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初出茅庐 雍正五年,三月廿三,京城贡院外的老槐树刚抽新芽,刘满仓攥着那张烫金的“捷报”,指节都泛了白。他身后是攒动的人群,有哭骂落第的举子,有喜极而泣的新贵,唯独他站在原地,像被抽走了魂魄——乡试第三十七名,赐同进士出身,授陕西甘泉县知县。 “刘兄!刘兄!”同科的王翰林拍他肩膀,锦缎官袍擦过他洗得发白的蓝布长衫,“恭喜啊!甘泉虽偏,也是一方父母官,可比我这在翰林院抄书强多了!” 刘满仓勉强扯出笑,心里却翻江倒海。他是山东兖州府的穷秀才,十年寒窗靠乡邻凑的几石粟米撑下来,原想着考个功名能让老娘过几天好日子,可陕西离兖州千里之遥,这一去,不知何时能归。更让他发慌的是,临行前恩师偷偷塞给他的纸条:“甘泉多弊,豪强盘踞,前任知县三月即走,慎之。” 四月底,刘满仓带着一个老仆刘忠,坐着骡车出了京城。一路向西,越走越荒凉,过了黄河,道旁的树都瘦了,土坡上稀稀拉拉长着些耐旱的沙棘,偶尔能看见逃荒的流民,个个面黄肌瘦,见了骡车就扑上来讨口吃的。刘满仓让刘忠分了些干粮,流民们抢着磕头,额头撞在土路上砰砰响,有个半大孩子没抢着,趴在地上哭,哭声像被风揉碎了,飘得老远。 “老爷,”刘忠赶着车,声音发沉,“这陕西地界,怕是比咱老家还苦。” 刘满仓望着远处光秃秃的山,没说话。他想起雍正爷登基后推行的新政,摊丁入亩、火耗归公,说是要整顿吏治、惠及百姓,可眼前这光景,哪有半分“惠及”的样子? 等进了甘泉县城,刘满仓更心凉了半截。城墙是土夯的,塌了好几处,城门洞下坐着几个闲汉,见了他的官轿也不起身,只斜着眼打量。城里的街道坑坑洼洼,翻着黑泥,两旁的铺子十家有三家关着门,挂着的幌子褪了色,在风里耷拉着。县衙倒是占了块不小的地,可朱漆大门掉了皮,门前的石狮子缺了条腿,像是被人用锤子砸过。 “知县老爷到——”衙役们有气无力地喊了一嗓子,门里才慢吞吞走出个穿着青色袍服的人,是县丞周德海。周德海五十来岁,脸上堆着笑,眼角的皱纹里像是藏着算计,“刘知县一路辛苦,下官已备好了接风宴,就在后堂。” 刘满仓跟着他往里走,穿过杂草丛生的庭院,进了后堂。桌上摆着四菜一汤,一盘炒鸡蛋,一盘腌萝卜,一碗青菜豆腐,还有个装着几块腊肉的盘子,看着倒不算铺张。可坐下没吃两口,周德海就开始叹气:“刘知县,不是下官怠慢,实在是甘泉太穷了。去年大旱,秋粮歉收,百姓们交不起赋税,县衙的俸禄都快发不出来了。” “赋税多少?”刘满仓放下筷子问。 “按朝廷规定,每亩地交粮三斗,可咱这儿地薄,能收上来一斗就不错了。”周德海端起茶杯抿了口,“再说,县里还有几户大乡绅,比如城西的张大户,他家占了全县一半的地,可赋税从来没交齐过,前任知县去催,反被他告了一状,说知县勒索乡绅,最后只能卷铺盖走人。” 刘满仓心里咯噔一下,果然如恩师所言,豪强难惹。他没接话,只默默吃饭,心里盘算着得先摸清情况。 接下来几天,刘满仓没急着升堂,只让刘忠陪着,穿着便服在城里城外转悠。他发现周德海没说假话,百姓们确实穷,有户人家住的是土坯房,屋顶漏着天,妇人抱着饿得哭不出声的孩子,见了他就躲,像是怕被抢了什么。可他也发现了不对劲——城西张大户家的庄子,墙高院深,门口拴着几匹高头大马,庄里的佃户们扛着锄头进进出出,脸上却没什么表情,像是被抽去了魂。 有天傍晚,刘满仓转到庄外的小河边,看见个老佃户蹲在河边洗野菜,就凑过去搭话:“老丈,这菜看着新鲜,是自己种的?” 老佃户抬头看了他一眼,又赶紧低下头,声音压得很低:“不是,是在张大户的地里挖的,不敢让他家的人看见,看见了要挨打的。” “张大户的地租多少?” “五成。”老佃户叹了口气,“收了粮食先交五成地租,再交朝廷的赋税,剩下的不够吃,只能挖野菜填肚子。去年旱得厉害,地里没收成,张大户还是要收地租,有几户交不上,被他派人把房子拆了,赶到山里去了。” 刘满仓攥紧了拳头,指节泛白。五成地租,再加上朝廷的赋税,百姓哪里吃得消?这哪里是乡绅,简直是恶霸。 回到县衙,他立刻让衙役把赋税册子拿来。翻开一看,果然,张大户名下的地明明有两千亩,册子上却只写了五百亩,交的赋税还不到规定的一半。他气得把册子拍在桌上,正要叫周德海来问,却见门房进来禀报:“老爷,张大户派人送了礼来,说是给您接风。” 不一会儿,两个家丁抬着个大箱子进来,打开一看,里面装着二十两银子,还有两匹上好的绸缎。刘满仓看着那些银子,心里冷笑,这是想堵住他的嘴?他让人把箱子抬出去,对家丁说:“告诉你们家老爷,本官不收礼,让他把该交的赋税补上,否则,别怪本官按律办事。” 家丁脸色一变,灰溜溜地走了。刘满仓知道,这一下算是和张大户撕破脸了。 果然,第二天一早,就有人击鼓鸣冤。升堂时,刘满仓坐在公案后,见堂下跪着个衣衫褴褛的汉子,旁边躺着个浑身是伤的妇人,像是快不行了。 “堂下何人?有何冤情?” “小人李二,求知县老爷为小人做主!”汉子磕着头,额头淌出血来,“昨天小人媳妇去张大户的地里挖野菜,被他家的管家看见了,管家说她偷东西,让人把她打得半死,还说要是敢告官,就把小人一家都杀了!” 刘满仓拍了惊堂木:“传张大户的管家!” 衙役们去了没多久,就空着手回来:“老爷,张大户说管家不在家,还说李二媳妇是偷了他家的菜,该打!” 刘满仓怒了,正要下令去拘人,周德海却凑到他耳边低声说:“老爷,不可啊!张大户和知府大人是亲戚,咱们惹不起!” “惹不起也要惹!”刘满仓站起身,“朝廷设知县,是为了为民做主,不是为了怕这怕那!备轿,本官亲自去张大户家!” 周德海拦不住,只能跟着他去。到了张大户家,门子果然不让进,刘满仓直接让人砸了门,带着衙役冲了进去。张大户正在院子里喝茶,见了他也不起身,只斜着眼问:“刘知县,你这是干什么?私闯民宅,可是要治罪的。” “张世贵!”刘满仓指着他,“李二媳妇挖你家野菜,你为何让人把她打成重伤?还有,你隐瞒田产,拖欠赋税,该当何罪?” 张世贵笑了,慢悠悠地喝了口茶:“刘知县,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讲。我家的地,册子上写得明明白白,赋税也交了,你可别血口喷人。至于李二媳妇,她偷了我的菜,打她是应该的,再说,她现在不是还活着吗?” “你!”刘满仓气得说不出话,他知道和张世贵讲道理没用,只能下令:“把张世贵和他的管家带回县衙,严刑审问!” 衙役们刚要动手,就见从里屋冲出十几个家丁,个个拿着棍棒,和衙役们对峙起来。张世贵站起身,拍了拍衣服:“刘知县,别给脸不要脸。我劝你还是赶紧回去,把我放了,再把那二十两银子收下,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不然,你这知县的位子,怕是坐不稳。” 刘满仓看着眼前的场面,心里发沉。他带来的衙役只有五个,根本打不过对方。周德海拉了拉他的袖子:“老爷,先回去吧,从长计议。” 没办法,刘满仓只能带着衙役们撤了。回到县衙,他坐在公案后,半天没说话。周德海叹了口气:“老爷,我说过,张世贵不好惹。他不仅和知府有关系,连省里的按察使都认识。前任知县就是因为和他作对,被安了个‘贪赃枉法’的罪名,流放边疆了。” 刘满仓沉默了,他不是不怕,他寒窗十年才换来这个功名,要是被流放,老娘怎么办?可他一想到李二媳妇躺在地上的样子,想到那些逃荒的流民,心里就像被针扎一样。他不能就这么算了。 “周县丞,”他抬起头,眼神坚定,“你把甘泉的赋税册子、土地册子都整理出来,还有张世贵历年的交税记录,都给我。另外,你去打听一下,那些被张世贵逼走的佃户,现在在哪里。” 周德海愣了愣,没想到他还不放弃,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好,下官这就去办。” 接下来的半个月,刘满仓没日没夜地看册子,把张世贵隐瞒的田产一笔一笔记下来,又让李二带着衙役去山里找那些被赶走的佃户。佃户们一开始不敢出来,怕被张世贵报复,直到李二说刘知县是真心想帮他们,才敢跟着回来。一共有十几户人家,个个衣衫褴褛,见了刘满仓就磕头,说只要能讨回公道,就算死也愿意。 刘满仓看着他们,心里更有底了。他写了份奏折,把张世贵隐瞒田产、拖欠赋税、殴打百姓的事一五一十地写了下来,还附上了佃户们的证词和整理好的册子,让人快马加鞭送往京城。他知道,这是一场赌,赌雍正爷能看到这份奏折,赌朝廷的新政不是空谈。 可没等奏折有回音,张世贵就先动手了。那天早上,刘满仓刚起床,就听见外面一片喧哗,出去一看,只见县衙门口围了一群人,举着牌子,上面写着“贪官刘满仓,勒索乡绅,欺压百姓”。周德海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老爷,是张世贵雇来的人,说是要告你!” 刘满仓刚要出去,就见知府的人来了。为首的是个穿着蓝色袍服的通判,拿着知府的手令:“刘满仓,有人告你贪赃枉法,滥用职权,跟我们走一趟吧。” “我没贪赃枉法!”刘满仓争辩,“是张世贵隐瞒田产,殴打百姓,我是在为民做主!” “是不是,到了知府大人面前再说。”通判根本不听,让人把他绑了起来。 刘忠想拦,被衙役推到一边。刘满仓看着围在门口的百姓,他们有的低着头,有的眼神躲闪,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为他说话。他心里一阵发凉,难道这就是为民做主的下场? 被押上囚车的时候,他看见张世贵站在不远处,脸上带着得意的笑,像是在看一场好戏。刘满仓瞪着他,心里发誓,就算拼了这条命,也要把他的罪行揭露出来。 囚车一路颠簸,往府城去。刘满仓坐在里面,看着路边的风景,想起了老娘。他出来的时候,老娘拉着他的手,说让他做个好官,别欺负百姓。他当时答应了,可现在,却成了阶下囚。 就在他心灰意冷的时候,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越来越近。只见几个穿着黄马褂的人骑着马冲过来,拦住了囚车。为首的人拿出一份圣旨,高声宣读:“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甘泉知县刘满仓,清正廉洁,为民请命,揭露乡绅张世贵罪行,功绩卓著。现免去其罪名,升任陕西按察使司佥事,负责彻查甘泉县及周边地区豪强隐瞒田产之事。张世贵目无王法,立即捉拿归案,严加审讯。钦此。” 刘满仓愣了,半天没反应过来。直到黄马褂的人解开他的绑绳,他才敢相信,自己赌赢了。原来,他的奏折不仅送到了京城,还被雍正爷看到了。雍正爷正想找个例子推行新政,刘满仓的事正好撞在了枪口上,既惩治了豪强,又能给其他官员做个榜样。 回到甘泉县的时候,百姓们都出来了,站在街道两旁,看着他,眼神里满是敬畏。张世贵已经被抓了,他的庄院被查抄,隐瞒的田产都收了回来,分给了无地的百姓。县衙门前的石狮子被换了新的,朱漆大门重新刷了漆,看着亮堂了不少。 那天晚上,刘满仓坐在后堂,周德海端着酒过来,脸上的笑真诚了许多:“刘知县,不,现在该叫刘佥事了。您真是好胆识,要是换了别人,早就认怂了。” 刘满仓喝了口酒,望着窗外的月亮,心里却没那么轻松。他知道,这只是开始,陕西还有很多像张世贵这样的豪强,还有很多受苦的百姓。他这个佥事,肩上的担子更重了。 “周县丞,”他放下酒杯,“明天开始,咱们就去周边的县查,把那些隐瞒田产的豪强都揪出来,让百姓们能好好过日子。” 周德海点了点头,重重地应了声:“好!” 月光洒在庭院里,照亮了地上的杂草,也照亮了刘满仓的脸。他想起了京城贡院外的老槐树,想起了逃荒的流民,想起了李二媳妇的眼泪。他知道,自己选择的这条路不好走,可能会遇到更多的危险,更多的算计,但他不后悔。 因为他是刘满仓,是雍正年间的一个知县,是百姓们的父母官。他要做的,就是守住自己的良心,守住这片土地上的百姓。 ------------ 尘途漫漫 雍正六年的秋雨,比往年来得更缠人些。 刘满仓坐在吱呀作响的骡车里,第三回伸手抹去窗棂上的水汽。车外是连绵的黄土坡,雨丝斜斜扎进地里,溅起细小的泥星子,把官道泡得又软又黏。车轮碾过,留下两道深辙,像极了他此刻沉甸甸的心思。 “老爷,前头就到清丰县界了。”车夫老周的嗓门裹着雨气,从车辕前飘进来。 刘满仓应了声,掀起车帘一角。雨幕里,隐约能看见道旁立着块青石碑,碑上“清丰县”三个大字被雨水冲刷得泛白,碑顶还栖着只淋得蔫头耷脑的灰雀。他收回目光,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怀里的委任状——那张洒金宣纸已经被他揣得温热,可纸上“特授河南清丰县知县”的朱印,却像块烙铁,烫得他心口发紧。 他不是什么科举出身的清流。三十年前在直隶乡下,他还是个跟着爹种两亩薄田的半大孩子,亲眼见着地主家的佃户交完租子,冬夜里只能嚼着掺了糠的窝头哭。后来爹病死,他揣着半袋干粮跑了江湖,卖过力气,当过账房,直到三十岁那年捐了个监生,又在吏部当差十年,才熬到这七品知县的缺。 旁人都说他运气好,可只有刘满仓自己知道,这“运气”里藏着什么。上月在京城,他被吏部尚书张廷玉叫去问话,老大人捧着茶盏,慢悠悠道:“清丰县是个好地方,就是‘仓’不实。你叫满仓,可得给那儿的百姓装满粮仓才是。” 当时他没懂这话里的深意,直到离京前夜,同乡的小吏偷偷塞给他个布包,里面是几张皱巴巴的纸——清丰县近五年的税赋册子。册子上的数字看得他眼皮跳:全县在册田亩三万六千顷,可每年上缴的粮税,连一万顷的数都凑不齐。底下一行小字批注:“乡绅占田过半,多匿而不报。” 骡车“咯噔”一声,碾过块石头,刘满仓晃了晃,才从思绪里回过神。车外的雨小了些,隐约能听见唢呐声。他探头一看,只见道旁站着群人,为首的是个穿宝蓝色绸缎袍的胖子,头戴六合一统帽,手里摇着把檀香扇,哪怕天阴下雨,扇面上也系着块翡翠坠子,晃得人眼晕。 “这位想必就是新任刘知县吧?”胖子快步上前,脸上堆着笑,褶子里都像藏着蜜,“在下清丰县乡绅联合会会长,姓王,名德全。特率县里乡绅,在此迎接父母官。” 刘满仓连忙下车,刚站稳,就被王德全攥住了手。那双手又软又暖,指甲修剪得圆润光滑,和他自己这双常年握笔、指节泛白的手比起来,简直是云泥之别。 “王会长客气了。”刘满仓拱手,目光扫过王德全身后的人——十几个乡绅,穿的不是绫罗就是绸缎,腰间挂着玉佩,手里提着礼盒,唯独没有半分泥土气。只有最末尾站着个穿粗布长衫的年轻人,约莫二十出头,眉眼清瘦,手里抱着卷书,显得格格不入。 王德全显然没把那年轻人放在眼里,热情地拉着刘满仓往路边的茶棚走:“知县老爷一路辛苦,咱们已备下薄茶,先歇歇脚,再进城不迟。” 茶棚里摆着两张八仙桌,桌上放着瓜子、花生,还有一碟碟精致的糕点。刘满仓刚坐下,就有小厮端来杯热茶,茶叶是明前龙井,汤色清亮,香气扑鼻。他抿了口,心里却更沉了——这等好茶,寻常百姓连见都见不到,清丰县的乡绅,果然阔绰。 “刘知县是京城来的贵人,不知对咱们清丰县的风土人情,可有了解?”王德全放下茶杯,笑眯眯地问。 刘满仓放下茶盏,如实道:“初来乍到,正要向各位请教。只是方才看税册,见县里田亩虽多,税赋却薄,不知是何缘故?” 这话一出,茶棚里的热闹气瞬间冷了下来。旁边个留着山羊胡的乡绅咳嗽了声,王德全脸上的笑也淡了些,却还是那副温和模样:“知县老爷有所不知,咱们清丰县这几年年景不好,要么旱要么涝,地里收不上粮,税赋自然就少了。再说,乡绅们也常接济百姓,哪能眼睁睁看着人饿死?” 他说着,指了指最末尾的年轻人:“你看那是李秀才,他爹是前几年的举人,家里有百十来亩田,去年还捐了二十石粮给流民呢。” 那年轻人被点到名,连忙站起来,拱手道:“分内之事,不足挂齿。”声音轻轻的,带着点腼腆。 刘满仓看了他一眼,没说话。他想起那本册子上的记录:王德全家在册田亩三百顷,可实际占田足有一千两百顷;县里最大的乡绅,是礼部侍郎张景明的表亲,姓赵名富贵,占田两千顷,却只按五十顷报税。这些人嘴里的“接济百姓”,怕不是把从百姓手里抢来的田,再施舍点粮食回去。 茶没喝几口,王德全就提议进城。刘满仓跟着他们往县城走,刚到城门口,就看见一群百姓跪在路边,手里捧着粗瓷碗,碗里装着些碎米。为首的是个白发老太太,见了他们,连忙磕头:“王老爷,赵老爷,求你们发发善心,再借点粮吧,孩子们快饿死了。” 王德全脸上的笑瞬间没了,皱着眉对身后的家丁道:“怎么回事?不是说了,流民都安置在城外破庙里吗?怎么跑到城门口来了?” 家丁连忙上前驱赶:“快起来!王老爷忙着迎接新知县,哪有空管你们!再不走,就把你们抓起来!” 老太太被推得踉跄了一下,怀里的碗掉在地上,碎米撒了一地。她趴在地上,手忙脚乱地去捡,眼泪混着泥水,顺着皱纹往下流:“那点粮不够吃啊……我孙子才三岁,已经三天没吃饭了……” 刘满仓心里一揪,刚要上前,却被王德全拉住了:“知县老爷,这些流民都是懒汉,给了粮也不干活,您别管他们,咱们先去县衙。” 他回头看了眼老太太,只见她抱着地上的碎米,哭得浑身发抖。旁边的乡绅们要么别过脸,要么假装没看见,只有那个李秀才,悄悄从怀里摸出个窝头,塞给了老太太身边的孩子。 进了城,刘满仓才知道清丰县有多“分裂”。城中心的街道铺着青石板,两旁是高门大院,朱漆大门,门口蹲着石狮子;可往边缘走,就是低矮的土坯房,墙皮剥落,屋顶盖着茅草,有的甚至连门都没有,只用块破布挡着。 县衙倒是气派,门口有两尊石狮子,大堂宽敞,只是里面的家具都有些陈旧。王德全陪着他看完县衙,又热情地说:“知县老爷刚到,住处还没收拾好。在下在城里有处别院,雅致清净,不如先去那里住下?” 刘满仓刚要拒绝,就见个衙役匆匆跑进来,在他耳边低声道:“老爷,后院的粮仓……您还是去看看吧。” 他心里咯噔一下,跟着衙役往后院走。粮仓在县衙西北角,两扇木门虚掩着,推开一看,刘满仓倒吸口凉气——偌大的粮仓,空空荡荡,只有墙角堆着几袋发霉的谷子,袋子上爬着老鼠,墙角的蜘蛛网结了一层又一层。 “这……”刘满仓指着粮仓,声音都有些发颤,“全县的官仓,就这点粮?” 衙役苦着脸点头:“回老爷,去年冬天闹雪灾,粮都赈济出去了。开春后想补,可乡绅们不肯交粮,县里又收不上税,只能空着。” 王德全跟在后面,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知县老爷,不是我们不肯交,实在是今年收成差,家里也没余粮啊。您看,我这就叫人送五十石粮过来,先把官仓垫上?” 刘满仓看了他一眼,五十石粮,对王德全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可对空荡的官仓来说,连塞牙缝都不够。他压下心里的火气,拱手道:“多谢王会长好意,只是官仓的粮,得按规矩来。等我理清了税赋,自然会让粮仓满起来。” 王德全脸上的笑僵了僵,没再说话。 当天夜里,刘满仓就住在了县衙后院的厢房里。屋里只有一张木板床,一张旧书桌,窗户纸破了个洞,风一吹,呜呜作响。他坐在书桌前,点燃油灯,把那本册子摊在桌上,一页页翻看。 册子上记录着清丰县所有乡绅的田亩数,真真假假,密密麻麻。他看到王德全的名字时,特意停顿了——在册三百顷,实际一千两百顷,差额九百顷。按朝廷规定,每亩田交粮三升,九百顷就是两万七千石粮,足够全县流民吃半年。 “老爷,您还没睡啊?”门外传来敲门声,是衙役头儿老陈的声音。 刘满仓开门,见老陈手里端着碗热粥,还有一碟咸菜。“刚煮的粥,您趁热吃。”老陈把碗放在桌上,叹了口气,“您白天在城门口那事,我都看见了。那些百姓,都是城西的佃户,租的是赵富贵家的田。今年夏天闹蝗灾,地里没收成,赵富贵照样要收租,他们交不上,就被赶出来了。” “赵富贵?”刘满仓想起册子上的名字,“礼部侍郎张景明的表亲?” 老陈点头,压低了声音:“可不是嘛。这清丰县,说是知县管,其实是赵家和王家说了算。他们占着全县一半的田,却不交税,还逼着佃户交高额地租。前几任知县,要么被他们挤走,要么就同流合污了。您……您可得小心点。” 刘满仓端起粥,喝了一口,温热的粥滑进胃里,却暖不了心里的寒。他想起雍正皇帝登基后推行的新政——摊丁入亩、火耗归公、官绅一体纳粮。尤其是官绅一体纳粮,要求士绅和百姓一样交粮纳税,不许再享有免税特权。这新政在京城推行时就阻力重重,到了地方,更是难如登天。 “老陈,”刘满仓放下碗,认真地看着他,“你觉得,官绅一体纳粮,能推行下去吗?” 老陈愣了愣,挠了挠头:“老爷,不瞒您说,我觉得难。那些乡绅,背后都有靠山,咱们得罪不起。可要是真能推行……”他顿了顿,眼里闪过一丝光亮,“那百姓就有活路了。您看城外那些流民,要是乡绅们肯交粮,县里有了钱,就能开仓放粮,还能修水渠、治蝗灾,明年地里就能有收成了。” 刘满仓看着他眼里的光,心里忽然有了主意。他拿起笔,在纸上写下“官绅一体纳粮推行方案”几个大字,油灯的光映在他脸上,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 民生疾苦 第二日天刚亮,刘满仓就带着老陈和两个衙役,去了城西的村庄。 村里静悄悄的,土坯房的烟囱大多没冒烟,偶尔能听见几声孩子的哭闹。他们走到一户人家门口,只见院门虚掩着,里面传来咳嗽声。刘满仓推门进去,看见个中年汉子躺在床上,盖着床破棉絮,脸色蜡黄,旁边个妇人正用勺子给他喂水。 “这位大哥,您这是怎么了?”刘满仓上前问道。 妇人抬头,见是穿着官服的人,吓了一跳,连忙站起来行礼:“大人……我男人得了肺痨,没钱治,只能在家躺着。” 刘满仓看了眼屋里的陈设——土炕、破桌子、墙角堆着些干草,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家里的田呢?”他问。 “田……”妇人眼圈红了,“租的是赵老爷家的田,今年闹蝗灾,没收成,交不上租,田被收回去了。现在只能靠挖野菜过日子,可天冷了,野菜也挖不到了。” 这时,里屋传来孩子的哭声,妇人连忙跑进去,抱着个瘦得只剩皮包骨的孩子出来,孩子的脸蜡黄,嘴唇干裂,哭起来都没力气。 刘满仓心里发酸,从怀里摸出些碎银子,递给妇人:“先去给孩子买点吃的,再给大哥抓点药。” 妇人接过银子,“扑通”一声跪下,连连磕头:“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从那户人家出来,刘满仓又走了几户,情况都差不多——要么田被乡绅收回,要么交完租子就没了余粮,只能靠救济过日子。只有一户人家,院里种着菜,烟囱冒着烟,看着还算殷实。 他推门进去,看见个老农正在劈柴,动作麻利,不像其他农户那样面黄肌瘦。“老丈,打扰了。”刘满仓拱手。 老农放下斧头,上下打量他,见他穿官服,却没像其他官员那样摆架子,便笑道:“是新知县吧?我听说你昨天到了。” “老丈认识我?”刘满仓有些惊讶。 “村里的人都知道了。”老农搬来个小板凳,“坐吧。我姓周,叫周老实。家里有三亩田,是自己的,不是租的,所以日子还过得去。” 刘满仓坐下,问:“村里像您这样有自己田的,多吗?” 周老实摇头,叹了口气:“不多,也就三四户。大部分人的田,都被王老爷、赵老爷他们占了。他们用低价买,要是不肯卖,就找借口把人抓起来,最后田还是得归他们。前几年,村东头的李老三,就是因为不肯卖田,被赵老爷的家丁打断了腿,最后还是把田交了出去。” “就没人告官吗?”刘满仓问。 周老实嗤笑一声:“告官?前几任知县,要么收了乡绅的钱,要么怕他们背后的靠山,谁会管咱们百姓的事?再说,乡绅们都有功名,按规矩,百姓不能告士绅,告了也是白告。” 刘满仓沉默了。他知道周老实说的是实情——清朝的律法规定,士绅享有“特权”,百姓不能直接控告士绅,必须通过地方官转达,而地方官往往偏袒士绅。这也是官绅一体纳粮难以推行的原因之一。 “要是……我能让乡绅和百姓一样交粮纳税,你们愿意支持我吗?”刘满仓看着周老实,认真地问。 周老实愣了愣,随即眼睛亮了:“大人说的是真的?要是真能这样,那我们百姓就有救了!我第一个支持您!村里的人,只要知道您是为我们好,肯定都会支持您!” 从村里回来,刘满仓心里有了底。他立刻让人贴出告示,定于三日后在县衙大堂召开乡绅会议,商议税赋事宜。 告示贴出去的当天下午,王德全就来了县衙。他还是那副笑眯眯的模样,手里提着个食盒,里面装着燕窝、鱼翅,说是“给知县老爷补补身子”。 刘满仓没接食盒,直接道:“王会长来,是为了三日后的会议吧?” 王德全放下食盒,叹了口气:“知县老爷,实不相瞒,我是来劝您的。官绅一体纳粮这事儿,在京城都没推行开,咱们清丰县小地方,就别折腾了。您刚到任,先安稳几年,等熟悉了情况再说,不好吗?” “安稳几年?”刘满仓冷笑,“百姓都快饿死了,我怎么安稳?王会长,你家里有一千两百顷田,却只按三百顷报税,剩下的九百顷,每年少交两万七千石粮。这些粮,够全县流民吃半年。你觉得,我能眼睁睁看着百姓饿死,而你们却锦衣玉食吗?” 王德全脸上的笑彻底没了,语气也冷了下来:“刘知县,说话可得有凭据。谁告诉你我家有一千两百顷田?那都是谣言!我家在册三百顷,就是三百顷,多一亩都没有。” “有没有,查一查就知道了。”刘满仓拿出那本册子,放在桌上,“这是前几任知县留下的税赋册子,上面写得清清楚楚。三日后的会议,我会请各位乡绅核对田亩数,按实际田亩交粮纳税。” 王德全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他猛地站起来,指着刘满仓:“你别不识抬举!清丰县的乡绅,不是你能惹的!赵老爷是礼部侍郎的表亲,你要是敢动他,小心乌纱帽不保!” “乌纱帽算什么?”刘满仓也站了起来,目光坚定,“我既然当了这个知县,就不是为了乌纱帽,是为了百姓。别说赵老爷是侍郎的表亲,就是皇帝的亲戚,该交的粮,也得交!” 王德全气得浑身发抖,甩袖就走:“好!好!你等着!三日后,我倒要看看你怎么收场!” 王德全走后,老陈担忧地说:“老爷,您把他得罪惨了,他肯定会联合其他乡绅对付您。” “我不怕。”刘满仓拿起册子,“只要百姓支持我,他们就奈何不了我。对了,你去把那个李秀才请来,我有事找他。” 老陈愣了愣:“李秀才?就是那天迎接您时,站在最后面的那个?” “对。”刘满仓点头,“我看他不像其他乡绅那样油滑,或许能帮上忙。” 半个时辰后,李秀才来了。他还是穿那件粗布长衫,手里抱着卷书,见了刘满仓,恭敬地行礼:“学生李青,见过知县老爷。” “坐吧。”刘满仓指了指椅子,“我找你来,是想问问你,对官绅一体纳粮,你怎么看?” 李青愣了愣,随即道:“学生觉得,这是好事。士绅享有特权,久矣。百姓终岁劳作,却要承担大部分税赋,而士绅不耕不织,却坐享其成,实在不公。只是……”他顿了顿,“推行起来,怕是阻力重重。乡绅们大多有功名,又与朝中官员有联系,不好得罪。” “你说得对。”刘满仓点头,“但我还是要推。我需要有人帮我整理乡绅的田亩资料,核对税赋数字。你是秀才,识字断文,又熟悉县里的情况,能不能帮我这个忙?” 李青犹豫了一下,随即抬起头,眼里闪过一丝坚定:“学生愿意。学生虽然是乡绅子弟,但也看不惯他们欺压百姓的行径。能为百姓做些事,是学生的荣幸。” 刘满仓心里一喜,连忙拿出册子:“好!那咱们现在就开始。你先把县里所有乡绅的名字、功名、在册田亩数整理出来,再和实际田亩数对比,列出差额。三日后的会议,咱们要用这些数据说话。” 接下来的两天,刘满仓和李青几乎没合眼。他们趴在书桌上,一页页核对册子上的数字,又派人去各村调查,收集乡绅占田的证据。李青果然细心,不仅整理出了详细的表格,还找出了几个被乡绅逼迫卖田的农户,记下了他们的证词。 到了第三天早上,表格终于整理好了。刘满仓看着桌上厚厚的一叠纸,心里松了口气。这时,老陈匆匆跑进来:“老爷,不好了!外面来了好多乡绅,还有些家丁,手里拿着棍棒,说是要找您‘理论’!” 刘满仓走到门口,只见县衙门口挤满了人,王德全和一个穿锦袍的中年人站在最前面。那中年人约莫五十岁,面色红润,眼神傲慢,腰间挂着块很大的玉佩,想必就是赵富贵。 “刘满仓!你给我出来!”赵富贵叉着腰,嗓门洪亮,“你凭什么要我们交粮纳税?我们是士绅,享有免税特权,这是朝廷的规矩!” 刘满仓走出去,站在台阶上,目光扫过人群:“朝廷的规矩?雍正元年,皇上就颁布了新政,推行官绅一体纳粮。这才是现在的规矩!你们占着全县过半的田亩,却不交税,让百姓承担所有负担,这是哪门子的规矩?” “新政?”赵富贵冷笑,“那是京城的规矩,管不到我们清丰县!我表兄是礼部侍郎,他都没说要交粮,轮得到你一个小小的知县指手画脚?” “就是!我们不交!”人群里的乡绅们跟着起哄,家丁们也挥舞着棍棒,场面乱糟糟的。 刘满仓没慌,转身对身后的衙役道:“把桌上的表格拿出来,念给大家听!” 衙役们立刻把表格拿出来,站在台阶上,大声念道:“王德全,在册田亩三百顷,实际占田一千两百顷,差额九百顷,应补交粮两万七千石……赵富贵,在册田亩五十顷,实际占田两千顷,差额一千九百五十顷,应补交粮五万八千五百石……” 每念一个名字,人群里就安静一分。那些乡绅的脸色,从傲慢变成了惊讶,再变成了慌张。尤其是赵富贵,听到自己的差额时,脸都白了,指着刘满仓:“你……你胡说!我没有那么多田!” “是不是胡说,问问百姓就知道了。”刘满仓朝人群外喊了声,“周老实,你们进来吧。” 只见周老实带着十几个农户,从人群外走了进来。他们手里拿着地契、租约,还有些被打断的农具。周老实走到台阶前,举起手里的地契:“大人,这是我邻居李老三的地契,五年前被赵富贵用武力抢走,现在地契还在我们手里!” 另一个农户举起租约:“我租的是王德全家的田,每年要交七成的租子,今年没收成,交不上租,就被赶出来了!” 越来越多的农户站出来,诉说自己被乡绅欺压的经历。人群里的百姓们听了,都义愤填膺,纷纷指责乡绅们的恶行。那些家丁见百姓人多,也不敢再挥舞棍棒,悄悄往后退了退。 赵富贵和王德全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想反驳,却被百姓们的指责声淹没。王德全拉了拉赵富贵的袖子,低声道:“赵老爷,咱们先撤吧,百姓们情绪激动,再闹下去,怕是要出事。” 赵富贵狠狠瞪了刘满仓一眼,咬牙道:“好!刘满仓,你有种!咱们走着瞧!”说完,带着乡绅和家丁们,灰溜溜地走了。 百姓们见乡绅走了,都欢呼起来。周老实走到台阶前,对着刘满仓深深一揖:“知县老爷,您是好官啊!我们百姓,终于有盼头了!” 刘满仓连忙扶起他,心里暖暖的。他知道,这只是第一步,接下来,还有更难的仗要打。但只要有百姓支持,他就有信心,把官绅一体纳粮推行下去,给清丰县的百姓,装满粮仓。 ------------ 风起云霄 乡绅会议虽然被搅黄了,但刘满仓推行官绅一体纳粮的决心,却传遍了清丰县。百姓们都拍手称快,纷纷主动到县衙登记田亩,缴纳税赋。短短几天,县衙就收到了两千多石粮,虽然不多,但至少让空荡的官仓有了些粮食。 刘满仓用这些粮,在城外开了个粥厂,每天给流民们施粥。粥虽然稀薄,但至少能让他们活下去。他还让人去邻县买了些种子,准备等开春后,分给没有田的百姓,让他们开垦荒地。 可他心里清楚,这些都只是权宜之计。要想从根本上解决问题,还是得让乡绅们补交粮税。赵富贵和王德全他们,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果然,没过几天,京城就来了封信。信封上写着“礼部侍郎张景明亲启”,却被送到了县衙。刘满仓拆开一看,里面是张景明写给赵富贵的信,信里说:“清丰县知县刘满仓,妄行新政,扰乱地方。吾已向吏部递了奏折,弹劾其滥用职权,欺压乡绅。不日,便会有旨意下,将其革职查办。” 刘满仓看完信,心里沉了沉。他知道张景明会报复,却没想到来得这么快。老陈在一旁急得直跺脚:“老爷,这可怎么办?张侍郎是朝廷大员,咱们斗不过他啊!” 李青也皱着眉:“学生听说,张景明在朝中势力不小,和几个王爷都有往来。他要是真弹劾您,恐怕……” 刘满仓捏紧了信纸,指节泛白。他想起离京时张廷玉说的话:“清丰县的仓不实,你要给百姓装满粮仓。”又想起那些流民们渴望的眼神,想起周老实说的“您是好官”。他不能就这么放弃。 “我不能走。”刘满仓抬起头,目光坚定,“就算被革职,我也要把该做的事做完。张景明要弹劾我,总得有证据。只要我们把乡绅们的罪证收集齐,就算到了京城,我也能说清楚。” 接下来的几天,刘满仓和李青更加努力地收集证据。他们去了赵富贵的庄园,发现庄园里不仅有大片的田地,还有个私人粮仓,里面堆满了粮食,足够全县百姓吃一年。他们还找到了几个被赵富贵买通的衙役,让他们指证赵富贵偷税漏税、欺压百姓的恶行。 可就在他们收集到足够证据,准备上报知府时,意外发生了。 那天夜里,刘满仓正在书房整理证据,忽然听见外面传来“救火”的喊声。他连忙跑出去,只见后院的粮仓着火了!火光冲天,浓烟滚滚,衙役们正在奋力救火,可火势太大,根本扑不灭。 刘满仓心里一紧,粮仓里不仅有刚收到的粮食,还有他们收集的证据!他冲进书房,想把证据拿出来,可刚到门口,就被浓烟呛得咳嗽不止。这时,李青冲了进来,拉着他往外跑:“老爷,别管了!火太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他们刚跑出书房,就听见“轰隆”一声,粮仓的屋顶塌了。火光映在刘满仓的脸上,他看着燃烧的粮仓,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疼——那些粮食,是百姓们的希望;那些证据,是他对抗乡绅的武器。现在,全都没了。 “肯定是赵富贵他们干的!”老陈气得浑身发抖,“除了他们,没人会这么狠心!” 刘满仓沉默着,没说话。他知道老陈说得对,可现在没有证据,就算怀疑,也不能把他们怎么样。 第二天早上,粮仓变成了一片废墟。刘满仓站在废墟前,看着被烧焦的粮食和纸张,心里一片冰凉。就在这时,一个衙役跑过来,手里拿着块烧焦的布料:“老爷,您看这个!” 刘满仓接过布料,只见上面绣着个“赵”字。这是赵富贵家丁衣服上的标志——赵富贵的家丁,衣服上都绣着个“赵”字,以示区别。 “证据!这就是证据!”刘满仓紧紧攥着布料,眼里闪过一丝怒火。他立刻让人去抓赵富贵的家丁,可等衙役们赶到赵府时,那个家丁已经不见了。赵富贵说,那个家丁前几天就辞职了,他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显然,赵富贵早就做好了准备。 刘满仓知道,不能再等了。他立刻写了封奏折,把赵富贵和王德全欺压百姓、偷税漏税、纵火焚烧粮仓的恶行,一一写了下来,还附上了仅存的一些证据,让人快马加鞭送往京城。 他不知道这封奏折能不能送到皇帝手里,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等到结果。但他知道,自己必须这么做。 奏折送走后的几天,清丰县平静得有些反常。赵富贵和王德全没有再来找事,乡绅们也都闭门不出。可刘满仓却觉得,这平静的背后,藏着更大的风暴。 这天下午,他正在粥厂查看施粥情况,忽然看见远处来了一队人马。为首的是个穿官服的人,骑着高头大马,手里拿着一卷黄绸——那是圣旨! 刘满仓心里咯噔一下,连忙上前迎接。只见那官员展开圣旨,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河南清丰县知县刘满仓,推行新政,操之过急,致使地方动荡,乡绅不满。着即停职反省,暂由乡绅王德全代理知县事务。待查明真相,再作处置。钦此。” 圣旨念完,刘满仓愣住了。停职反省?代理知县?王德全?他怎么也没想到,张景明的动作这么快,竟然让王德全代理知县。 周围的百姓们也都愣住了,随即炸开了锅。 “凭什么停职我们知县老爷?” “王德全是个坏人,不能让他当知县!” “我们要去京城告状,为知县老爷伸冤!” 百姓们围了上来,挡住了那官员的去路。那官员脸色一变,对身后的兵丁道:“你们干什么?想造反吗?” “我们不是造反,我们是要为知县老爷讨个公道!”周老实站了出来,手里拿着根扁担,“刘知县是好官,他为我们百姓做事,你们不能把他赶走!” 越来越多的百姓围了上来,兵丁们拔出刀,却不敢动手——百姓们人太多了,真要是打起来,他们根本不是对手。 那官员急得满头大汗,看着刘满仓:“刘知县,你快让他们散开!否则,我就以谋反罪论处!” 刘满仓看着眼前的百姓,心里暖暖的,又酸酸的。他知道百姓们是为了他好,可他不能让他们因为自己而获罪。 “大家安静一下。”刘满仓提高了声音,“皇上让我停职反省,自有他的道理。我相信皇上是英明的,一定会查明真相。你们不要闹,闹了也没用,还会连累自己。” “可是老爷……”周老实还想说什么,却被刘满仓打断了。 “听话。”刘满仓看着他,眼里带着恳求,“我虽然停职了,但还在清丰县。只要我在,就不会让王德全他们欺负你们。你们先散开,等我消息。” 百姓们犹豫了一下,终于慢慢散开了。那官员松了口气,对刘满仓道:“刘知县,算你识相。限你今日之内,搬出县衙。” 刘满仓点了点头,转身回了县衙。他收拾了简单的行李,只带了那本册子和几件换洗衣物。李青和老陈跟着他,眼里都含着泪。 “老爷,我们跟您一起走。”老陈说。 “不用。”刘满仓摇头,“你们留在县衙,帮我盯着王德全。他当了代理知县,肯定会报复百姓,你们要多留意,有什么情况,及时告诉我。” 他又看着李青:“你是秀才,王德全不敢轻易动你。你要继续收集他们的证据,等机会成熟,我们再把他们绳之以法。” 李青和老陈点了点头,泪水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刘满仓走出县衙,回头看了一眼。县衙的大门依旧气派,可他知道,从今天起,这里不再是他为百姓做事的地方了。他走在街道上,百姓们都站在门口,默默地看着他,眼里充满了不舍。 他走到城外的破庙里,这里是流民们住的地方。流民们见他来了,都围了上来:“知县老爷,您怎么来了?” “我以后就住在这里了。”刘满仓笑了笑,“和你们一起。” 流民们都愣住了,随即纷纷给他腾出地方。一个老太太端来碗热粥:“老爷,您快喝点粥暖暖身子。” 刘满仓接过粥,喝了一口,眼泪差点掉下来。这粥虽然稀薄,却是他喝过的最温暖的粥。 他知道,停职反省只是暂时的。他不会放弃,只要还有一口气,他就要为清丰县的百姓,讨回公道,装满粮仓。 ------------ 谷仓禀实 刘满仓在破庙里住了下来。白天,他和流民们一起去地里挖野菜,晚上,就和李青、老陈偷偷见面,了解县衙的情况。 王德全当了代理知县后,果然开始报复。他取消了粥厂,把仅存的粮食都运到了自己家里,还逼着百姓们补交前几年的“欠税”,不交的就抓起来关进大牢。百姓们怨声载道,却敢怒不敢言。 刘满仓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知道,再这样下去,清丰县的百姓就要被逼死了。可他现在是停职官员,手里没有权力,根本没办法阻止王德全。 就在他一筹莫展的时候,京城传来了消息——雍正皇帝看到了他的奏折,派了钦差大臣来清丰县调查。 这个消息像一剂强心针,让刘满仓和百姓们都振奋起来。他们知道,救星来了。 钦差大臣是个五十多岁的老者,姓陈,名廷敬,是朝中有名的清官。他刚到清丰县,就直接去了破庙,找到了刘满仓。 “刘知县,皇上让我来,就是要查明真相。”陈廷敬看着刘满仓,眼里带着赞许,“你的奏折,皇上看了很感动。皇上说,像你这样为百姓着想的官员,朝廷需要。” 刘满仓激动得说不出话,只是不停地磕头:“多谢皇上!多谢钦差大人!” 陈廷敬扶起他,道:“你不用谢我,要谢就谢你自己,谢你为百姓做的一切。现在,你跟我一起,去查明赵富贵和王德全的罪行。” 接下来的几天,陈廷敬在刘满仓的带领下,走遍了清丰县的各个村庄。他们找到了无数被乡绅欺压的百姓,收集了大量的证据。赵富贵和王德全的家丁,见钦差大臣来了,都吓得纷纷招供,把他们的恶行一一说了出来。 赵富贵和王德全知道大势已去,想偷偷逃跑,却被百姓们拦住了。百姓们把他们捆起来,送到了钦差大臣面前。 在人证物证面前,赵富贵和王德全再也无法抵赖,只能低头认罪。陈廷敬当即下令,把他们关进大牢,等候朝廷发落。 处理完赵富贵和王德全,陈廷敬又召开了乡绅会议。这一次,乡绅们再也不敢嚣张,纷纷主动补交粮税。短短几天,县衙就收到了十万多石粮,官仓终于装满了。 陈廷敬看着装满粮食的官仓,对刘满仓道:“刘知县,你做到了。你给清丰县的百姓,装满了粮仓。” 刘满仓看着满满的粮仓,心里充满了成就感。他知道,这不是他一个人的功劳,是百姓们支持的结果,是雍正皇帝推行新政的结果。 不久后,朝廷的旨意下来了:恢复刘满仓清丰县知县的职务,晋升为五品知州;赵富贵和王德全,欺压百姓,偷税漏税,纵火焚烧粮仓,罪大恶极,斩首示众;张景明,包庇亲戚,滥用职权,革职查办。 旨意下来的那天,清丰县的百姓们都欢呼雀跃,敲锣打鼓,比过年还热闹。他们把刘满仓抬起来,在街上巡游,嘴里喊着:“刘青天!刘青天!” 刘满仓站在人群中,看着百姓们脸上的笑容,心里暖暖的。他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接下来,他要做的,还有很多——修水渠、治蝗灾、开垦荒地,让清丰县的百姓,不仅能吃饱饭,还能过上好日子。 几年后,清丰县变成了一个富裕的县。田地里长满了庄稼,百姓们的脸上都带着笑容,粮仓里的粮食堆得像小山一样高。人们都说,这是刘满仓的功劳,是雍正新政的功劳。 而刘满仓,依旧是那个穿着粗布官服,吃着粗茶淡饭的知县。他常常坐在县衙的门口,看着来来往往的百姓,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他知道,自己没有辜负雍正皇帝的信任,没有辜负百姓们的期望。他终于实现了自己的承诺——给清丰县的百姓,装满了粮仓。 ------------ 再回甘泉 雍正四年春,陕甘道上的尘烟裹着料峭寒意,一辆青布围幔的骡车碾过甘泉县城外的青石路,车辕上“陕西甘泉县正堂”的朱漆木牌在风里晃出细碎的光。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开,刘满仓望着熟悉的城门楼,喉结滚了滚——三年前他奉旨赴河南清丰县挂职,临走时城门口的老槐树才刚抽芽,如今枝桠已能遮半道阴凉,只是树干上他当年刻下的“刘”字,被新糊的泥盖住了大半,像极了他这趟回来要面对的局面。 “老爷,到了。”车夫的吆喝拉回他的神思,刘满仓整了整石青色的八品补服,补子上的鹌鹑纹样被风扫得发皱,却依旧挺括。他刚踏下车,就见县衙门口站着个穿九品练雀补服的瘦高汉子,面白无须,嘴角噙着三分笑,见了他忙拱手:“在下姚谨,忝补甘泉县丞,恭迎刘老爷回任。” 刘满仓目光在他腰间的素银带钩上顿了顿——按《大清会典》,县丞作为知县佐贰官,秩正八品,本该配黄铜带钩,这姚谨穿的虽是九品补服,饰物却僭越了。他心里冷笑,面上却堆起笑:“姚县丞客气了,本官能回甘泉,倒要多谢你这三年替我照看衙务。” 姚谨忙侧身引他入衙,脚步轻快:“老爷说的哪里话,不过是代行文书罢了。只是前几日接了布政使司的札子,说老爷挂职期间政绩卓异,许是要升转,是以在下已着人将后堂收拾出来,预备着老爷歇脚呢。” 这话听着熨帖,却藏着刺——按清制,知县掌一县政令、赋役、诉讼,县丞佐理粮马、捕盗、海防(内陆县则管水利、仓储),本是辅助之职。可姚谨说“代行文书”,又提“升转”,分明是暗示他这三年已把持县衙,且料定刘满仓不会久留,想先占个“代理知县”的名头。刘满仓脚步没停,只淡淡道:“升转之事非我等能揣测,眼下先把县里的账册、案卷理清楚才是正途。按规矩,佐贰官代掌印信不得逾三月,姚县丞这三年管着印盒,怕是辛苦得很。” 这话戳中了要害。清代县衙以印信为凭,知县缺位时,虽可由县丞暂代,但需报备上峰,且不得擅自用印处置重大事务。姚谨脸上的笑僵了一瞬,随即又化开:“老爷说的是。只是前两年县里闹了蝗灾,又逢黄河支流溃堤,事务繁杂,印信实在离不得人。账册都在户房,案卷在刑房,老爷若要查,在下这就叫书吏们搬来。” 刘满仓摆摆手:“不急,先到签押房坐坐。” 签押房是知县处理公务的地方,三年前他走时,案头摆着的端砚是上任时老岳父送的,笔筒里插着七支狼毫,如今进门一看,砚台换成了普通的歙砚,笔筒里只剩三支兼毫,案上还堆着一摞未拆的公文,最上面一封盖着“甘泉县丞兼理印信”的朱印。刘满仓走到案前,手指拂过公文上的印泥——颜色发暗,是民间作坊的劣等货,而非县衙库房里的官制朱砂。他心里有了数,转身对姚谨道:“这公文是上个月的?怎么还没处置?” 姚谨凑近一看,是西安府催缴去年秋粮的札子,忙道:“回老爷,去年蝗灾过后,百姓欠缴的粮税有三成,小的怕催逼过急激起民变,是以想等老爷回来定夺。” “哦?”刘满仓拿起公文翻了翻,“可我看户房的呈文,去年冬里已有七成百姓补交了粮税,剩下的三成里,有两成是鳏寡孤独,一成是富户故意拖欠。姚县丞不催富户,倒替他们遮掩,是何道理?” 姚谨脸色微变,忙解释:“老爷有所不知,那富户里有几家是陕甘总督府亲眷的远房,小的怕得罪了上峰,反而误了县里的事。” “按《大清律·户律》,催缴粮税不分亲疏,若有拖延,先罚银再革去功名。”刘满仓将公文拍在案上,“总督府的亲眷又如何?我朝雍正爷最恨徇私枉法,去年河南巡抚因庇护亲眷欠税,还不是被革职查抄了?姚县丞是读书人,该懂‘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的道理。” 姚谨被他噎得说不出话,只能躬身应“是”。刘满仓看他服软,却没松口,反而道:“既如此,今日就把户房书吏叫来,咱们一起核账。另外,你这三年代掌印信,用印的记录也一并拿来——按规矩,每用一次印,都要在《印信使用簿》上登记事由、经办人,姚县丞不会没记吧?” 这话像块石头砸进姚谨心里。他这三年用印多有随意,比如给乡绅出具“良民证明”换好处,替富户修改地契瞒报田亩,这些事若真登了记,便是铁证。他忙赔笑道:“老爷刚回,身子乏,核账之事不如明日再办?小的已在悦来楼备了酒,为老爷接风洗尘。” “接风就不必了。”刘满仓坐进案后的太师椅,端起书吏刚泡的茶,“今日之事今日毕,免得夜长梦多。再说,我这刚回任的知县,头一天就去酒楼吃酒,传出去倒像我刘满仓是个贪嘴的官。” 姚谨没法,只能让人去叫户房书吏。不多时,一个留着山羊胡的中年汉子走进来,正是户房典吏王福。王福见了刘满仓,先是一愣,随即磕头:“小人王福,恭迎老爷回任!” “起来吧。”刘满仓指了指案前的凳子,“把去年秋粮的账册、欠税名单都拿出来,给姚县丞和我念念。” 王福偷瞥了一眼姚谨,见他脸色阴沉,心里打了个突,却不敢怠慢,忙从怀里掏出账册翻开:“去年秋粮应缴三千石,实缴两千一百石,欠缴九百石。其中……其中张大户欠一百石,李员外欠八十石,赵乡绅欠五十石……” “等等。”刘满仓打断他,“张大户是总督府亲眷的远房?” 王福点头:“是,他是总督大人表兄的内侄。” “那他名下有多少田亩?” “回老爷,两百亩。按每亩五升粮算,该缴一百石,可他只缴了十石,说去年蝗灾毁了庄稼,实则他家的田在河岸边,没受蝗灾影响。” 刘满仓看向姚谨:“姚县丞,你说怕催逼富户得罪上峰,可张大户明明有能力缴粮却拖欠,你不催,反而让百姓看在眼里,以为官府怕权贵,这才是真的激起民变的根由。” 姚谨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却说不出反驳的话。刘满仓没再理他,继续对王福道:“把欠税的富户名单列出来,明日一早,你随我去催缴。另外,把《印信使用簿》拿来。” 王福这次没看姚谨,直接从账册底下翻出一个簿子递过去。刘满仓翻开一看,果然,前两年的记录还算详细,可去年下半年开始,很多记录都空着事由,只写了“姚县丞用印”。他指着其中一条问:“去年十月十二日,用印为张大户出具‘乐善好施’的证明,此事你可知晓?” 王福低声道:“知晓,张大户给了县衙五十两银子,说要捐给育婴堂,求个证明好去府里请功。姚县丞收了银子,就给盖了印。” “五十两银子呢?” “在……在姚县丞那里,说等育婴堂修缮好了再给。” 刘满仓冷笑一声,将簿子扔在案上:“姚县丞,按《大清律·吏律》,官吏受财枉法,一贯以下杖六十,一贯以上按数加等。你收了张大户五十两银子,为他出具不实证明,这已是枉法之罪。更别说你僭用印信、隐瞒账册,桩桩件件,都够得上革职查办。” 姚谨这才慌了,“扑通”一声跪下:“刘老爷饶命!小的也是一时糊涂,那五十两银子我这就拿出来,求老爷不要上报上峰!” 刘满仓看着他,心里清楚,姚谨虽是候补县丞,却也是通过科举出身,背后或许有同乡官员撑腰,若真把他查办了,难免会引来麻烦。但他更清楚,自己刚回任,必须立住威信,否则这甘泉县的衙务还是会被姚谨把持。他沉吟片刻,道:“饶你不难,但你得答应我两件事。” 姚谨忙磕头:“老爷请讲,小的万死不辞!” “第一,把这三年挪用、收受的银子悉数交出来,充作县衙公费,赈济欠税的贫苦百姓。第二,从今日起,你只管粮马、水利之事,印信、诉讼、赋役一概不许插手,若有违反,我立刻上报西安府和布政使司,到时候可就不是革职那么简单了。” 姚谨心里虽不甘,却也知道这是最好的结果,只能咬牙应下:“小的遵命。” 刘满仓让他起来,又对王福道:“你去把刑房典吏叫来,我要查近三年的诉讼案卷。另外,通知各房书吏、差役,明日辰时在大堂集合,我要训话。” 王福应声退下,姚谨也灰溜溜地走了。签押房里只剩刘满仓一人,他走到窗边,望着院里的老槐树,伸手摸了摸腰间的黄铜带钩——这是他刚回衙时从库房里找出来的,比姚谨的素银带钩沉些,却带着官制器物特有的规整。他知道,这只是第一步,姚谨不会轻易服软,往后的日子,怕是还有得斗。 次日辰时,县衙大堂里挤满了人,书吏、差役站了两排,姚谨站在佐贰官的位置上,脸色依旧难看。刘满仓穿着崭新的八品补服,捧着印盒走上大堂,将印盒放在案上,朗声道:“本官刘满仓,奉旨回任甘泉县知县。这三年,多谢姚县丞代掌衙务,只是按制,印信需由知县亲掌,今日起,印盒由本官保管,各房用印,需经本官签字画押方可。”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另外,查得去年秋粮欠缴多为富户故意拖延,今日起,由户房王典吏牵头,差役配合,逐一催缴。凡欠税者,三日内缴清,逾期不缴,按律处置,不论权贵亲眷,一视同仁!” 底下的书吏、差役们互相看了看,有人面露惊讶,有人则悄悄点头——姚谨这三年偏护富户,他们早就不满,只是不敢说。刘满仓见众人神色,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又道:“刑房的案卷,本官已看过,有几桩案子判得不清不楚,今日起,重新审理。凡有冤情者,可直接到县衙击鼓鸣冤,本官亲自审理,绝不徇私!” 话音刚落,就见一个老妇人拄着拐杖从人群外走进来,“扑通”一声跪下:“青天大老爷,民妇有冤!” 刘满仓示意差役将她扶起:“老人家,有话慢慢说。” 老妇人抹着眼泪道:“民妇姓张,丈夫前年被人打死,凶手是李员外的儿子,可姚县丞收了李员外的银子,说我丈夫是意外落水,草草结了案。求老爷为我做主!” 刘满仓看向姚谨,见他脸色瞬间煞白,心里了然。他对老妇人道:“你的案子,本官今日就重审。差役,去传李员外父子和当年的证人!” 差役应声而去,姚谨站在一旁,浑身发僵——他知道,刘满仓这是要借这个案子彻底打垮他的威信。果然,不到一个时辰,李员外父子被带来,证人也到了堂。在刘满仓的追问下,证人终于说了实话,承认是李员外的儿子失手打死了张老汉,又伪造了落水的现场,姚谨收了五十两银子,压下了案子。 证据确凿,李员外父子被打入大牢,姚谨则被摘了顶戴,暂时看管在县衙后宅。刘满仓处理完案子,已是傍晚,他回到签押房,刚坐下,就见王福进来禀报:“老爷,姚县丞托人送来了一封信,说是给西安府同知的,被小的截下来了。” 刘满仓接过信,拆开一看,果然是姚谨向同知哭诉,说他公报私仇,冤枉好人。他冷笑一声,将信放在烛火上点燃:“姚县丞还是没明白,如今的甘泉县,是谁说了算。” 王福道:“老爷,姚县丞的同乡是西安府同知,怕是会来为难老爷。” “为难?”刘满仓站起身,走到案前拿起印盒,“我有皇上亲赐的知县印信,有百姓的冤情为证,他同知若敢徇私,我就直接上书巡抚,甚至递折子给雍正爷。别忘了,当今皇上最恨的就是结党营私、贪赃枉法。” 王福恍然大悟,忙道:“老爷英明!” 接下来的几日,刘满仓忙着处理积案、催缴粮税,甘泉县的风气为之一变。百姓们见他真的敢查富户、审冤案,都称他为“刘青天”。而姚谨被看管在后宅,几次想托人送信都被截下,只能眼睁睁看着刘满仓坐稳知县的位置。 半月后,西安府的公文送到,说接到姚谨的申诉,派同知前来调查。刘满仓早有准备,将姚谨贪赃枉法的证据、百姓的证词一一整理好,又让张老妇人等受害者在同知面前哭诉。同知本想为姚谨开脱,可看着铁证如山,又怕得罪百姓、惹恼雍正爷,只能将姚谨革职,押解回西安府查办。 送走同知和姚谨,刘满仓站在县衙门口,望着那棵老槐树。风一吹,树叶沙沙作响,像是在为他庆贺。他伸手摸了摸树干,当年刻下的“刘”字虽被泥盖住,却依旧深深刻在里面,就像他对甘泉县的念想,从未消失。 这时,王福走过来,递上一杯茶:“老爷,如今姚县丞走了,县衙的事总算顺当了。” 刘满仓接过茶,喝了一口,甘甜的茶水滑过喉咙,带着甘泉县特有的清冽。他笑了笑:“顺当了?未必。这官场就像这茶水,刚喝时苦,咽下去才回甘。往后的日子,还得慢慢品。” 王福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跟着刘满仓走进县衙。夕阳洒在他们身上,将影子拉得很长,映在青石板路上,像是要把这甘泉县的故事,一直延续下去。 ------------ 冻云压境 雍正四年,初冬。 陕西甘泉县的天像是被谁用冰棱子刮过,透透地冷。卯时刚过,东城门的守军王二柱裹紧了那件打了三个补丁的棉甲,哈着白气往手上搓了搓——往常这个时辰,城门口该有挑着菜担子的农户扎堆,水灵灵的菠菜、带着泥的萝卜在筐里冒尖,菜贩子们扯着嗓子讨价还价,连城墙根的狗都能蹭口菜叶吃。可今儿个,城门洞子底下空荡荡的,只有风卷着枯草打着旋儿,撞在青灰色的城砖上,发出呜咽似的响。 “不对劲啊。”王二柱往城外的官道望了望,眼睫毛上都凝了层白霜,“昨儿个夜里那风刮得邪乎,莫不是……” 话没说完,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三匹枣红马踏着薄冰疾驰而来,为首的汉子穿着粗布短打,裤脚卷到膝盖,露出冻得发紫的小腿,马背上驮着两个空筐,筐沿还挂着几片冻硬了的白菜叶。到了城门口,汉子勒住缰绳,翻身下马时腿一软,差点栽在地上,王二柱赶紧上前扶了一把,才发现他手心里全是冰碴子。 “李老三?你这是咋了?菜呢?”王二柱认得他,是城西李家坳的农户,每天最早挑菜进城的就是他。 李老三喘着粗气,嘴唇哆嗦着指了指城外:“冻……冻没了!昨儿后半夜,那霜跟雪似的往下落,地里的菜全冻成了冰疙瘩!我家两亩菠菜,今早一拔,根都断了,叶子一捏就碎……”他说着,眼圈红了,“城里的张屠户还等着我的菜配肉呢,这可咋整啊!” 王二柱心里“咯噔”一下。甘泉县地处洛河沿岸,地势平缓,往年初冬虽冷,却少有这么早的严霜。城西的李家坳、城北的王家坪都是菜农聚居的地方,靠着洛河的水汽种菜,供应着大半个县城的蔬菜。要是菜全冻了,那可不是小事。 他正愣着,城里又跑出个穿青布长衫的伙计,是“福顺居”的跑堂刘四。刘四跑得满头大汗,见了李老三,急得直跺脚:“李爷,您的菜呢?我们掌柜的让我来取二十斤萝卜,晌午的客都订了羊肉炖萝卜,没菜可咋弄!” “没了,都冻没了!”李老三蹲在地上,双手抓着头发,“不光我家,王家坪那边我路过看了,地里的白菜、萝卜全完了!” 刘四脸“唰”地白了。他站在原地愣了片刻,突然拔腿就往城里跑,边跑边喊:“完了完了!菜冻没了!要涨价了!” 那喊声被风卷着,飘进了县城深处的县衙。 此时的甘泉县衙正堂,知县刘满仓刚批阅完一份公文。他今年四十出头,中等身材,脸上带着几分书卷气,眼角的细纹里却藏着些干练。雍正二年,他从翰林院编修外放到陕西,先任了一年泾阳县丞,去年才调回甘泉当知县。虽是文官出身,却不迂腐,上任伊始就跟着老农去地里看过墒情,知道这黄土高坡上的收成,全靠天吃饭。 “大人,外头好像有点乱。”衙役班头周虎推门进来,脸上带着些疑惑,“方才听见东城门那边吵吵,说是菜农的菜全冻了。” 刘满仓放下手中的狼毫笔,眉头微微蹙起。他昨日夜里看天象,就觉得云层厚重,寒气逼人,却没料到霜会这么重。“周虎,你带两个衙役,立刻去城西李家坳、城北王家坪看看,问问菜农具体的灾情——地里的菜冻了多少,还有没有能救的,各家各户缺不缺御寒的东西。”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记住,多听少说,把情况摸实了。” “是!”周虎应声,转身快步走了出去。 刘满仓站起身,走到窗边。窗外的石榴树叶子已经落光了,光秃秃的枝桠上挂着一层白霜,像是裹了层糖霜。他想起前日收到的陕西布政使司公文,说今年西北一带气候异常,秋汛刚过,冬寒又来得早,让各州县留意灾情,提前备荒。当时他还让人去粮仓查了存粮,谷子、麦子都还充足,却没想着蔬菜这茬——毕竟蔬菜不耐存,往年这个时候,农户们都会窖藏些白菜萝卜,县城里的菜价虽会涨些,却也不至于太离谱。 可今儿个这霜,怕是把窖藏的希望也冻没了。 他正思忖着,门外又传来一阵脚步声,是户房的典吏张敬之。张敬之五十多岁,是个老吏,在甘泉县衙待了二十多年,对县里的情况门儿清。他手里拿着一本账簿,脸色凝重地走进来:“大人,您得看看这个。” 刘满仓接过账簿,翻开一看,是近半年的蔬菜市价记录。八月里,菠菜一文钱两斤,萝卜一文钱三斤;九月霜降后,价格涨了些,菠菜两文钱一斤,萝卜一文钱两斤;可方才张敬之让人去集市上问了,今早的菠菜已经卖到了五文钱一斤,萝卜三文钱一斤,而且还供不应求。 “才刚辰时,价格就涨了这么多?”刘满仓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大人,不止呢。”张敬之叹了口气,“方才‘聚丰号’的掌柜偷偷来报,说城里几个菜行的老板已经聚在一块儿了,商量着要把菜价再涨涨——他们说菜农的菜冻了,手里的存货要‘惜售’,还说要等外地的菜运进来,运费得加在菜价里。” “外地的菜?”刘满仓冷笑一声,“甘泉县东到延安府,西到庆阳府,最近的府城也得走三天路程。这寒冬腊月的,路滑难行,就算有菜运过来,运费也得是菜价的两倍。他们这是趁火打劫!” 张敬之点点头:“大人说得是。这些菜行老板,平日里就爱囤积居奇,这会儿遇着灾情,更是要钻空子了。城里的百姓,尤其是那些小户人家,一日三餐离不开蔬菜,菜价这么涨,他们可怎么活?” 刘满仓走到堂中央,来回踱了几步。他想起自己刚到甘泉时,看到的那些住在城墙根的贫民——几间土坯房,冬天连窗户纸都糊不全,平日里就靠买些便宜的蔬菜度日。要是菜价涨到十文钱一斤,他们怕是连菜叶子都买不起了。 “不行,得管。”刘满仓停下脚步,眼神变得坚定,“张典吏,你立刻去查县里所有菜行、杂货铺的存货,登记造册,注明每种蔬菜的数量、进价、售价,半个时辰后报给我。” “是。” “另外,你让人去集市上贴个告示,就说县衙已经知晓灾情,正在协调调运蔬菜,严禁商户哄抬物价。若有敢囤积居奇、漫天要价者,一经查实,严惩不贷。” 张敬之应声而去。刘满仓又让人去请县丞、主簿过来议事,刚坐下没一会儿,周虎就回来了。 “大人,情况比预想的还严重。”周虎抹了把脸上的霜,喘着气说,“李家坳和王家坪,总共三百多亩菜地,九成以上的蔬菜都冻了。菠菜、生菜这些叶菜,一捏就碎;白菜、萝卜虽然埋在土里,可地表冻了三寸多深,挖出来芯子都发黑了。菜农们都在地里哭呢,有的想把冻坏的菜挑进城卖,可根本没人要。” “那窖藏的呢?”刘满仓问。 “窖藏的也不行。”周虎摇了摇头,“好多菜农的菜窖建在地里,昨儿夜里霜重,地窖口的土都冻裂了,寒气进去,里头的菜也冻了不少。就算有没冻的,数量也不多,不够县城百姓吃两天的。” 刘满仓沉默了。他知道,现在最要紧的是解决蔬菜供应问题。光靠县里的存货,撑不了几天。必须从外地调运。 “周虎,你去备马,跟我去驿站。”刘满仓站起身,“我要给延安府知府写封信,请求调拨蔬菜支援。另外,你让人去联系周边的县,看看他们那里的蔬菜情况,能不能匀一些过来。” “是!” 两人刚走出县衙,就听见集市方向传来一阵喧哗。刘满仓心里一紧,加快了脚步。 集市在县城的中心,平日里热闹非凡,今儿个却乱成了一团。几个菜摊前围满了人,摊主们拿着秤,却不肯卖菜。一个穿粗布衣裳的妇人抱着孩子,哭着说:“掌柜的,求您便宜点吧,孩子病了,想吃口菠菜汤。” 摊主却把头扭到一边:“不是我不卖给你,实在是进价高。昨儿个还五文钱一斤,今儿个就得八文了,我总不能亏本吧?” “你这是哄抬物价!”旁边一个老汉怒道,“前儿个我买的时候才两文钱,怎么一夜之间就涨了这么多?” “你懂什么!”摊主瞪了老汉一眼,“菜都冻没了,物以稀为贵,我这价还算低的,待会儿说不定还要涨!” 就在这时,一个穿锦缎长袍的胖子走了过来,是城里最大的菜行“丰裕行”的老板王福贵。他手里拿着个算盘,边走边喊:“都别抢了!我丰裕行还有些存货,菠菜十文钱一斤,萝卜八文钱一斤,要的赶紧来买,晚了就没了!” “什么?十文钱!”人群里炸开了锅。 “你这是抢钱啊!” “就是!官府刚贴了告示,不准哄抬物价,你敢违抗?” 王福贵却不以为意,冷笑一声:“告示?告示能当菜吃吗?我这菜是从外地运来的,运费就花了不少,卖这个价已经很良心了。再说了,官府不是说要调运蔬菜吗?等他们调来了,我自然会降价。现在,就这个价,爱买不买!” 他话音刚落,就听见有人大喝一声:“王福贵,你好大的胆子!” 众人回头一看,只见刘满仓带着周虎和几个衙役走了过来。王福贵脸上的笑容僵住了,赶紧上前拱手:“刘大人,您怎么来了?” “我再不来,你就要把甘泉县的菜价涨到天上去了!”刘满仓的脸色很难看,“方才张典吏查了你的丰裕行,你库房里还有五百斤菠菜、八百斤萝卜,进价不过两文钱一斤,你却卖到十文、八文,这不是哄抬物价是什么?” 王福贵脸色一白,却还想狡辩:“大人,您有所不知,这运费……” “运费?”刘满仓打断他,“你库房里的菜,是上个月从本地菜农手里收的,根本不是外地运来的。你以为我不知道?” 王福贵顿时哑口无言。他没想到刘满仓查得这么清楚。 “周虎,”刘满仓看向周虎,“把王福贵带回县衙,按《大清律》‘奸商囤积居奇’条处理。另外,查封丰裕行的库房,将里面的蔬菜按平价卖给百姓。” “是!”周虎上前,一把抓住王福贵的胳膊。 王福贵挣扎着:“大人饶命!我再也不敢了!您放了我吧!” 刘满仓却没理会他,转身对众人说:“乡亲们,县衙已经开始协调调运蔬菜,很快就会有新的蔬菜运进来。从今日起,所有商户的蔬菜售价,必须按上个月的市价出售,若有敢违抗者,一律严惩。另外,县衙会在东、西、南、北四个城门设立平价菜摊,由衙役负责售卖,保证大家都能买得起菜。” 人群里顿时响起一片欢呼声。刚才那个抱着孩子的妇人激动得流下了眼泪,对着刘满仓连连作揖:“多谢刘大人!您真是我们的青天大老爷!” 刘满仓摆了摆手:“这是我该做的。大家先去平价菜摊买菜,注意秩序,不要拥挤。” 安排好集市的事,刘满仓才和周虎赶往驿站。驿站的驿丞听说知县要发加急公文,不敢怠慢,立刻让人备好笔墨纸砚。刘满仓拿起笔,飞快地写了起来——他详细描述了甘泉县的霜冻灾情,蔬菜绝收的情况,以及百姓面临的困境,请求延安府知府立刻调拨蔬菜支援,并协调周边州县协助调运。 写完后,他盖上知县大印,递给驿丞:“立刻派人送往延安府,务必在明日午时前送到知府大人手中。” “大人放心,小人亲自安排。”驿丞接过公文,快步走了出去。 从驿站出来,天已经黑了。寒风刮在脸上,像刀子一样疼。周虎忍不住问:“大人,您说延安府那边会同意调拨蔬菜吗?毕竟现在各地都可能有灾情,他们自己也未必宽裕。” 刘满仓叹了口气:“不知道。但我们必须试试。如果延安府不行,我们就向陕西布政使司求援,总有办法的。” 他抬头望了望天空,月亮被厚厚的云层遮住,只有几颗星星在寒风中闪烁。他想起雍正皇帝登基以来,一直强调“以民为本”,要求各级官员重视民生。要是因为蔬菜供应不上,导致百姓受苦,他这个知县,就算是失职了。 “走,回县衙。”刘满仓说,“还有很多事要做。” 回到县衙时,张敬之已经把县里商户的存货清单整理好了。刘满仓一看,心里凉了半截——全县所有商户的蔬菜存货加起来,只有三千多斤,而且大多是冻得不太严重的白菜和萝卜,菠菜、生菜这些叶菜只有不到两百斤。按县城五千多人口计算,每人每天吃半斤菜,这些存货顶多够吃一天半。 “情况不太妙啊。”张敬之叹了口气,“而且,方才我听说,周边的延长县、延川县也发生了霜冻,他们自己的蔬菜也不够吃,怕是调不过来。” 刘满仓坐在椅子上,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他知道,不能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外地调运上。必须想别的办法。 “张典吏,县里有没有种植冬菜的农户?”刘满仓突然问。 “冬菜?”张敬之愣了一下,“有是有,不过不多。冬菜是耐寒的品种,一般种在背风向阳的地方,产量不高,大多是农户自己吃,很少拿到集市上卖。” “不管多少,都要收上来。”刘满仓说,“你让人去各村通知,凡是有冬菜的农户,县衙按高于市价两文钱的价格收购,统一调配。另外,你去查一下县衙的菜园,看看还有没有能吃的蔬菜。” 甘泉县衙后面有一片菜园,是前任知县留下的,平日里由衙役们打理,种些蔬菜供县衙自用。张敬之赶紧让人去查,没过多久,衙役回来禀报:“大人,菜园里还有些香菜、蒜苗,还有一片白菜,因为种在墙角,背风,没怎么冻着,大概有两百多斤。” “好!”刘满仓站起身,“把这些蔬菜也运到平价菜摊,和商户的存货一起卖。另外,周虎,你带几个衙役,去城外的山上看看,有没有能吃的野菜。虽然冬天野菜少,但说不定能找到一些。” “是!” 安排好这些,刘满仓又让人去准备御寒的衣物和粮食,分发给受灾的菜农。他知道,菜农们损失惨重,要是不帮他们一把,明年开春怕是连种子都买不起了。 忙到后半夜,刘满仓才回到后衙休息。他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脑子里全是蔬菜供应的事——延安府的公文什么时候能有回复?冬菜能收上来多少?山上能不能找到野菜? 迷迷糊糊中,他仿佛听到了百姓们的哭声,又仿佛看到了雍正皇帝严厉的眼神。他猛地坐起身,披上衣服,走到书桌前,又写了一封信——这次是写给陕西布政使司的,请求布政使司协调全省的蔬菜调运,支援甘泉县。 写完信,天已经蒙蒙亮了。他让人把信送到驿站,然后洗漱完毕,又去了集市。 平价菜摊前已经排起了长队。衙役们正在有条不紊地售卖蔬菜,菠菜五文钱两斤,萝卜五文钱三斤,比昨日的市价低了一半还多。百姓们脸上都带着笑容,一边买菜,一边称赞刘满仓是个好官。 刘满仓心里稍感安慰。可他知道,这只是权宜之计。存货卖完了,要是新的蔬菜还没运进来,麻烦就大了。 他正站在一旁观察,一个衙役快步跑了过来:“大人,延安府的回信到了!” 刘满仓赶紧接过信,拆开一看,脸上露出了笑容。延安府知府在信中说,已经知晓甘泉县的灾情,府里库存还有两千斤蔬菜,将立刻派人运往甘泉。另外,知府已经协调了庆阳府和榆林府,庆阳府有三千斤冬菜可以调拨,榆林府虽然蔬菜不多,但愿意支援五百斤土豆。 “太好了!”刘满仓激动地说,“周虎,你立刻带人去延安府接运蔬菜。记住,路上一定要小心,别让蔬菜冻着了。” “是!大人放心!”周虎兴冲冲地走了。 接下来的几天,刘满仓每天都在县衙和集市之间奔波。他让人加固了平价菜摊的棚子,防止蔬菜被冻坏;又组织衙役帮菜农们清理冻坏的菜地,为明年开春种植做准备;还亲自去受灾的菜农家走访,了解他们的困难,给他们送去粮食和衣物。 百姓们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以前,他们总觉得知县是高高在上的官,和自己没什么关系。可现在,他们看到刘满仓每天天不亮就起来忙活,脸上冻得通红,鞋子上沾满了泥土,心里都很感动。有些菜农主动把家里藏的冬菜拿出来,送给县衙;还有些商户,看到县衙这么努力,也不敢再哄抬物价,主动按平价出售蔬菜。 三天后,周虎带着延安府的蔬菜回来了。紧接着,庆阳府的冬菜和榆林府的土豆也陆续运到。刘满仓让人把这些蔬菜分成两部分,一部分继续在平价菜摊售卖,另一部分则分给受灾的菜农和城里的贫民。 集市上的菜价渐渐稳定下来,恢复到了霜冻前的水平。百姓们再也不用为吃不上菜发愁了。 这一天,刘满仓正在县衙批阅公文,张敬之拿着一份报表走了进来:“大人,您看,这是这几天的蔬菜售卖情况。平价菜摊一共卖出了五千多斤蔬菜,受灾的菜农和贫民都领到了救济的蔬菜。现在,县里的蔬菜供应已经基本稳定了。” 刘满仓接过报表,仔细看了看,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他想起这几天的忙碌,虽然累,但看到百姓们脸上的笑容,一切都值了。 “张典吏,你做得很好。”刘满仓说,“不过,我们不能掉以轻心。冬天还长,说不定还会有霜冻。你让人去通知菜农,教他们一些防冻的方法,比如给菜地盖草席、烧火驱寒。另外,县衙的菜园也要扩大种植面积,多种些耐寒的蔬菜,以备不时之需。” “是,大人。” 张敬之走后,刘满仓走到窗边。窗外的阳光很好,照在地上的霜上,反射出晶莹的光芒。他想起雍正皇帝常说的“居官者,当以百姓之心为心”,觉得自己终于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 作为一方父母官,不需要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只要能在百姓需要的时候,挺身而出,为他们解决实际困难,就是最大的政绩。 他拿起笔,在纸上写下了八个字:“冻云压境,民心为暖。” 写完后,他放下笔,望着窗外的阳光,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他知道,这个冬天,甘泉县的百姓,不会再冷了。 ------------ 甘棠遗爱 雍正四年孟夏,陕西甘泉县的洛河刚褪去春汛的浊浪,新到任的知县刘满仓便带着两个随从,踩着河滩里没踝的湿泥往上游走。他身上那件八品鹭鸶补服沾了不少黄土,方脸膛被日头晒得泛红,唯有一双眼睛亮得像洛河深处的水,盯着沿岸龟裂的田垄出神。 “大人,前头就是张家洼,去年遭了旱,地里的糜子收不上三成,好些人家都逃荒去了。”随从李贵喘着气跟上,指着远处几座塌了半边的土窑。刘满仓没应声,蹲下身捻起一撮土——土块硬得能硌牙,手指搓了半天,只落下几粒细沙。他忽然想起离京时,张廷玉大人拉着他的手说:“甘泉虽小,却是陕甘要道,你是二甲进士出身,别只顾着舞文弄墨,得先让百姓有口饭吃。” 这话他记在心里。三日前到县衙接印,前任知县留下的账册上,除了亏空的两千两税银,便是密密麻麻的“民逃田荒”记录。大堂外的鼓楼上,野草都长到了瓦檐,几个衙役缩在廊下晒暖,见了新知县竟只抬了抬眼皮。刘满仓没发作,只叫人把账册搬到后衙,当夜就着油灯翻到了鸡叫。 第二日一早,他便带着衙役去丈量河道。甘泉县依洛河而建,可上游的水都被沿岸的地主拦进了私渠,下游的百姓只能望着干裂的田地哭。刘满仓先找了最大的地主王敬山——这人是前明秀才,如今占着洛河上游三成的水,见了知县倒也客气,端出的茶却只倒了半盏。 “刘大人初来乍到,怕是不知甘泉的规矩。”王敬山捻着山羊胡,“这洛河的水,向来是‘先占先得’,我王家祖上就修了渠,总不能让我拆了给旁人浇地?” 刘满仓放下茶碗,指了指窗外:“王老先生,昨儿我见你家佃户李老三的媳妇,抱着饿得哭不出声的娃娃去挖野菜,你瞧见了吗?” 王敬山脸色一沉:“天灾人祸,非我所能控。” “可水不是天灾。”刘满仓从袖里掏出账册,“你家渠占了河道三成,却只缴了一成的水利税,这账,咱们得算清楚。” 这话戳了王敬山的痛处。他原以为新来的知县是个文弱书生,好糊弄,没成想竟这般硬气。僵持了半日,王敬山终究怕官府查他的偷税账,只得松口:“可以分些水给下游,但渠得官府来修,我可不出人。” 刘满仓要的就是这话。他立刻贴出告示,征调沿岸百姓修渠,官府管饭,修渠期间免半年徭役。告示贴出去三日,来的人寥寥无几——百姓怕又是官府的噱头,到头来白出力。刘满仓便带着衙役先上了工地,自己扛起铁锹挖渠,日头最毒的时候也不歇。李贵劝他:“大人,您是朝廷命官,哪能做这粗活?” 刘满仓抹了把汗:“我是官,也是百姓的儿子。百姓不相信我,我就得做给他们看。” 第五日一早,李老三带着几个乡亲来了,手里还拎着自家蒸的糜子馍:“刘大人,您要是真能让水浇到地里,我们就跟着您干!” 人渐渐多了起来。刘满仓请了懂水利的老匠人,重新规划渠道路线,把王敬山的私渠拆了大半,修了三条支渠通往下游。工期紧,他就住在工地旁的土窑里,夜里还得批改衙里的公文。有回下大雨,渠岸塌了一段,他冒着雨带头扛沙袋,淋得发烧,第二天裹着被子还去工地。百姓们看在眼里,干活也越发卖力。 三个月后,新渠修成。当洛河的水顺着支渠流进干涸的田地时,下游的百姓跪在田埂上哭,对着县衙的方向磕头。刘满仓站在渠边,看着绿油油的禾苗冒芽,忽然觉得肩上的担子轻了些——他没辜负张廷玉的嘱托,也没辜负百姓的期待。 水利修好了,可县里的学堂却让他犯了愁。甘泉县就一所官学,破得连门窗都不全,教书先生是个落第秀才,整日醉醺醺的,学堂里没几个学生。反倒是城里的三所私塾,靠着地主乡绅的资助,收着高额学费,只教有钱人家的孩子。刘满仓去官学考察那日,正撞见先生趴在桌上喝酒,几个学生在院子里打架,院墙上还写着“读书无用”的歪话。 “先生,您这教的是学生,还是酒鬼?”刘满仓皱着眉问。 那先生醉眼朦胧地抬头:“知县大人来了?您给我涨月钱,我就好好教。不然啊,这穷地方的娃娃,学了字也还是种地的命。” 刘满仓气得发抖,当即撤了他的职。可换谁来当先生?县里的秀才要么去了私塾,要么在家务农。他思来想去,写了封信给京城的同窗,求他们推荐有学识又愿意来西北的读书人。信发出去一个月,竟真有个叫沈清和的举人来了——这人是江南人,因不愿依附权贵,落第后便想找个清静地方教书。 刘满仓喜出望外,亲自去城外接他。沈清和穿着青布长衫,背着个书箱,看起来文质彬彬,可一开口就问:“刘大人,你办教育,是想让百姓识字,还是想让他们考功名?” “先识字,再谈别的。”刘满仓领着他往官学走,“百姓不识字,就容易被人蒙骗,官府的告示看不懂,自家的地契也认不全。我想让甘泉的娃娃,不管穷富,都能念上书。” 沈清和点点头:“这话实在。可私塾那边,怕是不会乐意。” 果然,没过几日,三家私塾的先生就来找刘满仓,说他断了他们的生路。为首的是城西的吴先生,原是前明的举人,在县里颇有声望:“刘大人,官学是官学,私塾是私塾,各教各的,互不相干。您要是强逼我们关门,我们就去延安府告您!” 刘满仓请他们坐下,给每人倒了杯茶:“吴先生,我不是要关私塾,是想让私塾和官学合并。县里的资源有限,分散了,谁都办不好。合并后,所有先生都由官府发月钱,学生不论贫富,一律免费入学。” “免费?”吴先生愣了,“官府哪来那么多钱?” “我已经禀明知府大人,从今年的赋税里拨出三成用在教育上。”刘满仓拿出早已拟好的章程,“而且,我还想请各位先生一起编教材,除了四书五经,再加些算术、农桑的内容,让娃娃们学了能用上。” 这话让几位先生动了心。他们虽在私塾教书,可也知道百姓的难处,只是碍于生计,不得不收高额学费。如今官府给月钱,还能编新教材,倒也是件好事。吴先生沉吟半晌:“可以合并,但教材得我们自己编,官府不能插手内容。” 刘满仓一口答应。他知道,雍正年间文字狱盛行,前两年汪景祺案、查嗣庭案闹得人心惶惶,读书人对官府插手文教之事格外敏感。他不想因为这事惹麻烦,更不想让好好的办学之事变了味。 合并后的学堂取名“甘泉书院”,刘满仓亲自题写了匾额。开学那日,书院里挤满了人,有送孩子上学的百姓,有来看热闹的乡绅,连王敬山都来了,还捐了五十两银子。沈清和站在讲台上,对着台下的学生们说:“你们生在甘泉,长在洛河边,要记住,读书不是为了做官,是为了让自己明白事理,让家乡变得更好。” 刘满仓站在人群后,看着孩子们亮晶晶的眼睛,忽然想起自己小时候——他是陕西米脂人,家里穷,父亲靠给地主扛活供他读书,有回大雪天,父亲为了省几个铜钱,步行二十里路送他去学堂,脚冻得全是冻疮。那时他就想,将来要是有本事,一定要让穷人家的孩子都能念上书。如今,他在甘泉实现了这个心愿。 可麻烦还是来了。雍正六年,陕西学政巡视延安府,到甘泉书院检查时,发现沈清和编的教材里有“民为贵,君为轻”的句子,当即脸色大变,把教材封了,要拿沈清和问罪。 刘满仓得知消息,立刻赶到学政行辕,进门就跪下:“学政大人,教材是我让沈先生编的,要问罪,先问我。” 学政姓周,是个刻板的老官,指着教材上的句子:“刘满仓,你可知这是大逆不道之言?当今圣上最重君权,你竟敢让学生读这个,是想造反吗?” “大人误会了。”刘满仓抬起头,“‘民为贵,君为轻’是孟子所言,并非沈先生妄言。况且,学生读了这话,才会知道君要爱民,民要敬君,这不是坏事啊。” “强词夺理!”周学政拍了桌子,“前几年查嗣庭案,就是因为试题里有‘维民所止’,被人参了‘雍正无头’,你还敢提这些话?” 刘满仓心里一沉。他知道文字狱的厉害,查嗣庭不过是出了道考题,就落得个抄家灭族的下场。沈清和要是被抓,不仅甘泉书院要完,他自己也脱不了干系。可他不能让沈清和白白受冤,更不能让书院垮了——那是多少百姓的希望。 他咬了咬牙:“周大人,孟子是孔孟圣人,他的话要是大逆不道,那天下的学堂都该关门了。您要是不信,我可以写奏折禀明圣上,说明此事原委。” 周学政没想到他这么硬气,一时竟有些犹豫。他本想借这事立威,可刘满仓是二甲进士,又在甘泉颇有政绩,真闹到皇上那里,未必是他占理。僵持了半日,周学政松了口:“也罢,念你初犯,把那几句删了,这事就过去了。但你记住,往后教材里,不许有半句涉及‘君民’‘君臣’的话,只教四书五经,别的都不许教。” 刘满仓只得答应。他知道,这是最好的结果了。回书院的路上,沈清和红着眼眶说:“刘大人,是我连累了你。” “不怪你。”刘满仓拍了拍他的肩,“如今这世道,做学问难,办学更难。但只要我们小心些,总能把书院办下去。” 往后的日子,刘满仓越发谨慎。他让沈清和把教材里敏感的句子都删了,还亲自审查每一篇课文。可他心里清楚,这样的教育是不完整的,就像缺了一角的月亮。有回他给学生讲课,讲起“先天下之忧而忧”,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这话要是被人听见,又得惹麻烦。 好在,甘泉的经济渐渐好了起来。水利修通后,粮食收成翻了倍,刘满仓又鼓励百姓种红枣、养牛羊,还在县城里开了集市,让商人来收购特产。他减免了商户的赋税,又修了通往延安府的道路,方便货物运输。不到两年,甘泉县从一个穷县变成了延安府的富县,逃荒的百姓回来了,甚至有外县的人来这里定居。 有回雍正皇帝派来的御史巡视陕甘,到甘泉时,见街道整洁,百姓安居乐业,书院里书声琅琅,不由得惊叹:“没想到西北竟有这样的县城,刘知县真是个能吏。” 御史把甘泉的情况写进了奏折,雍正皇帝看了,龙颜大悦,下旨褒奖刘满仓,升他为延安府知府。旨意传到甘泉时,百姓都跑到县衙门口,哭着求他别走。刘满仓拿着圣旨,心里五味杂陈——知府是从四品,比知县高了三级,是多少官员求之不得的职位,可他看着眼前的百姓,看着刚有起色的书院和农田,实在舍不得走。 他连夜写了封奏折,派人快马送进京:“臣在甘泉四年,水利初通,书院初立,百姓生计刚有改善,若此时离去,恐前功尽弃。恳请圣上恩准,臣愿再留甘泉五年,待诸事办妥,再赴任不迟。” 这封奏折在朝廷里引起了轰动。官员们都说刘满仓傻,放着知府不当,偏要做知县。可雍正皇帝看了,却很是感动,下旨批复:“刘满仓忠君爱民,不求升迁,实为百官楷模。准其留任甘泉,加三品衔,赏白银千两,以资鼓励。” 消息传到甘泉,百姓们敲锣打鼓,在县衙门口立了块“甘棠遗爱”的石碑——“甘棠”是古代贤臣的象征,百姓们说,刘满仓就是甘泉的贤臣。 刘满仓站在石碑前,对着百姓深深鞠了一躬。他知道,这石碑不是给他的,是给所有为百姓做事的人的。他想起修渠时百姓们晒黑的脸,想起书院里学生们朗朗的读书声,想起沈清和夜里挑灯改教材的身影,忽然觉得,所有的辛苦都值了。 往后的五年,他更加勤勉。他扩修了书院,增设了女学,让 girls也能读书;他又修了两条水渠,让更多的田地能浇上水;他还在县里办了织布坊,让妇女们能靠织布赚钱。甘泉县越来越富,越来越热闹,连周边的县都来效仿他的做法。 雍正十年,刘满仓任期已满。此时的他,头发已有些花白,脸上的皱纹也深了,可那双眼睛依旧亮得像洛河的水。雍正皇帝再次下旨,升他为陕西按察使,掌管全省司法。这一回,他没有拒绝——甘泉已经走上了正轨,他可以放心地离开了。 离任那日,百姓们从县城到城外的洛河边,站了满满一路,手里拿着红枣、糜子馍,哭着喊:“刘大人,您要常回来看看啊!” 刘满仓坐在马车上,掀开车帘,看着熟悉的街道,熟悉的百姓,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他想起刚到甘泉时的荒凉,想起修渠时的艰辛,想起文字狱带来的恐惧,也想起百姓们的笑脸和石碑上的“甘棠遗爱”。 马车驶离甘泉,洛河的水在身后静静流淌,书院的书声仿佛还在耳边回荡。刘满仓知道,他在甘泉的十年,就像一颗种子,种在了百姓的心里,也种在了这片土地上。而他,不过是做了一个官员该做的事——爱民,敬事,不辜负自己的良心。 多年后,有人问起刘满仓,为什么愿意放弃升官的机会,留在甘泉做知县。他只是笑了笑,说:“官不在大,在为民。甘泉的百姓需要我,我就该留在那里。” 这话,后来被写进了《陕西通志》,成为了后世官员的座右铭。而甘泉县的“甘棠遗爱”碑,至今还立在县衙门口,提醒着每一个来这里做官的人,什么是真正的为官之道。 ------------ 食大于天 秋。 陕西甘泉县的风,带着黄土的腥气,卷过县城东头的文庙。大成殿檐角的铁马叮当作响,惊飞了几只麻雀,也惊断了知县刘满仓的沉思。他望着文庙前那座“万代师表”的牌坊,指尖摩挲着腰间冰冷的官印——这方印,是他从贡生身份跻身官僚体系的凭证,是连接皇权与底层的一根细线,可这线,在庞大的社会阶层重压下,颤颤巍巍,仿佛随时会崩断。 刘满仓不是世袭贵族,没有祖荫可恃。他的父亲是个小吏,在州县衙门里抄抄写写了一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儿子能通过科举“跳龙门”。可刘满仓天资不算顶尖,屡试不中,最后走了贡生的路子,才得了这甘泉知县的缺。往上看,是北京城里九五之尊的皇帝,是八旗世袭的勋贵,是按“九品十八级”排得密密麻麻的官僚体系;往下看,是占了全县人口九成以上的农民,是街角打铁的工匠,是集市上叫卖的小商小贩,是给大户人家掏粪的苦役,还有那些在地方上呼风唤雨、通过传统教育和土地兼并成为“精英”的地主们。这层层叠叠的阶层,像一张巨大的网,把甘泉县罩在中间,每个人都在自己的网格里挣扎、生存,刘满仓也不例外。 他到任的第一天,就被现实浇了一盆冷水。县衙的库房空空如也,账册上的亏空像个无底洞。县丞张启山是本地大地主张家的旁支,见他年轻又没根基,言语间尽是敷衍。“刘大人,”张启山捻着胡须,眼皮都没抬一下,“甘泉这地方,穷山恶水,能收上来的税赋就那么点,您且将就着吧。” 刘满仓没听他的“将就”。他换上便服,带着一个随从,走遍了甘泉县的沟沟坎坎。他见过在龟裂土地上跪着求雨的农民,他们的脊梁被地租和徭役压得再也直不起来;见过在作坊里挥汗如雨的工匠,他们打的铁器精美,却只能拿到微薄的酬劳,大头都被中间商赚了去;见过在集市上被地痞流氓勒索的小商小贩,他们每天起早贪黑,不过是为了一口饭吃;也见过那些“与污秽打交道”的掏粪工,他们穿着破烂的衣衫,走在县城最偏僻的巷弄,连正经人家的狗都对他们狂吠。 而在县城中心,张家的宅院朱门高启,家丁护院个个凶神恶煞。张地主是通过科举(虽然只是个秀才)和土地兼并成为地方精英的,他不仅掌握着大量良田,还和府里、省里的官员都有勾结。刘满仓去拜访他时,他正和几个乡绅品茶下棋,见刘满仓来了,只是懒懒地抬了抬手:“刘知县来了?坐吧。听说你想清查税赋?哎呀,这年成不好,百姓也苦,不如缓一缓?” 缓一缓,就是不了了之。刘满仓知道,这是阶层的壁垒在说话。那些通过传统教育(哪怕只是皮毛)进入地方权力系统的人,和那些在政府机构任职的官僚,看似是两个群体,实则盘根错节,共同维护着既得利益。 一、粮荒:阶层的裂缝与挣扎 雍正四年春,甘泉县遭遇了百年不遇的大旱。地里的麦苗枯得像草灰,农民们把最后一点种子都播了下去,却只等来一场狂风,把希望吹得无影无踪。粮价飞涨,一石米的价钱涨到了平时的五倍。 最先扛不住的是农民。王二柱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租种张家五亩地,交了租子后,家里就剩半缸杂粮。大旱一来,他带着老婆孩子天天挖野菜,树皮都快被剥光了。这天,他实在没了办法,拿着仅有的一斗谷子去集市上卖,想换点粗粮,却被几个粮商联合压价,一斗谷子只换了半斗糠。王二柱急红了眼,和粮商争执起来,被粮商的家丁一顿拳打脚踢,扔出了集市。 刘满仓正好撞见这一幕。他喝止了家丁,扶起王二柱。王二柱捂着流血的鼻子,看着刘满仓官服上的“知县”补子,突然“噗通”一声跪下:“大人,救救我们吧!再没吃的,我们就得卖孩子了!” 刘满仓的心像被钝刀割着。他立刻下令,暂时冻结粮价,又让人把县衙后院那点应急的粮食拿出来,设了粥棚。可这点粮食,不过是杯水车薪。他必须开官仓放粮,可开仓的文书得层层上报,等布政司、巡抚衙门批下来,黄花菜都凉了。 他去找张地主。张家的粮仓堆得像小山,张地主却哭穷:“刘大人,您看我这院子大,其实都是空架子!我也得留着粮食给家丁护院吃啊,不然谁给我看家护院?” 刘满仓知道他在撒谎。他不动声色,第二天带着衙役,以“清查账目”的名义,直接闯进了张家粮仓。粮仓里的景象让他倒吸一口凉气——白花花的大米堆得满满当当,甚至还有不少霉变的痕迹。张地主脸都白了,指着刘满仓的鼻子骂:“你敢动我的粮?我姐夫是延安府的通判!” “通判大人管天管地,还能管本县赈灾不成?”刘满仓冷冷地说,“本县奉皇上旨意,开仓放粮,谁敢阻拦,就是对抗皇命!”他当即下令,将张家的粮食运出一部分,充实粥棚。 此举震惊了甘泉县。有人说刘知县是清官,敢动太岁头上的土;也有人说他是愣头青,得罪了张地主,迟早要倒霉。那些在地方政治系统中担任领导职位的乡绅们,也开始对刘满仓警惕起来。 粥棚开了,每天来领粥的人排成长龙。刘满仓每天都去粥棚看着,他看到有工匠模样的人混在农民里领粥,一问才知道,因为粮价太高,作坊没了生意,工匠们也断了炊。还有小商小贩,因为集市冷清,赚不到钱,也只能来喝粥。甚至有几个衙役,家里人口多,俸禄微薄,也偷偷摸摸地排在队尾。 阶层的界限,在饥饿面前,似乎模糊了一些。但刘满仓知道,这只是暂时的。一旦灾情缓解,那些壁垒会立刻重新树立起来。 二、匠心:被埋没的技艺与尊严 灾情稍缓,刘满仓开始琢磨长远之计。他发现甘泉县的工匠手艺精湛,打制的农具、铁器在周边州县都很有名,但工匠们却挣不到几个钱。他一打听才知道,本地的贸易商垄断了销路,工匠们只能拿到微薄的加工费,大部分利润都被贸易商赚走了。 有个叫李铁头的铁匠,手艺是祖传的,打出来的镰刀锋利耐用,能传好几代。可他每天从早打到晚,也只能勉强糊口。他儿子小李子很有天赋,却因为家里穷,读不起书,只能跟着他打铁。 刘满仓把李铁头请到县衙,问他:“你这手艺,就不想多挣点钱?” 李铁头憨厚地笑了笑:“大人说笑了,我们工匠,命就是这样。” “命是自己挣的!”刘满仓拍了拍他的肩膀,“本县想帮你把铁器直接卖到府城去,绕开那些中间商,你看如何?” 李铁头眼睛一亮,随即又黯淡下去:“大人,我们没本钱,也没人脉……” “本钱,本县可以先借给你一部分;人脉,本县帮你搭线。” 就这样,刘满仓牵头,组织了几个手艺最好的工匠,成立了一个“甘泉匠社”。他亲自写了推荐信,让李铁头带着样品去延安府的集市上售卖。一开始很艰难,贸易商们联合起来排挤他们,说他们的铁器是“粗制滥造”。但李铁头的铁器质量摆在那里,用过的人都说好。渐渐地,“甘泉匠社”的名声打了出去,工匠们的收入也提高了不少。 小李子拿着挣来的钱,第一次走进了学堂。他坐在教室里,看着先生在黑板上写字,眼睛里充满了对知识的渴望。刘满仓路过学堂时,看到小李子认真听讲的样子,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他知道,工匠阶层的孩子,也有追求教育、改变命运的权利,这或许是打破阶层固化的一丝微光。 但这微光很快就被乌云遮住了。那些被抢了生意的贸易商,联名向延安府告状,说刘满仓“与民争利”。张地主也在一旁煽风点火,说刘满仓“不务正业,干预商事”。府里的批文很快下来,措辞严厉,责令刘满仓解散“甘泉匠社”。 李铁头拿着批文,手都在抖。他找到刘满仓,扑通跪下:“大人,是我们连累您了……匠社散了就散了,您可不能有事啊!” 刘满仓扶起他,心里像压了块石头。他能怎么办?他只是个七品知县,在庞大的官僚和地方势力面前,太渺小了。他看着李铁头布满老茧的手,看着那些因为匠社而稍微挺直了一点的工匠们的腰杆,最终还是点了点头:“散了吧。但你们的手艺,不能丢。” 那天晚上,李铁头带着几个工匠,偷偷给刘满仓送来了一套精铁打造的农具,上面刻着“为民”两个字。刘满仓收下了,摆在自己的书房里,每次看到,都能想起那些被埋没的匠心和尊严。 三、商途:在夹缝中求存的韧性 甘泉县的集市,是小商小贩们赖以生存的地方。有个叫王婆的老太太,每天天不亮就起来做胡饼,推着小车在集市上卖。她的胡饼用料实在,味道好,很受百姓欢迎。但集市上有个地头蛇,是张地主的远亲,每天都要向王婆收“保护费”,不交就砸摊子。 王婆一个老太太,哪里敢反抗,只能每天忍气吞声地交钱。刘满仓知道后,派了衙役去集市巡逻,明确告诉那地头蛇:“甘泉县的集市,是百姓的集市,不是你张家的地盘!再敢勒索,严惩不贷!” 地头蛇一开始还嚣张,被刘满仓打了几大板,枷号示众后,才老实了。王婆的胡饼摊前,又排起了长队。她每次看到刘满仓路过,都会多塞给他两个胡饼,刘满仓也不推辞,接过胡饼,会放下几个铜钱。 除了这些小商小贩,甘泉县还有几个做得稍大的贸易商。其中一个叫赵四海,是个走南闯北的行商,主要做丝绸和茶叶的生意。他不像本地贸易商那样和地主乡绅勾结,而是凭着自己的精明和信誉,在夹缝中求存。 刘满仓很欣赏赵四海的为人,觉得他是个有见识的人。他主动找到赵四海,问他有没有兴趣开拓一些新的生意。赵四海眼睛一亮:“刘大人有何高见?” “甘泉县的工匠手艺好,除了铁器,还能做一些精巧的玩意儿,比如木雕、剪纸。这些东西拿到江南去,肯定能卖个好价钱。”刘满仓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赵四海沉吟了一下:“这个想法好是好,就是风险太大。江南那边的行规复杂,咱们人生地不熟的……” “本县可以给你写介绍信,介绍一些可靠的朋友。至于风险,本县可以以县衙的名义,给你做个担保。” 有了刘满仓的支持,赵四海胆子大了起来。他组织了几个工匠,制作了一批精美的木雕和剪纸,又收购了一些本地的土特产,跟着商队去了江南。几个月后,赵四海回来了,赚了个盆满钵满。他拿出一大笔钱,想送给刘满仓,被刘满仓婉言谢绝了。 “赵老板,你把生意做大了,多雇些本地的伙计,多从工匠和农民手里收些货,就是对本县最大的支持。” 赵四海感动不已,果然按照刘满仓说的做了。甘泉县的小商小贩们有了更多的货源,工匠们有了更多的订单,甚至一些农民也开始种植一些经济作物,卖给赵四海的商号。阶层之间的流动,似乎因为这桩生意,有了一丝松动。 四、贱役:被漠视的生命与价值 在甘泉县的最底层,是那些“与污秽打交道的团体”和“世袭的人和家族”。掏粪工就是其中之一,他们被称为“贱役”,世世代代都干着这行,连参加科举的资格都没有。 有个掏粪工叫孙老五,他的父亲、爷爷都是掏粪工。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让儿子孙小五子脱离这个行当,能去读书。可孙小五到了上学的年纪,却被学堂拒之门外,理由是“身份不洁”。 孙老五急得团团转,找到了刘满仓。他不敢进屋,就在县衙门口跪着,等了一天一夜。刘满仓知道后,亲自把他扶起来,带进了县衙。 “孙大哥,你起来说话。孩子想读书,是好事,本县一定想办法。” 刘满仓立刻召集了全县的乡绅和学堂先生,开了一个会。会上,他力排众议:“孙小五是个好孩子,天资聪颖,就因为他父亲是掏粪工,就不能读书了?孔子说‘有教无类’,我们怎能因为职业就歧视一个孩子?” 乡绅们面面相觑,学堂先生也有些犹豫。最终,在刘满仓的坚持下,孙小五被破格录取了。孙老五得知消息后,带着全家给刘满仓磕了三个响头,额头都磕出了血。 这件事在甘泉县引起了不小的震动。有人觉得刘满仓是在“离经叛道”,有人却觉得,这个知县,是真的把百姓当人看了。 除了掏粪工,甘泉县还有一些衙役,属于“没有社区根基”的一类。他们大多是外乡人,为了谋生才来当衙役,薪水低,地位也不高,在本地没什么人脉,常常被人欺负。 有个衙役叫周顺,是从邻县来的,为人老实本分。有一次,他奉命去催收一笔欠税,欠税的是个本地的小地主,不仅不交税,还找人把周顺打了一顿,反咬一口说周顺“敲诈勒索”。 刘满仓查清了事情的真相,不仅严惩了那个小地主,还亲自去看望周顺,给他治伤,又在县衙里公开表扬了他的尽职尽责。周顺感动得热泪盈眶,从此更加死心塌地地为刘满仓办事。 刘满仓知道,这些“牺牲消耗品”一样的人物,也是社会的一分子,他们也有尊严,也有价值。他或许无法改变整个制度,但他可以在自己的职权范围内,给他们一点点尊重和公平。 五、尾声:浮尘未散,仓禀犹存 雍正七年,刘满仓在甘泉县已经当了四年知县。这四年里,他经历了旱灾,斗过了地主,扶持了工匠和商人,也为底层的贱役们争取过权益。甘泉县的面貌,有了一些细微的变化:农民的赋税减轻了一些,工匠的手艺得到了更多认可,小商小贩的生意好做了一些,就连掏粪工的孩子,也能走进学堂了。 但他也清楚地知道,这一切改变,都太微弱了。张地主依然是地方一霸,官僚体系的腐败依然存在,阶层的壁垒依然坚固。他这个七品知县,就像一粒浮尘,在这庞大的社会机器里,能掀起的波澜实在有限。 这天,他又来到了文庙前的牌坊下。大成殿的铁马依旧在响,只是他的鬓角,已经有了几缕白发。一个随从走上前来,递给他一份公文:“大人,府里来了调令,调您去延安府任通判。” 刘满仓接过公文,看了看,脸上没有太多表情。他知道,这是升迁,是对他工作的肯定,但也意味着他要离开甘泉县,离开这些他为之奋斗过的百姓。 他回头望了望甘泉县的方向,那里有他熟悉的黄土地,有他认识的工匠、商人、农民、衙役,还有那些在底层挣扎的人们。他们就像那仓禀里的粮食,有的饱满,有的干瘪,有的被虫蛀,有的被晾晒,但共同构成了这片土地的根基。 “浮尘也好,仓禀也罢,只要还有人在努力,总有希望。”刘满仓喃喃自语,然后转身,朝着延安府的方向走去。他的背影在黄土的映衬下,显得有些单薄,但每一步都走得很坚定。 风依旧吹着,卷起地上的尘土,迷了人的眼。但在那尘土之下,甘泉县的故事还在继续,那些不同阶层的人们,还在各自的网格里,为了生存,为了尊严,为了一点点渺茫的希望,继续着他们的挣扎与奋斗。而刘满仓,这个在仓禀浮尘中走过一遭的知县,也在历史的长河里,留下了他微不足道却又真实存在的印记。 ------------ 甘泉新政 雍正四年的秋雨,把甘泉县的黄土路泡得黏腻如胶。刘满仓踏着泥泞走进县衙时,官靴上的泥块砸在青石板上,溅起的水花惊飞了檐下躲雨的麻雀——这是他到任知县的第三日,也是他揣着布政使司密函,决意捅破县署积弊的头一日。 县衙后堂的霉味里掺着陈年案卷的纸腥气。刘满仓把密函往案上一拍,惊醒了打盹的典史周奎。周奎揉着眼睛去看那朱印,指尖刚触到“雍正年制”四个字,就像被烙铁烫了似的缩回去。“刘大人,这……这机构裁并的事,前几任知县都没敢碰啊。”他声音发颤,目光瞟向堂外——那里住着户房、吏房的几个书吏,都是在县衙盘桓了十几年的“老人”,靠着把持文书、克扣粮款,把自家粮仓填得比县仓还满。 刘满仓没接话,只铺开县署名册。泛黄的纸页上,“攒典”“帮办”等虚职列了满满三页,光户房就有七个不司实职的闲吏,每月却要支走二十石米粮。“甘泉县共辖四乡,丁口不足三万,却养着三十七个吃皇粮的闲散人。”他用朱笔在名册上划下一道粗线,“明日起,吏、户、礼三房合并为‘文案房’,兵、刑、工三房归为‘庶务房’,虚职一概裁去。” 消息像风似的刮遍县城,头一个跳出来反对的是户房书吏王敬山。此人靠着替人篡改地契抽成,在县城盖了三进宅院,听说要裁撤闲职,竟带着五个书吏堵在县衙门口,声称“祖制不可违”。刘满仓穿着便服站在门内,看着王敬山唾沫横飞的样子,忽然笑了:“王书吏说祖制,那便说说,洪武爷设六房,是让你们拿着朝廷俸禄,却让百姓的田赋在账上‘蒸发’的?” 他话音刚落,两个衙役从后巷牵出一头瘦骨嶙峋的牛——那是昨日从王敬山后院搜出的,牛背上还烙着县仓的印记。围观的百姓顿时炸开了锅,王敬山脸色煞白,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刘满仓没看他,只对众人朗声道:“裁并不是目的,是要让当差的人真干事。往后,文案房管文书账册,庶务房管差役、工程,两房各司其职,账目每月在城门口张贴,谁也别想再藏私。” 改革的刀子一旦落下,就再没收回的道理。裁撤的闲吏里,有三个是邻县乡绅的亲戚,乡绅们联名写了状纸,托人递到省里,说刘满仓“擅改规制,扰乱地方”。可没过半月,省里的回函竟送到了县衙:“所办甚合新政,着甘泉县为试点,许便宜行事。”原来刘满仓早把裁并后省下的粮款,一部分补了县仓亏空,一部分赈了城西受涝的农户,布政使司派来暗访的人,把这些都看在了眼里。 冬雪落时,甘泉县的新政已见了成效。文案房的账册记得清清爽爽,庶务房领着差役修好了断裂的河堤,就连往日冷清的县衙门口,也常有人来查看张贴的账目。一日傍晚,刘满仓路过街尾的粥铺,听见两个老汉在闲聊。“你说这刘知县,真把县衙那堆闲人给清了?”“可不是,我家小子原先在工房当帮办,天天喝酒赌钱,如今被裁了,倒跟着泥瓦匠学手艺,反倒踏实了。” 刘满仓裹紧了棉袍,望着远处县仓的方向——那里的粮囤比去年高了许多,屋檐下挂着的冰凌,在夕阳里闪着透亮的光。他想起离京时,李卫大人拍着他的肩说:“新政难,难在动既得利益者的奶酪,但只要心里装着百姓,就没有推不动的改革。” 此刻,风从黄土坡上吹过来,带着雪后的清冽。刘满仓知道,这只是开始。但甘泉县的这场“新政”,就像一粒种子,已经在冻土里扎下了根。 ------------ 甘泉破贼 雍正五年,陕甘地界旱了整三月。甘泉县外的子午岭像块烤焦的炭,连山坳里的酸枣刺都卷着边,唯独山深处的黑风寨,夜夜飘着肉香。这日天刚擦黑,县城西头的“福顺镖局”突然炸了锅——镖头王虎带着十二名镖师押着三十车盐粮进了山,再出来时,只剩三具被马拖得稀烂的尸体,盐粮和活人全没了踪影。 县丞周敬之跌跌撞撞冲进县衙时,知县刘满仓正蹲在院里,对着块刚从地里刨出来的土疙瘩发呆。他三十出头,穿着件洗得发白的青布官袍,裤脚还沾着泥——下午刚去城外查看过耐旱的谷种。听见周敬之带着哭腔的禀报,刘满仓把土疙瘩往怀里一揣,起身时眼里的温和全褪了,只剩股沉得压人的冷。 “带仵作,去现场。”他只说了五个字,脚步已经跨出了院门。 福顺镖局的院子里,三具尸体被草席盖着,血腥味混着汗味,呛得人嗓子发紧。仵作老陈掀开草席,刘满仓一眼就盯住了尸体的伤口——伤口边缘齐整,是被厚背鬼头刀砍的,但切口处沾着点暗绿色的粉末。他蹲下身,用指甲挑了点粉末捻了捻,又凑到鼻尖闻了闻,眉头皱得更紧:“这不是咱们县里铁匠打的刀,刀上淬了东西。” 周敬之在一旁哆嗦:“大人,定是黑风寨的山贼干的!这伙人盘踞子午岭五年了,前几任知县要么不管,要么派兵去剿,反被他们劫了粮草,连县尉都折了两个……” “慌什么。”刘满仓打断他,目光扫过院子角落——那里有几道新鲜的车辙,辙印比寻常粮车宽些,而且每道辙印边缘都有个小小的三角缺口。他站起身,走到镖局掌柜跟前:“王镖头押镖前,有没有说过要走哪条路?” 掌柜的哭红了眼:“说、说走老龙沟那条近路,说黑风寨的人一般不往那边去……” “不往那边去,偏往那边劫,”刘满仓摸着下巴上的短须,“要么是有人报信,要么是他们早就等着了。”他转头对周敬之说:“派两个衙役,去老龙沟查探,记住,别惊动任何人,只看路面的痕迹,尤其是马蹄印和车轮印。再让人去城里所有铁匠铺问问,最近有没有人打过大号的厚背鬼头刀,刀上要淬东西的。” 安排完,刘满仓又蹲回尸体旁,老陈正在解一具尸体的衣服,胸口处有个乌青的掌印。“大人,这掌印力道极重,肋骨都断了三根,不像是寻常山贼能有的功夫。”老陈低声说。 刘满仓点头:“黑风寨的寨主叫什么?” “叫‘过山风’,没人知道真名,只说他拳脚厉害,手里有百十来号人,还有十几匹好马。”周敬之赶紧答。 “百十来号人,劫三十车粮,至少要二十辆马车,老龙沟的路窄,马车不好错车,他们得提前把路堵上。”刘满仓站起身,“走,去老龙沟。” 老龙沟离县城有二十里地,等刘满仓赶到时,天已经黑透了。衙役举着灯笼,照亮了路面——果然,路中间有棵被砍倒的大树,树干上的切口还在渗汁,是刚砍没多久的。树旁的路面上,车轮印杂乱,有新有旧,刘满仓蹲下来,借着灯笼光看那辙印,果然和镖局院子里的一样,边缘有三角缺口。他顺着辙印往沟里走,走了约莫半里地,发现路边的草被踩倒一片,地上有几滴暗红色的血迹,还有个掉落的银簪子,簪子上刻着个“李”字。 “这簪子不像是山贼能戴的,倒像是大户人家的姑娘用的。”周敬之拿起簪子看了看。 刘满仓接过簪子,在手里掂了掂:“甘泉县姓刘的大户不多,城西的李秀才家,城南的李员外家,还有……”他顿了顿,“镖局掌柜的夫人,好像也姓李?” “对!镖局王掌柜的夫人李氏,前几天还去城隍庙上香呢!”周敬之眼睛一亮。 刘满仓没说话,又往前走了一段,路面突然变干净了,像是被人刻意扫过。“这里就是他们装车的地方,扫得这么干净,是怕留下痕迹。”他站起身,“回去吧,明天去李秀才家和李员外家问问,看有没有姑娘丢了簪子。再去镖局,问问王掌柜的夫人,这簪子是不是她的。” 第二天一早,衙役先回来了——城里的铁匠铺都问遍了,没人打过淬东西的厚背鬼头刀,倒是有个铁匠说,半个月前有个蒙面人来问过,说要打二十把,铁匠觉得不对劲,没敢接。另两个去老龙沟的衙役也报,说在沟深处发现了几处马蹄印,马蹄铁上有个小豁口,像是被石头磕的。 “二十把刀,二十辆马车,”刘满仓坐在大堂的椅子上,手指敲着桌面,“过山风要这么多刀干什么?他平时劫道,用不上这么多制式的刀。”正想着,去李员外家的衙役回来了,说李员外家的小姐上个月确实丢了支银簪,和捡到的一模一样,但小姐说丢在自家后花园了,不知道怎么会到老龙沟。 “后花园丢的,却出现在山贼劫镖的地方,”刘满仓皱起眉,“要么是小姐撒谎,要么是有人从她家偷了簪子,带到了老龙沟。”他又问:“李员外家最近有没有客人来?尤其是从外地来的。” “有,李员外的远房侄子,叫李三,上个月来的,说是来投奔他,现在还住在府里。”衙役答。 刘满仓眼睛眯了眯:“李三?带几个人,去把李三带来问话。” 没过多久,李三被带来了。他二十多岁,长得精瘦,穿着件绸缎袍子,却总忍不住挠胳膊——像是身上有虱子。刘满仓打量着他:“你是李员外的侄子?哪里人?” “回、回大人,小的是西安府人,家父是李员外的堂弟,去年去世了,小的没人依靠,就来投奔叔父。”李三低着头,声音有点发颤。 “上个月你堂妹丢了银簪,你知道吗?”刘满仓问。 “知道,叔父还让家里人找了好几天,没找到。”李三答得干脆。 刘满仓突然提高声音:“那老龙沟里捡到的银簪,刻着‘李’字,你怎么解释?” 李三猛地抬头,眼里闪过一丝慌乱,又赶紧低下头:“小的、小的不知道什么老龙沟……小的从没去过那里。” “没去过?”刘满仓冷笑一声,“那你胳膊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李三下意识地把胳膊往身后藏,却被衙役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上有道新鲜的刀伤,还没愈合。“这、这是小的不小心在厨房里切菜划的!”李三急着辩解。 “切菜能划这么深的口子?而且伤口边缘是斜着的,像是被刀砍的,不是切菜划的。”刘满仓站起身,走到李三面前,“你上个月来甘泉,正好赶上县里旱情严重,盐粮涨价,而王镖头押的,正是盐粮。你堂妹的银簪出现在劫镖现场,你胳膊上有刀伤,你说你没去过老龙沟,谁信?” 李三的脸瞬间白了,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刘满仓盯着他的眼睛:“说,是不是你给黑风寨报的信?过山风许了你什么好处?” 李三扑通一声跪下来:“大人饶命!小的不是故意的!是过山风的人找到小的,说如果不给他们报信,就杀了小的……小的害怕,就、就告诉他们王镖头要走老龙沟……” “他们怎么找到你的?”刘满仓追问。 “小的以前在西安府赌钱,欠了赌场的钱,是过山风的人帮小的还了,让小的来甘泉盯着镖局的动静……”李三哭着说,“他们还说,等劫了镖,给小的五十两银子,让小的离开甘泉……” “过山风现在在哪?”刘满仓问。 “小的不知道……他们只和小的在城外的破庙里接头,从不让小的去黑风寨……”李三摇头。 刘满仓让人把李三关起来,又对周敬之说:“看来过山风不止想要盐粮,还想利用李三在城里探消息。现在知道了他们的接头地点,我们可以守株待兔。”他顿了顿,“再派个人去西安府,查一下李三说的赌场,看看和过山风有没有关系。” 接下来的两天,刘满仓让人盯着城外的破庙,可一直没人来。倒是去西安府的衙役传回消息,说李三说的赌场早就关了,老板半年前就带着钱跑了,据说是去了陕甘边境。 “跑了?”刘满仓觉得不对劲,“过山风在子午岭待了五年,前几任知县剿不动他,要么是他太狡猾,要么是有人在县里帮他。”他想起之前尸体上的掌印,“那掌印的力道,不像是绿林莽夫能有的,倒像是练过武的世家子弟。” 正想着,镖局的王掌柜来了,一进门就磕头:“刘大人,求您一定要找到我的兄弟和镖车啊!那些盐粮是城里几户大户凑钱买的,要是找不回来,小的没法交代啊!” 刘满仓扶起他:“王掌柜,你仔细想想,押镖前有没有什么异常?比如有人问你镖车的路线,或者家里有没有陌生人来过?” 王掌柜皱着眉想了半天:“异常……好像没有。就是前几天,我夫人回娘家,回来后说她的银簪丢了,还哭了一场。对了,我夫人的娘家就在老龙沟附近的李家村!” “李家村?”刘满仓眼睛一亮,“你夫人回娘家,有没有遇到什么人?” “她说遇到了几个打猎的,看着像是山里的人,不过没说话就走了。”王掌柜答。 刘满仓立刻让人备马,带着周敬之和几个衙役去了李家村。李家村就在老龙沟山脚下,只有十几户人家,大多靠打猎和种地为生。刘满仓找到王掌柜的岳丈李老汉,问他女儿回来那天有没有陌生人来村里。 李老汉想了想:“有,那天下午来了个穿黑衣服的人,问我老龙沟的路怎么走,还问最近有没有镖车经过。我没敢说,就把他打发走了。” “那人长什么样?”刘满仓问。 “个子挺高,脸上有道疤,从眼角到嘴角,看着挺吓人。”李老汉答。 “脸上有疤……”刘满仓心里有了数,“李老汉,你知道黑风寨怎么走吗?” 李老汉脸色一变:“大人,那地方可去不得!山高路险,而且寨子里有岗哨,一靠近就会被发现。” “你去过?”刘满仓追问。 李老汉低下头:“年轻的时候去过一次,找过山风买过野味……那寨子在子午岭深处的黑风洞,洞口有块大青石,上面刻着个‘风’字。” 刘满仓谢过李老汉,带着人往子午岭深处走。山路越来越陡,两边的树木越来越密,阳光都透不进来。走了约莫两个时辰,前面突然出现一块大青石,上面果然刻着个歪歪扭扭的“风”字。青石后面是个黑漆漆的山洞,洞口站着两个山贼,手里拿着刀。 “谁?干什么的!”山贼大喝一声。 刘满仓使了个眼色,身边的两个衙役突然冲上去,手里的铁链一挥,就把两个山贼的脖子套住了。没等他们喊出声,衙役已经捂住了他们的嘴,拖到了树后。 “大人,现在怎么办?直接冲进去?”周敬之压低声音问。 刘满仓摇头:“里面不知道有多少人,硬冲会吃亏。先看看情况。”他顺着山洞旁边的小路往上爬,爬到半山腰,能看到山洞里面的情况——洞里摆着十几辆马车,正是王镖头押的那些,车旁有几个山贼在喝酒,远处还有几个帐篷,隐约能听到说话声。 “马车都在,人应该也没走远。”刘满仓小声说,“我们只有五个人,打不过他们,得回去调兵。” 正准备往下爬,突然听到洞里有人说话:“大哥,那批盐粮什么时候运走?县里的刘知县好像在查我们,会不会有麻烦?” 另一个声音粗声粗气地说:“怕什么!他一个文官,能奈我何?等过几天,把盐粮运到边境,和那边的人交易了,咱们就换个地方。” “那边的人什么时候来?” “快了,说是这几天就到。对了,那个李三没出什么事吧?” “应该没有,他只是个小喽啰,就算被抓了,也不知道咱们的底细。” 刘满仓心里一沉——过山风果然要把盐粮运到边境交易,而且还有同伙。他悄悄爬下山,带着人往回走,路上对周敬之说:“赶紧回县衙,调派所有衙役,再去请驻守在邻县的绿营兵帮忙,就说有山贼勾结境外势力,意图谋反。” 周敬之愣了:“谋反?这会不会太严重了?” “不严重,绿营兵不会轻易出动。”刘满仓说,“过山风要把盐粮运到边境,肯定是和那边的叛军有关,雍正爷最恨的就是谋反,只要说清楚,绿营兵一定会来。” 回到县衙,刘满仓立刻写了公文,让人快马加鞭送到邻县的绿营兵营。第二天一早,绿营兵千总张猛就带着两百个兵来了,个个手持长枪,腰佩大刀,气势汹汹。 “刘知县,山贼在哪?老子这就去把他们剿了!”张猛是个急性子,一进门就问。 刘满仓把黑风寨的位置和里面的情况说了一遍,又叮嘱道:“张千总,山洞里路窄,不宜强攻,最好分两路,一路从正面进攻,吸引他们的注意力,另一路从山洞后面的小路绕过去,断他们的退路。” 张猛点头:“好主意!就按你说的办!” 当天下午,两百个绿营兵和几十个衙役分成两路,往黑风寨进发。刘满仓和张猛带着一百个绿营兵从正面走,另一路从后面绕。走到黑风洞洞口,里面的山贼已经发现了他们,纷纷拿起刀冲了出来。 “杀!”张猛大喊一声,绿营兵们立刻冲了上去,和山贼混战在一起。山贼虽然勇猛,但绿营兵训练有素,手里的长枪更是厉害,没一会儿就倒下了十几个山贼。洞里的过山风听到动静,提着一把厚背鬼头刀冲了出来——他果然脸上有疤,个子高大,眼神凶狠。 “哪个不要命的,敢来搅老子的局!”过山风大喝一声,一刀砍向旁边的一个绿营兵。那绿营兵躲闪不及,被砍中了胳膊,鲜血直流。 张猛见状,提着大刀冲了上去:“老子是绿营兵千总张猛,今天就来取你的狗命!”两人刀来刀往,打了十几个回合,过山风的功夫果然厉害,张猛渐渐有些吃力。 刘满仓在一旁看着,突然发现过山风的脚下有个小坑,每次他往左移动时,都会顿一下。他立刻对张猛大喊:“张千总,打他左边!他左边脚有问题!” 张猛一听,立刻改变招式,专攻过山风的左边。过山风果然慌了,脚步乱了起来,被张猛一刀砍中了肩膀。就在这时,山洞后面突然传来喊杀声——另一路绿营兵到了!山贼们见状,顿时慌了神,有的想跑,有的想投降。 过山风知道大势已去,转身就想往山洞深处跑。刘满仓早就料到他会这样,让人在山洞深处放了几捆柴草,上面浇了煤油。过山风刚跑进去,刘满仓就让人点燃了柴草,浓烟瞬间弥漫了整个山洞。 “咳咳……”过山风被浓烟呛得直咳嗽,跑不动了,被追上来的张猛一脚踹倒在地,用铁链捆了起来。 山洞里的山贼见寨主被抓,纷纷放下武器投降。刘满仓让人清点人数,一共抓住了八十七个山贼,找到了三十车盐粮,还有十几匹好马。他又让人在山洞里搜查,发现了一个密室,里面有不少金银珠宝,还有几封书信——都是过山风和境外叛军的往来信件,信里说要用盐粮换武器,帮助叛军造反。 “好啊,果然是勾结叛军!”张猛看完书信,气得大骂,“刘知县,这次多亏了你,不然这伙山贼还不知道要闹出多大的事!” 刘满仓笑了笑:“都是张千总带兵勇猛,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他让人把山贼和盐粮都押回县城,又去查看被关押的镖师——他们都被关在山洞的另一间密室里,虽然受了点伤,但都还活着。 回到县城,百姓们听说刘知县剿灭了黑风寨,都跑到街上欢呼,有的还送来了粮食和蔬菜。王掌柜更是激动得磕头谢恩,说要把自己的镖局一半的利润捐给县衙,用来修桥铺路。 刘满仓把过山风和几个头目押到大堂审讯。过山风一开始还嘴硬,说自己只是劫道,没勾结叛军。刘满仓把书信扔在他面前:“这些书信都是从你密室里搜出来的,上面还有你的字迹,你还敢狡辩?” 过山风看着书信,脸色煞白,终于低下了头:“是……是我勾结的。我以前是叛军的小兵,后来叛军被打散了,我就带着几个人逃到了子午岭,当了山贼。后来叛军的人找到我,让我帮他们收集盐粮和武器,说等他们东山再起,就让我当将军……” “李三是你安排的?”刘满仓问。 “是,我让他在城里探消息,尤其是镖局的动静。那天他报信说有镖车走老龙沟,我就带人去劫了。”过山风答。 “那尸体上的掌印,是你打的?”刘满仓又问。 过山风点头:“是,那几个镖师反抗得厉害,我就用掌打了他们……” 审讯完,刘满仓让人把过山风和几个头目关入死牢,其他山贼根据罪行轻重,有的判刑,有的发配边疆。李三因为报信,也被判了流放。 几天后,刘满仓把案情写成公文,上报给了陕甘总督。总督看了公文,对刘满仓大加赞赏,还把他的事迹上报给了朝廷。雍正皇帝听说后,下旨嘉奖刘满仓,赏了他五十两银子,还升他为西安府同知。 离开甘泉县那天,百姓们都来送他,有的拉着他的手,有的塞给他自家种的水果。刘满仓看着眼前的百姓,心里暖暖的——他知道,自己这次能破了案,不光是靠智慧和勇气,更靠了百姓的帮助。如果没有李老汉指路,没有王掌柜提供线索,他可能还找不到黑风寨的位置。 坐在马车上,刘满仓摸了摸怀里的土疙瘩——那是他在甘泉县的地里刨出来的,虽然不起眼,却承载着他在那里的记忆。他知道,不管到了哪里,他都不会忘记自己是个知县,要为百姓做事,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子午岭的风从车窗外吹进来,带着一丝草木的清香。刘满仓望着远处的山峦,嘴角露出了微笑——甘泉县的旱情应该快缓解了,等下了雨,地里的庄稼就能活了,百姓们也能过上好日子了。而他,也要去西安府,开始新的工作,继续为朝廷效力,为百姓谋福。 ------------ 河晏甘泉 雍正五年,秋汛来得比往年早。黄河在甘泉县境的那段弯道,像条被激怒的黄龙,卷着泥沙撞碎了北岸的老堤,浊浪漫过滩涂,漫过刚抽穗的秋禾,最后拍在县城墙根下,留下一层厚厚的泥浆。 知县刘满仓站在城头,官靴陷在泥里,粗布官袍被风灌得鼓鼓的。他望着远处漂浮的草垛和灾民的茅草棚,喉结滚了滚——这是他到甘泉的第三个年头,也是黄河第三次决堤。身后的衙役们都垂着头,没人敢吭声。前两任知县,一个因治河不力被革职流放,一个干脆卷了官银跑了,如今这烂摊子,全压在这个三十出头、脸上还带着几分憨厚的年轻知县身上。 “大人,要不……还是按老规矩,征民夫把堤再垒高些?”典史王福小心翼翼地问。这是甘泉县百年来的“法子”,水来垒堤,水退晒泥,周而复始,像给黄河套了件总也不合身的棉袄。 刘满仓没回头,目光钉在河湾那处漩涡上。他记得刚到任时,曾沿着河岸走了三天,看见过滩涂上被冲毁的坟茔,听见过农户夜里对着泡烂的田地哭。“老规矩?”他低声重复,声音被风刮得发颤,“再垒高,明年汛期一来,这堤就该比县城还高了,到时候水漫下来,是要淹了满城百姓吗?” 王福噎了噎,不敢再言。刘满仓忽然转身,官帽上的红缨晃了晃:“传我令,先开仓放粮,让灾民到城北山坳里搭棚,每户每日两升米,孩童多加半升。再让户房清点全县田亩,被淹的地,今年赋税全免。” “大人!”王福急了,“粮仓里的粮本就不多,再免了赋税,县衙……县衙要断炊了!” “断炊也不能断了百姓的活路。”刘满仓的语气斩钉截铁,“至于银子,我去想办法。” 他说的“办法”,是去求县里的盐商张万贯。张万贯是甘泉县的首富,靠着黄河漕运贩盐发家,家里的青砖瓦房比县衙还气派。刘满仓揣着一份治河章程,揣着两袖清风,踏进了张家大门。 张万贯正坐在太师椅上抽水烟,见刘满仓进来,眼皮都没抬:“刘大人稀客啊,可是来催盐税的?我可说好了,今年河灾,盐船走不了,税银得缓些。” “张老板,我不是来催税的。”刘满仓把治河章程放在桌上,“我是来求你出些银子,修河。” 张万贯噗地吐出一口烟圈,笑了:“刘大人,你怕不是糊涂了?这黄河是天上来的水,哪是修得好的?前几任知县花了那么多银子,不还是照样决堤?我看你还是省省吧,不如多征点粮,自己腰包鼓了,将来调走了,管他甘泉洪水滔天。” “张老板!”刘满仓猛地站起来,桌上的茶杯晃了晃,“你靠黄河吃饭,漕运的船走的是黄河,你仓库里的盐靠黄河运进来,如今黄河毁了百姓的田,将来要是冲了你的码头、淹了你的盐仓,你还能坐在这里抽水烟吗?这河,不是我刘满仓一个人的河,是甘泉百姓的河,也是你的河!” 张万贯的脸沉了沉,他盯着刘满仓,见这年轻知县眼里没有半分贪念,只有一股子执拗的光。他沉默了片刻,指了指桌上的章程:“我看看。” 章程上写得清楚:不再加高旧堤,而是在河湾处开挖一条引河,把黄河的主流引向东南,避开北岸的县城和农田;再在旧堤内侧修一道月堤,万一引河泄洪不及,月堤还能挡一道。底下还列着需要的工料、民夫数量,甚至连如何分段施工、如何监督银两用途,都写得明明白白。 张万贯越看越心惊,他原以为刘满仓只是想糊弄着修修堤,没想到竟有这样周全的盘算。“你这引河,要挖三里地,得多少银子?多少民夫?” “银子需要五千两,民夫需要五百人,工期三个月。”刘满仓说,“我已经让人算过了,引河挖通后,北岸的万亩良田能保住,你的码头也能避开漩涡,将来漕运更顺畅。这些银子,将来从漕运的便利里,你不出三年就能赚回来。” 张万贯摩挲着烟杆,心里打着算盘。他确实怕黄河冲了码头,可五千两不是小数目。正犹豫着,刘满仓又说:“我知道你信不过官府,这样,银子由你派账房监督,每一笔支出都要你点头;民夫的工钱,一日三餐管饱,再给三十文钱,由你家的粮铺负责供粮,账算在工程款里。我刘满仓敢立军令状,若这引河修不好,我自请革职,绝不牵连你。” 这话掷地有声,张万贯终于松了口:“好,我信你一次。银子我出,但若是你敢中饱私囊,我张万贯在京城也有人,定要参你一本。” “一言为定!” 三天后,治河工地开了工。刘满仓把县衙搬到了工地旁的一座破庙里,白天戴着草帽和民夫一起挖土,晚上就在油灯下核对账目、调整施工方案。他的手磨出了血泡,血泡破了又结成茧,官袍上沾满了泥浆,看上去比灾民还狼狈。 民夫们起初还有些抵触,毕竟前几任官修河,都是强征民夫,不给工钱还打骂。可这一次,不仅管饭,每天还能拿三十文钱,刘大人还和他们一起干活,谁也不忍心偷懒。有个叫李老栓的农户,家里的三亩地全被淹了,起初死活不肯来修河,说“修了也是白修”。刘满仓找到他,把自己的官靴脱下来,露出脚上磨破的袜子:“李大叔,你看,我这双靴子,还是我中举时我娘给我做的,如今也磨破了。我不是来糊弄你的,我是想和你们一起,把这河治好,让咱们明年能种上庄稼,能吃上饱饭。” 李老栓看着刘满仓真诚的眼睛,忽然红了眼眶。第二天一早,他不仅自己来了,还拉来了同村的十几个汉子。 可麻烦还是来了。开工半个月后,引河挖到一半,竟遇到了一块巨大的青石,锄头挖不动,铁锹铲不开,民夫们急得直跺脚。有人说这是河神爷发怒了,不让挖引河,要刘大人杀牛宰羊祭祀;还有人悄悄收拾东西,想偷偷溜走。 刘满仓也急,他围着青石转了半天,忽然想起小时候在老家见过石匠开山,用火烧石头,再泼冷水,石头就会裂开。他立刻让人砍来柴火,堆在青石上烧,烧了整整一天,青石被烧得通红,他亲自提着水桶,把水泼在石头上。“滋啦——”一声巨响,青石裂开了一道大缝,民夫们欢呼起来,之前的谣言不攻自破。 张万贯派来的账房先生叫吴三,起初对刘满仓处处提防,每一笔钱都要查三遍。可他看着刘满仓每天吃的是和民夫一样的糙米饭,喝的是河里的水,晚上还在油灯下核账到深夜,渐渐也服了。有一次,吴三发现有个工头偷偷扣了几个民夫的工钱,刚想告诉刘满仓,却见刘满仓已经拿着账本找到了那个工头,当场把工头的工钱扣下来,补给了民夫,还把工头赶走了。吴三叹着气对张万贯说:“老板,这刘大人是个清官,是个干实事的官,咱们没看错人。” 工期过半时,雍正皇帝派来的巡河御史到了甘泉。御史姓周,是个出了名的酷吏,到地方巡查,最喜欢挑官员的错处。他一到甘泉,就直奔工地,见刘满仓穿着粗布衣服,满身泥污,皱着眉问:“你就是甘泉知县刘满仓?治河的银子呢?账本呢?” 刘满仓把周御史请到破庙里,拿出厚厚的账本:“周大人,账本都在这里,每一笔支出都有吴账房和民夫代表的签字,您可以随便查。” 周御史翻了翻账本,又让人去工地上问了几个民夫,民夫们都说刘大人好,管饭给钱,还和他们一起干活。周御史脸色稍缓,又问:“你这引河之法,可有先例?若是失败了,你担得起责任吗?” 刘满仓指着远处的河湾:“周大人,前几任加高旧堤,是堵;我开挖引河,是疏。治水如治民,堵不如疏。若是失败了,我刘满仓愿以项上人头谢罪。” 周御史盯着刘满仓看了许久,忽然笑了:“好一个堵不如疏。刘满仓,你这官,不像个官,倒像个庄稼汉。不过,庄稼汉能办实事,比那些只会拍马的官强。” 周御史回京后,给雍正皇帝上了一道奏折,把刘满仓治河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还赞他“廉能有为,心系百姓”。雍正皇帝看了奏折,龙颜大悦,不仅下旨嘉奖刘满仓,还从国库拨了两千两银子,补贴治河经费。 有了皇帝的嘉奖和额外的银子,工地上的士气更高了。三个月后,引河终于挖通了。刘满仓站在引河的入口,看着黄河水奔腾着涌入新挖的河道,原本湍急的老河湾渐渐平静下来,北岸的农田露出了湿润的泥土,远处的灾民们欢呼着,有的甚至跪在地上,对着引河磕头。 张万贯也来了,他站在刘满仓身边,看着顺畅的引河,又看了看北岸的码头——那里再也没有漩涡,盐船可以稳稳地靠岸了。他拍了拍刘满仓的肩膀:“刘大人,你赢了。我张万贯服你。” 刘满仓笑了,他的脸上沾着泥,眼睛却亮得像星星。他忽然想起刚到甘泉时,夜里听见百姓哭,如今听见的,是百姓的笑。这笑,比任何嘉奖都珍贵。 转年春天,甘泉县下了一场透雨。刘满仓带着衙役们到北岸巡查,见农户们在田里播种,李老栓牵着牛,看见刘满仓,远远就喊:“刘大人!今年这地,肯定能丰收!” 刘满仓走过去,蹲下身,摸了摸湿润的泥土,泥土里带着青草的气息。他抬头望向黄河,引河的水静静地流淌,老堤安然无恙,河面上有几只水鸟飞过,翅膀掠过水面,留下一圈圈涟漪。 风从河面上吹来,带着暖意。刘满仓站起身,望着漫无边际的田野,望着远处炊烟袅袅的村庄,忽然觉得,所有的辛苦都值了。他想起自己的名字“满仓”,爹娘给他取这个名字,是希望家里粮食满仓,如今,他要让甘泉县的百姓,家家都能粮食满仓,岁岁都能河晏民安。 这年秋天,甘泉县果然丰收了。百姓们自发地抬着新收的稻谷,送到县衙,要给刘满仓报恩。刘满仓推辞不过,只留了一小袋稻谷,其余的全部分给了孤寡老人。他把那袋稻谷挂在县衙的屋檐下,每当风吹过,稻谷沙沙作响,像在诉说着一个关于黄河、关于百姓、关于一个清官的故事。 后来,雍正皇帝听说了甘泉县的丰收,下旨将刘满仓升为延安知府。百姓们舍不得他走,扶老携幼地送到城外,李老栓捧着一坛自己酿的米酒,塞到刘满仓手里:“刘大人,你要是想甘泉了,就回来看看,咱们的河,咱们的田,都记着你。” 刘满仓接过米酒,眼眶红了。他对着百姓们深深一揖,转身踏上了赴任的路。身后,黄河依旧流淌,引河依旧通畅,甘泉县的田野里,稻谷金黄,一片丰收的景象。而那个叫刘满仓的知县,那个和百姓一起挖河、一起播种的清官,就这样留在了甘泉县的记忆里,留在了黄河的涛声里,岁岁年年,不曾褪色。 ------------ 盐济甘泉 雍正五年七月廿三,甘泉县的雨终于歇了。 刘满仓站在县衙前的石阶上,望着远处灰蒙蒙的天际线,靴底还沾着没干透的泥浆。他刚从南乡回来,那里的情形比账册上记的更糟——洛水漫过堤岸时,卷走了沿岸十八个村落的屋舍,如今退去的洪水在田地里留下半尺厚的淤泥,禾苗泡得发腐,一捏就成了褐色的浆。几个老农蹲在田埂上,手里攥着连根烂掉的稻穗,脸皱得像晒干的莲蓬,见了他只磕头,嘴里反复念叨“青天大老爷”,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大人,粥棚的柴要不够了。”捕头周虎从身后赶来,粗粝的手掌在腰间的刀鞘上蹭了蹭,“城南的林大户说,今年的柴都被水冲了,要价翻了三倍,还说……还说先付现银才肯送。” 刘满仓喉结滚了滚,没说话。他转身往县衙里走,廊下的柱子上还留着水痕,像一道丑陋的伤疤。账房先生王敬之正蹲在地上扒拉算盘,见他进来,苦着脸把账本递过去:“大人,库里的存粮撑不过十日了。之前报上去的赈灾粮,府里说要等邻县调拨,可眼下……” “眼下百姓等着吃饭。”刘满仓打断他,指腹在账本上那行“存米三百石”上按了按,指节泛白,“去,把县衙后园的那片菜畦刨了,能填肚子的都送到粥棚。还有,我房里的那套紫檀桌椅,让王二去当铺换些粮来。” 王敬之愣了愣:“大人,那是您上任时太夫人给您留的念想……” “念想填不饱肚子。”刘满仓摆摆手,声音沉得像压了块石头,“粥棚那边再加两口锅,午时和申时各加一次粥,哪怕稀点,也得让百姓能喝上热的。” 周虎刚要应,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两人快步出去,只见粥棚方向涌来一群人,个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领头的是个拄着拐杖的老汉,怀里抱着个气息奄奄的孩子。那孩子约莫四五岁,嘴唇泛着青灰,眼皮耷拉着,任凭老汉怎么晃,都只有微弱的呻吟。 “刘大人!您救救孩子!”老汉扑通跪下,身后的人也跟着跪了一片,“这孩子昨天还能喝半碗粥,今天就睁不开眼了,您给看看,是不是粥里……” 刘满仓蹲下身,手指搭在孩子的腕上——脉搏细得像游丝。他又掀开孩子的眼皮,眼白上布满了血丝,再看周围几个百姓,大多脸色蜡黄,有的嘴角还起了泡,一说话就倒抽冷气。 “周虎,去叫陈郎中。”刘满仓声音发紧,“所有人都先到廊下避着,别扎堆。” 陈郎中背着药箱赶来时,额上全是汗。他给孩子把了脉,又翻看了几个百姓的舌苔,脸色渐渐沉了下来。“大人,这不是饿的,是缺盐。”他捋着山羊胡说,“洪水冲了盐井,盐商们趁机抬价,百姓买不起盐,长期缺盐就会浑身无力,水肿,严重的会抽风,甚至……” “缺盐?”刘满仓皱起眉,“粥里不是加了盐吗?” “那点盐顶什么用。”陈郎中叹了口气,“大人您看,这孩子的指甲盖都泛白了,是体内电解质紊乱,得赶紧补盐。可现在县里的盐铺,一两盐要卖五十文,比灾前贵了十倍,百姓哪买得起?” 刘满仓心里咯噔一下。甘泉县的盐一向靠城西的盐井供应,洪灾时盐井被淹,盐商们就开始囤积居奇。他前几日听说盐价涨了,却没想到涨得这么离谱——寻常百姓一天的嚼用不过二三十文,五十文一两盐,简直是抢。 “王敬之,查一下县里的盐商,谁在牵头抬价。”刘满仓站起身,目光扫过跪在地上的百姓,心里像被针扎了似的,“周虎,你带几个人去盐铺,先赊些盐来,给粥棚的百姓补上,账记在县衙头上。” 周虎领命去了,可半个时辰后,却空着手回来,脸色铁青:“大人,盐铺老板说,没有盐商许东家的话,一粒盐都不卖,还说……还说‘盐是东家的,要给谁,得看东家的意思’。” “许东家?”刘满仓眉峰一挑。他知道这个许望山,是甘泉县最大的盐商,据说在府城都有关系,平日里就横行霸道,没想到灾时更嚣张。 正说着,门外有人来报,说许望山派人送了封信。刘满仓拆开一看,信纸是上好的宣纸,字迹却透着倨傲:“刘大人台鉴,盐乃国之重器,非寻常货物。今甘泉遭灾,盐路断绝,鄙人勉力维持供应,已是不易。若大人需盐,可按市价向鄙人采买,一两五十文,概不赊欠。另,听闻县衙需柴,鄙人亦有囤货,若大人肯在灾后豁免鄙人一年的盐税,柴与盐皆可半价供应。” “好一个‘国之重器’。”刘满仓把信纸捏成一团,指缝里渗出汗,“他这是趁火打劫!” 王敬之在一旁急得直搓手:“大人,许望山不好惹啊。他姐夫是府台衙门的通判,之前前任知县想管他,结果被他反咬一口,说知县私吞盐税,最后落了个罢官的下场。” “我不管他姐夫是谁。”刘满仓声音冷得像冰,“百姓快饿死了,他还想着谋利,这种人,我不能不管。” 当天下午,刘满仓让人贴出告示,限盐商们三日内将盐价降至灾前水平,否则县衙将按律处置。可告示贴出去两天,盐铺的门都关了,许望山更是放出话来:“刘满仓要管盐?他有本事自己造盐,不然就别挡别人的财路。” 粥棚里的情况越来越糟。每天都有百姓因为缺盐晕倒,陈郎中的草药也快用完了,只能用淡盐水给百姓漱口,聊胜于无。刘满仓看着那些虚弱的百姓,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他知道,和许望山硬拼不行,得想个法子。 第三天清晨,周虎急匆匆来报,说城南发现了私盐贩子。刘满仓眼睛一亮,立刻带人赶过去。只见城南的破庙里,几个汉子正围着一口大缸,缸里装着灰白色的盐块,散发着一股腥气。 “拿下!”周虎一声喝,捕快们冲上去,把几个汉子按在地上。为首的是个满脸横肉的汉子,叫赵三,是许望山的远房侄子,平日里就帮许望山打理私盐生意。 “刘大人,冤枉啊!”赵三挣扎着喊,“这盐是我自己晒的,不是私盐!” “自己晒的?”刘满仓走到缸边,捏起一块盐闻了闻,眉头皱得更紧,“这盐里掺了沙土,还有苦味,分明是劣质私盐。按《大清律》,贩卖私盐者,杖一百,徒三年,若盐中掺假致人伤亡,斩立决。你可知罪?” 赵三脸色一白,不敢再说话。刘满仓让人把私盐没收,送到粥棚,又让人把赵三押回县衙审讯。他知道,赵三是许望山的人,从他嘴里或许能掏出许望山囤积居奇、贩卖私盐的证据。 可审讯并不顺利。赵三一口咬定私盐是自己弄的,和许望山没关系。刘满仓审了一天,赵三嘴硬得像块石头,还放狠话:“大人,我劝你别查了,许东家不会放过你的。” 刘满仓气得拍了桌子,却也无可奈何。他知道,没有证据,动不了许望山。就在他一筹莫展时,王敬之拿着一本账册跑了进来:“大人,有线索了!” 原来,王敬之在整理县衙的旧账时,发现去年许望山的盐铺报的盐税有问题——账面上写着全年卖盐一万斤,可根据盐井的产量,许望山至少卖了三万斤,剩下的两万斤,很可能是私盐。 “好!”刘满仓眼睛亮了,“周虎,你带两个人,悄悄去许望山的盐仓查探,看看他到底囤了多少盐。” 周虎领命去了,半夜才回来,身上沾着不少草屑。“大人,许望山的盐仓在城北的破窑里,我趴在墙头看了,里面堆了至少十几囤盐,估计有上万斤。他还雇了十几个打手守着,戒备森严。” 刘满仓点点头,心里有了主意。他让人把赵三带出来,把那本账册扔在他面前:“赵三,你看看这个。许望山去年私卖两万斤盐,偷税漏税,按律要抄家流放。你要是肯指证他,我可以向朝廷求情,免你的罪。” 赵三看着账册,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知道许望山的脾气,要是自己被定罪,许望山绝不会管他;可要是指证许望山,许望山的姐夫肯定会报复。他犹豫了半天,终于咬了咬牙:“大人,我说。那些私盐都是许望山让我卖的,他还让我在盐里掺沙土,说是‘降低成本’。他的盐仓里囤了一万五千斤盐,都是洪灾前收的,他说要等盐价涨到一百文一两再卖。” 拿到赵三的供词,刘满仓立刻让人写了状纸,派人快马送往府城。可他心里清楚,许望山的姐夫是通判,状纸未必能递到知府手里。他得先下手为强,把许望山的盐抢出来,给百姓救急。 第二天一早,刘满仓带着周虎和二十个捕快,直奔城北的破窑。许望山的打手们见县衙的人来了,立刻抄起棍子拦在门口:“你们干什么?这是许东家的地方,不许进!” “奉知府大人令,查抄私盐!”刘满仓掏出赵三的供词,“谁敢阻拦,以私盐同党论处!” 打手们面面相觑,不敢上前。周虎带人冲进去,撬开盐仓的门,里面果然堆满了盐袋,白花花的盐粒从袋口漏出来,在阳光下闪着光。 “把盐搬到粥棚去!”刘满仓一声令下,捕快们和闻讯赶来的百姓一起,扛着盐袋往粥棚跑。百姓们脸上终于有了笑容,有的甚至哭了出来:“有盐了!孩子有救了!” 就在这时,许望山带着一群人赶了过来,身后还跟着几个府台衙门的差役。“刘满仓!你敢抢我的盐!”许望山气得脸都红了,指着刘满仓的鼻子骂,“我姐夫是府台通判,你等着,我要参你一本!” “许望山,你囤积居奇,贩卖私盐,还在盐里掺假,害死百姓,我这是依法办事。”刘满仓冷冷地说,“你的盐,我会按灾前的价格付钱,但你必须把之前抬价赚的钱吐出来,分给百姓。” “付钱?我不要你的钱!”许望山吼道,“你把盐还给我,不然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府台衙门的差役上前一步,对着刘满仓拱了拱手:“刘大人,许东家已经把状纸递到府台大人那里了,说您私闯民宅,抢夺财物。请您跟我们回府城一趟,配合调查。” 刘满仓心里一沉,他知道,这是许望山的圈套。可他不能走,粥棚里的百姓还等着盐,赈灾粮还没到,他走了,百姓怎么办? “我不能跟你们走。”刘满仓说,“甘泉县的百姓还需要我,等赈灾粮到了,百姓安稳了,我自然会去府城解释。” “刘大人,你这是抗命。”差役脸色一沉,“别怪我们不客气。” 就在双方僵持不下时,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只见一个穿着官服的人骑着马赶来,身后跟着几个随从。“奉巡抚大人令,传刘满仓、许望山即刻到巡抚衙门问话!” 许望山和刘满仓都愣了。巡抚大人怎么会管这种小事? 原来,刘满仓在派人送状纸去府城的同时,也让人把许望山的所作所为写成书信,送给了陕西巡抚岳钟琪。岳钟琪是雍正皇帝信任的大臣,一向痛恨贪官污吏和奸商,接到书信后,立刻派人赶来甘泉县,要亲自审理此案。 到了巡抚衙门,岳钟琪升堂问案。许望山还想狡辩,可赵三的供词、账册上的证据,还有百姓的证词,都摆在他面前,他再也无法抵赖。岳钟琪当即下令,将许望山革去功名,抄家流放,他的姐夫也因为包庇罪被罢官。 许望山囤积的盐,被全部没收,按灾前价格卖给百姓,他之前抬价赚的钱,也被分给了受灾的百姓。甘泉县的盐价终于恢复了正常,粥棚里的百姓喝上了加盐的粥,那些因为缺盐病倒的人,也渐渐好了起来。 几天后,赈灾粮运到了甘泉县。刘满仓组织百姓们重建家园,修复堤坝,补种庄稼。百姓们感激他,都叫他“刘青天”,有的甚至把他的名字写在牌位上,供奉在家里。 雍正五年九月,天气渐渐转凉。刘满仓站在粥棚前,看着百姓们捧着热气腾腾的粥,脸上露出了笑容。粥里的盐不多,却足够让百姓们有力气活下去。他知道,这场和盐商的斗争,他赢了,赢的不是许望山,而是百姓的信任。 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洒在甘泉县的土地上,虽然田地里还有淤泥,屋舍还有破损,但百姓们的眼里有了光。刘满仓知道,只要百姓们还在,甘泉县就还有希望。他转身往县衙走,靴底的泥浆已经干了,踩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像一首希望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