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正文 ------------ 楔子篇第1章睡一觉成神 在天穹不知名的深处有一处奇异的所在,那里是灰色的世界,远远近近涌动着似云似雾的灰色。天空也是灰色,无远弗届的灰。缓缓流动的灰将整个世界包裹在一片朦胧与混沌之中,单调而空旷,寂寥无声,仿佛一切生机都已在这片无尽的灰霾中沉寂。 灰色世界的中心矗立着一座恢宏壮丽的神殿,它连接着天际与大地,闪耀着金色的光芒,是天地间唯一的异色。这座贯通天地的建筑并非砖石堆砌,更像是规则本身的具象化存在。其表面流转的鎏金纹路如同活物,每当灰雾试图侵蚀,便迸发出撕裂混沌的锐光。 神殿内部的空间广阔无垠,自成一界,是超乎想象的深邃与辽阔。 神殿没有多余的装饰,一些寻常殿庙通常应有的华表、照壁、祭坛、神像之类的元素,在这里找不到踪迹。所以,大殿里应该是空旷的。然而,大殿里的金色如实质般荡漾着,透出一种要溢出来的充盈饱满。 神殿的中央矗立着一座巨大无比的神座,巍峨壮观,比类山峦,并且散发着一种莫名的威能。每个生灵在落入灰色世界的瞬间,识海中便被硬生生地挤入了这座神座,那是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让每一个生灵都不由自主地为之匍匐,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颤栗与敬畏。 神座之上,有一团神奇而耀眼的光,如太阳的余晖,又似星辰的闪烁。无信者看到它,它仅仅是光,过于明亮耀目的光,光的后面是难以言喻的虚无;虔信者却看到光芒中神态各异的神祇,或喜或怒或悲或惊或睿智或宁静或威严或刚勇,不同的人看见各自不同的神。神一体千面,皆是信徒内心深处的倒影。 光辉中的神是诸葛武侯。 灰界就是诸葛武侯的神国。 他是这神座的中心,也是这神殿的中心,这灰色世界更是因他而生。 诸葛武侯是新晋位的神祇。 从虚无中开辟神国几乎耗尽了全部的心神和力量,难以言喻的疲惫席卷而下,昔日敏思如飞的思维也断断停停像极月夜下一地的斑驳。诸葛觉得累极了,于是,斜倚在神座上沉沉地睡去。 新神于虚无中开辟属于自己的神之领域,需要用睡眠抵消疲倦;用新神力更迭旧的力量,需要用睡眠渡过其中的虚弱;斩断过往红尘羁绊以适应新世界新力量新规则,需要用睡眠来忘却。 时间于神并无意义,也许一梦逾千年,也许梦醒瞬间。在新神睡去醒来后,将忘却一切凡间情感、习惯,洗尽铅华,蜕去凡胎,轻装进入神域新世界,神才将真正蜕变为神。 诸葛对自己忽然成神也很是懵懂。 他对修神成神之类的一直不太热衷。 少幼时诸葛就己经表现出远超同龄的聪慧。 学霸总会享受额外的优待与特权。小诸葛也是如此。 当别的同学还在死记硬背努力跟上夫子的云山雾罩,小诸葛却能在下面优哉游哉地看话本。 再聪慧的孩童仍然是小孩,天性喜欢奇幻的东西。小诸葛就特别憧憬话本仙侠世界里的欺山赶海、摘星揽月、纵横青冥。 夫子是真的打心底喜欢小诸葛。收一个一点就通、闻弦知意、触类通旁的妖孽学生大约是每个做老师的终极梦想。夫子不愿看到小诸葛埋没天赋走了歧路,便牵着他到村头的老槐树下,找了一个蚂蚁洞,随手在地上捡了一根枯树枝,掰掉枝枝丫丫,变成一根小短棒,试了一下趁手,随即插入洞口,轻轻一用力,撬翻了蚂蚁窝。他静静地看了会乱窜的蚂蚁,又看了眼小诸葛,然后伏低身子,轻轻向蚂蚁群吹了口气。蚂蚁被吹得翻翻滚滚,没有一只能留在原地。 夫子略显惆怅,他丢了木棍,起身掸了掸衣袍,转向小诸葛,温和地问:“懂了吗?” 小诸葛脑海里有灵光闪过,却又感觉抓不住重点,迟疑着点头又摇头。 夫子没有为难他。他颇为耐心地诱导道:“在蚂蚁的世界里,一个人类哪怕是一个孱弱的婴孩老朽也拥有无穷的伟力,一根指头也是遮天蔽日,可以按死一堆,轻轻呼吸的一口气,可以吹翻一群。对于蚂蚁,人类就是它们的天神。” “但是,没有哪个正常人类会呆在蚁穴中享受天神待遇。” “人间无天神,正如蚁穴无人类。” “我们可以去学习、去探究各种力量应用技巧,做属于自己的世界里强大的自己。” “修神修仙是要我们探求外面世界的力量运用方式。飞升成神则是忘记了本心,主动踏入一种荒谬无益的轮回。” 诸葛一直牢记夫子的教诲,他学会了借风求雨、点灯偷命、八门遁甲、六丁开山、六甲驱鬼等等神仙的法门,却决不碰修炼成神的诀窍。夫子说,能镇山河、扶社稷、开盛世、使天下百姓幼有所学老有所依饥有所食寒有所衣的人才是真正伟大的人。他相信夫子,用了更多的心思追寻经天纬地、治国安邦的王佐之道。夫子还说,活在当下,做最好的自己并努力绽放光芒。他也为之付诸努力。 有付出就有回报。天下百姓特别是蜀国百姓感念诸葛普惠万民的付出,更感念他博爱众生的情怀,在他离世后,自发汇集信仰之火,将他抬上神坛,祈望他从此可以不朽。于是,莫名间他成了神。 诸葛学过许多窃取借用异域力量的小技巧,身上难免沾有些许异域的气息。这方世界对异世界相当敏感敌视且排斥。在平时,他殚精竭虑后的诸事不谐,只有一句“天时不佑”的感叹。而在被抬上神坛的瞬间,世界的敌视分外激烈,天地间有一股磅礴的异力,排斥着将他挤出旧世界。他不得不于仓促间在虚空草创神国、建立神殿、竖起神座。 但是,还是出了一点意外。 诸葛有一个卓绝的天赋叫作过目不忘。不忘的意思就是一直都记得。 诸葛记得家中老妻举案齐眉的温暖,记得小儿绕膝的稚拙天真,也记得皇叔三顾茅庐的大雪,记得火烧赤壁刮过的东风,记得泸水河上升起的明月,更记得浇灭上方谷烈火的暴雨。 在一声“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的轻吟中醒来,或是尘世的执念羁绊太深,又或是精神恢复了饱满,俗世种种居然如夏日雨后大地抹去了尘埃更加清晰。甚至,一些连他以为都已经模糊了记忆的儿时嬉闹的细节也纤毫入目。 过目不忘是天赋,也是枷锁。 睡醒后的神诸葛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检视所谓神的属性。 首先,是永恒。凡人传说中,神当然是永恒的。神即不朽,本就意味着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神诸葛惊讶地发现,神是有寿命的。天人有五衰,神性会消亡。更惊奇的是,神的寿命与凡人相比并没有出挑的地方,同样七十古稀、同样百岁鲜少。神诸葛起了好奇心,细心地探究下去,一道灵光闪现,小时候看过一本杂书,里面说过“天上一天,地上十年”。这么一算,神人百岁换成人间就是三十六万五千年,难怪凡人认为神人永恒不朽。 神诸葛忽然嗤笑出声,夫子果然没说错,成神不过是又一个轮回。 然后,是传说中神的第二个属性,神是万能的。 神国因神而生,神国的一切包括规则随神动念变幻,神在神国中无所不能。 神诸葛敏锐地注意到无所不能有一个限定“在神国中”,他轻轻耸了眉,挑起了嘴角,露出一丝嘲讽,嗤了一声:“原来是痴人梦里英雄!” 神国本是意识具化,梦中自然是可以无所不能。 最后,神还具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属性,神需要忘却。神因永生而背负所有记忆,但记忆的重量会侵蚀神性,对结局的一切眷恋,都将成为铐在诸神双足上的锁链,致使神堕落。 新神也为了重新适应神域力量秩序,需要斩红尘,遗忘凡俗中情感、习惯。 不幸的是,有过目不忘技能加身的诸葛做不到。 如仍在凡俗一样,一丝苦笑泛起,属于凡俗的无奈情绪渐渐淹没了心神,他暗暗地吐槽着:“这神做得可真尴尬啊!”,然后他开始大笑,笑声在整个神国中激荡。神座底部开始滋长墨色纹路,那些本该被斩断的红尘牵绊,此刻正化作黑色锁链缠绕殿柱。 诸葛生性豁达,很有些随遇而安的味道。既然红尘斩不断,索性将目光投向人间,投向心心念念的蜀国。他虚握的掌心浮现八阵图虚影。当他将一缕香火注入虚无,整个灰界突然剧烈震荡,属于武侯祠的柏树清香竟穿透界域的屏障,在神座旁凝结出半片真实绿叶。 ----------------- 人间蜀国。 大将军姜维摊开将官名册,指尖在一个个名字上艰难逡巡。 最近,蜀国遇上了一个天赐的好机会。曹魏的权臣与国君间的矛盾白热化,并且已经公开内讧了。魏国太傅司马懿宰了大将军曹爽,逼反了护军右将军夏侯霸,国君系的曹氏、夏侯氏人人自危。更难得的是,叛逃过来的夏侯霸还带来了魏国各种逸闻秘闻丑闻绯闻等等闻所未闻的价值巨大的情报。昔日强大的魏国终于露出了鲜血淋淋的伤口。 对于失去诸葛丞相后开始变得风雨飘摇的蜀国,这也许是能击败魏国的最后的机会。 姜维姜大将军决定抓紧这稍纵即逝的稻草,完成前丞相诸葛先生的未竟事业,率军北伐。 当最初得知夏侯霸投蜀消息时的兴奋劲开始消退,繁复的军略规划便已堆满了案头。兵将民夫动员、军械畜力分配、军需粮草运输等等都是熟悉的套路,萧规曹随,定然不会有错。心随意动,大将军飞快地一一做了批注。最后只剩下先锋官的甄选了。他开始频繁地搓揉额头眉梢。来来回回,拿起又放下,将士名册被反反复复翻了几十遍。其实,作为一名著名知兵的优秀将军,属下将士每个人的详细资料都烂熟于心,根本不需要拿着名册翻看,他只是不死心,他想从名册中找出奇迹。但是,奇迹之所是奇迹,在于难得出现或者几乎不出现。所以,当他第九十九次放下名册后,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苦涩又无奈地提笔落下:“先锋官廖化”。 冷兵器战争的先锋官是撕裂敌阵、提振士气的暴力担当,其武力值直接影响战争初期走向。 两军对垒,首战对军心的影响因子最大。所以,先锋官通常是全军最能打的猛人。然而,蜀国的现状有些窘迫,大将军帐下武将大多数武力值居然只有五、六十,而廖化七十出头的武力值在一堆五、六十中,居然成为蜀军最能打的崽。 胆气过人的姜大将军难得地对这次北伐前景充满了犹疑。 当神诸葛的目光扫过人间,恰好看到姜维“蜀中无大将,廖化为先锋。”时的挣扎。 蜀国是诸葛点燃神火的香火故地,曾经猛将如云,有温酒斩将千里走单骑的关羽关云长、有于百万军取上将之首如探囊取物的张飞张翼徳、有七进七出视敌如草芥的赵云赵子龙、有杀得曹操割须弃袍的马超马孟起等等,无一不是天下武力的天花板。随便拎出一个,同时代其他武将们战战兢兢,说话都不敢大声。 盛极必衰的道理,诸葛当然是懂的。但是,衰到只剩下三流四流不入流,许多独属于凡俗的情绪莫名地涌上来,几分戚戚,几分忿天不公。 于是,神动了念。 神诸葛想了想,“我可以做点事干预一下。” 神干预人间这种事其实相当难做。 人有人道神有神道,不同维度的力量受空间屏障的制约,不能在异域直接产生作用,这是世界构建的基本规则。然而,世事无绝对,总有天资卓绝之辈想出一些取巧的法儿比如力量投影、力量幻化等等可以把力量有限的渗入异域。 神诸葛静静地推演比较了各种干预异域的技巧,发现西方佛国的“宿慧”最是润物于无声。而“宿慧”的关键在于“渡”。 佛国在人间的传承历时久远却从未有断绝的担忧,最重要的原因是总能在关键的时间找到身具宿慧的人。 诸葛很敏锐,他发现身具宿慧的人都有一个共同处,就是他们并不是天生具备宿慧,而是经历了一场濒临生死的大病大灾后,突然似换了人似的被佛家子嚷嚷觉醒了宿慧。 诸葛处事谨慎,从不轻易相信那些莫名的虚妄说辞。他喜欢自己瞎琢磨。 诸葛对觉醒宿慧必然经历濒死产生了兴趣,他将人之将死的所有存在的状态罗列出来,细细分析后得出一个结论,濒死的人与常人最大的区别是灵魂不稳,极易被乘虚鸠占鹊巢。所以,宿慧的真相实际是李代桃僵,这根本不是觉醒,而是换魂了。 佛国有各种各样的传承需求,在各世界渡入渡出繁忙地紧。 诸葛饶有兴致地上下溯源,摸清了整套流程就是先遮掩天机,再渡出原魂,继而护持通道,最终渡入新魂。归纳起来就是遮掩、渡出、护持、渡入,过程清晰明快,是诸葛喜爱的处事风格。而且,流程成熟简洁,宜学宜仿,用于干涉当下蜀国窘境刚刚好。 诸葛向来胆大妄为,成神前犹自敢偷天续命,成神后新的力量更是助长放飞自我。有了决断,接下来就是雷厉风行。 神诸葛运动神力,将神念推入时空长河。河水湍急向前,有大大小小浪花泛起,是无数时空片段的瞬闪瞬灭。忽然,一股异常能量涟漪掠过,挤出一帧血色时空,莫名的牵引勾动他,没来由地一阵心悸。在血色时空闪灭前的瞬间,他勉力分出一丝神念,投入其中。 时空长河没有变化,又似乎有些不一样。不变的是长河继续向前奔流,永恒不息。 ------------ 楔子篇第2章 掠过连营的腥风 人间大启王朝。 桀皇十年,丁酉闰八月。“闰七不闰八,闰八骨堆崖“的谶语在坊间流转,这年秋色裹着铁锈味漫过昌阳城头。 昌阳城外。 酉时末的天色渐次昏沉,叛军营火次第燃起,明明灭灭,绵延二十里的连营如同溃烂的蛇蜕,在暮色中泛着暗红斑驳。饱食的军汉们三三俩俩,勾肩搭背地在营地里游荡,酒气与荤笑在营帐间蒸腾。 兵围昌阳城已快小半年,守军连炊烟都稀薄如将死者的喘息。十几万精兵围一千出头的饿殍,是不可逾越的巨大优势。 叛军兵营内外弥散着骄纵的气息,从兵伕到将校甚至忘记了过来的目的是打仗,随时随地都肆意挥洒着自己的松弛,喧闹的兵营更像踏春郊游的野营。 中军帐里更是火热。独目大帅慕容奇招呼着手下一帮大头目豪饮。 慕容奇并非天生残疾,眇目是上次围昌阳时守将南无伤给他留下的纪念。而且,一直还有后遗症,听不得“南”字,同音也不行。一听到“nan”,眇目就一突一突的跳着疼。 攻下昌阳城是他的执念。那些个溜须的酸儒吹嘘他眼光独到,看出昌阳是兵家必争之地,是通往江、淮的咽喉门户,占领昌阳就可以牧马江南,等等。说得他像不世出的绝代雄主似的。但他自己知道自己的斤两,他眼光独到是真独到,眇一目是名符其实的独到。但攻昌阳却没那么多想法,就只是为了赌一口气。 第一次他带了三四万兵一路披靡,到了昌阳,却被两三千守军止住了脚步,最后铩羽而归。后来又有几次围了昌阳,兵力有四五万、七八万不等,昌阳守军却一直不死不活的几千不足万,可结果是次次铩羽。慕容奇也是个有脾气的,倔劲一上来,不信天不信命不信自己打不下昌阳城。这一次他足足聚了十三万兵。而且,事先他还得到一个可靠消息,昌阳缺粮,非常缺的那种。他决定利用兵力优势困死昌阳。既然强攻打不过城里的南无伤,就不攻只困。 夜宴前,前营兵卒报告说昌阳有二三十人悬缒出城,落地不久失了踪迹。 慕容奇也没放在心上。 昌阳围城日久。零零星星,总有在城中挨不住饥饿的百姓、士兵铤而走险,试图逃出生天。这不是坏事,它说明城中军心民心正在崩溃。 逃出城的人的死活对局势没有半点影响。他简单地命令,如发现有接近军营,放箭击杀驱离即可,不必再行报告。然后,专心他的宴会去了。 营帐外有微风轻轻掠过。高处的大纛有气无力地晃动了一下。 南无伤率领三十名玄服死士灵巧地翻过木栅,如片片羽毛悄无声息地落入军营。 在酉时末开始偷袭敌营,是南无伤最本能的选择。 昌阳城吹响了打开地狱大门的号角,本能驱使他想要远离。军人的荣耀又让他做不到落荒而逃。所以他只能去死。 无处倾泻的激愤挤得头脑晕晕沉沉,靠着长年训练获得的身体本能顺着绳索攀落在城外的土地上。在踏实地面的瞬间,围城敌人的浓烈气息刺激他突然恢复了清明。他苦涩地想,既然去死,就轰轰烈烈,不坠军人的荣光。 城墙到叛军前营之间稍微茂密遮眼的林木都被伐平,仍然留下的残枝败草连野兔的身体都掩藏不住。南无伤等人好不容易找到最靠近敌营的一处断壁潜藏下来。残桓断壁提供不了真正的遮蔽,但他们需要短暂休整恢复每一分精力并等待冲击的最佳时机。 南无伤他们不是为实现战术目的而进行偷袭,不需要等待更深人静、敌人沉睡。他们过来是去死,去让生命的最后绽放得最熣灿。他们可以去偷袭,让自己的生命与敌人实现最大价值的交换。他们更不惧硬刚,让生命坠落的光芒增添炽烈。 南无伤小时候父亲带他狩猎时曾教导他刚饱食的野兽凶性低胆气弱是最好对付的机会。从军后发现敌人也有相同习性。 酉时末的天色昏黄,能为偷袭创造便利;在残桓下隐藏到酉时末,时间并不长,刚够休整恢复力气;酉时末的敌人刚刚饱食。酉时末是老天特意留给要与落日争辉的生命演绎熣灿的起始。 最外侧叛军艮山营的一处不起眼的营帐猝然失去了嘈杂,像被掐住咽喉的鹅。帐外夏虫则趁机喧泄自己的清亮。 然后又一处营帐忽然安静。很快,又有第三处、第四处......如水银泻地,突然寂静下来的营帐连成了线又连成了片,飞快地向连营深处漫延。虫鸣声一片高过一片,最后几成潮海。 风开始大了。大纛斜斜地飘起。 最先发现异常的居然是巽风营的马。 空气中若有若无的血腥气让敏感的战马惶恐不安,一匹暴躁的青鬃马实在忍受不了越来越厚重的血腥味,率先挣脱缰绳,人立而起,发出声声长嘶,马棚里其它战马也纷纷撕扯缰绳,踢腿刨蹄,嘶鸣应和。 南无伤刚率众完成一处营帐的肃清,正准备遁入黑暗找寻下一个目标,战马的嘶鸣如天籁灌入耳中。 南无伤他们并不是纯粹游走在黑暗边缘的职业杀手,他们是真正的军中悍卒、是马背上的英豪、是无畏的骑士。但是,饥饿的昌阳城容不下马匹争食,更何况在饥饿的绿光中战马也是难得的肉食。不管他们当时如何的不忍不舍,在一连串的大义小节的绑架下乖乖地将过往视为生死伙伴的战马送上了餐桌。失去战马的骑士们时常抱着如同天使折断了翅膀即将堕入凡俗变得平庸一样的恐惧。远处传来的战马嘶吼瞬间点燃了他们所有的情绪。最重要的是,如果有了战马,他们有机会撞透敌营,去往临淮节度府处求援。这是生的希望。 战士不畏死亡,每一份死亡都是为了点亮更多的生命之光。他们比常人更懂得珍惜生命。 三十一人同时止住了脚步,目光在夜色中无声交汇。“抢马!”低喝声中,众人不再掩藏行迹,如风卷残云,径直向马鸣的方向冲去。 风更急了。大纛发出扑扑的声响,像是在呜咽。 当南无伤等再次出现的时候,夜袭的死士已化身成一人双骑的马上修罗。 骑上马的魔神们裹挟着剩余的马群如猛虎出柙,暴烈地展现着狂放。 他们并不与敌人纠缠,往往一沾即分,像一股带着暴烈力场的旋风,风过,如情人轻抚;风过处,是残垣断壁、哀嚎遍地。南一路枪挑箭射,枪不空走,箭不虚射,头领模样的敌人更是被重点关照。顺带地,沿路挑翻营火,点了营帐。火舌借风势舔了辎重,快速地向营区深处吞噬。 顷刻间,叛军营中嘈杂沸反,急促的梆子声伴着锣鸣,将军的呼喝声渗入了几声兵士们被踩踏的**声,处处有人嘶喊:“袭营了!”“袭营了!”宛如杜鹃啼血。营里的往外逃,惊慌失措;营外的往里跑,懵懂迷离;最可怜的是一群找不见了头领、忽然营帐也倒了、失了归所的辎重兵伕,茫然无措地呆立战场中,像极失怙的幼崽。混乱如同瘟疫在血肉沃土中疯长。 整片连营挣扎着更深的混乱。 有雨滴落下。稀稀疏疏的,若有若无。或许不是雨点,而是飞溅的血珠。 一些尚未波及的营帐陆陆续续地开始组织反击。失去有效指挥的士兵在南无伤一行高效杀戮下像被斩首的蜈蚣般扭曲溃散,却又恰巧也迟滞了南无伤一行前进的步伐,有更多火把从后方涌来。 南无伤不再拘于敌人是头目还是喽啰。嘣嘣嘣的弓弦声如琵琶急奏,编织着死亡的乐章。他已经记不清射空了几只箭袋,左右开弓的双手开始僵直失去了灵巧。 当亲眼看到身边的战友像麦秸成片成片地中箭倒地,还活着的叛军终于明白人不应该和杀神作对。于是,堵在前面的发了一声喊:“南无伤来了!快逃!”作鸟兽四散;追在后面的仍在叫嚣:“南无伤别走!快追!”却是小碎步进二退三,越追距离越远。 丑时末,当南无伤拖着枪骑马跃入二十里连营尽头的黑暗时,同行的伙伴是二十八人。余下二人永远留在了战场,一人为他挡了刀,另一人为他挡了箭。 南无伤勒住缰绳,战马趔趄一沉,淅沥沥打了个回旋,总算借势没有倒下。半拖在地上的枪乒乒乓乓地划出了一串火星。 南无伤回首再看了眼昌阳方向,不喜不悲。他看不到昌阳城,但他心底却能勾勒出掩在叛军连营后随着火光明灭而跃动的狰狞。连营的火势小了很多,一小队人马举着火把从营地的火光中跃出,像极从魔神身上脱落的触手,翻滚着、蠕动着、跳动着,快速地接近。 应该是衔尾跟踪的,南无伤木然地想。他用力紧了紧近乎麻木的手,挽弓、发箭。衔尾火把应声而落,惨号声与火光同时熄灭于浓墨般的夜色。追击的喧嚣,在箭矢穿透空气的波纹中逐渐消散,天地重归死寂。 南无伤晃动身体,突然,一片冰寒席卷全身,世界忽然静止,一种前所未有的心悸刹那间将他冻结,将他从这个世界孤独地割离。一个灰色的世界突兀地闯入他的意识中,于是,他看到了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眸! 异样的感觉来得快,退的更快。南无伤几乎要怀疑它是否真实发生过,但他更相信自己身体的记忆。他抬起头看向天空,怔怔地想:这是天要变么? 距离叛军营地不是太远,危险依然无处不在。南无伤等不得不换骑继续前行。 临淮古道上,马蹄踏碎山石、兵器碰击甲胄、夹杂了几声压抑的**,在这死寂的夜,成为世界活着的唯一证明。 夜色昏暗,道路晦涩。 路还远。 夜更沉。 在这黎明前至暗时刻,噼啪作响的火把已驱不动夜的黑。 一行人一路逶迤,艰难地远离叛军,远离昌阳。 在经过了一座茶亭时,他们下了马。这里已是临淮的地界,应该暂时脱离了危险。 暮归茶亭是道上一座很有名气的茶亭。 但是,茶亭里并没有人。而且,看起来已经很久没有人了。 茶亭其实本不是茶亭。 它是一个简陋到极致的路边草篷,原本是为过往的旅人提供歇脚避雨的凉亭。刚开始的时候,附近的村民白天闲暇时过来烧点茶水,贩卖点鸡蛋松子瓜果之类的小吃食。贞观大治后,路上行人多了起来,行商的、游学的、访友的,形形sese,茶水生意居然很兴旺。有机灵的村民因地制宜地简单收缀了一下,从后山捡了几个石块,零零落落摆在草篷四面的树荫下,供行人歇息;并且自己也转职成为职业茶博士,于是,凉亭成了茶亭,并在这条路上传出了名声。战乱前,南无伤也曾来过。当时他听完茶亭的变迁史后对茶博士的眼光和机变很是赞赏。 现在,很有眼光的茶博士没了踪影,火把下的茶亭破败不堪,亭外树荫下的石墩斑驳地长着些青苔。亭顶的茅草已经遮不住天色的暗。勉强还算完整的几根立柱,裂缝的位置长着两三簇灰白的蘑菇。 茶亭里面胡乱堆放着几张缺胳膊少腿的长条凳,原本充当案几的木板一端倾倒在地上,生出了霉斑。 南无伤皱了皱眉头,转身退出茶亭,他抬头看了眼天色,牵马走到茶亭南边最大的一棵老柳树旁停下,沉声吩咐:“扎营。” 同生共死的兄弟们都知道南无伤心情不好,很默契地自行在周围挑选好扎营的位置,简单地收整,点燃营火,处置伤口,喂养马匹,布置值哨。 南无伤的状态很奇特。 杀戮时的绝对专注正在消退,噩梦便已开始蔓延缠绕。噩梦中也有一双眼睛,浊黄、干涩。有一个声音“我们有救了!”声调从卑微的呢喃到癫狂的嘶吼,然后,浊黄的眼睛和“我们有救了!”的嘶吼挤满了意识。整个世界只剩下一双浊黄的眼睛和“我们有救了!”的尖啸。他不由自主地全身颤栗,如溺水濒死的人贪婪地呼吸空气。他的手意外地碰到了身旁的老柳树,心底忽然有了抓住了现实的安宁。于是,他攀住老柳树,缓缓地倚树坐到地上。 现实与梦境仍在反复纠缠着、重叠着、撕扯着。 他已经分不清哪些是真哪些是幻。 ------------ 楔子篇第3章 乱世中的名臣大将们(一) 昌阳城,再一次被慕容奇麾下的叛军团团围困。 这两年,昌阳的百姓也已经习惯了围城的烽火。有钱的大户们早就逃离了这片混乱之地,仍然留下的是本就走投无路的普通百姓,他们蜷缩在断壁残垣间,命运就如风中飘絮,战乱不过给这飘零再添一把霜雪。 最先获知昌阳围城消息的是客驻彭城的右散骑常侍夏钧。 与昌阳毗邻的几个郡城中,彭城距离最远。 夏钧是青密节度使,麾下原有近三万甲兵,驻地本应在青、密二州。 不久前,叛军攻青州。 节度府帐下的一票披坚持锐的将军武将们面带土色,一个个如被寒霜摧残后的呆鸟瑟缩不语,而另一群不上战场的文官幕僚们则挥斥激扬,纷纷引经据典,高谈阔论着“进攻是最好的防御”、“劳师远袭,必阙上将军”之类的兵法精髓。 一名姓赵的资深幕僚有理有据地对敌我兵力势态做了深度剖析,他言道:叛军号称三十万,按军中虚张取整的惯例,就是最多不超过三十万。而且,叛军为彰显反叛的特立独行,有另立的专属度量衡,一向是十称百、百唤千、千言万,换算过来,其号称三十万就意味实兵不超过三万。另外,叛军的组成也很值得深挖,反叛讲究的是声势,以一驱十地裹挟百姓壮大声威是标准化操作,所以,还要剔除这些没多少战斗力甚至还可能拖后腿的被协迫的百姓。即使是料敌从宽,真正有战斗力的叛军满打满算也不超过五千。反观青州,仅在册领饷的将士就有三万余众。青州民风彪悍,乡间潜隐着无数有护家守土之志的热血民勇豪壮。所以,入侵青州的叛军每深入一里,激起的抗争便多一分,而处理每一分抗争,叛军被牵制的有生力量更是需十倍、百倍才堪应付。 这一番分析果然头头是道。赵幕僚谈笑拂髯,羽扇轻摇,说不尽的风流倜傥,优势在我的睥睨侵染了所有人。 于是,众人惊奇地发现,原来青州在册领饷的三万将士对阵号称三十万的叛军居然有巨大的兵力优势!于是,右边的武将们面面相觑,呆若木鸡,左侧的文官们则愈发血脉偾张,开始热烈讨论“十则围之,五则攻之”的兵法要义。 静寂的武将堆里有一位姓廉的副将素来老成持重,听着亢奋的文官幕僚们的天花乱坠,心底空落落地不踏实,忍了又忍,终于憋不住嘟囔出了声“青州城高池深,大好地利岂可如此轻弃!” 廉副将是个豪粗的军汉,说话习惯了军中拼命鼓荡丹田之气的号令呼喝,即使是刻意地压低了自语声,裹挟中气的声浪依然如洪钟乱撞,震得百步之内人耳鸣心跳。 突兀如雷鸣的声音卷过,绉绉的嘈杂声戛然而止——大约是没料到有大字不识几个的粗陋武夫竟然敢参合他们高瞻远瞩的战略谋划,而且还是带有质疑的味道。 诡异的安静持续了十几息,旋即,满堂文官幕僚们似被捅了马蜂窝,愤怒如一只只炸毛的猫儿,纷纷跳出来,七嘴八舌加车轮轮转地集火声讨不知所谓的廉副将。从不学无术只会舞枪弄棒、兵书未读两卷文化低,渐次升级到胆小畏战军人之耻、身为武将贪生怕死是国之公贼。 廉副将只是通晓些拳脚,口舌功夫实在不怎么擅长。骂战刚开始的时候还想着能找个间隙自辩,但接下来的排山倒海,令他彻底不知所措了。伴随更多的鞭辟入里的斥责,恍惚间廉副将也觉得自己好像不是好人不配苟活于人间。为了不被世人的唾沫淹死,廉副将面红耳赤地赌咒发誓决不敢贪生怕死,自请加入死营以自证清白——死营就是冲锋在最前面的死士。 夏钧也有些迷糊。他并不是个愚笨的人。优势在我的天纵豪情是正常人心所向往的,但是,青州当下突然的优势在我却染着蜃珠般的奇幻。人类心理就是那么奇妙,总是会把好的期望无限放大而忽略其中蕴含的风险,就象赌桌上的赌徒即使输到一无所有仍然相信下一把肯定能翻盘。夏大人不是看不出赵幕僚似是而非的浮夸,他只是在心底存着一丝万一是真的的侥幸。况且,赵幕僚的父母妻儿整整齐齐一家人都跟随在军府,没道理将自己坑个绝户。夏钧稳了稳心神,恰好幕僚斥责廉副将的铿锵传过来:“能拒敌**里之外却胆怯畏战龟缩于坚城之内,任由敌军逼近城池惊扰百姓,纵使最终获胜,也摆脱不了龟将军的千秋骂名。”夏大人陡然惊醒,他也有成为龟节度使的机会。于是,他半推半就地听信了军师幕僚们的蛊惑,被撺掇着弃守坚城、与叛军野战。 叛军果然是一群未开化的蛮夷,一点道理也不讲。他们远远看见守军出城,也不等对手站稳脚跟列好阵仗,更是直接跳过开战前的口舌热身,呜呜哇哇一窝蜂涌过来。 青州的兵将也是群不争气的。一众平日里目高于顶、自诩有万夫不当之勇、是再世吕布张飞的大将副将裨将牙将等等,甫一接敌,便狼奔豕突落花流水。最骁勇的大将也没有撑过三五回合。将军们败得太快太干脆,当士兵们还在张口结舌的懵懂中,叛军铁骑便已冲锋到跟前。于是,一场很经典的倒卷珠帘就这样上演。 夏大人看见情形不对,本想赶紧撤回城中,眼角余光却骇然瞥见一队叛军游骑正快速接近护城河。不得已,他只好丢下青密二地,在亲卫的保护下狼狈地一路向南逃窜。好不容易活着溃退到彭城才发现并没有追兵,这时总算能定下惊魂,在彭城设下临时帅府,收聚溃散的残兵。 大约是惊弓之鸟,夏大人每天都会派出大量人手侦测叛军动向。 收到叛军去了昌阳的消息,夏钧悬着的心终于落地,他长松了一口气,抹了抹额角冷汗,暗忖:“苍天有眼,灾火终是砸在张珣门前。”接着,捻起花白胡须冷笑:“也该让那姓张的尝尝兵临城下的滋味!” 夏钧不喜欢张珣,甚至有点痛恨。他认为张珣不是个厚道人。 张珣第一次拜谒夏钧时,老夏是很欣赏这个后进的。张珣博学睿智善辩,谈吐间引经据典鞭辟入里,眉宇间更流转着朗朗正气。以夏大人多年修成的观人术,他认为眼前这个小书生必然前程远大。夏大人是标准的老派官僚,圆滑通达,最讲究的是广结官场善缘、提前交好未来的官场之星。所以,他不惜屈尊降贵、折节下交。而当他得知张珣缺兵少将局面艰难时,更是毫不犹豫地同意借出自己帐下最能打的南无伤并附带三千精兵,友情帮助他开创局面。 然而,显然他低估了那阳光小生的腹黑。 张珣是铁杆的三国迷皇叔粉。聪明人最擅长的是学以致用、活学活用。张珣在夜深睡不着的时候,细细地品了品这借兵的桥段,惊奇地发现这情节与三国中公孙瓒出借赵云给刘皇叔竟然是完美复刻。甚至人物能力、性格等等也是一般无二,是妥妥的三国照进现实。很自然地,张珣动了cosplay的心思,他想做一次唐版刘皇叔。 张珣情商极高,自有一股令人如沐春风的亲和力。而且,只要他愿意,他还可以逢人说人话、见鬼讲鬼话、遇神侃神话。所以,在他刻意结交下,南无伤及其三千部属对张珣的信任和好感度急剧上升。不过,仅仅停滞在好感并不足够撬人跳槽。于是,张珣又顺手设了个连环局。 ----------------- 赵大虎是青州城有名的游侠儿。游侠实际是一个自我标榜或被恭维的称谓,说白了就是终日游手好闲且兼争强斗狠的街头闲汉泼皮。 大虎也是个有背景的。与他从小相依为命的妹妹是如今青密节度使夏钧夏大人最宠爱的六姨太。 六姨太也是为这个惯会惹事的娘家哥哥cao碎了心,她几次想求夫君为哥哥谋个正经出身,但都被大虎用不惯拘束给拒了,只能每日暗自为这不长心的哥哥提心吊胆。 这一日,赵大虎照例与一帮街头游侠兄弟满城晃荡,远远瞅见十字街口一群人正围着喧闹。凑热闹管闲事是游侠们存在的最大意义。赵大虎等人急忙奔上前去,扒开人群,便见与自己齐名的城东游侠赖三正领着一伙小弟盛气凌人地教训一对外地模样的兄妹。 说不清是基于什么心理,或许是要和早有嫌㗇的赖三别苗头,又或许是想在俊秀的外乡妹妹面前刷勇敢正直的人设,赵大虎冲上去,护住外乡人,也不问情由,便正气凛然地斥责赖三霸凌外地人坏了青州和善好客的好名声,并放言揽下赖三与外乡兄妹的恩怨纠葛。 赖三势弱,虽然他与赵大虎齐名,但他没有做节度使小妾的妹妹,只好讪讪撂下几句场面话,灰头灰脑地走了。 外乡兄妹很感激赵大虎的见义勇为,互道了姓名,哥哥贾似无,妹妹贾若有。兄妹是从昌阳来,准备去京城投亲。路过青州时,随行的叔叔不堪劳乏,只得临时歇歇脚。兄妹俩正是跳脱的年龄,耐不住客栈的拘促,安顿好叔叔后便一同上街玩耍,不巧撞上赖三,凭空生出龌龊,得幸遇上赵大虎解了围。贾家哥哥执意要请杯水酒答谢,赵大虎推辞不过,几人便相携进了醉仙酒楼,要了个雅间,还不忘央了位伙计将仍在客栈歇息的叔叔邀来作陪。 贾家叔叔睿智风趣、哥哥豪爽大气、妹妹婉约温柔,赵大虎莫名地对这一家人心生亲近。几杯酒下肚,初识的拘谨散去,竟如老友重逢般畅快随意起来。贾家兄妹有意无意地聊起些过往趣事,多是贾似无为护妹妹,不自量力却又奋不顾身的“糗事”。 人的长大也许是在一瞬间。赵大虎听着一堆零零碎碎关于兄妹活色生香的小故事,看看贾家哥哥对妹妹一脸宠溺,极尽呵护,他的心弦忽然就那么一颤:自己也是做哥哥的,从小到大却一直是自己闯祸,妹妹跟在后面为自己收拾首尾。这一刻,一股前所未有的愧意,悄然漫上心头。 赵大虎还沉浸在成长的恍惚中,聊天的内容不知怎么转到了某某豪门人家妻妾争锋的宫斗狠厉。从花无百日红到失宠后残羹冷炙的空虚寂寞冷,贾叔叔讲的绘声绘色,如亲临其境;赵大虎在一旁听得如坐针毡,几番欲言又止。最后实在忍不住,借了酒劲,问道:“贾叔叔,这……这得宠失宠,就没个破局的法子?” 贾叔叔眼中闪过一丝狐狸逮到鸡般的笑意,肯定地回答:“当然有。” “有句俚语说,娘家有助力,女儿不受欺。” 赵大虎心头一震,还想细问,抬眼扫了下嘈的环境,觉得此地不宜深谈,只得强捺住追问的念头,闷头灌了几杯酒。 散席后,赵大虎缠上了贾叔,托词说家里新得了一饼好茶,想请贾叔去品鉴。贾叔心领神会地跟着大虎走了。临走时隐晦地向贾家兄妹点了点头。 自从与贾叔喝过茶,赵大虎像是脱胎换骨变了一个人。送走贾叔后,他风风火火去节度府将妹妹接回家,兄妹关上门,嘀嘀咕咕说了许多体己的话儿。 送别妹妹后,大虎在家一阵翻箱倒柜,找出一枚祖传的精璃扳指,一脸肉痛地揣入怀中,又马不停蹄地出门去找节度府的孔计室联络感情。孔计室是夏钧节度使的心腹谋士,说话相当有份量。过去大虎每次惹出祸端,多是孔计室代表夏大人出面摆平,一来二去就混了个熟落。 六姨太返回节度府时,车帘将车箱内外隔成两个世界,车厢里的六姨太有些痴癫,哭了一路,也笑了一路,不时还双手合十叨叨“爹娘有灵!” 当晚,六姨太痴缠夏钧夏节度使大半宿,使尽了痴憨呆萌顺、小弱病娇柔、缠惑嗲媚荡等等十几门功夫,把夏大人哄了个心花路放。末了,老夏终于搂着她,笑着问:“迷人精!是大虎又闯什么祸?还是想要老爷我摘颗天上的星星给你?” 六姨太niudong着身子,半羞半嗔地捶了老夏一拳,娇声道:“老爷尽取笑人家!” “哥哥安分着呢。”她顿了顿,脸上浮起一副欲言又止、楚楚可怜的小模样,格外惹人怜惜。 夏大人人老成精,后宅中妻妾争宠的手段在他心中明镜似的。只是他看淡了这百样世态,也乐得享受她们无伤大雅的雌竞小伎俩。他也不催促,嘴角挂着意味不明的笑。 六姨太咬着唇,犹豫半晌,似下了很大的决心,低着头,嚅嚅道:“老爷……能不能……帮哥哥寻个正经营生?” 夏大人闻言一愣,狐疑地挑眉:“怎么?大虎那厮转性了?” 六姨太仰起头,噙着泪水笑了,室内有刹那明亮。她的声音窜动着跳跃:“真是爹娘护佑!哥哥他……他愿意学好,想做正经事了!” 夏大人被勾动了兴致,含笑怂恿道:“详细说说看。” 开心亢奋中的六姨太并未察觉老夏的戏谑,按照与哥哥商定好的说辞,也就是赵大虎一直如何如何地仰慕南无伤,平时如何如何地花心思全盘模仿偶像的点滴细节,如何如何地渴望走偶像走过的路,成为偶像一样的人。完成了铺垫,她才眼巴巴地乞求:“老爷!眼下南将军奉调去支援张珣大人,职位正好空出来了。能不能……让哥哥去体验一番?也算圆了他一个心愿?” 夏钧身为青密节度使,说白了就是青密区域真正的土皇帝,除了极少的几个高级职务是朝廷任免,其余职司夏大人均可一言而决。让赵大虎去临时顶替南无伤的职位,不过是他多说一句话而已。然而,夏大人可不是一个思虑浅薄的莽夫,官场上的尔虞我诈练就他遇事多思多虑、反复猜忌。六姨太求恳的说辞单纯自然得找不到拒绝的理由,这种完美失真的感觉让老夏心底发虚。于是,他给了个模棱两可的答复:“这事……待老爷明日去衙上,与诸位同僚商议商议再看。” 翌日,夏大人寻了个空当,单独招了孔计室,将赵大虎的事说了,同时也道出了自己的疑虑:他夏钧可以纵容后宅争宠添趣,但绝不容许妻妾借势弄权,算计到他头上。 孔计室在衣袖的遮掩下摩挲着戴在拇指上新得的精璃扳指,呵呵一笑,道:“大人多虑了!” “赵大虎那性子,年少慕侠,直来直去,不像是个工于心计之人。况且,最关键的是——”他话锋一转,意味深长,“大人只是让他去‘体验’职位,并未授予官阶品序。无品无阶的官职,就如同沙子垒起的高塔,虚有其表罢了。大人您……还有什么可忧心的呢?” 夏大人如醍醐灌顶,心头疑虑顿时烟消云散。随意谈了几句细节,便直接吩咐孔计室着手办理赵大虎的委任事宜。 当日,赵大虎便志得意满地走马上任。不过,不是临时代理,而是正式任命。这是孔计室对精璃扳指的回报。孔计室说服夏钧用的理由很简单:不给品序的任命临时与正式并无区别,既然想讨爱妾欢心,给予大于期望时,效果更好。 ----------------- 扬言要去京城投亲的贾家叔侄没有真的去京城,而是回转昌阳,并且,一同带回了复拓的赵大虎任职文书。 张珣带上贾家叔叔拿着拓本来找南无伤喝酒。 贾叔自我介绍是青州来的行商,有些侠气,好抱不平。 他奉上了赵大虎任职文书拓本,同时还带来了一些流传在青州街头巷尾的关于赵大虎任职的隐秘消息。 原来赵大虎是夏钧节度使大人最宠爱的六姨太的亲哥哥。这种关系南无伤在青州时就清楚,毕竟大虎算是青州名人。 但是,南无伤不清楚的是赵大虎一直在觊觎他的职位。 传言,六姨太曾经数度闹出撒泼打滚、绝食上吊的风波,就只为要夏大人安排哥哥顶替南无伤。夏大人深爱着六姨太,在她第一次使出杀手锏时就已经意动,只是一直缺少一个合适的时机和令人信服的借口。后来,有个姓孔的心腹谋士看出夏大人的烦恼,就出了个主意:借调。姓孔的当时蛊惑说:借调出去,职位自然空出来;返回时可恢复,也可另行安排。进退自如,全凭心意。 有鼻子有眼的真相倘未讲完,南无伤就已经浑身冰凉,心中一口抑郁气撞得生疼,闷声抬起碗自顾自灌下。 张珣似乎也被这隐秘真相惊到了,好半晌没能发出声息。最后,只留一声长叹,道:“好深的机谋!” “难怪当时一定要强行借兵与我。只是何至如此!夏大人糊涂啊!怎么可以如此任人唯亲?!” 张珣话风转得极快,从震惊到平静,不过一眨眼。他起身止住喝着闷酒的南无伤,诚挚地宽慰道:“南兄弟!用人用亲是世道常态,你也不用太过介怀。” “况且,”张珣语带迟疑,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南无伤的脸色,将一种想说又怕带来伤害的谨慎演绎得淋漓尽致。 “青州用人蹇薄,”张珣用心地斟酌着字句。他知道受伤的野兽分外敏感,人亦如是。在布局已进入收官点数时,万不能一个言语上的不谨慎导致结局不完美,尤其还不能露了做局的痕迹,更不能让人有猜忌自己的理由和机会。所以,简单的公正正直是很有必要的。 “昌阳或许有诸多比不上青州的地方,” “用人上也可能免不了亲疏有别的陋习,” “但是,” “我能保证,假如将来有推不掉的任命更迭,必定坦诚相告,决不会以机谋相欺。” 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地只承诺属于完全由自身意愿控制并有能力实现的事,才是真正的实诚。 南无伤微微动容。他本就对张珣有亲近之心,这时对张珣的诚实率真品行愈发钦服。 被恶意抛弃的伤痛依旧在心间蔓延,他没有开口,只是落寞地抬起酒碗,微作示意,又自顾自地仰头灌下,无尽的萧瑟混着酒气弥漫满屋。 张珣心思灵动,立刻明白像南无伤这类人意志坚定,讲究堂堂正正、有始有终。虽然所有的事实实锤了被抛弃的真相,但是,夏钧以及青州并没有明确地捅破那层窗户纸。南无伤并不在乎被抛弃,他在等待一个明明白白,一个将来主从有幸再见时的体面。 张珣迅速地调整了策略,住口不再谈论招揽以及涉及青州的各种传言,默默地陪南无伤喝了几杯,说了几句没有油盐的宽慰话后便草草告别离开了。 张珣回到官邸,安排了两拨人手,一拨乔装行商去了青州,一拨常驻驿站。 去青州的任务是传播流言;驻驿站的是为了拦截青州方向的公文书信。 张珣对人心的计算到了入微的程度。苦心营造的形势逼人,南无伤应该是默许了归附昌阳,但是他仍然在坚持等待青州的正式消息,他不愿也不该沾染背弃旧主的恶名;然而,南无伤战场无敌的威名蜚声宇内,青州也不可能放弃这个有能力左右局势的终极杀器。张珣无意去纠结这种近乎无解的死局,他简单地耍了个障眼法。 ----------------- 夏钧最不后悔的是帮六姨太安顿妥了大虎。 没有了后顾之忧的六姨太明媚而张扬,浓烈到溢出的爱意让夏大人体验到女人真正的极致温柔——是解语花,是开心果,是忘忧草。夏大人看得透人心,也看得透后宅妻妾争宠背后的有所求,但是,他看到了六姨太完全的、毫无保留的、最纯粹的爱。 纯净的爱总是格外引人沉沦。 这些时日,夏大人总是意气风发,有老树开新枝的喜乐。 上午坐衙,也就三两盏茶的功夫高效地处理完公务,便开始闲情雅致地与同僚们闲聊打屁。正悠然自得的时候,孔计室过来吞吞吐吐地报告:“大人,最近城里有流言说南无伤将军投靠了昌阳。” 夏大人闻言一愕,随即莞尔,笑叱道:“尽是造谣胡诌!” 看官衙上下一脸莫名,夏钧觉得有必要耐心科普一下以提高属下的智力水平。于是,他继续提点道:“昌阳一郡之地,战乱频繁,既穷且困,其最高长官品秩都不如无伤将军高,投过去既不能升官也不能发财,换你们谁会去?” 众人恍然,纷纷称赞夏大人坐得高看得远果然清醒通透。 孔计室虽然也很认同夏大人的推论,但是,借调的主意是他出的,背负的压力很是沉重,总感觉有一丝不安挥之不去。午间的时候,他悄悄地找上夏钧,提议夏大人给南无伤写封信函,了解一下昌阳的现状,兼顾表达一点对艰苦奋战在外的将士们的关心与慰问。 夏钧伸手指着孔计室,笑骂:“就你鬼心思多!”最后还是从善如流地给南无伤去了一封半公半私的信函。 过了几日,去信如石沉大海,没有半点回音。城里围绕南无伤投昌阳的流言已经演变成一段段绘声绘色且版本各异的精彩小故事,甚至其中一个版本是南无伤不忿赵大虎夺了位置愤而离去,几乎迫近真相。 夏钧开始坐不住了。他招来了同样感觉火烧屁股的孔计室。 召回南无伤并不难。问题的关键在于犹疑与猜忌是为官驭下的大忌,听信流言朝令夕改是断不可取的。如何做到水到渠成不被诟病才是对孔计室这位心腹智囊的考验。 一阵叽里咕噜后,夏钧满意地挥退了孔计室。 第二天,夏钧借口巡视防区,半路拐到了昌阳,并以私人的名义约见了张珣。 当看到张珣孤身赴约、身后并无南无伤的身影时,夏钧的心便沉到谷底——从常理讲,不管夏钧会不会、愿不愿见南无伤,他都应该跟过来候着,这是外派的下属对上级的起码尊敬。而且,张珣作为高情商的典范,也不应该出现如此低劣的失误。夏大人强忍着怒意,口花花地高度称赞小老弟近期取得的辉煌成就,也不等张珣客套谦逊,他继续展开了下一轮的卖惨自贬,他动情地倾诉道:“老夫年老昏聩,精力不济,下面的官员多有欺我昏老而怠政,以至引得叛军窥觎。最新的消息说叛军频频异动,已经完善了进攻青密的计划。老夫现在是一日三惊,总在担心第二天头颅成为叛军酒桌上的酒橧。” “现在昌阳安定平和,有繁荣复苏的迹象,南无伤的作用变得可有可无,所以,我准备将无伤调回。” “当然,提前撤回无伤可能打乱昌阳的规划,为了表达歉意,青密节度府将赠送十车布帛五万担粮草以弥补撤走无伤对昌阳造成的亏欠。” 张珣诚惶诚恐地又是打躬又是做辑,说道:“老大人言重了!” “昌阳有如今的成绩完全是靠大人的鼎力支持。” “现在昌阳太平,宵小不敢冒然作乱。假如南将军仍然踯躅这弹丸一隅,实在是大材小用。” “前些日,我与无伤聊过,考虑放他回青州。” “可是,无伤没有同意。” “他说境内还有几股山贼未平,不算完成了大人交代的任务。” “大人也知道,无伤是个死性子,最听大人的话,大人交代的事他一定要做到尽善尽美。” “就因为没有及时扫平那几伙山贼,无伤自觉愧对大人,也无颜面见大人,连夜赶去山里找山贼决战了。” “现在大人既然急需用他,我一定想办法联系上他让他尽早回到青州。” “至于青密节度府赠送的布帛粮草绝不敢用弥补亏欠的名号!青密对昌阳只有恩情何来亏欠!” 张珣说得情真意切,夏钧听得脑瓜生疼。 辞别了夏钧,张珣立马将南无伤紧急派往几百里外的山区练兵剿匪去。 夏钧赔上了布帛粮草也没能带回南无伤,悻悻地离开昌阳回到了青州。据说回去后大病了一场,还落了病根——听见“张”字就发飙砸东西。 张珣的精心谋划最终结出了甜美的果实,果然循着剧情成功地演绎唐版三国之借兵结局:赵子龙投了皇叔,南无伤跟了张珣。 ----------------- 这次青州兵败,夏钧私下做战后复盘时,反复推演了几十次,最后确认战略战术没有错,失败的根源是缺少一个无敌英雄做中流砥柱。 夏大人越发痛恨挖墙脚的张小贼。 昌阳,他是不会去救援的。一兵一卒都不。 而且,昌阳左近正主儿河南节度麾下雄兵数万,何须他这支惊魂未定的败军越俎代庖?更况那巧舌如簧的张珣合该在叛军的铁蹄下好生磨砺心性。这般想着,竟觉窗棂间漏进的晚风都带着三分快意。 ------------ 楔子篇第4章 乱世中的名臣大将们(二) 临淮,是御史大夫、河南节度使纳兰明仁的节度行辕。 纳兰明仁早年聪慧,少年成名,是附近十里八乡出名的神童才子;及至入了官场,仕途也是顺风顺水,年仅四旬便已是三品高官,是朝堂中真正有分量的重臣。 然而,突然的外迁到河南出任节度使,除了小小的抵触情绪外,更多的是措手不及的惶惶然。 和所有有资格上朝的官员一样,因为河南是热点,为了顺利地在朝堂上的奏对中出彩,私下收集了不少河南相关的资料,也用心地去研究,所有的结论显示河南不是善地。河南包括陈留、昌阳、灵昌、淮阳、汝阴、谯、济阴、濮阳、淄川、琅邪、彭城、临淮、东海十三个郡城的广大区域。明面上,河南节度使是该区域的最高长官,实打实的位高权重。然而,河南也是叛军重点攻击的区域,敌我势力犬牙交错、势态瞬息万变,“城头变幻大王旗”的诗句就是当下河南的写实。不仅如此,叛军也委任有一位河南节度使。伪河南节度使慕容奇是个护食的狠人,为了维护自己的正当权益,慕容奇押上了全部家底,疯狂攻略河南各地。让人绝望的是隶属朝廷本就势弱的队伍各自为战,各有各的势力、各守各的山头、各护各的利益、各打各的盘算。而朝堂上的派系文斗延伸到河南区域便是文攻武卫,比诸如庙堂里的笑里藏刀,这里是赤裸裸的血腥算计。 纳兰明仁一向自诩才子,在朝堂上立的是清流人设。平日里小心谨慎,从不肯轻易沾染派系纷争。 月余前的某日,纳兰明仁应几个昔年同窗好友之邀,参加了一个小型诗会。 诗会的主人是十四王爷,一个出了名的挥金似土、只爱风月的闲散逍遥王。 清流们最推崇的是君子朋而不党。十四王爷组局的诗会恰到好处地迎合这种既要友好又要松散的需求。为了避免意外,他特别定了个不成文的规矩:只谈风雅禁聊朝政。纳兰曾参加过几次,很满意那种能短暂放下戒备脱离朝堂争斗的轻松氛围。 诗会的地点在王爷的城南别院。 一如既往,开头暖场的是歌舞。 乐师、舞娘都是王府蓄养的优伶,王爷私下延请许多梨园大家教习他(她)们的技艺。不同于教坊的宫廷舞伎的谨小刻板,也不像坊间的花街歌姬的俗媚流转,王府的优伶是亲和下的活泼。 能参加王府诗会的多半是有身份的雅人,大家都明白所谓诗会实际是清流才子们的社交,自不会将注意力放在助兴之作的歌舞上,三三倆俩地,相互寒暄,说些俚间趣事,各自勾连感情。 纳兰孤傲惯了,歌舞甫一开始,他便迅速将自己装进众人皆醒我独醉的遗世独立状。他轻轻闭上眼睛,随丝竹管弦的咿咿呜呜声摇头晃脑。正在沉醉间,忽然,悠扬绵长的丝竹声中渗入一截脆生生的低语:“姐姐,你压住我的裙摆了!” 纳兰睁开眼,循声望过去,一对舞娘正准备离场,队尾倒数第二是个约莫十六、七岁的小娘,一身鹅黄的宫妆,前瞻后盼地捻着裙摆摇曳。声音是她发出的。 似有所感,小娘扭过头,顺着视线看过来。一张青涩干净的脸、一双灵动无暇的眸就这样蓦然闯入纳兰的眼帘。他的呼吸一窒,心神居然开始随摇动的裙摆荡漾。青涩的小娘并非人间绝色,但那抹不含杂质的清澈眸光恰好最能撩拨他的心尖尖。 小娘抵受不住男子侵略的目光,低了头,粉红爬上了耳尖。纳兰愈发心驰神荡,整个人云里雾里不辨南北、风里火里不识东西,竟是痴了。 浑浑噩噩间,感觉有人在轻拽自己的袍角。他低下头,看到是同席友人牵袍的手,顺手向上便是友人欲语还休、挤眉弄眼的怪异。友人挑眉示意的方向,十四王爷正带着一脸意味不明的微笑望着他。 残存的一丝理智将他从茫然状态中拉回,他遽然惊觉:自己刚才失态了!他的大脑急速的运转起来:十四王爷含笑的目光在过去的诗会中也曾屡屡出现过,那都是对某人新词妙句的期盼与鼓励;但是,题目是什么?他在心里飞快地将自己失神前后的凌乱信息梳理了一遍,隐约记得有人在寒暄调笑时似乎提过六七十老叟娶十六七小妾的趣事,这大体是文人才子们喜闻乐见的雅事,题目多半与此有关。而且,即便猜测出错,以此为契也仍然符合诗会谈风月的大前提,不伤大雅。 一点小机灵上头,纳兰明仁恢复了平日里的睿智与风度。他轻柔地抬起几上的酒杯,浅浅地嘬了一口,缓缓放回杯具,一套轻提、浅酌、慢放的动作如行云流水,充满了韵律,显尽了贵族大家的优雅做派。随后,他长身而起,从容地避席整衣,向十四王爷躬身为礼后,拱手作了个团揖,朗声开口道:“王爷!诸君!某家日前偶遇一和尚,颇负文采。听他吟诗一首,极妙极肖。某记下了几句,请大家雅鉴。” 一片不走心的阿谀声起。纳兰明仁偷眼一蹩,但见王爷笑容不减。于是,心中愈发笃定了。他伸出手止住还要继续的彩虹吹捧,清了下嗓子,声情并茂地吟道:“十八新娘八十郎,苍苍白发对红妆。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ya海棠。” “棠”字的尾音还飘荡在空气中,场上的气氛却诡异地凝固了。十四王爷的脸色白了又红,红了又青,霎那间在各种颜色中如走马灯似的来回切换。好半响,王爷吐出一口浊气,干笑着轻轻鼓了两下掌,说:“好诗!好诗!饮酒!饮酒!”如梦醒般稀稀落落地响起应和“饮酒!饮酒!”气氛重新开始流动。怪异的是,没有人再提及新诗。就好像纳兰吟诗这件事并没有发生过。这不同于过往每次对新诗品头论足热烈讨论的习惯。 纳兰明仁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了异常。然而,他不清楚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在忐忑中他随众饮了两轮,便以要净手的理由离席。他需要一个不受干扰的空间找到异样的缘由。 穿过回廊步入后园,纳兰明仁步履渐缓。紫檀木屐在卵石小径上一搭一搭地发出踢踏的撞击,融入了夜色回响后,泛出了几分空明意味。少的头脑凭空添了几分清明。他强压下不安的情绪,一边踱着步一边飞速地推敲判断着各种可能。 刚绕过太湖石障,立在月洞门下的鹅黄女娘如银饰脆击的声音传来:“郎君大胆!公然忤逆王爷,侮辱宰相!”女娘手持团扇,裙裾轻扬,神色狡黠。 纳兰一怔,随即心头大喜:这是天上掉下来的解惑人。他迅速收敛情绪,只留一片不役外物的淡然,然后,整理出故作不解也的确不解的神情,问道:“姑娘何出此言?” 人生如戏,全靠演技。当纳兰明仁吐出疑问时,他的神情带着三分茫然、三分探究、三分委屈,遮掩一分若隐若露的炽热。倘若是七八岁的垂髫,应该被称为懵懂可爱;但是,年过四旬的纳兰如此表演就略显浮夸可笑。 女娘也是人精。本着看破不说破的精神,她柔顺地配合着纳兰的表演,夸张地演绎什么叫目瞪口呆的惊讶:她竖起团扇,半遮半露地挡住张成“O”型的半边嘴巴;眼睛圆睁,眼珠停止灵动。呆立足足半响后,她吐气如兰地轻叹:“原来郎君果真不知道!”于是,她娓娓地讲述了事情的始末。而随着真相被慢慢地掀去外面的薄纱,纳兰的心越来越冰寒。原来八十新郎的主角是当朝宰相房大人。房相是四朝元老,门生故吏遍布朝野,是稳定朝堂的基石。他曾数度以年老多病向皇帝请辞归田,被夺情不允。房相娶小妾本是一桩可以风光大办的喜事,奈何小妾是个稚娘,年龄比最小的嫡孙还小两岁。家中妻妾联合儿孙辈反对得厉害,虽然都没能挡住老房的执拗与权威,但最后大家还是互相妥协了一步:小稚娘娶进门,但对外不说是房大人娶小妾,只模糊地称房家有喜。里坊间以讹传讹的流言并不清楚编排的对象是位高权重的宰相。诗会中那个不知轻重的愣头刚提了几嘴,便被深悉内情的十四王爷发觉后疾声喝止。大约人的天性喜欢追逐桃色绯闻,纳兰明仁在出神发呆的时候偏偏能听到、记住并由此产生误判。 大片汗渍迅速浸透了纳兰明仁的后背。他做梦也没有想到仅仅多看了一眼美女、发了一小会呆,居然惹下若大的麻烦! 纳兰明仁初入官场时,曾向家族中号称宦海不倒翁的族老请益,言道:房相仁慈宽下,是人人称颂的厚德长者。但是,书上说人无完人,可朝堂内外却听不到半点说房相的不是,是书上有错还是房相超越完人?族老沉默良久后,意味深长地只说了一句话:房相是唯一可以与传说中的口蜜腹剑李前辈比肩的一代名相。当时他很不解,但仍然牢记了族老的教诲,小心地观察印证。 不久,前科林状元的经历让他真正懂得了敬畏。 林状元当年高中,意气风发地领旨夸街。转过街角,不巧阻了房相回家的路。也怪簇拥身边的小旗小吏们愚钝,居然真的相信有了圣旨便能横行,浑不知有隐藏的大佬有见王不拜的特权。前出的小旗趾高气扬地斥责挡路的车驾不开眼,蛮横地要求车驾避让。陪侍在身边的小吏还在谄媚地宽慰道:“状元郎放宽心安坐!咱们是奉旨夸街,百官都得跪迎避让。” 房相昨夜被小妾痴缠,早朝又为军国大事在朝堂上与皇帝、百官掰扯半天,早已精力不济,好不容易混到下朝回家,上了车驾就开始打盹。车夫都是相府的老人,很贴心地放慢速度求个安稳。骤停的马车并没有带来太大的颠簸,但随即车外的喧闹还是将他从假寐中惊醒。当他听清楚是状元夸街要他避让时,他掀开车帘,看了眼不远处仍然安坐如山的林状元,居然下了马车,吩咐车夫将车驾驱离到一旁,自己亲自到林状元马前拱手致歉,言道:“状元天纵大才,是长江后浪、未来家国栋梁,又有皇帝的旨意,老朽理当让位。”房相态度谦和语气温润,没有丝毫被阻的愠色,更没有让下人拿自己拥有特权来说事。 本能地,林状元更愿意下马礼让。朝堂上占据最靠近皇帝位置的房相他是认得的。作为百官之首的房相,一个眼色就能左右自己的前程;况且,林状元饱读经书,本也不是狂悖的妄人,与耄耋老迈争道违背了他读书得来的修养。然而,随行小吏的话也很有道理,他奉旨夸街一言一行代表着皇帝的威严,他应该端坐马上。 林状元很为难。 他在高中之前只是个闭门苦读的书呆子,人虽不笨但与人交往的经历近乎空白。这时面临房相的歉意和皇帝的脸面间的选择,他无措又无助,呆立马上的客套倒是衬出分明的虚伪与疏离。 第二日,皇帝就新科状元的司职安排征询意见,房相淡淡地说了句:“怎么安置都好。状元才情横溢必然不会辜负皇帝的信任。然而,天降大任宜先苦心劳骨。” 房相惜字如金,但话是在廷会上说出来的。能站在朝堂上都不是笨人,尤其不缺极擅投机钻营的机灵人,听话听音,上位者一声咳嗽都能被他们揣摩出几十种含义。 很快,林状元正式开启了天降大任前期模式。他顶着状元的光环,干着贱役的苦活,隔三差五还会被找个由头罚没薪俸,施予者还摆出都是为你好你要感激我的鄙夷。 天迟迟没有降下大任。林状元每日仍然过得苦心劳骨。 纳兰再次看见林状元时心下惕惕:昔日意气飞扬的状元现在无时无刻不在逸散垂暮的绝望,卑微而呆滞,宛如行尸。这时他才确信了族老长青不倒的智慧。也自此,房相便是他心中最不可忤逆的忌惮。 十四王爷天潢贵胄,虽然并无实权,但宗亲势力庞大无比,而且,一个闲散王爷能热衷集会活动,自然也是胸有沟壑,也不是好相与之辈。 纳兰明仁的思绪一阵混沌一阵清明地翻腾,却是再也分不出心思与女娘纠缠,也顾不上是否有礼貌便粗鲁地辞别女娘,浑浑噩噩地竟然径直离开王府。 王府老管家担心下人疏忽,慢待了宾客,失了王府脸面,特意到门房提点一些注意事项,恰好看见纳兰明仁失魂落魄地往外走,而且走得还摇摇欲坠,便急忙赶上前去,恭敬地问候道:“纳兰郎君可还要紧?” 纳兰明仁遽然惊醒,这才发现一步之遥便是王府外。不告而辞是打自己的脸,也是撕主人家的脸。他刚刚在宴会上不理会王爷的警示,公然吟诗嘲讽房相,接着就不告而辞,这一套动作连贯下来将表达的是愤而决裂、拂袖而去的刚烈。他心中叫苦不迭,急忙陪着笑脸,草草编了个说辞,道:“适才离席入厕,忽然腹痛如绞,恐怕有隐疾缠身,心中惶恐,急着去寻孙神医,一下失了方寸,没来得及向王爷请辞,并非有心失礼,拜托老管家千万去王爷处美言一二。” 老管家也看见了纳兰明仁眼神的迷离脸色的靛青,再想起前面他脚步的踉跄,也是人老心软,慨然应允道:“郎君客气了!这是老汉份内的事,必然不会让郎君为难。”一边贴心地吩咐两个下人将他扶到一旁歇息,一边安排人招来他的随从和车架。 老管家目送纳兰明仁上车离开了,仍然叹息连连,“纳兰郎君可真是命苦!年纪轻轻却一副五劳七伤濒死的样,可怜可怜啊!” 是日夜,纳兰明仁呆在书房通宵无眠。天明恰逢早朝,出门前他习惯对镜整理仪容,愕然发现多了两绺白发,而且脸色枯萎如徒徙千里的流民。不得已,从太太处借了盒底粉,狠狠地扑了几层,勉强恢复了几分人样。 到了大明宫外,天色尚早。宫门两侧稀稀落落停着几辆车驾,是来早的大臣们,大多约是如纳兰一般通宵未眠的。 房相倒不是熬了通宵,他只是人老睡浅,早早醒了,时间还早。身边美妾酣睡正浓,他有心去撩拨,却也知道在上衙前自己能点火没本事灭火。小妾虽然很懂事,遇上老爷力不从心时不会说些风言风语,但眼神里的幽怨同样能把男人的自尊按在地上摩擦。房相年老却不妨碍拥有一颗敏感的心。美妾在侧却不能肆意的克制让他感到烦躁,索性起床提早出门。 早晨寒气重,早到的大臣们很老练地呆在各自的车轿里假寐,外面放了个精醒的管事,随时轻声通报“某某官人到了”,既不耽误事也不影响歇息。 纳兰明仁的车驾还未靠近宫门时,贴心的管家及时地提醒他房相的车先到了。不待车驾停稳,纳兰三步并两步赶到房家车前,忐忑地行礼请安问好,即使隔着车帘毕恭毕敬的仪态仍然一丝不苟。 房相听得是纳兰明仁,从假寐中睁开眼,微倾身子,撩开一角车帘,露了半截脸,静静地等着纳兰明仁行完礼,才干巴巴地说了句:“纳兰大人果然好文采!”言毕,也不管纳兰的反应,径直收回了撩着车帘的手。帘角落下,将世界割裂成两半,车里是如渊如海的深沉,车外是落叶随风的飘零。 纳兰明仁预料过种种可能,却放不下侥幸的执念。如果万一风声暂时还没传到房相耳朵里,他就有活动的空间避开最糟的状况。一夜的心力交瘁,设想的全部是侥幸下的各种预案。 然而,侥幸并没出现。 冰冷的晨风中,纳兰明仁忽然有了解脱的轻松,就如自知有罪却又不停喊冤的囚徒听到斩立决的判决。他认命地挪回了自己的马车,疲倦袭来,居然在开宫门前沉沉地睡了一觉。 大朝会上房相没有为难纳兰明仁。 朝会结束后,纳兰明仁回到都堂,平静地等着房相的报复,一整天没有处理一件公事。直到临下衙仍只是等了个寂寞。 正当他收拾心情准备回家时,一名老内侍气踹嘘嘘地颠着碎步拦住他传谕皇帝召见。 纳兰明仁忐忑地跟随内侍到紫宸殿觐见了皇帝,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皇帝在为河南糜烂的局势忧心忡忡,向素有能臣之称的他问对合情合理。 纳兰明仁虽然头昏脑涨,面对皇帝他还是强行收束心神。好在河南问题他提前做了许多功课,奏对不敢说是团花簇锦,至少也是滴水不漏。 皇帝显然是满意了他的答对,露出帝王少有的亲切,甚至对他的个人及家眷都表示了关怀。末了,是微笑着挥退了他。 离了大明宫,纳兰明仁直接回了自己的宅第。 后脚赶前脚地,几名内侍捧着圣旨跟上门宣读了皇帝对他的最新任命:七日内赶赴临淮出任河南节度使。 这是升官了。河南是超级大区,如果不是有叛军猖獗,打得处处支离破碎,几乎比肩裂土封王。 纳兰明仁心头萦绕着怪异,想了想,悄悄扯下腰带上最大的一颗墨玉珠饰,笼在袖里,借接过圣旨的机会,偷偷塞进老内侍的手中。 老内侍藏在袍袖里的手捏了捏温润的浑圆,笑容象菊花盛开,提点的话倒是无懈可击:“纳兰大人得皇帝和房相的看中,前程必然广大!” 纳兰明仁骤然惊觉:房相的报复终于落下来了!而且还是如此堂皇大气,让人无从抵御。 不过,报复是意料中的必然发生的事,而且,经过一天的心理调整,所有的情绪都化为听天由命的坦然。 七日的时间非常紧迫。仅仅都堂的文案卷宗交接就耗了大半日。 需派遣节度使的区域多是动荡之地。随行的兵马既是平叛的利剑,更是在混乱地域安身立命的本钱。 王朝惯例节度使履职通常会配属两营京营禁军精锐,一来是为新节度使站台撑场面彰显王权正统震慑地方豪强,再就是可以当着掌控地方武装的核心班底。 纳兰明仁这边公事交接刚有眉目,便火急火燎地赶往军部落实随行禁卫。 军部徐老尚书刚从房相处回来,一脸愁苦如绝收的老农。 适才房相邀他过去,极尽客套。他首先表明自己无意插手军中事务,但皇帝对京畿安全充满了担忧,所以才大起胆子请求老尚书对军队一些陋习做点变革,比如为节度使上任选拨禁军精锐随侍壮行,不仅让京营兵力捉襟见肘,而且会造成枝强干弱、成为新豪强割据的帮凶。 徐家和房家数代交好,是从祖辈延续下来的交情。前辈本是过命,后辈又尤恐不足,添了许多姻亲绻缱,夯实得两家如一家。 房家的腌臜事徐尚书一清二楚。“梨花ya海棠”的句子当日夜就传到了他耳中。他惊叹于纳兰才子的奇思妙想,端着摘抄诗句的条幅,摇头晃脑地品鉴了半宿,惹得老妻在一旁拈酸揶揄:“莫非老爷也心向往之?” 徐尚书也是积年的狐狸,他一眼就看穿所谓的军中改革无非是要为难纳兰节度使。徐房两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虽然心里埋怨老房不爽利,对自己都藏着掖着,还要用皇帝拿腔,但这趟浑水他硬着头皮也得趟。不过,毕竟是对自己没有半点好处,万不能再粘上腥臊,如何操作需要好好斟酌。 纳兰明仁过来拜见徐尚书时,他正杵在案几揪住胡须数根数。 徐尚书很客气。他很耐心地听完纳兰大人的求肯,然后照搬了房相的套路,京营兵力不足导致皇帝忧心京畿安全,军部没有能力完整履行派遣禁军随行的惯例。不等纳兰发急,老尚书就很贴心地给出了补救方案:纳兰节度使可从自己的私兵家丁中甄选伍佰,名单报送军部存档;这五百人可称为辅助禁军,着禁军服、执禁军旗,可以用禁军名义行事,为此,军部专门划拨装备两营的禁军旌旗服饰;另外,军部派专人持符节去临淮留住前河南节度使虢王李巨的随侍禁军转归新节度使帐下。 徐尚书看纳兰脸色还好,心里一动,觉得有些首尾能够提前弥消,就多说了句 “虢王屡次与叛军激战,随侍禁军将士或有伤亡,应该不是足额。但他们仍然是禁军正统精锐,刚好与纳兰大人的辅助禁军互为补益。” 纳兰明仁也没把后面的话太放在心上。他其实做了最坏的打算,结果已经比预想的好得太多。 假如纳兰明仁是寒门出身,徐尚书的补救方案会将他推到一个尴尬境地。幸亏纳兰家底不薄,特别是夫人娘家还是权势颇大的部落头人,拉扯出万儿八千兵马倒也不费力气。 确认了军部的方案,纳兰明仁辞了徐老尚书,回到家里,立即打发夫人回趟娘家。 嫁出去的女儿敲诈娘家爹娘果然心狠,回趟娘家恨不得泼水洗地卷个干净。纳兰大人的目标是骗个千人左右,解个燃眉之急。夫人心黑,一顿天花乱坠的胡诌,说什么自家老爷有禁军名额,跟随姑爷就有机会成为禁军。不知道什么是禁军?禁军就是皇帝的亲卫,通常能加入亲卫的必须是勋贵子弟。成为禁军就与勋贵同列,瞬间完成阶级跨跃。部落乡亲淳朴,深信部落人不骗部落人,浑不知外面的世界是染缸,早就把原来天真善良的部族女儿染得腹黑心黑。 纳兰夫人这个始作俑者显然低估了成为皇帝亲卫的诱惑力。消息一传出,报名的人迅速上百过千,还有更多距离偏远的也蜂拥在赶来的路上。 纳兰夫人这时回过味来,心头暗喜。琢磨着既然数量不成问题,就顺便提升一下质量。于是,临时加码了条件,要层层把关、层层淘汰,最终选拔优胜中的优胜、精悍中的精悍。这一下恰巧于无意中彰显出名额的宝贵。 于是,整个部落更沸腾了。为获得加入纳兰节度使队伍的机会,部落里家家各显神通。 于是,纳兰夫人又凭空多了许多绕得脑壳生疼的亲戚,比如刚才拎只野兔做礼物、一口一声姑奶奶喊着的憨汉,说是大伯家的小孙子的老丈人的内弟的三姑的外甥的四表姨的五孙女的六舅的七堂兄的八妻姐的第九干孙子。纳兰夫人扳着手指算了半天也没算明白。头人爹爹睿智一笑,阻住她继续,说道:“别算了!草原上八百年前一家人,都是亲戚,错不了。”亲戚们都是提着礼物来求个方便的,头人爹爹感觉倍有面子。 经过严格筛选,最后确认带出部落的人马仍然超过五千。 纳兰夫人心疼丈夫。担心冒然多了数千人,人吃马嚼的,后勤压力会压垮老公。便试探着提出加入队伍的要自备一个月粮草,居然没有一个退队的。 纳兰明仁每天依然忙得脚不沾地。除了公事交接,他还要拜访各部都堂、衙门。即将远离朝堂中枢,虽不指望各部各衙提供助力,最少看在他出迁前礼貌拜访的尊敬份上少使绊子。 房相那里他也没有漏下。 对于房相他并没有怨怼的情绪。毕竟是自己自律不够惹出的祸端。只希望房相能看到他任打任罚的诚恳态度,轻轻放过。 第五日,收到了夫人传来的消息,已经聚齐五千余部族兵。恰好,在京都该拜的码头也无一疏漏。 上殿辞别了皇帝,与部族兵汇合后,浩浩荡荡地踏上了赴任的路。 ----------------- 虢王李巨早已接到调任的旨意,也收到将随侍禁军留给下任的符令,同时还意外地收到十四王的家书。 家书里除了亲人们的思念,也还会顺带讲点身边的趣事。这也是让不在身边的亲人能分享、参与自己的生活的一种方式。 虢王拿着家书读着读着,皱起了眉,他从来信中读出了一丝不经意的委屈。 信里内容其实蛮单纯,就是猛夸一顿即将接任的新河北节度使纳兰明仁如何才华横溢,作出来的诗词人们偷偷传颂;家族如何势大,率领的部族兵威武雄壮。末了感叹难怪可以不把我的话当话。 虢王任期未满就被扒了官职,本就心里窝火,原来想着与继任者无冤无仇的,都是身不由己的同命人,犯不着对后继撒气。看完家书,火气再也压不住,连夜召集幕僚亲信商量打包走人,他就提了一个要求:带走全部能带走的,不许多留一根毛。 纳兰明仁到了临淮,虢王没有露面就走了。留下王府心腹贾参军捧着文卷印信全权负责交接。 贾参军带着一副生无可恋的神情引导新任节度使一行进入官邸,在大堂中央站定,木然介绍:“这里是节堂。”声音一个字比一个字低,像个傻子独自的嗫嚅。 大堂空荡荡,如被水洗舌舔。贾参军低着头,羞愧得不敢看人,心里暗暗吐槽抱怨:“王爷您好歹也该留一方案几堆放交接的凭信啊!” 他一咬牙,心一横,决定以大地为案几,扮个竹林贤士的癫狂:他将待交接的文卷印信泄落在地,径直席地而坐,自顾自地分分拣拣,每捡出一物,仍不忘一一说明:“这是节度使官印”“这是河南各郡县堪舆”“这是官员名册”“这是物资清单”“这是禁军铜符”“......” 纳兰节度使一行目瞪口呆地站在一旁,傻傻地直到贾参军将地上的物品全部分拣完、然后露出视死如归的倔强,说道:“请大人签收罢!”才如梦方醒。 纳兰明仁的眼神在贾参军身上和四周空无一物的大堂间流转,想给个苦笑,挤了半天,脸皮木木的,无奈发了一声长叹,上前捡起铜符,塞进怀里,接着扶起贾参军,回头吩咐道:“签吧。” 转过头,客气地对贾参军说道:“还要麻烦贾先生引我等去看望禁军将士。” 贾参军脸皮抽了抽,温顺地答应:“喏!” ----------------- 军营居然还真的留有兵。不仅有兵,还有战马。 纳兰大人望着眼前走路踹气、站立乱晃、高矮胖瘦参差、老弱伤残齐全的一群羸兵,充满狐疑,弱弱地问:“你们都是京营禁军?” 人群一阵交头接耳的嘈杂后,跛出一位拄着单拐的老军汉,颇有自豪地说: “王爷说了,我们都是禁军的军爷。” 贾参军低头扶额,恨不得有地缝能钻。 纳兰明仁彻底无语。人如此,估计马也好不到那里去。他不想继续为自己添堵,扭头叫过一名随行幕僚,让他代自己去接收马匹。没等多久,幕僚脸色古怪地回报,马匹数量有六百六十六,也不知道王爷是怎么做到的,能一次收集到这么多缺牙瘸腿的劣马。最难受的是这些马负重是指望不上,草料需求不少,宰杀皮比肉多,纯属负担,有不如无。 纳兰大人已经无力叹息。他预料到了艰难,但没料到是如此之难。他不想为难贾参军失了最后的体面,咬着牙办完全部的交接,正式执掌河南节度使权柄。 ----------------- 新长官上任照理说同衙副长官等应该迎迓拜谒,这是对尊卑次序的起码尊重,也就是所谓的礼。然而,乱世有乱世的规则。 节度副使张珣勉强还算有点礼貌,人没来,但托昌阳太守许园带了封信,信中一开始就对没能及时拜谒表达了歉意,这态度是正确的。至于信里哭诉的不能前来的原因诸如境内盗贼猖獗、叛军窥视异动等等,纳兰大人是抱着姑妄信之的平和心态,真的假的并不重要。乱世之中,面子上的尊敬已是难能可贵,不能贪得无厌奢求更多。 都知兵马使许叔同却架起强梁,说了句“都是从三品的平级官,算不上上下级”,连“家里老猫难产”这样不用脑子的借口都懒得编,不来就是不来,没有理由。 纳兰明仁也没太生气。他对看得世情通透,明白乱世中朝廷给的官职不是依仗,仅仅是大义的名分,只有绝对的实力才能在这世间站定站稳。 纳兰大人冷静地收敛各种负面情绪,不断提醒自己要潜伏爪牙忍受,静悄悄地猥亵发育。 ----------------- 收到昌阳围城的消息,纳兰明仁正专注收编整合周边势力,不想节外生枝。拾遗补漏的幕僚们及时提醒说昌阳也属于大人节度,如果听任昌阳局势糜烂不作为,不仅有损大人名望,也极易成为政敌攻讦的突破口。不得已,他只好召集智囊团研究既不出兵又不坏名声的办法。 一群毒士谋士倒是尽心尽力。可闹哄哄了半天,刚开始时还算正常,讨论的是不出兵的利弊,渐渐地大约意见趋于了一致,争论的内容变味成出多少兵、如何出兵。 纳兰明仁心头烦闷,起身丢下面红耳赤的智囊们,走到前庭吐口浊气,平缓心境。 纳兰夫人习惯早起,在后花园的空地耍了几套拳脚吐纳,舒展身体后去就近的凉亭喝茶看书赏风景。几个丫鬟摆弄好案几茶具香炉之类的,很识趣地退到亭外候着,只留一个贴身侍女守在身边负责添水焚香传唤的活计。 纳兰府近半数的侍女是纳兰夫人带出来的部族女儿,忙碌的空隙最喜欢来后花园扎堆交流府里府外的八卦。 负责侍候前堂的侍女趁着家主离开,几个奸猾点的顺势拐到花园歇口气。远远看见侍候夫人的姐妹聚在亭外,便急步赶上去,姐姐妹妹的一顿亲热。 亭内正在看书的纳兰夫人听到外面乡音一片的莺莺语语,也是无声莞尔。她向来御下宽厚,从部族中带出来的更是多一分亲近,便没有阻止外面的热闹。 前堂的侍女把智囊团的争执当着趣事分享给姐妹们,绘声绘色地讲道:“......别看一个个平常说话轻言细语文绉绉的,吵起架来和草原上的汉子一样脸红脖子粗、唾沫星乱喷。”姐妹们笑成一团。 纳兰夫人若有所思地放下手中《吕雉秘史》的话本,起身吩咐侍女备好几匣糕点,一同去往前堂。 话本讲的很有道理,长期放任的观点争论极易演化成私人怨怼,是团体和谐团结的大忌。贤良的内助在争执发生时及时提供的缓冲,是不留后患地快速结束争执的不二秘诀。 转过屏门,走在游廊中,一眼就看到庭院中望天发呆的纳兰大人。 纳兰夫人侧头对紧跟的侍女吩咐了几句,打发她们将糕点送进大堂,自己却离了廊庑,转到纳兰明仁身侧,调笑道:“郎君在这扮晓看天色暮看云状,可是心头藏有秋水娘?” 纳兰明仁从发呆的自我状态中惊醒,见是夫人,苦涩一笑,道:“夫人说笑了!”忽然他心中一动,他这夫人一向智计高绝、心思灵动,或许她有应对当前困局的办法。 他牵过夫人的手,找了间没人的耳房,殷勤地服侍她坐稳坐好,然后,极耐心地将昌阳被围以及影响详细地说了一遍,说到后面,明显在表演煽情:“临淮的兵马是夫人带出来的部族子弟,让他们为不相干的人打生打死,实在不甘心;可是如果放任昌阳糜烂,潜藏的风险足够破家灭族。如此两难着实让人困苦。” 纳兰夫人凝重地皱着眉,默默在心里权衡了几遍,忽然轻言道:“精神支援也是支援。” 纳兰明仁一愣,不敢确信地追问:“什么?” 纳兰夫人又默了一下,重复道:“精神支援也是支援。”声音高了两分,神态变得肯定,语气多了坚决。 如被一道闪电劈中,换个思维,一个新世界打开了门户。纳兰明仁从精神支援中看到了无数操作的可能。 他激动地跳起来,敷衍地夸了夫人一句,便急匆匆地出耳房、进大堂。 节堂里气氛很祥和,没有争吵。参谋幕僚们一个个斯斯文文地喝着茶品尝着夫人送来的糕点。偶有声音,也是交流这糕点制作如何精美、口感如何特异。 纳兰大人回来兴奋地宣布,第一,不出兵。但要做足动员出兵的声势。而且,出兵需要的额外征兵纳捐课税等等一个都不能少。第二,找人写份通告,最好是找个姓骆的书生。骆家家学渊深,祖先是写檄文的圣手,曾发表过鬼哭神惊的千古雄文。通告内容要有对叛军倒行逆施涂炭生灵万恶不赦的控诉;要有河南节度府积极动员排除万难势要抗击叛军的坚定立场;还要有号召河南所属各郡要摒弃成见共赴国难,特别像谯郡等兵强马壮不能有拥兵自重的心思,要明白唇亡齿寒的道理,及时为昌阳提供帮助;最后还应该鼓励昌阳军民,让他们相信自己并不孤单,河南以及河南节度府全体与他们同在,节度府正在动员全部力量前来支援。通告一定要铿锵激扬蛊惑人心。 纳兰大人打心里佩服夫人。精神支援充满了天马行空的智慧,不仅避免了直接参战带来的力量损失,反而借动员之机趁势敛了点小财扩编了军力,同时小坑了许叔同一把。 夫人说得对,精神支援也是支援。 ------------ 楔子篇第5章乱世中的名臣大将们(三) 离昌阳最近的是谯郡。 谯郡也是河南各郡实力最强的,足有三万余兵马。 谯郡的长官是御史大夫、河南都知兵马使许叔同。 许叔同为人强势。或许与他的履历有关,入仕以来,他一直只做过部门长官,从未有任副职的经历。这也养出他宁作鸡头不为凤尾的倔傲。事实上,都知兵马使实际就是军事主官,奈何许大人不这么想。因为都知兵马使的职能主管军事事务有个前缀是协助节度使;因为只要节度使愿意,随时都可以干预自己的决定;更因为许叔同的官阶品秩已经是御史大夫,和节度使纳兰明仁级别相同。 许大人的心气很高,他要做节度使。既然级别相同的纳兰明仁能坐上节度使的位置,没道理他许叔同就坐不得。更何况老许的兵多,比纳兰明仁的多得多,这是乱世中的硬实力。 许叔同的家族底蕴不深。到他如今的地位,家族已经提供不了助力。他必须小心谨慎地不放过任何机缘。 京城一树梨花ya海棠的故事也传到了谯郡。许叔同敏锐地从中发现攀附朝中权相的契机。经过不懈努力,花了不小的代价,辗转砸进不少人情,终于搭上了房家的线,被房相隔空收为记名弟子。 其实,房相也正需要一个在纳兰明仁身后掣肘的人,许叔同无论是实力、地位,都是最合适的。许叔同也深知这一点,他本不用冤枉地做那么多弯弯绕绕的事,可他偏偏极认真去做完每一件事,花了可以不花的代价,托了可以不托的人情。他要表达的是一种姿态,一种投靠的真诚。 房相也知道许叔同知道自己在做可以不做却偏偏要做的事,他很满意许叔同的态度和官场智慧,决定真心提点他,便以老师的身份写了一封信。 信中,房相站在老师的角度,客观地分析了河南一地的局势、困难及机遇,同时,也对河南各地风云人物做了极肯定的点评,特别是对节度副使张珣更是赞誉有加,说不仅自己欣赏张大人,就是朝中众大臣提起张珣也是交口称赞。来信谆谆教诲道要想进步就要虚心向周边学习,特别要以张珣张大人为榜样。 许叔同读懂了来信。 一旦成功地挤走了纳兰明仁,张珣将是自己争夺节度使位子的最强竞争者。 许叔同是枭雄做派。 枭雄与英雄一字之差行为却大相径庭。英雄是靠自身能力出人头地;枭雄也是靠自身能力,是靠自身能力想方设法绊倒比自己强的然后自然而然地出人头地。 许叔同正绞尽脑汁地琢磨坑倒张珣的法子,忽然传来了十万叛军围昌阳的消息。 许大人喜不自胜,派人再次确认了消息的可靠,便连夜为自己刚满十七岁的第三十八房小妾举办了预祝十八岁生日快乐的庆典晚宴。 宴会上,许叔冀兴奋莫名,如同服食了过量的五石散。一迭声地呼喝着:“酒来!酒来!大好的日子怎么能少了酒?” 更要命的是,许老爷心情好的出奇,对每个人都极尽和言霭色,几乎有求必应。 大姨太、二姨太年老色衰,已经十多年未近过许老爷的身。 也不知道许老爷犯了什么邪,居然来了个左拥右抱,对两老妾也是温言款款地嘘寒问暖。 这是十多年未有过的事情。 两老妾云里雾里地一阵晕眩后,乍惊还喜。暗暗寻思:“人常说姜是老的辣,莫非,这妾也有老来香?” 当天夜里,一俟散席,两老妾就急匆匆赶回自己的房间,重复着熏香、沐浴、幽怨地等、熏香、沐浴、幽怨地等。直到天光,等了一夜的寂寞。所谓老蚌怀春莫过如此。 酒宴正酣,许老爷的酒要得急。 丫鬟春桃抱着酒坛火急忙慌地往前赶。转过屏风,一个不留神,绊倒了屏风旁的花瓶,啪啦一声碎响,唬得春桃魂飞魄散。 这花瓶是许老爷心爱之物。 许叔同一向律下严苛。前不久,同样也是许大人开宴会。丫鬟夏荷收置空酒坛时,不慎手滑,摔碎了一只,惹得许大人大怒,当场着人将夏荷杖毙。 春桃两股战战,匍匐在地,一叠声地呢喃:“老爷饶命!老爷饶命!” 许老爷面含微笑,斜着醉眼,摆摆手,说:“起来!起来!饶命?饶什么命呢?一只花瓶而已。不值当!不值当!明儿换更好的!” 说罢,又开始呼喝起来:“酒来!酒来!高兴的日子要多喝酒。” 几个要好的丫鬟搀起双目无神、浑身软得像滩烂泥的春桃,拖着去了下房。 一路上春桃还在不住口的呐呐:“老爷饶命!老爷饶命!” 丫鬟秋菊去伙房讨了几碗热水来,给春桃灌下,总算让春桃回过神来。 春桃伸出手,捏了捏自己的脸:有感觉。又去掐了掐自己的胳膊:痛的。 疑惑地问:“我没有死?” “你没有死。”秋菊没好气地吧啦吧啦讲完了花瓶碎了后的细节,眼神飘向春桃,有些异样。 春桃犯了寻思,“老爷不对劲。” 老爷不对劲有两种可能。 第一种可能,老爷被鬼上身。不过,老爷多大的官威啊,什么鬼敢靠近他身前三尺?!恐怕阎王爷也压不住老爷的官威。所以,老爷不可能是被鬼上身。 那么,只剩下第二种可能了。 第二种可能,老爷看上她春桃了。老爷要娶她春桃做三十九房小妾。 老爷的第三十九房小妾! 春桃被这个结论吓呆了。心怦怦乱跳。 其实,春桃有个相好,是老爷身边的长随阿牛。两人都已经开始谈婚论嫁了。 如果老爷要娶我做三十九房小妾,我是同意呢还是同意呢还是同意呢? 春桃陷入了深深的纠结中。 这是一个粉色的夜。同样的夜,有大姨太、二姨太老蚌怀春,也有丫鬟春桃少女怀春。 这一夜,许叔同太兴奋了,喝高了。喝嗨了。大醉。不醒人事。 第二天下午,许老爷酒醒了,可人还处在奇异的亢奋中。 走出府外,感觉太阳特别温暖,天空特么湛蓝,就连刮过去的风的都带着香味儿。 想起一天都未上衙,怠政总是不好的,便又折回了大堂。 许大人刚在官衙坐定,茶都还没喝上一口,就接到城门官的报告:昌阳南无伤前来求援,因为担心引起城里民众不安,来人被拦在城门口。 许叔同抬过茶杯,轻嘬了一口,心里翻江倒海地盘算起来。昌阳初围,包围圈或许有许多漏洞,但能乘隙突出来四下里报信求援的,必是与南无伤一般勇猛无双的精锐中的精锐,这样的人才昌阳不可能有太多,或许可能是唯一。截住或者拖延南无伤求援的步伐就能将张珣坑进爬不出来的坑。 许大人紧急召集大小各级官员幕僚,对每个人安排好角色、剧本,他要把谯郡城打造成巨型的剧场。安排好一切,他便风风火火带人赶往城门迎接南无伤,正式开场表演。 城门口,许大人见到南无伤时,以最军人的简练,说了一句:“南将军!昌阳被围的事我们已经知晓。军情如火,客套少说,请随我来。” 南无伤张口无语,心情复杂地在后面跟行。 许叔同流传在外的口碑并不好。南无伤就听到过不少许大人嚣张跋扈坑队友的小段子。但是,亲眼所见的许大人却是一位纯粹的军人。只有真正的军人才会于不经意间流露出救人如救火的真性情。 流言并不可信。南无伤心里燃起了希望之光。 节堂挤满了大大小小的官员,军官武将占着大半。文官武将都有统一的特质:整齐,肃穆。 许大人一如既往的雷厉风行。他走上前,饱含着最真挚的感情,说:“各位同仁同袍!几天前,万恶的叛军慕容奇部围攻我们昌阳的兄弟,他们凶残、暴虐。我们很痛苦!因为我们无法得知昌阳兄弟的具体情况,我们无法对他们提供有效的帮助。我们非常痛苦!今天,昌阳的南无伤将军终于来了!他将给我们提供最准确的情报。请各位务必用最快的时间根据情报制定出最好的救援方案。救人如救火,我们一定要争分夺秒、尽我们最大能力救援我们的昌阳的兄弟!” 南无伤很感动。许大人的言语直白而朴实,将急于救援却又因无知而无措演绎得淋漓尽致。他为自己过去轻信流言而愧疚不已。 南无伤强忍着长途跋涉的疲倦、整日水米未进的饥渴,舔了舔开裂的嘴唇,用嘶哑的嗓子详细地介绍了昌阳的敌我态势。 叛军慕容奇部十三万兵卒,弓骑步辎重救护各兵种齐全;甲箭石粮各军需充足。 昌阳守军原六千八百,数场激战后仅剩一千六百人,百姓六万;经年战乱城防残破;箭矢全部耗尽;粮草撑不过十天。暂时还没有看到外援。 最后,南无伤肃穆地行了一圈礼,道:“昌阳危在旦夕。拜托诸君了!” 在座的将士在许大人的率领下,纷纷表达了对昌阳守军不畏艰险浴血奋战的崇高敬意,同时表示一定以昌阳守军为榜样,尽快制定出完美的救援计划,尽全力救援昌阳。 在南无伤的注视下,谯郡将士迸发了空前的热诚,废寝忘食地制定出一份份精美的救援昌阳计划,有开山、涉水、搭桥、铺路、晓行、夜行、昼行、潜行、飞行等等各种行,有步攻、骑攻、弓攻、水攻、火攻、毒攻等等各种攻,有攻坚战、包围战、强袭战、地道战、麻雀战、心理战、宣传战等等各种战,林林总总。从部队动员、誓师,到战后战利品分配、俘虏处置。周全而精密。 每日里,谯郡大街小巷随处可见慷慨激扬的演讲,号召全郡军民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全力以赴救援昌阳。军营里将士们高喊着口号“刻苦训练,救援同袍”苦练不缀。 南无伤在满城充耳的“救援同胞”声中艰难地等候着。 第五日,天明时分,一夜未眠的南无伤盯着最后一份计划书落到许大人手中,充满希翼地问:“许大人,今天能够开拔出兵?” 许叔同愣了愣,有点没反应过来,茫然地回过头:“出兵?节度府的命令到了?” 随行的幕僚急忙回答道:“大人!还没有。”接着,又抱怨道:“节度府也真是拖拉,都好几天了,也不给个信。” 南无伤的心忽然如掉进了冰窖,凉气一丝丝往外冒。他颤抖着声音,不确信地问:“还......需要节度府的命令?” 许叔同悠悠地叹了一口气,像看傻子一样看着南无伤,轻声说道:“南将军,你也是带兵的人,朝廷对军队定下的规矩你应该懂的。” 朝廷的规矩,军队的任何移动都要有相应的令符许可。这种规距甚至可以上朔至远古神话王朝,也是所谓“符合”一词的来源。南无伤祖上几辈都是军户,算是正统的军人世家,奉令而行的规矩深入骨髓。然而,现在身处战乱之地,规则崩坏,像张珣守昌阳、夏钧占彭城、许叔同据谯郡等等事先均无令符许可,无非是当时的相机行事。问题在于,如果有人一定要拿规矩说事,规矩便是真规矩。 南无伤忽然觉得自己很累。 他也的确很累。从昌阳突围、奔行、求援,耗尽了体力,在谯郡这几天,一声声“救援同胞”的呼喊支撑他仔细地指点从谯郡到昌阳的每一处道路、河流、山丘、沟壑,又抽空了心力。而许叔同突然要讲的规矩让他所有的累变得毫无意义。 南无伤是出名的狠人。许叔同小心地观察他的脸色,不愿真正惹怒一头凶神。 随行的幕僚很有眼力劲,急忙上前为主家抱不平,道:“南将军!我家主公也很为难。在听到您来谯郡求援时,第一时间就派人骑快马赶赴临淮求取出兵的符令。同时为了不耽误救援,在等待符令的时间里,提前做足了所有出兵的准备事宜,确保一旦接到救援命令,便可以最快速度、最高效率地出兵救援。” 谯郡全体军民的努力,南无伤看得见并深深为之感动。假如谯郡是用接力的方式先做好出兵计划再申请出兵命令,可能有恶意拖延的嫌疑。然而事实并非如此。所以只能说许叔同许大人太过刻板方正。刻板方正守规矩是褒义,是不应被责备的难能可贵的好品质。 南无伤心犹不甘,几经挣扎,还是硬着头皮试探着问:“出兵须等符令,那么,能不能先支援些粮草军需缓解昌阳的困境?” 许大人吁了一口气,豪迈地摆摆手,说: “没问题!这是应该的。我们虽然没有命令暂时出不了兵,但是我们应该想办法为昌阳解决困难,尽尽我们的心意。” 折头招呼亲兵,“去!把军需官老胡喊回来。” 仍然是一如既往的雷厉风行。 在等待军需官的间隙,许大人仍不忘安慰南无伤,道:“南将军!你也别太着急。出兵的命令肯定能发下来,你应该相信节度府不可能看着昌阳沦陷不管。而且,你也看到我们已经提前做好了所有计划和准备,随时可以出战。你放心,一旦我们接到命令,一定会以最快的速度、最好的状态驰援昌阳。” 矮矮胖胖的军需官像只皮球般弹弹蹦蹦过来,萝卜样的胖手抹了把脸上的油汗,气踹嘘嘘地说:“大人,有什么吩咐?” 军需官天生长得喜庆,举手投足都带着喜感。许大人看到他,脸色柔和了几分,语气却仍然不改峻冷: “老胡!昌阳十万火急。你马上想办法调集粮草支援昌阳。我只有一个要求,哪怕我们不吃,也不能让昌阳饿着。” 胖子手忙脚乱地抹着脸上越来越多的油腻,目光躲闪着,吭哧吭哧了半天,道:“大人,我们已经没粮了。” 许大人大怒,骂道:“胡说!夏粮刚收,怎么会没粮!?” 胖子委委屈屈,言语却透着倔强:“大人,夏粮是刚收没错,共筹得五万四千七百六十三石。可是,节度府命令全部封存作为冬季战役储备,没有节度府命令不能动啊。” “我还正想找大人请示,准备组织野外探宝采蘑菇比赛、打猎比赛、钓鱼比赛来提高全民意识,多渠道解决缺粮问题哩。” 许大人脸色稍霁,道:“原来如此。这怪不得你。” 转过头,有些尴尬地对南无伤说:“南将军,你看......” 发现南无伤越来越黑的脸色,连忙转过话头,道:“南将军,你先别着急!我们一定会想办法支援昌阳。老胡!你再用心看看还有什么军需能够支援给昌阳的?” 胖子踌躇了半晌,犹豫道:“大人,库房里还能动用的只有三千匹布料,是千方百计留下来准备给新兵营的儿郎过冬的物质,这也不能给啊!如果给出去,我们的儿郎怎么办?” 许叔冀果断地命令道:“立即把全部的布料支援昌阳。” 看了看不情不愿的胖子,语重心长地告诫道:“老胡,要有大局观。昌阳也是我们的兄弟。我们可以自己没有,也不能让昌阳寒心。” 三千匹布料被迅速地送到城外。 许大人很愧疚地对南无伤说:“南将军,许某能力有限,暂时只能为昌阳做这么多了。但是我向你承诺一旦令符到手,我们一定以最快的速度制定好的方案驰援昌阳。当前昌阳情况紧急,就不耽搁将军去它郡求救了。” 南无伤被许叔同很客气地用近乎撵的方式送出了谯郡。 城楼上,许叔同一直目送南无伤落寞的背影消逝在视野之外,才长长舒了一口气,环视一圈左右随从,轻轻一笑,居然有些妩媚的妖娆:“瘟神总算走了!” 许叔同细细的品味了一下这几天的骚操作,暗暗为自己的机灵点赞。今晚应该为自己刚满十七岁的第三十八房小妾举办预祝十九岁生日快乐的庆典晚宴。 一个有前途的下属,应该正确领悟得意痒痒一词的精髓在于痒,必须做个合格的捧哏,能在领导得意时,装作不经意地往领导心窝那点痒痒处轻轻一挠。 毫无疑问,军需官胡胖子就是潜力无限的好下属。他知道许大人最得意的是送昌阳并不急需的布匹。 胖子胡乱地抹着脸上越来越多的油腻,仰望着许大人,柔弱的目光里有弱子对慈父的孺慕,有懵懂的好奇宝宝对新世界无穷好奇的求知欲的娇憨,问道:“大人!昌阳围就围了,反正张珣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干嘛我们还要送他们布匹?” 援助昌阳布料是许叔同灵机一动的神来之笔,是他最得意处。目下天气炎热,最多余的东西是衣物。官场最讲究的是面子。私底下再怎么勾心斗角,但大面上必须得说的过去。既然昌阳已经来人求救了,就必须有救援的实际行为。提供什么样的救援,既不影响自己的声誉,又不让张珣获得实质性的好处,这让许大人很费了一番思量:昌阳当下最急迫的是救兵和粮草,这些当然不能给;恰好布料也属于重要军需品,给出去不会改变当下昌阳任何状况,同时还可以向朝廷邀功。 许大人满意地看着胡军需官:这个胖子有前途。想了想,决定提点一下。说:“胖子,回去打个请功报告,着重说明一下我们谯郡克服重重困难,勒紧裤腰,及时向昌阳援助了大批重要军需。” ------------ 楔子篇第6章 乱世中的名臣大将们(四) 昌阳被围前,因为从前挨过饿,吃过缺粮的亏,昌阳太守许园亲自挂帅,主抓昌阳城的粮食储备工作。在各级官员和全城百姓的共同努力下,储粮一度高达六万石,可满足全城军民一年用度。 当时的河南节度使还是虢王李巨。 李巨与张珣有过节。 所谓过节其实蛮虚幻。至少,在张珣看来是如此。他不认为自己得罪过虢王。 但是,虢王不这么看。 上次昌阳会战,虢王是河南节度使自然成战区总指挥,张珣以巡院经略的身份率部担当游击先锋四处游弋。 当战线全面铺开,各处战斗正酣时,很莫名地,一则消息直接送到虢王手中。消息称叛军大将杨朝宗率领步、骑兵二万离开营地,意图进攻虢王的帅府大营。 当时虢王身边仅有六万精骑护卫,他感觉情况万分危急,认为一旦叛军攻破主帅驻地,战局必将崩溃。于是,连忙命令前线各部队紧急回援。 刚好,张珣率三千部曲巡游到宁陵一线。他敏锐地发现宁陵城防松弛,人心涣散,是攻取的绝佳时机。 张珣为人刚毅果决,有霍、卫遗风。尽管手下轻骑轻步当不得攻城的好兵种,而且用三千人攻占一座郡城,人数上也颇为稀薄,但机会稍纵即逝,他决心尝试一下,便马上安排南无伤带人抢占城门,主打一个迅雷不及掩耳。 南无伤顺利地在城门站稳了脚跟。当他正要接引后援、扩大战果时,虢王的信使带着紧急回援的命令找上了张珣。 张珣验过虢王令信,苦涩地看了眼唾手可得的宁陵城,正准备下令收兵,目光不经意扫过信使,猛然察觉了不对:信使浑身上下除了仆仆风尘外并无半点战斗过的痕迹!他立即停下收兵的动作,热情地拉过信使,试探着旁敲侧击,问道:“大帅大营被围,信使冲出敌营想必不容易吧?” 憨厚的信使不知道张大人是只积年狐狸,一言一笑不是弯弯绕绕就是坑坑凹凹。闻言愣愣地反问:“大营被围了?什么时候发生的?”然后一片叫苦,絮絮叨叨:“怎么会被围呢?我出来的时候还好好的,沿路也没看见一个敌人。怎么就被围呢?” 张珣心头一片雪亮。他招来亲随,将攻城事宜尽数托付给南无伤。自己则携住信使,亲自为他接风洗尘。 信使虽然是虢王亲信,说到底也不过是王府下人。张大人亲自作陪接风的规格,足够让他诚惶诚恐。席上张大人随口问了句“家人都安好?”信使激动得差点要刨开祖坟将祖宗摆出来看看,唯恐自己的回答有误从而留给张大人不诚实的坏印象。 张珣很顺利地知道了紧急回援的始末。同时,还意外地得知引发紧急回援的罪魁祸首杨朝宗距离虢王的大帅营地远出八百里外,即使不管不顾地急行军,赶到帅营也是十余日之后。而且叛军的人数更不占优,虢王仅帅营兵马就超过六万,接到回援令返回的不知几凡。整个虢王驻地用固若金汤来形容都不为过。 张珣决定扮一次名将,摆一下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的霸气侧漏。 南无伤很轻松地占领了宁陵城。 除了俘虏、财物,还缴获了一堆与周边往来联系的书信。有济阴郡称兵营伤患众多医药不足请求支援;有雍丘郡称逃兵者众,剩余不足弹压地方,需要帮助;有临济郡称缺粮少食,三天饿九顿,兵无斗志,希望救济......林林总总。 张珣抱着书信,埋头进了书房,一封封地认真研究了一通宵。第二天一早,也顾不上部曲需要修整,拉上队伍,一路疾行,如摧枯拉朽,连续攻克了济阴、雍丘、临济等地。最后,还是因为胜利的喜悦支撑不住兵将们疲惫的身躯,才不得已停下进攻的脚步。 实际上,这一路攻伐并没有一场值得称道的战斗。往往是奔行、抵达目标城、南无伤带人像群恶霸杵到城门口一声呼喝、叛军作鸟兽状弃城四散奔逃、张珣出面接收城池,然后又是重复着奔行、抵达下一个目标、南无伤带人呼喝、叛军弃城而逃、张珣接收城池。兵将们的疲惫不是因为战斗,而是因为数日辗转千里的奔行劳累。 张珣也很累。可他与底下这群兵将们不同的是,每一场接踵而来的胜利就如一支比一支效果更强的兴奋剂,让他越来越亢奋,越来越不知疲倦。 营地里鼾声如潮如雷,张珣却毫无睡意。他心中还预设了好几个目标没完成。时机时机,说的都是机会有时效。然而,兵卒们的疲惫不是作伪。诸多大好机会却无力把握的不甘化成烦躁影响了他的心态,他索性喊了两名亲卫陪同去营外走走。 营地是在郊外,离城不远,紧靠进城的大路,后面不远处还有条小溪,溪水是从山里流过来的,很清澈。营地的位置是南无伤亲自选定的。南无伤说新占领的城池未知的状况层出不穷,部队全体进入不仅惊扰百姓引动不安情绪,而且还失去了应变腾挪的空间,易陷入被关门打狗的尴尬绝境,所以城里只能留少数掌控要害咽喉,大部驻扎城外互相呼应,应对突发不测。 张珣出了营地,仰起头冲着星月呼了几口浊气,看星光摇曳,心情舒缓不少。走了两步,便有些犹豫,脚下,大路是进城的,小径掾溪,是入山的,无论是进城还是入山,这大半夜里游荡上去,自己都觉得自己荒谬。他迈步踏进傍边一条不知通往哪里的岔道,想着随心走走未知也挺好,只要莫离营地太远。 跟着月亮,身披星光,远离营地,柔柔的夜风渐渐消融了胸中垒块。没了营地的鼾声汗臭,鼻端萦绕的是田野草木的清甜,一点自在的欣喜伴着越来越密集的虫鸣蛙叫跃动、泛滥。张珣沦陷在与天地同呼吸的脉动中信步游走。 离营约莫三四里,岔道却是断了,尽头是处庄园。 奇怪的是夜已深,庄园却灯火通明没有沉睡的迹象。 张珣素来胆大兼富有冒险精神,发现异常自然想要探究,便支派身边一名亲卫上前叫门,假称是迷路的山客,疲倦难当,见有灯火,就前来求讨口水解乏。 深夜敲门,不是恶鬼就是强梁。庄里一阵呼五喝六的嘈杂,在确认门外只有三人后,才有一道苍老但不失威严的声音响起:“开侧门!放他们进来!” 门轴应该是保养得不错,转动的声音不大,但在这深夜依然有些刺耳。 门开了,如打开了一个光明的世界。 多得咋舌的灯笼火把将庄园内照耀亮如白昼。 然而,庄内的气氛却与光明不沾边。在光与影狰狞交错的门内两侧挤了八、九名孔武有力的壮汉,手持刀枪棍棒,甚至还有农具,作势欲扑;院中还有六七位脸上还残有稚气的少年拿着土制弓弩拥簇发须皆白的老者蓄势待发。 尽管张珣心底有准备,在看到庄内阵仗时依然掩饰不住惊诧。 身后的门又被急急地关上。 门合拢的瞬间,庄里众人如临大敌的紧张神情明显松弛下来。 老人将三位闯入者招近前,从上到下很认真地审视一遍,微不可查地皱了下眉,随即没事人似的招呼入正堂奉茶。 三位不速客虽然有风尘倦色,却没有山川跋涉的狼狈;进城大路分出的这条岔道唯一通向的目的地就是这所庄园,同时也是庄园勾连外界的唯一通道,如果不是有心寻访,怎么迷路也不该迷到此处。所谓迷路山客,迷路是假的,身份似乎也不真实。倒是三人一身掩不住的军旅彪悍气息,却又少了叛军的散漫与蛮横。特别是居首人物举手投足间有久居上位的颐气。这半夜闯入这么一号人物,老人故作镇定下却是忐忑。 张珣也是心中一凛。眼前这老人不似平凡人,走的不是平常路。半夜为陌客延开正堂奉茶,正式得过分,不是正常人家遇上夜半不速客应有的路数。 张珣也打起十二分精神跟在老人身后,同时,不作痕迹地将庭院各处收蹑眼底。 很明显,庄园最近几日内曾有过激烈的战斗。游廊栏杆上残留的刀砍剑划泛着新渣,庄汉们的紧张情绪也倘未松懈。 既然庄园的敌意并非特意针对自己三人,张珣放松了紧绷的心弦,跟随老人进入正堂,犹有余暇欣赏堂内布置。 暮然憋见烛火辉映的大堂正中横匾“知止堂”、左右侧联“欲而不知止,失其所以欲”“有而不知足,失其所以有”,这匾联蕴含的意思恰好撞动他心中垒块。他在心中又默颂了两遍,忽然郁气全消,浑身轻松,整个人如月沉井底如鱼跃阔海如鸟飞高天。 老人刚在椅子上坐定,便留意到张珣盯着中堂呆了两瞬后忽然如卸下重负洗尽尘垢别有一番新气度,不禁暗暗称奇,对张珣的身份更加好奇。待下人奉完茶水,老人也有条不紊地抬盏、吹茶、试嘬,瞟了一眼客人,然后,收回目光,出神地望着放低的茶盏上升腾的水雾,似是自言自语,不紧不慢地说道:“老汉姓魏。痴活七十四。祖上也曾阔过。士、农、工、商各色人等,上至王侯将相师、下至医卜匠贩差仆盗,各形各色的也见过不少。”他顿了顿,从祖宗荣耀的回忆中抽离,抬头直视张珣,目光从迷离中生出锋锐,神态依旧澹澹,语气却多了份冰寒。 “说吧!你们究竟是什么人?不要拿迷路山客之类的鬼话欺辱老汉。” 张珣也不觉得惊讶。而且他心霾刚去,情绪正好,闻言连忙起身致歉,道:“老丈莫怪!本官河南巡院经略张珣,今日率军光复了临济城,夜宿军营时因冗事扰心,辗转不能成眠,便带了两名亲卫出营随意走走,纾缓郁气。恰好看到贵庄灯火通明,大异常理。于是,就过来看看究竟。” 张珣也的确是个人物。三言两语不仅完美地介绍清楚自己是什么人、完成了什么业绩、来到庄园的原因,而且又不动声色地在言语中埋藏下对庄园半夜异常通明的探究。 老人微微愣神,不敢置信地重复:“临济光复了?”不等回答,接着就失笑出声,似是嘲讽,又似释怀,自语道:“也对。不然那帮天杀的叛军也不会失心疯地来庄园骚扰。” 叛军对占领区内残留的一些没有主动抵抗的地方或大家族势力一向表现得克制和宽容,不会轻衅激化矛盾,因为他们大多是可以争取的力量。但失去约束的溃兵散勇却不会在意上层的长远规划。 魏老丈同样也是个妙人,在看似不经意的自言自语中不着痕迹地解释了庄园通宵戒备的缘由,同时,对张珣的真实官职身份的淡漠,则更是一种猜测不离掌控中的留白。 忽然,张、魏二人几乎同时一怔,后知后觉地发现相同的话术技巧引动了彼此灵魂间的共鸣,就如金风逢上玉露、伯牙遇到子期,俩人对视,居然有相逢恨晚的惺惺相惜。 在正堂聊天拘束又疏离。魏老丈竭力将张珣邀到书房,亲自烧水煮茶摆了个彻夜深谈的架势。 张珣遇上同好,也琢磨更深入地砥砺切磋,便欣欣然地应邀加入了围炉夜话的游戏。 天色将晓,张、魏仍谈性未减。但是,张大人尚有许多军务亟待处理,只好恋恋不舍地告辞归营。 经过一宿的深入交流,张珣自觉境界得到极大的升华,特别是对于知足知止的体悟。而且,他甚至庆幸是冥冥中鬼神指引让他来到庄园洗涤浊气。 昨天还在为仍有几个预定目标无力达成而郁郁,现在却能平和地想着握不住的机会不是真正的机会。 端坐在营帐中,张珣神清气爽地下达了回师的命令。 ----------------- 这些天,虢王过得很煎熬。 回援的命令撒出去后,一支支部队陆续从前线赶回来了,除了游击先锋张珣的三千轻兵失了缰络。 开始的那两天,虢王多少有些踌躇满志。一是因为聚集的部队越来越多,多了点底气,心底添了份安宁;更重要的是桀骜不驯的将士们响应了回援的命令。在这个混乱的年代,最常见的是令不出府。大大小小的将军们更擅长的是阳奉阴违保存实力以期成长成为自由自在的军阀,在有危难时没人在背后捅刀子就已经算是人缘好的了。虢王很满意自己的威望。至于唯一不听话的张珣,虢王并没放在心上,三千轻兵而已,有它不多没它不少。 传说要来进攻帅营的叛军迟迟不见踪迹,军营中多了些难听的酒后牢骚话。虢王无意间听到了,也发不出火,只是一股邪气堵上了心头。 凑巧张珣从这一天开始表演捷报频传的戏码。大路上、驿站间、营门外、一天天、一波波,络绎不绝的都是传递捷报的快马。今天占这一城,明天侵那一地,夸张的时候甚至一日数道。 帅营的氛围很古怪。收到第一份捷报时是泛着酸味的惊喜,第二份时是夹杂着怒气的惊疑,第三份时是糅合敬佩嫉恨怨等等各种情绪的静谧。及至后来,军营惯常的操训居然也停了,十多万将士每日傻呆在营中摒着呼吸,心情各异地翘首静候张珣如风信如期般的驿马。然后,营中越来越多的人似乎喜欢上喝闷酒、发酒疯。 前锋营从头领钱阳煦将军到底下士卒,心情最复杂。 当初钱将军的境遇与张珣颇为相似。 钱将军率领一万多主力前锋与叛军前营硬刚,眼见叛军阵脚移动,正要一鼓作气冲垮敌人时,虢王派出的回援信使到了。 虢王分外看重钱将军,过来的信使是做过虢王府管事的李干。 李干做王府管事时随侍虢王身边,是见惯大场面的。他对官场上借势压人、欺下媚上的法门娴熟得紧。见钱将军收到回援的命令还在犹犹豫豫不爽利,他立马暴躁起来,指着钱将军的鼻子斥责道:“救兵如救火,将军在这磨磨蹭蹭,是想陷王爷于死地,用王爷的人头作投靠叛军的进身之阶吗?!” 钱将军冷汗淋淋,一边放低身段说着软话,一边急令收兵。 对面叛军头领大约是个不懂兵法的莽汉,面对在己方露出明显颓势时敌人却突然撤退的情况,居然丝毫不怀疑有诈,更是完全不懂穷寇莫追的道理,就这么莽撞地衔尾掩杀过来。 钱将军措手不及,只能目瞪口呆地看着从胜利到大败的瞬息转换,然后被溃兵裹挟着抱头鼠窜被追逐了二三十里地。待逃出生天清点人数,十停去了三停,剩下的还有不少背后带着伤。 钱将军及其下属兵将也都听说过军中私下流传的张珣抗令的故事,每次捷报传来,部下幽怨无声地齐齐看着他,目光似有实质的重量,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 该来的叛军还不来,张珣的捷报却一份不少。每一份捷报不光是在传颂张珣的勇武,也同时在宣扬虢王的懦弱昏庸。一份接一份的如一记记响亮的耳光哐哐地砸向虢王的脸面,每一份捷报都完成了对他心灵的一次暴击。 没完没了的报捷还没有消停的迹象,虢王已经有抑郁的症兆。 能听从命令回援的将士们都是忠烈之士,是虢王急于笼络的对象。兵家老祖宗们传授的兵将归心的诀窍是同食同寝同袍,虢王虽然猜不透其中的道理,但这些时日多花了些时间泡在军营中,果然与那帮兵头将佐熟络后收获了更多的亲近。虢王愈发看重呆在帅营的时间。不过,呆在帅营的副作用是也让他没办法用装病来躲避宣听捷报的煎熬。 好消息是最新传信说张珣终于停下前进的步伐,准备班师回营。 消息一传开,帅营上下齐齐泄了口气。 虢王没有时间高兴。一个更让他头痛的事情摆上案头:向朝廷的请功报告如何写? 河南数日间收复宁陵、济阴、雍丘、临济四郡,是震动朝野的大事情。然而,这份功绩是张珣不遵从主帅回援的命令率领三千孤军获得的。虢王苦等的叛军最后还是没了踪影,十几万大军等了个寂寞,自是杀敌为零。如此据实上报,李巨堂堂宗室亲王,当然不用担心有过甚的责难,但好不容易聚拢的将军们必定离心生怨。 虢王也是有些小聪明。他召集了帐下将军、幕僚们,将请功的问题甩出去,美其名曰集思广益。 帅帐下的众人沉寂了片刻,有头脑活泛的开始琢磨出味道,这是大帅要带领大家一起分功劳。于是,许多人心思被撩得火热了。 将军幕僚们对分润功劳这档事都是行家里手,各有心得。在经过一番激烈的讨论后,定下了功劳分配的基调: 河南战区光复四郡,荣誉属于河南全体官兵。能顺利收复失地,离不开主帅虢王的正确领导和英明决策。并且,虢王运筹帷幄不避危险以身做饵,亲率十数万大军吸引敌人主力撬动了敌人防线导致敌人后方空虚于不可能中创造出千载难逢的战机。论功虢王当仁不让应为首位;追随虢王吸引敌人主力与敌人正面对峙的众将可为次功;至于张珣,面对几座被抽光力量的空城,任何一队兵卒都能轻松占领,所以看在有奔波的辛劳,勉强凑个末功。 参军孙思聪心细,趁着帅营中走剩几个王府心腹老人时向虢王进言道:“王爷!张珣那里还需要提前敲打一下。” 虢王警醒,马上明白了孙参军的担忧。刚好留下的几人都是从王府带出来的心腹,合适探讨隐秘事。叽叽咕咕一番计议后,虢王招来昌阳太守许园,委派他代表虢王及节度府前出迎接张珣的凯旋之师。许园临行前,虢王意味深长地交待了一句:“许太守!张经略缺席了叙功讨论,终归不是太妥当。太守可将节帐诸将讨论的情况与张大人说说,顺便也问问张大人的意见,还有没有其他诉求。” ----------------- 张珣尚在行军途中,见到前来迎接的许太守非常意外。虽然他与许太守私交甚笃,但俩人都是官场人物,拎得清轻重,分得出场合。节度府如果真的要派人迎接应该还轮不到昌阳太守。 许园苦笑着拉住张珣,四下里张望了一下,瞅见路边不远处的小树林勉强能避人耳目,便牵扯着走过去,屏退了左右随从侍卫,也顾不得形象,在树下找了块稍微平整的地盘坐下去,作势用衣袖拂了拂前面的落叶,示意张珣也坐下。要聊的事情有点复杂,许大人担心自己老胳膊老腿未必撑得住累。而且,席地而坐的人发脾气的反射弧相对较长,做不到立即拍案拂袖之类的。 许园深吸一口气,将叙功的经过和结果原原本本地讲述了一遍。如事先预料一样,张珣果然听完后生气发怒。只是不等他离地起身,许园已经拖住他,语重心长地说道:“老弟别着急发火!先听我说完。” 他匀了口气,斟酌道:“叙功的事是节度使帅帐下将军们共议的结果,虽然理由很牵强,但还是有似是而非的痕迹可循,不完全是无中生有。” 许园看见张珣脸上浮起的嘲讽,心底一阵气苦,羞恼地加大了声音,道:“不管是什么原因,叛军的主要力量都用在防御虢王的十万大军,是不争的事实!” 他喘了口气,想起来此的目的,终究放软了语气,道:“老弟!独木秀于林是官场大忌。四手皆敌行路不远。” “而且,老弟的一些操作并非全无破绽,仅是罔顾帅令一条都会被攻讦得体无完肤。” “既然已经是节度府众人共同意见,不妨认了,再从别处找补。” 张珣默然不语。他承认许园讲的不无道理,而且许园也真的是为他着想。官场维艰,每一次出现选择时都必须小心权衡,特别是个人与团体的利益冲突,本质还是短期获利与长期收益的抉择。他也听懂了许园后半句的意思,妥协是有补偿的。 近几日他的心性修养有了极大的进益,很快就驱散了心头的不忿,如最精明的商人冷静地盘算出得失。 所谓共同意见应该是虢王推出来的幌子,自己官小位卑,没有本钱与帝国亲王打擂台。许园巴巴的赶过来,是知会,万不能自大地理解成征询。虢王本可以忽略他,而特意派许园前来告知,不过是全了官场的体面。至于找补,也不是愧疚的补偿,而是属于虢王的仁慈。 盘完所有隐含的瓜葛,他马上明白自己应做的取舍。 张珣深吸一口气,将所有不豫吸进肚里,留下波澜不惊的淡然,开始向许园表明态度。他说道:“请许太守转告虢王殿下,我们非常赞同殿下及节度府同仁的意见。我们明白,我们取得的每一点小成绩都离不开殿下及诸同仁的大力支持。事实上,我们只是做了其他人都能做到的事,由此还能获得末功,这让我们很汗颜。但我们知道这是对我们的激励和鞭策。我们一定会再接再厉,紧跟殿下步调。” 他的声调低了两分,脸上是表演的赧色,扭捏地继续道:“只是......,” “前些日,在出兵前的誓师动员时,对全体官兵公开承诺,勠力杀敌重赏,并不吝向朝廷申请晋升。” “将士们也是争气,比如大头兵牛二夺旗,军曹张三破阵,校尉李四斩将,等等。” “兵士们做了他们该做的,为官为将理应遵守战前诺言。” “本官功微位卑,需要虢王及节度府予以妥善解决。” “我们也作了详细统计,至少需要十车财货,三十份品秩晋升令。” 许园回到节度府向虢王一五一十地汇报了张珣的态度和请求,用词遣句也是费了心思尽量有利于张珣,算是全了朋友之义。 虢王求的是名。他对张珣的回复相当满意。三十份低级官员的晋升令节度府就有权开具,仅仅只需要委任后向军部、吏部报备一下即可。十车财货略微有点小麻烦,但也仅仅是极易解决的小麻烦。让那帮凭空得了功勋的家伙随便凑凑,即使再多个二十车也没问题。毕竟真正买卖功勋可不是这么便宜的价码。 虢王心情愉悦地安排签发晋升令、通知得功勋的人分摊功勋费。果然,与预料的一样,短短一天,满满十车财货就被送进节帅府院落。 消除了所有可能的隐患,虢王安心地批复了叙功报告,着专人快马递送往京城。 ----------------- 虢王新纳的侧妃赵美人,二八年华,青春靓丽,活泼好动,最喜欢与人赛马。当然,赛马必须得有彩头。毕竟身份地位摆在那,平常能陪她戏弄的多是惯会看人眼色的有所求的人,自然她是赢多输少,也养出她赛马无敌的傲慢气。 最近,京城里来了几个对头,都是郡主世子之类的。 赌了几场,居然一场未赢,赵美人很没有面子。 今天风和日丽,正是赌马的好天气。 赵美人睡完了美容觉,牵了马,领了一群仆佣护卫,准备去报仇雪恨。 刚踏入院落,入眼处便是摆在两侧的几车财货。 赵美人很开心。她第一次觉得嫁虢王这个老头还真不错,居然能贴心地准备好赛马的赌资。于是,走上前,攀住李巨的半边身子,在他的脸颊啵了一个,嗲声道:“王爷真好!谢谢王爷!” 说完,兴奋地招呼一干随从推了财货车,呼啸而去。 虢王举起了手,有心想阻止。嘴张了张,没出声。手放到脸颊,还有温柔的余韵。最后举起了另一只手,挥了挥,出口的是道别的关心:“爱妃小心!” 这是一个美丽的误会。 美丽的误会不应该有扫兴的结局。 虢王抚着被亲吻过的脸颊痴傻了半天,等回归到现实才想起要给张珣的财物赏赐没了。一丝懊恼刚刚泛起,又迅速地被脑海里浮现的爱妃笑颜驱散。 给张珣的财物没了就没了。他可放不下脸面再筹集一遍。大不了以后再找机会补偿他。虢王默默地想着。还是爱妃的每一次开心更重要。 虢王招来从人,吩咐派人将签好的晋升令送往张珣处,顺便告知他节度府临时有了困难,奖励的物质需延后补足。 张珣收到了奖励,三十份品秩晋升令。然后,没有了。 张珣心底一阵气苦,不得已,变卖了部分家产,才勉强应付了战前对麾下的承诺。 ----------------- 京城紫宸殿上端坐的皇帝难得有个好心情。 虢王率兵光复宁陵、济阴、雍丘、临济四郡,不仅是打击了叛军的猖狂气焰,更是极大地为皇室长了脸。 自动乱以来,皇家威信日低。特别是几个皇亲在叛军还没见到就闻风抛下百姓、领地,逃回京城,引得朝野纷纷诟病,皇室尊严碎了一地。而且,好几天皇帝都在杯弓蛇影地疑心群臣借题发挥指桑骂槐,自己却只能装成听不懂话的缩头乌龟默默忍受。 今朝军部大臣捧着虢王的叙功报告,与满朝大臣交口称颂太祖血脉的伟大,着实让皇帝体会到扬眉吐气的轻快。他索性让大臣们先商议如何封赏有功将士,自己扮足了矜持,像没事人一样在上面看爽众人的阿谀。促狭心起时,还不忘插话拱火,说道:“虢王身为皇室子弟,平叛护土,都是应尽责任,诸大臣不可赞誉过甚,骄纵了他们。”将刚要平复的夸赞又撩拨出新高潮。 皇帝心情好,痛快地同意当日全部奏请,当然也包括对虢王等有功将士的封赏。 欢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皇帝的开心也没坚挺到第二天。 退朝后回到养心殿,皇帝的兴奋还没消退完。趁着这股亢奋劲刚好可以去处理积压的折子。 小内侍抱过来的文卷里有一封来自临济魏老丈的密折,密折归类是密谍司。 魏老丈祖上与皇室渊源颇深,到魏老丈这一辈仍然没断了联系。魏老丈无心官场,皇帝顾念祖辈的情谊,给了他一个金牌密谍的身份,倒不是指望他发光发热,主要是有了这个身份即使遇上不开眼的官僚恶霸也能护他周全,而且,他的私信也能方便地送达大内。 魏老丈做人也地道。寻思不能什么事都不做白拿了密谍的牌子。思来想去,觉得不定期地将市井里的见闻说给身居庙堂深处的皇帝听,给皇帝添一乐,也不枉陛下的一番护持情义。 与张珣的结识是一场意外。一番深入交谈后,魏老丈满心满眼都是惊喜,张珣攻城略地的经历比话本情节还要精彩。魏老丈因为缺少素材,已经有段时日没向皇帝递书信了。他是个古板认真的脾气,自是不愿拿些言之无物的虚情假意去应付皇帝。但是,长时间断联系,情份会变淡薄。魏老丈正着急上火,琢磨是不是该出门游离增广见闻,张珣却自动送上了门。 魏老丈将听来的张珣抗令克四郡的过程写进了给皇帝的信中。当然,他写的不是奏章,免不了添加许多文学艺术元素,让故事更丰满可读。 皇帝看完魏老丈的信函,满腔的兴奋如被浇上一盆冰水。好不容易盼到的皇家麒麟还没开始捧在手心捂就被剥了画皮,而且还是更过分的冒领部下军功。什么时候堂堂皇室贵胄可以不顾身份表现得如争槽的豚彘!皇帝咬碎了牙齿。 更让皇帝郁气的是这桩丑闻实实不足外道,连刚批准的奖赏旨意都找不到一个撤销的好借口。最最让皇帝气闷的是,他必须装成不知情!因为知情而罚无异于皇帝亲自将皇室脸面按在地上摩擦,而知情不罚则逃不过皇帝是共犯嫌疑,甚至更甚。所以,他必须不知情。 生了半天的闷气,心烦意乱的皇帝烧掉了信函,起身去了太极宫,央太后私下修一封家书给虢王,教育他与下争功荒唐且愚蠢。 ----------------- 虢王兴高采烈地迎来天使宣读了嘉奖令。 老话说的果然没错,快乐不过三秒。可能现实更残酷。 虢王还没来得及高兴,天使宣完嘉奖立马拉他到一旁塞给他一封家书,一封太后亲自交待的家书。 虢王看完家书,冷汗瞬间流下来。他没料到自以为天衣无缝的安排就这么简单还这么快地露馅了。 虢王并不愚笨。他猜到了太后家书背后实际是皇帝的意志。 失眠了好几天。虢王倒不是担心自己会受到多重的处罚。他堂堂宗室亲王,只要不是叛逆谋反,皇帝一向是轻拿轻放。虢王只是气不顺,想找出始作俑者。他思来猜去,终于有个大概推测。应该可能只能是张珣不忿功劳被抢,一边虚与委蛇地同意叙功方案,一边又偷偷向皇帝叫屈。 虢王越想越肯定,越肯定越怒,一气之下,掀了案几,摔了茶杯。 心腹李长史听见动静赶上前,得知缘由后便宽慰他,说道:“王爷息怒!张珣不过是一跳梁小丑,当不得王爷为他生气。” “如果王爷看重他要教他做人,不妨委婉些。” 张珣名声正隆风头正劲,正面打压不仅事倍功半,甚至有嫉贤妒能的嫌疑,得不偿失。 李长史出的主意是釜底抽薪。也就是控制昌阳的粮草,挤压张珣出兵冒头的机会。 李长史一向足智多谋,虢王是信任他的。 于是,或征、或调、或借,各种借口,迅速抽走了昌阳的存粮。 最终,昌阳保有粮草不足十之一二。 ------------ 楔子篇第7章 世界崩塌的声音 昌阳被围城的第四个月。 昌阳城吃光了最后一颗米,吃光了最后一张茶纸,吃光了最后一匹战马,吃光了能抓到的最后一只飞鸟、最后一只老鼠、最后一只昆虫。终于,饥饿的目光开始正式盯上同类。 张珣召集驻守的各级官员召开了吃人动员大会,他亲自下达了以人为食的命令。 为了让大家吃人吃得毫无负担,不落下心理阴影,张大人专门对吃人的重要性和必要性作了展开阐述。 他说道:“昌阳城是江淮咽喉门户,它勾连南北、屏障江淮。一旦昌阳失守,江淮广大富庶地区将直面叛军的铁蹄,国家根本将被动摇。这是我们死守昌阳城的意义。” “朝廷不乏有识之士,他们也深知昌阳城的重要,一定不会容许昌阳城沦陷。” “昌阳已经危在旦夕,朝廷的救援也一定距离不远。” “也许,我们多坚守的下一息,就是援军抵达城门的时刻。” “所以,我们一定要想方设法坚守昌阳,直到援军到来。” “吃人不可耻!我们选择吃人,不是我们天性残暴,而是我们有一个伟大的目标,守住昌阳!不让敌人踏入江淮一步!” “吃人不可怖!前朝刘皇叔吃过!程昱会做人脯充军粮!臧洪杀妾分食!前有车后有辙,我们吃人并不是独行!” “被吃的人也不可悲!虽然他们没有能力和我们一样守卫昌阳,但是他们以身体为牺牲,为我们的坚守提供了持续。他们同样伟大!” “吃人的人和被吃的人都是该被朝廷铭记的英雄!” 张珣极擅蛊惑人心,三言两语,一群被饥饿折磨得萎靡不振的人们暮然迸发出一股悲壮,有了众志成城的味道。 张珣对时机的把控是与生俱来的敏锐。他趁着众人被忽悠得心旌动摇,决心将悲壮演绎到极致。张珣牵出了自己的小妾,一剑剁了她。 南无伤忽然感觉世界摇摇晃晃,像蒙上了一层抹不开的雾气,变得不真实。 他亲耳听到了自己一直敬重的张珣张大哥张大人下达了以人为食的命令。 杀掉供奉自己的百姓! 吃掉自己应该守护的百姓!!! 这一刻,他听到了世界崩塌的声音。 张珣挥出的剑干净利落。当那一抹剑光掠过那个女人,南无伤看到了飞溅的鲜血,第一次觉得鲜血是如此刺眼。 被剁的女人他很熟稔,她在嫁给张珣作妾前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宁灵铃。 宁灵铃本是大户家的小姐。黑风寨的土匪下山劫掠,攻破她家的庄园,不仅钱粮被抢劫一空,留在庄园里的亲人、奴仆也被屠戮个精光,临走时又向庄园里丢了一把火。匪首贪恋她的姿色,饶了她性命,绑她上山要娶做压寨夫人。 匪首也是倒霉催的,有色心却没色命。当土匪抢了许多年,好不容易遇上动心的,刚把人抢上山,还没来得及高兴,就碰到南无伤破寨。当时也凑巧,南无伤刚奉命追随张珣,张珣想试一下南无伤的成色,便随意指定一处土匪窝,让南无伤带人去剿灭,黑风寨很幸运中了奖。 南无伤攻破黑风寨时如闲庭信步,几乎没遇到像样的抵抗。他从俘虏堆里薅出几名老匪,问清了缘由,知道匪首带了主力下山去劫掠,本作除恶务尽,将首秀完成得漂漂亮亮,就在匪寨中设下了埋伏。当土匪们兴高采烈地携着财物美人回到山寨,匪首还没来得及憧憬洞房花烛就成了瓮中鳖,宁小姐也顺利地得了解救。南无伤怜她命运蹇舛、无家可归,发还了大部分宁家被土匪抢夺走的财物,又作主将她带回了城。 南无伤是军人,军营不方便女眷入住。而且,他也仅仅是怜她身世,想着做事善始善终,并非有儿女腌臜的非分心。他找到了张珣,央他帮忙妥善安置宁灵铃。 张珣家眷并没有随任,每日苦苦忍受空虚寂寞冷。他见过宁灵铃,明媚中带着大家闺秀的谦和,很合他的心意。而且,他还有一层重要的考量,辖区里战乱频频,百事俱废,招人招马稳定局势都需要大量财物支撑,无家可归的宁灵铃刚巧身负巨额家财。 张珣痛快地答应了南无伤的求恳。很贴心地与南无伤探讨,说道:“宁姑娘举目无亲,为她寻个住所不难,但她孤苦伶仃,不是长法。” “况且她身负巨财,难免狂悖之徒觊觎,恐怕难有善终。” 南无伤有些踌躇,明白自己思虑不够周全,差点好心办了坏事。他很虚心地向张珣求教,道:“还请大人明示。” “最稳妥的是寻个有能力护她周全的人嫁了,让她在失去家后又重新得到新家。” “南将军你是最合适的人选。将军从匪窝中救了她,想必她也是极情愿的。” “不可!” 南无伤大惊,脑壳一阵生疼。不说他是军人,战乱时期流离不定,仅纯粹救人的义举莫名变成携恩图报的鄙行,就让他无法忍受。忽然,他目光一闪,急切地说道:“大人!还有大人!大人才是最合适的!” 他起身向张珣庄重一礼,道:“求大人怜惜宁姑娘身世,接纳她。” 张珣矜持地拿捏半天,露出被逼无奈的样子,道:“行!本官答应你!” “不过,宁姑娘愿意么?” 南无伤大包大揽地飞跑去找宁灵铃,说了缘由,问:“宁姑娘,嫁张珣大人可愿意么?” 宁灵铃强压下心中的情愫,温柔如水地望着他,噙着泪笑着,道:“南大哥!我都听你的。” 宁灵铃做了张珣的小妾,一直也没忘记南无伤救她出匪窝的恩情,对他格外亲厚,真真把他当成娘家亲哥。 当她被张珣牵出来,没有看南无伤一眼。她只是漠然地盯着张珣,嘴角下压出一片冰寒的嘲讽。 张珣在前面打了个样,太守许园有样学样紧跟着也砍了他的老仆。 南无伤看到的时候,老仆的眼角还有一滴浊黄的眼泪未干。 南无伤浑浑噩噩,他已经分辨不出那滴泪是欣喜?是绝望?是平静?是怨恨?是解脱?是留恋? 这个老仆的名字叫许大贵,算是南无伤在昌阳接触最早最多的本地人。年初,南无伤随张珣率兵从宁陵驰援昌阳,许大贵受太守许园指派,专门过来帮忙处理一些生活上的小琐碎事情,使唤下人跑跑腿传传话之类的。偻着身子的老人第一次见到南无伤的时候,一定要跪下来重重地磕了几个响头,巍巍颤颤地说:“将军您能来,真是我们的福气!我们有救了!我们昌阳有救了!”卑微本分得不像官宦家中的大仆。 南无伤居然能清晰地记得,那个老人当时眼眶也是溢着浑黄的泪水。 眼前的一切忽然都呈现着不真实的扭曲,如同噩梦一般。 所有的感官和思绪只充盈着那一汪血、那一滴泪。“我们有救了!”的声音不停歇地一遍又一遍、一声高过一声,最后充盈世界每个角落。 然后,世界变了。天是红的,地是红的,风是红的,人是红的,一群染着红的黑色的影子狰狞着呐喊:“我们有救了!” 南无伤知道自己听到了呐喊。也许,只有自己听到了。 南无伤陷入到了这深深的噩梦中。 张珣趁势抓紧时间向一帮将军统领们交待杀人吃人的具体操作管理细节。他处理事情还是那么缜密,连杀人吃人都考虑得细致入微,从吃的次序选择到每日的定量控制,每个细节都安排得井井有条。 张珣和统领们的讨论声叽叽咕咕的传入耳畔是难以忍受的嘈杂,南无伤想挥手赶走它可又怎么也做不到。 他艰难地转动恍如生锈的身体,失去焦距的目光跟随着停留在张珣的脚下,他用窒息前的最后一丝力气,一字一顿地说:“大、人、我、要、出、城。” 张珣透过他空洞的眼睛看到了一个死寂的世界。于是他知道,他要寻死,他活不下去了。南无伤勇猛忠诚,是他手里最称心如意的刀。但这把刀开始有抗拒的意识,这是非常危险的兆头。南无伤在军中威望崇高,如果他公开不赞成某项命令,对现在的昌阳将是一场灾难。在他斩杀宁灵铃时,特意偷偷留心南无伤的反应,意外地没有感受到愤怒,只有令人喘不过气的空洞和死意,就像灵魂随时要逸出身体逸出世界。 南无伤想去寻死就随他意吧。张珣微不可查地点了下头算是同意了。 南无伤浑浑噩噩地回转军营,带走了一直生死与共的三十名兄弟,也没耐心去等天黑,径直上了城头,放了几根绳索顺墙缒出城外。 他们要冲击叛军慕容奇的大营。三十一人对一十三万余人,如一蓬流火扑向大海。 他们是抉死。 奇迹的是,他们选择去死却没有死。 更没想到的是,他们居然还抢到了马匹。有马匹就有穿透叛军连营的可能,也就可以向节度府求援。这是昌阳城生的契机,也是他们生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