶路的疲惫、初入陌生环境的忐忑、心底那点微末的自矜与不安,竟在这一瞥之下,如同被温水洗过一般,悄然消散。心神变得前所未有的宁静与通透。 这便是儒圣,颜青庐。 颜青庐并未开口说话,他只是静静地站着,目光掠过台下那一张张年轻而充满朝气的面孔。片刻后,他抬起右手,伸出食指,凌空虚划。 指尖过处,并无光华闪耀,也无雷鸣风啸。但就在他指尖划动的轨迹上,虚空仿佛变成了一张无形的宣纸,一个古朴的篆文,随着他指尖的移动,被清晰地“书写”了出来。 那是一个“礼”字。 它并非由笔墨构成,也非灵力凝聚的光影,它更像是一种“理”,一种“道”,直接烙印在虚空,烙印在所有目睹者的心间。笔画圆融,结构端庄,每一笔都蕴含着说不清的规矩、法度与和谐。它静静地悬浮在那里,散发着温润而永恒的光芒。 陆明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个字。他感到自己的神魂,似乎正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去模仿,去体悟那个字的每一处转折,每一分意蕴。 体内那丝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灵力,竟不由自主地开始缓缓流转,循着某种玄奥的路径,变得异常温顺和驯服。 脑海中,过往读过的那些关于“礼”的经义篇章,如同零散的珠玉,被一根无形的丝线串起,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 原来,这就是“圣人传道,不言之教”。陆明心中震撼莫名。 颜青庐书罢“礼”字,指尖再动。 第二个字,“德”。 笔势愈发厚重,带着山岳般的沉稳与承载。学子们只觉得肩头微微一沉,仿佛有无形的重量压下,并非压迫,而是一种敦促,一种砥砺。 第三个字,“仁”。 此字一出,一股温煦博大的气息弥漫开来,如春风化雨,润物无声。许多学子脸上不自觉地流露出柔和之色,眼神变得明亮而纯净。 第四个字,“理”。 笔画最为繁复,结构最为严谨,光芒内敛,却仿佛蕴含着天地间最根本的秩序与法则。 看到这个字,陆明感到自己的思绪变得异常清晰、敏锐,一些平日修行中百思不得其解的关窍,此刻竟隐隐有了松动的迹象。 四个古篆,悬于虚空,光芒流转,交相辉映。礼、德、仁、理。它们不仅是文字,更是大道显化,是明理书院立院的根基。 颜青庐负手而立,依旧沉默。但他的“讲学”已然开始。每一位学子,都沉浸在这无声的教诲之中,根据自己的资质、悟性与积累,汲取着不同的养分。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炷香的时间,或许已是一个时辰。 当天边第一缕晨曦终于刺破云层,金红色的光芒为云海镶上璀璨的滚边时,那四个悬浮的篆文,也如同完成了使命般,缓缓变淡,最终消散于无形,仿佛从未出现过。 颜青庐的身影,也在晨光中渐渐模糊,直至消失。 广场上,众学子依旧保持着躬身的姿势,良久,才陆续直起身来。没有人立刻离去,大多数人仍闭目凝神,回味着方才的收获。空气中,那股沉静而博大的道韵,久久不散。 陆明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眼中闪烁着兴奋与思索的光芒。他感觉自己的修为似乎精进了一丝,更重要的是,心境仿佛被洗涤过一般,对前路的方向,有了更清晰的认知。 “如何?颜圣的‘晨谒’,可比得上你家中长辈的传功灌顶?”一个略带戏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陆明转头,看见一位身材高挑、面容俊朗的年轻学子,正笑吟吟地看着他。这人名叫陈淮,与他同期入院,性子活络,几天前便主动与陆明结识。 “家祖不过是筑基修为,岂敢与颜圣相提并论。”陆明摇头苦笑,语气却并无自卑,“此种传道之法,闻所未闻,直指大道根本,非寻常功法传承可比。” “那是自然。”陈淮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道,“颜圣他老人家早已是化神境的大能,据说离那虚无缥缈的合道境界,也只差半步。他创立的这明理书院,讲究的便是‘明心见性,格物致知’,与那些只知打坐练气、淬炼金丹的宗门,可是大不相同。” 陆明点了点头,深以为然。他正是因为向往这种“道理”与“力量”并重的修行之路,才毅然选择前来。 “走吧,陆师弟,‘晨谒’已毕,该去‘格物院’上早课了。”陈淮拍了拍陆明的肩膀,“今日是沈教习讲授《元气辩》,他可最是厌恶迟到的。” 两人随着散去的人流,穿过广场,沿着一条青石板铺就的小径,向书院深处走去。 ------------ 第一卷 剑起处 第九十章 明理书院(2) 小径两旁,古木参天,枝叶间漏下细碎的金色阳光,在地上跳跃成斑驳的光影。 鸟鸣声愈发清脆,夹杂着远处溪流的潺潺水声,以及不知从哪间书斋传来的、若有若无的朗朗读书声。 书院内部,更是别有洞天。 亭台楼阁,水榭回廊,无不透着雅致与古意。不时有身着月白学子服的年轻身影,或独行沉思,或三五成群低声探讨,步履从容,神色专注。 经过一片茂密的竹林时,陆明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他的目光,被竹林边缘的一棵巨树吸引了。 那棵树实在太过古老了。树干之粗壮,恐怕需要十人合抱,树皮皲裂,呈现一种深沉的暗褐色,上面布满了厚厚的苔藓,如同披着一件岁月的鳞甲。 枝叶并不如何繁茂,甚至显得有些稀疏,但每一根枝桠都虬结苍劲,向着天空奋力伸展,带着一种沉默而倔强的力量感。它就那样静静地伫立在竹林旁,与周遭的翠竹、远处的书阁融为一体,却又仿佛独立于时光之外。 一股难以形容的古老、沧桑、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灵性”气息,从古树身上散发出来,让陆明的心神为之所夺。 “那是‘问道古树’。”陈淮见陆明看得出神,便解释道,“据说在颜圣创立书院之前,它就已经在此地生长了不知几千年。书院里的老人都说,此树有灵,能感应学子道心。” “感应道心?”陆明好奇地重复了一句,脚步不自觉地向着古树挪近了几步。 “嗯,只是一种说法啦。”陈淮不以为意地耸耸肩,“你看它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除了特别老、特别大,也没什么稀奇。平日里,大家最多在树下坐坐,感受一下它的古老气息,求个心境平和罢了。也没见谁真能从它那里得到什么‘感应’。” 越靠近古树,那股沧桑古老的气息便越是浓郁。陆明仰起头,看着那如虬龙般盘踞向天的枝干,心中忽然生出一种莫名的悸动。仿佛那沉默的巨树内部,有什么东西正在呼唤他。一种源自血脉深处,或者灵魂本源的好奇与冲动,毫无征兆地涌了上来。 他的目光,落在了低处一根斜伸出来的树枝上。那树枝约莫儿臂粗细,表皮光滑,与其他布满苔藓的枝干相比,显得有些特别。 鬼使神差地,陆明伸出了手。 “喂!陆明,你干嘛?”陈淮察觉到他动作的异常,急忙出声阻止。 但已经晚了。 陆明的手指,已经触碰到了那根冰冷的树枝。指尖传来的触感,并非想象中的粗糙木质,反而带着一种温润如玉的质感。下一刻,他几乎是出于本能地,轻轻向下一折。 “咔嚓。” 一声清脆的、细微的断裂声,在清晨静谧的空气里,显得格外清晰、刺耳。 那根树枝,竟被他轻而易举地折了下来,握在了手中。 陈淮猛地瞪大了眼睛,张着嘴,后面劝阻的话全都卡在了喉咙里,脸上写满了错愕与难以置信。他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眼花了,这陆明是疯了不成?竟然敢在书院里,折损这棵被视为圣物的古树之枝? 然而,更令人震惊的事情,紧接着发生了。 就在树枝断裂的刹那,那棵沉寂了不知几千年的古树,猛地颤动了一下! 不是风吹的摇曳,而是整个庞大树身,从根系到树梢,一种源自本源的、剧烈的颤抖! 嗡—— 一声低沉浑厚的嗡鸣,自树心深处传出,并非通过空气传播,而是直接震荡在方圆百丈内所有生灵的神魂深处! 紧接着,一道光华,自那被折断的树枝断裂处,猛地迸发出来! 初时只是微弱的一点,但瞬息之间,便化作一道巨大的、凝实的、纯净无比的白金色光柱,冲天而起!光柱直径足有数尺,内部仿佛有无数细小的金色文字如游鱼般流转生灭,散发着至大、至正、至刚、至纯的磅礴气息! 万丈光华,直冲霄汉! 光芒是如此炽烈,瞬间将尚未大亮的天空映照得如同白昼,甚至连东方那初升的朝阳,在这光柱面前都黯然失色!整个明理书院,都被笼罩在这片神圣而浩大的光辉之中。青瓦、白墙、翠竹、学子们月白色的衣衫……所有的一切,都染上了一层白金色的光辉。 竹林停止了摇曳,溪流仿佛停止了流动,所有的鸟鸣、人声,在这一刻全都消失了。时间,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光芒所凝固。 广场上尚未完全散去的学子,格物院内准备授课的教习,藏书阁中翻阅典籍的修士,丹房内控火的弟子……所有身处书院范围内的人,全都感受到了这股源自灵魂深处的震动,看到了那道贯通天地的璀璨光柱! “那是……问道古树的方向!” “发生了什么?!” “好……好恐怖的气息!这是什么异宝出世?” 惊呼声、骇然声,在各个角落响起。无数道目光,带着震惊、茫然、敬畏,齐刷刷地投向古树所在的位置。 陆明手持那截不过尺许长的树枝,僵立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树枝入手温润,并不灼热,反而传来一种难以言喻的亲近与契合之感,仿佛它本就该属于自己。但他完全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他只是……只是忍不住折了一根树枝而已…… 光芒持续了约莫三息的时间,才开始缓缓收敛,最终完全缩回那截被折断的树枝断裂处,只在古树粗壮的树干上,留下一个散发着柔和白光的奇异纹路,若隐若现。 直到光芒彻底散去,那笼罩天地的磅礴压力消失,周围凝固的一切才仿佛重新“活”了过来。风声、水声、鸟鸣声再次入耳。 陈淮猛地喘了几口粗气,脸色煞白,指着陆明手中的树枝,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周围的竹林小径上,已经迅速汇聚了不少闻讯赶来的学子,所有人都用惊疑不定的目光,看着手持树枝、呆立古树下的陆明,窃窃私语声如同潮水般蔓延开来。 “是他?那个新生?” “他折了古树的树枝?” “刚才那动静……是因为他折了树枝?” “这怎么可能!古树坚逾精金,曾有金丹期的教习全力一击,都未能伤其分毫!他一个刚入门的新生,如何能折得动?” “莫非……传言是真的?此树真能感应道心,择主而现?” 就在一片哗然与猜测声中,一道青色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古树之下,陆明的面前。 依旧是那身朴素的青衫,依旧是那副清癯的面容。 颜青庐去而复返。 所有的议论声、惊疑声,在颜青庐现身的那一刻,戛然而止。整个竹林区域,变得落针可闻。所有学子,无论辈分高低,全都躬身肃立,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颜青庐的目光,先是落在那棵古树树干上新出现的、散发着微光的纹路上,凝视了片刻,那双古井无波的眼中,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像是追忆,又像是释然。 随后,他的目光,才缓缓移到了陆明手中那截平平无奇的树枝上,最后,落在了陆明那张犹自带着茫然与惊恐的年轻脸庞上。 在所有人的屏息凝神中,这位被尊为儒圣的化神境大能,轻轻叹息了一声。那叹息声很轻,却仿佛带着千年的重量,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千年等待,终遇明主。” ------------ 第一卷 剑起处 第九十一章 明理书院(3) 八个字,如同八道惊雷,在所有听闻此言的学子心中炸响! 千年等待?终遇明主? 难道说,这棵矗立于此无数岁月、被视为书院象征之一的古树,千年以来,一直在等待着某个能够折下它枝条的人?而这个人,就是眼前这个看上去毫不起眼的新生——陆明? 这……这简直是书院立院以来,从未有过的惊天之事! 陆明也彻底懵了。颜圣的话语,他听得清清楚楚,却完全无法理解其中的含义。明主?自己?这从何说起? 颜青庐没有再对陆明多说什么,他转而面向周围所有肃立的学子,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清晰地传遍整个书院: “自即日起,书院增添一规——” 他微微一顿,目光扫过那棵沉寂的古树,以及陆明手中那截已然恢复平凡、却牵动了千年因果的树枝。 “凡我书院学子,不得靠近问道古树三尺之内,更严禁——折损其枝。” “违者,废去修为,逐出书院。” 声音落下,规则已立。没有解释,没有缘由,只有一条冰冷而严厉的新规。 众学子心中凛然,齐齐躬身应道:“谨遵山长之命!” 颜青庐微微颔首,最后深深地看了陆明一眼,那目光中蕴含的东西太多太复杂,陆明完全无法读懂。然后,青衫微动,颜青庐的身影便如他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原地,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留下手持树枝、心乱如麻的陆明,以及周围无数道混杂着震惊、好奇、探究、乃至一丝敬畏的目光。 陆明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那截温润的树枝。它此刻安静地躺在他的掌心,除了材质特异些,似乎与普通的枯枝并无区别。 但他知道,一切都不同了。 从他鬼使神差折下它的那一刻起,就完全不同了。 千年古树的异动,儒圣亲口立下的新规,还有那句石破天惊的“千年等待,终遇明主”…… 他低头,看着掌心那截安静的树枝,喉咙有些发干。 这到底是什么? 而他,又究竟……做了什么? 无人能给他答案。只有清晨的山风,依旧穿过竹林,带来沙沙的轻响,仿佛亘古如此。 书院里独属于老先生的静室内。 一位青衫中年道士慢慢品尝着手中的茶,见颜青庐回来了,开口道:“问道古树千年以来难得认可一人,不点拨点拨?” 颜青庐看着这位坐着说话不腰疼的龙虎山大天师无奈说道:“我倒是想,只不过实在是说不了什么啊!” 张则镜抿了口茶,继续说道:“也是,不过得恭喜儒圣老先生,明理书院出了一个板上钉钉的陆地仙。” 颜青庐笑了笑,在张则镜面前坐下,“确实是好事,本来还想着等我的问天三十六篇完成之后试一试能否合道问道古树的。” 他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后喝了一大口,继续说道:“现在看来,要让道了。” 张则镜点了点头。 合道,乃是化神境圆满修士跻身陆地仙境界必须要做的事情,要的就是让天地认可,而一条大道,一般来说,只能容纳一人。 “哎,大天师,你的合道根基是啥啊?说出来让我开开眼。” 一向以严肃著称的颜青庐混不吝地道。 谈论到合道根本,是绝对不可随意与外人言语的,但是张则镜却是毫不犹豫地回答了一个字,“道。” 此字一出,哪怕身为道家人,也是差点引得整座明理书院文运汇聚而直接大道显化。好在张则镜摇了摇头,才令这些文运散了开来。 颜青庐没有说话,只是低头喝茶。 过了一会儿,老先生开口询问,“梁国那小子和青冥剑,处理好了?” “还没,情况比较麻烦。一是那小子琵琶骨粉碎,可能承受不住我的剑道压制,二则是青冥剑不全,这只是一部分剑灵,压制了长远来看意义其实不大。愁。” 这位早在百年前就已经是天下第一人的大天师此刻竟是说出了一个“愁”字,可见青冥剑灵一事之复杂。 这时,一个风仆尘尘的身影出现在了两人面前,直接坐下就是拿起茶壶就狠狠地喝了一大口,也不嫌烫嘴。 “还是老样子,不过这次可没有酒给你喝哈!” 颜青庐顺了顺胡须笑呵呵道。 来人很年轻,看上去才二十几岁的样子,身着一袭白衣,生的好是俊俏。 “没事,下次再喝。” 来人不计较有没有酒喝。 张则镜看了看他,继续泡茶喝。 年轻男子大声道:“刚刚是不是问道古树认主了?” 颜青庐点了点头。 “让那家伙收拾收拾,我在藏经阁顶楼等他。” 说罢,他的身形瞬间消散在了原地。 “你们儒家这位老祖,还是喜欢装嫩啊!”张则镜笑道。 颜青庐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青年正是千年之前创办了儒家的老祖宗,姓孔,一般称他为“孔老夫子”。 “小子说话注意点,别以为打不赢你们那位老祖,你就可以在这里狐假虎威。” 一个声音在屋内响起。 张则镜无奈起身抱拳,“孔先生才高八斗,气宇轩昂,文质彬彬,大人不记小人过,宰相肚里能撑船……” “得了得了,下不为例!哈哈哈……” “老祖还是喜欢被人夸啊,是也不是?”颜青庐问道。 张则镜和他相视一笑。 ———— 还愣在原地的陆明得到了一道……法令? 到藏书阁顶楼见个人,能拍马屁就拍马屁。 陆明更懵了。 ———— 千年之前,人间共有四位顶天立地的存在。 一个是提出“有教无类”的孔老夫子。 一个是认为“道可道”的臭道士。 一个是整天“阿弥陀佛”的老和尚。 一个是那“一剑破万法”的剑道魁首。 四人,从无到有,为人间合道路数,开辟了四大分类,乃当之无愧的豪杰! 他们四人皆有一个共同点,就是都未曾合道! 一座青山上。 一个道士难得不再打盹,走出道观,望了望文心城方向,点了点头。 一座寺庙内。 住持的方丈不再念经,望了望一个方向,若有所思。 天外。 一个相貌极好的青年男子,停止递剑,低头看向人间,掏出酒壶,仰头一饮而尽。 ------------ 第一卷 剑起处 第九十二章 明理书院(4) 已经起身的张则镜望了望窗外整座明理书院,开口道:“走了走了,叶逍然那里,终究是拖不得,何况龙虎山那边也不能长时间没人。” 颜青庐笑道:“理解理解。” 说罢,这位龙虎山当代大天师直接施展缩地成寸的神通,消失在了原地。 书院内,得了指示灯陆明,没有任何拖沓,让朋友帮自己向夫子请假之后,便是自己一个人直接前往了藏书阁。 明理书院的藏书阁,是全天下所有读书人公认的所珍藏孤本最多,也是最全的一座藏书阁。 在这里,可以找到几乎所有的儒家的经典著作,也有道家和佛家的些许名著,甚至还保存有几部剑经。 此刻的藏书阁顶楼,孔先生正在随手翻阅一本道家书籍。 这本书讲雷法,正是龙虎山传承千年的那一脉雷法,是千年前他跟龙虎山的开山祖师,也就是道家那位老祖的开衫大弟子“借”来的。 很快,一本书就被他翻完了。 “龙虎山道法竟然可以被这个张则镜参悟的如此之透彻,难怪他可以合道‘道’之一字。看来下一个道家老祖是他跑不了了,不错不错。” 夫子自言自语道。 “不过也不急,我儒家如今不也找到了大道种子?” 正是此刻在前往藏书阁路上的陆明。 很快,陆明走近了藏书阁,这里从来没有守阁人,因为没人敢在“儒圣”坐镇的明理书院偷书,而对于学生,颜青庐巴不得他们天天窝在这里读书。 他抬头张望这座天下最大的藏书阁,不禁感慨万千。 这座藏书阁,与其说是一座楼阁,不如说是一方被无形伟力所凝固的浩瀚星空。 踏入的瞬间,并非预想中的陈旧墨香,而是一种清冽、空灵的气息,仿佛雨后初霁的山林,又似冰雪初融的溪流。举目望去,饶是见惯了仙家手段,陆明的心神依旧被狠狠留住,一时竟忘了呼吸。 视线所及,是一卷卷、一册册、一轴轴难以计数的典籍。 它们并非静静地躺在书架上,而是以某种玄妙的规律,悬浮于这片无垠的虚空之中。 有的卷轴合拢,如同沉眠的巨龙,周身缠绕着各色的灵光,缓缓自转;有的书册展开,页页薄如蝉翼,其上文字却如金似火,自行流淌飞舞,演绎着神通妙法;更有那似玉石、金箔乃至不知名兽骨制成的典籍,魏然如山,散发出古老苍茫的气息。 这些典籍汇聚成河,盘旋如涡,有的密集处如星云团聚,光芒璀璨,映照得那片虚空亮如白昼;有的稀疏处则如孤星远悬,清冷寂寥,只在黑暗中散发出一点执着的光芒。极目远眺,只见这书的星河层层叠叠,无穷无尽,一直延伸到视线与神念都无法触及的黑暗深处。偶尔有强横的神识扫过,会引起某片书海的共鸣,万千字符同时亮起,道音轻鸣,汇成一片无形的浪潮,冲刷着人的神魂。 空气中,弥漫着的是万古沉淀的智慧气息。不仅仅是墨香,更有竹简的清苦、玉书的温润、金箔的锐利、兽皮的古拙……无数种气味交织在一起,却奇异地并不混杂,反而层次分明,吸入一口,便觉灵台清明,往日修行中一些晦涩之处,竟有豁然开朗之感。 “上来吧!” 一个年轻的声音从顶楼响起,飘浮在空中的书籍如获命令,一本本汇聚在一起,最终形成了一排通往顶楼的阶梯。 陆明没有过多思考,缓缓走了上去,很快,他到达了顶楼,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个已然起身的,身边有金色文字环绕的……少年? 少年转过身来,右手轻轻一挥,瞬间斗转星移。 陆明只觉得一阵头晕,下一刻,二人就置身于一个周围全是金色文字飘浮的世界。看到他的到来,那些文字疯狂地向他汇聚过来。 “不用紧张,这是它们对你的天然亲近。” 少年突然变成了一位和蔼的老先生,看上去像个教书先生。 “接下来的日子,你就在这里读书,然后合道,从而称祖!” 一片空白! ———— 飞行在天空中的张则镜突然停下了身形,因为前方出现了一位道士。 “见过道祖。” 张则镜打了一个极其规范的道门稽首。 来人显然不计较这些规矩,但是也没拦着这位功德早已圆满的大天师。 “方才明理书院那边,可是问道古树发生异象?” 道士缓缓开口,一身道气震开了周围的云层。 张则镜点了点头。 “行,忙你的去吧,约莫老和尚那边也会很快找到天定之人,接着是剑道魁首,最后才是我们道家。” 道士离去,张则镜松了口气。 百年前,他刚刚合道“道”之一字跻身陆地仙境界时,道祖就找到过他,孔老夫子和佛陀在他身边。 老道士直截了当地开口:“该是你张则镜称祖的时候了。” 而孔老夫子持反对意见,佛陀没有说什么。 然后,就有一剑来了人间,来人是剑道魁首的分身,他说道:“你个臭道士,这么早就要退休了?我不同意。” 最后是一同意,两反对,一弃权,所以道祖才没有让张则镜继任道祖之位。 而今天,道祖既然说了最后会有道家的天定之人出现,那就说明不用他张则镜继任道祖了。 所以他才松了口气。 只是他也不知道,百年前道祖为什么这么想要传位与他。 直到有一日,他功德圆满,走了一趟时间栈道。 那是很久之前的老黄历了。 百年前的天外,来了一个极其恐怖的存在,光凭一个早就将佩剑青冥剑留在了人间的剑道魁首已经拦不住他了。 于是,道祖便打算卸下道祖的身份,以积攒的千年道气合道天外,跻身陆地仙境界,配合剑道魁首,斩杀那个恐怖存在。 但是后来啊,那位人间剑道魁首将剑祖之位留在了青冥剑内,抢先他一步合道整个天外,以星辰作剑,一式“倾天”,阵斩那位外来客。 至此,千年前人间最逍遥的人只能永远留在天外,而剑道魁首的传承就在青冥剑内。 所以,他知晓青冥剑的内幕。 也知道,叶逍然可能就是下一个剑道魁首! ------------ 第一卷 剑起处 第九十三章 天下第一美人(1) 暮色如墨,缓缓浸染着苍穹。神都,这座雄踞于神州腹地、拥有千年历史的巨大王朝都城,开始苏醒它夜晚的魂魄。 白日里庄严肃穆的皇城宫阙渐渐隐没在渐深的蓝黑色天幕下,而鳞次栉比的百万家民居、商铺、酒楼、客栈,则次第亮起灯火。 最初是零星几点,如同蛰伏的萤火,旋即连成一片,汇成一条条奔腾的光之河流。 贯穿城市的巨大运河“通济渠”在夜色中宛如一条墨色的缎带,此刻却被两岸璀璨的灯影和往来如织、悬挂着彩灯的画舫点缀得流光溢彩,仿佛一条流动的星河。河面上,楼船画舫缓缓而行,丝竹管弦之声、歌女婉转的唱腔、文人墨客的吟诵与谈笑,混合着船桨划破水波的欸乃声,随风飘荡,诉说着这座城市的奢靡与风流。 街道上更是车水马龙,人流如织。达官贵人的豪华马车镶嵌着金银,车厢上雕刻着繁复的纹饰,拉车的骏马神骏非凡,蹄声嘚嘚,銮铃清脆,在护卫的开道下缓缓而行。 江湖豪客骑着各式各样的异兽坐骑,或是干脆施展轻功,在屋脊檐角间起落,身影在灯火明灭间若隐若现。 贩夫走卒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卖着热气腾腾的灵食小吃、闪烁着微弱灵光的低阶法器、或是来自四海八方的奇珍异宝。空气中弥漫着食物香料、脂粉、酒香以及一种独属于庞大人口的、温热而喧嚣的气息。 更有些地方,光芒尤其夺目。那是悬浮于半空的仙家楼阁,由巨大的浮空石托举,垂下道道霞光;是某位大能修士开设的坊市,门前立着吞吐灵气的石狮,光晕流转;是声名远播的酒楼,有蛟龙虚影环绕飞舞,引来阵阵惊叹。 整座神都,就像一颗巨大无比、镶嵌在大地上的璀璨宝石,每一道光芒都是一个跳跃的生命,每一次喧嚣都是一段鲜活的故事,共同构成了这人世间最极致的繁华图卷。 在这片浩瀚灯海的某一处,有一条特殊的巷子——流芳巷。 与其他地方的直白喧嚣不同,流芳巷显得更为幽深、矜持。巷口立着一座汉白玉牌坊,上书“风流薮泽”四个古篆大字,笔力虬劲,据说是某位已故文坛大宗师的手笔。 巷内的地面以温润的青玉石板铺就,两侧楼阁并非一味追求高大,而是更重精巧与意境,飞檐斗拱,雕梁画栋,每一处细节都极尽匠心。 檐下悬挂的不是普通灯笼,而是以灵晶为源、琉璃为罩的宫灯,光线柔和而梦幻,映照着楼阁间偶尔探出的奇花异草,散发出阵阵沁人心脾又略带迷醉的幽香。 这里没有粗俗的叫卖,只有若有若无的丝竹声、女子娇柔的笑语、以及文人雅士的吟风弄月之声,如同最上等的熏香,无声无息地浸润着来客的感官,也掏空着他们的钱袋。流芳巷的尽头,是整个神都,乃至整个天下都赫赫有名的“销金窟”、“温柔冢”——绮罗阁。 绮罗阁与其说是一座青楼,不如说是一座精致的园林府邸。占地极广,内里有假山流水、亭台楼榭,甚至还有一小片引了活水形成的湖泊,湖心设有戏台,时有仙子般的歌姬舞姬在上表演。主楼高七层,形如宝塔,却比宝塔更多了几分婉约风流。 整栋楼以珍贵的金丝楠木为主体,辅以紫檀、黄花梨等名木点缀,窗棂上镶嵌着薄如蝉翼的月光贝,使得楼内光线永远保持在一种暧昧而迷人的朦胧状态。 夜晚,整座绮罗阁更是被数百颗夜明珠和蕴含灵光的宝石点缀,通体流光溢彩,却又奇异地不显俗艳,只让人觉得恍如仙宫降世。 此刻,一道魁梧的身影,正略显烦躁地踏空而行,掠过神都层层叠叠的屋脊,最终如一片毫无重量的羽毛,悄无声息地落在了绮罗阁后院,一栋独立于主楼、更为幽静精致的三层小楼——“栖凤阁”的露台之外。 来人正是胡谆。 他身形高大,接近九尺,肩宽背厚,站在那里就像一堵厚实的山壁。 他穿着一身看似普通的靛蓝色粗布武服,但仔细看去,那布料隐隐有光华流动,显然并非凡品。面容算不上英俊,是那种棱角分明、带着风霜之色的坚毅脸庞,浓眉如墨,鼻梁高挺,一双眼睛开阖间精光四射,如同暗夜里的星辰,又像即将出鞘的利刃,带着一股迫人的气势。 只是此刻,这双眼睛里除了惯有的锐利,还夹杂着一丝未能尽兴的郁闷和无处发泄的躁动。 他的腰间,随意地别着一把刀。不是镶金嵌玉的宝刀,也不是杀气森然的战刀,而是一把看起来再普通不过的竹刀。刀身呈现出温润的淡黄色,仿佛被摩挲把玩了无数次,上面甚至能看到清晰的竹节纹理。 没有刀鞘,就这么随意地插在腰带里。但若有感知敏锐的高人在场,必能察觉到这柄竹刀内蕴的、足以斩断江河、劈开山岳的恐怖刀意。 胡谆刚刚从潼谷关过来。他满怀期待地去挑战那位被誉为天下第一人的大天师张则镜,想要在战斗中打破瓶颈,触摸那传说中的陆地仙境界。 可惜,张则镜以江湖规矩和新武评为由婉拒了,只定下三年之约。虽然得了天下第一人的护道承诺,算是意外之喜,但对于胡谆这等纯粹的武痴而言,没能打上一架,就像一坛美酒摆在眼前却只能闻不能喝,浑身筋骨都痒得难受。 他下意识地来到了这里,来到了苏九娘的栖凤阁。似乎只有这个地方,这个女子,能稍稍抚平他心中因战意未能宣泄而产生的躁动。 ------------ 第一卷 剑起处 第九十四章 天下第一美人(2) 就在他脚步落在露台青玉地板上的瞬间,那扇面对露台的、雕琢着百鸟朝凤图案的檀木门扉,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推开,“吱呀”一声,打破了夜的宁静。 刹那间,露台上仿佛亮了起来。 并非门内有多么强烈的光源,而是一种……难以形容的光彩,从门内流淌而出,瞬间攫取了他所有的感官。 首先涌出的是一股幽香。不同于流芳巷里那种甜腻的脂粉气,也不同于寻常熏香的沉闷。 这香气清雅似空谷幽兰,又带着一丝冷冽如雪中寒梅的韵味,尾调却隐隐透出几分暖融融的、勾人心魄的靡靡之意,复杂难言,仿佛能渗透进人的魂魄深处。 随即,一道倩影,慵懒地倚在了门框上。 她穿着一身绯色的长裙。那红色并非俗艳的大红,而是某种更深沉、更靡丽的色调,如同晚霞将逝时天边最浓烈的那一抹霞光,又像是极品红宝石在最柔和的烛光下流淌出的色泽。 衣料是传说中的“霞影绡”,轻薄如雾,光滑似水,行走间仿佛有流光在裙摆上滚动。裙裾上以同色系但更亮眼的金丝银线,绣着大朵大朵缠枝蔓藤的彼岸花图案,花蕊处点缀着细小的、切割完美的绯色灵晶,随着她的动作,这些灵晶折射出星星点点的微光,宛如将星河穿在了身上。 裙摆逶迤在地,如云霞铺散,更衬得那腰肢纤细得不盈一握,仿佛轻轻一折就会断开。往上,是弧度优美的胸线,在绯色衣料的包裹下若隐若现,引人无限遐思。 她的肌肤,并非毫无生气的苍白,而是如同最上等的羊脂白玉,透着健康的、暖融融的莹润光泽,在室内明珠光晕的映衬下,仿佛自身就在散发着柔和的光晕。 修长如玉的颈项,线条优美如天鹅,锁骨精致分明,再往上,便是一张足以让天地失色、让日月无光的容颜。 眉如远山含黛,不须笔墨点缀,天然便带着一股婉约的风流韵味。一双桃花眼似醉非醉,眼尾微微上挑,睫毛长而浓密,如同两把精致的小扇子。 瞳仁并非纯黑,而是带着一点淡淡的琥珀色,当她眼波流转时,那里面仿佛蕴藏着千山万水、千般情意、万种风流,水光潋滟间,能轻易地将人的魂魄吸进去。然而,在那迷离的烟波深处,又始终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清冷与疏离,像隔着一层朦胧的薄纱,让人心生无尽向往,却又不敢轻易亵渎。 鼻梁挺拔秀气,如同玉箸悬胆。唇瓣丰润,形状完美,是天然的嫣红色,如同清晨带着露珠的、最新鲜的玫瑰花瓣,唇角天生微微上翘,即使不笑,也带着三分笑意,七分诱惑。 她的青丝如墨染的瀑布,并未梳成繁复的发髻,仅用一支通体剔透、毫无杂质的凤头碧玉簪松松挽起一个慵懒的发髻,几缕不听话的发丝垂落在光洁的额角和白皙的颊边,随着她的呼吸微微晃动,更添了几分随性的、惊心动魄的媚态。 她并非那种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冷仙子,也非那种媚骨天成、艳俗入骨的尤物。她是纯净与妩媚、高贵与风情、天真与诱惑的完美融合,是一种复杂到了极致、矛盾到了极致,却偏偏和谐统一于一身的美。 这种美,超越了性别,超越了世俗的评判标准,仿佛凝聚了天地间所有的灵秀之气,是这繁华神都最顶级的点缀,是这绮罗阁当之无愧的魂灵,是无数王孙公子、江湖豪杰、甚至修仙之士梦中都不敢奢求的幻影——苏九娘。 胡谆这等天下第一的刀客,心志何等坚定?便是面对千军万马、绝世妖魔,他也能心如止水,刀出无悔。 然而此刻,面对这猝不及防展露的绝色,他那颗在万千刀光剑影中都稳如磐石的心脏,竟不争气地、剧烈地跳动起来,仿佛要撞破胸腔。 一股热流不受控制地涌上头顶,让他那古铜色的脸庞瞬间泛起了暗红。 他张了张嘴,那句惯常的、带着粗豪笑意的“九娘,我来了!”卡在喉咙里,竟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那双能洞察最细微刀气流转的眼睛,此刻竟有些不敢直视对方,下意识地想要移开,却又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牢牢吸引。 苏九娘将他这片刻的失神与窘态尽收眼底,那双勾魂摄魄的桃花眼中,极快地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温柔笑意,旋即又被更深邃的烟波掩盖。 她并未立刻说话,而是伸出纤纤玉手。那手指修长白皙,如同用最上等的白玉精心雕琢而成,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染着淡淡的凤仙花汁,呈现出一种娇嫩的、如同初绽桃花瓣的粉红色。 她用手背轻轻拂过自己光滑细腻的下巴,动作慵懒而优雅,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诱惑。 “哟……”她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独特的、微哑的磁性,像是最轻柔的羽毛,搔刮在人的心尖上,又像是最醇美的酒,让人未饮先醉,“这是谁家的莽汉子,风风火火的,莫不是刚从龙虎山那仙家圣地吃了闭门羹下来?” 她的目光在他脸上细细扫过,仿佛在欣赏一幅有趣的画卷,“瞧这一脸的郁闷,都快凝成实质的刀气了,黑云压顶似的。”她轻笑一声,那笑声如珍珠滚落玉盘,清脆悦耳,又带着磨人的痒意,“怎么?莫不是想把我们这弱不禁风的绮罗阁,也当成龙虎山的金殿,给一刀劈了,出出闷气?” 胡谆被她说中心事,老脸更红,像是煮熟的虾子。 他梗着脖子,努力摆出平时那副混不吝的样子,声音却不自觉地提高了八度,带着一丝心虚的辩解:“谁、谁吃闭门羹了!你少胡说!张大天师那是……那是跟我有正经的三年之约!是护道!是帮我稳固境界!你一个……你一个姑娘家,懂什么武道上的事情!” “是是是,我不懂。”苏九娘从善如流地点点头,唇角那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加深了些许,带着几分戏谑,几分宠溺,仿佛在安抚一个闹别扭的孩子。 她莲步轻移,绯色裙摆拂过光洁如镜的青玉地板,悄无声息,如同踩在云端。随着她的靠近,那股清雅而魅惑的幽香更加清晰,丝丝缕缕地钻入胡谆的鼻尖,缠绕着他的神经。 她一直走到离胡谆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才停下,这个距离已经突破了寻常的社交礼仪,近到胡谆能清晰地看见她卷翘睫毛投下的淡淡阴影,能数清她有几根长睫,能感受到她身上传来的、若有若无的、带着温热体温的香气。 她需要微微仰起头,才能与高大的他对视,这个动作让她优美的颈项线条完全暴露在他眼前,脆弱又迷人。 她仰着头,吐气如兰,温热的气息几乎要拂过他的下巴:“那……我们这位摸到了陆地仙门槛、未来前途无量的胡大高手,现在是不是觉得浑身力气没处使,骨头缝里都痒痒,五脏庙里都憋着一股子无处安放的……刀意?” 胡谆只觉得一股更加炽热的热血“轰”的一下冲上头顶,耳边甚至响起了嗡鸣声。 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如同拉满的弓弦,握着竹刀刀柄的手不自觉地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咚咚咚,震得他耳膜发疼。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猛地后退了半步,眼神慌乱地扫向露台外的夜色,不敢与她那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目光对视,嘴硬道:“你、你少来这套!老子……老子我好得很!一顿还能吃三斤牛肉,喝五斤烈酒!” “是吗?”苏九娘眼波流转,那目光仿佛有实质的重量,缓缓掠过他紧握的拳头、微微泛红的古铜色皮肤、以及因为紧张而微微起伏的胸膛。 她伸出那根染着娇嫩丹蔻的食指,隔着寸许的距离,虚虚地点了点他结实如铁铸的胸膛中央,那里是膻中穴,气海交汇之处。 胡谆浑身一颤,仿佛真的被一道微弱的电流击中。 她的指尖缓缓下移,带着一种慢条斯理的、折磨人的节奏,最终虚点在他丹田气海的位置。 “可我瞧着……这里,” 她的声音压得更低,更柔,如同情人间最私密的耳语,“还有这里,都憋着一股子躁动不安的、快要压抑不住的刀意呢。我们绮罗阁啊,都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可经不起您这天下第一刀的折腾……” 她忽然又凑近了一点点,红唇几乎要贴上他因为紧张而微微滚动的喉结,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带着无尽蛊惑与暧昧的气音低语:“……不如,我给你找个安静的地方,让你好好地……泄泄火?” ------------ 第一卷 剑起处 第九十五章 天下第一美人(3) “轰——!” 胡谆的脑子里像是同时有千百道惊雷炸开,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彻底沸腾、燃烧! 他是个直来直去、心思单纯的汉子,一生追求武道,何曾经历过这等极尽挑逗之能事的场面?而且这挑逗还是来自他内心深处极为在意、却又不知如何面对的苏九娘! 一时间,他面红耳赤,呼吸粗重得如同拉风箱,额头上甚至冒出了细密的汗珠,整个人僵在原地,进退失据,那柄随他征战四海、饮血无数的竹刀,此刻在腰间竟显得无比碍事,仿佛成了他窘迫的证明。 看着他这副纯情到了极点、与那天下第一刀客身份形成巨大反差的模样,苏九娘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真正地、畅快地笑了起来。 这一笑,如同春回大地,冰河解冻,千树万树梨花开,刹那间绽放出的明媚与生动,让满室的明珠光辉、露台外的璀璨灯火都为之黯然失色。她笑得花枝乱颤,绯色裙摆如同被风吹动的霞云,那支碧玉簪子上的流苏也跟着轻轻晃动,折射出迷离的光点。 “逗你玩呢,瞧你这傻样。”她笑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止住,用指尖轻轻拭了拭笑出的泪花,翩然退开两步,重新拉开了安全的距离,脸上那极致魅惑的神情如同潮水般褪去,恢复了那种慵懒中带着几分清冷疏离的姿态,仿佛刚才那个极尽挑逗、媚眼如丝的绝代尤物,只是胡谆恍惚间的错觉。 她转身,步履从容地走向屋内那张铺着柔软雪缎、摆放着好几个织锦软垫的贵妃榻,裙摆划出优雅的弧线,“行了,别在门口杵着当门神了。进来喝杯茶,定定神吧。要是让外人知道,鼎鼎大名的天下第一刀客胡谆,在我这小小的绮罗阁露台上,被我三两句话就逗弄得面红耳赤、呆若木鸡,传出去啊,怕是要笑掉全天下人的大牙了。” 胡谆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那抹绯色的背影袅袅娜娜地走入室内,仿佛带走了一室的春光与躁动。 心中一时间五味杂陈,又是如释重负的松懈,又是莫名的失落,还有一股被戏弄后的羞恼,以及一种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更深层次的悸动在胸腔里横冲直撞,找不到出口。 他抬手用力地揉了揉自己滚烫的脸颊,又摸了摸鼻子,最终还是像被一根无形的、名为“苏九娘”的丝线牵引着,带着几分不情愿,又带着几分认命般的乖觉,迈开脚步,跟了进去。 栖凤阁的内室,与外界的繁华喧嚣截然不同,布置得极为清雅脱俗。地上铺着厚厚的、用灵草编织的雪白地毯,踩上去柔软无声,仿佛踏在云端。四壁悬挂着淡雅的水墨山水画,意境空灵,并非凡品,隐隐有灵气流动。 靠窗的位置摆放着一张紫檀木雕花书案,上面陈列着文房四宝,还有几卷摊开的古籍,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书卷气与墨香,混合着苏九娘身上特有的幽香,形成一种独特的、令人心安的氛围。 房间一角,有一座错金螭兽香炉,正袅袅吐出青烟,是上好的“凝神静气香”,有安抚心神、滋养魂魄之效。苏九娘斜倚在贵妃榻上,身姿慵懒如一只高贵的猫咪,曲线毕露。 她执起旁边小几上的一把白玉浮雕茶壶,壶身温润,隐隐透光。她为胡谆斟了一杯茶,茶水呈现出清澈的碧色,一股清冽的、带着淡淡兰花气息的茶香瞬间弥漫开来,是极为珍贵的“云雾灵茶”。 氤氲的水汽袅袅升起,模糊了她绝美的容颜,却让那双桃花眼在朦胧中显得更加深邃迷离,仿佛藏尽了世间所有的秘密与风情。 胡谆有些局促地在榻边的一张黄花梨木圈椅上坐下,这椅子对他魁梧的身形来说显得有些小巧。 他接过那杯茶,看也没看,就像平时喝烈酒那样,仰头“咕咚”一口灌了下去。滚烫的茶水入喉,带着浓郁的灵气和清苦回甘的滋味,让他躁动的气血稍稍平复了一些,但也让他更加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失态。 他闷着头,不敢看苏九娘,目光游离地扫过室内的陈设——那书架上的古籍、那墙上的画、那香炉里升起的青烟……这些东西,与他这个整天只知道练刀、打架的粗人格格不入,更衬得他像个误入仙境的野蛮人。 他想找些话说,打破这令人心慌的沉默,想问问他离开这段时间神都有没有什么新鲜事,想问问她最近好不好……但最终,所有的话语都堵在喉咙里,化作了一声沉闷的、几乎听不见的叹息,混着口腔里残留的茶香,一起咽回了肚里。 他只能下意识地摩挲着腰间那柄温润的竹刀,仿佛这样才能找到一丝熟悉的安全感。 苏九娘垂眸,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在眼下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她看着自己手中白玉茶杯里沉浮的、舒展开来的碧绿茶叶,目光幽深,仿佛能透过茶水,看到一些遥远而不可及的东西。 这个傻子…… 她在心里无声地叹息,那叹息沉重得如同压上了千山万水。 她怎么会不爱呢? 爱他那一身浩然磅礴、如同初升朝阳般的沛然正气,爱他刀法通神、已臻化境,却始终保持着如同山间清泉般纯净无暇的赤子之心。爱他明明身份高贵,武力冠绝天下,是站在武道巅峰、受万人敬仰的“胡一刀”,可在自己面前,却总会褪去所有光环,变成一个会脸红、会结巴、会手足无措的憨直汉子。 他是翱翔于九天之上的雄鹰,他的翅膀应该拥抱更广阔的天空,他的刀应该去劈开武道前路的迷雾,去挑战更高的山峰,去追寻那虚无缥缈、却令人心驰神往的陆地仙境界。 他的世界,应该是快意恩仇的江湖,是波澜壮阔的天下,是那至高无上的武道之巅。 而她呢? 苏九娘。天下第一美人。绮罗阁的花魁。 这些名头听起来风光无限,足以让无数男人为之疯狂。可剥开这层华丽的外衣,说到底,她终究是风尘中人,是这神都繁华锦缎上一朵看似绚烂夺目、实则无根无萍、只能依附于这浮华世界的浮花。绮罗阁的规矩能护她肉身清白,让她保有最后的尊严,却改变不了她身在乐籍、身份卑微的事实。 这重与生俱来、如同烙印般的身份,就像一道深不见底、无法逾越的天堑,横亘在她与他之间,隔开了云泥,分开了仙凡。 若她真的放任自己的感情,回应了他的情意,那将会如何? 他这天下第一刀客,必将因为她而蒙尘。那些嫉妒他权势、畏惧他武力、或是单纯看他不顺眼的人,会如何用最恶毒、最肮脏的语言来攻讦他? “天下第一刀,原来是个沉迷女色,还是青楼女子的登徒子!” “胡谆?不过是个被妓子迷了心窍的蠢货罢了!” “他那身武功,怕不是都用在床笫之间了!” …… 这些流言蜚语,会像淬了毒的匕首,从四面八方射向他,玷污他的名声,动摇他的心境。 他的师门会如何看他?那些与他亦敌亦友、对他抱有极高期望的江湖前辈会如何看他?他那些耿直豪爽的朋友们,又会如何面对这尴尬的局面? 她不能,也不忍。 让他保持这份憨直的纯真,让他心无旁骛、一往无前地去追求他的武道巅峰,不被这世俗的污浊所染,不被她这“污点”所拖累,才是对他最好的爱,最深的成全。 所以,她只能将那份深藏心底、如同岩浆般炽热滚烫的爱恋,小心翼翼地用一层又一层的风情与疏离包裹起来。 化作若有若无的挑逗,化作看似轻浮的玩笑,用漫不经心的姿态,掩饰内心的波涛汹涌。在他来时,给他片刻的欢愉与放松,用她的方式,安抚他因武道而产生的躁动;在他去时,独自咀嚼那蚀骨的相思与无奈的酸楚,将这栖凤阁的繁华,坐成一个人的地老天荒。 这神都的夜,如此繁华,如此喧嚣,灯火璀璨如不灭的星河,笙歌曼舞彻夜不休,却照不亮她心底那处无人知晓的、寂静荒凉的角落。 那份深埋于无奈与成全之下的、寂静而汹涌的爱,如同深海下的暗流,无声无息,却拥有着足以撕裂灵魂的力量。 她抬起头,脸上已然重新戴上了那副颠倒众生、无懈可击的魅惑面具,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脆弱、深沉与哀伤,从未在她身上存在过。眉眼弯弯,笑容明媚如三春之桃,却又带着恰到好处的、不会让人感到被侵犯的疏离。 “茶也喝了,愣也发够了,”她眼波横流,语气娇嗔,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送客之意,仿佛刚才那个邀请他进来喝茶的人不是她,“还不快走?莫非……真想留在我这绮罗阁花魁的香闺里过夜?”她故意拖长了尾音,带着几分戏谑,“我可告诉你,我们绮罗阁的规矩,留宿的价钱,怕是把你那把宝贝竹刀当了都不够零头呢。” 胡谆看着她那明媚得晃眼的笑脸,心头那点刚刚因为室内静谧氛围而升起的、微弱的疑虑和难以言喻的柔情,又被这熟悉的风情万种给压了下去。他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连连摆手:“走!这就走!谁、谁要留宿了!你这地方,金贵得很,老子……我才住不起!” 他像是生怕她反悔,或者再说出什么让他招架不住的话来,几乎是逃也似的,一个闪身就到了露台上,连告别的话都忘了说,身形化作一道肉眼难以捕捉的流光,瞬间便消失在栖凤阁外那无边无际的、繁华璀璨的神都夜色之中,只留下空气中一丝若有若无的、因他急速离去而扰动的气流。 苏九娘脸上的笑容,在胡谆身影消失的刹那,如同被风吹灭的烛火,一点点地黯淡下去,最终归于一片平静的虚无。 她缓缓站起身,走到露台边,倚着那冰凉的雕花玉栏,默默地望着他消失的方向,久久未动。 夜风吹拂起她绯色的裙摆,如同燃烧的火焰,也吹动了她颊边垂落的几缕青丝,在她绝美的脸庞上投下摇曳的阴影。露台之下,是流淌的运河,是璀璨的灯火,是喧嚣的人间。 画舫上的歌声依旧婉转,酒肆里的喧哗依然热烈,整座神都都沉浸在一片太平盛世的浮华与欢愉之中。 然而,这一切的热闹与光亮,仿佛都与她无关。她绝美的身影,在这无边的繁华灯火映衬下,非但没有融入其中,反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孤单。 仿佛她是被遗弃在这片极致热闹中的一座孤岛,所有的声音与色彩,到了她身边,都化作了寂寥的背景。 一滴晶莹的清泪,终于再也承载不住那满溢的悲伤与无奈,悄然滑过她如玉般光滑无瑕的脸颊,留下一道湿凉的痕迹,随即迅速被微凉的夜风吹干,不留下一丝痕迹。 唯有楼下的笙歌,依旧喧嚣不止,婉转缠绵,不知疲倦地诉说着这人间神都,永不落幕的浮华、虚妄与悲欢离合。 那歌声飘荡在夜风里,也萦绕在空寂的露台上,缠绕着那抹绯色的、孤单的身影,久久不散。 ------------ 第一卷 剑起处 第九十六章 天下第一美人(4) 翌日,神都的天空是那种雨过天晴后特有的、澄澈如洗的碧蓝。阳光毫无遮拦地洒落,将这座巨大都城的每一个角落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辉。昨夜的靡靡之音与浮华喧嚣仿佛被日光涤荡一空,只剩下白日的、更加直白而生机勃勃的繁华。 通济渠上,货船、客舟、画舫往来如梭,桨声欸乃,号子声此起彼伏。两岸的街道更是人声鼎沸,车马辚辚。叫卖灵果仙草的、展示符文法器的、杂耍卖艺的、甚至还有当街切磋武艺引来阵阵喝彩的,构成了一幅活色生生的神都清明上河图。 胡谆走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他依旧穿着那身靛蓝色粗布武服,腰间别着那柄不起眼的竹刀。与昨日的郁闷躁动不同,此刻他神色平静,甚至带着一丝雨后初霁般的清爽。虽然没能和张则镜打上一架,但在苏九娘那里喝了一杯凝神静气的灵茶,又被她那般插科打诨地一闹,心中的郁结之气似乎也消散了不少。他此刻正琢磨着去哪里找个合适的对手,或者干脆出城找处荒山,好好演练一下心中感悟的刀意。 他身形魁梧,步伐沉稳,在人群中本就显眼。加之他虽不刻意张扬,但那股属于绝顶高手的、渊渟岳峙般的气度,以及腰间那柄与武者身份格格不入的竹刀,都让他如同鹤立鸡群,想不引人注目都难。 很快,一些细微的、如同蚊蚋般的议论声,开始在他周围若有若无地响起。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小心翼翼的谨慎,却又遏制不住那种想要传播秘闻的兴奋。 “看,那就是胡谆,‘竹刀’胡谆!”一个穿着绸缎长衫、看似商人模样的中年人,用手肘碰了碰旁边的同伴,朝胡谆的方向努了努嘴,眼神里混合着敬畏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暧昧。 “啧啧,天下用刀第一人呐!听说昨晚又去绮罗阁了?”同伴是个留着山羊胡的瘦小男子,眯着眼睛,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动了什么。 “可不是嘛!栖凤阁的露台,来去自如,跟回自己家似的。”商人语气中带着一种男人之间心照不宣的意味,“要说那苏九娘,也真是……倾国倾城,名不虚传。胡大侠这等英雄人物,也难过美人关啊。” 他们的议论,立刻引起了旁边几个看似江湖人士的注意。一个背着长剑的年轻剑客,脸上带着几分初出茅庐的傲气,闻言嗤笑一声,声音虽不大,却带着明显的鄙夷:“哼,什么英雄难过美人关?我看是耽于美色,消磨志气!那苏九娘再美,也不过是个青楼女子,红颜祸水罢了。胡前辈何等人物,竟也……” 他话没说完,就被旁边一个年长些的、脸上带着刀疤的汉子猛地拉了一把,厉声低喝道:“闭嘴!你想死吗?!也不看看那是谁!这话也是你能说的?” 年轻剑客被呵斥得一愣,脸上有些挂不住,但瞥了一眼胡谆那魁梧沉稳、仿佛蕴含着无尽力量的背影,终究是没敢再出声,只是不服气地撇了撇嘴。 类似的议论,在胡谆经过的茶楼酒肆、街角巷尾,如同水面下的暗流,悄然涌动着。 在一家颇为气派的茶楼二楼临窗的位置,几个衣着华贵、显然是神都纨绔子弟的年轻人,正一边品着灵茶,一边眺望着街景。其中一个摇着折扇的公子哥,一眼看到了楼下走过的胡谆,顿时眼睛一亮,用扇子指向下面,对同伴们笑道: “快看快看!咱们神都最近最大的乐子,‘刀痴’胡谆!听说昨晚在龙虎山碰了一鼻子灰,转头就扎进绮罗阁苏九娘的温柔乡里寻求安慰去了,哈哈哈!” 另一个胖乎乎的子弟接口道:“苏九娘那等绝色,确实是男人都抗拒不了。不过,胡谆这等身份,天天往青楼跑,终究是……有失体统吧?听说好几家想招揽他的王府公府,都因此有些微词呢。” “体统?体统值几个钱?”摇扇子的公子哥不以为然地撇撇嘴,“那可是苏九娘!能得她青睐,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福气。不过话说回来,这等绝代佳人,放在绮罗阁确实是可惜了,也难怪胡谆念念不忘。只是,红颜祸水啊,自古英雄冢是温柔乡,胡谆这天下第一刀,怕是要被这美人刀磨钝了锋芒哦!” 他们的声音不算小,带着世家子弟特有的、无所顾忌的张扬。然而,当他们的话音落下,旁边几桌原本也在低声议论的食客,却不由自主地安静了下来,纷纷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瞥了他们一眼,然后默契地低下头,默默喝茶,不再言语。在这神都,有些话,在心里想想可以,私下低语也无妨,但像这般公然高声议论,尤其是在可能传入正主耳中的情况下,无异于玩火。 而在不远处的一个售卖低阶法器的摊位前,两个穿着普通、像是散修模样的中年人,也在低声交谈。 “唉,胡大侠什么都好,就是这……有点过于痴迷那苏九娘了。”一个矮个子修士叹道,“这流言蜚语的,听着都替他难受。” “难受?谁敢当着他面说?”高个子修士嗤笑一声,指了指胡谆远去的背影,“你看那些人,说得热闹,哪个敢把声音提高半分?‘红颜祸水’?那也得有命去说才行。胡谆的刀,可不认你是王公贵族还是平头百姓。”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带着一丝敬畏:“我三年前在漠北见过他出手,一刀,就一刀,百丈沙暴被从中劈开,里面藏着的一头快要化蛟的沙蟒,瞬间就没了声息。那等威势……啧啧,你说他沉迷美色?我看他是根本不在乎这些世俗眼光。这等人物,心境通达,行事但凭本心,岂是我等能够妄加揣度的?” 矮个子修士闻言,深以为然地点点头,看着胡谆消失在街角的背影,眼神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羡慕,有敬畏,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同情——或许是对那注定无法被世俗接受的、处于风口浪尖的感情。 这些议论,这些指指点点,这些或惋惜、或鄙夷、或暧昧、或敬畏的目光,如同无数根无形的、带着毒刺的丝线,在神都繁华的空气中交织。它们围绕着“胡谆”和“苏九娘”这两个名字,编织着一张巨大的、无形的舆论之网。 然而,作为舆论焦点之一的胡谆,却对此浑然未觉。 他并非迟钝,而是他的心神,早已超脱了这些世俗的喧嚣。他的耳中,听到的是风掠过屋檐的声音,是远处运河的波涛声,是更遥远处可能存在的、值得一战的对手的气息。他的心中,思量的是刀意的流转,是力量的掌控,是那玄之又玄的陆地仙境界。至于那些蝼蚁般的窃窃私语,于他而言,不过是夏日池塘边的蛙鸣,嘈杂,却无法侵入他的世界半分。 他就像一座行走的山岳,任凭周围风吹草动、流言如刀,我自岿然不动。那些指向他的手指,在他那绝对的实力形成的无形力场面前,终究是软弱无力的。没有人,真的敢把这些闲言碎语,送到他的耳边。因为所有人都清楚,那样做的代价,绝非他们所能承受。那柄看似朴拙的竹刀,代表的乃是这人世间最顶级的武力与裁决。 而在绮罗阁,栖凤阁的顶层,那扇面对繁华街道的、镶嵌着月光贝的窗后,一道绯色的倩影,正静静地立在那里。 苏九娘透过半透明的窗棂,目光平静地俯瞰着下方街道上那短暂汇聚又很快散开的人群,以及那个早已消失在街角的、魁梧的背影。楼下隐约传来的、那些刻意拔高或是压抑的议论声,那些关于“红颜祸水”、“英雄气短”的字眼,如同细微的尘埃,飘荡在空气中。 她听得清清楚楚。 然而,她那绝美的脸庞上,却没有丝毫波澜。没有愤怒,没有委屈,没有羞惭,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在意。仿佛那些恶意的、揣测的、惋惜的话语,说的并非是她的故事。 她的眼神悠远而平静,如同深不见底的古井。纤细如玉的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拂过窗棂上冰凉的月光贝,指尖感受到那细腻温润的质感。 她早已习惯了。 从她成为绮罗阁花魁,名动神都的那一天起,这样的议论就从未停止过。美貌是她的武器,是她的资本,却也成为了她原罪的标签。与胡谆这等风云人物的交集,更是将这种议论推向了顶峰。 她充耳不闻。 不是因为麻木,而是因为清醒。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身份,清楚这繁华背后的虚妄,清楚那些议论者的心态——不过是庸碌者对于无法企及之事的臆测与宣泄罢了。 她的心,如同被最坚硬的寒冰包裹,外面是烈焰烹油般的繁华与追捧,内里却是万载不化的孤寂与清醒。外界的毁誉,于她而言,不过是过眼云烟。真正能在她心湖中投下石子的,唯有那一人而已。 只是,那石子激起的涟漪,也注定只能深藏于湖底,不见天日。 她轻轻转身,绯色的裙摆旋开一抹寂寥的弧度,离开了窗边。将楼下的喧嚣与指摘,连同那份无法言说的情愫,一起关在了那扇精致的窗外。 神都的阳光依旧明媚,繁华依旧鼎盛。关于天下第一刀客与天下第一美人的流言,依旧在街头巷尾,如同野草般滋生、蔓延,成为人们茶余饭后最好的谈资。 只是,说归说,无人敢让那持刀的汉子听见。 而那位被冠以“红颜祸水”之名的女子,则在她的金丝笼中,继续扮演着那个颠倒众生、却又仿佛超脱红尘之外的,孤独的花魁。 这,便是神都的规则,也是命运的无奈。 ------------ 第一卷 剑起处 第九十七章 南北双剑仙(1) 神州极北,是为北冥雪原。这里终年酷寒,朔风如刀,放眼望去,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唯有无尽的苍白与寂寥。 生命的痕迹在此变得稀薄而坚韧,只有少数耐寒的异兽和苦修士方能在此立足。而在雪原的最深处,有一处更为绝险之地,名为“寒渊”。 寒渊并非深渊,而是一片被万古不化玄冰覆盖的巨大冰原,其中心区域,温度之低,足以冻结金丹修士的真元,寻常法宝在此都会灵性大失。 凛冽的寒风在此地呼啸,卷起冰屑,形成终年不散的白色风暴,其中更夹杂着能侵蚀神魂的九幽寒气,堪称生命禁区。 然而,就在这片绝地之中,却矗立着一座完全由玄冰凝聚而成的孤峰,形如一柄刺破苍穹的利剑,名为“葬剑峰”。 峰顶,一道身影已然在此盘坐了不知多少岁月。 他穿着一身单薄的、洗得发白的玄色长衫,身形挺拔如松,任由足以撕裂精铁的寒风及体,却无法撼动他分毫。 他的面容看起来约莫三十许,线条冷硬,如同刀劈斧凿,双眉斜飞入鬓,紧闭的双眼眼角有着细密的、仿佛被风霜刻下的纹路。他的头发用一根简单的枯藤随意束在脑后,几缕发丝在风中狂舞,带着一种落拓不羁的沧桑。 他便是北地剑仙,燕十三。 一个没有姓氏,只有名号的男人。他的过往,如同这北冥雪原一般,充满了酷寒与杀伐。 燕十三并非出身名门大派,亦无显赫师承。他生于北地一个寻常的游牧部落,幼时部落便在一场罕见的、席卷数千里的超级暴风雪中覆灭,唯有他,因被外出寻找雪莲的母亲藏在冰洞深处而侥幸存活。 从此,他便在这苍茫雪原上独自挣扎求存,与天争,与地争,与凶残的雪原妖兽争。 他的第一柄剑,是一根被冰雪打磨得异常锋利的兽骨。他在生死边缘领悟最原始的杀戮技巧,饮兽血,嚼寒冰,于绝境中磨砺出坚韧如玄冰的意志。 后来,他无意中闯入一处上古剑修的坐化洞府,得到了一部残缺的《寂灭寒霄剑典》和一柄布满锈迹的古剑。凭借这部剑典和那柄古剑,他正式踏上了剑修之路。 他的修行之路,充满了孤独与血腥。没有同道交流,没有师长指点,所有的感悟都来自于与暴风雪的对抗,与强大妖兽的搏杀,以及对那部艰涩残缺剑典的苦苦参悟。 他曾为了一株能淬炼剑骨的“冰魄雪莲”,独战三头相当于元婴期的“冰晶暴熊”,浑身骨骼尽碎,仅凭一口不屈的剑意吊住性命,在冰窟中躺了三年才恢复。他也曾因剑道理念不同,与北地几个声名狼藉的魔道宗门结下死仇,被数位化神期老魔联手追杀万里,最终凭借对雪原地形的熟悉和悍不畏死的剑术,将追兵一一反杀,踏着他们的尸骨,铸就了“北地剑仙”的凶名。 他的剑道,是寂灭剑道。取自北冥之寂寥,寒渊之死寂,万物凋零之终末意。他的剑意极寒、极锐、极静,出剑时往往不带丝毫烟火气,唯有冻结一切的冰冷与终结一切的寂灭。 剑光过处,生机断绝,连声音和光线仿佛都被吞噬。 大约四百年前,当他初入化神境,剑道小成,游历至南海之滨,恰好遇到了当时同样初入化神、意气风发的南海剑仙云澜。二人因缘际会,于一座无名荒岛上试剑三招,不分胜负。 遂定下三十年一战之约,既为印证彼此剑道,也为追寻那更高的境界。 如今,两百余年过去,他已臻至化神境巅峰,距离那传说中的圆满之境,看似只有一步之遥,却如隔天堑。 他与云澜交手五次,战绩是三胜二负,稍处上风。每一次交手,都让他对自身的寂灭剑道有新的感悟,也让他看到了那南海潮生剑道的浩瀚与韧性。 “三十年之期又至。”燕十三缓缓睁开双眼,他的眼眸并非黑色,而是一种极其浅淡的、近乎透明的灰色,如同万载寒冰的核心,冰冷,空洞,仿佛能映照出万物终将归于寂灭的本质。 他站起身,动作间没有丝毫滞涩,仿佛与这酷寒的环境融为一体。他看了一眼葬剑峰下那无尽的风雪,身形微微一晃,便已化作一道若有若无的、几乎与风雪同色的淡薄剑光,悄无声息地融入了狂暴的风雪之中,向着南方,疾驰而去。 剑光迅疾无比,却又奇异地没有激起任何气爆声,仿佛他斩开的并非空气,而是空间本身。 所过之处,连呼啸的寒风都为之凝滞一瞬,漫天飞舞的冰屑在他经过的路径上,留下了一道短暂存在的、晶莹的真空轨迹。 他从极北出发,跨越广袤的北冥雪原,飞越人烟渐稠的北境州郡,横渡浩瀚无垠的中土神州。 他没有刻意隐匿行踪,那属于化神境巅峰剑修的、内敛却无法完全掩盖的凌厉气息,如同黑暗中指引方向的灯塔,吸引了沿途无数修士的注意和神念探查。 “是北地剑仙燕十三!” “他又南下了!三十年之期到了!” “这次不知他与南海那一位,谁能更胜一筹?” “听闻上次就是北地剑仙险胜,此次燕十三剑意似乎更为凝练了……” 种种议论,燕十三充耳不闻。他的心神,早已沉浸在对接下来一战的推演之中。南海的环境于他的寂灭剑道颇为不利,但他这三十年来,于寒渊深处苦修,并非没有收获。 他试图在那极致的“寂灭”之中,寻找到一丝否极泰来的“生机”,若能融入剑道,或可抗衡南海那无边无际的生机与潮汐之力。 他的旅途,本身也是一次修行。观山河之壮阔,感四季之流转,体悟那寂灭之外,天地间依然存在的、顽强的生命律动。这对他纯粹的寂灭剑道,是一种冲击,也是一种补充。 数月之后,前方天地元气陡然变得湿润、充沛,带着咸腥的海风气息扑面而来。蔚蓝无垠的南海,已然在望。 ------------ 第一卷 剑起处 第九十八章 南北双剑仙(2) 与北地的酷寒死寂截然相反,南海是一片生机勃勃、浩瀚无边的蔚蓝世界。 这里岛屿星罗棋布,如同洒落在巨大蓝绸上的珍珠。海水澄澈,呈现出由近及远的、从浅碧到深蓝的瑰丽色彩。 阳光照射下,海面波光粼粼,如同跳跃着无数碎金。天空中常有色彩艳丽的灵鸟盘旋,海中有巨鲸吞吐水柱,有蛟龙隐现鳞爪,更有无数修士驾驭着各式法器、灵舟,或穿梭于岛屿之间,或深入深海探寻机缘,端是一派繁华兴盛、道法自然的仙家气象。 在这片广袤南海的中央,有一片被巨大环形珊瑚礁包围的特殊海域,名为“万潮海域”。 此地终年潮汐之力澎湃不休,是寻常修士的禁区,却也是修炼水属性、乃至与“势”、“生”相关功法修士的无上宝地。 环形珊瑚礁的中心,并非岛屿,而是一座巨大无比的、天然形成的白玉石台,露出海面约百丈,方圆近千里,光滑如镜,名为“听潮台”。 传说此地乃上古真仙聆听潮声、悟道飞升之所,石台上至今仍残留着玄奥的道韵。 此刻,听潮台上,一位青衫男子正负手而立,面向南方那无边无际的浩瀚海洋。 他看起来比燕十三要年轻些许,面容俊雅,下颌留着三缕清须,随风轻拂,更添几分飘逸出尘之气。 他穿着一袭简单的天青色长袍,衣袂在海风中猎猎作响,身形颀长,站在那里,仿佛与整个大海的气息融为一体,沉稳如山,又灵动若水。 他便是南海剑仙,云澜。 与燕十三的野性生长不同,云澜的出身堪称正统。 他出生于南海一个古老的修仙世家——云家,祖上曾出过不止一位化神期的大能。云家世代居于南海,精研水法,与海外仙岛、龙宫水族皆有交情。云澜自幼便展现出惊人的修道天赋,尤其对剑道情有独钟。 他的成长之路,虽也历经磨砺,但更多是顺风顺水。家族倾力培养,名师悉心指点,加上他自身悟性超绝,修行路上几乎未曾遇到真正的瓶颈。 他曾在家族禁地“潮音洞”中面壁百年,聆听万潮生灭之音,悟出潮生剑道;也曾远赴海外,与蛟龙论道,观摩深海巨兽搏杀,完善剑意;更曾游历中土,与各派剑道名家切磋,博采众长。 他的潮生剑道,取意南海之浩瀚,潮汐之涨落,生命之轮回。剑势时而如春风化雨,润物无声;时而如惊涛骇浪,席卷天地;时而又如深海潜流,暗藏杀机。其核心在于一个“生”字与一个“变”字,生生不息,变幻无穷,韧性极强,最擅久战,且能借天地之势,尤其是在这南海之上,威力更是倍增。 他与燕十三的相遇,是他波澜壮阔人生中一个重要的转折点。 那位来自北地的、如同孤狼般的剑客,其纯粹到极致的寂灭剑意,给他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冲击。 那是一种与他自身道途截然相反,却又同样走到了某种极致的力量。三十年前的那一战,他输了半招,燕十三那冰冷死寂、仿佛要终结一切的剑意,至今仍让他心有余悸,也让他更加坚定了自身剑道需刚柔并济、生生不息的理念。 这两百年来,他与燕十三五度交手,二胜三负。每一次胜利都来之不易,每一次失败都让他获益良多。 他深知,燕十三的剑道在不断地进化,每一次再见,那寂灭之意都更为纯粹、更为可怕。在这南海主场,他虽占地理优势,却也绝不敢有丝毫大意。 “时候快到了。”云澜轻声自语,他的声音温润,如同玉磬轻鸣,却又带着一种与大海共鸣的深沉力量。 他缓缓抬起右手,并指如剑,指尖一缕淡蓝色的剑气吞吐不定,发出细微的、如同潮水涌动般的嗡鸣声。这不是在演练剑招,而是在养剑。 对于云澜这等境界的剑仙而言,“养剑”并非滋养实体宝剑,而是一种心境的沉淀,是剑意与神魂的调和,是将自身状态调整至最巅峰的仪式。 他立于听潮台边缘,感受着脚下澎湃的潮汐之力,呼吸与海浪的起伏同步。他的神念如同无形的触手,蔓延开去,与方圆数千里的海域产生玄妙的联系。 他感知着每一朵浪花的生灭,每一道洋流的走向,甚至海底深处那缓慢却磅礴的地脉涌动。 他的潮生剑意,在这养剑的过程中,与整个南海的“势”缓缓交融。他仿佛化身为海的一部分,一念起,可引动万丈波涛;一念落,可令狂澜平息。 这种“天人合一”的状态,是他能在主场抗衡乃至压制燕十三那恐怖寂灭剑意的最大依仗。 他也在回忆着与燕十三过往的交手,推演着对方可能出现的剑路变化。他知道,燕十三绝非墨守成规之人,这三十年间,其剑道必有精进。那极致的“寂”中,是否会孕育出新的变化? 海天一色,蔚蓝无际。云澜就这般静静地站着,养剑,亦养心。等待着那位来自北地的、一生之敌,亦是唯一能真正理解彼此剑道的挚友的到来。 双剑交锋,潮生对寂灭 这一日,风和日丽,万潮海域却一反常态地平静。连平日里永不停歇的潮汐之声,都仿佛低沉了许多,仿佛整片大海都在屏息凝神,等待着什么。 天际尽头,一道淡薄得几乎看不见的剑光,悄无声息地出现。初时极远,眨眼间便已临近。 剑光散去,露出燕十三冷硬的身影。他踏空而立,玄色长衫在海风中微微拂动,那双冰灰色的眼眸,直接穿透了虚空,落在了听潮台上那道青衫身影之上。 没有言语,没有寒暄。 两人目光交汇的刹那,听潮台周围的空气瞬间变得凝滞、沉重。无形的剑意已然在虚空中开始了第一轮的交锋。 燕十三周身,温度急剧下降,空气中凝结出细密的冰晶,阳光照射其上,折射出冰冷的光晕。 一股万物终结、归于死寂的意韵弥漫开来,连下方平静的海面,都开始以他为中心,迅速冻结,蔓延开一片白色的冰原。 而云澜身上,则腾起一股温润却磅礴的生机。青衫无风自动,周身隐隐有蓝色的水光流转,仿佛与整个大海呼吸与共。那冻结的海面,在靠近听潮台一定范围时,便受到一股无形力量的阻挡,冰层发出“咔嚓”的碎裂声,被涌动的暗流瓦解。 “你的剑意,更冷了。”云澜开口,声音平和,却清晰地传入燕十三耳中。 “你的势,也更沉了。”燕十三回应,声音如同冰棱碰撞,不带丝毫感情。 话音未落,燕十三动了。 他并指一点,一道灰白色的剑气自指尖迸发。 这剑气初时细若游丝,毫不起眼,却蕴含着极致的寒意与死寂。 剑气所过之处,空间仿佛都被冻结、撕裂,留下一道短暂存在的、扭曲的黑色轨迹,连光线都被吞噬进去。 这是他将寂灭剑意凝聚到极致的体现——“寂灭指剑”。 面对这悄无声息却危险至极的一剑,云澜面色不变,右手虚引,脚下听潮台仿佛与他心意相通,周围的海水轰然咆哮,升起一道厚重无比、旋转不休的水龙卷,挡在了剑气之前。 “嗤——!”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只有一种令人牙酸的、冰与火交融般的消磨声。灰白剑气刺入水龙卷,恐怖的寂灭剑意瞬间将大片海水冻结、湮灭成最细微的虚无。 但水龙卷生生不息,后方无穷无尽的海水立刻补充上来,层层削弱。 最终,剑气在穿透了三分之二的水龙卷后,力竭消散。 第一招,试探,平分秋色。 ------------ 第一卷 剑起处 第九十九章 南北双剑仙(3) 燕十三眼神依旧冰冷,仿佛万古不化的寒渊核心。他身形只微微一晃,并非简单的残影留形,而是寂灭剑意催发到极致,引动了周遭光线的微妙折射与空间的短暂褶皱。霎时间,数十个“燕十三”凭空出现,并非虚幻,每一道身影都凝聚着实质般的凌厉剑意,如同从死亡的镜面中分裂出的实体,从上下四方、每一个可能的角度,同时锁定了听潮台上的云澜。 每一个“他”都并指如剑,动作整齐划一,却又带着细微的、致命的差异。指尖迸发出的不再是分散的剑气,而是数十道凝练如实质的灰白剑丝!这些剑丝细如牛毛,却快逾闪电,切割空气时发出一种令人神魂悸动的、极其细微又无比尖锐的“嘶嘶”声,仿佛毒蛇吐信,死亡低语。它们并非直线穿刺,而是如同拥有生命般,在空中划出诡异的弧线,交织成一张疏而不漏、闪烁着寂灭寒光的死亡之网,不仅封死了云澜所有腾挪闪避的空间,更仿佛要将那片空间本身连同其中的一切生机彻底切割、分解、归于虚无! 云澜长啸一声,声如龙吟,并非刻意模仿,而是其潮生剑意引动体内磅礴生机与浩瀚大海共鸣的自然之音!啸声与天地间永恒的潮音完美融合,竟引动了下方海面一阵低沉的轰鸣回应。他并指如剑,动作看似缓慢,实则快到极致,在身前划出一个完美的圆。那并非防御的圆圈,而是一个引动的符印,一个剑意爆发的原点! 随着他指尖划过,周围平静的海面瞬间沸腾!并非被加热,而是被无上剑意引动。轰隆巨响中,无数股粗大的水柱如同忠诚接受检阅的士兵,冲天而起!这些水柱并非散乱无章,而是在升空的瞬间,便随着云澜的心意,于刹那间凝聚、塑形、淬炼——化作成千上万柄湛蓝色的水剑! 每一柄水剑都晶莹剔透,剑身内部仿佛有流动的潮汐符文闪烁,剑锋锐利,寒光湛湛,散发着浓郁的水元精气和森然剑意。它们如同被无形的手臂操控着,精准无比地、分毫不差地迎向那一道道索命的灰白剑丝! “噗噗噗噗——!” 密集到几乎连成一片的爆鸣声炸响!不再是单一的碰撞,而是无数细微交锋的叠加。灰白与湛蓝的光芒在空中疯狂闪烁、纠缠、湮灭。每一次碰撞,都有一小片空间微微扭曲,逸散出的寂灭剑意将海水冻结成细碎冰晶,而潮生剑意又将冰晶瞬间融化、蒸发,或是重新化为精纯水汽。剑气与水剑交织破碎,化作一场绚丽而致命的奇景——半边天空是簌簌落下的、闪烁着死寂寒光的冰晶之雨,半边天空是轰然泼洒的、蕴含着磅礴生机的瓢泼水幕!而这些坠落物,尚未触及两人周身百丈,便被他们那澎湃如海啸、凝练如实质的护体气机瞬间震碎、排开,形成两个泾渭分明的、混乱而危险的绝对领域。 就在这光影混乱、能量肆虐的掩护下,燕十三的真身,如同鬼魅,如同融入寂灭意境的阴影,不知何时已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云澜头顶正上方的虚空。他依旧保持着并指为剑的姿态,但整个人的气势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先前分散的剑意如同百川归海,疯狂地向其指尖汇聚、压缩。那根手指仿佛变成了一个吞噬一切的黑洞,指尖处,一点极致的、纯粹的黑暗开始凝聚。 那不是光线的缺失,而是某种“存在”被彻底抹消后留下的“无”!它出现的瞬间,周围的光线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拉扯、弯曲,争先恐后地投入其中,连声音都变得模糊、遥远。一股令灵魂冻结、让万物终结的意韵,如同无形的潮水,以那点黑暗为中心,向四面八方扩散。云澜周身的护体灵光以前所未有的频率剧烈波动、明灭不定,发出不堪重负的“嗡鸣”。他脚下那历经万载潮汐冲刷、坚不可摧的听潮台,表面竟然开始出现细微的、如同蛛网般的龟裂,发出低沉的、仿佛垂死呻吟般的“咔嚓”声。 “寂灭归墟!” 燕十三的声音低沉而沙哑,仿佛来自九幽之下的宣告。他并指,点下。动作简单,直接,却带着一种宣告终焉的、不容置疑的法则意味。 那点黑暗骤然膨胀!化作一道直径仅尺许、凝练到极致的黑暗剑柱,无声无息地朝着云澜当头落下。它没有破空声,没有能量溢散,只有一种绝对的“静”与“无”,仿佛它所过之处,连“存在”这个概念本身都被彻底吞噬、归于寂灭。剑柱未至,那股湮灭一切的意韵已经让云澜感到头皮发麻,周身血液仿佛都要冻结,神魂深处警铃大作! 云澜的脸色首次变得无比凝重,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瞬间又被自身蒸腾的剑意化去。他感受到了!这一剑中蕴含的寂灭真意,远比三十年前更加纯粹,更加接近“道”的本质,仿佛触摸到了宇宙终末的规则边缘! 他不敢有丝毫保留,吐气开声,如春雷炸响:“起!”双手猛地向上托举,不再是简单的防御姿态,而是如同要将整片青天都托起来一般! “轰隆隆——!!!” 脚下,整片万潮海域仿佛被他这一举动彻底激怒!浩瀚无边的海水发出洪荒巨兽般的咆哮,以听潮台为中心,方圆数百里的海面骤然凹陷下去,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随即,难以计量的海水违背了常理,冲天而起!不是分散的水柱,而是如同整片大海被倒卷了过来,凝聚成一面接天连海、厚重如太古山岳的“万潮壁垒”! 这壁垒并非静止,其上海水奔流不息,无数玄奥深邃的蓝色水系符文在其中生灭、流转,澎湃汹涌的潮汐之力形成了肉眼可见的蓝色光晕,散发出一种亘古不动、承载万物、生生不息的厚重气息!壁垒之上,隐约可见巨鲸虚影游动,蛟龙形态翻腾,仿佛将南海的魂与势都凝聚在了其中。 “轰——!!!!!!” 黑暗剑柱与万潮壁垒,终于悍然相撞! 这一次,不再是先前那种局部的、细微的爆鸣,而是真正意义上的、仿佛两颗星辰对撞的、毁灭性的巨响!声音化作了实质的音波巨浪,呈环形向外疯狂扩散,所过之处,云层崩碎,下方的海面被这股无法形容的巨力硬生生压出一个直径超过百里、深不知几许的巨大凹陷,边缘的海水隆起成千米高的环形水墙,随即以排山倒海之势,向着四面八方汹涌而去,形成了一场席卷数万里的超级海啸!远在数千里外的岛屿剧烈摇晃,山石滚落,岛上的修士无不骇然色变,感受到那股毁天灭地的能量余波。 碰撞的中心,景象更是骇人。黑暗剑柱如同最贪婪的饕餮,疯狂地侵蚀、湮灭着万潮壁垒。接触点上,蓝色的海水与符文大片大片地化为最原始的虚无,连水汽都不曾留下。壁垒的厚度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削减。然而,万潮壁垒依托着云澜的潮生剑意与整个南海近乎无穷无尽的水元精气和潮汐之力,展现出了惊人的韧性。后方,更多的海水如同忠诚的士兵,前赴后继地涌来,填补着空缺,修复着损伤,蓝色的光华流转不息,死死地抵住那不断下压、企图吞噬一切的黑暗。 两者陷入了最纯粹、最残酷的力量与道意的比拼!空间在两者交界处剧烈扭曲,折射出光怪陆离的幻象,时而仿佛看到冰川时代万物冻结,时而仿佛看到洪荒巨浪吞噬天地。 ------------ 第一卷 剑起处 第一百章 南北双剑仙(4) 燕十三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变得苍白,甚至他的鬓角,有几根发丝悄然化作了灰白。 将寂灭剑意催发到如此“归墟”之境,对他自身的负荷达到了一个恐怖的程度,这几乎是在燃烧他的本源剑元与生命精气。 他死死地盯着那不断被湮灭又不断疯狂重生的蓝色壁垒,冰灰色的眼眸深处,那闪烁的光芒越来越亮,不再是单纯的战意,更像是一种……在极致毁灭中,窥见某种“存在”的奇异感悟。 就在这力量与心神都倾注于一点、僵持到最紧要的关头,云澜眼中精光一闪,如同暗夜中划过的闪电!他等待的,就是燕十三心神最为专注、对自身防护降到最低的这一刻! 他心分二用,一部分心神如同磐石,死死维系着摇摇欲坠却又坚韧无比的万潮壁垒,另一部分心神,则如同最灵巧的手指,轻轻拨动了早已与脚下海底灵脉连接的无形“琴弦”。 “嗡——!” 一种低沉而古老的嗡鸣声,自深海之下传来。 燕十三脚下的海面,那原本因能量冲击而混乱不堪的海水,毫无征兆地,九道粗大无比、呈现出深邃幽蓝色、完全由极致压缩的癸水精英凝聚而成的“缚神链”,如同从沉睡中苏醒的深海巨蟒,破开水面,无声无息却又快得超越了思维,从九个极其刁钻的角度,闪电般缠绕向燕十三的四肢、腰腹与脖颈! 这正是云澜以潮生剑意沟通海底灵脉,结合自身精纯剑元,提前布下的“九渊锁仙阵”! 虽然因时间仓促,此阵远未达到传说中困锁真仙的完美威力,但在此刻——燕十三全力施展“寂灭归墟”,心神气意几乎全部集中于一点之时——这蓄谋已久的突袭,足以成为打破平衡的最后一根稻草! 燕十三瞳孔骤然收缩!他完全没料到云澜在抵御自己最强一击的同时,竟还能分出心神引动如此阴险而强大的后手!猝不及防之下,身形瞬间被九道冰冷刺骨、沉重如山岳的癸水锁链紧紧缠住! “咔嚓!” 锁链上传来令人牙酸的收紧声。 那不仅仅是物理上的束缚,锁链本身蕴含的极致癸水精英,带着一股阴寒缠绵、无孔不入的封印之力,如同无数冰冷的毒针,试图强行穿透他的护体剑意,侵入他的经脉窍穴,冻结他奔腾不休的寂灭剑元! “哼!” 燕十三闷哼一声,周身灰白色的寂灭剑意本能地、狂暴地爆发,试图震碎这些讨厌的“绳索”。 凌厉无匹的剑气与坚韧无比的锁链激烈摩擦、碰撞,爆发出刺目的光芒和密集的火星,幽蓝色的锁链表面瞬间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发出即将崩碎的“嘎吱”声。然而,这癸水精英凝聚的锁链,其坚韧程度远超想象,终究未能被他瞬间崩断! 而就是这电光火石间的耽搁与心神分散,导致了致命的后果——他头顶那凝聚了全身精气神、原本稳定而恐怖的“寂灭归墟”黑暗剑柱,因为力量的瞬间紊乱和心神动摇,光芒猛地一黯,那吞噬一切的意韵出现了明显的凝滞和衰减! “破!” 云澜等待的就是这稍纵即逝、千金难换的机会!他眼中厉色一闪,蓄势已久的全部力量轰然爆发,一声断喝,如同九天雷神敕令! 那面苦苦支撑的万潮壁垒,仿佛被注入了无穷的生命力,光华瞬间暴涨到极致,壁垒上流转的符文如同活了过来,奔腾的海水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积蓄了不知多久的、浩瀚磅礴的潮汐之力,如同被压抑了千万年的火山,找到了宣泄口,以一种无可抗拒的、毁灭性的姿态,轰然爆发! “轰隆——” 又是一声更加狂暴、更加震撼天地的巨响! 那失去了稳定源泉的黑暗剑柱,在这股沛然莫御的、代表了整个南海之“势”的反击面前,如同被巨锤砸中的黑色琉璃,应声而碎!化作无数逸散的、失去控制的寂灭气流,消弭于天地之间。 而击碎了剑柱后,那残余的、依旧恐怖无比的磅礴巨力,如同无数座无形的山岳叠加,结结实实地、毫无花巧地重重撞在了被癸水锁链暂时束缚、行动受限的燕十三身上! “噗——!” 一大口滚烫的鲜血,终于无法抑制地从燕十三口中喷出,在苍白的脸色映衬下,显得格外刺目。 他只觉得五脏六腑仿佛都被移位,周身经脉传来撕裂般的剧痛,凝聚的剑元瞬间溃散大半。 身形如同被投石机抛出的巨石,又像是断了线的风筝,不受控制地向后狠狠倒飞出去! 缠绕在他身上的九道癸水锁链,也在这股恐怖的反震之力下,终于支撑不住,“嘭”的一声,寸寸断裂,化为精纯的水元精气消散在空中。 他一路倒飞出去数千丈,才勉强在虚空中踉跄着稳住身形,单手捂住胸口,脸色苍白如纸,气息变得急促而紊乱,那身玄色长衫上也沾染了斑斑点点的血迹。他那双一向冰冷空洞、仿佛映照万物终末的冰灰色眼眸中,此刻充满了清晰可见的剧烈波动——有硬撼天地之威受挫的震惊,有因一时不察落入算计的不甘,但更深处的,却是一丝豁然开朗般的了然。他仿佛从这“束缚”与“爆发”中,看到了自己寂灭剑道一直所忽略的某些东西。 云澜并未趁势追击,他缓缓散去那依旧散发着磅礴气息的万潮壁垒,身形重新落回听潮台上。 天青色的长衫在海风中轻轻飘拂,气息虽也有些起伏不定,面色微见潮红,但明显比远方狼狈的燕十三好了太多。他看着远处那个强撑着站立的对手,眼神复杂,缓缓开口道:“借了此地利,胜你半招。若非这提前布下的九渊锁仙阵,扰你心神,断你剑势,此战胜负……犹未可知。” 他的语气平静,听不出多少胜利的喜悦,反而带着一种坦诚,一种对事实的陈述,更蕴含着对这位值得倾力一战的对手的尊重。 燕十三抬手,用指背狠狠抹去嘴角不断溢出的血迹,动作依旧带着北地狼王般的倔强与冷硬。 他强行压下体内翻腾的气血,那双冰灰色的眼眸,在经过短暂的剧烈波动后,重新恢复了古井无波,只是那深潭之下,似乎多了一些沉淀下来的、更加复杂的东西。 他深深地看了云澜一眼,那目光仿佛要将对方此刻的状态、与这片大海融为一体的“势”,彻底印入脑海。 随后,他的视线扫过下方那片逐渐从狂暴中恢复平静、却依旧蕴藏着无穷生机与力量的浩瀚南海。 “输了便是输了。”他的声音依旧冰冷,如同寒铁交击,但若仔细品味,却能察觉到那冰冷之下,少了几分以往的绝对死寂与排斥,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仿佛被迫接纳了某种陌生概念的复杂。 “你的潮生剑道,与这南海之势,结合得愈发完美了……近乎……道法自然。” 他顿了顿,微微蹙眉,似乎在仔细回味、剖析着刚才那一瞬间被癸水锁链束缚、又被磅礴大势击退的独特感受。 那不仅仅是力量上的冲击,更是一种道意层面的碰撞与启示。“这‘生’之力衍化出的‘缚’……这借势而发的‘爆’……其中蕴含的‘韧’与‘变’……”他喃喃低语,最终化为一句带着些许茫然,却又无比坚定的感悟:“亦是道。” 说完,他不再多言,仿佛多一个字都是浪费。 猛地转身,甚至没有再看云澜一眼,身形再次化作一道比来时更为淡薄、却隐隐多了一丝难以捉摸韵味的灰白色剑光,撕裂尚在震荡的云气,向着来时的北方,破空而去,速度之快,竟似比来时更胜几分,仿佛急于回归那片属于他的冰原,去消化这一战所得。 云澜立于听潮台上,望着那道决绝的剑光如同流星般消失在天际尽头,久久不语。 海风吹拂着他的衣袂,带来远方海啸平息的余波与浓重的咸腥气。他脸上并无多少胜利的欣然,眉头反而微微蹙起。 他知道,燕十三又有所悟,而且这一次的感悟,似乎触及到了其寂灭剑道某个关键的瓶颈。 下一次三十年之约,那位来自北地的对手,必将携带着更加可怕、或许更加完善的寂灭剑意归来,那时的战斗,恐怕会比今日更加艰难,更加凶险。 他低头,看向下方渐渐抚平伤痕、恢复那蔚蓝平静的海面,目光深邃。心中涌起的,并非得意,而是对大道无止境的深深敬畏,以及对那位在截然相反道路上孜孜以求、可敬又可怖的对手的复杂慨叹。 三胜三负。 棋逢对手,将遇良才。这两百年的交锋,早已超越了简单的胜负,成为了彼此道途上不可或缺的磨刀石,是劫,亦是缘。 下一次,又将是新的开始。 南海之滨,潮声依旧,起落不休,仿佛亘古以来就在吟唱,并将永远吟唱下去,这首属于两位绝代剑仙的、充满了宿命与轮回、寂灭与新生之意的、永无止境的战歌与道歌。 ------------ 第一卷 剑起处 第一百零一章 老将军 潼谷关的烽烟尚未在记忆中彻底散去,天心门一战的血腥气犹在鼻尖。当凌文渊带着凌昭寒与叶逍然,风尘仆仆地回到帝都凌府时,迎接他们的,是劫后余生的庆幸,更是压在每个人心头、沉重得化不开的悲伤。 府门依旧巍峨,石狮依旧威严,但门楣上悬挂的白幡,以及府内人人臂膀上缠着的黑纱,无不昭示着这个家族刚刚经历的巨创。昔日里总带着爽朗笑声、令整个凌府都充满生气的定海神针,已然不在。 苏氏早已在府门前翘首以盼,见到女儿安然归来,她再也抑制不住,冲上前将凌昭寒紧紧搂在怀中,母女二人相拥而泣,泪水中有失而复得的喜悦,更有失去至亲的彻骨之痛。凌文渊站在一旁,看着妻女,这位平日里喜怒不形于色的家主,眼中也泛起了难以掩饰的红晕。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妻子的肩膀,又抚了抚女儿的头,一切尽在不言中。 叶逍然安静地站在稍远一些的地方,看着这感人又心酸的一幕。他身上的伤势经过简单处理,但内里的损耗依旧严重,脸色苍白,气息也比平日微弱许多。那柄用灰布重新仔细包裹起来的青冥剑,依旧背负在他身后,仿佛是他身体的一部分,沉默而沉重。 回到府中,稍作安顿,洗去一路风尘与血污,换上一身素净的衣物后,凌文渊便带着凌昭寒和叶逍然,来到了凌府后院的祠堂。 祠堂内,烛火长明,香烟缭绕。最上方,已然多了一个崭新的灵位,上书:“显考凌公讳震岳老大人之灵位”。灵位前,摆放着那副自英烈谷衣冠冢取回的残破甲胄与断剑。 凌文渊率先上前,点燃三炷清香,郑重地插入香炉之中,然后撩起衣袍下摆,双膝跪地,深深地叩下头去。他没有说话,但那微微颤抖的肩背,却比任何言语都更能表达他此刻的悲痛与复杂心绪。 凌昭寒紧随父亲之后,跪在蒲团之上。看着爷爷的灵位,看着那熟悉的甲胄,潼谷关前那惊天动地的一幕幕再次清晰地浮现在眼前。爷爷那决绝的咆哮,那燃烧生命化作血色太阳的身影,那最后一声满含慈爱的“好好活着”……泪水瞬间模糊了她的视线,顺着苍白的面颊无声滑落。她俯下身,额头紧紧抵着冰冷的地面,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压抑的呜咽声在寂静的祠堂内低回。 叶逍然没有上前祭拜,他只是静静地站在祠堂门口,目光越过凌家父女的背影,落在那冰冷的灵位和甲胄之上。他对这位凌老将军了解不多,仅限于潼谷关那短暂而惨烈的交集。但他知道,这是一位真正的英雄,一位为了守护家国、守护至亲,可以毫不犹豫献出一切的铁血军人。他背负的青冥剑微微震颤了一下,似乎剑灵也对这样的存在,抱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感应。 良久,凌文渊才缓缓抬起头,他并没有立刻起身,而是就着跪姿,目光凝视着父亲的灵位,仿佛陷入了遥远的回忆。祠堂内烛火跳跃,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 “小时候,”凌文渊的声音低沉而沙哑,打破了祠堂的沉寂,像是在对灵位诉说,又像是在对身边的女儿和那个沉默的少年倾诉,“父亲对我极其严苛。别的孩子还在父母怀中撒娇时,我便要闻鸡起舞,练拳站桩,诵读兵书。稍有懈怠,便是军法处置,毫不容情。” 他的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弧度:“我曾怨过他,觉得他不近人情,觉得他眼里只有军规兵法,没有父子亲情。直到后来……我选择了文官之路,他虽未明确反对,但眼中的失望,我却看得分明。我们父子之间,仿佛也因此隔了一层什么。” 凌昭寒抬起泪眼,看着父亲。她从未听父亲提起过这些。 凌文渊的目光变得悠远:“直到很多年后,我成亲,有了你。”他看向凌昭寒,眼神温柔了些许,“父亲对你,却是截然不同。他会抱着尚在襁褓中的你,用他那满是老茧的手,小心翼翼地抚摸你的脸颊,那眼神里的慈爱,是我从未见过的。他会让你骑在他的脖子上,在院子里疯跑,听着你咯咯的笑声,他自己也笑得像个孩子。” “那时我才渐渐明白,”凌文渊的声音带着一丝恍然和更深的自责,“他不是没有温情,只是他将所有的柔软,都藏在了那副冷硬的铠甲之下。他对我的严苛,是希望我能继承凌家的风骨,能在这危机四伏的世道中,有足够的力量立足,守护想守护的人。他只是……不善于表达。” “记得有一年我感染风寒,高烧不退,”凌昭寒也轻声开口,接过了话头,眼神迷离,仿佛回到了过去,“昏昏沉沉中,我感觉有一只粗糙温暖的大手,一直握着我的手,耳边还有人在低声哼唱着不成调的北境军歌……后来母亲告诉我,那是爷爷。他在我床边守了整整一夜,谁劝都不肯去休息。” 她的声音哽咽起来:“他总说,我们凌家世代将门,守的是国门,护的是百姓。马革裹尸,是荣耀,不是悲哀。可……可他明明说过,要看着我嫁人,要抱重孙子……他怎么就……食言了呢……” 少女的泣诉,让凌文渊的身体猛地一颤,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将翻涌的情绪强行压下。 “他不会白死的。”凌文渊再次开口时,声音已经恢复了平静,但那平静之下,是坚如磐石的决心,“他的血,齐先生的血,潼谷关无数将士的血,都不会白流。狄人未灭,司徒弘虽死,但其背后是否还有牵连?天心门封闭,但隐患犹在。朝廷……哼。”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那份对朝廷态度的冷意,已然表露无遗。 “凌家,不会倒。”他站起身,也伸手将女儿扶起,目光扫过父亲的灵位,扫过那副甲胄,最终落在凌昭寒和门口的叶逍然身上,“只要我们还站着,凌家的旗就不会倒。昭寒,你要记住你爷爷的话,好好活着,连同他的那份,一起活下去。” 凌昭寒用力地点了点头,擦去脸上的泪水,眼中虽然还有悲伤,但更多了一份被泪水洗涤过的坚定。 凌文渊转向叶逍然,郑重地拱手一礼:“叶小友,大恩不言谢。日后但有差遣,凌家上下,莫敢不从。” 叶逍然微微侧身,避开了这一礼,摇了摇头:“凌叔言重了,分内之事。”他的声音依旧有些虚弱,但很清晰。 从祠堂出来,三人沉默地走向凌府后山的家族墓园。凌震岳的衣冠冢,并未安葬在皇家英烈谷,而是依他早年与凌文渊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的约定,最终归葬于凌家自己的土地上,与凌家的列祖列宗相伴。 墓园坐落在府邸后方的一座清幽山丘上,青松翠柏环绕,环境肃穆。凌震岳的坟墓是新筑的,泥土尚带着湿润的气息,墓碑与英烈谷那块一样,只是少了皇家的封号,更显质朴刚健。 凌文渊和凌昭寒再次在墓前跪下,焚香,奠酒,默哀。 秋风掠过山岗,吹动松涛阵阵,也吹动了凌昭寒素白的衣裙和凌文渊额前的几缕散发。他们望着墓碑,仿佛能透过那冰冷的石头,看到那个高大、威严又不失慈爱的身影。往昔的点点滴滴,那些被岁月尘封的严厉与温情,在此刻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化作无声的思念与誓言,在风中飘散。 叶逍然依旧没有靠近,他站在墓园边缘的一棵古松之下,身形挺拔如松,又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孤寂。他静静地看着凌家父女在墓前哀悼,看着那袅袅升起的青烟,看着那被秋风卷起的几片枯黄落叶,落在崭新的坟茔之上。 他的内心,并不平静。 凌震岳的壮烈牺牲,凌昭寒险些遭遇的厄运,潼谷关下堆积如山的尸骨,赫连勃勃那怨毒的目光,狄人游骑在边境线上持续不断的骚扰……这一切,都像是一根根刺,扎在他的心上。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背负在身后的青冥剑。冰冷的触感透过布帛传来,剑灵沉寂着,但那股毁灭与杀戮的本源之力,却与他自身的“文心”以及复仇的意念,形成了一种危险的共鸣。 “赫连勃勃……”叶逍然在心中默念着这个名字。这个曾经半步元婴,境界又跌落至金丹初期的狄人大祭司,是造成凌老将军和齐先生陨落的直接元凶,是潼谷关惨案的罪魁祸首之一。如今已被大天师张则镜斩杀。 “此间事了……”叶逍然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关山,投向了北方那广袤而危险的荒原腹地,“未来,当走一趟狄人王庭。” 夕阳西下,将三人的身影在墓园中拉得长长的。 凌文渊和凌昭寒终于结束了祭拜,缓缓站起身。他们的脸上还带着悲戚,但眼神已然更加坚毅。失去至亲的痛楚无法磨灭,但却可以转化为前行的力量。 凌文渊走到叶逍然身边,看着这个面容依旧苍白,眼神却深邃如星的少年,沉声道:“回去吧,你伤势未愈,需要好好调养。” 叶逍然点了点头,最后看了一眼那座新坟,然后转身,与凌文渊、凌昭寒一同,踏着夕阳的余晖,走下山丘。 背影渐渐融入暮色,山风依旧呜咽,吹过坟茔,吹过松林,仿佛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 家仇国恨,并未随着一场惨胜和一次成功的营救而消散,反而如同这墓园中深埋的种子,在悲伤与愤怒的浇灌下,悄然生根发芽。 未来的路,依旧布满荆棘,而年轻的肩膀,已然开始承担起时代的重量。 对于叶逍然而言,七天,是他与命运博弈的期限。七天之后,或许是新生,或许是毁灭。但无论如何,北方的狄人王庭,已经成了他心中一个必须踏足、必须用手中之剑去了结因果的地方。 夜幕降临,凌府的灯火次第亮起,温暖中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清冷。而远在北境之外的狄人荒原深处,重伤的赫连勃勃,亦在某个隐秘的帐篷中,睁开了那双充满怨毒与疯狂的眼睛,望向了南方的梁国。 风暴,只是在积蓄力量。 ------------ 第一卷 剑起处 第一百零二章 北上 返回凌府的三日,时间仿佛被浸在一种混杂着悲伤、疲惫与小心翼翼的氛围里,缓慢而粘稠地流淌。 府内依旧悬挂着白幡,仆从们行走间都刻意放轻了脚步,低声细语,唯恐惊扰了主家尚未平复的哀思。连庭院里那几株平日里开得最喧闹的西府海棠,似乎也失了颜色,在秋风中沉默地敛着花瓣。 第一日,大半光阴都在沉寂中度过。 凌昭寒几乎一直待在自己的“昭华苑”内。苑内陈设依旧,却处处残留着往昔爷爷来访时的痕迹——他常坐的那张紫檀木圈椅,他夸赞过的那盆素心寒兰,甚至空气中,仿佛还隐约能闻到一丝属于爷爷的、混合着淡淡铁锈与皮革的气息。 她屏退了侍女,一个人坐在窗边,望着庭院里凋零的秋色,许久不动。 泪水似乎在那日祠堂和墓园已然流尽,此刻只剩下一种空茫的钝痛,以及一种对自身无力感的深切厌恶。她下意识地运转体内灵力,那被司徒弘封印后又由父亲勉强解开的极寒之力,依旧滞涩,如同被冰封的河流,仅能调动细微的一缕,在指尖凝成若有若无的寒雾。这更让她感到焦灼。 叶逍然依旧入住在“听雪轩”。他的伤势最重,表面伤口虽已愈合,但经脉的损毁和丹田的枯竭,非寻常药物能速效。大部分时间,他都处于一种半昏睡半调息的状态。 期间,凌文渊亲自送来了一些温养经脉、固本培元的珍贵丹药,药力化开时,如同暖流滋润着干涸的土地,但也带来了更深的疲惫。 他清醒时,会倚在窗前,看着窗外疏朗的竹林,听着风过竹叶的沙沙声,眼神空濛,不知在想些什么。青冥剑被他置于枕边,灰布包裹,沉默如亘古的岩石,只有在他心神剧烈波动时,才会逸散出一丝极淡的、令人心悸的冰冷气息。 凌文渊最为忙碌。他既要处理府内积压的事务,安抚因老家主去世而惶惑的人心,还要应对朝堂上各方势力或真心或假意的探询与拉拢。他展现出的金丹巅峰修为,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引起了巨大的波澜。但他对外一律以“哀恸过度,需静心守孝”为由,闭门谢客,将所有纷扰暂且挡在府门之外。 只有在无人时,他才会独自坐在书房,对着父亲的灵位,或是那幅悬挂着的、凌震岳身披重甲、目光锐利的画像,久久沉默,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第二日,气氛稍缓,有了些微的互动。 清晨,凌昭寒强迫自己走出昭华苑,来到听雪轩看望叶逍然。她换上了一身月白色的常服,未施粉黛,容颜清减,但眼神已不似昨日那般空洞。 “感觉好些了吗?”她轻声问道,将一碟府中厨娘精心制作的、易于克化的灵食点心放在桌上。 叶逍然正盘坐在榻上调息,闻声睁开眼,点了点头:“好多了,多谢挂心。”他的声音依旧有些沙哑虚弱,但比前两日多了些生气。 两人之间一时无话。经历过潼谷关的生死与共,天心门的险死还生,某种无需言说的默契已然生成,但横亘其间的巨大变故与各自沉重的背负,又让这份默契显得格外沉默。 “爷爷他……”凌昭寒犹豫了一下,还是低声道,“以前常跟我说,修行之路,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唯有自身强大,才能守护想守护的一切。”她像是在对叶逍然说,又像是在告诫自己。 叶逍然目光微动,看向枕边的青冥剑,轻声道:“凌老将军……说得对。” 午后,凌文渊抽空来看望叶逍然,仔细探查了他的脉象后,眉头微蹙:“经脉损伤比预想的还要严重几分,丹田气海更是……唉,只能慢慢温养,急不得。我已传书给几位交好的医道大家,看看能否寻到更好的法子。” “有劳凌叔费心。”叶逍然致谢。 凌文渊看着他苍白而年轻的脸庞,叹了口气:“你为凌家,为昭寒,付出的代价太大了。这份情,凌家记下了。” 叶逍然摇了摇头,没有再多言。 第三日,秋高气爽,阳光难得有了几分暖意。 凌昭寒似乎终于从那种封闭的悲伤中挣脱出来一些。她在院子里练了一会儿剑,剑光清寒,但招式间明显能感觉到灵力的凝滞不畅,好几次都险些气息岔乱。她收剑而立,微微喘息,望着手中长剑,眉头紧锁。 叶逍然在凌文渊的搀扶下,也来到院中晒太阳。他依旧不能剧烈活动,只是静静地坐在石凳上,看着凌昭寒练剑,看着庭中叶落,眼神平静,仿佛在感受这难得的、暴风雨间隙的宁静。 凌文渊处理完一些紧急事务后,也来到院中,与叶逍然闲聊了几句,大多是关于修行上的一些见闻和基础道理,意在宽慰,并未深谈。他看着女儿练剑时倔强而略显吃力的身影,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但最终什么也没说。 夜幕降临,晚膳是三人一同在花厅用的。菜肴精致,却食不知味。席间依旧沉默居多,只偶尔有碗筷轻微的碰撞声。 饭后,凌昭寒没有立刻回房,而是站在廊下,望着夜空中那轮渐圆的明月,清冷的月光洒在她身上,仿佛为她披上了一层薄纱。她伸出手,接住一抹月光,指尖寒气微吐,那月光竟在她掌心缓缓凝结,化作了几片细小的、晶莹的冰晶,但转瞬便又消融了。 她看着掌心融化的水迹,眼神逐渐变得坚定。 第四日,清晨。 天刚蒙蒙亮,一层薄雾笼罩着凌府。 凌昭寒出现在了凌文渊的书房外。她已换上了一身利落的劲装,外罩一件御寒的白色斗篷,青丝束成马尾,背上负着一个简单的行囊,以及她那柄佩剑。 凌文渊似乎早已料到,书房的门开着,他正站在书案后,提笔写着什么。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目光落在女儿这一身远行的装束上,握笔的手微微一顿。 “父亲。”凌昭寒走进书房,声音清晰而平静,“我决定了,要北上,去极寒之地。” 凌文渊放下笔,绕过书案,走到女儿面前,仔细端详着她的脸庞。女儿的眼神,不再是前几日那般充满悲伤与茫然,而是如同被冰雪洗涤过的天空,清澈而坚定,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意。 “想清楚了?”凌文渊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想清楚了。”凌昭寒点头,“爷爷的血不能白流,我的极寒圣体,不能就此埋没,更不能成为他人觊觎的祸端。只有在最适合我的环境中,我才能最快地突破瓶颈,掌控自己的力量。留在府中,固步自封,我永远也无法真正强大起来,无法手刃仇敌,无法守护凌家。” 她顿了顿,语气放缓,但依旧坚定:“我会照顾好自己,不会贸然深入险地。此行只为修行,待我有所成,必当归来。” 凌文渊沉默了片刻,书房内只剩下窗外细微的鸟鸣和彼此清浅的呼吸声。他伸出手,轻轻为女儿理了理斗篷的领口,动作缓慢而细致。 “好。”最终,他只吐出一个字,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如山岳般的沉稳和支持,“凌家的女儿,理当有此志气。你爷爷若在天有灵,也会为你感到骄傲。” 他没有过多的叮嘱,也没有流露过多的不舍。因为他知道,雏鹰终须离巢,才能搏击长空。过多的牵绊,反而会成为她前行路上的枷锁。凌家如今的处境,也容不得他们再有丝毫的软弱与犹豫。 “去吧。”凌文渊拍了拍女儿的肩膀,“记住,无论走到哪里,凌家永远是你的后盾。遇事冷静,量力而行。” “女儿明白。”凌昭寒眼眶微红,但强忍着没有让泪水落下,她深深看了父亲一眼,然后毅然转身,走出了书房。 她没有再去向叶逍然告别。有些离别,无需言语。她知道他需要静养,也知道他自有他的路要走。 晨雾尚未散尽,凌昭寒一人一剑,悄然从凌府侧门而出,融入了帝都尚未完全苏醒的街道,向着北方,踏上了属于她的、充满未知与艰险的修行之路。 凌文渊站在书房门口,望着女儿身影消失的方向,久久未动。直到朝阳突破云层,将金色的光芒洒满庭院,驱散了最后的薄雾,他才缓缓收回目光,转身回到书案前,重新提起了笔。 笔尖落在雪白的宣纸上,墨迹沉稳而有力。 是该让她出去历练历练了。凌家的风骨,需要在风雨中磨砺,才能真正传承下去。而他,作为父亲,作为家主,需要为她,为凌家,撑起一片足够她翱翔、也足够她归来的天空。 府内,听雪轩中,叶逍然不知何时已醒,正倚窗而立,目光似乎穿透了重重屋宇,望向了北方。他感应到那股纯净的极寒气息,正逐渐远离。 他轻轻抚过枕边的青冥剑,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澜。 “各自……保重。” ------------ 第一卷 剑起处 第一百零三章 开始压制 返回凌府的第六日,秋意更深,庭中银杏的叶子已落了大半,铺了一地灿金,却无人有心清扫,任那金色在渐起的凉风中打着旋儿,平添几分萧瑟。 听雪轩内,叶逍然盘膝坐在榻上,尝试引导体内那微薄得可怜的灵力运转周天。然而灵力所过之处,经脉如同干涸龟裂的河床,传来阵阵隐痛,丹田更是空空荡荡,只有青冥剑蛰伏在那里,散发着冰冷而沉寂的气息,仿佛一头随时会苏醒的凶兽。他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大天师约定的七日之期,明日便是最后一天。 就在他心神微躁,气息险些岔乱之时,一股难以言喻的、温和却浩瀚如海的气息,毫无征兆地笼罩了整个听雪轩。风停了,窗外竹叶的沙沙声消失了,甚至连光线都似乎凝滞了一瞬。下一刹那,一道青袍身影已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室内,仿佛他一直就在那里。 正是自明理书院而来的龙虎山大天师,张则镜。 他依旧是那副普通道士的打扮,背负灰布包裹的天师剑,面容平和,眼神深邃如古井,不见波澜。但他的到来,却让这方小小的空间,瞬间充满了无形的压力,连空气都变得粘稠起来。 叶逍然睁开眼,对上张则镜的目光,心头一凛,挣扎着想要下榻行礼。 “不必多礼。”张则镜抬手虚按,一股柔和的力量便将叶逍然按回榻上。“你气息虚浮,经脉受损,此刻当凝神静气,勿动妄念。” 他的声音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直接切入主题:“七日之期将至,我既答应助你,便不会食言。今日前来,便是要为你压制青冥剑灵,炼化你体内积存的所有剑气与剑意,助你重新夺回身体的绝对主导权。” 叶逍然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悸动,沉声道:“晚辈明白,有劳前辈。” 张则镜走到榻前,目光如实质般扫过叶逍然的身体,尤其是在他丹田和眉心处停留片刻,微微颔首:“青冥剑灵虽因天心门一役消耗不小,但其凶戾本性未改,且与你身体契合日深,反噬之力不容小觑。此次施为,非同小可,你需有承受莫大痛苦的准备,更需谨守灵台一点清明,过三关之考验。” “三关?”叶逍然凝神细听。 “不错。”张则镜语气肃然,“第一关,乃是‘肉体之痛’。青冥剑气已与你经脉纠缠,强行剥离炼化,如同刮骨抽髓,重塑根基。此痛非寻常伤痛可比,直透神魂,你若心神失守,肉身便有崩毁之虞。” “第二关,为‘心魔之惑’。剑灵必会引动你内心最深处的执念、恐惧与欲望,幻象丛生,诱你沉沦。或是血亲惨状,或是情爱纠葛,或是力量诱惑……你若信以为真,迷失其中,则灵智被夺,永堕虚幻,肉身亦将沦为剑灵傀儡。” “第三关,最为凶险,名曰‘本源之争’。待前两关度过,剑灵被压制至最弱时,你需以自身意志,催动我助你炼化后的纯净剑元,与剑灵残存的本源意识进行最终对决,胜,则你彻底掌控青冥,败,则万劫不复,魂飞魄散。” 张则镜每说一关,叶逍然的脸色便凝重一分。这三关,一关比一关凶险,尤其是后两关,直指道心与神魂,绝非单凭意志力硬抗就能度过。 “你体内尚存一丝‘文心’浩然气,此物于抵御心魔或有奇效,当善用之。”张则镜提醒道,随即话锋一转,“然,外力终是辅助,能否过关,终究看你自身。现在,你且凝神静气,抱元守一,无论发生何事,切记灵台不可失守。我这便……开始了。” 话音落下,张则镜不再多言。他并指如剑,指尖泛起温润如玉的白色光华,看似缓慢,却精准无比地点向叶逍然的眉心! “嗡——” 一指落下,叶逍然只觉得脑海中仿佛有惊雷炸响!原本沉寂的青冥剑猛地剧震,一股冰冷、暴戾、充满毁灭气息的剑意如同决堤的洪流,自丹田狂涌而出,瞬间冲向他四肢百骸! “呃啊——!” 难以形容的剧痛骤然爆发!那感觉,就像是无数柄烧红的细小利刃,在他每一条经脉中疯狂地穿刺、切割、搅动!经脉壁在这狂暴的剑气冲击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仿佛下一刻就要寸寸断裂。他的皮肤表面,开始渗出细密的血珠,转眼间就将青衫染红。 这还仅仅是开始。 张则镜神色不变,指尖白光更盛,一股磅礴浩瀚、中正平和的道家真元,如同温暖的阳光,紧随其后涌入叶逍然体内。这股真元并非直接镇压剑气,而是如同一位最高明的工匠,引导着、逼迫着那些狂暴的青色剑气,按照某种玄奥的轨迹,强行汇入叶逍然干涸的丹田,并开始一遍遍地冲刷、锤炼他那受损严重的经脉。 一边是剑气的疯狂破坏与挣扎,一边是真元的强行引导与修复。两种力量在叶逍然体内展开了最直接、最残酷的拉锯战,而他的身体,便是这惨烈的战场。 “嗬……嗬……”叶逍然牙关紧咬,额头上青筋暴起,冷汗混合着血水不断滑落。他浑身剧烈地颤抖着,若非张则镜另一只手按在他肩头,渡入一股稳固体魄的精纯元气,他早已瘫软下去。他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被一寸寸地碾碎,又被强行糅合在一起,周而复始,无休无止。那种痛苦,超越了言语所能描述的极限,直击灵魂深处。 他死死守住识海中那一点微弱的清明,那是他自我意识最后的堡垒。左眼深处,那点温润的乳白色“文心”光芒在剧痛的冲击下明灭不定,如同暴风雨中摇曳的烛火,却顽强地不肯熄灭。 张则镜目光如电,紧紧锁定着叶逍然体内的气机变化。他的手法精准而稳定,道家真元如同最耐心的牧羊人,驱赶着狂暴的“羊群”,向着既定的目标前进——将那充斥着毁灭意志的青冥剑气,炼化成可供叶逍然掌控的精纯剑元。 然而,青冥剑灵的的反抗也愈发激烈。它似乎意识到了这是决定命运的时刻,更多的剑气被激发出来,其中甚至夹杂着无数混乱、怨毒的低语和嘶吼,那是百年来被它吸收、炼化的邪怨之气,此刻也一同爆发,试图污染叶逍然的心神,干扰张则镜的施法。 听雪轩外,凌文渊不知何时已悄然到来,他站在院中,感受着屋内传出的那令人心悸的能量波动和叶逍然压抑不住的痛苦闷哼,脸色凝重无比。他挥手布下一道隔音禁制,防止动静外传,同时也阻隔了外界可能的打扰。他知道,此刻任何人都帮不了里面的那个少年,一切只能靠他自己。 屋内,叶逍然的意识在无边的痛苦中浮沉。肉身的折磨几乎要将他的理智吞噬,脑海中充斥着剑灵的疯狂嘶吼和无数扭曲的幻象碎片。他仿佛又回到了平安集,看到了妹妹倒在血泊中的场景;又仿佛置身天心门密室,看到凌昭寒绝望的眼神…… “守住!意守丹田,神归紫府!”张则镜清冷的声音如同暮鼓晨钟,骤然在他识海中响起,带着一股镇定人心的力量,暂时驱散了那些纷乱的杂念。 叶逍然猛地一个激灵,凭借着一股不屈的狠劲,强行将几乎涣散的心神重新凝聚,引导着那丝“文心”之力,护住识海核心,对抗着肉体与精神的双重冲击。 炼化,在极致痛苦中,缓慢而坚定地进行着。那狂暴的青色剑气,在张则镜无上道法的引导和压制下,一丝丝地被抽离、淬炼,逐渐化为一缕缕更为精纯、颜色也更淡、却带着青冥剑本源特性的能量,如同溪流般,开始向着叶逍然的丹田汇聚。 但这仅仅是第一步,是“肉体之痛”的开端。更可怕的“心魔之惑”与“本源之争”,还在后面。 叶逍然浑身已被血汗浸透,身体不由自主地痉挛着,但他那双在剧痛中依旧强行保持着一丝清明的眼睛,却透出一股野兽般的倔强与坚持。 压制与炼化,刚刚开始。而他所要承受的肉体酷刑,也远未结束。 ------------ 第一卷 剑起处 第一百零四章 情 第一关“肉体之痛”的浪潮,终于在叶逍然意识即将彻底沉沦的边缘,缓缓退去。 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状态,他的身体仿佛已经被彻底碾碎、重组了无数次,每一寸血肉、每一条经脉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却又被一股温和而坚韧的外力强行维系着,没有崩解。剧烈的疼痛感依旧残留,如同余震般在神经末梢跳跃,但最凶猛的那一波冲击,总算是过去了。 他瘫在榻上,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浑身被血污和冷汗浸透,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意识像是狂风暴雨后的一片残破孤舟,在虚无的海面上载沉载浮,疲惫到了极点,却又无法真正沉睡。 张则镜收回了点在他眉心的手指,指尖的温润白光黯淡下去。他面色平静如常,但若仔细观察,能发现他额角也渗出些许细微的汗珠,显然方才的施为,对他而言也并非全无消耗。 “第一关已过。”张则镜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在叶逍然混沌的识海中清晰响起,“凝神,勿懈。心魔将至,幻象由心而生,真真假假,唯守本心可破。” 他的话语如同最后的警示,随即,叶逍然便感觉自己的意识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猛地拉扯,向下坠落,周遭张则镜的身影、听雪轩的景象迅速模糊、扭曲,最终彻底被一片迷蒙的灰雾所取代。 刺骨的寒风裹挟着雪粒,扑面而来。 叶逍然猛地一个激灵,发现自己正站在一片茫茫雪原之上。四周是望不到尽头的白,天空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垂,仿佛随时会压下更多的冰雪。寒风如刀,刮在脸上生疼。 这是……哪里? 他低头看向自己,身上不知何时换上了一袭单薄的青衫,背负着那柄用灰布包裹的青冥剑。体内的剧痛和虚弱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久违的、充沛的力量感,灵力在经脉中顺畅流转,甚至比受伤之前更加凝练浑厚。 不等他细想,前方不远处传来的兵刃交击声和一声熟悉的、带着惊怒的娇叱,瞬间攫取了他全部的心神。 是昭寒! 他抬眼望去,只见数十丈外,凌昭寒正被五六名穿着臃肿皮袄、面目凶悍的彪形大汉围在中间。她一身白衣已被划破数处,沾染了点点血污和泥泞,手中长剑舞动,绽放出清冷的冰寒剑光,但显然左支右绌,气息紊乱,已是强弩之末。那几名大汉修为皆是不弱,至少也是筑基中后期的水准,配合默契,刀法狠辣,眼中闪烁着淫邪而贪婪的光芒,口中不断发出污言秽语。 “小娘皮,性子还挺烈!等爷们儿擒下你,好好快活快活!” “这细皮嫩肉的,还是极寒圣体,可是大补啊!哈哈哈!” “别弄死了,留口气儿!” 凌昭寒脸色苍白,贝齿紧咬下唇,眼神中充满了绝望与不屈。她试图催动更强的极寒灵力,但似乎受到了某种压制,周身寒气时强时弱,极不稳定。 看到这一幕,叶逍然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怒火瞬间焚尽了所有理智!他哪里还顾得上思考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为何凌昭寒会独自在此遇险? “找死!” 一声怒喝如同惊雷炸响,叶逍然身形如电,瞬间跨越数十丈距离,背后青冥剑“锵啷”一声自动出鞘半寸,一股冰冷刺骨、蕴含着无尽毁灭意志的恐怖剑意,如同实质的风暴,轰然席卷向那几名悍匪! 那几名悍匪只觉得一股难以形容的大恐怖骤然降临,仿佛被洪荒凶兽盯上,浑身血液都要冻结!他们脸上的淫笑瞬间僵住,转为极致的惊恐,想要转身逃窜,却发现身体在那股剑意压制下,根本动弹不得! 叶逍然眼中杀意沸腾,他甚至没有完全拔出青冥剑,只是并指如剑,朝着那几名悍匪的方向,随意一划! “嗤——!” 一道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混沌灰色丝线,自他指尖悄然蔓延而出,无声无息地掠过虚空。 下一刻,那几名凶神恶煞的悍匪,动作彻底凝固。他们的眼神瞬间黯淡,充满了茫然与难以置信,随即,他们的身体如同风化的沙雕,从被灰色丝线拂过的部位开始,无声无息地分解、湮灭,化作最细微的尘埃,消散在凛冽的寒风和漫天飞雪之中,连一丝血迹、一声惨叫都未能留下。 仿佛他们从未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凌昭寒怔怔地看着眼前这诡异而恐怖的一幕,又看了看突然出现、浑身散发着冰冷杀意的叶逍然,美眸中充满了震惊、后怕,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逍然……你……”她声音微颤,带着劫后余生的恍惚。 叶逍然收敛了周身凌厉的剑意,快步走到她身边,眼神中的冰冷迅速褪去,化为浓浓的担忧:“昭寒,你没事吧?怎么会一个人在这里?有没有受伤?” 他伸手想要扶住她,指尖触碰到她微凉的手臂。 凌昭寒轻轻摇了摇头,任由他扶着,低声道:“我没事……多谢你。我……我想北上极寒之地修行,没想到在此遇到了这些匪类……” 她的解释合情合理,叶逍然心中那一点因为场景突兀转换而产生的疑虑,在看到凌昭寒苍白而依赖的眼神时,瞬间烟消云散。保护她,不让她受到任何伤害,这本就是他内心深处最强烈的执念之一。 “此地不宜久留,我送你一程。”叶逍然沉声道,语气不容拒绝。 凌昭寒看着他眼中不容置疑的关切,轻轻点了点头,没有反对。 …… 场景再次变幻。 没有漫长的旅途,没有风雪兼程。仿佛只是眨眼的功夫,周遭的冰天雪地骤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张灯结彩、喜庆喧闹的景象。 红绸高挂,喜字盈门。 这里是……凌府? 不,似乎比记忆中的凌府更加宏伟气派,处处透着一种蒸蒸日上的蓬勃朝气。宾客如云,觥筹交错,人人脸上都洋溢着真挚的笑容。 而叶逍然自己,身穿大红的吉服,胸前系着硕大的红花,正站在喜堂之上。身旁,是同样身着凤冠霞帔、头顶红盖头的凌昭寒。虽然看不到她的脸,但能感受到她身姿的窈窕,以及那透过红盖头传来的、淡淡的喜悦与羞涩。 司仪高亢的声音在耳边回荡: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高堂之上,端坐着凌文渊和苏氏,凌文渊脸上带着欣慰的笑容,苏氏则不住地用绢帕擦拭着眼角,那是喜悦的泪水。更让叶逍然心神震动的是,凌文渊身旁,竟然坐着凌震岳!老将军一身崭新的常服,精神矍铄,抚须大笑,眼中满是快慰与骄傲,仿佛潼谷关的惨烈从未发生。 “夫妻对拜——” 叶逍然依言与凌昭寒对拜下去。心中充满了巨大的不真实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这是他内心深处,连自己都未曾仔细勾勒,却潜意识里渴望过的画面吗?与心爱之人缔结连理,得到长辈的祝福,拥有一个安稳幸福的归宿? “礼成——送入洞房!” 在众人的哄笑和祝福声中,叶逍然牵着红绸的一端,引着凌昭寒,在一片喧嚣热闹里,缓缓走向布置一新的洞房。 洞房内,红烛高烧,暖意融融。大红的锦被,鸳鸯戏水的帐幔,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馨香。 凌昭寒静静地坐在床沿,红盖头低垂。 叶逍然站在她面前,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纷乱思绪,伸手,轻轻揭开了那方红盖头。 盖头下,是凌昭寒精心妆点过的容颜。眉如远黛,目似秋水,唇点朱丹,平日里清冷的气质被这身嫁衣和烛光柔化,增添了几分娇艳与妩媚。她微微垂着眼帘,脸颊绯红,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不敢与他对视。 此情此景,美人如画,红烛暖帐,足以让任何男子心神摇曳。 叶逍然看着她,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暖流和占有欲。这就是他的妻子,他历经生死、一心想要守护的人。如今,她终于真真切切地属于他了。 他伸出手,想要抚摸她滚烫的脸颊。 凌昭寒没有躲闪,只是睫毛颤得更厉害了些,呼吸也微微急促。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如玉肌肤的刹那—— 一个极其微弱,却清晰无比的声音,如同冰锥般刺入他的耳膜,直抵灵魂深处。 “哥哥……” 叶逍然的手猛地僵在半空! 这个声音……是蓁蓁!是他那惨死在平安集,尸骨早已寒透的妹妹,叶蓁蓁的声音! 他霍然转头,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洞房的角落,烛光照射不到的阴影里。 那里,不知何时,站着一个穿着粗布衣裙、身形瘦小的小女孩。她低着头,双手紧张地绞着衣角,身影显得有些虚幻,仿佛随时会消散。 正是叶蓁蓁!是他记忆中,最后见到的那副模样! “蓁蓁?!”叶逍然失声惊呼,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巨大的震惊和悲伤瞬间冲垮了方才的旖旎与温情。 凌昭寒也察觉到了他的异样,抬起头,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角落,脸上露出疑惑和一丝不安:“逍然,你怎么了?那里……有什么吗?” 叶逍然没有回答她,他的全部心神都被那个角落里的虚幻身影所吸引。他一步步走向阴影,声音颤抖:“蓁蓁……是你吗?你……你还……” 他想问“你还活着?”,但这句话卡在喉咙里,怎么也问不出口。因为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个身影没有任何生机,只有一股浓郁不化的怨气与悲伤。 小女孩缓缓抬起头。 那是一张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五官与叶逍然有几分相似,本该灵动的大眼睛里,此刻却空洞无神,只有两行血泪,正顺着脸颊缓缓滑落。 “哥哥……”她又唤了一声,声音飘忽,带着无尽的委屈和控诉,“你为什么……不要蓁蓁了?” “你说过……要保护蓁蓁的……” “你为什么……要和别人成亲……” “蓁蓁好冷……好痛……” 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剜在叶逍然的心头。妹妹惨死的画面,如同潮水般再次涌现在他眼前,那无助的眼神,那飞溅的鲜血,那冰冷的尸体……无尽的愧疚、自责和撕心裂肺的痛楚,几乎要将他吞噬。 “不……不是的!蓁蓁,哥哥没有不要你!哥哥……”他想要解释,却语无伦次,巨大的悲伤让他几乎崩溃。 角落里的叶蓁蓁,伸出了一只虚幻的小手,指向他,血泪流淌得更凶:“你骗人……你有了新娘子……就不要蓁蓁了……你和他们一样……都是坏人……” “哥哥……蓁蓁恨你……” “恨你……” 这声声泣血的控诉,彻底击溃了叶逍然的心理防线。他看着妹妹那充满怨恨的眼神,感觉自己像是坠入了无底冰渊,浑身冰冷。 是啊,他有什么资格在这里享受洞房花烛?他连唯一的亲人都没有保护好!他苟活于世,甚至还对别的女子动了心,想要与她共度余生……这是背叛!是对蓁蓁的背叛! 强烈的自我厌恶和毁灭冲动,如同毒火般在他心中燃起。 他猛地转过身,看向床边那一脸茫然和担忧的凌昭寒。在他此刻被痛苦和怨恨扭曲的视野里,凌昭寒那身刺目的红,仿佛变成了妹妹流淌的鲜血;她脸上的娇羞,变成了对他无情的嘲讽。 都是因为她……如果不是……如果不是…… 一个疯狂而绝望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他的脑海。 赎罪……只有赎罪…… 他眼中闪过一丝癫狂的决绝,猛地抬手—— “锵!” 青冥剑彻底出鞘!冰冷的剑光照亮了洞房,也映出了凌昭寒瞬间煞白的脸和惊恐的眼神。 “逍然!你要做什么?!”她失声惊呼,想要后退,却发现身体被一股无形的气机锁定,动弹不得。 叶逍然对她惊恐的呼喊充耳不闻,他的眼中只有赎罪的疯狂。他双手握住剑柄,将闪烁着幽冷寒光的剑尖,对准了自己的心口! “蓁蓁……哥哥……来陪你……” 他喃喃低语,脸上露出一种解脱般的诡异笑容,然后,用尽全身力气,将青冥剑朝着自己的心脏,狠狠刺下! “噗——!” 利刃穿透血肉的声音,在寂静的洞房中显得格外清晰、刺耳。 鲜血,瞬间涌出,染红了他大红的吉服,也染红了脚下崭新的地毯。 剧痛传来,但更多的,却是一种扭曲的、宣泄般的快意。 他抬起头,看向角落里的“蓁蓁”,想从妹妹脸上看到一丝慰藉。 然而,他看到的,却是“叶蓁蓁”那张苍白的小脸上,缓缓勾起的一抹……冰冷而嘲讽的、完全不属于孩童的诡异笑容。 与此同时,他识海深处,那一直顽强闪烁的乳白色“文心”光芒,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璀璨光华,如同旭日东升,驱散迷雾! 一个冰冷而熟悉的声音,如同惊雷般在他灵魂中炸响: “蠢货!看清楚!那是心魔!” 是张则镜的声音! 这声音如同醍醐灌顶,叶逍然浑身剧震,刺入身体的剧痛和那扭曲的快意瞬间消退大半,眼前的景象开始剧烈地晃动、扭曲、破碎! 红烛、暖帐、新娘、妹妹……所有的一切,都如同被打碎的镜花水月,开始分崩离析! 幻境,在“文心”之力与张则镜的警示下,开始崩塌! 而真实的、关乎生死的考验,才刚刚进入最凶险的时刻…… ------------ 第一卷 剑起处 第一百零五章 梦 就在青冥剑的剑尖即将彻底搅碎心脏,那冰冷的触感与死亡的阴影几乎要将叶逍然最后一丝清明吞噬之际—— “嗡!” 一声并非来自外界,而是源自他灵魂深处的、极其微弱的震鸣响起。并非张则镜那如同洪钟大吕的警示,也非“文心”浩然气的爆发,而是一种……更底层、更本源的联系,仿佛某种烙印被触及。 紧接着,是更剧烈的天旋地转,比之前任何一次场景转换都要猛烈。洞房的猩红、妹妹带血泪的控诉、凌昭寒惊恐的眼神……所有的一切都被一股无形的巨力拉扯、撕碎,化作纷乱的彩色流光,最终被无边的黑暗吞没。 痛。 并非经脉寸断、剑气噬体的剧痛,而是一种更寻常、更贴近凡俗的钝痛,从后脑勺和全身骨头缝里弥漫开来。 叶逍然艰难地睁开眼,视线先是模糊,继而渐渐清晰。 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低矮破败的茅草屋顶,几缕天光从缝隙中透下,照亮空气中飞舞的细微尘埃。鼻尖萦绕着的,是干草混合着淡淡霉味,以及……一股若有若无的、令他灵魂都为之颤栗的、独属于草药的气味。 他转动僵硬的脖颈,看向床边。 一个瘦小的身影正伏在床沿,似乎睡着了。她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裙,头发有些乱糟糟地扎着两个小揪,侧脸枕在交叠的手臂上,呼吸均匀而绵长。 是蓁蓁! 活生生的,带着体温和呼吸的叶蓁蓁! 不是那个在洞房角落、流着血泪、充满怨恨的虚幻鬼影! 巨大的、难以置信的狂喜如同暖流,瞬间冲垮了叶逍然心中所有的阴霾和痛苦。他张了张嘴,想呼唤妹妹的名字,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声音,只能发出一声沙哑的气音。 这细微的动静,却惊动了床边的女孩。 叶蓁蓁猛地抬起头,露出一张略显苍白但充满生气的小脸。看到叶逍然睁着眼睛,她先是一愣,随即那双原本带着困倦的大眼睛里,瞬间迸发出璀璨的光彩。 “哥哥!你醒了?!你终于醒了!” 她一下子扑到床边,小手紧紧抓住叶逍然露在薄被外的手,声音里带着哭腔,却又充满了无法抑制的喜悦。 “太好了……太好了……你都昏睡三天了……吓死蓁蓁了……” 三天? 叶逍然茫然地看着妹妹,又看了看这间他生活了十几年的、平安集边缘的破旧草屋。一切都那么真实,身下硬邦邦的木板床,身上打着补丁却洗得干净的薄被,墙角堆着的柴火,还有窗外传来的、隐约的鸡鸣犬吠…… “我……怎么了?”他声音沙哑地问。 “哥哥你忘了吗?”蓁蓁用袖子擦了擦眼角溢出的泪水,小嘴一扁,带着后怕说道,“三天前,你去后山砍柴,不小心从山坡上滑下来了!是村长的儿子铁柱哥路过发现了你,把你背回来的。郎中说你摔到了头,身上也有好多擦伤,要好好静养……” 砍柴……摔下山坡…… 叶逍然努力回想,脑海中却只有一些模糊的片段,似乎有那么一回事,又似乎隔着一层浓雾。更清晰的,反而是那些光怪陆离、充满杀戮与背叛的记忆碎片——潼谷关的烽火、赫连勃勃的狞笑、凌震岳的自爆、司徒弘的贪婪、凌昭寒的泪眼、还有……那场荒诞而血腥的洞房花烛…… 那些,是梦吗? 可为何如此真实?那经脉被剑气撕裂的痛楚,那心被刺穿的冰冷,此刻仿佛还残留着余韵。 “哥哥?你怎么了?是不是还有哪里不舒服?”蓁蓁见他眼神恍惚,担忧地伸出小手,摸了摸他的额头。 掌心温热的触感,将叶逍然从混乱的思绪中拉回现实。他看着妹妹近在咫尺的、写满关切的小脸,心中那点疑虑和混乱,瞬间被一种巨大的、失而复得的庆幸所取代。 不管那些是不是梦,现在,蓁蓁还活着,好好地在他面前。这就够了。 “没事,”他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反手轻轻握了握妹妹的小手,“哥哥就是有点……睡迷糊了。饿了么?” 蓁蓁用力点头,随即又摇头:“哥哥你先躺着,我去给你热粥!王婶昨天送来的,我一直温在灶上呢!” 看着妹妹像只快乐的小麻雀般跑向屋外那简陋的灶台,叶逍然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他尝试着感应体内,空空如也,没有任何灵力的迹象,只有凡人的虚弱和伤后的疼痛。背负青冥剑的感觉也消失了。 这一切,似乎都在印证着,那些飞天遁地、剑气纵横的经历,真的只是一场过于逼真的噩梦。 接下来的日子,平淡得如同平安集那条永远波澜不惊的小溪。 叶逍然在床上休养了几天,伤势渐渐好转。蓁蓁每日悉心照料,煮粥、煎药、擦拭身体,小小的身影忙里忙外,脸上却总是带着满足的笑容。邻居王婶、李叔他们也时常过来探望,送些鸡蛋、蔬菜,说些家长里短的闲话。 没有狄人叩关,没有修士斗法,没有国仇家恨。有的只是柴米油盐,只是兄妹相依为命的温情。 叶逍然似乎也彻底融入了这种平凡。他不再去回想那些“梦境”,甚至刻意回避。他开始帮着蓁蓁做些力所能及的家务,修补漏雨的屋顶,整理小小的菜畦。偶尔,他会坐在门槛上,看着夕阳将平安集的轮廓染成金色,听着远处孩童的嬉闹声,心中一片难得的宁静。 仿佛他生来就是这平安集的一个普通少年,最大的烦恼不过是明天的米缸是否见底,冬天的柴火是否备足。 然而,在他无法感知的、真实的世界层面,变故已然发生。 凌府,听雪轩。 张则镜的眉头微微蹙起。他按在叶逍然眉心的手指依旧稳定,输送着的道家真元也未曾中断,但他清晰地感觉到,叶逍然识海深处的那一点灵识联系,正在迅速变得微弱、模糊,仿佛隔了一层越来越厚的、扭曲的迷雾。 更让他心惊的是,被置于叶逍然枕边、以符箓暂时封禁的青冥剑,此刻竟无风自动,发出低沉的、如同困兽呜咽般的嗡鸣。剑身之外包裹的灰布,无端渗出丝丝缕缕暗沉的血色纹路,那些古老符文仿佛活了过来,在布帛下缓缓蠕动,散发出一种与之前纯粹的毁灭冰冷截然不同的、带着浓郁邪异与怨憎的气息。 这绝非青冥剑灵正常的表现!更像是……某种更深层、更古老的东西,被叶逍然意识沉沦于特定幻境的行为,给意外触动、唤醒了! 张则镜尝试加强神识,想要穿透那层迷雾,重新锚定叶逍然的灵识,却感觉如同泥牛入海,他的力量一进入那片区域,便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扭曲、吸收,反而加速了联系的断绝。 “不妙……”张则镜心中凛然。他意识到,这第二关“心魔之惑”,远比他预想的更加诡异凶险。叶逍然沉溺的,并非简单的情爱或力量诱惑,而是一个直指他生命最本源遗憾的、“完美”的陷阱。而这个陷阱,似乎还与青冥剑本身隐藏的某些秘密产生了共鸣,导致了不可预知的异变。 他失去了对叶逍然灵识的实时掌控。此刻的叶逍然,如同断线的风筝,彻底飘入了心魔编织的、以假乱真的世界深处。 幻境中,时间平稳地流逝。 叶逍然的“伤”彻底好了。他重新拿起了柴刀,每日上山砍柴,换取微薄的银钱,维持着兄妹二人的生活。日子清贫,却充满了烟火人间的踏实感。 蓁蓁似乎也格外珍惜这“失而复得”的哥哥,比以前更加粘人。晚上,她会挤在叶逍然身边,缠着他讲山里的见闻,或者听他用树叶吹奏不成调的曲子。烛光下,她的小脸洋溢着幸福的光彩。 偶尔,叶逍然会在劈柴时,手腕会不自觉地抖出一个奇异的弧度,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韵律,将木柴劈得异常顺滑;或者在山中遇到毒蛇猛兽时,眼神会瞬间变得冰冷锐利,仿佛本能地寻找着“一击毙命”的角度。 但这些细微的异常,都被他归咎于“摔伤后遗症”或者“年轻人手稳”,很快便抛之脑后。他享受着这种无需思考杀戮、无需背负重任的轻松。 他甚至开始规划未来。想着多开垦一片荒地,种些值钱的草药;想着等蓁蓁再大一点,送她去镇上李秀才开的蒙学堂认几个字;想着等攒够了钱,把这破草屋翻修一下,至少不再漏雨…… 每一个关于未来的设想里,都有蓁蓁的身影。弥补遗憾,守护妹妹平安长大,成了他此刻生活的全部意义。 这一日,叶逍然砍完柴回来,看到蓁蓁正坐在门口的小凳上,笨拙地缝补着他一件磨破了袖口的旧衣服。夕阳的余晖洒在她专注的侧脸上,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 他放下柴捆,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心中被一种巨大的满足感填满。 “蓁蓁。”他轻声唤道。 女孩抬起头,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哥哥回来啦!饭已经做好了,在锅里热着呢!” 叶逍然走过去,蹲下身,看着妹妹的眼睛,很认真地说:“等哥哥再多攒些钱,就送你去镇上学堂,好不好?我们蓁蓁这么聪明,一定能认识很多字。” 蓁蓁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像落入了星辰:“真的吗?哥哥!我可以去学堂?”但随即,她又低下头,捏着衣角,小声道,“可是……去学堂要花很多钱的……” “没关系,”叶逍然揉了揉她的头发,语气坚定,“哥哥有力气,能挣钱。我们蓁蓁,值得最好的。” 这一刻,什么青冥剑,什么金丹元婴,什么国仇家恨,全都变得遥远而无关紧要。眼前妹妹充满期待和依赖的眼神,便是他的整个世界。 幻境之外,听雪轩内。 青冥剑的嗡鸣声越来越响,剑身震颤,那灰布上渗出的血色纹路愈发清晰狰狞,仿佛有活物在其中挣扎。一股阴冷、邪异、带着无尽怨念与不甘的气息,开始从剑身弥漫开来,甚至隐隐有压过张则镜道家真元的趋势。 张则镜面色凝重如水,他不断变换法诀,试图加固对青冥剑的封禁,同时分出更多心神,如同最耐心的渔夫,在叶逍然那片已被彻底“污染”和“屏蔽”的识海外围,小心翼翼地布下更多的神识丝线,试图找到一丝缝隙,重新建立联系。 但他知道,难度极大。叶逍然的意识,已经彻底认同了那个“平安集”的世界,并在其中越陷越深。他与妹妹相依为命的执念,成为了支撑那个幻境最坚固的基石,也成为了阻隔外界一切干预的最强屏障。 幻境内,夜色渐深。 草屋里,油灯如豆。 叶逍然吹灭了灯,和蓁蓁各自躺在简陋的床铺上。窗外虫鸣唧唧,月光透过破旧的窗纸,洒下清辉。 “哥哥,”黑暗中,蓁蓁的声音轻轻的,带着睡意,“你会一直陪着蓁蓁吗?不会再摔晕过去,也不会……去很远的地方吧?” 叶逍然侧过身,面向妹妹的方向,在月光下能看到她模糊的轮廓。 “不会,”他的声音低沉而肯定,像是在立下永恒的誓言,“哥哥会一直陪着蓁蓁,哪里也不去。我们就待在平安集,平平淡淡地过日子。” “嗯……”蓁蓁满足地应了一声,呼吸渐渐变得均匀绵长,陷入了沉睡。 叶逍然却睁着眼睛,望着屋顶的黑暗。不知为何,在说出那句誓言后,心底最深处,似乎有一根弦,极其细微地、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无声地哭泣。 但他很快将这丝异样归咎于夜色的静谧和伤愈后的敏感。他闭上眼,听着身旁妹妹安稳的呼吸声,再次确认—— 这就是他想要的生活。平凡,却真实。有蓁蓁在,便是圆满。 至于那些光怪陆离的“梦”,就让它永远沉睡在记忆的角落里吧。 他如此想着,意识也渐渐沉入了平安集宁静的夜色之中,浑然不知,真实的危机,正随着青冥剑那越来越不祥的嗡鸣,一步步逼近。而他深陷的这片“岁月静好”,实则已是危如累卵的幻梦深渊。 ------------ 第一卷 剑起处 第一百零六章 血色平安 日子依旧如同平安溪的水,看似平静地流淌。叶逍然彻底融入了这平凡的生活,砍柴、卖柴、修补房屋、照顾蓁蓁。那些关于剑气、金丹、生死搏杀的记忆,被深深埋藏,偶尔在夜深人静时泛起一丝涟漪,也会被他迅速压下,归为一场荒诞不经的噩梦。 他享受着这种触手可及的温暖。看着蓁蓁因为多吃了一碗饭而雀跃,因为学会缝补一个更整齐的针脚而自豪,因为听他讲述山中并不存在的“奇遇”而双眼放光……这一切,填补了他内心某个巨大的空洞,让他甘愿沉溺。 然而,命运的丝线,从不因个人的意愿而改变其残酷的编织。 这一日,天色有些阴沉,秋风带着凉意。叶逍然背着一捆沉甸甸的干柴,沿着熟悉的土路,走向平安集那低矮破旧的入口。柴火有些多,压得他微微躬身,额角渗出细汗,心中却盘算着用这担柴换来的铜钱,或许可以给蓁蓁扯块花布,做件新衣裳。 就在他即将踏入集子口那歪斜的木牌坊时,脚步却不由自主地顿住了。 一种没来由的心悸,毫无征兆地攫住了他。 他抬起头,望向集子外的方向。 只见远处尘土微微扬起,一道白色的身影,正以一种看似闲庭信步,实则快得诡异的速度,向着平安集而来。 那是一个男子,一身纤尘不染的白衣,在灰暗的天地间显得格外刺目。他面容极其英俊,剑眉星目,鼻梁高挺,薄唇紧抿,神色淡漠得如同万年不化的寒冰。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背后斜背着一柄连鞘长剑,剑鞘古朴,看不出材质,却自然流露出一股令人不敢逼视的锋锐之气。 白衣男子在距离集子口十余丈外停下脚步,目光淡漠地扫过这片简陋、贫穷,却充满生活气息的村落。他的眼神,没有任何情绪,如同神灵俯瞰蝼蚁蚁穴。 叶逍然的心脏猛地一缩。这个人……给他一种极其危险的感觉,远超他记忆中任何凶悍的野兽或者刁钻的地痞。那是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恐惧。 白衣男子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叶逍然身上。那目光冰冷、审视,仿佛在打量一件没有生命的器物。 叶逍然下意识地握紧了肩上的柴绳,喉咙发干,想说些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然后,白衣男子动了。 他没有说话,甚至没有任何预兆。他只是缓缓抬起了右手,并指如剑,朝着平安集的方向,随意一挥。 “嗤——!” 一道无形无质,却凌厉到极致的剑气,如同透明的涟漪,瞬间扩散开来! 首当其冲的,是集子口几个正在嬉闹的孩童。他们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利刃划过,悄无声息地分成了两半,鲜血和内脏哗啦涌出,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惨叫。 紧接着,是旁边几个坐在石墩上闲聊的老人。剑气掠过,他们的头颅冲天而起,脸上还残留着茫然的表情。 “啊——!” “杀人了!!” “快跑啊!” 短暂的死寂后,恐慌如同瘟疫般炸开!集子口瞬间乱作一团,人们哭喊着、奔逃着,如同无头的苍蝇。 然而,无用。 白衣男子面无表情,手指再次轻挥。 第二道剑气,更加磅礴,如同死神的镰刀,横扫而过! 奔跑中的妇人身体断成两截;试图拿起锄头反抗的汉子连人带锄被斩碎;躲藏在木车下的孩童连同木车一起化为齑粉……鲜血染红了黄土路面,残肢断臂四处飞溅,凄厉的惨叫和绝望的哀嚎此起彼伏,将这片昔日宁静的村落,瞬间化作了人间炼狱! 叶逍然僵在原地,浑身冰冷,血液仿佛都凝固了。他眼睁睁看着熟悉的邻里、看着他昨日还打过招呼的王婶、李叔……在他面前以最惨烈的方式死去。那飞溅的温热血液,有几滴甚至落在了他的脸上,带着令人作呕的腥气。 为什么? 为什么要杀这些手无寸铁的凡人? 这个人是谁?! 无边的愤怒和恐惧,如同冰火交织,在他胸中疯狂冲撞。他想冲上去,想质问,想拼命!但他发现自己动不了,在那白衣男子恐怖的威压和这惨绝人寰的景象面前,他这具“凡人”的身体,连一丝反抗的念头都难以凝聚,只剩下本能的战栗。 白衣男子似乎对这场屠杀毫无感觉,他的目光,始终带着一种冰冷的探究,落在叶逍然身上。仿佛这些人的死亡,只是为了测试某种反应。 然后,他抬起了手,准备挥出第三剑。 而这一剑所指的方向……赫然是集子深处,叶逍然那间破旧草屋所在的位置! 蓁蓁! 叶逍然脑中“轰”的一声,所有的恐惧瞬间被一股撕心裂肺的恐慌所取代!他不再理会那白衣男子,不再理会满地的血腥,像一头发疯的野兽,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家的方向狂奔而去! “蓁蓁!蓁蓁——!” 他嘶哑地吼叫着,撞开慌乱奔逃的人群,跌跌撞撞,几次摔倒在地,又立刻爬起,不顾一切地向前冲。身后,那毁灭性的剑气已然发出,他能感觉到那股冰冷的死亡气息,正紧随其后,吞噬着沿途的一切! 快!再快一点! 他从未如此痛恨自己的无力,痛恨这具凡人的躯壳! 终于,他看到了那间熟悉的草屋。屋门……是开着的! “蓁蓁!” 他猛地冲进屋内。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定格。 草屋内部,与他清晨离开时并无太大区别,简陋,却整洁。只是,在屋子中央,那片他们兄妹吃饭、聊天、相依为命的地方…… 蓁蓁,倒在了血泊之中。 她面朝下趴着,小小的身体蜷缩着,那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裙,已被鲜血彻底浸透,呈现出一种暗沉的、令人心悸的红色。她的一只小手,还向前伸着,似乎想要抓住什么,指尖距离掉落在不远处的一个、叶逍然前几天给她削的小木鸟,只有寸许之遥。 屋子里,弥漫着浓重得令人窒息的血腥气。 “不……不……蓁蓁……” 叶逍然踉跄着扑过去,双腿一软,跪倒在血泊里。他颤抖着,伸出沾满泥污和他人血迹的手,想要将妹妹的身体翻过来,却又害怕看到那张小脸上可能出现的痛苦表情。 “蓁蓁……你醒醒……看看哥哥……哥哥回来了……”他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无法置信的绝望。 他最终还是轻轻地将妹妹的身体翻了过来。 蓁蓁的小脸苍白如纸,嘴唇失去了所有血色,那双总是亮晶晶看着他的大眼睛,此刻紧紧地闭着,长长的睫毛上,还沾着未干的泪珠。她的眉心处,有一道极细、极深的红痕,仿佛被最锋利的针尖刺过,正是这道伤痕,夺走了她所有的生机。 她看起来,就像是睡着了。只是,再也不会醒来。 “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充满了极致痛苦、愤怒与绝望的嘶吼,从叶逍然的喉咙深处爆发出来!这吼声撕心裂肺,仿佛要将他的灵魂都一并呕出! 他紧紧抱住妹妹尚存一丝余温、却迅速冰冷下去的小身体,将脸埋在她染血的肩头,浑身剧烈地颤抖着,泪水混合着脸上的血污,汹涌而下。 为什么…… 为什么又要夺走她?! 一次不够,还要再来一次?! 老天爷,你何其不公!!! 无边的黑暗和毁灭的欲望,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那些被压抑的、关于青冥剑、关于杀戮、关于力量的记忆碎片,在这一刻疯狂地涌现,与眼前这极致惨痛的画面交织、共鸣! 而与此同时,在叶逍然无法感知的、真实与幻境交织的更高层面—— 一片虚无与混沌的边界,这里并非真实的宇宙,而是心魔幻境与真实意识夹缝中的“天外天”。 一道白色的身影,双手负后,静静地站立在那里。 他的容貌,与幻境中那个屠戮平安集、一剑诛杀蓁蓁的白衣男子,一模一样!同样是那般英俊,同样是那般冰冷淡漠。 但气质,却截然不同。 幻境中的白衣男子,其冰冷是杀戮的工具,是漠视生命的残忍。 而此刻天外天的这位,他的冰冷,是历经万劫、看透轮回的寂寥;他的淡漠,是执掌规则、超脱物外的绝对平静。他站在那里,身形并不如何高大,却仿佛是整个天地的中心,周身流转着无形无质,却足以让星辰崩灭、让法则改易的恐怖剑意。 他本身,就是一柄剑。 一柄已然合道,与整座“天外”规则融为一体,跻身无上陆地仙境界的……剑道之魁首! 他的目光,穿透了层层虚妄,落在了下方那片正在上演血色悲剧的平安集幻境之上,落在了那个抱着妹妹尸体、濒临崩溃的少年身上。 眼神之中,依旧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戏剧。 但若细看,或许能在他那古井无波的眼底最深处,捕捉到一丝极其微末的、难以言喻的……审视,以及一丝隐藏得更深的、如同叹息般的怅惘。 他,正是青冥剑的……上一任主人。 幻境内,叶逍然抱着蓁蓁的尸体,意识在无尽的悲痛与黑暗中沉沦,那背负在他命运之上的青冥剑,仿佛感受到了主人的降临与此刻宿主滔天的怨憎,发出了无声的、却震动整个灵魂根基的嗡鸣。 血色平安,并非终结。 剑魁临世,预示着更深层的因果与考验,即将揭开序幕。 ------------ 第一卷 剑起处 第一百零七章 天外天 就在叶逍然于血色幻境中抱着妹妹冰冷的尸身,意识在无尽悲恸与毁灭边缘沉沦,青冥剑于真实与虚幻间发出无声哀鸣之际—— 这片位于心魔幻境与真实意识夹缝的“天外天”,那永恒的虚无与混沌,被两股难以形容的宏大意志打破了平静。 东方,紫气东来三万里,瑞彩千条,霞光万道。那并非实质的光影,而是大道法则的显化,清静无为,却又包罗万象。紫气氤氲中,一道身影缓缓凝聚,是一位身着古朴阴阳道袍的老者,面容清癯,眼神温润平和,仿佛蕴含着宇宙生灭的至理。他手持一柄拂尘,尘丝轻摇间,似乎便能定住地水火风,梳理因果轮回。正是执掌天道纲常,为万道之祖的——道祖。 西方,金莲涌现,梵唱禅音凭空而生,洗涤神魂,安抚躁动。那金光并非刺目,而是充满了一种大慈悲、大智慧的柔和力量,照彻一切虚妄与黑暗。金光汇聚,显出一尊宝相庄严的佛陀法相,双耳垂肩,目含悲悯,周身有无量净土虚影生灭,接引沉沦。正是觉悟宇宙真如,发宏愿渡尽众生的——佛祖。 道祖与佛祖,这两位自上古便为人间开辟无上道途,奠定万法根基的至高存在,竟联袂而至,降临于此。 他们的目光,先是扫过下方那片正在上演惨剧的平安集幻境,落在濒临崩溃的叶逍然身上,随即,便齐齐落在了那位双手负后、身形如剑的白衣剑道魁首身上。 一时间,这片天外天仿佛成了三条无上大道的交汇点,气息碰撞,法则微鸣,却又在一种更高的默契下维持着脆弱的平衡。这是自千年前为人间开辟数万合道道路,奠定修行盛世根基之后,三位祖师聚得最齐的一次,至于儒家祖师因为陆明的出现,自然无法分心来此。 道祖率先开口,声音平和,却带着直指本源的力量,仿佛天宪纶音,在这片虚无中回荡:“剑魁,此子心境本就因家变而脆弱,你此番作为,以幻制幻,以极端之痛刺激其沉沦之念,非是砥砺,实乃摧折。你让他手刃‘至亲’,此等行径,已近乎魔道,非但无益于其度过‘心魔之惑’,更会使其下一关‘本源之争’难度倍增,乃至十死无生。此举,过矣。” 他的话语中,带着一丝不解与责问。道法自然,讲究水到渠成,循序渐进,如此酷烈手段,与他所持之道相悖。 剑道魁首缓缓转过身,面对道祖与佛祖。他的面容依旧冰冷淡漠,眼神如同万古不化的玄冰,并未因两位同等级存在的降临而有丝毫动容。 “必要之恶,亦是淬炼。”他的声音平淡,没有起伏,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如同他的剑,直来直往,不容置疑,“此子身负青冥,命格特殊,非是寻常温室花朵可堪造就。他所欠缺的,非是力量积累,亦非是道法领悟,而是一颗……能承受极致之痛、能在绝望中依旧不灭其志的‘剑心’。” 他目光再次投向下方幻境中那个痛苦蜷缩的身影,仿佛在审视一块亟待雕琢的璞玉,只是他的雕琢方式,是如此的残酷。 “寻常苦难,于他而言,不过疥癣之疾。唯有用他最在意、最无法割舍之物,在他面前以最残酷的方式亲手毁去,方能触及他灵魂最深处,逼出他所有的潜力与……隐藏的本性。”剑道魁首语气依旧淡然,“青冥之主的道路,从来孤绝,注定伴随毁灭与牺牲。若连这般幻境之痛都无法勘破,无法于死境中觅得一线生机,重塑自我,又何谈继承吾之剑道,执掌青冥,应对未来那连吾等都需郑重以待的‘大劫’?” 他顿了顿,声音微冷:“至于下一关‘本源之争’难度倍增……若他连这增强后的考验都无法通过,证明他终究不是那块料,陨落于此,也好过将来道心崩溃,反为祸端,玷污青冥之名。” 道祖闻言,眉头微蹙。他拂尘轻扫,周遭混乱的法则气息稍稍平复,缓声道:“道法万千,各有其途。你之剑道,固然追求极致与纯粹,然则过刚易折。此子体内尚存一丝‘文心’浩然气,乃仁德之种,或许并非只能走你这般绝情绝性之路。如此拔苗助长,恐非良策。” 佛祖始终未曾言语,只是周身金光流转,悲悯的目光注视着下方,也注视着剑道魁首。他的沉默,本身便是一种态度。佛家讲究慈悲渡世,这般以幻境折磨心志、近乎酷刑的手段,显然与他所持之道相悖。 剑道魁首似乎洞悉了佛祖的沉默,他目光转向佛祖,那冰冷的眼神中,竟罕见地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挑衅的锐芒:“佛祖觉得此法太过?须知,世间能破你‘无漏金身’者,寥寥无几。而吾之剑,恰是其中之一。” 这话语平淡,却带着无与伦比的自信与锋芒。他是在提醒,也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在绝对的力量与锋锐面前,即便是佛祖那号称万法不侵的至高防御,也并非绝对安全。 佛祖终于有了反应。他并未动怒,只是那悲悯的目光中,多了一丝深邃的了然。他双手合十,宣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剑魁之道,锋锐无匹,斩业非斩人,贫僧佩服。只是,此子心性,尚需引导,而非一味摧折。望剑魁……手下留情。” 剑道魁首不置可否,重新将目光投向下方幻境,语气恢复了之前的淡漠:“吾自有分寸。此乃必经之途,无人可代。若……若真到了万不得已,吾离开这天外,返回人间一趟,亲自出手稳住其根基,亦无不可。” 此言一出,道祖与佛祖眼神皆是一动。 离开天外,返回人间? 到了他们这个境界,与自身所合之道已密不可分,强行离开“天外”这等大道显化之地,返回规则相对孱弱、因果纠缠更甚的人间,并非易事,且要付出不小的代价,停留时间亦会受到极大限制。剑道魁首竟愿为此子做到这一步? “只是,”剑道魁首补充道,语气依旧平淡,“即便返回,时间亦不能太长。且此举干涉过甚,恐引更多变数,非到万不得已,吾不会行此下策。” 道祖看着剑道魁首那决绝而孤高的背影,知晓其心意已决,再劝无用。他叹息一声,那叹息声中蕴含着对大道的感慨,对后辈命运的忧虑,也有一丝对这位老友执拗性格的无奈。 “也罢,既然你执意如此,望你好自为之,莫要真的折了这块良材美质。”道祖摇了摇头,周身紫气开始收敛,“人间尚有琐事,吾先行一步。” 说罢,道祖的身影伴随着氤氲紫气,缓缓消散在这片天外天,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剩下佛祖与剑道魁首。 佛祖再次将目光投向剑道魁首,那目光复杂,有悲悯,有审视,也有一丝极难察觉的……忌惮?毕竟,这位剑道魁首,是这天地间,唯一有能力和手段,真正威胁到他那近乎完美防御的存在。 最终,佛祖没有再多言,只是深深地看了剑道魁首一眼,然后缓缓点了点头。那点头的含义难以尽述,或许是认可对方拥有处置此事的权力,或许是表示不再干涉,又或许,是某种更深层次的、关乎未来布局的默契。 随即,漫天金光收敛,梵唱渐息,佛祖的庄严法相也如同泡影般,悄然隐去。 天外天,重归那片永恒的虚无与混沌。 唯有剑道魁首,依旧白衣如雪,双手负后,身形挺拔如剑,静静地立于原地。他的目光,穿透层层虚妄,牢牢锁定着下方幻境中那个在血与火、悲与痛中挣扎的灵魂。 周遭,只有青冥剑跨越真实与虚幻传来的、越来越清晰的哀鸣与悸动,以及……一丝被三位祖师聚首的气息所引动、悄然发生着的、更深层次的规则涟漪。 这场针对叶逍然的、残酷至极的“必要考核”,在得到了默许之后,将继续进行下去。而剑道魁首那“返回人间”的话语,如同一颗投入命运长河的石子,虽未立即掀起巨浪,却已埋下了未来莫测的变数。 ------------ 第一卷 剑起处 第一百零八章 本源之争 平安集的烟火气,被血腥屠戮彻底碾碎。那曾经充斥着叫卖声、孩童嬉闹声、邻里闲谈声的街巷,此刻只剩下断壁残垣与凝固的暗红。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令人作呕的铁锈味与灰烬的气息,往日里炊烟袅袅的温暖景象,已被死寂与破败取代。 叶逍然跪在废墟之中,怀中是蓁蓁冰冷的尸身。他感觉不到地面的粗粝,感觉不到掠过鼻尖的、带着焦糊味的寒风,甚至感觉不到自己心脏的跳动。所有的感知,所有的意识,都聚焦在怀中那具正在一点点失去最后温度的躯体上。 蓁蓁的脸庞还带着稚气,甚至残留着一丝惊愕,仿佛不明白为什么前一瞬还在为哥哥准备简陋饭食,后一瞬就被无尽的黑暗吞噬。她微微蜷缩着,像一只受惊的小兽,只是再也不会醒来。叶逍然的手臂环着她,试图用自己残存的体温去温暖她,却只感受到一种彻骨的、绝望的冰凉,顺着他的手臂,疯狂地钻入他的四肢百骸,直抵灵魂深处。 那不是肉体之痛那种可感知的、可度量的折磨。肉体之痛有极限,有阈值,甚至会因过度而麻木。这是一种存在根基的崩塌。平安集,这个他挣扎求生、却也寄托了他对“平凡”二字所有想象的起点;蓁蓁,这个他在冰冷世间唯一的血亲,是他小心翼翼珍藏、用以抵御外界一切风雨的微光与牵绊。他们支撑着他从平安集走到潼谷关,在尸山血海中挣扎求生;又支撑着他从潼谷关挣扎回这幻境中的平安集,哪怕明知是虚妄,也甘之如饴,只为那片刻的温暖重逢。 而现在,这最后的微光熄灭了,这最后的牵绊断裂了。那些支撑着他的平凡愿景,那些微弱却坚韧的希望,在这一刻,非但没有化为乌有,反而凝聚成了最锋利的冰刃,由内而外,将他的人格、他的信念、他对这个世界残存的最后一丝温柔,割得支离破碎。他仿佛能听到自己灵魂碎裂的声响,清脆而绝望,如同琉璃坠地。 “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终于从他干涩的喉咙中挤压出来,嘶哑、破碎,充满了野兽般的绝望与痛苦。这声嘶吼耗尽了了他最后的气力,也彻底抽空了他的意识。 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夹杂着刺目的血色与彻骨的冰屑,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吞噬了他所有的感知与思维。没有愤怒,因为没有力量去愤怒;没有仇恨,因为仇恨需要目标,而他的世界已空无一物;甚至没有悲伤,因为极致的悲伤已然超越了情感所能承载的范畴,化作了一片死寂的、万念俱灰的虚无。 他仿佛沉入了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井壁是冰冷的绝望砌成,井水是粘稠的黑暗汇聚。他在其中不断下坠,听不到任何声音,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唯有那冰冷的、失去一切的绝对空虚感,如影随形,将他紧紧包裹,要将他同化为这黑暗的一部分。他的自我意识,如同投入水中的墨滴,正在迅速晕开、淡化,即将消散于无形。 然而,就在这意识即将彻底消散,融入永恒死寂的刹那—— 一点光,亮了起来。 并非来自外界,这口意识的“古井”密不透风,没有任何光源可以穿透。这光是源自他自身,是他识海最深处,那一点始终未曾彻底熄灭的、温润的乳白色光华——“文心”。 这“文心”是他过往经历、阅读、思考所凝聚的精神核心,代表着秩序、理解与人文的辉光。此刻,它微弱得如同狂风暴雨中摇曳的残烛,光芒仅能照亮方寸之地,似乎下一刻就会被四周汹涌的黑暗与死意扑灭。但它却无比顽强,不再试图去驱散那无边无际的黑暗——那已是徒劳——而是如同一个最坚固、最内敛的核,牢牢定住叶逍然最后一丝即将涣散的自我意识,使其不至于彻底崩解、湮灭。 这微光的坚守,仿佛触怒了黑暗本身。 同时,一股冰冷、暴戾、充满了毁灭与吞噬欲望的庞大意志,如同嗅到血腥味的深海巨鲨,从四面八方的黑暗中凝聚、显化。它带着亘古的寒意与兵戈的煞气,正是寄宿于他体内的——青冥剑灵! 它等待这个机会已经太久太久了。叶逍然心境的彻底破碎,识海防御的土崩瓦解,为他敞开了通往这具身体绝对主导权的大门!只要吞噬掉这最后一点顽强的“文心”之光,湮灭那微弱的自我意识,它就能真正主宰这具潜力无穷的肉身,重现上古凶兵的锋芒! “轰——!” 意识的世界,爆发了无声却比任何雷鸣都更震撼灵魂的战争。 叶逍然感觉自己被无形的力量撕扯、被万钧重压挤压、被冰冷的火焰灼烧吞噬。剑灵的意志如同狂暴的、裹挟着亿万年冰屑的冰川,带着碾碎星辰、终结万物的绝对威势,要将他那点微弱的自我连同“文心”之光一起冰封、碾磨、彻底湮灭。无数混乱的、充满负面情绪的意念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涌入他几乎不设防的意识核心——那是百年来被青冥剑斩杀、吸收的修士临死前的恐惧与怨毒;是剑灵本身那纯粹到极致的、为毁灭而生的欲望;甚至还有……一丝来自天外、高高在上、冰冷淡漠的审视目光,仿佛在观察着这场蝼蚁间的争斗。 “放弃吧……蝼蚁……挣扎只是徒增痛苦……” “融入吾……成为吾的一部分……可得超越生死的永恒……” “痛苦……毁灭……寂灭……这才是宇宙最终的归宿……” “看看你这残破之心……连最微小的愿望都守护不住……有何可恋?有何可守?” 诱惑与恐吓交织,如同亿万根冰冷的细针,刺入他意识的每一寸,又像是无数怨魂在耳边嘶嚎、低语,不断冲击、腐蚀着叶逍然摇摇欲坠的灵台。 那点“文心”之光在狂暴的冲击下明灭不定,仿佛随时都会“噗”的一声彻底熄灭。叶逍然的自我意识如同暴风雨中漂泊的一叶扁舟,船体已然破裂,船舱进水,随时可能被下一个巨浪打得粉身碎骨,沉入无尽的意识深海。 就在这极致的混乱与压迫中,更多的幻象不受控制地涌现—— 他看到自己化身嗜血修罗,手持彻底解放威能的青冥剑,剑光所向,山河崩碎,城池倾覆,伏尸百万,流血千里。赫连勃勃、司徒弘乃至无数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都在那毁灭性的剑罡下哀嚎、湮灭。一种掌控生死、践踏规则、毁灭一切的扭曲快意,如同最甜美的毒药,诱惑着他放弃抵抗,拥抱这绝对的力量。 紧接着,画面翻转。他又看到自己彻底沉沦,意识消散,青冥剑灵完全掌控了他的身体,化为只知杀戮、毫无理智的魔头。那柄凶剑的锋芒,无情地指向了踉跄冲来的凌昭寒,指向了满脸悲愤的凌文渊,指向了所有他在乎的、想要保护的人……无尽的恐惧与揪心的痛苦攫住了他,比肉体的毁灭更甚千百倍。 毁灭一切?还是沉沦魔道,亲手毁灭所爱? 不……都不是…… 在那意识的最深处,在那“文心”光芒竭力守护的核心区域,一些破碎的画面,一些执拗的、看似微不足道的念头,如同沉在漆黑海底的星光,任凭风浪滔天,依旧顽强地、固执地闪烁着。 是蓁蓁踮着脚尖,递过来的、还带着她体温和汗味的粗面饼,女孩的眼睛亮晶晶的,满是依赖与喜悦。 是潼谷关城头,浴血的凌昭寒,那清冷眼眸中映出他的身影时,一闪而过的担忧与决绝,以及那句“活下去”的无声嘱托。 是凌震岳引爆丹田气海前,那一声震动四野的“好好活着”的嘶吼,那是以生命为代价的托付。 是齐思钧投身琉璃净火时,回望他那平静而释然的笑容,仿佛在说“此道不孤”。 甚至是……平安集那破旧却为他遮风挡雨的草屋,那灶台里跳动的、温暖而微弱的火光,那锅里翻滚的、简陋却充满生机的野菜粥…… 这些画面,这些情感,与他此刻正在经历的极致痛苦、毁灭欲望和冰冷绝望,形成了无比尖锐、近乎残酷的对比。它们是如此脆弱,如此渺小,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不堪一击,却又如此……真实。它们是他之所以为“叶逍然”的证明,是他走过之路的印记,是构成他灵魂底色的、无法被磨灭的光点。 “我……是谁?” 一个极其微弱,却带着最后一丝不甘、一丝质疑的意念,在无尽的黑暗与狂暴冲击中,如同巨石压迫下的一株嫩芽,艰难地、颤抖着破土而出。 “我是叶逍然……” “我是蓁蓁的哥哥……我曾答应要护她平安……” “我是……想要守护些什么的人……哪怕力量微薄……” “哪怕……想要守护的东西……已经碎了……成了心中无法愈合的伤……” 这意念起初微弱得几乎听不见,但每在心底重复一次,便凝实一分,清晰一分。那点摇曳的“文心”之光,似乎也感受到了这份挣扎求存的意志,光芒不再那么涣散,稍稍稳定了些许,虽然依旧微弱,却多了一份韧性。 “守护?”剑灵的意志捕捉到了这丝波动,发出更加冰冷、更加不屑的嘲弄,意念如同冰锥,狠狠刺来,“连至亲骨肉都无法守护,谈何守护?弱者的奢望!唯有力量!绝对的力量!可以毁灭一切阻碍、让众生颤栗的力量,才是真实!才是永恒!” “不……”叶逍然的意念在对抗中变得逐渐清晰,带着一种经历彻底破碎后的偏执与明悟,“力量……若只能带来毁灭……那与我所痛恨的……与那些视人命如草芥的……有何区别?” 他想起了幻境中,那白衣男子挥手间屠戮平安集众生,那种漠然、那种将生命视为数字的绝对冰冷。那不是他想要的!那不是他追求力量的目的! “我之剑……不为毁灭……不为杀戮……” “我之剑……当护我所念……当斩我所恨!” “即便心已残破……布满裂痕……即便前路荆棘……希望渺茫……” “此志……不泯!” 轰隆! 仿佛九天惊雷在意识最深处炸响!又像是某种禁锢灵魂的坚硬外壳被这股由绝望中新生的、带着血泪的意志硬生生打破! 一直存在于他丹田深处、被张则镜以无上道法初步炼化、却始终沉寂如死物、仅能被动引动的青冥剑元,在这一刻,被他这源于破碎心境、却又于破碎中重新凝聚的微弱却无比坚定的意志所引动! 不再是之前被剑灵操控时的狂暴、冰冷、充满毁灭欲,而是带着一种叶逍然自身的、决绝的“意”!那剑元如同沉睡的巨龙骤然苏醒,感受到真正主人的召唤,化作一道略显黯淡、却无比凝练、无比坚韧的青色流光,逆冲而上,悍然闯入混乱的识海,与那点苦苦支撑的“文心”之光交融在一起! 文心镇守本我,定住心神不灭! 剑意护道前行,斩破迷雾虚妄! 这一刻,叶逍然不再是单纯地、被动地抵抗剑灵的吞噬,而是开始了反击!他以自身残存却重新凝聚的意志为核心,以初步炼化、此刻却蕴含了他自身“剑道”雏形的青冥剑元为锋刃,向着那庞大的、代表着毁灭本源的剑灵意志,发起了决绝的冲锋! 这不是单纯的力量比拼,更是意志与“道”的碰撞!是两种截然不同理念的交锋! 在他的意识世界中,仿佛展开了一幅恢弘而惨烈的画卷: 一边是滔天的、翻滚不休的黑色魔焰,凝聚成青冥剑灵狰狞咆哮的虚影,它仿佛代表着宇宙终末的寂灭,携带着湮灭星辰、终结万物、重归混沌的恐怖气息,充塞了整个意识空间的绝大部分。 一边是一道微弱却笔直如尺、凝练如钢的青色流光,流光核心,包裹着一颗布满了裂痕、甚至还在微微渗着“血光”、却不肯屈服、顽强跳动的心。流光之中,隐约可见蓁蓁回头嫣然的笑脸、凌昭寒眼角滑落的泪痕、凌震岳怒目圆睁的咆哮、齐思钧淡然化火的背影……这些破碎的执念、这些痛彻心扉的记忆,此刻非但不是拖累,反而化作了最独特、最坚韧的“剑意”!这道剑意,虽不宏大磅礴,却坚不可摧,带着一种历经劫波、百折不挠的悲怆与力量! “嗤嗤嗤——!” 意念的交锋,无声却凶险万分,每一次碰撞都相当于神魂层面的千刀万剐。黑色的魔焰如同拥有生命的触手,不断扑击、缠绕、腐蚀,试图吞噬、同化那点青光。而青光则如同激流中的磐石,又如同一柄不断挥出的利剑,在狂涛骇浪中岿然不动,甚至偶尔还能捕捉到魔焰运转的间隙,迸发出一缕锐利无匹的意蕴,如针如刺,精准地刺入魔焰的核心,引得剑灵虚影发出吃痛般的、愤怒的嘶鸣。 叶逍然承受着难以想象的压力和痛苦。他的意识仿佛被放在无形的磨盘上反复碾压,每一次与剑灵意志的正面碰撞,都带来如同灵魂被撕裂般的剧痛。那些负面情绪的侵蚀无孔不入,试图再次引动他心中的黑暗面。但他死死守着那一点核心意念,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的浮木—— 守护。守护记忆中那些珍贵的温暖,守护那些用生命给予他嘱托的人所代表的信念,哪怕他们已不在。 斩恨。斩断那些施加痛苦与不公的根源,斩断那漠视生命的冰冷规则,而非被仇恨本身吞噬。 此志不泯。心可碎,志不可夺! 他不知道这场发生在意识层面的争斗持续了多久。在这里,时间失去了意义,可能只是外界的一瞬,也可能是漫长如永恒。他的意志在一次次碰撞、一次次与负面情绪的对抗中,变得愈发凝练、纯粹,如同被反复锻打的精铁,去除了杂质,只剩下最坚韧的核心。那青色的剑元流光也在这个过程中发生着玄妙的变化,虽然规模并未扩大,但其“质”,却在不断提升。那其中蕴含的,不再仅仅是青冥剑与生俱来的毁灭特性,更融入了他叶逍然个人的痛苦、坚持、守护之念与斩恨之志——这,便是他独属的“道”的雏形! 渐渐地,那原本滔天肆虐、不可一世的黑色魔焰,似乎不再那么肆无忌惮。剑灵的意志中,除了固有的暴戾与毁灭欲望,首次出现了一丝……惊疑不定,甚至是一丝难以理解的忌惮。 它发现,这个它原本视作蝼蚁、可以随意吞噬、心志存在明显漏洞的宿主,其意识核心在破碎之后重新凝聚的部分,竟如此坚韧,尤其是那种由极致痛苦淬炼出的、近乎偏执的守护之念,以及那将痛苦记忆化为力量源泉的奇特方式,隐隐对它纯粹的、无序的毁灭本源,形成了一种奇特的、属性上的克制。 仿佛光与暗,秩序与混沌的天生对立。 此消彼长之下,那点原本只能固守的青色流光,开始缓缓地、坚定地、一步一个脚印地,向着黑色魔焰的核心区域——那代表着青冥剑灵最本源意识的存在——反推过去! “不——!!吾乃青冥!万兵之尊!寂灭之象征!岂会屈服于你这残破凡魂!你这蝼蚁般的意志!”剑灵感受到了威胁,发出了不甘的、震彻意识空间的咆哮,凝聚起最后的力量,魔焰再次暴涨,试图做最后的挣扎,将那道青光彻底扑灭。 但此时的叶逍然,心志历经幻境碎心之痛,又于绝望深渊中重塑,已然脱胎换骨。他无视那滔天的、足以让寻常修士神魂崩碎的魔焰威压,意识完全凝聚于那一道融合了自身剑元、文心与所有执念的青色流光之上。他将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思念、所有的不甘与所有的决心,都化作了这最终的一击!如同最专注的工匠,对着顽石,发出凝聚了毕生心力与意志的最后一凿! “我念即剑!” “此心即道!” “青冥……听令!” “铮——!” 一声清越无比、仿佛来自太古洪荒开天辟地之初的剑鸣,骤然响彻了整个意识空间!这声剑鸣,不仅蕴含着叶逍然全部的灵魂力量与新生的“剑道”意志,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主宰自身命运的宣告! 那滔天的、汹涌澎湃的黑色魔焰,在这一声喝令之下,如同被无形的法则之力束缚,骤然凝固,仿佛时间在这一刻停顿。紧接着,轰然溃散!如同被阳光直射的冰雪之城,迅速消融、崩塌!最终,所有的黑暗与暴戾气息,收缩凝聚成一点极其深邃、不断缓慢旋转的黑暗核心,如同一个微型的黑洞,悬浮在意识虚空之中。它依旧散发着令人心悸的毁灭气息,证明着青冥剑灵的存在并未消失,却不再狂暴,不再试图吞噬一切,而是呈现出一种……被约束、被“认可”、暂时蛰伏的沉寂状态。它与那青色流光之间,维持着一种微妙的、以叶逍然意志为主导的平衡。 而叶逍然的那道青色流光,在发出那声决定性的剑鸣后,光芒似乎也消耗巨大,显得有些黯淡,但它彻底占据了意识空间的主导地位。流光稳固而坚定地悬浮着,如同定海神针。流光之中,那颗残破的“心”虚影依旧存在,布满了触目惊心的裂痕,却不再流血,反而在青色流光的浸润与滋养下,隐隐透出一种历经劫波、百折不挠的、内敛的黯淡光泽。它不再完美,却更加真实,更加坚韧。 成功了! 在道祖那般至高存在看来都近乎“十死无生”的、被剑魁暗中作梗人为加剧了难度的“本源之争”,竟被他以这种破碎而后立、于绝对绝望中重塑“残心”的极端方式,硬生生闯了过来! 他并未能、也无力“消灭”青冥剑灵,那是与其本源同级别的力量才能做到的事情,目前根本不现实。但他成功地压制了它,并以自身独特的、融合了极致痛苦与守护执念的意志,在这具身体里,重新确立了绝对的主导地位!他与青冥剑的关系,从之前的被动承载、濒临被夺舍,转变为了一种初步的、以他为主的、奇异的“共生”! 听雪轩内。 月色不知何时已然褪去,窗棂外透入熹微的晨光,如同稀释了的淡金墨水,缓缓渲染着室内的昏暗。 张则镜一直按在叶逍然眉心的手指,指尖那缕若有若无、维持着叶逍然肉身最后一线生机与识海基础稳定的清气,缓缓收敛。他看着榻上少年那原本因极致痛苦而紧绷、微微颤抖的身体,逐渐松弛下来;看着那苍白如纸的脸上,紧锁的眉头缓缓舒展,虽然眉宇间还残留着深深的疲惫与一丝挥之不去的悲怆,却多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内敛的锋芒与如同古井深潭般的平静。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叶逍然体内那原本岌岌可危、随时可能彻底倾覆的平衡已经被打破,一种新的、更稳固的、以叶逍然自身意志为核心的平衡,正在如同植物的根系般,缓缓扎根、建立。青冥剑灵那如同跗骨之蛆的威胁并未根除,那点黑暗核心依旧潜伏在识海深处,如同休眠的火山,但它已被暂时“驯服”,至少在叶逍然道心不再出现同等程度的巨大破绽之前,难以再掀起颠覆性的风浪。而且,经过此次本源之争的淬炼,叶逍然的意志与剑元初步融合,对剑灵的掌控力已非往日可比。 而置于枕边的那柄古朴长剑——青冥,剑身之上那之前不断渗出、如同活物般蠕动的诡异血色纹路,也悄然褪去,隐没于灰布之下。剑身那不甘的、持续不断的低沉嗡鸣彻底停止,恢复了之前那种古朴、沉寂、毫不起眼的模样。只是,若是以灵觉细细感知,便能发现那沉寂的古拙之下,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与榻上少年呼吸、心跳隐隐契合的微弱律动,仿佛一头桀骜的凶兽,暂时收敛了爪牙,承认了骑手的存在。 张则镜袖袍轻轻一挥,无声无息地撤去了布在屋外、隔绝内外声音与气息波动的无形禁制。顿时,窗外清晨的鸟鸣声、远处隐约传来的仆役清扫庭院的细微声响,以及那带着草木清新气息的微风,一同涌入这间寂静了一夜的屋子。阳光恰好透过雕花的窗棂,洒下几道明亮的光柱,光柱中有微尘浮动,如同金色的精灵。其中一道光柱,不偏不倚地落在叶逍然安静沉睡的脸上,将他长而密的睫毛染上了一层淡金,也照亮了空气中尚未完全散去的、淡淡的灵机与那新生的、沉稳坚韧的剑意余韵。 他走到靠窗的桌边,桌上笔墨纸砚俱全。他提起那支看似普通的狼毫笔,在一张裁剪好的、空白的黄色符纸上,蘸饱了浓墨,随即笔走龙蛇,动作流畅而自然,带着一种玄妙的道韵。四个古拙苍劲的篆字跃然纸上: “残心问道” 每一笔,都仿佛蕴含着他对叶逍然此次经历的洞察与某种期许。心虽残,道已问。破碎之后,方见真我。 写完,他将符纸轻轻放在叶逍然的枕边,与那柄青冥剑并列。随即,他的身形微微一晃,便如清晨被阳光蒸腾的雾气,又如一道淡淡的青烟,无声无息地消散在室内,仿佛从未出现过。只有枕边那张墨迹未干的符纸,和空气中残留的一丝若有若无的、清冽如山巅积雪的气息,证明着他方才的存在。 凌府之外,遥远的帝都街巷开始彻底苏醒,车马声、叫卖声、人语声渐渐汇聚成一片充满生机的喧嚣。而听雪轩内,只有阳光在静默地移动,光影缓缓偏移,以及榻上少年均匀而绵长的呼吸声,如同经过暴风雨洗礼后,终于回归平静的海面。 叶逍然依旧沉睡着。他太累了,神魂与意志的损耗远超肉体的极限,需要彻底的沉睡来修复和巩固。但他知道,当他再次醒来时,眼前的世界,体内的力量,以及脚下的道路,一切都将不同。 破碎的心境未曾完全弥合,那些惨痛的记忆依旧刻骨铭心,如同心底无法消除的烙印。但一颗名为“剑心”的种子,已然在那片被鲜血与泪水浸透的废墟之上,以最残酷的方式,悄然萌发。它不完美,甚至布满了裂痕,看上去脆弱不堪,但其内核,却蕴含着远超从前的坚韧与力量。 前路依旧漫漫,北境狄人未灭,司徒弘等仇敌犹在,而失去的蓁蓁、凌震岳、齐思钧……永难挽回。但他手中,终于真正握住了那柄名为“青冥”的剑的“柄”,而不仅仅是剑刃。他也初步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哪怕残破却无比坚定的、源于守护与斩恨的——“道”。 这“残心”之路,注定遍布荆棘,但他已踏出了第一步。 ———— 当叶逍然的神魂从那场惨烈而艰险的“本源之争”中脱离,沉入最深沉的修复性沉睡时,他的意识并未完全归于寂灭,而是飘荡到了一片奇特的所在。 这里无天无地,无光无暗,只有无数流转的、细碎而锋锐的晶莹光点,如同宇宙初开时崩散的剑意碎片,又似万千大道显化的锋芒。在这片意识的奇景中央,一道白色的身影负手而立,与周遭的锋锐完美融合,他本身便是此地的核心与主宰。 正是剑道魁首。 叶逍然的意识虚影在此凝聚,他看向那道白衣身影,心中复杂难言。幻境平安集中那屠戮众生、剑斩蓁蓁的一幕,依旧如同鲜血淋漓的伤口,烙印在他灵魂深处。恨吗?或许。但更多的,是一种历经极致痛苦后的麻木,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尚未完全明晰的、对力量本质的冰冷认知。 剑道魁首缓缓转身,那张万年冰封般的英俊面容上,竟难得地……没有了一丝一毫的冷漠,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淡薄,却真实存在的……缓和。甚至,他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勾勒出一个若有若无的、堪称“笑”的弧度。 这细微的变化,却让这片意识空间中的所有锋锐光点,都为之微微一滞。 “马马虎虎。” 他开口了,声音依旧平淡,却不再那般刺骨的冰寒,反而带着一种审视璞玉后的、近乎苛刻的认可。 “于绝境碎心中,能抓住那一线不曾泯灭的执念,重凝‘残心’,初步驾驭青冥毁灭本源,而非被其吞噬……总算,未曾辜负青冥择主之眼光,也未枉费吾一番……布置。” 他并未对幻境中的残酷行为做出任何解释,于他而言,那本就是“必要之恶”,是淬炼的必经过程,无需赘言。 叶逍然沉默着,没有回应。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位手段酷烈、却似乎又对自己有所期待的至高存在。 剑道魁首也不在意他的沉默,继续淡然道:“汝如今神魂损耗甚巨,肉身亦需温养。待汝修养妥当,根基稳固之后,可沿黄河南下。” 他抬手,虚指一个方向,仿佛穿透了无尽虚空,指向那条孕育了中土文明的浩荡长河。 “青冥剑,曾于上古之战中受损,有一丝至关重要的神意碎片,失落于黄河之畔某处。此神意关乎青冥完整,亦关乎汝未来能将其威能发挥至何等境地。此行,既为寻回神意,亦为……磨汝之剑心。” 他的目光似乎能洞穿叶逍然的灵魂,看透他心底那残破却坚韧的角落。 “多看看这座天下。人间烟火,红尘百态,山川地理,人心鬼蜮……所见所闻,皆可入剑。闭门造车,终难成大器。” 最后,他给出了一个明确的目的地。 “若时机恰当,可往人间最南端的‘龙腾城’一观。彼处……或有汝之缘法。” 话音落下,剑道魁首的身影开始缓缓变淡,周遭那些锋锐的光点也随之逐渐消散。 “记住,剑者,心之刃也。心为何状,剑便为何态。好自为之。” 余音袅袅,萦绕在叶逍然的心头。待到一切异象彻底消失,他的意识也彻底回归了深沉的睡眠,只是那“沿黄河南下”、“寻回神意”、“龙腾城”等字眼,如同种子般,深深埋入了他的心底。 ———— 光阴荏苒,冬去春来。 叶逍然在凌府的听雪轩内,静养了整整三个月。 这三个月,他几乎足不出户。每日里,除了服用凌文渊寻来的各种珍贵丹药,便是以张则镜留下的那卷《上清养神录》法门,默默温养受损的神魂,巩固初步掌控的青冥剑元。 他的气息一日比一日沉稳,脸色也渐渐恢复了红润。只是那双眼睛,较之以往,少了几分少年人的跳脱,多了几分沉静与内敛,偶尔抬眼时,眸底深处会掠过一丝极淡的、不易察觉的青芒,那是青冥剑意初步与他心神交融的迹象。 凌文渊时常来看他,并不多问,只是确认他恢复良好,便放下心来。期间,朝堂之上风波暗涌,因凌震岳陨落和司徒弘叛逃而留下的权力真空,引发了诸多争夺,但凌文渊以其突然展现的金丹巅峰修为和铁腕手段,硬生生稳住了凌家在军中和朝野的地位,无人再敢轻易招惹。他将这些纷扰都挡在了府外,为叶逍然营造了一个安静的修养环境。 期间,也断断续续有关于北方的消息传来。凌昭寒已安全抵达极北雪原深处,并找到了一处适合极寒圣体修行的秘境,开始了闭关。得知女儿安然无恙,凌文渊心中大石落地,也更加支持叶逍然南下历练的决定。 岁末年初,梁国帝都迎来了新的一年。 这是叶逍然在凌府度过的第一个春节,或许,也是最后一个。府内张灯结彩,试图驱散老家主逝去带来的阴霾,但喜庆之中,总难免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感伤。年夜饭桌上,凌文渊、苏氏与叶逍然三人,气氛也算融洽,只是少了往昔的喧嚣,多了几分静默的温馨。 叶逍然知道,是该离开的时候了。 春节过后,天气并未立刻转暖,反而在一场突如其来的寒流中,降下了今冬最大的一场雪。 这一日,清晨。 雪花如鹅毛般簌簌落下,将帝都的亭台楼阁、朱墙碧瓦都染成了一片纯净的银白。天地间万籁俱寂,唯有雪落之声。 叶逍然已然收拾停当。他换上了一身便于远行的青色棉袍,背负着用灰布仔细包裹的青冥剑,行囊简单,除了几件换洗衣物和些许银钱丹药,便再无长物。 凌文渊亲自送他到府门口。这位日渐威严的家主,看着眼前身形挺拔、气质沉静的少年,心中感慨万千。他拍了拍叶逍然的肩膀,沉声道:“一路南下,多加小心。江湖险恶,人心难测,遇事多思量,保全自身为要。” 他没有说什么“凌家是你后盾”之类的话,但眼神中的关切与支持,已然说明一切。 叶逍然躬身一礼:“凌叔教诲,逍然铭记。府中……还请凌叔多多费心。” 他知道,凌文渊要支撑起失去顶梁柱的凌家,面对朝堂内外的明枪暗箭,压力绝不比他小。 “放心。”凌文渊颔首,“昭寒那边,若有消息,我会设法通知你。” 叶逍然点了点头,最后看了一眼这座给予他短暂安宁与温暖的府邸,然后毅然转身,踏入了漫天风雪之中。 积雪没过脚踝,发出“嘎吱”的轻响。他沿着覆盖着厚厚白雪的街道,一步一步,向着帝都之外,向着南方,向着那条传说中的黄河走去。 身影在纷飞的大雪中,渐渐变得模糊,最终化作一个小小的黑点,消失在地平线的尽头。 一人南下,寻剑问心。 一人北上,苦修砺体。 在这苍茫的雪幕之下,两人背道而驰,奔赴各自未知的前路。梁国这个“剑起处”,已然成为身后渐行渐远的风景。而属于叶逍然的,更加波澜壮阔也必然充满荆棘的旅程,才刚刚拉开序幕。 风雪依旧,前路漫漫! (第一卷完) ------------ 第二卷 走江河 第一百零九章 天下十人 离开梁国帝都已有半月。 深冬的寒意尚未完全褪去,料峭春风裹挟着北方沙尘的粗粝,吹拂过略显空旷的原野。叶逍然一身青衫,踏着尚未完全消融的残雪与开始变得泥泞的土路,独自南行。 他的脚步不算快,却异常平稳。背负的不再是那柄引人注目的、以灰布包裹的青冥剑,而是一柄看似寻常的桃木剑。剑身纹理自然,色泽温润,唯有剑锷处刻有细微难辨的龙虎云纹,隐隐透出一股中正平和的道家清气。这柄剑,是临行前大天师张则镜所赠,言道“红尘行走,锋芒暂敛,此剑可镇寻常邪祟,亦可掩汝身气息”。 真正的青冥剑,此刻正以一种玄妙的方式,被温养在他丹田深处的一处关键窍穴之中。那里,初步炼化的青冥剑元如同星璇缓缓转动,不断汲取着他自身的灵力与那一丝来自剑道魁首点拨后、愈发坚韧的“残心”意志,进行着更深层次的交融与孕育。剑灵沉寂,不再躁动,却仿佛一头蛰伏的太古凶兽,等待着真正出鞘饮血的那一刻。 这一日,暮色四合时分,天地间隐隐传来沉闷如雷的轰鸣。随着他翻过一道漫长的土坡,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一股磅礴、古老、带着泥土腥气与水汽的威压,扑面而来。 一条浑浊泛黄、宽阔得望不见对岸的巨流,如同一条桀骜不驯的黄色巨龙,自西边天际咆哮着奔涌而来,又向着东方苍茫大地蜿蜒而去。河水湍急,卷起层层叠叠的浊浪,撞击着两岸的崖壁与滩涂,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那水量之大,气势之雄,当真配得上那句“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夕阳的余晖洒在浑浊的河面上,反射出万点碎金,却更衬得这黄河之水深沉厚重,仿佛承载了整片大陆的历史与沧桑。 叶逍然驻足河畔,望着这天地造化的奇观,心中亦不免生出几分震撼。与潼谷关的惨烈、平安集的虚幻不同,这是一种纯粹的自然伟力,浩荡无边,足以涤荡心胸。他仿佛能感受到,那奔流的河水之中,蕴含着一丝与他体内青冥剑元隐隐共鸣的、古老而破碎的意蕴——那或许,便是剑道魁首所言,青冥剑失落于此的一丝神意?它并非具体之物,更像是一种散落在黄河气韵中的、无形的烙印。 观察片刻,他收敛心神,转身向着河畔不远处的一个小镇走去。镇子依托黄河渡口而建,颇为热闹,酒旗招展,人声混杂着骡马的嘶鸣。 他寻了一间看起来还算干净的临河酒店,准备歇脚,顺便打听一下南下的渡船事宜。 刚在靠窗的一张木桌旁坐下,点了些简单的酒菜,便听得酒店内人声陡然鼎沸起来。原本各自饮酒闲聊的江湖客、行商、乃至一些气息隐晦的修士,都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纷纷侧耳,或抬头望天,或取出怀中震颤的传讯玉简。 只见窗外,数道流光划破渐暗的天幕,如同曳尾的流星,投入镇中几处显眼的宅院或修士落脚之地。同时,酒店中央,那位原本在柜台后拨弄算盘的掌柜,不知何时手中多了一枚闪烁着微光的玉简,他清了清嗓子,运起一丝微末的灵力,声音洪亮地传遍了整个酒店: “诸位!静一静!新的甲子武评,提前放榜了!” 此言一出,满堂皆寂,落针可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掌柜身上,连窗外黄河的咆哮声似乎都暂时被隔绝。 叶逍然握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抬眼望去。武评天下十人?按照惯例,不是应该三年后才公布吗?为何提前了? 掌柜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一字一句,清晰地念出那足以震动整个修行界的名字: “榜首,龙虎山,当代大天师,张则镜,陆地神仙境!” “轰!”酒店内顿时炸开锅般的惊呼。陆地仙!那是传说中的人物,是真正站在云端俯瞰众生的存在!龙虎山大天师位列榜首,无人质疑,唯有敬畏。 “榜眼,文心城,明理书院山长,儒圣,颜青庐,化神境圆满!” 儒圣之名,如雷贯耳,浩然正气,镇守中土,位列第二,实至名归。 “探花之位,并列!” “北方雪原,寂灭剑宗,燕十三,化神境巅峰!” “南方烟雨楼,云澜,化神境圆满!” “一南一北,双剑并立,共列第三!” 南北剑仙!酒店内不少佩剑的修士眼中都爆发出炽热的光芒。剑修之路,艰难险阻,而这两人,无疑是所有剑修仰望的高峰。 “第四,天下用刀第一人,胡谆,化神境!” 叶逍然脑海中闪过潼谷关城头那个豪迈的汉子身影,心中微动。这位“武痴”,果然实力惊人。 “第五,枪仙,吴达,化神境!”一杆长枪,挑破多少风云? “第六,女子宗师,郑芝,元婴境圆满!”巾帼不让须眉,令人钦佩。 “第七,同为女子的阵法大家,李泳如,元婴境巅峰!”阵道通玄,能以元婴境位列第七,其阵法造诣堪称恐怖。 “第八,武当山当代掌教,青松道人,元婴境巅峰!”道门正宗,底蕴无穷。 “第九,佛门圣人,乐山大佛,化神境圆满!”佛法无边,金身不朽。 而当念到第十人时,掌柜的声音明显带上了一丝迟疑与更深的好奇: “第十,龙腾城城主,龙腾,剑修,修为……不知!” “修为不知?”酒店内再次哗然。能入天下十人,却无人知其具体修为境界,这龙腾城城主的神秘与强大,顿时引起了无数猜测。 “龙腾城……是海外那座孤城?” “听说极少与大陆往来,没想到城主如此厉害!” “又是剑修!这天下,剑道当真要大兴了吗?” 议论声此起彼伏。 叶逍然默默听着这份突如其来的武评榜单,心中波澜微兴。这十人,几乎代表了当世修行界的最高战力。大天师张则镜、儒圣颜青庐,都是与他有过交集的存在。而那龙腾城城主……剑道魁首特意提及的龙腾城,其主人果然非同凡响,虽位列第十,但“修为不知”四字,反而更添其深不可测。 他将杯中微凉的粗茶一饮而尽。窗外,黄河依旧在暮色中奔腾咆哮,声震四野。手中的桃木剑传来温润的触感,而窍穴内,青冥剑元似乎也因这天下风云的激荡,而轻微流转。 前路漫漫,江河壮阔。这提前放榜的武评,如同一声号角,预示着他这南下之路,注定不会平静。 他结账起身,走出酒店。夜色渐浓,河风凛冽。他最后望了一眼那在黑暗中如同巨兽匍匐般的黄河,转身融入小镇的灯火与人流之中。 南下,寻剑,问心。 这江河之路,方才启程。 ------------ 第二卷 走江河 第一百一十章 刀客上山,道士闭关 龙虎山,千峰竞秀,万壑争流。晨曦初露,金色的阳光刺破缭绕的云海,将连绵的山峦染上一层暖意。 飞檐斗拱的天师府建筑群,在云雾间若隐若现,如同仙人宫阙。悠扬的钟声自山顶传来,穿透层层雾霭,回荡在幽深的山谷之间,带着洗涤人心的宁静力量。 山间古木参天,灵猿攀跃,仙鹤翔集,一派洞天福地的祥和景象。 这一日,山门那古朴恢弘的牌坊之下,来了一个与周遭清幽环境似乎有些格格不入的魁梧汉子。 他身形高大,肩宽背厚,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麻布衣衫,裤脚沾着些许尘土,像是长途跋涉而来。面容粗犷,线条硬朗,下颌留着短硬的胡茬,一双虎目开阖之间,精光四射,仿佛蕴藏着能劈开山岳的锐利锋芒。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腰间随意别着的那把“刀”——并非寒光闪闪的钢刀利刃,而是一把看似刚刚从某片紫竹林里随手砍下、未经仔细打磨的竹片,仅以粗绳系在腰间,形制简陋到了极点。 此人,正是自潼谷关一别后,再度前来“叨扰”的天下用刀第一人,胡谆。 他抬头,望向那条自山脚蜿蜒而上,如同天梯般直入云霄的数千层青石阶梯。石阶古老,被无数虔诚的脚步和漫长岁月磨去了棱角,光滑如镜,映照着天光云影。阶梯两旁,是深不见底的山涧,云雾在其间翻涌流淌。 寻常香客信徒至此,大多需乘坐山轿,或是由知客道士引路,借助某些省力的阵法通道。但胡谆没有。 他来到此地,本是为了寻大天师张则镜打一架,以验证自身触摸到的那丝陆地仙门槛的感悟。 然而,当他站在这道教祖庭的山门之前,感受到那股弥漫在空气中、厚重而祥和的千年道韵时,心中那团躁动的战意,竟奇异地平息了几分。 他深吸一口气,那气息悠长浑厚,如同长鲸吸水,竟引得山门附近的云雾为之翻涌旋动,周遭的灵气也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牵引,向他汇聚。 然后,他抬起了穿着普通草鞋的右脚,沉稳地踏上了第一级青石台阶。 没有运用任何灵力身法,没有展现惊天动地的威势,他就这么一步一步,如同最普通、最虔诚的登山香客,沿着这条见证了无数道缘兴衰的石阶,缓缓向上走去。 “嗒…嗒…嗒…” 脚步落在青石上,发出清晰而富有韵律的声响,在这清晨寂静的山林中传开,与风声、鸟鸣、松涛、远处隐约的泉声交织成一曲自然的道乐。 初时,他的步伐还带着惯有的、属于绝世刀客的急躁与力量感,肌肉微微绷紧,仿佛积蓄着火山般的力量,随时都可能一跃而起,身形化电,冲破这漫长阶梯的阻碍,直达那云雾深处的天师府,揪出那位大天师,痛痛快快地战上一场。他心中还在盘算着见到张则镜后该如何“逼”他出手,是直接一刀劈过去,还是先理论一番? 但走着走着,随着台阶一层层在脚下延伸,深入龙虎山腹地,他的速度却不自觉地慢了下来。 心神,被这座千古名山独特的“气”所吸引、所浸润。 龙虎山乃道门洞天,灵气之充盈醇厚自不必说,更难得的是那股绵延积淀了数千年的无为道韵。 行走在这仿佛没有尽头的山阶之上,两侧是虬龙般的古松翠柏,崖壁上镌刻着年代久远的道教符箓与经文石刻,字迹虽斑驳,却依然流转着淡淡的道力。 空气中弥漫着檀香、草药与雨后草木泥土混合的清新气息,吸入肺腑,竟有种洗涤神魂的清凉感。 胡谆那原本如同他的刀意般躁动、锐利的心,在这特定的环境里,被一点点抚平、沉淀、化解。 他不再只想着打架,不再只琢磨着如何斩出更强、更利的一刀。他开始真正地“感受”这座山。 他感受到石阶缝隙里,那一株株看似柔弱却顽强挤出身子、迎风摇曳的小草,它们体内蕴含的磅礴生机,那种“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坚韧道性。 他感受到崖壁背阴处,几簇不知名的幽兰静静绽放,花色淡雅,不与桃李争春,只在无人处散发清芬,这是一种“自在”、“独守”的道心。 他感受到头顶的云雾,聚散无常,时而如棉絮堆积,遮蔽山峦,时而被山风吹散,露出碧空如洗,这何尝不是一种“无常”与“顺应”的道理? 他甚至能隐约感受到,在那云雾缭绕的山巅,天师府深处,一股浩瀚如海、中正平和,却又深邃难测的意念,如同这龙虎山的山魂,静静存在着。 那属于大天师张则镜,并未对他这“不速之客”流露出任何警惕或排斥,反而如同这山、这云、这风、这草木一般,只是自然的存在着,包容着一切。这种“不迎不拒”的态度,反而让胡谆心生敬意,也让他更加收敛了自身的锋芒。 胡谆的眼神,从最初的锐利如出鞘之刀,渐渐变得沉静,深邃,甚至带上了一丝以往罕见的思索与迷茫。 他一边行走,一边下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竹刀。 这柄竹刀,伴随他多年,并非神兵利器,却是他刀意的承载。他的刀道,走的便是极致之路,追求无坚不摧的破坏力,追求斩断一切阻碍的绝对锋芒。 一刀既出,有进无退,有死无生! 正是凭借这股子一往无前的狠劲与纯粹到极致的刀意,他才能力压群雄,被誉为天下用刀第一人,甚至触摸到了那传说中的陆地仙门槛。 可此刻,行走在这龙虎山阶上,感受着这种“生生不息”、“绵绵若存”、“道法自然”的意蕴,他心中那坚不可摧的刀道信念,竟隐隐产生了一丝动摇,或者说,是拓展。 自己的刀道,是否过于刚猛,失之偏颇? 《道德经》有言:“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刚不可久,锐极易折。那陆地仙的门槛,玄之又玄,是否并非仅仅依靠力量的极致积累、锋芒的无限提升就能跨过?是否需要……某种更深层次的,对“道”的全面理解,一种刚柔并济、阴阳互生的圆融?是否需要对这天地,对这自然,有更广阔的包容与感悟? 他想起了自己无数次生死搏杀,刀下亡魂无数,也曾斩断过名山大川的灵脉,劈开过浩瀚江河的奔流。那时只觉得痛快,觉得自己的力量足以征服一切。 可现在回想,那被斩断的灵脉是否就此枯萎?那被劈开的江河是否改变了沿岸生灵的命途?自己追求的“斩断”,是否也意味着某种“破坏”与“终结”? 而这座龙虎山,它矗立千年,包容万物,香火鼎盛,道统绵延。它不争,却无人敢忽视其存在;它柔和,却蕴含着滋养一方、调和阴阳的伟力。这,是不是另一种形式的“强大”? 一个个念头,如同溪流般在他心间淌过。 他依旧在登山,速度不快,甚至比刚开始时更慢,但每一步都踏得无比坚实、沉稳。腰间的竹刀,不再散发出那迫人心魄、仿佛能斩断一切的凌厉刀意,反而内敛起来,光华尽褪,变得朴实无华,仿佛真的只是一段普通的竹子,与这山道、与这山林融为了一体。 他不再去数还有多少台阶,不再去想何时能到山顶,心神完全沉浸在这种独特的“行走”与“感受”之中。 汗水,从他额角渗出,顺着古铜色的皮肤滑落,他却浑然不觉。这看似简单、甚至有些枯燥的登山,对于一生追求极致力量与锋芒的胡谆而言,却成了一场意外的、触及灵魂的“问道”之旅。他正在以一种从未有过的方式,审视自己的道,叩问前路的方向。 ———— 与此同时,数千里之外,湖广之地,武当山。 此山乃道教另一圣地,以其雄奇险秀的山势和深厚的道教文化底蕴闻名于世,更有“非真武不足当之”的盛誉。七十二峰朝大顶的奇观,如同万山来朝,拱卫着主峰天柱峰,气势恢宏。 此刻,位于天柱峰顶的紫霄宫内,气氛庄严肃穆,与龙虎山的自然祥和不同,更多了一份凝练与沉静。 当代掌教,青松道人,一袭洁净无尘的青色道袍,长发以一根简单的青玉簪子束在脑后,面容清癯,三缕长须飘洒胸前,眼神温润平和,深邃如古井,仿佛能映照世间万物。他刚刚主持完一场简短的斋醮仪式,屏退了左右侍立的弟子与长老,独自立于三清道祖庄严慈悲的神像之前。 香案之上,三柱婴儿臂粗的檀香静静燃烧,青烟袅袅,笔直上升,直至穹顶,散发出宁神静气的馥郁香气。殿外,松风阵阵,更添几分幽深。 就在那甲子武评提前放榜,天下修士为之震动、议论纷纷之际,这位新晋位列天下第八的武当掌教,却出人意料地选择了闭关。 他并未对弟子们多作解释,只是平静地安排好宗门内外一应事务。此刻,他对着三清道祖神像,整了整衣冠,神情无比虔诚郑重,缓缓行了三拜九叩之大礼。每一个动作都舒缓而到位,充满了对道祖的敬畏与对自身道途的坚定。 礼毕,他站起身,目光扫过这熟悉的紫霄宫,眼中无悲无喜,只有一片澄澈的坚定。随后,他转身,步履沉稳,走向紫霄宫深处一间早已准备多时的静室。 那静室石门厚重,上面雕刻着繁复的太极八卦图案,隐隐有灵光流动。青松道人袖袍轻轻一挥,石门发出低沉的轰鸣,缓缓滑开,露出里面简洁到极致的空间:仅一蒲团,一香炉,再无他物。 他步入静室,石门在他身后缓缓落下,严丝合缝。门上的太极图案骤然亮起,清光流转,形成一道强大的禁制,彻底隔绝了内外的一切气息与声响。 宫外,留守的几位白发长老与数名真传弟子,皆面色肃然,眼神中带着期盼与一丝担忧,默默守候在远处。他们知道,掌教真人于此时选择闭关,绝非偶然。新武评放榜,天下格局隐有变动,暗流涌动。掌教真人修为卡在元婴境巅峰已有数十载,根基之扎实,道心之稳固,冠绝武当。如今,或许正是感受到了某种契机,欲要闭关潜修,冲击那无数修士梦寐以求的化神之境! 静室之内,无灯无火,却自生光明,那是一种由精纯道力凝聚而成的清辉。青松道人盘膝坐于那唯一的蒲团之上,双目微阖,手掐子午诀,置于丹田之前。他并未急于运转灵力冲击那层坚固的瓶颈,而是先令心神彻底沉静下来,如同古井无波,返观内照。 意识沉入体内,如同内视的明灯,照亮经脉窍穴,梳理自身数十年来苦修的太极、阴阳、五行诸般道理。他的呼吸逐渐变得绵长细微,若有若无,仿佛与这静室,与整座武当山的呼吸韵律融为一体。周身气息开始以一种玄妙而自然的轨迹缓缓流转,引动着静室内充盈的天地灵气,更隐隐沟通着武当山千年积累的浑厚山运与道韵。 他的闭关,并非胡谆那般在外行走中、于动态里寻求突破的“问道”,而是一种极致的向内探寻,是内敛到极点的“悟道”。如同山巅的古松,根系深扎岩石,默默汲取着大地的养分,不疾不徐,不与百花争艳,只待时机一到,便可迎风而立,枝繁叶茂,直指苍穹。 龙虎山数千层青石阶上,刀客缓行,心绪渐平,锋芒内敛,于行走中叩问刚柔之道。 武当山紫霄宫静室内,掌教闭关,道韵暗生,于极静中参悟化神玄机。 天下风云,因一份提前公布的武评而悄然涌动。 有人于山河行走中寻求突破的契机,有人于清静无为中积蓄喷薄的力量。 南下的叶逍然尚在奔赴黄河的途中,而这片广袤而神秘的天下,更多的故事,更深的因果,已然在不同的地方,以不同的方式,悄然酝酿,徐徐展开。山雨欲来风满楼,而这风,已起于青萍之末。 ------------ 第二卷 走江河 第一百一十一章 城头出剑斩枯骨 龙腾城,孤悬海外,傲立于万顷碧波之上。 这座城池本身,便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剑,锋芒直指苍穹。城墙并非寻常的砖石垒砌,而是一种采自深海之底的“玄重铁母”,通体呈现暗沉如夜的玄黑色,冰冷、坚硬,历经万年海风侵蚀与滔天巨浪拍击,依旧巍然不动,只在表面留下了些许斑驳的水痕与沧桑印记。城池依山而建,山即是城,城亦是山,陡峭的崖壁垂直插入墨蓝色的深海,仿佛是从海底直接生长出来的巨大堡垒。 城内建筑,风格迥异于大陆的飞檐斗拱或金碧辉煌,更多是粗犷、硬朗的线条,巨石堆垒,高塔林立,许多建筑的外墙上都铭刻着古老的、充满攻击性的符文,隐隐有凌厉的剑意流转。街道上往来的行人,无论男女,大多气息精悍,眼神锐利,身上或多或少都带着兵刃,以剑为多。整座城池,弥漫着一种与世隔绝的孤高、尚武以及挥之不去的……海腥气与铁血味。 此刻,正值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分。海天之间,唯有城池本身散发的微弱灵光,以及高悬天际的稀疏星辰,提供着些许照明。咸湿冰冷的海风呼啸着掠过城头,卷起守城甲士披风的一角,猎猎作响。 一道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龙腾城最高的“望海崖”城头之上。 此人身材算不得多么高大魁梧,甚至有些修长,穿着一身与城墙颜色相近的玄色长袍,长发随意披散,在海风中微微拂动。他面容看起来约莫三四十岁,五官轮廓分明,如同刀削斧劈,一双眼睛深邃得如同脚下的无尽深海,里面仿佛蕴藏着万古不化的寒冰与亿万星辰生灭的轨迹。他仅仅是站在那里,并未刻意散发任何气息,却仿佛成为了这座孤悬海外巨城的绝对核心,周身空间都隐隐扭曲,光线流经他身边时,都似乎变得迟缓、凝滞。 他,便是龙腾城城主,那位在甲子武评中位列第十,修为成谜的剑修——龙腾。 他没有看向脚下波涛汹涌的海面,也没有望向北方那片承载着亿万生灵的大陆。他的目光,如同两柄无形利剑,穿透了重重夜幕与浩瀚海域,投向了世界的极南之地。 那里,是连龙腾城最勇敢的渔民、最富冒险精神的航海士都绝不敢靠近的禁忌海域,被古老海图标注为“永寂归墟”的地方。 在他的视线尽头,常人根本无法企及的感知范围内,那片天地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彻底的“灰”。不是云雾的灰白,也不是海水的深灰,而是一种吞噬一切色彩、光线、乃至生机与灵气的“死寂之灰”。仿佛那片海域、那片天空,已经彻底“死亡”,化为了宇宙间一块腐朽的疤痕。 而就在这片无边无际的灰色死寂中央,一道身影,正缓缓地、却又无比坚定地,试图突破某种无形的、维系着两个世界平衡的空间壁垒。 那道身影,并非血肉之躯。 它通体呈现出一种惨白中透着污浊暗黄的色泽,仿佛是在某种极端污秽环境中浸泡了万载的枯骨。骨骼之上,布满了细密诡异的裂纹与扭曲的符文,眼眶之中,没有眼球,只有两团幽幽燃烧的、散发着无尽怨毒与冰冷死意的灰色火焰。它没有下半身,自腰部以下,便是一团不断翻滚、扭曲的灰色雾气,雾气中仿佛有无数张痛苦哀嚎的模糊面孔在挣扎、嘶吼。 这白色枯骨身影,正用它那如同鸟爪般的骨手,一下,又一下,撕扯着前方那片看似空无一物、实则坚韧无比的空间壁垒。每一次撕扯,都引得那片灰色的死寂空间剧烈震荡,发出一种无声却直抵灵魂深处的、令人牙酸的“滋啦”声,仿佛布帛在被强行撕裂。一丝丝微弱但极其不祥的、充满了腐朽与终结意味的气息,已经开始透过那越来越清晰的空间裂缝,渗透过来。 它所过之处,连虚无的空间都仿佛在“死亡”,在“凋零”。 龙腾深邃的眼眸中,没有任何波澜,仿佛眼前这足以让化神境大能都头皮发麻、严阵以待的景象,不过是清风拂过山岗。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如同一位经验丰富的猎手,在观察猎物最后的挣扎。 当那白色枯骨身影的一只骨爪,已然有半只穿透了空间壁垒,那蕴含着死寂法则的灰色指尖,几乎要触碰到“生者世界”的边缘,其所散发的腐朽气息让百里外的海水都开始泛起不正常的灰白泡沫,海中生灵惊恐逃窜时—— 龙腾动了。 他没有拔剑,甚至没有做出任何明显的动作。 仅仅是他心念微动。 “嗡——!” 一股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恐怖剑意,以他为中心,骤然爆发! 那不是一道剑气,而是千万道!亿万道!是无量量、无穷尽的剑意! 这剑意,并非寻常意义上的锋利、迅疾或冰寒,而是一种更为本质、更为崇高的力量——它代表着“秩序”,代表着“存在”,代表着“斩断一切不应存于此世之物”的绝对意志! 刹那间,龙腾城上空,风云变色!原本呼啸的海风仿佛被无形的利刃切割得支离破碎,连声音都消失了。浩瀚的海面,以龙腾城为起点,向着南方极远之处,如同被一柄无形巨剑劈开,出现了一道深不见底、宽达数十里的巨大沟壑!海水向着两侧翻卷,露出下方黑暗的海床,沟壑两壁的海水如同凝固的琉璃墙壁,久久无法合拢! 这磅礴无尽的剑意跨越了空间的距离,无视了时间的流逝,仿佛意念所至,剑便已至! 它瞬间穿越了浩瀚南海,精准无比地降临在那片灰色死寂的空间,降临在那只刚刚探出空间壁垒的枯白骨爪之上!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没有绚烂夺目的光华。 只有一种绝对的、“抹除”般的效果。 那蕴含着死寂法则、足以腐蚀法宝、湮灭生机的骨爪,在被那无形剑意触及的瞬间,就如同阳光下的冰雪,又如同被橡皮擦去的铅笔痕迹,无声无息地,从指尖开始,寸寸瓦解、崩散,化为最细微的、连尘埃都算不上的虚无。 剑意毫不停滞,沿着骨爪,瞬间涌入那空间裂缝之后,直接作用在那白色枯骨身影的本体之上! 枯骨身影眼眶中的灰色火焰剧烈跳动,流露出极致的惊恐与难以置信,它似乎想要嘶吼,想要挣扎,想要调动周身那磅礴的死寂之气抵抗。 然而,无用。 在龙腾这蕴含了无上剑道、代表着此世“秩序”一面的绝对力量面前,它那源自异域、充满腐朽与终结意味的力量,如同遇到了克星。 “嗤……” 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入积雪。 白色枯骨的躯体,从那被剑意侵入的点开始,迅速变得灰暗、失去光泽,然后如同风化了亿万年的沙雕,开始大面积地崩溃、消散。它周身的灰色死寂之气,试图凝聚反抗,却被那无孔不入的剑意如同庖丁解牛般,轻易地斩断、剥离、净化。 整个过程,快得超乎想象。 仅仅是一个呼吸都不到的时间。 那试图跨界而来的、散发着令人绝望气息的白色枯骨身影,连同它周身缭绕的灰色死寂雾气,以及它好不容易撕开的那道空间裂缝,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片海域,重归“平静”。只是那原本的“死寂之灰”似乎淡薄了少许,仿佛被那无上剑意强行净化掉了一部分。空间壁垒也恢复了原状,再也感受不到任何异常波动。 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从未发生过。 纵横千万里,直破海面的恐怖剑气与剑意,如同潮水般退去,收敛得干干净净。被分开的海水轰然合拢,激起滔天巨浪,久久不息。 龙腾依旧站在望海崖城头,玄色长袍在海风中微微拂动,神色没有丝毫变化,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比如……拂去了衣角的一粒尘埃。 他最后淡淡地瞥了一眼南方那片重归“平静”的死寂海域,深邃的眼眸中,无人能读懂其思绪。 然后,他转身,步履从容,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城头,身影融入龙腾城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中。 城头之上,只剩下呼啸的海风,以及那些依旧坚守岗位、对刚才发生在遥远南方的、决定世界一隅安危的惊世之战毫无所知的甲士们。 唯有那海面上尚未完全平息的滔天巨浪,以及空气中残留的、一丝若有若无、仿佛能斩断因果命运的至高剑意,在无声地诉说着,方才那一瞬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位修为不知、神秘莫测的龙腾城主,以其无人能及的剑道,再次默默斩断了一次来自世界之外的威胁,维系着这片人间与那未知死寂之地的脆弱平衡。 极远处。 “看来这一千年以来,依旧只有你可以剑意、剑气直追那位天外的剑祖啊!” 一个极其隐秘的声音响起。 走下城头的龙腾看了看声音响起的方位,轻轻摇头,彻底消失在了原地。 ------------ 第二卷 走江河 第一百一十二章 见枯骨 南下叶逍然的生活,规律得近乎刻板。 每日天未亮,他便会在寄宿的客栈房间或野外寻得的僻静处醒来,盘膝而坐,运转那部得自大天师张则镜的《上清养神录》。此法门中正平和,重在温养神魂,固本培元,对于他之前因“本源之争”而受损的魂源,有着极佳的修复效果。灵力随着法诀在经脉中缓缓流淌,如同涓涓细流,不追求磅礴汹涌,只求精纯绵长,润物无声。他能感觉到,自己筑基中期的境界正在一点点夯实,神魂的疲惫感也在逐渐消退,灵识感知的范围与敏锐度,甚至比受伤前还有所提升。 练气之后,便是读书。 他随身携带的行囊里,除了必要的衣物丹药,最多的便是书籍。并非什么高深的道法典籍,反而多是些山川地理志、风物游记、史书杂谈,甚至还有一些市井流传的话本小说。这些书,有些是凌文渊所赠,有些是他在沿途城镇的书铺里淘换来的。 他读书时很安静,常常在路边的茶棚、渡口的石阶、或是夜晚客栈昏黄的油灯下,一坐便是大半个时辰。目光扫过泛黄的书页,心神却仿佛随着文字,神游八极,俯瞰着这座天下的壮阔与细微。他读黄河的变迁,读前朝的兴衰,读边塞的诗句,也读才子佳人的悲欢。这些文字,如同点点滴滴的墨色,浸润着他那颗经历过极致痛苦、变得有些冰冷和封闭的“残心”,让他看到这世间除了杀戮、背叛与失去之外,还有传承、坚守与温情。 他不再刻意去回忆潼谷关的烽火,不再沉溺于平安集幻境的破碎,而是尝试着以一种更抽离、更平和的视角,去理解他所经历的一切。读书,成了他修复心境、认识世界的一种方式。 而行路本身,亦是一种修行。 他走过繁华的城镇,见过贩夫走卒的艰辛与乐观;穿过荒僻的山野,感受过自然的雄奇与无情;渡过湍急的河流,体悟过“逝者如斯”的时光流转。他不再急于赶路,遇到有趣的集市会驻足观望,听到动人的乡野小调会侧耳倾听,尝到特色的地方小吃也会细细品味。 他背后的桃木剑始终安静,丹田窍穴内的青冥剑元亦沉寂如深潭。他已有许久未曾主动练习过剑术,未曾引动过一丝青冥剑意。并非遗忘,也非畏惧,而是一种下意识的“藏”。大天师的赠剑与叮嘱,剑道魁首梦境中的点拨,都让他明白,此刻的他,需要的不是锋芒毕露,而是沉淀与积累。剑在心,而非仅在形。 这一天,或许是因为连日赶路带来的疲惫,或许是因为春日暖阳过于熏人,又或许是心境在长时间的蛰伏与阅读中达到了某个松弛的临界点,一向自律的叶逍然,竟在寄宿的客栈房间里,睡过了头。 阳光透过窗纸,在屋内投下明亮的光斑,尘埃在光柱中飞舞。叶逍然依旧沉睡,眉头微微蹙起,呼吸略有些急促,显然陷入了不同寻常的梦境。 梦境伊始,是一片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灰暗。 没有天,没有地,没有声音,没有气味,只有一种纯粹的、吞噬一切的“虚无”与“死寂”。这种感觉,比他经历过的任何痛苦、任何绝望都要深沉,那是存在的对立面,是万物终结后的归宿。 在这片灰暗的中央,十七座巨大的阴影,傲然矗立。 靠近了看,那并非是山峦或建筑,而是……十七具庞大无比的枯骨! 它们形态各异,有的似人形,却头生巨角,背覆骨翼,高达百丈;有的如巨兽,獠牙森然,骨架嶙峋,蜿蜒如山脉;还有的呈现出难以名状的扭曲形态,仿佛来自不可知、不可名的异度空间。它们的骨骼并非惨白,而是一种暗沉如铁、仿佛浸透了万古岁月与无尽死意的灰黑之色,上面布满了狰狞的伤痕与腐蚀的痕迹,隐隐有暗淡的、不祥的符文在骨缝间流转。 尽管已然化为枯骨,但它们依旧保持着一种昂然挺立的姿态,空洞的眼眶齐齐望向灰暗的深处,仿佛在凝视着某个大敌,又像是在守护着什么,或者……等待着什么。一股股磅礴、混乱、却又带着某种古老威严的残余气息,从这些枯骨身上散发出来,交织在这片死寂的空间,形成一种令人灵魂战栗的压迫感。 叶逍然此刻就漂浮在这十七座枯骨之前,感觉自己渺小得如同尘埃。他无法理解这些枯骨生前是何等存在,又因何陨落于此,化作了这永恒死寂中的丰碑。但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股萦绕不散的、足以让真仙堕落的绝望与不甘。 就在这时,一道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这十七座枯骨之前。 那是一个笼罩在浓郁灰色雾气中的身影,身形模糊,看不清具体样貌,只能隐约辨出一个人形的轮廓。它与周遭的死寂完美融合,仿佛就是这片灰暗本源的一部分。它身上散发出的气息,与那白色枯骨同源,却更加深沉、更加古老、更加……可怕!那是纯粹的“死寂”,是万物的终结,是连时空都能侵蚀腐化的终极力量。 灰色身影静静地“站”在那里,面对着十七座枯骨,仿佛在默哀,又像是在审视着自己的……战利品?或者,是在等待着什么时机? 叶逍然感到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最深刻的恐惧,仿佛自己的存在本身,都在那灰色身影的映照下,变得脆弱不堪,随时可能如同泡沫般湮灭。 就在此时,梦境陡然切换! 眼前的灰暗死寂瞬间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浩瀚无垠的蔚蓝海面,以及那座孤悬于海外、如同巨剑般耸立的雄城——龙腾城! 视角极高,仿佛是立于九天之上,俯瞰而下。 他看到了龙腾城头,那道玄色的身影。看到了他深邃的目光穿透虚空,投向南方那一片即便在梦中也能感知到的、令人心悸的灰色死寂。看到了那只试图跨界而来的、散发着腐朽与终结气息的白色枯骨利爪。 然后,便是那石破天惊、超越了他理解范畴的一“动”! 没有剑光,没有声响,但他“看”到了,感受到了!那是无穷无尽、磅礴浩瀚到了极点的剑意!是秩序,是存在,是斩断一切不应存于此世之物的绝对意志!它跨越了无法想象的距离,精准地降临,然后……抹除! 白色枯骨身影的崩溃、消散,空间裂缝的弥合,死寂之气的退却……一切都在无声无息中完成,干脆利落,仿佛只是拂去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尘埃。 那种力量的层次,那种对规则的理解与运用,让叶逍然心神剧震,仿佛看到了剑道的另一种终极形态——并非他之前理解的杀戮与毁灭,而是一种守护、一种净化、一种维系平衡的至高准则! 也就在他沉浸于这惊世一剑的余韵中,心神摇曳,几乎要迷失在这两种极端对立的景象——十七枯骨的死寂绝望与龙腾城主的净化一剑——的冲击中时。 一个冰冷、清晰、仿佛蕴含着无上剑道威严的字,如同太古神山坠落,又如同九天惊雷炸响,直接轰入了他的灵魂最深处: “退!” 是剑道魁首的声音! 这个字,不带丝毫感情,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瞬间击碎了他梦境中所有的景象!灰暗死寂、十七枯骨、灰色身影、浩瀚海洋、龙腾城、那惊世一剑……所有的一切,如同被打碎的镜面,哗啦啦碎裂、消散! “嗬!” 叶逍然猛地从床榻上坐起,浑身已被冷汗浸透,心脏如同擂鼓般剧烈跳动,呼吸急促得如同刚刚经历过一场生死搏杀。阳光透过窗户,刺得他眼睛微微眯起,熟悉的客栈房间陈设映入眼帘,但他却感觉无比陌生,仿佛灵魂还滞留在那个光怪陆离、充斥着死寂与至高剑意的梦境之中。 他久久无法平复。 梦中那十七座枯骨带来的压迫与绝望,那灰色身影的深不可测,尤其是龙腾城主那跨越千万里、抹杀枯骨的一剑……还有最后剑道魁首那一声如同警钟般的“退”字…… 这一切,交织在一起,在他脑海中反复回荡。 他下意识地内视丹田,那温养在窍穴中的青冥剑元,此刻竟在微微震颤,散发出一种既像是兴奋、又像是警惕的波动,仿佛也被那梦境中的景象与剑意所触动。 “龙腾城……死寂之地……青冥神意……”他喃喃自语,眼神中充满了困惑、震撼,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向往。 南下之路,似乎远比他想象的,更加复杂,也更加……凶险。而剑道魁首让他去龙腾城,恐怕绝非仅仅是“看看”那么简单。 他坐在床沿,望着窗外明媚的春光,却感觉一股寒意,自心底悄然蔓延开来。 另一边。 龙腾心中响起同样是来自剑道魁首的声音。 “下不为例!” 龙腾置若罔闻。 ------------ 第二卷 走江河 第一百一十三章 极北冰原 凌昭寒离开那座如同倔强钉子般楔在苦寒之地最前沿的半月城,已有十日。 半月城已是人烟罕至,再往北,便真正踏入了被称作“生命禁区”的极北冰原。 这里没有道路,只有无边无际的、被万年不化积雪覆盖的茫茫白色。 天空总是呈现出一种压抑的铅灰色,稀薄的阳光艰难地穿透云层,洒在雪地上,反射出刺眼而冰冷的光。狂风是这里永恒的主旋律,卷起地上的雪沫,形成一道道呼啸而过的白色旋风,如同无数冰原上游荡的幽灵,发出凄厉的嘶嚎。 气温低得可怕,呵气成冰只是最寻常的现象。若非修士,寻常血肉之躯在此刻暴露片刻,便会血液凝固,生机断绝。即便是低阶修士,若无特殊法门或宝物护体,也难以在此长久停留。 凌昭寒穿着一身特制的雪白裘袍,将玲珑的身段紧紧包裹,兜帽边缘镶嵌着雪狐的绒毛,为她清丽却略显苍白的脸庞抵挡着最凌厉的寒风。她的步伐在深可及膝的积雪中显得有些艰难,每一步落下,都发出“嘎吱”的沉闷声响,随即又被风啸淹没。 越是深入,周遭的寒气便越是浓烈精纯。这对于拥有极寒圣体的她而言,既是考验,也是无与伦比的滋养。 她能感觉到,体内那被司徒弘封印又解除后、一直有些滞涩的极寒灵力,在这片天地间,正逐渐变得活跃、雀跃,如同游鱼归海。她不再刻意运转功法,身体仿佛化为了一个无形的漩涡,自主地、贪婪地汲取着空气中那精纯至极的冰寒之力。 然而,这种汲取并非毫无代价。极致的寒冷,同样在考验着她的意志与肉身。经脉如同被细密的冰针反复穿刺,骨骼深处都透出寒意,连思维似乎都有被冻结的迹象。她必须时刻紧守心神,以自身意志引导着那股庞大的寒流,小心翼翼地淬炼着自身的灵力与体质,避免被这天地间的至寒之力同化,化作一具冰雕。 她的目标,是冰原深处一处极为隐秘的所在。那是凌家耗费了巨大代价才从古籍中查知,并由齐思钧生前以天机术推衍确认的一处“玄冥泉眼”所在。据说那里是极北冰原寒脉的源头之一,蕴含着最本源、最精纯的玄冰之气,对她觉醒和掌控极寒圣体,有着难以估量的助益。 这一日,她按照脑海中那副模糊的地图指引,穿过一片布满了巨大冰棱、如同迷宫般的冰峡谷。谷内风声呜咽,如同鬼哭,光线昏暗,只有冰壁反射着幽幽的蓝光。 就在她即将走出冰峡谷,前方隐约出现一片相对开阔的冰原时,她的脚步猛地顿住。 并非遇到了什么凶兽或者险阻。 而是一种……感觉。 一种难以言喻的“空寂”与“冰冷”,并非来自周遭的环境,而是源自前方那片开阔冰原的中央。 那是一种超越了物理低温的“冷”,是一种直透灵魂、仿佛能冻结时间、湮灭一切生机的“寂灭”之意。 她凝神望去,只见在那片开阔冰原的中央,一块突兀隆起的、光滑如镜的黑色玄冰之上,静静地盘坐着一道身影。 那人穿着一袭看似单薄的灰色布袍,在能冻裂金铁的寒风中,衣角却纹丝不动。他身形算不上魁梧,甚至有些消瘦,背影对着凌昭寒的方向,仿佛与脚下那块黑色玄冰,与这片无尽的冰原融为了一体。 他周身没有任何灵力波动散发出来,也没有刻意散发出威压,但凌昭寒却感觉,仿佛整片冰原的“寒冷”与“死寂”,都以他为中心,凝聚成了一个无形的、令人窒息的点。 似乎察觉到了身后陌生的气息,那道身影,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然后,他缓缓地,转过了头。 那是一张平凡无奇的脸,看不出具体年岁,或许三十,或许五十,或许更久。肤色是长年不见阳光的苍白,五官如同冰雕,没有任何表情,眼神……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 深邃,空洞,仿佛两口万古不化的寒潭,里面没有情绪,没有波澜,只有无尽的“寂灭”与“虚无”。被他目光扫过的瞬间,凌昭寒感觉自己周身的血液、灵力,甚至思维,都仿佛要停滞、冻结!她体内的极寒圣体本能地剧烈运转起来,散发出更加凛冽的寒气与之对抗,这才勉强抵消了那种灵魂都要被冰封的可怕感觉。 是他! 虽然从未见过,但凌昭寒几乎瞬间就确定了此人的身份。 北方雪原,寂灭剑宗,燕十三! 那位在甲子武评中,与南方云澜并列天下第三,化神境巅峰的绝世剑仙! 燕十三的目光在凌昭寒身上停留了不到一息。 在那双寂灭之眸的深处,似乎有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波动,一闪而逝。那并非惊讶于她的容貌或修为,而更像是……对她身上散发出的那种精纯、活跃,与这片冰原死寂寒意截然不同,却又同属寒冰本源的“极寒圣体”气息,产生了一丝极其微末的……感应? 就像一块万年不化的玄冰,忽然感知到身边流过了一缕虽然微弱、却蕴含着独特生机与潜力的冰泉。 但也仅仅是一丝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波动而已。 旋即,他眼中的那丝微澜便彻底平复,恢复了古井无波的死寂。仿佛凌昭寒的出现,与他脚下多了一块石子,空中飘过一片雪花,并无任何区别。 他没有说话,没有任何表示,甚至连一丝好奇的情绪都欠奉。就那样平淡地、漠然地,将头转了回去,重新变成了那座背对众生、与冰原融为一体的灰色雕塑。 仿佛凌昭寒的到来与离去,都不过是这片永恒死寂的冰原上,一个微不足道的、瞬间便会消散的插曲。 凌昭寒站在原地,心脏依旧在微微加速跳动,后背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瞬间又被体表的寒意冻结。她深深看了一眼那个寂寥而恐怖的背影,没有试图上前搭话,也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她明白,与这等存在的偶然相遇,已是机缘,亦是警告。这片极北冰原,远非她想象的那么简单。 她收敛了周身因为对抗那寂灭剑意而不自觉散发的寒气,更加小心地运转功法,默默绕开了那片开阔的冰原,向着地图上标示的“玄冥泉眼”方向,继续艰难前行。 风雪依旧,将那短暂的相遇,以及那位剑仙寂灭的身影,迅速掩埋在这片苍茫无尽的白色世界之中。 ------------ 第二卷 走江河 第一百一十四章 黑雾 离开那个梦境萦绕的客栈后,叶逍然继续南行。心境虽因那窥见死寂与至高剑意的一梦而波澜未平,但他的脚步却似乎更加沉稳了。每日练气、读书、行路的规律生活,仿佛一层坚实的壳,将那些过于遥远和骇人的景象暂时封存,让他能专注于眼前的道路与自身的修行。 他沿着官道,穿州过府。越往南,春意便越是浓郁鲜活。路旁不知名的野花开得烂漫,蜂蝶飞舞,稻田里新插的秧苗泛着青翠的绿意,水牛在田间悠闲地甩着尾巴。市镇也渐渐多了江南水乡的韵味,白墙黛瓦,小桥流水,吴侬软语随风飘来,与北方的粗犷硬朗截然不同。 叶逍然沉浸在这种缓慢而真实的旅程中。他会在路边的茶摊听老农谈论今年的雨水,会在渡口看船夫喊着号子将货物搬上乌篷船,会在集镇的书摊前流连,寻找未曾读过的风物志。他背后的桃木剑温润依旧,丹田内的青冥剑元也安然沉寂,仿佛真的只是一个普通的、有些沉默的游学书生。 这一日,他为了抄近路,偏离了主干官道,走入了一片丘陵地带。时近黄昏,夕阳将连绵的矮山镀上一层暖金色,林间归鸟啁啾,本该是一派宁静的暮色景象。 然而,当叶逍然沿着一条被荒草半掩的古道,准备翻越眼前最后一道山梁,去往山那一边据说有小镇落脚时,一种极其微弱、却让他瞬间警醒的异样感,悄然浮现。 那并非声音,也非气味,更非灵力波动。而是一种……存在感的“缺失”与“扭曲”。 就在前方数十丈外,古道转弯处,一片生长得格外茂密、枝叶浓黑如墨的杉树林旁,那里的光线似乎比周围黯淡了一丝,空气的流动也出现了细微的滞涩。如果不刻意以灵识仔细扫描,几乎无法察觉。 叶逍然停下了脚步。 历经潼谷关血战、心魔碎境,又得大天师赠剑、剑魁点化,他的灵觉早已远超普通筑基修士,对危险与异常的感知更是敏锐得近乎本能。他悄然将一丝灵识如同触须般延伸过去,同时右手看似随意地搭在了腰侧——并非背后的桃木剑,而是更便于快速反应的、悬挂在腰间的短匕柄上。 灵识反馈回来的信息,却让叶逍然眉头微蹙。 那片区域,空无一物。 没有活物气息,没有阵法波动,没有阴魂鬼气,甚至连草木的生机在那里都显得模糊不清,仿佛被一层无形的薄膜隔绝了。但那种“不对劲”的感觉,却越来越清晰。 就在他凝神戒备,考虑是绕路还是继续前行探查时—— 异变陡生! 那片光线黯淡的区域,毫无征兆地,如同滴入清水中的墨汁般,一团浓稠的、仿佛能吸收一切光线的“黑雾”,骤然涌现! 这黑雾出现的速度极快,初始只有拳头大小,但眨眼间便膨胀到丈许方圆,悬停在离地三尺的空中,无声翻涌。它并非实体,却能扭曲光线,使得透过它看到的后方景物都变得模糊、变形,如同隔着一层晃动的油污。雾气边缘不断蠕动,时而伸出一两根如同触手般的虚影,又迅速缩回,显得极不稳定,却又带着一种诡异的……活性? 最让叶逍然心惊的是,他的灵识在触及这黑雾的瞬间,竟如同泥牛入海,不仅得不到任何有效信息,反而传来一阵轻微的、如同被腐蚀般的刺痛感!那黑雾仿佛能吞噬、消融灵识! 这绝非寻常山野精怪,也不是修士施展的障眼法或攻击法术。它散发出的气息阴冷、晦暗、混乱,带着一种叶逍然从未接触过的、令人极度不适的“异物”感。与其说是“邪气”,不如说更像是一种与这片天地格格不入的“污染”。 黑雾静静地悬浮在那里,没有立刻扑上来攻击,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叶逍然能感觉到,那翻涌的雾体深处,似乎有某种无形的“视线”,正锁定在自己身上,冰冷、漠然,仿佛在审视,又像是在……评估? 叶逍然全身肌肉微微绷紧,体内《上清养神录》修炼出的精纯灵力悄然流转,护住周身经脉与识海。他没有贸然出手,也没有后退。这黑雾太过诡异,来历不明,贸然攻击或逃离都可能引发不可预料的后果。 他尝试以肉眼仔细观察。黑雾翻滚间,偶尔会透出内部一丝更深的暗影,那暗影的形状难以言喻,似乎并非固定,不断变化,时而如扭曲的人脸,时而如张开的兽口,时而又化作难以名状的几何纹路,充满了混乱与不协调感。 时间仿佛在僵持中变得缓慢。夕阳的余晖正在迅速消退,林间的阴影加深,那团黑雾在渐浓的暮色中,显得更加幽暗、更加不祥。周围虫鸣鸟叫不知何时已彻底消失,只剩下山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此刻听来也显得格外空洞寂寥。 叶逍然心念电转。这黑雾是冲自己来的?还是恰好在此地出现?它有何目的?为何自己竟完全看不透它的本质?甚至连大天师所赠、有镇邪之能的桃木剑,此刻也只是传来一阵温和的暖意,并未示警或主动激发威能,仿佛这黑雾并非寻常意义上的“邪祟”。 就在他思忖对策,并暗暗沟通丹田窍穴内沉寂的青冥剑元,以备不测时,那团翻涌的黑雾,突然有了新的变化。 它开始缓缓地、如同有生命般,向着叶逍然所在的方向,飘移了一小段距离。动作不快,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雾体边缘伸出的虚幻触手,也变得更加频繁和明显,在空中无声地舞动、探察。 叶逍然瞳孔微缩,搭在短匕上的手指微微用力。是战,是退? 然而,就在这紧张时刻,那黑雾飘移到距离叶逍然大约二十丈的位置时,却又突兀地停了下来。紧接着,雾体剧烈地翻腾、收缩了一下,仿佛内部在进行着什么激烈的变化。随即,在叶逍然惊愕的目光中,这团丈许方圆的诡异黑雾,竟如同它出现时一样突兀,骤然向内一缩,化作一道细若发丝的黑色流光,“嗖”地一下,没入了古道旁一块毫不起眼的、布满青苔的岩石阴影之中,彻底消失不见。 一切发生得太快,从黑雾出现到消失,不过十几次呼吸的时间。 随着黑雾消失,那种令人不适的阴冷晦暗感也迅速消散。周围的光线恢复了正常,虫鸣声再次隐约响起,仿佛刚才那诡异的一幕从未发生过。 叶逍然依旧站在原地,紧绷的神经并未立刻放松。他快步走到那块岩石旁,灵识仔细扫描,又用手触摸检查,岩石冰冷粗糙,布满苔藓,与周围环境毫无二致,找不到任何黑雾残留的痕迹或隐藏的通道。 那黑雾……究竟是什么? 它为何出现?又为何悄然退走?是察觉到了自己的戒备或潜在威胁?还是另有图谋? 叶逍然抬头望向黑雾消失的方向,又看了看即将被黑暗吞没的山梁。暮色四合,山林幽深。他知道,今夜恐怕无法按计划赶到山那边的小镇了。 他寻了一处背风、视野相对开阔的高地,燃起一小堆篝火,布置下简单的警示阵法。火光跳跃,驱散了些许寒意与黑暗,却驱不散他心头的重重迷雾。 南下之路,果然不会平静。这团捉摸不透、诡异莫名的黑雾,如同一个不祥的征兆,让他原本因规律修行而略显平静的心湖,再次泛起了警惕的涟漪。 他握紧了手中的桃木剑,感受着剑身传来的温润道韵,目光投向南方无边的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