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章 惊蛰 楚明璃是淹死在彻骨寒意里的。 那寒意并非来自外界,而是从心口最深处一寸寸冻结了她的血液、她的呼吸,最后凝固了她眼前那片模糊的、属于摄政王府寝殿描金绘彩的穹顶。裴恒的脸在她上方晃动,扭曲,他似乎在嘶吼着什么,但那声音隔着一层厚厚的水幕,嗡嗡的,听不真切。她只记得他眼底那一片猩红的、近乎癫狂的绝望,像濒死的兽。 真好,她心想。他终于也尝到痛的滋味了。 然后,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 猛地,楚明璃弹坐起来,胸口剧烈起伏,如同离水的鱼,贪婪地吞咽着空气。喉头似乎还残留着那杯御赐鸩酒的灼烧感,但吸入肺腑的,却是一股熟悉的、带着淡淡梨花香甜的气息。 她怔住了。 眼前是茜素红绡纱的床幔,绣着缠枝并蒂莲的纹样,边角坠着小小的、温润的玉环。这是她未出阁时,在楚家闺房的床。窗外,天光微熹,隐约传来丫鬟仆妇们细碎的脚步声和压低的交谈声,一切都透着清晨特有的宁静与生机。 她难以置信地抬起自己的手。手指纤长,皮肤细腻,透着健康的粉润,而非记忆中最后那般枯槁青白。她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虎口,尖锐的痛感清晰无比地传来。 不是梦。 她真的……回来了? “小姐,您今日怎醒得这样早?”贴身丫鬟云岫端着铜盆推门进来,见她坐着,有些惊讶,随即笑道,“时辰还早呢,您再歇歇吧。今日府里事多,老爷吩咐了,晚些时候要让您去见一位贵客。” “贵客?”楚明璃下意识地重复,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心底却已掀起惊涛骇浪。这个场景,这句话,她记得! 那是承光十七年,三月暮春。前一天,宫里刚传出消息,摄政王裴恒大破北狄,凯旋在即。而今天,父亲口中那位即将登门的贵客,就是裴恒麾下最得力的长史,前来商议的,便是她楚明璃的终身大事——以一种不容拒绝的方式,将她纳入王府,美其名曰恩宠。 前世,她就是在这个清晨,怀着少女懵懂的忐忑与一丝对英雄的憧憬,接下了那根改变她命运的、镶着赤金凤羽的簪子。从此,金丝雀入笼,再无自由可言,直至心死如灰,香消玉殒。 一股冰冷的恨意与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让她几乎喘不过气。她紧紧攥住了身下的锦被,指节泛白。 不!绝不能重蹈覆辙! “云岫,”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却依旧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什么时辰了?父亲可在书房?” “卯时三刻了。老爷刚起,正在书房用早茶。”云岫一边拧了温热的帕子递过来,一边答道,并未察觉自家小姐的异样。 楚明璃接过帕子,温热的湿气敷在脸上,让她混乱的思绪清晰了些许。她飞速地回忆着前世的细节。裴恒为何突然要纳她?绝非一时兴起。楚家虽是书香门第,但父亲官职不高,家族式微。唯一的可能,是裴斩在朝中需要拉拢或安抚清流一脉,而性情温婉、家世不显的她,正是一枚合适的棋子。 更重要的是,她记得很清楚,就在裴恒长史登门后的第三天,父亲会因为在一次无关紧要的朝议中,被政敌翻出一桩陈年旧案牵连,虽未伤筋动骨,却也让楚家惊出一身冷汗。而裴斩,正是借此机会,以庇护之名,坐实了这桩婚事。 如果……如果她能提前让父亲避开这个坑呢?如果楚家无需庇护,那这桩强加的婚事,是否就有了转圜的余地?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照亮了她绝望的心田。 “替我更衣,我要去见父亲。”楚明璃掀被下床,语气坚决,带着一种云岫从未见过的冷冽。 “小姐,现在?您还未用早膳……”云岫有些犹豫。 “立刻。”楚明璃打断她,眼神锐利如刀。 云岫被她眼中一闪而过的厉色慑住,不敢再多言,连忙伺候她穿上了一件素雅的月白襦裙,未施粉黛,只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挽了发。 楚明璃看着镜中那张尚且稚嫩、却已初现绝色的脸,深吸一口气。这一次,她不再是那个任人摆布的楚明璃了。她带着前世血淋淋的记忆归来,她要活下去,要让楚家也活下去,远离那个名为裴恒的深渊。 她快步走向父亲楚怀安的书房。清晨的楚府庭院,露珠未晞,花香袭人,但她却感觉每一步都踩在刀刃上。 书房门虚掩着,她轻轻推开。楚怀安正坐在窗边的紫檀木书案后,端着一盏青瓷茶杯,眉头微蹙,似乎也在为什么事情烦心。 “璃儿?你怎么这么早过来了?”见到女儿,楚怀安有些意外,放下茶杯,脸上露出慈爱的笑容。他是个典型的文人,清瘦,儒雅,带着几分书卷气的迂腐。 楚明璃走到书案前,直接跪了下来。 “爹爹,女儿有要事禀告!” 楚怀安吓了一跳,连忙起身要扶她:“这是做什么?快起来说话。” “爹爹,女儿接下来要说的话,或许听起来荒诞不经,但请您务必相信女儿!”楚明璃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直视着父亲,“女儿昨夜……做了一场噩梦。梦见三日后朝会,有人会翻出三年前江宁织造亏空案,弹劾与父亲您有旧交的李侍郎,并攀诬您当年曾为李侍郎的一封荐书做过保。虽查无实据,但亦让楚家蒙尘。” 楚怀安脸色骤变:“璃儿,休得胡言!朝堂之事,岂是你能妄加揣测的?何况那江宁旧案早已了结……” “爹爹!”楚明璃打断他,语气急迫,“梦中景象,历历在目!弹劾者乃是御史张珩,他手中有一封李侍郎门生私下誊录的荐书副本,笔迹与您有七分相似!您只需立刻派人去李府,恳请李侍郎务必销毁所有可能引起误会的书信往来,尤其是三年前关于江宁的那一批!再称病告假三日,避开那次朝会,或可免此无妄之灾!” 她将前世事后才查清的细节和盘托出,语气之肯定,神情之凝重,让楚怀安将信将疑之余,也不由得重视起来。他深知官场险恶,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你……你这梦……”楚怀安沉吟着,看着女儿苍白却异常坚定的脸,心中惊疑不定。女儿自幼聪慧,但从不过问政事,今日所言,条理清晰,直指要害,不似寻常梦呓。 “爹爹,就算是为了安女儿的心,请您务必依言行事!”楚明璃叩首,额头触地,“楚家清誉,重于一切!女儿恳求爹爹!” 看着女儿如此,楚怀安终于动容。他扶起楚明璃,沉声道:“好,为父知道了。我这就派人去李府……至于告假,容我再思量一下。” 楚明璃心中稍定。只要父亲肯听,就有希望。只要楚家自己能站稳,裴斩就少了最有力的借口。 她退出书房时,朝阳已完全跃出地平线,金色的光芒洒满庭院。她站在廊下,微微眯起眼。重活一世,她不仅要避祸,更要牢牢握住自己的命运。 然而,她并不知道,就在同一片天空下,遥远的官道之上,一辆玄色马车正朝着京城方向疾驰。车内,那个她誓要逃离的男人,亦从一场血色的噩梦中惊醒,眼底翻涌着比她更甚百倍的悔恨与失而复得的疯狂。 命运的齿轮,在她苏醒的那一刻,已再次缓缓转动,并且,朝着一个谁也无法预料的方向,轰然前行。 ------------ 第二章 织网 官道之上,尘土飞扬。一行车马护卫森严,中央那辆玄色马车四蹄包金,车身镌刻着繁复的螭纹,无声地彰显着主人极高的权势。 车内,裴恒猛地睁开眼。 浓重的血腥味似乎还萦绕在鼻尖,眼前最后定格的,是楚明璃苍白如纸、毫无生气的脸,以及她嘴角那抹解脱般的、冰冷的笑意。他抱着她逐渐冰冷的身体,感受着生命从指缝间流逝,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楚,足以让百战沙场的他也崩溃嘶吼。 “琉璃——!” 一声压抑的低吼从他喉间溢出,带着濒死的绝望。他下意识地伸手向前抓去,却只抓到一片虚空。 “王爷?”车外,亲卫统领低沉警惕的声音传来。 裴恒喘着粗气,额上沁出细密的冷汗。他环顾四周,熟悉的马车内饰,案几上摊开的边境布防图,手边还放着半杯早已冷掉的浓茶……这不是阴曹地府,这是……回京的路上? 他重生在了大破北狄,凯旋归朝的途中? 巨大的狂喜如同海啸般瞬间淹没了他,但紧随其后的,是更深沉的、蚀骨的悔恨与后怕。他回来了,回到了一切都还来得及的时候!琉璃……他的琉璃,现在还好好地活在楚家! 前世种种,如同走马灯般在脑海中飞速掠过。他对她偏执的占有,冰冷的禁锢,以爱为名的伤害……他以为那样就能将她永远留在身边,却最终亲手将她推向了死亡。 错了,全都错了! 这一世,他绝不能再重蹈覆辙。他要把她捧在手心,护在羽翼之下,用尽一切去弥补,去疼爱,让她真正地、心甘情愿地留在他身边。 “还有几日到京城?”裴斩压下翻腾的心绪,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硬,只是细微处带着一缕急迫。 “回王爷,照目前速度,后日晌午便可抵达。”亲卫统领回道。 后日……裴恒眸色一深。他记得很清楚,前世他派长史提前去楚家商议婚事,就在他抵达京城的前一天。那时他满心以为这是对楚家的恩赐,是对她的看重,却不知那根本是套向她脖颈的第一道枷锁。 这一次,不能再用强了。 他需要换一种方式,一种更温和、更不容拒绝的方式。 “传令下去,加快速度,明日天黑前,本王要悄无声息地进城。”裴斩沉声道,“另外,飞鸽传书给京里的暗桩,本王要立刻知道楚家……尤其是楚明璃小姐,近日的所有动向。” “是!” 马车速度陡然加快。裴恒靠在车壁上,闭上眼,指节轻轻敲击着案几,脑中飞速盘算。楚家式微,楚怀安为人清高却略显迂腐,在朝中并无强硬靠山。要想让楚家主动、甚至是感激涕零地接受这门婚事,他需要先送楚家一份无法拒绝的大礼,同时,也要让他们清楚地意识到,唯有依附于他裴恒,才能永绝后患。 一个计划迅速在他心中成形。前世楚怀安被卷入的那场小风波,正好可以拿来一用。不过,这一次,他要让这风波在萌芽状态就被他掐灭,并且,让楚家清楚地知道,是谁救了他们。 …… 楚府这边,楚怀安听了女儿一番“梦魇”之言,虽觉离奇,但终究不敢大意。他立刻派了心腹管家悄悄前往李侍郎府上递话,自己也真的写好了告假的奏折,准备称病两日。 然而,官场上的风波,岂是那么容易避开的? 第二天下午,楚怀安告假的折子刚递上去不久,御史张珩弹劾李侍郎的奏章就如约而至。虽然楚怀安因病未至,未能被当场攀诬,但张珩不知从何处真的弄来了一封笔迹与楚怀安极为相似的信件副本,作为佐证呈递御前。 消息传到楚府,楚怀安惊出一身冷汗,对女儿的话已是信了八九分。他正焦急万分,不知如何是好时,管家却带回一个更令人震惊的消息。 “老爷,李侍郎府上传来消息,说……说那封关键的信件原件,昨夜竟不翼而飞了!李侍郎今早正慌得不知如何是好,却收到匿名提醒,让他一口咬定张御史手中的副本是伪造的,并反参张珩构陷同僚之罪……” 楚怀安愣住了:“信件原件……不见了?匿名提醒?” 他猛地想起女儿的话,心中骇然。难道这不仅仅是梦?是神明庇佑,还是……有高人暗中相助? 就在楚家上下惶惶不安之际,傍晚时分,一位身着普通布衣、气质却非同一般的中年男子叩响了楚府的大门,递上了一枚看似普通、实则暗藏玄机的玉牌。 “我家主人,感念楚大人清正,不忍忠良蒙冤,特命在下前来,助大人化解此次危机。”来人语气平和,却自带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势。 楚怀安接过玉牌,翻到背面,看到那个隐晦的、代表着至高军权的螭纹标记时,手猛地一抖,脸色瞬间煞白。 摄政王,裴恒。 竟然是裴斩出手救了楚家。 震惊、恐惧、疑惑、还有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种种情绪交织在楚怀安心头。他连忙将使者请入密室。 密谈的内容无人知晓。只知道使者离开后,楚怀安独自在书房坐了许久,脸色复杂至极。最终,他长叹一声,仿佛瞬间苍老了几岁。 第二天,朝堂之上风云突变。李侍郎依计而行,坚决否认指控并反咬一口。而更令人咋舌的是,数位重量级朝臣突然出面为李侍郎作保,并拿出了张珩收受好处、构陷忠良的证据。张珩当场被革职查办。 一场看似要席卷楚家的风波,竟在一天之内,以这样一种雷霆万钧的方式被彻底平息。而所有明眼人都看出,背后推动这一切的,是那位即将凯旋的摄政王。 楚怀安回到府中,屏退左右,将女儿叫到跟前。 他看着女儿清丽脱俗的脸庞,眼神复杂难明,沉默了许久,才艰涩地开口:“璃儿,为父……要告诉你一件事。今日我楚家能化险为夷,全赖……摄政王殿下出手相助。” 楚明璃如遭雷击,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她算计好了一切,提醒了父亲,却独独算漏了裴恒,他怎么会提前插手?这不可能! “殿下……派了人来。”楚怀安的声音带着疲惫,“殿下说……他欣赏你的……蕙质兰心。待他回京后,会……正式下聘,迎你入府为王妃。” “王妃”二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楚明璃心上。前世,她不过是个没有名分的夫人,被困在后院一方天地。这一世,他竟直接许以王妃之位?这究竟是更大的恩宠,还是更坚固的牢笼? “不……爹爹,不可以!”楚明璃失声喊道,抓住父亲的衣袖,指尖冰凉,“女儿不愿!那裴恒煞名在外,暴戾无常,女儿嫁过去,无异于羊入虎口,爹爹,您不能答应!” 楚怀安看着女儿惊恐的模样,心痛如绞,却只能无力地摇头:“璃儿……事已至此,由不得我们不愿了。殿下对我们楚家有再造之恩,这是天大的恩宠。更何况……他若有意,这天下,又有谁能违逆他的意思?” 恩宠?再造之恩? 楚明璃踉跄后退一步,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只觉得浑身发冷。她终于明白了。裴恒根本不需要她的反抗或同意。他只需轻描淡写地布下一张网,在她以为看到生机时,轻而易举地收拢网口。他救楚家于水火,然后理所当然地索要报酬——她。 这份恩情,比前世的直接强取,更加高明,也更加令人绝望。她所有的挣扎和努力,在他绝对的力量面前,都显得如此可笑和徒劳。 金色的夕阳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她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上,却带不来丝毫暖意。她仿佛已经看到了,那座金碧辉煌的摄政王府,正张着巨口,等待将她再次吞噬。 ------------ 第三章 摄政王大婚 接下来的日子,对楚明璃而言,如同梦游。 楚府上下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恩宠而笼罩在一种诡异的气氛里。下人们走路都带着小心翼翼的喜悦,毕竟府里出了一位未来的摄政王妃,这是天大的荣耀。而楚怀安夫妇,则是忧心忡忡,既怕女儿受委屈,又不敢违逆裴恒的意志,只能加倍地对楚明璃好,那好里却透着无法言说的愧疚。 楚明璃异常地安静。她不哭不闹,也不再试图说服父亲。她只是常常一个人坐在窗前,看着庭院里的海棠花从盛开到凋零,眼神空洞,仿佛灵魂早已抽离。 她知道,反抗是徒劳的。至少在此时此地,在裴恒绝对的力量面前,她所有的计谋都显得苍白无力。她像一只落入蛛网的蝶,越是挣扎,缠绕得越紧。 纳采、问名、纳吉……所有婚仪程序,都以一种超乎寻常的速度和规格进行着。摄政王府派来的人礼数周到,赏赐丰厚,但那种不容置疑的强势,却渗透在每一个细节里。 终于,到了大婚之日。 锣鼓喧天,红绸铺地,十里红妆的盛况轰动了整个京城。楚明璃穿着内务府特制的、繁复华美无比的嫁衣,头顶着沉甸甸的赤金点翠凤冠,由全福夫人搀扶着,完成了所有繁琐的礼仪。 她的脸被厚厚的珍珠粉和胭脂遮盖,看不出原本的神色。只有近身的云岫能看到,小姐那双原本清澈灵动的眸子,此刻像两潭死水,没有任何光彩。上花轿前,按照习俗,女儿需拜别父母。楚怀安看着盛装打扮、却毫无喜色的女儿,老泪纵横,哽咽着说不出话。楚明璃只是规规矩矩地磕了三个头,轻声道:“爹爹,母亲,保重。”语气平静得可怕。 花轿起行,吹吹打打,一路行至气势恢宏的摄政王府。王府门前车水马龙,宾客如云,皆是王公贵族,文武百官。但奇异的是,气氛并不十分喧闹,反而透着一种庄重乃至压抑的寂静。 裴恒一身玄色亲王婚服,身姿挺拔如松,立在阶前。他面容冷峻,线条硬朗,即使是在大婚之日,眉宇间也依旧凝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肃杀之气。他没有像寻常新郎那样露出笑容,只是目光深沉地看着那顶缓缓落下的花轿。 喜娘按规矩唱诵着吉祥话,引导着新人完成跨火盆、射箭等仪式。楚明璃像个精致的提线木偶,任由人摆布。她的手被塞进一条红绸,另一端,握在裴恒手中。他的手掌宽大、温热,带着常年握剑留下的薄茧,触碰的瞬间,楚明璃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了一下,下意识地想抽回,却被他更紧地握住。 那力道,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强势,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婚礼的流程漫长而枯燥。直到深夜,喧嚣才渐渐散去。楚明璃被送入了精心布置的新房——位于王府最深处的锦瑟堂。 房间极大,陈设极尽奢华,地上铺着厚厚的西域绒毯,踩上去悄无声息。龙凤喜烛高燃,跳动的火焰将满室映照得一片暖红,却暖不透楚明璃冰凉的心。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甜香,是合欢花的味道,甜腻得让人有些发闷。 她静静地坐在铺着百子千孙被的拔步床上,头顶的盖头遮蔽了视线。她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在寂静的房间里,一声声,沉重而缓慢。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房门被推开,带着一身淡淡酒气的裴斩走了进来。伺候的丫鬟嬷嬷们悄无声息地行礼退下,并轻轻带上了门。 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楚明璃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前世那些不堪回首的夜晚记忆,如同潮水般涌来,让她几乎窒息。 裴恒的脚步停在她面前。他没有立刻掀开盖头,只是站在那里,目光似乎透过红色的绸布,落在她的脸上。那目光太过复杂,沉重得让楚明璃几乎承受不住。 良久,他才伸出手,用一柄玉如意,缓缓挑开了她的盖头。 烛光下,她盛装的脸庞美得惊心动魄,但那双眼睛,却像浸在寒潭里的墨玉,冰冷,空洞,没有一丝新嫁娘该有的羞怯与喜悦。 裴恒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了一下,尖锐地疼。前世的她,在新婚夜,至少还有恐惧和泪水。而这一次,只剩下了一片死寂的荒芜。他知道,这都是他造成的。 他拿起案上早已备好的两杯合卺酒,将其中一杯递到她面前。金杯玉液,醇香四溢。 “喝了它。”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酒后的沙哑,试图放缓,却依旧难掩命令式的口吻。 楚明璃的目光落在那个精致的金杯上。前世,她就是喝下了这杯酒,然后开始了她漫长的囚徒生涯。这一世,这杯酒,她死也不会喝。 她没有动,甚至连眼神都没有一丝波动。 裴恒端着酒杯的手,僵在半空。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他看着她决绝的侧脸,眼底翻涌着痛苦和一丝即将失控的暴戾。前世她抗拒的种种画面闪过脑海,那种即将失去她的恐慌感再次攫住了他。 就在楚明璃以为他会像前世一样强行灌她,甚至已经做好鱼死网破的准备时,裴恒却突然做出了一个让她完全意想不到的动作。 他猛地抬手,却不是对着她,而是将他自己手中的那杯酒,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啪嚓——!” 清脆的碎裂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刺耳。金色的酒液溅开,染湿了昂贵的地毯。 楚明璃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惊得浑身一颤,终于抬眸看向他,眼中第一次露出了真实的、难以掩饰的错愕。 裴恒胸口剧烈起伏,他死死地盯着她,眼神像是困兽,充满了红丝和一种她看不懂的、深刻的痛楚。他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一句话,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不喝……便不喝。” 他转身,对着门外厉声喝道:“来人!” 一直守在门外的管事嬷嬷和丫鬟们战战兢兢地推门进来,看到地上狼藉的碎片,都吓得脸色发白,噗通跪倒在地。 裴恒看也没看她们,目光依旧锁在楚明璃身上,指着她面前案几上那杯未曾动过的合卺酒,一字一顿地命令: “这杯子,碍了王妃的眼。给本王换成……换成玉的!要最上等的羊脂白玉,触手生温,摔不碎的那种!” 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猛地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新房,厚重的房门在他身后发出“砰”的一声巨响,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留下满室死寂,和一屋子目瞪口呆的下人。 楚明璃独自坐在满目鲜红的婚床上,手指无意识地抓紧了嫁衣的袖口,指尖冰凉。地上碎裂的金杯残片在烛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光泽。 裴恒……他到底怎么了? 这一世,从开始,就完全脱离了前世的轨迹。这种未知,比已知的残酷,更让她感到深深的恐惧和不安。她原本以为坚不可摧的心防,在这一刻,被砸开了一丝微小的、却足以让疑虑滋生的裂缝。 夜,还很长。而这场始于反常的博弈,才刚刚拉开序幕。 ------------ 第四章 裴恒的维护 锦瑟堂的日子,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静。 楚明璃像一只被惊扰过的雀鸟,栖在华丽笼中最远的枝头,警惕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她预想中的囚禁、折辱并未立刻到来。裴恒自新婚夜离去后,再未踏足她的寝房。 这并未让她感到轻松,反而像悬在头顶的利剑,不知何时会落下。 王府的下人们对她这位新王妃,态度恭敬得近乎谨慎。一切用度皆是最好,嘘寒问暖无微不至,但那种恭敬背后,是一种被严格规训过的距离感,仿佛她是一件易碎的珍贵瓷器,需小心供奉,却不容触碰内里。 云岫作为陪嫁丫鬟,被允许留在她身边伺候,但活动范围也仅限于锦瑟堂这方院落。每次想打听点府外或前院的消息,都被管事嬷嬷不软不硬地挡了回来。 “王妃,您看,这棠梨花开得正好呢。”云岫试图让自家小姐开心些,指着窗外一株新移栽不久、却已花开繁盛的棠梨树。 楚明璃目光淡淡扫过。那棠梨树枝干遒劲,花色洁白如雪,与这王府的富丽堂皇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和谐。她记得新婚次日,便有花匠小心翼翼地将这树挪到她窗前。当时嬷嬷笑着说:“王爷吩咐了,王妃喜静,棠梨清雅,种在窗前给您赏玩。” 又是裴恒的吩咐。 他好像在用一种她无法理解的方式,笨拙地、事无巨细地介入她的生活。这种无处不在的关怀,比直接的冷酷更让她窒息。她宁可他像前世一样,将她晾在一旁无视,也好过这般令人捉摸不定的厚待。 这日午后,管事嬷嬷前来禀报,三日后王府设宴,宴请凯旋的部将及其家眷,请王妃示下宴席流程。 楚明璃翻看着厚厚的清单,从菜品到戏目,一应俱全,安排得滴水不漏。她明白,这不过是走个过场,裴恒定然早已安排妥当。她这个王妃,只需在当日露面,做个安静的花瓶即可。 然而,一个念头悄然浮现。这是一个机会,一个试探裴恒底线,甚至……或许能寻到一丝缝隙的机会。 她合上清单,声音平静无波:“有劳嬷嬷费心,一切依例办理即可。只是……听闻李将军夫人素爱昆腔,可将原定的弋阳腔戏班,换成云锦绣的昆腔班子。” 嬷嬷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恭敬应下:“是,老奴这就去办。” 楚明璃提出的并非什么过分要求,甚至可说是体贴周到。但她知道,临时更换已定好的戏班,会带来一些小小的麻烦。她想看看,裴恒对她这种微小的、看似合理的越界,会作何反应。 宴席当日,摄政王府宾客盈门,觥筹交错。楚明璃身着王妃品级的正装,坐在裴恒身侧的主位上。她低眉顺目,仪态无可挑剔,却像一尊没有灵魂的玉像。 裴恒依旧是那副冷峻模样,与前来敬酒的将领们应酬,话不多,但每个举动都带着无形的威压。席间,一位功勋卓著的老将军带着家眷前来敬酒,他身边跟着一位妙龄少女,眉眼含羞带怯,目光不时飘向裴恒。 那眼神,楚明璃太熟悉了,是混杂着敬畏与仰慕的光芒。前世,这样的目光她见过太多,而每一次,都会换来裴恒更深的猜忌和禁锢。 酒过三巡,气氛渐热。那位李将军夫人果然对昆腔戏赞不绝口,并向楚明璃投来感激的目光。这时,席间一位素来与楚怀安有些龃龉的官员夫人,却笑着开口,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临近几桌听见。 “王妃娘娘真是心思细腻,连李夫人喜好什么都如此清楚。不过也是,楚家虽是清流,但娘娘如今贵为王妃,自然要学着应酬往来,与这些武将家眷打交道,倒也……难为娘娘了。” 话语看似恭维,实则绵里藏针,暗指楚家门第不高,暗示楚明璃需刻意讨好武将家眷。 一瞬间,楚明璃感觉到身旁裴恒的气息骤然冷了下去。她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面上却依旧平静。她早已习惯这种无形的刀锋,前世经历得太多。她正准备用一贯的沉默应对,却听见裴恒冰冷的声音响起: “张夫人。” 仅仅三个字,整个席面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过来。 裴恒甚至没有看那位张夫人,只是慢条斯理地转动着手中的酒杯,目光落在杯中琥珀色的液体上,语气平淡,却带着千钧之力:“本王的王妃,需要为难自己去应酬谁?” 张夫人脸色瞬间煞白,慌忙起身:“王爷恕罪!妾身、妾身不是这个意思……” “哦?”裴恒终于抬眸,眼神如冰刃般扫过去,“那你是何意?是说本王麾下的将领家眷,不配与王妃同席?还是觉得,本王的王妃,需要你来指点如何行事?” “妾身不敢!王爷明鉴!”张夫人吓得几乎要跪下去,她丈夫也慌忙离席请罪。 满座皆惊,鸦雀无声。谁也没想到,摄政王会为了王妃一句不痛不痒的闲话,如此大动干戈。 裴恒没再理会瑟瑟发抖的张氏夫妇,而是转向楚明璃,声音竟放缓了些许,虽然依旧算不上温和:“王妃喜欢棠梨,府中湖心岛尚有空地,明日便让人多种些。春日赏花,秋日食果,甚好。” 他这话题转得突兀,却清晰地传递出一个信息。他在维护她,并且,他在告诉所有人,他在意她的喜好。 楚明璃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她怔怔地看着裴恒冷硬的侧脸,心中的困惑如同潮水般翻涌。他为何要这样做?是为了王府的颜面,还是……真的有别的缘由? 那场宴席最终如何结束的,楚明璃有些恍惚。她只记得,回锦瑟堂的路上,夜风微凉,吹拂着院中那株棠梨树,花瓣纷纷扬扬落下,如同了一场细雪。 而裴恒那句“本王的王妃,需要为难自己去应酬谁?”和他提及棠梨时略显生硬的语气,在她脑海中反复回响。 这一世,裴恒这座她以为坚不可摧的冰山,似乎正在露出她无法理解的裂痕。而这裂痕之下,是更深的陷阱,还是……别的什么? 她第一次,对自己笃定的认知,产生了细微的动摇。 ------------ 第五章 锦书疑云 宴席风波后,王府上下对楚明璃的态度,在原有的恭敬之外,又添了几分真正的敬畏。下人们传递物品时眼神更加小心,连管事嬷嬷回话时,腰都比往日弯得更低了些。 楚明璃的生活依旧被局限在锦瑟堂,但某种无形的枷锁,似乎松动了一些。至少,云岫偶尔能从前院的小丫鬟口中,听到一些无关紧要的市井传闻了。 然而,楚明璃并未感到丝毫轻松。裴恒反常的维护,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不断扩大,搅得她心神不宁。她无法用前世的逻辑来解释他如今的行为,这种失控感让她倍感焦虑。 如今她是越来越看不懂裴恒,她必须继续试探,必须弄清楚裴恒的底线究竟在哪里,他这副看似改变的皮囊下,藏的到底是怎样的心思。 机会很快来了,入府半月,按礼俗,已是回门之期。虽然楚家就在京城,但对于如今的楚明璃而言,这道门槛却如同天堑。她知道,裴恒绝不会轻易放她回去,前世便是如此。 但这一次,她决定主动提起。 这日清晨,她用完早膳,对前来请示事务的管事嬷嬷平静开口:“嬷嬷,后日便是回门之期,烦请禀告王爷,安排车驾。” 嬷嬷显然没料到她会突然提出此事,愣了一下,面上露出为难之色:“王妃,这……王爷近日公务繁忙,怕是……” “无妨,”楚明璃打断她,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王爷若不得空,我自行回去探望父母便可,傍晚即回。礼不可废,想必王爷也能体谅。” 她将礼不可废四个字轻轻抛出,既是规矩,也是试探。她倒要看看,裴恒是会以强势拒绝,打破这表面维持的体面,还是会另有应对。 嬷嬷不敢做主,只得躬身退下:“是,老奴这就去禀报王爷。” 楚明璃坐在窗边,看着窗外摇曳的棠梨花枝,心中并无把握。她甚至已经做好了被直接拒绝、然后继续蛰伏的准备。 然而,不到一个时辰,嬷嬷去而复返,脸上带着一种更为复杂的神情,手中还捧着一个紫檀木盒。 “王妃,王爷说……”嬷嬷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王爷说,回门之礼他已备下。只是……只是近日京中不甚太平,前次刺杀之事尚未彻查清楚,恐有余孽潜伏。王爷担忧王妃安危,不便出行。” 果然……楚明璃心中冷笑一声,面上却不露分毫,只是静静地看着嬷嬷手中的木盒。 嬷嬷将木盒呈上,打开。里面并非金银珠宝,而是一叠做工精致的洒金信笺,并一套上好的文房四宝。信笺旁,还有一枚小巧的、刻着螭纹的玉牌。 “王爷说,”嬷嬷继续传达着裴恒那听起来依旧冷硬的话语,“王妃若思念家人,可随时修书。凭此玉牌,王妃的家书可走王府驿道,日夜兼程,必以最快速度送达楚大人手中,无人敢拦。” 楚明璃的目光落在那些信笺和那枚玉牌上,一时怔住。 拒绝了她回门的请求,却给了她一条畅通无阻的通信之路?这算是打一棒子给颗甜枣吗?可这颗甜枣,又着实超出了她的预期。前世,她连与家人通信都受到严格监控,每一封信都要经裴恒过目。裴恒这一世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如今,他竟允她随时修书,且无人敢拦? 这究竟是更大的笼络,还是一个看似自由、实则更严密的监视我的陷阱?那枚螭纹玉牌,是通行证,还是另一种形式的烙印? “王爷还吩咐,”嬷嬷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王妃在府中若觉烦闷,可至藏书楼阅览。楼中亦有琴室、画室,王妃皆可随意使用,只需……只需多带几个丫鬟随身伺候便可。” 锦瑟堂的禁锢似乎被打破了,但活动的范围,从一个小院,扩大到了整个王府的内院。依旧是牢笼,只是这个牢笼,变得更大了,也更华丽了。 楚明璃沉默良久,最终,伸出手,轻轻触碰了一下那冰凉的玉牌。然后,她拿起一张洒金信笺,对云岫道:“磨墨。” 她提起笔,斟酌片刻,落笔写的却并非什么机密要事,只是一些寻常的问候,报个平安,询问父母身体,语气平淡克制,一如她此刻的心情。她想知道,这无人敢拦的家书,是否真的能原封不动地送到父亲手中。 信被嬷嬷恭敬地取走,通过那条特殊的驿道送往楚府。 两日后,楚明璃收到了父亲的回信。信笺完好,火漆印是楚家的标记,字迹是父亲亲笔。内容也只是些家常琐碎,叮嘱她安心侍奉王爷,勿念家中。 一切看起来天衣无缝。 但楚明璃捏着那薄薄的信纸,心中疑云更重。裴恒这么做,目的何在?示好?麻痹她?还是他真的……试图在用一种她难以理解的方式,给她一点有限的自由?他现在做的一切都去前世背道而驰,楚明璃不敢轻易放松警惕。 她想起前世,裴恒偶尔看向她时,那双深不见底的眸中,除了偏执的占有,似乎也曾闪过她当时无法理解的、类似于痛苦挣扎的情绪。只是那时,她被恐惧淹没,无暇深思。 难道…… 一个荒谬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随即又被她狠狠压下。 不,不可能。那个冷酷无情、视她为禁脔的裴恒,怎么可能改变? 她将父亲的信仔细收好,目光再次落向窗外。棠梨花瓣仍在飘落,而那座名为摄政王府的迷宫,在她眼前,似乎变得更加云雾缭绕,看不清出口在何方了。往后的日子更得打起精神来。 ------------ 第六章 暗夜刺杀 平静的日子,被一声突如其来的尖锐呼啸打破。 那是一个闷热的夜晚,楚明璃沐浴后,正坐在灯下翻阅从藏书楼取来的一本地方志。云岫在一旁做着针线。窗外万籁俱寂,只有夏虫的鸣叫。 骤然间,一支弩箭带着凄厉的破空声,猛地穿透窗棂上的绡纱,“铎”的一声,深深钉入楚明璃身旁的梨花木立柱上,箭尾兀自颤抖不止! “啊——!”云岫吓得失声尖叫,针线筐打翻在地。 楚明璃也是浑身一僵,心脏几乎跳出胸腔。那箭簇离她的太阳穴,只有不到半尺的距离!冰冷的死亡气息,瞬间将她包裹。 是意外,还是……针对她的刺杀? 前世,裴恒树敌无数,王府也并非铁板一块,但直接针对内院的刺杀,却极少发生。这一世,为何会…… 不等她细想,窗外已然传来兵刃相交的脆响、侍卫的呼喝声以及沉闷的倒地声!显然,刺客不止一人,且已经和王府护卫交上了手! “小姐!怎么办!”云岫脸色惨白,扑过来紧紧抱住楚明璃的胳膊,浑身发抖。 楚明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迅速吹熄了桌案上的灯火,拉着云岫蜷缩到床榻与墙壁形成的死角阴影里。黑暗中,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 外面的打斗声越来越激烈,似乎正向锦瑟堂逼近。刀剑砍杀声、惨叫声不绝于耳。浓重的血腥味,甚至透过破损的窗户飘了进来。 楚明璃紧紧攥着手心,指甲深陷入肉。恐惧如同冰冷的蛇,缠绕着她的四肢百骸。她不想死,她好不容易才重活一次! 就在这时,“砰”的一声巨响,房门被人从外面狠狠撞开!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闪入,手中长剑在微弱的月光下反射出森寒的光芒,直扑床榻而来! 目标明确,就是她! 云岫吓得连叫都叫不出声了。楚明璃瞳孔猛缩,绝望瞬间攫住了她。她知道自己完了…… 千钧一发之际,另一道更为迅捷高大的身影如闪电般从门外掠入!后发先至,带着一股凌厉无匹的杀气! 是裴恒! 他甚至来不及拔剑,直接用身体撞开了那名刺客,同时反手抽出腰间佩刀,刀光如匹练般挥出!整个过程快得只在一眨眼之间! “铿!” 金属撞击的刺耳声响震得人耳膜发疼。裴恒与那刺客瞬间缠斗在一起。黑暗中,只能看到刀光剑影闪烁,听到令人牙酸的刀刃入肉声和闷哼声。 楚明璃缩在角落,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弱光线,看到了她永生难忘的一幕。裴恒将刺客死死地压制住,他的动作狠戾、精准,完全是战场上搏命的打法。为了保护她所在的角度不被攻击,他的后背竟完全暴露给了可能存在的其他危险! 终于,随着一声凄厉的惨叫,刺客被裴恒一刀毙命。血腥味浓重得令人作呕。 楚明璃下意识的转头感到害怕,满地的鲜血刺激着大脑让他对裴恒多了一丝恐惧。云岫同样捂着脸根本不敢去看地上的尸体。 裴恒持刀而立,微微喘息着。黑暗中,他高大的背影如同山岳,挡在她与所有的危险之间。有侍卫举着火把冲了进来,火光跳跃,照亮了他玄色衣袍上深色的、正在洇开的血迹——不知是他的,还是刺客的。 他缓缓转过身,第一眼便精准地看向楚明璃藏身的角落。火光映照下,他的脸上溅了几点血珠,眼神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但在那冰层之下,楚明璃清晰地看到了一种近乎失控的后怕和……未散的惊怒。 他几步走到她面前,蹲下身,目光急切地在她身上扫视,声音因为刚才的搏杀而沙哑不堪:“没事吧,伤到没有?” 他的手伸向她,似乎想确认她的安全,但在即将触碰到她肩膀的那一刻,又猛地顿住,像是怕惊扰了她,也怕……沾污了她。 楚明璃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眼中的血丝,看着他紧绷的下颌线,看着他手上沾染的血污和微微的颤抖。那一刻,前世他抱着她尸体痛哭的画面,与眼前这个为她浴血搏杀的男人,诡异地重叠在了一起。 一种巨大的、荒谬的、无法理解的震撼,席卷了她。 他真的是在保护她。用这种近乎本能的方式,用他自己的安危做盾牌。 为什么?自己对他似乎没那么重要吧? 裴恒见她只是瞪大眼睛看着自己,不说话,以为她被吓坏了。他收回手,对身后的侍卫厉声喝道:“清理干净!查!给本王掘地三尺,也要把幕后主使揪出来!” 他的声音充满了暴戾的杀意,但当他再次转向楚明璃时,语气却下意识地放得极轻,带着一种与他形象极不相符的、笨拙的安抚: “别怕……没事了。” 说完,他想抱抱楚明璃的,但楚明璃眼里的害怕让他不敢这么做,他不再停留,似乎多待一刻都会让她更加恐惧,转身大步离开,指挥着侍卫处理后续。只是离开时,他不动声色地用身体挡住了地上那具刺客的尸体,隔绝了她惊恐的视线。 楚明璃依旧蜷缩在角落里,浑身冰冷。但这一次,不仅仅是源于对死亡的恐惧,更多的是对裴恒这个人、对他那无法解释的行为的深深迷茫。 暗夜中的这一场刺杀,没有解开她心中的谜团,反而像一把重锤,将她之前所有的笃定和恨意,砸得粉碎。 裴恒,你究竟……是谁?或者说……你还是以前那个裴恒吗? ------------ 第七章 暗夜昏厥 锦瑟堂内室温暖,楚明璃却觉得那股寒意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 裴恒刚才无声离去的背影,仿佛还在脑海回荡。他最后那个眼神,混合着怜惜,心疼,还有一种她看不懂的、深切的痛苦,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她心上。 她维持着僵硬的姿势坐在榻上,指尖冰凉。她知道,自己刚才害怕的举动,他尽收眼底,按照从前裴恒的性格,他只会觉得这个女人太胆小,然后就把我一人扔下冷漠离去,留下府中下人对我冷言冷语。 她在等待。等待他的雷霆之怒,等待更严苛的禁锢,或许……甚至是休弃?心底竟隐隐生出一丝自暴自弃的解脱感。 然而,窗外只有风吹树叶的声音,以及王府深处隐约传来的、像是瓷器碎裂的动静,很快又归于沉寂。预想中的惩罚并未立刻降临。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流淌。烛火噼啪作响,映照着她苍白的面容。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时辰?或许更久?楚明璃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喉咙干涩发紧。她这才意识到,晚膳未曾用,又经历了如此激烈的情绪波动,身体有些撑不住了。 她想起身倒杯水,刚一站起,却觉得天旋地转,浑身酸软无力,眼前一阵发黑,竟直直地向后倒去。 “小姐!”守在门外,同样忐忑不安的云岫听到动静冲进来,恰好看到她软倒的身影,惊得魂飞魄散。 “快去请府医!快去禀告王爷!”云岫带着哭腔对外面喊,和另一个丫鬟手忙脚乱地将楚明璃扶到床上。触手所及,一片滚烫!竟是发起了高烧。 楚明璃意识模糊,只觉得冷热交加,仿佛又回到了前世喝下毒酒后的那个寒夜。混沌中,似乎有许多纷乱的脚步声,有人在她耳边焦急地呼唤,冰冷的帕子覆上额头,苦涩的药汁被灌入喉中…… 但她始终陷在光怪陆离的梦境里,一会儿是裴恒冰冷的脸,一会儿是他浴血挡在她身前的背影,一会儿又是他无声离去去时那绝望的眼神。 …… 裴恒并未离府。 他冲出院落后,径直去了外书房。巨大的愧疚感和被她害怕的样子,让他几乎失控,一拳砸碎了多宝阁上价值连城的玉山子。碎片割破了他的手背,鲜血淋漓,他却感觉不到疼。 为什么?为什么他怎么做都是错?他只是想护着她,想弥补前世的亏欠,为何换来的是她更深的害怕和憎恶?难道他裴恒,就真的不配拥有一份真心吗? 狂怒之后,是铺天盖地的无力感和深入骨髓的疲惫。他瘫坐在椅子里,望着窗外风吹树叶发出瑟瑟的声音,心也一点点沉入冰窖。 就在此时,亲卫统领面色凝重地快步进来,低声禀报:“王爷,锦瑟堂来报……王妃娘娘突发高烧,昏厥不醒。” “什么?!” 裴恒猛地站起,动作之大带倒了身后的椅子,发出刺耳的响声。他脸上的生气瞬间被一种极致的惊恐取代,比面对千军万马时更甚!那双原本盛满戾气的眸子,此刻只剩下慌乱。 “府医呢?去了没有!”他声音嘶哑,几乎是吼出来的。 “已经去了,正在诊治……” 话音未落,裴恒已如一阵风般冲出了书房,甚至连斗篷都忘了披。亲卫统领抓起斗篷急忙跟上。 暗夜的风扑面而来,吹的人刺骨,却远不及他心中的寒意。高烧……昏厥……前世她生命最后时刻的景象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让他浑身血液都快要凝固。 他冲进锦瑟堂时,府医刚诊完脉,正在开方子。屋内丫鬟嬷嬷跪了一地,气氛压抑。 “她怎么样?”裴恒冲到床前,看到楚明璃紧闭双眼,脸颊泛着不正常红晕的模样,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他呼吸一窒。 府医被他周身散发的骇人气势吓得一哆嗦,连忙跪下:“回…回王爷,娘娘是郁结于心,又感风寒,加之……加之饮食不调,才致邪热内侵,来势汹汹。臣已开了方子,若能及时退热,便无大碍,只是需好生静养,万万不可再劳神动气……” 郁结于心……饮食不调……劳神动气…… 每一个字,都像鞭子抽在裴恒心上。是他,都是他造成的。 他挥挥手让所有人都下去,独自走到床沿坐下。动作是前所未有的轻缓,仿佛怕惊扰了梦中人。 他伸出手,想去触碰她的脸颊,试一下温度,那手却颤抖得厉害。最终,他只是用指背,极其轻柔地蹭过她滚烫的额角。 “琉璃……”他低哑地唤着她的名字,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像是哽咽,“对不起……我又弄伤你了……” 他俯下身,将额头轻轻抵在她散着乌发的枕边,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无助又绝望。棠梨花飘落的声音,衬得他压抑的呼吸声格外清晰。 楚明璃在昏沉中,似乎感觉到额头上传来一丝冰凉的触感,还有断断续续的、低沉模糊的声音,像是在认错,又像是在祈求。她想听清,却无力挣脱梦魇。 这一夜,裴恒未曾合眼。他亲自守在床边,一遍遍地更换她额上的冷帕子,小心翼翼地用棉絮蘸了温水湿润她干裂的嘴唇。他动作笨拙,却异常专注,眼中布满了血丝,哪里还有半分平日摄政王的冷硬模样。 天快亮时,楚明璃的体温终于降下去一些,呼吸也变得平稳绵长。 裴恒这才稍稍松了口气,却依旧不敢离开。他就那样静静地坐着,看着她沉睡的容颜,目光复杂至极。愤怒早已被后怕和悔恨取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怜惜。 晨光熹微,透过窗纸照进来,在他染着风霜和疲惫的侧脸上投下淡淡的光影。 楚明璃悠悠转醒时,第一眼看到的,便是裴恒趴在床沿沉睡的侧脸。他眉头紧锁,即使在睡梦中也不得安宁,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眼下是浓重的阴影,手背上还有未仔细处理的伤口…… 她怔住了。 昨夜混沌的记忆碎片慢慢拼凑——冰冷的帕子,苦涩的药,还有耳边那模糊的、带着痛楚的呓语…… 难道,守了她一夜的人,是他? 这个认知,比任何疾言厉色都更让她感到震撼和……无所适从。 ------------ 第八章 裂痕微光 楚明璃的高烧,在反复纠缠两日后,终于如潮水般退去,留下劫后余生般的虚弱。锦瑟堂内弥漫着苦涩的药味,形成一种令人昏沉的滞闷。 这两日,裴恒的存在,像一道沉默的影子,烙印在锦瑟堂的每一寸空气里。他不再试图靠近床帏,亦不再开口询问,只是以一种近乎顽固的姿态,守在她目之所及或感知范围的边缘。 楚明璃清醒时,总能瞥见他坐在外间窗下的太师椅上,就着廊下透入的天光批阅奏折,玄色常服的衣摆垂落在地,凝成一团化不开的墨色。她喝药时,他会暂停笔墨,远远望过来,目光沉静,直至云岫服侍她将药汁饮尽,他才重新埋首于卷宗之中,仿佛那一眼只是为了确认她还安好。夜深人静,他歇在外间那张临时搬来的窄榻上,她稍有辗转,隔着一道屏风,便能听到他瞬间变得清晰的呼吸声,带着警觉,随即又压抑下去。 这是一种全然陌生的体验。没有质问,没有强迫,只有一种沉甸甸的、无声的陪伴。楚明璃心中的壁垒,在那场几乎烧尽她所有气力的高热和这持续不断的沉默守候中,被凿开了一道微不可察的缝隙。她不再像惊弓之鸟般时刻紧绷,却也无力做出更多回应,大多时候只是望着窗外一方被屋檐切割的天空,神思恍惚。 这日晌午过后,连日阴霾的天空竟透出几分稀薄的晴光,天空开始晴朗,檐下断续的雨滴,敲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府医再次请脉后,躬身对候在一旁的裴恒道:“王爷,娘娘热症已退,脉象渐趋平稳,只需好生将养便是。屋内虽暖,但久居亦易生郁气,若天气晴好,可适当至园中散步,透透气,于心神有益。” 裴恒闻言,目光转向榻上面色依旧苍白的楚明璃,沉吟片刻,才迈步走近了些。他停在离床榻五六步远的地方,声音比平日低沉,带着不易察觉的试探:“园中……角隅的海棠,这几日开得正好。可想……去看看么?” 楚明璃睫羽微颤,抬眸看他。他逆光而立,晴光勾勒出他挺拔却略显僵硬的轮廓,面容看不真切,唯有那双总是蕴着寒冰或烈焰的眸子,此刻竟像被水洗过一般,透出一种近乎拘谨的审慎。 拒绝的话在舌尖滚了滚,终究没有出口。被拘在这方寸之地太久,对鲜活气息的渴望,以及心底那份对裴恒此刻异常状态难以遏制的好奇,像细小的藤蔓,悄然缠绕上来。她垂下眼帘,避开他那过于专注的视线,极轻地点了一下头。 几乎是在她颔首的瞬间,裴恒紧绷的下颌线条似乎柔和了一分。他立即转身,取过一件苏州丝绸做的雪青色斗篷,动作迅捷,手臂伸出一半,却又骤然停顿,像是被无形的绳索绊住,转而将斗篷递给了侍立在侧的云岫。 一行人默然无声地穿过重重庭院,向王府深处的花园行去。裴恒刻意放缓了步伐,与她保持着三四步的距离,既不疏远,亦不逼近。沿途遇到的仆从皆垂首屏息,恭敬避让,眼角余光却难掩惊异——王爷竟会亲自陪同病体初愈的王妃散步,且姿态间不见往日半分威压,反倒透着几分难以言喻的……小心。 花园僻静,尚未走近,已有海棠花的幽香随风送来,沁人心脾。步入月洞门,眼前豁然开朗。但见假山叠石旁,曲径通幽处,海棠似火,杏花如雪,遒劲的枝干上覆着新鲜的嫩叶,雨滴与花瓣相映,宛如瑶台仙境。 久违的清冷空气涌入肺腑,带着海棠花的芬芳,楚明璃觉得连日来盘踞在胸口的滞闷似乎被驱散了些许。她不由自主地深深吸了一口气,苍白的面颊因这微冷的刺激,泛起一丝极淡的血色。 裴恒跟在她身后,目光大多时候都落在她纤细的背影上。见她在一株开得最盛的海棠前驻足,微微仰起脸,闭目轻嗅那冷香时,侧颜线条在海棠的映衬下,竟显出几分罕见的宁静与柔和。他悬了几日的心,仿佛被这静谧的画面轻轻托住,缓缓落回了实处。 两人一前一后,漫步于杏花小径。雨水在脚下发出轻微的咯吱声,除此之外,唯有风过杏花的簌簌轻响。行至一株形态古拙、不知历经多少风寒的杏花树下,楚明璃停住了脚步。这株杏花树枝干盘曲如龙,花开得密密匝匝,几乎遮蔽了头顶一小片天空。 她仰头望着那一片繁花织就的云锦,目光有些迷离。 裴恒也在几步外停下,静立一旁。两人之间,隔着疏影横斜的杏花枝。 一阵略疾的风穿过杏花林,卷下枝头簌簌雨滴,也吹乱了楚明璃并未仔细绾起的鬓发,几缕青丝拂过她光洁的额角与颈侧。她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将手往斗篷里拢了拢。 几乎是同一时刻,裴恒的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他猛地踏前半步,高大身形瞬间挡在了风吹来的方向,手臂抬起,宽大的袖袍仿佛要为她隔开那片寒意。然而,想起她眼底的抗拒与惊惧。抬起的手臂悬在半空,进不得,退不甘,显得异常笨拙而突兀。 楚明璃恰好在这时回过头来。 四目猝然相撞。 空气仿佛凝滞。杏花的香气丝丝缕缕,缠绕在两人之间短暂的空隙里。阳光透过交错的枝桠,在他玄色衣袍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也照亮了他眼中未来得及掩饰的窘迫与一丝……慌乱。 这一次,楚明璃没有立刻移开视线。她静静地看着他,看着这个在外可止小儿夜啼、在朝堂翻云覆雨的摄政王,此刻竟会因一个近乎本能的、想要为她挡风的举动,而显得如此无措,甚至……有些可怜。 前世的强取豪夺、冰冷禁锢,与眼前这幅带着笨拙善意的画面,在她脑海中激烈冲撞。恨意依旧盘踞在心间,却仿佛被投入了一颗石子,荡开了层层复杂的涟漪。疑惑、审视,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明了的、极其微弱的动摇,悄然滋生。 裴恒在她的注视下,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漫上薄红。他有些狼狈地收回手臂,力道大得差点带倒身旁的一截杏花枝。他仓促地别开脸,望向别处,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闷闷的,试图打破这令人心慌的寂静:“风势见长,若是觉得寒气侵体,便……回去吧。” 楚明璃没有应声,却也没有转身离去。她重新将目光投向那株历经风雨的杏花,仿佛那虬曲的枝干里蕴藏着无尽的秘密。半晌,她才轻声开口,语调平缓,似是在询问,又更像是在自言自语,打破了两日来的死寂: “这株杏花,想必在此扎根许多年岁了吧?” 这平淡无奇的一句话,落入裴恒耳中,却不啻惊雷。他浑身几不可察地一震,倏地转回头来看她,眼中闪过一抹难以置信的、几乎是受宠若惊的光芒。他立刻回答,语速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生怕晚上一刻便会冷场:“是,据府中旧档记载,乃是高祖皇帝赏赐给初代摄政王的珍品,移栽至此,已逾百年光景。” 他答得详尽,甚至附带了来历,与平日言简意赅的风格大相径庭。 楚明璃不再言语,只默默凝望着那片繁花。 裴恒亦不再打扰,只安静地陪在一旁,目光却不再仅仅胶着于她,偶尔也会随她的视线,落在那经霜愈艳的花朵上。 晴光潋滟,雨映花香。方才那一瞬间的尴尬与微妙,渐渐被这静谧园中流淌的平和气息所冲淡。那道横亘在两人之间的冰墙,裂痕虽细,却已真切存在。冰消雪融或许尚需时日,但至少,在这略有冷意的春日里,有一缕微光,已然透过裂缝,悄然照了进来。 直至日头偏西,寒意渐重,两人才一前一后,默然踏上归途。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交错叠印在青石路上。依旧无话,然而来时的沉滞与归去的静默,内里蕴藏的气息,已是截然不同。 ------------ 第九章 裴恒出征 花园里那一缕微光,并未能立刻融化经年累月的冰封。回到锦瑟堂后,日子仿佛又回到了之前的轨迹,只是那无形的壁垒,似乎薄了些许。 楚明璃依旧沉默,但对着送至面前的汤药,不再需要云岫多番劝慰,会安静地饮下。对着裴恒命人送来的各类珍稀补品、解闷的孤本书籍,她虽不露喜色,却也不再显露出明显的抗拒。有时裴恒在外间处理公务,她会倚在內间的软榻上,就着窗光翻阅那些书卷,一室之内,唯有书页翻动的细微声响,和偶尔笔尖划过宣纸的沙沙声,竟奇异地生出几分静谧。 裴恒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丝变化。他依旧谨慎,不敢靠得太近,言语也精简,但每日归来,必定会先到锦瑟堂看她一眼,有时只是站在门边望一望,确认她安好,便转身去书房;有时则会简短地问一句“今日可好些?”或“药用了么?”,得到她轻不可闻的“嗯”或一个点头后,那整日紧蹙的眉峰便会舒展几分。 这日傍晚,裴恒来得比平日稍早,身上还带着从外面带回的一缕寒气。他并未像往常一样止步于外间,而是犹豫片刻,掀帘走了进来。楚明璃正对着一盘残局发呆,那是前几日他命人送来的暖玉棋子,她无事时自己摆弄,权当消遣。 裴恒的目光落在棋盘上,停顿了一下。楚明璃察觉到他的视线,指尖捏着的白玉棋子微微一顿,却没有收起。 “北边……战事有变。”裴恒忽然开口,声音低沉,打破了室内的宁静。他走到棋枰对面坐下,目光并未看她,而是落在纵横交错的格线上。“戎狄各部联合,集结重兵,突破了龙峪口关防。” 楚明璃执棋的手指微微收紧。龙峪口是北境咽喉,一旦有失,边境数州都将暴露在铁蹄之下。她虽深处内宅,也知此事非同小可。前世此时,似乎并无此等大变故……是她的重生,引发了不可知的涟漪么?还是因为裴恒的变化而发生改变? “陛下之意,需本王亲自前往督战。”裴恒继续道,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三日后,大军开拔。” 楚明璃倏然抬眸看向他。他要出征?去那苦寒凶险的北境?一瞬间,她脑海中闪过他前世凯旋时,铠甲上沾染的暗红血迹,以及他偶尔提及战场时,眼底一闪而过的疲惫与戾气。心头竟莫名地揪紧了一下,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悄然蔓延。是……担忧么?不,或许只是对战争本身,对未知变数的本能不安。 她垂下眼睫,掩去眸中波动,声音依旧平淡:“王爷……万事小心。” 这简单的几个字,却让裴恒周身冷硬的气息似乎柔和了一瞬。他抬眼,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复杂,夹杂着审视,以及一丝……心底的暖意。 “府中诸事,自有长史打理。你……”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安心静养,勿需忧虑外间。若有急事,可凭那枚玉牌,直接寻亲卫统领。” 他将“安心”二字,咬得略重。楚明璃明白,这既是嘱咐,也是警告。警告她在他离开期间,不要有任何不该有的念头或举动。 就在这时,亲卫统领在外求见,声音急促,显然有紧急军务。裴恒眉头一拧,立刻起身。走到门口,他脚步却又停下,背对着她,沉默了片刻,才道:“那株杏花……待本王归来,应是结果之时了。” 说完,不等楚明璃反应,他便大步离去,玄色披风在门口卷起一阵冷风。 楚明璃怔怔地望着他消失的方向,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枚温润的白玉棋子。他最后那句话,是什么意思?是随口一提,还是……某种隐晦的约定?结果时节……那至少是数月之后了。北境战事,凶吉难料,那他不知何时才能凯旋而归。 接下来的两日,摄政王府气氛明显变得紧张肃杀。车马往来不绝,披甲持锐的将领频繁进出,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山雨欲来的铁腥味。裴恒更是忙得不见人影,但每日仍会抽空来锦瑟堂片刻,有时只是站着看她喝完药便走,有时则会带来一些外界不易得的精巧点心或新奇玩意儿,沉默地放下,并不多言。 楚明璃将这些细微的举动看在眼里,心中那团乱麻,缠得愈发紧了。她告诫自己不要被这些表象迷惑,他不过是习惯性地掌控一切,包括她在内的所有物,他怎么可能突然就转性,俗话不还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可心底某个角落,又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在质疑:若仅仅是掌控,何须如此? 第三日黎明,天色未亮,府外已传来低沉悠长的号角声和兵马调动的嘈杂。楚明璃披衣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冷风立刻灌入,让她打了个寒噤。只见府门外火把如龙,映照着森然铁甲,肃杀之气直冲云霄。裴恒一身玄甲,端坐于高头骏马之上,正与几名将领最后确认着什么。冰冷的甲胄在火光下泛着幽光,使他整个人看起来像一尊没有感情的战神。 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裴恒忽然抬头,精准地望向锦瑟堂的方向。隔着重庭院落和朦胧晨曦,两人的目光仿佛有瞬间的交汇。楚明璃心头一跳,下意识地想关上窗户,却见裴恒对她所在的方向,极轻微地点了一下头,随即勒转马头,沉声下令: “出发!” 铁流开始涌动,蹄声如雷,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黎明的黑暗中,只留下满地凌乱的脚印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尘土气息。 楚明璃关紧窗户,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吁出一口气。偌大的王府,似乎瞬间空寂了下来。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的空虚感,悄然将她包裹。 如果真的几月未归,她是否有生机逃出去。前世发生的事情还历历在目,她不敢去赌了,真的有机会她还是会选择自由,离开这摄政王府。 ------------ 第十章 青鸟传信 裴恒出征后的摄政王府,如同一架骤然失了主心骨,虽仍按部就班地运转,却不可避免地透出一种空落落的沉寂。往日里即便他人在书房,那股无形的、笼罩全府的威压也无处不在,如今这压力源头远去,连檐下雀鸟的鸣叫都似乎胆大了几分。锦瑟堂更是静得能听见铜壶滴漏每一刻的轻响,以及雨滴滴答落在窗棂上的微音。 楚明璃的生活,表面上与往日并无二致。按时用药,静心调养,翻阅那些仿佛永远也读不完的典籍,或是独自面对那盘暖玉棋枰,黑白子落下时清脆的声响,是室内最大的动静。云岫陪着她,偶尔在天气晴好时,于王府内院有限的几处园子散步。春寒依旧料峭,园中景致虽好日日欣赏也难免单调。 然而,一种难以言喻的改变,正悄然发生。楚明璃发现自己会不自觉地侧耳倾听前院传来的任何异动。若有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她的心弦会莫名一紧,指尖微微蜷缩,待到那马蹄声掠过府门远去,并非凯旋的讯号,一种细微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失落,便会如轻烟般袅袅升起,萦绕心头,许久不散。 这种不受控的心绪浮动让她隐隐不安。她试图用更繁复的棋局、更艰深的古籍来填满思绪,将每日安排得密不透风,然而效果甚微。那个玄甲凛然的身影,以及梅树下他略显笨拙的窘迫,总会在她凝神时,不合时宜地闯入脑海。 就在裴恒离开后的第五日,一个寒冷的清晨,一只羽翼染着北境风霜的猎隼,如灰色的闪电般划破黎明,精准地降落在王府专司传递军情的驯房。紧随其后的,是一名满面尘灰、甲胄上犹带寒气的亲兵。他将一个封着殷红火漆的狭长铁盒,郑重地交到王府长史手中,声音因长途奔波的疲惫而沙哑:“王爷军报,内有呈王妃殿下之私函。” 长史神色一凛,不敢有片刻耽搁,亲自捧着那沉甸甸的铁盒,快步送至锦瑟堂。 “王妃,北境八百里加急军报至,附有王爷给您的书信。”长史躬身,将铁盒高举过顶。 楚明璃正对窗临帖,闻声笔尖一顿,一滴浓墨悄然晕染了宣纸。私函?裴恒给她写信?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她稳住心神,放下笔,接过那冰凉的铁盒。盒子不重,却仿佛有千钧之力,压得她指尖微微发颤。 屏退左右,独留一室静谧。她深吸一口气,才小心翼翼地撬开火漆,打开铁盒。里面除了一卷标明急报的公文,还有一个用油布包裹得极为仔细的扁平方形物件。拆开油布,里面是一封没有署名的信,信封是北地特有的粗糙桑皮纸。 展开信纸,上面是裴恒那熟悉而凌厉的笔迹,力透纸背,然而内容却简短得近乎仓促,只有寥寥六字: “安抵。风寒,保重。裴恒。” 没有称谓,没有问候,更没有缠绵悱恻的言语,只是干巴巴地报了平安,外加一句突兀的“风寒,保重”。是记挂着她之前大病初愈,畏寒体弱?还是亲身经历了北境的苦寒,下意识地提醒?楚明璃捏着那张单薄的纸,反复看了数遍。纸张边缘有些毛糙,甚至有一小片模糊的深色水渍,似是路上颠簸经历得风雨,又或是……别的什么。 她仿佛能看见,在烛火摇曳、地图铺陈的军帐中,他在处理完堆积如山的军务间隙,于万籁俱寂的深夜,匆匆写下这几个字时的情景。帐外或许是呼啸的北风,或许是士兵巡逻的脚步声,而他提笔时,想到的竟是京中锦瑟堂内,一个曾视他如虎狼的女子是否畏寒。这念头让她心绪复杂难平,那团理不清的乱麻,似乎又被无形的手扯动了一下。 自那日后,仿佛成了一种不成立的约定,每隔七八日,总会有北境的猎隼或快马,带着一身寒气抵达王府。每一次,都必定附有一封给楚明璃的短信。内容一如既往的简洁,千篇一律的报平安: “初战捷。勿念。” “粮草足。安好。” “遇暴雪,阻路三日,今已通。” “……” 信纸的状态记录着他彼时的处境。有时干燥挺括,字迹工整,似是战事稍歇时的从容;有时则带着明显的潮气,墨迹略有晕染,笔锋也显得浮躁,仿佛刚经历了一场恶战,或是在疾行军中仓促写就。他从不描绘战场的惨烈,不提及自身的安危,只将这些凶险轻描淡写地化作“遇暴雪”、“已通”这样的字眼,固执地只传递“安好”的讯息。偶尔,他会生硬地插入一两句关于北地风物的描述,如“此地有白狐,毛色胜雪”,或“见孤雁南飞,声甚悲”,语句干涩,更像是在完成一项生疏的任务,而非情感的流露。 楚明璃从一开始的惊愕、抗拒,渐渐变得习惯,甚至……在每个接近信使可能抵达的日子,心底会生出一种隐秘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期待。她依旧沉默,从不提笔回信,仿佛维持着一种刻意的疏离。然而,她却将每一封收到的短信,都用镇纸细细压平边缘的卷曲,然后按照日期顺序,仔细地收进一个专用的紫檀木小匣中。无人时,她会打开匣子,取出那些信笺,并非逐字阅读,只是用指尖轻轻拂过那些凌厉的墨迹,试图从这冰冷的载体上,感知千里之外那个人的气息与脉搏。 王府的下人们皆是察言观色的好手。王爷远在北境,却对王妃如此挂心,书信不绝,这份非同寻常的重视,他们看得分明。于是,伺候得愈发谨慎周到,锦瑟堂的用度越发精细,连带着楚明璃在府中的行动限制,也无形中宽松了许多。一日,长史甚至主动请示,言及京郊香山寺春日景致颇佳,若王妃有意散心,可安排护卫随行前往祈福。 楚明璃去了。并非真的相信神佛,或许只是想透透气,或许也是想试探裴恒对她的信任,或许是想在那庄严肃穆之地,理清自己纷乱的思绪。她跪在佛前,香烟缭绕中,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北境的风雪和铁甲的身影。她为自己祈福?为楚家祈福?还是……也为那个远在边关、生死系于一线的人,祈求一份平安?她不知道,只觉得心口闷闷的。 时光就在这定期而至的北地飞鸿中悄然流转。春风染绿了庭院的垂柳,那株曾与裴恒一同驻足的杏花,花落后果实渐丰,枝头已然缀满了青涩饱满的杏子。楚明璃的身子在精心调养下早已康复,面色红润,眼神也褪去了最初的惊惶与死寂,多了几分沉静的光彩。她时常会站在杏树下,望着那些日渐成熟的果子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一日,猎隼带来的信函比往常略显厚实。拆开一看,里面除了那张熟悉的报平安纸条,竟还多了一个用软布小心包裹的小小物事。打开软布,是一枝已经彻底干枯的紫色小花,花瓣细碎如星,形态奇异,是她从未见过的品种。纸条上的字迹依旧凌厉,却似乎比平时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滞重: “狄人谓之星夜花,生于苦寒崖壁,见之如见北辰。安。” 星夜花……如见北辰。 楚明璃拈起那枝干枯的花,放在眼前细细端详。花朵虽已失去生机,却依然保持着一种倔强的姿态。她将其凑近鼻尖,已无芬芳,只余下一股清冷的、属于旷野和砾石的气息。她缓步走到窗前,推开窗棂,春风拂面,带着泥土和花草的清新。她仰起头,望向北方那片辽阔无垠的蓝天。战事已持续数月,朝廷捷报频传,但她知道,每一场胜利的背后,都是尸山血海,是刀光剑影。 他是在告诉她,在那片苦寒之地,每当见到这生于绝境的星夜花,便如同仰望指引方向的北辰星辰,而那颗星辰,是否也映照着京城,映照着……这座锦瑟堂? 这个解释一旦在心底萌生,便迅速扎根蔓延。她再次想起前世他抱着她冰冷身体时那崩溃的嘶吼,想起重生后他所有反常的维护、笨拙的关切、沉默的守护,以及这千里之外,持续不断、简洁却沉重的片语只字。 恨意,或许从未消失,但它不再是唯一主宰她情感的东西。一种更为复杂、难以名状的情愫,如同春日解冻的溪流,正在冰层下悄然汇聚、涌动。 她沉默良久,终是转身,寻来那本常置于案头的《花间集》,将那只干枯的星夜花,小心翼翼地夹在了书页之间。合上书册时,指尖在封面上停留片刻。窗外,春风拂过梅树,新叶沙沙作响,仿佛在吟唱着一首无声的序曲。 她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裴恒的归来,似乎不再仅仅意味着禁锢与恐惧的回归,而是掺杂了太多她尚未准备好去面对,却又无法忽视的未知。 ------------ 第十一章 樊笼乍破 时入初夏,蝉鸣聒噪,搅动着摄政王府沉闷的空气。距裴恒凯旋已过数日,府中因他来信半月后回府,在日日的忙碌中,似乎悄然松弛了几分。那份无处不在、令人窒息的监视感,如同烈日下的薄冰,正在不易察觉地消融。 楚明璃敏锐地捕捉到了这种变化。锦瑟堂的守卫不再如铁桶般严密,她偶尔提出想去花园水榭纳凉,或到藏书楼换几本书,管事嬷嬷虽仍派丫鬟跟随,但眼神中的警惕已淡去不少,甚至会带着几分讨好般的殷勤。 这微妙的松动,如同在密不透风的铁屋中凿开了一丝缝隙,让楚明璃那颗本已沉寂的心,再次剧烈地搏动起来。希望,那被她强行压抑、几乎碾碎的希望,如同濒死的火种,遇风复燃,灼烧着她的理智。 她不能再等下去了。裴恒此刻的疏忽,或许是因远在北境无暇顾及,或许是某种她无法理解的试探,但无论如何,这是她仅有的机会。等待只会让枷锁重新收紧,直至将她彻底勒毙。 逃离的念头一旦复苏,便以惊人的速度变得清晰而具体。她不再像之前那样仅凭一腔孤勇,而是开始冷静地、周密地筹划。她借着去藏书楼的机会,再次仔细研究了那张被她藏匿许久的京城舆图,将香山寺后山小径的每一个岔路、可能遇到的关卡都默记于心。她不动声色地积攒着易于携带的细软和碎银,将它们缝进一件半旧的素色衣裙夹层里。她甚至观察记录了侍卫换岗的时辰和巡逻的路线。 时机选择在后日,这几日总会借口去祈福,府中已经没有那么密不透风,而裴恒凯旋还在路上,这时是裴恒派来监视我的人最松懈的时候。 行动的前夜,楚明璃几乎彻夜未眠。黑暗中,她能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恐惧与兴奋交织,让她手脚冰凉,却又异常清醒。她一遍遍在脑中推演着明日的步骤:借口去香山寺为早逝的祖母供奉长明灯,这是极正当的理由;到了寺中,利用人多之时,假意如厕,甩开跟随的丫鬟和侍卫;然后迅速换上准备好的衣物,从后山小径下山,混入南下的商队……只要出了京城,天高地阔,或许真能觅得一线生机。 翌日,天色未明,楚明璃便起身梳洗。她刻意穿了一身料子普通、颜色不起眼的衣裙,发髻也梳得简单,只簪了一支素银簪子。她对镜自照,镜中人面色平静,唯有一双眸子,亮得惊人,深处燃烧着孤注一掷的决绝。 王府的车驾准时出发,前后各有四名侍卫骑马护卫,云岫和另一个小丫鬟随行。楚明璃端坐车中,指尖深深掐入掌心,借由疼痛维持着表面的镇定。车窗外,熟悉的街景缓缓后退,每一寸远离王府的土地,都让她心中的期盼增添一分。 香山寺香火鼎盛,往来香客络绎不绝。楚明璃依照计划,先在佛前虔诚跪拜,供奉了灯油,又听了一会儿讲经。整个过程,她都能感觉到侍卫警惕的目光如影随形。直到她以更衣为由,带着云岫走向后院禅房。 机会就在此刻!她早已观察好,后院有一处竹林掩映的僻静角落,通往茅厕的小径与通往后山的岔路相距不远。她故意放慢脚步,对云岫低声道:“我有些头晕,你去帮我向师父讨碗清茶来。” 云岫不疑有他,应声而去。就在云岫身影消失在廊角的一刹那,楚明璃再不犹豫,身形一闪,迅速钻入旁边的竹林,沿着记忆中的路径,疾步向后山方向走去。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破喉咙,她不敢回头,只能拼命向前。 初夏的山林,草木葱茏,很好地遮掩了她的身影。她按照计划,在一处茂密的灌木丛后,迅速脱下外面的绸缎衣裙,露出里面那套灰扑扑的粗布衣裳,又将头发弄乱了些,用一块蓝布包住头。此刻望去,她与寻常的村妇已无太大区别。 不敢停歇,她沿着崎岖陡峭的小径一路向下。汗水浸湿了鬓角,荆棘划破了手臂,她都浑然不觉。自由的气息仿佛就在前方,那么近,几乎触手可及。 然而,就在她即将到达山脚,看到远处官道模糊的影子时,前方的林间空地上,赫然出现了几个人影。 为首那人,身姿挺拔如松,穿着一身玄色劲装,负手而立,不是裴恒又是谁?!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不是应该还在回京的路上? 楚明璃的脚步瞬间钉在原地,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她看着裴恒缓缓转过身,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正正地落在她身上,里面没有半分意外,只有一片沉沉的、酝酿着风暴的冰海。 他身后,站着几名亲卫,如同沉默的磐石,堵死了她所有的去路。 “王妃,”裴恒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却比任何怒吼都更具压迫感,“这是要去何处?” 楚明璃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巨大的绝望和一种被戏耍的屈辱感,瞬间将她吞没。原来,所谓的放松警惕,所谓的机会,从头到尾,都只是他设下的一个局!他早就料到了她会跑,甚至算准了她会选择这条路线!他就像一只耐心的蜘蛛,冷眼看着她在他织就的网上徒劳挣扎,然后在最后关头,给予致命一击。 看着她煞白的脸和眼中瞬间熄灭的光,裴恒心底那股压抑了许久的暴戾与失望,终于冲破了理智的堤坝。他一步步向她走来,步履沉稳,却带着千钧之力,踏碎了林间的寂静,也踏碎了她最后一丝幻想。 “看来,”他在她面前站定,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她这身可笑的装扮,目光最终落在她因恐惧而微微颤抖的唇上,声音陡然转厉,带着骇人的寒意,“是本王对你,太过宽纵了!” 他猛地出手,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楚明璃痛得闷哼一声,挣扎着想摆脱,却如同蚍蜉撼树。 “宽纵得让你忘了自己的身份!忘了这里是何处!”裴恒眼底猩红一片,前世的梦魇与今生的失控交织在一起,让他彻底失去了平日引以为傲的冷静,“你以为你能逃到哪里去?天涯海角,本王也能将你抓回来!” 他手上用力,几乎是将她拖拽着往回走。楚明璃踉跄着,所有的力气都在这一刻被抽空,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和绝望。她精心策划的逃亡,像一个拙劣的笑话,刚刚开始,便已落幕。 山林依旧寂静,唯有鸟鸣啾啾,仿佛在嘲笑着她的不自量力。那近在咫尺的自由,终究是镜花水月,一触即碎。而等待她的,将是裴恒盛怒之下,更加坚固、更加令人窒息的牢笼。 ------------ 第十二章 裂帛 自香山寺被强行带回,楚明璃便被彻底禁锢于锦瑟堂内。这一次,非是此前那种带着试探与观望的松散看管,而是真真切切的、密不透风的囚禁。 院门外增派了双倍守卫,皆是裴恒麾下最为冷硬的亲兵,眼神如鹰隼,对任何试图靠近或出入的人格杀勿论。原本伺候的仆从被撤换大半,只留下云岫与两个沉默寡言、手脚麻利的老嬷嬷,行动皆受监视,不得与楚明璃有多余交流。屋内所有可能用于自戕或传递消息的尖锐器物、长绳布帛,尽数被收走,连膳食用具都换成了不易摔碎的木质器皿。 裴恒未曾再来。 他不来质问,不来训斥,甚至不再出现在她的视线范围内。仿佛她只是一件被妥善锁入库房的物品,无需再投注任何目光。这种彻底的漠视,比疾风骤雨的怒火更令人心寒。它意味着,在他心中,她或许连引发他情绪波动的资格都已失去,剩下的,只是最纯粹、最冰冷的占有与控制。 楚明璃亦沉默。她不再试图辩解,不再流露任何情绪。每日,她只是静静地坐在窗边,望着庭院上方那片被屋檐切割成四方的天空,从晨光熹微到暮色四合。她的面容平静得可怕,如同深潭之水,不起微澜。只有偶尔,当空中掠过飞鸟的痕迹时,她那搁在膝上、交握的双手,指节会因过度用力而微微泛白。 云岫日夜悬心,却不敢多言,只能更加细心地照料她的起居,将膳食尽量做得精致可口,试图引起她些许食欲,却往往都是徒劳。 这般死寂的僵持,持续了十余日。 直至一个闷热的午后,天际积压着厚重的铅云,预示着雷雨将至。楚明璃依旧保持着那个固定的姿势,如同一尊失去灵魂的玉雕。忽然,院门外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喧哗,夹杂着侍卫恭敬的行礼声和一道略显急促的脚步声。 不是裴恒。那脚步声略显虚浮,带着文官的节奏。 来人竟是王府长史。他步履匆匆,面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甚至顾不得擦拭额角的细汗,隔着内室的珠帘便躬身行礼,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王妃!刑部……刑部大牢传来消息,楚大人……楚大人他在狱中染了时疫,病势沉重,恐……恐有不测!” “哐当——” 一声脆响,是楚明璃一直握在手中、用以暖手的那个木质手炉,脱手掉落在地。炉中温热的炭灰洒出,在她素色的裙摆上晕开一片灰败的痕迹。 她猛地转过头,看向珠帘外的长史,一直平静无波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裂痕。那双死水般的眸子骤然收缩,瞳孔深处,有什么东西轰然碎裂。 父亲……时疫?刑部大牢那种地方,阴暗潮湿,一旦染病,无异于催命符!是巧合,还是……有人故意为之?在她被囚禁、与外界隔绝的这段时间,楚家怎么就被关进刑部大牢? 巨大的恐慌如同冰锥,瞬间刺穿了她所有的伪装和麻木。她可以忍受自身的囚禁,可以承受裴恒的冷待,但家族的安危,父母的性命,是她绝不能触碰的底线,是她重生以来苦苦支撑、试图改变的根源! 她倏然起身,因动作过猛,眼前一阵发黑,身形晃了晃,被疾步上前的云岫死死扶住。 “备车。”楚明璃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近乎破碎的尖锐,眼神却亮得骇人,那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迸发出的、不顾一切的光芒,“我要去刑部大牢!” 长史面露难色,额上冷汗更甚:“王妃!王爷有令,您不得踏出锦瑟堂半步!且刑部大牢乃机要重地,岂是……” “备车!”楚明璃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她推开云岫的搀扶,一步步走向珠帘,目光如淬了火的利刃,直刺长史,“长史大人,家父若有不测,我楚明璃今日便撞死在这锦瑟堂!你尽可看看,届时你如何向王爷交代!” 她的话语决绝,带着一种同归于尽的疯狂。长史被她眼中那不顾一切的神色震慑,脸色白了又青。王爷的命令固然不可违逆,但若王妃真因此出了事,他绝对担待不起!更何况,楚怀安若真死在大牢里,无论真相如何,王爷与王妃之间,将再无转圜可能,这后果…… 权衡利弊只在瞬息之间。长史一咬牙,躬身道:“王妃稍候,下官……下官这就去安排!但需有侍卫随行,且时间紧迫,只能停留片刻!” 楚明璃不再看他,转身回到内室,动作极快地取过一件素色披风系上,手指因用力而微微颤抖,却异常坚定。                                 滂沱雨幕模糊了京城的轮廓,车轮碾过积水的青石板路,发出沉闷的声响。在压抑的雷声和逐渐密集的雨点中,疾驰向刑部大牢。车厢内,楚明璃紧抿着唇,面色苍白如纸,唯有眼底燃烧着两簇幽暗的火苗。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见到父亲,确认他的安危,并问清楚到底发生何事? 然而,马车行至半途,却猛地停了下来。车外传来侍卫警惕的喝问声,以及另一道更为冷硬、带着铁血气息的声音。 楚明璃心中骤然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她。她猛地掀开车帘—— 雨幕之中,一队玄甲骑兵如同幽灵般拦在路中央,为首之人,端坐于高头骏马之上,身披墨色油氅,雨水顺着他冷硬的颌线滴落,正是本应该凯旋后奉命在京郊大营巡视三军的裴恒! 他竟回来了!而且如此巧合地,在她前往刑部大牢的路上,截住了她! 裴恒的目光穿过雨帘,落在她苍白而决绝的脸上,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比这雷雨天气更为骇人的风暴。他没有看一旁面色如土、慌忙下马解释的长史,只是死死地盯着楚明璃,声音冰冷,穿透雨声,清晰地砸在她耳膜上: “楚明璃,你又要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