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章:美人如画,命如纸 我叫王媛,一个除了这张脸,几乎一无是处的女人。 此刻,我正站在楼下垃圾桶旁,手里拎着三天份的外卖垃圾。五月的阳光已经有些灼人,落在我三天没洗的头发上,泛着油腻的光。身上那件粉色小鹿睡衣洗得发旧起球,脚上趿拉着一双变形的毛绒拖鞋。 即便如此,路过的一个老太太还是忍不住多看了我两眼,小声嘀咕:“这闺女长得可真俊……” 我知道她说的是实话。即便狼狈至此,我依然美得惊人。 浓密如海藻的长发即便油腻也依旧蓬松,衬得那张脸只有巴掌大。皮肤是常年不见阳光的冷白皮,在日光下几乎透明。最出彩的是那双杏眼,眼尾微挑,瞳仁是纯粹的黑色,此刻因为焦虑而氤氲着水汽,像蒙了层薄雾。 鼻梁高挺却不显锋利,唇形饱满,即便毫无血色,也自带一种欲说还休的脆弱感。 这份美貌,是我从那个同样美丽的母亲那里继承来的唯一遗产,也是我一切不幸的开端。 “哟,这不是媛媛姐吗?” 一个甜腻到发嗲的声音打断了我的自怜自艾。我身体一僵,缓缓回头。 周明轩站在那里,西装革履,人模狗样。他臂弯里挂着的,是他新交的女友李雨,一个妆容精致到头发丝都在发光的女人。 李雨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将我从头到脚扫视一遍,在看到我油腻的头发和起球的睡衣时,嘴角勾起毫不掩饰的讥诮。但当她看清我的脸时,那抹讥诮里又掺杂了一丝难以掩饰的嫉妒。 “姐姐,听说你当初为了追我们明轩,搞得自己挺辛苦的,还得了焦虑症?”她刻意顿了顿,声音拔高,“不至于吧?看你这样子,在家宅着也挺自在的。” 周明轩看着我这副样子,眼神复杂了一瞬,很快归于平静,那平静底下是毫不掩饰的怜悯。 “小雨。”他低斥,却毫无力度。 熟悉的窒息感扼住了我的喉咙。心跳开始失序,手心渗出冷汗。我想逃跑,想把自己藏起来,藏到没有人能看见我这副狼狈模样的地方。 可下一秒,我却抬起了头。 油腻的发丝随着我的动作滑落颊边,阳光恰好落在我的睫毛上,在眼睑投下小片阴影。我甚至扯动嘴角,露出了一个近乎虚幻的笑容。 我知道这个笑容的杀伤力——脆弱又倔强,像即将破碎的琉璃,让人既想保护又想摧毁。 李雨的眼神瞬间锐利起来。 “哦,你说那个啊。”我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带着久未开口的微哑,“早过去了。其实,我有新男朋友了。” 李雨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嗤笑出声:“是吗?在哪高就啊?怎么没听姐姐提起过?”她挽紧周明轩,像是在宣示主权,“我们明轩现在可是项目经理了,忙得很。” 周明轩的眉头也紧紧皱起,显然认为我在胡言乱语维护可怜的自尊。 视线慌乱扫过小区门口,一辆线条流畅、颜色低调奢华的黑色宾利慕尚恰好停下,与周围老旧的环境格格不入。鬼使神差地,我抬手指了过去,语气带着一种自己都没察觉的破釜沉舟: “就他。” 车门无声旋开,如同命运为我按下的一场豪赌。 下来的男人,瞬间夺走了周遭所有的光。 剪裁完美的深灰色西装包裹着挺拔的身形,宽肩窄腰,腿长逆天。他五官深邃如同匠人精心雕琢,眉眼间是久居上位的清冷与疏离,气质矜贵沉稳——正是财经杂志封面上那位常客,沈恪。 他的目光平静地掠过现场略显诡异的局面,最终,精准地落在穿着可笑睡衣、头发油腻、却依旧美得惊心动魄的我身上。 迈步,走近,没有半分迟疑。 然后,在周明轩和李雨几乎要惊掉下巴的注视下,他极其自然地伸出手,温热的手掌隔着薄绒,稳稳地揽住了我那不盈一握的腰肢。一股清冽好闻的雪松气息瞬间将我包裹。 他微微俯身,凑近我耳边,低沉的嗓音带着亲昵的磁性,拂过我敏感的耳廓: “宝贝,垃圾扔完了吗?” 我大脑彻底死机,只能凭本能松手。垃圾袋落地发出沉闷的声响。 沈恪看也没看那袋狼藉,以及对面石化的两人。他目光专注地凝在我因震惊而微微张开的唇瓣上,语气温柔得能溺死人: “走吧,我煲了你最爱喝的椰子鸡汤,再久该熬干了。” 周明轩脸上的表情彻底碎裂,先前的从容和怜悯被巨大的冲击碾碎,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李雨更是张大了嘴,目光在我和沈恪之间疯狂切换,写满了“这不可能”。 揽在腰间的手臂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将魂不守舍的我轻轻带转向单元门。 走出几步,远离了那两道灼人的视线,我才从巨大的震惊和荒谬感中抢回一丝神智。恐慌后知后觉地涌上,腿软得几乎挂在他身上。我借着沈恪微微侧头的姿势,用尽力气,从喉咙里挤出微不可闻的气音: “谢……谢谢……租、租男友的钱……我分期……” 头顶传来一声极轻的笑,带着胸腔的震动,透过相贴的身体传递过来。 沈恪偏过头,温热的呼吸再次拂过我通红的耳尖,语调缓慢而清晰,带着一种势在必得的从容: “不用付。” 他顿了顿,感受着我瞬间的紧绷,才慢条斯理地,一字一句,砸进我的心湖: “假戏真做就行。” 我怔怔抬头,对上他深邃的眼眸。那一刻,我在他眼中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一个狼狈不堪,却美得连自己都心惊的,囚徒。 ------------ 第二章:镜中囚徒 我像个提线木偶,被沈恪揽着腰,带进了那扇与我破旧公寓格格不入的、光可鉴人的电梯。 电梯内壁是冰冷的香槟色金属,清晰地映照出我们两人的身影——他,西装革履,矜贵从容,如同巡视领地的君王;我,睡衣邋遢,头发油腻,像误入宫殿的流浪猫,还是只吓得炸毛的。 我的腰肢被他手掌贴住的地方,皮肤隔着薄薄的珊瑚绒布料,烫得惊人。那股清冽的雪松气息无孔不入,强势地侵占了我的呼吸,竟奇异地将那濒临爆发的焦虑感压下去些许。 我死死低着头,盯着自己那双变形的毛绒拖鞋,恨不得把自己缩进睡衣里,彻底消失。 “叮——” 顶层到了。 沈恪自然地牵起我的手——与其说是牵,不如说是以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道握住——走向那扇厚重的、雕刻着繁复花纹的入户门。 指纹锁轻响,门开了。 映入眼帘的景象,让我的呼吸微微一滞。 极致开阔的视野,整面的落地窗外是海城璀璨的夜景,流光溢彩,仿佛将整条银河踩在脚下。室内是冷色调的装修,线条利落,家具昂贵却稀少,处处透着一种“不近人情”的整洁与空旷,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金钱的味道。 这里太干净,太安静,太有秩序了。 对比我那堆满画稿、零食袋,甚至偶尔会有蟑螂光顾的小窝,这里像另一个星球。 我的不适感几乎达到了顶点,下意识地想抽回手。 沈恪却握得更紧,他松开我,弯腰从玄关的鞋柜里拿出一双崭新的、质感柔软的女士拖鞋,放在我脚边。 “换上。”他的语气很平淡,听不出情绪。 我僵着身体,慢吞吞地踢掉那双脏兮兮的毛绒拖鞋,把脚塞进柔软的新拖鞋里。冰凉的丝绒触感,让我脚趾不自觉蜷缩了一下。 “跟我来。” 他转身朝里走去,我像个小尾巴一样,惴惴不安地跟在他身后。 他带我穿过空旷的客厅,走向一扇门。推开,是一个比我整个公寓还大的卧室,连接着宽敞的衣帽间和浴室。 “以后你住这里。”沈恪站在卧室中央,灯光落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浴室柜里有新的洗漱用品。一个小时后,造型师会到。” 造型师? 我猛地抬头,撞进他平静无波的眼眸里。 “沈先生,”我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嘴唇,声音发紧,“我们……我们是不是该谈谈?关于那个‘假戏真做’……” 他转过身,正面看着我,目光像精准的扫描仪,再次从我油腻的头发,滑过睡衣下不盈一握的腰肢,最后定格在我因为紧张而微微泛红的脸上。 那目光里没有轻蔑,没有欲望,更像是在评估一件……艺术品?或者,一件即将被他打磨的工具。 “王小姐,”他开口,语气恢复了商人的冷静与条理,“我帮你,是因为你需要。而我,恰好需要一个像你这样的‘女朋友’,来应对一些不必要的麻烦。我们各取所需。” “至于‘假戏真做’……”他顿了顿,向前一步。 强大的压迫感随之而来,我下意识地后退,小腿却撞上了柔软的床沿,跌坐在床尾。 他俯身,双手撑在我身体两侧的床垫上,将我困在他的身影之下。雪松的气息更加浓郁,几乎让我窒息。 “指的是,”他靠得很近,呼吸拂过我的额发,声音低沉而清晰,“在外人面前,我们需要扮演亲密无间、情投意合的情侣。直到我的麻烦解决,或者……你找到更好的‘买家’?” 最后那句话带着一丝几不可查的嘲弄。 我的脸颊瞬间烧了起来,是羞耻,也是愤怒。 “我不是商品!” “那就证明给我看。”他直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眼神淡漠,“证明你值得我今天的解围,值得我接下来的……投资。” 他抬手,修长的手指指向连接卧室的浴室方向。 “现在,去把你身上……属于‘过去’的味道,洗干净。” 说完,他不再看我,转身离开了卧室,并轻轻带上了门。 偌大的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和窗外冰冷而璀璨的万家灯火。 我呆呆地坐在床尾,过了好久,才机械地站起身,走向那个光洁得可以照出人影的浴室。 站在巨大的盥洗镜前,我看着镜中的自己。 三天没洗的头发黏腻地贴在额角脸颊,眼下有浓重的黑眼圈,皮肤因为长期作息不规律和营养不良而显得过分苍白,嘴唇干裂起皮。 唯有那双眼睛,即便蒙着焦虑与惶恐,依旧黑白分明,眼型漂亮得不像话。五官的底子在那里,像一块被尘埃掩盖的美玉。 沈恪说得对,我身上确实充满了“过去”的味道——贫穷、颓废、焦虑、不被爱的味道。 可是……洗干净了,就能摆脱吗? 我拧开水龙头,用冰凉的水用力拍打脸颊。冷水刺激着皮肤,带来短暂的清醒。 抬起头,水珠顺着脸颊滑落,流过纤细的脖颈,没入睡衣领口。镜中的女人,湿漉漉的脸庞在灯光下泛着脆弱的光泽,眼神迷茫得像迷失在森林里的小鹿。 我知道自己很美。 可这份美,在过去带给我的,只有父亲的漠视,母亲临终前的担忧——“媛媛,长得太漂亮,未必是福气”,以及周明轩在得到后便逐渐显露的不耐与轻视。 它像一道华丽的枷锁。 而现在,另一个更强大的男人,似乎想要握住这把锁的钥匙。 我看着镜中那个美丽却惶惑的倒影,轻轻开口,声音沙哑: “王媛,你把自己……卖了个什么价钱?” ------------ 第三章:破碎的琉璃 一个小时后,门铃准时响起。 我正蜷在卧室那张大到离谱的沙发上,试图用毯子把自己裹成一个安全的茧。铃声像一根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我短暂的平静。心脏猛地一缩。 外面传来沈恪开门,以及几句简短的、听不清内容的交谈声。 脚步声靠近卧室门,敲门声响起,沉稳,克制,如同他这个人。 “王小姐,造型师到了。” 我攥紧了毯子边缘,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我不想出去,不想见任何人,不想被当成一件需要被打磨的器物来回摆弄。 “王媛。”门外的声音低沉了几分,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深吸一口气,我强迫自己松开毯子,光着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走过去打开了门。 门外,沈恪身边站着三个人。一位穿着干练套装、妆容精致的女士,身后跟着两个推着满满当当衣架和化妆箱的助理。他们的目光齐刷刷落在我身上,带着职业性的审视和评估。 我下意识地想后退,想躲开这些目光。 “这位是Eva,负责你之后的形象。”沈恪侧身,做了个简单的介绍,语气公事公办。 Eva上前一步,脸上是恰到好处的微笑,眼神却锐利得像手术刀,飞快地将我从头到脚扫描了一遍。 “王小姐底子非常好,”她开口,声音清脆,“只是需要一些专业的打理。沈先生请放心,交给我们。” 沈恪点了点头,目光转向我:“配合他们。”说完,他便转身走向了书房方向,没有丝毫停留。 他把我丢给了这些人。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像一场漫长而细致的“酷刑”。 我被按在梳妆台前,Eva带来的助理动作轻柔却不容拒绝地卸掉我脸上根本不存在的妆容,然后开始清洁、护理。温热的水流冲洗着头发,昂贵的洗发水散发着陌生的香气,手指在头皮上按摩,这本该是放松的时刻,我却浑身僵硬。 我看着镜子里,自己的头发被一点点吹干,梳理,变得柔顺蓬松,泛着健康的光泽。苍白的面颊被敷上面膜,又涂上层层叠叠的护肤品和底妆,逐渐变得均匀、透亮。 Eva亲自上手化妆。她的动作很轻,很专业。眼影刷扫过眼皮,眼线笔勾勒出微挑的弧度,睫毛被小心地夹翘,刷上纤长分明的膏体。腮红淡淡扫过颧骨,唇釉点缀出饱满水润的色泽。 我像个没有灵魂的人偶,闭着眼,任由摆布。 直到Eva轻声说:“好了,王小姐,您可以睁开眼睛了。” 我缓缓掀开眼睫。 镜子里的人,陌生得让我心惊。 油腻和疲惫被彻底扫荡,那张脸像是被拂去尘埃的明珠,骤然迸发出夺目的光彩。皮肤莹润透白,五官的每一处优势都被精准放大。眼睛因为细致的眼妆显得更大更亮,眼波流转间,自带一股清冷又易碎的风情。嘴唇是诱人的水红色,微微张启,带着一丝不确定的茫然。 头发被松松挽起,几缕碎发垂在颊边,修饰着流畅的下颌线。 “来,试试礼服。”Eva的声音带着一丝满意的愉悦。 助理推过来一个衣架,上面挂着一条香槟色的吊带长裙。面料柔软垂坠,带着细腻的珠光。 我被动地被她们扶起来,换上那条裙子。冰凉的丝绸滑过皮肤,激起一阵战栗。裙子尺寸完美得像是为我量身定做,恰到好处地勾勒出纤细的腰肢和起伏的曲线,露出大片白皙的锁骨和肩颈线条。 助理帮我系好背后的系带,最后,拿出一双银色细跟高跟鞋,蹲下身,小心地套在我冰凉的脚上。 当我被她们扶着,有些踉跄地站直身体,再次望向那面巨大的落地镜时,整个房间似乎都安静了一瞬。 镜中的女人,身姿窈窕,肌肤胜雪,在香槟色礼服的映衬下,整个人像是在发光。那张精心雕琢过的脸,美得不食人间烟火,带着一种摇摇欲坠的精致感,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裂。 连见多识广的Eva眼中都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惊艳。 “完美。”她低声赞叹。 就在这时,书房的门开了。 沈恪走了出来,他似乎刚结束一个电话,手里还拿着手机。当他抬眸,目光落在我身上时,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他的眼神很深,像幽静的寒潭,里面飞快地掠过一丝什么,快得让我无法捕捉。那不再是评估艺术品的神色,而是某种更复杂、更幽暗的情绪。 他一步步朝我走来,皮鞋踩在地板上,发出清晰的声响,在过分安静的客厅里,一下下敲击在我的心脏上。 他在我面前站定,距离近得我能再次闻到他身上那股清冽的雪松气息。 他没有说话,只是垂眸,目光沉沉地,一寸寸地扫过我的脸,我的脖颈,我的肩膀,最后落在我因为紧张而微微蜷起的手指上。 他的视线像有实质的重量,所过之处,皮肤泛起细密的战栗。 良久,他才缓缓抬起手,并非触碰我,而是伸向我的鬓边,极其轻微地将一缕不听话的碎发,别到了我的耳后。 指尖若有若无地擦过我的耳廓,带来一阵微麻的电流。 他低下头,薄唇凑近我的耳畔,用那种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嗓音,缓缓地,清晰地吐出几个字: “现在,才像点样子。” 他的语气平淡,甚至听不出什么褒奖。 可这句话,和他刚才那个近乎温柔的动作,却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割开了我好不容易筑起的心理防线。 我看着镜中那个光彩照人、美得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女人,再看看面前这个掌控着一切、将我变成这副模样的男人。 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无力感席卷而来。 我变得再美,在他眼里,恐怕也只是一件“像点样子”的、拿得出手的展品。 而我这只被他从垃圾堆里捡回来的、稍微打扮一下就能惊艳众人的琉璃花瓶,内里早已布满了裂痕。 我不知道,他想要的,究竟是一个完美的傀儡,还是一个……有趣的玩物。 我更不知道,当这些精致的妆容和华服褪去,剩下的那个真实的我,是否还能在他面前,拥有一丝立足之地。 ------------ 第四章:她的战场 造型师团队离开后,偌大的公寓再次恢复了令人心慌的寂静。 我依旧站在镜子前,有些手足无措。身上的礼服丝滑冰凉,像第二层皮肤,却又无比陌生,紧紧包裹着我,提醒着我此刻的“非常态”。高跟鞋让我的脚踝承受着不习惯的压力,我必须微微绷紧身体才能维持平衡,这姿态让我感觉自己像个蹒跚学步的孩子,或者……一个被精心装扮后等待展示的玩偶。 沈恪没有给我太多适应的时间。 他从书房拿出一个平板,递到我面前。屏幕上是一份排版清晰、条目细致的文档——《必要场合行为准则及信息备忘》。 “今晚有一个小型慈善晚宴,你需要陪我出席。”他的语气没有商量的余地,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这里面有流程、需要注意的人物背景、以及你们可能会问及的问题和标准回答。两小时内熟悉。” 我的指尖冰凉,接过那冰冷的平板,感觉像接过了一块烙铁。 “我……我不行。”喉咙发紧,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我怕我会搞砸,我怕人多……” “你没有选择。”他打断我,目光平静却极具压迫感地落在我脸上,“王媛,记住我们的契约。你需要‘扮演’好我的女友,而第一步,就是克服你的怯场。” 他向前一步,靠得很近,近得我能看清他眼底自己惶惑的倒影。 “或者,你现在就可以离开,去面对楼下可能还没走的周明轩和李雨,去向他们解释,刚才那位‘男朋友’,只是你一时情急租来的演员?” 他的话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精准地刺中我的软肋。离开?我能去哪里?回到那个被嘲笑、被怜悯的境地吗? 不。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迎上他的目光,尽管小腿还在微微发抖。“我看。” 我抱着平板,几乎是逃也似的回到了卧室,蜷缩在沙发角落,开始阅读那份《准则》。 条条框框,繁琐得令人头晕。如何微笑(嘴角上扬15度,露齿不超过八颗),如何站立(脊背挺直,肩膀放松,下巴微收),如何与人握手(力度适中,时长三秒),如何回应关于我们“恋情”的探询(标准答案:一见钟情,性格契合)…… 还有那些需要记住的名字、头衔、家族关系……我感觉自己不是在准备一场晚宴,而是在备战一场关乎生死存亡的考试。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焦虑像潮水般阵阵涌来。心跳加速,手心不断渗出冷汗。那些黑色的字符在眼前跳动,却怎么也钻不进脑子里。 “看不进去?”低沉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我抬起头,看到沈恪不知何时倚在门框上,正静静地看着我。他换了衣服,是一套更为正式的深黑色定制西装,衬得他身形愈发挺拔,气质冷峻。 “我……”我张了张嘴,无力辩解。 他走进来,没有责怪,只是拿走了我手中的平板,随意扫了一眼,然后放下。 “记住三点就够了。”他看着我,眼神专注,“第一,跟紧我。第二,少说话,多微笑。第三,如果不知道如何回答,就看我。” 他的方法粗暴简单,却奇异地让我混乱的心绪安定了一丝。至少,我不需要独自面对所有未知。 “现在,”他朝我伸出手,掌心向上,是一个邀请的姿态,“我们该出发了。” 看着那只骨节分明、干净修长的手,我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把自己的手放了上去。他的手掌温热干燥,稳稳地包裹住我冰凉微颤的手指,传递过来一种近乎错觉的力量感。 他牵着我,走向门口。每一步,高跟鞋敲击在地板上的声音都让我心惊肉跳。 电梯下行,直达地下车库。一辆劳斯莱斯幻影安静地等在那里,司机恭敬地拉开车门。 坐进车内,奢华的内饰和隔绝外界的环境让我稍微松了口气,但随之而来的是对目的地的更大恐惧。车窗外的流光飞速倒退,城市的霓虹像一条条彩色的鞭子,抽打着我紧绷的神经。 沈恪似乎察觉到了我的不安,他没有说话,只是递过来一个丝绒盒子。 我打开,里面是一条设计极其简约却璀璨夺目的钻石项链,主钻是一颗泪滴形的蓝钻,周围缀以细碎的白色钻石,在昏暗的车内光线下,折射出冰冷而耀眼的光芒。 “戴上。”他言简意赅。 我拿着那条沉甸甸的项链,手指笨拙地试图扣上搭扣,却因为紧张而几次失败。 一只大手接过了项链。沈恪倾身过来,手臂绕过我的脖颈,温热的气息拂过我的耳侧。他动作熟练地将项链戴上,调整好位置。 冰冷的钻石贴上我锁骨间的皮肤,激得我微微一颤。他的指尖无意中擦过我的后颈,带来一阵短暂的、奇异的酥麻。 他退回座位,目光落在我的脖颈间,审视了片刻,似乎还算满意。 “记住,”他看着我的眼睛,最后叮嘱,声音低沉,“今晚,你就是我最珍视的女伴。你的美丽,就是你的武器。” 车子缓缓停下。车窗外,是灯火通明、衣香鬓影的酒店入口。侍者拉开车门,喧嚣与光亮瞬间涌入。 我的心脏猛地缩紧,几乎要跳出胸腔。 沈恪率先下车,然后绅士地向我伸出手。 我看着车外那个流光溢彩、如同狩猎场般的世界,看着那只等待我的手,深吸了一口气,将指尖轻轻搭了上去。 那一刻,我知道,我的“安全洞穴”已经彻底远离。 而属于王媛的,第一场战役,即将开始。 ------------ 第五章:琉璃的裂痕 车门在身后关上,将车内的静谧与车外的喧嚣彻底隔绝。 沈恪的手臂自然地环上我的腰,以一种不容置疑的亲昵姿态,带着我踏上铺着红毯的台阶。闪光灯瞬间亮成一片,刺得我眼睛发疼,下意识地想低头躲闪。 “抬头,微笑。”沈恪的声音低沉地响在耳畔,带着温热的气息,像一句不容违抗的咒语。 我强迫自己抬起下巴,扯动嘴角,努力维持着那份被训练过的、嘴角上扬15度的标准笑容。高跟鞋踩在光滑的地面上,每一步都像踩在云端,摇摇欲坠,全靠他揽在我腰间的手臂支撑。 入口处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空气中弥漫着昂贵的香水味、雪茄味,还有某种……名为“权力”与“金钱”的无形气息,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 人们纷纷上前与沈恪寒暄,目光却都不约而同地落在我身上。那些目光,有好奇,有审视,有惊艳,也有不易察觉的评估与算计。 “沈总,这位是?”一个端着酒杯、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笑着问道,目光黏在我脸上。 沈恪从容应对,手臂微微收紧,将我更近地带入他身侧,语气平淡却带着清晰的占有意味:“王媛,我的女友。” “王小姐真是……光彩照人。”另一个贵妇模样的女人笑着夸赞,眼神却像尺子一样丈量着我身上的礼服和项链。 我按照“准则”,努力微笑,点头,用沈恪事先准备好的、简短到不能再简短的语句回应:“您好。”“谢谢。” 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反应都像是预设好的程序。我感觉自己像一个被上好发条的漂亮玩偶,在沈恪的操控下,进行着一场盛大的演出。 焦虑像冰冷的藤蔓,从脚底悄悄缠绕而上,勒紧我的心脏,我的肺。呼吸开始变得困难,周围的喧嚣声仿佛被隔在一层透明的薄膜之外,变得模糊而遥远。手心湿冷,指尖冰凉。 就在我感觉自己快要撑不住的时候,沈恪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异样。他侧过头,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做得很好。再坚持一下,我们很快去休息区。” 他的肯定像一剂微弱的强心针。 然而,这针效果还没来得及完全扩散,一个熟悉到令我骨髓发冷的声音,在不远处响了起来。 “哟,这不是沈总吗?真是巧啊。” 周明轩端着酒杯,脸上挂着刻意调整过的、自以为得体的笑容,走了过来。李雨紧紧跟在他身边,穿着一条过分华丽的亮片长裙,看向我的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几乎要溢出来的嫉妒。 我的身体瞬间僵住,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沈恪揽着我腰的手臂纹丝不动,他面色如常,甚至唇角还勾起一丝极淡的、社交性的弧度:“周先生,李小姐。” “刚才在楼下没来得及细看,”李雨上下打量着我,目光最终落在我脖颈间那条璀璨的蓝钻项链上,语气酸得能拧出水来,“媛媛姐这一打扮,还真是……差点没认出来呢。这项链真漂亮,沈总真是舍得。” 周明轩也看着我,眼神复杂,里面混杂着震惊、不甘,还有一丝被比下去后的狼狈。他干笑两声:“是啊,媛媛……确实变化很大。” 他们的话像针一样扎在我敏感的神经上。那些被刻意压抑的羞耻、难堪、以及对自己处境的清醒认知,在这一刻轰然爆发。 我能感觉到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眼前的景物开始旋转,李雨那张涂着鲜艳口红的嘴一张一合,声音却像是从水底传来,模糊不清。心脏疯狂地擂鼓,撞击着胸腔,每一次跳动都带着濒临碎裂的痛感。 不行……不能在这里…… 我下意识地抓紧了沈恪的衣袖,指甲几乎要嵌进他昂贵的西装面料里。 沈恪低眸看了我一眼,我的脸色一定苍白得可怕。 他几乎是立刻做出了反应。 “抱歉,媛媛有点不舒服,我们先失陪一下。”他对着周明轩和李雨微微颔首,语气依旧从容,但揽着我腰的手臂力道加重,带着我迅速转身,朝着与人群相反的方向,快步走向通往露台的侧门。 他的步伐很快,我几乎是被他半抱着在走,高跟鞋踉踉跄跄。 一走出那扇隔音良好的玻璃门,晚风带着微凉的湿气扑面而来,稍微驱散了一些窒闷感。露台上空无一人,只有远处城市的灯火在寂静地闪烁。 沈恪将我带到栏杆旁,松开了手。 支撑的力量骤然消失,我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慌忙用手撑住冰冷的金属栏杆,才勉强站稳。我背对着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像是刚刚从溺水的边缘被捞起,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激起一阵剧烈的咳嗽。 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眼泪毫无征兆地涌了上来,模糊了眼前的万家灯火。 完了。 我搞砸了。 在周明轩和李雨面前,我还是那个不堪一击的王媛。华丽的礼服,昂贵的珠宝,沈恪在身边……这一切堆砌起来的虚假堡垒,在他们出现的瞬间,土崩瓦解。 一件带着体温的西装外套,轻轻披在了我颤抖的肩上,隔绝了晚风的凉意。 沈恪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我身后。 我能感觉到他的存在,像一座沉默的山。没有安慰,没有责备。 这种沉默,比任何言语都让我感到难堪。 我死死咬着下唇,直到尝到一丝血腥味,才勉强压下喉咙里的哽咽。 过了不知道多久,颤抖才渐渐平息。我抬手,用力擦掉脸上的湿意,深吸一口气,转过身。 脸上一定残存着狼狈的痕迹,眼妆可能花了,脸色也一定很难看。 沈恪就站在一步之外,深邃的目光落在我脸上,像是在仔细研究一件刚刚出现了裂痕的瓷器。 “对……对不起。”我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鼻音,“我搞砸了你的晚宴。” 他沉默地看着我,片刻后,才缓缓开口,声音在寂静的露台上显得格外清晰: “你不需要向任何人道歉。” 他的目光锐利,仿佛能穿透我强装的镇定,看到我内里那个瑟瑟发抖的灵魂。 “尤其是,不需要向那些根本不值得你多看一眼的人。” 晚风吹动他额前的碎发,他的眼神在城市的霓虹映照下,明暗不定。 “但是王媛,”他向前一步,距离近得我能看清他眼底自己的倒影——那个脆弱、苍白、眼尾泛红的女人。 “如果你想继续留在我身边,留在这样的世界里……” 他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一字一句地,敲打在我的心上。 “你就必须学会,把你的脆弱,藏得再深一点。” ------------ 第六章:晨光与画笔 沈恪的话像一记冰冷的警钟,在我混沌的脑海里敲响,余音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 ——把你的脆弱,藏得再深一点。 那一晚,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那间偌大卧室的。只记得沈恪将我送回门口,留下了一句“明早司机送你去见心理医生”,便转身离开,没有多余的眼神,没有安慰,仿佛刚才在露台上那个递来外套、说出近乎残忍告诫的人不是他。 我褪下那身华丽的“战袍”,摘下那串沉甸甸的项链,将它们随意丢在昂贵的羊毛地毯上,像卸下了一身无形的枷锁。冲进浴室,用温热的水流用力冲洗身体,试图洗掉晚宴上沾染的香水味、审视的目光,以及那份无所遁形的难堪。 镜子里,卸去妆容的脸苍白依旧,眼底带着惊魂未定的青黑。但奇怪的是,在经历了那样一场公开的崩溃之后,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平静,反而慢慢取代了之前灭顶的恐慌。 是啊,最坏不过如此了。还能怎样呢? 第二天早上,我几乎是抱着一种麻木的心态,坐上了沈恪安排的车。心理医生的诊所在一个安静的高级公寓楼里,环境私密,医生是位温和的中年女性,语气舒缓,并没有过多探听我的隐私,只是引导我进行呼吸放松和认知调整。 整个过程谈不上多愉快,但离开时,胸口那团堵着的棉花,似乎被疏通了一丝缝隙。 回到公寓,沈恪不在。空荡、洁净、冰冷的空间再次将我包围。那份无所适从的感觉又回来了。我像个幽魂一样在房间里游荡,最后,脚步不由自主地停在了次卧门口——那里暂时堆放着我从旧公寓带来的、少得可怜的行李。 我的目光落在那个装着画具和数位板的箱子上。 犹豫了一下,我走过去,打开了箱子。颜料、画笔、熟悉的手绘板……触摸到这些陪伴我度过无数个焦虑日夜的“伙伴”,指尖传来一种奇异的安定感。 我搬不动沈恪客厅里那些看起来价格不菲的家具,也不敢随意改动这里的任何布局。最后,我只搬动了一个角落的单人沙发和一个小边几,面对着那面巨大的落地窗。窗外是流动的云层和渺小的城市脉络。 然后,我铺开画纸,连接数位板,打开了久违的绘图软件。 没有特定的主题,只是凭着本能,让色彩和线条在指尖流淌。起初还有些滞涩,但很快,那种熟悉的、沉浸在创作中的心流状态慢慢回归。外界的喧嚣、内心的惶恐,都被暂时隔绝在这方小小的“领地”之外。 我画了很久,直到窗外的阳光从刺眼变得柔和。 身后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我猛地回头,心脏漏跳一拍。 沈恪不知何时回来了,正站在客厅与走廊的交界处,安静地看着我,还有我身边散落的画稿,以及屏幕上未完成的、色彩浓烈到近乎压抑的抽象画。 他的目光先是在我那堆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画具上扫过,然后落在我脸上,最后,定格在屏幕那幅画上。 我下意识地想合上电脑,像被撞破了什么秘密,一阵心虚。 “继续。”他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 他非但没有离开,反而走了过来,站在我身后,保持着一段不至于让我感到压迫,却又无法忽视的距离。他的视线落在我的画上,看得很专注。 我僵着身体,手指悬在数位板上,动弹不得。 “这幅画,”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叫什么?” 我愣了一下,低声回答:“……没有名字。” 只是情绪宣泄的产物而已。 他沉默了片刻,目光依旧停留在那片扭曲却又充满张力的色块与线条上。 “Eva下午会送一批常服过来。”他转移了话题,语气恢复了平常的冷静,“以后这里,你可以随意使用。” 我怔住,一时没反应过来。 他这是……允许我在这里画画?允许我“弄乱”他这个一丝不苟的空间? “但是,”他话锋一转,目光终于从屏幕上移开,落回我身上,带着那种惯有的审视,“王媛,记住你现在的身份。” “你需要适应的,不只是镁光灯和晚宴。还有像这样,”他指了指我面前的画具,“不被打扰的,独处的时间。” 他的话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在我心里漾开一圈复杂的涟漪。他似乎在划定界限,又似乎在给予某种程度的自由。他看穿了我的不安,也看到了我与这个环境的格格不入,但他给出的解决方案,不是将我彻底改造成另一个人,而是……划定一个我可以喘息的角落? 我低下头,看着自己沾了些许颜料的手指,轻轻“嗯”了一声。 沈恪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 我听着他的脚步声远去,直到书房门被轻轻关上的声音传来,才缓缓松了口气。 重新将目光投向屏幕上的画,那些混乱的色彩,此刻看起来似乎不再那么令人窒息了。 我拿起画笔,深吸一口气,继续画了下去。 这一次,笔触似乎稍微坚定了一些。 窗外的夕阳给冰冷的房间镀上了一层暖金色的边。我知道,属于我的战争还远未结束,周明轩和李雨可能还在某个角落等着看我的笑话,沈恪的世界依旧深不可测。 但至少在此刻,在这个被默许的角落里,握着熟悉的画笔,我感觉到了一点点……微弱的,属于自己的力量。 哪怕,它只是晨光里,一道细微的笔画。 ------------ 第七章:他的画室 我以为沈恪所谓的“可以随意使用”,只是容忍我在客厅角落占据一隅之地。 直到第二天清晨,我揉着惺忪睡眼走出卧室,发现次卧那扇一直紧闭的门,敞开着。 鬼使神差地,我走了过去。 然后,我愣住了。 昨天还堆放着杂物箱的房间,一夜之间彻底变样。 原本空荡的房间中央,摆放着一张宽敞的原木画桌,角度正好迎向窗外最好的自然光。桌面上,我那些熟悉的画具被整齐归类,颜料按色系排列,画笔依型号摆放,旁边甚至贴心地放着一盏专业的护眼灯。我带来的那个旧数位板连接着一台崭新的、配置顶尖的显示器。 靠墙的位置,多了一组收纳柜,上层是透明的玻璃格,方便存放和寻找画材;下层是封闭的抽屉。房间另一角,安置了一张舒适的单人沙发和一个小巧的边几。 空气中还残留着一丝新家具和油漆的味道,但更多的,是一种被精心规划过的、属于创作空间的秩序感。 这不再是一个临时的角落。 这是一个真正的,画室。 为我准备的。 我站在门口,手指无意识地抠着门框,心脏在胸腔里跳得有些失序。一种混杂着震惊、无措,还有一丝……微弱到不敢确认的暖流,悄然滑过心间。 “还满意吗?” 低沉的嗓音自身后响起。 我猛地回头。 沈恪不知何时站在我身后,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和西裤,像是准备出门。他手里端着一杯黑咖啡,目光平静地掠过房间,最后落在我写满惊诧的脸上。 “我……”喉咙有些发干,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谢谢?太轻飘。质问?似乎又不合时宜。 他仿佛看穿了我的混乱,淡淡道:“Eva选的家具。位置和灯光,按一般画室标准调整的。不合适可以再改。” 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这只是随手安排的一件小事,如同他决定今天穿哪套西装一样自然。 可我知道不是。 这需要吩咐,需要时间,需要……用心。 “为什么?”我还是问出了口,声音很轻。 沈恪喝了一口咖啡,视线重新投向我,那目光深邃,带着惯有的审视,却又似乎有些不同。 “契约里,没说不包括提供合适的工作环境。”他语气平淡,“而且,我不希望我的‘女友’,永远只会蜷在沙发角落发抖。” 他的话依旧直接,甚至有些刻薄,指向昨晚我的失态。 但这一次,奇异地,我没有感到被刺伤。 我看着这间崭新的画室,阳光正透过干净的玻璃窗洒进来,在光洁的画桌上投下明亮的光斑。这里安全,安静,属于我。 他给了我一个可以理直气壮躲藏的地方,也给了我可以重新拿起画笔的底气。 “没有不合适。”我低下头,看着自己干净的指尖,轻声说,“……很好。” “嗯。”他应了一声,似乎并不意外我的回答。“下午司机会送你去见陈医生。”他交代完,便转身,走向玄关。 我看着他挺拔的背影,在他握住门把手时,忽然鼓起勇气,提高了些许音量: “沈恪。” 他脚步顿住,侧过半张脸,似乎在等待。 “……谢谢。”这两个字,我说得有些生涩,却足够清晰。 他没有回头,只是极轻地颔首,随即拉开门,走了出去。 门被轻轻带上,公寓里再次剩下我一个人。 我缓缓走进这间画室,手指拂过光滑的画桌面,冰凉的触感下,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被人精心安排过的余温。 我坐上那把符合人体工学的椅子,打开那盏崭新的护眼灯,暖白的光线温柔地笼罩下来。 然后,我拿起一支削好的铅笔。 笔尖落在雪白的速写纸上,发出一声细微的、令人安心的沙沙声。 这一次,落笔时,手腕稳定,不再颤抖。 窗外的城市在脚下苏醒,喧嚣被隔绝在外。 在这个由他亲手划定的“安全区”里,我第一次感觉到,那些紧绷的神经,似乎真正地、缓缓地,松弛了一寸。 而某些冰封的东西,正在无人窥见的角落,悄无声息地,裂开了一道微小的缝隙。 ------------ 第八章:失控的边界 陈医生的诊所在一个阳光充沛的午后。 这一次,我不再像初次那样麻木。躺在舒适的治疗椅上,伴随着引导和舒缓的音乐,我尝试着更深入地触碰那些被我刻意掩埋的情绪——关于父亲挥下的巴掌,关于母亲空洞的眼神,关于讨债人砸门的巨响。 结束时,我感到一种精疲力尽的平静,像是进行了一场漫长的心灵清创,虽然痛,但脓液被排出。 回到那栋冰冷的豪宅,意外的,沈恪竟然在家。他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膝上放着笔记本电脑,似乎正在处理公务。夕阳的余晖透过落地窗,给他周身镀上了一层不那么真实的光晕。 听到我进门的动静,他头也没抬,只是淡淡问了一句:“结束了?” “嗯。”我低低应了一声,换好拖鞋,下意识地想逃回我的画室。 “过来。”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定住了我的脚步。 我迟疑地走过去,在离他稍远的单人沙发上坐下。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微妙的紧绷感。 他终于合上电脑,抬眸看我。他的目光很锐利,像能穿透我刚刚建立起的、脆弱的平静外壳。 “陈医生怎么说?”他问,语气公事公办。 我蜷了蜷手指,不太想深入这个话题。“就……老样子。学习共存,建立安全感。” 他沉默地看着我,眼神深邃,不知道在思考什么。半晌,他忽然起身,走到酒柜旁,倒了一杯威士忌。琥珀色的液体在冰球间晃动,发出轻微的声响。 当他拿着酒杯走回来时,身上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酒气。 几乎是本能,我的身体瞬间僵硬,后背渗出冷汗。童年那些充斥着酒气和暴力的夜晚记忆,像鬼魅般袭来。我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呼吸变得急促。 沈恪的脚步顿住了。 他站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目光落在我骤然失血的脸上和微微发抖的手上。他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什么,像是了然,又像是别的。 他没有再靠近,而是将酒杯随手放在了远处的边几上。 “抱歉。”他声音低沉,听不出什么情绪,“忘了你不喜欢。” 我愣住了。 他记得。他记得我甚至没明确说出口的,对酒精的恐惧。 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攫住了我,不是恐惧,而是某种更复杂的东西。像是坚冰被凿开了一道缝隙,温水涌入,烫得人心慌。 他重新坐回原来的位置,与我们之间隔着一段安全的距离。 “王媛,”他看着我,眼神恢复了平时的冷静,甚至带着一丝审视,“你的‘安全感’,打算一直靠逃避来建立吗?” 我的心猛地一沉。他果然还是那个沈恪,总能精准地找到我最脆弱的地方,然后毫不留情地刺下去。 “我没有……”我想反驳,声音却虚弱无力。 “面对周明轩和李雨,你崩溃。闻到酒味,你发抖。”他陈述着事实,语气平淡,却字字诛心,“如果下一次,是在更重要的场合,遇到更棘手的人呢?你的‘画室’,能保护你一辈子?” 他的话像鞭子一样抽打在我的神经上。难堪,羞耻,还有一丝被看穿后的愤怒,在我胸腔里翻涌。 “那你要我怎么样?!”我抬起头,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带着连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尖锐,“像你一样,永远冷静,永远掌控一切吗?沈恪,我不是你!我就是一个有病的、脆弱的失败者!我做不到!” 眼泪不争气地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我将脸埋进掌心,肩膀控制不住地颤抖。刚刚在心理医生那里建立起来的一点平静,被他几句话轻易击得粉碎。 预期的冷嘲热讽并没有到来。 客厅里陷入一片漫长的寂静,只有我压抑的抽泣声。 不知过了多久,我感觉到身边的沙发微微下陷。 他坐了过来。 很近,但没有触碰我。 “没人要你变成我。”他的声音响起,很近,比刚才低沉了许多,甚至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近乎温和的质地。 “但你要学会,在发抖的时候,站得更稳一点。” 我怔住,缓缓从掌心抬起泪眼朦胧的脸。 他就坐在那里,看着我,那双总是深邃难测的眼眸里,此刻清晰地映着我狼狈的样子。没有不耐烦,没有嫌弃,只有一种平静的、近乎包容的注视。 “哭完了吗?”他问,语气恢复了平常的淡然,却少了几分冰冷。 我胡乱地用手背擦掉眼泪,鼻音浓重地“嗯”了一声。 “那就记住这种感觉。”他看着我,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记住此刻的难堪和无力。然后,下一次,在它们彻底吞噬你之前,抓住点什么。” “抓住……什么?”我下意识地问。 他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片刻,然后,极其自然地伸出手,用指腹,轻轻揩去了我眼角残留的一滴泪珠。 动作快得像一个错觉。 指尖的温度一触即离,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浑身一颤,瞬间忘了呼吸。 “比如,”他收回手,站起身,恢复了那个居高临下的沈总姿态,仿佛刚才那个温和的瞬间从未发生,“抓住我让你背的那些‘标准答案’。” 他转身,走向书房。 “或者,”他在书房门口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声音随风传来,“抓住你画画的笔。” 书房门轻轻合上。 我独自坐在客厅里,脸颊被他指尖碰过的地方,依旧残留着诡异的灼热感。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塞满了,又酸又胀,一片混乱。 他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 冷酷的契约甲方?还是……一个会用这种近乎残忍的方式,教她如何生存的……导师? 我看着远处那杯被他遗弃的、冰块已经开始融化的威士忌,再回想他刚才那个一触即离的触碰。 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我和沈恪之间,那条原本清晰的、冰冷的契约界线, 正在悄无声息地, 失控。 ------------ 第九章:碎瓷与星空 沈恪指尖那抹一触即离的温度,像一枚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我心里漾开一圈圈无法平息的涟漪。 那一晚,我失眠了。 躺在过于柔软的大床上,翻来覆去,脑海里全是他在客厅里说的话,和他那双映着我狼狈模样的眼睛。冷酷,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仿佛在告诉我:看,这就是你,不堪,脆弱,但并非无药可救。 “抓住点什么。” 这句话在我耳边反复回响。 抓住什么?那些冰冷的“标准答案”?还是…… 我侧过头,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城市的霓虹无法照亮这片高档住宅区的上空,几颗寥落的星辰在墨蓝天鹅绒上闪烁,遥远,清冷,像沈恪偶尔流露出的、那一点点不为人知的微光。 第二天,我起得很晚。走出卧室时,公寓里一如既往地空荡寂静。餐桌上放着保温的早餐,旁边压着一张便签,是沈恪凌厉的字迹:「下午三点,司机楼下等。」 没有多余的字眼。昨晚那个近乎越界的触碰和那些不算安慰的告诫,仿佛只是我焦虑症发作时产生的幻觉。 我默默地吃完早餐,走进了画室。 阳光正好,洒满整个房间。我坐在画桌前,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开始画画。我看着窗外,看了很久。然后,我拿出速写本,翻到新的一页。 笔尖悬停片刻,落了下去。 我没有画熟悉的抽象色块,也没有画窗外冰冷的建筑轮廓。我画的是记忆深处,母亲院子里那棵老槐树,夏天时,枝叶繁茂,投下大片清凉的阴影。树下,有一个模糊的、哼着歌的身影。 画得很慢,很生涩。线条不再是为了宣泄,而是在笨拙地尝试捕捉一丝早已逝去的、微弱的暖意。 下午,我准时坐上车。不是去见陈医生,而是去一家高端画廊,参加一个小型的艺术沙龙——沈恪日程表上的一项。 这次,我没有穿那些勒得喘不过气的礼服,而是一条Eva送来的、质地柔软的藕粉色连衣裙,款式简约,却恰到好处地勾勒出腰线,衬得肤色愈发白皙。脖子上空荡荡的,我没有戴任何首饰。 下车前,我对着车窗玻璃,练习了一下嘴角上扬的弧度。 沙龙里人不多,衣香鬓影,低语浅笑。沈恪已经到了,正与一位头发花白、气质卓然的老者交谈。他看到我,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一瞬,几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我深吸一口气,走过去,自然地站到他身侧。 沈恪向那位老者介绍:“李老,这是我女友,王媛。她是位插画师。” 李老目光温和地看过来,带着长辈的慈祥:“王小姐,你好。插画师?很有灵气的职业。” 我的心跳还是有些快,但不再是失控的恐慌。我按照“准则”微笑,回应:“李老您好,只是兴趣爱好,还在学习。” “兴趣是最好的老师。”李老笑道,转而看向墙上的一幅水墨画,与沈恪讨论起来。 我安静地听着,不再试图插话,也不再因为自己不懂而感到惶恐。我的目光偶尔扫过周围,看到了不远处,周明轩和李雨也来了。李雨正用一种混合着嫉妒和审视的目光盯着我。 若是以前,这道目光足以让我溃不成军。 但此刻,我感觉到沈恪的手臂,若有若无地靠近了我的后背,没有触碰,却形成一个无形的支撑区域。 我记起了他的话。 抓住点什么。 我微微吸了口气,将注意力重新放回李老和沈恪的对话上。他们谈到画作的意境,谈到留白的艺术。我听着,忽然,鬼使神差地,轻声插了一句: “这里的留白,很像呼吸。画面太满,就没了想象的空间。” 声音不大,甚至带着一丝不确定。 李老和沈恪的交谈顿住了。 李老有些惊讶地看向我,随即眼中露出赞赏:“说得好!小姑娘有悟性。画面如此,人生亦然,懂得留白,方得从容。” 沈恪也侧过头看我,眼神里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讶异,随即化为一种深沉的打量,仿佛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看见”我。 那一刻,胸腔里那颗一直悬着的心,似乎轻轻落下了一寸。 我没有抓住那些标准答案。 我抓住了那一瞬间,属于我自己的,微小的感知。 后来,李雨试图凑过来,用故作熟稔的语气说:“媛媛姐今天这身裙子真好看,就是素了点,要是配条项链就更完美了。” 我看着她,脸上依旧维持着得体的微笑,声音平和:“谢谢,我觉得这样很好。” 没有退缩,没有解释,只是平静地陈述。 李雨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周明轩站在她身后,眼神复杂地看着我,像是第一次认识我。 回去的车上,我和沈恪并排坐在后座。车窗外的街灯流萤般滑过。 他一直没有说话。 直到车子驶入车库,他率先下车,为我拉开车门。 在我踏出车门,与他擦肩而过时,我听到他低沉的声音,在寂静的车库里响起,清晰得不容错辨: “今天,很好。” 只有四个字。 没有多余的评价。 却让我眼眶莫名一热。 我低下头,快步走向电梯,没有回应。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那道被他一指禅触碰出的裂痕,没有让我破碎,反而像冰封的河面,裂开之后,窥见了底下悄然流动的活水。 而我,或许,可以试着,在这裂痕中,种下一颗属于自己的星星。 ------------ 第十章:夜航船 那句“今天,很好”像一颗被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我心底漾开圈圈涟漪,却在触及岸边前,悄无声息地沉没了。沈恪依旧是那个沈恪,接下来的几天,他忙于一个跨国并购案,早出晚归,我们甚至连照面都打得很少。 那短暂的、近乎温和的沈恪,仿佛只是高压焦虑下,我臆想出的海市蜃楼。 画室成了我唯一的避难所。我将更多的精力投入创作,开始尝试将那些抽象的、压抑的情绪,转化为更具象、更有故事性的画面。我画被藤蔓缠绕的玻璃花房,画在深海下挣扎呼吸的光,笔触不再仅仅是宣泄,多了几分笨拙的探索。 这天下午,我正对着一幅刚铺完大色的画稿发呆,门铃响了。 不是沈恪,他有指纹。也不是预约过的任何人。 透过猫眼,我看到一个完全意料之外的身影——王建国,我的父亲。他穿着一件半旧的夹克,头发梳得勉强整齐,手里拎着一个看起来有些分量的、土气的红色塑料袋,局促地站在门外,眼神躲闪。 我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背脊抵住冰冷的墙壁。他来干什么?他怎么找到这里的?无数的疑问和瞬间复苏的恐惧攫住了我。 门铃又响了一次,带着一种不依不饶的固执。 深吸一口气,我猛地拉开门。冷空气灌入,我和门外的王建国,隔着门槛,无声地对峙。 他看起来老了很多,鬓角白了,脸上是被生活磋磨出的沟壑。看到我,他浑浊的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迅速黯淡下去,嘴唇嗫嚅了几下,没发出声音。 “你怎么来了?”我的声音干涩发紧,带着自己都没预料到的冷硬。 “媛……媛媛,”他终于挤出声音,带着浓重的小心翼翼,“我……我打听到你住这儿……你奶奶,她腌了点你爱吃的酱菜,非让我给你送来……” 他举起那个红色的塑料袋,里面是几个密封的玻璃罐。 我看着那几罐酱菜,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奶奶……那是这个家里,唯一还记挂着我口味的人。 “放着吧。”我侧开身,示意他放在玄关的置物台上,没有让他进来的意思。 王建国愣了一下,脸上掠过一丝受伤,但还是顺从地走进来,弯腰,小心翼翼地将塑料袋放在光洁的台面上,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什么。 他直起身,目光快速地、贪婪地在我脸上扫过,又局促地环顾了一下这间与他生活格格不入的豪华公寓,眼神里是掩饰不住的震惊和……一丝卑微。 “你……你过得挺好……”他喃喃道,声音干哑。 我没有接话。空气凝固得让人窒息。 他搓了搓手,像是下定了很大决心,抬起头看我,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神色:“媛媛……爸……爸知道以前……混账……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妈……” 他的话像一根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我努力维持的平静。那些被刻意尘封的、关于殴打、咒骂、酒精和恐惧的记忆碎片,瞬间翻涌上来。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我打断他,声音抑制不住地发颤,“东西送到了,你走吧。” 我指向门口,逐客的意思明确。 王建国的肩膀垮了下去,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尽了。他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 他转身,步履有些蹒跚地走向门口。 就在他手握上门把的瞬间,身后传来电子锁轻微的“嘀”声。门从外面被推开。 沈恪走了进来。 他似乎刚从某个正式场合回来,穿着一身挺括的深色西装,外面罩着黑色羊绒大衣,周身还带着室外的清冷气息。他看到玄关处的王建国,脚步顿住,深邃的目光扫过对方那身与环境格格不入的衣着,又落在我明显苍白紧绷的脸上。 王建国显然被沈恪的气场震慑住了,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沈恪的目光在我和王建国之间逡巡片刻,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极轻微地蹙了下眉。 他没有质问,没有驱赶,甚至没有流露出任何惊讶或厌恶。他只是平静地脱下大衣,挂在一旁的衣架上,然后看向王建国,语气是那种惯有的、听不出情绪的平稳: “伯父,要走了?” 王建国猛地回过神,慌乱地点头:“啊,是,是,这就走,这就走……” 沈恪微微颔首:“司机在楼下,让他送您。” “不用不用!”王建国连连摆手,几乎是逃也似的拉开门,踉跄着冲了出去。 门再次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玄关处,只剩下我和沈恪,以及那袋突兀的红色塑料袋。 我靠着墙壁,浑身发冷,手指紧紧抠着身后的墙纸,努力不让自己滑下去。最难堪的,最不想被他看见的过去,就这样赤裸裸地摊开在他面前。 他会怎么想?觉得我果然来自一个不堪的家庭?觉得我身上永远洗不掉那股底层的气息? 沈恪没有立刻说话。他走到玄关台边,目光落在那袋酱菜上,停留了几秒。 然后,他转过身,看向我。 我以为会看到鄙夷,或者至少是探究。 但没有。 他的眼神很静,深得像夜海,里面没有我想象中的任何情绪,只有一种纯粹的、专注的凝视。 他朝我走过来,一步,两步。 我没有躲闪,只是僵硬地看着他。 他在我面前站定,距离近得我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清冽的须后水味道,混合着一丝室外带来的冷冽空气。 他没有问我怎么了,没有安慰,也没有评价我的父亲。 他只是抬起手,这一次,不再是转瞬即逝的触碰。 温热干燥的掌心,轻轻覆上了我紧紧抠着墙壁的、冰凉的手背。 一股强大的、稳定的暖意,瞬间从手背的皮肤渗透进来,顺着血液,蛮横地驱散着我四肢百骸的冰冷和颤抖。 我的呼吸一滞,抬眼,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眸子里。 “站不稳的时候,”他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奇异的、能抚平一切褶皱的力量,清晰地响在寂静的玄关,“可以抓住我。” 那一刻,世界仿佛静止。 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他掌心滚烫的温度,和他话语里不容置疑的支撑。 我看着他那双映着顶灯光晕、却比星空更深邃的眼睛,感觉到心底某块坚硬的、冰封了许久的角落,在他这句话里,轰然碎裂,融化成一滩无处遁形的春水。 完了。 我清楚地意识到。 某些一直小心翼翼维持的界限, 在这一刻, 彻底消失了。 ------------ 第十一章:掌心的锚 沈恪的掌心像一块烙铁,熨帖在我冰凉的手背上,那温度几乎要灼伤皮肤,却奇异地将我从濒临崩溃的冰冷深渊里,硬生生拽回了一丝人间烟火气。 我僵在原地,动弹不得。所有的感官似乎都集中在了那只被他覆盖的手上,血液奔涌着冲向接触点,心跳声在耳膜里擂鼓,震得我头晕目眩。 他没有催促,没有更多的言语,只是那样站着,用掌心稳定的热量,无声地传递着一个信息——我在这里。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或许只有几秒,我蜷缩的手指,在他温热的包裹下,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不是挣脱,更像是一种无意识的、试探性的回应。 沈恪似乎察觉到了这微小的变化。他覆着我的手没有松开,另一只手却抬起来,极其自然地,将我散落在颊边的一缕头发,轻轻别到耳后。指尖不经意擦过我的耳廓,带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去沙发上坐会儿。”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和,不再是命令,更像是一种引导。 我像个被输入指令的机器人,被他半引导半扶持着,离开了冰冷的墙壁,走向客厅的沙发。他让我坐下,然后转身,走向厨房。 我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看着他打开冰箱,取出瓶装水,倒了一杯,走回来,递到我面前。 “喝点水。” 我机械地接过,冰凉的玻璃杯壁让我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一丝。我小口啜饮着,冰凉的水滑过干涩的喉咙,稍微平复了那火烧火燎的灼痛感。 沈恪在我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没有看我,而是拿起之前放在茶几上的平板,似乎又开始处理工作。他没有再提王建国,没有问任何问题,只是用这种沉默的、陪伴的方式,给了我一个喘息和整理情绪的空间。 客厅里只剩下他偶尔滑动屏幕的细微声响,和我自己逐渐平复的呼吸声。 这种沉默并不让人难堪,反而像一张柔软的黑绒布,包裹住我刚刚被撕扯得七零八落的神经。我偷偷抬眼看他。 暖黄的落地灯光勾勒出他清晰的侧脸轮廓,鼻梁高挺,下颌线绷紧,专注工作的样子带着一种生人勿近的冷峻。可就是这个人,刚才用他温热的手掌,稳住了几乎要碎裂的我。 他到底……是怎么看我的? 一个麻烦的、需要被“修正”的契约对象?一个偶尔能带来一点点意外“价值”的漂亮花瓶?还是……别的什么? 我的心乱成一团麻。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手中的水杯见了底。 沈恪似乎处理完了事情,放下平板,抬眸看向我。他的目光落在我空了的杯子上,又移回我的脸。 “好些了?”他问。 我点了点头,声音还是有些哑:“嗯。” 他站起身:“早点休息。” 看着他再次走向书房的背影,我忽然鼓起勇气,脱口而出:“那些酱菜……” 他脚步未停,只淡淡抛下一句:“明天让阿姨放进冰箱。” 书房门轻轻合上。 我独自坐在客厅里,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背,那里仿佛还残留着他掌心的温度和触感。这一次,不再是转瞬即逝的错觉,而是真切的、带着力量的印记。 我站起身,走向玄关。那袋红色的塑料袋还安静地放在那里,像是一个来自过去的、沉默的烙印。 这一次,我没有感到厌恶和逃避。 我弯腰,提起了那袋酱菜。玻璃罐沉甸甸的,是奶奶沉甸甸的心意,也是我无法彻底割断的、沉重的血缘。 将它拿进厨房,打开冰箱,小心翼翼地放进冷藏室。做完这一切,我靠在冰冷的冰箱门上,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 回到卧室,躺在床上,我久久无法入睡。 窗外的月光流淌进来,在地板上铺开一片清辉。 我反复回想今晚的一切——王建国的卑微局促,他那些迟来的、无力的道歉;沈恪突如其来的、强有力的支撑,和他那句“可以抓住我”。 一个将我推向过去的深渊,一个将我拉回现实的岸边。 我的心,像一艘在夜雾中迷航的船,原本只是在漫无目的地漂浮,甚至一度想要沉没。可现在,迷雾中似乎出现了一座灯塔,虽然光芒依旧遥远疏离,却清晰地指示了一个方向。 而那座灯塔,名叫沈恪。 我闭上眼,将那只仿佛还残留着他温度的手,轻轻按在了自己的心口。 那里,跳动着一颗依然惶恐,却不再完全孤寂的心。 掌心的锚,似乎已经抛下。 只是不知,这片看似平静的港湾,能否真的停泊一艘千疮百孔的旧船。 ------------ 第十二章:粥的温度 我以为那晚之后,会有什么不同。 至少,沈恪看我的眼神,或者我们之间那根无形的弦,会绷得更紧或骤然松弛。 但没有。 第二天清晨,我走出卧室时,他依旧坐在餐桌旁看财经报纸,手边一杯黑咖啡,姿态和以往任何一个早晨别无二致。晨光透过纱帘,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淡淡的光影,冷静,疏离。 他甚至没有抬头看我一眼。 仿佛昨夜玄关处那个掌心滚烫、说出“可以抓住我”的男人,只是我焦虑症衍生出的又一个幻觉。 心底那点微弱的、连自己都不敢深究的期待,像被针戳破的气球,悄无声息地瘪了下去。也是,沈恪那样的人,一时的“伸手”,或许只是出于契约甲方的责任,或者,是他掌控局面的一种手段。我居然会因此心绪不宁,真是可笑。 我默默地走到餐桌另一头坐下,阿姨端上温热的牛奶和煎蛋。我们各自沉默地吃着早餐,空气里只有餐具轻微的碰撞声。 “下午……” “我下午……” 我们几乎同时开口,又同时顿住。 沈恪从报纸上方抬起眼皮,目光落在我脸上,没什么情绪:“你先说。” 我攥了攥指尖:“我下午想去趟画室……就是我以前租的那间,还有些画稿和参考书在那里,我想去拿回来。”那间小小的画室,是我在遇见他之前,唯一完全属于我的空间。 他闻言,几不可查地蹙了下眉,但很快松开:“地址发给我,让司机陪你去。” “不用……”我下意识拒绝,我不需要这种监视。 “或者,”他打断我,语气不容置疑,“我让助理去取。” 我哑然。在他的世界里,似乎没有“商量”,只有“通知”和“选择”。 “……好吧,地址我发给司机。”我妥协了,低下头,用力切着盘子里的煎蛋。 “你刚才想说什么?”我问,声音闷闷的。 “没什么。”他放下报纸,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动作优雅,“一个商业晚宴,下周。Eva会提前联系你。” 又是晚宴。我拿着叉子的手微微一顿,胃里刚刚吃下去的东西似乎开始变得沉重。 “嗯。”我低低应了一声。 他没再说什么,起身,拿起搭在椅背上的西装外套:“我走了。” 门被关上。 我独自坐在空旷的餐厅里,看着对面他那份几乎没动过的早餐,心里空落落的。看,一切都没变。他依旧是那个活在云端的沈恪,而我,还是那个需要被他“安排”和“修正”的王媛。 下午,我还是让司机送我去了以前的画室。那栋破旧的居民楼,狭窄的楼梯,熟悉的带着霉味的气息。打开那扇熟悉的门,里面堆满了我的画稿、书籍,还有未完成的梦想。 收拾东西的时候,我在一个旧纸箱底部,翻出了一本厚厚的速写本。里面是我大学时画的很多人物速写,有同学,有街边的路人,还有……几张周明轩。 那时笔下的他,眉眼带着少年人的清亮,笑容干净。我盯着那几张画看了很久,心里却奇异地没有任何波澜,像是在看一个与我无关的陌生人。 原来,放下一个人,有时候悄无声息。 将重要的画稿和书籍打包好,让司机搬上车。离开时,我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承载了我无数孤独和挣扎的小空间,然后轻轻关上了门。 回到沈恪的公寓,已是傍晚。夕阳将天空染成暖橙色,给冰冷的房间镀上了一层虚假的温暖。 我以为沈恪不会这么早回来,却闻到空气中飘散着一股……淡淡的米香? 我疑惑地走向厨房,然后愣在门口。 沈恪竟然在厨房里。他脱掉了西装外套,只穿着一件熨帖的白衬衫,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他背对着我,站在灶台前,正用一把长勺,慢条斯理地搅动着砂锅里的粥。 灶台上暖黄的灯光笼罩着他,将他周身那股惯有的冷硬气息柔和了几分。这个画面,与他平日里运筹帷幄的商界精英形象,产生了巨大的、近乎荒谬的反差。 他似乎察觉到我的视线,回过头。 看到我站在门口,他脸上没有什么意外,只是淡淡道:“回来了?收拾好了?” “嗯……”我有些反应不过来,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那锅冒着热气的粥,“你……在煮粥?” “阿姨家里有事,请假了。”他言简意赅地解释,转过头继续搅动着粥,“你晚上没吃多少。” 我愣住了。他注意到了?在早餐桌上,我那食不知味的几口?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看着他专注搅动粥时,微微低下的脖颈和衬衫下隐约可见的肩胛骨轮廓。心里那点早上积聚起来的失落和赌气,在这满室温暖的米香里,一点点消散,化作了更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 他不是没有察觉。 他只是,用了另一种方式。 砂锅发出“咕嘟咕嘟”的细微声响,米香混合着某种淡淡的药香,愈发浓郁。 “去洗手。”他没有回头,吩咐道。 我默默地走到水池边,打开水龙头,冰凉的水流过手指,却带不起一丝寒意。心里某个角落,像是被这厨房的烟火气,悄悄地,煨热了。 当我擦干手,走到餐厅时,他已经盛好了两碗粥,放在桌上。粥熬得恰到好处,米粒软烂,里面似乎加了切碎的青菜和细细的肉糜,上面还点缀着几点碧绿的葱花。 他在我对面坐下。 我们依旧沉默地开始吃东西。 粥的温度透过瓷碗传到掌心,很暖。我舀起一勺,吹了吹,送入口中。软糯香甜,带着一股恰到好处的咸鲜,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安神的药材味道,很像……很久以前,妈妈身体还好的时候,会在她感觉我情绪不稳时,给我熬的那种安神粥。 眼眶忽然有些发酸。 我低着头,一口一口,认真地吃着碗里的粥,不敢抬头看他。 原来,他记得。 记得我昨晚的失控,记得我可能需要一点安抚,甚至……可能调查过,或者凭直觉知道,什么样的食物能让我感觉好一些。 这个男人,他什么都不说,却好像什么都知道。 一碗粥见底,身体从内到外都暖和了起来。 我放下勺子,终于鼓起勇气抬头看他。 他也已经吃完了,正拿着纸巾擦拭嘴角,动作依旧优雅。 “粥……很好喝。”我轻声说。 他抬眸看我,灯光落入他眼底,那深邃的黑色里,似乎也沾染了一丝厨房的暖意。 “嗯。”他应了一声,站起身,“早点休息。” 他走向书房,依旧没有多余的话。 但我看着他的背影,看着餐桌上那两个空了的碗,第一次觉得,这座冰冷空旷的豪宅,似乎有了一丝,名为“温度”的东西。 而这温度,来自于一碗看似平常的粥,和一个……什么都不说,却仿佛洞悉一切的男人。 某些坚守的壁垒,在食物的暖意和沉默的关怀里,正以更快的速度,悄然融化。 ------------ 第十三章:微光与荆棘 那碗粥的余温,在我身体里盘桓了整整两天。 它不像沈恪偶尔流露的、转瞬即逝的温和,更像一种无声的渗透,缓慢地瓦解着我内心冻结的冰层。我开始不那么害怕这座空旷的公寓,甚至会在阳光好的下午,抱着速写本坐在客厅的落地窗前,画窗外流云,或者只是发呆。 沈恪依旧很忙,但我们之间那种无形的、紧绷的弦,似乎松弛了微不可查的一毫米。他不再仅仅用“日程表”和“准则”与我沟通,偶尔会在早餐时提及一两句无关紧要的,比如天气,或者某条不痛不痒的财经新闻。我大多只是听着,偶尔点头,或应一声“嗯”。 但这种平静,像暴风雨前的假象。 这天下午,我正在画室修改一幅关于深海与光的画稿,手机震动起来,是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我犹豫了一下,接通。 “媛媛吗?我是爸爸……”王建国小心翼翼的声音传来,带着显而易见的局促。 我的心微微一沉。“有事?” “我……我没别的意思,”他急忙解释,“就是,你奶奶这两天身子不太爽利,念叨你……你看,方不方便……回来看看她?就一会儿……” 奶奶…… 这两个字像最柔软的钩子,精准地勾住了我心底最无法硬起的那块地方。我可以对王建国冷硬,却无法对那个给予过我短暂温暖童年的老人狠下心肠。 “……地址发我。”我最终哑声说。 挂了电话,我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深吸了一口气。我知道回去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要再次面对那个令我窒息的环境,面对王建国那欲言又止的、带着愧疚和期望的眼神。 但我无法拒绝。 我走出画室,沈恪竟然在家,他正坐在客厅沙发上讲电话,语气是工作时的冷冽果决。看到我出来,他目光扫过我,对着电话那头说了句“稍等”,然后捂住话筒,看向我:“要出去?” 他的敏锐总是让我无所遁形。 “嗯,”我垂下眼睫,避开他的视线,“回……我奶奶家一趟。她身体不太舒服。” 沈恪沉默地看了我两秒,那目光带着审视,仿佛在评估我是否准备好了再次踏入那个“战场”。他没有多问,只是松开了捂着话筒的手,对电话那头冷静吩咐:“会议推迟半小时。” 然后他挂断电话,站起身:“我送你。” 我愕然抬头:“不用,司机……” “地址。”他已经拿起车钥匙,走向玄关,语气不容反驳。 我看着他挺拔的背影,拒绝的话卡在喉咙里,最终,还是把那串熟悉的、带着陈旧气息的地址,低声报了出来。 车子驶离繁华的市中心,窗外的景色逐渐变得熟悉而破败。狭窄的街道,凌乱的店铺,空气中弥漫着老旧社区特有的、混合着油烟和生活气息的味道。这是我长大的地方,也是我拼命想要逃离的地方。 沈恪的车与这里格格不入,引来不少路人的侧目。 他开得很稳,脸上没什么表情,仿佛只是在经过一片寻常的街区。但我能感觉到,他周身那股冷冽的气场,在进入这片区域后,似乎无声地凝实了一些,像一种无形的屏障。 车子在那栋熟悉的、墙皮剥落的居民楼下停住。 “我陪你上去。”他熄了火,解开安全带。 “不用!”我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慌。我不想让他看到那个更不堪的,属于王媛的过去的具体模样。 他转过头,深邃的目光落在我脸上,没有坚持,只是淡淡道:“半小时。半小时后你没下来,我就上去。” 这不是商量,是底线。 我咬了咬唇,点头,推开车门。 踏上熟悉又陌生的楼梯,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是踩在碎玻璃上。楼道里堆积着杂物,墙壁上是斑驳的污渍和小广告。我走到那扇锈迹斑斑的防盗门前,深吸了好几口气,才抬手敲门。 门很快开了,是王建国。他看到我,眼睛一亮,随即又紧张地看向我身后,没看到沈恪,似乎松了口气,又有些失望。 “媛媛,快,快进来。”他侧身让开。 屋子里的陈设几乎没变,拥挤,昏暗,带着一股老人和旧物混合的气味。奶奶坐在靠窗的旧沙发上,盖着一条洗得发白的毛毯,看到我,浑浊的眼睛里瞬间涌上泪光,伸出枯瘦的手:“媛媛……我的媛媛回来了……” 我的鼻子一酸,快步走过去,握住奶奶冰凉的手:“奶奶。” 王建国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搓着手:“你坐,你坐,我去给你倒水……” “不用了。”我打断他,声音有些硬,“奶奶,您哪里不舒服?” “老毛病了,就是惦记你……”奶奶拉着我的手,絮絮叨叨地说着,目光却不时瞟向门口,带着和王建国如出一辙的小心翼翼,“刚才……是沈先生送你回来的?怎么不请人家上来坐坐……” 我的心一紧。他们知道了。他们知道了沈恪的存在,并且,显然抱有某种不切实际的期望。 “他很忙。”我生硬地打断,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王建国讪讪地站在一旁,几次想开口,又咽了回去。空气变得凝滞而尴尬。 这短短的十几分钟,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我看着奶奶苍老的面容,听着她小心翼翼的试探,感受着王建国那无声的、却无处不在的期盼和压力,那种熟悉的、想要逃离的窒息感再次攫住了我。 我几乎是掐着时间,在第二十九分钟时站起身:“奶奶,您好好休息,我……我还有事,先走了。” 奶奶眼中是明显的不舍,但还是点了点头:“好,好,你去忙……有空……常回来看看……” 王建国送我到门口,在我拉开门时,他终于鼓足勇气,压低声音飞快地说:“媛媛……爸知道没脸要求你什么……就是,就是沈先生那边……要是有什么机会,能不能……帮爸说句话?爸现在找个像样的工作都……” 后面的话,我没听清,也不想听。 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迅速褪去,留下冰冷的愤怒和更深的无力感。果然,还是为了这个。 我没有回头,也没有回应,径直走下楼梯。 推开单元门,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沈恪的车还停在原地,他靠在车门上,指间夹着一支烟,但没有吸,只是任由青白的烟雾在寒冷的空气里袅袅散开。他看着我走出来,目光落在我苍白而紧绷的脸上。 他什么也没问,掐灭了烟,拉开车门:“上车。” 我沉默地坐进副驾驶,系好安全带,将头转向车窗,看着外面飞速倒退的、灰败的街景,死死咬住下唇,不让眼眶里的湿热掉下来。 车厢里一片寂静。 直到车子汇入主干道的车流,沈恪低沉的声音才打破了沉默: “下次不想去,可以不去。” 我猛地转过头看他。 他目视前方,侧脸线条冷硬,语气平淡无波:“没有人能强迫你做任何事。” 包括你的父亲。 这句话他没有说出口,但我听懂了。 一直强忍的眼泪,在这一刻,终于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不是因为委屈,而是因为……一种被看穿、被理解、甚至被纵容的复杂情绪。 他没有安慰我,也没有评价我的家人。他只是给了我一个最简单的选择权。 我抬起手,狼狈地擦掉眼泪,看向窗外不断掠过的、越来越繁华的街景。 那座困住我的老旧居民楼,已经被远远抛在了身后。 而身边这个男人,他带我离开的,不仅仅是那片物理的空间。 他正在用他独有的、沉默而强硬的方式,教我如何,对那些试图将我拖回深渊的过去,说出那个字—— “不”。 ------------ 第十四章:他的画布 车子驶入地下车库,引擎声熄灭,世界重归寂静。只有我脸上未干的泪痕,和车厢内尚未散尽的、属于沈恪的淡淡烟草气息,证明着刚才那场兵荒马乱的归途并非幻觉。 我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安全带,没有立刻下车。羞耻感后知后觉地漫上来,为我刚才的失控,也为那个家施加在我身上的、无形的枷锁,最终以那样不堪的方式,呈现在沈恪面前。 “下车。” 沈恪的声音响起,打破了沉寂。他没有看我,率先推开车门。 我深吸一口气,解开安全带,跟在他身后,走进电梯。金属轿厢壁光可鉴人,映出我微红的眼眶和依旧苍白的脸,以及他挺拔冷峻、仿佛不受任何外物侵扰的背影。 一路无话。 回到公寓,温暖的空气包裹住我冰冷的四肢。沈恪脱下外套,随手搭在沙发扶手上,然后径直走向厨房,打开冰箱,拿出瓶装水。 我站在原地,有些无所适从。他没有去书房,也没有立刻给我下达任何“指令”。 他拧开瓶盖,喝了一口水,然后转过身,倚在流理台边,目光平静地落在我身上。 “哭够了?”他问,语气听不出是关心还是仅仅在确认状态。 我抿了抿唇,点了点头,又觉得不够,低声补充:“……够了。” “那就去做点能让你忘记刚才那些事的事情。”他放下水瓶,语气淡然,“画画,或者睡觉。” 他记得。记得画画能让我平静。 心里那点难堪,似乎被这句话轻轻拂去了一些。 我没有去睡觉,而是转身,默默走向了我的画室。 打开门,熟悉的颜料和松节油的味道扑面而来,像一种镇静剂。画架上,那幅未完成的《困兽》还停留在那里,扭曲的线条和压抑的色彩,仿佛映照着我不久前的内心。 但我没有立刻动笔。 我走到窗边,看着楼下渐渐亮起的万家灯火。那个破败的、令我窒息的家,此刻隐匿在这片璀璨灯海的某个不起眼的角落。物理距离上,我离开了。可心理上,那根名为“血缘”和“亏欠”的绳索,似乎依旧牢牢系在我的脚踝上。 沈恪说得对,没有人能强迫我。 可拒绝,需要力量。而我,似乎还没有积蓄够足以斩断那根绳索的力量。 我叹了口气,回到画架前。看着《困兽》,却感觉笔尖沉重,无法落下。那些混乱的情绪依旧堵塞在胸口,找不到宣泄的出口。 不知过了多久,画室的门被轻轻敲响。 我回过神:“请进。” 门被推开,沈恪站在门口。他没有进来,只是目光越过我,落在了画架那幅《困兽》上,停留了数秒。 他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这幅画,”他开口,声音在安静的画室里显得格外清晰,“不适合现在的你。” 我怔住,下意识地为自己的创作辩护:“它……表达的是我之前的情绪……” “情绪需要表达,但不需要沉溺。”他打断我,语气没什么起伏,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意味,“尤其是负面情绪。” 他走进来,脚步无声。他没有看颜料盘,也没有动我的画笔,只是站在画架旁,审视着那幅画,像在评估一项失败的投资。 “色彩太脏,线条太滞涩。”他给出评价,冷酷而直接,“它在消耗你,而不是滋养你。”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有些疼,又有些被看穿的无措。他说的……好像没错。画这幅画时,我确实感觉像是在泥沼里挣扎,越画越绝望。 “那……我该画什么?”我几乎是脱口而出,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依赖。 沈恪的目光从画布上移开,转向我。画室的灯光落在他眼底,那深邃的黑色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微微闪动了一下。 他朝我走近一步。 距离瞬间拉近,我能闻到他身上干净的、混合着一点点烟草和须后水的气息。他不说话,只是抬起手,越过我的肩头,指向我身后那面空白的墙。 “画点干净的。”他的声音低沉,响在我的耳畔,“画光。” 光?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那面墙空无一物,只有一片洁净的白。 “或者,”他的手指移动,缓缓地,指向了窗外那片流淌着灯河的璀璨夜空,“画那片你不敢跳下去的‘深渊’。” 我的呼吸骤然一滞,心脏像是被他的指尖无形地点中,猛地收缩。 他怎么会知道?他怎么知道我站在这里,看着这片繁华,心里想的却是它令人眩晕的高度和距离感? 他收回手,目光重新落回我脸上,那里面没有探究,没有怜悯,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了然。 “王媛,”他叫我的名字,字正腔圆,“你的画布,不该只用来承载过去的淤泥。” “把它擦干净。” 他的语气很淡,却带着千钧之力,重重砸在我的心上。 “画点配得上你这间画室的东西。”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离开了画室,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 门被轻轻带上。 画室里,只剩下我,和画架上那幅被他判定为“不合格”的《困兽》,以及他留下的,那句如同魔咒般的话语—— “画光。” 我站在原地,久久未动。 胸腔里那股淤塞的感觉,似乎被他的话撬开了一道缝隙。愤怒?有一点。被否定的不适?也有。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强行从泥沼里拔出来的、带着刺痛感的清醒。 他说得对。 我一直躲在画室里,画的却依旧是内心的困兽和深渊。我从未真正尝试,去描绘别的东西。 我走到画架前,沉默地看了那幅《困兽》很久。然后,我伸出手,毫不犹豫地将它从画架上取了下来,卷起,放到了一旁堆积废稿的角落。 接着,我重新绷好一块干净雪白的画布。 将它固定在画架上。 我拿起画笔,蘸取了调色盘里最纯净、最明亮的钛白色混合着一点柠檬黄。 笔尖悬在雪白的画布上空,微微颤抖。 光,该怎么画? 我闭上眼,脑海里闪过的,却是他覆在我手背上那滚烫的掌心,是他递过来的那碗温热的粥,是他靠在车边沉默等待的身影,是他此刻命令我“画光”时,那双深邃如夜海、却仿佛能容纳所有星光的眼睛。 我睁开眼,笔尖终于落下。 一道干净利落的、带着决绝意味的亮色,划破了雪白的画布。 像黎明前刺破黑暗的第一缕天光。 像他给予我的,那些沉默却有力的,支撑。 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的画布,将不再一样。 而那个为我更换了画布的男人,正站在画室外,无声地,成为了我笔下,第一道不敢轻易描绘,却又无法忽视的—— 光源。 ------------ 第十五章:光的形状 那块崭新的画布,像一片未被玷污的雪原,而我在其边缘踟蹰,不敢轻易落足。 “画光。” 沈恪的命令言犹在耳,简洁,强势,却留给我一片茫然。光是什么形状?它该如何被固定在画布上?我惯于描绘阴影、纠缠的线条和沉郁的色彩,那是我的舒适区,是我内心图景的忠实映射。现在,他要我踏出那片熟悉的泥沼,去描绘一种我几乎快要遗忘的感觉。 我尝试调出最明亮的颜色,柠檬黄,鹅黄,掺了大量的钛白,试图制造出一种耀眼的、无暇的光斑。但画上去,却显得单薄、虚假,像儿童画里敷衍的太阳,毫无生命力,更无法触动我分毫。 我烦躁地放下画笔,在画室里踱步。窗外的阳光正好,透过玻璃,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清晰的、几何形状的光斑。我蹲下身,伸出手指,去触碰那片温暖的亮色。指尖传来阳光的温度,但那“光”本身,我抓不住。 光是无形的。 那该怎么画? 我回想起沈恪的话——“画点干净的”。干净……不是指颜色的纯粹,而是指……心境的澄澈吗?可我此刻的内心,因为昨日的归家,因为对未知的恐惧,因为这道看似简单的命题,早已纷乱如麻。 我泄气地坐回椅子上,对着空白的画布发呆。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挫败感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看,我果然还是不行。离开了那些熟悉的痛苦和阴郁,我什么也创造不出来。 画室的门被轻轻推开。 我甚至没有回头,知道是他。只有他,进出我的空间如此理所当然,不带丝毫声响。 沈恪没有走近,只是站在门口,目光扫过依旧空白、只有边缘沾了些许失败黄色印记的画布,再落在我沮丧的背影上。 “遇到困难了?”他问,语气平静,听不出是关心还是仅仅在确认进度。 我把脸埋进臂弯里,声音闷闷的:“……画不出来。”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给出直接的、近乎冷酷的指令或评价。脚步声响起,他走了过来,停在我身侧。我没有抬头,却能感觉到他投下的阴影,和他身上那股稳定而强大的气场。 “光,”他开口,声音低沉,近在咫尺,“不一定非要是一个发光的球体,或者一片刺眼的亮斑。” 我微微动了动,依旧没有抬头。 “看看你的左手边。”他说。 我下意识地侧过头,看向左边。那里放着一个普通的玻璃水杯,里面还有半杯清水。下午的阳光以一个倾斜的角度穿过窗户,正好照射在杯子上。 奇妙的事情发生了。 光线穿过透明的玻璃和水,在另一侧的桌面上,投下了一道被折射、弯曲的、颤巍巍的虹彩,边缘泛着细微的、流动的七色光晕。而杯子本身,因为光线的穿透和水的折射,显得格外晶莹剔透,杯壁上凝结的水珠,像一颗颗细小的钻石,闪烁着微光。 我怔住了。 “看见了吗?”沈恪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引导的意味,“光的意义,有时候在于它照亮了什么,塑造了什么,穿透了什么。它勾勒轮廓,制造阴影,赋予平凡之物以璀璨的瞬间。” 他的话语,像一把钥匙,轻轻转动了我脑中某把生锈的锁。 我猛地抬起头,看向他。 他正垂眸看着那个杯子和它投下的光影,侧脸在画室柔和的光线下,显得不那么冷硬,睫毛在眼下投下小片扇形的阴影。那一刻,他本身,就像一束精准而冷静的光,照进了我混沌的思维。 我好像……有点明白了。 我重新拿起画笔,不再执着于调出那种虚假的、绝对的“亮色”。我的目光投向画室里那些寻常的物件——靠在墙角的画架杆子,被阳光照亮一半,另一半隐在暗处,形成了强烈的明暗对比;一叠雪白的画纸,边缘被光线勾勒出一圈毛茸茸的暖黄色光边;甚至是我自己的手,摊开在阳光下,皮肤下的血管泛着淡淡的青色,指甲盖呈现出半透明的质感…… 光,原来可以这样画。 它可以是一道分割明暗的界线,可以是一圈温柔勾勒的轮廓,可以是一种穿透物体后呈现的透明质感。 我蘸取颜料,不再是单一的亮黄,而是调和了更多微妙的颜色——加入一点点灰蓝来表现阴影里的反光,加入极细微的玫红来捕捉虹彩的瞬间。笔触也不再是滞涩的涂抹,开始变得松动,尝试着去“捕捉”和“描绘”光线流动的感觉。 我完全沉浸了进去,忘记了时间,忘记了身边的沈恪,忘记了之前的挫败和沮丧。我只是在努力地,笨拙地,尝试去理解并再现“光”的形状。 不知过了多久,我感觉有些口渴,下意识地伸手去拿旁边的那杯水。 手指却碰到了一片温热。 我低头,发现不知何时,那杯凉水被换成了一杯冒着袅袅热气的花茶,旁边还放着一小碟精致的点心。 我愕然转头。 画室里已经没有了沈恪的身影。他不知何时离开的,悄无声息,如同他来时一样。 但我面前的画布上,已经不再是令人恐慌的空白。上面有了初步的构图,有了光影的尝试,虽然依旧稚嫩,却不再是死寂的。 我看着那杯温热的茶,和那碟点心,再看向画布上那些开始有了生命力的笔触。 心里那片被“光”的命题所困住的焦灼,悄然消散了。 他没有给我答案,甚至没有过多的指导。 他只是,在我迷路的时候,为我指出了身旁,那一杯水折射出的,微小而真实的彩虹。 然后,默默地,为我换上了一杯暖茶。 我端起那杯花茶,温热透过瓷杯传到掌心,喝了一口,淡淡的甘甜和花香沁入心脾。 我重新拿起画笔,看向画布。 这一次,我的目光不再茫然。 我知道该画什么了。 就画这一刻,画室里,安静流淌的时光,和那杯被他悄然更换的,带着温度的——光。 ------------ 第十六章:署名 那杯被他悄然更换的花茶,像一道温和的咒语,驱散了我笔尖最后的滞涩。 我不再试图去定义“光”,而是开始追逐它。追逐它在画架金属杆上跳跃的斑点,在亚麻画布纹理间流淌的痕迹,在颜料管锡皮盖上反射的冷辉。我调和着颜色,不再是单纯的明亮,而是细腻地捕捉光线在不同质地、不同角度下呈现的微妙变化——那里面藏着灰,藏着蓝,甚至藏着不易察觉的、流转的紫。 时间在笔尖的沙沙声中悄然流逝。当我终于感到颈肩酸痛,放下画笔时,窗外已是华灯初上。画布上,不再是空无一物,也不再是阴郁的《困兽》。那是一幅未完成的静物,主体是那个普通的玻璃水杯,阳光穿过它,在虚构的桌面上投下清澈的、带着微妙色彩的光影。笔触依旧带着我特有的敏感和些许不确定,但整体色调是明亮的,干净的,甚至带着一种初生般的、小心翼翼的温暖。 我看着它,心里涌起一种陌生的、微弱的成就感。不是因为画得有多好,而是因为我似乎,终于笨拙地,触摸到了那道命题的边缘。 肚子传来轻微的咕噜声。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几乎一整天没怎么吃东西。 走出画室,公寓里灯火通明,却依旧安静。餐桌上摆放着晚餐,用保温盖罩着。旁边没有便签。 我默默坐下,揭开盖子,是清淡可口的饭菜,旁边依旧放着一杯温热的、和下午一样的花茶。 他回来过。又走了。 这种无声的照料,比任何言语都更让我心绪不宁。它不像契约里规定的义务,更像一种……隐秘的牵绊。 接下来的几天,我几乎完全泡在画室里,与那幅《光与杯》较劲。沈恪依旧忙碌,但我们之间似乎形成了一种新的默契。他不再询问进度,但总会在我专注到忘记时间时,让阿姨送来温热的茶水点心,或者,在深夜我拖着疲惫走出画室时,发现客厅的角落里亮着一盏为他(或许也是为我?)留的灯。 直到周末傍晚,我刚刚给画作签上名字,放下画笔,准备休息一下。手机响起,是沈恪。 “收拾一下,半小时后出发。”他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一贯的不容置疑。 “……去哪?”我的心下意识一紧。又是晚宴吗?那套华丽的铠甲,那些审视的目光…… “一个私人收藏馆的小型开幕酒会。”他似乎听出了我的迟疑,难得地多解释了一句,“李老也在,他上次对你印象不错。展出的是一些当代水墨,你应该会感兴趣。” 李老……那个说我“懂得留白”的长者。私人收藏馆,当代水墨……听起来,似乎没有之前那些商业晚宴那么令人窒息。 “……好。”我应了下来。 “穿上次Eva送的那条藕粉色裙子就行。”他补充道,然后挂了电话。 没有要求盛装,没有指定珠宝。他甚至记得哪条裙子让我感觉更舒适。 半小时后,我穿着那条质地柔软的藕粉色连衣裙,头发松松挽起,只涂了淡妆,站在玄关。沈恪从书房出来,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一瞬,几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走吧。” 收藏馆坐落在一个安静的街区,由一栋老洋房改造而成,环境清幽。来的宾客不多,大多气质沉静,衣饰低调而有品位。空气中飘着淡淡的墨香和茶香。 沈恪一进门,便有人迎上来寒暄。他从容应对,手臂依旧习惯性地虚揽在我身后,形成一个保护的姿态。我跟着他,目光却被墙上的画作吸引。那些水墨作品,寥寥数笔,意境深远,确实比商业宴会上那些浮华的交谈更让我放松。 李老果然在,看到我们,笑着招手。 “沈恪,王小姐,你们来了。”他目光慈祥地落在我身上,“王小姐今天这身,很衬这里的氛围。” “李老您好。”我微笑着回应。 我们驻足在一幅题为《听雨》的画前,画面大片留白,只在右下角有几片墨色渲染的荷叶,一滴欲坠未坠的水珠,意境空灵。 “王小姐觉得这幅画如何?”李老饶有兴致地问我。 我看着那幅画,想起沈恪说过“光的意义在于它照亮了什么,塑造了什么”。这幅画的“光”,或许就是那片巨大的留白,它让那几片墨荷和一滴水珠,拥有了无限的想象空间。 “我觉得,”我斟酌着词语,声音不大,却比上次从容了许多,“这片留白,就是画的呼吸。它让简单的物象,有了生命和声音。” 李老眼中赞赏更浓,看向沈恪:“沈恪啊,你这位女朋友,了不得,有灵性。” 沈恪侧头看了我一眼,唇角似乎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转瞬即逝。“她最近,确实在画‘光’。” 李老挑眉,更感兴趣了:“哦?画光?这可是个难题。画得如何?”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下意识地看向沈恪。他会怎么说?会评价我那稚嫩的、未完成的尝试吗? 沈恪的目光与我对上一瞬,然后平静地转向李老,语气淡然,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肯定: “很有天赋。” 四个字。 轻飘飘的,落在我的心上,却重如千钧。 他……在肯定我?在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者面前,用如此笃定的语气? 一股热流猛地冲上我的脸颊和眼眶,我慌忙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裙摆。 李老哈哈一笑:“能得到你这么一句评价可不容易。王小姐,期待看到你的作品。” 后面他们又聊了些什么,我几乎没听进去。耳朵里反复回响的,只有他那句“很有天赋”。 直到酒会接近尾声,我们准备离开。走到门口时,一位穿着中式长衫、气质儒雅的中年男士迎了过来,是这家收藏馆的主人,姓徐。 “沈总,王小姐,感谢赏光。”徐馆主笑着寒暄,目光落在我身上时,带着真诚的欣赏,“刚才听李老提及,王小姐也是位画家,最近在创作‘光’系列?” 我有些窘迫,连忙摆手:“不敢当,只是……一些练习。” “艺术家总是谦虚。”徐馆主笑道,递过来一张名片,“如果王小姐不介意,作品完成后,我很希望能有机会欣赏。我们这里偶尔也会为一些有潜力的年轻艺术家举办小型沙龙。” 我怔怔地接过那张质感温润的名片,指尖微微发烫。 沈恪站在我身旁,没有替我回答,只是对徐馆主微微颔首:“有机会再联系。” 回去的车上,我捏着那张名片,看着窗外流淌的霓虹,心里像是被投入了一颗石子,漾开一圈圈混乱而滚烫的涟漪。 天赋……沙龙……这些词汇,与我过去那个封闭的、自我否定的世界,相距甚远。 “紧张了?”沈恪的声音在身侧响起。 我转过头,看向他。车厢内光线昏暗,勾勒出他清晰的侧脸轮廓。 “你……为什么那么说?”我忍不住问,“我的画,明明还很……” “我说的是天赋,不是成品。”他打断我,目光依旧看着前方,语气平稳,“天赋是种子,需要被发现,被承认,才有破土的可能。” 他顿了顿,终于侧过头,深邃的目光在昏暗的光线下,像蕴藏着星火的夜。 “王媛,你缺的从来不是天赋。” “你缺的,是承认自己拥有它的勇气。” 车子驶入车库,停稳。 他解开安全带,却没有立刻下车,而是转过头,彻底地看向我。 “现在,”他声音低沉,在寂静的车厢里清晰可辨,“有人承认了。” “接下来,看你的了。” 他推门下车。 我独自坐在车里,手里紧紧攥着那张名片,和他那句“很有天赋”,像攥住了两把滚烫的、能灼伤掌心的火种。 车顶灯熄灭,周遭陷入黑暗。 可我的心里,却仿佛被谁,骤然点亮了一盏灯。 而那盏灯的署名, 叫做, 沈恪。 ------------ 第十七章:署名之下 那张名片,像一片滚烫的铂金,贴在我掌心,灼烧着皮肤,也灼烧着我一直以来龟缩其后的、名为“自贬”的硬壳。 “很有天赋。” 沈恪的这句话,连同徐馆主递来名片时那真诚期待的目光,在我脑海里反复回响,音量越来越大,几乎要盖过那些盘踞多年的、自我否定的嘈杂噪音。 回到公寓,沈恪径直去了书房,留下我一个人站在空旷的客厅里。指尖还残留着名片的质感,耳边还回响着他那句“看你的了”。 看我的? 我能做什么?我真的有他说的那种……“天赋”吗?还是那仅仅是他为了场面,或者为了某种我无法理解的动机,随口说出的一句漂亮话? 恐慌,伴随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微弱的渴望,像藤蔓与光交织,缠绕住我的心脏。 我逃回了画室。 那幅《光与杯》静静立在画架上,未完成,笔触稚嫩,但它确实是我试图描绘“光”的证明。我怔怔地看着它,第一次不是用挑剔和否定的目光,而是带着一丝……沈恪口中那种“承认”的意味,去审视它。 色彩是干净的,光影的捕捉虽然笨拙,但方向似乎是对的。它不完美,甚至离“好”还有很远,但它不再是我内心淤泥的倾倒场。它是我尝试走向光明的,第一步蹒跚的脚印。 心脏在胸腔里鼓噪起来,带着一种陌生的、火辣辣的疼痛感。 我拿起手机,手指悬在徐馆主的号码上,颤抖着,却迟迟无法按下。我能说什么?说我画好了?可它还没完成。说我愿意参加沙龙?我拿什么作品去?这幅半成品吗?会不会贻笑大方? 巨大的怯懦几乎要将我吞噬。 就在这时,画室的门被敲响。 我像受惊的兔子般猛地回头。 沈恪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个牛皮纸文件袋。他没有进来,只是将文件袋递向我。 “看看。”他言简意赅。 我迟疑地走过去,接过。文件袋很轻。我打开封口,抽出的,是几份打印出来的资料,最上面一份,抬头是《“新锐之光”青年艺术家扶持计划报名表及协议草案》。 我的呼吸骤然停止。 飞快地翻看下去,这是一个由几家知名画廊和艺术基金联合发起的项目,旨在挖掘和扶持具有潜力的年轻艺术家,提供包括小型个展、媒体宣传、作品代理等在内的支持。而协议草案的乙方,赫然写着我的名字——王媛。 翻到最后一页,附着一份简短的作品评估报告,里面有几幅我的画作照片——包括那幅被沈恪判定为“消耗我”的《困兽》,也有我刚起步的《光与杯》的局部。评估意见一栏,用冷静客观的语言分析了我的风格演变、技术特点和潜在的市场可能性,最后结论是:具备独特的情感张力和视觉语言,建议纳入扶持观察名单。 评估报告的落款,是一个在业内颇有声望的独立艺术评论人的名字。 我的手指死死捏着那几张纸,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血液冲上头顶,耳边嗡嗡作响。 他不仅口头说了“很有天赋”。 他付诸了行动。 在我还在为一张名片、一句肯定而心绪不宁、自我怀疑的时候,他已经不动声色地,为我铺好了一条,我连想都不敢想的,通往“光”的路径。 “这……这是什么?”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带着不敢置信的颤抖。 “一个机会。”沈恪倚在门框上,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评估报告是客观的。协议草案,你可以找律师看。参不参加,你自己决定。” 我自己决定…… 他把选择权,再次抛给了我。可这一次,他抛过来的,不是回不回家的选择,不是去不去晚宴的选择,而是一个……可能彻底改变我人生轨迹的选择。 “为什么?”我抬起头,看向他,眼眶发热,声音带着哽咽,“你为什么要做这些?” 契约里,不包括这些。 沈恪深邃的目光落在我脸上,那里面没有施舍,没有怜悯,也没有我熟悉的掌控欲,只有一种深沉的、我看不懂的平静。 “王媛,”他叫我的名字,声音低沉而清晰,“你的署名,不应该只出现在那些无人问津的插画合同上,或者,仅仅作为我沈恪‘女友’的附属品。” 他的话语,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了我内心深处最隐秘的恐惧和渴望。 “它应该,出现在你自己的画作右下角。” “出现在展览的简介栏。” “出现在,它本该在的地方。”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我手中那份沉甸甸的文件。 “我只是,把通往那个地方的其中一条路,指给你看。” “走不走,怎么走,”他直视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重若千钧,“看你。” 说完,他直起身,没有再停留,转身离开了画室门口。 我独自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份文件,像是攥住了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门票。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不是出于悲伤或难堪,而是因为一种巨大的、几乎要将我淹没的震撼和……希望。 他看到了。 他不仅看到了我漂亮皮囊下的狼狈和脆弱,不仅看到了我作为“契约女友”的价值。 他看到了那个藏在角落里的、握着画笔的、名叫王媛的灵魂。 并且,他承认了她。 他甚至,为她推开了一扇门。 我低头,看着文件上我的名字,又抬头,看向画架上那幅未完成的《光与杯》。 署名。 我的署名。 一直以来,我躲在“浮生若梦”的笔名之后,躲在沈恪“女友”的阴影之下。我几乎忘了,我也可以,以王媛之名,去争取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 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着,带着恐慌,更带着一种破土而出的、尖锐的勇气。 我走到画架前,拿起画笔。 这一次,笔尖不再颤抖。 我知道我要画什么了。 我要画光。 画那道,穿透我所有阴霾与怯懦,被他亲手指引,并最终需要由我自己走完的—— 署名之光。 ------------ 第十八章:署名之光 那份《“新锐之光”青年艺术家扶持计划》的文件,像一个沉默的、能量巨大的核心,被安置在了画室的中央。它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却无时无刻不在辐射着一种引力,拉扯着我,也照亮着我周围原本习以为常的、灰扑扑的空气。 我开始以近乎疯狂的状态投入创作。不再是漫无目的地涂抹,也不再仅仅是为了安抚焦虑。那幅《光与杯》被我反复修改,打磨。我开始系统地研究光影,翻阅艺术史,在沈恪庞大的藏书里寻找那些大师们如何处理“光”这个永恒的主题。我画晨光中凝结露珠的窗台,画正午阳光下晾晒的、泛着耀眼白色的床单,画黄昏时分城市天际线那最后一抹瑰丽的、即将被夜色吞噬的余晖。 我的画布上,色彩变得越来越大胆,也越来越克制。我学会了在明亮中加入灰度来增加底蕴,在阴影里藏进微妙的色彩来赋予生命。笔触时而奔放,时而细腻,开始真正地为“表达”服务,而不是被情绪裹挟。 沈恪依旧很忙,但他似乎成了我最沉默、也最坚定的“策展人”兼“后勤部长”。他不再对我的画作发表具体评价,但会在我需要某些特定颜料或画材时,第二天它们就会悄然出现在画室的储物柜里。他请来的那位独立艺术评论人,偶尔会通过邮件与我交流,提出一些尖锐却极具建设性的意见,每一次,都像在我混沌的思维里投入一颗石子,激起新的涟漪。 我知道,这一切的背后,是沈恪。 他像一个经验丰富的船长,将我这条原本在阴沟里打转的小破船,引向了真正的、广阔无垠的艺术海洋,然后,他退到舵手的位置,将航行的主动权,交还给了我。 这个过程,并不总是顺利。 我依旧会陷入自我怀疑的泥沼,会因为一幅画的失败而崩溃大哭,会因为对未来的不确定而恐惧得彻夜难眠。但和以前不同的是,我知道,在我崩溃的时候,客厅里总会有一盏灯亮着,餐桌上总会有一份温热的食物。我知道,在我怀疑的时候,可以拿起那份《扶持计划》草案,看着上面我的名字,告诉自己,至少,有人相信你“值得”。 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支撑。它不喧哗,不煽情,却像最坚固的磐石,让我在情绪的惊涛骇浪中,始终能触摸到一丝坚实的陆地。 这天深夜,我终于完成了《光与杯》的最后一笔。 我退后几步,看着画架上完成的作品。清澈的玻璃杯,被一道斜射的、温暖的光线穿透,在虚构的木质桌面上投下清晰而斑斓的光影,光影的边缘,带着水汽氤氲的朦胧感。整幅画干净,明亮,却又蕴含着丰富而微妙的细节,像一首关于瞬间与永恒的、无声的视觉诗。 它不完美,但它完整地表达了我现阶段对“光”的理解——它既是物理的存在,更是穿透物质、照亮内心、赋予平凡以意义的魔法。 我长长地、彻底地舒了一口气,一种混合着疲惫、释然和微弱喜悦的情绪,沉甸甸地落回心底。 我拿起画笔,蘸取一点点调色盘边缘预留的、最沉稳的黑色。 在画布的右下角,那片干净的留白处,我停顿了片刻。 然后,我落笔。 不再是“浮生若梦”。 也不是任何代号或假名。 我一笔一划,清晰地,郑重地,写下了我的名字—— 王媛。 两个字,立在画布上,像两棵刚刚破土、却已然挺直了脊梁的幼苗。 我看着那两个字,眼眶微微发热。 就在这时,画室的门被轻轻推开。 沈恪站在门口,他似乎刚结束工作,身上还带着书房的清冷气息。他的目光越过我,直接落在了画架上那幅完成的《光与杯》上,然后,缓缓下移,定格在右下角那个新鲜的署名上。 他没有立刻说话。 画室里安静得能听到我自己的心跳声。 他一步步走过来,停在画架前,距离很近。他看得极其专注,目光扫过画面的每一个细节,每一道笔触,那种审视的专注度,甚至超过了他审阅任何一份商业文件。 时间仿佛被拉长。 终于,他缓缓抬起头,目光转向我。 他的眼神很深,里面翻涌着一些我无法完全读懂的情绪,像是欣赏,像是评估,又像是一种……更深沉的、带着灼人温度的东西。 他的视线落在我的脸上,然后,极其缓慢地,移向我还握着画笔的、沾着些许颜料的手指,最后,重新回到我的眼睛。 “王媛。” 他叫我的名字,声音低沉沙哑,在寂静的深夜里,带着一种磨砂般的质感,清晰地擦过我的耳膜,直抵心脏最柔软的地方。 我屏住呼吸,看着他。 他朝我走近一步,近得我能闻到他身上干净的、混合着一点点咖啡和纸张的味道。 他抬起手,这一次,没有指向任何东西,也没有触碰我。 他的指尖,悬空着,虚虚地点了点画布上,我那刚刚写下的、墨迹未干的名字。 然后,他的目光锁住我的眼睛,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极其清晰的弧度。 “现在,”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宣告般的、不容置疑的力量, “这才是你。” 那一瞬间,我仿佛听到内心深处,有什么东西“咔嚓”一声,彻底碎裂,然后,在被他目光点亮的废墟之上,一株全新的、带着锐利光芒的幼芽,破土而出。 署名之下,我不再是任何人的附庸。 我是王媛。 一个,刚刚学会,在自己的画作上,签下名字的—— 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