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章 喜轿惊魂 第一章喜轿惊魂 喉咙里火烧火燎的,是鸩酒灼烧的剧痛,仿佛要将她的五脏六腑都熔穿。 冷,刺骨的冷。那是冷宫三年积攒下的寒意,如同跗骨之蛆,钻透了她的魂魄。 沈清辞猛地睁开眼,大口喘息,预期的死亡剧痛并未持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闷的颠簸感,和眼前一片刺目的、晃动的红。 视线所及,是绣着繁复鸳鸯戏水图案的轿顶,鼻尖萦绕着新木与锦缎特有的气味。 这是……花轿? 她难以置信地抬起手,映入眼帘的是一双白皙纤嫩、毫无伤痕的手,指甲上染着鲜亮的蔻丹,腕间一对沉甸甸的赤金缠丝龙凤镯——这是她出嫁时,宫里赏下的添妆。 她不是应该死在那个破败阴冷的冷宫里了吗?喝下她那好庶妹沈月柔“精心”送来的那杯鸩酒,在无尽的悔恨和蚀骨的寒意中咽下最后一口气。 怎么…… 剧烈的头痛猝然袭来,无数纷乱的画面如同决堤的洪水,冲撞着她的脑海。 ——是她站在镇北王府门前,当着满堂宾客的面,用一把金剪刀,狠狠划向那个穿着大红喜服的男人伸出的手,鲜血瞬间染红了他的掌心和他身后的“囍”字。他深邃的眼底,有什么东西在她决绝的怒骂声中,彻底碎裂了。 ——是她偷偷潜入他的书房,抖着手翻找边防布阵图,窗外电闪雷鸣,映照出他不知何时站在门口的身影,沉默得像一座山。可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转身,留给她一个寂寥的背影。 ——是宫变那夜,火光冲天,沈月柔哭着对她说:“姐姐,只有你能救父亲和兄长了!把这杯酒给王爷,他们就能活!”她信了,她捧着那杯酒,递到被叛军围困、浑身浴血却仍护在她身前的萧绝嘴边,看着他不敢置信地、深深地望了她一眼,然后仰头饮尽。随后,城门破开,万箭如蝗,他那身玄甲被染成了暗红色,他倒下去时,眼睛还望着她的方向…… “呃啊……”沈清辞捂住胸口,那股源于灵魂深处的、比鸩毒更烈的悔恨瞬间攫住了她,痛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萧绝! 镇北王萧绝! 那个她用尽一生去伤害、去背叛,最终被她亲手推向死亡的男人! 今天,是她和他的大婚之日!是她一切悲剧,也是他一切悲剧的开端! 她回来了?她竟然回到了这一天! 是上天听到了她死前那不甘的嘶吼,给了她一次重来的机会? 就在这巨大的震惊与狂喜、悔恨与无措交织的瞬间,眼前的景象骤然一变——那一片晃动的红色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撕裂,一行扭曲的、仿佛由鲜血书写而成的数字,诡异地悬浮在她视线正前方: 【02:59:58】 【02:59:57】 数字在无情地跳动、减少。 这是什么? 沈清辞瞳孔猛缩,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不等她深思,花轿的颠簸停止了。轿外,喧闹的锣鼓声、鞭炮声、人声鼎沸清晰地传了进来。 “落轿——”喜娘拖长了声音高喊。 轿帘被微微掀开一条缝,喜娘带着笑意的声音传来:“王妃娘娘,王府到了,王爷正在轿外候着您呢。” 紧接着,一个她刻入骨髓、冰冷至极,此刻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压抑着什么情绪的嗓音,穿透轿帘,清晰地撞入她的耳膜: “告诉她,若心有不愿,此刻便可原轿返回侯府,本王——绝不强求。” 是萧绝! 他的声音,比记忆里三年后更加年轻,但那深入骨髓的冷冽,却一如往昔。 这对话,与前世一模一样!前世的她,就是听到这句“绝不强求”后,积压的委屈和被人挑拨的怒火瞬间爆发,猛地扯下盖头,冲出轿门,做出了那件让她后悔终生的蠢事! 强烈的冲动驱使着沈清辞,她必须立刻出去,告诉他,她愿意!她不会再犯傻了! 然而,就在她深吸一口气,准备动作的刹那—— 一个截然不同的、压抑着无尽痛苦与暴戾的、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嘶吼,如同惊雷般,毫无征兆地炸响在她的脑海深处: **【沈清辞……你若再敢伤我一次……这一世,我便是囚,锁了你的羽翼,折了你的傲骨,也要将你禁锢在我身边……至死,不休!】 轰——! 沈清辞浑身剧震,刚刚抬起的手僵在半空,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这……这是谁的声音? 是萧绝! 绝对是他!虽然这声音充满了她从未听过的偏执与疯狂,但那音色,属于萧绝无疑! 可他明明没有说话!这声音是直接在她脑子里响起的! 还有那血色的数字……【02:58:12】……它还在减少! 一个荒谬而惊悚的念头如同冰锥,狠狠刺入她的意识—— 他……难道萧绝他也回来了? 所以,他此刻冰冷的外表下,藏着的是与她同样的、历经生死背叛后的滔天恨意? 所以,这血色的数字,是……他的死亡倒计时?预示着他将在三个小时后,因为她即将做出的“蠢事”,而走向某种既定的、悲惨的结局? 前世的这个时候,她拒婚之后,萧绝确实独自策马出城,当晚便在城外三十里的落鹰峡遭遇不明身份的伏击,身负重伤,几乎丧命!难道就是因为这个? 巨大的恐惧如同潮水,瞬间淹没了沈清辞。不是因为萧绝那充满威胁的心声,而是因为那个不断减少的数字,象征着失去他的可能! 不!绝不! 她回来了,不是为了再次失去他!不是为了眼睁睁看着他走向死亡! 无论他是否重生,无论他此刻是恨她入骨还是只想将她囚禁,她都必须活下去,必须留在他身边,扭转那该死的命运! “王妃娘娘?王爷问您话呢……”喜娘的声音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催促,显然也被王府门口这凝滞的气氛所慑。 轿外围观的人群开始窃窃私语。 “怎么没动静?” “不是说永嘉侯府的嫡小姐不愿意嫁吗?” “啧,镇北王战功赫赫,竟被如此轻慢……” 这些议论,与前世一般无二。 沈清辞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那细微的刺痛让她混乱的头脑获得了一丝清明。 她不能再犹豫了! “唰——” 她猛地抬手,一把将头上那碍事的、象征着喜庆与束缚的龙凤盖头扯了下来,毫不犹豫地、近乎粗暴地推开了挡在轿门前的喜娘,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弯身踏出了花轿! 初夏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让她下意识地眯了眯眼。 镇北王府朱漆大门前,石狮威严,宾客如云。所有人的目光,此刻都齐刷刷地聚焦在她这个本该端庄等待、却自己冲出来的新娘子身上。 她穿着一身繁复华美的嫁衣,却鬓发散乱,手中紧紧攥着那方鲜红的盖头,目光急切地越过人群,精准地锁定了那个站在最前方,身着同样大红喜服的男人。 萧绝。 他身姿挺拔如孤松傲立,面容俊美无俦,却如同覆盖着万年不化的寒冰,一双深邃的黑眸正看着她,那里面没有任何温度,只有一片沉沉的、化不开的墨色,仿佛能吞噬一切光亮的深渊。 他看着她,如同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甚至是……令人憎恶的物件。 而悬浮在他头顶,那行只有她能看见的血色数字,依旧在冰冷地跳动:【02:56:41】。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 沈清辞的心脏像是被那数字狠狠勒紧,痛得无法呼吸。 她看到了他垂在身侧的手,骨节分明,修长有力。就是这双手,前世曾在她畏寒时,默默为她暖过手;在她任性时,无奈地包容她;最终,也是这双手,在万箭穿心之时,仍试图向她伸出…… 而她现在,必须抓住它! 周围的抽气声、惊呼声,她全然听不见了。世间的嘈杂在她踏出轿门的那一刻仿佛骤然远去,她的世界里,只剩下那个不断减少的数字,和那个冰冷注视着她的男人。 她动了。 在所有人如同见鬼般的目光注视下,身着大红嫁衣的沈清辞,无视了一切礼仪规矩,一步步,坚定地,朝着萧绝走去。 绣着金线的华丽裙裾扫过王府门前光洁的石板地面,发出沙沙的轻响,在这片诡异的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她走得很稳,尽管内心早已是天翻地覆,山呼海啸。 萧绝站在原地,面无表情,只是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随着她的靠近,微微眯起,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警惕与……审视。 【她又要玩什么把戏?】——一个冰冷的心声再次砸入沈清辞脑海。 果然!他能“听”到她的心声?或者,他只是基于前世的认知,做出的判断? 沈清辞无暇深究,她只知道,她必须立刻、马上,表明她的态度! 终于,她走到了他的面前,近得能闻到他身上清冽的、混合着一丝冷冽松香的气息。 他很高,她需要微微仰头才能看清他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除了冰寒,她此刻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一个仓促、狼狈,却眼神无比坚定的自己。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间的哽咽和眼眶的酸涩,在万众瞩目之下,伸出了自己微微颤抖的、白皙的手,坚定地、毫不犹豫地,握向了他垂在身侧的那只大手。 指尖触碰到他手背皮肤的瞬间,两人俱是微微一颤。 他的手,冷得像冰。 而她的,则因为紧张和激动,带着滚烫的温度。 这冰与火的碰撞,让沈清辞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紧紧握住他试图蜷缩的手指,不让他挣脱(或许他并没有想挣脱,只是本能),然后抬起头,泪眼盈盈——这一次,不是委屈,不是演戏,而是劫后余生、失而复得的狂喜与心酸,交织着深深的悔恨,尽数化为水光,氤氲了她清澈的眸底。 “王爷,”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颤抖,却清晰无比地,如同玉珠落盘,传遍了镇北王府门口的每一个角落: “我愿嫁你。” 她顿了顿,目光一瞬不瞬地锁住他那双骤然缩紧的瞳孔,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此生此世,绝不反悔!” “……” 死寂。 一片前所未有的死寂。 锣鼓停了,喧哗停了,连风吹拂旗帜的声音都仿佛消失了。 所有人都像是被施了定身咒,目瞪口呆地看着王府门口那紧紧握住双手的一对新人。 不是说永嘉侯府的嫡小姐沈清辞,心系三皇子,宁死也不愿嫁给这位煞神王爷吗? 不是说今日这场婚礼,注定要成为一场笑话吗? 这……这怎么回事? 永嘉侯府那边送亲的人,尤其是混在人群里的几个心腹下人,更是脸色煞白,面面相觑,完全不知所措。这和他们预演的、和小姐之前吩咐的,完全不一样啊! 喜娘张着嘴,半天合不拢,最后还是王府的老管家反应快,虽然也是一脸惊疑,但还是强自镇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高声唱和:“吉时已到!新人入府——!” 锣鼓声再次响起,却比之前更多了几分仓促和试探的意味。 萧绝站在原地,身形似乎有瞬间的僵硬。他那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落在沈清辞脸上,仿佛要将她从里到外彻底看穿。 【愿嫁?绝不反悔?沈清辞,你到底在玩什么阴谋?还是说……】——他心底的声音充满了浓得化不开的怀疑与嘲讽,但似乎,那滔天的恨意底下,有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波动。 他没有甩开她的手。 尽管他的手依旧冰冷,尽管他的眼神依旧锐利如刀,但他没有推开她。 沈清辞紧紧握着他的手,仿佛握着救命稻草,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她仰头看着他,努力扯出一个带着泪意的、却无比真诚的笑容。 “王爷,”她轻声说,声音带着恳求,“我们进去吧,好吗?” 萧绝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复杂得让她心头发颤。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抿紧了薄唇,手上微微用力,几乎是半牵引半挟持地,带着她转身,迈步踏入了镇北王府那高高的门槛。 在他转身的刹那,沈清辞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了人群外围,一个穿着水蓝色衣裙、身影纤弱熟悉的身影——沈月柔! 她果然来了!来看她沈清辞的笑话! 此刻,那张惯会伪装柔弱的脸上,是怎样的表情呢?惊愕?难以置信?还是……嫉恨? 沈清辞来不及细看,已经被萧绝带着走进了王府。 身后,王府沉重的大门缓缓合上,隔绝了外面一切探究、震惊、或是恶意的目光。 王府内,宾客满堂,红绸高挂,一派喜庆景象。然而,当这对新人以这样一种出乎意料的方式出现时,整个喜堂都安静了一瞬。 所有的目光都凝聚在他们交握的手上,充满了探究与不可思议。 沈清辞能感觉到来自四面八方视线,如同针扎一般。但她毫不在意,她的全部心神,都集中在身边这个男人身上,集中在他头顶那依旧在跳动,但速度似乎……减缓了一丝丝的数字上。 【02:54:03】。 是因为她没有当众拒婚,所以“伏击”的命运节点可能被推迟或改变了吗? 但这还不够!危险还没有解除! 婚礼的流程在一种极其诡异的气氛中进行着。 司仪唱礼的声音都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一拜天地——” 沈清辞依言下拜,姿态恭顺。她能感觉到身旁萧绝身体的僵硬。 【她竟真的拜了?前世,她可是直接踢翻了香案……】 “二拜高堂——” 镇北王父母早逝,高堂之位空置,只有一块代表皇权的金牌。两人对着金牌下拜。 【……她的手在抖。是害怕,还是……别的?】 “夫妻对拜——” 沈清辞转过身,面向萧绝。他高大挺拔的身躯在她面前投下一片阴影。她缓缓弯下腰,行了一个标准的、郑重的礼。 抬起头时,她看到萧绝正看着她,眸色深沉如夜,里面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情绪。 【若这又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戏……沈清辞,你最好能演一辈子。】 心声里的恨意依旧浓烈,但那“一辈子”三个字,却让沈清辞心头莫名一酸。 礼成。 “送入洞房——” 侍女上前,准备引领沈清辞去往新房。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萧绝,却突然开口了,声音依旧是冷的,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不必去新房了。” 众人皆是一愣。 连沈清辞也愕然看向他。 只见萧绝目光扫过满堂宾客,最后落在她身上,薄唇微启,吐出的话语却让所有人再次倒吸一口凉气: “王妃既已表明心迹,愿与本王同心。今日盛宴,岂能独缺女主?” 他微微用力,将她本就未曾松开的手握得更紧,几乎带着一丝禁锢的意味。 “便在此处,与本王一同,接受众宾祝贺。” 他这话,看似给了沈清辞天大的颜面,让她这个王妃从伊始便与众不同的与王爷并肩。但沈清辞却瞬间明白了他的意图—— 他不信她。 他要把她放在眼皮子底下,放在这众目睽睽之下,看她是否会露出马脚,看她是否会在接下来的宴席中,与人传递消息,或者……再次做出羞辱他、伤害他的事情。 那血色的倒计时依旧悬在他的头顶:【02:49:18】。 沈清辞心头一紧,但面上却不敢显露分毫。她甚至努力弯起唇角,露出一抹温顺的、恰到好处的浅笑,微微颔首:“但凭王爷做主。” 她的顺从,显然再次出乎了萧绝的意料。他眸光微闪,握着她的手,力道没有丝毫放松,牵着她,径直走向了主位。 王府的侍女连忙在主位旁增设座椅。 沈清辞在他身侧坐下,姿态端庄,背脊挺得笔直。她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如同探照灯一般落在她身上,审视、好奇、鄙夷、担忧……复杂难辨。 萧绝不再看她,开始与上前道贺的宾客周旋。他言辞简洁,气场强大,即使是在自己的婚宴上,也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肃杀之气。 沈清辞安静地坐着,扮演着一个合格的新娘角色,偶尔对上某些探究的目光,她便回以一个得体却疏离的微笑。 她的内心,却远不如表面这般平静。 倒计时像一柄悬在头顶的利剑。 萧绝充满恨意与怀疑的心声时不时撞入脑海。 还有那潜在暗处、可能同样重生的沈月柔…… 这一切,都像一张无形的大网,将她紧紧缠绕。 酒过三巡,宴席间的气氛稍微活络了一些。 就在这时,一个带着几分轻佻笑意的声音响起:“皇叔今日大喜,侄儿来迟,还望皇叔恕罪!” 沈清辞端着茶杯的手,几不可查地一颤。 这个声音……是三皇子,萧景睿! 她前世盲目痴恋、最终却将她如同弃履般丢弃的男人! 她抬眸看去,只见一个穿着锦袍、面容俊朗,眉宇间却带着几分阴柔之气的年轻男子,端着酒杯,笑着走了过来。他的身后,还跟着几个宗室子弟。 而在他身侧,那个穿着水蓝色衣裙,楚楚动人,正用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担忧”地望着她的,不是沈月柔又是谁! 他们果然一起来了! 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刚刚开始。 沈清辞垂下眼睫,掩去眸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冰冷锋芒。 她轻轻放下了手中的茶杯,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那血色的数字,在她眼前无声跳动: 【02:41:09】。 ------------ 第二章 宴席修罗 第二章宴席修罗 三皇子萧景睿的声音,如同投入看似平静湖面的一块巨石,瞬间在沈清辞心底掀起了惊涛骇浪。 前世的痴恋、愚蠢的背叛、最终被弃如敝履的惨痛结局……无数画面伴随着这个声音翻涌而上,让她指尖冰凉,几乎要将手中的绢帕绞碎。 但她强行压下了所有翻腾的情绪。她知道,此刻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她,尤其是身边这个气息骤然冷了几分的男人。 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萧绝心底那一声冰冷的嗤笑:【果然来了。唱戏的角儿到齐了。】 沈清辞微微吸了口气,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望向走来的几人。她的视线在萧景睿那张虚伪的笑脸上短暂停留,便落到了他身旁的沈月柔身上。 沈月柔今日打扮得素雅别致,水蓝色的衣裙衬得她愈发楚楚可怜,一双杏眼里盛满了恰到好处的“喜悦”与“担忧”,正一眨不眨地看着沈清辞,仿佛真是个一心牵挂姐姐的好妹妹。 【姐姐……你为何没有按计划行事?你握着王爷的手,是真心,还是另有所图?你……难道也……】——一个娇柔而充满算计的心声,细弱却清晰地钻入了沈清辞的脑海。 沈清辞心中凛然。 果然!沈月柔也回来了! 这“多人重生”的局,竟以如此凶险的方式,在她大婚当日就彻底摊开! “参见三皇子殿下。”席间众人纷纷行礼。 萧绝端坐主位,并未起身,只是略一颔首,语气疏淡:“三皇子有心了。” 萧景睿似乎早已习惯萧绝的冷淡,笑容不变,目光却转向了沈清辞,带着几分故作熟稔的关切:“清辞……哦不,现在该叫皇婶了。见皇婶与皇叔如此……恩爱,侄儿也就放心了。前几日还听闻皇婶身子不适,如今可大好了?” 这话看似关心,实则恶毒。既点出她“前几日”还为了拒婚闹得“身子不适”(绝食上吊),又暗示她今日的“恩爱”转变突兀,引人遐思。 瞬间,不少宾客的目光都带上了玩味与探究。 沈清辞感觉到萧绝握着她手的力道,几不可查地重了一分。他虽未看她,但那无声的压力已然传来。 【看你如何应对。】 沈清辞心中冷笑,面上却绽开一个得体而略带羞涩的笑容,仿佛完全没听出萧景睿的弦外之音:“劳三殿下挂心。许是出嫁前有些紧张,如今见到王爷,心中安定,那点不适自然也就烟消云散了。” 她说着,侧首望向萧绝,目光柔和,带着毫不掩饰的依赖:“王爷气度恢弘,能嫁与王爷,是清辞之幸。” 她这话,既解释了之前的“不适”,又将一切归咎于待嫁女的紧张,最后更是直接表明心迹,捧了萧绝。 萧绝眸光微动,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巧舌如簧。】 虽是贬义,但那心底的声音,似乎少了几分之前的尖锐。 萧景睿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显然没料到沈清辞会如此应对。他干笑两声:“如此甚好,甚好。”随即举起酒杯,“那侄儿便祝皇叔皇婶,永结同心,白首不离。” 他仰头饮尽,目光却状似无意地扫过沈月柔。 沈月柔立刻会意,上前一步,声音娇柔婉转,带着恰到好处的哽咽:“姐姐……看到姐姐与王爷这般,妹妹真是……真是替姐姐高兴。” 她说着,竟拿起酒壶,亲手斟了两杯酒,一杯递给萧景睿,一杯自己端起,目光盈盈地望向沈清辞:“姐姐,妹妹人微言轻,借三皇子殿下的酒,敬姐姐与王爷一杯,愿姐姐……从此顺遂无忧。” 【喝下去,沈清辞。这杯‘贺礼’,你前世欠我的,今生该还了!】——沈月柔的心声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兴奋和恶毒。 沈清辞瞳孔骤缩。 酒有问题! 她几乎能肯定!前世沈月柔就擅长用这些阴私手段!而那悬于萧绝头顶的血色数字,在她递出酒杯的瞬间,跳动速度似乎加快了一丝:【02:38:15】。 危机感如同毒蛇,缠上了沈清辞的脖颈。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这杯酒上。妹妹亲自斟酒祝福,于情于理,她都不该拒绝。 萧绝没有说话,他只是沉默地看着,仿佛在等待她的选择。他握着她的手依旧没有松开,但那温度,却比刚才更冷。 【考验么?】他心底冷笑。 沈清辞知道,她不能退,也不能直接揭穿。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贸然指认皇子与庶妹下毒,只会被视为失心疯,不仅无法取信于萧绝,更会打草惊蛇。 电光火石之间,她心中已有决断。 她松开一直被萧绝握着的手(他并未阻拦),站起身,脸上带着感动而纯粹的笑容,伸手去接沈月柔手中的酒杯:“多谢妹妹,有心了。” 她的动作看起来很自然,但在指尖即将触碰到酒杯的刹那,手腕仿佛因为“激动”而微微一颤,指尖“不小心”碰到了沈月柔端着酒杯的手指。 “哎呀!”沈清辞轻呼一声。 只听“啪嚓”一声脆响,白玉酒杯摔落在光洁的石板上,酒液四溅,碎片横飞。 “啊!”沈月柔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低呼一声,下意识地后退半步,裙摆沾染了些许酒渍。 全场霎时一静。 “妹妹恕罪!”沈清辞立刻露出懊恼又歉疚的神情,一把拉住沈月柔的手,语气急切,“是姐姐不好,姐姐太高兴了,一时手滑,没吓着你吧?”她一边说,一边用绢帕似模似样地要去给沈月柔擦拭裙摆,目光却飞快地扫过地上碎裂的酒杯和酒液。 酒液溅落的地方,并无明显异样,但她注意到,一块较大的碎片内侧,似乎附着一点极淡的、不自然的浑浊痕迹。 【废物!连杯酒都端不住!】——沈月柔心底气急败坏地咒骂,面上却强撑着委屈和理解:“没、没事的,姐姐,是妹妹没拿稳……” 萧景睿眉头微蹙,眼神阴沉了一瞬,随即又化为无奈的笑:“无妨无妨,不过是意外而已。只是可惜了这杯酒……” “不可惜。”一直沉默的萧绝,忽然开口。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带着无形的压迫感,目光扫过地上的狼藉,最终落在沈月柔身上,语气平淡无波:“心意到了即可。酒,王府有的是。” 他话音落下,立刻有机灵的侍女上前,迅速清理了碎片,并重新奉上了新的酒壶酒杯。 萧绝亲自执起酒壶,斟满两杯酒,将其中一杯递给沈清辞,自己端起另一杯,看向萧景睿和沈月柔,眼神深邃:“三皇子,沈二小姐,本王与王妃,敬你们。” 这一下,攻守易形。 萧景睿和沈月柔脸色微变,只能硬着头皮,接过侍女重新递上的酒,与萧绝和沈清辞对饮。 沈清辞端着萧绝亲手递来的酒,心中滋味难明。他这是在……为她解围?还是仅仅为了维持王府的颜面? 【反应不慢。】——他心底的评价依旧简短而冰冷。 但沈清辞却莫名地松了一口气。至少,这第一关,她算是险险渡过。那杯有问题的酒,没有机会靠近萧绝。 然而,那血色的倒计时并未停止:【02:31:47】。 危机并未解除。 敬酒风波过后,宴席的气氛变得更加微妙。萧景睿和沈月柔没有再上前,但沈清辞能感觉到,那两道充满恶意的目光,如同毒蛇的信子,时不时舔舐过她的后背。 萧绝似乎也失去了应付宾客的耐心,他放下酒杯,对老管家吩咐了几句,便直接拉起沈清辞的手。 “本王有些乏了,诸位尽兴。” 他丢下这句话,不顾满堂宾客惊愕的目光,径直拉着沈清辞离开了喧闹的喜堂。 他的手劲很大,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几乎是半拖着沈清辞,穿过曲折的回廊,走向王府深处。 身后喧嚣渐远,王府内院寂静无声,只有两人交错的脚步声和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沈清辞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她知道,真正的审判,现在才要开始。 他把她带离人群,是要摊牌?还是要……兑现他心声里的那句“囚禁”? 他带着她,最终停在了一处极为僻静的院落前。院门上方没有牌匾,显得有几分冷清。但院墙高耸,门口守着两名眼神锐利、气息沉稳的带刀侍卫。 “王爷。”侍卫躬身行礼,目光在沈清辞身上快速扫过,带着审视。 萧绝松开她的手,推开了院门。 院内景象与外面的喜庆格格不入,没有红绸,没有喜字,只有嶙峋的假山,苍劲的古松,以及一间看起来朴实无华,甚至有些冷硬的书房。 这里,是萧绝在王府真正的核心地盘,前世,她几乎从未被允许踏入过这里。 “进去。”萧绝的声音没有任何温度。 沈清辞依言走进书房。书房很大,陈设简单,一张巨大的紫檀木书案,背后是顶到天花板的书架,上面摆满了兵书和卷宗。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一种独特的、属于萧绝的冷冽气息。 萧绝反手关上了房门。 “咔哒”一声轻响,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仿佛也敲在了沈清辞的心上。 他转过身,背对着光,面容隐在阴影里,只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如同盯住猎物的猛兽,一步步向她逼近。 强大的压迫感如同实质,让沈清辞几乎喘不过气。她下意识地后退,脊背抵住了冰冷的书架,再无退路。 萧绝停在她面前,距离近得她能感受到他呼吸间带出的微热气息,与他周身散发的寒意形成鲜明对比。 他伸出手,冰凉的指尖,轻轻抚上她的脖颈,那细腻脆弱的肌肤下,血管正在剧烈地跳动。 他的动作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残忍,仿佛在评估一件物品的价值,或者是在思考,该从哪里下手,将其摧毁。 “沈清辞,”他开口,声音低沉喑哑,带着一丝玩味的,却又危险至极的意味,“现在,没有外人了。” 他的指尖在她颈动脉处流连,带来一阵战栗。 “告诉本王,”他俯下身,薄唇几乎要贴上她的耳廓,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她敏感的耳垂上,说出的话语却字字如冰: “你费尽心机,演这一出‘情深义重’的戏码……” “究竟,想从本王这里,得到什么?” “或者,你那位好三皇子,又给你安排了什么……新任务?” 【说!若有半句虚言,本王不介意,让这洞房花烛夜,变成你的……灵堂。】 那冰冷刺骨的心声,与他呼出的温热气息交织在一起,将沈清辞彻底笼罩。 她仰着头,看着他近在咫尺的、写满了不信任与戾气的俊美面孔,看着他头顶那不断迫近的死亡倒计时:【02:25:11】。 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她的心脏。 但比恐惧更强烈的,是那蚀骨的悔恨,和必须扭转这一切的决心。 她的眼眶瞬间红了,不是因为害怕他的威胁,而是因为心疼他此刻包裹在坚硬盔甲下的,那颗早已被她伤得千疮百孔的心。 泪水毫无预兆地涌出,顺着眼角滑落,滴在他抚在她脖颈的、冰凉的手指上。 那滚烫的触感,让萧绝的指尖几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 沈清辞没有试图挣脱他的钳制,也没有为自己辩解,她只是望着他,泪眼朦胧,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哽咽和颤抖,轻轻地问: “王爷……” “前世的债,我用今生来还,好不好?” “你能不能……再信我一次?” “就一次。” 萧绝的身体,猛地僵住。 他眼底那冰封的墨色,仿佛被投入了一块巨石,骤然掀起了惊涛骇浪。 【她……说什么?!】 ——第二章完—— ------------ 第三章 裂痕微光 “前世的债,我用今生来还,好不好?” 这句话如同惊雷,在萧绝死寂的心湖里轰然炸响,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滔天巨浪。 他抚在她脖颈上的手指猛地收紧,那脆弱的脉搏在他指尖疯狂跳动,仿佛下一刻就要碎裂。周身压抑的戾气如同实质的冰棱,瞬间布满整个书房,空气都仿佛被冻结。 【她知道!她果然知道!】——他心底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震惊与狂怒,【她怎么敢提?!她怎么敢用这副委屈的、仿佛受害者的姿态提起?!】 沈清辞被他骤然爆发的杀气扼得呼吸一窒,脸色微微发白,但她没有挣扎,更没有回避他几乎要将她吞噬的目光。泪水依旧不停地滚落,浸湿了他的手指,也灼烫着他的皮肤。 那双含泪的眸子,清澈见底,里面盛满了悔恨、痛苦,还有一种他从未见过的、近乎绝望的恳求。 这不是他记忆中那个骄纵任性、对他只有厌恶和利用的沈清辞。 这更不像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戏码。 “你……说什么?”萧绝的声音嘶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来,带着难以置信的冰寒,“沈清辞,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他的手指力道之大,几乎要留下青紫的指痕。 沈清辞忍着脖颈上的疼痛和缺氧的眩晕,用力地点着头,泪水纷飞:“我知道……我知道这听起来有多荒谬……但这是真的……我们都回来了,从那个……万箭穿心的结局之后……” “万箭穿心”四个字,像是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刺穿了萧绝心脏最柔软、也是最坚硬的外壳。 他眼前仿佛又浮现出城门下那惨烈的一幕,玄甲尽染,意识模糊间,看到她被沈月柔拉扯着,脸上是茫然和无措,而非快意…… 他猛地甩开手,像是被什么脏东西碰到,后退了一大步,拉开了与她的距离。胸膛剧烈起伏,眼神惊疑不定地在她脸上逡巡,试图找出任何一丝伪装的痕迹。 【她怎么会知道?!那一箭穿心之痛……她当时明明……】他心底一片混乱,那被强行压抑的前世记忆,如同挣脱牢笼的凶兽,咆哮着冲击着他的理智。 沈清辞失去支撑,腿一软,顺着书架滑坐在地,捂着脖子剧烈地咳嗽起来,模样狼狈不堪。但她顾不上这些,抬起泪眼,急切地看着他:“王爷,我知道你恨我,怨我,是我蠢,是我笨,听信谗言,害了你,害了父亲兄长,害了所有人……我死有余辜……” 她哽咽着,声音破碎:“在冷宫喝下那杯毒酒的时候,我才知道……我才知道一切……我后悔了,萧绝,我真的后悔了……” 冷宫?毒酒? 萧绝瞳孔再次紧缩。他死之后,她竟也……? 【是沈月柔?还是萧景睿?】他心底瞬间闪过猜测,杀意凛然。 沈清辞捕捉到了他这一闪而逝的心声,连忙点头,证实了他的猜想:“是沈月柔……她亲口承认了一切,是她和三皇子一直利用我、误导我……我死后,魂魄未散,看到了侯府被抄,看到了兄长马革裹尸……我看到了所有因我而起的悲剧……” 她伸出手,想要抓住他的衣角,却又怯怯地停在半空,最终只是无力地垂下,肩膀因哭泣而微微颤抖:“我不敢求你原谅……我只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赎罪,让我弥补……别赶我走,别让我眼睁睁看着那一切再次发生……” 她仰起头,目光越过他,仿佛在看他头顶那无形的、只有她能看到的血色数字,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恐惧:【02:19:33】。 “时间不多了……王爷,你今天晚上,不能出城!落鹰峡有伏击!”她几乎是喊了出来,这是她目前能给出的、最直接也最有力的证明。 “落鹰峡”三个字,如同最后一记重锤,狠狠砸在萧绝的心防上。 他今晚确实有出城的打算,去处理一桩军务,路线会经过落鹰峡。这个计划,除了他的几个心腹,绝无外人知晓!前世,他正是在拒婚受辱、心绪烦乱之下提前出发,才中了埋伏! 她连这个都知道?! 萧绝死死地盯着坐在地上,哭得几乎脱力、却依旧努力想要警告他的女人。 她说的……难道都是真的? 那个荒诞的、他重生归来后一直不愿深思的可能性——她也回来了,并且带着和他同样的记忆,甚至……更多的信息? 否则,如何解释她今日所有反常的举动?如何解释她这痛彻心扉的悔恨?如何解释她知道“落鹰峡”? 书房内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沈清辞压抑不住的啜泣声。 萧绝站在原地,高大的身影在烛光下拉出长长的影子,明暗不定。他脸上的冰寒未退,但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翻涌的情绪却复杂到了极点。 恨,是刻骨的。前世被她亲手递上毒酒、万箭穿心的痛楚,如同梦魇,夜夜纠缠。 疑,是根深蒂固的。沈清辞和萧景睿、沈月柔之间的牵扯太深,他无法轻易相信这不是一个新的、更精巧的圈套。 但……她眼中的泪,她颤抖的声音,她提及“冷宫毒酒”时那瞬间灰败的眼神,以及“落鹰峡”这个绝密的信息……这一切,又不似作伪。 尤其,是她那句“我们都回来了”。 这个词,莫名地触动了他内心深处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他独自背负着这沉重的、血腥的记忆归来,举世皆敌,无人可诉。突然发现,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似乎也带着同样的记忆,以一种截然不同的姿态出现在他面前…… 这种感觉,诡异,荒诞,却……让他那颗早已冰封的心,产生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松动。 【验证。】他心底最终只剩下这两个字。 他需要更多的证据,来验证她话的真伪。 萧绝缓缓蹲下身,与坐在地上的沈清辞平视。他伸出手,不是扼她的脖颈,而是用指尖,有些粗鲁地擦去她脸上的泪痕,动作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 “沈清辞,”他的声音依旧很冷,但少了那份欲要杀之而后快的戾气,“你说你回来了,要赎罪。” “好。”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没什么温度的弧度,“证明给本王看。” 沈清辞泪眼朦胧地看着他,带着一丝茫然:“如何……证明?” 萧绝的目光锐利如鹰隼,紧紧锁住她的眼睛,不放过她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告诉本王,你‘死前’,最后听到沈月柔说了什么。” 这是一个极其刁钻的问题。关乎沈月柔的真实面目,也关乎她“临终”时的情景,若非亲身经历,绝难编造。 沈清辞的身体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那段记忆是她最深的梦魇。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里面是浓得化不开的悲凉和恨意。 “她说……”沈清辞的声音带着回忆的飘忽和冰冷,“‘姐姐,你真是蠢得无可救药。你以为三皇子真心喜欢你?他不过是为了通过你,拿到侯府的兵权和扳倒镇北王的情报罢了。’” “‘你以为王爷是真的对你好?不过是因为圣旨难违,以及你那张还算能看的脸。’” “‘哦,还有,你递给王爷那杯酒,是我特意为你准备的……穿肠毒药。看着他喝下去,你是不是很得意?’” 她一字一句地复述着,每一个字都像是裹着冰碴,扎得她自己鲜血淋漓。她看着萧绝,看着他眼底那冰层碎裂,翻涌起惊涛骇浪。 “她还说……”沈清辞的声音更低,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痛楚,“‘忘了告诉你,父亲通敌卖国的‘证据’,是我和三皇子亲手放的。你那战死沙场的大哥……也是我们泄露了他的行军路线给敌军。’” “‘姐姐,你安心去吧。你的一切,我都会……好好接手。’” 话音落下,书房里落针可闻。 沈清辞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坐在地,眼神空洞。 而萧绝,他脸上的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他死死攥紧了拳,骨节发出咯咯的声响,手背上青筋暴起。 沈月柔! 萧景睿! 原来,在他死后,他们还做了这么多!永嘉侯府,竟然也是毁于他们之手! 沈清辞复述的这些话,恶毒、嚣张,细节详尽,尤其是关于永嘉侯府的部分,与他前世死后调查到的一些模糊线索隐隐吻合!这绝不是能凭空编造出来的! 她说的……都是真的。 她真的回来了。带着和他一样,甚至比他更沉痛的记忆和悔恨。 这个认知,让萧绝心头巨震,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面对眼前这个哭得几乎晕厥、满口赎罪的“仇人”。 恨吗?依旧恨。那万箭穿心之痛,岂是几句悔恨就能抹平? 但恨意之外,一种更复杂的情绪,悄然滋生。是同为重生者的微妙共鸣?是对她同样凄惨结局的一丝……怜悯?还是看到她这般卑微乞求时,那不受控制的心软?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他坚固的世界,因为沈清辞的这番话,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就在这时,书房外传来老管家谨慎的声音:“王爷,暗影有紧急军情回报。” 萧绝猛地回神,眼底所有情绪瞬间收敛,重新化为深不见底的寒潭。他站起身,恢复了那副冷硬的模样,只是目光在扫过沈清辞时,略微停顿了一瞬。 “进来。” 一名身着黑衣的暗卫悄无声息地进入书房,单膝跪地,在看到坐在地上的沈清辞时,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立刻低头禀报:“王爷,刚收到密报,落鹰峡一带,发现不明身份的高手潜伏,人数约在三十左右,装备精良,疑似军中好手。” 果然! 萧绝眼神一厉,周身杀气再现。 沈清辞也猛地抬起头,脸上血色尽失,急切地看向萧绝。 暗卫继续道:“属下已加派人手监控,请王爷示下。” 萧绝沉默片刻,冷声道:“传令下去,今夜本王不出城。调黑甲卫,秘密包围落鹰峡,给本王……抓活的。” “是!”暗卫领命,迅速退下。 书房内再次只剩下他们两人。 萧绝低头,看着依旧坐在地上,因为听到暗卫回报而松了口气,却又因他刚才的命令而显得有些不安的沈清辞。 他朝她伸出了手。 不是之前那种带着钳制意味的拉扯,只是一个简单的动作。 沈清辞愣愣地看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掌,迟疑了一下,才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手放了上去。 他的手,依旧很冷。 但他握住她的力道,却带着一种将她从地上拉起的沉稳。 站起身,沈清辞腿脚还有些发软,微微踉跄了一下。萧绝的手臂下意识地扶住了她的腰,随即又像被烫到一般迅速松开,只虚虚地托着她的手臂。 两人之间的距离很近,能清晰地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沈清辞仰头看着他冷峻的侧脸,心跳如擂鼓。她不知道他现在到底相信了她多少,也不知道未来等待她的是什么。 但至少,他没有立刻杀了她。 至少,他采纳了她的警告,避开了落鹰峡的伏击。 那血色的倒计时,在她被他拉起的瞬间,跳动速度似乎终于恢复了正常,甚至……那数字的边缘,仿佛黯淡了一丝丝?【02:08:04】。 这是……好转的迹象吗? “今晚,”萧绝开口,打破了沉默,声音听不出情绪,“你睡在这里。” 沈清辞一怔:“这里?”他的书房? “本王的寝室,不安全。”萧绝言简意赅,目光扫过书房内侧的一扇小门,“里面有张榻。” 他没有说信她,也没有说不恨她。 但他将她留在了他最核心、也最戒备的地盘。 这或许,是一个开始。 一个在恨意与怀疑的废墟上,艰难重建的开始。 沈清辞看着他走向书案的背影,那笼罩在他周身的孤寂与冰冷,让她心头酸涩难言。 她轻轻抚上自己依旧有些刺痛的脖颈,那里还残留着他指尖的力度和温度。 前路漫漫,荆棘密布。 但这一次,她不会再放手。 ------------ 第四章 夜色微光与指尖暖 第四章夜色微光与指尖暖 书房内侧的小间,果然如萧绝所说,只置了一张窄榻。榻上铺着素青色的锦褥,叠放着一床同色的薄被,简洁到近乎冷硬,与这间书房、与萧绝本人一样,不带丝毫多余的温度和装饰。 没有喜房的红烛高照,没有鸳鸯锦被,只有角落里一盏孤零零的青铜灯树,散发着昏黄而微弱的光晕,勉强驱散一隅黑暗。 沈清辞站在榻前,看着这方寸之地,心中没有半分委屈,反而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与庆幸。 酸楚的是,他们本该是名正言顺的夫妻,洞房花烛,却落得如此境地。 庆幸的是,他至少允许她留在了他的领地之内,这已是重生归来后,她不敢奢望的进展。 门外,萧绝坐在书案后的身影被灯光拉长,投射在门框上,如同一尊沉默的守护神,也像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他没有再进来,也没有与她交谈,仿佛她的存在,只是这书房里多出的一件无关紧要的摆设。 沈清辞轻轻抚过冰冷的榻沿,指尖传来粗粝的木质触感。她默默脱下身上那件繁复沉重、却仿佛带着前世诅咒的嫁衣外袍,只着素白的中衣,和衣躺上了这张对于她侯府嫡女身份而言,堪称简陋的床榻。 被子很薄,带着一股清冽的、属于萧绝的淡淡松香,以及一种陈旧的、仿佛浸染了墨汁与孤寂的气息。她将自己蜷缩起来,薄被拉过头顶,仿佛这样就能汲取一点点虚幻的安全感。 身体疲惫到了极点,灵魂却清醒得可怕。 白日里发生的一切,如同走马灯般在脑海中反复上演——花轿中的惊醒,血色的倒计时,萧绝那冰冷刺骨的心声,喜堂上惊心动魄的对峙,沈月柔那淬毒般的眼神,还有方才书房里,他扼住她脖颈时,那几乎凝成实质的杀意,以及最后……他因为她的话而产生的剧烈震动…… 每一个画面,都像一把钝刀,在她心上来回切割。 脖颈上被他掐过的地方,此刻隐隐作痛,提醒着她前世的罪孽和今生的艰难。她忍不住伸手,轻轻触碰那处肌肤,指尖下的脉搏,跳动着失而复得的惶恐与坚定。 外面的烛火忽然晃动了一下。 极轻微的脚步声靠近。 沈清辞身体瞬间绷紧,连呼吸都屏住了。他要做什么?改变主意了吗? 脚步声在门外停顿了片刻。她能感觉到,那道沉静而锐利的目光,似乎穿透了薄薄的门板,落在她身上。 【睡着了?还是……在哭?】——他心底的声音带着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迟疑。 沈清辞心头一颤,连忙闭上眼睛,努力让呼吸变得均匀绵长,假装已经入睡。 门外的人似乎信了。脚步声再次响起,却是走向了书案。接着,是细微的摩挲声,像是他在整理什么东西。 过了一会儿,脚步声去而复返。 这一次,他停在了门口。 “吱呀”一声轻响,门被推开了。 沈清辞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全身的肌肉都僵硬了。她能感觉到他走了进来,带着一身夜色的寒凉和书墨的冷香,停在了榻前。 他站在那里,沉默着,没有动作,也没有声音。 沈清辞紧张得手心冒汗,只能竭力维持着沉睡的假象。 忽然,一件带着体温和独特冷松气息的、沉甸甸的衣物,轻轻覆盖在了她蜷缩的身体上。 是……他的外袍? 那衣物上残留的体温,并不算十分温暖,却像一道细微的电流,瞬间击穿了沈清辞所有的伪装和防备,直直撞入她心底最柔软的地方。一股难以抑制的酸涩冲上鼻腔,眼眶瞬间就湿了。 他……是觉得她冷吗? 这个认知,比任何言语都更让她想落泪。 前世的萧绝,也是如此。他沉默寡言,冷硬如铁,却总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用他笨拙的方式,给予她微不足道的关怀。是她被猪油蒙了心,从未看见,从未珍惜。 覆盖在她身上的外袍,似乎隔绝了榻上的些许寒意。那上面属于他的气息,霸道而又不容拒绝地包围了她,奇异地带来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安全感。 她听到他极轻地叹息了一声,那声音轻得仿佛是她的错觉。 【……瘦了。】——他心底的声音低哑,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复杂情绪。 然后,他俯下身。 沈清辞吓得几乎要弹起来,却强忍着不动。 预想中的触碰或质问并没有到来。他只是伸出手,动作有些生硬地,将滑落榻角的、那床素青色薄被的边缘,往上拉了拉,仔细地掖在了她的下颌处,确保那件外袍和她,都被妥帖地盖好。 他的指尖,在不经意间,擦过了她散落在枕畔的鬓发。 那冰凉的触感,与她发丝的温度形成鲜明对比,两人俱是微微一颤。 他似乎也愣住了,手指停顿了片刻,才像被烫到一般,迅速收了回去。 脚步声再次响起,他离开了内间,轻轻带上了门。 当关门声落下的那一刻,沈清辞紧闭的眼睫再也承受不住泪水的重量,温热的液体顺着眼角无声地滑落,迅速洇湿了素色的枕褥。 他没有原谅她。 他依旧恨她。 他的心声里充满了怀疑与挣扎。 可是……他给她盖了被子。 这个在外人眼中冷酷无情、杀伐决断的镇北王,在她这个“仇人”假装睡着的时候,做出了这样一个近乎……温柔的举动。 这细微的、笨拙的、与他冷硬外表截然不同的善意,比任何轰轰烈烈的告白,都更让沈清辞心痛如绞。 她将脸深深埋进带着他气息的衣袍和枕头里,任由泪水肆意流淌,却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这一夜,书房内外,两人皆是无眠。 萧绝坐在书案后,面前摊开着军报,目光却并未落在其上。指尖似乎还残留着方才触及她发丝时,那柔软而微凉的触感。他烦躁地蹙紧眉头,试图驱散脑海中那双含泪的、充满悔恨的眼睛,以及她复述沈月柔话语时,那灰败绝望的神情。 【赎罪……】他心底咀嚼着这两个字,眸色深沉如夜。 内间,沈清辞在泪水中渐渐疲惫,最终在那件外袍带来的、虚幻的安全感中,沉沉睡去。只是睡梦中,她依旧蜷缩着,眉头紧锁,仿佛承载着无尽的忧虑。 翌日清晨。 天光未亮,沈清辞便醒了。或者说,她几乎一夜浅眠。睁开眼的瞬间,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身上的外袍,确认昨夜并非梦境。 她迅速起身,将萧绝的外袍仔细叠好,放在榻边。然后整理好自己微皱的中衣和散乱的发鬓,深吸一口气,推开了内间的门。 萧绝已经不在书房了。书案收拾得整整齐齐,仿佛昨夜的一切都未曾发生。 她怔怔地站在原地,心头掠过一丝空茫。 “王妃娘娘,您醒了。”老管家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态度恭敬却疏离,“王爷一早便去军营了。吩咐老奴为您准备了热水和早膳,请您稍作梳洗。” “有劳管家。”沈清辞微微颔首。 她被引至隔壁一间收拾出来的厢房梳洗。热水驱散了夜间的寒意,却驱不散她心头的沉重。看着镜中脖颈上那圈淡淡的、却依旧清晰的青紫指痕,她眼神黯了黯,取出一条素色纱巾,仔细系上。 早膳被送到书房外间,清粥小菜,样式简单。 沈清辞安静地用着,食不知味。 “王妃娘娘,”老管家再次出现,手中捧着一个不甚起眼的青瓷小罐,“这是王爷临行前吩咐,交给您的。” 沈清辞疑惑地接过,打开罐盖,一股清涼的药草香气扑面而来。里面是莹白色的药膏,一看便知不是凡品。 是……祛瘀消肿的伤药。 他看到了她脖颈上的伤。 他……在意吗? 握着这冰凉的小罐,沈清辞却觉得掌心一片滚烫。鼻子又开始发酸,她连忙低下头,掩饰住瞬间泛红的眼眶。 “替我……多谢王爷。”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是。”管家躬身退下。 书房里再次只剩下她一人。她小心翼翼地挖出一点药膏,指尖微颤着,涂抹在脖颈的淤痕上。药膏初时清凉,慢慢化为一丝暖意,仿佛渗透肌肤,熨帖着她那颗饱经煎熬的心。 她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清晨微凉的空气涌入,带着泥土和青草的芬芳。远处天际,朝阳正挣脱云层的束缚,洒下万道金光。 那悬于意识深处的血色倒计时,依旧存在:【18:07:55】。时间过去了近八个小时,危机并未完全解除。 但不知为何,看着这晨光,感受着脖颈上药膏带来的微暖,以及昨夜那件外袍残留的、若有似无的气息,沈清辞的心中,第一次生出了些许真实的希望。 恨海无边,回头非易。 但只要有一丝微光,她便愿意拼尽此生全力,跋涉而过。 她握紧了手中的药罐,仿佛握住了黑暗中,第一缕切实的暖意。 ——第四章完—— ------------ 第五章 碎玉与微光 第五章碎玉与微光 晨光熹微,穿透窗棂,在冰冷的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书房内,药草的清冽气息尚未完全散去,与墨香交织,形成一种奇特的、紧绷的宁静。 沈清辞端坐在窗边的梨花木椅上,背脊挺得笔直,如同风中一枝纤细却不肯弯折的芦苇。脖颈上系着的素色纱巾,掩去了昨夜惊心动魄的痕迹,却掩不住她眼底那抹小心翼翼的希冀与深藏的疲惫。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只冰凉的青瓷药罐,光滑的釉面下,仿佛还残留着那人指尖的温度,与她心底翻涌的酸楚暖意相互碰撞。 “哒、哒、哒。” 沉稳而规律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踏碎了清晨的静谧,也踏在了沈清辞骤然收紧的心弦上。 他回来了。 玄色的衣角率先映入眼帘,带着一身室外沾染的清冷寒气。萧绝迈入书房,身形依旧挺拔如出鞘的利剑,只是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色,仿佛一夜未眠,又或是军营事务繁杂。 他的目光,如同精准的箭矢,第一时间便落在了窗边的沈清辞身上。那眼神,锐利、审视,依旧带着未化的冰霜,但在触及她脖颈上那圈素色纱巾时,几不可查地停顿了一瞬。 【药……用了?】——一个极短的心声划过。 沈清辞立刻站起身,垂眸敛衽,姿态放得极低:“王爷。” 萧绝没有应声,径直走到书案后坐下,取过一份军报,姿态疏离,仿佛她只是一件碍眼的摆设。书房内的空气,因他的回归而重新凝固。 沈清辞站在原地,进退维谷。她能感觉到他周身散发的拒绝气息,像一堵无形的墙。前世的她,若受此冷遇,早已甩袖而去,甚至恶语相向。但此刻,她只是将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用细微的刺痛提醒自己——忍耐,赎罪。 时间在沉默中一点点流逝,只有他翻阅卷宗时纸张摩擦的沙沙声。 不知过了多久,萧绝头也未抬,忽然开口,声音平淡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过来,磨墨。” 沈清辞怔了一下,随即心头竟掠过一丝微弱的雀跃。这至少……算是一种“需要”,哪怕只是最微不足道的使唤。 “是。”她轻声应道,移步至书案旁。 宽大的紫檀木书案上,一方歙砚古朴沉静。她挽起衣袖,露出一截白皙纤细的手腕,拿起那锭造型古拙的松烟墨条,注入少许清水,然后屏息凝神,开始沿着砚台边缘缓缓打圈。 她的动作有些生疏。前世她是侯府嫡女,十指不沾阳春水,何曾做过这等侍女之事?但她做得极其认真,眼神专注,仿佛在完成一项神圣的仪式。手腕悬空,力求平稳,墨条与砚台摩擦,发出均匀细腻的“沙沙”声。 萧绝执笔批阅着军报,看似全神贯注,然而,他眼角的余光,却将身旁女子的一切尽收眼底。 她低垂的脖颈,因为专注而微微紧绷,那素色纱巾下的淤痕,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她研磨时微微蹙起的眉尖,带着一种脆弱的倔强。还有她身上那股淡淡的、与他书房冷硬气息格格不入的馨香…… 【手法生涩。】他心底冷嗤,带着惯有的挑剔。 然而,那“沙沙”的磨墨声,奇异地并不让人厌烦,反而像某种安神的韵律,悄然抚平了他因军务而烦躁的心绪。他甚至注意到,她刻意放轻了呼吸,生怕打扰到他。 【……倒是能忍。】 沈清辞不知道他心中所想,她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手中的墨条上。手臂开始发酸,她却不敢停歇。她能感觉到他落在她手腕处的目光,那目光如有实质,让她肌肤微微发烫。 就在这时,她宽大的袖口不慎扫到了书案边缘一方用作镇纸的羊脂白玉貔貅。 “啪嗒!” 一声清脆的玉碎声响彻书房! 那方小巧精致的玉貔貅从案上滚落,摔在坚硬的地面上,顿时碎裂成几块! 沈清辞的脸色“唰”一下变得惨白,磨墨的动作戛然而止,整个人僵在原地,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这玉貔貅……她认得!前世她曾在他书房见过,他一直用着,极为爱重。据说,是他早年第一次领军大捷时,已故的老王爷所赠! 她……她竟然打碎了他如此珍视之物! 恐慌如同冰水,兜头浇下。刚刚建立起来的那一点点微弱的平静,瞬间被击得粉碎。 萧绝的笔尖顿住了。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从地上碎裂的玉石,移到沈清辞那张失了血色的脸上。他的眼神很沉,很静,看不出喜怒,却比直接的怒火更让人心悸。 书房内的空气仿佛停止了流动,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沈清辞猛地跪伏下去,额头几乎触及冰冷的地面,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王爷恕罪!是清辞笨手笨脚,打碎了王爷心爱之物……清辞……清辞愿受任何责罚!” 她闭上眼,等待着雷霆之怒的降临。或许,她好不容易才换来的一丝立足之地,就要因为这意外而彻底失去。 然而,预想中的斥责并未到来。 沉默。 令人窒息的沉默。 她只能听到自己如同擂鼓般的心跳声。 良久,头顶传来一声极轻的、几乎听不见的叹息。 然后,是萧绝依旧没什么温度的声音:“起来。” 沈清辞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撞入他深邃的眼眸中。那里没有她想象中的滔天怒意,只有一种复杂的、她看不懂的情绪。 “一方镇纸而已。”他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东西,“碎了便碎了。” 【人还在便好。】——一个轻得如同羽毛拂过的心声,猝不及防地钻进沈清辞的脑海。 她浑身剧震,瞳孔骤然放大,呆呆地望着他,几乎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 他……他说什么? 萧绝似乎被她直愣愣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蹙了蹙眉,移开视线,重新看向地上的碎片,对闻声赶来的老管家吩咐道:“收拾了。” 老管家看着地上的碎玉,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但立刻恭敬应道:“是。”随即动作利落地将碎片清理干净,悄然退下,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书房内再次恢复宁静,仿佛那场意外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 可沈清辞的心,却再也无法平静。 “一方镇纸而已”…… “人还在便好”…… 这两句话,如同两道强烈的光,撕裂了她心中厚重的阴霾。她怔怔地站在原地,看着他重新低下头,专注于军报的侧脸,冰冷的线条在晨光中似乎柔和了那么一丝丝。 巨大的委屈、心酸、庆幸、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动容,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击着她的眼眶。她死死咬住下唇,才没有让哽咽溢出喉咙。 他没有责怪她。 他甚至……在安慰她? 尽管方式如此隐晦,如此别扭,但对于一颗浸满悔恨、渴望救赎的灵魂来说,这已是暗夜中最璀璨的星光。 她默默地重新拿起墨条,继续研磨。这一次,她的手稳了许多,心也定了许多。 阳光渐渐升高,暖融融地洒满半个书房,将两人一坐一立的身影拉长,交织在地面上。 他批阅他的军报。 她研磨她的墨。 没有言语,空气中却似乎流动着一种不同于之前的、微妙的缓和。 不知何时,萧绝放下笔,揉了揉眉心,目光扫过她依旧系着纱巾的脖颈,忽然开口,打破了沉寂:“今日随本王出府一趟。” 沈清辞研磨的手一顿,讶异地看向他。 【总待在府里,闷坏了,倒像是本王苛待。】——他心底的声音带着一丝几不可闻的别扭。 “是。”沈清辞压下心头的悸动,轻声应下。 他能带她出府,是否意味着,他对她的戒备,又少了一分? 半个时辰后,一辆看似普通却内部宽敞舒适的马车,驶出了镇北王府。 马车内,空间有限,两人相对而坐。沈清辞垂眸看着自己放在膝上的手,能清晰地感受到对面那人身上传来的压迫感和清冽气息。她有些紧张,手指无意识地蜷缩着。 萧绝闭目养神,看似平静,但沈清辞却能“听”到他心底并不平静的思绪。 【落鹰峡的伏兵……沈月柔……萧景睿……永嘉侯府……】一个个名字和事件在他心底盘旋,带着冰冷的杀意和筹谋。 忽然,马车碾过一块石子,剧烈地颠簸了一下。 “啊!”沈清辞猝不及防,身体失控地向前栽去! 眼看就要撞上车壁,一只坚实有力的手臂及时伸了过来,稳稳地揽住了她的肩膀,将她带回了原位。 那只手,温热,带着习武之人特有的薄茧和力量感,与她纤细的肩头隔着衣料相触,仿佛烙铁般滚烫。 两人俱是一僵。 沈清辞的心脏狂跳,脸颊不受控制地泛起红晕,连耳根都烧了起来。她能感觉到他手臂肌肉瞬间的紧绷。 萧绝迅速收回了手,仿佛被什么烫到一般,速度之快,带起一阵微小的气流。他依旧闭着眼,喉结却几不可查地滚动了一下,冷硬的侧脸线条似乎更绷紧了几分。 【……麻烦。】——他心底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懊恼和……慌乱? 马车内的气氛,变得微妙而暧昧起来。 沈清辞低着头,不敢再看他,只觉得被他揽过的肩膀处,那片肌肤仍在隐隐发烫,连同她的心,也一起灼热起来。 她悄悄抬眼,飞快地瞥了他一眼。 阳光下,他紧闭的眼睫长而密,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鼻梁高挺,薄唇紧抿。褪去了平日的冷厉,竟显出一种别样的、安静的俊美。 这一刻,沈清辞清晰地听到,自己那颗死寂已久的心,在废墟之下,重新有力地、带着疼痛与希望,跳动了一下。 前路依旧布满荆棘,恨海依旧无边。 但指尖残留的药膏暖意,书房里那声微不可闻的叹息,马车中这短暂却坚实的依靠……这些细微的、闪烁着微光的碎片,正一点点拼凑起来,照亮她脚下泥泞不堪的回头路。 那血色的倒计时,在她心弦微动的刹那,仿佛又黯淡了微不可察的一丝。 【17:22: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