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章 一墙之隔的人间盛景 李稚京只记得自己足尖轻轻在男人下巴上点了一下,事情便发展到了现在…… 前厅人潮涌动,觥筹交错。 十米远的抄手游廊下,还坐着几个窃窃私语的小女娘,讨论着哪家的公子生得俊俏。 许久后,顾元祁的理智寸寸回笼,黑眸中闪过一丝惊诧。 他垂眸,看清了她的脸。 是寄养在姜家的那位表小姐,李稚京。 宴席上惊鸿一瞥,只觉得她像一尊易碎的白瓷瓶,此刻这瓷瓶碎了,裂痕里淌着泪,楚楚可怜。 “陛下,陛下您可在此?” 猛地,宋安澜焦急的声音在洞外炸响。 她也喝了那酒,一路追着顾元祁过来,到了这后山石洞,怎么人就凭空消失了呢? 听见外面的声音,李稚京脸色一急,抬眸就对上那双黑瞳。 下一秒,顾元祁猛地摁住她。 “李姑娘,你也不想今日之事,被旁人知道吧!” 李稚京垂眸点头,月色之下,美人牛乳般的肌肤闪着泠泠碎光。 他眉头紧皱,大脑迅速分析现在的情况。 今日,是宋国公的寿宴,他三朝元老,太后让他来一趟,安抚朝中重臣。 然后他喝了宋安澜递过来的那杯酒,就觉得不对劲了。 然后……他跌跌撞撞就出了大厅,不知何时,拉着这位表小姐在一起。 好个宋国公,好个宋安澜,真是大胆! 石洞外,宋安澜似是没找到顾元祁的踪迹,着急的跺了跺脚,飞快往旁边跑去。 听着石洞外细碎的脚步声走远,顾元祁才将怀里的兔子放开。 “此事是朕鲁莽,表小姐放心,我查明之后,定会给你个交代,至于姜首辅……姑娘若是不说,他永不会知道!” 李稚京本是江南首富家的小姐,因家中变故来投奔姜首辅,这样的关系,实属麻烦! 然而他又想起刚才怀里温香软玉的场景,心中一阵飘忽…… 李稚京摇摇晃晃地坐起身,脸上还凝着慌色。 “臣……臣妾遵旨。” 顾元祁瞧着满脸茫然又害怕的小姑娘,心下一软,想再说些什么,可又咽了回去。 整理好自己,先李稚京一步,绕着石洞走了出去。 ———— 李稚京拐过假山,那抹艳色彻底隐入黑暗的瞬间,脸上那副泫然欲泣的惊恐神情便褪得一干二净。 她此刻手心还在发麻。 天知道,这步棋,走的有多险! 前世,李家出事之后,她孤身一人跪在姜家门口一夜,染了风雪,姜家表哥姜鹤白出来,才将她带了进去。 也是因此,她对那个清冷权臣姜鹤白一见钟情,想着寻个靠山便做了他的夫人。 本以为是恩爱一生,可到死李稚京才知道姜鹤白始终没爱过她。 只是因为他的白月光,那个名震京城的小公主,地位太高,皇上担心权臣娶了公主会功高盖主,她才捡了漏。 姜鹤白恨了她一辈子,那个小公主顾挽娴也是。 后来,俩人联手夺了皇位,李稚京惨死在他登基那天。 一想到这里,她就恨不得将姜鹤白碎尸万段! 可她如今也不过是寄人篱下,她得借一把刀,一把只要出鞘,就能杀姜鹤白的刀! 顾元祁,当今陛下,他,就是李稚京选中的刀! 宋国公的寿宴,宋安澜联合太后,给他陛下下药,这是她最好的机会! “小姐,您怎么在这儿?”丫鬟碧溪提着灯笼,焦急地寻了过来,“奴婢到处都寻不到您,还以为您出事了。” 李稚京扶住假山石壁,稳住身形,声音里还带着事后的沙哑,“有些头晕,出来吹吹风。宴上吵闹,我实在无心应付,我们回家吧。” 碧溪连忙点头应下,搀着她往府门走去。 宋国公府门口车马喧嚣,宾客们三三两两地道别离去,灯火将每个人的脸都照得明暗不定。李稚京刚要上自家马车,眼角余光却瞥见不远处的一道熟悉身影。 是她的表哥,当朝三司史,姜鹤白。 而他身边,还站着一个明艳张扬的女子,正是那位游历归来的小公主,顾挽娴。 顾挽娴整个人几乎都挂在了姜鹤白身上,抱着他的手臂,声音娇嗔又委屈:“鹤白哥哥,你知不知道我这几年有多想你?我走到天涯海角,心里念着的都只有你。” 姜鹤白的身形依旧挺拔如松,面色却带着几分不自然的僵硬,他试图将手臂抽回,声音冷静自持:“公主,慎言。我已与家中表妹订婚。” “订婚又如何?”顾挽娴根本不理会他的疏离,反而踮起脚,调皮又霸道地用手指勾起他的下巴,强迫他与自己对视,那双灵动的眸子里满是势在必得,“姜鹤白,你亲口说过,你只爱我。你的心是我的,你的身子也该是我的!” 话音未落,她便对准那两片薄唇,狠狠地吻了上去。 再见这样的场景,李稚京的心中,眼里,只剩淡漠,无爱,便也无痛! 她故意收紧手心,掌中握着的一个宴席上得来的赏玩瓷瓶没握稳,“啪”的一声脆响,在嘈杂的夜里格外清晰。 瓷瓶碎裂在地,也惊碎了那边的吻。 姜鹤白猛地回头,一眼便瞧见了站在马车旁,脸色煞白,眼眶湿漉漉的李稚京。 他瞳孔骤缩,一把推开了顾挽娴,大步流星地走过来,到了嘴边的话却堵在喉咙里,哑口无言,不知该如何解释。 他的未婚妻,李稚京。 爱他难以自拔,她曾经问过自己,心里可还装着那位游历四海的小公主? 他握着她的手,直言不会。 可如今……若是让他说是顾挽娴勾引的他,又怎么说的出口呢? 他回头看了一眼顾挽娴,一身红衣如火,站在月色下,是那样的明艳动人。 她到底还是个小姑娘,不该被攀扯进来。 “呀,这不是李家姑娘么?”顾挽娴施施然地跟了过来,眸中闪过几分得意。 李稚京眸清眸微颤,朝着顾挽娴行礼。 “臣女见过公主。” 顾挽娴瞧着她柔弱顺从的模样,心中一阵嗤笑,风一吹就倒的白莲花,鹤白哥哥才不会喜欢呢,鹤白哥哥喜欢的,是她这样明媚张扬的海棠花! “听闻你李家三十一口人,都死了呢,李姑娘,你如今寄样在姜家,可未曾给自己谋个好前程?倘若没有,不如本公主做主,替你在今年参加科举的书生里,谋个清流举子如何?” ------------ 第二章:共感 清流举子? 李稚京扫了顾挽娴一眼,她倒是愿意,只是不知自己这位表哥,可舍得呢? 姜鹤白说,有朝一日,定让她夜夜叫到嘶哑。 可姜鹤白,还没等到那一日呢! 李稚京看都没看她一眼,那双含着水汽的眸子只死死地盯着姜鹤白,然后转身,决绝地登上了马车。 顾挽娴哪里受过这样的冷落。 “鹤白哥哥,李姑娘,是不是生气了?” 少女扬着天真的面庞,眸中一阵懊悔,姜鹤白摇摇头,对她,哪里有半分责怪。 “无妨,公主还是先回去吧,夜深露重,早些休息。” 说完,姜鹤白追着李稚京,上了马车。 瞧着男人决绝身影,顾挽娴垂着的手一丝丝的握紧,指甲掐进手心又松开。 李稚京,我回来了,跟我抢男人,你注定不是对手! 不如……就让我先为你,送上一份大礼如何? “稚京!”姜鹤白坐在她身边,瞧着她垂眸不语,眼泪却断了线般往下淌的模样,心疼又无措,“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多苍白无力的一句话。 李稚京听到这话,却猛地扑进了他怀里,哭得浑身发抖,声音哽咽:“我信表哥……我相信你……只是,我只是太爱表哥了,我好怕,好怕会失去你……” “表哥,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女人,愿意同别人,分享自己的丈夫,你若是负了我……” 他捧着她的脸,那双清亮的眸子如一汪明月,她小手将姜鹤白的手指一点一点攥紧。 张嘴狠狠在姜鹤白的手指咬了一下。 姜鹤白吃痛,可更多的,是指尖带着的那股子酥麻劲儿。 “若是负了我,我便远走高飞,再也不理你了!” 姜鹤白大笑,抬手将李稚京揽入怀中,这傻子,她远走高飞,岂不更成全了他? “你放心,你永远是我姜鹤白的正妻。” 李稚京听到这话,在他怀里轻轻点头,像只找到了依靠的幼兽。 “为了表哥,我连命都可豁出去,表哥可能答应我,从此,与那挽娴公主,只是君臣,再无其他?” 她嘴上说着最卑微痴情的话,心里却觉得无比讽刺。 尽给一些给不了的玩意还行,要真给钱,真扛事儿,她可不行。 毕竟画饼又不用成本! 前世,顾挽娴几次三番的找机会让她瞧见自己和姜鹤白的好事儿,装的心无城府,将她和姜鹤白离间开。 她被刺激的,一次比一次的疯狂。 直到后来,她抑郁卧床,与姜鹤白之间彻底离了心,姜鹤白便大方安然的去找顾挽娴寻欢作乐了。 可怜她在房中病死,世人只知行善积德顾挽娴,谁人怜她李稚京? 姜鹤白被她哭得一颗心都软了,瞧着妻子天真爱慕的眉眼,宠溺的点了点头。 “自然,除了君臣,再无其他,不过……”姜鹤白想了半分,温柔的将李稚京揽入华中,“公主还小,心思过于天真,你若是再见她,可别这般冷着脸了,平白惹她忧心。” 李稚京脸色一白,愣是半响说不出一句话来。 怎么,她抢我未婚夫,我还得给她脸? 这世道真是不一样,小三比正室还嚣张! “表哥……” “听话,她需要时间,长大就好了!” 长多大?大到你一手握不住? “好。” 李稚京忍着难受,轻轻应了下来。 姜鹤白这才松了口气,他就知道,他的小妻子爱他爱的要命。 从认识以来,他说的任何话,李稚京都会听,无一例外。 顾挽娴刚回京,朝中动荡,他知道,她的目的是权利。 她不甘心想要做个小公主,而是想要做长公主,想要获一方封地,自在逍遥,亦或者……夺权,也非不可。 他还得去帮衬着点,这个时候,不能让这些儿女情长的小事儿,扰了她的心。 她那样的明珠,不该在后宅争宠! “乖。” 姜鹤白安抚着李稚京,低头想为她拭去眼泪,却忽然发现她一只手紧紧攥着,雪白的手心里,一道殷红的血痕格外刺目。 “你的手!” 他抓住她的手腕,摊开她的掌心,只见几片锋利的碎瓷深深嵌入了皮肉里,鲜血淋漓。 姜鹤白心疼的瞧着,李稚京也不由得一阵恍惚。 想起刚才打碎瓷片的场面,才恍然大悟。 “是刚才,那瓷杯子没拿稳,让表哥担心了。” 姜鹤白心疼的拿出手帕来,小心翼翼的替李稚京包好。 “真是傻,杯子没拿稳随着它掉地上就行了,何苦握着,还将手给划伤了。” 李稚京摇了摇头,转身,掀起马车的一角,看向窗外。 街道繁华,行人匆匆,她活了两辈子,这大梁的京城,也是一样繁华,也是一样,人心不古…… 京中局势诡谲,谁人不是他人的手中棋,又是另人的执棋者呢,既然已入了这棋局,那么,只管落子便是! 也就在同一时刻,宋国公府的席宴之上。 顾元祁目光在宴席上搜刮了一番,却没瞧见李稚京的身影,心中一片空落落。 那样湿漉漉的小鹿,应该是被吓坏了。 又想起她嵌着红色的那双眼,莫名的手心发痒,只觉得……就该握着点什么东西。 正端着酒杯,试图用烈酒压下体内那股还未消散的燥火,手心却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他猛地皱眉,放下酒杯,摊开自己的右手。 月光透过窗格照进来,只见手心里,竟凭空裂开了一道口子。 像是……被瓷片扎的那般,血珠正争先恐后地往外冒。 顾元祁想不通。 这是怎么回事? 他与那李姑娘之间,除了那场荒唐的纠缠,莫非还生出了别的牵连? 然而,他也觉得自己的猜想实在荒唐,这许是自己没注意,在哪里蹭到了吧。 他面无表情地从自己云纹繁复的玄色衣袍下摆,撕下一条布料,将手掌随意而利落地缠绕起来。 然后下一秒,却又觉脸上一阵温热,好像……有谁在摸自己的脸,这,好奇怪啊! 姜府。 马车恰好在首辅府门前停稳,姜鹤白不等下人放好脚凳,便一把掀开车帘,弯腰将车内那个瘦弱的身影打横抱起。 李稚京惊呼一声,身子已经落入一个坚实又带着淡淡冷香的怀抱。 他抱着她,大步流星地穿过庭院,下人们纷纷垂首避让,不敢多看一眼。 书房内,烛火摇曳。 姜鹤白将她放在桌子上。 大手按住她的脖颈,气息交织。 “稚京,你我半年之余,便要成亲了,此时……也不算逾矩吧!” ------------ 第三章:她险些……撑不住了 他立在她面前,一手按着细腰,一手指腹重重擦过她的红唇。 黑眸中一阵迷离。 三年前,她跪在雪地里,沾染了风雪,他将她抱起,那一刻,就想吻这张红唇了。 今天,想干的事情,都一并干了才好。 李稚京心头一紧,胃里翻涌起生理性的抗拒。 就在那双薄唇即将落下的瞬间,她下意识地偏开了脸。 空气骤静,姜鹤白的动作僵住了。 她还在生气? 李稚京正想什么理由拒绝,门外突然传来侍卫沉稳的禀报声。 “大人,宫里来人,陛下急召您入宫议事!” 姜鹤白眉头紧锁,眼中的温情瞬间被不悦取代,他起身,对着门外冷声道:“非得此刻?” “来人说,十万火急。”侍卫的声音里透着不容置喙的坚决。 皇命难违。 姜鹤白再不情愿,也只能压下心头的涟漪。他回过身,重新握住李稚京的手,语气恢复了往日的温和:“等我,我很快就回来。” 李稚京顺从地点了点头,抬起那双雾蒙蒙的眼,乖巧地应了一声:“表哥早去早回,我等你。” 等人影彻底消失在门外,脚步声远去,李稚京紧绷的脊背才骤然一松,整个人软倒在床榻上。 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悬在嗓子眼的心,总算落回了原处。 皇宫。 顾元祁辗转反侧,全无睡意。 怎么回事儿,怎么一直有种奇异的感觉? 先是腰间,好似被一只有力的臂膀揽住,紧接着,有人按着他的腰,手指擦过他的唇。 而后,一抹温热的呼吸拂上了他的唇,似乎下一瞬就要吻下来。 顾元祁骤然惊醒,豁然坐起! 寝殿内空无一人,唯有月华如水,静静流淌。 他……他不会是和李稚京那女人,共感了吧! 如果只是手心的伤,还能解释,可方才那感觉太过真切,甚至胃里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翻涌抗拒。 一股无名火直冲头顶,烧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除了那女人,还能有谁! 怎么,是在石洞后没喂饱她? 回府后,又是这般与她表哥耳鬓厮磨么! 俩人还是未婚夫妻,如此这般,成何体统! “来人!” 他声音里淬着冰,殿外候着的内侍总管连滚带爬地进来,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传朕旨意,即刻宣姜鹤白入宫议事!” “陛下,现……现在?” 内侍总管一愣,这三更半夜的……也没什么大事,怎么突然就招三司史入宫? 可他不敢多问,只连忙磕头应下:“奴才遵旨!” “快去!”顾元祁厉喝一声,“让他用最快的速度滚过来!” 内侍总管被这声暴喝吓得魂飞魄散,屁滚尿流地跑了出去。 偌大的寝殿复又安静下来,顾元祁却再也躺不住了。 他烦躁地披衣下床,在殿内来回踱步,心头的火越烧越旺。 而就在此时,那种被人触碰的感觉,忽然消失了。 一切戛然而止。 没过多久,殿外传来了通报声,姜鹤白到了 顾元祁的脚步一顿……真的共感了? 他心绪翻涌,久久难以平静。 “宣。” 顾元祁坐回御案后,脸上已恢复了帝王的清冷威仪,只是眸底的暗色,比这深夜的墨还要浓重。 姜鹤白一身风尘仆仆,显然是赶得极了,他躬身行礼:“臣参见陛下,不知陛下深夜急召,所为何事?” “姜爱卿实在是国之栋梁,朕刚传话,你便来的这样快!” 顾元祁脸上带着笑抬了抬下巴,示意太监将一旁堆积如山的奏本卷宗搬过去。 “陛下过誉,为陛下分忧解难,实乃微臣分内之事。” 姜鹤白扫了一眼堆积如山的卷宗,心中燃起一丝惶恐,他不会…… “那就好那就好,朕只怕这半夜扰了姜爱卿清梦,姜爱卿心怀不满呢!” “微臣不敢!” 见他拱手弯腰,顾元祁颇为满意的点了点头。 “嗯,这些,”他用那只刚包扎好的手,指了指那几乎要将姜鹤白淹没的文书,“都是江南盐运、北境防务的陈年旧案,里面牵扯甚广,弊病丛生。朕要你今夜之内,将所有卷宗梳理清楚,拟出章程,明日早朝,朕要看到结果。” 姜鹤白看着那高高一摞的案卷,震惊地抬起头:“陛下,如此多的卷宗,一夜之间……恕臣直言,这是否太过紧急了?” “紧急?”顾元祁冷笑一声,指尖在御案上轻轻敲击,每一下都像是敲在姜鹤白的心上,“朕说它紧急,它便十万火急。怎么,三司史是觉得朕在为难你?” 那股属于帝王不容置喙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姜鹤白心中虽有万般不解,也只能垂首领命:“臣……遵旨。” “退下吧。”顾元祁挥了挥手,再不看他一眼。 等到姜鹤白的身影消失在殿外,顾元祁紧绷的下颌才微微松弛。他靠在龙椅上,闭上眼,脑中乱成一团。 忙吧,姜鹤白,忙点好! 忙起来了,你就没时间想那种事儿了! 他不能让那两人再有任何亲密接触。 总不能……他堂堂天子,要隔空感受着他们如何颠鸾倒凤吧? 最主要的是,他一想到李稚京那张含泪的脸,那柔软的身子,可能会在别的男人身下展露,顾元祁周身的气息便愈发冷冽。 一连几日,李稚京难得清静,姜鹤白忙的头晕脑胀,根本没空理她。 只是这几日,那药的劲儿,来的愈发频繁,她险些……撑不住了。 这药是太后给的,服用之后,俩人半年有余,都须耳鬓厮磨。 否则……便会疼痒难耐。 前世,顾元祁没有着了宋安澜的道,硬是靠着内力硬给压了下来,而宋安澜就难受多了。 进宫之后,日日和侍卫厮混,最后被发现,杀了头,宋家整家,都跟着遭殃。 可现在中药的人是她,若是顾元祁再用内力压制,那她……可该怎么办啊? 月色高悬,顾元祁站在窗外,就瞧见床上的美人通体绯红,抱着被子翻滚着,涔涔薄汗不断的透着额头渗出来。 听见动静,李稚京猛地起身,便瞧见顾元祁就立在窗外,脸色一下子烧的通红。 “陛……陛下……” ------------ 第四章:不会用,朕教你 第4章 冷汗涔涔,自额角滑落,浸湿了鬓发。 李稚京猛地睁开眼,被子从香肩滑落,她下意识裹紧,这才发现自己身上只着了件薄薄的寝衣,玲珑的曲线在布料下若隐若现。 寝殿内燃着安神香,可她心头却乱如奔马。 一道沉沉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不容错辨的审视与侵略。 李稚京循着视线望去,只见顾元祁一袭玄色常服立在不远处,背着光,神情晦暗不明。许是察觉到她醒了,他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那份强压的欲望与帝王的威仪混杂在一起,压得人喘不过气。 他迈开长腿,缓步走来,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李稚京的心尖上。 “我……这是怎么了?”她垂下头,声音细若蚊蚋,带着哭过的沙哑,将一个受惊过度的小姑娘演得活灵活现。 “是朕的错。”顾元祁的声音冷得像冰,“太后联合宋安澜给朕下了药,朕才会失控至此。” 他顿了顿,黑眸紧锁着她瑟缩的模样,一字一句地往下说:“这药,一旦中了,半年之内,都必须与男子在一处,否则便会五内俱焚。” 半年…… 李稚京的脸“唰”地一下褪尽血色,豆大的泪珠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砸在被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她慌乱地哭了起来,双手无助地抓着被子,“臣女……臣女已经有了未婚夫,如今……如今中了这样的毒,要如何跟表哥交代……” 顾元祁看着她泪流满面的样子,心底那丝柔软又被勾起,可随即又被一股无名火取代。 他俯身,捏住她小巧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怎么,你就这么怕他姜鹤白?” 李稚京被他眼中的冷意吓得一抖,却还是倔强地摇了摇头,泪眼婆娑地望着他,眼神里是化不开的深情与绝望。 “臣女是一介孤女,是姜家收留了我,表哥是臣女的天……臣女对他,是爱……”她哽咽着,几乎说不下去,最后用尽全身力气,吐出那句誓言,“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顾元祁整个人都怔在了原地。 他脑中轰然炸开的,是昨夜在国公府门前,那个红衣似火的公主缠着姜鹤白索吻的画面。 她都亲眼瞧见了,怎么还能说出这样的话? 是太大度,还是根本就是蠢? 都这样了,还对那个男人忠贞不二。 顾元祁心中一阵烦躁,握着她下巴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他原本想说什么,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忽然笑了,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反而带着几分刻薄的讥诮。 “这么说,接下来的半年,李姑娘是打算日日去求着你那位姜三司,为你解毒了?” 他灼热的指腹摩挲着她下颌的软肉,那带着薄茧的触感让李稚京身子陡然一软。 那该死的药效,仿佛被他这一碰,又从四肢百骸里苏醒,烧得她头晕目眩。她终于明白,前世的宋安澜为何会那般不顾廉耻,这药,委实厉害。 她咬紧下唇,疼意让她勉强维持着清明,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瞧着她这副被逼到绝境的模样,顾元祁心中那股邪火反倒烧得更旺。 “朕倒有个两全的法子。” 李稚京闻言,这才抬起迷蒙的泪眼。 只见顾元祁不知何时,从一直负在身后的手里,拿出了一个巴掌大的紫檀木盒子。 “这里面,”他将盒子递到她面前,声音压得极低,像情人间的耳语,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命令,“是一些适合女子把玩的小物件,可以解你的毒。” 李稚京怔愣地接过那个紫檀木盒子,指尖触及温润的木料,却觉得有些发烫。 她依言打开,只看了一眼,脑中“嗡”的一声,像是被惊雷劈中。 盒内铺着明黄色的软缎,上面静静躺着几样东西,有晶莹剔透的玉石滚珠,还有……还有几支形状各异,尺寸不一的“排角先生”…… “啪嗒。” 盒盖从她脱力的指间滑落,重重合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李稚京的脸颊瞬间烧得厉害,那股热意从脖颈一路蔓延到耳根,她整个人像被投入滚水里煮了一遍,连呼吸都带着灼人的温度。她连忙将盒子推到一旁,垂着头,死死攥着被角,不敢再看。 顾元祁将她这副羞愤欲绝的模样尽收眼底,只觉面前水蜜桃一样可爱的小脸,真有趣的紧。 向来阴冷的眼角,竟不知何时,也挂上几分笑意。 李稚京像是没听出他话里的怒意,只是将头埋得更低,轻声道:“多谢陛下赐药……东西臣女留下了,陛下……可以走了。” 这话一出,寝殿内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顾元祁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 可以走了? 她这是在赶他?用完了他,得了“解药”,就迫不及待地要将他一脚踢开? 好,真是好得很! 他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终是没再说什么,猛地一甩袖,转身便朝窗边走去。 窗外月色如水,映得他挺拔的背影更显孤冷。 李稚京悄悄松了口气,紧绷的脊背微微放松下来。 顾元祁走到窗前,顿住了脚步。 声音却像裹着冰碴子,清清楚楚地传了过来。 “这些东西,”他顿了顿,仿佛在斟酌用词,又像是在享受她的煎熬,“你会用么?” 李稚京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她能感觉到那道目光即使隔着距离,也如有实质般落在自己身上,几乎要将她单薄的寝衣烧出个洞来。 她的脸颊好不容易褪下的红晕,再一次铺天盖地地涌了上来。 她咬着唇,半晌,才从喉咙里挤出一个细微的音节,轻轻摇了摇头。 “我……我……不会。” 空气静默了片刻。 下一秒,李稚京只觉眼前光线一暗,那道高大的身影不知何时又转了回来,重新立在了她的床前。 他俯下身,属于帝王的龙涎香混着他身上灼人的热气,将她密不透风地笼罩。 “既然不会,”顾元祁伸出手,修长的手指捻起那个紫檀木盒子,指腹在温润的盒身上缓缓摩挲,目光却一瞬不瞬地锁着她惊惶的眼,“朕教你。” ------------ 第五章:亲手折断你的羽翼 “朕教你。” 三个字,如三道惊雷,劈得李稚京魂飞魄散。 那温润的男声此刻像是淬了毒的蜜糖,裹挟着不容抗拒的威压,将她钉在原地。 她慌得手足无措,抓着锦被拼命往后缩,整个人几乎要嵌进床壁里去。“不……不敢劳烦陛下……臣女……臣女自己可以……” 她退得太急,后腰重重撞在床榻的雕花角上,尖锐的痛楚让她倒抽一口凉气,眼前都黑了一下。 可那痛楚还未散去,更让她惊恐的事情发生了。 对面的男人,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竟也跟着闷哼了一声,英挺的眉峰瞬间蹙起,下意识地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腰侧。 李稚京撞的是左边,他捂的,也是左边。 空气死寂。 李稚京顾不得疼,惊疑不定地抬眸,恰好对上顾元祁同样带着探究与惊诧的黑眸。 他缓缓放下手,大步上前,一把攥住她方才被他捏过的手腕。寝衣的袖子滑下,那白瓷般的肌肤上,一圈淡青色的指痕格外刺眼。 顾元祁的瞳孔骤然一缩。 他猛地挽起自己的龙纹袖袍,露出一截结实的小臂。在那蜜色的皮肤上,赫然也有一圈一模一样的青紫瘀痕。 “这是……”李稚京失声,脑中一片空白。 “自那日石洞之后,”顾元祁的声音低沉沙哑,可说一半又觉得不对,立即改口,“朕身上就多了许多伤痕,似是那日蹭的。” 他盯着她,目光如炬,仿佛要将她整个人都看穿。 “你呢,可还好?” 他刻意加重了最后几个字。 李稚京身子猛地一颤。 与此同时,顾元祁的眉头也再次收紧。 “你与姜三司一起亲近时……”他俯身,气息尽数喷洒在她的耳廓,那声音低得如同鬼魅,“他可曾发现?” 轰! 李稚京只觉得天旋地转,血色从脸上尽数褪去,惨白得像一张纸。 “不!不是的!”她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挣扎起来,语无伦次地解释,“臣女与表哥清清白白,我们……我们什么都未曾有过!” “李姑娘给朕解释这个做什么?”顾元祁瞧着她这副快要急哭的模样,心底觉得好笑,可嘴角却勾起一抹凉薄的笑意,“无妨,朕不在意。眼下,还是你的身子要紧。” 他松开她,又好整以暇地拿起了那个紫檀木盒子。 “既然你我二人已是如此,朕更不能坐视不理。”他打开盒盖,慢条斯理地道,“还是……朕来教你吧。” 李稚京吓得连连摇头,双手死死攥着被角,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不必了!臣女会用!当真会用!不敢再劳烦陛下了!” 顾元祁挑了挑眉,瞧着她那副宁死不从的倔强模样,心里都笑惨了。 他将盒子放在床头,终究没再逼她。 “既是如此,李姑娘说自己会用,就会用罢,反正有没有撒谎,我一会也就知道了!” 他猛地一甩袖,转身便朝窗边走去。 李稚京听着这话,又恼又怒。 这人怎么这样! 一个意外而已,怎的就抓着一直说,还有那该死的共感,他可是九五之尊,还不赶紧找找法子,将这劳什子共感给解了! 眼看那道高大的背影即将融入夜色,李稚京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忽然从喉咙里挤出一句娇嗔又委屈的话。 “陛下……” 顾元祁脚步一顿,没有回头。 “陛下若是真觉得自己有错,想要补偿臣女,”她的声音幽幽传来,带着浓重的鼻音,像是在控诉,又像是在撒娇,“那不如……不如让顾挽娴公主,离臣女的未婚夫远一些。” 她顿了顿,泪珠恰到好处地滚落下来。 “人人都说公主游历四方,接济流民,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是天降的圣女……不像臣女,不过是困于内宅,什么都不懂的无知妇人,连自己的未婚夫都看不住……” 她哭得抽抽噎噎,字字句句皆是小女儿家的嫉妒与委屈。 可这话落在顾元祁耳中,却不亚于平地惊雷。 圣女? 一个皇室公主,常年游历在外,在民间积攒如此高的声望,她想做什么? 顾元祁心中警铃大作,原本因私情而起的笑意瞬间被帝王的警惕与多疑所取代。 他缓缓转过身,脸上却没什么表情,只冷冷地吐出一句:“公主乃千金之躯,不是你能质疑的。李姑娘还是先管好自己的男人吧。” 话音未落,他身影一闪,便从窗口跃出,消失在沉沉夜色里。 寝殿内恢复了寂静。 李稚京长长地松了口气,紧绷的脊背瞬间垮了下来。 今夜,给这把刀喂养的第一个消息,便算是送出去了。 前世,顾挽娴就是靠着这民间的名望辅佐姜鹤白称帝,顾元祁回过神来,朝中已经遍布顾挽娴的人。 自古帝王最多疑,如今轻轻拨弄了一下,这根刺,便会扎得更深,深到让他不得不拔。 根据前世的记忆,顾挽娴此次回京,并非单纯为了姜鹤白,更是为了替她那个闺中密友沈月华平息一桩丑闻。 江南富庶,前几日桃溪班里的一个男旦胧郎坠楼而亡,此事闹得沸沸扬扬。 这胧郎本是桃溪班的头牌,一日因赴约好友聚会,在深夜时分坠楼,仅仅半天,官府便定了意外,离奇的是,和胧郎聚会的所有人,都销声匿迹,毫无消息。 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这事儿到底是不是意外,在民间闹得十分大,各种猜测都有。 有人说这凶手后背的人势力可大,大到能让这么大的事儿,全都只见传闻,无任何在场之人发声,客栈的老板,胧郎的老板,还有所有人,都只字不提。 像是一场梦,从未发生过。 但她知道,这始作俑者,是沈月华,她是顾挽娴的左膀右臂,顾挽娴没她不行。 于是顶着舆论回京,要帮她斡旋开脱,将此事彻底定成一个意外。 李稚京的眼中闪过一丝冷光。 这一世,她既已知晓,更要将顾挽娴所有的羽翼,一根一根折断! 想了许多,李稚京这才发现,自己手上还握着那跟排角先生…… 不由得脸又红了起来,咬着牙,将手伸进了被子里。 ------------ 第六章:你可知罪? 那支冰凉的“排角先生”被她握在手里,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指尖发颤。 李稚京咬着唇,将那东西在被褥下摆弄了半晌,终是不得其法。 心头那股燥热未解,反倒因着羞耻与愤懑,烧得愈发旺盛。 她索性将那劳什子往床角一扔,翻了个身,用被子将自己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 罢了,罢了。 今夜心力交瘁,实在是没精神再应付这些。她阖上眼,强迫自己沉入睡眠,纷乱的思绪渐渐被疲惫吞噬。 ———— 养心殿内,烛火通明。 顾元祁烦躁地扯开领口,露出线条分明的锁骨。一股无名邪火自小腹升腾,沿着四肢百骸乱窜,烧得他口干舌燥,心神不宁。 他端起桌案上的凉茶,一饮而尽,可那点凉意刚入喉,便被体内更汹涌的热浪吞噬,半点用处也无。 “该死的……” 他低咒一声,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李稚京那张梨花带雨的小脸,还有她蜷在被子里,瑟瑟发抖的模样。 她睡了。 她竟然就这么心安理得地睡了! 而他,却要在这里受这无妄之灾! 这该死的共感! 顾元祁越想越气,气到最后,又觉得荒谬得可笑。 堂堂九五之尊,竟被一个女子拿捏到如此地步。他忍不住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自嘲的苦笑。 他差点就将这共感的秘密说了出去,若是让她知道,自己能感受到她的一切,那还得了? 怕不是要当场吓晕过去。 “陛下?” 一道恭敬的声音在殿外响起,顾元祁的贴身侍卫赵林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手里捧着一卷密报。 他一抬头,便瞧见自家主子正端着茶杯,脸上挂着一抹……古怪的笑意? 赵林愣了愣,随即也跟着咧嘴笑了起来。 顾元祁察觉到他的目光,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冷声喝道:“笑什么?” 赵林被他森然的语气吓了一跳,连忙收敛神情,躬身道:“奴才见陛下在笑,心中欢喜,便也跟着笑了。” “朕在笑?”顾元祁眉心紧蹙,他方才竟失态至此? “是,千真万确。”赵林笃定地回答。 顾元祁面色有些不自然,轻咳一声,将此事揭了过去,沉声问:“让你查的事,如何了?” 提及正事,赵林的脸色立刻变得严肃起来。 他将密报呈上,低声道:“陛下,都查清了。顾挽娴公主这些年在外,表面上是游山玩水,赏花弄月,实则……实则在暗中招揽了不少人。有心怀不满的落魄官员,也有手握实权的封疆大吏,威逼利诱,手段颇多,已然成了一股不小的势力。”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尤其是在民间,公主散尽千金,救济流民,声望极高,百姓甚至称她为……‘救苦救难的活菩萨’。” 顾元祁的脸色一寸寸沉了下来。 活菩萨? 他皇家的公主,不去享皇家的尊荣,反倒在民间博一个活菩萨的名声,她想做什么?想学前朝那位,靠着民心,另立为王吗? “砰!” 他一掌拍在面前的紫檀木长案上,茶杯应声而倒,深色的茶水蜿蜒流下,浸湿了明黄的奏折。 “真是好大的胆子!朕的这位好皇妹,真是越发无法无天了!” 他眼中的欲念与燥热早已褪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帝王彻骨的寒意与杀机。 “她这次回京,又是为何?” 赵林垂首道:“明面上,是为了给太后请安。但奴才查到些风声,似乎与前些时日,江南‘桃溪班’戏子胧郎坠楼一案有关。只是此事捕风捉影,并无实证。公主这些天除了在太后宫中承欢膝下,便是……便是时常去寻姜三司史。” 顾元祁闻言,下意识便觉得不对。 一个在江南闹得沸沸扬扬的命案,怎会与他这位久居深宫的公主扯上关系? 这几日,她只顾着寻欢作乐,缠着姜鹤白…… 顾元祁的脑中,有什么东西豁然开朗。 他冷笑一声,眸光锐利如刀。 “继续盯着顾挽娴,她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一字不落,都要报给朕。” “还有,”他顿了顿,指尖在湿漉漉的桌案上轻轻敲击着,发出沉闷的声响,“姜鹤白,也一并给朕盯紧了。” “是。”赵林领命,悄然退下。 殿内重归寂静,只有烛火在哔剥作响。 次日天光大亮,李稚京醒来时,只觉周身通泰,一夜好眠。 昨夜的荒唐与惊恐仿佛一场遥远的梦,唯有那紫檀木盒还静静躺在妆台下,提醒着她一切都是真的。 碧溪端着水盆进来,伺候她梳洗。 铜镜里映出的脸蛋,褪去了昨夜的苍白,反倒因睡得饱足而透出几分莹润的粉,眼波流转间,媚色自生。 收拾妥当,李稚京一身翡翠烟罗绮云裙,梳了个飞天髻,理了理裙摆,便往主母的院子去请安。 夏日的晨风带着燥意,廊下的雀鸟都叫得有气无力。 她踏进正堂的门槛,姜母端坐在上首的太师椅上,手里捻着一串碧绿的佛珠,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她一身石榴红缂丝裙衫,单手撑着头,眉眼含秋。 薄粉敷面,盛颜仙姿,这张脸,便是放在京城,也没有几个能打的。 难怪,能生出姜鹤白这样清冷帅气的儿子。 “稚京给舅母请安,舅母福寿安康,顺颂时宜。” 她微微福身,话音还没落在地上,一道冰冷的声音便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 “跪下!” 李稚京心头一凛,面上却不见波澜,只顺从地提裙,在那冰凉的青石地砖上跪了下去,身形纤弱,宛如一株被风雨摧折的兰草。 她垂着头,轻声问:“舅母,不知稚京犯了何错?” “啪!” 回答她的,是一盏迎面泼来的茶。 冰凉的茶水兜头浇下,茶叶黏在她的额发与脸颊上,顺着下颌线滴滴答答地淌落,浸湿了她浅色的领口。 李稚京死死咬住唇内软肉,铁锈般的血腥味在口中弥漫开来。 还好,这大夏天的,她泼的是凉茶。 “你还有脸问?”主母终于抬眼,眸中满是刻薄与厌弃,“李稚京,你可知罪?” 李稚京皱眉冥想半响,依旧摇了摇头。 “回舅母,稚京这几日安分守己,连门也未曾踏出半步,不知罪。” ------------ 第七章:你以为,娶了公主便是荣耀? 姜母冷哼一声,淬毒的目光,狠狠锁在她脸上。 “哼,这几日没出,前几日呢?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在国公府的寿宴上,给公主没脸!” 给她没脸? 是说她抢了自己未婚夫,自己不愿与她多说,转头便走的事儿么? 真是小孩子,这样的事情,也要来告状! “公主是何等金枝玉叶,与鹤白自幼的情分,岂是你这种下贱胚子能比的?能让你嫁进我姜家,已是天大的恩赐,你竟还敢与日月争辉,不知收敛!” 李稚京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面上却是一副被吓傻了的模样,泪水混着茶水滑落,更显狼狈可怜。 “舅母……我没有……我与表哥是真心相爱的……” “真心相爱?”姜母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冷笑一声,“这么说来,你这是善妒了?好,好得很!今日我便要好好教教你这妇德纲常!你莫不是还以为自己是那江南李家的千金小姐?别忘了,你李家三十一口,可都死绝了!” 最后那句话,如同一把淬毒的尖刀,狠狠扎进李稚京的心口。 前世今生的恨意翻江倒海,几乎要将她吞噬。 她攥紧了拳,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不论公主和表哥之前有何等的情谊,可如今表哥已经订婚,难不成,舅母的意思,是想要公主做妾?” 姜母身子猛地颤了一下。 这腌臜货在说什么! 顾挽娴,天上的明月,怎可能做妾! “既是并无此意,那又何谈情谊,孤男寡女,本就该避免,姜家如此名门,舅母难不成是想让表哥被这拓沫星子给淹死!” 姜母被这几句话说的浑身发抖,咬着牙,竟找不出半分指责来。 “真是好一个伶牙俐齿,你可知,倘若因你一人得罪公主,公主怪罪姜家,毁了姜家前程,你如何承受的起!” 姜母立起,颤着手指,指着李稚京。 “这天下,是顾家的天下,不是公主的天下,若是因为公主觊觎我未婚夫,被我甩了脸子便降罪姜家,岂非笑话!” 李稚京这话说的头头是道不卑不亢,姜母站在原地,一时之间,竟想不起来话怼回去。 隔了半响,盯着李稚京的神情缓的变了。 这李稚京刚才姜家时是何等的柔弱,让往左,断然不敢往右。 如今,竟是连顶撞都学会了。 这样还不收拾,等什么! “哼,今日,我便让你瞧瞧,谁才是真正的笑话!” “来人,”姜母不耐烦地挥挥手,“拖出去,让她在院子里跪着!这毒日头底下,好好给本夫人反省反省!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再起来!跪不够三个时辰,不准用饭!” 李稚京被两个粗壮的婆子拖到庭院中央,滚烫的石板路几乎要将她的膝盖烙熟。 她跪得笔直,任由烈日暴晒,汗水很快浸透了衣衫,眼前阵阵发黑。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她快要撑不住的时候,一道熟悉的身影终于出现在了院门口。 是姜鹤白。 他似乎是刚下朝回来,官服还未换下,瞧见院中跪着的李稚京,眉心瞬间拧成了一个川字。 就是现在! 李稚京瞅准时机,身子一软,直直地朝着一旁倒了下去。 “稚京!” 姜鹤白疾步上前,在她倒地之前,稳稳地将她接在了怀里。入手一片滚烫,怀中的人儿已然昏了过去,脸色白得像纸。 他心中一紧,打横将人抱起,转身便要走。 “站住!”姜母追了出来,气得脸色铁青,“后宅之事,何时轮到你来插手了?我这是在替你教训她!公主殿下都亲自派人来问罪了,再不管教,日后整个姜家都要被她连累!” 姜鹤白脚步一顿,抱着李稚京的手臂却丝毫没有松开。 他回头,眼底闪过一丝震惊与不悦。 顾挽娴怎会如此没有分寸? 眼下正是敏感时期,她竟还敢这般胡闹! “母亲!”姜鹤白的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冷硬,“稚京是我的未婚妻,您这样对她,实在太过分了!” 这是他第一次,为了一个女人,忤逆自己的母亲。 李稚京“昏迷”在他的怀中,滚烫的体温隔着衣料传来,她能感觉到男人抱着她的手臂收得更紧了些。 姜母被儿子这声呵斥惊得后退一步,随即一股更大的怒火冲上头顶,她伸出保养得宜的手,指甲几乎要戳到姜鹤白的鼻尖上。 “未婚妻?好一个未婚妻!这还没过门呢,只是订了婚,我就说不得,教不得了?!” 她气得浑身发抖,声音尖利得刺耳,“若是等她真过了门,成了你姜家的正妻,我这个做婆母的,是不是还得日日向她请安问好啊?!” 这番夹枪带棒的讽刺,让姜鹤白的面色更加难看。 他压着性子,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些:“儿子不是这个意思,母亲,您别无理取闹。” 他抱着李稚京转身就走,一刻也不想在此地多留。 “站住!你给我站住!”姜母一看他要走,立马追了上来,死死拽住他的衣袖,“我无理取闹?姜鹤白,你睁大你的眼睛看看!你怀里这个是什么货色?一个死了全家的孤女,仗着几分姿色就想攀附我姜家!” “公主殿下哪里不好了?她回来了!她心里只有你!你为什么不要她,非要护着这个心胸狭隘、不知廉耻的妒妇!” 姜母的话像一盆脏水,兜头盖脸地泼下来。 李稚京能感觉到,姜鹤白抱着她的身躯,在那一瞬间变得无比僵硬。 她将脸埋得更深了些,长长的睫毛在男人胸前的衣襟上轻轻扫过,像一只脆弱的蝴蝶,仿佛下一秒就会碎掉。 可她的心里,却是一片冰冷的清明。 “母亲。” 姜鹤白终于开口,声音冷得像腊月的寒冰,不带一丝温度。 他缓缓转过身,一字一句,清晰地传入姜母的耳中。 “您以为,娶了公主,是姜家的荣耀吗?” 他忽然笑了一下,那笑意里满是嘲讽与疲惫。 “您错了。一旦我娶了公主,姜家离满门抄斩,也就不远了。” “什么?”姜母彻底愣住了,她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儿子,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你……你说什么胡话!公主金枝玉叶,能下嫁于你,那是我们姜家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 第八章:这福分给你要不要? “福分?”姜鹤“白重复着这两个字,嘴角的弧度愈发讥诮,“母亲,当今陛下是如何登上皇位的,您忘了吗?九子夺嫡,血流成河。他最忌惮的,便是外戚与权臣勾结。顾挽娴是他的亲妹妹,我是三司史,权掌天下财税。您说,他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妹妹嫁给我,让姜家成为第二个外戚国公府吗?” 这番话,如同一道惊雷,在姜母的脑中轰然炸响。 她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只知顾挽娴身份高贵,能给姜家带来无上荣光,却从未想过这荣光背后,是足以将整个姜家拖入深渊的政治漩涡。 看着母亲煞白的脸色,姜鹤白心中没有半分快意,只有深深的无力。 他这位母亲,在后宅安逸了太久,早已看不清朝堂之上的刀光剑影。 “所以,您现在还觉得,是稚京的错吗?”他冷冷地问。 姜母被问得哑口无言,可她看着姜鹤白怀中那个“不省人事”的李稚京,心头那股恶气怎么也咽不下去。 是,她承认儿子说的有道理。 可道理是道理,情感是情感! 她就是瞧不上这个李稚京!一个破落户的孤女,凭什么占据她优秀儿子的正妻之位! “好,好,就算你说得对!就算不能娶公主!”姜母咬着牙,像是终于找到了新的突破口,“那也不能是她!你看她那狐媚样子,才来姜家几年,就把你迷得神魂颠倒,连母亲的话都不听了!” 她的眼神淬了毒一般,死死盯着李稚京。 “反正只是订婚,又不是真的成了亲!这婚事,退了便是!至于她……” 姜母的语气里充满了刻薄与鄙夷,“你若是实在喜欢她那张脸,舍不得放手,大不了等日后你娶了高门贵女,将她纳了做妾,养在后院,也未尝不可!一个孤女,能做权臣的妾,已是她天大的造化了!” 做妾? 这两个字,像两根烧红的铁钉,狠狠钉进了李稚京的耳朵里。 即便是在“昏迷”之中,她的身体也控制不住地颤抖了一下。 “够了!” 姜鹤白终于忍无可忍,发出了一声低吼。 他抱着怀中轻若无骨的人儿,不再有片刻停留,大步流星地穿过庭院,朝着李稚京所住的“知春院”走去。 身后,是姜母气急败坏的咒骂声,越来越远,直至再也听不见。 长长的抄手游廊下,下人们纷纷垂首避让,不敢抬头看一眼这位面色阴沉的当家主人,更不敢看他怀里抱着的表小姐。 姜鹤白一路走得飞快,胸膛因压抑的怒火而剧烈起伏。 他低头,看着怀中昏迷的少女。 她脸色苍白,嘴唇干裂,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浸湿,凌乱地贴在脸颊上,看上去脆弱又可怜。 不知为何,方才母亲说要将她纳为妾室时,他心中竟涌起一股强烈的烦躁与抗拒。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他明明,只是想找一个身份干净、性格温顺、能安分守己的女人做妻子,堵住朝臣的嘴,也让陛下安心。 李稚京是最好的选择。 可不知从何时起,事情好像有些脱离了他的掌控。 他一脚踹开知春院的房门,守在门口的丫鬟碧溪吓了一跳,看见他怀里的李稚京,更是惊得魂飞魄散,哭着就迎了上来。 “公子!小姐她……她怎么了?” 姜鹤白没有理会她,径直走进内室,小心翼翼地将李稚京放在了柔软的床榻之上。 他直起身,看着床上那张毫无血色的小脸,眸色复杂。 李稚京这一睡,就到了晚上。 姜鹤白拿着毛巾浸了冰水,不断的给她擦拭着脸颊。 冰凉的触感落在额头上,驱散了混沌中的一丝燥热。 李稚京的眼睫轻颤,缓缓睁开了一条缝。 知春院里静悄悄的,只听得见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蝉鸣。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格,在地面上投下长长的暖黄色光斑。 她偏过头,看见了床边坐着的人。 姜鹤白单手支着额头,闭着眼,似乎是睡着了。 他今日穿着一身月白色的常服,少了几分朝堂之上的疏离,多了几分文人雅士的清隽。 高挺的鼻梁在夕光下投下一片阴影,薄唇紧抿,即便是睡着了,眉头也微微蹙着,像一幅浸染了愁绪的水墨画。 曾几何-时,就是这样一张脸,让她沉沦,让她甘愿飞蛾扑火。 如今再看,只觉得心如止水,甚至有些可笑。 她喉间发出一声极轻的嘤咛,像是刚从梦中惊醒的猫儿。 几乎是瞬间,姜鹤白便睁开了眼,那双总是清冷的眸子里此刻满是焦急与关切。“稚京?你醒了?” 他立刻探出手,温热的掌心贴上她的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对比着温度。 “烧好像退了些。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头还疼吗?” 李稚京虚弱地摇了摇头,眼眶里迅速蓄满了水汽,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终于找到了可以依靠的港湾。 她挣扎着坐起身,不顾自己身上还穿着那件被汗水浸湿又风干的衣裳,一把抱住了姜鹤白的腰。 “表哥……”她的声音带着哭腔,脸埋在他坚实的胸膛上,闷闷地传来,“我好怕……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这个怀抱,前世她贪恋了一辈子,如今主动投进去,却只觉得像抱着一块没有温度的玉石,冷得她心头发颤。 姜鹤白的身子明显僵了一下,似乎没料到她会如此主动。片刻后,他才抬起手,有些生涩地拍了拍她的后背,声音放得极柔:“没事了,都过去了。是我不好,没有照顾好你。” 听着他温声的安抚,李稚京的眼泪掉得更凶。 她抬起雾蒙蒙的眼,楚楚可怜地望着他。 “只是,挽娴,你莫要记恨她,她自小被娇惯坏了,又常年在外游历,性子野了些,没什么坏心。等她再长大些,懂事了,就好了。” 又来了。 又是这套说辞。 李稚京在心里翻了个白眼,面上却愈发委屈,点了点头,将头靠在他的肩上,像一只温顺的猫。 懂事?有些人,骨子里的毒是天生的,长再大也只会更毒。 姜鹤白见她如此乖巧,心中那点因顾挽娴而起的烦躁也消散了些。 他扶着李稚京躺下,转身端过一旁小几上早已备好的绿豆汤,用勺子舀起一勺,细心地吹了吹,才递到她唇边。 “中暑了要多喝些解暑的汤水。来,我喂你。” ------------ 第九章:翻窗习惯了 李稚京顺从地张开嘴,由着他一勺一勺地喂着。 汤是温的,带着一丝甜意,可喝进嘴里,却让她觉得有些反胃。 喝完汤,姜鹤白的目光落在了她盖在薄被下的膝盖上。“我看看你的伤。” 说着,他便掀开了被子的一角。 白皙的膝盖上,那片擦伤经过半日的折腾,周围已经红肿起来,看上去有些吓人。 “都怪我,当时应该先给你处理伤口的。”姜鹤白眉心紧锁,脸上满是自责。他从一旁的药箱里拿出伤药和干净的纱布,又端来一盆清水,拧了帕子,小心翼翼地为她清洗伤口周围的血迹和尘土。 “可能会有点疼,你忍一忍。” 他的动作很轻,可药粉洒在破皮的伤口上时,那股尖锐的刺痛还是让李稚京控制不住地倒抽一口凉气,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 不是装的。 是真的疼。 这具身子到底还是娇养惯了的,半点疼都受不住。 “很疼吗?”姜鹤白见她疼得发抖,连忙停下动作,俯身对着她的膝盖轻轻吹气,像是在哄一个受了伤的孩子。“不哭了,吹吹就不疼了。很快就好,很快就好。” 他一边柔声哄着,一边手下飞快地为她上好药,缠上纱布。 李稚京咬着唇,泪眼婆娑地看着他近在咫尺的俊脸,看着他眼中那清晰的、毫不作伪的心疼。 她知道,此刻的姜鹤白,对她是有几分真切的怜惜的。 毕竟,她是那样柔弱,那样依赖他,那样深爱他。这样一个菟丝花般的女子,极大地满足了他作为男人的保护欲和掌控欲。 只可惜,这份怜惜,在顾挽娴那轮耀眼的太阳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表哥,”她哽咽着开口,声音又软又糯,“有你在,真好。” 姜鹤白为她打好结,抬起头,对上她那双满是濡慕与爱意的眸子,心头一软,伸手替她拭去眼角的泪珠。“傻丫头,我不在这儿,还能在哪儿。” 他替她盖好被子,又嘱咐了几句,这才起身离去。 养心殿内,气氛庄严肃穆。 户部尚书正唾沫横飞地汇报着今年南方的漕运情况,底下几个老臣听得昏昏欲睡,却又不敢真的睡过去,脑袋一点一点,像是在啄米。 龙椅之上,顾元祁单手支着额角,面无表情地听着,玄色的龙袍衬得他面色愈发冷峻,周身都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帝王威压。 就在户部尚书说到“……臣以为,当务之急,是严查沿岸贪腐……”之时,顾元祁的眉头猛地一跳。 一股尖锐的、火烧火燎的刺痛,毫无预兆地从他的左边膝盖炸开,顺着经脉一路向上,直冲天灵盖。 “嘶——” 他猝不及防,倒抽了一口凉气,扶着额角的手也瞬间握成了拳。 底下正在慷慨陈词的户部尚书被这声抽气吓得一哆嗦,后面的话全卡在了喉咙里,一脸惊恐地看着皇帝,不知自己哪句话说错了,惹得龙颜不悦。 整个大殿瞬间鸦雀无声,连老臣们啄米的动作都停了,一个个噤若寒蝉。 顾元祁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那股钻心的疼痛,面色又恢复了惯常的冰冷,只是声线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继续说。” “是……是……”户部尚书战战兢兢地继续往下说,声音却小了八度,再没了方才的气势。 顾元祁的指节在龙椅的扶手上一下下地敲着,看似在听,思绪却早已飞远。 这该死的疼痛! 不用想也知道,又是那个不省心的女人! 李稚京! 她又怎么了?好端端的,膝盖怎么会疼成这样? 被人打了?还是自己摔了?这女人是纸糊的吗,连自己都护不住! 一想到她,那股被强压下去的药性便又开始在四肢百骸里作祟。一股邪火从小腹升起,烧得他口干舌燥。 他脑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那夜石洞里的旖旎,她牛乳般的肌肤,她惊惶又勾人的眼神,还有她身上那股淡淡的、让他失控的馨香…… 顾元祁的喉结重重滚了一下。 膝盖上的刺痛和身体里的燥热交织在一起,让他心烦意乱到了极点。 那个笨蛋,他上次给她的那些东西,她到底学会用了没有? 他想起那日,他故意使坏说要教她,她那副羞愤欲死、恨不得钻进地缝里的模样。他走后,他甚至能“感觉”到,她一个人拿着那个紫檀木盒子,折腾了半天,最后还是红着脸,什么都没敢用,硬生生忍了一晚上。 真是……蠢得可以。 “陛下?陛下?” 户部尚书的声音将他的神思拉了回来。 顾元祁抬眸,眼神里带着几分被打扰的不耐。“何事?” “臣……臣说完了。”户部尚书擦了擦额头的冷汗。 “嗯。”顾元祁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膝盖上又是一阵尖锐的刺痛,让他彻底没了耐心。 他猛地站起身。 “今日就到这里,都退下吧。” 众臣面面相觑,虽然不解,却也不敢多问,连忙躬身行礼告退。 待所有人都走后,大殿内只剩下他和贴身太监魏德。 “魏德。” “奴才在。” “去,备驾,出宫。” 魏德愣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道:“陛下,天色已晚,您这是要去哪儿?” 顾元祁瞥了他一眼,那眼神冷得像冰。“朕去哪儿,需要向你报备?” “奴才不敢!”魏德吓得“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头磕得邦邦响。 顾元祁没再理他,径直朝着殿后走去。他要换身衣裳,去看看那个蠢女人,到底又把自己折腾成了什么样! 他一边走,一边感受着膝盖上持续不断的痛感,心里那股无名火越烧越旺。 姜鹤白! 连自己的未婚妻都护不住,要他何用! 夜色如墨,知春院里一片静谧。 李稚京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却怎么也睡不着。膝盖上的伤口在隐隐作痛,更让她心烦的是,身体里那股熟悉的燥热感,又开始蠢蠢欲动。 她知道,这是药效发作了。 她烦躁地抓了抓被子,正想着要不要把那个紫檀木盒子拿出来,窗户那边却传来一声极轻的“吱呀”声。 李稚京的心猛地一紧,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一道黑色的高大身影,如同鬼魅一般,悄无声息地从窗外翻了进来,稳稳地落在地上。 借着从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李稚京看清了来人的脸。 是顾元祁! 他怎么来了?! 李稚京吓得魂飞魄散,猛地从床上坐起,警惕地看着他。“陛下?您……您怎么会来这里?” ------------ 第十章:此事因朕而起,朕自然要负责到底 顾元祁换了一身普通的黑色劲装,长发用一根玉簪束起,少了几分龙袍加身的威严,却多了几分江湖侠客的凌厉与不羁。他没说话,只是迈开长腿,径直朝着她的床边走来。 属于他独有的龙涎香混着夜里的凉气,瞬间将她笼罩。 “陛下,此地是姜府,您深夜至此,于理不合!”李稚京慌忙向后缩了缩,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臣女……臣女已是姜家的准儿媳,我们之间的事情,就当是一场梦,还请陛下忘了,也莫要再来寻我了!” 她必须把话说清楚。她要借他的刀,可不想被这把刀割伤自己。他们之间,只能是纯粹的,各取所需的利用关系。 顾元祁听到“姜家的准儿媳”这几个字,脚步顿住,原本就阴沉的脸色瞬间黑得能滴出墨来。 好,好一个姜家的准儿媳! 她这是在提醒他,她是有夫之妇?是在跟他划清界限? 他胸中的怒火“腾”地一下就烧了起来。他冷笑一声,也不跟她废话,三两步走到床前,在李稚京惊恐的目光中,猛地一伸手,直接掀开了她盖在腿上的薄被! “啊!”李稚京低呼一声,连忙想把腿缩回来,却被他一把抓住了脚踝。 他的手掌宽大而灼热,像一把铁钳,牢牢地禁锢着她,让她动弹不得。 “你做什么!”李稚京又羞又气,脸颊涨得通红。 顾元祁却不理她,目光直接落在了她那被纱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膝盖上。他伸出另一只手,粗鲁地扯开姜鹤白下午刚包扎好的纱布,露出了里面红肿的伤口。 “姜府用的就是这种破烂玩意儿?”他看着那药效平平的伤口,语气里满是不屑与嘲讽,“一天了,还肿成这样。姜鹤白是想让你这条腿废掉吗?”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白玉小瓶,倒出一些碧绿色的药膏。一股清冽的药香瞬间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李稚京整个人都懵了,她呆呆地看着顾元祁,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他怎么会知道自己膝盖受伤了? 顾元祁没看她,只是用指腹沾了药膏,小心翼翼地涂抹在她的伤口上。他的动作和他嘴上的刻薄截然相反,带着一种不自知的温柔。 冰凉的药膏触碰到红肿的皮肤,那股火辣辣的痛感立刻被一阵舒爽的清凉所取代,舒服得李稚京差点呻吟出声。 “你……你怎么知道我受伤了?”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颤抖着问出了心底的疑惑。 顾元祁涂药的手一顿,抬起眼皮,凉凉地瞥了她一眼。 他总不能说,她疼,他也跟着疼吧? 他扯了扯嘴角,随口搪塞道:“这京城里,有朕不知道的事吗?姜家表小姐在国公府门前为情郎伤心,不慎摔倒,磕破了膝盖。这点小事,还需要特意去打听?”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理所当然的傲慢,仿佛监视着整个京城对他来说,不过是动动手指头的小事。 李稚京被他噎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重新为她涂好药,却没立刻松手。他温热的指腹在伤口周围的软肉上轻轻摩挲着,那酥麻的触感让李稚京的身子陡然一软,刚刚平复下去的燥热又一次翻涌上来。 顾元祁感受着她身体的变化,看着她瞬间染上红晕的脸颊,眼神暗了暗。 他俯下身,凑到她的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像恶魔的低语,带着致命的诱惑。 “怎么,又难受了?” 他灼热的气息喷在她的耳廓上,李稚京浑身一颤,只觉得半边身子都麻了。 顾元祁看着她惊惶失措的模样,心情莫名好了许多。他直起身,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慢条斯理地开口,声音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命令。 “别动,让药效渗进去。” 李稚京只觉得身上那股燥热,像是被他指腹那点清凉的药膏引燃的野火,瞬间燎原。 她猛地推开他,连人带被子缩到了床角,声音发着颤,带着哭腔,也不知是羞的还是气的。 “你走!你快走!” 顾元祁被她推得一个踉跄,撑在床沿的手背青筋暴起。 那股熟悉的,令人烦躁的空虚与热潮,也分毫不差地在他自己体内炸开。 他手心猛地一攥,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才勉强压下那股翻涌的冲动。 这共感,当真是折磨人的利器。 他看着缩在角落里,只露出一双湿漉漉眼睛瞪着他的小兔子,心头的火气与那股邪火交织在一起,烧得他喉咙发干。 “就这么憋着?”他声音冷得掉渣,“你想烧坏脑子,还是想后半辈子都离不开男人?” 李稚京被他粗俗的话语臊得满脸通红,抓着被子的手收得更紧。 “不劳陛下费心,臣女……臣女自己有办法排解。” “排解?”顾元祁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他一步上前,不顾她的挣扎,霸道地坐在了床沿上。 床榻因他的重量猛地向下一沉,李稚京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你的法子,就是哭,就是忍?” 他伸手,从她枕边那个被推到一旁的紫檀木盒子里,捻起一支晶莹剔透的玉石滚珠,在指间不紧不慢地把玩着。 那冰凉的玉石在他温热的指间滚动,月光下泛着幽润的光泽,李稚京的目光却像是被烫到一般,飞快地移开。 “此事因朕而起,朕自然要负责到底。” 顾元祁的声音压了下来,带着不容置喙的决断。 他握着那滚珠的手,竟直直地朝着她的被子探了过来。 “不要!” 李稚京大惊失色,也顾不得什么尊卑礼仪,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 他的手腕坚实有力,腕骨突出,隔着衣料也能感受到底下贲张的筋脉和灼人的温度。她的手又小又软,这么握着,更像是一只螳臂当车的幼猫。 顾元祁低头,看着她那截皓白的手腕,和自己黝黑的衣袖形成的鲜明对比,眸色又深了几分。 他没有挣脱,反而将手里的滚珠往她掌心塞了塞,冰凉的触感让她浑身一激灵。 ------------ 第十一章:想我的时候,就挂灯笼 他俯身,靠得极近,温热的呼吸几乎喷在她的脸颊上,声音里带着一丝玩味的笑意。 “难不成,”他一字一顿,像情人间的呢喃,却带着帝王独有的压迫感,“你想让朕,亲自帮你?” 李稚京脑中“嗡”的一声,彻底空白了。 她看着他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里面映着自己惊惶失措的倒影。她知道,他说得出,就做得到。 屈辱,愤怒,无力……种种情绪在她心中翻江倒海。 她攥着他手腕的力道,一点一点地松了。 顾元祁将那玉石滚珠重新放回她的掌心,又挑了一支尺寸小巧的排角先生出来。 “姑娘放心。”他忽然开口,声音恢复了些许清冷,像是为了撇清什么,“你只当朕是个大夫。我们之间,清清白白,什么都没有。” 他顿了顿,补上一句:“你若憋坏了身子,朕的麻烦更大。” 她闭上眼,长长的睫毛在月光下投下一片颤抖的阴影。 “嗯。”她从喉咙里挤出一个细若蚊蚋的音节。 得到了她的默许,顾元祁不再迟疑。 他的手,连同那支冰凉的器物,一同探入了温暖的被中。 李稚京的身子猛地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 窗外的月亮,不知何时挣脱了云层的束缚,变得又大又圆,清辉如水,洒满庭院。 时间仿佛被拉得很长很长。 不知过了多久,李稚京浑身脱力,像一条被捞上岸的鱼,瘫软在床榻上,连指尖都动弹不得。 顾元祁将手收了回来,从怀中摸出一块干净的帕子,仔仔细细地擦拭着每一根手指。 李稚京将头埋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双水汽氤氲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脸颊红得能滴出血来,也不知是余韵未消,还是羞愤所致。 他擦完手,将帕子随意地丢在一旁,站起了身。 “朕要走了。” 他理了理微皱的衣袖,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清冷孤傲。 李稚京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 他走到门口,脚步却顿住了,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回过头来。 他指了指门边角落里一盏从未见过的灯。 那是一盏用竹篾和宣纸扎成的月亮灯,做得极为精巧,月牙弯弯,上面还画着几只活灵活现的玉兔。 “以后若是有需要朕之时”他声音平直地交代着,听不出情绪,“便将这盏灯挂到你院子里的那棵海棠树上。” 李稚京这才注意到,他来的时候,竟还提着这样一盏灯。 她怔怔地看着那盏月亮灯,心中五味杂陈。 他这是……给了她一个求救的信物? 见她没有反应,顾元祁眉头微蹙,但终究没再多说什么。他身形一闪,便从窗口跃了出去,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沉沉的夜色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李稚京在床上躺了许久,才缓缓坐起身。她看了一眼床头那个紫檀木盒子,又看了一眼门口那盏安静的月亮灯,最后,目光落在自己依旧红肿的膝盖上。 那上面新换的药膏,带着一丝清冽的,属于他的气息。 她伸出手,轻轻碰了碰那盏月亮灯。 这把刀,不仅锋利,似乎……还想给她配个刀鞘。 李稚京垂下眼帘,遮住了眸中一闪而过的精光。 只要能为她所用,是什么都好。 翌日清晨,天光大亮。 碧溪端着水盆进来时,便看到自家小姐已经起身,正坐在窗前,对着一盏月亮形状的灯笼出神。 “小姐,您醒了。昨夜睡得可好?”碧溪将水盆放下,笑着问道,“这灯笼真别致,是哪家铺子新出的样式吗?改明儿奴婢也去给您买几盏回来挂着。” 李稚京回过神,指尖在灯笼光滑的纸面上轻轻滑过,淡声道:“不必了,只此一盏便好。” 她起身梳洗,换上一身素雅的湖蓝色长裙,裙摆上用银线绣着细碎的浪花,走动间波光粼粼,衬得她整个人愈发清丽脱俗。 刚用过早膳,姜府主母院里的管事妈妈便过来了,满脸堆着笑:“表小姐,夫人有请。” 李稚京心中了然,跟着管事妈妈一路穿过抄手游廊,来到姜夫人的正房。 姜夫人正歪在榻上喝着参茶,保养得宜的脸上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关切。 “稚京啊,身子可好了?” 李稚京连忙福身行礼,声音柔顺:“多谢伯母关心,稚京无事,只是有些乏了。” “无事便好。”姜夫人点点头,放下茶盏,终于说到了正题,“是这么回事。方才宋国公府派人来传话,说他们家安澜小姐这几日心情郁结,想请个年岁相仿的姑娘过去陪着说说话,解解闷。我想着,你和安澜小姐也算相识,不如就由你跑一趟?” 来了。 李稚京垂着眸,掩去眼底的冷意。 宋安澜心情郁结?怕是不止郁结这么简单。 一夜之间,从准皇后的人选,沦落到要匆匆下嫁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清流举子,她不郁结才怪。 李稚京心中冷笑,前世宋安澜何等风光,仗着国公府和太后的势力,在京中贵女圈里横着走。如今,也落得这般田地。 那药,当真是霸道。 想必那晚宋安澜也是没忍住,慌不择路之下,随便找了个男人,才有了今日这桩婚事。 这真是……大快人心。 不过,宋安澜的死活她并不关心。 她真正在意的,是另一件事。 那药效要持续半年之久。 这半年里,宋安澜自顾不暇,太后那边想必也要忙着为她收拾烂摊子,正是京中各方势力相对平静的时候。 她正好可以趁此机会,好好查一查“桃溪班”的事情。 一举除去沈月华,顾挽娴的左膀右臂,直接灭了她的夺权梦! “稚京?你在想什么?”姜夫人见她半天不语,微微蹙起了眉。 李稚京猛地回神,脸上露出几分惶恐和为难:“伯母,我……我与宋小姐并不熟稔,怕是说不上话,反而惹她不快。” “哎,这有什么。”姜夫人不以为意地摆摆手,“你们小姑娘家,聊些胭脂水粉,新出的花样子,不就熟了?安澜那孩子就是被惯坏了,脾气大了些,你多顺着她便是。这也是为了你好,如今你在京中,也该多结交些人脉。” 话说到这个份上,李稚京便不好再推辞。 她柔顺地点头应下:“是,稚京明白了。那……稚京这便准备出发。” 从姜夫人的院子出来,李稚京回到自己的小院,让碧溪备了些京中时兴的糕点果子作为伴手礼,便登上了前往宋国公府的马车。 马车摇摇晃晃,驶过繁华的朱雀大街。 李稚京掀开车帘一角,看着外面车水马龙的景象,心中一片冰冷。 ------------ 第十二章:站住,陪我说说话 宋国公府门前依旧气派,只是比起寿宴那日的车马盈门,今日显得冷清了许多。 通传的下人将李稚京引至宋安澜的绣楼下,还未走近,便听得楼上传来一阵瓷器碎裂的脆响,伴随着女子气急败坏的尖叫。 “滚!都给我滚出去!” 引路的丫鬟吓得脸色发白,停住脚步,不敢再上前。 李稚京却神色如常,只对着那丫鬟温和地笑了笑:“姐姐在此稍后便是,我自己上去。” 她提着裙摆,一步一步,走上那雕花的木制楼梯。 刚走到门口,一个茶杯便“嗖”的一声从里面飞了出来,擦着她的鬓边飞过,“啪”地一声砸在她身后的墙壁上,摔得粉碎。 紧接着,一团湿漉漉的东西被扔了出来,正正砸在李稚京的裙摆上。 那是一方沾满了茶水的软枕,青色的茶渍迅速在她湖蓝色的裙摆上晕开一团难看的痕迹。 李稚京的脚步顿了顿。 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被弄脏的裙子,然后抬起头,看向房间里那个披头散发,满脸泪痕,眼中布满血丝的女子。 那还是那个在寿宴上顾盼生辉,骄傲得不可一世的宋安澜吗? 此刻的她,就像一只斗败了的公鸡,浑身上下都写满了狼狈与不甘。 李稚京非但没有生气,反而缓缓地,缓缓地弯起唇角,露出了一个极淡的,却发自内心的笑容。 她没有理会宋安澜要杀人般的目光,只是弯下腰,将被扔在地上的软枕,碎裂的瓷片,散落的衣物,一件一件,不紧不慢地捡拾起来。 她的动作很轻,很稳,仿佛在整理的不是一地狼藉,而是一件件珍贵的艺术品。 “你……”宋安澜被她这副淡然的模样刺激到了,一双眼睛瞪得更大了,“你笑什么?李稚京,你这个贱人,你是在看我的笑话吗!” “宋姐姐说的哪里话。” 李稚京将捡起来的软枕放到一旁的绣墩上,又用帕子小心翼翼地捏起一块锋利的碎瓷片,丢进角落的垃圾桶里。她甚至没有抬头看宋安澜一眼,声音轻柔得像一阵风。 “妹妹只是觉得,这屋子有些乱,想着替姐姐收拾一下。姐姐马上就要出阁,是天大的喜事,闺房里可不能这么乱糟糟的,不吉利。” “喜事?”宋安澜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炸毛了,她从床上跳下来,赤着脚冲到李稚京面前,一把攥住她的手腕,“你管这叫喜事?嫁给一个穷酸秀才,一个连官身都没有的举子,这也配叫喜事?李稚京,你是在羞辱我吗!” 她的力气极大,指甲掐进李稚京细嫩的皮肉里,瞬间便留下了几道红痕。 李稚京疼得蹙了蹙眉,脸上却依旧是那副柔弱无辜的神情,一双水眸里蓄满了惊恐和不解。 “宋姐姐,你弄疼我了……我……我没有羞辱你的意思。我听说那位公子才学出众,品貌皆优,是京城里有名的青年才俊,能嫁与他,是姐姐的福气啊。” “福气?去他娘的福气!”宋安澜彻底失去了理智,她双目赤红,状若疯癫,“我宋安澜,是要做皇后的人!是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宋安澜的脑子飞速转动,她明明是给顾元祁下的药,可偏偏那晚怎么都找不到顾元祁。 就随意抓住个长得不错的男人解了药。 谁知道,居然被人发现,自己如今回了名声,也只能嫁给这个举子! 她越想越觉得心烦意乱,那股无处发泄的邪火又窜了上来。她看着眼前这张楚楚可怜的脸,只觉得无比碍眼。 “我变成哪样了?轮得到你这个寄人篱下的东西来教训我?”宋安澜猛地一甩手,将李稚京推得向后踉跄几步,撞在了背后的多宝阁上。 “砰”的一声闷响,架子上的一个青花瓷瓶晃了晃,掉了下来,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啊!”李稚京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顺势跌坐在地,手掌恰好按在了一块锋利的瓷片上。 鲜血,瞬间便涌了出来。 “小姐!”守在楼下的碧溪听到动静,再也忍不住,提着裙子就冲了上来,一进门看到这场景,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小姐!你的手!” 宋安澜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愣在了原地。 她只是想推开李稚京,没想过要伤她。 这李稚京如今住在姜家,姜鹤白又对她宝贝得紧,若是在她这里受了重伤,姜家那边定然不会善罢甘休。 “我……我不是故意的……”宋安澜的脸色白了白,气焰顿时消了大半。 “宋小姐,不怪你,不怪你……”李稚京却像是吓坏了,一边哭着,一边自己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是我自己不小心……你别生气,我这就走,这就走……” 宋安澜心里那点刚升起的愧疚便越发浓厚,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更为复杂的烦躁。 她不能让李稚京就这么走了,顶着一身伤从她宋家的门里走出去,明日传扬开来,还不知会变成什么样。 “站住!”宋安澜上前一步,一把拉住李稚京的胳膊,语气虽然还是硬邦邦的,却没了之前的刻薄,“伤成这样,你要去哪儿?坐下!” 她不由分说地将李稚京按在了一旁的软榻上,又扭头冲着还愣着的碧溪吼了一句:“还傻站着干什么?快去叫人拿金疮药和干净的布巾来!” 碧溪被她一吼,如梦初醒,赶忙应了一声,跌跌撞撞地跑下楼去。 屋子里一时间只剩下她们二人,气氛有些尴尬。宋安澜看着李稚京被血染红的掌心,眉头紧紧皱着,别扭地开口:“我说了不是故意的,谁让你跟个纸糊的人儿似的,一推就倒。” 李稚京低着头,一副受了天大委屈却不敢言说的模样。 她这副样子,反倒让宋安澜一肚子火气没处发泄,最后只得烦躁地在屋里踱了几步,一屁股坐在她身边,闷声道:“行了行了,算我错了,成吗?你陪我说说话,等下上了药,我派车送你回去,保证不让姜家的人看出端倪。” 李稚京这才慢慢抬起眼,怯生生地看了她一眼,又飞快地垂下。 ------------ 第十三章:胧郎?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很快,碧溪便带着宋家的丫鬟捧着药箱进来了。清洗,上药,包扎,一通忙乱下来,李稚京的掌心便被裹上了一层厚厚的白布。 宋安澜挥退了下人,屋子里又只剩下她们俩。她看着李稚京手上的伤,心里终究是有些过意不去,便没话找话地抱怨起来:“你说我这叫什么命?偏偏就……就便宜了那个穷酸秀才!连个官身都没有的举子,也配娶我宋安澜?真是天大的笑话!” 李稚京安静地听着,手里捏着一方干净的帕子,轻轻擦拭着眼角残留的泪痕。等宋安澜说完了,她才用那带着南方口音的软糯嗓音,柔柔地开口:“宋姐姐,你别这么说。我……我没有羞辱你的意思,只是……只是我那日在国公府门前,远远地瞧见过那位公子一眼。” “那位公子生得……很好看。身形清瘦,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衫,站在那里,就像一棵雨后的竹子,干净又挺拔。我当时还想,京城里竟有这般风姿的人物。” 她顿了顿,像是怕宋安澜不信,又补充道:“我不是骗你。说句不怕姐姐笑话的话,他那份样貌,比我们江南最有名的桃溪班里那个台柱子,怕是也差不了几分了。” “桃溪班?”宋安澜果然被这个新词吸引了注意,“那是什么?” “是我们江南的一个戏班子。”李稚京的眼神飘远,仿佛真的陷入了回忆,“里面的角儿,个个都是千里挑一。尤其是那个唱小生的男旦,名唤胧郎。听说他一出场,台下的富家小姐们扔上去的金银首饰,能堆成一座小山呢。见过他的人都说,那真是……” 她说到这里,声音低了下去,脸上飞起两朵红云,似是有些不好意思。 宋安澜的好奇心被彻底勾了起来,她凑近了些,追问道:“真是什么?你快说呀!” 李稚京这才抬起头,眸光里带着几分少女的向往与憧憬,轻启朱唇,吐出八个字:“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这八个字,像一根羽毛,轻轻搔刮在宋安澜的心尖上。 她出身将门,见惯了京城里那些孔武有力或是老成持重的男人,何曾听过这样的形容?一个男人,竟能用“玉”来形容?该是何等的温润,何等的俊秀? 一瞬间,那个她连面都没见过的穷酸举子,形象竟与这个素未谋面的“胧郎”重合在了一起。 不,不对。 宋安澜猛地晃了晃脑袋。她想嫁的,是顾元祁那样的九五之尊,是全天下最尊贵的男人,怎么会去想一个戏子! 可这个念头一旦生根,便如藤蔓般疯狂滋长。体内的燥热感,那被药性撩拨起的,对温柔和抚慰的渴望,又一次翻涌上来。 她忽然觉得,嫁给一个粗鄙的武夫,或是嫁给一个满心算计的权臣,都比不上……比不上拥有一个像玉一样温柔美好的男子。 那会是怎样的一种滋味?他会低声软语地哄着你,会将你视若珍宝,他的手指会像春风一样拂过你的肌肤…… 宋安澜的呼吸急促起来,双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 她一把抓住李稚京的手,力道之大,让李稚京又蹙起了眉。 “江南……”她的声音嘶哑,眼睛里闪烁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光芒,“你说的是江南的桃溪班?远不远?” “宋姐姐?”李稚京被她的样子吓了一跳,怯生生地回道,“江南……自然是远的。从京城出发,快马加鞭也要四五天呢。” “我要去!”宋安澜斩钉截铁地宣布,那股子将门虎女的蛮横劲儿又上来了,“我不管!我就要去江南!我要去看看那个胧郎到底长什么样!” “可是……可是这怎么行?”李稚京慌忙摇头,“路途遥远,姐姐你又快要出阁了,国公爷和夫人是断然不会答应的。” “他们不答应,我就自己想办法!”宋安澜此刻已经被那个虚无缥缈的“胧郎”冲昏了头脑,她死死攥着李稚京的手,像是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李稚京,你不是江南人吗?你熟悉那里!你得陪我一起去!只要你答应,剩下的事情,我来安排!我保证,我们一定能去成!” 李稚京看着她那双燃烧着欲望和执念的眸子,心中冷笑一声。 上钩了。 面上,她却依旧是那副为难又害怕的样子,咬着下唇,犹豫了许久许久,久到宋安澜几乎要失去耐心,她才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一般,轻轻地,轻轻地点了点头。 “那……好吧。我都听宋姐姐的。” 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在宋安澜的心湖里,掀起了万丈狂澜。 从宋国公府的马车上下来,碧溪小心翼翼地搀着李稚京,一张小脸写满了担忧和后怕。 “小姐,您的手还疼吗?那个宋小姐也太过分了,把您伤成这样,连句正经的道歉都没有!”回到自己的小院,碧溪一边替李稚京解下外衫,一边愤愤不平地抱怨,“还有那个去江南的事,您怎么能答应她呢?那可是十天半月的路程,您的身子骨又弱,万一在路上出了什么事可怎么办?” 李稚京由着她伺候,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中自己那张依旧带着几分苍白和惊惶的脸,唇角却在无人看见的角度,勾起一抹极浅的弧度。 “放心吧。”她拿起一支玉梳,慢慢梳理着微乱的鬓发,声音平静无波,“宋安澜既然夸下海口,就定有法子让长辈们点头。我们只管等着便是。” 她笃定,宋安澜为了那个虚无缥缈的“胧郎”,会使出浑身解数。而她那位急于攀附权贵的姜家主母,也绝不会放过这个能与国公府拉近关系的大好机会。 到时候,宋安澜要是知道,胧郎早就被沈安月给逼死了,这出戏……该有多好看啊! 果然,事情的发展,分毫不差地落在了李稚京的算计之中。 接下来的三日,姜府风平浪静。李稚京每日里便待在自己的院中,看看书,绣绣花,偶尔去主母院里请个安,将一个安分守己、柔弱温顺的表小姐扮演得淋漓尽致。 期间,姜鹤白来过一次。 他是在傍晚时分过来的,身上还带着几分官署的清冷气息。一进门,他的目光便落在了李稚京裹着厚厚纱布的右手上。 ------------ 第十四章:这个灯笼,挂上去 “你的手,怎么了?”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清冷,却比平时多了一分不易察觉的紧绷。 李稚京像是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将手往袖子里缩了缩,垂下眼帘,轻声回道:“没什么,前两日去宋家拜访安澜姐姐,下楼梯时不小心崴了脚,扶了一下旁边的花架,被碎瓷片划了一下,不碍事的。” 她三言两语,将宋安澜的责任推得一干二净,只说是自己不小心。 姜鹤白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低垂的眉眼,纤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他知道,事情绝不会像她说的这么简单。以宋安澜那骄纵的性子,定是她欺负了稚京。 可她却选择了隐瞒,选择了自己扛下一切。 一股莫名的情绪涌上心头,有愧疚,有心疼,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欣赏。她总是这样,善良,隐忍,从不与人争执,像一株空谷幽兰,静静地绽放,不染尘埃。 他伸出手,想要触碰她受伤的手,指尖却在半空中顿住了。他想起了那夜在国公府门前,顾挽娴那个炽热的吻,以及李稚京那张瞬间煞白的小脸。 喉头有些发紧,他收回手,声音又恢复了平日的冷硬:“既然受了伤,就好好歇着,不要到处乱跑了。” “是,表哥。”李稚京温顺地应下。 姜鹤白又站了片刻,似乎想再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白玉瓷瓶,放在桌上。 “这是上好的金疮药,比府里常备的要好。” 说完,他便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李稚京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脸上的温顺与怯懦瞬间褪去。她拿起那个白玉瓷瓶,在指尖把玩了片刻,随手便丢进了妆台最下层的抽屉里,与一堆用不上的杂物混在了一起。 姜鹤白的金疮药?她不稀罕。 她要的,是他的命。 第四日清晨,宋国公府的马车便停在了姜府门前。 这一次,来的不止是宋安澜,还有她的母亲,宋国公夫人。 姜家主母,也就是姜鹤白的母亲陈氏,亲自迎了出来。两位夫人在花厅里落座,丫鬟们奉上香茶点心,寒暄了好一阵。 陈氏看着宋夫人身边那个虽然竭力做出乖巧模样,眉眼间却依旧透着一股子烦躁的宋安澜,心中已然明了七八分。 果然,茶过三巡,宋夫人便进入了正题。 她先是叹了口气,满脸都写着一个母亲的慈爱与无奈:“姜家姐姐,不怕你笑话。我们家安澜这孩子,从小被他父亲和我惯坏了,性子野得很。如今婚期将近,她倒好,整日里在家里不是摔东西就是发脾气,说心里憋闷得慌,人都清瘦了一圈。” 陈氏连忙附和:“哎呀,这婚前的小女儿家,心里紧张,都是常有的事。安澜小姐天之骄女,又是许了那样一门好亲事,往后福气大着呢。” “福气不福气的,且得看她自己有没有这个命享。”宋夫人摆了摆手,话锋一转,目光落在了侍立在一旁的李稚京身上,“说来也巧,前几日稚京这孩子来我们府上,陪着安澜说了半日的话,安澜的心情竟好了许多。这丫头回来就跟我念叨,说和稚京妹妹投缘得很,还说……” 宋夫人顿了顿,脸上露出几分踌躇:“还说,想趁着出阁前,去江南散散心。她想着稚京妹妹本就是江南人士,对那边熟悉,想请稚京妹妹陪她同去,也好有个伴。” 此话一出,陈氏的眼睛瞬间就亮了。 去江南?陪宋安澜一起? 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好机会! 李稚京虽是她娘家的侄女,可毕竟是寄人篱下,平日里除了那张脸能看,并无半点用处。如今竟能得宋安澜的青眼,这不就是一根现成的,能攀上宋国公府的藤蔓吗? 她心中狂喜,面上却不动声色,故作为难地蹙了蹙眉:“这……倒也不是不行。只是稚京这孩子身子弱,江南路途遥远,我怕她……” “姜家姐姐尽管放心!”宋夫人立刻接话,将一切都安排得明明白白,“我们在苏州有自己的宅子,也留了管事和一众婆子小厮。此去一路上,车马护卫,一应俱全,绝不会让两个孩子受半点委屈。就当是……让她俩去咱们江南的别院住上一阵子,游游园子,听听曲儿,散散心罢了。”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陈氏哪里还有不应的道理。 她脸上的笑容几乎要咧到耳根去,连连点头:“既如此,那自然是再好不过了!能陪安澜小姐解闷,也是我们稚京的福分。只是这一路上的花销便由我们宋家一力承担!” “姐姐说哪里话,都是一家人,提这个就外道了。”宋夫人笑着打断她,一锤定音。 于是,这桩看似荒唐的江南之行,便在两位各怀心思的当家主母的笑谈中,轻而易举地定了下来。出发的日子,就定在三日后。 宋夫人和宋安澜心满意足地走了。宋安澜临走前,还冲着李稚京挤了挤眼睛,那神情仿佛在说:你看,我搞定了吧。 李稚京垂眸浅笑,温顺依旧。 送走了客人,陈氏拉着李稚京的手,脸上的满意几乎要溢出来。她破天荒地夸了李稚京好几句,又叮嘱她此去江南,定要好好伺候宋安澜,万不可惹她不快。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该知道怎么做。”陈氏拍了拍她的手背,意有所指,“宋家是何等的门楣,你若能与安澜小姐交好,日后……少不了你的好处。” 李稚京低眉顺眼地应着:“是,主母,稚京都记下了。” 夜,深了。 喧嚣了一日的姜府终于归于沉寂。李稚京的院子里,只亮着一盏昏黄的烛火。 她坐在窗前,看着窗外那轮残月,神情淡漠。 她静坐了许久,直到月上中天。 “碧溪。”她轻声唤道。 “小姐,奴婢在。”碧溪从外间走了进来。 李稚京站起身,走到妆台前,从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拿出了一个精致的物什。那是一盏用整块羊脂白玉雕琢而成的灯,灯的形状,是一弯惟妙惟肖的上弦月,月牙的尖角上,还系着一根银色的流苏。 这是那夜,顾元祁留下的东西。 “把这个,”李稚京将月亮灯递给碧溪,声音清冷如水,“挂到院子门口那棵海棠树最高的枝丫上去。” ------------ 第十五章:和顾元祁告别 碧溪的神色有些疑惑,一盏用素白宣纸糊成的圆形灯笼,究竟是哪里来的,平日里怎的从不见小姐用起。 “小姐,这深更半夜的,挂灯笼做什么?” “让你去便去。”李稚京的声音很轻,带着不容置喙的意味。 碧溪不敢再多问,应了声“是”,便提着小灯去了库房。 不多时,一盏散发着柔和微光的“月亮”便被高高挂在了海棠树的枝桠间,在墨色的夜里,像一滴凝固的泪。 李稚京挥退了碧溪,独自一人回到内室。 她没有上床,只是坐在窗边的软榻上,给自己倒了一杯凉茶。 茶水入口,微苦,却压不住心底翻涌起的一丝燥意。 不多时一道极轻的,几乎与夜风融为一体的衣袂破空声,在院中响起。 李稚京的心猛地一跳,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茶杯。 窗户被人从外面用指尖轻轻一推,无声地滑开一道缝隙。一道黑色的身影如鬼魅般闪了进来,没有惊动一片尘埃。 李稚京没有立刻回头,她甚至能感觉到那道沉沉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的背上,带着审视,。 她缓缓放下茶杯,转过身,而是保持着一个侧坐的姿势,从半开的窗格间探出头去,恰好露出她线条最优美的半张侧脸。 月光与灯光交织,为她镀上一层朦胧的光晕,那双清凌凌的眸子在暗夜里,像是受惊的麋鹿,纯净又无辜。 “陛下。”她开口,声音又轻又软,带着几分不确定的惊喜,像个偷偷夜游,却偶遇心上人的林中精灵。 顾元祁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了一下。 他自己都未曾察觉,自那日从姜府离开后,他几乎夜夜都会在子时过后,立在皇城最高的观星台上,遥遥望着姜府的方向。 他等的就是这盏灯,这轮他亲手画下的假月亮。 他以为自己会等上很久,甚至已经做好了她永远不会点亮这盏灯的准备。 可她点了。 今日在御书房批阅奏折时,暗卫来报,说姜府的那棵海棠树上,挂了灯笼。 那一瞬间,他连笔下的朱批都写错了一个字。 之后的时间便过得格外煎熬,他甚至提前沐浴更衣,在镜前站了许久,才换上这身便于夜行的玄色劲装。 他觉得自己有些可笑,身为帝王,竟会因为一个女子的信号而心跳如擂鼓。 他走到她面前,高大的身影将她完全笼罩。 他想问她为何这么久才联系他,想问她这几日过得好不好,可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了一句连他自己都觉得陌生的温言软语:“挂灯笼,可是有事?” 李稚京仰头看着他,男人深邃的眼眸里,映着窗外那盏灯笼的微光,也映着小小的她。她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心口的位置莫名发烫,一股奇异的紧张感顺着四肢百骸蔓延开来。她下意识地抬手捂住胸口,那里正不受控制地狂跳着。 这是怎么了?是那该死的药效,还是…… 顾元祁瞧着李稚京的反应,猛地想起俩人共感的事情。 赶紧用内力将自己的心脏给压了下来。 李稚京冷静下来,垂下眼帘,声音细细的:“臣女……过几日要去一趟江南,不知多久回来,能再见陛下,可这药效霸道,所以今夜……” “去江南?”顾元祁的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 “是,劳烦陛下了。”李稚京的声音越来越低,脸颊也开始不受控制地泛起红晕。 她感觉自己浑身都在发烫,那股被强压下去的药性,似乎被他身上传来的龙涎香一勾,便燎原而起。 顾元祁看着她绯红的脸颊和水汽氤氲的眼眸,喉结滚动了一下。他不再多言,弯腰将她打横抱起,走向了内室的床榻。 和以往一样,拿起那枚盒子里的羊角先生。 帐幔落下,隔绝了窗外的月光。那盏挂在树梢的月亮灯笼,光晕却仿佛穿透了墙壁,在摇曳的床幔上投下晃动的光影,越来越亮,越来越亮…… 许久之后,帐内的动静才渐渐平息。 李稚京出了一身薄汗,发丝黏在鬓边,整个人像从水里捞出来一般,软软地靠在床头。 顾元祁靠坐在床沿,神色已经恢复了惯常的清冷,只是眼底还残留着一丝未褪尽的欲色。他拿起一旁的丝帕,动作算不上温柔,却也细致地为她擦去额角的汗珠。 “去江南做什么?”他开口问。 李稚京缓了口气,才哑着嗓子回话:“不敢欺瞒陛下。宋家姐姐……宋安澜,她婚期将近,心中烦闷。听闻江南苏州的桃溪班,有个叫胧郎的伶人,唱腔一绝,便想去听曲散心。又因臣女是江南人氏,所以邀我一同前往。” 桃溪班?胧郎? 顾元祁心里咯噔一下。 他想起几日前,他让暗卫去查顾挽娴的动向,回报说,那位骄纵的皇妹近来也在频频打探桃溪班的消息。 而那个所谓的名角胧郎……早在半月前,就已经在一次意外中失足落水,死了。 江南路远,消息闭塞,宋安澜她们不知道,倒也正常。 可顾挽娴也在盯着一个已经死了的人,这就绝非巧合了。 他转头看向身侧的李稚京,她半阖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脆弱的阴影,看上去全然不知自己即将踏入一个怎样的漩涡。他心中涌起一股烦躁,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担忧。 “江南不比京城,路上自己当心。”他叮嘱道。 李稚京乖顺地点了点头。 顾元祁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微乱的衣袍,走到门口,却又停住了脚步。他没有回头,声音比夜色还要凉上几分:“还有,别受伤了。” 李稚京微微一愣。 她垂下眼,遮住眸中的冷意,低低地应了一声:“臣女……遵旨。” 窗外传来轻微的破风声,那道黑色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夜色里。 李稚京紧绷的身体终于松懈下来,她长长地舒了口气,倒在柔软的被褥里。 三日后,姜府门前。 宋国公府的马车早已等候在那里,两辆马车,一辆坐人,一辆载物,前后还有十余名护卫随行,排场十足。 ------------ 第十六章:不能喝酒! 陈氏拉着李稚京的手,殷殷切切地叮嘱个没完,脸上的笑意几乎要堆出褶子来。“到了江南,凡事多听安澜小姐的,嘴要甜,手脚要勤快,万不可耍你那娇滴滴的小姐脾气,知道吗?” 李稚京一如既往地温顺点头:“主母放心,稚京都记下了。” 正说着,姜鹤白从府内走了出来。他今日穿着一身鸦青色的常服,身姿依旧挺拔,面色却有些憔悴。他走到近前,目光落在李稚京身上,眼神复杂。这几日,他数次想找她解释那晚的事,可她总能不着痕迹地避开。他送去的伤药和补品,也都被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 “表妹此去江南,路途遥远,一切小心。”他开口,声音有些干涩。 李稚京福了福身,语气疏离得像是在同一个陌生人说话:“多谢表哥关心。” 说完,她便不再看他,由碧溪扶着,径直走向了马车。 姜鹤白伸出手,似乎想拉住她,可指尖只来得及触碰到她衣袖的一角,便被她轻巧地避开。他僵在原地,看着她登上马车,车帘落下,隔绝了他的视线。那抹纤细的身影,就像一缕抓不住的青烟,从他指缝间溜走了。 马车缓缓启动,陈氏还在热情地同宋家的管事寒暄,姜鹤白却觉得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慌。 车厢内,熏着淡淡的兰花香。宋安澜早已等在里面,见她上来,立刻热情地拉着她坐下。“你可算来了,你家那位主母,可真够啰嗦的。”她一边抱怨,一边从手边的食盒里捏了块精致的桂花糕递过去,“尝尝,这是我们家厨子新做的,甜而不腻。” 李稚京接过,小口地吃着,并不搭话。 宋安澜显然也不是真的需要她回应,她就像一只被放出笼子的鸟儿,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从抱怨她那个素未谋面的未婚夫是个只知之乎者也的酸腐书生,说到京城里哪家新开的胭脂铺子,又说到她那匹刚得了没多久的汗血宝马。 李稚京安静地听着,偶尔应和一两句,目光却透过车窗的缝隙,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景物。京城的繁华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郊外连绵的青山。 她知道,宋安澜的热情之下,藏着的是即将见到“心上人”的雀跃与焦急。而这份雀跃,注定要落空。她更好奇的是,当宋安澜发现自己千里迢迢赶来要见的“胧郎”早已是一具枯骨时,会是怎样的表情。而那个设下这个局的人,又想利用宋安澜这颗棋子,在江南做什么? 车队行了半日,在午时左右,抵达了一处官道旁的驿站。 驿站里人声鼎沸,南来北往的客商、江湖人士、赶考的书生混坐一堂,很是热闹。宋安澜的护卫在二楼清出了一间雅间,两人刚一落座,店小二就满脸堆笑地进来,麻利地报着菜名。 “……再给二位小姐上一壶咱们这儿的青梅酒如何?自家酿的,酸甜爽口,最是解乏!”店小二热情地推荐道。 话音刚落,车上还言笑晏晏的两个人,脸色齐齐一变。 “不必了!” “不要酒!” 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脱口而出,声音又急又快,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惊惶。 空气瞬间凝固了。 店小二被这阵仗吓了一跳,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李稚京和宋安澜面面相觑,一时之间,气愤有些尴尬。 那日寿宴上的药,俩人都中了。 这药最忌酒,一旦饮酒,药效便会加倍发作,届时神仙难救。 李稚京最先反应过来,她轻咳一声,对那小二温言道:“我们不善饮酒,换一壶上好的龙井来吧。” “对对对,喝茶,喝茶好。”宋安澜也连忙附和,脸上的表情有些不自然。 店小二如蒙大赦,忙不迭地退了出去。 雅间里只剩下她们二人,气氛一时有些微妙。先前那股热络劲儿消失得无影无踪。宋安澜拿起茶杯喝了口水,眼神飘忽,就是不看李稚京。 还是李稚京先开了口,她像是随口一提,语气轻松:“说起来,宋姐姐似乎也不喜饮酒?” 宋安澜的肩膀几不可见地僵了一下,随即干笑两声:“啊……是啊,喝了酒容易头疼。你……你也是?” “嗯,”李稚京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眸中的神色,“我酒量浅,一喝就容易…难受。” 想起和顾元祁的荒唐,她特意在“难受”两个字上,放轻了语气。 李稚京夹了一筷子清炒笋尖到她碗里:“姐姐快尝尝这个,很鲜嫩。赶了半天路,想必也饿了。” 一个台阶递了过来,宋安澜立刻顺着下了。 她埋头吃着菜,心中却是五味杂陈。这个看似柔弱可欺的姜家表小姐,似乎并不像她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 一顿饭,在这样古怪的氛围中吃完。 车队一路向南,晓行夜宿,倒也平顺。 过了淮水,沿途的景致便彻底换了模样。北方的苍茫辽阔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水网密布,杨柳依依。 空气里都带着一股湿润温软的水汽,连带着宋安澜那风风火火的性子,似乎都被磨得柔和了几分。 “……你是不知道,我娘说,太后最近身子不大好,脾气也越发古怪了。前儿个还为了只猫,罚了身边一个跟了她十几年的老嬷嬷。”宋安澜一边剥着橘子,一边压低了声音说。 李稚京垂眸拨弄着茶碗里的浮叶,状似无意地问:“哦?宫里的猫也金贵,竟能惹得太后动怒?” “谁说不是呢。不过我听我爹说,太后哪里是气那只猫,分明是气陛下。”宋安澜将一瓣橘子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道,“陛下最近也不知怎么了,像是变了个人。以前还算听太后的话,如今却处处跟太后拧着来。前几日为了削减后宫用度的事,母子俩在慈宁宫里吵了一架,不欢而散。你说,这母子之间,有什么隔夜仇呢?” 李稚京的心微微一动。顾元祁在和太后对着干?是因为宋国公寿宴那晚的事吗?他这是在为自己出气,还是在借机收拢他自己的权力? ------------ 第十七章:怎么瞧不见胧郎呢? 此刻,那辆马车正缓缓驶入江南地界。 车窗帘子被一只素手掀开一角,露出宋安澜那张带着几分不耐与兴奋的脸。 “这江南就是不一样,连风都是软的。” 她深吸一口气,空气里混着水汽、花香与不知名食物的甜香,与京城那干燥凛冽的空气截然不同。 李稚京顺着她的目光望出去,眼中映出的是一幅流动的江南繁景图。 与京城的庄严肃穆不同,这里的一切都显得鲜活而灵动。 宽阔的运河上,乌篷船来往如织,船娘立在船头,摇着橹,口中哼着婉转的吴侬软语小调。河道两岸是密密匝匝的民居,白墙黛瓦,飞檐翘角,家家户户的窗台上都探出几枝鲜嫩的绿植或是盛放的繁花。 街道上,行人摩肩接踵,穿着打扮也比京城人士来得更为大胆鲜亮,女子们多着色彩明快的衫裙,头上簪着珠花翠绕,男子们则手持折扇,步履悠闲。 空气里飘荡着各种小吃的香气,桂花糕的甜糯,熏鱼的咸鲜,还有新出炉的蟹壳黄那勾人的油香,混杂在一起,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人的魂都勾了去。 “总算是到了。” 宋安澜放下帘子,整个人都有些坐不住了,“稚京,我们别耽搁,直接去桃溪班旁边寻个客栈住下,我得……我得先去瞧瞧。” 她口中的“瞧瞧”,带着一股子急不可耐的雀跃,仿佛那“胧郎”是什么绝世珍宝,晚一刻看到都是莫大的损失。 李稚京柔声劝道:“姐姐,我们赶了这许久的路,车马劳顿,不若先寻个清静的客栈好生歇息一晚,明日再去也不迟。那桃溪班就在那里,又跑不了。” “不行!”宋安澜想也不想便拒绝了,她抓着李稚京的手,语气里带着几分撒娇的意味,“好妹妹,你就依我一次。我这心里跟长了草似的,今夜若是不见着他,我怕是觉都睡不安稳。我们就把客栈定在桃溪班旁边,离得近,我去看一眼就回来,绝不耽误你歇息。” 李稚京看着她那副模样,心中冷笑,面上却只能露出为难又无奈的神情,轻轻点了点头。 马车很快在戏楼林立的一条街上停下,她们选了最大的一间名为“枕水居”的客栈,正对着桃溪班的后门。 安顿好行李,宋安澜便一刻也等不得,拉着李稚京就往对面的戏楼里钻。 此时虽不是晚场,但桃溪班里依旧坐了七八成的客人。 楼下大堂里,瓜子壳与茶水点心的香气混杂在一起,伴随着看客们压低了声音的交谈,嗡嗡作响,热闹非凡。 两人在二楼寻了个视野绝佳的雅间坐下,伙计很快送上新沏的碧螺春和几碟精致的茶点。 宋安澜哪里有心思喝茶,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楼下的戏台。 台上正在演的是一出《牡丹亭》,正演到“游园惊梦”一折。那扮演柳梦梅的书生,一袭青衫,面如冠玉,眉眼间带着几分江南文人特有的温润与忧郁。 他手持柳枝,步履款款,一开口,唱腔清越悠扬,顾盼之间,眼波流转,竟是说不出的风流蕴藉。 宋安澜一下子就看痴了。 她捏起一颗饱满的瓜子,磕开,却忘了吃,只怔怔地看着台上那人,嘴里喃喃自语:“乖乖……这可真是……难怪话本里那些千金小姐,一见了书生就跟丢了魂似的,非要跟着私奔。若天下的书生都长成这副模样,别说私奔,就是让他把我卖了,我都心甘情愿。” 她说完,自己先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转头对李稚京道:“你说是不是,妹妹?这小书生长得可真俊。” 李稚京浅浅啜了口茶,目光落在台上那书生脸上,唇边漾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是啊。”她轻声应着,随即话锋一转,声音里带上几分恰到好处的追忆与向往,“这般风采,在桃溪班里也只能算中上之姿。姐姐你是没见过,这桃溪班真正的台柱,那位名叫‘胧郎’的角儿。” 她故意顿了顿,见宋安澜果然被勾起了全部的好奇心,一双杏眼亮晶晶地看着自己,才慢悠悠地继续说下去:“我前些年随父亲来江南时,有幸远远瞧过他一眼。那当真是……怎么说呢?”李稚京蹙起眉头,做出一副搜肠刮肚也寻不到合适词语来形容的模样,“台上的书生是温润如玉,那胧郎便是天上明月。不,明月尚有阴晴圆缺,他却是完美的。他站在那里,不唱不动,周遭的一切都黯然失色。那张脸,像是神仙亲手捏出来的,多一分则艳,少一分则淡,美得不似凡人,让人看一眼,便觉得连呼吸都是对他的亵渎。” 这番话说得宋安澜心头更是火烧火燎,她一把抓住李稚京的手臂,声音都急了:“那他……他在哪儿呢?怎么今日台上不是他?” 李稚京故作为难地环顾四周,目光在戏楼里逡巡了一圈,最后轻轻摇了摇头,脸上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失望。“奇怪,今日并未瞧见他的身影。按理说,这般日场,他也该出来亮个相才是。” 宋安澜的耐心彻底告罄。她哪里还坐得住,猛地站起身,对着雅间外头便是一声清喝:“来人!把你们这儿的班主给我叫过来!”她那久居上位的气势一拿出来,与这江南水乡的温软格格不入,却也无人敢慢待。 很快,一个穿着绸衫,身形微胖,脸上堆着精明笑意的中年男人便一路小跑着上了楼,一进雅间便拱手作揖:“不知是哪位贵客传唤小的?” 宋安澜下巴一抬,开门见山:“我问你,你们班子的胧郎呢?怎么今日不见他上台?快些叫他出来,本小姐有赏!” 班主脸上的笑容在听到“胧郎”二字时,瞬间僵住,像是被人当头泼了一盆冰水,连带着眼角眉梢那点精明的神采都凝固了。 雅间里的空气仿佛也在这一刻变得滞重起来,先前那股子看戏的闲适与热闹荡然无存。 他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勉强又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躬着身子,声音都低了八度:“这位小姐……您……您是说胧郎?” ------------ 第十八章:听说,是被人害死的呢 “废话!”宋安澜最不耐烦这种支支吾吾的做派,秀眉一蹙,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几分火气,“不是他还能是谁?赶紧的,别在这儿磨磨蹭蹭,耽误本小姐的功夫。” 班主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他偷偷抬眼觑了觑宋安澜,又看了看旁边端坐着、一脸关切的李稚京,嘴唇哆嗦了半天,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句带着颤音的话来:“小姐……您有所不知……胧郎他……他已经不在了。” “不在了?”宋安澜没反应过来,只当是人不在戏班,“是告假了还是回乡了?去了哪里,你且说个地址,我自会派人去寻。” “不……不是……”班主“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声音里带上了哭腔,“小姐,是真的不在了!人……人没了!月前,他……他失足楼上摔下来,当场就……就没了!” “什么?!” 宋安澜惊得手里的茶杯都险些没拿稳,茶水晃出来,湿了她的裙角。 她瞪大了眼睛,满脸都是难以置信的神情。怎么会?她千里迢迢,满心欢喜地赶来,要见的人,竟然已经是一具枯骨了? 这荒唐的消息像一记重锤,砸得她头晕目眩。 李稚京也适时地表现出了震惊,她“呀”了一声,连忙起身扶住摇摇欲坠的宋安澜,一双美目里蓄满了水汽,转向那班主,声音急切地问:“怎么会出这样的事?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会失足坠楼?班主,你快仔细说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她的震惊与关切演得天衣无缝,那份急切仿佛是为了一位故友的惨死而悲痛。 班主被她这一问,仿佛找到了宣泄口,连忙竹筒倒豆子一般地说了起来:“唉,说起来都是命啊!那日,胧郎应了几位友人的邀约,听说是喝得尽兴,到了丑时,胧郎说有些乏了,便独自回了楼上的客房歇息。他的那几位朋友,便在楼下继续行酒令,玩到了天亮。谁知……谁知等他们散席下楼的时候,才发现……发现胧郎就摔在楼下的青石板路上,身子都僵了……” 班主说到这里,不住地用袖子抹着眼泪,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真是可惜了那么个人儿,我们桃溪班的顶梁柱啊!就这么没了!” 宋安澜怔怔地坐在那里,脑子里一片空白。 她想象过无数次与那位“天上明月”见面的场景,却唯独没有想过会是这样一种天人永隔的结局。 巨大的失落感攫住了她,让她一时说不出话来。 李稚京扶着宋安澜,目光却紧紧锁定着那班主,一连串的问题脱口而出,又快又急,像是一阵密集的骤雨,砸得班主抬不起头来。 “是同谁一起喝的酒?那些友人都是什么身份?是在客栈还是在哪位友人家中?喝的是什么酒,又喝了多少?席间可有人劝酒?可有人逼迫?胧郎的酒量如何,平日里可有醉酒失态的先例?他回房之后,到被发现坠楼,中间隔了多久?就没有人听到一点动静吗?守夜的人呢?” 她这一连串的问题,问得又细又刁钻,完全不像一个初闻噩耗的闺阁女子,倒像个经验老到的刑部老吏。 班主被她问得一愣一愣的,张口结舌,半天答不上来。 他只是个戏班班主,哪里知道得这般详细。他擦了擦汗,支支吾吾地道:“这……这位小姐,小的哪里清楚这些。只知道官府当天就来了人,仵作也验了尸,说是醉酒失足,意外身亡。文书都下来了,案子当天就结了,知味楼也早就重新开张了。这事……这事在咱们江南,满城皆知啊。” “一天就结案?”李稚京敏锐地抓住了关键,她追问道,“仵作验尸,总该有详细的记录吧?那些所谓的‘友人’,官府可曾一一盘问?这案子结得也未免太快了些!” 班主被她逼得冷汗直流,连连摆手:“哎哟我的好小姐,这官府的事情,我们这些平头百姓哪里敢多问啊。官府说是意外,那就是意外。小的……小的还得去前头招呼客人,就不打扰二位小姐了!” 他说完,也顾不上礼数了,连滚带爬地逃出了雅间,仿佛身后有恶鬼在追。 雅间里,死一般的寂静。 宋安澜长长地叹了口气,那股子初来乍到的兴奋劲儿彻底被浇灭了。 她有些意兴阑珊地靠在椅背上,“真是可惜了,本以为能见着个神仙似的人物,没想到却是个短命鬼。” 她的语气里,惋惜是有的,但更多的却是对自己白跑一趟的失望。 对于胧郎的死,她并没有太多的感同身受,那个人对她而言,只是一个存在于想象中的美丽符号,如今符号碎了,她只是觉得扫兴。 她的目光又不自觉地飘向了楼下的戏台。 那扮演柳梦梅的书生,又换了一身行头,正在唱另一折。 依旧是那般风姿楚楚,惹人怜爱。宋安澜的心思,很快又被这活生生的、触手可及的俊俏郎君给吸引了过去。 李稚京将她神情的变化尽收眼底,心中暗暗叹了口气。 看来,单凭一个死讯,还不足以撼动宋安澜这颗被富贵荣华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心。 她对旁人的生死太过漠然,要想让她成为自己手中的利剑,还必须再给她一些更直接、更强烈的冲击。 两人在桃溪班又坐了一阵,直到日头偏西,宋安澜才算过足了戏瘾,恋恋不舍地起了身。 回枕水居的路上,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街道两旁的灯笼一盏盏亮起,将行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李稚京看似随意地走着,眼角的余光却始终留意着周遭。 当她们路过一个茶馆时,里面传来几个茶客压低了声音的议论。 “听说了吗?桃溪班那个胧郎,死得蹊跷啊!” “可不是嘛!官府说是醉酒失足,谁信啊?知味楼三楼的窗台那么高,喝多了酒的人腿都软了,哪有力气爬上去再掉下来?” “我听说啊,是被人给害了!那天跟他一起喝酒的,可都不是一般人,据说是京里来的贵公子!” ------------ 第十九章:给我喊七个来,我有的是钱 “还听说这胧郎平日里根本就不会喝酒,那日,喝的就不是酒,是被有心之人给害了!” 声音不大,却像一根根细小的针,精准地刺入宋安澜的耳朵里。她脚步一顿,脸色微微变了。 夜色渐浓,江南水乡的夜晚不似京城那般寂静,水面上依旧有画舫的丝竹声远远传来,混杂着小贩的叫卖声,构成一幅喧闹而靡丽的夜景。 可这些声音传入宋安澜的耳中,却平添了几分说不出的诡异。 方才在茶馆外听到的那几句议论,像是投入她心湖的石子,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她本已将胧郎之死抛在脑后,此刻那些话语却又将这桩事重新翻了出来,还蒙上了一层阴谋与血腥的色彩。 李稚京察觉到她的异样,关切地问道:“姐姐,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没……没什么。”宋安澜摇了摇头,强作镇定,可脚下的步子却快了几分,只想赶紧回到客栈。 然而,李稚京早已布下了天罗地网,又岂会让她轻易逃脱。 拐过一个街角,两个挑着担子的货郎正凑在一起窃窃私语,他们的声音不大,却刚好能让路过的人听个清楚。 “……真的假的?被关了好几天?” “千真万确!我表舅的儿子的同窗,就在知味楼当杂役,亲眼看见的!说胧郎根本不是去赴宴,是被人给诓了去,直接就锁在了三楼的房间里,好几天都没给饭吃!” “我的天爷!这是有什么深仇大恨啊?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人就从楼上‘掉’下来了呗!那日根本就没什么友人聚会,都是做给外人看的!听说胧郎被打得浑身是伤,是实在受不住了,自己跳下去寻个解脱的!” 这番话比刚才茶馆里的议论更加骇人听闻,简直就是一个活生生的酷刑惨剧。 宋安澜的脸色“唰”地一下白了,她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后背的汗毛都一根根竖了起来。她下意识地抓紧了李稚京的手臂,手心冰凉。 “胡说八道……光天化日之下,怎么会有这种事……”她喃喃自语,像是在说服自己。 李稚京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柔声安慰:“姐姐别怕,这些不过是街头巷尾的无稽之谈,当不得真。我们快些回去吧。” 可越是往前走,类似的流言就越多。 有说胧郎是得罪了某位权贵,被人家玩腻了之后杀人灭口;有说他是因为知道了某个惊天秘密,才被推下楼伪装成意外;更有甚者,说得神乎其神,称胧郎的冤魂不散,每晚三更时分都会在知味楼顶徘徊,寻找害死他的仇人。 这些七嘴八舌、真假难辨的猜测,像无数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宋安澜的喉咙。 她从小到大,接触的都是上流社会的风花雪月、勾心斗角,何曾听过这般血淋淋的市井奇闻。 她只觉得周遭的空气都变得阴冷起来,那些亮着灯笼的店铺,此刻看起来也像是张着嘴的怪兽,巷子深处吹来的夜风,呜呜作响,如同鬼魅的哭泣。 好不容易回到了枕水居的房间,宋安澜一进门就瘫坐在了椅子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脸色依旧苍白如纸。丫鬟送上来的热茶,她端在手里,也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李稚京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模样,知道火候已经差不多了。 她慢条斯理地为自己斟了一杯茶,状似不经意地开口,语气里带着几分打趣的意味:“姐姐这是怎么了?瞧你这胆子,比兔子还小。方才在戏楼里,不还说愿意为了那俏书生,连命都不要么?怎么这会儿听了些闲话,就吓成这样了?” 宋安澜被她一说,脸上有些挂不住,但心里的恐惧却是实打实的。 她勉强笑了笑:“你……你别取笑我。我就是……就是觉得有些瘆得慌。这房间也冷飕飕的,一个人住,我怕是睡不着了。” 李稚京放下茶杯,走到她身边,促狭地眨了眨眼睛,压低声音道:“既然姐姐这么害怕,要不……我替姐姐想个法子?” “什么法子?”宋安澜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李稚京凑到她耳边,吐气如兰,声音里满是戏谑:“你不是瞧上了桃溪班那个演书生的角儿吗?他叫什么来着?哦,好像是叫玉官。你这么怕,不如干脆派人去请他来,陪你说说话,解解闷。有那么个俊俏郎君陪着,保管你什么鬼啊神啊的,都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她本是一句玩笑话,意在调侃宋安澜的“好色”之心。 谁知,宋安澜听了这话,原本涣散的眼神猛地一亮,像是被一道惊雷劈中了脑子,瞬间醍醐灌顶,豁然开朗! 对啊! 她怕什么? 她有钱有势,在这江南地界,还有什么事是她办不到的? 胧郎死了是可惜,可这世上好看的男人又不止他一个! 眼前就有个活生生的玉官,温润可人,不比一个已经化为枯骨的死人强百倍? 她今夜正是心神不宁的时候,若是有这么个解语花在旁陪着,抚琴唱曲,红袖添香,那该是何等的惬意! 恐惧和烦闷瞬间被这个大胆而刺激的想法冲得一干二净。 宋安澜猛地一拍桌子,整个人都重新焕发了神采,那股子属于国公府大小姐的骄纵与豪气又回来了。 “说得对!我怎么就没想到呢!”她兴奋地站起身,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越想越觉得这个主意妙不可言,“一个玉官怎么够?万一他性子闷,岂不是更无趣?要请就多请几个!” 她当即冲着门外大喊一声:“来人!” 守在门外的贴身护卫立刻推门而入:“小姐有何吩咐?” 宋安澜从随身的荷包里掏出一张百两的金票,直接拍在护卫手里,下巴一扬,豪气干云地发号施令:“你,立刻去对面的桃溪班!就说本小姐今夜心情烦闷,要请他们班子里的角儿过来唱曲解闷。把这个给他们班主,让他把班子里长得最俊的七个人都给我送过来!特别是今天下午在台上演柳梦梅的那个玉官,一定要来!若是少了一个,或是晚了一刻,我唯你是问!” 护卫捏着那张沉甸甸的金票,愣了一下,但还是立刻躬身领命:“是,小姐!属下这就去办!” ------------ 第二十章:竟意外喝了酒 不多时,环佩叮当,香风阵阵,七个身着各色锦袍的俊俏郎君鱼贯而入。 为首的正是那玉官,依旧是戏台上温润如玉的模样,身后跟着的几个,亦是各有风姿,或清秀,或明朗,或带着几分邪气,齐刷刷地立在宋安澜面前,躬身行礼。 “奴等见过小姐。” 宋安澜哪里见过这等阵仗,一双眼睛都看直了,方才因胧郎之事而起的恐惧与阴霾一扫而空,只剩下满心的欢喜与新奇。 她一把拉住离自己最近的一个郎君,从头到脚细细打量,口中不住地赞叹:“江南真是好地方,真是好地方啊!” 那几个郎君见她豪爽,也不拘谨,得了示意便围了上来。 这个替她斟酒,那个为她布菜,还有两个蹲在她身侧,力道适中地捶着腿,捏着肩。玉官则坐在一旁,抱起琵琶,信手拨弹,一曲《春江花月夜》便如流水般淌了出来。 宋安澜被伺候得通体舒泰,整个人都快飘起来了,哪里还记得什么冤魂厉鬼。 李稚京在一旁看得好笑,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慢悠悠地开口打趣:“姐姐如今可还怕了?有这么多位郎君陪着,想来那胧郎的冤魂,也不敢近身了吧。” 她声音不大,却清晰地落入每个人耳中。 原本其乐融融的气氛瞬间一滞。 宋安澜脸颊微红,有些尴尬地嗔了她一眼。 而那七个郎君,脸上的笑容却齐齐僵住,有几个甚至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眼神躲闪,一片煞白。 这反应太过明显,李稚京心中一动,放下了茶杯,故作不解地问:“怎么了?是我说错了什么话吗?” 几个郎君对视一眼,纷纷摇头,谁也不敢先开口。 李稚京笑了笑,从袖中摸出一锭沉甸甸的金子,随手放在桌上,金光在烛火下格外晃眼。“几位不必紧张,我与宋姐姐不过是好奇罢了。方才在街上听了些关于胧郎的传闻,说他是被人害死的,我家姐姐胆子小,这才吓着了。若是几位能说些我们不知道的,也好让我家姐姐安心。这锭金子,便算是我请几位喝茶的茶钱。” 金子的诱惑是巨大的。几个郎君的呼吸都重了几分。 沉默片刻,一个名唤清风的郎君最先开了口,他叹了口气,声音里满是惋惜:“不瞒二位小姐,胧郎平日里,真真是个水晶琉璃般的人物。待人接物,温和有礼,从未与人红过脸。可他……他就是性子太傲,是个戏痴。我们这一行,陪客人应酬吃酒是常事,可他偏不,说自己的嗓子是唱戏的,不是用来陪酒的。” “是啊,”另一个叫明月的郎君接过话头,眉宇间带着一丝愤懑,“他就是太清高,才一直没什么起色。好不容易凭着《牡丹亭》的书生一角,眼看着就要出头了,却偏偏……唉!” 他顿了顿,压低了声音,凑近了些,“出事那天,我还碰见他了。他与我说,要去赴一个京城大官儿的约。我瞧他脸色很差,整个人都恹恹的,便劝他想开些,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我们这行,就是这个命。谁知他只是苦笑了一下,什么也没说就走了。再听到他的消息,就是……就是他从知味楼上掉下来的死讯了。” 说到这里,几个郎君的眼圈都有些泛红。 宋安澜听得入了神,紧张地追问:“那……那日赴宴的都有谁?官府没查吗?” 玉官抱着琵琶,幽幽地叹了口气:“官府怎么会查。听说那日的客人,身份都尊贵得很,消息被压得滴水不漏,谁敢去查?我们私下里都说,胧郎绝不是意外。知味楼三楼的栏杆那么高,他平日里又从不贪杯,怎会失足?多半是……多半是不肯屈从,才被逼死的。” “屈从?屈从谁?”宋安澜的好奇心彻底被勾了起来。 “还能有谁,”清风撇了撇嘴,眼中闪过一丝不屑与恐惧,“听说是那位从京城来的娇客,一位小姐。那小姐不知从哪儿瞧上了胧郎,非要他作陪。可胧郎那性子,哪里肯依。听说那小姐恼羞成怒,还叫了好些个小姐妹一同折辱他……换做是我,我也不从!” “不止呢,”另一个小郎君补充道,“我听知味楼的伙计说,胧郎掉下来的那扇窗户,窗棂上全是挣扎的指甲印子,木头都被抠出了深深的划痕,看着就瘆人!”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将那晚的惨状描绘得愈发惊悚可怖。宋安澜的脸又白了,端着酒杯的手抖个不停,仿佛那窗棂上的血痕就在眼前。 李稚京见状,知道目的已经达到,便笑着打断了他们:“好了好了,越说越玄乎了。大好的夜晚,说这些做什么,平白扰了兴致。来,喝酒,喝酒!” 她举起酒杯,示意众人。 几个郎君得了金子,又见李稚京打圆场,便也顺势停下了话头,重新堆起笑脸,劝起酒来。 李稚京心中却在飞速盘算着。 京城来的小姐,身份尊贵,行事张扬……还能有谁?顾挽娴身边的女官沈月华! 她正想着,下意识地端起手边的酒杯,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液滑入喉咙,一股奇异的热流瞬间窜入四肢百骸。 她心中一凛,糟了! 她方才只顾着套话,竟忘了自己……不能饮酒! 再去看宋安澜,早已是玉面绯红,眼神迷离,不知喝了多少杯下肚,此刻正抱着一个郎君的胳膊,咯咯地笑个不停,显然是药效发作了。 不行,必须尽快离开这里! 她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她也中了药。 李稚京强压下体内翻涌的热意,站起身,对宋安澜道:“姐姐,我有些头晕,想先回房歇息了。这些郎君就留在这里陪你,你玩得尽兴。” 宋安澜醉眼朦胧地挥了挥手,口齿不清地应了声。 李稚京不敢再多待,转身快步走出了房间。她没有回自己的屋子,而是径直下了楼,朝着夜色中的知味楼走去。 一来是清醒清醒酒意,而来她要去亲眼看看,那扇窗户,那道栏杆。 夜色如墨,将知味楼的轮廓勾勒得像一头蛰伏的巨兽。 ------------ 第二十一章:着痕迹……绝不是意外 白日里的喧嚣早已散尽,只剩下几盏孤零零的灯笼在檐下摇曳,光影幢幢,将门前青石板上的暗色污渍照得格外清晰,仿佛还能嗅到那日溅落的血腥气。 李稚京裹紧了身上的披风,体内那股燥热却丝毫未减,反而像藤蔓一般,缠绕着她的四肢百骸,让她每走一步都觉得双腿发软。 她咬着舌尖,用刺痛来维持清醒。 知味楼早已打烊,后门虚掩着,想来是伙计偷懒,忘了上锁。李稚京心中一喜,侧身闪了进去。 楼内一片漆黑,空气中弥漫着酒菜的残余味道,混杂着一股陈旧木料的霉味。她凭着记忆,摸索着上了三楼。 胧郎出事的房间,是视野最好的“望江月”。 房门没有锁,轻轻一推便开了,发出一声“吱呀”的呻吟,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月光从大开的窗户倾泻而入,在地板上投下一片清冷的银辉。 李稚京走到窗边,夜风夹杂着江水的湿气扑面而来,让她滚烫的脸颊感到一丝凉意。 她扶着窗框,仔细地观察着。 窗棂果然如那小郎君所说,留下了几道极深的划痕。那痕迹很新,边缘还带着木刺的毛边,像是有人在极度的恐惧与绝望中,用尽全身力气抓挠而成。 指印的方向,是从外向内,仿佛是想拼命爬回来,却最终无力地滑了下去。 李稚京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那几道刻痕,仿佛能感受到胧郎当时彻骨的冰冷与不甘。 这绝不是失足。 她又看向窗外的栏杆。 栏杆很高,几乎到了她胸口的位置,除非是刻意攀爬,否则一个神志清醒的人,绝不可能轻易翻越。 她试着模拟当时的情景。一个人被逼到窗边,背后是虎视眈眈的恶人,身前是万丈深渊。他挣扎着,想要抓住最后一线生机,却被人狠狠地推了下去…… 李稚京越想,心头越是发冷。 体内那股邪火却烧得越来越旺,几乎要将她的理智焚烧殆尽。 她觉得口干舌燥,眼前阵阵发黑,扶着窗框的手也开始微微颤抖。 不行,得赶紧离开这里。 她刚一转身,一股凌厉的劲风便从身后袭来! 李稚京心中警铃大作,几乎是凭着本能向旁边地上一滚。 “嗤啦”一声,她右臂的衣袖被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火辣辣的疼痛瞬间传来。一道血线渗出,染红了月白色的布料。 她顾不得疼痛,抬头看去。 只见一个黑衣人手持匕首,如鬼魅般立在门口,浑身散发着森然的杀气。他蒙着面,只露出一双毫无感情的眼睛,像是在看一个死物。 那人见一击未中,没有丝毫迟疑,手腕一翻,匕首化作一道寒光,再次朝她心口刺来! 刀刀致命! 李稚“京”疼得倒吸一口凉气,身体的剧痛反而让她混乱的头脑清醒了几分。她知道自己绝不是这人的对手,硬拼只有死路一条。 电光火石之间,她抓起身边的一张圆凳,用尽全力朝黑衣人砸了过去! 黑衣人侧身避开,圆凳“哐当”一声砸在墙上,四分五裂。 就是这个空隙! 李稚京连滚带爬地冲出房门,朝着楼梯的方向狂奔。 身后的脚步声如影随形,带着死亡的压迫感。她不敢回头,只能拼命地跑。体内的药效与失血的眩晕感交织在一起,让她脚下踉跄,有好几次都险些摔倒。 到了楼梯口,她想也不想地就往下冲。 黑衣人速度更快,几个起落便追到了她身后。冰冷的刀锋几乎已经贴上了她的后颈! 李稚京心中一片冰凉,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接近。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更快的黑影从一楼破风而上,带起一阵凌厉的罡风。 “铛!” 一声清脆的金铁交鸣之声在寂静的楼道里炸响,火星四溅。 那柄即将割断她喉咙的匕首,被一柄凭空出现的长剑稳稳架住。 李稚京脚下一软,整个人顺着楼梯滚了下去,最后重重地摔在了一楼的地板上。 她顾不得浑身的疼痛,挣扎着抬起头。 月光下,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挡在她与黑衣人之间,手中的长剑在夜色中泛着幽冷的光芒。 那身形,那气息…… 是顾元祁! 他怎么会在这里? 楼梯上的对峙不过瞬息之间。 那黑衣人显然没料到会半路杀出个程咬金,眼中闪过一丝惊诧,随即手腕发力,试图挣脱长剑的钳制。 顾元祁却纹丝不动,手臂一沉,长剑带着万钧之力压了下去。黑衣人只觉一股无可匹敌的巨力传来,虎口剧痛,手中的匕首竟“当啷”一声脱手飞出,钉入了旁边的木柱之中,兀自嗡嗡作响。 黑衣人眼中第一次露出了骇然之色。他毫不恋战,借着手腕被震开的力道,身形如一只夜枭般向后急退,撞破二楼的窗户,瞬间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顾元祁没有去追。 他收剑回鞘,转身,一步一步走下楼梯。每一步都踩得很重,仿佛在宣泄着胸中的怒火。 李稚京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可浑身都像散了架一样疼,右臂的伤口更是血流不止,将她身下的地板都染红了一小片。体内的药力在肾上腺素退去后,以更加凶猛的姿态反扑上来,让她眼前的一切都开始扭曲、重影。 她只能看到一双绣着金线的皂靴停在了自己面前。 随即,一道阴影将她完全笼罩。 “李稚京。” 顾元祁的声音冷得像冰,没有一丝温度,却又带着压抑不住的暴怒,“谁给你的胆子,一个人跑到这种地方来?” 李稚京抬起头,视线模糊中,只能勉强看清他紧绷的下颌线和抿成一条直线的薄唇。属于帝王的龙涎香,混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血腥气,钻入她的鼻腔。 她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喉咙里却只能发出一阵破碎的呜咽。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不知是疼的,还是怕的。 顾元祁看着她这副凄惨的模样,胸中的怒火仿佛被一盆冷水浇下,只剩下焦躁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心疼。 他蹲下身,一把将她从地上打横抱起。 ------------ 第二十二章:怎么会一样的伤…… 顾元祁的怀抱很暖,像一团烧得正旺的烈火,轻易就将李稚京方才被夜风吹散的几分清明,重新烘得醺醺然。 她整个人都软了下来,像一截失了筋骨的藤蔓,迷迷糊糊地攀附着他坚实的胸膛,手指无意识地抓紧了他前襟的衣料。 隔壁院落里,宋安澜的欢声笑语穿透了薄薄的墙壁,丝竹之声夹杂着男人们的奉承与女子的娇嗔,像一锅煮沸了的红尘俗事,热闹又靡乱。 顾元祁的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结。他抱着怀里这只烫手的小兔子,快步穿过挂着廉价灯笼的走廊,一脚踹开了李稚京的房门。 “砰”的一声,门板撞在墙上,震落了些许灰尘。 他将她轻轻放在床榻上,那份柔软的触感刚一脱离,李稚京脑中最后一丝理智便挣扎着回笼。 她几乎是弹坐起来,双手护在胸前,向后缩去,声音因着药力的蒸腾而沙哑不堪,却带着不容错辨的决绝。 “陛下……男女有别,请您自重。” “自重?”顾元祁站在床边,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沉沉的阴影,他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胸膛起伏,压抑的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 他俯身,双手撑在她身侧,将她完全困在了自己的气息里,“你想就这么烧死在这里,给朕留一具全尸,让你那表哥为你风光大葬么?” 他的话像淬了冰的刀子,刺得李稚京一个激灵。 她抬起泪水涟涟的眸子,视线却无意中落在了他撑在床沿的右臂上。 那里的玄色衣袖,同样被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皮肉翻卷,血迹已经半干,伤口的形状与位置,竟与她右臂上那道火辣辣的伤口……别无二致。 她的大脑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砸了一下,嗡嗡作响。 所有的慌乱、恐惧和情欲,都在这一刻被这个诡异的发现冲得七零八落。 “你的手……”她喃喃出声,指着他的伤口,声音里满是匪夷所思。 顾元祁顺着她的视线看了一眼,神色没有丝毫变化,语气冰冷地解释:“追那个刺客时,被他的同伙划伤了。” “同伙?”李稚京的直觉告诉她,事情没有这么简单。这太巧了,巧得像是一个精心设计好的谎言,“为何……伤口会一模一样?” 她话音刚落,一股尖锐的刺痛猛地从自己的右臂传来,疼得她“嘶”地倒吸一口凉气。 与此同时,顾元祁高大的身躯也几不可察地一僵,他只觉得自己的右臂仿佛被无形的刀刃又割了一遍,那股尖锐的痛楚沿着经脉直冲天灵盖。 这诡异的感觉…… 他猛地攥住李稚京的手腕,试图让她分心。 可就在他指尖触碰到她肌肤的瞬间,一股同样的、被禁锢的痛感,竟反向传递回他自己的手腕。 而李稚京也浑身一颤,她感觉自己的手腕像是被铁钳夹住,痛得钻心,可抬眼看去,他分明没有用多大的力气。 李稚京还想说些什么,顾元祁猛地低下头,用自己的唇,狠狠堵住了那两片还在喃喃追问的柔软唇瓣。 他撬开她的齿关,攻城略地,将她所有未尽的疑问和惊喘尽数吞入腹中。 直到怀里的人彻底失了力气,软成一滩春水,他才微微拉开距离,额头抵着她的,灼热的呼吸交缠在一起。 “闭嘴。”他哑声命令,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狼狈,“不想被这药烧死,就安分点。” 李稚京被他吻得七荤八素,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唇齿间那霸道的龙涎香。 顾元祁看着她迷蒙的双眼,心中那股无名邪火烧得更旺。 他想起被她扔在妆台上的那个紫檀木盒子,声音压得更低,带着蛊惑的意味。 “还记得朕送你的东西么?带了么?” 李稚京飞快的摇了摇头,谁出门…要带那种东西啊! “那没办法了。只能……”顾元祁忽然松开了她,直起身子,一边解开自己手腕上束着的金丝护腕,“朕亲自动手。” 李稚京还没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便感觉那只带着薄茧的手,探入了她的衣襟。 窗外,月华如水,映着窗棂的影子,在地上拉得长长的。 隔壁的喧嚣不知何时已经歇了,只剩下偶尔几声压抑的笑。 不知过了多久,榻上的人儿终于发出一声满足的轻吟,彻底沉沉睡去。 顾元祁还是那般的正襟危坐,仿佛只是翻了一本书那样简单。 他看着她恬静安然的睡颜,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 静默了片刻,他从怀中取出伤药和干净的布条,先是面无表情地处理了自己手臂上的伤口,动作利落而熟练。 然后,他才俯下身,小心翼翼地托起李稚京那截雪白的藕臂。 他垂眸,专注地为她清洗伤口,上药,包扎。 做完这一切,他起身走到窗边,回头扫了李稚京一眼,身形一纵,便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沉沉的夜色之中。 翌日清晨,第一缕天光透过窗纸,在房间里投下一片朦胧的亮色。 李稚京悠悠转醒。 预想中的头痛欲裂与身体被掏空的虚弱感并未出现。 恰恰相反,她只觉得神清气爽,四肢百骸都透着一股久违的舒泰与轻盈。 那股盘踞在她体内,日夜折磨着她的燥热与毒性,仿佛被一场甘霖彻底浇熄,只剩下雨后初晴般的宁静。 她慵懒地伸了个懒腰,锦被自香肩滑落,露出大片细腻的肌肤。 一个舒展的动作牵动了右臂,她这才后知后觉地低头看去。 只见自己的手臂上,被人用干净的细棉布整整齐齐地缠了一圈,打的结都透着一股一丝不苟的严谨。 昨夜那些混乱又香艳的片段,如同被砸碎的琉璃,夹杂着刀光剑影与肌肤相亲的滚烫触感,在她脑海中飞速闪过。 刺客,顾元祁,一模一样的伤口,那个失控的吻,还有他那只……替她解毒的手。 李稚京的脸颊不受控制地泛起一层薄红。 ------------ 第二十三章:这样的日子,当真快活 她伸出左手,指尖轻轻碰了碰那圈绷带,眸光闪烁,那份清晨的慵懒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晦暗。 “吱呀——” 房门被人从外面猛地推开,宋安澜像一阵风似的刮了进来,她今日穿了一身明艳的石榴红衣裙,满面红光,眼角眉梢都挂着餍足后的风情。 “稚京!你可算醒了!”她大步流星地走到床边,一屁股坐下,毫无顾忌地拍了拍李稚京的肩膀,“昨夜……当真是快活似神仙!我长这么大,就没这么舒坦过!” 李稚京不动声色地拉过被子,掩住自己身上的痕迹,顺势避开了她的触碰,只弯了弯唇角,露出一抹恰到好处的虚弱微笑:“看样子,安澜姐姐是得偿所愿了。” 宋安澜得意地扬了扬眉,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起昨夜的“盛况”。 “何止是得偿所愿!我那七个乖巧的小郎君,一个会抚琴,一个会作画,还有一个……嘿嘿,那腰力,啧啧!”她一边说,一边回味无穷地咂了咂嘴,言语间毫无女儿家的羞涩,反而充满了掌控一切的张扬与快意,“咱们女人,凭什么就得守着一个男人过一辈子?就该学学这男人,三妻四妾,左拥右抱,方不负这大好年华!” 李稚京安静地听着,眸光平静如水。 前世的她,听到这番言论,怕是会惊得说不出话来。可如今,她只觉得有些好笑。 宋安澜以为自己挣脱了枷锁,获得了自由,却不知她这种看似潇洒的放纵,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饮鸩止渴。 就在这时,一个丫鬟端着一个黑漆漆的托盘走了进来,恭敬地递到宋安澜面前。 “小姐,您的汤熬好了,趁热喝吧。” 那是一碗深褐色的药汁,散发着浓郁又苦涩的草药味。 李稚京的瞳孔几不可察地缩了一下。 这个味道,她太熟悉了。 前世在姜府,她为了怀上顾元祁的孩子,喝了多少补药,就见过多少被偷偷倒掉的……这种东西。 顾元祁不愿她有孕,便总让下人备着这个。 避子汤。 而此刻,宋安澜却像是喝一杯水那么自然,接过来,连眉头都不皱一下,仰头便一饮而尽。喝完,还嫌恶地“呸”了一声,将空碗重重地放在托盘上。 “真苦。”她抱怨了一句,随即又恢复了那副神采飞扬的模样,拉住李稚京的手,“走,陪我去游湖!这镇上的桃花开了,湖上风景正好,我让他们备了最好的桃花酿和一船的点心!” 她的手心温暖而干燥,李稚京却仿佛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下意识地便想抽回手。 她看着宋安澜那张明艳张扬的脸,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她们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人。 “不了,安澜姐姐。”李稚京轻轻抽回自己的手,声音里带着几分歉意与疏离,“我身上有伤,昨夜又受了惊吓,实在没什么力气,想再多歇歇。” 她刻意加重了“有伤”和“惊吓”两个词。 宋安澜的动作一顿,这才注意到她手臂上的绷带,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闪过一丝不自然。 “你……没事吧?”她有些尴尬地问了一句。 “多谢姐姐关心,昨夜吃多了酒,摔了,只是些皮外伤,将养几日便好了。”李稚京垂下眼帘,一副柔弱顺从的模样。 宋安澜见她不愿多谈,也乐得不再追问。 她本就不是什么心思细腻之人,她自己的目的达到了,便也懒得去管别人的死活。 “也好,那你便好生歇着。真是可惜了这大好春光!”她站起身,理了理自己的裙摆,“那我便自个儿去了!我的小郎君们可还等着我呢!” 说罢,她便如来时一般,风风火火地又刮了出去。 很快,院子里便传来她清脆的笑声和男人们的奉承声,渐渐远去。 房间里,终于又恢复了安静。 李稚京缓缓坐直了身子,脸上的柔弱与苍白褪得一干二净。她低头,看着自己手臂上那圈绷带,眸色沉沉。 李稚京靠在榻上,手里捧着一卷书,心思却完全不在上面。 就在这时,一阵沉稳的脚步声在门外停下,随即,响起了三下不轻不重的敲门声。 不是碧溪,她的脚步声要轻快得多。也不是客栈的伙计,伙计的敲门声总是带着几分谄媚的急促。 李稚京的眸光一凛,将书卷合上,放在一边,声音里带上了几分警惕:“谁?” 门外沉默了片刻,一个清冷自持,却又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紧绷的男声传来。 “李姑娘,是我。” 是顾元祁。 李稚京的心猛地一沉,但脸上却瞬间切换成一副惊喜又夹杂着委屈的神情。她赤着脚下地,快步走到门边,拉开了门栓。 门外,顾元祁一袭月白色锦袍,身姿挺拔如竹,清俊的脸上带着风尘仆仆之色。他的目光在触及她的一瞬间,便落在了她苍白的脸色和手臂上那圈刺眼的绷带上。 他那双一向古井无波的眸子里,有什么东西碎裂了。 “昨夜,睡的可还好?” 他的声音比平时低沉了许多。 李稚京的脸瞬间就红了,她咬着下唇,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话来。 默默地转身,走到桌边倒了杯茶,递到他面前。 “是好的,多谢陛下关心……” 她顺势抱紧双臂里,双手紧紧抓着衣袖。 顾元祁的身子猛地一僵。 眼前的温香软玉,带着少女独有的馨香。 让他又想起来昨夜的荒唐。 “陛下,怎会来江南?” 李稚京心想,定是因为那桃溪班的案子,顾挽娴为了这案子不断在京城奔波,但是如今,风言风语闹得这样大,却丝毫没有平息,他可不得来亲自瞧瞧么? 他缓缓皱眉,脸色有些僵硬。 李稚京那双浸满水汽的眸子一怔,猛地反应过来什么,连忙跪下。 “陛下恕罪,臣女没有打听圣心的意思,只是随口一问,随口一问而已……” 李稚京咬着牙,他真想给自己一拳,一个臣子的女儿,去问皇上的行踪和意图,她真是疯了! 问这个做什么啊! ------------ 第二十四章:阴谋被展开 那一声“大人恕罪”带着哭腔里的颤音,像一根羽毛,轻轻搔刮在人心尖最痒的地方。 李稚京伏在地上,乌黑的发髻散下一缕,垂在冰凉的地面上,纤弱的肩头微微抖动,瞧着当真是怕到了极处。 顾元祁喉头一紧,心瞬间软的不成样子。 他俯身,双手落在她纤细的臂膀上,稍一用力,便将人从地上扶了起来。 “起来,我没有怪你。”他的声音放缓了些,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和。 入手是女子单薄的衣料,隔着布料都能感觉到她骨骼的纤细,仿佛稍一用力就会折断。他心念一动,想起那晚在石洞中,这副身子在他怀里的温软触感,眸色不由得深了几分。 李稚京顺着他的力道站起身,低垂着头,不敢看他。 就在她被扶起的一瞬间,眼角的余光不经意地扫过他的手臂。 他的右臂上,也缠着一圈绷带。 李稚京的心陡然一悬。 顾元祁的伤在右臂,而她的在左臂。 他的绷带缠得粗糙随意,一看便是男子手笔,边缘还渗出些许暗红的血迹,虽也像是刀剑所伤。 可位置、伤痕、包扎的手法,无一处相同。 是她多心了。 李稚京暗暗松了口气,那根紧绷的弦一松,后背竟惊出了一层薄汗。 “我来江南,是有些私事要办。”顾元祁见她神色变幻,只当她还在后怕,便主动开口,将话题岔开,“倒是你,昨夜为何会去知味楼?” 提到知味楼,李稚京立刻收敛心神。 然后将此来江南的事情,如数告知,当然,没有说都是她自己一手设计的! “回大人,我昨日同安澜姐姐一起瞧了那桃溪班的头牌,又听了许多胧郎的风言风语,臣女……臣女一时好奇,便去瞧了瞧。” “哦?”顾元祁挑眉,“那你瞧出了什么?” 李稚京抿了抿唇,似乎有些犹豫,最终还是小声说道:“臣女觉得……那不像是意外失足。” 顾元祁的目光锐利了几分。 “说下去。” 得了允准,李稚京的胆子大了些。她环顾四周,看到桌上充作摆设的笔墨纸砚,眼睛一亮。 “大人,臣女……可否画出来?” 顾元祁颔首。 李稚京走到桌案前,提起笔,饱蘸浓墨。她并未急着下笔,而是闭上眼,脑海中飞速重构着昨夜在知味楼看到的一切——窗户的位置,尸身倒地的方向,还有窗台上那几道不甚清晰的抓痕。 片刻后,她睁开眼,眼中一片清明。 纤细的手腕悬空,笔尖在宣纸上迅速游走。不过寥寥数笔,一个简单的场景图便跃然纸上。一座小楼,一扇大开的窗,窗外地面上躺着一个人形轮廓,旁边还细细地描出了窗台的细节。 她的画工算不上精湛,却胜在精准,比例和位置都拿捏得恰到好处。 “大人请看,”她放下笔,用指尖点着图上窗台的位置,“胧郎若是自己酒醉失足,身体会因为惯性向前扑倒,落地时应当是面朝下,离墙根也会有段距离。可衙役们说,发现他时,他是背部着地,后脑碎裂,而且离墙根极近。” 她顿了顿,又指向那几道抓痕的图示。 “还有这里,窗台上的抓痕。若是与人争执被推下,抓痕应该是慌乱而杂乱的。但那几道痕迹,虽然浅,却很平行,像是……像是有人被人强按着坐在窗台上,为了稳住身形,十指用力抠住窗台边缘留下来的。” 她抬起头,迎上顾元祁深不见底的眼眸,一字一句地道出自己的结论:“所以臣女斗胆猜测,胧郎并非失足,也不是与人争执被推下,而是……有人从背后,趁他不备,猛地将他推了下去。” 寝殿内一片寂静。 顾元祁看着那张图,又看看眼前这个分析得头头是道的小姑娘,黑眸中闪过一丝惊诧。 他的人快马加鞭查了一天一夜,仵作验尸,暗卫探访,得出的结论,竟和她这三言两语的推测,一般无二。 “你……”他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李稚京见他神情,便知自己赌对了。她连忙垂下头,恢复了那副怯生生的模样,“臣女胡言乱语,说错了话,还请大人恕罪。” “你没有说错。”顾元气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你说的,都对上了。” 他收起那张图纸,郑重地折好,放入怀中。这个动作让李稚京的心定了下来。 这把刀,她不仅握住了,似乎还磨得更锋利了些。 “江南水深,此事背后牵扯甚广,你不要再查了。”顾元祁的语气带上了不容置喙的命令。 “是,臣女遵旨。” “若有事,可去城南的‘静安书坊’找掌柜,报我的名字。”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思索该用哪个化名,最后只沉声道,“就说,找顾七。” 顾七? 李稚京在心中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面上却不敢有丝毫表露。 “你……好生歇着。”顾元祁说完,又看了她一眼,那目光在她手臂的绷带上停留了一瞬,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转身大步离去。 门被轻轻合上,隔绝了那道强大的气息。 夜色如墨,将城南一处僻静的宅院笼罩在沉沉的黑暗里。 这里是顾元祁在江南的临时落脚点,明面上是富商置办的别院,暗地里三步一哨,五步一岗,连一只鸟都飞不进来。 客栈里,潮湿的空气混杂着血腥与霉味,令人作呕。 墙上的火把噼啪作响,昏黄的光线将一道道狰狞的影子投射在墙壁上,如同群魔乱舞。 桃溪班的二把手刘二被绑在一张浸过水的刑凳上,浑身湿透,头发凌乱地贴在脸上,原本还算体面的衣衫已经成了破布条。他嘴唇发白,身体不住地颤抖,却依旧咬紧牙关,一言不发。 “骨头还挺硬。” 一个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指挥使——赵乾,用沾了盐水的鞭子柄抬起刘二的下巴,脸上没什么表情。 “赵大人,小的……小的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胧郎就是喝多了,自己掉下去的,跟我们班子没关系,跟小的更没关系啊!”刘二哭喊着求饶,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赵乾冷哼一声,正要再说什么,客栈的门被推开了。 ------------ 第二十五章:鸿门宴 顾元祁一袭玄色劲装,逆着光走了进来。他没有穿那身惹眼的月白锦袍,换上了便于行动的便服,周身的气场却比穿着龙袍时更加迫人。客栈里阴冷,可他一出现,那股生杀予夺的帝王威压,竟压得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赵乾立刻单膝跪地:“参见主上。” 顾元祁摆了摆手,目光落在了抖如筛糠的刘二身上。 他没有走近,只是从怀里掏出那张李稚京画的图纸,随手扔在了刘二面前的地上。 宣纸飘飘荡荡地落下,恰好落在一小滩水渍上,墨迹微微晕开,但那清晰的场景图和窗台的特写,依旧一目了然。 “认识这个吗?”顾元祁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喜怒。 刘二的瞳孔猛地一缩。 这张图……这张图画的,分明就是胧郎出事时房间的景象!甚至连他当时没怎么在意的窗台抓痕都画了出来! 是谁?是谁画的?官府的人不可能勘察得如此仔细!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刘二的牙齿开始不受控制地打颤。 “看来是认识了。”顾元祁缓缓踱步上前,皮靴踩在湿滑的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每一下都像是踩在刘二的心脏上,“我再问你一遍,胧郎,是怎么死的?” 刘二整个人都懵了。 “大……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 刘二瞬间崩溃了,他什么都顾不上了,拼命地磕头,额头撞在湿冷的地面上,发出“咚咚”的闷响,“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小的罪该万死!求大人饶了小的一条狗命!” “想活命,就说实话。”顾元祁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没有一丝温度,“是谁,指使你把胧郎约到那个房间的?” “是……是京城来的几位贵女!”事到如今,刘二哪里还敢有半点隐瞒,竹筒倒豆子一般全说了出来,“为首的是京城来的贵小姐沈安月,还有……还有孙小姐陈若兰,大理寺卿家的嫡女周芸菲……” 他一连串说出了四五个名字,都是京中二三流官宦人家的女儿。 顾元祁眉头微皱。 沈安月? 为首的人,应是重中之重的人,可为什么,他对此人,居然没有印象。 “她们给了小的一大笔钱,让小的想办法,在昨晚的酒宴后,把胧郎单独引到知味楼三楼的雅间里。她们说……说只是想和胧郎私下见个面,聊聊天,绝对不会出事。”刘二哭丧着脸,“小的财迷心窍,就答应了。小的把人带到后就走了,真的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后来听到尖叫声,小的跑过去一看,胧郎……胧郎就已经掉下去了!那几位小姐吓得脸都白了,当场就给了小的一笔封口费,让小的必须咬死是意外!” “她们人呢?” “事发后,她们就连夜跑了,小的也不知道她们去了哪里!” 顾元祁的目光冷了下来。 跑了?一群深闺弱女子,杀了人,还能在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连他派出去的暗卫都没找到踪迹,这背后若是没人接应,绝不可能。 他瞥了一眼赵乾。 赵乾心领神会,从怀里掏出一幅卷轴,在刘二面前展开。上面是几个女子的画像,正是京城里有名的几位贵女。 “你指认一下,是哪几个?” 刘二颤抖着手,一一指认了陈若兰和周芸菲等人。 可这画面上,就是没有沈安月。 整个京城都没听说过的名字,实力却大到让一群贵女唯命是从,且能将这样大的事情压得这样严实。 这个人,他必须查出来。 “那胧郎,有什么特别之处?值得她们如此大费周章?”顾元祁又问。 刘二脸上露出一丝为难,支支吾吾半天,才小声道:“胧郎他……他生得极好,可人又清高,怎都不愿意低头,多少年了,从没有人拿下过胧郎,这江南的女子,都以得了胧郎欢心为荣耀呢!” 顾元祁点点头,似是明了。 美貌却贫穷,就像是带着金子逃难,人人觊觎。 但一群女子敢这样大胆,他还是头一次听说。 “大人,此人如何处置?”赵乾指了指已经瘫软如泥的刘二。 顾元祁的目光扫过刘二,那眼神冷得像数九寒冬的冰。 “带回京城。” 他淡淡地说了一句,便转身走出了客栈,再没有回头。 身后,传来刘二绝望的惨叫,但很快便戛然而止。 赵乾跟了出来,客栈的门重重关上,将一切罪恶与血腥都锁在了里面。 “去查。”顾元祁站在院中,夜风吹动他的衣角,声音比夜色更冷,“查沈安月背后的人到底是谁。” “是!” 赵乾领命退下。 翌日清晨,阳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李稚京睡了一个难得的好觉。 “小姐,您醒啦?”碧溪端着一盆热水走了进来,脸上挂着笑,“您今天气色可真好,脸蛋红扑扑的,像枝头刚开的桃花。” 李稚京摸了摸自己的脸,确实,心事一了,吃得香睡得也沉,气色自然就好了。 她正要起身梳洗,碧溪却又凑了过来,神神秘秘地小声道:“小姐,外面有人递了帖子进来,说是要请您过府一叙呢。” “谁的帖子?”李稚京有些意外。她在这江南,除了宋安澜,可不认识什么人。 碧溪从袖子里拿出一张精致的洒金笺,递了过去:“喏,帖子上写的是‘吏部侍郎府,沈安月’。听送帖子来的丫鬟说,是京城来的贵女,听闻小姐也在此处,特来相邀,说是要办个小小的诗会,一同品茶赏景呢。” 沈安月! 李稚京接过帖子的手,指尖微微一凉。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她昨夜才从顾元祁的反应里推断出此事与京城贵女有关,今天,正主就找上门来了。 她们是怎么知道自己住在这里的? 宋安澜说的? 李稚京展开帖子,上面的字迹娟秀雅致,言辞恳切,措辞滴水不漏,瞧着就是一封再正常不过的社交请柬。 一个刚刚在异乡闹出人命的官家小姐,非但不夹起尾巴做人,还大张旗鼓地办什么诗会。 “小姐,这位沈小姐是什么人啊?京城来的,官还不小呢,我们要去吗?” 碧溪不懂其中的弯弯绕绕,只觉得能和京城的贵女结交,是件有面子的事。 ------------ 第二十六章:赴宴 “去,为何不去?”李稚京的唇边,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 李稚京将帖子放在桌上,心中已有了计较。 就在她思索着如何应对这鸿门宴时,房门“砰”的一声,被人从外面粗暴地推开了。 宋安澜像一阵旋风般冲了进来,她那张明艳的脸上,此刻布满了怒火,眼睛死死地瞪着李稚京。 “李稚京!你给我说清楚!你是不是跟京城里说什么了?!” 她几步冲到李稚京面前,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力气大得几乎要将她的骨头捏碎。 李稚京吃痛,秀眉紧蹙,脸上瞬间切换成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安澜姐姐,你……你这是做什么?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听不懂?”宋安澜怒极反笑,“我爹!今天一早,就接到了一封来自京城的秘密申饬!措辞严厉,斥责他治家不严,纵容子女,你说,除了你,还有谁知道我在江南所作所为!” 宋安澜虽然鲁莽,但不是傻子。 李稚京被她吼得一懵,随即,一股狂喜涌上心头。 宋安澜是真的好傻啊! 她如此高调的顶着安国公的名号在江南大肆游玩,都传开了,还需要自己告状? 不过,倒是可以借此,将祸水东引。 “姐姐,我日日与你在一起,我若是高发你,岂不是连累我一起么,再说了,姐姐真的以为,这江南,就你我两个是从京城来的吧!” 宋安澜抓着她的手,看着她,心中的怒火,竟不知不觉地被浇熄了几分。 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在江南的京城贵女,还有谁! “那……那你说,是谁!” 她转过身,拿起那张洒金的请柬,对着阳光照了照,递给了宋安澜。 宋安澜拿着请柬端详了半天,一股怒意窜上心头。 同为京中贵女,这些人,为何只邀请李稚京,而不邀请她? 太过分了! 她也要去,顺便查查,到底是谁告的密! “为什么没有人邀请我!我爹可是宋国公!” “那不如,我们一起去,宋姐姐,一起去这诗会,也尝尝,这杯“茶”,究竟有多烫口!” 宋安澜咬咬牙,立马答应了下来。 “好,我回房更衣,一会见!” 说完,宋安澜又像一阵风,风风火火的刮着出了门。 “碧溪,帮我更衣。”她站起身,语气平静,“不必太华丽,就穿那件月白色的素面杭绸裙,首饰也简单些,一支碧玉簪子便好。” 在碧溪为她梳妆的间隙,李稚京走到窗边,提笔在一张素笺上写下了一行小字。 字迹清秀,内容也平平无奇。 “闻城南静安书坊新得一批前朝孤本,心向往之,奈何身有微恙。不知顾七先生可否赏光,代为挑选一二?” 她将纸条折好,塞进一个普通的信封里,没有署名,也没有封口。 “碧溪,”她叫来自己的贴身丫鬟,将信封和一小块碎银子一同交到她手里,“你亲自去一趟城南的‘静安书坊’,把这个交给掌柜的。记住,一定要亲手交给他,就说……是一位姓李的姑娘托你送的。” “书坊?”碧溪有些不解,“小姐要买书吗?让小厮去跑一趟不就好了?” “让你去,你便去,哪来那么多话。”李稚京的语气淡了下来。 碧溪脖子一缩,不敢再多问,连忙点头应下,揣着信快步走了出去。 李稚京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口,这才缓缓吐出一口气。 一个时辰后,沈府派来接人的马车停在了客栈门口。 李稚京扶着丫鬟的手,缓步走出。她今日一身素净,脸上未施粉黛,只在唇上点了一抹淡淡的胭脂,越发显得脸色苍白,楚楚可怜。 诗会的地点设在城郊的一处名为“听雨轩”的别院里,景致清幽,颇有江南园林的韵味。 李稚京被丫鬟引着穿过九曲回廊,来到一处临水的轩榭。 轩榭里已经坐了三四个年轻女子,个个衣着华丽,环佩叮当。为首的一位,身穿桃粉色衣裙,云鬓高耸,斜插着一支赤金镶红宝的步摇,见她进来,立刻笑着站了起来。 “这位,想必就是李家妹妹了吧?” 女子的声音如黄莺出谷,清脆动听,脸上也挂着热络的笑,正是吏部侍郎之女,沈安月。 李稚京连忙上前,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福身礼:“臣女李稚京,见过沈姐姐,见过各位姐姐。” “快别多礼了,都是自家姐妹。”沈安月亲热地拉住她的手,将她引到席间坐下,“早就听闻姜首辅家有一位天仙似的表妹,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妹妹这通身的气派,比我们这些在京城里长大的,还要出挑几分呢。” 她的手温润柔软,说出的话也像是抹了蜜。 李稚京垂着眼,一副受宠若惊的羞怯模样:“姐姐谬赞了,稚京不过是蒲柳之姿,哪敢与各位姐姐相提并论。” 一旁,户部尚书家的孙小姐陈若兰掩唇一笑,意有所指地开口:“李妹妹何必过谦?我们可都听说了,妹妹可是把姜三司迷得神魂颠倒呢。为了妹妹,连我们挽娴公主的面子都驳了。” 这话一出,席间的气氛顿时有些微妙。 李稚京的心猛地一沉。 她们果然知道了国公府门前发生的事。而且,陈若兰口中的“我们挽娴公主”,这个“我们”用得极有深意。 李稚京的脑中飞速闪过前世的种种。 顾挽娴身为公主,眼高于顶,身边的确围绕着一群官家小姐做她的跟班。 沈安月、陈若兰这些人,前世似乎也常跟在顾挽娴身后。 “陈姐姐说笑了,”李稚京抬起头,眼眶瞬间就红了,蓄满了泪水,却倔强地不让它掉下来,“公主金枝玉叶,表哥……表哥对公主素来敬重,是我不该出现,惹了公主不快。” 她这副泫然欲泣、委曲求全的模样,瞬间就让在场的几个女子失了继续攻击她的兴趣。 就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毫无快感。 “行了行了,好端端的,说这些做什么。”沈安月出来打圆场,她拍了拍李稚京的手背,安慰道,“妹妹别往心里去,若兰她就是心直口快。来,尝尝这点心,这可是江南最有名的‘荷花酥’,京城里可吃不着。” ------------ 第二十七章:你也配和公主称姐妹? 陈若兰那句阴阳怪气的“我们挽娴公主”,像一根淬了毒的细针,精准地扎入了轩榭内本就诡谲的空气里。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汇集到了李稚京身上。 有看好戏的,有轻蔑的,也有毫不掩饰的敌意。 李稚京仿佛被这阵仗吓到了,羽睫轻颤,端着茶盏的手指微微泛白,却只是垂下眼,没有分辩一句。 这副逆来顺受的模样,让沈安月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她拍了拍陈若兰的手,故作大度地打圆场:“若兰,休要胡说。李妹妹与姜三司乃是父母之命,天作之合,岂是我等能随意议论的。” 话虽如此,她眼底的得意却满得快要溢出来。 她享受这种众星捧月的感觉。 很快,就有别的贵女岔开话题,开始了一场心照不宣的献礼。 “沈姐姐,这是小妹特意为您寻来的东海明珠,磨成粉敷面,最是养颜。” “姐姐您瞧我这个,西域进贡的七宝琉璃瓶,插上几支新荷,才配得上姐姐您的雅致。” 一件件价值不菲的礼物被呈上,沈安月脸上的笑容也愈发真心实意。 她坐在主位上,被一群京城贵女环绕,那份尊荣,几乎让她忘了自己不过是沈氏郎家庶女的出身,只是得了顾挽娴的眼,才做了公主身侧的一条狗。 李稚京浅浅啜着茶,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就在此时,轩榭的入口处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 一名身着玄色劲装的男子走了进来。 他身形高大,面容算不上顶尖的俊美,却棱角分明,一双眼睛如鹰隼般锐利,周身散发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冷冽之气。 他目不斜视,径直穿过一众错愕的贵女,走到了李稚京的身后,如一尊沉默的铁塔般站定。 满室的娇声笑语,戛然而止。 沈安月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你是什么人?胆敢擅闯我等女眷的诗会!” 男子眼皮都未抬一下,声音没有一丝波澜。 “奉顾七先生之命,护卫李姑娘周全。” 顾七? 在场的贵女们面面相觑,脑中飞速搜索着京城里哪家姓顾的公子行七。 可想来想去,也想不出哪个“顾七”有这么大的派头,敢派护卫闯入侍郎府的别院。 李稚京的心,却在这一刻彻底安定下来。 顾元祁……他真的派人来了。 她瞬间明白,今日这出戏,她想怎么唱,就有人怎么给她搭台。 不等众人从这意外中回过神来,一道更为张扬的声音伴随着一阵风冲了进来。 “好大的阵仗!本小姐还以为是哪家开了水陆道场,这么热闹!” 宋安澜来了。 她依旧是一身惹眼的艳色衣衫,环佩叮当,下巴高抬,目光在满屋子人身上扫了一圈,最后精准地落在了主位上的沈安月身上。 她盯着沈安月看了半晌,眉头一挑,转头几步走到李稚京身边,压低声音问道:“喂,那人谁啊?怎么京城里有名有姓的贵女,都跟苍蝇见了血似的围着她转?” 李稚京配合地摇了摇头,声音细弱:“我……我也不知道,是沈侍郎家的姐姐。” “沈侍郎?” 宋安澜嗤笑一声,根本不信一个侍郎之女能有这么大的脸面。 她大小姐脾气一上来,懒得再猜,直接走上前去,对着沈安月抬了抬下巴。 “你,叫什么名字?本小姐怎么在京城从未见过你?” 这毫不客气的质问,让沈安月脸上一白。 她再迟钝,也认出了眼前这位是谁。 宋安澜,太后的亲侄女,宋国公的嫡长女,那个曾经离皇后之位只有一步之遥的女人! 沈安月心中一慌,连忙起身,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万福礼。 “臣女沈安月,见过宋小姐。” “哦,原来是你。”宋安澜拖长了语调,眼神里的轻蔑不加掩饰,“本小姐就说,京城什么时候出了个这么大谱的贵女,原来……是挽娴公主的门客啊。” 门客。 这两个字一出,周围的空气都变了味。 沈安月脸色涨红,解释道:“宋小姐说笑了,臣女只是陪伴公主在江南游历几年,与公主情同姐妹。” “姐妹?” 宋安澜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夸张地笑了起来。 “你也配和公主称姐妹?说到底,不过是顾挽娴养在身边的一条狗罢了!” “怎么,如今主人游历归来,你这条狗就觉得自己也能人五人六,在这江南地界上作威作福了?” “她们敬的,是挽娴公主,是你主子的脸面,又不是你沈安月!得意个什么劲儿!” 字字句句,如刀子般扎在沈安月心上。 她气得浑身发抖,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面上却还要挤出僵硬的笑。 从来,从来没有人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给她这样大的难堪! 宋安澜却不依不饶,她上前一步,咄咄逼人:“本小姐再问你,我人就在江南,你这诗会,请了李稚京,为何独独不给本小姐发帖子?是看不起我,还是看不起我爹宋国公,亦或是……看不起宫里的太后娘娘?” 一顶顶大帽子扣下来,压得沈安月喘不过气。 她怎么解释? 这几日宋安澜在江南夜夜笙歌,高调得人尽皆知。她偏偏只请了李稚京这个“仇人”,却漏了宋安澜这位煞神。 说是不知道,鬼才信! 沈安月脑门上渗出冷汗,只能强撑着辩解:“是……是臣女的不是。臣女想着这只是个小聚,怕地方简陋,污了宋小姐的眼……” “呵,确实是小聚。”宋安澜冷哼一声,目光扫过那些贵女桌前的礼盒,恍然大悟,“还是个收礼的小聚。可惜了,本小姐来得急,什么都没带。” 沈安月哪敢让她送礼,连忙道:“宋小姐能来,便是给了臣女天大的脸面,快,请上座!” 她亲自将宋安澜引到自己身边的位置,那姿态,恭敬得像个丫鬟。 方才还众星捧月的沈安月,瞬间沦为了陪衬。 轩榭里的气氛,一时尴尬到了极点。 宋安澜大马金刀地坐下,彻底打乱了沈安月原本的计划。 可沈安月不甘心。 ------------ 第二十八章:活人做靶 今日她设宴的目的,就是要当众羞辱李稚京,让她知难而退,替公主出一口恶气。 如今被宋安澜搅了局,若是就这么算了,她如何在公主面前交代? 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对宋安澜的忌惮,目光重新转向了李稚京,那眼神里的恶意,几乎化为实质。 “好了,时辰不早,姐妹们的心意我都收到了。”她顿了顿,刻意扬高了声音,“不知……李妹妹给我准备了什么惊喜?” 所有人的视线,再一次聚焦在李稚京身上。 李稚京仿佛被点名后,才从惊惶中回过神来。 她站起身,让身后的碧溪取出一个小小的锦盒。 她走到沈安月面前,双手奉上,声音细得像蚊子叫:“沈姐姐,这是……这是稚京的一点心意。” 沈安月接过锦盒,漫不经心地打开。 盒子里,静静地躺着一只成色普通的碧玉镯子。 那玉质算不上通透,甚至还带着些许杂色,一看便知不是什么值钱的物件。 周围响起几声压抑不住的嗤笑。 沈安月将那镯子拿在手里,放在阳光下晃了晃,脸上的鄙夷毫不掩饰。 “李妹妹,这就是你的心意?” 她捏着镯子,像是捏着什么脏东西。 “啧啧,这成色,怕是连我们府里三等丫鬟戴的都不如吧。” 李稚京的脸“唰”地一下白了,她绞着手指,声音带着哭腔:“家中遭逢变故,稚京……稚京手头实在没有多少体己钱,这已是……我能拿出的最好的东西了。还望姐姐不要嫌弃。” “嫌弃?” 沈安月冷笑一声,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我当然嫌弃!” “你还当自己是那个呼风唤雨的江南首富之女吗?哦,我忘了,是‘死了的’江南首富!” “如今不过是个寄人篱下的孤女,靠着姜家的施舍过活,竟还妄想攀上姜首辅这根高枝?你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配不配!” 话音未落,她手腕一翻。 “啪!” 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在死寂的轩榭里炸响。 那只碧玉镯子被她狠狠摔在地上,跌得粉碎。 李稚京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她死死咬着下唇,眼眶瞬间红了,大颗大颗的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那副样子,真是碎了心,断了肠,我见犹怜。 宋安澜眉头一皱,刚想开口说句什么。 可转念一想,那镯子确实寒酸得过分,李稚京又不是她宋安澜什么人,不过一个落魄孤女,自己何必为了她,去得罪公主看重的人。 于是,她端起茶盏,撇过头,选择了作壁上观。 见宋安澜都没有出头的意思,其余的贵女们更是肆无忌惮。 “哎呀,沈姐姐息怒,为这么个不值钱的东西生气,不值当。” “就是,李姑娘也真是的,没钱就别送嘛,送这么个东西出来,不是诚心膈应人吗?” 户部尚书家的孙小姐陈若兰笑着打圆场,眼底却满是幸灾乐祸。 她上前一步,挽住沈安悦的胳膊,娇声道:“姐姐别气了,妹妹我啊,也给姐姐带来了一件好玩的‘礼物’,保管姐姐看了就消气!” “哦?”沈安月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什么礼物?快带上来看看。” 陈若兰拍了拍手。 两个粗壮的婆子推推搡搡地押着一个妇人走了进来。 那妇人衣衫褴褛,头发散乱,背上还背着一个装满了莲蓬的巨大竹篓,整个人哆哆嗦嗦地跪在地上,头埋得低低的,不敢看任何人。 李稚京在看清那妇人脸庞的瞬间,瞳孔猛地一缩。 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依稀还能看出年轻时的轮廓。 是她的奶娘,张妈妈! 前世李家败落后,下人们死的死,散的散,唯有张妈妈,还偷偷带着年幼的儿子在京郊住下,靠着采莲卖藕为生,只为能离她近一些。 如今,她怎么会在这里?还变成了这副模样! 李稚京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一股刺骨的寒意,从李稚京的脚底,瞬间窜上天灵盖。 她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刻凝固了。 陈若兰丝毫没有察觉到李稚京那即将喷薄而出的杀意,反而得意洋洋地指着地上跪着的妇人,向沈安月邀功。 “姐姐你看,这老妇人可气得很!” “前几日我路过城外的荷塘,见那荷花开得正好,便想着采些回来给姐妹们做香囊。我派人去跟她说,让她下河,给我采一千朵荷花来。” 一千朵! 轩榭里响起一阵抽气声,但更多的是兴奋。 陈若兰愈发来劲:“你们猜怎么着?她居然不愿意!还说什么,那满塘的荷花是她安身立命的本钱,是她和她儿子一年的生计,哭着求我放过她!” 她说到这里,夸张地翻了个白眼。 “真是有意思!你是死是活,与我何干?本小姐要你一千朵荷花,是给你脸面!居然敢不识抬举!” “我让人把她打了一顿,她还是不肯!嘴硬得很!” “我想着,直接打死未免太便宜她了。今日姐姐诗会,不如就将她带来,给我们大家伙儿玩玩,助助兴!” 陈若兰笑得花枝乱颤,看向沈安月:“姐姐,我们今日聚会,正巧缺个乐子。我看,不如就让她来当我们的靶子,如何?” “靶子?”沈安月眼睛一亮,来了兴致。 “是啊!”陈若兰拍手道,“我带了弓箭和投壶用的箭矢,我们可以比比,谁能用箭射中她背上竹篓里的莲蓬!射中了有赏,射不中……就罚酒一杯!” 这个提议,恶毒到了极点! 用活人当靶子! 即便射的是背篓,可箭矢无眼,一个不慎,便会伤及人命! 这群平日里吟风弄月的金枝玉叶,此刻脸上却都露出了兴奋又残忍的笑容。 “这个主意好!” “有趣!太有趣了!” 沈安月更是开心得抚掌大笑:“好!若兰,还是你点子多!就这么办!来人,把这老妇人带到那边的空地上去!” 两个婆子立刻上前,粗鲁地拖拽着张妈妈。 张妈妈吓得魂飞魄散,拼命地磕头求饶,额头都磕出了血。 ------------ 第二十九章:一个平民!也配我赔她钱? “贵人饶命!贵人饶命啊!老奴……老奴再也不敢了!求求你们,放过我吧!” 她的哭喊,换来的却是变本加厉的嘲笑。 “现在知道求饶了?晚了!” “快拖过去!我们都等不及了!” 李稚京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那张原本苍白柔弱的小脸,此刻褪尽了所有血色,只剩下一片死寂。 不该动这个在她幼时,抱着她,哄着她,将她视如己出的奶娘! 就在那两个婆子要将张妈妈拖出轩榭的瞬间。 一道清冷如冰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一个人耳中。 “站住。” 喧闹的轩榭,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包括沈安月和陈若兰,都循声望去,脸上带着错愕。 说话的,竟是李稚京。 她缓缓抬起头,那双原本总是水汽氤氲、怯生生的眸子,此刻却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没有一丝波澜,却让人看一眼,便觉遍体生寒。 方才还是任人揉捏、一吹就倒的菟丝花,此刻却像一柄出了鞘的利剑,锋芒毕露。 沈安月被她看得心中一突,随即恼羞成怒:“李稚京,你敢命令我的人?” 陈若兰也反应过来,叉着腰嗤笑道:“怎么?李姑娘这是要替这老刁奴出头?你自身都难保了,还想当菩萨?” 李稚京没有理会她们的叫嚣。 她迈开步子,一步一步,走得极稳。 她走到张妈妈面前,在所有人震惊的目光中,缓缓蹲下身。 她伸出手,用自己那方绣着精致兰花的丝帕,轻轻擦去奶娘额上的血迹和污泥。 “奶娘。”她轻声唤道,声音里压抑着巨大的悲痛,“好久不见,是我来晚了。” 张妈妈浑浊的泪眼,在看清眼前这张脸后,终于爆发出压抑已久的哭声。 “小姐……真的是你……小姐!” 她想抓住李稚京的手,却又看到自己满是污泥的手,慌忙缩了回去。 李稚京却主动握住了她粗糙干裂的手,将她从冰冷的地上,一点一点,扶了起来。 “奶娘,别怕,有我。” 安抚好奶娘,李稚京才缓缓转身,目光笔直地射向陈若兰。 “陈小姐。” 她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威压。 “你方才说,你要我奶娘一千朵荷花,为此,还打了她?” 陈若兰被她的气势所慑,竟下意识地点了点头,随即又觉得丢了面子,梗着脖子道:“是又如何?是她自己不识抬举!” “好。”李稚京点了点头,又转向沈安月,“沈小姐,今日你是主人。在你的别院里,纵容宾客强抢民财,殴打平民,甚至……要以活人为靶,作乐取笑。你可知,这是何罪?” 沈安月被她问得一愣,随即大笑起来:“罪?李稚京,你是不是疯了?不过是教训一个下人,玩个游戏罢了,谈何罪过?” “是吗?” 李稚京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大周律例,第二百一十三条:‘无故侵占平民田产财物者,仗八十,罚银百两。’荷塘,便是奶娘的田产,荷花,便是她的财物。” “律例,第三百零七条:‘贵族无故殴打平民致伤者,废其功名,永不叙用。其家人,三代之内不得入仕。’陈小姐,不知你家中可有兄弟,准备参加科举?” “至于以活人为靶……” 李稚京的目光扫过在场所有面色剧变的贵女。 “此乃大不仁,大不义之举!形同谋杀!传扬出去,在座的各位,有一个算一个,闺誉尽毁!你们的父兄,都要被御史台参上一本,治家不严!你们未来的夫家,谁还敢要一个蛇蝎心肠的当家主母?” 那些方才还兴高采烈的贵女们,此刻一个个脸色煞白。 “你……你胡说八道!” 陈若兰被她一番话堵得哑口无言,一张俏脸涨成了猪肝色。 在场的贵女们更是面面相觑,窃窃私语声四起,看向李稚京的眼神,多了几分惊疑与忌惮。 她们平日里斗嘴攀比,何曾将这些冰冷的律法条文放在心上? 此刻被李稚京一字一句地剖析开来,才惊觉后背已是一片冰凉。 沈安月看着自己一手操办的赏荷宴,竟被一个寄人篱下的孤女搅得人心惶惶,心头的怒火烧得比夏日骄阳还要旺盛。 她不怒反笑,笑声清脆,却带着淬了毒的尖刺。 “好一个伶牙俐齿的表小姐!” 沈安月一步步走到李稚京面前,眼神轻蔑地上下打量着她,像在看一只不自量力的蝼蚁。 “你跟我讲律法?” 她嗤笑一声,声音陡然拔高。 “我告诉你什么是这世道最大的道理!” “那就是有人生来金尊玉贵,就有人命如草芥,低贱如泥!” 她指着被李稚京护在身后的张妈妈,满脸的鄙夷与不屑。 “一个贱奴!一个平民!也配我赔她钱?我今天就是打死她,又如何?!” “你!”李稚京攥紧了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沈安月根本不给她说话的机会,继续逼近一步,那张美艳的脸上满是扭曲的快意。 “哦,我倒是忘了,她还是你的奶娘。这就更有趣了,我们还没玩过大户人家出来的奶娘呢!” “哈哈哈哈……” 周围的贵女们,在短暂的惊慌后,见沈安月丝毫不惧,胆子又大了起来,纷纷跟着哄堂大笑。 那笑声尖锐刺耳,像无数根针,扎在李稚京的心上。 她攥着拳,身体因愤怒而微微颤抖。 “沈安月,请你慎言!” “慎言?” 沈安月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她猛地扬起手。 “啪——!” 一声清脆的耳光,响彻整个轩榭。 所有的笑声戛然而止。 李稚京的脸被打得偏向一侧,白皙的脸颊上迅速浮起五道清晰的指印,火辣辣地疼。 一丝血迹,从她破裂的嘴角渗出。 “慎言什么慎言?!”沈安月甩了甩自己打得发麻的手,眼神狠厉如刀,“这里哪一个,身份地位不比你高?你一个靠着姜家施舍才能活命的孤女,凭什么教训我们?!” 角落里的宋安澜眉头紧锁,下意识想站起身,可屁股刚抬起一半,又重重坐了回去。 ------------ 第三十章:塑胶姐妹宋安澜 沈安月说得对。 在场的,哪个不是官家贵女? 李稚京的身份,在这里就是最底层的存在。 她实在太冲动了,为了一个下人,何至于此? 沈安月见她不语,愈发得意,伸手戳着李稚京的肩膀,一字一句地警告: “别以为你攀附上了姜三司,就能飞上枝头变凤凰!我告诉你,士农工商,你们商家,就算没有破产,在我沈家面前,也只是一条摇尾乞怜的狗!” 她说完,视线又落回瑟瑟发抖的张妈妈身上,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笑意。 “既然你这么舍不得你这条老狗受苦,那不如,你来替她吧?” 李稚京缓缓转过头,目光冷得像冰。 沈安月被她看得心中一寒,但随即被更大的兴奋所取代。 她要彻底碾碎这个女人的傲骨! “来人!”沈安月拍了拍手,立刻有几个身强体壮的家丁从外面走进来,手里竟然还拿着弓与箭! “把弓箭对准她!”沈安月指着李稚京,兴奋地喊道。 张妈妈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扑过来,死死抱住李稚京的腿:“小姐!不可啊小姐!是老奴的错,您快走,别管老奴!” 一直沉默地站在李稚京身后的那个玄衣男人,此刻终于动了。 他一步上前,如一堵山般挡在李稚京面前,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凛冽气息。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们岂敢行凶!”男人的声音低沉,带着战场上才有的杀伐之气。 沈安月被这气势震慑了一瞬,但很快,她就冷笑起来。 “行凶?我哪里是行凶?” 她扫了那男人一眼,慢悠悠地说道:“是这个老虔婆,偷了陈姐姐的钱袋,我们人赃并获,不过是想小小惩戒一番,让她长长记性,这叫正当防卫!” 说着,她从袖中拿出一个绣着金线的荷包,看也不看,直接扔在了张妈妈的脚边。 “看,这就是证据!” 张妈妈拼命摇头,哭着辩解:“我没有!我没有偷东西!老奴一辈子没拿过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李稚京看着地上那个崭新的荷包,又看着眼前这群颠倒黑白、草菅人命的贵女,整个人如坠冰窟。 她忽然明白了。 那个少年郎“胧郎”,为何会在江南意外身亡,面对这样一群视人命如草芥的权贵,怎么可能活得下来? 她轻轻推开护在身前的男人,扶起脚边的张妈妈。 然后,她转向沈安月,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怎么样,才能放过我奶娘?” 沈安月见她终于服软,得意地扬起了下巴。 “简单。” 她指了指那些弓箭,又指了指不远处树上的一颗苹果。 “你,站到那棵树下,把苹果顶在头上,当我们的靶子。” “只要三箭之后,你头上的苹果碎了,而你还安然无恙,我就放了你这个奶娘,饶恕她的‘偷窃之罪’。” “倘若不然……”沈安月笑得花枝乱颤,“那只能怪你们主仆命不好,就一起死了好了!” “哈哈哈哈!这个好玩!” “沈姐姐这个主意太妙了!” 众人再次哄堂大笑,仿佛在讨论一件极其有趣的玩物,而不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 李稚京的心,一寸寸冷了下去。 她环视着这些笑靥如花的脸,一字一顿地质问:“你们将人命当成玩笑,视律法如无物!这江南,被你们这样玩死的人,到底有多少?!” 一个贵女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死了几个泥腿子罢了,谁会去记?” 另一个则娇笑着说:“能死在我们手里,是他们的福气呢。” 无所谓。 理所当然。 李稚京闭上了眼,再睁开时,眸中已是一片决绝。 她知道,今日之事,绝不能善了。 既然如此,那便让这场火,烧得再旺一些! 她深吸一口气,故意拔高了声音,确保在场的所有人都能听见。 “我今日,是奉了父母之命,陪着宋家姐姐一同前来赴宴的。我若是在这里死了,沈小姐,你猜宋家姐姐,要如何跟姜家交代?如何跟……我那即将与我完婚的表哥,姜三司交代?!” 此话一出,全场再次安静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投向了角落里的宋安澜。 宋安澜气得差点捏碎了手里的茶杯。 这个李稚京! 自己好心带她出来见世面,她却惹出这么大的麻烦,现在还把自己拖下水! 这本来就是来参加一场鸿门宴,是一场针对李稚京的鸿门宴,难怪不请自己呢。 真是服了,她到底来上赶着凑这个热闹做什么啊! 现在弄得,不想救人,也得救人了! 烦死了! 但众目睽睽之下,她又不能真的坐视不理。 宋安澜脸上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站起身,款款走了出来。 “安月妹妹,稚京妹妹说得对,闹出人命,确实不好收场。” 她先是打了个圆场,然后话锋一转,笑着说:“不过,你这个游戏倒也新奇。不如这样,就由我来射这三箭。我的箭术,你是知道的,保准只射苹果,不伤人。” “三箭之后,稚京妹妹平安无事,此事就此作罢,大家一笑泯恩仇,如何?” 沈安月闻言,挑了挑眉。 让宋安澜来射?这倒也不错。 宋安澜的箭术在京城贵女中是出了名的好,但越是如此,万一失手,才越有意思。 而且,这样一来,宋家也脱不了干系。 “好!”沈安月咬了咬牙,点头答应了,“就依安澜姐姐所言!” 李稚京的心,彻底沉入了谷底。 她攥紧了拳头,冷冷地看着满脸“和善”的宋安澜。 好个宋安澜! 真是个半点亏都不肯吃,一点责任都不愿担的聪明人! 她名为调停,实则是在刀尖上又加了一把力,将自己推向了更危险的境地,而她自己,却落得个顾全大局、出手相助的好名声! 这样的“朋友”,当真不可交! “小姐!”身后的玄衣男人再次上前,想要阻拦。 李稚京却对他轻轻摇了摇头,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极快地说道:“退下。听我命令行事,今日,你只需要保证一件事。”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疯狂的狠厉。 “保证我,不会死。” ------------ 第三十一章:李稚京中箭 男人瞳孔骤然一缩,随即明白了她的意图。 他沉默着,缓缓退后一步,重新隐入人群,但那双鹰隼般的眼睛,却死死锁定了场中的每一个人。 宋安澜拿过一张雕花木弓,又抽了三支羽箭,对着李稚京轻松地笑了笑,还眨了眨眼,示意她放心。 “稚京妹妹,别怕,姐姐箭术很好的,绝不会让你有事。” 李稚京垂下眸子,掩去眼底的冰冷,再抬起时,又是一副泫然欲泣、柔弱可怜的模样。 她走到那棵大树下,接过一个下人递来的红苹果,颤抖着,将它稳稳地放在了自己的头顶。 夏日的风,吹动着她的裙摆,那单薄的身影,在巨大的树影下,显得愈发渺小无助,仿佛随时都会被风吹倒。 在场的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轩榭之外,蝉鸣聒噪。 轩榭之内,却静得落针可闻。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个立于树下,头顶红果的纤弱身影上。 她就像一尊即将碎裂的白瓷,美丽,而又脆弱不堪。 宋安澜持弓而立,姿态优美,脸上挂着自信而得体的微笑,仿佛这不是一场拿人命当赌注的残酷游戏,而是一场优雅的贵族表演。 “稚京妹妹,站稳了。” 她柔声提醒,话音未落,手臂一振。 “嗖——!” 羽箭离弦,发出一声尖锐的破空之响,如一道黑色的闪电,直奔李稚京而去! 在场胆小的贵女,已经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发出了短促的惊呼。 李稚京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她甚至没有眨一下眼睛,只是静静地看着那支急速放大的箭矢。 在那一瞬间,她的脑海里一片空白。 前世今生,无数的画面交织闪过。 姜鹤白冷漠的脸,顾挽娴得意的笑,李家三十一口人的冤魂,还有胧郎那温润的眼…… 最后,都定格在了奶娘那张布满泪水与惊恐的脸上。 她不能死。 她还没有报仇。 她还要带着奶娘,好好地活下去! “噗!” 一声轻响。 那支箭,精准无误地穿透了她头顶的苹果,将其射得四分五裂,最后牢牢地钉在了她身后的树干上,箭尾兀自嗡嗡作响。 苹果的碎块和汁水,溅了李稚京满头满脸。 她却仿佛毫无所觉,只是缓缓地闭上眼,再睁开。 “好!” “安澜姐姐好箭法!” 短暂的寂静后,人群中爆发出热烈的喝彩声。 沈安月撇了撇嘴,脸上闪过一丝不甘。 宋安澜放下弓,得意地笑了笑,又搭上了第二支箭。 “稚京妹妹,还有两箭。” “嗖——!” 第二箭,再次破空而来。 这一次,李稚京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仿佛被吓得腿软,但终究还是站稳了。 结果,毫无悬念。 第二颗苹果,应声而碎。 轩榭内的气氛,愈发热烈起来,仿佛这不是在欺凌一个无辜的孤女,而是在欣赏一场精彩绝伦的马戏。 沈安月的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 她本想看李稚京吓得屁滚尿流,甚至被一箭穿头的惨状,没想到却成了宋安澜一个人的表演舞台。 “等一下!” 就在宋安澜准备搭上第三支箭时,沈安月突然开口了。 她走到宋安澜面前,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安澜姐姐箭术如此高超,这样射,未免太没有挑战性了。” 宋安澜挑眉:“那依妹妹的意思?” 沈安月从侍女手中接过一条绣着金丝的锦帕,递到宋安澜面前,眼底闪烁着恶毒的光。 “不如,蒙上眼睛来射,如何?” 这话一出,连那些起哄的贵女都变了脸色。 蒙眼射箭? 这……这不是存心要人命吗? 宋安澜的笑容,也僵在了脸上。 她看了一眼沈安月,又看了一眼远处面色惨白的李稚京,心中一阵犹豫。 她不想真的杀了李稚京,给姜家和宋家惹来天大的麻烦。 可是,沈安月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大庭广众之下,她若是拒绝,岂不是承认自己技不如人,怕了? 以后在京城的贵女圈里,她还如何自称第一? 权衡利弊,不过一瞬。 宋安澜接过那方锦帕,重新笑了起来,只是那笑意,再也未达眼底。 “好啊,既然安月妹妹想看点刺激的,姐姐就舍命陪君子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将锦帕仔仔细细地在眼前缠绕了两圈,彻底遮蔽了所有光线。 “稚京妹妹,这次,你可千万要站稳了,也……信我一次。” 最后那句话,她说得意味深长。 李稚京的心,已经冷到了极致。 信她? 信她会为了自己的名声,而将别人的性命视作可以牺牲的筹码吗? 她看着宋安澜那被锦帕蒙住的脸,心中一片冰寒。 李稚京将第三个,也是最后一个苹果,放在了头顶。 宋安澜她的手,抖得厉害,几乎拿不稳。 不是装的。 “安澜姐姐,我准备好了。”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装的颤抖得不成样子。 宋安澜在黑暗中,凭着记忆和感觉,缓缓拉开了弓弦。 弓弦被拉成满月。 整个世界,仿佛都只剩下那即将迸发的杀机。 李稚京死死咬着下唇,口腔里弥漫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这是她计划的一部分。 只有受伤,只有流血,她才能成为真正的“受害者”,才能将这件事,闹到最大,闹到……京城,闹到那位九五之尊的面前! 一个戏子的死无人在意,一个奶娘的死无人在意。 可一群权贵,将姜三司未来的妻子,放在饭局中羞辱,甚至射伤,这件事,就会慢慢变得很有意思了! “嗖!” 箭,来了! 在箭矢离弦的那一刹那,李稚京算准了时机,身体猛地一抖,像是被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心脏,脚下一个踉跄,朝着旁边歪倒过去。 她“恰好”躲过了致命的头部。 然而,那支箭,却并未落空。 “噗嗤——!” 利箭入肉的声音,沉闷而又清晰。 李稚京只觉得自己的左边胳膊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一股温热的液体,瞬间喷涌而出。 她低头看去。 那支羽箭,齐根没入了她纤细的臂膀,鲜血正顺着箭杆,汩汩地往下流,很快便染红了她月白色的衣袖,在地上晕开一朵刺眼的血花。 ------------ 第三十二章:把事情闹大 “啊——!” 李稚京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整个人软软地倒了下去。 “哈哈哈哈!射中了!射中了!” 沈安月和陈若兰看到这一幕,非但没有半分恐惧,反而兴奋地拍手大笑起来。 周围的贵女们,也像是看了一场精彩的戏剧,发出了此起彼伏的笑声。 宋安澜一把扯下眼前的锦帕,看到李稚京倒在血泊中的样子,脸上闪过一丝恰到好处的惊慌与自责。 “哎呀!稚京妹妹!都怪我……都怪我学艺不精!你怎么样了?” 她快步跑过去,想要查看李稚京的伤势,却被一道身影猛地推开。 是那个一直沉默着的玄衣男人。 他一把抱起倒在地上的李稚京,眼神冷得像要杀人。 “小姐!”张妈妈也哭喊着扑了过来。 李稚京痛得浑身发抖,冷汗涔涔,意识都开始有些模糊。 但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抓住了男人的衣襟,用只有他能听到的声音,虚弱却坚定地命令道: “带上奶娘,我们走!” “回……京城!” “把事情,闹大!” 男人眼底杀机一闪,重重点头。 他抱着李稚京,另一只手像拎小鸡一样,将吓傻了的张妈妈也提了起来。 “站住!我让你们走了吗?”沈安月还想上前阻拦。 男人却连看都未看她一眼,脚下一点,身形如鬼魅般几个闪烁,便带着两人越过亭台,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中。 速度之快,竟无一人能拦! 只留下一地狼藉,和一群面面相觑、笑容僵在脸上的贵女。 宋安澜看着那滩刺目的血迹,又看了看满脸得意的沈安月,气得浑身发抖。 “沈安月!你闯大祸了!” 她尖声骂道:“都怪你!现在好了,李稚京受了这么重的伤,姜家那边,我们怎么交代!” 沈安月被她骂得一愣,随即委屈地撇了撇嘴。 “箭又不是我射的,是你自己没射准,关我什么事?” 她顿了顿,又满不在乎地说道:“再说了,不过是一个寄人篱下的孤女,难不成,姜家和宋家,还会为了她,真的跟我们作对不成?我才不信!” 宋安澜看着她这副蠢样,气得说不出话来。 算了,她说的也对,姜鹤白反正不可能不在乎李稚京。 她们宋家可是国公,一个姜家怎敢跟他们叫嚣。 可她莫名其妙的被扯进一场鸿门宴里,又莫名其妙的得罪了姜家,不行,她不甘心,不甘心! 亭台之内,血腥气混杂着脂粉香,形成一种诡异又令人作呕的味道。 沈安月和陈若兰脸上的笑容还未完全褪去,便被宋安澜那张阴沉到极致的脸给冻结了。 “沈、安、月!” 宋安澜一字一顿,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她猛地转身,扬手就是一巴掌,狠狠地抽在了沈安月那张娇俏的脸上! “啪!” 清脆的响声,让在场所有贵女的心都跟着颤了一下。 沈安月被打得一个踉跄,白皙的脸颊上瞬间浮起五道清晰的指印,她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宋安澜。 “你……你打我?” “打你?”宋安澜气得胸膛剧烈起伏,上前一步,指着她的鼻子骂道,“我打的就是你这个蠢货!谁让你起哄蒙我眼睛的?谁让你在一旁煽风点火的?!” “现在好了,李稚京受了重伤,血流了一地,这要是传出去,别人只会说我宋安澜心狠手辣,射杀宾客!” 沈安月又气又委屈,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郡……郡主息怒,我也不知道会这样……” “你懂个屁!”宋安澜怒不可遏,“你以为你天天跟在顾挽娴屁股后面,就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 她轻蔑地上下打量着沈安月,言语刻薄如刀。 “我告诉你,你不过是公主身边的一条狗!顾挽娴见了我,都要亲热地喊一声‘安澜姐姐’,你又算个什么东西,也配在这里对我指手画脚!” 这番话,无异于将沈安月最后一点脸面都撕下来,踩在脚下。 沈安月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都反驳不出来。 周围的贵女们更是吓得大气都不敢出,纷纷垂下头,生怕引火烧身。 就在这时,一个不知死活的声音弱弱地响起。 “安澜姐姐……您别生气。其实……这赌局,本就是李稚京输了。按道理,她和她那个奶娘,都该死在这里才对……怎么能让她们就这么跑了呢?” 开口的是平日里和沈安月走得最近的一个小姐。 她话音未落,宋安澜那双喷火的眸子就猛地扫了过去。 “啪!” 又是一声脆响,那个小姐被扇得直接跌坐在地,嘴角都见了血。 “蠢货!一群蠢货!”宋安澜气得浑身发抖,“杀了京城贵女?你是有几个脑袋够砍的!你以为李稚京死了,姜鹤白会放过你们,她是不受宠,可姜三司的未婚妻,姜家的脸面,也是你们想动就能动的?!” 她扫视着眼前这群噤若寒蝉的贵女,心中一阵烦躁。 “此事,到此为止!谁敢再多说一个字,休怪我撕了她的嘴!” 宋安澜扔下这句狠话,再也懒得看这群蠢货一眼,猛地一甩袖,带着自己的丫鬟,愤愤离去。 亭台内,只剩下沈安月和一群贵女跪在地上,屈辱、怨毒、不甘,种种情绪在她眼中交织。 她死死咬着牙,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李稚京! 都是因为李稚京! 她一定要让那个贱人,付出更惨痛的代价! …… 城内客栈。 檀香袅袅,驱散了深夜的寒气。 顾元祁一袭玄色常服,正临窗看着一本前朝的兵法孤本。 窗外月色如水,映得他侧脸轮廓分明,宛如刀削斧凿。 猛地,他心口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那痛感来得如此突然,如此剧烈,仿佛有一柄烧红的铁锥,狠狠地扎进了他的心脏,再用力地搅动。 “唔……” 顾元祁闷哼一声,手中的书卷“啪”地掉落在地。 他下意识地捂住左臂,一股钻心的剧痛从臂膀处传来。 他缓缓摊开手掌,借着月光,清晰地看到,一抹刺目的鲜红,正从他空无一物的掌心中,缓缓渗出,凝聚成一滴血珠,然后滚落。 ------------ 第三十三章:表哥……会替我做主的 血…… 受伤了? 那个女人,怎么又受伤了! 而且这次的痛感,尖锐、贯穿,带着利器入肉的沉闷感……是箭伤! 顾元祁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周身的气压低得可怕。 “陛下!” 殿外传来内侍总管傅高急切的声音。 “滚进来!” 傅高连滚带爬地进了殿,一看到皇帝手臂上那诡异的血迹,顿时吓得魂飞魄散,猛地跪倒在地。 “陛下!出事了!” “说!”顾元祁的声音冷得像冰。 “刚……刚接到暗卫传来的消息,李姑娘赴沈家小姐的宴,被人……被人用箭射中了左臂,伤势严重,流血不止!” 傅高将今天在别院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禀报了一遍。 每多说一个字,殿内的温度就仿佛下降一分。 听到李稚京竟是主动应下那场“狩猎”的赌局,心甘情愿地成为猎物时,顾元祁周身的寒气几乎要凝成实质。 又是这样! 又是这样以身犯险! 她到底有什么天大的事情,需要她一次又一次地,不惜用自己的身体,用自己的性命去铺路?! 一股无名火混杂着尖锐的心疼,在他胸中轰然炸开。 “备车!”顾元祁猛地起身,声音里是压抑不住的暴怒与焦灼,“朕,要亲自去!” 夜色如墨,一辆通体乌黑、没有任何徽记的马车在官道上疾驰,车轮碾过碎石,发出沉闷的声响。 马车内,空间宽敞,却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药味。 李稚京面色惨白如纸,了无生气地躺在软榻上,左臂的伤口已经被太医草草包扎过,但那月白色的衣袖,依旧被不断渗出的鲜血染得通红。 她双目紧闭,长长的睫毛上凝着冷汗,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般,嘴里无意识地呢喃着胡话,高烧不退。 顾元祁紧紧地将她抱在怀里,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她冰冷的身躯。 怀里的人儿,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又烫得惊人。 那股灼人的热度,通过两人之间无形的联系,源源不断地传递到他的身上。 他的额头也开始发烫,四肢百骸都泛起一阵阵无力感。 更要命的,是左臂上那阵阵抽搐的剧痛,仿佛那支箭,是射在了他的骨头上。 “陛下……龙体……” 一旁的太医战战兢兢地跪着,手里捧着药箱,看着帝王越来越差的脸色,急得满头大汗。 他行医数十年,从未见过如此诡异的病症。 李姑娘受伤,陛下竟也出现了一模一样的症状,这简直闻所未闻! “闭嘴。” 顾元祁冷冷吐出两个字,闭上眼,暗自调动内力。 一股精纯的内劲在他体内游走,强行压下那股翻涌的气血和灼人的热意。 他的脸色虽然依旧难看,但眼神却恢复了清明。 怀里的人儿似乎感受到了什么,不安地动了动,眉头皱得更紧了。 顾元祁心下一软,将她抱得更紧了些,让她的小脸枕在自己的胸膛上。 不知过了多久,李稚京终于悠悠转醒。 她缓缓睁开眼,视线一片模糊,只觉得头痛欲裂,浑身都像被车轮碾过一样疼。 鼻尖萦绕着一股熟悉的、带着侵略性的龙涎香。 她动了动,才发现自己正被人以一种极其亲密的姿势,圈在一个滚烫的怀抱里。 她猛地清醒过来,抬头便对上了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 “我……”她刚一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我们在哪儿?” “回京。”顾元祁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李稚京的心沉了沉,又急切地问道:“我的奶娘……张妈妈她……” “在后面的车上,很安全。” 得到肯定的答复,李稚京紧绷的神经才稍稍一松。 她挣扎着想要坐起身,拉开两人的距离,却被一只铁钳般的大手死死摁住。 “别动!”顾元祁低吼道。 他的目光落在她被鲜血浸透的衣袖上,眼底风暴汇聚。 “李稚京,你给朕解释清楚。” 他俯下身,灼热的呼吸喷洒在她的耳廓,带着不容抗拒的威压。 “你为什么要接受那样的赌局?朕派了袁奇去护着你,就是想让你全身而退!你为何要如此作践自己!” 他的质问,像一把重锤,狠狠敲在李稚京的心上。 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脆弱的阴影。 她摇了摇头,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倔强。 “臣女……不想依靠陛下。” “臣女不想和陛下,有太多的牵扯。” 她顿了顿,抬起那双水汽氤氲的眸子,直直地望进他的眼底,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陛下,臣女……臣女是已有婚约的人,臣女……还要嫁给表哥。” “臣女要嫁给姜鹤白。” 姜鹤白! 这个时候了,还想这姜鹤白? “李稚京,你如今这幅模样,护着你的人,怎么不是姜鹤白呢?你来江南,他可曾问过几句,你以为,你如今伤成这样,他会心疼,又或者是为了你,杀了沈安月么?” 李稚京猛地抬头。 姜鹤白,自然是不会。 可是她赌顾元祁会。 不是因为俩人已有肌肤之亲,而是因为顾元祁此次来江南,就是为了杀沈安月。 为了折掉顾挽娴的羽翼! 他现在连个证据都没有,胧郎的事情,陷入死胡同,官官相护,又是一些贵女的事情,他无法插手。 所以,她才要当这个缺口。 在江南,射伤姜三司的未婚妻,这个名头,再牵扯出沈安月旁的罪责,沈安月,必死无疑! “他……他会替臣女做主的!” 李稚京低头,楚楚可怜的说着,顾元祁被这蠢笨的模样气的半死! “好……好一个还要嫁给姜鹤白!那我们就看看,他到底会不会!” 顾元祁怒极反笑,那笑意却冰冷刺骨。 他周身的气压骤然降低,心中一阵酸涩,手对着大腿狠狠掐了一下,一时忘了他和李稚京共感。 自己的伤早就处理好,李稚京看不出来端倪。 但现在,自己心里一酸,掐疼了大腿,李稚京立马感觉到,疼痛瞬间就加重了。 “啊——!” 李稚京突然发出一声痛苦的尖叫,整个人猛地蜷缩起来。 ------------ 第三十四章:回京 “疼……好疼……陛下,你掐我做什么!” 豆大的冷汗从她额角滚落,她痛苦地抓着顾元祁的衣襟,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看着她瞬间惨白下去的脸,和那双被痛苦淹没的眼睛,顾元祁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慌忙收敛起自己所有的情绪,努力让自己的心境平复下来。 “我……不小心的。” 顾元祁心虚的说了一声,李稚京皱眉,淡淡哦了一声。 李稚京的呼吸慢慢平稳下来,只剩下劫后余生的急促喘息。 顾元祁看着她虚弱狼狈的模样,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又疼又涩。 马车内的空气,因为方才那场无声的交锋,变得凝滞而压抑。 李稚京靠在顾元祁的怀里,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胸口因为刚才的剧痛还隐隐作痛。 她抬起一双泪眼,盈盈地望着他,那眼神脆弱又无助,足以让任何铁石心肠的男人化为绕指柔。 “陛下……”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软软糯糯地,像一只受了惊的小猫。 “求求您……求您为臣女,为臣女的奶娘做主……” 她没有再提自己,反而将奶娘放在了前面。 “怎么不让你那表哥姜鹤白为你做主?” 顾元祁醋意满满的一句话,直接给李稚京问住了。 她有些为难的咬着牙,半响没有说话。 顾元祁看着她的模样,心疼,罢了,和她赌气,也没什么用。 他伸出手,用指腹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珠,动作是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 “朕知道。” 他沉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含的沙哑。 “朕知道该怎么做。” 他扶着李稚京,让她在自己怀里坐得更舒服一些,然后对着车帘外冷声吩咐道: “袁奇。” “属下在!”车外立刻传来袁奇恭敬的声音。 “即刻以大理寺的名义,前往江南别院查案。”顾元祁的语气不容置喙,“就说接到密报,有权贵女眷在别院内私设赌局,以人为猎,草菅人命。” “是!” “另外,”顾元祁顿了顿,目光落在李稚京苍白的小脸上,“对外就说,你是张妈妈流落在外的亲生儿子,此次是为母报仇,才将此事捅了出来。” 李稚京闻言,心中巨震。 让皇帝的亲卫,认自己的奶娘当母亲? 这……这是何等的恩赐! 这不仅给了袁奇一个光明正大出现在她身边的理由,更是给了张妈妈一个无人敢惹的靠山! “从今往后,你就跟在李姑娘身边,护她周全。”顾元祁的声音不大,却带着雷霆万钧的力量,“她若再少一根头发,朕唯你是问!” “属下遵旨!愿为李姑娘赴汤蹈火,万死不辞!”袁奇的声音坚定无比。 李稚京连忙挣扎着要行礼,脸上满是惶恐。 “陛下,万万不可!” “袁奇侍卫是您的人,是天子亲卫,臣女……臣女怎敢……” 她这副受宠若惊、诚惶诚恐的模样,落在顾元祁眼里,却让他心中那股烦躁又升了起来。 他不喜欢她这副疏离的样子。 “朕说你可以,你就可以。” 他打断她的话,语气霸道。 看着她依旧犹豫不安的眼神,他终是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说道: “他不是普通的侍卫。” “他是朕的‘影’,自朕登基以来,便一直在暗处,从未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他只听命于朕一人。” 顾元祁深深地看着她,黑眸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现在,朕把他给你。” “他会成为你在暗处的眼睛,成为你最锋利的刀。” 李稚京彻底怔住了。 影卫。 那是帝王最隐秘、最致命的力量。 他竟然……就这么轻易地给了她? 她抬起头,撞进那双深邃的眼眸里,一时间,竟分不清他眼底的,是算计,还是真心。 “臣女……遵旨。”她低下头,掩去眼底一闪而过的精光。 顾元祁见她终于不再拒绝,脸色才缓和下来。 马车一路疾驰,很快便抵达了京城。 在姜家府邸的后门,马车稳稳停下。 袁奇换上了一身粗布衣衫,脸上也做了些伪装,看起来就像一个朴实寻常的青年。 他抱着昏睡过去的李稚京,另一只手搀扶着同样换了装束的张妈妈,在姜家下人惊愕的目光中,大步走进了府门。 “快!快去禀报老爷!表小姐……表小姐出事了!” 整个姜府,瞬间乱成一团。 …… 三司府衙。 姜鹤白刚刚处理完最后一本卷宗,揉了揉发胀的眉心。 不知为何,他今天一天都心神不宁,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 他脑海里,总是不受控制地浮现出那晚在国公府门前,李稚京那张煞白、含着泪的脸。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慌。 就在这时,书房的门被猛地撞开。 他的贴身小厮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脸上满是惊恐。 “大……大人!不好了!” 姜鹤白眉头一皱:“何事如此慌张?” 小厮喘着粗气,几乎要哭出来:“表小姐……表小姐她……被人从城外送回来了!” “浑身是血……太医说……说她中了箭,伤及心脉,恐怕……恐怕是活不成了!” “你说什么?!” 姜鹤白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躯因为震惊而剧烈地晃动了一下。 他手中的狼毫笔“啪”地掉在地上,墨汁溅开,染黑了干净的地面。 活不成了? 那个会软软地叫他“表哥”的姑娘。 那个会因为他一句话而脸红半天的姑娘。 那个前几日还哭着问他心里到底有没有她的姑娘…… 就要死了? 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慌和剧痛,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 “备马!” 他嘶吼一声,甚至来不及披上外袍,便疯了一般冲出书房,冲向府门。 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小厮那句“活不成了”。 不! 不可以! 稚京,你不可以有事! 姜鹤白感觉自己的肺腑都要被颠簸的马背撕裂,可他浑然不觉,脑中只反复回响着那句“活不成了”。 “滚开!” 姜鹤白翻身下马,一把推开挡在府门口的下人,像一阵狂风般冲向李稚京的院落。 还未进门,一股浓重刺鼻的血腥味混杂着药味便扑面而来。 他的心,猛地沉到了谷底。 ------------ 第三十五章:胡闹,为了一个奶娘得罪权贵 “表哥!”丫鬟碧溪守在门口,一见他来,哭得更凶了,“您快去看看小姐吧……太医说……太医说……” 姜鹤白根本听不进她后面的话,他一把撞开房门,眼前的一幕让他双目瞬间赤红! 房间里,几个丫鬟婆子乱作一团,地上是浸透了鲜血的布巾和一盆盆被染红的血水。 而床上,李稚京双目紧闭,一张小脸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像一朵被狂风骤雨摧残过的梨花,脆弱得仿佛下一秒就会凋零。 她的肩胛处,被厚厚的纱布包裹着,但那殷红的血迹,依旧顽固地渗透出来,刺得他眼睛生疼。 “稚京!” 姜鹤白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床边,伸出手,却又在半空中僵住,他甚至不敢去触碰她,生怕自己一用力,她就会像那晚的瓷瓶一样,彻底碎掉。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他双拳紧握,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扭头对着一旁战战兢兢的太医怒吼,“她到底怎么样了?!你不是京城最好的太医吗?为何救不回她!” 那股滔天的怒意,几乎要将整个屋顶掀翻。 太医吓得一哆嗦,连忙跪下:“姜大人息怒!表小姐中的是狼牙箭,箭头带钩,伤及心脉……下官……下官已经尽力施针,暂时保住了心脉,可……可这箭伤太过凶险,后续能否好转,全看天意了……” 全看天意? 姜鹤白只觉得脑中“嗡”的一声,身体剧烈地晃动了一下。 他堂堂三司史,权倾朝野,到头来,他心爱女人的性命,却要交给虚无缥缈的“天意”?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愤怒,让他几乎发狂。 他猛地转身,一把揪住旁边一个管事的衣领,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是谁?!是谁伤了她!” 他发誓,不管对方是谁,是郡主还是公主,他都要让她们血债血偿! 就在这时,床上的人儿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纤长的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了眼睛。 “表……哥……” 那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却重重地砸在了姜鹤白的心上。 他瞬间抛下一切,转身扑回床边,单膝跪地,小心翼翼地握住她冰凉的手,声音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稚京!你醒了!你感觉怎么样?” 他看着她惨白的脸,心疼得无以复加。 “我没事……”李稚京虚弱地笑了笑,那笑容看得姜鹤白心脏一阵抽痛。 “还说没事!”他眼眶发红,声音都哑了,“你流了这么多血!你知不知道……我快吓死了……” 他扶着她,让她虚虚地靠在自己怀里,又亲手端过一旁的温水,用小勺一点一点,无比珍视地喂到她唇边。 李稚京顺从地喝了几口,苍白的唇瓣终于有了一丝水色。 她靠在他怀里,感受着他胸膛剧烈的心跳,听着他充满怒意和心疼的誓言,眼底深处,却是一片冰冷的死寂。 报仇? 为她报仇? 希望他等会,还愿意替她报仇吧! “表哥,你别气,”她抬起手,轻轻抚上他紧皱的眉头,声音柔弱却带着一丝安抚人心的力量,“此事……我已经想好了,我要去大理寺报案。” “好!”姜鹤白想也不想就点头,握紧她的手,眼神狠厉,“你放心,我亲自去大理寺给你盯着!我倒要看看,谁敢包庇凶手!我定要让那人,偿命!” 他看着怀中柔弱的女孩,心中充满了保护欲和愧疚。 是他没有保护好她。 他俯下身,轻声问道:“稚京,你告诉表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一五一十地告诉我,我为你做主!” 李稚京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仿佛是回忆起了什么极其恐惧的事情。 她将脸埋在姜鹤白的怀里,声音带着压抑的哭腔,断断续续地开始讲述。 “我陪着宋家姐姐去江南,本是游玩之事,沈家小姐沈安月递来了诗会的帖子,邀我过去一叙。” “我想着,沈安月是公主殿下的门客,不好推拒,便去了。” 姜鹤白听到“公主门客”四个字,眉头不自觉地蹙了一下,但怀中人儿的脆弱让他立刻将那丝不悦压了下去,只是轻轻拍着她的背,示意她继续说。 “安澜姐姐爱凑热闹,便也跟着我一起去了……”李稚京的声音更低了,带着显而易见的畏惧,“臣女本就不擅应对这些贵女,便寻了个角落坐着。” “可那沈小姐,却偏偏不肯放过我。” “她当着所有人的面,将我送的贺礼,那只玉镯,摔在了地上。” “啪”的一声,仿佛就在耳边响起。 姜鹤白抱着她的手臂,骤然收紧。 “她……她说我一个寄人篱下的孤女,拿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出来,是脏了她的眼。”李稚京的肩膀剧烈地抖动着,泪水浸湿了姜鹤白胸前的衣襟。 “她还说……还说我李家三十一口人死得好,省得出来丢人现眼……” “她胡说!”姜鹤白厉声打断她,胸中的怒意几乎要炸开,“我姜家的姑娘,岂容她这般羞辱!” 李稚京抬起泪眼朦胧的脸,望着他。 “便有贵女为了给沈安月献礼,让人将张妈妈绑了起来,说要张妈妈采了一千多莲花给她,张妈妈不愿意,要让张妈妈……做她们射箭的靶子!” “我这才瞧见,那张妈妈,本是我的奶娘,主仆相逢,本是喜事,却不想这样的场景,李家落魄之后,张妈妈便以采莲为生,要养着一家人的口粮,又如何能免费给她一千多莲花呢!” “我便是替张妈妈求情,可她们说想要饶了张妈妈,便让我来,安澜郡主为了救我,便亲自射箭……” 李稚京将当时的事情原原本本,一字不落的说了出来。 姜鹤白的表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从最开始的心疼,到了后来的难以理解,一脸狐疑的盯着李稚京。 沈安月是公主的门客。 宋安澜是宋国公的嫡孙女,当今太后的亲侄女。 这两个人,一个是皇亲,一个是国戚,都是京城里最不能得罪的顶尖权贵。 而稚京,为了一个奶娘…… ------------ 第三十六章:多么廉价又傲慢的补偿 一个卑贱的、随时可以打杀了换掉的下人,去跟这两个人硬碰硬? 她……有病吧! 这事闹大,日后,姜家又该如何自处? 他的脸色,一点一点地沉了下来。 那股刚才还恨不得将人碎尸万段的杀气,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种令人心寒的阴郁。 他缓缓地,将李稚京从自己怀里扶正,看着她那张挂着泪痕、写满委屈和期待的脸。 他沉默了许久,久到李稚京几乎以为他会像前世一样,直接甩袖而去。 终于,他开口了。 声音里,再没有了刚才的心疼和暴怒,只剩下一种冷硬不容置喙的责备。 “胡闹!” 这两个字,像两根冰锥,狠狠刺进李稚京的心里。 尽管早已知道结局,可亲耳听到,还是让她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 “为了一个奶娘,你出什么头?” 姜鹤白的声音越发严厉,眼神里带着审视和失望。 “她不过是一个卑贱的下人!是死是活,与你何干?值得你用自己的性命去换?” “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得罪的是什么人?公主的门客!宋家的郡主!” “这件事要是闹大了,你让姜家的脸面往哪里搁?让我在朝中如何自处!” 李稚京震惊地看着他,仿佛第一次认识眼前这个男人。 她眼中的信任和依赖,寸寸碎裂,化为难以置信的错愕和伤痛。 “表……表哥……” 她跪坐在床上,伸手去拉他的衣袖,姿态卑微到了尘埃里。 “可是张妈妈她……她是为了我啊!求求你,你为她做主好不好?我们去报官,让那些人受到惩罚……” “够了!” 姜鹤白猛地一甩袖,挣开了她的手。 那决绝的动作,让李稚京本就虚弱的身体晃了一下,险些摔倒。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冰冷得像冬日的寒潭。 “这件事,不许报案!更不许再追究!” “传出去,只会让人笑话我姜鹤的未婚妻,为了一个奴才,和郡主争风吃醋,还闹到差点没命!” “丢人!” 最后两个字,他说得极重。 李稚京彻底僵住了,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刻凝固。 丢人。 原来,在她生死一线、在她受尽屈辱之后,在他心里,换来的,只有“丢人”两个字。 她慢慢地,慢慢地咬紧了下唇,直到尝到一丝血腥味。 很好。 姜鹤白,这很好。 “可张妈妈,又何曾不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呢,沈小姐如此羞辱我,背后又是否有公主的默许呢!” 李稚京泪眼朦胧的抬头,姜鹤白心脏猛地一震。 “胡思乱想什么呢!公主金枝玉叶,怎么会对你下手,我上次已经同你说过了,公主年龄还小,有些骄纵,可她是善良的,百姓人人都称她为圣女,怎么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 姜鹤白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最近在京城可没少忙活,顾挽娴为了沈安月的事情,不断的去大理寺走关系,他从中调和,废了不少的力气。 才将这事情压了下去。 如今,只要将舆论消灭,此事,便可以当做没发生过。 再说了,沈安月可是挽娴的门客,最得力的人,伤了沈安月,挽娴怎么办? 这李稚京,真是胡闹! “那表哥,可是为了公主,才不愿替我出头?” “自然不是,我与公主并无什么,只是君臣,我是为了你啊,稚京,也为了姜家,此事本就是你胡闹,能保住你和张妈妈的命已然不错了,我做主,让她们放过张妈妈,此后,留在府中给口饭吃便行了,你莫要再让我为难了!” 李稚京心中冷笑。 可她再次抬起头,脸上所有的震惊和伤痛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心疼的顺从和乖巧。 “表哥……表哥说得对。” 她轻声说,声音里还带着哭过的沙哑。 “是稚京糊涂了,是稚京给表哥丢人了。” “稚京……都听表哥的。” 看到她这副温顺懂事的模样,姜鹤白紧绷的脸色终于缓和了下来。 他心中的那点烦躁和怒气,也随之消散。 他就知道,他的稚京,向来是最听话,最识大体的。 刚才的顶撞,不过是小姑娘受了委屈,一时想不开罢了。 他重新在床边坐下,语气也放柔了许多,带着几分安抚的意味。 “稚京,你别怪表哥说话重。” 他伸出手,想要像刚才那样去抚摸她的头发,却被李稚京不着痕迹地偏头躲开了。 姜鹤白的手在半空中顿了一下,倒也没多想,只当她还在闹别扭。 他收回手,继续温声说道:“你是一介孤女,寄养在我姜家,行事本就该比旁人更加谨慎小心。如今我与你已有婚约,你代表的,便是我整个姜家的脸面。” “一个下人的性命,如何能与姜家的声誉相提并论?” 他看着李稚京低垂的眉眼,循循善诱。 “这次,就当是给你一个教训。以后,不要再这么冲动了。遇到事情,多想想后果,想想会不会给家族带来麻烦。” 他的声音温和,道理也说得冠冕堂皇。 若是前世那个满心满眼都是他的李稚京,此刻定会感动得热泪盈眶,为他的“深明大义”和“苦心教导”而越发爱慕。 可现在,这些话听在李稚京耳中,只觉得无比的讽刺和可笑。 教训? 拿她的命,她的尊严,去换一个所谓的“教训”? 去换他姜家的名声,不,应该是去换他心上人的那点欢心! 李稚京在心里冷笑一声,面上却依旧是那副泫然欲泣、知错能改的模样。 她抬起头,眼眶红红地看着他,用力地点了点头。 “表哥,我记住了。” “以后……再也不会了。” 她保证道,每一个字都说得那么真诚,那么恳切。 姜鹤白彻底安心了。 他满意地点点头,觉得自己的处理方式堪称完美。 既安抚了表妹的情绪,又避免了一场天大的麻烦。 “这就对了。”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唇边甚至带上了一丝浅笑,“你好好养伤,什么都不要想。等你伤好了,表哥带你去城外散散心。” 这便是补偿了。 用一个虚无缥缈的承诺,来弥补她险些失去的性命和被践踏的尊严。 多么廉价,又多么傲慢。 ------------ 第三十七章:你……你们抓错人了 “多谢表哥。”李稚京顺从地应下,乖巧得像一只没有爪牙的猫。 姜鹤白又温言叮嘱了几句,让她安心休养,便觉得此事已经尘埃落定,转身离开了。 他还有许多公务要处理,不能总耗在这里。 随着房门被关上,那沉稳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房间里,瞬间恢复了寂静。 李稚京脸上的那副柔弱顺从的表情,一寸一寸地褪去,最后只剩下冰冷的嘲弄和刻骨的恨意。 她缓缓抬起手,看着自己依旧在微微颤抖的指尖。 “小姐。” 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床边。 正是换回了一身夜行衣的袁奇。 他单膝跪地,声音平直,没有任何感情:“属下在。” “外面的话,都听到了?”李稚京的声音冷得像冰。 “是。”袁奇答道。 他从头到尾,都隐在暗处,将姜鹤白那番“顾全大局”的言论听得一清二楚。 这位姜大人,对旁人狠,对自己人,更狠。 “姜大人吩咐,此事不许追究。”袁奇问道,“小姐,大理寺那边……是否还要报案?” 李稚京闻言,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 那笑声,在这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诡异和森冷。 她慢慢转过头,看向袁奇,那双原本清澈如水的眸子里,此刻翻涌着骇人的风暴。 “不报案?” 她红唇轻启,吐出两个字。 “为何?” 袁奇一怔。 李稚京的唇角勾起一抹嗜血的弧度,眼神里满是疯狂的算计。 “去大理寺报案的人,又不是我。” 她慢悠悠地说道,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 “我记得,沈安月不是说,要让自己身边的管事妈妈,去告张妈妈吗,说偷了她的钱包呢。” “那管事妈妈,如今应该就在去报案的路上呢,你说,她怎么还不去呢!” 袁奇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瞬间明白了。 好一招将计就计! 好一招反客为主! 这位表小姐的心机和手段,简直……令人不寒而栗! 他原以为,她设计这一出,只是为了试探姜鹤白,为了在陛下面前卖惨固宠。 却没想到,她的真正目的,从一开始,就是要把沈安月,拖进这万劫不复的深渊! “属下……明白了。”袁奇深深地低下头,心中对这位新主子,第一次生出了真正的敬畏。 “嗯。” 李稚京重新躺下,用被子盖住自己,声音里透着一丝疲惫。 袁奇心领神会。 对袁奇来说,这样的事,太过于简单,只需要找人冒充沈家的人,告诉管事儿妈妈,小姐让她去状告张妈妈偷了钱袋的事儿就行。 “遵命。” 黑影一闪,房间里再次恢复了寂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江南,烟雨朦胧。 沈安月正斜倚在美人榻上,由着两个俏丽的丫鬟给自己捶腿捏肩,听着底下管事妈妈绘声绘色地描述着京城传来的“好消息”。 “……那李稚京,被宋郡主一箭射穿了肩胛骨,血流了一地,太医都说活不成了呢!” “小姐您是没瞧见,姜家当时就乱成了一锅粥!真是大快人心!” 沈安月慢悠悠地端起手边的香茗,吹了吹浮沫,唇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容。 “活该。” 她轻哼一声,语气里满是鄙夷。 “一个商贾之女,也敢在本小姐面前拿乔,真是不知死活。” 她想起那日李稚京护着那个老奴才的蠢样,就觉得好笑。 还有她送的那只破镯子,简直是笑话! 正说着,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什么人!竟敢擅闯沈府!” “放肆!我们是京城大理寺的官差!奉命办案!” 一声厉喝,让屋内的几人脸色皆是一变。 大理寺? 他们怎么来江南了? 沈安月眉头一皱,还没来得及发问,房门就被人从外面“砰”的一声,粗暴地踹开了。 几个身穿大理寺官服、腰佩长刀的差役,面色冷峻地闯了进来。 为首的,是一个面容黝黑的都尉,他目光如电,扫视一圈,最后定格在沈安月身上。 “你,就是沈安月?” 他的语气,毫无敬意可言。 沈安月何曾受过这种对待,当即就怒了,猛地从美人榻上坐起:“放肆!你们是什么东西,敢直呼本小姐的名讳!” “小姐息怒!”旁边的管事妈妈吓得脸都白了,连忙上前赔笑,“这位官爷,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们小姐可是……” “闭嘴!”那都尉根本不给她说话的机会,冷冷地从怀里掏出一份文书,抖开。 “你们沈家报案,说有人偷了你的钱袋,现奉大理寺卿手令,带你回京,协助查案!” 什么?! 沈安月整个人都懵了。 她什么时候让人报案了? 现在正是关键时刻,公主再三叮嘱不许闹事! 宋安澜也说了,这件事情到此为止,她怎么可能还去报案? 这说的是什么? “你们搞错了!”她尖叫起来,又惊又怒,“我没有!我什么案都没有报过!” 那都尉冷笑一声,眼神像在看一个白痴。 “卷宗在此,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是不是你报的,跟我们回大理寺说去!” 他一挥手,根本不给沈安月任何辩解的机会。 “带走!” “是!” 两个如狼似虎的差役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架住了沈安月的胳膊。 “你们干什么!放开我!你们知道我是谁吗?我是顾挽娴公主的门客!你们敢动我,公主殿下不会放过你们的!” 沈安月疯狂地挣扎着,尖叫着,往日里那副高高在上的优雅荡然无存,狼狈得像一只被掐住了脖子的鸡。 可那些差役,却像是没听见一般,脸上没有丝毫的动容。 公主的门客? 笑话! 他们接到的,可是上面传下来的死命令。 别说一个门客,今天就是公主亲至,他们也照抓不误! “放开我!你们这群狗奴才!啊——!” 沈安月的叫骂声,很快就消失在了院外。 那位报案的管事妈妈,早已吓得瘫软在地,抖如筛糠。 她怎么也想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明明是去告状的,怎么……怎么反倒把自家小姐给告进去了? ------------ 第三十八章:为什么不听话? 消息以最快的速度,传回了京城。 整个姜府,再次陷入了一片死寂。 书房内。 姜鹤白面色铁青地坐在太师椅上,手中的青瓷茶杯,被他捏得“咯咯”作响,仿佛下一秒就要碎裂。 他刚刚得到消息,沈安月,被大理寺的人从江南,直接锁拿回京,关进了大理寺的天牢。 罪名是:诬告! 他几乎是立刻就想到了那个躺在床上,一脸惨白,却对他说“一切都听表哥的”的李稚京。 好! 好一个一切都听他的! 好一个不许追究! 她嘴上答应得好好的,转过头,就给了他这么大一个“惊喜”! 一股被欺骗、被愚弄的怒火,直冲他的天灵盖。 他猛地站起身,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甚至来不及细想,这件事到底是如何操作的,为何大理寺会如此不给公主和沈家颜面。 他现在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去问问她! 去问问他那个好表妹! 她到底想干什么! “砰!” 姜鹤白一脚踹开李稚京的房门,带着一身的怒火和寒气,冲了进去。 李稚京正靠在床头,手里捧着一卷书,似乎是在看书解闷。 听到这巨大的声响,她“受惊”地抬起头,看到来人是姜鹤白,脸上立刻露出一个柔弱又无辜的表情。 “表……表哥?你怎么了?” 她声音怯怯的,仿佛一只被吓到的小兔子。 姜鹤白看着她这副无辜的模样,只觉得胸中的怒火烧得更旺了。 他大步走到床前,将手中的一份邸报,狠狠摔在她的被子上。 “你看看你做的好事!” 他咬牙切齿地质问道:“我不是让你别追究了吗?!” “为什么!为什么大理寺还是把沈安月给抓了回来!” “李稚京,你知不知道她是什么人!” 她抬起头,眼神清澈又茫然地看着暴怒的姜鹤白,轻声回答: “我知道啊。” “她是公主的门客。” “你知道?!” 姜鹤白被她这句云淡风轻的回答气得几乎要笑出来。 他俯下身,双手撑在床上,将李稚京困在自己和床头之间,那双喷着火的眸子死死地盯着她。 “你知道你还敢这么做?!” 他的声音压抑着滔天的怒火,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李稚京,你的胆子,未免也太大了些!” “你动一个普通官宦家的小姐也就罢了,你竟然敢动公主的人!” “你是不是疯了!” 他以为,她只是小孩子心性,受了委屈想要报复,所以才阳奉阴违,偷偷去大理寺递了状子。 他想过她会不听话,却没想过,她竟然能掀起这么大的风浪! 能让大理寺的人,直接从江南锁人! 面对他疾风骤雨般的质问,李稚京却没有丝毫的慌乱。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这张因为愤怒而扭曲的俊脸,看着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失望与责备。 曾几何时,这张脸,是她梦里唯一的慰藉。 而现在,只剩下令人作呕的虚伪。 “表哥,”她开口了,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姜鹤白的耳中,“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 “什么?”姜鹤白一愣。 “抓沈安月的,是大理寺,不是我。” 李稚京的眼神,依旧是那样的纯然无辜,甚至还带着一丝被冤枉的委屈。 “状告她的,是她自己的管事妈妈,也不是我。” “我从头到尾,都躺在床上养伤,什么都没做。” “我一直很听表哥的话呀。” 她眨了眨眼,那副天真烂漫的模样,仿佛真的对一切都毫不知情。 可这番话,听在姜鹤白耳中,却无异于火上浇油。 什么都没做? 她当他是三岁稚童吗?! 若不是她在背后搞鬼,事情会变成这样? 那个管事妈妈会蠢到把自己主子告进大牢? “李稚京!”姜鹤白忍无可忍,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她的骨头捏碎,“你还在跟我装蒜!”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这件事根本就是你设的局!” 手腕上传来的剧痛让李稚京的脸色白了几分,但她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她只是抬起另一只手,轻轻地,覆上姜鹤白攥着她的那只大手。 她的指尖冰凉,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颤抖。 “表哥,”她仰起脸,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要落不落,我见犹怜,“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是沈安月让人去报案,说张妈妈偷了她的钱袋,大理寺只是让她进京协助调查而已,我并不知道,为何会直接在江南锁人,将她带回京城来!” “表哥,是沈安月羞辱我在先,是她要拿我的奶娘当活靶子,是宋安澜射出的箭,险些要了我的命。” “我受了这么大的委屈,差点就死了……可你回来,第一件事,不是为我讨回公道,而是让我忍气吞声。” “你说,为了姜家的脸面,为了你的前程。” 她的声音,充满了无尽的委屈和悲伤,每一个字,都像一根细细的针,扎在姜鹤白的心上。 “好,我听你的,我忍。” “可现在。沈安月自己报案,你为什么……反倒又来怪我了呢?” 她抬起含泪的眸子,直直地望着他,眼神里满是纯粹的、不解的困惑。 “表哥,你到底……是要我怎么做?” 一连串的质问,如同一记记重锤,狠狠砸在姜鹤白的心口。 他看着她泪流满面的脸,看着她眼中那几乎要溢出来的伤痛和绝望,心中猛地一窒。 攥着她手腕的力道,也不自觉地松了些。 是啊。 他到底在气什么? 气她不听话?气她惹了麻烦? 可她说的,又有什么错? 她才是那个受害者! 她差点就死了! 姜鹤白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住,窒息般的疼痛蔓延开来。 他看着眼前这张梨花带雨的小脸,那双清澈的眸子里盛满了破碎的信任和无尽的悲伤,仿佛在无声地控诉着他的冷漠与不公。 是啊。 他到底在气什么? 她才是那个差点死去的人。 她才是那个被羞辱、被伤害的受害者。 攥着她手腕的力道,在不知不觉中,早已化作了轻抚。 姜鹤白喉结滚动,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沙哑和艰涩。 ------------ 第三十九章:奶娘的账,要跟你好好算 “稚京……对不起。” 他叹了口气,满腔的怒火在此刻尽数化为浓得化不开的愧疚和心疼。 “是表哥不好,是表哥……误会你了。” 他将她轻轻揽入怀中,一下一下地轻拍着她颤抖的脊背,动作笨拙而僵硬,像是在安抚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 “你放心,这件事,表哥会处理好。” “公主那边,我会去解释。沈安月……我也会想办法,让她安然无恙。” 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此刻,李稚京靠在他怀里,鼻息间是他身上清冽的松木香,那张埋在他胸口的脸上,却是一片冰冷的漠然。 他的温柔,他的愧疚,从来都不是因为爱。 “表哥……我就知道,你心里是有我的。” “我好怕……我真的好怕你不要我了……” 她哭得那么伤心,那么无助,仿佛一株离了水的藤蔓,只能死死地攀附着他这棵大树。 姜鹤白的心,彻底软成了一滩水。 他抱着怀里娇软的身子,感受着她全身心的依赖,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油然而生。 他低头,吻了吻她的发顶。 “傻丫头,胡思乱想什么。” “睡吧,一切有我。” 李稚京在他怀里,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哭声渐渐止歇,呼吸也慢慢变得平稳悠长,似乎真的因为过度疲惫和安心而睡了过去。 姜鹤白抱着她,久久没有动弹。 月光透过窗棂,洒在他俊朗的脸上,神情复杂难辨。 他知道,自己对顾挽娴的心意从未变过。 可对怀里这个表妹,他似乎……也并非全无感情。 这份责任,这份怜惜,如今又添上了一份浓重的愧疚,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上。 罢了。 公主那边,他自会去想办法。 稚京受了这么多委屈,便由着她这一次吧。 第二日,天光大好。 姜府后院的梨花开得正盛,千树万树,如云似雪。 姜鹤白一袭青衫,立于梨花树下,清风拂过,花瓣簌簌而落,沾了他满身。 他负手而立,眉宇间带着几分愁绪,显然是在为如何向顾挽娴交代而烦心。 “鹤白哥哥!” 一道娇俏又带着怒意的声音划破了庭院的宁静。 姜鹤白回头,便见一抹烈火般的身影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正是顾挽娴。 她今日依旧穿着一身红裙,衬得肌肤胜雪,明艳不可方物。只是那张漂亮的脸上,此刻却满是泪痕,眼眶红肿,瞧着好不可怜。 “挽娴?你怎么来了?”姜鹤白连忙迎了上去。 顾挽娴一头扎进他怀里,抱着他的腰,哭得梨花带雨。 “鹤白哥哥,你一定要为我做主啊!” “那个张妈妈,她偷了安月的东西,大理寺不抓她,反而把安月给关起来了!这是什么道理!” “安月可是我的人!他们这么做,分明就是在打我的脸!”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委屈得像个孩子。 “鹤白哥哥,你现在就下令,让人把那个该死的老奴才抓起来,杀了她!只要她死了,安月就能出来了!” 姜鹤白闻言,眉头拧得更紧了。 他安抚地拍着顾挽娴的背,柔声劝道:“挽娴,你别急,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如今大理寺已经立案,我们若是现在动了那个张妈妈,反倒会坐实安月诬告的罪名,对她更加不利。” “什么不利?我不管!” 顾挽娴猛地推开他,泪眼婆娑地瞪着他。 “姜鹤白,你是不是在担心那个李稚京?你想替她出气,所以才不肯帮我?!” 她声音尖利,带着一丝质问。 “我告诉你,沈安月不能再关下去了!若是再关几日,胧郎的事情一旦败露,我好不容易才在江南培养起来的势力,就全都完了!” 胧郎! 听到这个名字,姜鹤白的脸色骤然一变。 这件事背后牵扯甚广,若是被有心人查出来,别说顾挽娴,就连他自己,都可能被拖下水! 他立刻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连忙拉住顾挽娴的手,语气软了下来。 “挽娴,你冷静点,我怎么会不帮你?” “我只是……只是需要一点时间想个万全之策。你放心,我绝不会让安月出事,更不会让你有事。” “鹤白哥哥,我就知道,你心里是有我的!” 顾挽娴蝴蝶一样,一把扑进他的怀中。 姜鹤白一怔,也只是低声哄着,眸中满是疼惜与无奈。 而这一幕,不偏不倚,尽数落入了刚走到月洞门处的李稚京眼中。 她停下脚步,静静地看着那对在梨花树下“卿卿我我”的璧人。 阳光穿过花枝,在他们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看上去是那样的唯美,那样的刺眼。 李稚京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收紧。 尖锐的指甲,深深地扣进了掌心的软肉里,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无爱,便无痛? 不。 是无爱,恨意更浓! 她缓缓抬起脚步,走了过去。 细碎的脚步声,惊动了梨花树下的两人。 姜鹤白下意识地松开了顾挽娴,回头望去。 当他看到李稚京那张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小脸时,心头猛地一跳,眼神闪过一丝慌乱。 顾挽娴却是不慌不忙地擦了擦眼泪,转过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走近的李稚京,嘴角勾起一抹挑衅的冷笑。 仿佛在说:看,他心里的人,终究是我。 李稚京仿佛没有看到她眼中的得意,只是规规矩矩地停在三步之外,微微屈膝,声音柔弱得像一阵风。 “臣女,见过公主殿下。” “起来吧。” 顾挽娴懒懒地抬了抬手,目光在她身上逡巡了一圈,故作关切地问道:“听闻李姑娘前些日子受了惊,身子不大好?如今可大安了?” 这哪里是关切,分明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的羞辱。 李稚京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掩去了眸底所有的情绪。 “多谢公主挂心,已无大碍了。” “哦?好了?” 顾挽娴音调一扬,脸上的笑容瞬间变得冰冷。 “既然好了,那咱们就来算算别的账吧。” 她上前一步,咄咄逼人。 “你的那个奶娘,张妈妈,手脚不干净,偷了本公主门客的钱袋。这事儿,李姑娘打算怎么算?” ------------ 第四十章:我的好表哥,真是让我刮目相看 此话一出,空气瞬间凝固。 姜鹤白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他刚想开口,却被李稚京抢了先。 只见李稚京猛地抬起头,那双总是盈着水汽的眸子,此刻却异常坚定。 “公主明鉴,张妈妈为人忠厚老实,青青白白,绝不可能做出偷盗之事!” “呵,不可能?” 顾挽娴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嗤笑一声。 “人证物证俱在,你一句‘不可能’就想抵赖吗?李稚京,你当大理寺的官员都是吃干饭的?” “臣女不敢。”李稚京不卑不亢,“臣女只是相信自己的奶娘。当日在场的宾客众多,谁又能保证那钱袋不是旁人所偷,亦或是沈安月姑娘自己不慎遗落,却错怪了张妈妈?” “再者说,张妈妈一个奴仆,哪来的胆子去偷公主侍女的东西?这于情于理,都说不通。” 她条理清晰,言辞恳切,一番话说得顾挽娴竟一时语塞。 “你……你这是强词夺理!”顾挽娴气得脸颊涨红。 她没想到,这个平日里看着柔柔弱弱、风一吹就倒的白莲花,居然还有这样伶牙俐齿的一面。 眼看着自己说不过她,顾挽娴索性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姜鹤白,声音里又带上了哭腔。 “鹤白哥哥,你听听!她这是在包庇!她就是不想让我好过!” 姜鹤白的心,瞬间就偏了。 一边是自己心心念念的白月光,一边是让自己满心愧疚的未婚妻。 可这份愧疚,在顾挽娴泫然欲泣的目光下,显得那么不堪一击。 他转头看向李稚京,脸色彻底沉了下来,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严厉与冰冷。 “稚京,够了!” 一声呵斥,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李稚京的身子晃了晃,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只见姜鹤白眉头紧锁,眼中再无昨夜的半分温柔与愧疚,只剩下浓浓的不耐与责备。 “公主说得没错,此事证据确凿,不容你狡辩!” “你现在,立刻,让那个张妈妈去大理寺自首,承认是她偷了钱袋!” “让她……以死谢罪!” 以死谢罪! 这四个字,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李稚京的心上,砸得她头晕目眩,几乎站立不稳。 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这个昨夜还抱着她,信誓旦旦说会为她处理好一切的男人。 转眼之间,他就要逼死她唯一的亲人,只为博他心上人一笑。 何其讽刺!何其残忍! “表哥……”李稚京的声音都在发抖,“你……你说什么?” 姜鹤白不去看她那双受伤的眼睛,狠下心肠,继续说道:“你放心,只要沈安月姑娘能出来,我会善待张妈妈的儿子袁奇。给他一笔钱,为他在京中谋个差事,保他一生衣食无忧。” 他以为,这已经是天大的恩赐。 用一个老奴才的命,换她儿子的锦绣前程,这笔买卖,怎么算都划算。 “不!我不要!” 一声凄厉的哭喊从不远处传来。 只见张妈妈不知何时跑了出来,她“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朝着姜鹤白和李稚京拼命磕头,额头很快就见了血。 “姜三司!小姐!老奴没有偷东西!老奴真的没有啊!” “老奴不能认!这要是认了,死了都闭不上眼啊!求姜三司明察,求小姐为老奴做主啊!” 她哭得撕心裂肺,声声泣血。 李稚京的心,像是被刀子反复地割着。 她刚要上前扶起张妈妈,一道高大的身影却抢先一步,挡在了张妈妈身前。 是袁奇。 他不知何时也跟了过来,此刻正一脸怒容地瞪着姜鹤白和顾挽娴。 “谁也别想动我娘!” 袁奇此刻他挺直的脊梁,却像一座无法撼动的山,将他身后瘦弱的母亲牢牢护住。 他那双常年平静的眸子里,燃着两簇熊熊的怒火。 “我娘没做过的事情,谁也别想逼她承认!” “想让她去死?可以,先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铿锵,带着一股与他憨厚外表截然不符的决绝与悍勇。 姜鹤白看着这个突然冲出来护母的下人,脸色阴沉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一个奴才,也敢在他面前叫嚣? “放肆!” 姜鹤白厉声呵斥,“这里是姜府,有你说话的份吗?来人,把他给我拖下去!” “我看谁敢!”袁奇双目圆瞪,一股骇人的气势从他身上迸发出来。 他猛地一转身,对着十米开外庭院里用作装饰的一块半人高的假山石,隔空就是一掌! “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 那块坚硬无比的青石,在众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中,竟从中间轰然裂开,碎石四溅! 整个庭院,瞬间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这超乎想象的一幕给吓傻了。 顾挽娴惊得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地往姜鹤白身后躲了躲,看向袁奇的眼神里充满了惊惧。 这……这是什么怪物?隔空一掌,竟能击碎巨石?! 姜鹤白的瞳孔也是骤然一缩,心中翻起了惊涛骇浪。 他身为三司史,也算是见多识广,可这般深厚的内力,他只在宫中那几位大内绝顶高手身上见过! 一个下人,怎么会有如此恐怖的武功?! 他再看向袁奇,眼神已经彻底变了。 “你好大的胆子!”姜鹤白强压下心头的震惊,声音里透着色厉内荏的意味,“竟敢在首辅府中动手伤人,你是想造反吗?!” 他故意将事情往大了说,想用姜家的权势来压制对方。 然而,袁奇只是冷冷地看着他,一言不发,但那护在母亲身前的姿态,已经说明了一切。 空气紧绷得像一根即将断裂的弦。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一道清冷而决绝的声音响了起来。 “他不是想造反,他只是想保护他的母亲。” 是李稚京。 她缓缓走到袁奇和张妈妈的身前,与他们并肩而立,瘦弱的肩膀,此刻却挺得笔直。 她抬起眼,目光直直地射向姜鹤白,那双总是柔弱似水的眸子里,此刻只剩下冰冷的失望和彻骨的寒意。 “表哥,你真是让我刮目相看。” 她轻轻地笑了,那笑容凄美而悲凉。 ------------ 第四十一章:她什么时候让人报官了? “为了讨好公主殿下,你便要逼死我的奶娘。” “如今,连她唯一的儿子,你也要治罪吗?” 她一步一步,缓缓走向姜鹤白,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他的心上。 “我李家三十一口人,都死了。如今在这世上,张妈妈和袁奇,便是我最后的亲人。”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力量。 “你想要他们的命,可以。” 她走到姜鹤白面前,停下脚步,眼中闪过一丝疯狂的决绝。 “那就先拿走我的命。” 话音未落,她猛地抬手,从发髻上拔下一支尖锐的银簪,毫不犹豫地抵住了自己白皙脆弱的脖颈! 簪尖锋利,瞬间便刺破了娇嫩的肌肤,一缕殷红的血丝顺着银簪缓缓滑落,触目惊心。 “稚京!你做什么!” 姜鹤白脸色大变,想也不想地就伸手去夺她手中的簪子。 “别过来!” 李稚京厉喝一声,手中的簪子又往里送了一分,血流得更急了。 “姜鹤白,我最后问你一次。” 她含泪看着他,一字一句,字字泣血。 “今天,你是非要逼死我们不可吗?” 那双绝望的眼睛,像两把尖刀,狠狠刺进姜鹤白的心里。 他看着她脖颈上那抹刺目的红,看着她眼中那份不惜玉石俱焚的疯狂,心中那份被袁奇武力震慑的惊惧,和此刻被她以死相逼的慌乱交织在一起,让他彻底乱了方寸。 他怕了。 他怕李稚京真的会死在他面前。 若是她今日真的死在姜家,死在他的逼迫之下,那他姜鹤白这辈子都完了! “好……好……我答应你!” 姜鹤白几乎是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他妥协了。 “我不逼她了!你快把簪子放下!” 听到他的话,李稚京紧绷的身体才微微一松,但手中的簪子却没有放下。 她冷冷地看了一眼旁边脸色铁青的顾挽娴,又看回姜鹤白。 “我要你,当着我的面,向公主殿下陈情,就说此事疑点重重,张妈妈绝非真凶,请大理寺详查,还我奶娘一个清白!” 姜鹤白气得胸膛剧烈起伏,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他看向顾挽娴,只见她满脸的不甘与愤怒,死死地咬着嘴唇,几乎要咬出血来。 可他又看看李稚京脖子上那越流越多的血…… 最终,他还是屈服了。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已是一片屈辱的死灰。 他艰难地转向顾挽娴,躬身行礼,声音干涩。 “公主殿下……此事,确有蹊跷,还请……容臣彻查之后,再给您一个交代。” 顾挽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看着姜鹤白屈辱的侧脸,又看看那个以死相逼的李稚京,只觉得一股巨大的羞辱感和怒火直冲天灵盖! “好!好得很!” 她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姜鹤白,又指了指李稚京。 “姜鹤白,你为了她,竟敢忤逆我!” “李稚京,你给我等着!” 她狠狠地跺了跺脚,再也待不下去,猛地一甩袖,带着满腔的怒火与不甘,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姜府。 看着那抹红色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李稚京才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身子一软,手中的银簪“当啷”一声掉落在地。 整个人,直直地向后倒去。 “小姐!” “稚京!” 张妈妈和姜鹤白同时惊呼出声,一左一右地扶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李稚京靠在张妈妈怀里,脸色苍白如纸,额上沁出细密的冷汗,脖颈上那道血痕在雪白的肌肤上显得格外狰狞。 …… 三日后,大理寺公堂。 “威——武——” 惊堂木重重拍下,堂下瞬间鸦雀无声。 大理寺卿端坐堂上,面容严肃。 堂下左侧,跪着一脸桀骜不驯的沈安月。 她被关了这几日,早已没了往日的精致体面,头发散乱,衣衫也有些褶皱,但那份身为公主近侍的傲慢却丝毫未减。 “大人!我再说一遍!我是来协助调查的!你们凭什么关押我?!”她还在大声叫嚷着。 大理寺卿冷哼一声,并不理会她的叫嚣,目光转向了另一侧。 袁奇扶着母亲张妈妈,也跪在堂下。 张妈妈依旧是一脸的惶恐不安,而袁奇则面无表情,眼神平静地看着前方,仿佛这公堂之上的威严,于他而言不过是过眼云烟。 “带原告!” 随着一声令下,一个穿着管事服饰的中年妇女被带了上来,正是当初状告张妈妈偷窃的,沈安月的管事。 “堂下何人,状告何事?”大理寺卿按例问道。 那管事妈妈姓李,是沈安月从江南带来的老人,此刻被两个高壮的衙役押着,跪在堂下,整个人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沈安月一见是她,脑中那根弦“嗡”地一声就断了,满腔的憋屈与怒火瞬间找到了宣泄口。“李妈妈!你疯了不成?谁让你来报官的!” 她提着裙摆就要冲过去,却被身旁的衙役伸手一拦,那力道大得像铁钳,让她动弹不得。 “放肆!” 堂上,大理寺卿魏征猛地一拍惊堂木,那沉闷的响声震得人耳膜发麻。他年近五旬,面容清癯,一双眼却锐利如鹰,不怒自威。 “公堂之上,岂容你大呼小叫!” 沈安月被这一喝,气焰顿时矮了半截,只得咬着后槽牙,狠狠瞪着自己的管事妈妈,那眼神恨不得在她身上剜下两块肉来。 “李妈妈,我问你话呢!我什么时候让你去报官了?” 李妈妈吓得一哆嗦,头埋得更低了,声音带着哭腔,断断续续地开口:“是……是府里来了个小厮传话,说是……说是姑娘您在姜家受了天大的委屈,心里不甘,让老奴赶紧去报官,把事情闹大……” 她不敢看沈安月杀人似的目光,一股脑地往下说:“那人还说,李稚京已经带着张妈妈回了京城,此事若是在江南报案,鞭长莫及,不如直接写了状纸递到京城大理寺,就说张妈妈偷了您的钱袋,人赃并获,要……要让她死无葬身之地……” 沈安月听得脑子一阵阵发懵,她何时做过这样的事? 让人去报官?还要张妈妈死? ------------ 第四十二章:公主!您可要为奴婢做主啊 她虽恨李稚京入骨,却也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这种把柄送到京城大理寺,不是自寻死路吗? 一个念头电光火石般闪过脑海,她猛地明白了什么。 这是一个局! 从头到尾,就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局!难怪他们说是让她“协助调查”,却二话不说将她关进了大理寺的牢房! “你这个蠢货!”沈安月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李妈妈破口大骂,“你被人当枪使了都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派人给你传过话!” “肃静!”魏征再次拍下惊堂木,冰冷的视线扫过堂下众人,“原告李氏,你所言传话之人,可认得样貌?” 李妈妈早已吓破了胆,连连摇头:“天黑,没……没看清脸,只听口音不是咱们江南人……” 魏征眉头微蹙,不再追问,转而看向另一侧的张妈妈母子。 “被告张氏,将当日之事,从实招来。” 张妈妈在袁奇的搀扶下,身子依旧有些发颤,但比起最初的惶恐,眼神里多了几分镇定。她看了一眼身旁沉默却给予她无穷力量的儿子,深吸一口气,将那日在江南别院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从沈安月身边的贵女陈若兰如何逼迫她去摘那赖以为生的一千多支荷花,到她如何被带到宴会上,当着众人的面被诬陷偷窃。 “……老奴不愿,那荷花是老奴一家老小的嚼谷,怎能由着她们说摘就摘。谁知……谁知她们便怀恨在心,将老奴骗到宴席上,说是有活计。到了那儿,沈姑娘便不由分说,将自己的钱袋扔在老奴脚下,一口咬定是老奴偷的……” 张妈妈说到激动处,声音哽咽,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 “她们……她们还要把老奴绑在树上,当成活靶子取乐!若不是我们家小姐慈悲,替老奴受了这一劫,老奴这条贱命,早就交代在江南了!” 此言一出,堂下旁听的百姓顿时一片哗然。 为了几支荷花,就要人性命?还要当成活靶子?这等行径,简直闻所未闻! 魏征的脸色也沉了下去,追问道:“你说你家小姐替你受劫,是何意?” 袁奇扶着母亲,沉声接话:“回大人,当时沈安月等人要将我母亲头上放上苹果当做活靶子玩乐,是我家小姐李稚京,为救家仆,自愿替我母亲做了那活靶子。” “什么?!” 这一下,连魏征都变了脸色。 堂下更是炸开了锅,议论声此起彼伏。 “这沈安月是什么人?竟如此心狠手辣?” “听说是那位顾挽娴公主的近侍,仗着公主的势,在江南横行霸道!” “那李家小姐也太可怜了,为了个下人,竟肯以身犯险……” 袁奇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并且,当时拉弓射箭,险些伤及我家小姐性命之人,正是宋国公府的宋安劳小姐!” 宋安澜! 这个名字一出,公堂内外瞬间静得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这案子,竟然还牵扯上了宋国公府! 沈安月脸色惨白,她怎么也没想到,李稚京竟然敢把宋安澜也攀扯进来! 她强自镇定,尖声反驳:“一派胡言!你们这是血口喷人!我根本不认识什么宋安澜!张妈妈偷了我的钱袋,人赃并获,你们休想颠倒黑白!” 她梗着脖子,眼中闪过一丝傲慢与威胁:“魏大人,我劝你想清楚!我乃顾挽娴公主殿下的近侍,你今日若是偏袒这些刁民,得罪了公主殿下,你这顶乌纱帽,怕是戴不稳了!” 魏征听着她的威胁,脸上却不见丝毫波澜,只冷冷地哼了一声。 圣上早已密诏,此事,务必秉公办理,严惩不贷。 公主?在天子脚下,便是公主,也大不过一个“法”字! “沈安月,身为公主近侍,不知收敛,反而仗势欺人,草菅人命,构陷无辜。其管事李氏,听信谗言,捏造事实,状告良善,亦是同罪!” “倘若属实,本官便宣判,沈安月即刻赔偿张氏一家医药费、误工费共计白银五百两!其管事李氏,杖责二十!沈安月本人,因指使不力,纵容恶行,杖责三十,以儆效尤!” “杖责三十?!” 沈安月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瞪大了眼睛,像是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 让她赔钱也就罢了,竟然还要打她板子? 当着这满堂百姓的面,扒了她的裤子,打她的屁股? 一股巨大的羞辱感和恐惧瞬间攫住了她,让她几乎疯狂。 “我不服!我乃公主近侍,你们不能对我用刑!你们这是藐视皇亲!”她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奋力挣扎着,不让上前的衙役靠近。 “魏征!你敢动我一下试试!公主殿下绝不会放过你的!” 然而,魏征只是冷眼看着她,面沉如水。两名衙役得了眼色,不再客气,一左一右架住她的胳膊,就像拖一条死狗一样,要把她往堂外的刑凳上拖去。 指甲划过冰冷的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沈安月披头散发,涕泪横流,哪里还有半分往日的体面。 “住手!” 衙役的动作一顿,堂内堂外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朝着声音来源处望去。 只见大理寺门口,逆着光,站着两道身影。 为首的女子一身耀眼的红衣,裙摆似烈火流云,衬得她肌肤胜雪,眉眼张扬。不是那位刚刚游历归来,名动京城的小公主顾挽娴,又是谁? 而在她身侧,落后半步的,正是姜鹤白。 他依旧是一身素色官服,身形挺拔如竹,只是那张向来清冷的脸上,此刻写满了复杂与挣扎,眉头紧紧地锁着。 “公主殿下!” 沈安月一见到顾挽娴,就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爆发出惊人的力气,猛地挣脱了衙役的钳制,连滚带爬地扑了过去,一把抱住顾挽娴的腿。 “公主!您可要为奴婢做主啊!”她哭得撕心裂肺,脸上又是鼻涕又是泪,全然不顾蹭脏了顾挽娴名贵的裙摆。 “他们……他们官官相护,屈打成招!那李稚京不知使了什么狐媚手段,收买了魏大人,要将奴婢屈打致死啊!” 她恶人先告状,三言两语便将自己塑造成了一个被奸人所害的无辜忠仆。 她指着堂上的魏征,又指着不远处的张妈妈母子,颠倒黑白道:“分明是那老虔婆手脚不干净,偷了奴婢的钱袋,被当场抓住!李稚京为了包庇家奴,便怀恨在心,设下此等毒计来陷害奴婢!公主,这哪里是在打奴婢的脸,这分明是在打您的脸啊!” ------------ 第四十三章:难不成这罪名,是要她扛了? 顾挽娴本就对李稚京没什么好感,此刻听了沈安月一番添油加醋的哭诉,心中那点疑虑顿时烟消云散,只剩下滔天的怒火。 好个李稚京!真是长本事了! 在姜家门口让她丢了面子还不够,如今竟敢动她的人,还把官司打到了大理寺,闹得满城风雨! 她扶起沈安月,冷冷地瞥了一眼她身上的狼狈,随即抬起下巴,用那双漂亮的凤眼睥睨着堂上的魏征。 “魏大人,好大的官威啊。”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皇室与生俱来的压迫感,“本宫的人,你也敢动?” 魏征从座位上起身,朝着顾挽娴拱手行了一礼,神色却是不卑不亢:“臣参见公主殿下。臣乃奉旨审案,一切皆依大周律法行事,并无偏袒。沈安月构陷无辜,证据确凿,理应受罚。” “证据?”顾挽娴嗤笑一声,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她是我的人,她说没做,那就是没做!这还需要什么证据?” 她这话说得蛮不讲理,却又理直气壮。 堂下的百姓们噤若寒蝉,谁也不敢出声。这可是当朝最受宠的小公主,谁敢触她的霉头? 魏征的脸色也有些难看。他可以不惧沈安月,却不能不顾及这位金枝玉叶的公主殿下。 “公主殿下,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大理寺办案,只认证据,不认身份。还请公主殿下不要让臣为难。”他搬出律法,试图据理力争。 “为难?”顾挽娴柳眉一挑,声音陡然拔高,“我看你就是存心想让本宫为难!姜鹤白,你来告诉他!” 她猛地转向身边的姜鹤白,带着命令的口吻:“你亲眼所见,那李稚京是如何巧言令色,心思歹毒!她连你都敢算计,还有什么做不出来?你告诉魏大人,这案子,到底是谁在说谎!” 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姜鹤白身上。 他成了这场风暴的中心。 姜鹤白只觉得喉咙一阵发干,太阳穴突突直跳。 一边,是自己心心念念,失而复得的白月光,她正用那双充满期待和信任的眼睛望着自己。 另一边,是公堂之上,那对惶恐不安的母子,是自己未婚妻脖颈上那道尚未愈合的血痕,和他亲口许下的承诺。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看到沈安月眼中闪烁的得意与恶毒,看到顾挽娴脸上的盛气凌人,再想到那日李稚京以死相逼时的决绝与凄凉…… 良心,像是被放在火上反复炙烤。 见他迟迟不语,顾挽娴有些不耐烦地催促道:“鹤白哥哥?你发什么呆呢?” 姜鹤白深吸一口气,避开了顾挽娴的视线,艰难地对魏征躬身道:“魏大人,此事……其中或有误会。沈安月毕竟是公主近侍,若无确凿铁证,还请大人……从轻发落。” 他这话说的含糊其辞,既没有完全站在顾挽娴一边,却也实实在在地为沈安月求了情。 沈安月闻言,脸上露出了胜利的笑容。 顾挽娴也满意地点了点头,她就知道,姜鹤白的心是向着她的。 魏征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姜鹤白是三司使,又是首辅之子,他的话,分量不轻。 就在这公堂之上陷入一种诡异的僵持时,一个清冷的女声,不疾不徐地从人群后方传来。 “误会?姜大人一句轻飘飘的误会,就想让我奶娘险些丧命之事,一笔勾销吗?” 众人闻声回头,自动让开一条道路。 只见李稚京扶着丫鬟碧溪的手,缓缓走了进来。 她今日穿了一身素净的湖蓝色长裙,未施粉黛的脸上还带着几分病态的苍白,脖颈处一道浅浅的疤痕若隐若现,更添了几分楚楚可怜的脆弱。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她、姜鹤白和顾挽娴之间来回逡巡,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无形的火药味。 顾挽娴一见到她,眼中便迸射出毫不掩饰的厌恶与敌意。又是这副弱不禁风、随时都要晕倒的白莲花模样!真是看着就让人心烦! “李稚京!你还敢来?”顾挽娴抢先发难,声音尖锐,“你设局陷害本宫的人,还有脸出现在这里?” 李稚京却连一个眼神都懒得给她,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姜鹤白,那双清澈的眸子仿佛能洞穿人心,看得姜鹤白心头发慌,不自觉地避开了她的视线。 “表哥。” 李稚京轻轻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公堂之上。 “三日前,在姜家,你亲口答应我,会彻查此事,还我奶娘一个清白。” 她顿了顿,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讽刺的弧度。 “这才过去几天?表哥的话,这么快就不作数了?还是说,在公主殿下面前,黑的,也能被说成白的?” 这番话,如同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了姜鹤白的脸上。 他的脸颊瞬间涨得通红,只觉得无地自容。 是,他答应过她。 可他没想到,事情会闹到这个地步,更没想到会在公堂之上,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她如此直白地质问。 “我……”他喉结滚动,想要辩解,却发现任何言语都显得苍白无力。 顾挽娴见姜鹤白被问得哑口无言,心中更是恼火,她上前一步,挡在姜鹤白面前,像一只护食的母鸡。 “李稚京,你少在这里妖言惑众!鹤白哥哥只是心善,才被你这副可怜相蒙骗!如今他已经看清了你的真面目,你休想再利用他!” 她转头看向姜鹤白,语气又变得娇嗔委屈:“鹤白哥哥,你别听她的!她就是想离间我们!你快告诉她,你信的是我,不是她!” 姜鹤白被她晃着手臂,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一边是咄咄逼人的顾挽娴,一边是眼神冰冷的李稚京,他被夹在中间,进退维谷,狼狈不堪。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袁奇忽然上前一步,对着魏征重重磕了一个头。 “大人!草民有物证呈上!” 魏征精神一振:“呈上来!” 袁奇从怀中取出一个用布包着的小物件,由衙役转呈到魏征的案前。 魏征打开布包,只见里面是一枚样式精巧的银质耳坠,上面还沾着几点早已干涸的暗褐色血迹。 “此为何物?” 袁奇沉声道:“回大人,此物乃是那日行凶的箭矢上所留!” 他抬起头,目光如炬,直视着脸色微变的顾挽娴和沈安月。 “那日,我家小姐替我母亲挡箭,虽侥幸避开要害,却也被箭风所伤,擦破了脖颈。而这枚耳坠,便是从那支箭的箭杆上发现的!当时那支箭射入树干,箭尾的羽毛上,就挂着这枚耳坠!” 他声音铿锵,掷地有声:“草民斗胆,请大人查验,这枚耳坠,究竟是何人所有!” 沈安月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 这耳坠……她认得! 这分明就是那日宋安澜所佩戴的那副! 怎么会……怎么会掉在箭上? 顾挽娴也认出了这枚耳坠,她的心猛地一沉。 这沈安月真是被自己给骄纵坏了! 想杀杀李稚京的威风,给自己出气也就罢了,此时怎么还将宋安澜给牵扯了进来! 国公之女,自己见了都得喊一声安澜姐姐,她……也敢! 她下意识地想开口解释,可魏征已经将那枚耳坠拿在了手中,对着光仔细端详。 “嗯?这耳坠的样式……倒是别致。”魏征抚了抚胡须,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顾挽娴,“看着倒像是宫中之物。” 他放下耳坠,看向面如死灰的沈安月:“沈安月,本官再问你一次,那日除了你,可还有旁人在场?又是何人射箭?” 沈安月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出卖宋安澜?她不敢。宋安澜背后是宋国公和太后,她一个小小的近侍,如何得罪得起? 可若是不说,这罪名……岂不是要她一个人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