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章 身价银 时年冬月,京西,冷风刺骨。 孟昭月一双冻得通红的手细细过滤了药渣,滤出一碗药来,往里屋端去。 里间榻上侧卧着一位老太太。 半头白发,脸色萎黄无华,麻布抹额从后绕前。 孟昭月轻轻拉过祖母的手,将裹着两层布兜的汤婆子往被子里掖了掖,这才轻柔地唤了唤人。 “祖母醒醒,该用药了。” “咳咳。” 浑哑迷糊的声音,听得孟昭月眼中泛酸。 明明她入宫之前,祖母身子骨还算健朗。 如今却形似枯槁,意识也有些不清。 忍着鼻尖的酸,她小心翼翼扶起祖母,一勺一勺凉着刚熬好的药。 正准备喂上去,视线之内突然出现一只手。 “你还有钱抓药?” 母亲孟王氏抓过药碗,药汤洒了都不知,只狠狠一摔。 “啪”的一声。 瓷碗炸开,其中一角碎片擦过孟昭月脚腕,划出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孟王氏抖着手指一下下戳着她额头,“看不出来你母亲我也病了么?怎么不见你来孝敬孝敬我,嗯?” 梦昭月低着头,被热药烫得视线模糊。 她忍着痛意,面色毫无变化,“母亲,祖母的病势严重,再不喝药的话……” “啪——” 孟王氏一巴掌拍在她脑门,打断了她的话。 “死丫头,我生你养你,你就这么不拿我当回事儿是吧?” 孟昭月被她打得头一歪,紧咬着唇瓣退了一步,还是默不吭声油盐不进的模样。 孟王氏气极推了她一把,自己站在了榻边,将昏睡中的老太太按了回去。 孟昭月没拦住,紧接着又被一个半旧的空包袱砸中了,尖酸刻薄的声音紧随而来。 “好啊你,小姑刚回家这么几天就学会藏钱了?” 孟昭月微微侧头,看向走到母亲身边的嫂嫂。 她眼梢一吊,“哼,小姑这是防备谁呢?难不成在宫里给贵人洗了十年脚,自己也高贵了,就不拿我们当家人了?” 孟昭月暗暗咬紧了牙。 深吸了一口气,她弯腰捡起自己半旧的包裹,轻拍了拍灰。 除了出宫给的十两遣散费,其余的体己都装在这里,如今空落落的,想也知道东西去哪儿了。 不过是因着祖母看病用药花销大了些,她懂得。 只是……她又仔细摸了摸,她藏到深处的一根小梅花簪应该还在的。 “母亲,您有看到爹给我的及笄礼么?” 嫂嫂也许不知道,但母亲是知道的。 当初因为大哥欠了赌债,爹被要债人打瘫在床上,为了家里生计也为了爹能有银钱看病抓药,母亲收了银子让她替大户人家女儿进宫做宫女。 她不愿意,母亲抱着她、好话安慰了许久,为了怕她想家,特意拿出爹爹亲手做的小银簪,让她带去宫中做个念想。 那本该是她尚未来得及举办的及笄礼上用的吉笄。 孟昭月期翼的看着她。 那确实是她在宫中唯一的念想,陪她在宫中走了十个年头。 也是在数次生死一线之间被她紧攥着的簪子。 可回家之后,她猛地发现,那居然是爹爹留给她的唯一一件遗物。 娘每次入宫跟她哭诉说家里没银子给爹治病,爹是多么想念她,却从来没说过,爹爹已经去了。 她没看到爹爹最后一面,也不怪母亲未知会她,因为即使知道了,她也没有资格回乡吊唁,徒增伤心罢了。 可此时,孟昭月多么期待母亲能安慰她两句,再告诉她那簪子被她收好了。 而不是冷冰冰的一个眼神儿和毫无感情的两个字。 “当了。”母亲理直气壮,“你祖母要用药,总不能看着她死吧?” “可那是爹留给我的。”孟昭月指尖微颤,指甲掐入手心,压下心头的涩。 嫂嫂一把推开她,“你是孟家的人,你的东西就是孟家的!再说了,一支破银簪换几贴药,算便宜你了!你藏私的事情还没跟你算!” 孟昭月被推得趔趄了两步,却没倒。她看着母亲冷漠的脸,嫂子得意的样,只点了点头,“行,当了就当了吧。” 说完转身出了里屋,每走一步都微微发颤——那是父亲最后的念想,可比起祖母的命,她只能忍。 京西这一片,官老爷不多,但也不乏富贵人。孟昭月出门一趟,逛了一个时辰,暂没碰到要绣活的人家,只好回了家。 “阿明,张大人真的同意了?” 是母亲的声音。 “自然,否则张大人怎么会跟我回来,月丫头呢,快叫她出来见礼,还是宫里出来的,这么没礼数。” 孟昭明的声音紧随其后,好像带着浓浓的嫌恶。 “谁知道这死丫头跑去哪儿了,说什么照顾祖母,见天儿的不见人,官人你可谈好身价了?要了多少?虽说都二十五老姑娘了,但月丫头长得可很俊的,不能要少了。” 这是嫂子的声音。 三人的声音,隔着一道半掩着的木门,清晰地传入她耳中。 孟昭月双目微睁,极为出色的容貌此时突然黯然失色。 她盼了十年的家人,就是这门后三人么? 母亲对她的和善,口中诉说的挂念都是假的? 嫂嫂对她的亲切和哥哥对她的宽容,也是假的? 疼爱她的爹爹在她不知情的时候撒手人寰,宠爱她的祖母也缠绵病榻…… “哎?回来也不吱个声,快进来见过官老爷。” 嫂嫂尖锐的声音,将孟昭月的神思拉扯回来,人也被她粗鲁地扯进了门。 母亲见状还伸了把手,将她往前带了带。 感受着身后的推搡和身前的拉扯,孟昭月硬是忍住了泪,眼眶通红地走到里屋中堂。 堂内桌椅老旧,漆面斑驳,但正中间端坐一位道貌岸然,满身横肉的老男人。 那人眼神黏在她身上,上下打量间露出淫光。 眼神让孟昭月熟悉得浑身发抖。 母亲和嫂嫂一改刚刚对她的刻薄,堆着笑,又把她往前一推,“月丫头,快来见过张老爷。” “孟姑娘生得俊,”张老爷咧嘴露出黄牙,“我那还缺个伺候地,你跟我回去,你们一家子吃喝不愁,老太太的药我也包了。” “哎呦,张老爷有眼光,我们家月丫头可是宫里出来的,这身价银……您看?” ------------ 第二章 她不信 母亲的声音带着她从未听过的讨好。 短短一句话,好似在她心上划了一道口子。 突然间,她被拽得一个趔趄,那些‘好言规劝’响在耳边。 “阿月,你也不想看着祖母生生病死是吧?” “就是,月丫头你可别叫祖母白疼你一场!” “兔崽子问你话呢!这么大的好事儿你还不点头,你疯了你?” “老爷您是明白人,这年头婚姻大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阿月就是害羞,脸皮儿薄,心里乐意着呢,这事儿啊,听我的,您就说能给多少?” “就是就是,您说说,想让她啥时候进门?我们来安排。” …… 聒噪的声音,拉扯的动作,令人作呕的眼神。 恍惚之间,她好像回到了刚入宫那年。 元朝二年的中秋,举办了当今被捧上皇位之后的第一场宫宴。 太后扶持幼帝登基,醉心朝政。 后宫无妃无后,只有三百余新入宫的宫女和数万太监。 因当朝太后亲自培养的佞臣九千岁行为放荡,嗜虐成性,后宫人人效仿,致阴私无数。 孟昭月初入宫时惶惶不可终日,但做事尤为谨慎,可在那次宫宴上,还是莫名被人泼了一身汤水。 待她告了假准备回去更衣时,却被一位肥头大耳的老太监拦住了路。 他的拂尘甩到她的眼角,淫秽的目光将她从头扫到了脚。 孟昭月想逃,脚下却死活动不了。 她认得那人,是尚膳监的掌事公公,足有正三品。 轻易便能打死她。 可她不想死,她还想回家。 那一瞬间,她攥紧了爹爹给她的梅花簪子,奇异的获得了一丝力量。 可没等她行礼告退,那人突然窜到她身前,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拖到了不远处的假山后。 她慌张极了,下意识大声呼救,却被狠狠捂住了口鼻。 散发着腥臭的声音从她耳后响起,“好孩子,让咱家疼疼你。” 孟昭月好似被毒蛇缠住了身子,疯狂扭动,只为一丝生机。 可她那时不过十五,又消瘦不堪,力量微薄,几乎撼动不了那人分毫。 挣扎不过几息间就失了力气。 那老太监终于松开了一直缴着她的手,开始上下其手地扒她的衣服。 梦昭月记得那一瞬间想要守护清白的心情,她拿起那只银簪,毫不犹豫地刺向那人的手臂,肩膀,胸口,后背。 总之,刺到哪里都算赢。 可惜,反抗对于弱者来说,无异于找死。 老太监被她激烈的反抗弄得烦了,抬手狠狠给了她一巴掌。 那是她第一次尝到血腥味儿。 巴掌太过有力,她嘴角开裂,耳朵发响,整张脸被打得一歪。 接着便是他的老手一下下拧在自己身上的疼。 今日,她再一次在尝到血腥味的同时,也疼得发了僵。 是母亲和嫂嫂拧的,也是自己咬的。 孟昭月咬破了口中的软肉,终于在这噪杂的声音里回了神儿。 真是太可笑了。 这就是她想了盼了十年的家。 她的母亲,她的哥哥嫂嫂,不遗余力的把她卖给一个老男人做妾,榨干她的最后一点价值,还将借口找得冠冕堂皇。 若不是还有祖母要顾虑…… 咽下血腥的口水,孟昭月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双极为出色的眼眸此时无甚光亮,人却站得笔直。 “我朝律例,凡男子满四十无子者,正妻同意,族宗出具证明文书方可纳妾,不知张大人可有文书?” 没几个正妻会公然出具文书帮夫君纳妾的。 孟昭月神情冷淡,“若违规者,杖责八十,需要我去京兆府尹报案么?张大人。” 既是官老爷,自是要顾虑朝廷法律。 哪怕私下总有瞒天过海的招儿,可若纳的妾本人实在不愿意,强行买回府中必生祸害。 孟昭月漂亮的眸子里满是鱼死网破的决然。 张大人拧眉扫了她一眼,重重一“哼” “孟老弟,你这妹子太烈。” “哎哎哎,张大人,您别走啊,我们再商量商量……” 眼看着这人似打消了这个想法,孟昭月紧攥的拳终于松了松,心底也缓缓松了一口气。 拦在她面前的母亲和嫂嫂手指一根根戳在她身上,她都有些顾不得了。 满心的逃过一劫。 可不过片刻,一阵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紧接着便是重重一脚。 “嘭”的一声。 剧痛霎时袭来,五脏六腑好似被搅成一团,孟昭月下意识捂住腰腹,蜷缩在地。 天地冰冷,她倒在地面好似被雪掩住了口鼻。 眩晕,恶心。 冷汗布了满脸。 这一瞬间,孟昭月恍惚间失去了全部感官,只余钻心的疼。 可有人尚不满意。 孟昭明又狠狠补了两脚,谩骂声随之而来。 “孟昭月你个白眼狼,白养你这么大,你就这么狠心!预备看着祖母生生病死是吧。” 这两脚踢在大腿,骨头似被刀斧劈开一般的疼。 可孟昭月好似麻木了般,冷汗下的视线虚虚越过她们,看向里屋。 祖母还在昏睡…… 她卖身做妾,真的能护住祖母? 不,她不信只有这一条路。 “该!死丫头,就你能是吧,还律法,给你厉害的!等着律法救你祖母吧” “小姑这是何必呢,你入了府,咱一家都有着落,祖母的病也不愁了,你看看现在,祖母若真有个意外,可都是你害的。” 数落声还在继续,在她耳边嗡嗡作响。 孟昭月将唇瓣咬得发白,指甲扣入地面,在孟昭明脚下爬了起来,语调沙哑却倔强。 “我去做绣活儿,帮工,不会让祖母断药,至于你们,想卖我,也得问问我同不同意。” 说着,她尽量挺直腰板,忍着疼,慢慢往往自己小屋走,清瘦的背影一瘸一拐。 缓慢却坚定。 身后的谩骂声被她抛在脑后,连带着那可笑的亲情。 人活一世,只有自己可以依靠。 她的房间门前有一根廊柱子,比之皇宫回廊里的,不知要细了多少。 可她借力扶上去的瞬间,还是想起了记忆深处的往事。 若是没有他,或许也不用受今日之苦。 ------------ 第三章 处处难 那时,她衣衫不整被人压在身下,决然要跟那老太监同归于尽。 恍惚间,她瞥见一道白锦长袍之人,依靠着回廊柱子,勾着嘴角看热闹。 那看戏一样的眼神儿满是戏谑,却莫名地好似带着一点鼓励。 只一眼,就勾起了孟昭月藏在心底,微渺的求生欲。 手脚被缚的她,硬是咬着牙抓住他贴上来的时机,用脑袋狠狠撞去。 眼睁睁看着那老太监鼻血横流。 手脚被松开的瞬间,她忙捡起弯了的银簪护在身前,一步步后蹿,玩命地爬起要跑。 可那老太监也发了狠,一脚踩上她的脚腕,将她狠狠拖了回去。 她以为她死定了,满眼都是没见到家人最后一面的绝望。 “嘭”的一声响起,随后便是某人挣扎求生却无力回天的呜咽。 她惊诧抬眼,眼前是那位看戏之人的白袍子。 衣摆绣着飞鱼,鞋尖绣着金线。 一点点抬头,她竟有些看不清他的面容。 只听到他略有沙哑的声音,低低回荡。 “想跟他一起死,还是……” 孟昭月猛地摇了摇头,从那场景中将自己唤醒。 罢了,别再想了。 他不过也当自己是一个用完就丢的物件罢了。 拖着酸胀钝痛的腿,捂着筋挛的腹,孟昭月一点点挪回了小屋。 这个她自小就在住的,柴房改出来的小房间,是她最后的避风港。 木门在身后关严,孟昭月近乎谨慎地轻轻往后靠了靠。 一开始只是臀,然后是背,最后是头…… 她任由自己一点点滑落,忍着酸涩的鼻尖,憋红了眼眶,也没掉一滴泪。 她还有事情要做。 歇了小半个时辰,外面的责骂声也终于歇下,孟昭月手提一盏油灯,抱着新灌的汤婆子往里屋走去。 今日没用药,不知祖母还能否挺住。 “祖母?” 她的声音很轻,轻得惊不起一只蝴蝶。 可床榻上却传来祖母低低的声音,“好孩子,委屈你了。” 带着哽咽。 孟昭月顿了顿,惊喜、委屈。 这是她回家之后,祖母第一次说话如此清晰。 也是她十年来难得听到的一句安慰。 早就清楚自己在他们心中的位置,也不怎么委屈,却在听到这话的瞬间落了泪。 孟昭月连忙擦了擦,抽噎着清了清嗓子,“祖母可会怪我?” 他们左一个害死祖母,右一个克死祖母,她都可以不在乎。 却在乎祖母听到那话,也以为自己不管她。 好在,祖母摇头了。 虽有些费劲,但却是实实在在的否认。 …… 次日一早,孟昭月给祖母换了汤婆子后并未像往常一样做早饭,而是出了门一路往东。 祖母昨日没用药,今儿不能再耽搁。 “大夫,请按照这个方子帮我抓副药。” “姑娘,您这银钱不够,还得再来二两才行。” 说话的坐堂大夫皮肤黑,眼底压着精光,说话时声音也刻意压低了些。 怎么看都不正常。 孟昭月向人点头示意,声音平和有礼,“有劳大夫您再仔细查验一下,昨日我在贵馆抓药便是这些银钱。” “哦,药材一天一价,谁负责抓药谁说了算。” 药材的价格有涨幅她自然理解,但哪有一天就差了这么多的道理。 孟昭月深吸了一口气,仍是维持着平稳声调,“请问宋大夫可在?” “宋大夫不在。” 大不了去别处抓,孟昭月抬手指了指,“难不成是我拿错方子了,劳烦我确认一下。” “呵,不瞒你说,丫头,这方子你上谁家买,都得加钱。半两碎银最多能抓半副” 他一边说一边挑眉眨眼,不怀好意地上下打量。 没长了风流公子的样子偏要学人胡乱撩拨。 委实有些丑陋。 “大夫,这是我祖母救命的药,还请您通融通融,今儿出门急没带够银钱,明日我一定送来,您看成么?” 其实做大夫的无论出门看诊还是坐班治病,三不五时的总有人或难以启齿,或请求保密,总之,私下里收些礼金的情况时有发生。 但如此明目张胆的坐地涨价,他就不怕毁了他们医馆的名声? 孟昭月眉眼间染了丝焦急,晓之以情后静等着。 但显然对面的人不想讲情,“啪”的一下将药方拍在了桌案上,弯着腰看着她露出一个恶劣的笑。 “抓不起药你来看什么病,找个有钱人赶紧把自己嫁了得了!” 孟昭月胸口起起伏伏,指甲牢牢攥入手心,刺痛都感觉不到了。 这人到底为何与她为难? 恰在此时,门外走来几位拿方抓药的人,孟昭月微微侧头,声音大了些。 “同样的药方,昨日五钱银一副药,今日却只能得半副,贵馆可是经常这样糊弄百姓?” 这清冷的声音传进看病抓药之人耳中,宛如惊雷。 郑二勇立刻便成了众矢之的。 “哎,怎么能这样?郑大夫你别走,叫宋大夫出来评评理,我们都是信得着你们广生医馆才来的,就这么诓骗我们?” “各位,我祖母等着药救命,实在无法,只能请各位帮我做个见证,叨扰了。” 孟昭月适时出声,面上柔柔弱弱,但盯着郑二勇的眼神却格外强硬。 广生医馆分上下两层外加一宽阔的后院。 一层主要是看诊、抓药、以及熬药间和几个隔间。 二层则是账房、卧房、会客等处。 今日这二层的会客厅中正坐着一位面容极其俊美之人。 他一袭玄色锦袍,低调中带着贵气,往那一坐,让人不敢直视。 尤其是他眉眼间的戾气,似乎时刻压抑着杀意般让人望而生畏。 此时,这人依靠在太师椅上,手上拿着账本,丹凤眼微转,视线穿过一条细细的门缝向外看去。 目光在那声音的主人身上稍作停留,上下扫了扫。 尤其是她精致脱俗的脸,和腰间紧攥着手上。 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冷呵。 “什么时候,医馆也有这种人了?” 一桌之隔,宋大夫不动如山。 片刻过去,谢倾言轻飘飘地扫了他一眼。 冷淡、深邃。 没什么感情,但好像全是威胁。 宋大夫连忙捋了下胡子,一边咳一边往出走。 谢倾言慢悠悠收回目光,继续翻看账本,耳朵却不着痕迹地跟着动了动。 . 来来来,投票啦,女主该答应哥嫂给人当小妾换银子吗? 1、答应,好救祖母 2、不嫁,找绣活计 ------------ 第四章 好的反派就要敢于作死 宋大夫一步步往下走,视线若有若无擦过孟昭月。 “怎么着,这医馆,你开的?” 孟昭月等人霎时看向声音来处。 略有苍老,哪怕沉着气,但气势足够,配上特意压住的脚步声,震慑力十足。 “宋大夫来得刚好,我祖母还等着用药,麻烦您了。” 孟昭月看向来人,行了半个礼,并未多言。 “宋老。”郑二勇却怂了。 宋大夫没好气地哼了一声,“你被免职了,去账房支这半月工钱。” “别啊宋老,我我我我就是一时鬼迷心窍了,真的,宋老您再给我一次机会吧宋老。” 孟昭月微微一抿唇,不想看郑二勇唱戏,见宋老余光似在看着自己便主动出声,“宋老,劳烦您帮我抓副药吧。” 她可以不追究,但这药必须分毫不差地拿到。 毫无惧色地对上宋大夫视线,清冷地一点头。 宋老也并未冲她发作,只一挥手,让跑堂的将人架起叉了出去。 这些跑堂的身高体壮,一看就是好打手。 孟昭月眸子瞥了瞥,淡定的将方子递给宋老。 “是医馆不查险些耽误你,老夫今日刚好有空……” 见宋大夫留了个话头,孟昭月立马接上。 “若能请宋大夫上门看诊,给祖母复查一下,小女定感激不尽。” 她本就打算这两日寻个大夫给祖母复诊,只是宋大夫威望过高,她怕付不起诊金。 但借着这个由头,想必会好商量一些。 孟昭月冲宋大夫行了个非常标准的礼,“诊金一定不会赊欠的。” “好说好说。” 楼上,谢倾言冷哼了一声。继续翻看账本。 直到将三指厚的账本翻看了大半,他终于找到了想找的病例。 “吴周。” “主子。” 谢倾言轻阖满是阴沉的双眼,用手指点了点那一条病例。 “刑部照磨所,张正贤,他有一位小妾,应是十五年前收入府中的,去查。” 吴周双手抱拳,期间一直未敢抬头,“是。” 十五年前,这位张正贤刚巧回乡丁忧,因此整个刑部被改朝换代时将他落下了。 不成想,背后有人稳坐钓鱼台,一早就下了饵。 这饵藏得深,若不是他将那些丝丝缕缕死死记在脑子里,还翻不出来她。 “啪”的一声,谢倾言扔下账本,脚步沉重地走入密道。 直到身影全部隐藏在黑暗之中,仍旧淡然的好似没有一丝情绪波动。 可只有密道之中潮湿冰冷的空气知道,哪怕被他披风衣摆轻轻一扫,便像入了千年冰窟一般。 本被造物者精雕细琢过的五官,此时更加冷艳,暴戾。 这样一张脸出现在哪儿都会是焦点,所以,谢倾言再出现时,已经回了他的府邸。 恢宏的府邸雕梁画栋,亭台楼阁与幽幽水榭交相辉映,一步一景。 可霞光往下一扫,朱红大门之上的牌匾却是四个大字:九千岁府。 说不清是羞辱还是褒奖。 短短三个字,将他卑微的身份与显赫的地位展现得淋漓尽致。 虽然如此,满朝文武却不会有人拿他的身份攻击他。 因为攻击过他的,都死了。 哪怕这三年他在边疆戍边,府邸空置,也无人敢造次。 . “主子,属下打听到了,那位小妾前几日死了,张正贤甚至都没给她收尸,裹着草席扔进乱葬岗了,身上没有任何可疑之处。” 谢倾言眯了下眼睛,吓得吴周咽了咽口水。 “对了!那狗东西最近正张罗着纳小妾,昨日……” 吴周悄悄抬眼觑了谢倾言一下才接上话,“昨日去了孟娘子家,好像想纳她为妾,听说今晚约了孟娘子兄长。” “呵!” 出息了。 谢倾言勾了丝冷笑,手指一下下轻点在桌面上。 沉默良久,“盯着,另外,吴商换魏应。” 吴周如蒙大赦的跑了。 另一边,医馆的马车刚停在门口,孟昭月便听见了里面的叫骂声。 无非是说她没良心,回来几天就开始吃白饭,饭都不做了。 孟昭月呼吸平稳,眼神儿都没变,只看着车沿上走下来的老大夫。 “宋大夫,您慢着点儿。” 这声音有平日里的几倍大,院内的声音瞬间停了。 等孟昭月推开门,母亲和嫂嫂也果然如她所料看了过来。 “娘,我请了广生医馆的老大夫给祖母看诊。” 说完这话她往一侧让了让,身后白胡子老头登时露了面。 两人的脸色都憋青了,却愣是一句话说不出来。 即便如此,两人还是跟着入了里屋,看着小药童打开药箱,一件件东西往出递,心都在滴血。 两双眼睛恨恨地瞪着孟昭月。 孟昭月也并不在意,只盯着宋大夫。 他切脉,起针,如此反复两次,终于捋着胡子站直了身子。 慢悠悠开口,“这病啊,得慢慢养。” “是是是,养着呢,有劳宋大夫了。” 母亲主动开口应承,就怕被人指点,孟昭月眉眼一低顺势开口。 “娘,大夫说祖母得慢慢养,我守着祖母熬药、喂饭,比去别人家看脸色强……” 眼看母亲要张嘴,孟昭月立马接上,“给人做妾要伺候主母、应付其他妾室,连见祖母一面都难——到时候谁给祖母煎药?谁夜里守着她咳嗽时递水换汤婆子?我若走了,哥嫂与母亲白日里要忙生计,难不成让重病的祖母自己熬着?” “咳咳!” 被孟昭月说得脸色铁青的两人听到这声咳嗽好似见到了救星。 “母亲您醒了?” “祖母?” 孟昭月被两人推开,也没争抢榻前那个位置。 只是拿出自己仅剩的体己,翻出五两银子递给了药童。 “这钱先垫着,不够我再去给大户人家做针线,总能凑。” 看着宋大夫点头,去写药方,她才缓缓松下心中那口气。 突然被人掐了一把。 粗糙的手指好似用了十成力道。 孟昭月深吸了一口气,忍得眼眶泛红。 说出口的声音里刚好带了点瑟缩,“娘,您别气,祖母的病确实等不得,等我回头挣了钱,会给您补上的。” 是软话,但藏着针。 . ------------ 第五章 但不多 孟王氏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宋大夫却频频回头,“从明日起便用老夫新开的方子来抓药。” 等他终于写完了药方,又细细交代了医嘱,还不忘深深看了两眼孟王氏才离开。 人是孟昭月请来的,自然没有不送的道理。 医馆的车刚走,孟昭明不知从哪窜了出来,硬拉扯着她往墙下走。 她拉扯不过,只微微拧眉抬眼问,“你要做什么?” 这个哥哥自小便游手好闲,美名其曰结交贵人,却一事无成。 更何况,她一向知道,他不喜她。 孟昭明难得摆了张好脸色,眼底是压抑着的精光。 “其实爹走之前给你留下了遗书……” 孟昭月心底一颤,爹爹自小偏疼她,她却没有见他最后一面。 原来,爹爹走之前也是惦记着她的。 “你去陪张大人用个饭,昨日你得罪了人家,赔个不是也是应该的,张大人可是刑部的大官,到时候咱们一家都被下罪,你可还对得起爹爹?” 陪人用饭? 孟昭月猛地咬了下唇,看着满眼盘算的孟昭明,“我去了你就给我?” “当然。” . 望春阁门口人流熙熙攘攘。 二楼包间,张正贤面前摆着一桌丰富的席面。 孟昭月被孟昭明推搡着进了门,又被他按在张正贤身侧座位上。 “嘿,大人,月丫头到了。” “呵!”张正贤挑起眉毛扫了孟昭月一眼,犹如毒蛇盯着猎物。 “来了?” 孟昭月双手紧攥,但想到爹的遗书,终是开了口。 “张大人,家有组训不为妾,何况小女更是一心只想伺候祖母百年,这才言语无状,还请大人莫要介怀。” 孟昭明面色一寒,被张正贤一扫,顿时有些气结。 但摸了摸袖口,转瞬又笑了,“嗐,我家月丫头就是死心眼,张大人您大人有大量。” 说着话,人已经起了身,走到孟昭月和张正贤之间,拿起酒壶给两人各倒了一杯。 袖口宽大,遮住了孟昭月的视线。 张正贤倒是将他的动作尽收眼底,狭小的眸子里压着精光,并未表现半分。 孟昭明支起身,将那杯加了料的酒晃了晃,塞进孟昭月手中,“这样,阿月你与张大人对饮一杯,聊表一下诚意,如何?” 孟昭月微微蹙眉,盯着酒杯看了一眼。 实在是酒这个东西没给她留下过什么好回忆,此时看着这杯中晃荡的酒面,好似又看到了那人似笑非笑的嘴角。 “喝了能让你痛快些。” 可是一点也不痛快。 “呵,那得看孟姑娘诚意了。” 张正贤不怀好意的声音响起,让孟昭月猛地清醒过来。 这么多年了,为何总是能想起他来。 孟昭明说了,要让张大人原谅她。 “还请张大人不与小女计较。” 话落,孟昭月抬手,唇瓣沾上酒,饮了一大口。 但酒水含在口中并未下咽。 她怕…… 突然,“嘭”的一声。 包间门被人从外踹开,力道极大。 孟昭月慌张间转头去看,一双玄色金丝钩织锦靴踏门而来,脚步从容淡定,气场冷硬。 再往上,陈墨绣祥云披风,火红狐毛领包裹着苍白的皮肤,五官极为艳丽。 “咕咚”一声,孟昭月心底慌乱间将酒水咽了下去。 “爷,您请。” 张正贤阴沉着脸刚要发作,转头对上谢倾言的视线“噗通”一声,跪下了。 “千、千岁……” 孟昭明懵了,立刻跪在张正贤一侧,“这位……” 谢倾言视线在室内轻飘飘地扫了一眼,扫过傻坐在那的孟昭月时微微眯起了眸子,抬手一挥。 孟昭明立刻就被打晕扔了出去。 与此同时,包间正中央被人放了一把格格不入的金丝楠木太师椅。 谢倾言坐在上面,一手托腮,一手用拇指摩挲着食指,听着耳边的求饶声。 “竟不知千岁归京了,下官该死,不知千岁有何指示?下官一定照,照做。” 他的声音带着讪笑、讨好,确实有那么点取悦了谢倾言。 但不多。 只见谢倾言撩起眼皮在他和孟昭月之间看了一眼,眉眼间刻意描出的柔透着股阴狠,“张大人好风流啊。” 声音没压太低,但就是让人心下无端发紧。 “千岁大人明察,这是臣欲纳进门的妾室。” 他,欲纳的妾室? 谢倾言笑了。 嫣红唇瓣宛如罂栗,妖艳但骇人。 “一、京中官员禁止押妓;二,禁止强买良家女为妾;三,纳妾须得有正妻族老证明。” 薄唇微掀,有理有据。 不待张正贤反应过来,他的手指重重落在木柄上。 “哒”的一声。 魏应立马一个手刀敲晕带走。 吴周紧跟其后,推了把正欲回头的人,急忙忙关了门。 怪有眼力的。 谢倾言斜了他一眼,端坐着,视线落在手上,半晌没动。 这望春阁里燃着地龙,热气从下往上窜,带着烛光飘然。 烛光微暖的黄色铺洒着满屋装饰,却没给孟昭月苍白的面容染上暖色。 修长脖颈下,锁骨明显,凹出来的坑里或许积攒了一点氤氲热气,烘着她睫毛微颤。 呼吸清浅,透着股小心翼翼。 没办法,谢倾言的气场过于凌厉强大。 就像三年前,她被他接到住所,总会被他锐利的眼神钉在椅子上坐立不安。 可如今情况不同了啊。 哪怕烈酒将她的记忆模糊,她也仍旧记得她已经出宫,不是他的对食了。 更何况明明是他毫无半句交代,就放她一人在宫中挣扎求生。 现在怎么还用这种方法欺辱她。 ——烈酒催情。 他总是又凶又狠,压着她不顾她死活的征伐,又嫌她在床上死板,只会哭。 所以便用烈酒勾她放纵,偶尔还会在其中加入秘药。 每月仅有一次是她,但往往让她在榻上生不如死。 也不知道他对其他女人是不是也这样。 想着想着,孟昭月人还老老实实坐在那儿,桃花眼里却浸满了泪水,只轻轻一眨,眼泪便不住地流。 一开始是无声的,后来便小声地啜泣。 唇瓣微抿,睫毛上都挂着泪珠。 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 第六章 不想问 天可怜见儿的。 只听声音,柔弱的样子便能自动浮现在他脑海。 谢倾言没看她,只心中嗤笑。 她还有脸哭? “过来。” 低低声音透着股沙哑和不易察觉的愤怒。 响在孟昭月耳中,宛如惊雷,哭声一顿,打了个嗝。 “嗝~” 以往她听他的话跟圣旨似的。 毕竟若是她迟疑了片刻,便会迎来铺天盖地的罚。 几天下不来床,数次。 虽三年不见,但记忆中的人与事深刻的好像就发生在昨天。 但这次略有些不同——她醉得厉害。 孟昭月半晌没动地方,只一个劲儿地搓搓蹭蹭自己下颌,把泪水抹得匀了些。 这倔劲儿。 谢倾言轻“啧”了一声。 两人隔着三两步的距离,若是听话,这会人已经到了。 偏偏他身前还是空无一人。 真是长本事了。 冷哼一声,谢倾言正欲起身,突然听到一阵脚步声。 他的身后,孟昭月不知何时站了起来,一个箭步蹿来。 “Duang”的一声。 她腿有些软,脑子有些懵,额头直直撞上谢倾言的背。 不重,但胸腔好像有了回声。 连带着心跳跟着乱了节奏。 谢倾言深吸了一口气,舌尖抵了下腮,脚步错开的同时声音低低响起。 “胆肥了?” 本是威胁,奈何孟昭月根本站不稳。 晃荡间,紧紧抓住了他的披风。 宽大的披风挡箭牌似的,牢牢立在她面前。 “大人,你没死啊?” 这句呢喃,说不清是抱怨,还是思念。 但成功让谢倾言动作一顿,扯着披风的手劲儿跟着一松。 直接将披风送到眼前醉鬼手中。 她还狠狠蹭了蹭。 孟昭月腰肢酸软,从体内烧起来的火好似点燃了她整个人。 急需眼前冰冷的人来降降温。 所以她紧攥披风,顺着力道,一下下往他身上蹭。 皂荚香混着酒气,疯狂窜入谢倾言鼻尖。 如一只刚洗过澡却偷了酒的猫咪在疯狂撒娇。 谢倾言狠狠咬了下后槽牙,这女人勾引他? “唰”的一下。 披风被他狠狠一扯,孟昭月顺着力道向地下扑去。 “唔~” 人倒在一旁,身子歪歪扭扭,玲珑曲线烫人眼,晃着头,口中呢喃。 这样子,看在谢倾言眼中,有点碍眼。 若他不进来,她该不会是要勾引那个老男人? 下一秒,谢倾言蹲下身,捏住她的下颌抬起她的脸。 苍白的脸颊倒是有了丝血色,但泪珠挂在通红的眼尾,对上他的视线时,贝齿狠咬着唇瓣。 整个人,娇媚得扎眼。 谢倾言话还没出口,就感受到了她皮肤传来的热度。 顿时一噎。 下一瞬,眸子陡然变得凌厉,冷光四射。 落在她下颌的手,缓缓揉了揉。 粗糙的指腹剐着她柔软的下颌肉,一下又一下。 三年前,每次结束,她都乖乖窝在他怀里睡。 他伸手勾乙勾,她便蹭一蹭他的肩。 可这次有些不一样,孟昭月好似陷入了滚烫的梦。 梦中有一只火热的手,游走她全身,又在她四处寻找时撤走,最后在她唇瓣轻点。 欲念熬人。 她气不过,张嘴就是一口。 手指被湿滑的唇瓣包裹,随后又被贝齿狠狠压下,血腥味飘散而出,可谢倾言眉头都没皱一下。 甚至还轻轻晃了晃指尖,往里凑了凑。 幽深的目光霎时也跟了过去。 滚烫的血液与视线让孟昭月尚在迷雾之中的意识短暂地回了笼。 迷蒙的双眼半睁着,琉璃般的瞳孔中映出一道记忆中的人影。 可不待她看清,人影散了。 谢倾言抽出手指,起身,居高临下地将她安放在瞳孔中。 两侧紧握的双手一再用力,最终,在她抬头寻来时,扯开披风衣带。 披风滑落,又被巧劲儿一抖,扑簌簌落下。 孟昭月那张足以魅惑众生的脸,瞬间被藏起。 黑夜好像才来,但为何梦却早已开始? 漆黑的视线放大了感官—— 熟悉的冷香窜入鼻尖,她清楚地感觉到自己被人拦腰抱起。 那人双手滚烫有力,能箍住她紧绞着的双腿,还能压制住她乱抓的双手。 一路穿过人声鼎沸的地方,伴着她最熟悉的脚步声。 三年,她像只被人抛弃的小兽,深夜中抱紧自己,却仍旧惶恐不安。 如今,倒是在这梦中睡了一个好觉。 只是,略有些后遗症。 孟昭月敲着脑袋醒来时,眼前一位大姐在打呼噜。 恍惚间让她以为自己仍在宫中小舍。 待看清了周遭,这才松了一口气。 “哎?你醒了?” 孟昭月扭头,见到一位小药童,正眨着大眼睛看她。 “嗯,多谢小阿哥,可知我怎会在此处?” 孟昭月起身,厚重的披风扑簌簌落下,堆在身前,让她一愣。 这料子手感极佳,柔软丝滑,花纹是金丝绣制,再加上火红的狐裘,一看便知不是凡品。 记忆霎时回到昨晚,那人……是真的回来了? “我也不知,听宋老说,是姐姐您自己走来的。” 自己? 一时之间,她竟然有些分不清,昨晚是真实发生的,还是梦境。 若是梦境,这披风与梦中的,也太过相似。 紧紧攥了攥,孟昭月猛地摇头。 无论是真是假,都不重要了。 她们早就在三年前,便结束了。 孟昭月缓缓松下一口气,细细感受了一番,看到手上的针眼后顿了顿。 “多谢宋老收留。” 但她身上并无银钱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只能厚着脸皮开口。 “我一定尽快找活计,劳烦小阿哥转告宋老,他日银钱一定补齐。” 小药童端着一壶热茶,往前递了递。 “宋老吩咐过了,这事儿不急,姐姐请自便,对了,宋老叫我提醒姐姐,入口的东西要小心些。” 孟昭月心下一紧,又行了一礼,将披风叠整齐放在榻上,这才转身出了门。 小药童看了两眼披风,转头就往后院跑。 “宋老,那位姐姐没问披风啊……” “哗啦”一声,又一声,两道人影接连闪过。 一道跟着往西,一道迅速往东。 . 下章想看男主怎么样:A.浪漫约会 B.意外吃醋 C.感情危机 ------------ 第七章 要活下去 晨光尚未穿过雾霭,天边仍旧一片鸦青。 早市的腾腾热气飘向京都上空,被寒风吹到了玉带河。 河水潺潺,带着烟火气绕了大半圈,终于在诏狱阴森的大门前,代替了血腥气钻入谢倾言鼻尖。 “主子,孟娘子什么都没问。” 那股子刚散了些的阴冷气息,转瞬又覆了上来。 “呵~” 谢倾言还是昨晚那身,只是溅了血。 白锦长袍上落了点点红,好似盛开的红梅坠落雪中,叫人无端发寒。 但京都的冬月不喜雪,萧瑟是它的底色。 孟昭月离了广生医馆,倒是有些舍不得那披风。 无他,那披风很暖和。 孟昭月拢了拢袖口,深吸了一口凉气,自嘲一笑。 罢了,那等高贵之物,自来便不是她的…… 冷风吹透了粗布棉衣,也吹醒了她的脑子。 小药童最后的话绕在她耳边,拳不自觉握得紧了些。 一个不察,被风吹起的灰尘迷了眼。 揉着眼角的手还没放下,就听到一阵刺耳的谈话声。 “郑大夫您消消气,十里八村谁不知道您老医术高超,广生医馆没有您那是他们的损失,嘿嘿。” 孟昭明的声音在拐角后传来,带着谄媚和恭维。 “哼,少来这套,要不是你给我打包票你妹子手里有钱,为了老太太买药什么都能忍,我能坑她那二两银子,呸,晦气。” 这是……郑二勇的声音。 孟昭明为了要她手中的银钱居然让人诓骗她,还拿祖母的药做靶子。 两人还在互相推诿,孟昭明越说越激动。 “放心,死丫头惦记我那个死爹呢,只要我骗她有我爹的遗书,保准儿她肯定听话,等拿到钱,我一准儿补偿郑二哥。” 修剪整齐的指甲陷入手心,孟昭月却不觉得疼,只觉满心荒凉。 吸了一口寒冷的空气,压了压心中的酸涩,孟昭月转身离开。 她要找个能让自己与祖母活下去的活计。 绣衣坊。 京城最大的绣坊。 只绣娘便有一百多人,其中不乏掌柜的从各地请回来的技艺精湛的老师傅。 孟昭月站在门口时,绣衣坊的门还没开。 但她身后骨碌碌过去辆华盖马车,飞檐上挂着一排华丽的宫灯,随之轻晃。 马车内,谢倾言一身正红蟒袍,端坐榻上,正欲入宫。 炉中升起袅袅香气,氤氲在他眼前。 此时,窗帘被风掀起,那抹挺拔的身影顺着缝隙进入他的视线。 谢倾言眸子紧了紧,什么都没问么? 拇指与食指相合摩擦,刺痛传来,让他瞬间回了神儿。 “哼。” 车轱辘压过地面,吱呀作响,遮盖了某人不瞒的冷哼。 片刻,谢倾言掏出一块绣着蓝底金边祥云的帕子,在眼前晃了一圈,随意擦了擦手。 . “哎?这位姑娘可是要……应聘绣娘?” 绣衣坊的小门不知何时开了一条缝隙,一位伙计伸着头看她。 孟昭月连忙上前一步,行了一礼,“正是,劳烦公子通报一声,我今日没带绣品,但是我可以接受考核。” 她自小便对女红格外喜欢,爹爹曾手把手教她,一针一线绣出精致的纹路。 初入宫时日子不好过,懈怠了一年。 但后来入了翊坤宫,只在晚间伺候太后洗脚,白日里闲暇时跟着一位姐姐学绣法。 如今算是最拿得出手的技艺。 “姑娘别客气,进来说。” 长相优越的人总是会有些优待,何况她漂亮的柔和,不扎眼。 各大世家贵族平日里总要绣娘上门给各公子小姐量体裁衣。 这样样貌出众的,人人都会多看两眼。 低眉掩下异样心思,温十年抿了口茶,继续等。 一件小小的手帕本是不难,可孟昭月手中的料子是双层丝绸。 她用的是民间少见的宫廷绣,图必有意,纹必吉祥。 而今她手中没有金银丝线,只用红黄二线‘平金打籽’。 一朵金黄为蕊的红瓣海棠寓意玉堂富贵,半轮金黄明月寓意泽被天下。 单样小小的,并未有任何交集,但却能让人一眼看出惊艳。 “你这丫头,倒是有几分本事。” 孟昭月嘴角含笑,不骄不躁的,冲温十年轻轻一点头,静等她接着说。 “可在这儿做活,也可回家做,每月月例五两银,须得完成五小件成品。若是能格外接活,每件按照大小难度,一两起价,可以包住宿,且包中餐,如何?” 孟昭月心下微松,冲她行了一礼,“多谢掌柜,住宿便不用了,其他我同意。” 签订文契,约定明日开始做工,孟昭月攥着自己那份,心里终于松快了些。 日头慢移至中空,时间来到晌午。 “死丫头,你还知道回来?” “哎呀娘,小姑说不定是给自己找婆家去了,您别生气。” “月丫头回来了?昨晚怎么回事儿?张大人可要了你?” 孟昭月暗暗磨着后槽牙,想当做没听见。 偏偏孟昭明不想放过她,整个人挡在她身前,一副不回话就别想走的架势。 深吸了一口气,孟昭月紧攥着衣摆,先看向她娘。 “娘,祖母的药可抓好了?” 孟王氏一噎,上前“啪”的一下拍在她身上。 “说了你娘我也病了病了,家里哪还有银钱抓药? 让你伺候张大人你还死不松口,这下好了,让人白睡一晚,身价银呢? 没钱抓药,你祖母死了就是你害的!” 果然。 “让你们失望了,昨晚没人碰我,”孟昭月声音平静,毫无半点波澜,“哥,你说的遗书,真的有么?” 她的桃花眼总是带了丝柔情,此时看着孟昭明却冷淡得如同陌生人。 “死丫头怎么看你哥呢?!” 眼看他恼羞成怒,要挥她巴掌,孟昭月脚步迅速后撤。 这巴掌擦着孟昭月鼻尖扫过,拍在了他娘身上。 “哎哟,你……” “哥,娘,我去看看祖母。” 懒得看他们,孟昭月抬脚便走,只留下一道清冷的声音。 . 次日,孟昭月早早收拾好后直奔绣衣坊。 第一个单子是同昨日那块双面绸一样大小的手帕。 但满屋子绣娘看她的眼光都带着防备。 回家又怕母亲和嫂嫂将这些东西据为己有。 一时间,她只好领了材料到附近渡口,借着阳光做绣品。 万千金光晃在自带光华的锦缎上,流光溢彩,反射到她脸上,将她认真的眉眼晃照得十分清晰。 远远就能看到她嘴角勾着的笑,怡然自得的。 ------------ 第八章 多谢大人 只是十年来,京都政局更新迭代,朝廷对于港口等地的管辖已大有不同。 她的针线不过穿过几个来回,耳边就响起一道粗犷的声音。 “哪里来的漂亮娘子,怎么跑这儿来了?” 尽管孟昭月很不想承认,但这道声音确是实实在在冲着她来的。 “莫不是被相公赶出来了?来来来,军爷疼你啊!” 粗鄙、无礼,带着下流的调笑。 尽管已经过了好久,孟昭月仍是瞬间回想起那位老太监。 手上默默攥紧了绣针。 虽细但却能给她一些力量。 “打扰了,我这就离开。” “啧啧啧。” 赤裸裸的目光从她身上扫过,伴随着品鉴似的声音,让人作呕。 孟昭月兀自准备收拾东西,却被人用一柄长刀挑起了下巴,被迫站直了些。 “爷让你走了么?” 爷这个称呼,看样子是个公的就能用。 孟昭月微微侧了侧头,身后空无一人,身前的也不是人。 深吸了一口气,孟昭月轻阖眉眼,“官爷,我是良家女。” 美人低头,温婉昳丽。 阳光下的孟昭月仿佛发着微光,任谁也无法直视。 李二被她的模样蛊惑到呆愣住,尚未等反应过来,一道破空声袭来。 “当啷”一声,长刀脱手,砸到孟昭月身前。 她脚步微微后撤,在众人惊骇、李二的惨叫声中,看向来人。 谢倾言身着白狐裘玄底绣金竹披风,脚踏黑金锦靴,腰挂金毛拂尘,顶着万米阳光,嘴角带笑,目不斜视。 一步步好像踩着众人的脊梁,最终停在了她身边。 低头扫了眼简陋的石桌石凳,撩起衣摆。 “坐。” 只有一字,除了孟昭月和谢倾言带来的人,像是被按下了开关。 “噗通”“噗通”的,成排的跪下了。 尤其李二,捂着手腕,双眼通红,却不敢吭声。 谢倾言坐得稳,矜贵的模样将石凳做出了太师椅的架势。 他的模样,与三年前并无差别。 本就有所怀疑的事情突然被证实,反倒让人平静下来。 只是,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孟昭月的视线从他脖颈处移开,看向远处。 海面突然反射出一缕金光,照到她湿润的眼角。 “参见大人。” 良久,久到现场除了压抑的呼吸声只余海浪的声音。 她终于缓缓弯腰,行了个标准的宫廷礼。 头微低,错开视线,双手交叠放在身侧,屈膝。 以往在皇宫中,见到贵人都是如此行礼。 谢倾言眯了下眸子,脸色瞬间阴沉下来,周身笼罩着一股极低的气压。 风雨欲来的架势,似冷气过境,欲要将人冻僵。 但最终,他只是缓下呼吸,目光在行礼的人身上细细看了两眼,抬手轻挥了一下。 “寅朝律例,调戏良家妇女者,断手断脚;执法者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吴周话落,也抬手一挥。 魏应手中长刀瞬间出窍,直奔李二。 “不不不,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小的知道错了,真的,小的上有老……唔!” 一条血淋淋的舌头掉了出来,他口中的求饶转瞬变成了呜咽。 周遭人噤若寒蝉。 孟昭月因为离得近,手面被溅了两滴血。 血腥气直奔她来,刺得她喉结发痒,身子跟着颤了颤。 谢倾言心下轻啧了一声,“起来,坐。” 声音一如既往的轻,无情中带着丝高高在上的怜悯。 听在孟昭月耳中,熟悉的,好像回到了他的长春宫。 可这里,是港口。 海风吹来一阵腥咸的味道,融合着血腥气,着实不太好闻。 与记忆中那个清冷却带着沉木香调的长春宫完全不同。 是啊,她出宫了。 孟昭月深吸了一口难闻的味道,尽数咽下,直起身子,候在一旁。 直愣愣看着石桌上的办成绣品。 等他们办完事,她还要继续绣,只是要换个地方了。 她这不声不响却似带着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倔劲儿,成功让谢倾言的眸子又沉了一些。 舌尖缓慢划过齿缝,想着记忆中她的样子,生生给气笑了。 魏应和吴周对视了一眼,立马懂了。 魏应将人提走,远点再杀。 吴周则解决了战战兢兢的其余人,“都散了。” 话未落,人影已经远离。 但声音仍旧清晰,孟昭月立马上前收拾东西。 其他人叩首谢恩的时候,她顿都没顿。 着急的,好像身边人是什么洪水猛兽。 谢倾言抬手敲了下桌面,不轻不重的声音砸进孟昭月耳膜。 “哒~” “让你走了?” 孟昭月微顿,手掌下意识紧握,绣针刺入指缝,疼得她一抖。 桃花眼霎时被激出一层薄雾,潮气晕染出好看的琉璃。 谢倾言好似听到她低低地吸了一口气,转头看她时只见唇瓣上贝齿轻碾。 记忆转瞬回到昨晚。 拇指上结了血痂的压印再次被碾开,谢倾言的眸子紧跟着眯了眯。 陡然变换的气场,让孟昭月滞了滞。 “深谢大人相助,大人秉公执法,是百姓之福。” 九千岁在京都的威名其实压根不用他出手。 人往那一站,自是招牌,谁也不敢妄动。 孟昭月不知道他为何纡尊降贵的来这,左右定不是为了她就对了。 但没有被救不谢的道理。 只是这句道谢似乎还夹杂了撇清关系的嫌疑。 落在谢倾言耳中,怎么都觉得不中听。 他一下下敲着石桌,规律得好似和尚在敲木鱼。 这是他烦躁不耐却要思考时的表现。 孟昭月微抿了下唇,暗恨,三年未见,脑子里竟仍有忘不掉的细节。 深吸了一口气,她将刚从指间拿下来的绣针放入包中,静悄悄收拾。 好似只一味的想默默远离。 余光将这一切收入眼中的人胸中好像堵住一团棉。 憋闷得难受。 不远处,吴周面无异色,但脚步声略重。 谢倾言缓缓看向远处,“啧”了一声。 “滚。” 孟昭月收拾包裹的手停了,随后顺势行了一礼。 “多谢大人。” 不等人再多言,起身捞起包裹就走,背影清瘦,步子坚定。 寒风吹起她漆黑如瀑发尾,发丝飘飘,擦过谢倾言脖颈上白狐裘毛领。 与她的态度一样,再明显不过了。 . 谢倾言:…… 老粉福利,征集你心目中男主的想法,他会如何腹诽呢? 会征用到正文哦。 ------------ 第九章 会是谁? 她谢的是…… 他让她滚? 想起她指尖冻得发红还偏要穿针引线的模样,谢倾言狠狠咬了下牙。 “说。” 半晌,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好像含着冰碴。 吴周被冻得一抖。 “主子,那船明面上是运的是瓜果蔬菜,但实际上藏着三箱金,与之前九边重镇宣府为掩人耳目运到淮南那一批,数量一模一样。” 寅朝自建国起,金矿便极少,是以金子禁止流通。 沈庭威的胆子越发大了。 “跟好了,要知道每一箱的去处。” 十五年了,该还债了。 寒风中,谢倾言的双眼好像淬了冰,透着锋利的血色。 而他身后,孟昭月一步步远离,包裹被她紧攥出细密的褶皱。 似她心底慌乱中疯涨的荒草,密密麻麻。 走过一家卖卤煮的店面时,她抽了抽鼻尖。 肚子咕噜一叫,跟着凑了个热闹。 瞬间,孟昭月笑了。 活着,挺好。 扯了下怀中包裹,又摊开手掌往手心吹了吹。 只是单纯地忘了她,也挺好。 僵了的指尖乍然得到血液泛着红,像她眼尾的颜色。 回到绣衣坊,找温十年要了块偏僻的角落,蔫儿声绣着漂亮的花纹。 这一针一线,都是她立命的本钱。 当天晚上,孟昭月用绣好的第一块手帕,预支了一两银钱,在医馆抓了药才回。 而看过祖母回了屋,一览无余的小屋内,床榻之上却放着一件不属于她的东西。 ——那是一件披风。 外层是素净的棉布,里层却是柔软的锦缎,就连围帽处的绒毛都被棉布遮盖。 乍一看,简单厚实,实用极了。 会是谁? 孟昭月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热气成雾,遮挡住了她酸涩的眼睛。 次日,她特意早早起来,照顾好祖母后等在院中。 “娘,您最近有做新衣么?” 虽然知道可能性很小,她却还是想问,声音里不自觉含了些期待。 可叫孟昭月失望了,孟王氏狠狠拧了下眉。 “做什么新衣? 你祖母药都快吃不起了,你还惦记做新衣裳? 死丫头,白眼狼! 一天天净吃白食,我告诉你,再不找个人嫁了换钱,可没银子给你祖母抓药,害死……” 她的反问脱口而出,孟昭月瞬间便知道了答案。 一声声唠叨砸进她耳中,却再没撼动她情绪。 孟昭月深吸了一口气,毅然打断了她,语调又恢复了清冷。 “我找到了绣活计,还是您娘家的表叔公帮忙找的,他老人家说帮我找个正经活计,比把我往火坑里推强。” 孟王氏脸色憋得涨红,手指着孟昭月死活说不出话。 孟昭月低眉顺眼地一点头,“辛苦母亲了,等我赚了银钱,就给母亲做新衣。” 话落,她回屋将那件披风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柜子最下层,一眼都不敢多看。 . “什么?你说张大人被夺职下狱了?” “别嚷嚷了,听说还是那九千岁派人来的,入了诏狱能有几个回来的啊。” 小摊位上的热气熏了人满脸,但摊位前的人却下意识抖了抖。 一听诏狱两字,就发寒。 当朝九千岁,深受太后与陛下信任,别说小小八品官,就算是三品以上大员,见到他都得避其三分锋芒。 让百姓谈之色变,还能止小儿夜啼。 孟昭明下意识咽了咽口水,人有些站不稳。 . 金乌西沉,绣衣坊众人归家的归家,下工的下工。 孟昭月也一样,决定将没做完的绣品拿回家,顺便陪着祖母。 一路上,寒风吹脸,数次想起那件披风,又次次拔回神思。 等找到‘失主’,她会还给他的。 紧抿着唇,孟昭月一步步往家赶,万万没想到,刚一进门,兜头就是一巴掌。 “啪”的一声。 耳边一阵嗡鸣。 灼烧感瞬间蔓延了整脸,通红的指印异常清晰。 孟昭月下意识抬手,虚虚放在脸颊上方,一片麻痒中她抬头看向眼前。 “好你个死丫头,扫把星,不仅藏钱还藏衣服? 祖母快要用不起药了你不知道么? 啊? 你个不孝女,赶紧找个人嫁了换些银钱给祖母治病。 否则我就打断你的腿!” 这声音咬牙切齿,眼神儿里都恨欲其死的狠劲儿。 孟昭月捂着脸的手渐渐松了,被疼痛逼红的眼睛中冷淡无情。 看他指着她破口大骂、看他身后看拿着那件披风翻白眼的娘和嫂嫂。 视线轻轻一扫,孟昭月咽下口中牙齿硌到软肉的血腥,竟然还勾了丝笑。 只是,没什么活人气儿。 用力攥了攥手中的包裹,孟昭月终于开口,“那衣服是我在死人身上扒下来的,谁叫我的被子太小,母亲和嫂嫂若是要,尽管拿去便是。” 她睁着一双漂亮的眸子,却毫无感情。 像是在看死人。 加上她说的话,孟王氏两人瞬间松了手,还嫌晦气地拍了拍。 “好你个死丫头,什么东西都拿,你要不要脸?” 孟昭月冷冰冰的看着那披风垂落在地,掀起一阵灰尘,眼底压抑着的是他人无法看清的晦涩。 果然,确实不属于她。 深吸了一口气,又咽下一口血腥,孟昭月缓缓摇了摇头。 若是要脸,这会已经死了。 可她知道母亲不是真想知道,否则不会每次入宫看她只知道要银子。 就连好话,拿了银子后也不会再有。 看不透时,亲情总是心中所累,看透时,她只在乎在乎自己的人。 “以后祖母的药我会按时买,哥若没事,我就回去做活儿了。” 孟昭明蹙眉扫了他一眼,张口欲问。 半晌,脸颊上的肉抖了抖,到底没张开嘴。 坊间左邻右舍离得近,吵吵这么几句话的功夫,门外已有不少人眼神黏上他们了。 孟昭月站在那好似一根孤树,挺拔无畏。 但孟昭明几人还是要脸的。 “放心,你既不愿意,我自不会勉强你做妾,以后定然寻个好人家。” 乍然改口的话就像池塘中的月亮,漂亮的虚假。 对于她来说,可笑又无用。 孟昭月眼神都没晃一下,只微微抽动了下红肿胀痛的脸颊,警醒着。 ------------ 第十章 被打哭了? 哪怕这两句话还挺像人话,只是可信度太低。 她可有可无地轻点了下头,话音很轻。 “那我先去看祖母了。” 话是这么说,但她先回了自己小屋,在冰冷的水中拧了个帕子,冰敷一下脸颊。 省的祖母看见又要难过。 天彻底擦黑,她才进了里屋。 许是她早上说的话起了作用,祖母身上暖和却清爽,精神也好了很多。 她在这个家里苦苦挣扎不过就是为了祖母能安享晚年。 三从四德裹胁着女子的一生,若无良人,不嫁也罢。 但听孟昭明的意思,想来不会放弃将她嫁人。 除非,她能先与人定下…… . 九千岁府。 “三箱金兜兜转转,两箱入了丞相府,还有一箱入了后宫。” 沈庭威的嫡女如今是中宫皇后,这箱子金入后宫倒是能理解。 可丞相府…… “还有件事,”吴周顿了一下,“孟娘子被打了一巴掌。” 谢倾言一直摩擦着的手突然停了,掀起眼皮凉凉地看了他一眼。 “哭了?” . 腊月初十,在民间称为冬舂米,寓意年年有余五谷丰登; 是南极长生大帝降现之日; 也是实际手握皇权之人——当今太后的寿辰。 全国官员们想着法的往殿前送礼,这些东西都会经过谢倾言的查验。 但京城高官厚禄者,则可在寿宴当天进献寿礼,以表心意。 所以,对于四品以上官员来说,往往提前一个月就要准备,以免让人说心意不够。 尤其是丞相这种与太后同气连枝的官员。 为了准备寿礼,丞相夫人让嫡子在各个绣坊请了数位擅长宫廷绣的绣匠。 当中就有绣衣坊,孟昭月。 .丞相府。 秋铭安一身华服,手上拿着绣衣坊给他看的样块,虽然他是男子,但这些年穿过的衣服也都是各大绣坊的顶尖货色。 刺绣是懂得。 这样绝美却不骄不躁的女子,竟然还有如此好的手艺? 不可思议。 孟昭月对上他惊叹的目光,不卑不亢,柔柔一行礼,“绣坊派我来,尽听公子吩咐。” 秋铭安终于回神,移开目光,“在下失礼了,是我母亲要给太后准备寿礼,需要懂得宫廷绣的绣娘,一会可能会有其他绣娘同你一起研制,还请别介意。” 这话温和有礼,毫无半点架子。 堂堂相府嫡子,金尊玉贵,又玉树临风,合该有些傲气。 孟昭月心中有些稀奇,但面上却并无任何多余神情。 “公子放心,我懂得。” 秋铭安没忍住又看了她两眼。 眼前人眉眼间透着一丝包容柔和,更像是见过世间苍凉与繁华后的冷寂。 可她肌肤白皙,桃花眼微挑,鼻梁挺翘,薄唇淡粉。 最重要的是,每当她抬头看向自己时,眼珠好似通透的琉璃。 让人有些移不开视线。 再加上这标准的站姿,挺拔如松,竟是比他那几个庶妹的规矩还要好。 他想得有点认真,眼神儿又不住的打量,孟昭月微微蹙了下眉。 多少是有些冒犯。 哪怕是丞相府嫡子,也不应该用如此直白的眼神审视他人。 孟昭月微微挪了挪脚,语调微冷,“还需麻烦公子引我去后宅。” 秋铭安猛地清醒过来,暗恼自己无礼,轻咳一声掩饰后立马转身引路。 但他耳尖红得要滴血了。 孟昭月没看见。 跟在她身后的燕儿,以及刚巧进门,走过回廊的丞相秋兆恒和谢倾言看了个正着。 谢倾言眯了下眸子,嘴角的笑意似乎浅了些,“令公子这是……” 秋丞相眸子黑了几分,抬手一招。 管家立刻上前,“相爷,是公子为夫人寻回来的绣娘。” “嗐,是为太后赶制寿礼,千岁莫怪。” 谢倾言老神在在地点头,视线却久久没收回来。 还笑得出来,想必脸不疼。 他今日是直接从宫中来的,手中拿着那柄特制金丝拂尘,两指粗的手柄反射着冰冷的光,在他手中连转数圈。 停下来时,柄的根部,直直朝着秋铭安离去的方向。 眼皮上下一合,戾气迅速压下,嘴角微勾,“理解理解。” 四个字,从他口中出来好似转着圈。 轻飘飘的冷音儿带着让人发冷的柔,是他刻意维持了十五年的调子。 秋丞相轻轻瞥了他一眼。 谢倾言眉眼阴柔,嘴角含笑,偏偏脸颊又有些棱角,看起来足够阴狠。 又因为净身时已是成童,身量比其他太监高出不少。 三年边疆生涯还让他带了些戾气,看起来并不向寻常太监般柔弱。 太后一路扶持他掌管三大厂,直调锦衣卫,甚至可直接拿官下狱。 且他心狠手辣,对谁都不客气,是一把锋利的刀。 “千岁这边请,之前便听说太后犹为欣赏前朝李自在的画作,偶然间获得,倒是麻烦千岁刚回来就要跑一趟。” 谢倾言嘴角一直勾着,一手把玩拂尘把,一手轻轻带着莹白云锦金丝绣蟒的披风。 显了几分柔弱。 “为太后分忧,应该的。” 声音低低的,透着股漫不经心的懒散。 跟平日的语调相差不大,但细听便知,好像有那么点心不在焉。 吴周跟在身后,下意识慢了一步。 果然,走在他前头的人微微动了动脖颈。 借着这个姿势,又瞥了后宅方向一眼。 下一秒,吴周好似听到了磨牙的声音,但有点不太确定。 谢倾言在摇头轻笑,顺便借着这个姿势将视线收了回去。 在秋丞相看不见的地方,眼神阴沉了下来。 嘴角那抹冷笑更是带了点嗜血的味道。 微微低头间,谢倾言看了眼身上的披风,随后轻轻一扯。 衣带缓缓打开,任由披风缓缓下滑。 吴周刚要伸手扶住,谢倾言好似能看见后面似的快步往前一迈。 好了,厚重金贵的披风扑簌簌落下,鞋底的灰快被擦干净了。 吴周伸出的手立刻收了回来。 很难说他主子不是故意的。 谢倾言轻轻“啧”了一声,不动了。 走在前头的秋丞相回头看来,第一眼落在他劲瘦的腰上。 看着怪有劲的,沙场历练出来的? ------------ 第十一章 烧了 谢倾言轻飘飘看了吴周一眼,随即压下眉眼,低声吩咐,“脏了,烧了。” 吴周顿了顿,随后上前捡起披风,在秋丞相看不见的地方抬头看了谢倾言一眼。 “是,主子。” 等人走了,谢倾言才转头,“叫秋相看笑话了。” “嗐,哪里哪里,千岁请。” 两人还未到书房的门口,秋铭安已经带着孟昭月到了后宅。 “母亲,这位是绣衣坊举荐来的绣师,”说到这,他突然转头,认真看着孟昭月,“还不知……针工娘子怎么称呼?” 这前后的称呼完全不同,前面还郑重其事,后面就变成了雅称。 别说孟昭月一愣。 就是他身后的丞相夫人也愣了愣,下意识还看了眼自己身边的嬷嬷。 “公子说笑了,我只是平平无奇的绣娘,夫人与公子称呼我孟姑娘就好。” 孟昭月醒过神来,不慌不忙地自我介绍。 她的镇定自若倒是让丞相夫人放心了些。 秋铭安虽已弱冠,但至今未曾订婚。 他的眼光颇高,满京城还没见哪个世家贵女让他多看一眼的。 “请孟姑娘看看这花纹?” 孟昭月细细看了两眼。 横五尺,纵十尺,是一幅麻姑献寿图。 以南极仙翁、麻姑献寿、青鸾献寿为核心场景,周边辅以仙鹤、蝙蝠等瑞兽,搭配寿桃、灵芝等吉祥元素。 这样一幅巨作,至少需要十余位技法高超的绣娘,连夜绣制数月。 “不瞒您说,这一副绣品的规格实在过大,夫人若想完成,须得有足够的人手和时间。” 跟前面几位绣娘的说法一样。 “你这丫头到底行不行?可别自己技艺不过关,跑这来瞎说的吧?” 嬷嬷声音尖锐,虽不怎么难听,但语调满是刻薄。 孟昭月轻抿了下唇,第一次出门接活,也不知道该不该如此实诚。 偏偏燕儿还去更衣了。 一时间没想好该怎么回,干脆保持微笑站在那里,一副忍了这顿刻薄的样子。 丞相夫人扫了她两眼,终于开口,“原准备的礼品突然出了岔子,只好另想办法,既如此……” 孟昭月站在丞相夫人身前一段距离开外,视线一直落在桌榻上的巨幅红绸上。 以至于秋铭安多看了她好几眼都没被发觉。 倒是丞相夫人说这话时斜了他一眼,随后才继续说,“以孟姑娘的眼光来看,该怎么调整更好一些?” 孟昭月沉默片刻,微微侧头看了眼身后。 燕儿还没回来。 足足过去半晌,她的声音才幽幽响起。 “若改成横五尺,纵五尺,正上方青鸾献寿为中心,仙鹤为辅,正中心以五福捧寿为主,周边用蝴蝶、绶带鸟、金瓜等祥物围绕,应当可以在一月内完成。” 丞相夫人微微思索间缓缓点头,忽然听见一道惊呼声从远处传来。 “不好了不好了,走水了!” 丞相府是一座五进院落,众人的呼喊声从最后面传来,大概是库房的方向。 放的是全家家当,平日里有专人把守。 如今突然走水,满府的人都着急。 秋铭安下意识看了孟昭月一眼,这才跑去。 “夫人也快去看看吧,您放心,我在原处不会乱走动。” 孟昭月终于被安排了一个座位,但她只是坐在那里,茶水糕点一概没动。 端坐着,细细打量纹样。 主家火光冲天,她尚且能静下心来琢磨绣法。 前院,谢倾言看着那冲天热浪,眯了下眸子。 “哟,相爷,我跟你一道去看看?” 秋丞相下意识蹙了下眉。 “嗐,救火兵丁想必已经来了,怎敢劳烦千岁,来人,好好请千岁大人用茶,我去去就来。” 中间穿插着那句,足以证明秋丞相的慌张,但谢倾言像是完全没听出来。 自顾自的一笑,进了书房边上的中堂。 “也好,我刚好想歇歇,秋相快去看看吧,别烧坏了什么重要东西。” 这话说的,库房里的重要东西,不就是金银财宝么。 秋相被他这阴阳怪气的话一说,甩了甩袖子走了。 留下一位面上有些焦急,却不敢动的管家。 倒是怪忠心的。 谢倾言依靠在太师椅上,杵着一只胳膊,中指揉着太阳穴,心中轻嗤。 他这想睡一觉的样子倒是让管家放下了心来。 可这边刚放下心,那边就觉得有点迷糊。 而他低着头,也就没发觉本该闭眼的谢倾言不知何时睁着眼睛,勾着笑,直勾勾看他。 直到他的双眼彻底紧闭,人也晕了过去。 吴周大摇大摆地往回跑,在中堂外看着谢倾言轻轻一点头。 谢倾言起身,脚步轻点地面,出了门。 书房自来都是办公之地,自然也是最有可能藏匿证据的地方。 笔墨纸砚干净整洁,摆放整齐,博古架上毫无灰尘。 简单大气,并没有过分奢华,好像是个廉洁的好官似的。 但谢倾言冷冷一勾唇,环视一圈后看向墙上那幅巨画——前朝书画家吴道子真迹,千金难求。 用来掩人耳目再合适不过了。 上前拉起卷轴,推门而入。 密室内有数个箱子,盛放密信卷轴,视线环视一圈,谢倾言的目光钉在了最后一箱。 那里露出一角铜绿。 ——是一块残缺令牌。 上面刻有“北镇抚司”——正是当年来人出示,被他父亲砍碎的令牌。 深吸了一口气,谢倾言原样将它放了回去。 书房门关严的那刻,他眼底的冷让吴周噤若寒蝉。 再次回到中堂,他用同样的姿势撑着额头,缓缓闭上双眼。 好似真的睡着了。 实际那支着额头的手指背后青筋凸起,好似一根根藤蔓正拉扯着他的记忆。 喷涌翻腾,回到了十五年前,血腥的那晚。 秋相寒着一张脸回来时,已经醒来的管家后背起了一层冷汗,但只弓身离开。 谢倾言像是被脚步声惊醒似的睁开了带着红丝的眼,墨一样的眸子如无底深渊,勾着嘴角看向秋相。 “秋相忙完了?可否将那画拿给咱家,好让咱家回宫给太后复命?” “正是正是。” 谢倾言眯着眼睛,看向门外寒冷的天空,湛蓝天穹上高悬着幽幽白云。 自在,缥缈无着。 ------------ 第十二章 撞到 走水之后要清点损失,早该告辞的话终于找到了机会。 丞相夫人阴着脸走近时,孟昭月立刻开口。 “想来夫人还有要事忙,我等就先行离开了。 至于这寿幛,若夫人信得过,可以交由绣衣坊,自会有绣工技艺高超的绣匠替夫人解忧。” “有劳姑娘跑一趟,我会好好思量。” 丞相夫人深深看了她两眼,倒也没多说。 孟昭月勾着笑,轻行一礼,向外走去。 路过燕儿时脚步未有丝毫停顿,只是随着步伐,将目光微微前移。 可她走出正房回廊,视线中突然出现两道身影。 打头那位身披黑金云锦白狐裘披风,手拿金色拂尘,明明五官出尘却神色恹恹。 脚步很轻,一步步似踏在谁的心尖上。 随风而起的披风尾摆将气场表现得淋漓尽致,行走间,目空一切。 雕梁画栋、水榭楼台、才子佳人,好像一切都无法入其眼。 孟昭月双眼微阖,睫毛控制不住地颤了颤,脚步不自觉放慢了些。 直到视线中的那道身影越走越远,拐过回廊,她才缓缓松下一口气,恢复了之前的速度。 在看不到谢倾言背影的地方,她可以走得很稳。 一步步往前。 然而,刚刚转过回廊,眼前突然出现一道阴影,将她整个人笼罩其中。 “唔~” 轻轻地“嘭”一声,她撞入了某人怀里。 触手是华软的云锦,金丝刺绣,温润极了。 可她只觉得烫手。 . 走过这条回廊,便是相府仪门。 谢倾言一路半耷拉着眼皮,却能听到突然传来的脚步声。 其中一道,属于孟昭月。 察觉到她脚步放慢时,谢倾言满心的暴戾顿时喷涌而出,险些烧没了理智。 此时,人在自己怀里,牢牢攥在手中。 那滔天戾气似乎终于不再作乱,随着理智回归而平缓。 皂荚香味在冷风中散得极慢,在她撞过来时,也跟着扑了满鼻。 谢倾言微微低头,鼻尖擦过孟昭月发顶,细嗅了嗅。 耳鬓厮磨总是最乱人心。 在撞到人怀里的瞬间,孟昭月就闻到了独属于谢倾言的冷香。 慌张后退的动作因他铁箍一般的双臂戛然而止。 她不敢抬头,只听到着自己狂乱的心跳,吞咽口水。 直到谢倾言毫不掩饰地低头凑上她发顶,动作坦然的与以前一样。 可是怎么能一样? 孟昭月深吸一口气,抬头,清冷倔强的目光对了上去。 “大人这是做什么?” 气息出口成雾,散在两人中间,朦胧了视线。 谢倾言的视线本就被睫毛挡了大半,如今倒是更隐蔽了。 而孟昭月是自下往上看,桃花眼似蒙了一层潮气,眼尾跟着勾勒出好看的弧度。 带着勾人的媚。 何况,她在他怀中,深深喘息让她的胸膛起伏完全陷在他怀中。 谢倾言的手不自觉在她腰身上细细摩擦。 细细感受着她的柔软,出口,话音轻柔。 “难道不是你撞我怀里?” 孟昭月苍白的脸瞬间涨红,气得。 “千岁请自重。” 说着话,人还不忘了一直往外挣脱。 只是她力气小了些。 谢倾言甚至只用了两分力,就将人牢牢箍在自己怀中。 感受着她的双臂杵在自己胸膛,连带着身体在细细地颤。 是慌张害怕地逃离,还是暧昧羞臊地撒娇,这个便是见仁见智了。 谢倾言挑了下眉,嘴角的笑容一如既往,微微压低了声音。 像是以往在床榻上才会用的调子。 “哦,现在识得我是谁了?” 孟昭月顿住了,紧抿着唇,不吭声。 她不明白谢倾言的意思,明明他在的时候也不会承认两人关系。 看着她被罚,任由她受伤,床上不顾她死活,走的时候不声不响…… 哪一件事,都说明了他对她的不在意。 她自觉出宫、远离,不过是想守好祖母,安稳一生。 为何要咄咄逼人。 明明,他还有别人不是么? 抽了下鼻尖,孟昭月再次瞥了眼谢倾言脖颈,声音带了些颤音,“堂堂九千岁,谁会不识得。” 谢倾言的笑钉在她微红的鼻尖上,细细品了品这话。 好像带了些委屈。 可她委屈的,是哪件事? 昨日被打时,是不是也是这表情? 心下轻啧了一声,谢倾言沉默着点了点头,双手微松,虚虚落在她两侧。 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却闭口不言。 好似带着鼓励。 鼓励她有委屈尽管说,他现下心情好。 但孟昭月根本不想与他对视,全部心神都在控制着身体。 时刻紧绷的身子在他松手的瞬间就在蓄力。 抓住时机,猛地用力后撤。 “唰”的一下,好似整个人从他怀中撕了下来。 谢倾言勾了勾唇,自然地将双手交叉扯了扯披风,往前拢了拢。 似乎要盖住某人刚刚留下的温度和皂荚香。 被她这么一闹,心里的烦躁倒是消了些。 不过…… 这丫头醉酒倒是比清醒着可爱些。 想到这里,谢倾言抬手碰了碰脖颈上的指痕,回味似的用舌尖舔过犬牙。 孟昭月整理好衣裙,刚好看到他指尖浅浅划过那道细痕。 片刻之前的所有忐忑、纠结,好似一个个巴掌,打得她不得不清醒。 “是我冲撞了千岁,望大人能饶了小的。” 这话平静如死水,半点波动也无。 谢倾言眯了下眸子,渐渐发冷的目光落在行礼的人身上。 看不清她的眼神,却能感受到她周身冷淡的气息,融在寒风里居然不知哪个更冷。 眼前人果然比三年前瘦了些,除了那儿、那儿,哪儿都瘦了那种。 脸颊上应该是扑了粉,遮住了不正常的红。 刚才不小心蹭下了些,露出其中一个指印,在她瓷白的脸上,格外碍眼。 深吸了一口气,谢倾言伸手向上抬了抬,“起来吧。” 声音恢复了平日里的调,拍了两下巴掌。 吴周不知从哪冒出来,接收到他的眼神,立马往前递了一包碎银。 “宫中给出宫宫女的柴薪银,你的这份主子叫我拿给你。” 孟昭月愣了愣,一时没接。 “怎么?觉得我赏你的?” . 哪个小细节戳到你们了? 留个印吧~ ------------ 第十三章 苏方绛 谢倾言冷嘲着开口,漆黑的眸子让人看不透。 孟昭月顿时抬手接过,又行了一礼,“劳烦大人了。” 声音略有点僵硬,但总归是接了。 谢倾言扫了她一眼,转身,目光转瞬阴沉下来,衣摆被冷风吹得猎猎作响。 朔风如刀,寒彻骨髓。 他要走的路,远不止目之所及的仪门,更不是车马可至的千步廊。 ——哪怕,那是寅朝上下,除了帝后只有一人才有的殊荣。 骄阳悬在头顶,却仍旧照耀不到深墙宫苑之下藏着的污秽,也照不化丧于北境十五年白骨露野的寒。 金光浸了紫宸殿的鎏金窗棂,发着冷光。 谢倾言捧着鎏银托盘入内时,太后正捏着漕运账本,指节泛白,风华犹在的面庞上尽是怒容。 他垂着眉眼,正红蟒纹袍角扫过金砖,悄无声息。 十五年的隐忍,哪怕权柄滔天,恨意凝实,也能不动声色。 “娘娘,”他将托盘里的卷轴和密信递上,声音低缓,“这是今日查到的密信。” 太后搁下账本,指尖在密信上划了道冷痕,拆开扫了两眼。 “秋相把持户部这十年,国库尚未充裕,他自己的腰包倒是鼓了不少。” 她抬眼看向谢倾言,眸中淬着权衡。 “你是哀家的人,这事儿还得你去办—— 带人去相府‘查查’,既是敲山震虎,也让他知道,这寅朝的财权,还轮不到他秋家说了算。” 袖中指尖微蜷,谢倾言躬身领旨。 太后要财权,他要血债。 这“贪腐”只是第一道口子。 “只是丞相势大,若搜不出实证,恐难以服众。” 谢倾言刻意留了话头。 太后冷笑一声,扔给他一枚鎏金令牌,“持哀家令牌去,若他敢拦,就说哀家要查的是藩王通敌,牵连相府,谁敢徇私,以谋逆论罪!” . 丞相府位于京都最好的地段,加之京东这处多是高门显贵,门口一里外往来商客络绎不绝。 谢倾言离去的脚步声消失后,孟昭月终于动了脚,原想直接回绣坊,但耐不过燕儿。 “孟姐姐,我们看看胭脂再回吧。” “来来来,小娘子看过来……苏州粉,扬州脂,擦了能招状元郎!” 燕儿扯过孟昭月时细细看了她两眼。 只见孟昭月唇瓣颜色浅淡,略有些苍白。 若不是她这双桃花眼,和浓密卷翘的睫毛过于耀眼,想必看起来不会如此有精神。 “姐姐要不要试试,我帮你?” 孟昭月往后退了一步,微微摇头,“算了,我不爱这些。” “呵,是不爱啊,还是买不起啊?” 两人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声音,虽娇嫩,但略显刻薄。 孟昭月扭头看了看,刚好对上一个衣着华丽的俏丫头不善的眼神。 “看这穷酸的,衣服洗得都发白了,还买胭脂?切!也就买些这小摊儿货色了?” 一句话,骂了两人。 摊主脸色涨红,但不吭声。 孟昭月倒是淡淡一笑,看着这位娇俏的小姐,语调平淡。 “这位小姐,我虽不富贵,但靠自己双手吃饭,足以。何况胭脂不过锦上添花,在这冬日,尚无米碳重要……” “自食其力,甚好!” 她话音未落,就被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打断。 众人回头,见一位玉冠束发,身着披风却手拿折扇的公子站在不远处。 见她们回头,他将折扇猛地在手心打合,勾着嘴角走近两步。 “小姐风仪,颇有大家闺范。” 视线一触即分,孟昭月扯着燕儿微微后撤,不像要保持合乎礼数的距离,更像是准备掉头就走。 “公子谬赞,告辞。” 几乎就在同时,刚还盛气凌人的人突然放软了声调。 “相府秋盈盈参见安王。” 孟昭月不着痕迹地蹙了下眉,但仍旧迅速行礼。 不止她们,周遭百姓听到这话的,只愣了一瞬,便接连跪地行礼。 一声声的“参见安王”此起彼伏。 “啧,什么安王,认错人了。” 秋盈盈立刻谄笑着起了身,“嗐,倒是我认错人了。” “切,什么毛病。” “就是,不认识也敢瞎喊,还是丞相府的小姐?” “也是,淮南王贪腐的案子还没着落,哪个王爷胆子这么大还敢进京?” 一声声奚落响在众人耳边,但完全分辨不出到底何人所说。 秋盈盈脸色不好看,却不再多言。 安王是当今的堂兄,其父亲为唯一的亲王,而他本人也已有了封地。 只有年底前这两月才会回京。 ——参加年宴。 孟昭月轻抿了下唇,到底直起了身子,转身便要离开。 可有人眼疾手快。 “哎,等等。” 安王喊了一嗓子,远远扔了个东西过来。 刚好砸进孟昭月怀中。 她下意识接住,是一盒口脂。 小巧的圆盒上不仅刻画了生动的倩影,甚至还镶嵌了东珠做陪。 怎么看都不俗。 也是巧了,她刚好识得此物,十多两银子一盒的苏方绛。 用了之后,朱唇绛艳,红润如春。 远比她自身淡粉的唇色诱人。 不知想起了什么,孟昭月赶紧摇了摇头,将东西放在摊子上,“多谢公子,但我家中清贫,无福消受此物。不敢劳烦公子割爱。” 话落,不卑不亢行了一礼,转身离开。 “果然不是亲生的,毫无半点相府夫人的风范。” 燕儿声音不小,身后两人都能听到。 安王的视线轻晃,久久未曾收回,眯着眸子细看了好几眼。 半晌过去,安王挥开折扇,轻飘飘瞥了眼一直站在他身侧的脸色涨红的秋盈盈。 “啧,秋铭安那小家伙连自家妹妹都管不好了?看样子,我得去教教他。” 秋盈盈浑身一颤,薄唇半咬,正想道歉却已不见了人影,只好愤恨地瞪着孟昭月两人的背影。 人来人往的街道,无人在意这里,倒是更多人被孟昭月的容颜吸引。 毕竟她长得过于美艳了些,着实很容易入眼,又很不容易从记忆中消除。 两人又逛了会,这才蹬上绣坊的马车,一路往西,回了绣坊。 “昭月回来了?刚好,相府差人来说,明日便将锦缎金线等备齐,指定你来做这寿幛,限盘金工艺,时二十天,若是可行,赏银分你六成,六十两。” 温十年温温柔柔地看着孟昭月,语调平稳,精准的拿捏人心。 ------------ 第十四章 寒鸦纹 这顶得上一年月银的数额,很难不动心。 孟昭月有些疑虑,但又想起东市房牙的话。 这钱,足够租个院子,接祖母单过了。 “我接。” 物料尚未送到,孟昭月便先回了家。 谁知刚到坊间小巷,便听到院中一阵鬼哭狼嚎。 “哎呦,那该死的,那么宽的路他不走,非往我身上撞,害得我这伤了腕。” “若非看他不过是个侍卫,定扒他一层皮,十两二十两的,打发叫花子呢!” “气死爷了!疼啊,疼~翠华,快给我拿点水!” 这是孟昭明。 孟昭月眉梢微微动了动,站在门外悄悄瞥了两眼。 只见院中,孟昭明瘫坐在椅子上,右手手腕处固定着两块木板,白色绢布缠绕挂在脖子上。 脸色发青,三分像人,七分似鬼。 睫毛动了动,孟昭月转身回了绣衣坊。 至少那里安静。 她拿出了昨日的半成品,在角落里开工。 光线携风一起穿过窗棂,轻抚在她纤细的手指上,在她眼底绘出光明的未来。 微风横扫,吹到城东,已变成愤风惊浪。 谢倾言跨马在前,数百名锦衣卫紧随其后。 吴周从远处赶来,冲他远远一点头后汇入其身后。 马蹄铮铮,热闹的街市已安静下来,百姓自觉让道,屏息间伸着脖子看热闹。 “相府今日不知冲撞了谁,真够热闹的。” “可不,先是青天白日走了水,又有九千岁率锦衣卫登门。” “你们说九千岁来干嘛的?总不能抄家的。” “可他也不像来救火的,更像是来打劫的。” 窸窸窣窣间,相府门口响起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 “九千岁去而复返,怎么不提前通传?老夫备下的清茶也就不撤了。” “秋相客气了。” 谢倾言抬手亮出太后令牌,嘴角勾笑,声音却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奉太后懿旨,查淮南藩王贪腐案,据悉涉案银两与相府有关,今日特来搜查账册,还请秋相配合。” 秋丞相一惊,转瞬沉了下去,“既是太后懿旨,老夫自然遵从,只是府中女眷内院,还请九千岁手下留情。” 谢倾言颔首,挥手示意锦衣卫分路搜查,自己则带着吴周和魏应直奔书房。 吴道子的溪山行人图被掀开的前一秒,他忽然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 “谢公公这般查法,是要把相府翻个底朝天?” 谢倾言顿时眯了下眸子,压下眼底的冷光回头,相府嫡子秋铭安。 青衫广袖,眉目清俊。 听闻此人好品茗论诗,避权谋霸术。 不知为何,他下意识瞥了眼这人耳下,又才对上他视线。 这眸子里,倒是藏着几分与年龄不符的沉郁。 有意思了。 “公公既然查的是贪腐,合该去账房查册,书房多是家父旧部书信,与案情无关。” “是不是无关,查过才知。” 谢倾言冷笑了一声,侧身便要绕开他。 两人手臂相撞,秋铭安怀里突然调出一样东西——那是枚羊脂玉玉佩。 一道深可见骨的刀痕,将上面独特的寒鸦纹一劈为二。 落在青砖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有多久没见到家族之物了呢? 谢倾言的呼吸骤然停滞,牙根紧咬,指尖几乎要攥出血来。 秋铭安像是慌了神,忙弯腰去捡,“这玉佩……怎么掉了……” 谢倾言在瞬间冷静下来,抢先一步拾起玉佩,指尖摩擦着那道刀痕,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秋公子这玉佩,倒是别致,寒鸦纹罕见得很。” 秋铭安抬眸深看了他一眼,“不过是市井淘来的旧物,公公若是喜欢,便送与公公了。” 谢倾言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掏出手帕将玉佩裹起揣进袖中,“无功不受禄,秋公子还是自己收着。” 说着便不再理会他,继续搜查。 半个时辰后,锦衣卫来报,账房里只查出几笔寻常的商户往来,并无贪腐实证。 而密室中的几个箱子早已被转移,空空如也。 倒也不多意外。 “秋相,”谢倾言走到院中,对着秋丞相拱手,“查无实据,是咱家多有惊扰,这就回禀太后。” 秋丞相脸上堆着笑,眼底却藏着冷意,“有劳九千岁跑一趟,老夫送送公公。” 谢倾言摆手拒绝,率人转身离开。 “大人,相府的账册上,刚购入大量乌头,有点不对劲……” 千户高谒出身于医者之家,是谢倾言特意招揽的心腹。 乌头无色无味,但剧毒,频繁触碰会造成麻木、心悸、呼吸困难,乃至死亡。 谢倾言眯了下眸子,冷哼一声,“查清楚。” 话落,转头看了吴周一眼,这才回宫复命。 . 次日,绣坊的门刚开,看门小厮眼睛还没揉开,就被眼前人一身华贵气场惊得闭了嘴。 “秋公子快请。” 绣衣坊分前中后三院,前厅是各绣娘的作品,展示以便售卖或接活。 中堂是为了接待贵客商定生意,后院则是绣娘们坐班食宿之地。 如今孟昭月站在中堂前,一眼便看到了端坐在那里的秋铭安。 略有些神思不蜀,手中还拿着一块罗帕大小的物件。 正是她绣出来的纹路——蓝底金边祥云图。 “孟姑娘怎么不进去?” 温十年的声音从她身后响起,惊了她一下。 但孟昭月很快回过神来,面容平静行了一礼,“坊主早。” 许是两人的声音惊醒了秋铭安,他扭头过来看了孟昭月一眼,随后又低头,细细看了那帕子。 甚至还捞过他腰间玉佩比划着包裹了一下。 孟昭月微微拧眉,往前走了几步,行了一礼,“不知公子可是送物料来的?” 秋铭安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轻点了下头,拍了拍手边包裹。 “出门时刚好碰到,顺路稍来。” 孟昭月刚想点头接过,就见他又深深看了她一眼。 似乎带着不可置信,肩膀微紧。 “姑娘这纹样绣得好生别致,像是独有的?” 寅朝的吉祥图样里祥云都是五彩,或金银双色的。 可也不至于因为颜色独特了些,便如此大的反应。 ------------ 第十五章 生气了 孟昭月不着痕迹的细看了他两眼。 “秋公子怎知是我在何处看来的?不过是手边只剩下此线,这才绣成了这个模样,公子喜欢?” 她的语调毫无半分波澜。 秋铭安紧攥了下那枚帕子,心底发闷,过了半晌才沉声道:“是挺喜欢,包起来吧。” 温十年眼尾一挑,笑着瞥了眼孟昭月,“多谢秋公子照顾本店生意了。” 秋铭安心不在焉,许久才又回过神来冲着孟昭月轻点了个头,“有劳姑娘了。” “应该的。” 孟昭月连忙跟上一礼,随后拿着包裹越过中堂,向后院走去。 因着寿幛用得均为金线,温十年特意给她拨了个小屋,又命众人不得靠近,才离去。 环境足够安静,她刚好能专心。 阳光透过纸窗照亮了她手中的深赤黄,泛起点点荧光。 孟昭月低头细细捋开缠结的线头。 金线丝丝在她指尖滑过,带着金箔特有的细腻。 忙得正专心时,小屋的木门突然被“砰”地撞开。 小屋的门被踹到了地上,她下意识攥紧了手中骨梳,硌得手心生疼。 “胆子倒是不小,什么活儿都敢接。” 谢倾言冷冰冰的声音随着他踏在门板上的脚步声一起传来,孟昭月抬眼去瞧。 只见这人一身玄色常服,未着披风,脸色沉得像是能滴出水来。 “参见大人。” 她手中还攥着刚捋的几根金线,人却已经起身行了一礼。 一览无遗的屋内,金线虽然闪耀,但在谢倾言眼中,都不如她晃眼。 尤其她微微发白的唇瓣,只一个照面,已经落在了他眼中。 此时,她微低着头,看上去安静乖顺。 谢倾言站在日光用门框画出的方正亮光里,背着光,将阴沉藏在眼底深处。 微低的眉眼扫视着她,视线落在她搭在身侧的双手上时,眸子狠狠一缩。 霎时间,声音似染上了万年寒冰的冷,“过来。” 半空中飘散着一股死寂的味道。 即使三年未见,孟昭月也清楚的知道他生气了。 但她只是起了身,定定看着他,“千岁大人何意?” 她的眸子一如既然的晶亮,带着股疏离,大胆地直视他。 不得不说,她胆子是真的大了。 谢倾言嘴角微勾,眸色却冷了下来。 锦靴一步步踏在青砖上,规律的脚步声一下下砸进孟昭月耳中。 带着万钧所压,从耳膜砸进心口。 混着心跳声,好像被什么野兽盯上了。 但孟昭月紧咬着牙,拳越攥越紧,任由丝线陷在手心,直勾勾盯着他。 看着他一步步走到身侧,然后不由分说地扯起她的手。 他的手宽大粗长,且一向有力,孟昭月用上了全身力气,还是被他一根根掰开了手指。 谢倾言冷着脸,嘴角却越来越大,带着满满的嘲意。 孟昭月下意识咬向唇瓣,很快见了血。 血总能催生戾气。 谢倾言眼里的阴沉顷刻间覆了全身。 手上狠狠一用力,扯着人,拿起金线,走到风炉前,抬脚踹翻了上面的铫子,露出火红的碳。 “你到底要做什么?” 孟昭月突然大吼了一句。 声音里带了些颤音。 谢倾言的动作微微一顿,但转瞬便恢复。 舌尖抵了下软腮,硬是将她两只扑腾的手扭到了一处。 顶着她的视线将金线连并刚从她手中薅出来的几根一起扔了进去。 孟昭月有片刻的呆滞。 她好像听到了金箔内蚕丝断裂的声音。 谢倾言见她安静下来,手劲儿便松了松。 不成想也就这个瞬间,孟昭月的手猛地伸向火炉,直奔金丝。 谢倾言眸子瞬间大睁,抬脚将炉子整个踹翻,火红的星子窜了老高,热气铺了满脸。 孟昭月的指尖堪堪擦过火炉,只抹了把热气。 但却熏得红了眼。 委屈、不甘。 “这是相府送来的线,给太后绣寿礼的,是有何问题?” 她的声音紧绷,压抑着满满的涩意。 而谢倾言被她动作惊得压根没听见,只喘了口粗气,迅速将人往自己身后狠狠一扯。 “下次想死就死远点儿,再在我眼前往火坑里钻,我就亲自弄死你。” 他攥着她的手腕,骨节硌在手心,狠狠摩擦,眼神儿里是压不住的戾气。 孟昭月胳膊被他拎得老高,整个人快要贴进他怀中。 布料暧昧的摩擦。 可她双眼通红,潮气满眼却未落一滴的模样,让谢倾言满心憋胀。 火星“噼啪”溅起,烧焦的丝线味弥漫开来,在剑拔弩张的氛围上火上浇油。 孟昭月鼻尖耸了耸,手腕往下扯,语调清冷倔强。 “既然大人什么都不愿交代,那便算了。” 她的挣扎在谢倾言眼里跟个小鸡崽子似的,但他还是松了手。 而他眼底不断翻涌着的怒火,在她话出口后,随着指尖几不可查地顿了顿。 舌尖在牙缝间狠狠一碾,出口的话隐晦极了,“高门显贵是那么好巴结的?入宫这些年,见过的龌龊还少?” 这话似带着钩子,将孟昭月的心口扯了一下。 是她曾错信他人,被人陷害险些丢了命,可偌大的相府做什么来害她? 她咬了下软肉,恢复冷静,撩起眼皮瞥他,“大人多虑了,我并未想巴结谁,这是绣坊派给我的活儿,拿钱办事而已。” 谢倾言蹙了下眉。 孟昭月当没看见,深吸一口气,接着道:“无论是何缘由,大人毁了此线,还请大人照价赔偿。” 声音清冷无情。 话落,不待谢倾言反应,人越过瘫倒的火炉,往外走。 横陳在前的双手紧握,指尖微微泛白,眼底压着委屈,出门后直奔中堂。 一般温十年都是坐在这里喝茶。 今日也不例外。 “坊主,”孟昭月直奔她来,“有人把线毁了,能不能请您配一份金线,挂在他账上。” 她的视线落在温十年眸子上,见那里似乎含着点笑。 “自然可以的。” 不仅答应得轻而易举,好似还未卜先知,“已经叫人送过去了。” 孟昭月动作微顿,但却松下一口气,行了一礼后离去。 走过后门时,刚好与谢倾言擦身而过。 . 宝子们猜猜是谁冤枉了谁呢? ------------ 第十六章 有缘 两人目不斜视,未给彼此一丝眼神,还不如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温十年幽幽收回目光,压下眉眼,勾了丝笑。 却道:“倒是没想到,千岁大人还有怜惜他人的时候呢?” 谢倾言动了动耳朵,确定人走远了才道,“骗我?” “我何时骗你了?” 温十年捏起茶杯轻抿了一口,但又像是只吸了口热气。 “秋铭安本是冲她来的,她母亲自然也是,奈何我们千岁大人棋高一着……” 不待他说完,谢倾言轻“啧”了一声,推开一侧暗门,率先走了进去。 温十年紧随其后,上下打量他。 “说起来,你的毒三年都没犯?” 隔着两副门板,两人的交谈声越发模糊。 而孟昭月一路不停,再次回到小屋时脚步顿了顿。 刚还在谢倾言脚下的门已经物归原处,并且开始遮风挡雨了。 下意识往四处看了看,却没见到任何人。 孟昭月一时有些迷惑。 但想到屋内翻着的风炉,孟昭月抿了下唇,脚步都快了些。 后宫之中曾有一位贵人,在屋内点燃劣质碳被闷死了。 可她开门后,不仅风炉好好的,碳还换成了白碳。 刚还四处漏风的屋子,此时已经有了点热气。 仔细看,她刚坐着捋线处还多了张暖椅,上面放着一个漆木盒子。 孟昭月深吸了一口气,视线在这屋子里晃了一圈,到底还是落在盒子上。 掀开,赤身黄的金线发着莹润的光,晃了下眼,角落里还有枚护指和小盒伤药。 护指是银质的,简单无装饰,只发着莹白的光,刚好是她的尺寸。 孟昭月用指尖细细感受了一下,里面刻着‘宴’字。 像是个统一样式。 可坊主的名字并无这字。 算了。 压下疑惑,孟昭月再次细细捋起金线。 金线穿过骨梳,温润的触感在手心划过,浮躁的心情慢慢被抚顺。 但许是今日出门没看黄历,不过短短一个时辰。 木门再次被敲响。 “请问屋内可是擅长宫廷绣的绣娘?” 孟昭月动作一顿,这声音好似昨日才听过。 “公子若有绣活儿可找坊主商议。” 她的声音如昨日一般,透着清冷梳理。 门外的人幽幽一笑,“唰”地一下,打开了手中折扇,摆出一副风流公子的模样。 “听姑娘声音耳熟得很,我们是不是见过?” 孟昭月彻底停下动作,心底叹了口气。 听闻安王虽好逸骄奢却不贪图美色,应当是巧合? “公子冒昧了。” 不管是何用意,这样出言调戏都不合礼数,孟昭月的声音霎时冷了下来。 但门外之人是寅朝郡王,天潢贵胄,面上再和蔼,骨子里也刻着傲气。 安王眸子微眯,压着戾气微微偏了下头,动了动手指。 暗卫顿时现身,破了门。 “哒”一声,寒风掀门而入,破开热气直奔孟昭月面门。 眉心微蹙,孟昭月紧咬了下牙,起身往门口走去。 安王还在门口,只是用折扇在手心一下下点着,好整以暇等她来。 “不知公子有何事?” 孟昭月面容罕见带了些冷,立在屋内,远远瞧着他。 “本王就说这声音耳熟得很,看来姑娘与本王还是有缘的。 听闻这有人接了给太后绣制寿礼的活计,本王特来见识一番。” 安王话落,抬腿就往前走。 他已自认身份,腰间又挂着身份玉佩,她自是拦不住人。 孟昭月跪地行了个大礼,身姿纤细。 “可能要让安王殿下失望了,寿幛尚在准备中,还未开始绣。” 绣绷上的锦缎尚无一针一线,她并未撒谎。 安王的步子顿了顿,折扇打开扇了扇,“嗐,姑娘快起,倒是本王心急了。” 孟昭月还是清清冷冷的,起身后挪了几步,站在门边。 稍微抬脚一迈,便能出门。 “既如此,本王应当赔礼。” 安王视线在她脸上扫过,笑得略有深意,拍了两下手。 门外即刻有人抱着一匹华美艳丽的妆花锦缎往前来,弓腰候在门外。 “姑娘看看可还喜欢?” 这匹布能顶得上普通百姓一年开销。 孟昭月眼睛都没眨一下,虽然谦卑却并没有自惭形秽。 “王爷折煞我了,寿幛一事相府已经付过报酬,怎敢再劳烦王爷。” 安王眯了下眸子,“哦?” “何况您定是心系太后寿宴才欲查验绣工,以免出现披露,应该的,只是王爷不如改日再来?” 她尽量将话说得滴水不漏,倒是让安王多看了她两眼。 “如此也好,你们坊主可在?” 坊主没在么? 孟昭月蹙了眉,刚还在中堂的。 “安王稍等,我去帮您寻。” 话落,人转身出门,路过窗户时挨个将窗户打开才走。 安王也没再继续在屋内待着,反而在院内仰头四处望了望。 半晌过去,才幽幽出声,“可有人跟着?” 抱着布料的正是刚刚那位暗卫,站直了身子缓缓摇头,“暂时没有发现。” 没有? 安王冷嗤了一声,半眯着眸子往里屋看了看。 风炉里的炭还没烧完,热气氤氲,毫无半点烟气…… “不急,送进去。” 孟昭月回来时,院中也已经没了人。 只有屋内桌子上多了一匹布。 门窗仍旧是大开的样子,所有东西原封不动。 孟昭月抿了下唇,决定将东西搬到绣间,将原有的角落扩大了两倍。 既方便了做工,也不至于担惊受怕。 次日,斜阳切近坊间,孟昭月正俯身绣寿幛的云纹边角。 金线在她指尖绕成细环,刚要固定,就听见安王尾音轻扬的声调。 “姑娘怎么换地儿了,让本王好找。” 明黄色锦袍映入眼帘,安王笑得温文尔雅,掀开了手中锦盒。 “本王特寻了些冰蚕丝来,据说染了云母粉,绣在寿幛上会映光,姑娘看看合不合用。” 满屋绣娘低呼出声——那丝线细如发丝,在阳光下泛着淡金的柔光,确实是难得的珍品。 孟昭月却没伸手,指尖悄悄攥紧了绣针。 “王爷客气了,相府派人送了金线,其余绣材绣坊也有专门供给,这丝线贵重,我万不敢收。” “不过是些小玩意儿。” 安王把木盒往她面前推了推,于此同时,脚步微错,微低下头。 远远看去好似格外亲昵。 ------------ 第十七章 眼熟么 孟昭月往后退了半步,避开他的靠近。 却见安王目光落在绣绷上的金线云纹上,指尖隔着些距离,虚虚抚过。 “姑娘这金线绣得精妙,本王这冰丝倒是显得多余了。 不过……三日后本王在府中设宴,府中刚好有一位嬷嬷在太后身边待过一段时日,不如邀姑娘过府,商议一下纹样细节?” 孟昭月嘴角微微一扬,声音清冷,“多谢王爷抬爱,只是我手笨,只会绣活,不善应酬,恐扫了王爷雅兴。” 她确实不需要,毕竟她在太后身边待了九年,足够了解了。 话音落下,她低头收拾绣针,眼角余光扫过冰蚕丝线,那接头处竟绣着个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纹样。 半月形轮廓中嵌着三颗小星。 ——这是南朝的图腾。 安王轻叹了一口气,在冰丝上点了点,“好吧,若是姑娘改了主意,随时派人去王府传话。” 说罢转身离开,走到门口时视线若有似无地往街对面瞥了一眼。 立即勾起嘴角转身冲屋里喊了一声,“本王静候佳音。” 这才笑着大步离去。 前厅、中堂和后院顿时响起一片赞叹声,“刚刚那是安王殿下吧?对这位姑娘也太上心了……” 孟昭月还在回想着冰丝上的纹样,久久未曾回神儿。 . 九千岁府,暗卫回来时谢倾言刚好耍完一套长枪。 身子在寒风中冒着热气。 “主子,安王前日在街上碰到孟姑娘和相府庶女,随后去了相府密探半个时辰,就在咱们之前。” “呵!”谢倾言眯了下眸子,声音发冷。 是他? 安王祁怀瑾,曾在宫中见过孟昭月,还查到了他身上。 也不止一次试探他。 想来他见到孟昭月第一眼就认出了她,所以这次的目标,应当也是他。 昨日孟昭月委屈到眼眶通红的样子在脑海里晃了一圈,谢倾言顿时心口一滞。 他好像冤枉她了。 深吸了一口气,谢倾言将手中长枪狠狠刺入不远处树下,“镪”的一声。 “主子,太后娘娘派人请你入宫,还有,安王邀请孟姑娘三日后入府赴宴。” 吴周过来传话,前半句说得稳稳当当,后半句的声音越来越小。 谢倾言周身霎时布满了戾气,愤怒险些烧没了他的理智。 双拳紧握,指尖陷入手心。 刺痛唤回神思,嗓子里含糊着一声“呵”笑声,冷着眸子交代,“备车进宫。另外,查一下安王与相府的往来关系。” 寒风萧瑟,谢倾言阴着脸上了马车,一路行至千步廊尽头。 披风扫过汉白玉砖,一步步踏进血仇的终点。 再出来时,时已入夜。 冰冷空气如巨石压着他,满心沉重,本该回府的脚步顿了半晌,终于还是拐去了绣衣坊。 绣衣坊大门紧闭,后院却亮着一盏烛光。 烛火微微晃动,在窗上勾勒出一道纤细的身影。 牵线,入针,每个动作都清晰可见。 哪怕隔着纸窗,谢倾言也能想象到她的模样——定是眉眼舒展,细致认真,眼里乘着光。 可夜凉如冰,坊间里无甚炭火,他甚至能看到她喘息时化出的雾气。 本极为畏寒的人,这会倒是能忍。 他与那道人影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却始终无法伸手触碰。 像隔了天堑。 又细细看了两眼,谢倾言终于抬脚,一步步登上台阶。 “咔吱”声很轻,脚步声也很轻 但因为响在深夜,便足够惊人。 孟昭月猛地一抖,绣针偏了一下,刺入指尖。 “嘶~” 血珠滚出,通红碍眼。 孟昭月下意识吸了口气,迅速移开手指,见血没低落到锦缎上才松了肩膀。 随即一边将手指放在口中吸吮,一边抬头。 先入眼帘的,是那身红狐裘墨锦祥云披风,熟悉的烫眼。 孟昭月啄着的指尖都忘了拿出来。 谢倾言漆黑如墨的眼深邃得让人看不清,可他的视线却沉沉落在孟昭月口中的手指上。 孟昭月瞬间把指尖拿了出来,下意识藏在身后。 耳朵发烫。 就像是知道她会是如此反应,谢倾言目光胶着,在她唇瓣、耳后那一片绞得极紧。 “咕咚”一声,孟昭月咽了下口水。 脚步微微向后一撤,仗着胆子行了个礼。 “参见大人。” 声音维持得还不错。 谢倾言点头,“嗯”了一声,随手解下披风放在她桌案上。 “眼熟么?” 孟昭月刚直起身,就被人贴脸质问,脸色着实不好看。 闷了半晌,憋出一个字,“不。” “呵~” 谢倾言笑了。 行。 舌尖勾了下犬牙,换了个话题。 “离安王远点,不准去什么劳什子宴会。” 孟昭月眼神微晃,又想起冰蚕丝上的纹样,一时不知该如何说。 可她的沉默在谢倾言眼里,就多少有些刺眼。 尽管想着与她好好说话,到底还是有了点怒气,“说话。” 语调不重,但是威胁仍旧可见。 乍然知道那日又被他救了,孟昭月着实有些底气不足。 干脆低头,继续装听不见。 一针一线,绣得悠然自在。 好像这室内仍旧只有她一人。 谢倾言眯了下眸子,半晌过去,挑眉一笑。 拉过一侧的椅子,坐到一旁,看她指尖护指,又看她针上金线。 若是顺手了,还会帮她扶一把绣绷。 夜里静谧,孟昭月甚至能听到他有力的心跳。 响在耳边,惊雷似的。 许久,金瓜成型,孟昭月终于停了手,又向他行了一礼。 “大人万安,不知大人有何吩咐?” 谢倾言轻“啧”,似笑非笑的看着她,原话又重复了一遍,“离安王远点,不准去什么劳什子宴会。” 这理所当然的语气,好像她还是他的所有物。 孟昭月深吸了一口气,“此事与大人无关,不劳大人操心。” 谢倾言已经直起了身子,盯着她绣出的金瓜,指尖摩挲过金线的针脚。 三年,变化如此大么? “跟谁学的?” 孟昭月一愣,略有诧异看了他一眼。 这是什么问题? 谢倾言瞥了她一眼,“跟谁学的胆子这么大?” 语调平淡,面容严肃,跟孟昭月记忆中的人很像。 包括越来越近的步子。 . 我来征集火葬场素才啦,宝子们。 你们想看月宝怎么花式拒绝九千岁呢? 大胆说出你们的想法吧,咱们后续正文见哦 ------------ 第十八章 您自重 孟昭月脚步跟着退,尽量挪得不动声色。 可惜谢倾言的眼睛牢牢钉在她身上,在她抬脚的瞬间,抓住了她的手。 随后用力往前一拽。 孟昭月被他拽到了怀里,只隔着两层差别极大的布料。 胸膛起伏都清晰可感。 “大人您自重。” 声音略有些颤,倔强里透着股薄怒。 谢倾言深深看了她两眼,最后只是抬手揉了下她的眼尾。 桃花眼尾微微上挑,一如既往的漂亮。 “答应我,就松开你。” 他手抓得紧,话却柔。 孟昭月顿时有些怀疑这人是不是被谁调包了。 虽然她本身就不打算去什么宴会,但以往太听话,出了宫反而生出些胆子。 “与大人无关。” 谢倾言挑眉,盯着她唇瓣缓缓勾了个笑。 与此同时,身子一点点前倾,下颌越来越低,手越攥越紧。 孟昭月费力往后躲,两人之间的距离却仍旧越来越近。 眼看快要贴上了,谢倾言再次幽幽开口。 “是么?” 孟昭月修长的脖子极力后仰,锁骨处的小窝越来越深,看得谢倾言格外眼热。 但他只一点点往下压,视线缓慢上移,挪到她略有些苍白的唇瓣时微微顿了顿。 转瞬恢复正常。 那瞬息几乎不可察觉。 孟昭月自然没有发现,只一味躲。 谢倾言眼底的柔情多了丝歉然,但动作没停。 无论她后仰到哪儿,谢倾言总是能够得到。 察觉他的呼吸时,孟昭月到底忍不住了。 “不、不是,我不去。” 这一字比一字重的音儿到底拦住了往前移动的猛虎。 谢倾言不动了,任由孟昭月歪着头,松了劲儿,一下下深深喘息。 梦昭月好似爬上了西郊最高的峰,累得直喘。 谢倾言细细感受了一阵,在某一个瞬间“唰”地后撤,离得老远。 懊恼的一皱眉头,转身捞起披风,将人裹住勒得严严实实。 “走了。” 孟昭月桃花眼都瞪圆了,这是要勒死她? 谢倾言被她瞧得顿了顿,立马轻“咳”一声,手松了松。 “快点,送你回去。” 孟昭月知道自己扭不过他,干脆整理好东西,自己往出走。 “不劳大人,我可以自己回。” 说着就要摘披风。 寅朝不宵禁,城防营又常有巡逻,走夜路还算安全。 何况她这一身朴素到埋进人堆都看不见。 谢倾言冷冷瞥了她一眼,“快些,别让我说第二遍。” 孟昭月抿唇,又不想欠他,干脆掏出袖中手帕,翻了快炭块出来一划拉。 “大人可识得?” 谢倾言接过来看了看,一个月亮三星星。 是有些眼熟,但……“什么?” 孟昭月吸了口气,视线向四处扫了扫,声音很低,“南朝图腾。” 谢倾言眸子一冷,霎时抬头看她,“哪看到的?” “安王拿来的冰蚕丝,有个极淡的纹样。” 孟昭月跟了他近七年,虽然几乎每月只见一次,但经年累月下来,也能察觉些东西。 此时算是谢他相救那一场,否则就要被孟昭明得逞了。 谢倾言没再多言,只是从怀里掏出一瓶药,对着她的指尖揉了揉。 随后拿出手帕自己擦了擦手。 孟昭月原本落在自己指尖的视线顿时被他手上的帕子吸引。 那帕子上绣着蓝底金边祥云——是她绣的。 给他时,他面上颇为嫌弃。 原来,竟一直留着了? 孟昭月突然心里一紧,指尖微微一颤,紧攥在手心。 但谢倾言满心仍是安王与太后的事,压根没发觉,顺便还能拉着人往外走。 一路上,孟昭月未再说话,谢倾言也沉默不言。 车内的空气似被冷夜冻住了般。 穿过这样的黑夜,总是很不容易入睡。 孟昭月窝在小床上,盯着半空洒进来的月光发呆。 刚跟在他身边的第一年,她被调去了翊坤宫做洗脚婢。 白日里没什么活就喜欢窝在小舍做女红,只是那会的技艺还不精湛。 绣出来的东西只是勉强能看。 后来,不知戳破了多少次手指,才终于绣出一块满意的帕子。 蓝底金边祥云,是她借着给他包扎伤口送给他的。 那时候,他嫌弃这个帕子丑,次日就没再用。 她还以为被他扔了。 后来,她再也没绣过这个样式。 直到出宫后在绣衣坊,坊主说第一块帕子就绣她喜欢的图样便好。 想到这里,孟昭月微微拧了下眉。 秋铭安看到这个纹样为何会是如此神情? 不知不觉睡了过去,再次醒来,天光未亮,门扉却被人叩响。 “宋大夫?您怎么来了?” 宋大夫捋了把胡子,“日子差不多了,我来复诊。” 一般都是主人家去请,倒是少有大夫主动上门。 孟昭月怔了一下,欣然接受了,“您快请。” 许是用药对症,宋大夫切脉之后眉眼舒展了不少,“情况好了些,以后每三日服一次药,再过段时日,说不准可以稍微起起身了。” 孟昭月大喜望外,连忙掏出诊金,宋大夫却只收了二两。 “我看姑娘面色不佳,不如老夫也给你号个脉?” “多谢大夫关心,我只是比较畏寒。” 她身体纤瘦,唇色浅淡,说出这话时眸子微微移开。 倒是让宋大夫不好再说。 也就这时,孟王氏进了门,盯着孟昭月手中钱袋眯了下眸子。 孟昭月笑着将宋大夫送走,一个回身,剩下的三两碎银连同那个荷包,转瞬就被母亲扯了去。 “好你个死丫头,有钱不知道孝敬你娘,还藏私是吧?” “娘您误会了,”孟昭月看了眼那个荷包,声音顿了顿,“这是朝廷给出宫宫女发的柴薪银,昨日才发。” 孟王氏颠了一下,撇嘴,“算你还有点用。” 看她的眼神,应该不会再着急把自己嫁人了。 所有事情都朝着好的方向发展,以至于孟昭月一时忘了昨晚没想通的事情。 一路勾着嘴角往绣坊走,迎着朝阳好似沐浴着希望。 刚到绣坊,燕儿迎面走来,朝她挥了挥手。 “孟姐姐,快到冬至了,坊里接了一批鞋面的绣活,这是你的那份。” 她递过来的,是一份纹样和两块锦布。 这种鞋面上绣的吉祥纹样有很多,定制也可以。 但她收到这块,刚好是云纹—— 正面,画师绘制的绣稿上祥云的颜色、形状甚至纹路,都与她的蓝底金边祥云一模一样。 反面却要用针脚留出空白图案。 孟昭月捏着纹样的手紧了紧,声音很轻,“这是相府定制的?” ------------ 第十九章 不用来了 “若是她问,直说就好。” 这话在燕儿脑子里晃了一圈,她若无其事地点头。 随着她的点头,孟昭月心口似被敲了一记。 钟声自雾霭中穿过崇崇山峦,最后砸向她,敲醒了她。 昨晚没想通的事情此刻忽然通了。 想来昨夜谢倾言来走一遭,也是刻意来露手帕的。 其实他又何必多此一举。 闭眼深吸一口凉气,压抑着酸涩的胸腔,孟昭月到底是控制好了声调,“好的。” 并无任何异常。 不管这绣衣坊是谁的,她都与坊主签了契,做好本分工作,自然可以拿银钱。 而她每月要绣五个物件,这是第三个,合该她做。 该的。 最后,只用半天她就绣完了花样,交给燕儿时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说。 任由燕儿确认花样背后的针脚。 “孟姐姐真厉害,属你最麻利。” “应该的,”她着急空出时间绣寿幛,“没什么事我就继续忙了。” 话音刚落,前头走进一位小厮,递给孟昭月一份帖子。 “安王殿下差小的给姑娘送份请帖,请姑娘一定要赴宴才好。” 孟昭月还没来得及张口拒绝,人已经转身跑了。 倒是燕儿和众位绣娘不约而同地回头多看了两眼。 孟昭月无奈,只得将请帖收进抽屉,任由众人时不时指点。 寒风过堂,吹散人心,孟昭月是众位绣娘中唯一一位指尖通红却仍不放下绣针之人。 似对这寿幛有执念,她每日都绣到半夜。 连累看门小厮和跟在她身后的吴商这几日都没睡好觉。 安王宴饮这日,孟昭月本是打算去医馆给祖母抓药,早些回家,顺势避开安王府的人。 但她刚出前门,就被人堵住了。 打首之人娇俏艳丽,但眼中带着轻蔑与傲慢,正是秋盈盈。 “听说安王殿下给你送了帖子?” 这话里的不可置信显而易见。 孟昭月双手放在身前,仪态比对面三位世家小姐还要好上几分。 “不知小姐何事?” “就凭你也想勾引安王殿下?长了一脸狐媚模样,下贱胚子。” 孟昭月拧了下眉。 周遭女子的指点声顿时响起,一句句的全是指责。 “素闻秋相治家甚严,如今秋小姐以己度人,口出恶言,秋相可知道么?” 秋盈盈被她的话一噎,脸色顿时不好看。 “你还想告状?来人,给我好好教教她,该怎么跟本小姐说话!” 她身后的丫鬟早已习惯了此等做派,立刻撸袖子上前。 孟昭月脚步微微后撤,视线往四周扫了扫,手已经按住了身侧的柜子。 小丫鬟巴掌呼上来的瞬间,孟昭月脚步后撤的同时抓起一个绣针盒。 “我劝你别给相府丢人,否则回去挨罚的也是你。” 她的声音略小,刻意只让小丫鬟听见。 可小丫鬟似乎抖了一下,抬手向她抓来。 孟昭月飞快地翻开针盒,取出一根绣花针,照着她挥来的手就是一下。 小丫鬟惨叫了一声,随即看了眼秋盈盈阴狠的眼神,咬牙往前冲。 孟昭月眯了下眼睛,攥紧了手中的绣花针。 但下一瞬,那小丫鬟突然惊叫了一声,“噗通”一声跪下了。 孟昭月诧异抬眼,只见刚还嚣张的秋盈盈这会白着一张脸,看向她身前的人。 “大哥。” 秋铭安摩挲着手指,双眸微眯,“你在做什么?” “我、我……” 大冷的天,秋盈盈额角渗出了汗,话有些说不出口,两位好闺友也缩了下肩膀。 秋铭安也不想听她说,只微微侧头,低声,“回府。” 仅有两个字,可秋盈盈不敢忽略,连忙点头,抓着人低头跑了,小丫鬟一瘸一拐地后跟着。 孟昭月看着这出闹剧,有些搞不明白,但还是微微欠身向秋铭安致意。 “秋公子。” 这道声音完全没有两人初见那日里柔和。 秋铭安看着她的目光有些深邃,唇瓣微动,却半晌才开口,“嗯,抱歉。” 孟昭月本想绕过他,但到底多问了一句,“你家妹妹没有收到请帖么?” 她并不好奇,但秋盈盈来找麻烦这事儿委实有些蹊跷。 而这话好似一滴水落入平静的湖面,点醒了秋铭安。 几乎在瞬间,他扭头看向绣衣坊对面,一位小厮模样的人正在往远处退。 边退边回头。 秋铭安的眼神瞬间就凌厉了起来。 “凌峰。” 正打算出门的孟昭月脚步微微一顿。 她的视线被两位动作迅速的人吸引。 一位或许是那位凌峰,但另一人,是谁? . 吴商想起前些日夜里他家主子的眼神,再想想魏应现在的下场,虽有些纠结,但仍旧追得非常用力。 而凌峰脚步也很快。 他们几乎同一时间追上那位小厮,又打了一架,最后由吴商带回了九千岁府。 谢倾言正翻着几日来安王与相府的往来,纸上写着安王回回皆是光明正大的去寻秋铭安。 可秋铭安比当今小皇帝年长两岁,是他的伴读,曾在皇宫之中受安王照拂。 因为当年太后给皇帝找的太傅都不用心,两人平日里更好玩耍,所以才成了如今这个局面。 ——秋铭安无心仕途,小皇帝无心朝政。 想起秋铭安刻意给他的玉佩,谢倾言眸子紧了紧。 就看今晚,他会不会来了。 “主子,安王府的人一直在监视孟姑娘。 且今日相府秋盈盈因为安王请帖一事去找了孟姑娘麻烦。 秋公子出现及时,帮忙挡了。” “人呢?” 吴周点头,“关在地下室了。” 谢倾言冷哼一声,“剁了喂狗。” 安王的用意不难猜。 但恰好被秋铭安撞见,还被他救了孟昭月? 相府中,秋铭安引着孟昭月耳尖通红的画面再次出现在脑海。 少年慕艾,他理解。 但他不允许有人觊觎他的人。 谢倾言紧咬了下牙,无意识摩擦了一下袖中手帕上的祥云。 当年,孟昭月在他身边,安安静静、拆了绣、绣了拆。 手指扎破几个口子也要绣好的帕子纹样本该只属于他。 “告诉绣坊,等她绣完寿幛,便不用来了。” ------------ 第二十章 跟咱家一样 吴周下意识看了他一眼。 只见谢倾言身上散发着的寒气比窗外湖中冰水还冷,可手上抚摸的动作却轻柔。 似春风拂过山岗。 可惜,如今是冬日,春风无处落脚。 酉时至,日落西山,彩霞满天,安王府的宴厅中已经觥筹交错,舞乐笙歌。 安王坐在交椅上,勾着笑往下看,只是那笑意不达眼底。 “殿下,咱们的人一直没回来。” “哦?” 冷笑声中带着疑问,很轻,却叫人发寒。 管家头更低了。 “再派人,去请。” 最后一字,咬得极重。 话落,安王微微扫了眼下首两侧的空位置,嘴角大了些。 “秋公子到~” “九千岁到~” 谢倾言与秋铭安似是巧合,一路同行至堂前,脱掉锦靴,一步步行至安王下首。 引路的弓着身,原本酣饮的宴客皆起身行礼。 有胆大的偶尔会给秋铭安使眼色,但无一人敢将视线对上谢倾言。 似他是什么洪水猛兽。 不同于秋铭安的严肃,谢倾言笑得恣意,像是在自家院儿里活动似的。 “安王回来不过数日,这冬至宴仪倒是办得及时。” 冬至还有十日,谁会这时候办宴仪。 安王倒是笑得云淡风轻,起身淡淡俯了一礼,“劳动千岁大驾,自是要好生招待。” 起身时眸子一眯,烛火在眼底幽幽一晃,“来人,去取太后娘娘赏赐的金盘露。” 秋铭安一改往日的和煦,语气不善,“咱们九千岁可是太后跟前的红人,安王殿下这酒,怕是人家早就喝够了。” 安王笑着看了秋铭安一眼,“小安这是埋怨本王没给你上好酒了?” 谢倾言勾着嘴角,撩起眼皮瞥了安王和秋铭安一眼,随即低头哼笑了一声。 意味不明。 很快,宴席上恢复了喧嚣的推杯换盏,两人一桌的规格更是方便了交流。 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交谈声音渐渐小了。 众人侧耳倾听,注意力都放在了数道屏风之后的女席。 那边似乎来了一位特殊的人。 与此同时,安王的管家终于远远地冲着安王点了下头。 安王看了眼谢倾言,笑得意味深长。 屏风后,世家贵女也多善八卦。 “哟,这位姑娘眉眼间顾盼生辉,更有沉鱼落雁之姿,难不成是安王殿下准备新纳的妾室?” “可这穿着着实寒碜了些。” “年纪也大了些吧?” 安王妃坐在交椅上,任由两侧的世家小姐们打量着人。 自己也时不时撩起眼皮看看,但就是不吱声。 容貌如此出众的平头百姓,也是不够格入她安王府的。 孟昭月本是准备出门买匹棉布裁制披风,免着凛冬时节过于难熬。 不成想刚进布行,就被两个小厮模样的人强制引到了安王府马车。 本以为不过是安王盛情难却,倒是不知这是场鸿门宴。 “诸位玩笑了,我想安王殿下只是关心太后娘娘寿礼,这才带我来询问一二,劳烦安王妃派人引路,我这就回。” 她的声音柔和未含恼意,只按照规制礼仪脱了鞋,冲安王妃行了一礼。 这礼着实标准。 安王妃眸子眯了一下。 孟昭月站直了身子便等着,只是满心纳罕。 安王何故为难她一个老百姓? 宫中十年,她早就养成了不动声色的性子,此时自然也没多大反应。 这在众位贵女眼中,简直就是不将她们放在眼里。 “好大的口气,不过长了个狐媚样子,倒是安排起安王妃来了。” “就是,别真是仗着几分颜色,预备进府做姨娘吧。” 这些人好像听不懂话,她都将太后寿礼搬出来了,竟也没好用。 孟昭月的视线微微一扫,嘴角提起,“几位,安王妃一向和善大度,你们如此说可是在暗示安王妃刻薄善妒?” 这话一出,刚刚说话的人顿时脸色不好看,忙起身跟安王妃行礼致歉。 但安王妃却微微抬手,没计较,反而看着孟昭月笑了,“安王殿下倒是与本妃提过,姑娘技艺高超,寿幛交于你他也放心。” “只是……” 她微微侧头看了眼正厅,与安王远远对视一眼,“不如还请姑娘移步,咱们安王殿下有事想亲自问问你。” 男女分席而坐,乃礼教秩序。 在公子们面前赤脚起舞的,皆是教坊司内贱籍女子。 这话一出,在场女子皆捂嘴偷笑,更有窃窃私语者对她指指点点。 孟昭月猛地攥了下拳。 安王为正二品郡王,安王妃也是正二品,宗室皇亲,一句话便能定平民生死。 她深吸了一口气,暗想此间局面时视线微微侧移,越过屏风缝隙,似乎看见了一双漆黑的眸子。 熟悉,却不敢对视。 猛地撤回视线,孟昭月又淡淡行了一礼,“我虽读书不多却也懂得自古男女不同席,安王与王妃情深意笃,不若请安王妃代劳,小女子一定知无不言。” “噗,这丫头倒是敢说。” “安王妃一向大度,怎么今日儿会跟一个绣娘过不去?” “嘘,瞎说什么呢。” 拜刚好停下的歌舞所赐,正厅这边公子哥几乎听完了全程,聊得肆无忌惮。 但也有心思明镜的人瞥着安王的脸色阻拦。 秋铭安原本就严肃的脸,此时更加阴沉。 话开口时一脸的不赞同,“安王殿下,安王妃怕不是多吃了几盏酒,糊涂了?” “呵~” 安王还没开口,倒是听到一声嗤笑声,顿时挑眉向来源去看。 好整以暇地盯着谢倾言。 “千岁大人这是?” 谢倾言手中摩挲着杯盏,眼皮半耷拉着,话音带着股懒散。 “咱家还以为,安王被人当成跟咱家一样的阉人了。” 这话一出,现场顿时陷入诡异的死寂中。 一众人噤若寒蝉的看向主座上面色铁青的安王。 唯有谢倾言自顾自抿了一口酒,“没记错的话,那寿幛是相府给太后准备的寿礼,相府如此疏忽么?” 秋铭安抿了下唇。 “不然怎么连绣娘都能随便被人拉走,参加这等无聊的宴会?” “你……千岁大人多虑了,秋府自然会……” 不待他说完,谢倾言终于抬起眼皮,凉凉的瞥了眼秋铭安和安王。 “咱家跟在太后身边十多年,倒是头一次见到敢如此藐视太后的,啧啧啧……” 停顿了好一会,谢倾言悠地勾唇一笑,眸底压抑着阴沉的冷光。 “……咱家自会禀报太后。” 话落,轻飘飘松了手中杯盏,“啪”的一声。 碎了满地。 ------------ 第二十一章 不要了 先皇力有不逮,太后初掌皇权时,朝堂之上是恒亲王帮忙稳定朝纲。 他的嫡子,未及弱冠便被封为安郡王,食邑两万户,赐封地,待遇远超其他宗室。 而当今九千岁,是太后自掌权伊始便亲自培养起来的一位酷吏。 上到皇帝,下到小吏,无人敢折其脸面。 这样的两人突然针锋相对时,无疑是骇人的。 自碎片弹起又下落的瞬间,全场只有秋铭安还敢大声呼吸。 甚至,他还笑了一下。 微微侧头,看了眼屏风的方向。 “千岁大人一向唯太后马首是瞻,我等也是理解,既如此,为了大人的千秋功业,不如就劳烦大人将人带走如何?毕竟……” 秋铭安放肆地挑衅着,用鄙夷的目光上下扫了眼,“大人您不怕啊。” “嘶~” 一向温尔尔雅的秋大公子发起难来,足够惊人。 谢倾言眯了下眼睛,两腮动了动。 看上去好似咬碎了牙一般。 双拳紧握,好像当即就要掀了桌子。 安王终于笑够了,起身慢悠悠往下走,站在了两人中间。 语调里满是无奈,“嗐,这事儿闹的,此事是本王与王妃失礼,不过小安的话是不好听,但却也没错……” 话说着,人摊开手中折扇了扇,面朝谢倾言笑开。 一如谢倾言初来时那么恣意,“不如就请大人顺路捎她一段?说不准,可以解解痒不是。” 这种脸皮都要撕下来踩上两脚的事儿,安王做起来驾轻就熟的。 可众人面上冷汗划到眼角都不敢擦,生怕九千岁这位杀才一个迁怒,令锦衣卫把他们家拆了。 但谢倾言只是冷着脸,轻“啧”了一声。 对上安王不怀好意的视线时跟着勾了丝笑,“安王不会以为,咱家跟你一样,什么人都收吧。” 这话像是一把长钉,在空气中散开的同时,穿过孟昭月耳膜,钉在她心口。 鲜血无声无息地汩汩涌出,疼得她有些发麻。 紧攥的双手一下又一下似发着颤,但在广袖之下却藏得很好。 只是,有些东西却是藏不住。 周遭世家贵女们的调笑声似忍不住泄了出来,带着刺耳的嘲笑。 孟昭月双目微微睁大,雾气未凝,留住了她最后的体面。 “多谢安王妃招待,寿幛尚未绣完,请容我先行离去。” 久久寂静中,孟昭月深吸了一口气,径自接过话,同时低低行了一礼,穿上鞋站在门外。 “这……” 安王妃有些迟疑,微微抬眼看向安王方向。 可还未等安王说话,谢倾言一脚踹翻了桌案,美味佳肴顿时洒了满地。 一颗鸡头骨碌碌滚到安王脚边。 “安王好自为之。” 谢倾言的声音紧接着滴里当啷声,带着些漫不经心的冷。 话落,接过吴周递过来的手帕,轻轻擦了擦手。 冷嗤一声,绕过一片狼藉,施施然走了。 未给周遭之人半分眼神儿。 冷寂中,众人不敢出声,也不敢继续沉默。 只好互相递了个眼色,推出了秋铭安这位大胆的人。 “啊,安王殿下怎么把相府招来的绣娘请来了?” 安王心底一叹,扭头看了他一眼。 这小子当年尚且年幼,许是早就忘了谢倾言在长春宫藏着的人了。 他摇头一笑,视线却越过秋铭安。 “无事,那日在绣坊见到这位姑娘手下的绣品,当真惊艳,这才送了帖子,竟不想惹恼咱们千岁大人了。” 话落,他抬手挥了一下,安王妃暗暗点头,对着孟昭月歉然一笑。 “姑娘既还有事,不若先去忙,回头本妃定亲自上门致歉。” “劳烦,用我相府马车送姑娘回去。” 秋铭安的声音紧随其后。 “多谢秋公子好意,但不必了。” 说罢,孟昭月转身便走。 一步步走在青石砖上,任由冷风吹透了衣裙,通红的指尖一下下扣着手心。 背影依然挺拔。 宴会恢复,嘈杂声顺着寒风飘来,让她恍惚中有种错觉。 ——她还未出宫,还要受贵人侮辱。 大概是出宫的时日太短,孟昭月还是能想起在宫中的日子。 去年冬至大宴,太后不知为何兴致不高,早早回宫。 她伺候得小心翼翼,还是被嫌水温过高,被罚了一个时辰。 没多会,有人来报说千岁大人在边疆传来了消息,并备下了寿礼,遥祝太后万寿无疆。 太后一个高兴,让翊坤宫里的小厨房做了糕点赏赐给宫女太监们,只有她没吃到。 她跪足了一个时辰,便听那些宫人聊了一个时辰。 都是千岁大人如何能讨太后欢心,太后赏过他多少个对食的话。 而千岁大人更是时常往长春宫寄信,只是没有她的。 就像他走时,只有她不知道一样。 大概是从那次起,她便知道,谢倾言的心里从来没有她。 她或许只是众多在她身边的宫女之一。 他就像那些甜美可口的糕点。 得不到,便不要了吧。 哪怕后来清欢姑姑单独给了她一整份,她也不想要了。 那不属于她。 ——就像他。 孟昭月走得专心,只看着脚下的路。 从青砖到砂砾。 好似脑海里的某种情感,也随着眼前的路面,一点点缩小着。 突然,耳边出现一道声音。 仅有两字,带着怒意,砸进了耳朵。 “上来!” 她怔愣了一下,视线微微一偏。 这才注意到不知何时走到了一辆马车旁。 声音就是从马车里传来的。 可孟昭月不想听出来是谁的声音。 所以,她的脚步顿都没顿,只在怔愣的一瞬间抬了下头,随后便若无其事往前走。 极轻的“莎莎”声,是一种无声婉拒。 谢倾言掀开了车帘,视线落在她单薄的背影上。 不知为何,心口紧紧一缩。 过了冬至,天气会越发的冷,她自来怕寒,该如何过这个冬日。 以往她的小舍总会有一盆炭火,哪怕他不在的时候。 深吸了一口气,谢倾言敲了下车板。 吴周赶马往前,让马车直直挡在孟昭月身前。 窗户刚好对上人。 谢倾言就那样掀着窗帘,静静看着她。 三千青丝挽成低髻,两根木簪低低盘在脑后,毫无修饰。 可他记得她有一个非常宝贝的梅花簪。 在宫中之时,经常被她拿出来擦拭,偶尔会带给他看。 “你簪子呢?” ------------ 第二十二章 怎么见 孟昭月睫毛颤了颤,下意识躲避似的往一侧走。 “你敢动一下试试?” 谢倾言的话从头顶砸了下来。 孟昭月脚步一顿,微微闭眼压了压情绪,随后低低行了一礼。 “参见九千岁。” 这声音平静的,好似两人不过是陌生人。 他在安王府内所说的任何一句,都不应该是这个结果。 谢倾言紧攥了下窗框,随后冷冷哼了一声。 下一瞬,他飞快撩起车窗帘,身子下倾,双手抓住她的肩膀,用力往上一提。 孟昭月震惊的瞬间,整个人被他拎了起来,穿过车窗,放在了榻上。 马车上突然多了个人,狠狠一震。 金角飞檐上挂着的宫灯叮当作响,车沿都吱呀一声。 窗帘扑簌簌遮住最后一点天光,孟昭月眼前只余一片黑暗。 还有她曾依赖熟悉的冷香。 昏暗中,暧昧直升。 孟昭月的心跳因为一系列动作跳得猛烈,却被她深吸着气,狠狠憋在胸腔。 谢倾言的长腿压在她裙摆,嵌入她双腿之间,整个人低悬在她身前。 是一个未贴合,却足够近的距离。 “怎么见?” 热气晕了过来,染红孟昭月耳垂下那一片软肉。 “是赤裸相见么?” 孟昭月原还狂颤的睫毛突然掀开,露出一抹晶亮来。 “世人皆知千岁大人心狠手辣,倒不知千岁大人也如此龌龊下流。” 明明是在斥骂,可虚虚压在她身上的谢倾言却勾起嘴角,借着昏暗挡住眼底的光。 窗帘偶尔掀起时露出的天光扫过她清冷的眉眼,谢倾言有一瞬间还能在她眼底看见自己。 但更多的,是她带着薄红的眼尾,泛着潮气,带着愤懑。 还知道委屈、愤怒,好事儿。 “乖~” 轻柔地诱哄好似她在他心里有多么重要,实则不过是懒得多花心思。 孟昭月心中胀满的情绪似一堵无形的墙,堵住了口鼻,无法呼吸。 憋闷难抑。 谢倾言抬手揉了把她的发顶,直起身子坐在一侧,又将人捞起,顺势敲了下车板。 轱辘轻转,吴周赶车很稳。 孟昭月胸前深深起伏,兀自坐在一侧平复心情。 三年未见,此人变得难缠了。 明明是他自己说不屑于她这样的女子,却转身就拉她上车轻薄。 恨恨咬牙,孟昭月迅速在记忆中划了一圈,只找到一个突破口。 可假太监这事儿虽是他致命的秘密,却又不止她一人知晓。 那么多对食宫女…… 想到这里,孟昭月彻底泄了气。 无论身份地位,她都无法撼动他分毫。 可她不想一次次与他扯上关系。 不如,寻个良人…… “在想什么?” 孟昭月猛地回头,好似遇见黑夜中嗅觉灵敏的豺狼虎豹,下意识摇了摇头。 谢倾言眯了下眸子,却道:“安王心思深沉,以后离他远些。” 孟昭月蹙了下眉,被谢倾言扰乱的心绪慢慢回到这件事本身。 今日两件事足以说明,安王是在刻意为难她,至于目的…… 素闻九千岁与安王自来不合,又因为恒亲王一事成了死敌。 难不成,他早知道他们的关系? 沉默中,孟昭月慢慢扭头,看向谢倾言模糊的身影,“大人的红颜知己那么多,可要忙不过来了。” 话刚出口,孟昭月便有些懊悔。 这话听起来太像拈酸吃醋。 谁知谢倾言冷冷瞥了她一眼,语调里全是不满,“你舌头不想要了?敢编排爷的瞎话。” 话落,谢倾言哼了一声,将自己的披风解下扔她怀里,“抱着,弄脏了就拿你赔。” 随后顺势扯了扯自己衣摆,屈膝而坐。 满车都是她身上的皂荚香,披风一抖,倒是遮盖住了一些。 这话有些意味深长,孟昭月还没想通,就被一件厚实的披风砸了过来。 刚适应了昏暗的视线后又被披风遮挡。 孟昭月下意识晃了晃,赶紧将披风从头上扯进怀里,触手柔软,还能感受到披风上的暖意与冷香。 一时间,身上好过了些,心里却酸酸的。 她一如既往的搞不懂他在想什么。 她好似他的宠物,心情好时托着哄一哄,心情不好时便一脚踹开。 可她想要的,从来不是这样的感情。 吸了下鼻尖,孟昭月突然开口,“以往我绣活儿不好,倒是难为千岁还带在身边了,但此等贴身之物恐惹人闲话,不如请大人……还我。” 谢倾言额角狠狠一跳,下意识按住袖口,忍了又忍。 半晌,翻开一旁抽屉,掏出一碟子糕点,拿起一块递到她嘴边,恶狠狠开口,“吃。” 吃点甜的,别闲着。 甜软的糕点沾上唇瓣,孟昭月下意识张嘴,舌尖碰了碰。 一时间有些恍惚。 这糕点,是她第一次在长春宫吃到的芙蓉糕。 七年,每月一次,也不只是糟糕的回忆。 孟昭月下意识就着他的手轻咬了一口,细细咀嚼。 小兔子一样乖。 谢倾言缓缓松下一口气,随即又蹙了下眉,不懂他这是在作何。 沉默半晌,他把手中大半块糕点拿了回来,塞自己口中,大口咽了。 孟昭月抿唇偷瞥了他一眼,惊诧莫名。 “吁~” 也就这时,吴周喊停了马车,静候。 谢倾言心底叹了口气,每次遇见这丫头,都有些控制不住自己。 “下车,仔细你的舌头。” 孟昭月下意识紧了紧怀中披风,随后摸黑叠好放在一侧,“多谢千岁大人,您放心,我懂得。” 多嘴、妄图攀附之人,都活不长。 可她想活着。 带着祖母好好活着。 孟昭月行了一礼,下车看向安静的小巷,还是感激他送她一段的。 暮色四合,天地之间好似陷入短暂的沉寂,孟昭月缓缓行走在即将覆上黑夜的街巷,身后望着她的目光隐秘而深邃。 直到她的身影拐过巷口,又传来一阵木门开合的声音。 吴周终于出声,“主子,该进宫了。” 谢倾言坐在黑暗中,视线久久未动。 “让吴商自去领罚,暗一跟着他。” “是。” 一路黑暗的车厢终于燃了灯,烛火在窗上映出一道人影。 孤直如枯木。 谢倾言深吸一口遗留着皂荚香的凉气,咽下。 “进宫。” ------------ 第二十三章 良人 日升,月落,星隐,风抚大地,推搡着人往前走。 自安王府宴饮之后,孟昭月又绣了两个特殊纹路被送去相府。 除此之外,日子也算平静。 转眼,便到了冬至——家户同庆,街市共欢,休假三天。 坊间邻居互相赠礼时往往借机表达着心意。 孟家的圆子一早便送给街坊四邻,唯有隔壁院儿的张家回了礼。 “多谢妹子给娃做的虎儿帽,小子可哪儿臭美呢。 我做了些团子,不太好看,妹子别嫌弃。” 张大生,年三十,开了家铁匠铺。 妻子难产而亡,留下六岁的男娃至今未再娶。 上无公婆,且已有子女。 是孟昭月准备给自己寻的‘良人’。 不求还有青梅竹马的情谊,只求能相敬如宾。 此时,看着长相憨厚的张大生,孟昭月柔柔一笑,“团子入口甜,日子比蜜甜。” 她漂亮的晃眼。 张大生憨憨一笑,不自在地蹭了蹭手,“晚间有鱼灯巡游,妹子若是喜欢,我叫堂妹相约?” 哪怕如此盛宴,男女也不得同席,无法促进感情。 但孟昭月还是仔细想了想,“那就劳烦张大哥了。” 张大生眼睛都亮了,远远一拜后离去。 “切,小姑可真不知好歹,伺候张大人吃香喝辣你不干,倒跟一个铁匠眉来眼去。” “别管她,睁眼瞎儿一个。” 孟昭明恶狠狠瞪了她一眼,用那只完好的手“嘭”地关上了窗。 孟昭月懒得理他们,沉默着进了里屋,将买来的棉布裁成各个尺寸。 上次‘死人’身上扒下来那件虽然浆洗干净了,但也无法用。 院外,目睹了一切的吴商大张着嘴,暗叹,完了。 “你回去禀告主子,就说孟姑娘开始寻人待嫁了。” 暗一面无表情一点头,转身飞奔。 可哪怕他身形轻盈如燕,此时也找不到谢倾言。 皇帝祁道丞已及弱冠,明面上的祭典太后自不会与他争抢。 所以,带领着满朝文武百官行郊天大典时,谢倾言便站在了祁道丞身边。 赏乐舞,诚祭祀。 他一身正红朝服立在皇帝身侧,威风凛凛,视线淡漠地扫过下场众人。 从丞相、尚书、再到各位公侯。 祁道丞洒了祭酒转身后抬手,在他到身侧时低语。 “谢公公的眼神该藏一藏了,母后想必不会喜欢。” 谢倾言眉眼微低,声音轻飘飘的,“陛下想必是喜欢的。” 祁道丞勾勒出一丝笑,天真无邪的表情下藏着阴沉深邃的光。 “这是自然,今日大宴,谢公公若是能在惦记母后之余多用些功,朕会更喜欢。” 祭天大典前后有九个流程,忙完这些,还要回宫中设宴。 暗一不敢明目张胆入宫,只好将事情禀告给了吴周。 可此时,谢倾言已经入了翊坤宫。 鎏金铜炉里龙涎香烧得正浓,只是香气中掺了丝极淡的醉仙藤。 谢倾言垂手立在榻前,正红蟒纹袍角纹丝不动。 只是鼻尖萦绕的香气刚入肺腑,腹下边泛起丝丝熟悉的滞涩。 他指尖悄然蜷起,面上依旧是惯常的云淡风轻,维持着恭谨的面皮。 太后斜倚在软榻上,指尖捻着紫檀佛珠,声音先柔后厉。 “阿言,十五年前你初入内廷,连给哀家递茶都要手抖。 如今已是权掌东西与内行厂的九千岁,都是哀家一手提拔的。 你该懂得分寸,是吧?” “太后恩典,臣时刻铭记。” 谢倾言躬身应答,喉间已泛起细微的痒。 醉仙藤的药力正顺着血脉往上窜,四肢百骸开始泛起针扎似的疼。 这毒蛰伏了三年,如今只一味香,便再次成了跗骨之蛆。 太后忽然抬眼,目光如细针般扫过他,“可哀家听说,你近来不仅在查相府啊。” 微微停顿后,再次开口,“擅拿刑部官员哀家便不说了,甚至查到安王头上,连恒亲王十多年前遣散的老仆都要翻出来?” 这话像块石头砸进心湖,浪花四起却快速沉底。 还好,知道的不多。 炉中香灰簌簌落下,无声催促。 腹下那股滞涩感陡然翻涌成实质的痛,谢倾言将指尖掐进掌心,狠狠压下喉间的腥甜。 “臣无意扰恒亲王清净。” 他的声音稳得毫无半分波澜,甚至带着恭顺的解释。 “只是京郊卫所关乎京畿安危,安王动用不合规制,臣若不查,怕他日连累太后。” “连累哀家?” 太后冷笑,佛珠转得越发快,“宗室里只有安王还算伶俐,哀家放权给他正是牵制丞相,你是打算断哀家臂膀?” 丞相二字落地,谢倾言只觉脏腑像被无数刀子搅着疼。 他强压着毒性带来的眩晕,微微直起身,脊背依旧挺得笔直。 “臣不敢,臣只是担忧相府与安王联手弄权,太后您反受其害。若此举让太后忧心,臣这就停了查案……” “……全听太后安排。” 太后盯着他看了半晌,见他面色虽淡却无半分慌乱,连呼吸都平稳如常。 眼底的试探才渐渐收了回去。 炉中醉仙藤香气仍在弥漫,可谢倾言立在那里,如一尊纹丝不动的石像。 连指尖的青白都藏在了袖袍之下。 “也难为你有心了。” 太后挥了挥手,“下去吧,但往后做事,多想想后果。” “臣遵旨。” 谢倾言躬身行礼,转身时,正红袍角扫过汉白玉砖,悄无声息。 正如无人看见他转身的刹那,硬生生咽下喉间涌上来的腥甜。 掌心月牙伤口被浸了冷汗,引起一阵阵刺痛。 就连里衣都浸得发潮。 出了翊坤宫暖阁,寒风吹透衣衫,谢倾言狠狠吸了一口凉气,转身欲往长春宫走。 可不过两步,又停下了。 他忘了,那里没人等他了。 昏暗的视线遮住了他阴沉的眼,他终是一步步走上千步廊。 身子宛如掉入冰窟,冷得发烫。 “回吧。” 车马前,吴周眉间一直拧着。 见自家主子挥退宫内小太监,这才迎了上去。 “主子小心。” 谢倾言被他扶住的瞬间顿了一下,转瞬恢复正常。 “走。” 乍一听毫无异常,但吴周扶住的手腕处却能感受到汩汩跳动的脉搏。 只摸那一下,他便懂了。 “驾!” 谢倾言上车坐稳的一瞬间,吴周狠狠抽了马儿一鞭子。 马车飞奔在千步廊上,快速远离灯火深处。 “主子,您再忍忍。” ------------ 第二十四章 同一人 “宋大夫,主子怎么样?” 九千岁府里,宋大夫从暗道出来被人连薅带抓地往前拎。 终于怼到了谢倾言面前。 眼前人虽然还好好坐在这儿,但实际他已然快要失控了。 “醉仙藤,她怀疑你了。” 尾音低沉,透着凝重。 谢倾言没吭声,全部心神都用来控制身体反应了。 宋大夫细细切了个脉,眉头皱得死紧。 这至纯至阳之物调动了他体内的余毒,才会如此难缠。 如今只有一个办法。 “老办法,去找个女人来。” “换个法子。” 谢倾言终于开口了,只是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那我帮你割了?” 宋大夫冷声开口,一点也没惯着这位爷。 “……” 谢倾言咬牙,睁开满是血丝的双眼恶狠狠瞪着他。 “主子,这是最不伤身体的法子了,我去找孟姑娘?” 吴周话刚落,谢倾言即刻冷眼瞥他。 好似带着股杀气。 宋大夫诧异挑眉,想起他曾嘱咐他给她把脉…… 心下一叹,缓缓摇了摇头,“也不是非得是同一人。” 他哪里知道,谢倾言十五年来只有一个人。 若不是当初她满脑子死志,谢倾言断不会为了续命赔上她的身体。 他忍了五年,没让任何人看出异常,却在那年中秋之夜破了功。 说来好笑,也是醉仙藤。 那极淡的香气,却强硬地撕下了他心底最后一层软。 本是打算救她一命,也救自己一命,便算两不相欠。 可她一次次被人排挤,构陷,在吃人的后宫苦苦挣扎,不得安。 像他一样,苟活于世。 后来,便是一次次失控,一次次交缠。 “滚。” 牙龈渗出血来,谢倾言还是咬着不放。 宋大夫匆匆行了一套针法,虽能暂缓他的痛苦,却解不了这余毒。 不过片刻,谢倾言原时冷时热的状态突然变得偏激起来,全身上下血液沸腾。 腹下火热带着剧痛一遍遍冲刷过五脏六腑到四肢百骸,蚀骨的疼痛与欲念齐齐汇聚。 “滚,都滚!” 含糊在嗓子里的嘶吼好似被逼入绝境的野兽。 宋大夫和吴周对视一眼,到底去了屋外。 几乎两人关上门的同时,谢倾言顿时掀翻了自己。 整个人狠狠砸在榻上,恨不得以头怆地。 可惜这种下腹胀麻,浑身刺痛的感受他最了解—— 只有鱼水之欢能解。 恍惚间,他重重挥开所有物件的榻上好似出现一人—— 三千青丝垂落身侧,回首间眉眼低垂,眼尾勾着潮气。 似彷徨无措,却勾人心魄。 谢倾言狠狠闭眼,咽了下口水,眼前的人影跟着一晃。 “嘎吱”一声。 他猛地回头,还不忘捞起被子将那人影遮一遮。 可那被子径直落下,铺得平整。 而门口处,站着一位女子,身量高挑,媚眼如丝。 看到他的瞬间便调整好了表情,柔柔一弯腰,语调婉转轻媚,“大人。” 谢倾言猛地晃了晃头,回头瞥了眼空空如也的榻,狠狠一咬牙,“滚。” 那人一抖,撞在门上。 偷听的吴周跟着一抖,随即开门将人捞了出来。 “大人您哪儿不满意?” 谢倾言冷汗渗入眼角,双手紧攥根本顾不上擦。 听到这话居然分了心,某个人影在他脑海里转了一圈,引得他又咽了咽口水。 “腰太粗。” 吴周立刻关门,拉着他们醉春风的头牌就走。 “我腰还粗?我可是头牌!” “快闭嘴吧你!” 冷风吹过一瞬,门关上了。 谢倾言口中软肉被咬破了好几个口子,血腥气一口一口往下咽。 紧攥的手改为紧抓着被子,指甲恨不得划破锦缎。 下一瞬,身体蜷缩,将被褥按在胯下,口中不断呢喃。 “该死、该死……” 一声声怒吼似泣着血,压抑着疯狂的思念。 孟昭月的万般模样在他脑海里一遍又一遍闪过,最终都落在她苍白的唇瓣上。 还有她每到冬日就冷到发颤,他用滚烫的体温也捂不暖的身子。 “唔!” “咔~” 门又开了。 谢倾言深深喘息,滚烫的热气打在被褥上,熏了他满脸的汗。 脚步声幽幽传来,榻边站了一人。 只听脚步,他就知道不是她。 可那一瞬间,他眼里的期望快要溢出来了。 抬头,眼前人弱柳扶风,腰肢纤细异常,眉眼如画…… 却不是她。 “大人,奴家服侍您?” 声音娇嫩。 难听。 恨恨咬了咬牙,谢倾言“唰”地翻身下地,擦过人便往外,一脚踹开房门。 “Duang”的一声。 木门反弹回来,砸在门槛上。 “吴周,你想死?” 吴周连忙进屋,“扑通”一声跪下了。 “大人,您继续这样,无异折损自身寿命,可……我们大仇未报啊主子!” 谢倾言周身戾气都顿了一下,好似被一盆凉水兜头浇下。 是了,他还不能死。 他还有大仇未报。 满是血丝的双眼轻轻一阖,咽下腥甜后谢倾言嗤笑了一声。 “是啊。” 吴周跪在那儿微微发着抖。 “大人可还满意?这都是咱们的人,您放心,绝不会多说一个字。” 谢倾言轻轻歪了下头,眸子将睁未睁,“换一个,声音太难听。” 听声音,人是冷静了。 可这话…… 旁边那个跪着的,以清丽婉转之嗓音,一曲相思醉了满楼的优伶脸都绿了。 话落,谢倾言尽量放缓了呼吸,转身依靠着太师椅。 仰头间,喉结微滚,似无半分不适。 实则垂在两侧的手仍旧紧握着,指甲刺入手心,血液汇聚成河,“滴答滴答”往下落。 渴、好渴。 每个呼吸都十分难熬。 可自从吴周说完那句话后,他再没失控过。 时间自这时起便走得极慢,谢倾言每眨一下眼睛,便会想起一个画面。 罗衫半解,美人含羞。 “大人……” “脖子太粗。” “大人……?” “身上太臭。” 吴周:“……主子,我忙糊涂了,今日吴商有事来报,关于孟姑娘的。” 谢倾言指尖颤了颤,半晌才幽幽开口,“说。” “听说,今夜孟姑娘约了邻居铁匠张大生,要去看鱼灯……” ------------ 第二十五章 在想什么 “咔” 谢倾言身下太师椅的椅把被他一个用力,掰了下来。 攥在手里颠了颠,随后嘴角勾勒个笑,冷得让人发抖。 “去,带来。” 吴周心下一松,动作麻利地走了。 鱼灯巡游,绵延百余里。 孟昭月听着身后的喧嚣,竟觉得难得的恣意。 寻常日子就是这样一日挨着一日的过。 偶尔花团锦簇,偶尔灯火阑珊。 “孟姑娘,主子想见你。” 孟昭月顿了一下,这才看向突然出现的吴周。 哪怕这里是背街的小巷,周遭空无一人,但他也站得很远。 不过并不难认,“这位……大人,我可以选择不去么?” 孟昭月微微低头,眨着眼睛,手指不断摩擦着鱼灯杆。 “打扰了。” 她低头的瞬间,吴周一个轻身凑近,抬手就是一个手刀。 晕过去的瞬间,孟昭月耳边响起另外两道脚步声。 接着,便是一路马车疾驰。 再次醒来时,眼前是轻纱薄帐,身侧是锦被华席。 她揉着后颈起身,半空中飘来一道沙哑的声音。 “醒了?” 是谢倾言。 孟昭月甚至都没抬头,就已然听出了他的声音。 这声音里藏着忍耐和不满,但又被极力控制着。 远远传来,竟有些失真。 孟昭月下意识咽了下口水,揉脖颈的动作跟着停了。 慌张中带了些强自镇定。 掀开薄纱,抬眼,对上远处之人的视线。 他的双眼满是血红,血丝甚至蔓延到了漆黑眼球中,透着股诡异。 “参……千岁大人万安。” 话刚一出口,上次在车上的对话就在脑海里窜了出来,孟昭月果断改口。 同时下地,行了一礼。 她的鞋袜被人脱了,此时赤裸着脚刚一着地,就感受到了暖意。 不自觉地动了动。 谢倾言的视线就落在她精致白皙的脚趾上。 看她自以为隐蔽的试探。 手上把玩着玉雕——一块圆头圆脑、四脚朝天的玉貔貅。 雕工尚浅,棱角分明处刚好硌在手心,刺痛醒神儿。 “晚间做什么去了?” 话落,他微微侧头,视线仍旧盯着孟昭月,但下颌却指向榻几上摆着的一盏鱼灯。 ——是她攥着那个,被吴周一起带了回来。 孟昭月微微一顿,“没做什么。” 话说得轻巧,但她拇指却轻捻上微弯的食指,指甲一下下刮弄。 谢倾言的视线在那冷冷一扫,嘴角微勾,手紧攥,“哦?” 极轻的一声,随着飘过去的烛光一道飘过来,孟昭月微微抖了一下。 这么个氛围,多少有些熟悉。 不同的是,以往谢倾言会直奔主题,有话都在榻上说。 而今日,他坐在远处屋内正中,一腿横在另一条腿上,整个人透着阴沉的戾气。 明明离她还有一段距离,却让人怎么也无法忽视。 目光有如实质的落在她身上,带着冰碴似的。 孟昭月悄悄抬眼看了下门的位置,“千岁大人若无事,我……” “咔~” 她的话没说完,谢倾言动了。 起身时,身后的椅子摩擦着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 “你说呢?” 冷冷的声音骤然跟上。 孟昭月站在床榻前不过两步距离,被他一身冷戾气场逼得微微后仰,脚跟着一退。 撩起眼皮一步步往前的谢倾言在看见她微微后移的脚步时,也跟着一顿。 可紧接着,戾气便从胸中直奔大脑,淹没了理智。 “呵!” 冷笑一声,谢倾言用力扯了扯腰带。 红袍、白衣,一件件下落,在他走近她的路上铺了满地。 孟昭月紧攥着手,跌在榻上时霍然抬眼,“我已出宫,千岁就不能放过我么?” 声音里藏着不易察觉的哽咽。 可她眼眶通红,抬眼时泪水也悠然掉落。 小小一滴,砸在她手背上,也落在谢倾言心口。 几乎就要浇灭滚烫的欲望,却更似添了一把火。 半晌,他竭力忍下体内躁动,“告诉我,你在想什么?” 谢倾言身上的热度比暖阁里温暖的空气还要灼人。 尤其是他滚烫的手心。 孟昭月被他烫得一抖。 谢倾言动作轻柔缓慢地擦过她脸颊,半蹲在榻前。 小貔貅放在榻上,一手按住她的膝盖,一手擦过她眼尾。 孟昭月下意识逃避的视线被他紧紧按住了。 视线相撞,一方是鼓励,一方是逃避。 谢倾言用尽全身力气去忍住对眼前人的渴望,说了那句话后便一直紧咬着牙关。 后来,便咬上了舌尖。 他咽了一口又一口的腥甜,直到快要咳出血来时,孟昭月终于攒够了勇气。 “我想……回家。” 她只想安稳地过活。 “咳、咳~” 闻言,谢倾言突然低头,咳得猛烈。 好似体内所有血液都变成了刺,密密麻麻呛着他。 让他忍不住将双手收回,一手捂着口鼻,一手在大腿里侧狠狠掐了一下。 孟昭月顺势微微偏头,看见腿边的貔貅时一愣。 不待她细想,谢倾言已经起了身,擦过嘴的手背在身后。 “扯谎,是要挨罚的。” 轻柔嘶哑的声音,似毒蛇缠绕,凉得让人发抖。 对再次握紧她手腕的谢倾言来说,这抖似炭火中的星子崩起烫伤眼眸。 哪怕闭着眼,也能感受到的疼。 深吸了一口气,谢倾言抬手扯下她的腰带,轻轻盖住她疯狂颤抖的睫毛。 “乖,不怕。” . 暖阁平日里不用,今日却烧了大量的炭。 热气氤氲而起,带着烛光飘然扫过满地衣裙,最终落在床帐之上。 薄纱勾勒出来的四方天地里,孟昭月双眼被覆,双手被控。 细密的吻一个个落下,沉在耳畔的呼吸里时不时响起偏执的声音,可她听不清。 只觉那声音沙哑、滚烫,带着满满的痛苦。 落不尽实处,却勾着她满心酸涩。 . 次日一早,孟昭月尚在梦中,便听到一阵敲门怒骂声。 “死丫头还不起来,躲懒是吧?赶紧起!不是说要孝顺你祖母,就这么孝顺是吧?” 木门被拍得咔咔响,孟昭月猛地惊醒。 这才发现,她在自家榻上。 嗓子干哑,手腕酸疼,唇瓣微肿。 下意识抚了下眼睛,那里什么都没有。 再一低头,身上衣裙还是昨日那件,但怀中微鼓。 ------------ 第二十六章 辞别 “昨夜睡得晚,这就来了。” 一开口,嗓子哑得厉害。 脸色瞬间涨红,但凭借经验,除了满身清爽好像并无异常。 孟昭月细细感受了一番,疑惑间摸向怀里。 摸出五张一百两银票,还有一张房契。 前临官街,后抵城墙,左侧沿靠淮河岸,上佳的位置,五间两进。 花印尾契俱在,需银陆佰两。 孟昭月自嘲一笑,深吸了一口气,掏出针线,将六张沉甸甸的薄纸缝死在荷包里层。 做完后塞进怀中,原想今日陪着祖母顺便做两件披风,如今却不行了。 虽无大碍,但唇瓣红肿未消,手腕处被攥出来的青紫也还格外明显。 只好窝在房间,等天色渐晚再出门。 可天不遂人愿,午时刚过,房门被人敲响。 “孟大哥,我来辞别……” 是张大生。 孟昭月急忙换上出宫时分发的衣裙,宽袖遮挡住手腕才出了门。 “张大哥这是去哪儿?” 站在门前,远远向人点头行礼,眼神里满满都是不解。 孟昭明见状幸灾乐祸地看了她一眼。 “嗐,铁匠铺被朝廷征用了,今日就得走。” 征用? 朝廷已经十年无战事,为何突然征用铁匠? “哟,吃公粮了兄弟,他日发达了,别忘了老哥我啊。” 怎么没有征用地痞无赖的。 孟昭月紧咬了下牙,半晌都没吭声。 但是…… “我记着,可纳银代征,张大哥不考虑么?”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现下不行了,必须得走,唉。 对了,昨夜……鱼灯不过是顺手,妹子别多想。” 话落,不等孟昭月反应,人已经走了。 “哼,你怕不是个扫把星转世,谁跟你沾边都没个好下场!” 孟昭明说话时还看了眼自己的右手。 这手也是打过她一巴掌,第二天就被撞折了。 孟昭月跟着他的视线看了一眼,怔愣了一下。 是有点,过于巧合了? 下意识揉了一把荷包,孟昭月狠狠咬了下牙。 最好是她想多了。 次日,各行各业恢复了做工,孟昭月也开始继续绣寿幛。 算算再有个三五日便能交工,工钱到手便可以着手租个院子。 绣间里都是针线穿过锦缎的声音,在寂静中安抚人心。 她渐渐稳了下来,却有人比她急。 自打她接了这活计,已过去了小半月,按照道理,相府可以查验进度。 所以,这日,相府的马车停在绣衣坊门口,前后下来两位公子。 安王打前,秋铭安在后。 温十年早早收到了消息,这会儿刚好悠悠晃出了大门。 “哟,安王可有几日没来了,这次可又带了什么好物件?” 安王扇子悠地挥开,笑了,“嗐,小安可不是什么物件。” 秋铭安:“……” “有劳坊主,受家母之命来看看寿幛如何了。” 温十年挑眉笑开,随后向里一扬下巴,“有请。” 孟昭月正绣着一株松树,细致到每一根松针都不同。 寿幛上青鸾献寿的主要纹样已经绣好,金线与七彩丝线的融合使纹样在光下熠熠生辉。 “这青鸾栩栩如生,姑娘十指春风,巧夺天工。” 秋铭安细细看了几眼,抬头对孟昭月温和一笑。 眸子干净毫无异常。 倒是站在秋铭安身后的安王,看着那大片的金黄眸色沉了沉。 “姑娘这金线或不够用,明日本王差人再送来些,姑娘可千万不要客气。” 孟昭月恰好收起最后一针,起身对他行了一礼。 “安王殿下不必操心,坊里……” “是啊,安王殿下这心操得可真多余。” 是他。 孟昭月下意识攥紧了荷包,抬眸。 只见谢倾言身后跟着两位锦衣卫千户,远远走来。 人没到,话先出。 走到近前时,动了动绣绷,让那青鸾献寿的图样正对着他。 细细看了半晌,“此女绣法精湛,即日起入御用监服役。” 孟昭月双眸大睁。 未等她反驳,谢倾言苍白着一张脸,直直看向她。 “否则视为泄露宫廷机密。” 盘金、打籽、平金……这一副寿幛,用到了三种宫廷重要针法。 孟昭月记得,教她的姑姑说,谨慎使用。 原来是这个意思。 可二十四衙门正归谢倾言辖制。 出宫不过月余,又要回去了么? 孟昭月紧抿着唇,双手微微发颤。 “所以啊,安王若是今年分发的金线没舍得用,可以上交,咱家帮你?” 谢倾言扯着嘴角看向安王,眼中的挑衅足够明显。 明显到秋铭安微微侧头,拧眉,“千岁大人是否应该容许孟姑娘绣完手头的活儿?” 谢倾言冷冷看了他一眼,“来人,这寿幛不符合规制,烧了。” 高谒立马上前,掏出火折子用力一吹。 锦缎沾火就着。 周遭之人顿时面露惊骇,脚步纷纷后退。 秋铭安眉头蹙得很紧,敛起的眼皮下眸色微闪,就连胸腔也微微起伏了一下。 落在安王眼中,便是气闷了。 “千岁大人这是……以为自己只手遮天了?” 他扫了眼秋铭安才看向谢倾言,话里的寒意毫不遮掩。 谢倾言冷哼一声,“倒也没有安王胆子大,京郊卫所都敢惦记。” 安王眼中闪过一丝冷光,折扇狠狠打在手心,扬了下下巴,直指孟昭月。 “按照律法,泄露宫廷机密,当立即处死。” 秋铭安眸子狠狠一颤,硬是克制住了动作。 反观谢倾言,倒是笑得毫不在意,“太后娘娘金口御言,招其入御用监,怎么?安王是想做太后娘娘的主了?” 太后知道了? 寿幛已然快要燃尽,被风吹起几道烟,安王顺势眯了下眼睛。 “千岁大人玩笑了,本王怎敢?小安,走了,回去告诉相爷,另想办法吧。” 秋铭安看着那堆灰烬叹了口气,并未多言,只是离去之前状似无意的扫了眼一直在发呆的孟昭月。 她似被吓呆了,久久未动。 实则,孟昭月盯着寿幛上的金丝被火光淹没,心底直发沉。 谢倾言……已经烧了两次金线了。 “来人,带这位绣娘,入监。” 谢倾言的声音不再满是冷戾,好像一瞬间恢复了和气。 甚至在她抬眼看去时,安抚点了下头,同时抬手一挥。 “朝廷恩赐,收下吧。” ------------ 第二十七章 不敢想 漆木托盘里,一套非常厚实的披风,两套湖蓝色宫装,胭脂、水粉、绣针各一盒,还有一只不起眼的银簪。 孟昭月的指尖微微颤了颤,目光细细扫过。 从并不精致的梅花蕊,到磨得圆润的花瓣,再到细枝粗干。 这……与爹爹留下、又被母亲当掉的簪子一模一样。 深吸了一口气,孟昭月抬手拿起,翻过背面仔细看。 那花瓣后不起眼的位置刻着一个‘月’字。 这就是爹爹留给她的。 懂得这簪子意义的母亲毫不在意,不懂这簪子的人却将她找了回来。 狠狠闭了闭眼,这一刻,孟昭月攥着失而复得的簪子,一时不敢去想这背后的心情。 最后,她只是吸了吸鼻子,扯下腰间荷包,“这里面是我全部家当,用来深谢千岁大人大恩。” 说话间,人已经走到了谢倾言身前。 谢倾言抬手挥了挥,屋内的锦衣卫顿时散开,同时清了场。 寂静中,谢倾言用视线细细描摹着孟昭月的眉眼。 随后慢慢向下,看向她的手。 指尖磨出了细细的茧子,正捉着荷包,举得稳稳的。 可另一只手,却紧攥着梅花簪不放,还微微发着抖。 可见她确实紧张那簪子。 “你的全部家当,能有多少?” 他的语调平稳到冷淡,既无讽刺也没嘲笑,好像只是纯粹的疑惑。 但听在孟昭月耳中,莫名有点刺耳。 瞥了眼那成灰的寿幛,本该赚到的六十两银钱也随之成灰了,只余前日的‘卖身’钱。 “五百零五两,外加一张房契。” 柔柔的声音,语调却生硬,明显在赌气。 谢倾言眉梢半挑,拿过那荷包细细摸了摸,又查验似的扯开绳子看了看。 里面只有五两碎银。 至于摸起来能感受到的银票和房契…… 谢倾言了然地拿起荷包,对着光线处照了照。 看到形状时,哼笑了一声。 果然还是这毛病。 “自己留着吧,还没爷一身行头值钱。” 话落,荷包已经扔了出去。 孟昭月下意识接过,蹙了下眉,上下扫他一眼。 墨色晕染漳绒配上雪白狐裘,只这一件披风,便值千两。 所以…… “我不值钱。” 孟昭月的声音含糊在嗓子里,低低流出时跟着自嘲的笑意。 谢倾言虽然站在她跟前,却没听清这话,只当她在嗤笑。 抬手戳了一下她脑门,“收拾东西,走了。” “我还有祖母要照顾,想纳银代役可以么?” 孟昭月顺着他的手劲往后动了动,双手不断拨弄梅花簪,半晌才开口。 这次的话倒是没含在嗓子里。 谢倾言眸底闪过一丝冷光,沉默片刻,缓缓摇了摇头。 “不可。” 许是这两字过于干硬,谢倾言微微蹙眉,难得再次开口。 解释,“你入宫后,家中可免徭役,银钱人力皆有遗,不愁没人照顾你祖母。” 孟昭月狠狠咬了下唇瓣,苍白中带了丝血色。 “好。” 虽说要立即入宫,但谢倾言还是放她归家跟祖母告个别。 至于其他人,自有坊长交代。 孟昭月掀着车帘的手终于还是放开,任由那座小门缓缓消失在视线里。 谢倾言抿了口茶后,默默将抽屉里的糕点端出,往她面前推了推。 香味缓缓飘散,好似一种笨拙的安慰。 孟昭月轻抿了下唇,转头看向另一处,一路沉默。 . 御用监属于二十四衙门,在十二监中仅次于司礼监和御马监,专司御用奢侈品。 油水足够。 掌印太监齐鲸,正三品,面上容光焕发,发丝晶亮整齐,宽大的麒麟服罩身,看起来官威十足。 但今日,只能弓着腰,站在第二列。 谢倾言一身蟒袍褂子施施然依靠在太师椅上,指尖一下下敲打着椅把。 “开始吧。” 齐鲸立刻躬身向前,走了两步,高声,“今儿大考,各位当使出全力。” 话落,“啪啪”拍了两下手掌。 刺耳的声音在众人头上飘过,无一人敢抬头。 孟昭月跟着小太监走至最后的位置上,看到上面的半个纹样时微微一愣。 下意识抬头往四周望了望,这才发现,前面的绣娘皆是小丫头。 而最后两排绣娘应是临时征招来的,年龄普遍偏大。 左侧之人挨着窗,接收到她的目光,微微一笑,露出一个漂亮的梨涡。 孟昭月刚想回个笑,上方又传来那尖锐的声音。 “限时一个时辰,补全眼前的纹样,以色、速、全为评判标准。” 话落,锣鼓声起。 孟昭月怔愣了一下,眼里闪过纠结。 拿起绣针的动作都比别人慢了一拍。 坐在高处的谢倾言眸子微眯,嘴角冷冷勾起,却是没动。 不管她考得怎么样,他都不会放她走。 但若是为了躲他,刻意在大考中懈怠…… 她可有苦头吃了。 谢倾言苍白的脸上挂了抹戏谑的笑,目光看似毫无着落,却将孟昭月的一举一动看在眼中。 “千岁放心,这几个民间征集来的,技艺都差不了,差不了。” 齐鲸觑着谢倾言的神色,话里透着股小心翼翼。 谁料谢倾言不轻不重地点了个头,抬手指了指,“那个,晚上送我那儿去。” 齐鲸顺着他指尖看了看,又回头看了看他,有些不确定,“大人说的是,挨着窗那位?” 谢倾言不轻不重瞥了他一眼,明晃晃地嫌弃。 这眼神让齐鲸抖了抖,连忙点头,“懂得懂得。” 话落,人擦着汗往后靠。 而谢倾言已经起了身,在众位绣娘之间慢悠悠转着。 步伐时缓时快,毫无章法。 终于在一刻钟后,晃到了孟昭月身侧。 另一侧,就是那位带着梨涡的姑娘。 孟昭月尽量绣得稳稳的,却还是被他分走了半分心神。 “失误者,杖刑。优秀者,涨奉。” 谢倾言也不知在跟谁说,话轻飘飘出口,让周遭几人都抖了抖。 孟昭月更是一顿。 可她转瞬又恢复了正常。 她面前的绣品上,金线与孔雀翎捻并在一起,绣出来的纹路熠熠生辉。 是让人看一眼,就移不开的程度。 谢倾言却只扫了她一眼,深邃的视线似有若无。 离开前,才不着痕迹地勾了下唇。 ------------ 第二十八章 听吩咐 一个时辰飞速滑过,滴漏弹起时,齐鲸的声音也随之响起。 “停手,查验。” 众位内监将绣绷上的物件一一拆下,递到谢倾言面前展示。 孟昭月擦了把额头的汗,微微后退,跟着众人一起屏息以待。 过了半个时辰,谢倾言轻飘飘扫了下面一眼,走了。 而齐鲸也终于站直了身子,开始宣布结果。 十五个小宫女降为学徒,两个小宫女被遣出宫。 而孟昭月成了唯一的上等绣娘,月银涨到六两,且有专属绣房与住所。 “恭喜孟娘子。” 齐鲸领着人,站在她面前,也算恭敬的递上一枚令牌。 孟昭月规矩行了一礼,“参见齐掌事。” 齐鲸点头,扫了眼站在一侧的人,眼底闪过精光。 “咱们御用监的上等绣娘都要负教导传承之责,她,以后就跟着你了。” 孟昭月顺着他的手看向窗边的那位姑娘,年纪或比她小些。 见她看过去,又抿出一个梨涡来。 “既然公公吩咐,我一定尽心。” “湘梨儿见过师娘。” 孟昭月的视线在她眸子上定了两眼,倒也点了头。 因为成了师徒,湘梨儿便跟在了孟昭月身边。 直到申时,上等绣娘可到膳房用膳,而其余人则只能在工位。 “孟娘子?” 孟昭月回头,见一位太监急忙跟了上来。 “公公可有事要交代?” 在十二监中,宫女受太监辖制,所以孟昭月规矩地行了一礼。 “嗐,没事没事,这不到了时辰,刚好我也去用膳。” 他的态度倒是和蔼,但孟昭月还是看见了他眼中的精光。 微微抿唇浅笑了一下,“公公面善。” 自然是面善,他一直站在齐鲸身后,全程跟着了。 “我乃内监把总李立,寻常就跟着齐掌事。” “参见把总。”孟昭月又行了一礼,还顺着这个功夫往后移了移步子,“不知把总有何吩咐?” 皇宫之中众人皆各扫门前,如此热情的,多半有所图。 孟昭月面容沉静,视线却已经扫视了一周。 “吩咐倒谈不上,只不过……” 李立有心卖个好,却还想赚点儿。 动作之前四处看了看,片刻才捻着手指,慢悠悠开口,“你猜齐掌事为何让你带着那位?” 孟昭月眉心微蹙,但是没应声。 李立也不恼,勾着嘴角继续放饵似的,“你若是……” 孟昭月心下叹了口气,她并不想知道,但也不想得罪人。 但还是了然一笑,从荷包里翻出二两碎银,往前递了递。 “劳烦李公公指点。” “孟娘子是个懂事的,这事儿你确要知道才好。” 李立拿起银子掂了掂。 “那位可是千岁大人看上的,你可得仔细哄着。” “好了,话不多说,我还要给掌事办事,回见。” 孟昭月站在回廊下,极为缓慢地眨了下眼睛。 李立的话转了数个圈,半晌才随着冷风钻进她身体里。 “哦,如此……” 浅浅发出声音,也不知在回谁。 半晌,她低头看了眼荷包,可惜了。 这消息有什么好买的。 回廊尽头,就是膳房。 此时陆陆续续出来数人,路过她时都没忍住细看了两眼。 孟昭月反应过来时猛地低下了头,深吸一口气,忍下眼中涩意,错开众人往膳房走。 独自一人,倒也安静。 只是,这安静在回程时被迫中止。 还是这条回廊,齐鲸站在尽头,面前站着湘梨儿,表情认真地叮嘱。 “针工局如今正忙,千岁大人的朝服就由咱们来做。 你去给大人量身,到了那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记得了?” 湘梨儿笑得露出梨涡,甜甜的,“明白了,齐掌事。” 齐鲸看着她,眸色深深的点头,可一转头,见到孟昭月时脸色又是一紧。 “你,孟娘子,你也跟着去……” 说着,他抬步往孟昭月的方向走了走。 走到近处,微微侧了侧头,声音也低了些。 “……到了那先在外候着,若她冲撞了千岁,你再进,记得了?” 话里的谨慎足够明显,孟昭月拧了下眉,却也无法拒绝。 只好点头应声,“掌事放心,我记得了。” 谢倾言作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九千岁,除了太后赐下的九千岁府外还有两个住处。 在宫内破例入住长春宫,在宫外办公不远处,紧靠内承运库的河边直房也有一座九千岁府。 孟昭月和湘梨儿今儿要去的,就是河边直房。 似血残阳在玉带河上铺了一层血红的光,寒风吹过,抚起一层浪。 冷冰冰的空气吹过宫道上的人,越发寒冷。 孟昭月一向怕冷,但要绕着玉带河走上半个多时辰,才能到九千岁府邸。 此时,她紧攥在腰身前的手不自觉往袖子里伸。 冷得嘴唇都白了。 “站住,何人?” 前方传来侍卫的声音,孟昭月不自觉地松了口气,费了老大力气才忍住了颤音。 “我们是御用监的,奉命来给千岁大人量衣。” 想来是谢倾言早有吩咐,这会只简单问询,便向前一引。 “进。” 孟昭月深吸了口气,扭头嘱咐湘梨儿,“进去后……听大人吩咐就好。” 湘梨儿抿了下唇,到底还是点头应下,“有劳师娘,我一定谨慎做活,尽快出来。” 这话说得颇有水平。 孟昭月心底微顿,深深看了她一眼。 小丫头怕不是知道什么。 湘梨儿低头避开她的视线,跨进门。 看着她婀娜多姿的背影,孟昭月下意识咬了下口中软肉。 腥甜味传来时,她乍然松了口。 映在门窗上的人影透过眼前的大门,落入她眼中。 那一瞬间,眼中色彩似随着天光一齐消失,只留下了水墨一般的影子。 身姿绰约的湘梨儿一步步走近,身影随之靠近。 端坐在太师椅上的人起身,双臂张开,微低着头。 而他身前,少女环腰。 在朦胧的灯光下,暧昧陡升。 孟昭月固执地站在原地,视线定定落窗前,烛光晕染,唇瓣未沾一点红。 人站在冷风里时,头脑本该越来越清明,可她如今却无法思考半分。 只能紧攥着手,绷直了腿,将自己钉在这里。 ------------ 第二十九章 快睡啊 暮色四合,黑夜一点点淹没了湖蓝色的宫装。 站得太久,腿有些麻。 孟昭月顺势低头,看了眼被好似被冷风冻住的裙摆。 这么久了,她应当是可以走了。 想到这里,她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试着动了动脚。 木了,刚好。 抬头间,视线扫过眼前。 窗影上,谢倾言靠在太师椅上,低头看着身前跪着的人。 朦胧中透着股靡乱的感觉。 孟昭月好似一个僵掉的木偶,转身行走间似乎能听到关节锈住的声音。 嘶,真冷。 抿了抿唇,尽量适应着河边潮湿的冷气,一步步往御用监的方向挪。 玉带河边每五里有一盏灯,灯光晃照着河面,波光粼粼。 映在孟昭月琉璃般的眼底,也泛着晶亮的光。 她数着一条条光带,一步步往前走,背影慢慢隐在微弱的光亮中。 回到住所,孟昭月掀起棉被,整个人埋了进去。 牙关紧咬,仍旧抑制不住打颤。 紧闭的双眼紧紧贴着棉被,一声声地安慰自己。 “快睡,睡着了就不冷了……” “睡吧,快睡……” “孟昭月,快睡……” 时而深重时而清浅的呼吸声穿透棉被,随着微风跃到半空,迎着星光,在深夜中四散。 在冷寂与虚无中,注视着世间万物和人。 然而,这深夜冷寂,随着三更末的梆子声,在九千岁府邸骤然被掀翻。 “啪”的一声,谢倾言攥碎了手中茶杯。 碎片刺入手心,皮开肉绽。 可他只冷冷抬眼看向跪在身前不远处的人。 湘梨儿纤薄的身子微颤,额间渗出了汗。 谢倾言眯着眸子,任由眼底的阴沉溢了满身。 半晌过去,紧攥的拳松开,抖落手心碎玉,捻起一块双指用力射出。 “唰”的一声,湘梨儿脖颈上顿时出现一道血痕。 可她一动不敢动。 只颤着身子,维持着跪姿。 谢倾言睫毛都未动一下,手中碎玉一片又一片飞出。 最终,湘梨儿身上破了好几个口子。 “滚。” 谢倾言冷冷瞥了她一眼,声音冷得毫无感情。 话落,人去了里间,再出来时,换上了一身蟒袍。 门口,司礼监秉笔太监陆林亲自掌灯,弓腰候着。 “恭迎千岁,奏章咱家已经整理好了,劳您辛苦走一趟。” 谢倾言看了眼能吞噬一切的夜,缓慢地一点头。 “带路。” 司礼监每日丑时便要起身,各司其职。 谢倾言作为内官之首,在宫中时总要露个面。 更何况,如今皇帝与太后正值较量的关键时期,正是合纵连横的好时候。 只是…… 往勤政殿去的路上,谢倾言微微侧头瞥了眼皇城的西南方向。 那里的宫灯轻轻摇曳,似在孤梦中随风逐流的人。 可既是孤梦,自然难以安稳。 孟昭月似乎刚合上眼,不过须臾便已醒来。 “孟娘子,该起了。” 孟昭月头疼欲裂,却只是微微蹙了下眉便已起身。 “这就来。” 嗓子哑得厉害,门外的人顿了顿。 “可是害了风寒?今日是杨掌作巡视,她最是严格,你可小心些,被她捉到该说你躲懒了,挨罚都是轻的。” 不过是冷风实在吹得有些多,孟昭月并未多放在心上。 “多谢,我会注意的。” 可她高估了自己。 她双眼红肿,浑身发冷,刚入绣间,便有些站不稳。 眼看太后寿辰,宫里各处都在忙。 御用监里恨不得一个人顶两个用。 “人呢?刚来就躲懒是吧?孟娘子,你那位学生呢?” 孟昭月强自提了口气,对着门外的杨掌作行了个礼,“参见掌作,湘绣女今日还未见到。” “嗐,杨掌柜有所不知,那人入了千岁的眼,想必还没回来。” “刚我还听说今日千岁大人亲自送了奏折呢,这人就是躲懒。” “哼,仗着攀上了千岁大人,就不将御用监放在眼里了是吧,等她回来……” “哎哎,回来了回来了。” 因为杨掌作要巡视,孟昭月这绣间正开着门。 眼前的夜色泛了点青,将从远处走来的人照了个清楚。 湘梨儿身上披着一件月白绣青竹的云锦狐裘披风,将她显得越发娇嫩。 尤其那张略有些苍白的脸上时不时露出梨涡来,楚楚可怜,惹人怜惜。 加之她刻意掩饰,却仍旧有些不稳的步子…… 孟昭月微微低眉,将视线收了回来,虚虚落在眼前的屏风上。 那里的凤纹本只有一尾,如今却晃荡出了数个重影。 以往她虽知道他还有别人,但从未亲眼见过。 上次在马车上,他说她编排他的瞎话。 当时没想明白,回去以后一度以为她冤枉了他。 现在呢…… 恍惚间,孟昭月又抬头看了前方一眼,视线突然有些模糊。 那披风她是没见过,但是谁的,显而易见。 其他人也是如此想的。 御用监内大大小小的绣娘宫女顿时羞红了脸,也有人暗暗撇嘴不屑。 可作为御用监掌事,巴结上九千岁这等好事,足够齐鲸得意了。 他刚从其他地方巡视回来,打眼见到湘梨儿的样子,眼睛都放光了。 “来来来,快扶着湘娘子。” “多谢公公。” 湘梨儿的嗓子是哑的,行礼间还微微遮住了脖颈。 欲盖弥彰。 齐鲸笑了,抬手指了指孟昭月的绣间。 “孟娘子若是无事要交代,掌作便让湘娘子歇歇再忙吧。” 杨掌作蹙了下眉,“那便听掌事的。” 孟昭月这位刚上任的师父轻轻瞥了门外一眼。 勾起嘴角,眼皮半阖,“听掌事吩咐。” 晨起的冷风最是烈,门开了这一会,本就不多的热气又被搜刮一空。 孟昭月下意识抖了抖,贴身衣物被汗水浸湿,她却不能多说。 因为她没有特权。 宫女的命,最是低贱。 但有背景的人除外。 就像终于行到她绣间门口的湘梨儿。 孟昭月刚想叫她好好休息,就见她挑着眼尾看了她一眼,随后脚下一软。 倒了。 周遭宫女太监立刻围了上去,手忙脚乱将人扶起,“快,请女医。” “小立咂,你去探探千岁大人的口风……” 李立眼睛放光,连忙跑了。 孟昭月视线慢慢收回,只觉这场景,好笑极了。 原来只要挂着他的名号,就能有如此优待? ------------ 第三十章 还有多久 最近宫中有传闻,堂堂九千岁虽然忙着太后寿宴,却还要顾念着御用监的小绣女。 一介阉人的风流韵事传了满朝堂。 御用监里,孟昭月带着湘梨儿与一众上等绣娘赶制百鸟朝凤的屏风。 湘梨儿时不时的就会缺席的问题,也无人敢管。 好在除了第一次,她不再需要孟昭月送。 孟昭月倒也自在。 只是上次在河边挨冻的后遗症有些大,一直到太后寿宴这日,头还有些昏昏沉沉。 “孟娘子,你还好么?掌作叫大家一起去吃酒呢。” 孟昭月正锁着绣间的门,赶紧转身摇了摇头。 “我没事,只是有些疲乏,吃酒就不去了,你快去吧。” 她说话一直温温柔柔的,所以很快便结交了不少朋友。 又因为对谁都是如此,谁也不会跟她生分。 此时这小丫头上前捞着她的手,三两下就拽走了。 “走嘛走嘛,好不容易歇歇,吃点酒更解乏呢。” 御用监的院中,确实摆了两桌。 借着远处皇城上高高挂起的金灯,竟也照亮了眼前。 “要我说,千岁眼神儿真不好,怎么看也是孟娘子长得最动人,怎么就选了那个做作的湘梨儿了。” “别瞎说,不想活了。” “唔,这也没外人嘛,湘梨儿又被千岁大人接走了,只能看又吃不着,也不知道挑个好看的。” “噗~咳咳” 一群人被这小丫头的话说得想笑又不敢,憋得直咳。 倒是孟昭月柔柔一笑,“快别说这些了,回头叫人听见,咱们都得挨罚。 来了几日,多谢众位姐姐妹妹帮衬了,我敬各位。” “孟姐姐可别说笑了,你这等技艺精湛之人,我们都要求着帮衬呢。” “嘭嘭嘭~” 远处的烟花乍然升空,五彩斑斓的光线映在众人眼底,恍惚了年岁。 孟昭月视线轻轻一扫,抿了口酒水便悄然离去。 一步步行在回廊上,身后响起欢快的交谈声,拨开眼前雾一般的视线,孟昭月脚步还算稳。 可见宫中清酒,并不多烈。 只是配上她本就有些昏昏沉沉的脑袋,这一场病终于还是轰轰烈烈的来了。 次日,她都没起来床。 醒来时,眼皮沉得厉害。 “呀,终于醒了。” 孟昭月抬眼看去,只见床榻边上站着两人,还坐着一个。 刚想起身,就被人定住了。 女医的手指还按在她手腕上,表情有些严肃。 “别动。” 这两字说完,看都没看孟昭月一眼。 孟昭月下意识咽了下口水,看向杨掌作和小荷。 “劳烦女医了,我没什么事,可能是有些累了。” “你这身体,寒邪侵袭,又积郁成疾,恐……不产兼早衰。” 女医的话如一道惊雷,就这样砸了下来。 孟昭月被砸懵了,瞬间起身。 往日来的清冷自持再也维持不住,“不就是偶尔受了几次冻么?怎会如此?” 女医轻叹了一口气,细看了她两眼,转身请身后两人出去后才继续解释。 “以我粗浅的医术来看,姑娘并非因外部受寒,可是服用了哪些药物?” 药? 素白的棉被被孟昭月紧攥在手心,拉出一道道褶皱。 好似一道道紧绷的弦,拉扯着她的回忆。 “吃了。” 那是一颗药丸。 苦涩、难咽。 但她懂事,每次眼都不眨。 谢倾言看着她如此痛快,还会揉一揉她额头。 奖赏似的。 “多谢女医提醒,可否告知,我……还有多久?” “娘子不用多虑,若是精心调养,十年内无碍。” 十年。 也不知,还够不够陪着祖母百年。 “多谢女医。” 反应过来后,孟昭月在荷包里拿出二两碎银,恭敬递给她,下地送人离开。 开门时,门口除了掌作和小荷还多了位公公。 见她开门,小公公满眼焦急地扯着女医走了。 许是哪位娘子也生了病。 孟昭月眉眼微低,不再去想,只思量着从宫中脱身的办法。 绣娘到了一定年龄后无法担任工作,或因生病无法服役,极有可能受到苛责被赶出宫。 轻则罚银,重则罚杖。 多少有些不值当。 可另外,便是帝后亲自下令,或者内官掌事批准了。 刚巧这两日有一批破损的神幡送到了孟昭月手中,要在三日内补全。 孟昭月将自己关在绣间里,绣得天昏地暗。 小荷偶尔来找她说些八卦,她都懒得应和。 湘梨儿出没出事儿,跟她有何关系。 转眼便到了腊月十五这日,皇后带领后宫众位女眷在坤宁宫祭祀祈福。 孟昭月跪在绣娘行列,悄悄抬头,远远看着皇后身上的明黄宫装上的十二章纹,轻抿了下唇。 皇后去年入主中宫,据说是因为在北境长大,喜欢得格外与众不同。 主祭者唱神歌,合着三弦与琵琶的声音在大殿中幽幽荡开。 直到仪式结束,所有人都出了大殿,皇后也没看一眼那个神幡。 孟昭月心下一叹,罢了。 至少也没挨罚。 又看了眼自己熬夜绣制出来的神幡,孟昭月到底还是跟着众人,一步步离开了坤宁宫。 只是脚步还没迈开,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尖锐的嗓音。 “御用监的掌作们稍候,娘娘有事要问。” 是皇后身边的大公公。 孟昭月心中跟着提了一口气。 站在原地,看着几位掌作默默对视。 片刻,掌作们沉着脸站在她们面前,“参与修补神幡的,出来认领。” 孟昭月跟着一众上等绣娘又返回了坤宁宫。 在一排排的神幡中,有一个纹样略有不同——神铃之后竖着一把桃木剑。 那木剑极不起眼,很容易忽略。 当初神幡要得急,竟然谁也没发现。 此时,孟昭月站在那张神幡前,狠狠吸了口气。 站在她身前不远处的杨掌作狠狠蹙了下眉。 恨铁不成钢的拧了她一把,“死丫头,自求多福吧。” 是要求福的。 迈入皇后寝殿门槛时,孟昭月狠狠攥起拳。 直到皇后屏退了众人,叫她抬头,柔柔问她,有何所求…… 那一刻,孟昭月终于缓缓松下了一口气,“祖母重病,求娘娘开恩允我纳银代役,回家伺候祖母百……年。” 她的话音尚且飘在半空,还未落地,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极为熟悉的阴冷调子。 “这事儿归咱家管吧?” ------------ 第三十一章 高估了 孟昭月挺直的身子突然一顿,下意识咬了下唇。 “陛下?陛下万安。” 头上响起皇后惊喜的声音,孟昭月赶紧膝行转身,跪在地上深深叩头。 两道脚步声越来越近,最终在头顶分开。 一个迎上皇后,坐了主位。 一个停在了她身后。 孟昭月睫毛轻轻一颤,便安静的等着问话。 “怎么了这是,竟有人求到皇后跟前了?” 皇后的声音仍是轻柔,“许是确有难事。” 孟昭月深吸了一口气,想说,但无人问话,不敢回。 但显然,谢倾言就没这个顾虑。 “哼,正值年关,宫中正是用人之时,想要纳银代役恐怕不可。” 这声音里毫无半点恭敬,甚至还带着点说教的意味。 孟昭月的头扣在手背之上,指节硌着额头,死死压着。 终究还是不行。 “既如此,先下去吧。” “那就听陛下的。” 琢磨了许久的事儿,就这样被贵人三言两语否了。 孟昭月深吸着气,紧紧憋在胸腔,咬牙咽下涩意。 “陛下娘娘容禀,奴婢十五岁入宫,如今刚归家一月,家中也已寻了待嫁夫君,又因祖母重病,这才想以纳银代役,还请娘娘准许。” 按理,皇后掌管后宫,这只是件小事,格外开恩也无碍。 偏偏,十年无主的后宫都在太后的授意下,掌握在了谢倾言手中。 就连皇帝也不过空有其名。 孟昭月的话音刚落,殿内突然就冷了下来。 她甚至听到了有人磨牙的声音。 孟昭月下意识咽了下口水,只看着身下金毯的花纹,细数着心跳声。 “宫中侍女虽已出宫,但既已征召入宫,便无擅自请旨出宫的道理。” 低沉的声音从她头上响起,一字字砸进她耳中。 话音微顿,谢倾言冷哼了一声,“若人皆如此自私,何来宫规法治?” 不过就是不许。 孟昭月闭眼,掩下失落。 “来人,拖出去,杖十,以儆效尤。” 无情的声音接着响起。 孟昭月甚至能想象出来他视线轻飘飘扫过她的样子。 廷杖,是宫中常用的刑罚手段。 轻者,落下残疾。 重者,性命垂危。 更有甚者,直接丧命。 他果然无情。 只要想想之前那些受了刑罚,在昏睡中死去的宫女太监,她便止不住发抖。 怔愣间,两道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片刻,她被拎起,拖拽着往门外走。 路过谢倾言时,孟昭月微微侧头,看了他一眼。 眼前人眉眼冷淡,视线轻触间毫无异常。 原来,他不是没认出她,而是不在意。 宫外那些时而亲密时而疏离的行为更像是招猫逗狗,开心时便勾勾手。 而现在,他有了新的宠物。 自然不会再因她有分毫触动。 本该高高扬起的视野,随着低头而落了下来,视线之中,余光擦过一抹红。 不及远处夕阳晃眼,也不及她眼尾的艳色。 她的身影消失在殿前时,谢倾言那正红蟒袍的衣摆微微动了动。 垂在两侧的袖袍悠地一晃。 半空之中,清浅的皂荚香,久久不散。 但很快,萦绕在鼻尖的,便换成了腥甜的血腥气。 板子又沉又重,加上行刑者的力气,每一下都好似要打断了骨头。 孟昭月被按在长凳上,紧咬着手腕上的软肉,一声未吭。 默默听着、数着,板子打在身上,皮开肉绽的声音。 “嘭!”一。 疼痛直钻脑仁,孟昭月精致眉眼似染上了死寂的灰白。 “嘭!”二。 额角青筋蹦起,霎时铺满细密的冷汗,指甲刮过长凳木面,碎屑成痕。 …… “嘭!”十。 声响没了,只余下麻木却钻心的疼。 喉间滚烫的血腥气一点点咽了下去,冲刷着满心的冷。 她就算只是个物件,七年,也该有点不舍。 可她总能高估自己。 猫儿狗儿的,死了伤了又何如。 “当”的一声。 最后一下打过,板子砸落在地。 额间的汗水好似也被一同砸落,流进眼睛,火辣辣的疼。 孟昭月一点点松开牙劲儿。 将牙从手腕上撕扯下来,咽下啃来的血肉,嘴角抻了抻。 想笑,却实在没力气。 甚至连眼都睁不开。 “千岁,人晕了。” “抬回去。” 模糊间,她只觉得落入滚烫的深渊。 深坑之下,火焰焚身,烈火烘炙。 墙壁上皆是烧得滚烫的石头,无论她怎么爬,手脚被烫下一层皮,却只能一遍遍滚落。 周身被烫着、烧着,开不了口,躲不开身。 “祖……母。” 她想祖母了。 干哑的声音脱口时好像一柄长刀划破了嗓子。 疼得她在梦中都皱着眉。 “为何还不醒?” “她身子本就弱,这……恐怕熬不过去。” 昏睡中,孟昭月好似听到谁在说话。 是她不行了? 好吧。 倒是没想到走到了祖母前头。 要是能瞒着祖母就好了。 深深喘了一口气,孟昭月觉得好累。 可是突然有人在她唇上点了些水。 她刚好有些渴,舌尖不自觉伸了伸。 清甜可口,可是越喝越咸。 “唔……” “醒醒好不好?” 到底谁在说话,声音哑得听不出来。 她也不太想听。 女医说她恐有早衰,十年无碍,如今挨了板子,说不定又要折寿了。 只是不知,她那卖身钱,祖母能不能发现。 如果她回不去,至少祖母有了傍身钱,不至于受苛待。 人这一生,本该风雨兼程,波澜壮阔。 可她的一生,前十五年温饱无忧,清贫却安乐。后十年为奴,卑微艰辛,压抑中谨慎求生。 好不容易盼来的新生也戛然而止。 可悲可叹。 “……病患毫无求生意志,高烧不退,药灌不进,药神仙难救。” “……” 孟昭月眉心始终蹙着。 难救就不要救了。 她最不喜为难别人了。 何况如此也没什么不好,她就要见到爹爹了。 爹爹会把她抱在怀里,哄着她睡。 她不会再冷到发抖,也不会再受人欺辱。 眼角潮气凝成泪珠,下一瞬就被人轻轻捻走。 孟昭月哼喘出半口热气,颇为安详地让意识再次陷入黑暗。 浑身血液似被烤干,连着眼泪一起。 那滴泪,大概是孟昭月此生最后一滴泪。 ------------ 第三十二章 说的是 “主子,太后已经下旨,安王不日就将幽闭封地。” 安王在太后寿宴上酒后乱性,强逼宫女,又失手将人捂死。 只是幽闭封地,便宜他了。 谢倾言手中罗帕轻轻擦过孟昭月额头,又顺势擦过耳后和脖颈。 太后久久未下论断,不过是还想让安王辖制城防营,如今更合适的人选已经送到她面前了。 不过沈家,终究也是要倒的。 “马上就是宫宴,看紧他。” 安王好歹当了近二十年郡王,怎么可能如此轻易让他得逞。 谢倾言不敢拿孟昭月赌。 所以在她知道一切,想方设法出宫时,谢倾言不得不用最残忍的法子将她剥离自己阵营。 哪怕,她恨死他了,也比被他牵连的好。 可他没想到,只这轻轻几杖,便让她失去了求生的念头。 太医怎么也医不好她。 她侧躺在这里,连睫毛都丧气地垂着。 打板子的声音很沉闷,谢倾言听了无数次,只有那次,沉得他心底绑了巨石一般,浮不上岸。 沾血长凳立在汉白玉砖上,孤零零的,像孟昭月伶仃的身影。 安静,却刺眼。 吴周悄无声息退了出去,暖阁之中只剩下了他和昏睡中的孟昭月。 十日来,她只昨日醒了一次。 他险些以为再也无法留住她。 “来来来,该喂药了。” 突然,门被一个疯疯癫癫,满是白发的老头推开,身后跟着端着药的吴商。 “主子,滕老说用了这药,孟娘子就能醒了。” 毕竟是神医谷谷主,说话应当是可信的。 谢倾言深深看了他一眼,满眼不满。 毕竟即使他来,孟昭月虽说烧退了,但人只迷迷糊糊醒了一次。 若不是太医全部束手无策…… “啧,来吧。” 滕老无视他的眼神,示意吴商将药碗给他。 他不喂,她不咽。 尽管他眼底深处藏着的阴冷似冻了万年不化的冰,可谢倾言终是一口喝下,弯腰,撬开她紧闭的口。 苦涩的药汁在舌尖滚过,似将心口挖出的血肉喂给她。 只是,她或许不会要了。 指节攥入手心,谢倾言喉结狠狠一滚,口中尽是腥甜。 “哎哎哎你控制点儿啊,可别砸我招牌,我说了肯定能找好你们的啦。” 谢倾言随意一抹,擦下嘴角流出的血,“你只需要救活她。” 至于他,时间足够用了。 “哼,”滕老翻了个白眼,“现在深情来了,别以为我没看出来,这丫头完全是被你连累,要不是你总拉着人阴阳调和,至于让她沾了那么多毒?切!” “滕老,滕老,您,您少说两句。” “咋滴,我说错了?别以为用丹药给她调养就完了,我师弟那丹药有个屁点用。” 谢倾言眉眼微低,人站在榻边,直勾勾盯着孟昭月。 对于滕老的话,他不否认。 是,他害她如此。 他曾经以为她们不过是各取所需,却不想,她早就不知不觉软了他的心。 在只想报仇雪恨的日子里,成了他唯一的软肋。 他放她归家,离开吃人的皇宫,却忘了她跟自己纠缠的时间是那么长。 长到总有人会剥丝抽茧抓住他们的纠葛。 让他即使浸满了痛苦,也只能压在心底。 . 漆黑的夜里好似出现一片光,在远处遥遥射来。 孟昭月睫毛轻轻颤了颤,耳边好似有人在说话。 什么丹药? “祖……母。” 许久不睁眼睛,好似眼皮没有一点力气。 只颤了颤睫毛便再次轻阖。 嗓音也轻得如羽毛般随风飘荡。 偏偏,谢倾言全部心神都在她身上。 从刚才起如蝴蝶翅膀般轻颤的睫毛,到如今沙哑低缓的嗓音…… 谢倾言缓缓蹲下了身,在她的视野盲区缓缓蹲下,双眼眨都不敢眨地盯着她。 孟昭月刚醒来,感官不灵敏,一时没有察觉。 睫毛又颤了颤,这才睁开一丝缝隙. 入眼是一张厚实的素色棉被,微微抬眼入眼是轻薄的围帐。 有点眼熟。 不待她细想,微微扯动间,后腰处传来一阵疼痛。 火热的伤痛中带着丝丝凉意。 她的记忆一下便回到了那日。 对了,她没出去。 可这里,也不是她的小舍。 刚刚又是谁在说话? “唔~” 费力扭头。 忽听身后传来一阵风声夹着很轻的脚步声。 终于回过头时,已是满头大汗。 眼前一位满头白发的老头和一位年轻的侍卫,正直勾勾盯着她。 孟昭月蹙了下眉,感受了一下身上的衣物。 “劳驾,请问这里……” 话刚开口,又停了。 视线也跟着收了回来。 她认出来这里了…… 倒也不用再费口舌。 嗓子也疼着呢。 眼神刚有的一点光亮,转瞬就消失了。 孟昭月微微喘了两口气,苍白的唇瓣抿了抿,又将眼睛合上了。 “哎等等等,先别睡,我好不容易将你唤醒的,去去去,端五杂鸡汤来。” 滕老在这等了半晌,刚见谢倾言飞毛腿似的飞了,又见她眼一眯一合,连忙上去在她眼前晃了晃。 孟昭月想当没看见,但身子确实有些虚,不如先用些汤水补充体力。 用了鸡汤后胃里舒服了些,眼皮又开始打架。 据说,睡觉最是补气血。 孟昭月足足睡了一整夜,梦中好似有人一直盯着自己,又有飞虫不断扰人清梦。 起来时,满屋子只有自己。 她尝试着起身,却疼得满脸汗,甚至不小心扯下来床围。 “嘶啦”一声,薄纱扯碎的声音格外清脆。 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一位丫鬟低头跑来行了一礼,“奴婢蝉儿,姑娘小心,有什么事吩咐奴婢就好。” 孟昭月眨了眨眼睛,视线越过她往外看了一眼,“我能出去么?” 婵儿摇头,“姑娘您有伤在身,不宜走动。” “她说得不错,”滕老的声音从门外传来,随着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你应该知道啦,你体内积累了不少毒素,不医治是不行的。” 孟昭月没什么表情,只淡淡开口,“医治了能多活几年?” 这话让滕老一顿。 他下意识往外看了一眼,半晌才幽幽开口,“总比不治强吧,年纪轻轻,要往前看啦。” 孟昭月将他的动作收入眼中,只轻轻一勾唇,“您说的是。” ------------ 第三十三章 失踪了 能活着,谁不愿意好好活着。 孟昭月支起上半身,看着蝉儿收拾好床围,“请问,如今是什么日子了?” “昨日是祭灶节,娘子睡得熟就没叫您。” 祭灶节。 往年宫中祭灶会有福饼分发的,今年倒是在床上过了。 可是…… 入宫服役者,年底可有五日假期。 她如今这身子,怕是回不去了。 可实在也没有继续留在这里的道理。 “不知,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宫?” “回宫做什么?那破地儿能有这儿好?” 滕老的脾气直,斜了她一眼,便指挥人端药。 “回宫自有我待的地儿,这里虽好,却没有赖在这的道理。” 还冒着热气的药被端到了跟前,孟昭月说过话,便一饮而尽。 她看得出来,老头子医者仁心,自不会害她。 至于这里的主人,害她又何必多此一举,直接打死不是更好。 “娘子,来个蜜饯吧?” 玉盘中的蜜饯纹丝如金丝,表面覆糖霜,还加了百果馅心。 天香枣,宫中珍馐。 孟昭月缓缓摇了摇头,“不了。” 这点苦,吃得。 话落,头轻轻垂在软枕上,缓缓闭上眼睛。 好像还是有点虚弱,困乏得厉害。 迷糊间,耳边响起一声轻啧。 “啧……进来吧,人睡了。” 门后,适才衣角都没露一片的谢倾言这时才动了动身。 脚步沉如千斤,却又轻如鸿雁,生怕哪一下就惊到人。 “放心,我的药好用着呢。” 孟昭月确实昏睡得很,睫毛都未颤一下。 谢倾言抬手挥了一下,蝉儿立刻退了出去。 空出来的位置瞬间有人补上。 谢倾言站在榻边,呼吸都透着股小心翼翼。 滕老在一旁,直翻白眼。 “得了,你动作快些。” 话落,人走了,还贴心地为他关了门。 木门“吱呀”声响起,谢倾言终于动了。 轻轻掀起她背上的被子,露出沾了些红的中衣。 又将中衣小心翼翼掀开,露出缠得一层又一层的绢布。 这是他三日前上药时包好的。 伤了的皮肉尚未结痂,仍旧红肿不堪。 谢倾言闭了闭眼,在怀中掏出最好的金疮药,一点点抖落,铺洒。 尽量每一处红都会盖上一层白。 同如他掩盖自己心思般细致。 不敢露出一丝来。 昭昭云端月,此意寄昭昭……【引用】 风吹云遥,漫过数日星光。 除夕这日,宫中设宴。 谢倾言在宫中待了整日,子夜方归。 暖阁里只在外间余一盏夜灯。 烛光徐徐漫开,照亮谁的隐秘心思。 他每晚都来,却在今晚多了些焦躁。 他戍边之前,每年除夕都会将人接到长春宫,两人一起守岁。 摆上几道家常菜,添些酒水,若还有机会,便将人抱在怀中,耳鬓厮磨。 尽管难以克制,他也只会每月放纵一次。 再用滋补药丸压制她沾染的毒素。 但她越发苍白的唇色,总是时刻提醒着他,不过徒劳。 沾染了酒气的衣袍被他脱下,扑簌簌落在床外。 谢倾言上了榻,将她的头轻轻转移到自己大腿上,一下下轻捋着她柔顺的发丝。 再等等。 突然,他顿了一下。 一直若有若无的扫着他大腿的呼吸忽然顿了一下。 虽然转瞬就恢复了正常,但他还是捕捉到了。 摸着孟昭月头发的手跟着一顿。 就像她的呼吸一样,孟昭月尽力表现得毫无异常。 带着酒气的冷香熏在鼻端,孟昭月紧闭的双眼动都未动。 可她没有那么深的定力,身子隐隐透着股紧绷。 她自己或许感觉不到,但抱了她十多个晚上的谢倾言倒是瞬间便感知到了。 昏暗中,烛光氤氲而起,照不亮他眼底的沉闷。 城中时而绽放的烟火,时而打起的铁树银花,合着稚儿的欢唱叫嚷…… 喧嚣飘响在夜的上空,显得这一方院落格外冷寂。 谢倾言狠狠咬了下牙,喉结滚动间松了手。 指尖离开黑发时轻颤,却只敢隔着一段距离轻攥成拳。 随后深吸了一口气,将孟昭月安放在软枕上。 一步步踏出暖阁。 木门轻关时,孟昭月睫毛未颤,呼吸尤稳,渐渐睡去。 既暂时不能归家,便早些养好身子。 以待来日便是。 而出了门的谢倾言只着一身中衣,站在门外,仰头去寻那抹清月。 久久不曾寻到。 吴周远远走来,替他披上一件披风。 “主子,安排好了。” 谢倾言挺拔的身影如山尖孤独的青松,闻言只轻点了下头。 火红狐裘绕着脖颈,带了些不属于他的皂荚香,谢倾言深深嗅了一口,心口那丝冰凉突然就化了。 就算满天无月影又如何,月亮自在他身侧。 凌晨的青光从远处蔓延开来,照亮他眼底的青灰。 奉天殿,皇帝端坐龙椅上,接受百官、宗亲、以及外朝使臣朝贺。 钟鼓齐鸣中,三呼祝圣寿。 本该在高呼声中的帝王却突然发难,怒斥丞相与太后为贪污弄权,残害忠良,令燕北边境生灵涂炭。 祁怀瑾与其他暗中相助的官员被一箱箱密信惊在了原地。 锦衣卫与禁军迅速将丞相府、翊坤宫、南国使臣驿站围控得严严实实。 城防营也在国舅的授意下,将诸多参与其中的朝臣家属押解在原地,等待调查。 元朝十一年伊始,太后倒台,其派系朝臣尽数押入诏狱。 相府嫡子大义灭亲,皇帝允其入朝,保留原名,改随母姓。 而曾经的安王祁怀瑾,似早有准备,在禁军围困安王府时逃出。 “主子,孟娘子的祖母失踪了。” “啪!” “废物!” 吴商和暗一浑身是血的跪在那里,头深深低着。 谢倾言手中玉杯再次碎成片,刺入手心,他却顾不上疼,紧攥在手心。 “所有人都散出去找,一查安王回封地的路上,二查通往镇北军的驿站。” 他眼底的阴戾快要溢出,双手不住地颤。 若是…… “谁敢在暖阁乱说,就割了他舌头。” 吴周立刻下去吩咐,吴商和暗一对视一眼,沉默地出了门。 只留下谢倾言颓丧的坐在黑暗中。 从凌晨到深夜,他眼看着仇人即将伏诛,朝局即将明朗。 只差一点,他就可以用余生守护她,只守着她了。 ------------ 第三十四章 被连累 孟昭月度过了她这一生最清静的日子。 不知是伤药有奇效,还是板子本来就不重,总之,二十天过去,她已经能下地走路了。 虽慢,但能忍。 最近两日,整个暖阁格外安静。 平日里忍不住说话的蝉儿最近更像是被锯了嘴。 几乎是缄口不言。 滕老除了每三日为她把一回脉,更是不见人。 导致她想告辞话,愣是找不着人说。 “哎?娘子怎么下地了,快慢些。” “没事儿,”孟昭月眼睛一亮,随即心下叹了口气,终于,“蝉儿姑娘,请问你家主子在么?” 蝉儿愣了愣,主子刚被人叫走。 走的时候满脸铁青,似乎有急事。 “主子应当是不在府上,您有事?” “叨扰了这么久,也该告辞了,我身上的银钱本就不多,等回了家,自会送来报酬。” 说着,孟昭月就要越过蝉儿往外走。 只是她伤刚好了些,动作不利索,蝉儿只怔愣了一下,立刻拦在人身前。 “哎哎哎,娘子,您别,您别走啊……我,我这奉命要照顾好你的。” 她虽挡住了路,却不敢伸手拦。 孟昭月眨了眨眼睛,慢悠悠绕道走。 就这么一前一后,到底让她走到了前院。 孟昭月微微蹙了下眉,如此大的院子,是不是太安静了? 偌大的九千岁府,只回廊下的锦鲤偶尔发出声响。 哦,还有紧随而来,一直在喊她的蝉儿。 “娘子,娘子,你等一下。” 她刚倒着走,摔了一跤,刚爬起来。 “蝉儿姑娘,劳驾你帮我取件披风可好?我在这儿等你家主子。” 蝉儿垫脚看了看大门处的守卫,还松了口气。 “那我回去取披风,你别乱走,小心伤口。” 孟昭月看着她的背影沉默片刻,扶着回廊柱等了等。 “不知暗处的大哥可否行个方便,我要见九千岁,或者直接归家。” 话落,她又等了等。 半晌过去见无人回应,干脆往前走去。 尚未到拐角处,忽听一道开门声。 诧然看去,远远的,谢倾言一身劲装,身后带着数人,大步往外走去。 突然,从大门处走进一人,跪在谢倾言身前,双手抱拳,“主子,叫我等去吧,您怎么能为了她如此犯险?” “滚!” 魏应年底了才刚被调回来,“主子,那老太婆年岁大了身子又不好。 即使主子去了也无济于事,何况如此明显的陷阱,主子看不出来么?” 谢倾言眸子眯了一下,冷着脸整理下手腕,“看在你辛苦这么多年的份儿上,自去领罚。” 话落,抬脚将人踹翻,跨过他便走。 可这几句对话却顺着冷风吹向了回廊拐角处的孟昭月耳中。 她知道谢倾言无父无母,也无祖父母,哪来的老太婆? 下意识的,孟昭月紧咬了下牙,看向谢倾言远去的背影,又看向刚爬起来的人。 也许是直觉,她总觉得事情不简单。 眼看谢倾言终于出了门,孟昭月突然猛地咳了起来。 想要跟上去的魏应突然一顿,看向她。 伤心的眸子顿时变成了怨恨,脚下飞快地走来。 “都怪你,主子为了你一次次破例,现在还为了你祖母往陷阱里跳,你满意了?” 祖母? 孟昭月一个没站稳,往后跌去。 幸好有廊柱子可以依靠,否则非要牵连旧伤。 “你什么意思?我祖母怎么了?” “哼,安王抓住那老太婆要挟主子只身前去,否则就杀了她。 要我看,她说不准挺不到那时候。 要死不赶紧死,还连累我家主子。” 语调里满是嫌弃与恶毒,孟昭月懵掉了一瞬。 但仅一个呼吸,便冷冷看了他一眼,随后抬手用力一挥。 “啪”的一声。 一个巴掌牢牢扇在他脸上。 即使孟昭月手上无力,但仍旧响亮。 魏应顿时目眦欲裂,舔了下嘴角,扬手就要打回去。 孟昭月不闪不避,直直看着他的眼睛。 桃花眼里全是恨意。 “你若是还有点脑子,就知道谁牵连了谁。 若不是你家主子招惹旁人,安王还会拿路人威胁他么? 轮得到他来当英雄!” 孟昭月眼眶憋得通红,眼中恨意几乎要凝为实质。 她恨自己,连累了祖母。 也恨安王为何不捉拿自己,偏偏要寻一个病入膏肓的老人。 若不是她自作聪明想要出宫,适得其反的被困在这里养伤,安王想必更愿意拿她的。 可是为何呢? 谢倾言的情人无数,偏偏就要拿她一家做靶子? 深吸了一口气,孟昭月狠狠瞪了眼眼前放下手的人,一瘸一拐地往门外走。 她要去找祖母。 “哎?孟娘子您干嘛去?快拦住孟娘子。” 蝉儿拎着披风回来时,远远就见孟昭月要走到门口了。 也没注意到站在那里魏应,闷头就跑了过去。 拉住孟娘子就往回走。 “孟娘子您千万不能离开,主子特意吩咐的,蝉儿失礼了,等主子回来我一定认罚。” 话落,蝉儿将披风披在她身上,微微弯腰,一个用力将人抱了起来。 还小心地避开了她的伤口。 孟昭月紧咬的唇瓣顿时松开了,血丝汩汩,“你……” 蝉儿羞涩一笑,只能说,“主子真有先见之明。” 她居然会武? 孟昭月懵了,被蝉儿安放回暖阁时,甚至还没有回神儿。 如是她也会武就好了。 “孟娘子千万别多想,主子回来后,自会跟你解释一切的。” 话落,人转身出去关了门。 可她祖母怎么办? 孟昭月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稳下来。 如今等在这府中,或许能更快得到祖母的消息。 毕竟,听谢倾言那个侍卫的意思,他去救祖母了。 也许,要不了多久,就有消息了。 可是,人在这暖阁中静坐,竟头一次觉得,热气熏脸。 推窗,望向远处枯树。 风吹叶落飘满天,希望能给神明捎去她的祈求。 ——望祖母平安。 枯叶翻飞,吹至西郊二百里处的千峰堂。 “殿下,那老太婆要不行了。” 安王眸子微眯,看着远方冷冷一勾唇角。 瞭望塔下,汗血宝驹脚踏飞叶,载着一人,孤身前来。 “刚好,人来了。” ------------ 第三十五章 想如何 祁怀瑾稳稳当当坐了近二十年郡王,手握恒亲王留下的三千精兵。 自他回京见到孟昭月第一眼起,就已经联系了西郊卫所。 等待着这一天呢。 可惜,若想再做回皇室,需要找帮手清君侧了。 谢倾言先是害他父王身死,又用一妓子害他失了郡王位,甚至巧言令小安倒戈…… 今日,他必死。 这种恨意,刺入冷风,犹如实质。 谢倾言眸中阴沉的能滴出水来,手中紧攥着缰绳,看向塔上。 “殿下,想如何?” “呵,九千岁好魄力。” 祁怀瑾抬手轻轻一挥,塔中横梁上的长绳突然勒紧。 一人随之被吊起。 老太太一身粗布麻衣,头上抹额歪斜,发丝凌乱。 哪怕如此,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谢倾言拧着眉,抬眼直看向祁怀瑾。 “哪怕卑鄙无耻的山匪也不会打老弱妇孺的主意,殿下好教养。” “托你的福,本王也算少年失怙,没有教养也不奇怪。何况,有用不就行了……” 祁怀瑾折扇一挥,凉凉看了他一眼,“千岁若是不瞒,大可以走啊,只是……” 他拉着长音,自有人突然松了下绳索。 老太太的身体恍惚落下一段又被勒住,脖颈随之上下一晃,嗓子中含糊着呜咽。 谢倾言眸子一颤,顿时翻身下马,双手摊开。 “我既然来了,就没有空手走的道理,殿下说吧,要怎么换?” “既如此,本王只能成全你了,先在腿上掏个窟窿我看看。” 高处传来的声音里含着恶劣的笑,谢倾言却连眉毛都没蹙一下。 掏出匕首直直刺向大腿。 前面进,侧面出。 再用力拔出。 “噗” 鲜血喷出。 一个完整的窟窿。 “哈哈哈,好!另一边也来一个。” 祁怀瑾的声音里透着股嗜血的畅快,整个人身子微微前倾,微仰着头。 谢倾言嘴角勾着抹冷笑,抬眸深深看了他一眼。 左手的匕首扔到右手上,高高举起的瞬间用力扣下手腕。 “咻!” 袖箭瞬时发出,直奔控制长绳的人。 于此同时,谢倾言身后林中突然窜出一队人马,长箭引火,直奔便楼。 而谢倾言则飞身上马,直奔楼下。 “谢倾言,你找死!” 祁怀瑾狠狠甩了下折扇,扇骨“嘎嘣”几声,十二柄利刃顿时齐飞。 直奔谢倾言。 马鞍上的长剑依然被握在手中,在身前横扫,挡住急速而来的箭矢。 谢倾言甚至还抽空上了支袖箭。 手腕一震,袖箭再次射出直奔祁怀瑾。 “殿下,火势暂时还能控制,但我们该走了。” 祁怀瑾冷哼一声,捞起他手中长刀用力一掷。 这次,直奔孟老太太。 谢倾言手中长剑用力一投,弹开那长刀的同时割断了长绳。 眼看还有二十多步的距离,谢倾言顿时轻身提气,轻功发挥到了极致。 在孟老太太落地之前,堪堪接住了人。 两人落地的瞬间,大腿上鲜血汩汩涌出,他硬是稳稳站住了。 “谢倾言,你居然会武?” 祁怀瑾从牙缝中挤出一段话来,垫着几个精兵下了便楼。 落在大门之前,双脚前后站定,沉眉冷眼。 抬手一挥,身后大门顿时大开,三千精英尽数出动,直奔谢倾言。 谢倾言顾不上探查老太太情况,只迅速将人背至身后,同时抽出腰间软剑,边打边退。 只是单手、负重、大腿受伤,几样叠加在一起,谢倾言不可避免的行动受限。 为了不让老太太病上加伤,谢倾言往往要迎着劈来的长刀长剑。 不过片刻,胸前的衣襟便交叉着血痕。 枣红色的宝马在战场未到之前,很是温顺。 谢倾言吹了个响哨,马儿立刻奔来。 于此同时,他手中软剑弹开一侧的长剑,将老太太抬上了马鞍。 而他自己,则将后背暴露在众人面前。 祁怀瑾冷哼了一声,恢复如初的折扇顿时又是一甩。 十二柄利刃直奔谢倾言后脑。 这一次,谢倾言接了个严实,长臂一扫,鲜血如注。 他身后的老夫人竟是毫发未伤。 咬牙忍住骨被钉穿的剧痛,谢倾言满是血丝的眼睛冷冷盯上祁怀瑾。 用力拽出一柄利刃,刺向马儿屁股。 马儿惨叫一声,带着老太太向来路飞奔。 “让她走,我留下,陪殿下玩儿玩儿如何?” 这声音透着股阴仄仄的柔。 因为他身后,临时抽调出来的百位亲信终于到了。 双方对垒,不要命的更容易活下来。 谢倾言浑身是血,眼前甚至发晕,但却能看着祁怀瑾笑出声来。 “你猜,当初恒亲王为何会被我气死?” 突来的话砸进祁怀瑾耳中,让他咬紧了牙。 “当然是因为,太后早早给他下了药啊。” 谢倾言看不见他雪白的脸色,微微眯着眼睛,遮住已经虚了的视线。 但身姿挺得笔直。 “说起来,是他活该,谁叫他觊觎太后呢。” 祁怀瑾狠狠咬住口中软肉,瞪着谢倾言,脑中记忆却已经回到了十几年前。 每到除夕就进宫久留的父王…… 黯然失神却缄口不言的母妃…… 谢倾言话还在继续,“恒王妃真的是病死的么?” “咱家觉得,殿下应该入宫,去问问太后。” “当然,或许我可以帮殿下?” 话落,他脚下微微一晃。 吴周当即站到他身后,悄声扶了一把。 不知道到底咽下多少口腥甜的血,谢倾言仿佛鼻端都是血腥气,却硬是没倒。 直到祁怀瑾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你最好说到做到,否则,本王不介意再取你一命。” 呵! 谢倾言嘴角微勾,撩起眼皮,“随时恭候殿下。” 想北上找沈廷威清君侧? 那怎么能有杀母之仇重要呢。 他们这些看着亲人活生生被‘折磨’死的人,总归是有些共同点的。 话落,谢倾言缓缓后退,任由吴周辅助,骑上他的马。 而后狠狠一震,恨不得将自己镶在马背上。 吴周等人紧随其后,虽然时刻注意着身后,但速度一点也不慢。 因为打头的哪怕视线失了焦,也满心焦急地直视前方。 百里外,吴商赶着枣红马,远远喊着,“宋大夫,快来!” 宋老接下马背上的老太太,探了探脉搏、鼻息、脖颈、眼皮…… 半晌过去,狠狠蹙了下眉。 ------------ 第三十六章 回家 战场在身后,他却带着一身血腥。 玄色劲装洇成墨一般的深沉,血液不断汇集,从胸前背后往下…… 流淌着染了身下白马满身的红。 可谢倾言不敢停,已经疼到失去知觉的双腿只狠狠夹着马腹。 被利刃穿透的手臂紧紧攥着缰绳。 凭借着惯性让身子稳稳的,一下下落在马鞍上。 一炷香后,他甚至无法勒停马匹,身子一歪,狠狠砸向草地。 “主子!” 吴周飞扑,接住他飞滚了好远才停。 只是这时,谢倾言脸色如纸人般苍白,眼皮无力耷拉着,口中喃喃。 “救……她。” “主子,你醒醒,坚持一下主子,宋老来了,你坚持一下主子。” “宋老!!” 吴周声嘶力竭的声音穿透了不远处的马车。 吴商一手拎着药箱,一手拎着宋老飞快往前奔。 见到谢倾言时,腿软的跪在了他们身前。 宋老本就凝重的脸色如今更黑了。 翻出药箱里压底儿的朝元丹,先喂了他两颗。 胸前和背后的伤,深已见骨,外翻的皮肉被血泡得厚肿。 一碗碗烈酒,一层层的金疮药…… 遇到止不了血的伤只能用烙铁烫。 疼痛使人清醒。 谢倾言被疼醒后便一直睁着眼,直愣愣看着天空。 湛蓝如洗,白云朵朵缠绕…… 而他眼里通红,似流下了血泪。 伤口太多,麻沸散甚至不够用。 他嘴角微微一动,舌尖勾着抹血红,“直接来。” 一针一针刺在皮肤上,谢倾言青筋暴起,咬牙咽下闷哼。 直到手腕、大腿上的伤全部包扎结束,他都没出一声。 只是看着擦汗的宋老,嗓音沙哑低沉,问得小心。 “祖母……如何了?” 宋老顿住了,拧着眉,半晌才回,“还能挺一挺……” 失血过多,谢倾言现在浑身发冷,脑子发懵。 但宋老的话实在有些不清晰,他哑着嗓子又问了一遍。 “什么?” 宋老烦躁地一摇头,“我用老参吊着一口气,可能也就两个时辰的事儿了。” 谢倾言眸子狠狠一颤,双手紧紧一攥。 刚止住的血霎时被崩开,洁白的绢布被洇成血红。 “回京。” 他如今这身子若是骑马往回赶,说不清会跟孟老太太谁先走。 可众人看着他这模样,竟然无一人敢劝。 唯一的马车内,宋老一人带着两个濒死的人,作为大夫,实在是耻辱。 所以一路上,拼命给他俩吊着气。 尽管谢倾言上了马车就开始昏迷,口中也被他塞了两块老参。 难的是,他身上的伤实在是多,本就身中奇毒,高热起来时冷时热。 难熬又伤人。 而他的热度可能烤到了孟老太太。 她突然幽幽睁开眼,昏暗的眸子看向宋老,竟笑着点了个头。 宋老看着她眼底的铅灰,狠狠一闭眼。 …… 清早出门的一行人,天色擦黑了才回。 孟昭月裹着一件浅色厚实的披风,一直坐在暖阁门口。 ——蝉儿能接受的,最远的地方。 兵荒马乱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时,她心口狠狠一颤。 随后不顾蝉儿阻拦,往前院狂奔。 跌跌撞撞地跑着,不管不顾。 身上的疼没有心口的酸来得真切,她不知为何拼了命地抢着时间。 只知道她一步也不能慢。 祖母一定有了消息。 “呼!” 快点,再快点! 孟昭月咽着口水,把嗓子里撵上来的灼热往下压了压。 正欲拐过长廊时,突然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 像是给整个世界暂停了的魔音。 “要通知孟家……准备后事了。” …… 他在说什么? 孟昭月脚步戛然而止,甚至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要给谁准备后事? 哪个孟家? 她们孟家? 无数个问题充斥着大脑,孟昭月一时间呆滞住了。 不对! 不可能! 祖母好好在家呢! 肯定不是她,一定不是她。 孟昭月咽了下口水,脚步欲要向前,又有些胆怯。 睫毛疯狂颤抖后吸了吸鼻尖,对,祖母一定还好好的。 “孟娘子?” 蝉儿晚了一步,眼睁睁看着她进了回廊,忙追了过来。 可眼前那个会柔柔笑的人似乎灵魂不在,只剩下了躯壳。 她用力挥了挥,将人扶在怀中,拍了拍她只剩骨架的后背。 “孟娘子你喘口气,孟娘子?” 她的声音不自觉大了些,惊动了偏房里的人。 吴商率先出来,见到她时猛地跪下,深叩了个头。 却不言语。 孟昭月刚喘过气,视线空落落擦过他,再次抬了脚。 推门看过去,榻边站着的一人,榻上躺着一人。 榻上的人身上穿着她眼熟的素色花袄,露出的手腕上是快要露骨的勒痕。 这时,榻边的人微微让了两步,露出榻上之人的全部面容。 她的祖母,面容安详,发丝微微凌乱,但抹额整齐,并无不雅之处。 要说最大的不雅,就是她放在腹部的双手,露出了手腕。 那里血液凝固,不洁,紫黑如泥土。 孟昭月睫毛疯狂颤了颤,迈开的脚步几次跨不过门槛。 身后人压抑的哭声响在她耳边,让她紧攥了下拳。 指甲刺入手心时,脚步终于迈过了门槛。 一步步,走向榻边。 跪了下去。 膝盖着地时,孟昭月将手轻轻放在榻上,离她祖母还有一点距离。 轻轻唤了一声,“祖母?” 无人回应。 “祖母,是我啊。” 孟昭月的声音又轻了轻。 好似她平日里唤祖母用药的轻柔。 “我是月丫头……祖母?” 祖母定是生气了。 气她刚回家不过短短几天就又离开。 气她过年都不知道回家看看她老人家。 孟昭月颤抖着睫毛,视线不知该落在何处似的晃了晃,最终落在她紧闭的双眼上。 许久,她又咽了咽口水,再次轻声。 “您别气了祖母,我回来,以后都不走了,祖母?” 一直得不到回应,孟昭月声音大了些,手也不自觉放在她手臂上摇了摇。 触手冰凉,也不再柔软。 吓得她瞬间抬起了手,呼吸僵住。 “祖,祖母你别吓月丫头,我来接你了,我们回家好不好?祖母?” 滞涩的声音越来越大,大到孟昭月甚至在这小小的偏房中听到了回声。 可榻上的人还是一动不动。 眼中潮气终于还是聚在一起,滚落到了嘴边。 满嘴的咸涩,出口的话都含糊着。 “祖母……醒醒啊祖母,我,阿月求您了,您醒醒啊!” ------------ 第三十七章 来晚了 昏暗的偏房里,低低的啜泣声好似泣着血。 让门外的吴商和蝉儿不禁跟着伤感。 宋老握着一个荷包,往前走了走,“孟姑娘,老太太希望你好好的。” 孟昭月看了眼那荷包,正是她走之前留下的。 纠结、痛恨、不舍。 最终,她还是紧紧攥着荷包,痛哭出声。 最后一位疼爱她的人,也不在了。 至此以后,这天地之间,只余她孤零零一人。 孟昭月跪在榻前,哭肿了双眼。 虽然知道不应该再叨扰,但却不得不借一身素衣。 缓慢行动间,纯白衣摆擦过廊下青砖,悄无声息。 她的祖母本能安享晚年,却在如此高龄受人磋磨,不得善终。 孟昭月紧攥着手,目光空落落的扫了眼回廊两侧的枯树。 她该报官,给祖母一个公道。 可劫人的是安王,涉及的是当朝九千岁。 谁敢接这个案子? 她又该报到哪儿去? 自她十五岁入宫,人间已过了十载,她竟有些寸步难行。 深吸了一口气,她转身看向蝉儿。 “我要带祖母回家,麻烦通报一下。” “主子受了重伤,昏迷不醒,娘子再等两日可好?” 哪有停灵在别人家的道理。 孟昭月缓慢却坚定地摇了摇头,“祖母会想家的。” 说罢便越过蝉儿往前走。 找杠房,就不用麻烦他们了。 只是,门房那里早有交代,不准这位娘子出门。 “还请娘子不要为难。” 孟昭月看着身前的两人,微微蹙眉,转身便走。 “娘子,主子也是怕你出去不安全,就……” 就像祖母一样,被他连累得丧了命? 孟昭月心里狠狠一酸。 眨了眨干涩的眼睛,便向主屋走。 那里平日里来往的人最多。 侍卫也不少。 孟昭月再次被拦住了。 深吸了一口气,温和有礼,“劳烦通报一声,我只是想将祖母送回家。” 蝉儿站在她身后,一直给两个侍卫眼色。 但他们好似看不见。 “闲杂人等不等靠近主屋,请回。” 闲杂人? 所以为何会有被严加看管的闲杂人。 孟昭月扯了扯嘴角,眸子似无波古井。 女子直接触碰遗体,视为不祥。 她只能在榻前跪下,一眼又一眼的看着祖母。 就当,停灵了吧。 蝉儿知道劝不住,一边吩咐人将偏房挂上白灯笼,一边时刻关注着主院的消息。 白灯长燃,在孟昭月跪下的第二日深夜,轻晃了一下。 谢倾言一身素衣,脚步略有不稳,却依然独自一人站在了她的身后。 轻轻撩了下衣摆,跪坐在她身侧,“抱歉,我来晚了……” “棺椁备好了,天亮后我们给祖母入殓好么?” 声音很轻,似怕打扰逝者,也怕惊扰了她。 枯木似的孟昭月睫毛颤了颤,似没听清他的话。 反应了半晌,终于动了动膝盖,调转身形冲他叩了个头。 “参见大人,逝者面前,还请大人莫要乱了称呼。 几日来是我多有打扰,既大人已醒,请大人准许让我带祖母回家安寝。” 她不哭不闹,安静的犹如木偶。 低着头,声音砸在木板上折回来,闷闷的。 纤瘦的身形就那样铺在他眼前,素缟着身,却烫眼。 谢倾言抬手想扶她起来,却在距离她还有一点距离时堪堪停住了。 “在这里入殓守灵不好么?” 低哑的嗓音带着无力的试探。 孟昭月身形未动,也未回话。 态度决绝。 谢倾言喉结狠狠一滚,眼前一阵阵发白却跪得恭敬。 “安王还没抓到,若是归家出殡,恐怕还会出意外,你也不想祖母不得安宁吧?” 她最看重的,无非就是祖母。 这话便是戳在她心口。 额头下的双手狠狠压在地板,孟昭月睁开双眼看了眼这一片黑暗。 有一瞬间,好似头脑短暂的空白了片刻。 可她不得不承认,若是回家出殡,哥嫂与母亲定然也不会上心对待。 而她在这府上住了这么久,想要撇清关系也不是几句话的事儿。 若真有人以此为由,反而惹了祖母不安。 “多谢大人……” 孟昭月声音很稳,既然决定了,便拿出诚意来。 她微微直起身子,紧了紧祖母留下的荷包。 以前她压根没打算用,银钱来处不正,但这也是她唯一的银钱。 左右已经银钱两讫的买卖,她就算用了也不过分。 “祖母的丧葬费,按实结算就好。” 话落,她已然恢复了原来的姿势。 三千青丝被一块素白头巾包裹,缟袂低垂,未施粉黛的容颜似凝了霜,能与清月争辉。 只三分侧脸,就眯了谢倾言的眼。 星光悄然隐退,夜如墨溶于深潭,一点点清亮。 谢倾言的咳憋在喉,熬红了眼,“正屋灵堂布置好了,我们给祖母入殓?” 孟昭月点头应下,动了动僵疼的腿。 起身有些困难,但她紧咬着牙,不吭声。 谢倾言看着她偶尔扯动的下颌,瘸着腿上前扶她。 可几乎是一瞬间,孟昭月硬是忍着疼让开了他的手。 甚至还能快速反身一退,下颌微低,“有劳。” 语态、动作,都客气又冷漠。 仿佛他不过是一个陌生人。 谢倾言一僵,再次站直了身子,微微往后一让。 杠房的人细致又妥帖的给老太太换好殓衣,脚先头后的出了门,送入棺椁。 孟昭月蹙了蹙鼻尖,紧跟其后,毫不在意地挥散了身前的血腥味。 谢倾言紧攥着手崩开了手腕上的绢布,鲜血染透了素衣,却不如他眸子里的清冷人影更刺眼。 “主子,伤口!快叫滕老过来。” 谢倾言抬手挥了一下,径直跟了上去。 按照时间,今日便是第三日,日出之前,便要出殡。 孟昭明作为长孙,怎么也要出席的。 谢倾言昨日夜里醒来,便叫人将他们喊了来,同时拿到了官府的讣闻。 披麻戴孝,皆为亲者。 他懂得失去亲人的痛苦,却不知道亲自为他们收敛尸身的感受。 那一把大火,烧了他镇北王府,整整三日三夜。 他埋在冰窟之下,亲眼看着她们成为灰烬,就连收敛尸骨都成了奢望。 可他拼尽全力寻回她祖母,却也只能看着她,在棺椁前枯萎。 看着孟昭月形如枯槁,谢倾言无比痛恨自己。 恨不得以身相代。 ------------ 第三十八章 不信么 送葬队伍走得慢,漫天纸钱如素白的雪,透着股苍凉。 孟昭月站在棺椁后,想碰想扶却不敢,只轻轻抬了下手,接了片纸钱。 谢倾言换了身侍卫服,腰间紧系孝布,顶布遮住大半面容,只露出苍白的下颌,远远跟着。 …… 从朝光未起,到残霞漫天。 孟昭月送走了最后一位会心疼她的亲人。 三日来未曾合过眼的人,终于还是晕在了城门前。 “哎哎哎,你个死丫头,别装!快点起来!” “娘,你别管她,等她醒了就知道走了。各位见笑了见笑了哈” 为了避嫌,谢倾言站得稍远。 此时凉凉地看了他们一眼,抄起身侧之人腰上长剑直直扔了过去。 “唰”的一声,长剑擦着孟昭明脚尖刺入土中。 “你不是她哥?将你妹子抱起来,背着。” 孟昭明吓得飞起,抖着腿往后躲。 孟王氏也跟着瑟瑟发抖。 “是是是,是她哥是她哥。侍卫大哥,刀剑不长眼啊,你可得注意。” 孟昭明的手腕刚好利索,但剑还在那,他也不敢不动。 硬是忍着,将人背了起来。 一路走得晃晃悠悠。 看得谢倾言一直蹙着眉。 眼看进了城,顿时给吴周一个眼神儿。 吴周立刻离队,租了辆华盖马车。 孟昭明将人放上去时,眼冒精光。 “侍卫大哥,九千岁怎么会帮我祖母收敛尸骨啊?” 哼,竟是才想起来问。 谢倾言冷冷看了他一眼,右手一勾。 孟昭明顿时凑了上去。 “啪”的一声。 谢倾言用力甩了他一个耳光。 不止留下五指红印,牙都掉了一颗。 终于还上了。 谢倾言甩了甩手,“九千岁的事儿,也是你该问的?” 冷戾的声音低低响起,孟昭明捂着脸,爬了起来,弓着腰不住后退。 “唔、不不不、唔……” 吴周默默补了一句,“滚。” 两人满脸惊疑,却立马拉着彼此的手跑了。 完全不记得车上还有一人。 谢倾言眯着眸子看了眼两人背影,半晌没动。 许久,给了吴周一个眼神儿,自己转身上了马车。 厚重的车帘掀起又垂下,孟昭月的发丝被吹得一晃。 有一根格外机灵,落在她长而卷翘的睫毛上。 谢倾言坐在车板上,靠着榻,轻柔地捡走。 她的眼皮红肿,梦中还蹙着眉。 唇色比之前又苍白了些,双手不自觉地缩在身前。 想必是冷的厉害。 谢倾言解开侍卫服,露出里面的常服,将人抱在怀中。 用自己的体温暖着他。 而他刚好还在发着热,如今倒是有些作用。 明明自己也白着一张唇,却将人搂在怀里,轻轻呵着气。 孟昭月昏睡中下意识往热源凑了凑。 不过片刻,整个人便埋在了他怀里。 当他身上独特的冷香随着呼吸幽幽进入她鼻腔时,孟昭月狠狠蹙了下眉。 谢倾言的眸子跟着一晃,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孟昭月的呼吸突然急促又慌张,随后整个人狠狠一抖。 双眸蓦地睁开。 茫然的视线先是落在霜色云锦上,睫毛轻动两下,已然清醒过来。 她未抬头,只沉默着想要坐直。 谢倾言双臂下意识紧了紧,呼吸跟着一滞。 怀中人目光平静,似也没有抬头看他的打算。 只静静等着。 三个呼吸过去了,狭小的空间里,谢倾言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可怀中人浅淡的呼吸偶尔扫过他的指尖,带着温热气流,却带走了温度般叫他直发冷。 “我……抱歉。” 谢倾言喉结狠狠滚了滚,终于还是开口解释。 “我怕你会落入安王手中,受伤,所以才……才找了个靶子,也不是有意要罚你的。” 他尽量控制了声音,稳稳地传达自己的无奈。 可孟昭月视线一直虚虚落在半空,似对他的话没有任何反应。 “可是不信?” 半晌过去,谢倾言不死心的又问了一遍。 孟昭月一直暗暗用力要坐起来,但被他卡在怀里,上不去,下不来。 此时睫毛终于动了动,“我信。” 她确实信。 只是不理解。 既然他如此煞费苦心,为何她祖母还是死在了他仇人手上。 这两个字,她说得毫无感情。 好似她仅剩的柔情,随着安葬祖母,一同被深埋于地下了。 谢倾言心口狠狠一颤,带着懊悔、慌张…… 那些他从未有想过有朝一日会出现在他身上的反应,如今一股脑地涌了上来。 往日里高傲的头颅终于垂了下来。 滚烫的额头埋在她脖颈间,将快要溢出的潮气逼了回去。 孟昭月全程安安静静的,不吵不闹,也没有任何埋怨。 自他醒来,就没见她落过一滴泪。 明明,他刚伤了她,又连累了她祖母丧命。 为何她能如此平静。 平静到他心慌颤抖,却不知该如何。 向来淡定自若,杀人不眨眼的九千岁竟然有些手抖。 也不知是伤口疼的,还是他控制不住慌乱。 片刻过去,谢倾言终于抬起头,松了手。 孟昭月顺利坐了起来,忍着胀痛,沉默不语。 车厢中流淌着让人窒息的冷香。 马车停在九千岁府仪门时,谢倾言先一步下了车。 站在车沿前,试探着举起一只手。 车厢内,孟昭月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拿出荷包用力一扯。 “祖母的漆木棺椁二百两应是足的,其余百两算是杠房、护丧、殓衣还有我在这养伤的银钱……” 她没下车,只在车沿上递了三张银票过去。 脸色微微有些红。 但目光清冷的瞥了眼他之后,就没再看过他,虚虚觑着空旷无人的四周。 车夫呢? 谢倾言舌尖狠狠捻了下犬牙,抬眼看了她一下,又低低落在那三张银票上。 冷风一掀,纸张哗哗作响。 漆红的官印在冷空中刺着人的眼。 吸了口冷气,往下压了压火气,谢倾言抬手接过那三张纸的瞬间攥住她的手腕。 然后轻轻一用力。 孟昭月一个不稳,往下栽。 眸子微微大睁,另一只手下意识扶住车沿。 可谢倾言阴着眉眼,又是一用力。 将人撕了下来,摊开双手稳稳将人接在怀里。 孟昭月像一只被拎上岸的鱼,疯狂扑腾。 奈何身下人双臂似铁箍。 谢倾言手上青筋暴起,任由血腥气再次散开。 ------------ 第三十九章 上元节 “哟,朕来得不是时候?” 谢倾言脚步一顿,紧了紧怀里的人。 “劳烦陛下稍后。” 话落,抱着人直奔暖阁。 孟昭月在他怀里微微转了转视线,余光扫了眼这位陛下。 许是刚及弱冠,面容尚有稚嫩。 但那眼神却沉得厉害。 似有不满? 思绪很快被一声闷咳打断。 谢倾言的脸色似乎比她身上的素衣还有苍白。 但孟昭月眼皮都没撩一下。 直到被他小心翼翼放在暖阁榻上,她才轻撩了下眼皮,“我应该要回宫做工了吧。” 这话里有着轻微的试探。 谢倾言单膝跪在她身前,替她解了鞋袜。 “不用,你身体不好不适合在宫中服役,已将你的名字划掉了。” 不用进宫,便要在这府里继续待下去? 孟昭月蹙了下眉,略有些烦躁。 “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我可以继续服役。” 她的话落在空落落的半空,无人回答。 谢倾言抬手抚过她的眼尾,转身走了。 木门轻阖,发出冷硬的声响,在时空中婉转低吟,和着灯火辉煌的光,悠悠飘散。 寅朝的灯会自初八开始,直到十七方会歇。 一家之丧,挡不住天下欢歌。 连日未曾睡过一个整觉的孟昭月,在暖阁中睡得昏天地暗。 醒来时,窗外华灯光彩越过窗框,铺在了眼前。 一时,竟不知今年几何。 “醒了?可要出去转转?” 头上传来一道声音,沙哑得厉害。 孟昭月微微蹙眉,先看了眼被子下的衣物。 “如此……” 擅闯女子闺阁,真是好礼数。 责问还未出口,就憋住了。 这里是他府上。 孟昭月暗暗咬了下牙,掐算了下时间。 “如此真好,蝉儿陪着我?” 谢倾言的视线一直在她身上,自然将她所有动作都收入眼中。 此时视线跟着看向她脖颈,苍白的唇瓣微抿。 “外面等你。” 话落,动作滞涩缓慢,一步步出了门。 孟昭月的视线在他腿脚上定了两眼。 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臀,她如今走路,已经不受什么影响了。 起身梳洗,换上素净的衣服,带上梅花簪子,出门。 上元佳节,街道上热闹非凡 舞狮、杂耍、烟花翻腾,张灯结彩。 琳琅满目的花灯下挂着随风飘舞的纸条,上面写着精巧的灯谜。 一群人围在灯前,或捻须沉思,或交头接耳,不时爆发出恍然大悟的笑声。 孟昭月的视线盯着其中一个角落看了两眼,神情似有些恍惚。 谢倾言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那里有两盏灯。 一盏是莲花、一盏是彩鱼。 她在看哪一盏? 谢倾言着了一身月牙白长袍,披着和她一样的白狐裘披风。 神色凌厉,抬手轻轻一挥。 吴周顿时上前,高价买下两盏花灯。 花灯摘下时,孟昭月眸子跟着一晃,随即轻轻一摇头。 但转眼间,眼前一亮。 谢倾言将那盏莲花灯往她面前递了递。 “眼熟么?” 这不是什么多华贵精巧的鳌山灯,只是需要多费些心思的普通货色。 问这么一句,委实没什么必要。 孟昭月撩起眼皮往淮河两岸随手一指。 “那不都是。” 谢倾言攥着灯柄的手微微搓了搓。 可以往每年上元节,都会送她一盏莲花灯。 那是她明明宝贝的紧。 沉默半晌,谢倾言将换了一盏来。 “喜欢这个?” 这盏鱼灯与张大生送她那盏,很像。 孟昭月嘴角勾了勾,笑意止步于嘴角。 “是挺喜欢的。” 可她没接。 声音轻轻飘过,她抬步就走了。 “主子,您伤还未好,太医要您静养呢。” 灯火之下,她的身影有些朦胧。 落在谢倾言眼中,好似转眼就会消散似的。 “啪”的一声。 他松了手,鱼灯砸落,抬步狠狠碾了一脚。 这才缓步跟了上去。 孟昭月微微侧头,借着看花灯的姿势扫了眼谢倾言以及他身后不远不近的侍卫。 跟得太近了。 也就此时,猜灯谜的人群忽然散开,众位衣着普通的人手持利剑,直奔她来。 孟昭月闻声回头时,正对上一柄长剑泛着冷光的剑尖。 刀光火石之间,刚还在不远处的谢倾言飞速奔来,只挡在她身前。 孟昭月被他抱在怀里,旋转间,视线擦过那些镇定自若的侍卫。 “噗嗤”一声。 长剑穿过谢倾言右肩,带出一串血红粒子,喷洒在两人雪白的狐裘领子上。 血腥味瞬间散开。 孟昭月猛地屏住呼吸,同时被谢倾言移到身后,护得严实。 “哼,千岁大人好算计,连自己榻上的女人都能拉出来当靶子。” 安王的声音阴仄仄地响起,脖子上缠着厚厚的绢布。 脸上的伤口刚刚结了痂。 谢倾言抹了把嘴角流出的血,冷冷一笑。 “你怕不是忘了,咱家是个阉人,哪来的女人?” “倒是殿下,做不成安王也是有封地的,想不开袭击太后就算了,怎么还迁怒百姓呢?” 说着话,手已经抬了起来。 三千精兵被他陆陆续续困去了一大半,如今整个京城的兵力用来对付他一个。 还真是有些,杀鸡用牛刀了。 话音落下,手重重一挥。 刚还热闹的街道顿时变得肃杀起来,似乎全是兵丁。 她好像是唯一一个来看灯的百姓。 孟昭月眨了眨眼睛,视线扫过一圈又一圈的拿着刀剑的人。 想要出去恐怕是有些难度的。 谢倾言似乎听到了她倒吸冷气的声音,人未回头,却微低着身子抓住她的手。 往怀里扯了扯,“我们走。” “你一个阉人,祸乱朝纲,就不怕不得好死么!?” 祁怀瑾的怒吼随着兵戎交接的声音传了过来,谢倾言脚步顿都没顿一下。 直到走出这个包围圈,才捂着伤口咳了出来。 一声比一声重,却仍旧抓着孟昭月的手不放。 力道大得似乎要攥住她的骨血。 “你抓疼我了。” 孟昭月微微蹙眉,收回视线后看向手腕。 “主子,咱们得快些回府了,这伤不能拖啊。” 吴周的话几乎跟孟昭月同时落地。 谢倾言却只抬眼看向孟昭月。 瓷白的肌肤上蹭了一道血痕,桃花眼里映着光,却没有任何人影。 他的指尖跟着心口颤了颤。 ------------ 第四十章 留不住 身后刀光剑影,都不如面前人冷淡的眉眼惊心。 以往他受了伤,她会睁着通红的眼睛看着伤口泫然欲泣,包扎上药轻柔,生怕弄疼了他。 唇瓣干涩,谢倾言咽下腥甜的口水舌尖舔了一下,给唇瓣抹了丝红。 “别听安王瞎说,我没有拿你当靶子,只是觉得这街上景色你会喜欢。” 苍白的神色里染了丝焦急。 可他眼前的人并未看他,声音也冷静平淡。 “大人不必多说,我理解。” 孟昭月的视线落在不远处桥上,那里尚有三五成群的小娘子拎着花灯走百步。 衣裙飘扬,在彩色灯光之下如朝云采霞般亮眼。 而她披着千金狐裘,却似暮色残阳。 怔愣间,有人抓了她一把。 滚烫的指尖是烙铁,惊的孟昭月猛地将人撇开。 “嘭”一声。 “咳咳!咳~” 谢倾言本是站不稳扶了她一把,被这一巴掌甩得老远。 肩膀砸在地上,血汩汩涌出。 额头上冷汗瞬间布满。 吴周刚巧正在怀里翻金疮药,转眼就见他们家主子趴在地上。 “主子!” 谢倾言旧伤未好,又添新伤。 整个人窝在青砖上,喘出口的热气糊在脸上,好似被腥甜熏透了。 孟昭月顿了顿,脚步微微后撤。 吴周飞扑过去费劲将人扶起的瞬间,孟昭月转身就跑。 同时还不忘解了身上扎眼的披风。 白锦狐裘“唰”的一下,落在满是灰的青砖上。 被她飞奔抬起的脚卷起,又无人在意的垂下。 谢倾言被吴周抬起,半依靠在他身上,勉强睁开的双眼湿漉漉的。 朦胧的视线中,那身影越来越浅。 而他的身子也随之越来越低,倒下去时,发出一声清浅的笑。 “主子?来人快来人!” 身后传来的焦急声孟昭月充耳不闻,解开披风后露出她自己的粗布麻衣。 十分朴素。 转过街角,进了一家成衣店,再出来时,一袭青色交襟袄配上月白马面裙,头戴帷帽,身姿纤细挺拔。 远远看去,还以为是谁家小姐。 临水自照时,她甚至认不出自己。 看着擦肩而过的吴商,孟昭月轻轻出了口气。 可她心里的那口气还没喘完,就被另一人挡住了去路。 “这位小姐,我家公子有请。” 来人语气恭敬,但态度强硬。 身后还跟着四个打手一样的人。 隔着一层薄薄的帷帽,孟昭月细细打量了他两眼。 身形微弯,稍矮,面容苍白…… “有劳。” 清江楼。 顶层,能俯瞰绵延十里的秦淮两岸靓丽风景。 而今日,更是灯火辉煌。 中间那一段格外的寂静地方此时陆陆续续恢复了人流。 任谁也想不到,这里刚刚曾有一场死战。 祁道丞站在窗前,手中把玩着一块暖玉,半晌才开口。 “孟姑娘没什么想问的?” 孟昭月瞥了眼身后紧关的门,还是摘了帷帽,跪地行了个大礼。 “不知陛下唤民女来所谓何事?” 祁道丞嘴角勾了勾,看了两眼天上月。 “听说,你是谢公公的对食宫女?” 这话似一条毒蛇吐着信子。 孟昭月头更低了。 许久,头上又传来一道清亮的声音。 好似突然想到好主意的顽劣孩童。 “跟着他,应当不如跟着朕吧,你说呢?” 孟昭月心下一抖,紧咬了下牙。 “回陛下,民女要为祖母守丧,实在……” “无妨,”祁道丞突然回了身,深深看了她一眼,“一年后再行册封礼就是。” 话落,抬手招了一下,“回宫。” 孟昭月眉心微蹙,但很快低下头,在身后两人的目光下跟了上去。 上马车之前,视线不受控制的往远处飘了飘。 这个世道,女子想要走得远一些,真是艰难。 最后一场烟火盛宴乍然在远处响起,似彩色的雨,从头顶倾泻而下。 哪怕它绚丽到要淹没了整座城池,注视着这场雨的人眼底的光仍旧是转瞬即逝。 恰如曾见过真心,又失去的人。 谢倾言昏了三日,醒来时头重脚轻,却问,“人呢?” “……” 吴周一顿,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 “先吃药吧,一天天的净找死。” 滕老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带着股浓浓的嫌弃。 吴周不着痕迹松了口气,转身去接药碗。 苦涩的药汁就摆在眼前,喝了就能缓解身上的麻疼,他却推开了。 那双凤眸紧紧盯着吴周,声音嘶哑,“人呢?” 语气比刚刚重了一个调儿。 吴周“噗通”一声跪下了。 “主子,孟娘子那日躲过了咱们的人,也并未归家,属下派人去寻,寻到了祥庆成衣铺,这是孟娘子用的银票。” 谢倾言杵着床榻,单手接过,仔细摸了摸。 半晌没说话。 苍白的唇色扯了扯,知道花钱了。 “接着找,她未归家就拿不到户帖,路引也不可能这么快办好,一定还在城内。” 吴周微微顿了下,转瞬便重新递上药,“是。主子您先喝药,滕老说这毒激发了您的毒,虽然没有醉仙藤那么厉害,也是不容小觑。” 说到毒,谢倾言眸子一寒,一口喝完碗中药,看向滕老,“她的身子可有办法了?” 滕老翻了个白眼,“人又不在,有办法又如何?” 谢倾言眼底好似有了一丝光,“吴周,你多派些人手去寻,若是不想回来也没关系,别逼她,回来禀我就好。” 安王已死,太后丞相一党尽皆下狱,她已不会再被人威胁。 他知道她在哪儿,能看着她就好。 进入梦乡时,谢倾言是如此想的。 可在梦中,他看到了孟昭月一身真红襦裙,与另一人携手跨进朱红大门…… 嫉恨得他当场醒来,踹翻了主卧的桌椅。 守夜刚想眯一觉,就见他们家主子怒气冲冲出了门,直奔暖阁。 这里虽然快被他的冷香熏透了,但他就是能在其中嗅到一丝属于她的皂荚香。 尤其是她盖过的被子,躺过的榻。 窝在这里,谢倾言似乎找到了家。 一时间,他竟有些留恋这暖洋洋被窝。 只是这清浅的皂荚香经不住滚。 夜半,谢倾言漆黑的眸子盯着床顶,一幕幕温情画面依次定格,又随着香气幽幽飘散。 留不住的。 ------------ 第四十一章 菡萏阁 年节赶上上元节,前前后后休了小二十天的假,却不够谢倾言养伤的。 哪怕有滕老在,也多请了十日歇假。 苍白的脸稍微养回了一丝血色,却一直愁眉不展。 盯着跪在下面的吴周和吴商二人,眼底阴沉得可怕。 “叫高谒调动锦衣卫,挨家挨户地找,找不到,你们也不用回来了。” 里甲并没有开保路引,就说明她一定在京城。 偌大的城市挨家挨户地排查也需要时间。 一日没有消息,谢倾言的脸色便苍白阴沉一日,倒是越发不会惹人怀疑是个太监。 肩头裹着厚实绢布,又披着厚实的披风,看上去竟也有了几分虚弱的感觉。 “沈廷威很快便会自投罗网,谢公公怎么还如此憔悴?” 祁道丞抿了口茶,满眼戏谑。 谢倾言低眉坐在下首,掐算着时间。 自从挨家挨户搜查开始,已经过去了十天。 眼看快要排查完了,还是没有消息。 “对了,听说你在排查京城?” 谢倾言丝毫不慌,慢悠悠点了下头,“南朝使臣还未回朝,臣觉得他们还有后手。” 祁道丞眯了下眸子,“锦衣卫一直在谢卿手里,朕也安心。” “对了,”微微停顿之后,祁道丞勾起一抹笑,“朕近日新得了个美人儿,却苦于齐衰,竟无法宠幸,可惜了。” 谢倾言微微一皱眉,他倒是听说了皇帝在民间带回一女子,但这情况…… “哦?什么美人儿还能叫陛下有所顾忌,不知臣是否有幸可以去拜见?” 想想日子,恰好是上元节那天。 是巧合,还是…… 谢倾言狠狠眯了下眸子,上下打量了两眼小皇帝。 “陛下应该不会宝贝到藏起来,不让人见吧?” 这话说得有些放肆。 话落,谢倾言猛地咳了起来,声音从嗓子砸出来时听见祁道丞幽幽笑了。 “哈,当然不至于,只是爱妃身子不适,还需静养。 说起来,消息已经传到北境了,你说沈廷威会如何?” 能如何? 只要朝廷不逼他反,他自然不会失心疯一般贸然出兵回京。 但若沈家两兄妹在信中胡言乱语,也不是没有可能。 “陛下以为呢?” 两人都是皇帝出面谈拢的,兴许,他就是那个饵。 沈廷威说不准,要打着清君侧的名头来捉贼呢。 谢倾言勾起嘴角,定定看着祁道丞。 话题就这样转移了,祁道丞眼里露了点嘲,“朕以为,恐怕要辛苦你了。” “锦衣卫排查完京城,就出去历练历练吧。” 看着皇帝眼中的光,谢倾言挑眉一笑。 “臣重伤未愈,不适合长途奔波,不如命指挥使前去,届时直接上报给陛下,更容易陛下掌控局势。” 说着话,谢倾言已经起了身,冲他弯腰一行礼。 “自今日起,咱家只替陛下管着司礼监就好。” 他险些都忘了,他还是司礼监的掌事太监。 话落,悠悠看向一侧的陆林,“陆公公最近辛苦了。” 祁道丞深深看了他一眼。 “也好,刚巧朕拟好的圣旨还未宣,谢公公亲自去一趟菡萏阁吧。” 陆林将手中攥热乎的圣旨恭敬地递给了谢倾言。 动作非常麻利。 谢倾言嘴角抽了抽,起身躬身告退。 好似真的就是个太监。 菡萏阁,细雨打过绿松,好似在安抚阴冷的潮气。 主殿内,孟昭月的绣绷上挂着淡粉软绸,眉眼平静地走着针。 “主子,陛下派人传旨来了。” 孟昭月手上的动作一顿,起身,走到中堂时,脚步微微一顿。 前面的人只有一个背影,可她却还是能认得出来。 谢倾言在宫中的身份,怎么会来宣读圣旨? 算了,跟她也没关系。 身在宫中还是他府中,她都是一介浮萍,只能顺水而流。 何况她能感觉得到,她好似没多久可以‘飘荡’了。 在这里,说不准能死得舒心些。 不过几个呼吸,她已然跪倒在他的身后。 厚实的地毯将她的脚步声吸得一干二净。 待谢倾言反应过来时,他已经摊开了圣旨。 身后跪着满宫的人。 五体投地的大礼,她行得再标准不过了。 清冷的嗓音缓缓流出,但很快便停了,“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有美人孟氏……” 攥着圣旨的手突然狠狠一扯,谢倾言猛地回头,看向跪在那里的人。 身子纤细,脖颈修长,华丽宫装罩身,纤细的腰身更加凸现。 她跪在那里,可真安静啊。 谢倾言狠狠咬了下牙,“都滚。” 一众宫女太监瑟瑟发抖,但都有点懵。 “滚!” 谢倾言又吼了一声。 仅有一个字,低哑的嗓音中含着惊天动地的悲切。 孟昭月没吭声,仍旧是那个姿势。 身边的人一个接着一个出了门,只余她自己时,仍旧安静。 殿外低雨如泣,冷寂的半空中响起一道沉重的呼吸。 半晌,谢倾言蹲在她身前。 抬手将人扶起,轻轻擦过她眼尾,“所以……是陛下将你劫走了。” 孟昭月的视线微低,对不上他哀泣的眼神儿。 也似没听出他苦涩的语调,只微微往后仰头,躲开他的手。 “谢公公您失礼了。” 即便她没受封,宫女太监也不能再青天白日的私相授受。 尽管,规矩什么的,从来约束不了谢倾言就是了。 他似有些冷,身子有些抖。 孟昭月将要起身,就被他一个用力扯进了怀里。 紧紧相拥时,她能感受到他细密的颤。 “别动,只一下。” 就抱一下。 谢倾言紧闭双眼,深深嗅了一口她身上的气味,转眼便松开了。 “等我。” 话落,人走了。 留下孟昭月微微蹙眉,看了眼她的背影。 这人还是那么独断专横。 她为何要等他。 既然她在这天下没有家,也无人在意,那在这里也挺好的。 皇帝刚及弱冠,皇后温婉大气,后宫其他嫔妃也都极为娇俏可人。 自是看不上她,接她来宫里,也只是为了拿捏谢倾言。 也是奇怪,明明她只是他众多榻上人中的一个,偏偏所有人都觉得她格外重要。 好似拿住了她,就能拿住谢倾言的命脉似的。 所谓当局者迷,她永远不知道谢倾言能为她做到什么地步 ------------ 第四十二章 多棵树 “说吧,陛下想要什么?” 谢倾言把玩着圣旨,凤眸盯着桌案后的人。 因为走得过快,淋了雨,整个人显得有几分狼狈。 倒是祁道丞从没见过的模样。 他笑了,抬手将陆林等人赶了出去。 “朕要政权稳固,天下一统,谢卿,不,或许是司卿,可愿意帮朕?” 谢倾言眸子狠狠一沉,这个姓氏真是许久未曾听过了。 小皇帝比他想的还要敏锐。 “陛下不妨细说。” 两人在殿内密谈了一个时辰,终于达成共识。 那卷被踹走的圣旨,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 菡萏阁里,孟昭月面对宫女们各色眼神,淡定自若。 春风化雨,润物无声,草长莺飞的时节悠然划过,菡萏阁前盛开的芙蕖飘着清香时,孟昭月被一纸诏书封为长公主。 除了未在宫外开府,其他恩赐一个不落。 有封地、食邑、俸禄以及一封封从各地捎来的书信。 祁道丞曾问过她,是否识字。 孟昭月摇头否认了。 可熟悉的字迹一遍遍在她眼前晃,连带着那些本都要忘了的记忆。 她本来确实不怎么识字,只读过一些粗浅的启蒙书籍。 但谢倾言用七年的时间,教会了她很多。 “人要有自己的目标,才不会虚度光阴。” “至少要认得自己的名字,以后不至于再被卖了还给人数钱。” “若是哪天过于思念我,可以写信。” 过往,她一封都没写过,也从未收到过。 这半年里,倒是格外多。 可惜,她不想看了。 被封为长公主后,伺候的人多了些。 竟然还有一位熟人。 “清欢姑姑?”(指路——) 孟昭月没有刻意打听,但太后倒台一事人尽皆知,清欢姑姑曾在太后宫里做二等宫女,竟然还在。 “奴婢参见长公主。” 孟昭月眸子一晃,先将人扶了起来。 “姑姑这阵子可还好?” “多亏了千岁大人,尚好……” 乍然听到这声千岁,一时还有些怔愣。 但转瞬已经恢复了正常,“好就好。” “奴婢好不好的,不重要,重要的是,千岁以暴力手段替陛下削藩肃王、宁王、辽王,满朝文武都在上折子骂他杀戮过重,有碍天和呢。” 孟昭月将刚斟的茶往前递了递,可有可无地点了点头。 “您现在获封长公主,也该去陛下那走动走动,给千岁说说好话。” 清欢的声音稍微低了些,在本就只剩两人的室内也有些听不清。 孟昭月的记忆则随着她的话往回走了走。 所以以往清欢对她的照顾,都是谢倾言交代的。 低下眉眼,孟昭月并未应和,“姑姑刚来,快去歇歇吧。” 话落,转身去了里间。 一封封的信,上面写着:月亲启。 “今日抄了肃王府,看见他院中一株开得甚好的紫薇,花香宜人,以后也在你院中种一株。 夫君清宴。” 清宴? 这名字…… 孟昭月翻了翻工具匣。 银制护指早就被谢倾言差人送了来。 原来,这个“宴”字,不是坊主的名字。 而是他的。 暖风扫过,吹动发丝,也撩起心尖的一点涩。 但无碍,孟昭月既已决定与他再无瓜葛,自不会再有任何不该有的心思。 何况如今她是长公主,饶是她再不想借着名头生事,一个护指,还是可以要来的。 原以为生活便是要在这样平静的日子里过,却不想皇帝突然病倒,皇后在旁侍疾数日不见好。 而后,北境紧随其后传来消息,镇北将军沈廷威恐朝政落入宦官手中,已连夜回京清君侧。 可这时,谢倾言尚未回宫。 城防营统领沈离是沈廷威之子,皇后是沈廷威之女,一时间,狼子野心,谁人不知。 偏偏,禁军只够护卫皇城无法分身。 京城的大门好似就这样悄无声息的大开着。 夜里,一队人马悄无声息的入了城,又入了宫。 谢倾言一袭黑衣,带着肃北的寒意,直奔菡萏阁。 院中绿意盎然,暖光从纸窗飘散出来,带着人影微晃。 谢倾言盯着那人影,一遍遍描摹。 直到里面吹了灯,散了人,整个菡萏阁陷入一片寂静。 谢倾言终于动了。 翻窗而入时扯到了伤口,他却哼都没哼一声,脚步轻盈踏在地毯上,缓缓蹲在了脚踏上。 借着月光,偷来几分欢愉。 他险些思念成疾。 最后一战,只要赢了,她便会成为他的妻。 他会……用余生好好陪伴着她。 滕老说过,会有办法的。 谢倾言盯着她入了迷,眼前人似乎气色好了些,皮肤微微透着粉,唇瓣的颜色也并不像之前那样浅淡。 看样子,祁道丞答应他的,有做到。 孟昭月不知做了什么梦,微微蹙眉间换了姿势,青丝挡住眉眼,似海草缠身。 谢倾言极爱她的眉眼,就算她熟睡着,也能想象出那抹春色。 桃花眼眸最多情。 谢倾言微微抬手,离她的眉眼越来越近…… 他的呼吸也跟着越来越轻。 可最终,还是停在了一指之外。 人若醒了,定会又说他不守规矩。 谢倾言嘴角勾了勾,眼里流出几分柔情的笑意。 莹白月光透过雕花窗,在两人身上绘出不同的形状。 其中一抹阴影刚好遮住了孟昭月的眉眼,与青丝合力,只留下一丝缝隙。 谢倾言起身,替她压了压被角。 她的体质,夜里若是着凉,便要生一场小病。 所以守夜的宫女每夜总要进来两回,替她盖上被子。 如今有人代劳了。 孟昭月模糊的视线在昏暗中很是隐蔽。 谢倾言直起身子,又站在那里细细看了她两眼,都没发觉。 有一瞬间,两人的目光似乎在半空中交汇,转瞬又各自远离。 就像两条相交的琴弦,各自奏响。 一阵风吹来,床围在她眼前轻合,轻飘飘的遮住了月光,也遮住了她的视线。 谢倾言走了。 走得并不干脆。 因为孟昭月听到了有人在院中挖土的声音。 他不甘心就这样悄无声息的来去,总要留些什么,证明他曾来过。 无论是她的院子,还是她的心。 孟昭月迷糊间睡了过去,再醒来,从床头摸出一个小东西来。 “公主,咱们院里突然多了棵树……” ------------ 第四十三章 祭太庙 孟昭月看着手中的玉雕貔貅,不自觉地摸了摸。 这好像不是上次那只。 约莫七八年前,她刚跟姑姑学女红刺绣,姑姑给了一块碎料,让她做着玩。 她便想着做一只独特的,送给谢倾言。 结果做来做去,什么都不像。 被谢倾言发现好一顿嘲讽,她嘴硬解释说那是貔貅。 送他镇宅。 那小东西被他塞进怀里,也不知怎么样了。 而这个玉雕貔貅,跟那个有八分像。 握在手中,好似片刻就暖了起来。 “嗯……” 缓了许久,孟昭月终于睁开了眼。 “叫人找找,哪来...... 张岩脸上的遗憾让刚刚咬了一口包子的风眼角忍不住跳了几下,他很想狠狠的拎着张岩的耳朵,在他耳边大声的骂上几句,但手里的包子让他实在不甘心空出手和嘴。 “不好意思,让各位久等了!”叶重一边招呼着,走到城主椅上坐下,示意众人坐下。 不等她爬起来,她翻身而上,把她压制住,抓着她的手,将刀剑一个反转,用尽了所有力气,对准佣人脖子,狠狠地压下去。 叶萌的修为被叶奇尽数吸收,不仅如此,叶萌在之后的日子里还成为了帮助叶奇修炼的工具。 “我可以给你意见,帮你成为一个成功的作家。”花少龙信心十足地说。 颜落儿皱眉,伸手摸着脖子,指腹敏感的察觉到脖子处深深的勒痕,眼眸骤然一沉。 也许是高谷这大半年来积累的威信起作用了,又或许是明白了这件事传出去之后可能产生的可怕后果,两个王都的什长们脑袋低垂了下来,但眼神中却已经没有了光彩。 队伍一路疾行,七天前那场暴雨带来的山洪此刻已经消退了,虽然一路上不时还能看到山洪留下的痕迹,可是阻挡他们前进的水流已经消失了。 富家子弟中,为首一个梳着背头,样貌英俊的家伙淡淡看着陆晨,哪有紧张之色。 他在镜头看了一下自己的模样之后,打开了四楼的窗户。他趴在窗边,犹豫了一下之后,缓缓向外爬去。他先用双掌接触外墙壁,双手就像是与墙壁浑然一体,牢不可破。 高潜看着师父,默默地听着。在他那个世界,师父是他永远的后盾,在这里,师父也一样深明大义。 他现在很暴躁,就想摔手机,于是用力一甩,把手机摔在了被子上。 这也是很正常的推理,若是青霜门能比震雷宗一下子能拿出一两倍的力量,那震雷宗也就别号称什么三大派了,趁早向青霜门投降好些。 “走吧,我们一起下去。”蓝瑾伊把车钥匙扣在手指拉着姚佳佳走出办公室。 叶少白并没有因此而放开林伊一:“老婆,就算是这样,我还是想抱着你,不管是苦还是甜,我都想跟你一起渡过”,林伊一看着叶少白。 下午青云回来的时候,陈子夜也跟着一起过来的,手里还拿了一把青菜。 好像是一睁开眼秦羽不在身边,就少了安全精神支柱一样呢。其实那是因为就怕秦羽真的在路上扔掉自己离开了。 高潜的五感猛然放了开去,像是无数只大手猛扑了出去。他的思感撞到了四周的绿焰,如同钻进了胶质的果冻,速度慢了下来。 黎靖宇俯身在她唇上轻轻一吻,蓝瑾伊被突袭,吓一跳瞪圆双眼看他。“睡美人终于醒了,原来童话故事是真的!”他喃喃地说,双手撑在她两侧低低地笑,酒窝浅浅,却勾人心魄。 惠彩无辜对视面前的警官,受惊的眼神像极了娃娃,有点反应的拿出身份证,很安静的不发出声音。 “禁卫军乃李统领管辖,难不成……”钱保臣试探性地轻声询问,话到一半,睇了睇梁烜的脸色,并未往下说明。 既然杨佑和称她为姐,那她应该三十岁左右,看上去却只有二十五六岁,脸蛋只能称得上标致,但是匀称修长的好身材真叫人嫉妒。她体态优雅,举手投足间充满了高贵的气质。 胡喜喜心头哀嚎,起床换衣服,陈天云也跟着起来,唉,家有一老,如有一枚电灯泡。 “皇上。可是醒了。”她沒有抬头。双膝跪倒在床榻之下。轻声的说道。 “不管你叫谁也没用,这里不会有人进来的。”男人猥琐笑着,络腮胡子就要碰到她的脖子。 皇兄病重?为什么没有人来告诉他?还有五哥一直都很用心帮他和大皇兄处理朝政,他也从来没有见过五哥有谋反之心,这到底是谁给他的纸条? 初春的花园,已经开了许多娇艳的花儿,在温暖的阳光照耀下,花儿就像是没有烦恼的天使,在风中开心地舞着。 “我现在在公司,刚才手机没电关机了,我现在换了电池,才知道你打过几次电话给我,怎么了?”他有些心虚地问。 ——那间孤儿院里的孩子都是被爹妈遗弃的,你也是被遗弃的,要不是我们,你能有现在的一切? 这一吃就吃到了下午,苗芷叶和秋燕几个从包厢里出来,约好下次再见,然后各自回各自的家。 杨宇刚想给赵美兰两人普及一下,在霉国这边有关消防的基本常识的时候,只听外面由远及近传来了消防警报的声音,杨宇也没再和赵美兰讲,自己则是出门去处理消防局的事儿。 ------------ 第四十四章 凌迟 沙哑的声音好似从骨髓传到脑海,孟昭月霎时闭嘴。 感受到她的安静,谢倾言还有点遗憾。 心下轻“啧”了一声,“这里脏。” 说着话,已经一脚一脚地踩上漆黑的地面。 吴周连夜带人刷了一夜,奈何血腥已经渗透了。 谢倾言背着人,稳稳当当地走在昏暗中,对这里的一砖一瓦都格外熟悉。 “谢倾言,你个奸佞阴险之人,你不得好死!” “你个死太监,狗奴才,戕害忠臣良将,定会天打雷劈!” “……” 每次他来,这些叫骂声都会此起彼伏,他都习惯...... 没办法,浅川志一只好通过对方留言地址亲自飞到英国去跟对方见面。 “那些混沌塔,对整个宇宙都大有好处,如果摧毁掉,出手之人必定会获罪于天道,到其时,天道责罚,可不是那么容易就躲得过去的。”对于这一点,各族的将领也是无奈。 聊到这里,谌羽不得不把心中烦躁之处告诉灵梦。对于灵梦,别看之前她一直威胁、欺压他,但有一点谌羽相信,灵梦绝不会把今天的谈话转告给其他人。 葛烈不甘心地答应一声,转首看向城墙边,见张天岳带领的兖州军已经阵亡了大半,却迟迟攻不上城墙。 我灵机一动,把孙晓晓扯了进来,希望这样说能够引起大海的注意。 剑鱼逸部落中,黄语已经学会了如何捕捉剑草,那种一叶一剑的神奇植物,那是需要用血液去浇灌然后才能摘取控制的,而这一片剑草就是整个逸部落用血浇灌而成的,所以它们听从剑鱼们的指挥。 因为上次爱德拉博士从你们这离开后,很是担心你们的生存状况,然后也联系不上我们在这边留守人员。这才派我过来看看你们生活的好不好。 “是为风。”黄语朗声说道,声音煌煌,下面狂乱的争抢立即平静下来,他们感觉到一股风吹来,将海风吹散,风中再无水汽,很明显是一种不同的风。 “你只是想到海洋,思齐,你有没有想到海岛呢?”马梦诗笑问。 那种场合,陈莹霜被扇肿了脸,江宿和秦姿自然不能袖手旁观,肯定要跟着回去问一问。 “方副主席他好像挺热心的,但现在的环境还这么热心就不正常了。”何悦花也同意陈圆圆的观点。 叶闻倩比他们也大不了多少,班上男生几乎没有不爱戴她的,然而平日里她却已严厉著称,哪会这么温柔。 “我们新来的弟子,准备在药园这边成为一名药童。”夜明初开口道。 主持葬礼的不是和尚不是道士,也不是牧师,而是最后才赶到后山来的黄管家。 陈川有打算过几天就和丁妍摊牌他已经是5级武者的事情,但自律系统和诸多道具的事却依然要保密。 这种丧尸相对于普通丧尸来说,应该还是很生猛的,面对它们,自己的精锐战士在巷战地图里也可能讨不了好。 坐在椅子上缓了好一会,经过测试也就是说,时装也是有BUFF加成的,主要是他只有人物装备栏,没有人物面板的数据可以查看。 杜苗喊声累了,说想歇息一阵;妙锦也有些困倦,于是随他进了一家名为胡姬春的酒楼。 付果同意他的看法;说那日与萧良媛谈话时,竹影法师也曾在场,神色有些异常。 万圣公主不断提醒自己赴宴的目的是为了找到杨霄,阻止他行刺姬宜臼。 好在兵人司的高手并非等闲之辈,其中不乏精通神魂之道和搜刮记忆的大师级人物,还是抢救获得关于最近之事的确切消息。 不知过了多久,苏季慢慢从地上爬起来,颤抖的手逐渐握紧,心头充斥的悲伤如潮水般袭来。 红箭-10的射程虽然有10公里,但也只有10公里罢了,情报出现一点偏差很可能就会导致伏击失败。 四合院不远的火锅店,胖子意气风发的骑着三轮车带着崇祯与胡八一钉在了店前,大锁把车一锁,三人依次进店。 如同墨汁深重的黑色影子迅速拉长,变形,斗篷一般披在了人狼合一的身影之上。 赵龙则跟助理在处理公务,韩扬拿手机出来,也不知道在干什么。 对于李摩登的话,楚江河并没有否认,如果自己要进军铁路行业,关键一个因素,是如何走好第一步,一个私人控股的公司,是没办法在铁路上面,分这块大蛋糕。 春城大门,一日会开一次,在任务中心领取了任务的人,需要团结一致的从大门内冲出去,冲过丧尸围着的屏障,来到春城的外面,而想要进入春城的人,也只能跟着这些做完了任务的人一路厮杀进入。 红头发的少年趁她擦桌的时候,咽了咽口水,手不自觉的伸向她的裙下,一路向上,善雅大惊!脸顿时气得通红,但又不好发作,毕竟他是顾客,如果得罪了他今晚的钱打水漂。 南宫杰倒飞而去嘴角喷血,心中恼怒不甘,但是差距太大,五级武者与六级武者是天壤之别。 “那你这事怎么不找你爷爷帮忙解决?”陈树随口一说,问完就后悔了,自己嘴贱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 三百年后,白马炫云成功的突破到尊神初阶的境界,他的实力有飞跃的提升,然而其他聚集起来的天才却未必是人人平均。 姚璐简直要气炸了,天哪,这个男人太可恶,太混蛋,太腹黑了吧。 “你还不知道我的情况,我刚给我儿子买了房子,现在上哪找这么多钱去?能够想到的朋友也就你们两个了,所以问问看你能不能帮我点,这边结工资和奖金,第一个还你。”赵有田说道。 果然,在那“咔嚓”之声响起后,紧闭双目的后羿,骤然睁开了双眼。 阿波罗已经懒得废话了,他算是看出来了,再继续说下去,他嘴上也沾不到便宜。 “林天,知道这叶北宫是什么人不?”岳青山笑问道,看出了林天的疑惑。 “不是,如果那个不是真空姐,她也不会那么着急我的投诉会不会影响她的工作了。”吴雅妮摇了摇头,确认道。 就在刘零忍不住要召唤剑神系统和异能系统查看一下战利品的时候,一种若有若无的窥视感突然临身,将刘零原本兴致勃勃的高兴感降了下来。 ------------ 第四十五章 没羞没臊 又一年冬月底,京城罕见地下了一场雪。 寒风带着飘雪扫过紫薇枯枝,冷得人直颤。 孟昭月抬手接了一把,碎成星子的雪从手心一扫,完全没有停留的打算。 “哎哟我的公主哎,您身子受不得凉,快关上快关上。” “咳咳~” “废话少说,酒桌上见。”燕飞天已经忍到了极点,到要看看他有什么能耐。 蝶衣懂事的点缀在他发间,一种独属于刺樱与木香的纠缠味道,从他身上浅浅淡淡的递出来。 有泰勒斯,赫拉克利特,巴门尼德,德谟克利特,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托马斯阿奎那,笛卡尔,康德,黑格尔,尼采,一看到这些哲学家的著作。 “轰隆”天地震动, 一道黑色的巨大残影扑到他刚刚离开的地方,“呜……”同时铺天盖地的浓烈腥臭黑气瞬间向四周压落。 “所以你什么都没有做就进去了?还带着令一起进去了?!”我问他。 “这就是百杯不倒酒吗?”李老酒看着这瓶酒眼眼发呆,这到底是什么酒,惊讶的问起李三。 兽潮明显冲着她与南长卿二人奔来,南长卿如此是想着探一探究竟。不然总是这般逃躲,也不是办法。 “不过在二楼发现你的鞋印,窗台发现的碎布也是你遗留,我们之前推断你很有可能因为破庙被烧,随后就跟着死者来到现场,现在证人又证明你跟他们在一起,这里形成了矛盾。”李三说出他的结果。 清兵这时才愕然的抬头往理仁方向看去,看到之后他再也发话,直愣愣的跪倒在地。 “这个……我也不知道。是宫明带我进去的。”令很坦诚地望着我,怕我不相信她,还多眨巴了一会她的大眼睛。 “你学过医?”我再次惊呼出声,他给我的意外真不少,一次又一次打破了我对他的定义。 我和杨世鹏的事情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早就闹得沸沸扬扬全校皆知了,所以我和他动手之后就围满了人在看,开始是高三的,后来又来了不少高二的。 “两位来找我,有什么事吗?”楚临开门见山地问道。总不见得两位大舅子是想念他,所以特意大半夜的跑来为了看他一眼吧。 如果那晚刘亮就在监控室,但是却不知道为什么没有看监控画面,又或者说,刘亮看到了监控,却装作没有看到? 张万军说过,死鱼眼曾经帮过他许多忙,那么死鱼眼自然有机会能够接触到张萌萌。 或者,也许只是我还不够矜持和高傲,像sirius那样,对自己不关心的对象做到十足的冷血。他的心里又忍不住滋生这样的想法。 打出一个指诀,一个简易的八角阵法随之而出,随着鬼泉之力的注入,顿时朝前方扫了过去。 一些上不来台面的人,都被他丢给了夏世明招待,那些有头有脸的官员,宋柏清才会主动去招待。 对面,黑头发的中年男人毫不犹豫的指向了哈维的左手边,自己的右手边,另一个褐色头发的中年男人看到苏舟有些懵逼的表情,好心笑着解释道。 说得起劲时,阿楠接着了那个男人的电话,男人约她去唱歌。往常出入酒吧好似回家的阿楠,变得格外羞怯,非要拉着我去会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