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章 生逢乱世 咸丰十一年(1861年)早春,张善继统率白莲教五旗军在山东丘县起义。七月,咸丰帝驾崩于热河,六岁的同治帝仓皇登基。叶赫那拉氏垂帘听政,掌控了朝廷的实权。 在冀东地区迁安县,有个小村子叫李家窝铺,李家窝铺很早便有了抄纸作坊,绵延数家。纸匠们联手众筹,在村中央为蔡伦修了一座祖师爷庙。 每年庙会,四下民众皆来祭拜。这一带,李青云的纸坊规模最大,声誉也好。 这天,李青云的媳妇临产,在屋里疼的大呼小叫。 李青云脸上淌着汗,焦急地候在屋外。过了好一阵,里面传出婴儿的啼哭声。女佣田妈兴冲冲地跑了出来,朝他作着揖说:大爷,给你道喜。 李青云忙问:生的男孩还是女孩? 田妈说:是少爷。 李青云说了一声“好”,便快步进了产房。 接生婆和丫头翠萍正在水盆前给婴儿擦洗身体,李何氏躺在炕里,面色苍白,眼里盈着亮。 李青云先到炕边,冲她抱了抱拳,说:多谢夫人,又为李家添一男丁,你受累了。李何氏微微一笑,欠身回礼。 此时,翠萍已为婴儿擦干净身体,用一块红布包住,只露出一张小脸。 李青云过去,满脸堆笑地望着儿子。翠萍双手托着,把婴儿递到李青云手里。李青云小心翼翼地抱着,猫下身子,在那张小脸上亲了一口。 接生婆和翠萍都半蹲下,给李青云作揖道喜。 李青云笑着回应,把婴儿谨慎地送到妻子怀里。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枚银子,赏给接生婆。 接生婆嘱咐李何氏几句,笑眯眯地告辞了。 李青云又对翠萍说:这几个月,翠萍辛苦了。 翠萍给李青云作揖道:大爷,侍候夫人是我应做的。 李何氏道:翠萍分外精心,赏是要给的。 李青云说:这样,翠萍今年的工钱翻一番。 翠萍立刻给李青云夫妻跪下,道谢。 夕阳西下,数道阳光披在李家青瓦门楼上。 李家二爷李青山肩扛两米长的鱼竿,拎着半桶鲜鱼,五岁大侄子庭秀紧随其后,兴冲冲地从滦河西坝赶回来。刚到门口,他们便看见翠萍带着笑意从走廊穿行过来。 李青山问:我嫂子生了没? 翠萍给李青山作了个揖,说:恭喜二爷,生了,是个少爷呢。 李青山听了,哈哈大笑,把木桶递过去,喊道:快去,给我嫂子熬汤补补身子。翠萍接过木桶,奔厨房去了。 庭秀蹦起来,叫道:我有弟弟喽,我有弟弟喽。说完,像个泥鳅似的从二叔身后钻到前面,就往后院跑。李青山伸出手,却没拉住庭秀。他索性慢下步子,笑呵呵地往中堂里去。 李青云正坐在中堂喝茶,李青山走了进来。隔着几步远,李青山站定身子,给李青云作揖道喜。李青云还礼道:同喜,同喜。两个人正在谈论给亲朋送信之事,门外传来“通通”的脚步声。 李青云坐在那里没动,微微皱起眉。李青山站起身,瞪着眼睛看着门口方向。 恭喜大哥!恭喜呀。一个瘦矮个子大步走进来。他身穿灰布长裙,挨着靴子的地方沾了些许土面,一根枯黄的辫子耷拉在前胸上。此人唤作李青河,乃李青云同族的一个兄弟。 李青河弯下身去,抱拳作揖,给李青云道喜。李青云还礼,然后伸手扶他。李青河却不起身,双拳展开,说道:哥哥呀,今儿个喜钱可不能少的。 李青云满面红光,把一串铜钱放在他手上。李青河仍然没抬头,掌心朝上。 李青云微微一笑,便又递给他一枚银子。 李青河这才直起身来,说:多谢大哥。 过了一阵,李青山从偏房里拿出三挂鞭,去了大门口。李青河低着头,拎着长袍衣角跟着出去,免得它再被靴子踩到。 鞭噼里啪啦响起来,红色的纸屑乱飞,空气里弥漫着呛人的味道。响声压下去,烟雾还未散尽。李青河便蹲在地上,把洒落的鞭捡起来,装进口袋。李青山瞪他一眼,摇摇头。 突然一声响,不知哪只鞭把李青河的口袋炸开了花。李青河惊的脸色苍白,像猴子似的窜跳起来,尖叫两声。 李青山放声大笑,学着李青河的怪模样。 李青河窘的红了脸,不再言语,像吃了哑巴药。 看看,那银子还有没?李青山揶揄道。 不久,李青云给二儿子起名李庭琚、字显庭。 建昌营镇是个千年古镇,商贾云集,四通八达,自古有“拉不败的建昌营”之说。此镇距离李家窝铺三十余里,西街有个纸市,专门经营各类纸品,吸引着各路来客。 这天,李青云和弟弟李青山拉了一大车纸,卸到纸店。时间尚早,他们便赶着空车在老街游逛。 累了,他们便到庙岭上马家包子铺门前,准备吃完饭再回李家窝铺。 这时,一个身材高大、发辫凌乱,穿着粗布长衫的男子迎面走来。他的背后斜挂一把短刀,系着一个包袱。突然,这个男子左右摇晃几下,扑通一声栽倒在地。 李青云紧步过去,把男子翻过身。抚其脉,无大碍。男子脸色苍白,呼吸时急时缓。李青云让青山去跟包子铺要一碗凉水,给男子喝下。男子睁开眼,仍言语无力。李青云又叫青山去买几个包子。男子接过,狼吞虎咽下去,这才坐稳身子。 过一阵,李青云邀请男子一起去包子铺。男子面露窘状,连连摆手。 李青云笑着说:兄台不必客气,就当交个好友,随我去就行了.男子叹了口气,与他们进了包子铺。包子铺的马掌柜掀开门帘,把他们迎进去。 吃饭间,李青云并不追问男子的来由。男子独自吃了两屉包子,喝了三碗羊汤。 走出包子铺,李青云将一枚银子给了男子。男子大惊失色,跪在地上。 李青云拉起他说:兄台,不必客气。 男子双手抱拳,深弯下腰,几番作揖道谢,询问恩人尊姓大名。李青云笑而未答,与青山上车,一路南去。 男子愣在那里,不知所措。 马掌柜走过来,告诉他:那位帮你的人是李家窝铺的李青云、李大爷呀。 男子听罢,脸上滑满泪水。 男子名叫沈广,山东人氏,因家中遇难,来冀东投靠亲戚。他的盘缠突然被偷,虽身怀武艺,却不肯做违法之事。此次昏倒在建昌营街头,巧遇贵人李青云。 ------------ 第二章 怒其不争 县城西街上,突然刮起了风。行人匆匆,枯黄的树叶在脚下翻来滚去。咯吱一声,赌场小门被推开。李青河仓皇地走出来,目光茫然地朝四处望,双手抱肩,不知所措。 赌场看守马森目送李青河离去,嘴角露出笑容。 李青河饿的打晃,来到馄饨摊前。他在口袋中抓了几把,什么也没有。他万分恼羞,偷偷掐了一下大腿。接着,他稳住神,脸上又装出肃严,对摊主喝道:何成,来一碗馄饨,多加些虾皮。 何成长声应允,赶紧去煮馄饨。 李青河在边上选个位置,端着架势坐下。 馄饨端上来,汤面上飘着几个虾皮。李青河伸出筷子,夹起一个虾皮,放进嘴里仔细地嚼。 又有几人过来吃馄饨。李青河双手捧起大碗,只一会儿,把一碗馄饨和汤水都吞进肚子。趁何成不注意,李青河嗖地站起,撒腿就跑。何成被人提醒,拎着舀勺猛追。 李青河踩到一块卵石,突然摔倒。何成举起舀勺,大喊:你咋能这样?李青河一言不发,趴在那里。 这时,李青云和李青山走了过来。李青云拦住何成,劝他息怒。李青河听到熟悉的声音,恨不得把头扎进地缝。 何成气呼呼地说:看看你家兄弟,吃完馄饨不给钱,还要跑。 李青山弯腰蹲下,用手掌托起李青河的下巴,凝视半晌,说:你呀•••••• 李青河从地上爬起来,掸了掸衣服上的尘土,说:出门忘了带钱,下回补上不就行了,真小家子气。 李青云说:何掌柜,去给我们煮两碗馄饨,等会儿连他的帐一起算。 何成不再说什么,又去煮馄饨。李青河在后面喊:再加一碗,我还没吃饱呢。李青山抬起脚,做了个踹姿。李青河嘿嘿一笑,挨着李青云坐下。三碗馄饨端上,呼着热气。李青河细嚼慢咽,变得斯文起来。 吃罢,李青云把账算了。何成给李青云作了个揖,又瞪了李青河一眼。三个人离开馄饨摊,往前走。李青河走了一会儿,又停下。 李青云问:你怎么回事? 李青河笑着说:哥呀,能不能借我一些银子?我想在城里做个小生意,挣点再回家。 李青云怒道:别以为我不知道,近日,你在马如海的赌场可输了不少,还想去翻本吗? 李青河抢白道:哥哥不要听别人乱嚼舌根子,我半年没去那地方了。 李青云说:你好自为之吧。说完,不再理会对方,与青山一起奔了滦河码头。 这天,李青云的好友徐镜要从县城过来。徐镜在东北开了几家纸店,与李青云有多年生意往来。早晨,李青云便叫青山赶着马车到滦河码头接客人。李青云到了纸坊,便去工棚查看生产过程。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纸坊外传来哒哒的马蹄声。 青山跳下车,在地上放一条板凳。他掀开蓝布车帘,头戴瓜皮帽的徐镜探出身来。青山扶着徐镜踩在板凳上,落了地。李青云向客人作揖问候,徐镜笑着还礼。两人手拉着手,一起进了纸坊。 纸坊院子里有二十亩地大小,前面是场地,后面是工棚。场地上,几个纸工正在晾晒树皮和稻草。工棚里,传出了碾子转动、锤头捣皮等各种声音。 徐镜三十左右,身穿长袍马褂,双目炯炯有神。他一脸笑容,随着李青云进了堂内。落座后,翠萍端上热茶随即退下。 李青云问道:徐兄,现在东北市场如何? 徐镜叹了口气。说:时局动荡,有些难做啊。 李青云道:听说李鸿章等大臣已经奏请皇上和太后,要学习西方工业,但愿能有所好转。 徐镜道:说着容易,做起来难哪。 李青云点了点头。 中午,李青云把徐镜请到家里。中堂的饭桌上,摆满了冷热菜。李青云拿来一坛藏了多年的贯头山老酒,招待徐镜。两人一边吃一边谈,心情大好。 这时,李青河突然从外面闯了进来。他面色苍黄,进门就喊道:长兄,救我。徐镜被吓了一跳,立刻放下酒杯。 李青云心中不悦,沉下脸问:青河,我这里有客人。 李青河愣了片刻,整理一下衣衫,上前一步,对着徐镜深深施礼道:原来是徐掌柜光临,青河这厢有礼。 徐镜马上站起身来,笑着还礼。 李青云请徐镜稍等,把李青河拉到门外几米之处。他指点着李青河,小声喝道:你这般鲁莽,有事稍后再说。 李青河朝中堂望了一眼,低垂着眉说:哥哥不知,我家中断粮,可怜那母子两人。 李青云叹了口气,叫他先回去。 李青河身子朝前晃了一下,做鞠躬状。然后,他一跳一跳的跑了。 李青云返回中堂,向徐镜表示歉意。两人又端起酒杯,对饮起来。 李青河到了门口,正巧遇到李青山。 李青山听了他的来意,用力推了他一下,喝道:你成天游手好闲,总靠别人接济,真不要脸。 李青河却道:兄弟,往上推两辈,咱的先人可在一张桌子上吃饭,不分彼此呢。 李青山跺了一下脚,不再理他,快步进了院子。 李青河想起刚才看到的一大桌子菜肴,喉头滑动,咽下一大口吐沫。 傍晚,李青河从外面闲逛回来,正遇到李青山背着一袋子米进了他的小院。他心中窍喜,眉梢上扬起来。 李青山见到李青河,怨道:真是,我们欠了你的。 李青河嘿嘿一笑,说:把米袋放西屋吧。 李青山听了,嗖地把米袋子放下,怒道:你自己去放,不识抬举的东西。 李青河的脸色顿时煞白,小声回道:都是自家兄弟,莫要生气。 李青山道:你家我叔曾经对我们哥儿俩有好处,这是回报,你可要掂量着消磨。 这时,李陈氏正在屋里给儿子庭高喂奶。听到外面争吵,她赶紧把儿子扔到土炕上,慌忙系着纽扣跑出来。李青山脸色通红,立刻转过头去。 李陈氏给李青山作了个揖,道:谢大哥周济我们,谢二弟老远过来。说完,她弯下身,去拎米袋。 李青山大声道:嫂子莫管,让他扛进去。 李陈氏轻轻推了一把男人,说:你呀。 李青河把米袋子抱起,送进屋里。李陈氏请李青山进屋喝碗水再歇会儿,李青山摆摆手走了。 李陈氏小声埋怨男人:你呀。 李青河撇了撇嘴,说:当初,要不是咱家老爷子,他们小哥儿俩就掉滦河淹死了。 你呀。李陈氏又说一声,便没了下音。 窗棂上刚刚还有残光跳跃,突然暗了下去。黑幕,从四下包裹而来。李青河哼着小曲,把油灯点着了。 快去洗米,我要吃干饭。李青河说完,往炕头一躺。很快,便传出鼾声。 ------------ 第三章 当衣赌钱 大五里开纸坊的周海超喜得贵子,给李青云发来了请柬。 赴宴那天,李青云突然要来重要客人。没办法,他只好让李青山和李青河带礼物前去。李青河到了李青云门口,一辆马车已经候在那里。他倒背着手,大步上了台阶。 李青云满面春风,正在中堂里饮茶。翠萍倒了一杯茶,放在李清河桌边。李青河仰起头喝,杯子瞬间见了底。翠萍一愣,又给他续上。 李青云嘱咐他二人到了大五里,一定要礼数周全,不要被外人笑话。李青山还没说话,李青河就抢先道:放心,我毕竟比青山多吃了几年咸盐,多读了几本圣书。李青山无奈地摇摇头,先去车上等着他了。 突然,李青河手一哆嗦,把茶水洒在了前襟上。他像被狗咬了,屁股从凳子上弹起,惊叫几声。李青云问:没烫着吧。李青河说:身体倒无大碍,只是小弟的衣裳已经湿透,一时干不了,怕是到了人家给大哥丢人现眼。 李青云眉头一皱,从衣架上取来一件新长衫。 过了一会儿,李青河得意洋洋地去了门口。他看到车上礼物,目光都直了。小声地说:大哥出手真是阔绰,比我强多了。 谁让你不务正业?走吧。李青山跃上马车,催促道。 李青河坐上车,瞅了一眼身上的新衣裳,心突突地跳•••••• 从大五里回来,李青河的心依然飘忽必定。到了滦河渡口,他假说有事,让李青山先走了。李青河去了县城。他在一个水塘边洗了把脸,喘了会儿气。然后,大摇大摆地走进西街。 卖馄饨的何成看见李青河穿了一件华丽长衫,很是诧异。他站在那里,竟有些不知所措。李青河抬起头,脑门上油光可鉴,就像变了个人。 何成低头问道:馄饨就要出锅了,要不要吃一碗? 李青河掏出一块手帕,擦了擦嘴角,说:本人午间吃的皆为佳肴,只是有点口渴。 何成请他坐下,赶紧去舀了一碗馄饨汤,恭恭敬敬端上来。李青河拉开与桌子的距离,把膝盖下的长衫撩起,唯恐沾了油星。何成笑呵呵地看着他说:李掌柜,最近发财了吧? 李青河用手轻抚着额下稀疏胡须,小声答道:不瞒你说,近来做了一桩生意,确实挣了银子。说完,把手帕送进口袋,突然带出一枚铜钱,落在地上敲出脆响。可是,李青河却没有去捡。他不动声色地拿着小勺,去舀碗里的清汤。 何成惊叫一声,说:李掌柜,真是发了大财呀,以后要多照顾我的小生意。说完,他去锅前舀了两个馄饨,笑嘻嘻地放进李青河的碗里,又去招呼别的客人。 李青河用筷子拨拉着,把两个馄饨都吞下去。 坐了一阵,李青河的屁股离开凳子。何成送出几米外,让他有空再来。李青河倒背着手,轻轻嗯了一声,去了。 何成转身到了他刚才的位置,趴在地上找了半晌,也没发现那枚铜钱。他眨巴眨巴小眼睛,感觉有点晕。 李青河到了马如海赌场门外,便停了下来。他一手抚着肚子,一手撩起衣摆,偷偷瞄了瞄那里。 这时,赌场的小门开了。马森骂骂咧咧,把一个男人赶了出来。 李青河突然泄了气,转过身去。可是,马森却发现了李青河。他踹了一脚身边的那个男人,朝李青河走过来。李青河打了个寒噤,嘘出一口气。 马森围着李青河转了一圈,说:数日不见,你可发了财呀。 李青河与他拉开几米距离,硬着头皮说:十年河东,十年河西,我李青河不能总低人一头。 马森嘿嘿一笑,说:要不进去,再试几把手气。 李青河歪着脖子,装作若有所思的样子。马森立刻挽住他的手,直接进了赌场。 李青河只玩了几把,便把身上的铜钱输的精光了。 马森骂道:不装银子,来这里充啥大尾巴鸡?滚蛋。 李青河不甘心,对马森说:要不借我一些银子,等翻了本,再多还你们。 马森说:像你这样,不借! 李青河无奈,转身要走。此刻,一个身材高挑的男子瞄了他一眼,说:把这身衣裳换成本钱,没准能捞回来呢。李青河说:这衣裳是我大哥李青云、李大掌柜送给我的,还舍不呢。 那个男子说:你说的是开纸坊的李青云吗? 是啊,我是李青河、他的亲叔伯兄弟。 把衣裳给我,付你一两银子。高个子说。 李青河咬咬牙,把长衫脱下。他攥着一两银子,又上了场。 几轮下来,李青河又把银子输掉了。他满头大汗,在马森的驱赶下,悻悻地离开。 李青河穿着一身皱皱巴巴的内衣,哆哆嗦嗦地走出赌场。马森抬起腿,把李青河踹倒在地。想来这里翻本,做梦呢吧。马森骂道。李青河趴在地上,不敢动弹。 赌场的小门啪地一声,关上。 李青河四处看看,小心翼翼地爬起来。他叹了口气,向街口走。路过馄饨摊时,何成一脸诧异地望他。李青河垂下头,如丧家之犬一般逃走。 当他到了渡口,正赶上末一趟船。 船夫问他怎么没了那身新长衫,李青河蜷缩着身体哭了。他的声音很大,与船下的水声搅成一团。 夜幕降临,天地一片黑暗。李青河衣着单薄,像个幽灵似的,飘回到了李家窝铺。 李青河得了感冒,在炕上躺了好几天。家里的被子都捂在他身上,依旧打哆嗦。后来又发高烧,说起胡话。李陈氏没办法,只好又去找李青云。 李青云问:青河的病是怎么得的? 李陈氏犹犹豫豫,脸色通红,不知道怎么回答。 李青云怒道:再不说,你就回去吧。 李陈氏吓的直哆嗦,把事情经过都老老实实地捅出来。李青云气的一拍桌子,吩咐翠萍找来青山,又叫他去给李青河找大夫。 李青山匆匆去了。 李青云叹了口气,对李陈氏说:他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等病好了,就去我的纸坊干活,工钱一分不少给他。 李陈氏听了,心头一热,眼泪哗哗地流出来,跪下,要给李青云磕头。李青云一皱眉,俯身扶起了这个女人。他掏出一枚银子,嘱咐李陈氏回去藏好,不要让男人看到。李陈氏哭着答应,肩膀一抖一抖的。 回家去吧。李青云说。 李陈氏给李青云作了揖,手攥着银子插进口袋,低着头,慌慌张张地走了。 李青云站在窗前,望着李陈氏佝偻的背影,心里不是滋味,叹了口气。 李陈氏回到家,把银子藏好,去了男人躺着的那屋。 李青河看到女人,没好气地骂道:你这妇人,又滚哪儿去了? ------------ 第四章 杀气逼近 李陈氏抱起儿子庭高,小声说:我去想办法,给你找大夫。 李青河说:家里一点钱没有,拿啥找大夫? 李陈氏低下头,不敢回话。 这时,李青山领着马大夫来了。 李青山看了看李青河,喊道:我们哥俩呀,真是欠你的。他还要训几句,见李陈氏浑身哆嗦,便抿上了嘴。马大夫查看了李青河的症状,给他开了几副草药。 李青山赶着马车把马大夫送走了。李青河埋怨媳妇:找啥大夫?还不如要点银子呢,先解燃眉之急。李陈氏听了,又浑身哆嗦。李青河骂了几句,不理她了。李陈氏抱着儿子,去屋外做饭。 快晌午时,李青山回来了。他把几包草药放到屋里,看了一眼李青河,摇摇头,走了。 这天,李青云接到了徐镜从东北发来的信件。他打开一看,顿时喜上眉梢。原来,徐镜和李青云订了一千刀毛头纸,要他运到那里,越快越好。 此时,东北的天气已经发冷,正是毛头纸畅销的时令。李青云得到这个消息,马上差人把青山从纸坊找了过来。李青山听说徐镜一下子订了那么多纸,也很高兴。 家里毛头纸的量够不够这么多? 我上午点过货,照这个数量还差六十刀。 你们可得抓紧,不能耽误徐掌柜。 放心,三天内肯定把货赶出来。 再着急,也要保证纸的水准。 李青山点点头,离开椅子要回纸坊。李青云又叫住他,问:青河去纸坊了吗?李青山说:去了,我先安排他晾树皮和稻草呢。李青云说:行啊,学一门手艺,好歹能养家糊口。然后让兄弟走了。 李青云从容地坐在椅子上,端起一杯茶水。对着中堂的窗户敞着。一束束菊花露出头,开的缤纷绚烂。秋风丝丝,把外面的花香送了进来。此刻,李青云的心情格外舒畅。 这时,李何氏拉着庭琚的小手,从内室走进中堂。李青云立刻过去,把庭琚抱在怀里,在他细嫩的脸上亲了又亲。 李青山回到了纸坊。大院里堆着一滩稻草和一滩树皮,不见李青河的身影。李青山吼了一声:人呢? 过了半晌,李青河从屋里懒洋洋地走了出来。 李青山说:哥呀,别总歇着,得给别人做个样子。 李青河拿起地上的木插,挑起一小堆稻草,翻了翻,拖长声音说:知道啦。 李青山又说:这是家里买卖,我们赚了钱,自然少不了你。 李青河走出二十余米,去挑另一处树皮,鼻子里哼了一声。 李青山说:东北那边,跟我们订一千刀毛头纸,过几天要送去,得抓紧哪。 李青河眼前一亮,喊道:去东北送货吗?让我跟着出趟门吧。 李青山说:你就想出去野,先把眼前的活计干好。 李青河一听没戏,便叹了口气。 转天,李青云去县城的四海镖局商量押运事宜。镖局大当家的于奎和李青云既是好友,又合作了多年。 镖局院内,摆着各式兵器。十几个壮汉在于奎的带领下,正在练拳。拳头一出,呼呼作响。一声声吼,惊天动地。 于奎见李青云过来,立刻停下招式,笑眯眯地迎了过来。他朝李青云一抱拳,叫道:李兄。 李青云也向他施了一礼,说:于兄。两个人手拉着手,进了镖局厅堂。 饮过半杯茶,李青云说明来意。于奎点头答应,并询问了具体出发时间。 于奎说:这次,我就不去了。 李青云说:你看着安排,只要是妥当之人就行。 两人正说着话,外面进来一个二十多岁的镖师,风尘仆仆,像是刚出门回来。他双手抱拳,向于奎深鞠一躬,递上一张押镖回执。李青云仔细打量对方,猛然愣住。那人也吃了一惊,呆在那里。 你们认识?于奎看出端倪,问道。 我们好像在建昌营见过一面。李青云喃喃自语。 李掌柜曾经有恩于我。对方说罢,要给李青云跪下。 不必行此大礼。李青云说着,赶紧扶起那人。 这是我们新请的镖师沈广。于奎介绍道。 之后,沈广向于奎讲起了自己患病、加之几天没吃饱饭,晕倒在建昌营,被李掌柜救助的事。 于奎说:李掌柜是乐善好施之人,你那天幸亏遇到他。 沈广说:临别时,李掌柜又给了银子,我买了些药,剩下的留做开支,身子总算恢复过来。 李青云问:你找到了亲戚吗? 沈广摇摇头说:没找到,他们不知搬哪里去了。 于奎说:沈广已经押了几趟镖,他出门,我放心。 李青云说:这次去东北,就让沈广去吧。 于奎道:行,就让他一起去。 半夜,天上勾着一弯月牙。李家窝铺村南的纸坊里,灯火通明。几辆马车从院里排到院外,伙计们正往上搬运着捆好的毛头纸。李青云站在院当中,望着一个个忙碌的身影,脸上露出微笑。 李青河弓着腰,脸上的肌肉扭曲着,从库房里吃力地背出一包纸。他刚走出几步,身子突然歪了一下,那包纸向下滑去。李青山正在他的身后,立刻把纸包接住,背在自己身上,大步到了车前,放在上面。李青河蹲在地上,假装揉背。 李青山回来,吼道:你这个人,一点都不卖力。 李青河嬉皮笑脸地说:别这样讲,我的腰扭了嘛。说完,便闪到一边。 车上的货装完,用麻绳系好了。一行人护送着,去了滦河渡口。那里,已经有几艘木船等着。他们再次把纸搬到船上,运到了对岸。四海镖局的马车正候着,沈广领着几个镖师站在岸边。 天色大亮,纸又装到镖局的马车里。四角插上彩色的镖旗,迎风飘展。李青云嘱咐沈广几句,沈广一一记下。稍后,他们拱手告别。 马车上了官道,几位镖师骑马护送左右。路上荡起烟尘,车队朝东而去。 岸边一棵大树下,站着一个身材高挑的男人。此人,便是黑道上的柳成。他的腰间挂着短剑,用布巾遮住半张脸。 当李家的人通通离去,此人独自坐上小船,也去了西岸。 途中,他低声问船家:刚才运纸的,可是李家窝铺的李青云? 船家点点头,说:是啊,李掌柜的家大业大,过些日子要为他爷爷做八十大寿,肯定热闹。 柳成听了此话,眼睛突然眯成线状,带着一股冷冷的杀气。 ------------ 第五章 爱子失踪 这天,李青云的爷爷做八十大寿。 早晨,李家院里一片忙碌。管家何振兴指挥着一帮伙计,在房檐下、通廊里挂上灯笼和红绸。田妈和翠萍她们把中堂、内室都拾掇的干干净净,桌子上摆好水果和点心。 李青云面色红润地出了内室,脚下仿佛带着风。他穿了一件立领、紫色长衫,外面罩着团花的马褂,显得神采奕奕。何振兴小跑着到了李青云跟前,拱手行礼。 李青云问:戏班子的人到了? 何振兴说:到了,正在那边搭台子呢。 李青云往西院瞅了一眼。那里有几个人已经支起台架,往上搭木板。李青河正和一个旦角说话,指手画脚很兴奋的样子。 李青云又问:安排谁在门口迎客? 何振兴说:二爷和青河大爷主管迎客。 李青云说:青河这人脚下没跟,嘴没把门的,你得嘱咐好他。 何振兴说:行,我这就叫他去门口候着。 李青云摆摆手说:你忙去吧。 何振兴点点头,去了西院。 李青河说在兴头上,嘴边吐沫直飞。那个旦角用手帕遮着半张脸,吃吃地笑。 何振兴把李青河拉到一边,嘱咐道:大爷,今天除了客人,还会有各路闲杂人员,你可要盯准了,别让谁随便进院子。 李青河不耐烦地说:放心吧,不会有事。 过了一阵,李家门口陆续来了各地客人。李青山和李青河皆笑脸相迎,把客人带到后院。 徐镜被领到中堂,李青云迎上前施礼问候。然后,两人坐在椅子上。翠萍赶紧过来,倒上茶水。 这时,于奎也带着两个手下来了。他们坐在一块,相谈甚欢。 内室,李何氏身穿粉色长袍,发髻抹的油亮,脸上略施粉黛,眉开眼笑。几个亲眷围着小庭琚,哄他发笑。 中午,李家院里大摆宴席。亲朋好友推杯换盏,热闹非凡。下人们端着托盘,往桌子上添酒菜。很快传出划拳声,此起彼伏。李青云在前,伙计托着酒壶跟在后面。李青云向众人敬酒,脸色通红,声音洪亮。 李青河溜进后厨房,要了一个煮熟的猪蹄,找个僻静处,举着酒壶嘴对嘴喝起来。 晚上,李家院里灯火通明。戏台上乐声缠绵,台下围满了人。李青云与父母坐在中间,旁边还有一张椅子空着。十岁的庭秀挣脱奶奶的怀抱,直接去了内室。 李何氏刚刚把庭琚哄着,翠萍站在一边。 庭秀推门而入,正欲呼叫,被翠萍一把拽住,轻声将他止住。李何氏走过来,将庭秀抱起。庭秀把嘴伏在母亲耳边,叫她一起去看戏。李何氏不应,庭秀噘着嘴非要她走。李何氏无奈,吩咐翠萍在这里,便和大儿子一起去看戏了。 翠萍掩上门,在窗前看庭琚睡的已酣,便坐到椅子上。 桌上,蜡烛燃着豆粒大的火光。 不知过了多久,翠萍许是这几天过累,托着腮睡着了。窗上的纸被捅了个洞,一缕青烟飘了进来。翠萍向后靠着,睡得更死了。 盗贼柳成推开门,抱住庭琚迅速出去。柳成把孩子交到一个女人手里,一起逃匿。 李青河喝的醉醺醺,摇摇晃晃地到了墙角,撩起长衫撒尿。背后的戏台上,传来咿咿呀呀的唱音。 这时,两个黑影突然映在墙上。李青河吓得打个激灵,尿洒在衣服上。他刚要呼叫,一把短剑横在他的脖子上。 李青河浑身发软,颤着音说:饶命。 那两人嗖地上了墙,然后消失了。 李青河始终不敢抬头,面色如纸。 戏唱到一半,李何氏不放心庭琚,把庭秀给丈夫,又回了内室。 台上,两个戏子正唱的如痴如醉。后院,突然传来李何氏撕心裂肺的呼叫:快来人哪,庭琚不见了! 顿时,李家大院乱成一团。 翠萍醒来,吓得魂飞天外。她跪在地上,身体如筛糠一般抖。 柳成夫妻骑上马,带着庭琚迅速离开李家窝铺。他们没有横渡滦河,而是顺着小道一直跑出八十多里路,进入滦州界。在一片丛林里,他们停了下来。柳成问:看看孩子,怎么样了? 媳妇司明月掀开被角,见庭琚还在昏睡之中。柳成跳下马,撒了泡尿。他一边系着腰带一边走过来,让媳妇给孩子擦擦汗。司明月掏出手帕,在孩子的脸上拭了拭。 司明月说:现在,那个李家肯定乱成一锅粥呢。 柳成微微一笑,说:哼,等他把银子备足了,再见他的宝贝儿子吧。 司明月说:李家生意兴隆,银子缺不了。 柳成说:是啊,这回我们得发一笔小财。 两人继续赶路,朝东南方向去了。 天色放亮,他们来到了山海关。此刻,高大坚固的城墙横在眼前,晨光从上面倾泻而下,越发显得巍峨壮观。士兵身着盔甲,带着兵器来回巡逻。远处,青山高耸,云雾缥缈。 司明月身体一颤,紧张地看着丈夫说:怎么办? 柳成瞪了她一眼,声音低沉地说:不要慌,先在附近找个地方住下再说。 司明月点点头,俯身看了看怀里的孩子。 柳成朝四下看了看,见路边有几家客栈,便从前面打头,领着媳妇走了过去。司明月长出一口气,跟在后面,目光迷离。 一家客栈前,两个店员跑过来,笑呵呵地打招呼。他们走进客栈,店员把马牵到大院里喂料去了。 沈广去东北押镖,回来路过山海关, 已近黄昏。一行人身体劳累,便进了一家客栈,准备歇息半晚再走。他们在前厅点了一些酒菜,后厨开始忙碌。沈广抽身去了后面客房,想要看看环境。 他穿过一条廊道,听到一间客房中传出孩子的哭声。他没在意,继续往前走。 里面又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李青云这孩子,嗓门还挺大。 沈广一愣,立刻停下脚步。 屋中,柳成皱了皱眉,说:再大,李青云也听不到。 司明月问:我们啥时候走? 柳成说:吃过晚饭就动身,再换个隐秘地方,等着他们去孟姜女庙送银子。 司明月说:按照约定,咱二弟也快给他们送信了。 柳成说:放心吧,信肯定会送到。 司明月连吓带哄,叫庭琚吃了一些食物。又喂了一粒药。很快,庭琚眯上眼睛睡着了。 沈广听清里面的对话,惊出一身冷汗。 ------------ 第六章 以身相许 沈广偷偷退回去,又到了前厅。此刻,饭菜陆续端了上来。沈广催促大伙快吃,等会儿还要赶路。众人不解,沈广把刚才的情况轻声告诉他们。顿时,这群送镖人神情紧张起来。他们不再喝酒,匆匆把饭吃了。 结完账,按照沈广的安排,有人去客栈外偷偷把门,有人去把大车套上了。 沈广带着一个兄弟去了后面,藏在暗处。 过了一阵,柳成和媳妇出了客房,把门关紧。他们左右望望,一起去前厅吃饭。 沈广进了那间房子,里面点着蜡烛。床上躺着一个孩子,正是李青云的二儿子庭琚。沈广来不及细想,抱起孩子,快步走出屋去。 他们出了侧门,立刻上了马车。沈广一挥手,几辆马车向北疾驰而去。 柳成正在前厅吃饭,见到外面车辆匆忙离去,顿觉不妙,赶快返回客房。他见房门敞开,气恼的一拍大腿。两人牵出马,上去便追。 过了一阵,柳成夫妻渐渐追上四海镖局的马队。沈广让载有孩子的马车先走,自己和一个兄弟横在道上。不一会儿,柳成夫妻到了近前。 柳成假装斥道:你们哪路人士?为何抢走我们孩子? 沈广笑道:真是贼人捉贼,你们偷来李青云掌柜的小公子,却在这里装蒜。 柳成无话可说,与妻子一番对视,抽出腰刀,朝这边先冲了过来。沈广见状,也提刀迎上。双刀时不时撞击在一起,闪出道道光芒。彼此互不相让,在马上拼杀的难解难分。 那一个兄弟也手持武器冲过来,与司明月战到一起。司明月招架不住,冲丈夫呼救。柳成朝沈广这边猛砍两刀,趁对方躲闪之际,又去那边帮妻子解围。 过了一会儿,柳成招呼一声,让妻子骑着马先跑了。他同沈广他们拼了片刻,亦逃脱而去。 沈广他们并未追赶,返身走了。 柳成夫妻跑出十余里路,停下来。司明月叹口气,说:到手的鸭子,又飞了。柳成横着眉,脸色铁青,一句话不说。 早晨,外面刮起风,落叶在地上打着旋。 李青云站在中堂前,面色发黄,轻声叹息。田妈一路小跑,打开了大门。她突然一声惊叫,瘫坐那里。李青云感觉不对,立刻冲了过去。 田妈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大爷,你看。 李青云发现门上插了一把飞镖,里面压着书信。他拔下飞镖,把信打开了。 信上说,孩子在我们手里,拿五百两银子来赎。 李青云得知庭琚下落,长出一口气。他立刻差人,把兄弟李青山叫过来。 李青山看了贼人留下的书信,啪地拍了一下桌子,怒道:这些混蛋,要是被我们逮到,都绑上石头沉到滦河里去。 李青云说:如果贼人只是图个钱财,咱倒可以财去人安,就怕他们得了钱财再害命,就麻烦了。 两个人正在中堂里商议,李何氏从内室走了出来。 只几天光景,李何氏头发凌乱,眼睛肿大,就像换了个人。翠萍在后面跟着,双目无神,仿佛丢了魂。 李青云心痛不止,赶紧扶着夫人坐下。他轻抚着夫人的肩膀,小声说:夫人,孩子有消息了。 李何氏一惊,从椅子上跳下来,死死抓住李青云的手,焦急地问:庭儿在哪儿?说话间,她又瘫坐在椅子上,脸刷地白了。 李青云赶紧拍打她的后背,大声呼叫。 李何氏吐了一口气,脸色缓了过来,流着泪,又拽住李青云的衣襟。李青云想把信念给她听,她却把信扯过去自己看。过了一会儿,李何氏伏在那里哭起来。 李青云说:你放心,我立马让账房把银子送来,去赎庭儿。 李青云兄弟带着银票去了四海镖局,与于奎见面。经过商议,于奎派一路人马迅速先行。然后,他陪着李青云在后面跟行。 当李青云他们到了卢龙县城,先行的人却卷了回来,并且又多了一些车马。沈广兴高采烈地走来,怀里抱着什么。 李青云一声大叫,扑了过去。见儿子庭琚安然无恙,李青云的眼泪刷地流出来。他弯下身,要给沈广跪下。 沈广一慌,拦腰把李青云抱直,道:大爷,你可别这样,我受不起呀。 歇息片刻,李青云吩咐二弟和一名镖师回老家报信。他们在路边吃了饭,也往回赶。 夕阳西下,滦河水面上铺满了金光。西岸,李家人焦急地等待着。木船驶了过来,谈笑声此起彼伏。李青云抱着小儿子,满面春风。船刚靠岸,李何氏快步迎上去,抱住儿子大哭。 李青云拭去她脸上泪水,提醒她:夫人,此处风大,不要这样。 李何氏破涕为笑,把孩子紧紧搂在怀里,不撒手。 几个人上了马车,向家走。 翠萍紧紧跟在后面,脸色通红,不停地擦泪。 到家后,天色已黑。李家大院张灯结彩,欢声笑语。李青云告诉众人:是沈广救了庭儿! 李青山把沈广拉到正中,请他坐下。一众人向他行礼,表示谢意。 沈广面色羞红,站起身,连连还礼。由于紧张,他脑门上大汗淋漓。慌忙喊:使不得,使不得。 翠萍挤了过来,扑通跪下,给沈广磕了几个响头。 沈广急的直跺脚,想去搀她,见是个年轻女子,不敢贸然伸手。 翠萍眼含热泪说:多谢壮士,翠萍愿以命相报。 沈广一脸惊恐地说:妹妹过奖,李老爷对我有恩,帮忙也是应该的。 几个月后,李青云给沈广置办了一个宅院。李何氏征得翠萍同意,把她嫁给了沈广。从此,他们过起了幸福的小日子。 李青云为庭琚请了一位授课先生,名叫张泉。张泉妻子早年过世,膝下一女,唤作清秀,比庭琚小几个月。张先生但凡来李家,便会把女儿带来。 清秀人长的漂亮,且乖巧懂事,深得李青云夫妇喜欢。家里有啥好吃的,他们都会亲自拿给清秀。上课时,清秀会坐在庭琚一旁,认真倾听父亲讲解《三字经》、《百家姓》之类。 庭琚天资聪颖,学什么都快,深得先生喜欢。李青云夫妇见二儿子日日进步,心中暗喜,对他越发宠溺。不出一年,庭琚已经认识很多文字,张泉便开始教他《千字文》等知识。 一日,李青云带庭琚去了自家纸坊。庭琚对抄纸很感兴趣,不停地问这问那。李青云拿出一本《纸坊杂字》对张泉说:先生,抄纸是我们的祖传手艺,麻烦你把这本书也一并教他吧。 张泉说:好啊,此作者岳振铎我认识。 李青云说:岳先生目前不在迁安居住,以后若有机会,定要邀请他出席“纸神节”。 ------------ 第七章 收留大方 张先生说:太好了,我们几年未见,正好叙旧。 李青云说:那时,我们同桌共饮,好好畅谈一番。 李青云说:这本《纸坊杂字》记录了造纸工具、技术要领、工序流程等重点,字里行间皆见真知,是造纸坊间难得的佳作啊。 张泉说:岳先生是造纸行家,深得古法造纸技术传承,才写出此佳作。 李青云说:造纸术,是我国先辈一大发明,我等自该发扬光大,方才对得起前辈及后人,但愿显庭吾儿能有所建树。 这时,庭琚从外面跑进来,抱住父亲的大腿,说:父亲,我要看书。李青云抱起儿子,把《纸坊杂字》翻给他看。 庭琚瞪大眼睛,充满好奇。当他见到一页纸上印着工人抄纸的图案,突然拍着手说:这是我家。 李青云一惊,甚是欢喜地说:这孩子,居然能看出一知半解。说着,在儿子的小脸上亲了一口。 张泉听了也很高兴,说:庭琚很有悟性,日后定能光宗耀祖。 回到家里,李青云把刚才的事说与夫人。李何氏说:李家纸坊后继有人,且当不同凡响。 李青云随即吩咐田妈:中午多做几个菜,我要与张先生喝上几盏佳酿,以抒情怀。 田妈答应一声,立刻下去准备了。 李青云为张泉倒了一杯茶,递了过去。张先生赶紧从椅子上站起,先作了个揖,才接过茶杯。 热茶入腹,心怀暖意。两个人正在中堂畅谈,外边走进一个武士打扮的男子。李青云与张泉同时离座,笑脸相迎。来人正是镖师沈广,手里托着一个盒子。 沈广把盒子放在茶几上,双手抱拳向李青云施礼,问好。李青云亦回礼,并介绍了张泉。两人各自施礼,问好。 沈广对李青云说:大哥,我刚从东北回来,给你带回一颗人参。打开纸盒,里面是一颗全须带叶的上好人参。 李青云惊喜万分,再次抱拳感谢,让夫人拿到后室珍藏。落座后,三人相谈甚欢。 这时,庭琚和清秀从外面跑进来。庭琚见了沈广,立刻走到近前,抓住他的手说:叔叔,我要跟你学功夫。几位大人听了,都笑起来。沈广说:好啊。 李青云笑道:看来,兄弟要收徒了,庭琚身子单薄,学习功夫能强身健体,不是坏事。 沈广说:只要庭琚愿意学,我一有时间自当好好教他。 这时,李何氏过来,又问道:翠萍最近可好? 沈广说:多谢夫人关心,告诉诸位一个消息,翠萍怀孕了! 李青云夫妻听了,连声说好。 同治九年(1870年),热河郡发生水灾。迁安县城来了不少灾民,衣衫褴褛,沿街讨饭。县令徐大可不予救济,吩咐衙役强行将灾民驱赶出城。大街小巷中,哀嚎遍地,惨不忍睹。 这天,李青云从纸坊回来。他路过祖师爷庙,见里面有数个面黄肌瘦、衣不遮体之人,便跨步进去。一经询问,这些都是从热河郡逃来的灾民。 李青云眉头紧皱,心中满是悲悯之情。他找来几人,在庙前搭了两口灶台。李青山用车拉来木柴和粮食,这里很快就架起火,开始熬粥。 灾民齐刷刷地跪在李青云面前,磕头谢恩。 李青云还以深深一躬,请大伙起来,又道:诸位,谁家也不挂无事牌,都有为难着窄的时候,我们有能力帮一把也是应该的。 这时,李何氏带着庭琚来了。庭琚的口袋里装满零食,发给年长者或孩童。 一个浓眉大眼的男孩靠在柱子下,面色苍白。庭琚递过来一块点心,他道了声谢,几口把东西吞下去,噎的直翻白眼。庭琚跑去缸前,给他舀一瓢水。他匆匆灌下去,湿了衣襟。 庭琚问:小哥哥,我叫李庭琚,你叫啥名字? 男孩喘了口气,说:我叫程大方,三天没吃东西了。 庭琚又问:你的爹娘呢,他们不在你身边照顾你吗? 大方听了这话,眼里噙满泪,老半晌没言语。 庭琚一下子不安起来,说:我是不是说错话了?对不住啊。 大方擦干泪水,说:没事的,我爹娘去另一个世界享福去了,我都十三了,能照顾自己了。 锅里的粥熬好了,灾民们一下子围过去。 李青山喊道:大伙不要急,排好队,一个一个来啊。 灾民们很听话,乖乖地排起长队。 轮到大方,庭琚从二叔手里要过瓢,给他舀了稠的,还说:放心吧,管饱,不够的话再来。大方站在不远处,头埋在碗上。庭琚望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眼里落了泪。李何氏见状,把他拉到一边。 儿子,你咋了?李何氏关切的问。 娘,大方的爹娘都没了,好可怜哪。庭琚说。 是那个男孩吗?李何氏指着程大方说。 嗯,就是他,他只比我大三岁,就没了家,我们可不可以收留他? 这••••••可不是小事,要你父亲同意才行。李何氏说。 庭琚把父亲叫了过来。李青云听了儿子的述说,低头不语。庭琚扑通一声跪下,拉着父亲的手哀求道:爹,收下大方吧,往后我宁可自己少吃,留给他。 李青云赶紧拉起庭琚,说:你把他叫过来,我见见。 庭琚立刻跑到大方那里,把想法说了。 大方高兴地跳了起来,说:我愿意! 来到李青云夫妇面前,大方深施一礼。李青云皱着眉,似乎有些犹豫。 大方红着脸说:大爷,别看我个子小,有的是力气,可以干很多活儿。大方给李青云夫妇跪下,流着泪又说:只要你们肯收留,让干啥都行,我愿用命报答。 庭琚也给父母跪下,说:你们若不留下大方,我便不起来。 李何氏望了李青云一眼,微微点头。好吧,大方可以留下。李青云高声答应。庭琚和大方抱在一起,嘻嘻哈哈。 庭琚到了十三岁,李青云让他每隔三天去纸坊劳作一次。 这天,是庭琚去纸坊的日子。吃罢早饭,庭琚准备跟大哥庭秀一起出发。 庭秀已经长成小伙子,身材高大,走路带风。李何氏温和地对大儿子说:看好弟弟,千万别磕了碰了。庭秀弯腰抱拳,恭恭敬敬地对母亲说:娘,请多放心。庭琚在一旁拉长声音说:娘,放心吧。 兄弟二人给母亲行礼道别,然后牵手走了。李何氏站在门口,望着他们逐渐远去,嘴角露出微笑。 到了纸坊,庭秀把庭琚带到耿师傅面前。 耿师傅四十上下,浓眉大眼,留着络腮胡子。 庭秀对庭琚说:快来见过耿师傅。 庭琚立刻给耿师傅行了个礼,说道:耿师傅,请多赐教。 耿师傅愣了一下,随即还礼。 庭秀对耿师傅说:耿师傅,今日劳你费心。 耿师傅说:没事,应该的。 接着,庭秀去抄纸间干活。耿师傅上下打量庭琚,突然笑了。 ------------ 第八章 严加管教 耿师傅,为何发笑?庭琚不解地问。 我,只是想笑,没有缘由。耿师傅说。 在你的眼里,我依旧是一个孩子,什么也不懂。庭琚不紧不慢地说。 我只是想,你从小娇生惯养,何必过早来这里受累? 学艺要趁早,我倒觉得自己来的晚了。庭琚倒背着手,严肃地说。 少爷,你真行。耿师傅说。 耿师傅,《纸坊杂字》我快会背了。庭琚说。 耿师傅领着庭琚,在蒸汽缭绕的泡皮间来回走动。 室内有数个池子,由水槽导入热水。壁上刻着记号,里面泡着树皮、谷草等原材料。 耿师傅耐心讲解材料浸泡的火候,庭琚认真聆听。 泡皮间温度高,没过一阵,庭琚的衣服便被汗水浸透了。他学着耿师傅的样子,只穿了一个裤头,光着膀子和四肢。 耿师傅望着庭琚哈哈大笑。 庭琚又问:耿师傅,怎么又笑? 耿师傅说:这回,你倒不像少爷了,真成了学徒。 庭琚仰起头道:那还用说,我可不是绣花的枕头。 干了一阵,庭琚去隔壁看程大方。 几年光景,程大方已经长高一大截。两人相见,分外亲热。庭琚把几枚桔子塞给大方,让他吃。大方留下一枚,剩下的都捧给师傅。 过了一会儿,大方便跟着师傅去干活。庭琚在旁边瞅了一阵,便又回了泡皮间。 中午,庭秀和庭琚回家吃饭。李何氏见庭琚的衣裳布满汗液,赶忙让他换了一身。田妈拿起脏衣服,直夸庭琚干活卖力气。李何氏心里喜欢,对庭琚说:你父亲出门了,下午在家养精神,明天好好听张先生的文化课。庭琚说:好吧。 用过饭,庭秀又去了纸坊。趁着母亲在后室休息,庭琚偷偷溜出了门。 炎炎夏季,太阳像火炉一般炙烤着大地。 庭琚跑到庭高家的房檐下,隔着窗孔向里望。李陈氏侧身躺在炕上,已经睡着。庭高正燥热难耐,抓耳挠腮。庭琚一挥手,庭高便心领神会,嗖地滑下炕沿,趿拉着鞋,到了门外。 庭高低声说:洗澡去。庭琚使劲点了点头。 于是,两人迅速奔向村东的小河套。 傍晚时分,庭琚和庭高才从河套回来。他们手里都拿着一小截细柳条,上面串着一溜儿手指大小的草鱼。 李青河已经从纸坊回来,正对着半碟花生米喝着小酒。 李陈氏看到两个孩子衣服湿透,惊的一哆嗦,把他们拦在门外。她拉住庭琚的手,低声问:侄儿,怎么这样? 庭琚笑了笑,毫不在乎地说:婶婶,我们路过东边河套,顺便捞几条鱼回来,给叔叔当下酒菜呢。 李陈氏一跺脚,对庭琚说:哎呀,万一呛水,可了不得。说完,她抬腿给了庭高一脚,斥道:显庭可是听话的孩子,你别把他带偏了。 庭高死死地把住柳条,没有让鱼落在地上,嘴里说:娘,爹在家吗?让他去告诉大伯他们,今晚庭弟住咱家。 李陈氏说:那能行吗?咱家的土炕太硬实,怕显庭睡不习惯。 庭琚说:婶婶,我就在这里睡,今晚不回家了。 李青河听到外面对话,走了出来,问庭琚:侄儿,你真要在我这儿过夜? 庭琚点着头说:是啊,叔叔。 李青河惊喜异常,喊道:好啊,我去告诉你爹娘一声,叫他们放心。说完,一路小跑着去了庭琚家。 庭高对母亲说:娘,把这些鱼炖了吧。 李陈氏欢喜地点头,从了孩子的心愿。 过了一阵,李何氏拎着一盏灯笼来到李青河家。她想把儿子带回去睡,庭琚坚决不答应。李何氏不好再说什么,与李陈氏聊了一会儿家常,便走了。 庭琚望着母亲的红灯笼在路上一点点消失,总算放下心。 李陈氏特意煮了三个鸡蛋,给庭琚两个,给儿子一个。庭琚自己只吃一个,另一个塞到李陈氏嘴里。李青河夹了一条煮小鱼,皱着眉头嚼了老半晌。李陈氏脸色通红,在庭琚的强迫下把鸡蛋咽了。 庭琚正跟张泉先生学习古诗,程大方来了。他没有进屋,趴在窗台外冲庭琚招手。庭琚手里拿着书本,望了一眼张泉,没动。张泉见了,背着手走出屋去。 先生,掌柜的让我叫显庭过去,有话问他。程大方紧张地说。 是真的吗?张泉盯着程大方的眼睛说。 真的,打死我也不敢说谎。程大方说。 张泉点点头,进屋告诉庭琚跟大方去见他父亲。庭琚听了,心里犯怵,却又不敢不去,只好跟先生告辞。 到了走廊,庭琚悄悄问大方:我爹找我干啥? 程大方说:我可不知道,你这几天没干啥坏事吧? 庭琚想了想,嘟囔道:爱咋咋地吧。 李青云坐在中堂的靠椅中,沉着脸,一只手放在八仙桌上,一只手搓着黄花梨手串。庭琚进来,给父亲深深施了一礼。 显庭,你在纸坊学的如何?李青云问。 爹,我快会抄纸了。庭琚说。 是吗?那你告诉我怎么“下托子”?李青云问。 提着帘子,来回摆,来回摆。庭琚结结巴巴地说。 就这些?你到底还是没弄明白。李青云敲了敲桌面,详细地把抄纸要领,特别是“下托子”的步骤说了一遍。 庭琚小心听着,脑门上冒出了汗。 你这样,什么时候才能把手艺学到手?李青云怒道。 爹,我是用心学呢。庭琚小声地说。 我看你是在应付!李青云说完,嗖地站起来,拿起胆瓶里的鸡毛掸子,上前照着庭琚的屁股打了三下。庭琚低着头,不敢言语。 我在你这个岁数,都能独立操作了,我看哪,就是把你惯坏了。李青云怒气冲冲地说。 李何氏听到这边动静,赶紧跑出来,掀开庭琚裤子,看到他屁股上有几道青印,心疼的落了泪。 不用管!李青云推开了李陈氏。 显庭,你可得争气啊,李何氏一边说话一边擦泪。 爹,我错了。庭琚扑通一下跪在父亲眼前。 又到了去纸坊干活的日子。庭琚给耿师傅偷偷带来一只烧鸡,见面就塞到他手里。耿师傅说:少爷,这可不行。庭琚站好身子,双手抱拳,给耿师傅行了个大礼。 耿师傅,我爹让我告诉你,对我严加管教,不听话就打。庭琚说道。 好好教可以,打可不敢。耿师傅小声说。 告诉你吧,我爹打我可狠了,你怎么着也比他下手轻。庭琚说。 耿师傅点了点头,又赶紧摇头,脸色涨的通红。 ------------ 第九章 “英才”之争 耿师傅开始教庭琚“揣捣”。耿师傅告诉庭琚:把切碎的树皮放进石槽里,用水和均,然后用锤头锤捣,直到它化为糨糊状为止。说完,耿师傅站到圆木柄那侧,操动起来。锤头扬起落下,有节奏地打在石槽里,发出“通通”的声响。树皮一点点碎开,变小,和水融合在一起。 看明白了吗?耿师傅问。 明白了。庭琚说。 那你过来试试。耿师傅说。 庭琚到了圆木柄边,抓住把手。谁知,锤头扬的高了。他没注意,趴在了木柄上。那边下坠,这边扬了起来。庭琚脸色苍白,趴在圆木炳上,一动不动。耿师傅一抬胳膊,把圆木柄这边压了下来。庭琚一出溜,站在地上。 你呀,用力要匀,不要把锤头扬的太高。耿师傅警告他。 哦,劲用大了。庭琚红着脸,不好意思地说。 在耿师傅的教导下,庭琚逐渐掌握了技巧。他双手握住木柄,一上一下,将锤头砸向石槽里的树皮。 晚上,庭琚疲惫地回到家。李何氏见他无精打采的样子,很是心疼。她去厨房端来热好的饭菜,招呼儿子吃。可是,庭琚却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李何氏犹豫了半晌,还是把他叫醒了。 庭琚吃了几口饭,便放下筷子。 你不是喜欢吃鱼肉吗?怎么不吃了?李何氏说。 我累了,要去睡觉。庭琚说完,给母亲行了个礼,去了自己房间。 你瞧瞧,把儿子累成这样。李何氏叹了口气。 孩子只有经过历练,才能成才啊。李青云说。 迁安数十家纸坊掌柜来到李家窝铺,商讨明年早春举办“纸神节”的相关细节。议事过半,李青云立在中间,双手抱拳,朝众人行了一礼。 诸位掌柜,我们可否再加一个项目?锦上添花。李青云说。 李掌柜,但且道来。城东的陆行丰说。 迁安手抄纸名声远播,有赖于纸坊工匠前赴后继,我们各纸坊自选两三位少年纸工,在“纸神节”上来一番技术比武,评出“少年英才”,如何?李青云道。 这个建议很好。城南的张彻伸出大拇指说。 我支持。陆行丰一边击掌一边说道。 同行们商讨了比赛的具体程序,对谁将取得迁安纸坊界首个“少年英才”名号充满期待。 结束聚会,外地掌柜便离开了李家窝铺。 路上,张彻叫住城北的许林,说道:许掌柜,你家小余入门早,“少年英才”非他莫属。许林心中生喜,嘴上却说:哪里?众同行家中晚辈皆有才俊,究竟鹿死谁手,尚未可知。张彻道:许掌柜,谦虚。 分手后,许林陷入沉思。车子路过县城,许林对车夫说:走,去我岳丈家一趟。 许林的岳丈,乃西城开赌场的马如海。 晚上,李青云把庭琚单独叫到中堂。庭琚站在父亲面前,不知他有何吩咐,紧张到极点。 明年春天的“纸神节”要比往年热闹。李青云说。 庭琚浑身上下顿时放松,抿着嘴笑。 不过,你肩有重任。李青云紧锁双眉。 庭琚听了,心中的弦又绷了起来。 此次,全县纸坊都会派出本家少年,参与抄纸技术比武。李青云说。 庭琚愣住了。 以咱家地位,若是让别人把“少年英才”头衔得去,为父就没脸见人了!李青云提高声调说。 爹,我知道。庭琚说。 李青云站起身来,围着儿子转了一圈,从桌上拿了一张白纸,放在他面前。 你写一份保证书,如果落选,免掉半年的零用钱。李青云背着手,一字一句地说。 庭琚听了,脸色大变。 快写,不要犹豫。李青云说。 庭琚看了父亲一眼,拿起笔,手抖了一下。 写。李青云指着他说。 庭琚伏在桌子上,写了。 以后,你暂且放下文化课,搬到纸坊里住。李青云敲了一下桌子,大声说道。 是。庭琚赶紧点头答应。 李青河又在赌场输了钱。马森神情蔑视,把他领到了后室。马如海坐在靠椅上,狠狠地瞪着李青河。李青河浑身无力,软的像团棉花。 李青河,今天欠了多少?马如海沉着脸问。 东家,我手气不好,借了三两银子。李青河头也不抬,话音如游丝一般从嘴里飘出来。 近来你总输钱,啥时候能把窟窿堵上?马如海手里摩挲着一件玉石把件,不紧不慢地说。 容我想想办法,有了就还。李青河说完,使劲喘了一口气。 就凭你,还不得驴年马月呀。马如海哼了一声。 不能,不能啊。李青河说。 明年春天,纸坊界要评比“少年英才”,想不想叫你儿子也参加呀?马如海道。 若得“少年英才”,听说能奖几十两白银,可那小子,怕不中用。李青河说。 让他去李青云的纸坊学习,准备参赛!马如海喝道。 行,我带庭高找他大伯。李青河说。 李青河到家之后,马上领着庭高进了李青云家的大门。李青云听完他的来意,高兴地说:这是好事,让他跟庭琚住一起,学成了,以后在这里干。 庭高进了李青云的纸坊,与庭琚跟着耿师傅学。耿师傅参照《纸坊杂字》要求,教他们实践操作七十二道工序。庭高天性顽皮,喜好玩耍。他不但自己不用功,还总拖庭琚的后腿。 这天,他们一起进了蒸皮间。里面有一口大锅,正在烧水。耿师傅掀开锅盖看了看,对庭琚说:再加点柴。庭琚抓了两根柴木填进去,把风箱拽的呼拉拉地响。 耿师傅说:庭高,你先抱桑条过来预备着。 庭高不情愿地答应一声,去了库房。过了一阵,庭高抱了半捆桑条进来,也不看水温,便放了进去。耿师傅不在,里面只有庭高和庭琚。庭高突然从口袋掏出几个红薯,说:我们烤着吃吧。没等庭琚发话,便把红薯扔进灶膛。 红薯烤熟了,发出阵阵清香。庭高拿着一根桑条,把红薯拨了出来。庭琚不再拉风箱,过来抢红薯吃。两个人剥去红薯外皮,吃的津津有味,全忘了锅里还蒸着桑条。耿师傅回来,掀开锅盖一看,桑条过了火候,扭曲在一起。 耿师傅大怒,问:怎么回事?让你们学蒸皮,怎么烤起了红薯? 庭琚吓了一大跳,赶紧去擦嘴边的黑糊。庭高跑出屋,又去抱桑条了。 耿师傅说:就你们这样,别说拿奖了,第一轮就得淘汰! 庭琚脸色通红地说:耿师傅,我错了。 ------------ 第十章 一场较量 耿师傅思考再三,把两个孩子在蒸皮间烤红薯的事告诉了李青云。李青云勃然大怒,把他们大骂一顿。 天上下起雪花,冷风直嚎。 两个少年站在纸坊大院里,瑟瑟发抖。坊里的人见了,没有一人敢把他们拉进屋。李青云从窗口怒视着他们,脸色铁青。 转天,李青云告诉李清河:把你儿子领回去吧,不要耽误了庭琚。李青河听了,立刻给李青云深施礼,掉着泪说:大哥,庭高不懂事,你饶了他这一回。李青云叹了口气,不再责备。 自此,庭高有些收敛。庭琚跟着耿师傅认真学,逐渐掌握手抄纸的工艺。时间长了,庭高贪玩的秉性又有所暴露。李青云奈于情面,终究没把他赶走。 “纸神节”前两天,马森用车去接李青河。到了马如海门口,李青河望着里面的深宅大院发慌,双腿直哆嗦。走啊,别愣着了。马森伸手拽他一把。李青河佝偻着腰,跟着马森向前去。 马如海坐在中堂的靠椅上,吧嗒吧嗒地吸着旱烟杆,烟锅里燃着豆大的火苗。李青河站在几米外,点下头,给马如海作揖问安。马如海嗯了一声,腾出一只手指了指下方的凳子。 我还是立着吧,在你面前,可不敢坐。李青河小声说。 你儿子报名了没?马如海问。 报了,估计他也就是凑个数。李清河擦着脑门子上的汗说。 那个头筹,李青云的儿子也不能拿。马如海说。 谁能拿呢?李青河小心翼翼地问。 这时,中堂里进来两个人。一个是许林,另一个是他儿子许小余。 到了村口,李青河跳下马森的大车。马森哼了一声,走了。李青河一身酒气,摇摇晃晃地往家走。他的手里拎着一个带孔的小木匣,里面放了一只白鼠。白鼠来回滚动着,发出吱吱的叫声。 借着月光,李青河痴痴地望着白鼠。白鼠眨着圆眼睛,与李青河对视。没一会儿,李青河便急促喘息起来。 李青河心里酸溜溜的,低声说:白鼠,你会害死我呀。 白鼠呲了呲牙。 李青河举起小木匣,又把它捧在腰间。他叹息着,眼里落下浑浊的泪。 晚上,李青云把庭琚和庭高接到家里用餐,嘱咐一些事项。庭琚明白父亲良苦用心,连连点头。庭高表面应允,目光却四处飘移,心事重重。 之后,李青云让程大方把他们送回纸坊。 庭琚脱了衣裳,钻进被窝。过了一阵,庭高说肚子疼,跑出屋去。 李青河等在外面,把小木匣递给庭高。庭高拉开薄板抽门望望,惊喜地说:爹,原来是白鼠啊,真好玩。 回到炕上,庭高把小木匣放在被窝边,逗白鼠玩。庭琚看到白鼠,也睡不着觉了。他们把白鼠放出来,让它在屋里钻来跳去。玩了多半宿,庭琚突然想起父亲的话,让庭高把白鼠放进了小木匣。 睡吧,明天还比赛呢。庭琚伸着懒腰说。 早晨,庭琚和庭高被耿师傅叫了起来。他们没休息好,眼里通红。耿师傅问怎么回事,两个人赶紧跑开。 李家窝铺街道里,停了上百辆马车。村中央搭起一个大台子,有身份的都坐在上面。参赛少年个个衣着华丽,在台下站成两大排。乡亲们从四方赶来,目睹这场盛会。 李青云宣布完规则,咣地一声敲响铜锣,大声喊道:比赛开始! 少年们按照抽签顺序,进行第一轮较量:背诵《纸坊杂字》。 李庭高刚背到一半就卡壳,东张西望,不知所措。裁判长连数三下,李庭高依然面红耳赤说不上来。裁判长一垂手,喊道:下。不远处的李青河听到,气的一拍大腿。 这时,李庭琚淡定上场。他不慌不忙地背诵着:要开纸行,家具一堂。石磵抄案,捻尺簾床。沙坨板子,蓆头要光。梯杆石槽,混水耙长。水笼一架,千斤立档。揣捣槌小,切皮之床••••••庭琚直到把全文背完,一字未差。众裁判同时鼓掌,高喊:好。李青云面色从容,嘴角上扬。 许小余快背完时,突然停顿。马如海的屁股离开椅子,悬在那里。许小余继续往下背,逐渐流畅,直至结束。马如海叫道:好!接着便带头鼓掌。裁判长一抬手,喊道:过。 第一轮结束,剩下的少年换上粗布工装。此刻,李庭琚目光疲倦,状态不佳。李青河见了,心中惶恐。李青云很诧异,不知道儿子怎么回事。 十个少年进了工坊,开始第二轮操作。 抄纸坑道中央摆着一个长方形木框,里面并排扎着细竹竿。 许小余拿起搅水耙子,把浆搅了过来。接着,他又用帘床托起帘子,来回摆动,在浆液里捞抄。他双手一抖,帘子竟然坠进浆液内。他急忙捞起帘子,把它平放在帘床上。他屏住呼吸,继续托着帘子在浆液里捞抄、觅头、下托子,抄出一张新纸。裁判们经过合议,给了许小余较高的分数。 之后,又有几个少年出场,分数均低于许小余。 李庭琚最后一个出场。裁判长叫他时,他居然正靠墙打盹。李青云见状,气的一跺脚。 李青河站在门口,内心百般难受。他突然大吼一声:庭琚,庭琚,不蒸馒头争口气! 马如海听到,恶狠狠地瞪了一眼李青河。 李庭琚的身体猛然一震,浑身血液仿佛一瞬间激活。他长出一口气,大步向坑道里走去。 李庭琚迅速把池子里的木框调成垂直状,将纸浆隔在外侧。他用靶子一划,刷地一下,把浆液平稳地搅了过来。动作娴熟,不快不慢。接着,他托起帘子,在浆液里如鲤鱼摆尾般动起来。浆液平铺在帘子上,薄厚均匀。他又借水力,手掌顺势一抖,将纸边涌了回去。接着,把帘上的纸下到抄案上。这套动作,行云流水一般。再看,此纸色泽白净,韧性十足。众人看的发呆,掌声浓烈。 结果,李庭琚以满分获得本次“少年英才”。大伙围着他和李青云,赞不绝口。李青河远远望着,擦了擦头顶的汗。 马森和一些混混过来,乱喊乱叫。沈广领来几个镖师,把他们轰了出去。 马如海气急败坏,带着外甥走了。 ------------ 第十一章 一颗种子 祖师爷庙庄严神圣,气势恢宏。石板路皆打扫干净,洒上清水。庙门两旁的石柱上刻着:开抄始于后汉,规模成于大清。鎏金字体,闪闪放光。庙前摆上两排摊位,放着各种样式的纸张,供人参观、品评、订购。 不远处搭了两个戏台,一个白天唱评剧,一个晚上演驴皮影。小吃、杂耍等等,被安排在外围。 拜祭开始,外行人暂时回避在庙外。众纸坊的掌柜及匠人或传承者前后进入,按次序列成长队。李青云站在最前面,神情庄重。身后的人们,个个面容肃穆。 殿门敞开,香气缭绕;纸神蔡伦的塑像端坐中央,怀里托着一打纸模。李青云上了台阶,转身,环视众人。然后,领念祭文。台下的人跟着念诵,声音齐整。 念罢,李青云第一个步入殿门,焚香、祷告,磕头。依照顺序,后面的人逐渐进入,焚香、祷告,磕头。庭琚是参拜者中年龄最小的。他一声不吭,脚步轻抬轻放,焚上香,举止得体地祷告,磕头。所有人都身处对祖师爷的敬畏之中,大气都不敢出。 拜祭结束,场地上放起了烟花。五颜六色,爆燃了天空。祖师爷庙前一片喧哗,气氛变得轻松起来。 庭琚站在大殿前,若有所思。庭高拿着两串糖葫芦,从外面跑了进来。他递给庭琚一串,问道:弟弟,你刚才在祖师爷面前许了什么愿?庭琚吃完一颗糖葫芦,不紧不慢地说:许了愿,只能让祖师爷知道,不能往外说,否则就不灵了。庭高听了,便不再追问。 在小庭琚的心里,已经埋下一颗种子,将在日后的岁月里长成一棵大树,支撑他一辈子。 李青云领着一位先生在纸摊前行走着。此人五十多岁,一身青色长袍,瘦弱,气质文雅。他们一边走一边查看纸的成色,受阅者则诚惶诚恐地站在一边。两人说到妙处,便有旁人击掌赞同。 这时,张泉出现在过道里。他望见李青云他们,微微一笑,便加快步伐。到了近前,李青云刚要介绍,张泉轻轻摆手。对方也认出了他,面露惊喜。双方互相行礼。 振铎兄,几年未见,一项可好?张泉问。 泉弟,我除了囊中羞涩,其它尚好。岳振铎笑答。 金银乃身外之物,虽可用亦可抛。李青云应和道。 有道理,有道理。张泉说。 三人一起去了庙内,在石凳上坐了下来。这时,庭琚和庭高又跑了进来。李青云见状,咳嗽一声。庭琚立刻缓了脚步,轻声上前,给父亲和张先生行了礼。 李青云对庭琚说:这位就是《纸坊杂字》的作者,岳振铎先生,快来拜见。 庭琚听罢,啊了一声,脸上飞起红云。他给岳先生跪下,磕头拜会。岳振铎扶起眉清目秀的庭琚,甚是喜欢。 纸坊业后继有人,不出数年,庭琚等晚辈定当有所革新,令造纸之水平更上一层楼。岳振铎击掌说道。 李青云和张泉会意一笑,深感欣慰。 光绪四年(1878年),距离迁安九十公里的开平发现了煤矿。清政府在李鸿章等大臣建议下,于开平建了煤场,组织人员进行钻探。现代工业的光芒,在冀东大地上闪耀起来。 这天,十八岁的李庭琚意气风发地来见父亲,说要出一趟门。 李青云问:你打算做什么去? 李庭琚说:爹,听说开平煤场1号井出煤了!我想去看看,行的话,就拉一车回来,煤是好东西,还可以发电用呢。 李青云顿时上来兴致,答应儿子去账房支银子。李庭琚背上钱搭子,要走。 李青云抬手叫住他,说:让大方陪你去,路上有个照应。 李庭琚来到纸坊,把正干活的程大方叫了出来。大方听说出门很高兴,跟主管打了招呼,换一身干净衣裳,把钱搭子背到自己肩上。两人并排着出了李家窝铺,一路有说有笑。 经过镇上时,李庭琚遇到师妹张清秀。张清秀已经出落成大姑娘,身材高挑,面容姣好。她上身穿着一件浅黄色长衫,下身是一件绣着花边的绿裤子,站在人群中显得清新脱俗。 李庭琚双手抱拳,向张清秀施了一礼。张清秀脸上飞起红霞,身子半蹲还礼。程大方站在几米外,与他们拉开距离。李庭琚问了张先生近况,张清秀一一作答。之后,李庭琚去摊铺买了两盒点心,让师妹带回去。 李庭琚又问:妹妹,你喜欢什么?我给你买去。 张清秀摇摇头,说:我没啥要的,你还得出门,别耽误了时间。 李庭琚说:我这次没什么大事,你若愿意,可以一道去见世面。 张清秀摆手道:使不得,没有父亲应允,我可不敢。 李庭琚说:你呀,身上绑的规矩太多。 张清秀微微一笑,说:有规矩才有方圆,你也要管好自己,不要越界。 两个人说了一阵话,便分手了。 李庭琚和程大方继续赶路。码头上,李庭琚遇到了在赌场结识的侯起。侯起和庭琚年龄相仿,长的尖嘴猴腮,说话油腔滑调。他拉住庭琚,叫他同去县城玩耍。 李庭琚说:时间不早了,我还要去唐山呢。 侯起不肯罢休,硬拉着庭琚上了船。 到了城里,程大方见李庭琚要进赌场,急的脸蛋通红,拽着他胳膊不让去。 侯起在一旁说:怎么,伙计还管起主子了。 李庭琚说:这是我大哥,我们之间没有那些区分。说着话,李庭琚从钱搭子里掏出三锭银子。 程大方呼呼直喘,又抢回去一锭。 李庭琚无奈地摇摇头,说:你在外面等着,我玩一把就回来。便随着侯起进了马如海的赌场。 程大方坐在门口,紧紧捂住钱搭子。冷风吹来,街上烟尘翻滚。程大方面如灰土,眼睛瞪得像铜铃似的。 过了一个时辰,赌场的小门开了,马森笑呵呵地把李庭琚送出来。程大方嗖地站起,紧张地看着李庭琚。李庭琚冲马森摆摆手,走下台阶。 程大方拉住庭琚的手说:你呀,不让去,也不听。 李庭琚笑道:没事,都是小钱,财去人安。 程大方哭丧着脸说:别搭理这个姓侯的了,你是干大事的,休要误了前程。 李庭琚拍着程大方肩膀说:知道,知道•••••• 几天后,李庭琚和程大方从开平回来了。三辆大车停在院外,上面装着黑色的煤块。村民们目瞪口呆,嘴里发出一声声惊叹。 有人问庭琚:这石头能烧火? 李庭琚神采奕奕地说:那当然,它比柴禾禁烧多了。 李青云站在一旁,面色红润,眼里闪光。 程大方则表情呆板,不敢和李青云对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