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不负我 凉州的风,裹着沙粒,抽在脸上,带着干涸的疼。 站在姑臧城的城楼上,张骏目光越过女墙,试图看清自己荒诞的处境。 现代四十年的记忆,像一部坐惯了的后排车厢,皮椅的气味早已熟悉,窗外的风景却总是模糊。他记得永远擦不完的车身,记得后视镜里老板疲惫的睡脸,记得堵在高架上时,手机推送里偶然弹出的历史碎片——“五胡乱华”、“衣冠南渡”、“两脚羊”……那些词条曾像窗外一闪而过的路牌,在他心里留下过瞬间的影子,随即就被新的导航指令覆盖。他是个开车门的,命运的方向盘从来不在自己手里,既无力改变时代的航向,也无意去追溯千年前的血色辙痕。 而今,他站在这千年之前,成了这血泪时代的一部分。 凉州张氏。 脑子里搜刮遍现代的记忆,也寻不到多少关于这个割据政权的详细记载。只知道它偏安一隅,最终似乎悄无声息地湮灭在了历史的长河中。 “一个注定要消失的政权……”他低声自语,嘴角牵起一丝苦涩。历史的车轮滚滚,他一个既记不清火药配方,也弄不出玻璃肥皂的普通人,凭什么去螳臂当车?顺应它,或许才是唯一明智的活路。 于是,他努力成为一个合格的继承人。参与议事,巡视城防,甚至开始习惯这没有网络、没有现代便利的枯燥生活。他给自己戴上了面具,一层名为“顺应时势”的硬壳。 直到今天。 城下的骚动起初并未引起他的注意。直到那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哭嚎,猛地刺破喧嚣,直扎进他的耳膜。 “我的孩子——!” 张骏心头莫名一紧,下意识地循声望去。 只见城门不远处,几个穿着杂乱皮甲、像是溃兵模样的汉子,正粗暴地从一个衣衫褴褛的妇人怀中抢夺一个襁褓。那妇人死死抱着,指甲在士兵粗壮的手臂上抓出血痕,换来的是更凶狠的拳打脚踢。 周围的流民麻木地看着,眼神空洞,仿佛早已习惯。黄沙漫卷,将那妇人的哭嚎和士兵的咒骂声吹得断断续续,却又无比清晰地钻进张骏的脑子里。 【易子而食……两脚羊……】 那些曾经在手机屏幕上冰冷划过的词汇,此刻仿佛活了过来,带着浓烈的血腥气,与城下那绝望的妇人、那可能下一秒就会被摔成肉泥的婴孩,血腥地重合在一起。 不再是模糊的历史概念,而是具体、无法回避的苦难。 它们就发生在他眼前,发生在他“治下”的城门口。 他攥着缰绳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一股冰冷的火焰从心底猛地窜起,瞬间烧穿了他连日来辛苦筑起的理智高墙。 四十年的现代人生,他在现实面前一次次低头、妥协,告诉自己“没办法”、“都这样”。难道回到了这乱世,拥有了更高的起点,他还要继续苟且下去?眼睁睁看着这样的惨剧发生,然后告诉自己“历史如此,无能为力”? “我他妈的……”牙关紧咬,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狠厉,“在现代忍气吞声,回来了……还要继续如此吗?!” 去他妈的天下大势!去他妈的历史定数! 去他妈的……明哲保身! 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被彻底点燃、烧尽。他猛地一勒缰绳,战马希津津一声长嘶。 下一刻,他默默扯下腕间那串象征着“平和”与“顺从”的佛珠,反手提起了挂在得胜钩上的那杆冰冷长槊。槊锋在昏黄的日光下,划出一道凄冷的寒芒。 他目光锁定城下那几个仍在施暴的兵痞,体内仿佛有什么东西轰然炸开。 转惯了弯,让惯了路。但这一次…右脚条件反射般猛地向下一踩,仿佛要踏穿马镫。右手同时向前猛推,像是挂上了死档。 “油门给我焊死!”他从胸腔里爆出一声嘶吼,“今天这路,老子不让!” 胯下战马在他一夹之下,如同脱缰的钢铁猛兽,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狂冲而出。 尘烟暴起。 槊尖破风。 ------------ 第一卷,凉州 第一章,惊变 姑臧北城平章殿内,烛火摇曳,青砖上的夜露泛着幽光。张寔的指尖反复地摩挲着军报上“陈安”二字的刻痕,良久,他对着下座的宋配下令: “让张阆带兵去金城守着,防止陈安异动。” 说罢他放下竹简,揉了揉眉角,心底有些不安。“史初……为何还没回来?” 正在记录的宋配刚要开口,却被殿外沉重的脚步声打断。 “主公,情况不对。”宋配侧耳倾听,久经沙场的他闻到了杀气。 就在此时,“什么人?给我停下!”殿外亲兵尖锐地的呵斥声传入,但尾音尚未落下,便变成了凄厉惨叫。紧接着,是金属甲叶碰撞的脆响,以及重物轰然倒地的闷声。 张寔猛地站起,转身握住后面的剑柄——“砰!”虚掩的殿门被彻底撞开,重重砸在两侧墙壁上。夜风裹着血腥气倒灌而入,八名穿着铁甲的武士瞬间涌入,将并不宽敞的偏殿挤得逼仄起来。 张寔的目光锁定为首之人,瞳孔骤缩,厉声喝道:“阎沙!你敢以下犯上!” 阎沙也不多说废话,手中长枪直指张寔,大喊一句:“为弘公报仇!”便带头冲向他。 “来人!”张寔怒吼着拔剑出鞘。 一旁的宋配比他更快!老长史瘦弱的身躯里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一脚踹翻沉重案几,飞溅的竹简扰乱了甲士的视线。他顺势抄起青铜灯台,手臂一扬,滚烫的灯油便泼向左侧甲士面门。 “啊——”惨叫声中,宋配身形毫不停滞,灯座坚硬的三足底座带着风声,精准狠辣地砸在另一名甲士的膝窝。 “主公快走!”宋配嘶吼着,用身体挡在张寔与甲士之间。三柄长戟瞬间洞穿他的胸膛,鲜血喷涌而出,溅在散落的竹简上。 宋配配硬撑着最后一口气,双臂死死抱住长戟,为张寔争得了退向门口的机会。 张寔目眦欲裂,却毫无办法。他挥剑格开刺来的戟杆,肩胛却仍被另一柄长戟的锋刃刺中。剧痛让他踉跄着退到殿门,然而,甬道深处的阴影里,如同鬼魅般又闪出四名甲士,长戟交叉彻底封死了路。 彻底失去意识前,他恍惚看见的是阎沙转身离去的冷漠背影,以及残烛幽光下,宋配那具被长戟抽离时倒下的尸身。 一刻钟后,张茂跨入殿内,靴底碾过半凝固的血膜,发出令人心悸的“咯吱”声。他的目光死死钉在墙角——张寔以剑拄地,维持着不屈的坐姿,玄色官服被鲜血浸透。 “阿兄……”张茂的声音颤抖得几乎不成调。他单膝跪地,指尖触到兄长颈侧冰冷的皮肤,那毫无生气的凉意,让他心口像被重锤狠狠击中。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才将视线转向案几旁—— 宋配伏在散乱的竹简上,指尖因极度用力而抠进砖缝,痕迹深可见骨。 宋长史…亦逝。 方才强压下的所有悲恸与无力,在这一刻轰然爆发,化作焚尽一切的熊熊怒火。 “今夜,是谁在巡城?!”当他重新站起时,声音里裹挟的寒意让身后的亲兵都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 “回大人,是校尉曲晁!” 张茂从腰间扯下鎏金令牌狠狠掼在青砖上,“啪”的一声脆响,火星四溅。语气狠戾:“传令曲晁!即刻停止巡防,率领麾下所有锐士,直扑阎沙府邸!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遇有抵抗,格杀勿论!”他深吸一口气,语速加快:“再调武卫、振威二营,立刻封锁全城各门!没有我亲手签发的令符,谁也不能出城!” 亲兵领命狂奔而出后,张茂又唤来近侍,声音低沉却不容置疑:“命督护王该率亲信卫队,火速接管内府所有防务,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入!即刻起,击鼓示警,宣布全城宵禁——从今夜开始,入夜后街巷不准留人,违令者,以叛党同谋论处!另外,立刻去请司马阴元、别驾吴绍、治中从事氾祎,还有张璩、张阆二位将军,让他们速来正德殿议事!” 此时,老管家赵伯才跌跌撞撞赶来,尚未进殿血腥气已扑面而来,他心头猛地一沉。待看清殿内惨状,双腿一软,“噗通”一声便跪倒在张寔尸身前,涕泪横流,哀恸欲绝:“家主!家主您这是……?” 张茂站在旁边,等赵伯哭声稍歇,才用沙哑的嗓音对他说道:“赵伯,你去后宅,请夫人和公子过来一趟。” “是,是……老仆这就去……”赵伯用袖子胡乱擦着泪,挣扎着要起身,却突然像想起了什么,脸色骤然变得惨白如纸:“公子…公子他傍晚时说要去中城观灯,至今……至今未归啊!” “简直胡闹!”张茂额角青筋突突直跳:“立刻让亲卫换上便服,分头去城西寻找!记住,不可穿甲胄,不可声张,以免打草惊蛇,让乱党有机可乘!无论如何,必须将公子平安带回来!” 约莫半个时辰后,正德殿内渐渐聚起了人影。司马阴元最先抵达,安静坐着等待;又过了半柱香功夫,振威将军张璩带着一身急促的甲叶碰撞声匆忙赶来;抚戎将军张阆则抚着剑柄,入内后便沉默地立在阴影角落;别驾吴绍紧随其后,目光下意识地扫过那空置的主位,眼神有些明暗不定。 门外传来两声压抑的轻咳,治中从事氾祎与同僚马鲂并肩而入——前者官袍袖口还沾着未干的墨汁,后者怀里甚至抱着几卷显然尚未批阅完的竹简,二人显然是在处理紧急公务时被传召,手头文书都来不及放下。 张茂听到汇报后从偏殿转出,快步穿过回廊,染血的衣袂扫过廊下悬挂的青铜编钟,惊起一串细碎而哀戚的嗡鸣。行至正德殿侧门,他才刻意放缓脚步,伸手理了理襟袖,向已到的张璩等人略一颔首见礼,缓缓于主位之侧落座。 他疲惫却锐利的目光扫过在场每一张面孔——惊骇、忧虑、猜疑,尽收眼底。声音因沙哑而更显沉重:“今夜府中骤逢大变,西平公与宋长史不幸遇难,故急召诸位前来,共商善后之事。” 众人原本只是疑惑,听到这个消息皆如遭雷击,惊骇失色。殿内死寂半晌,才有官员颤声问道:“使君……主公的遗体现置于何处?” “暂厝于平章殿。” 几位官员当即起身,前往平章殿瞻仰。张茂独坐于阴影之中,手指抚摸剑鞘上的云纹,极力梳理脑海中纷乱如麻的思绪。 等到众人返回重新落座后,张茂也不废话,轻轻敲了敲桌面,直接下达一连串指令:“治中从事氾祎,暂代长史之职,首要安抚百姓、清查城中叛党余孽;命梁中庸即刻代理治中从事,掌管一切文书政令流转,协助中枢决策;阴司马,由你全面整肃城防,接管各门要道,不容有失;张璩、张阆二位将军,立刻回去整军备战,随时听候调遣;吴别驾,立即查验府库铜符,详查有无缺失或动用痕迹。” 众人犹豫了一下后皆领命,却并未立即行动,彼此交换着眼神,殿内弥漫着一种微妙的迟疑。最终,司马阴元硬着头皮上前一步,躬身道:“使君,主公骤然离世,群龙无首,凉州不可一日无主。公子年幼,恐难当此重任……下官冒死进言,当此危难之际,唯有使君您暂摄州事,方能稳定人心,主持大局啊!” “阴司马所言,正是我等所想!”氾祎立刻出声附和,吴绍与其余众人也纷纷躬身表态支持。 张茂眉头紧锁,正欲开口推拒,一名亲兵匆匆入内,高声禀报:“大人,公子已寻回,平安无恙!”他抬手用力揉了揉眉心,袖口那抹暗红血渍在烛光下格外刺眼。略一沉吟,道:“……去请夫人和公子一同过来。” 片刻,马氏携子自侧门而入。她发髻有些松散,几缕青丝被泪痕沾湿,贴在苍白如纸的脸颊上,脚步虚浮却竭力维持着主母的仪态。十三岁的张骏紧紧扶着母亲的手臂,少年人纤细的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 “堂叔父……”马氏先向张璩微微颔首致意,随即转向张茂,喉咙滚动了几下,才发出干涩的声音:“二郎此时唤我们母子前来……是为何事?” 看着她那素色外衫的前襟浸染的血渍,张茂眼睛一眯没有开口,殿内一下子安静下来,只剩下灯烛芯结爆开的细微噼啪声。 众臣面面相觑,最终目光都投向了辈分最高的张璩。张璩先是侧过头去佯装未见,直到马氏疑惑的目光也落在他身上,他才知此事已避无可避。 “刁之别……”他在心底暗骂一句,终是单膝重重跪地,铠甲撞击地面的声响震得人心头一颤:“侄媳妇……节哀。凉州正值存亡之际,亟需一位能稳定大局的掌舵之人。” 马氏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最终定格在张茂身上。她将手搭在儿子张骏单薄的肩头,声音轻却清晰:“大郎生前常言,骏儿虽幼,已显英气……” 张骏自进殿后,便一直呆呆看着父亲往常坐的位置,听到母亲的话后低下了头,手不自觉地收紧。 马氏的话如同水滴落入深井,在殿中激起一片无声的死寂。她垂下眼帘,指尖死死攥住衣袖,声音带着压抑的哽咽:“妾身……不过一深闺妇人,于朝堂军政大事,一窍不通。凉州的未来……全凭二郎、叔父与诸位贤臣做主。妾身别无他求,只望能早日为大郎雪恨,并护得骏儿……平安周全。” 张茂的指尖在案几上悬停了许久,烛火将他的身影拉长,凝固在墙壁上。“……都散了吧。”他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诸位先各司其职,稳住局面,勿使再生乱象。” 官员们陆续行礼离去,直到最后一名的背影消失在殿外,张茂才转向马氏,语气缓和了些:“嫂嫂还需节哀,阿兄的后事……宜尽早妥善安排。”他的目光继而落在张骏身上,沉吟片刻,解下自己腰间那柄犹带血痕的佩剑,轻轻置于案上,将剑柄朝向少年:“待诸事安定下来……我会亲自教导骏儿处理政事。” 话刚说完,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一名亲兵疾步入内单膝跪地,声音沉肃却带着一丝快意:“禀报使君!史校尉已擒获阎沙及其余党!” 张茂眼中寒光一闪:“史初?他如何擒获的?” 亲兵回禀:“史校尉奉主公先前密令前往阎沙府邸拿人,但扑了个空。回来复命的时候,恰好撞见阎沙一行人刚从偏殿行凶完毕,正欲潜逃!史校尉当即率部迎头痛击,经过一番搏杀当场拿下!现正押在殿外候审!” 张茂猛地攥紧拳头眼露寒光,声音似是从牙缝中挤出:“好!将阎沙一众党羽,明日午时押赴市曹,明正典刑,枭首示众!再传令各郡:凡与刘弘逆党有勾结者,立斩不赦!” 亲兵领命欲退,张茂补上一句,语气森然:“阎沙此獠,弑主惑众,罪极恶穷。行刑前,先割其舌,再行枭首之刑!” 直至子夜时分,殿内重归一片死寂。城中原本急促的示警鼓声,早已变为巡城骑兵报平安的沉稳节拍,一声声,缓慢而坚定,如同踏在每个人的心上。 ------------ 第一卷,凉州 第二章,回归 七月的姑臧城,阳光灼烧着青石板路,微风拂过,只卷起一股燥热。 王府的回廊里,丫鬟们端着盛有凉汤的瓷盏轻手轻脚走着,步履比平日更急,几乎不闻交谈之声。园中仆役埋头修剪花枝,汗透的粗布短衫紧贴在背上,无人抬头张望。 两名丫鬟正为张骏擦拭着身体。年长些的凑近同伴,耳语道:“府里处置了几人,听说与之前的逆党有牵连。”小丫鬟望着张骏苍白的面容,轻声叹道:“府中近来确实不宁,郎君这一病,也不知何时……” 话还没说完,她的动作猛地停住了。年长的丫鬟立刻察觉到异样,忙问:“怎么了?“小丫鬟缓缓抬起头,手还僵在半空中,浑然不觉帕子上的水滴落在床褥上。她将声音压到极低,仿佛生怕惊动了什么,嗫嚅道:“郎君的手,好像动了一下。“ 年长丫鬟闻言,顿时一惊,赶忙靠了过来,紧紧盯着张骏的手指,大气都不敢出。 良久都没有发现异常,俩人缓缓松了口气,年长丫鬟正欲开口安慰,张骏的手指竟又微微一颤! 二人惊得直起身来,帕子“啪“地掉在床边。年长的丫鬟反应极快,立刻吩咐道:“你赶紧去请王医工!我叫夫人过来!“话刚落音,身影已如一阵风般窜出了屋子。 张骏只觉得在一片混沌中挣扎,意识像被裹在浓雾里,好不容易摸到一点光亮,头却痛得像要裂开。隐约间,他听见身边有人说话,还有铜盘碰撞和水流的声音,忽远忽近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棉絮。但他实在太虚弱了,眼皮重得根本睁不开,刚攒起的一点力气又散掉,于是又昏睡了过去。 很快,整个王府都骚动起来。马夫人听到消息,外衣都没系好带,头发也只是随意挽了挽,就匆匆赶往张骏的房间,一路上脚步踉跄,满脸担忧。 众人围在张骏床边,医工先给他把了脉,指尖搭在腕上时,眼神微微一亮,又仔细询问了丫鬟擦身时的情形。马夫人心疼得眼眶发红,握着张骏冰凉的手轻声叫着他的名字,见他嘴唇干裂得起了皮,便让仆人端来温水,小心地喂他喝了几口。 之后几天,张骏的状态时好时坏。有时虚弱得只能勉强抿几滴水,有时能在迷糊中吃小半碗粥,但偶尔睁开眼睛,眼神却还是散的。这样断断续续地熬了七日,终于有了转机。 这天,阳光透过窗棂照在床榻上,沉睡中的张骏慢慢睁开了眼,望着帐顶的罗纱有些迷茫。他下意识抬手想揉发胀的额头,手指先触到额角,再向上蹭时,突然感觉头上一片冰凉——不是头发的触感,而是光滑的头皮。他艰难地将手举到眼前,指尖轻轻蹭过,心猛地一沉。 怎么回事?头痛瞬间炸开,他忍不住闷哼一声。无数画面在脑海中冲撞、交叠——父亲出征时玄甲冰冷的反光、宋长史扶着他拉弓时掌心的温度......旋即,另一段截然不同的“人生”粗暴的插入:清晨七点,他握着方向盘在早高峰中穿梭,后视镜里映着孩子啃面包的模样,校门口书包上的小黄鸭挂件晃得刺眼…… 良久,眼前的混乱光影才渐渐平复,视线终于找到焦点。他感觉喉咙干的发疼,目光掠过榻边浅眠的妇人,迟疑片刻,用沙哑的声音唤道:“母亲?“ 正倚在榻边打盹的马夫人猛然惊醒,手中的绣绷“啪嗒“一声落在裙裾上。她怔怔地望着醒来的儿子,眼眶倏地红了,嘴唇轻轻颤动着,惊喜的笑容还未展开,泪水便已顺着脸颊滑落。 “骏儿啊……“她刚叫出这个名字,喉咙就像被什么堵住了,只能紧紧抓着张骏的手,身子微微发抖。 张骏眼神还有些飘忽,灵魂好像还停留在高速公路上——车载放着音乐,后视镜里映着后车闪烁的远光灯。过了很久,他才慢慢开口,声音轻得如同耳语:“母亲,我好像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 马夫人连忙柔声安慰:“没关系,能醒来就好。“她回头对着门口喊到:“阿谷,快去请王医工!“ 待门外脚步声远去,张骏慢慢转过头,目光落在母亲眼角的细纹上,张了张嘴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变成轻轻叹了口气,陷入了思考。 不一会,王医工手里提着药箱匆匆赶来,先向马夫人微微躬身,目光扫过张骏时,瞳孔微微一缩,眼中闪过惊喜:“夫人,公子看着气色好了许多。“ “骏儿刚才说话了,还认得出我!” 医工快步走到床边伸手搭在张骏腕上,指尖轻按片刻,笑道:“脉象比前几日有力多了!公子感觉如何?“ “......” 接下来的一个月,王府上下都围着张骏转。 头几日,张骏虚弱得只能半躺着,眼神迷离不知思索些什么。到第五天,在丫鬟的搀扶下,他终于能坐起来,每动一下都要喘口气,额头上很快冒出细密的汗珠。 又过了几天,他尝试着下床。双脚刚触到地面,就像踩在棉花上,软得站不住。但他不甘心一直躺着,咬着牙,在仆人的搀扶下一点点挪步。起初在床边走三四步,就要靠在榻边歇半天;到第十天,已经能绕着屋子走一圈了。 半个多月后,张骏的身体渐渐好转。他不再满足于在屋里走动,在仆人的陪伴下,小心地迈出房门。 清新空气扑面而来,让他精神一振,他缓步向花园走去。路过廊下的铜镜时,他下意识侧身,看着镜中的少年:眉眼还是十三岁的模样,皮肤却因为大病显得有些苍白,就是那个光头有些显眼。 “终究……是回来了。“他轻声叹息,这句话里藏着现代生活的怀念和无奈。那些现代的亲人朋友,一起度过的点点滴滴,都只能成为回忆。他知道,自己可能再也回不去了。“为什么还要留下这些记忆?“他喃喃自语,眼中满是怅惘。 又几日,张骏逐渐恢复,正凭栏而立,目光漫无目的地掠过园中草木。 “邪热入体,耗伤精血,发为血之余,故而脱落。”张骏琢磨着医工的话,抬手看了眼腕上母亲为他求来的佛珠,自嘲笑了一下:“难道是做和尚的命?” 他整理着脑海中关于凉州在这个时代的记忆,可除了‘五胡乱华’几个模糊的词,竟连基本局势都记不清,半晌后懊恼地摩挲着头顶:那一世只是个司机而已… 正出神间,管家步履匆匆地近前,躬身禀道:“公子,家主已在书房相候,说有要事相商。“ 张骏微微颔首,将方才那点恍惚尽数敛去。这是他大病初愈后,叔父首次召见。前几次张茂来探病,总是坐不上一会就离开了。 他整了整衣襟,边思考着该如何应付,边举步向书房行去。 走进书房,淡淡的墨香弥漫在空气中,还夹杂着一丝檀香。靠墙的架子上放着一捆捆竹简,不少因为经常翻阅,绳子都磨损了,露出里面泛黄的竹片;还有些绢帛卷轴,用红绳整齐地捆着,放在一边。 书桌上摊开一幅绢帛绘制的凉州地图,上面用墨笔标注着几个红点,旁边放着一杯冒热气的蜜浆。张茂正低头专注地看着地图,右手轻轻摸着下巴,眉头微蹙,像是在思考什么难题。 听到动静,张茂抬起头,见张骏走了进来——少年身形还有些单薄,穿着一身月白色的长衫,头顶......闪着光。 张骏上前双手抱拳,微微躬身行礼,动作标准而沉稳。张茂脸上露出关切的笑容,抬手示意他起身:“骏儿,身体现在恢复得如何?药还按时喝吗?“ “劳叔父挂心,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药也还在喝。“ 张茂目光掠过张骏的头顶,眼中疼惜一闪而过,指了指身旁的锦凳,声音放缓了些:“坐下说话。” 待仆人送上蜜水离去后,张茂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抬眼看向张骏,神色有些凝重:“你此番昏迷,时日不短。其间……凶险万分,医工说了几次怕是挺不过来。”他顿了顿,“后来,他们提议,按玄晏先生留下的医书为你行针,说是针刺诸穴,或可通闭塞、醒神开窍。” 说到这里,张茂声音不自觉地低了下去:“当时……叔父没有他法,只能准他们一试。此法……终究是兵行险着。医工言道,怕是会留下些未知的隐患。此事,你心里……要有个底。” 张骏点了点头,心里却想着——难道是这针把我扎进那场四十年的梦里了?他脸上不动声色:“侄儿省得,能醒来……已是万幸,绝无怨尤。” 张茂见他这般样子,心头稍微松了一口气,随即神色一正:“宋长史故去,你的学业不可耽搁。日后武艺,由田齐将军指点,他随你父亲久经战阵,沉稳可靠;文章经史,则由新任治中从事梁中庸兼任教导,此人是官学大儒,学问渊博,堪当此任。” “诺。”张骏垂首应下。脑海中不禁浮现宋配的身影——教他读《左传》,教他握笔,那些画面恍如昨日,而今人已不在,他心中泛起几分物是人非的感慨。 张茂凝视着张骏,眼前少年沉稳的气度与之前相差甚远。但想起王医工那句“恐难再醒”的断言,他目光不觉柔和下来,这是劫难后心态发生变化了吗。于是温声道:“这些时日,难为你了。” “还好,都过去了。”张骏低头感慨道。 张茂沉吟片刻,身体微微前倾,终是问出那句压在心底的话:“关于兄长之事…你,有何想法?” 来了,张骏眉头微蹙,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叔父摩挲着茶杯边缘的手指,稍作思忖,才谨慎开口:“凶手既已伏诛,明面上也算有了交代。若再大张旗鼓深究下去,只怕动摇人心,于眼下局势无益。“ 张茂敛了神色,将眼底情绪尽数掩去,语调平淡得像在问今日天气:“那你自已呢?可曾疑心过叔父?” 话音落下,书房里的空气仿佛骤然凝固。 张骏迎上叔父看似平静的目光,两根手指在衣摆下狠狠地掐着大腿,尽量让语气显得松弛:“叔父向来清简自守,雅好典籍。临危受命,全然是为宗庙社稷计。”他刻意避开“权位”之类的字眼,轻声道:“故而,侄儿从未疑心。” 张茂轻轻叹了口气,眉宇间染上几分疲惫:“我本好书卷,远胜案牍。然世事逼人,既在其位,唯求一方安宁,使凉州百姓少受些苦楚罢了。”话音落下,俩人一时相对无言。 “往后凉州事务繁杂,你需开始熟悉了。择个时日,便跟在我身边,看我处理政务、应对属官,先学着熟悉流程。待你能独当一面,这凉州的担子,终是要交到你肩上的。” 张骏手指微微收紧,抬眸看向张茂,明白这不是商量,才起身再次躬身行礼,语气郑重:“侄儿记下了,定当尽心学习。“ 见他应下,张茂脸上露出几分真切笑意,但目光已转向桌上文书:“去歇着吧。明日若得空,便来书房看看这些卷宗。 张骏知趣地告退。刚走出书房,便听见身后竹简展开的窸窣声——叔父已埋首公务了,仿佛方才那番谈话,只是日常闲聊一般。 廊下的阳光正好,他缓步走在庭院中,将方才那番对话在心头细细掂量。叔父固然恳切,但凉州的未来、张氏一族的安危,又岂是一句承诺所能承载? 难啊。 张骏轻叹一口气,抬手遮在眼前,透过指缝望着那轮骄阳。 “一定要苟住......至少要活到有自保之力的那一天。” 远处传来脚步声,他放下手,脊梁不着痕迹地挺直,一步步沉稳地朝着自己院落走去。 ------------ 第一卷,凉州 第三章,初砺 张茂背着手立于窗前,目光沉沉地落在远处书房那两道人影上。良久,他才缓缓开口:“最近,府内可还有异动?” 侍立在身后的亲信曲晁躬身回道:“禀主公,自上次雷霆处置后,内外清净了许多。” “恩……”张茂轻轻点头,看似随意问道:“骏儿他,这几日在做什么?” “公子上午随梁先生修习经史,午后……则伴着夫人在静室礼佛,一待就是一个下午。” “礼佛?”张茂倏然回头,眼神锐利。静默片刻后,他指节在窗棂上重重一叩,“少年人,岂能暮气沉沉!去告诉田齐,今日起,下午的时辰都用来教习武学。” “诺。”曲晁领命,静候片刻,见再无吩咐,便欲悄声退下。行至门边,张茂低沉的声音再次传来,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叹息:“传话给赵伯,让骏儿……得空可出府走走,透透气。” 这一次,曲晁的回应明显轻快了些许:“是,属下这便去传令。” 书房里,梁中庸手持绢帛抄本跪坐于席,清朗的诵读声在静谧的空气中悠悠回荡。 张骏端坐在他对面,起初尚能专注聆听梁先生讲解《左传》,渐渐地,传来的声音仿佛隔了一层薄纱,变得模糊不清。他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望着庭院中摇曳的柳枝,思绪渐渐飘远。 恍惚间,他好像回到了那个熟悉的年代:明亮的教室里,思绪如同驰骋在无边原野上的骏马,可以自由地奔向任何方向。不知是谁先扔出了一个纸团,引得邻座的少年笑着躲闪,随即一本卷起的课本便轻轻拍在了始作俑者的肩头。几处角落顿时响起压低的笑声和几句带着笑意的争辩,桌椅轻微挪动……。” “公子!” 梁中庸的声音略沉了几分,手中戒尺在书案上不轻不重地一叩,发出“嗒”的一声脆响。 张骏肩头微震,连忙敛衣正坐,垂首应道:“弟子在。” 梁中庸凝视他片刻,见他眼睫低垂,神色恭谨,终是将戒尺放下,轻叹一声:“《礼记》有云,‘敬业乐群’。修业进学,首重专心一志,最忌心猿意马,神游物外。” “先生教诲的是,弟子知错。”张骏耳根微微发热,这种在讲席间因走神而被先生点破的窘迫感,时隔多年,竟带着一种奇异而熟悉的滋味。 梁中庸打量着他略微苍白的脸色,语气缓和下来:“公子大病初愈,精神不济也是常情。今日的课便到此为止吧。” 张骏恭敬礼送,之后暗中叹气,如今的自己心思燥乱,哪里还能静下心来读书。他摩挲着手指,耸动了几下鼻头,仿佛能闻到记忆中香烟的味道。随即苦笑着摇了摇头,随手取下佛珠,缓缓转动。“南无……草,真吃斋念佛了!” 门外脚步声传来,管家赵伯身影出现: “公子,田齐将军下午要过来教武学,到时候会在校场等您。” “知道了。”张骏面上怏怏,暗地里却将拳头一攥即松。一副强健的体魄,正是他眼下最需要,也最能抓住的东西。 “公子,要不要出府散散心?”见他神色有些落寞,赵伯试探问道。 “可以出府?”张骏挑眉,略显意外。 “家主特意吩咐的,只怕您闷着。”赵伯眼中透出笑意,“只是务必带上护卫。您先前那些夜半逾墙的本事,家主可是记得清清楚楚呢。” 张骏闻言,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唇角泛起一丝自嘲:“那就……有劳赵伯为我寻顶帷帽来。” 中城街道上热闹非凡,主干道由大块青石板铺就,被往来的车马和无数足迹磨得温润光滑。街道两旁,胡杨绿意盎然投下片片清凉。鳞次栉比的店铺旌旗招展,有低矮的土坯房,也有飞檐翘角、雕梁画栋的二层木楼,汉式的坡顶与西域风格的平顶交错并存。 空气中弥漫着各种气息:刚出炉的胡饼带着焦香,路旁摊贩锅里的羊杂汤咕嘟作响,散发着浓郁的热气。香料铺前,来自西域的肉桂、胡椒香气扑鼻;织锦行的橱窗里,色彩斑斓的丝绸与毛毡熠熠生辉。吆喝声、讨价还价声、马蹄声、骆驼的响鼻声,汇成一曲生动的市井交响。 街市上人流如织,形形色色的人摩肩接踵。头戴幅巾、身着长袍的汉人士子与短衣打扮的工匠、农夫擦肩而过;裹着鲜艳头巾的粟特商人,正用流利的汉语向顾客推销琉璃器皿;几个高鼻深目的羌胡武士,腰佩弯刀,牵着骏马穿行而过;还有身着艳丽裙裾的吐谷浑女子,笑声清脆如铃。更有一队僧侣,身着袈裟,神情肃穆地走向远处的佛寺。 “哇,异族美女。”张骏偷偷打量了几眼。继续往前走,感受着扑面而来的喧嚣,与现代城市平日空旷的街道相比,这里的一切都更加粗粝、鲜活。只是这汗酸加牛马粪味,张骏捏了捏鼻子,想回家。 在卖葡萄的摊前,他看到紫莹莹的果实有些馋了,便停下尝了一颗,觉得还不错,问了价,便让随从称了一些包起。 此时,不远处传来激烈的争吵声。张骏循声望去,只见兵器铺前一个羌胡男子正与店老板争执不下,他慢步向前想去看热闹。 就在他走近时,那羌胡男子猛地将店主一推。人群惊呼避让,将护卫隔在外围。店主踉跄着直朝张骏撞来!张骏想躲,却因体虚慢了半拍,被结结实实擦撞了一下。 这一下力道不大,却让他身形一晃。 “啪嗒。” 帷帽应声落地,露出的不是寻常的发髻,而是光洁的头顶。以他为中心,周围突然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从争执双方转向这个华服少年身上。 护卫们这才奋力挤开人群,急忙上前将张骏护在中间。他们脸色铁青,手按在环首刀的缠绳刀柄上,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无妨。”张骏神色不变,从容弯腰拾起帽子掸去灰尘后戴上,才对那羌胡男子道:“何事争执?” 羌胡男子见他气度不凡,心下先怯了三分,垂首道:“小的拿这铁来打造兵器,说好三日取货,拖了半月还打不成!要取回原物,他竟然想昧我定金!“ 店主也有些慌,怕冲撞了贵人,支支吾吾地辩解:“试了多次都不成,好不容易有了点成果,他突然说不打了要拿回去,我总不能白忙活吧……” 羌胡男子梗着脖子:“我只是……马上要回去,哪里有时间等……” 张骏听着那羌胡男子半汉半羌的辩解,只觉得头都疼,目光落在那铁棒上,约三尺长,通体黝黑如墨,表面隐现细碎的暗紫纹路,在日光下泛着不同于寻常铁器的冷光。他接过时只觉入手沉坠——比同体积的精铁重了近半,触手竟无铁器的粗糙,反显细腻冰凉。心中猛地一动:难道是陨铁? 思索片刻,他将金属棒递还给男子,对着店主说道:“既然约定了时间又打造不成,就把定金退给人家。开门做生意,信誉最要紧。”他目光扫过围观的众人:“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名声不要了?” 店主虽不情愿,但在众目睽睽之下,也只能取出钱袋如数退还。羌胡男子接过钱,紧绷的神色缓和了许多,急忙跟张骏道谢。 事情解决后,张骏转身要走。几步后又停下,仔细想了想回头看向那根奇特金属棒:“你这铁棍卖不卖?” 羌胡男子愣了一下,面露迟疑。张骏对身旁护卫吩咐:“你留下来跟他谈谈。要是愿意卖,价格公道就买下来。” “卖!”羌胡男子咬咬牙,不敢拒绝。 “额……”张骏噎了一下,自己倒像是个强买强卖的纨绔子弟一般。他张了张口,也不想解释,让随从去议价。 一行人捧着缠着铁棍的布条继续逛了会,正好遇到从寺院回来的母亲,他赶忙上前恭敬问安,随后便陪着母亲一同回府了。 回到府中,与家人一同用了午膳。席间并无过多言语,饭后,张骏便回房小憩片刻。 醒来时,他舒展了一下筋骨,感觉精神清爽了许多,于是信步向练武场走去。 田齐将军早已候在场中,一袭玄色劲装腰佩长剑,静立如松。 “田将军,久等了。”张骏快步上前,抱拳见礼。 “公子客气。”田齐拱手回礼,声如金石。 张骏张了张嘴,发现无话可聊,便直接省去了寒暄:“请将军指教。” 见田齐没有动作,张骏只得自己走向武器架。目光扫过陈列的兵刃,他下意识地取下一张榆木长弓。他拉了几下弓弦,宋配纠正他姿势的记忆片段涌现,思绪便又不受控制地飘远了。 “公子?” 田齐低沉的询问将他骤然拽回。 张骏自嘲地扯了下嘴角,随即从箭壶中抽出一支白羽箭。搭箭、扣弦、开弓,可指尖与臂膀的力道却虚浮不堪。箭矢离弦,轻飘飘地栽落在十步开外的沙地上,连靶子的边都未曾沾到。 接连几箭,皆是如此。 面颊微微发烫,他避开田齐沉静的目光,转向一旁:“田将军不必在此相陪,容我自行适应片刻便好。”语气里带着些许窘迫。 说罢,他不再试图瞄准,将箭矢尽数归拢放回箭壶。随后依照记忆中宋配所授的要诀,沉腰落胯,稳稳扎下马步,不再好高骛远,只专注于最根本的练习——空拉弓弦。 他的每个动作都带着大病初愈之人特有的审慎,轻柔得近乎迟缓。掌心因用力而微微潮湿,手臂肌肉不受控制地轻颤。深吸一口气后,三指扣弦,开始缓缓后拉。 这看似基础的动作,竟让他额角迅速沁出细密汗珠。弓弦每向后一分,都像在榨取他仅存的气力。他紧抿双唇,默默忍受着筋骨深处泛起的酸软。好不容易将弓拉到半满,手臂已颤抖得几乎难以维系。 他却未气馁,只抬臂抹去将坠的汗珠,再度沉肩坠肘。这一次,弓弦呻吟着,竟真比先前多张开了一线。 田齐静立一旁,如同墨松般扎根于地。他看着少年苍白面颊上不断滚落的汗珠,看着那截细瘦却顽固地与弓弦抗争的手臂,紧抿的唇线几不可察地松动了一瞬。 架势还行,他并未出言指点,默默转身从兵器架上取过一杆沉铁长枪。足下生根,气势陡变,手腕一沉,枪尖破空——招式简洁悍厉,不带半分花巧,正是边军浴血淬炼出的破阵枪法。 两人的身影投在沙地上,一凝一悍,一静一动,仿佛一幅无声的画卷。直到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张骏才终于力竭,松开弓弦,扶着膝盖微微喘息。他抬起头,正好迎上田齐投来的目光。 那位一直沉默的将军,目光在他汗湿的衣襟上顿了顿,什么也没说,只是抬手扔过来一个水囊。 ------------ 第一卷,凉州 第四章,棋局 王府的夜晚,月华如水,夜风微凉。 张骏提着那根黢黑的铁棒,在庭院中站定。入手沉坠冰凉,隐现的暗紫纹路在月色下愈发显得神秘。他心头一阵火热,想起那世看过的电影,一个按捺不住的念头冒了出来——万一呢? 他左右张望,见四下无人,便偷摸着攀上假山最高处。深吸一口气,将那铁棒高高举起,郑重无比地念出那句: “般若波罗蜜!” 不远处廊下,两个路过的丫鬟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跳。年幼的那个抚着胸口,惊魂未定:“公子…公子这是在做什么?怪吓人的。” 年长些的强自镇定,揣测道:“听着像是佛门揭语,许是公子近来随夫人礼佛,心有所感吧。”话虽如此,她心里却也暗自嘀咕:随夫人往寺里去了那么多回,何曾见过这般持“棒”诵经的架势? 假山上的张骏闻声一僵,脸上瞬间烧了起来。完了,中二病发作被抓了个正着。他赶紧收了架势,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假山上溜下来,将铁棒随手往草丛边一丢,仿佛那是什么烫手山芋。他用力拍打着衣衫上并不存在的尘土,借此动作掩饰满脸的窘迫。 待他直起身,走向偏殿时,面上已恢复了平日里那副波澜不惊的淡然,只是脚步比平时快了些许——今夜,他还要去叔父张茂那里学习处理政务。 王府偏殿内,烛火通明。张茂端坐案后,执笔挥墨。 张骏快步上前见礼,依示意坐在一旁。目光不经意扫过桌面——几道深刻的划痕赫然入目。他心下一凛,立时联想到父亲遇刺的惨状,这些痕迹,恐怕便是那夜所留。 “先看看这些。”张茂推过一摞竹简,“后有批注。” 张骏收敛心神依言翻阅,是几份荐才文书与官学事宜。一刻钟后,他合起竹简,揉了揉发涩的眼睛。偷瞄了一眼张茂,见他目光炯炯,毫无疲态,再想想自己看了一会儿就眼酸,不禁暗叹:叔父好目力啊! “有问题?”张茂头也未抬。 卧槽,背后长眼睛了?张骏头皮一麻,死脑子快想怎么回,只觉思绪纷乱如麻,CPU差点干烧了。流民!对,就这个! 他斟酌片刻,谨慎地开口:"侄儿浅见,或可将流民按其原籍、手艺分册登记,分散安置于各郡县。如此既可避免他们聚众生事,也便于官府按需调配劳力。" 他稍作停顿,见张茂并未打断,便顺着方才的思路继续深化:“流民背井离乡,如失巢之鸟,惶惶不可终日。若任其同乡聚居,则口音相类,习俗相通,必以乡谊为纽带,自成一体。初时或只为相互扶持,然一旦人多势众,而官府抚恤不及、生计无着,小则抗租抗税,大则啸聚为乱。届时再行弹压,事倍功半。故,分其势、散其群,令其融于旧民之中,方是未雨绸缪之上策。” “分籍安置,确更周详。只是需与各郡县往复协调,文书程式颇繁。不过,此思虑甚是妥当。”张茂沉吟片刻,给出评价,随后便不再多言。 这就……没了?老叔您倒是展开讲讲啊!这让我怎么接,张骏急得脑子发懵,下意识地往现代常放手机的裤袋位置探去,指尖只摸到一片布帛,才猛地想起自己早没了手机。 幸好,左长史氾祎与别驾吴绍二人此时联袂而至,那无声无形的压力顿时一松。 “参见使君,见过……霸城侯。”二人行礼如仪,只是在抬头看清张骏时,目光皆在他光亮的头顶上微妙地停顿了一瞬。 霸城侯?张骏怔了怔,才想起这是自己的封号,忙起身还礼。 几人正叙话间,右长史马谟方才匆匆赶来。他整肃衣冠,向张茂郑重一揖:“参见使君。”随即转向张骏,神色间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复杂,依礼道:“霸城侯。”直身之际,他的视线如同被磁石吸引,在张骏头顶停留了足足一息,方才默然落座于侧。 一番议论后,氾祎率先表态:“霸城侯此议,虽施行繁琐,然于长治久安而言,实为良策。”吴绍亦微笑附和:“下官附议。” 张茂微微颔首,随即神色一肃:“陈安叛赵一事,先公已有决断……” 接下来几人你言我语,商议起军政要务。张骏听得云里雾里,那些陌生的人名、地名和错综复杂的关系让他应接不暇,他只能屏息凝神,拼命将每一句话都囫囵吞枣般强记于心。 ———————————————— 夜深人静,张骏仰卧榻上,目光漫无目的地游移在帐顶繁复的承尘纹样间。 参与政事,这是否意味着叔父正式承认了自己的继承地位?他细细琢磨着。 这段时日,他竟从未深思接任后将要面对的一切。数次辗转反侧后,他索性掀开罗帐,赤足踏上冰凉的石板。 昼夜温差真大啊!他索性放任思绪飘远,试图借此逃避那迫近的现实。 脚步忽地一顿。 凉州的未来仿佛化作千钧重担,沉沉压在他肩上。生为张氏子孙,守护这片土地与百姓是他与生俱来的使命。战火与流离不再是史书上的文字,而是他必须直面的人生。 然而,在另一段人生里,他度过了完整的四十载,早已习惯了为柴米油盐奔波、与三五知己小聚的平凡。最大的烦忧,不过是家中孩子的课业。 两个世界的记忆在他脑子里打架。要是直接躺平,当个混日子的傀儡,将来凉州出事,自己会不会后悔到扇自己耳光?可要是仗着知道点历史走势就瞎搞,万一玩脱了,把凉州整没了,那这口千古黑锅还不是得自己来背? 他望着窗外干净的月色,进退维谷。 门外响起轻叩,声音在万籁俱寂中显得格外突兀。张骏警觉地直起身,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上来:“谁?” “郎君,是我。” 是阿谷?母亲身边的人。张骏快步走到门边:“这么晚了,有事?” “别开门。”门外声音压得更低,“夫人让传话:大夫人被软禁了。” 脚步声匆匆远去。 大夫人贾氏?张骏一怔。叔父这是……他脑海中猛地闪过今日上午的那场“偶遇”——他逛完街市,正巧遇上母亲的车驾,便上前问安,随后登车同归。 “街上都在传一首童谣,”母亲的声音在记忆中响起,“手莫头,图凉州。”她当时神色平静,仿佛只是随口一提。 他当时不解其意:“这跟大夫人有什么关系?” “莫要多问,记住便是。”母亲语气坚决,“这些日子不必去大夫人处请安了。” “哦。”他当时只当是寻常叮嘱。 此刻想来,张骏心头一凛——“手莫头”!这分明是在暗指贾摹!什么童谣巧合,这根本就是有人要做文章。再往深处想,叔父怕是早就等着这个由头了。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自己竟还在这里空想如何治理凉州,却连眼前这出戏都看不明白。 "知道了。"他对着夜色轻声道。 今夜,他只需要做个听话的侄儿,好好睡觉。 ———————————————— 第二日书房内,张骏第三次抬头看向门口。梁先生竟迟到了,这可不似他平日作风。 正暗自纳闷时,一名侍从快步进来,神色略显仓促:“公子,牧府传话,梁大人有紧急公务,今日不能前来授课。” “什么公务?”张骏放下手中的竹简,随口问道。 侍从低头不语。 “是不能说?” “小人不知。”侍从忙转移话题,“另有一事,使君准您自建一队亲卫,额五十人。人员甲械皆由您自行裁定,只需报备牧府即可。” 张骏心头一动。 在这个时候放权,是信重,还是试探?想不通! “不知此亲卫的规制如何?人员可从何处拣选?粮饷甲械又该从哪处支领?” “这……小人不知其详。公子若欲知细则,可径往牧府询访曹官。” “知道了。”张骏一摆手。待侍从退下,他陷入沉思。 自行裁定?我的专属力量?可我在凉州才认识几个人? 也罢,他整了整衣袍,索性亲自往牧府公廨走一趟。 经过功曹史一番解说,章程总算明了: 人员来源有三:军中底层士卒、张家族内子弟、外间招募的良家子或游侠。末项须严查背景。 粮饷甲械按制拨付,若想超逾规格,需自行贴补。 亲卫直属张骏,职责护卫听差,但遇重大情事须报备,不得干扰城防。 回到院中,张骏铺开素绢,却无从落笔。一旁半开的箱子里散着几卷绢帛,隐约露出半个公鸡头状的草图——那是他平日凭记忆勾勒的地图。 五十个名额,关键在搭配。 军中士卒训练有素,但思维固化,更麻烦的是背后的派系。选谁不选谁,都是信号。 族中子弟可靠,却因血脉相连更要谨慎。选嫡系恐被疑结党,选疏支又似刻意避嫌。 市井之人虽背景复杂,却因无派系烙印,或许更易培养忠诚。只是如何甄别良莠,确保安全? “难啊。”他轻叹一声,将笔搁下,使劲搓了搓光头。 或许从一开始就想错了方向。不该纠结于从哪里选人,而该想清楚要选什么样的人。这支亲卫不该只是护卫,更该是未来根基的种子——他要的是有潜力、可塑造的年轻人,是能与他共同成长的心腹。 想到这里,他精神一振,决定亲自甄选。 他要去看军营底层士卒的眼神,观族学子弟的品性,感受市井游侠的气度。 ------------ 第一卷,凉州 第五章,选卫 次日,天光未亮,姑臧城还笼罩在青灰色的晨雾里。张骏换上一身素色锦袍,只带着两名护卫轻装简从,悄悄自王府侧门骑马离去。 马匹驰出一段距离,待西城大营的轮廓与旌旗在雾中显现,他勒住了马,望着那个方向,最终还是摇了摇头。主营里将官众多,关系复杂,他这位空有爵位的"霸城侯"贸然前去,不知道会引来多少猜测。想到这里,他轻轻扯动缰绳,转向专门供辅兵操练的侧翼校场。 越靠近校场,景象越发粗糙。青石板路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被车辙与马蹄碾出深浅坑洼的夯土道。刚到岔路口,两名衣甲不整、挎着旧腰刀的辅兵便从土岗后闪出,手按刀柄,沙哑喝道:“站住!军营重地,闲人勿近!” 张骏的一名护卫上前,无声地亮出王府铜符。士兵凑近了仔细辨认,目光在铜符精致的纹路上停留了片刻,脸上露出了茫然的神色。年长的辅兵对同伴低语:“你盯紧,我去报队正。这玩意儿……瞧着邪乎。”说罢,攥紧刀鞘,小跑着冲向校场深处那排低矮的土坯房。 留下的年轻辅兵,目光在张骏三人身上来回打量,但按着刀柄的手已经悄悄松开。他虽然不认识什么贵人,但那三匹河西骏马神骏异常,马鞍精美,绝非常人能用。 很快队正疾步赶来,老远就拱手行礼,脸上的疤痕看起来有些狰狞,语气却十分恭敬:“贵人恕罪!小人们眼拙,不知是王府驾临!”他小跑到马前,指着不远处一个稍显干净的草棚:“场边污秽,恐脏了贵人的靴袜。请移步棚下歇息,小人这就去请校尉……” “不必惊动,”张骏开口,声音平静,“我在此处看看便可,尔等自便。” “是,是!谨遵贵人吩咐!”那队正连声应着,躬身退后时,险些被一块突起的土块绊倒,显得有些狼狈。 张骏一带缰绳,驭马停于场边老槐树下,静静观望。歪斜的木栅栏勉强圈出一片坑洼不平的空地,积水处反射着天光。士卒们身上的皮甲大多褪色破损,甚至有人穿着杂色的布衣,看起来像一群乌合之众。 起初,队伍操练的呼喝声还带着几分粗野不驯,动作也显得散漫。但当那三匹神骏的坐骑与树下静默观察的身影被众人发现后,氛围就变了。开始有人窃窃私语,然后越来越多的目光瞟过来。士卒们的动作渐渐变了味道,挥刀劈砍时刻意加重了力道,呐喊声也凭空拔高,人人都想在这位身份不明的贵人面前挣份脸面。就连那疤脸队正的号令声,也突然变得异常洪亮、板正。 张骏觉得索然无味,仿佛在看一场因他而起的、蹩脚的戏。他调转马头,径直离开了。 穿过几条逐渐热闹起来的街巷,转过一个街角,张氏族学旁的演武场展现在眼前。这里与刚才的辅兵校场天差地别:青石铺就的地面平整如镜,兵器架擦得锃亮,长枪、环首刀、弓弩依序排列,井然有序。 二十余名身着统一玄色劲装的少年,在教习清晰的口令下一丝不苟地演练着刀枪套路。动作标准舒展,姿态优雅,透着世家子弟特有的规范,却也失之于刻板,流于乏味。 场边,一名约莫十四五岁、独自挽弓的少年引起了他的注意。其身姿挺拔如松,引弓如满月,姿态极为漂亮。只听“嗖、嗖、嗖”三声,箭矢连珠破空,稳稳钉在数十步外的箭靶红心周围,聚成一朵锐利的花。 是个好苗子。张骏暗自点头,但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暂时不做决定。他知道,在这里选人,牵扯的家族关系远比个人能力重要。 离开族学时,他心下烦闷,只觉得又是白跑一趟。 日头渐高,姑臧城北的市集已是人声鼎沸。张骏带着护卫走入摩肩接踵的人潮,目光扫过形形色色的面孔:吆喝叫卖的商贩、精打细算的妇人、扛着货物的苦力、眼神游移的闲汉……三教九流,鱼龙混杂。他试图从中找出可能藏匿的勇武之士,却只觉得眼花缭乱。 “唉,回去吧!”张骏终于带着几分挫败感说道,瞥见身后两名护卫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眼神。他虽然读不出确切含义,但也猜得到他们心中的嘀咕——大清早出来,漫无目的地转了一大圈,这就要回去了? 奔波半日,毫无所获。张骏回到府中书房,挥手屏退了左右。房门轻轻关上的瞬间,他脸上强装的镇定与从容顷刻消散,只余清晰的疲惫与沮丧。 “到底问题出在哪里?怎么跟想得有些不一样。”一股郁气堵在胸口:莫非……真是我能力不济?他陷入自我怀疑。目光一转,落到案几上刚刚顺手买回的木履上,只得喃喃安慰自己:“好在……也不算完全空手而归。” 夜晚,他穿过熟悉的回廊,走向偏殿。 越靠近偏殿,肃杀之气愈浓。殿外值守的护卫不仅人数倍增,而且个个甲胄鲜明,手始终按在刀柄上,警惕地扫视着四周的黑暗,空气中弥漫着铁锈与紧张混合的气息。 张骏有些忐忑踏入,见没有受到阻拦才松了口气。 殿内,张茂面带深深的倦容,正与司马阴元、左右长史氾祎、马谟及别驾吴绍这四位核心幕僚围坐在案前。他们的声音压得很低,案上摊开着几卷帛书。 “……贾摹的余党,必须连根拔起。”左长史氾祎的声音带着冷硬,“名单在这里,涉事者三十七人,都在掌握之中。” 司马阴元微微颔首,手指在名单上划过:“当以雷霆之势,尽数收押。不过,不宜公开处置,以免生出事端,秘密处决为上策。" 张茂揉了揉眉心,烛光在他眼底投下深深的阴影:"可以。但要把握分寸,只诛杀首恶,不得牵连太广,动摇人心。"他抬起眼,看到张骏进来,便暂时中止了商议,对侍从挥了挥手:"送上夜宵。" 张骏脚步一顿,立刻明白这是在处理贾摹事件的后续。殿内灯火通明,却弥漫着一股无声的压迫感。 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若有若无的血腥味,他暗自深吸一口气,将骤然加速的心跳缓缓压平。 几位重臣见是他,纷纷闭口不言,点头致意。 张茂拿起一块胡饼,语气刻意放缓,显得家常:“听赵伯说,你今日在外奔波了一天?” “回叔父,”张骏稳住心神,答道,“侄儿是去挑选亲卫了。” “哦?”张茂咬了一口饼,似乎想借这动作冲淡方才的凝重:“办得如何了?” 张骏将白天在辅兵校场、族学演武场乃至集市的所见所闻,以及自己那套"重潜力、看心性"的想法,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在这刚刚决定数十人生死的偏殿内,谈论如何挑选护卫,让他感觉有些异样。 张茂听完,先是微微一怔,脸上的疲惫仿佛被这"书生之见"冲淡了些许,随即竟放声大笑起来。一旁的司马阴元、左右长史等人先是一愣,随即也纷纷掩面或捻须,忍俊不禁。殿内原本凝重的气氛,霎时活跃、轻松了不少。 张茂笑罢,用手指轻轻点着他,语气带着一种处理完血腥事务后的微妙放松:“谁告诉你挑选亲卫是这样的?你哪里是在选护卫,倒像是在为未来的霸城侯府挑选幕僚班子。” 张骏愣在原地,一时语塞。 见他有些窘迫,张茂语气转为沉稳教导,那眼神却依旧带着方才议事的锐利:“亲卫亲卫,首在‘亲’,次在‘卫’。何谓‘亲’?根基清白,世代可靠,忠心不贰,方能将身家性命托付!何谓‘卫’?勇力堪用,令行禁止,足矣!你要的是能为你挡刀剑、听号令的锐士,而非满腹韬略的将才。就像……”他话语稍顿,目光扫过案上那份名单,未尽之言,意味深长。 这时,司马阴元捻须接口:“霸城侯初次处理这等事务,有所不知。其实您不必如此费心亲自去市井、辅兵中甄选。各位将军麾下,就有很多现成的好苗子。这些人多是军中将领的子弟,或是世代军户出身,家世清白简单,弓马武艺是从小练就的,更难得的是,其中不少都曾跟随父兄去边境见过血,不是稚嫩的新兵。他们的忠诚,远非来历不明的人可比。" 右长史马谟立刻点头附和:“阴司马说得对。再者,府中那些老部下的儿子们更是上上之选。他们父辈的忠心是经过刀剑与岁月,乃至昨夜之事考验的,"他话语含蓄却直指核心,“这些小子在军营行伍里长大,规矩、听话、懂事都刻在骨子里,用着也最放心。” 张骏闻言,目光不由自主地瞥了一眼案上那卷决定了许多人命运的帛书,瞬间明白了“清白”、“可靠”、“忠心”在这些掌权者心中的真正分量,以及自己那套想法是何等天真。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波澜,郑重地向张茂和几位重臣躬身一礼: “侄儿明白了!谢叔父与诸位大人指点!” 张骏回到自己院中,已是月上中天。侍从早已备好沐浴的热水与皂荚。他迫不及待地宽衣跳入浴桶,舒服地叹了口气。 “三日一沐浴,这规矩也不知是谁定的……”他一边搓着胳膊,一边小声嘀咕。 温热的水包裹着身体,他靠在桶沿上,感受着热水带来的放松。 “是不是得寻个机会出去走走,跟这群老狐狸待久了,心性都变得阴沉了。”短暂的放松后,思绪沉入一片冰冷的迷雾。“起初以为是场大梦,后来认定是借尸还魂,可如今看来,两者都不像。” “老子不会是神经病了吧。”他猛然从水中坐直,水花四溅,咧了咧嘴角,却终究笑不出来。 ------------ 第一卷,凉州 第六章,嗒拉 王府的清晨,惯常的静谧被一种清脆、疏落的“嗒拉……嗒拉……”声揉碎了。 那声音沿着回廊漫溢,穿过庭院,在王府肃穆的空气中荡开一圈圈无形的涟漪。 洒扫的仆人停下动作,目瞪口呆地望着他们的公子——张骏穿着一双底齿高耸的漆木屐,宽袍缓带,信步走过。 晨风拂动他素色锦袍的宽袖,隐约勾勒出连日打熬出的精悍轮廓。这身罕见的吴地样式,与王府的谨严格格不入,木屐声里透着一股浑然天成的闲适。 声音细细地钻进内院。马氏正对镜梳妆,闻声蹙起柳眉:“阿谷,外头是什么声响?这般聒噪。“ 阿谷趋步出去,片刻后回返,脸上带着几分小心翼翼:“夫人,是公子......公子新得的木履。”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而且......底下人都在传,公子这些时日,天不亮就起身,汗流浃背地只穿着犊鼻裈在校场上打熬筋骨......” 马氏纤手重重拍在妆台上,震得玉梳都跳了起来:“成何体统!” 她想象着爱子近乎赤身露体在校场奔跑的画面,只觉得太阳穴微微发胀,眼前发黑。 怒意翻涌的刹那,她忽然想起那个早晨—— 那时张骏刚刚苏醒,她欣喜若狂地赶到他床前,却见儿子怔怔地望着帐顶,眼神空洞得让人心慌。她连唤了三声“我儿”,他才缓缓转过头来,那双曾经神采飞扬的眸子,像是蒙上了一层永远擦不去的薄雾。之后便似换了个人,终日郁郁寡欢,她暗地里不知叹息了多少次,如今这般虽是胡闹,却至少让他看起来像个活生生的少年人了。 她抬起手,轻轻按在怦怦直跳的心口。罢了,只要我儿魂魄昂扬,便是赤身奔跑,也由他去吧。 此时的张骏,正沉浸在木屐带来的奇异韵律中。前几日他还不敢太过张扬,如今梁中庸忙于处理贾摹后事,无人管束,他便彻底放开了。 高齿叩击着冰凉的石板,每一步都传来打破陈规的轻快。宽袍随风拂过肌肤,带来无拘无束的惬意,一股久违的舒畅在他胸中荡漾。 这宽袍木屐,倒有几分像背心配人字拖的混搭风,险些让他生出时空错乱之感。他在心中暗自揶揄,甚至恶趣味地想象:若是凉州城的纨绔子弟们见到这身打扮,会不会争相效仿? 声音嗒啦了一圈后,转进内院。 “母亲,孩儿来请安。” 马氏在阿谷的搀扶下走出房门,目光在他脚下一扫,满脸嫌弃,微微颔首后径直往佛堂走去。 张骏浑不在意,反而将木屐踏得清脆作响,嗒啦嗒啦地尾随而去。说来也怪,之前还觉得礼佛枯燥,有些日没来,他竟有些想念这佛堂里的清净了! 甫一踏入,一股混合着檀香的静谧气息便扑面而来。室内光线幽暗,仅靠几盏长明铜灯与北壁高窗透入的晨光照明。北壁之下,一座新雕的贴金释迦牟尼佛结跏趺坐于莲花须弥座上,面容饱满,双目微垂,指捻法诀,金色的表面在跃动的灯焰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 供案上紫檀为材,陈列着素净的铜制五供。炉中三炷线香青烟袅袅,笔直上升,在幽暗中划出三道纤柔而坚定的轨迹。 张骏瞧着那崭新的佛像,又瞥了眼已跪坐蒲团、闭目养神的母亲,忽然开口:“母亲看着,也不像是诚心信佛之人。” “还愿罢了。”马氏眼也未睁,声调平平,“当初你昏迷不醒,我便是这般求的。若你能醒来,我便供奉它。” 张骏闻言,笑容微微一收。他走到另一个蒲团前,整了整衣袍,双手合十,对着佛像郑重地拜了一拜。可这庄重姿态只维持了短短一瞬,他身子便又松懈下来,恢复了那副懒洋洋的模样。 马氏掀开眼皮,斜睨着他:“就这样?” “在儿子这儿,”张骏一脸坦然,“就值这么点。” 马氏倒也不恼。她本就不笃信,不过是承诺既出,便需践行罢了。横竖平日也无甚要紧事可忙。她不再理会他,伸手取过木鱼,不紧不慢地敲了起来。笃、笃、笃……单调而空灵的声音,在静室中悠悠回荡。 母子二人便这般,一个敲着木鱼,一个从腕间褪下佛珠,装模作样地捻动着,嘴唇微启,看似念念有词。若有人凑得极近,方能听清张骏唇齿间漏出的,竟是不成调的古怪曲子:“我们还能不能,能不能再见面,我在佛前苦苦求了几千遍……” 佛堂里的木鱼声尚未散尽,书房内的张茂已听完了曲晁的汇报。关于公子清晨的木屐声、近乎不雅的锻炼方式,以及去了夫人佛堂等行径,他眼睛微微一眯,脸上看不出喜怒。 “告诉田齐,”他声音平稳地吩咐,“把公子的上午时间也安排满武课。” 稍作停顿,又淡淡补了一句: “既然精力旺盛,就该好生操练。” 曲晁立即会意,躬身应道:“是,属下明白。” ———————————————— 炎炎午后,热浪在校场上空浮动。 张骏熟练地拿起弓,一下下空拉着。连日的训练让他浑身酸痛,汗水渐渐浸透衣衫。他专注地调整着因疲惫变形的动作,指尖顺着弓弦找着往日练熟的发力点,直到每一个姿势都恢复沉稳有力。 田齐慢悠悠地踱步过来,脸上带着了然的笑意:“听说公子近日练得勤勉,晨起还加了跑步?“ 张骏抹去颊边的汗水,狡黠一笑:“真要遇上险情,跑起来也能多几分把握不是?“ 田齐被这话逗得哈哈大笑:“公子考虑得倒是周到。“话锋一转,“挑选亲卫一事,使君已经吩咐下来了。“他好奇地凑近些,“不过......公子上午究竟做了什么?“ 张骏动作一顿,压低声音:“叔父什么反应?“ 田齐咧嘴笑道:“使君让某通知您,上午文课取消,整日打熬身体。“说着将一杆木矟递到他面前。 看着那沉甸甸的木矟,张骏半晌没合上嘴。一整天的枪棒练习下来,他只觉得双臂酸软,连用晚膳时举箸都微微发抖。 待到夜幕低垂,他拖着疲惫的身子挪到偏殿前,心下不免有些踌躇。殊不知张茂此刻根本无暇理会他。 他悄无声息地挨进门去,抬眼一看,好家伙,阵仗比上次还大,连太府司马韩璞与田齐将军也赫然在列。他立马缩作鹌鹑状,蹑手蹑脚蹭到角落站定,大气也不敢出,心下暗忖:这次不知又是哪家要倒霉。 殿中众人只瞥他一眼,便又沉浸于激烈的争论中。那些四平八稳的奏对在梁柱间回荡,张骏竖着耳朵听了半晌,眉头越皱越紧。 这熟悉的、字斟句酌的腔调,怎么听都像极了前世……他心里一阵吐糟,默默给配上播音腔: 只见身为太府司马、如今多参军事的韩璞肃容道:“启禀使君,陇西最新军报。陈安自据上邽以来,招纳流散,其势日盛。近日更连破赵军,已尽据陇城、上邽诸要地,秦陇之间,望风归附者日众。其兵锋之盛,已非旬月前可比。“ (翻译:当前陇西地区安全形势正在发生深刻复杂变化,地方军事力量快速崛起,区域力量对比加速重组,传统地缘政治格局面临严峻挑战。) 阴元立即接话道:“使君明鉴!陈安之势既成,已非疥癣之疾。刘曜必倾力以对,此正我凉州千载难逢之机。日前已遣张阆将军驻守金城,扼其要冲,而今正当趁势而为,不可坐失良机!“ (翻译:我们要牢牢把握这一重要战略机遇期,在前期部署基础上,积极稳妥推进西部边疆治理体系现代化,着力构建与新时代要求相适应的安全与发展新格局。) “臣以为此举仍需慎重。“吴绍摇头反驳,“陈安虽暂得势,然刘曜根基未动。我凉州新定,张阆驻守金城已是未雨绸缪。若再贸然进取,恐适得其反,引火烧身。还望使君三思。“ (翻译:我们必须坚持稳中求进工作总基调,在已有部署基础上,牢固树立底线思维,牢牢守住不发生系统性风险的底线,确保各项事业平稳健康发展。) 韩璞慨然进言:“使君!金城之备固善,然兵法贵在机变。今陈安与刘曜相持,正如两虎相斗。我凉州当效渔人之利,岂可坐视良机流逝?若待胜负已分,恐悔之晚矣!“ (翻译:前期部署为我们赢得了战略主动,但要准确把握时间窗口,适时推进区域协调发展战略,否则将错失发展机遇,影响整体布局。) 田齐抱拳请命:“末将愿率精兵,东出陇西,与张阆将军形成犄角之势。如此既可固金城之防,又能收开拓之效,一举两得!“ (翻译:建议在现有工作基础上,适时启动专项计划,与前期部署形成合力,力争在重点区域实现突破,取得实质性进展。) 几方争论不下之际,氾祎上前一步,提出了那个面面俱到的“双管齐下“之策时,张骏差点笑出声——这分明就是他前世见惯的、官场经典的‘既要、又要、还要’的完美演绎。 “要准确把握战略进取与稳健经营之间的辩证关系,既要积极把握机遇,又要防范潜在风险,努力实现开拓发展与安全稳定的良性互动。“ 最终,张茂一锤定音。听着那番“此非我好战,实乃乱世求生之必需“的总结陈词,张骏暗自点头: 懂了,就是“在新时代伟大征程中,我们必须增强机遇意识,也要强化风险意识,在保持战略定力的同时把握战略主动“。 当诸位重臣齐声领命时,他忍不住在心底完成了最后一句庄严播报: “本次会议是在关键时期召开的一次重要会议,与会同志深入交流、充分讨论,进一步统一了思想、凝聚了共识、明确了任务,为做好下一阶段各项工作指明了前进方向、提供了根本遵循。“ “这次新闻联播播送完毕,感谢大家!”张骏正沉浸在这经典结语的余韵里,四周陡然一静,将他的思绪猛地拽回。 他身体一震,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要开始了。 战争要来了吗?这个念头令他喉咙发干,下意识地攥紧了微颤的指尖。 ------------ 第一卷,凉州 第七章,赤亭羌 祁连山的风卷着凉意掠过校场,吹动箭靶上的残羽。 咻——! 一道利芒闪过,箭矢离弦,如流星般疾驰而出。“啪”的一声脆响,箭头已深深扎进靶心,箭尾因余力而剧烈震颤,将靶面上积着的细沙震落些许,在晨光里扬起一小团金色的尘雾。 “用骑弓已有这般准头,待换了战场用的硬弓,啧...”田齐牵着两匹战马从校场东侧的柳树下走出,粗糙的手掌随意搭在马颈的鬃毛上,目光不经意地瞥了一眼靶心——只见那半尺见方的区域里,密密麻麻的箭尾插得几乎不留空隙。他那张常年绷着的脸看不出变化,语气里却藏着一丝赞许:“公子这箭术,是愈发娴熟了。” “早,田师傅。”张骏左手将训练弓往弓架上一按,身后忽然传来短促风声——原是田齐随手将短木槊掷来。他头也未回,信手一探便反手接住,旋即走向场边披甲。 另一边,田齐已利落地翻身上马,腰间的革带随着动作晃了晃,木槊末端的布头顺势擦过地面,在黄土地上划出一道浅淡的痕印。张骏握住短矟,柄身上用墨线画的七道刻痕赫然在目——这是田齐为他标出的发力点。 两匹战马一前一后,小跑着在校场中央拉开丈余的距离。马腹擦过地面的沙砾,发出细碎的声响。 第一合交错时,田齐的木槊率先递出,与张骏的短矟相击,发出沉闷的“噗”声,棉布裹着的槊头撞得张骏手腕微微一麻。 第二合刚过,田齐突然变招,槊杆贴着马身一个迅疾的横扫,直取张骏战马的前腿。张骏反应极快,左手急拉缰绳,右手按在马鞍上借力,胯下战马长嘶一声,前蹄猛地人立而起,后蹄堪堪避过那凌厉的槊杆,扬起的黄土溅了两人一裤脚。 第三合时,张骏故意卖个破绽,身子向着左侧微微倾斜,佯装控马不稳。待两马擦身相错的瞬间,他双足紧踏马腹,借力猛地挺身,腰腹瞬间发力,手中木矟如毒蛇出洞,直刺田齐的肋下空档—— “啪!” 老将军的反应却比他更快!那槊杆不知何时已如灵蛇般回旋,巧妙地横挡在身侧。布头裹挟着一股劲风,重重落在张骏的皮甲上,瞬间留下一道掺了米浆的鲜明白灰印。 张骏只觉胸口一阵闷痛,还来不及收矟回防,田齐的槊尖又陡然向下一挑,轻轻点在了他的左脚踝处。力道不大,却精准无比,足以让他身形一滞,攻势顿消。 “架势是起来了,就是还沉不住气。”田齐勒住马,微微颔首,语气依旧平淡听不出波澜。 “田师傅,您这可就不厚道了。”张骏勒停战马,低头盯着田齐手中那柄明显长了老大一截的马槊,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心知,若非槊杆长了半尺,自己未必输得这般干脆。 “战场上,谁跟你讲公平?”田齐面无表情地拨了拨槊头的布头,心里却其实乐开了花——昨日对练时,张骏的迅猛进步就让他暗自惊讶,差点没把他这把老骨头给累散架。今日他特意换了根,本想着能少些力气,没成想这小子的招式比昨日又利落刁钻了几分。他不再多言,只大喝一声:“再来!”话音未落,人马已动,槊风挟着秋凉,再度直逼张骏面门。 “您这分明是故意的!”张骏气得牙痒痒,揉了揉被打中的皮甲处,那地方还隐隐作痛。 “少废话,再来!” 两人这般你来我往,又斗了数十回合,直到日头渐渐升高,快近晌午时分。田齐架开张骏一记凌厉的直刺,槊杆顺势一压,将对方的短矟逼得下沉半寸,随即忽然收了力道,勒马道:“今日就到此吧。” 张骏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这才看向自己的手,指节因长时间紧握木矟而用力泛白,此刻松懈下来,才感到阵阵酸胀袭来。他翻身下马,小腿竟有些微微发颤,皮甲上那几道白灰印子早已被汗水浸得模糊不清,只在衣料上留下几块模糊的痕迹。 田齐也下了马,伸手拍了拍自己战马汗湿的脖颈,声音柔和了些:“你今日出矟,比昨日快了半拍,劲头是好的。就是收尾时力道太尽,没留住回旋的余地——马战讲究的是‘快、准、稳’三者合一,不是光靠一股猛劲就成的,得时时留着三分力,以备应变。”他说着,从腰间解下水囊,顺手抛了过来。 张骏接住水囊,拔开塞子仰头灌了两大口,清凉的水滑过喉咙,才觉得缓过气来。“多谢田师傅指点。”他抹了把嘴,还想着再请教些细节,此时却见校场入口处有个熟悉的身影正快步跑来,是王府的亲兵,身上的甲片随着跑动发出清脆的碰撞声。那亲兵老远便扬声道:“公子!田将军!” 亲兵近前抱拳,微喘着禀报:“门卫那边递来话,说是有羌族人求见公子。” 张骏闻言:“羌人?问清楚是什么来历了吗?” “回公子,是南安羌酋姚劲特来为您相助他族人之事致谢,并求一见。” 那点破事隔了这些时日……张骏面上不显:“引至前厅等候。”同时令道,“请梁先生前来。” 吩咐完毕,他转向田齐,抱拳笑道:“田师傅,今日有客来访,学生就先告退了。” “公子且去忙正事。”田齐摆了摆手。 待张骏的身影远去,田齐这才偷偷伸手揉了揉自己的后腰,低声笑骂了一句:“狗日的,年轻就是腰马好,力气使不完!”心里却暗自琢磨着:“明日训练,要不要给自个儿的马偷偷加上全副鞍具。” 前厅东壁悬锃亮玄甲,西壁挂巨幅陇右地图,简朴中透着威势。 张骏身着深青常服快步而入时,见到的便是这般景象:姚劲一身羌人盛装,站姿却带着汉式礼仪的端正;落后半步的勃勒捧着雪豹皮,豹尾垂落间,隐约露出旧皮袄的磨损痕迹。 “霸城侯安好。”姚劲目光扫过张骏头顶,快步上前右手抚胸行礼,随即微微躬身:“在下姚劲,是南安赤亭羌的酋长。前些日在市集上,多亏侯爷为我部族人主持公道,今日特来拜谢。”说罢侧身让开,引过后方的勃勒。 勃勒闻言,双手将雪豹皮郑重举起,沉声道:“请侯爷收下。” 张骏目光扫过,正是之前在铁铺见过的那位羌族男子。他抬手虚扶:“二位请坐。” 寒暄几句后,亲兵来报未寻得梁中庸,想来我的那位新先生,最近是忙得分不开身了。张骏心里微沉,目光在姚劲脸上停留一瞬,语气平和却带着探询:“姚酋长礼数如此周全,想必不止为道谢而来。若有要事,不妨直言。” 姚劲神色一正,右手抚胸深深一礼:“侯爷明察!我部遭人构陷,大难临头!月前马贼袭杀凉州巡骑后,故意留下我部箭羽。麴将军不由分说便扣押我数十族人,扬言若不交代,便要发兵问罪!” 张骏眉头微蹙:“如今凉州事务皆由我叔父主持,为何不直接去州府求见我叔父,反倒来找我?” 姚劲脸上顿时露出难色,沉默片刻才低声道:“侯爷明鉴!我们到姑臧三天了,连递几次拜帖,州府都说使君忙,不肯引见。去找其他几位大人,也都推说做不了主。几十个族人还被扣着……若非万般无奈,怎敢来扰您清净!” 张骏道:“此事牵扯边境军务,非同小可。我需得先行核实,再相机向叔父进言。你明日此时再来,自有分晓。” 姚劲脸上顿时涌上苦色,嘴唇动了动似是还想再说些什么,可看着张骏沉稳的神色,终究还是把话咽了回去,起身躬身道:“那就麻烦侯爷了。我二人今日便先告退,明日再来叨扰。”勃勒也跟着起身,飞快地瞄了一眼张骏的神情,似乎想从中读出些什么,神色依旧局促。 夜色渐深,张骏趿着木屐步入偏殿,在案前坐下后便蹬掉了木屐,这才拿起奏报批阅。叔父张茂近日将部分政务交他习练,虽多是核对户籍、清点粮秣这类基础事务,却也让他真切体会到治理一州之地的千头万绪。 沉稳的脚步声自廊外传来,不用抬头也知是张茂来了。张骏放下笔起身行礼:“叔父。” 张茂走到案边拿起那份屯田奏报。指尖在“西郡流民开垦荒田三百亩“那行字上顿了顿:“这处的数据可核对过了?上月我派去的吏员回禀,西郡的水源尚未完全疏通,三百亩怕是有些虚数。” “侄儿已经派人核查过了。“张骏递过一旁的纸条,“这是今早收到的急报,西郡都尉确认实际开垦二百六十亩,余下四十亩因水渠未通,需待下月才能动工。“ 张茂接过纸条细看,脸上露出几分赞许:“不错,遇事知道追根究底,是为政者应有的态度。“他在案旁的胡床上坐下。 张骏见张茂看着自己歪在席边的木屐发愣,心底哀嚎不妙:这该死的身体本能,真是身不由己!他不敢与叔父对视,忙不迭抢先开口:“叔父,今日侄儿在府中见了一位客人,是南安赤亭羌的酋长姚劲。“ 张茂微微一顿,抬眸看向他:“赤亭羌?姚劲?所为何事?“ 张骏神色一正,将话语梳理得条理清晰:“姚劲今日来访,详陈边境巡骑遇袭的缘由。他坚称乃是马贼嫁祸,并愿全力助我凉州缉拿真凶,以证清白。” 张茂神色渐沉:“此事我知道。早前麴将军递来急报,称赤亭羌袭杀巡骑,证据确凿,请求准许出兵剿灭。“ “证据确凿?“张骏一怔,“姚劲在撒谎?” “麴将军口中的'证据',是那些箭羽和皮饰。“张茂轻叹一声,“赤亭羌的箭羽惯用青鹰羽,箭杆上会刻三道细痕,与麴将军所获的证物确实相符。但你别忘了,南安郡如今不在我凉州直接管辖之内,周边多有鲜卑、匈奴部落往来,马贼要仿制几支赤亭羌的箭,并非难事。“ 张骏心头一凛——此刻才明白姚劲焦虑的缘由。南安到姑臧路途遥远,即便麴将军给的期限不算短,可一来一回加上查探的时间,对急着救族人的赤亭羌而言,依旧紧迫。再者南安郡地处凉州与关中交界,这些年来战乱频仍,归属几经易主,虽有一部分赤亭羌部落心向凉州,却也时常受到其他势力的牵制,更是复杂。 “那麴将军为何如此笃定是赤亭羌所为?“ “不过是借题发挥罢了。“张茂道,“边境将领需要立威,再者,赤亭羌近年与西边的秃发部有些往来,麴将军一直想借机敲打,让他们离那些势力远些。“ 张骏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随即问道:“那叔父打算如何处置?姚劲还等着侄儿明日给答复。“ “区区边陲小族,何必太过在意。“张茂不以为意,“既然不是我们直接管辖的子民,底下将领要借此立威,只要不闹得太大,倒也无可厚非。“他话锋一转:“你既见了姚劲,觉得此人如何?“ “颇有担当,是个人才。“张骏如实回答。 张茂微微颔首:“赤亭羌的老酋长是个明白人,你祖父在世时,他就率全族归附,年年进献良马皮毛,从未有二心。姚劲继位后也一直安分守己,连边境的草场都不敢多占分毫。“ “既然安分守己,为何还要针对他们?“张骏心里一顿吐糟,这不是欺负老实人吗。 张茂看了他一眼:“在边境,太过安分反而显得可疑。麴将军此举,也是想试探他们的真实态度。“见张骏面色为难,又补充道:“你若觉得此人可用,我这就给麴将军下令,让他不再追究赤亭羌的责任。“ 张骏沉默片刻,郑重地点了点头。 夜色更深时,张骏躺在床上,白日里姚劲焦虑的神情、叔父轻描淡写的话语交替浮现。一个小族群的命运,原来真的只系于上位者一念之间。 ------------ 第一卷,凉州 第八章,陇西江氏 翌日清晨,风带凉意。 王府外,姚劲凝望洞开的朱门一言不发,勃勒忍不住跺着发麻的脚。 两名甲士如铁铸般分立府门两侧,另有四名持戟卫士沿阶而立,冰冷的铁盔下目光沉静。身着各色官服的官吏们验过门籍,便低着头匆匆跨入,偶尔有人向二人投来打量的目光。 勃勒被看得不自在,压低声音:“族长,门既然开着,要不……我再上前请军爷通传一声?” 姚劲缓缓摇头,袖中双手暗自握紧:“不可。昨日是侯爷赐见,今日是我们叨扰。侯爷或许未起,急切催促,反显不知进退。” “那……我们晚些再来?”勃勒搓着冰凉的手。 “睡不着啊。”姚劲叹了口气,呵出的白气瞬间消散。多耽搁一刻,南安的族人就多一分危险。 正焦灼间,身后传来清朗平和的声音:“姚酋长、勃勒,两位这么早。” 两人急急回头,见张骏不知何时已立于不远处,身后两步,默立着两名按刀护卫。他一身利落短打,额角带汗,周身蒸腾着热气,与清冷的早晨格格不入。 姚劲闻声,下意识挺直腰背,慌忙上前躬身行礼,语气因急切而凌乱:“惊扰侯爷了!我二人心中忐忑,特来候着,不想……侯爷竟是从外边回来!”话尾带着一丝颤抖,半是寒冷,半是积压已久的不安。 张骏目光扫过他冻红的鼻尖与眼底青黑,侧身做个“请”的手势:“晨露寒重,进府说话。” 穿过两道门廊,王府景象在晨光中豁然开朗。前厅内,侍从奉上热奶茶。 姚劲小心抬头:“侯爷……昨日之事,不知使君可知晓了?” “麴将军那边已无碍。”张骏直言,“使君宽宏,不再追究。你们回去便能见到族人了。” 厅中一静。 姚劲与勃勒先是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喜讯,半月积压的艰辛瞬间化为鼻尖酸意。两人齐齐离席跪拜,额头触地:“谢侯爷!谢使君!” 激动稍缓,张骏话锋一转:“事情虽已平息,但根源未除。那伙马贼既能仿造你部箭矢、布局栽赃,此次不成,难保没有下次。” 姚劲脸色微变,下意识低头不语。 “看来,”张骏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洞察一切的锐利,“你心里已有些头绪了。” 姚劲猛地抬头,尴尬与慌乱一闪而过,最终只化作苦笑:“侯爷明察……只是其中牵扯部落陈年旧怨,实在不敢劳动侯爷挂心。” “心里有数就行。”张骏也不深究,语气缓和下来,“既然如此,便早些动身回去吧。族人经此一吓,正需安抚。” 姚劲即刻起身,再次深深一揖:“侯爷恩情,铭记五内!我等这就告辞。他日侯爷若有机会巡边,路过赤亭,务请给姚劲一个机会,略尽地主之谊!” 张骏微微颔首,目送二人退出厅外。那羌人酋长转身时,肩背似乎比昨日佝偻了几分。 ———————————————— 校场上,尘埃落定。 张骏盯着田齐小臂上那道新鲜的紫红淤痕,声音里带着歉疚:“田师傅……” “不得事。”老将浑不在意地甩了甩手腕,眼底却闪过一丝复杂。 若还像教导初学时那般只守不攻,他已难招架少年愈发凌厉的攻势,臂上这淤青便是明证;可若真放开手脚搏命,又怕这未经生死淬炼的璞玉,一个收手不及,非死即伤。 “你这力道,如今收发尚且由心,”他顿了顿,终是叹道,“再过些时日,我这把老骨头怕是真要吃不消了。” 木槊往黄土地上一顿,发出沉闷的“咚”声。 “从今日起,对练就到此为止。” “为何?”张骏心头一紧。 “你如今缺的,不是招式,是意境。” “意境?”张骏蹙眉。 “意境,就是出手前的那个念头。”田齐目光投向远方,“你这一槊刺出,究竟是要取人性命,还是要逼退敌锋?是要速战速决,还是要震慑全场?”他顿了顿,声音沉了下来,“昔年关云长万军之中取颜良首级,你以为赢的是刀快?错了!赢的是关羽抱定必杀之念,而颜良临阵还心存犹疑。” 他收回目光,一字一顿:“真正的意境,是兵刃未交,胜负已判。你的眼神,你的呼吸,你周身的气势,都得告诉对手——这一击,他接不住,也躲不开!” 张骏听得心神激荡,似懂非懂。却见田齐肩膀一垮,气势瞬间消散,带着点无奈摆了摆手:“得了,当初我师父也是这么云山雾罩忽悠我的。能悟多少,看公子您自己的造化。” 张骏嘴角微微抽搐,这老师傅教徒弟竟也这般随性。他转移话题,问出心中盘桓的疑虑:“田师傅,叔父近日……是否会派您领兵出征?” 田齐闻言,动作微微一滞。他转过头,眼睛在张骏脸上细细扫过,不答反问:“怎么,公子对南安那档子事,上心了?” 张骏心头一跳——田齐竟然知道南安之事! 看着张骏眼中闪过的惊疑,田齐心中已明了七八分。他不再卖关子,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沉稳:“边境何时真正安宁过?用兵是常事。但使君用兵,向来求稳,不尚冒险。一支能随时策应的精骑,隐于幕后,远比大军贸然开拔、劳师动众更有分量。” 他牵过自己的战马,一边梳理马鬃,一边看似随意地点拨:“公子若真有心,不妨多想想几个关节——为何偏偏是此时生乱?为何地点选在南安?麴将军那份请战的血书,又为何被使君轻轻压下,石沉大海?” 张骏脑海中仿佛有电光闪过,一个念头骤然清晰:“原来……姚劲一族,本身就在计划之内?” 田齐嘴角勾起一丝了然的弧度。“使君帐下谋士如云,走一步看十步,岂会只有一套打算?”他拍了拍马颈,声音压低了些,“放过姚劲,是施恩,更是布局。留着赤亭羌这根钉子扎在南安,既能牵制周边那些不安分的部落,也能让那些真正在幕后觊觎凉州的势力,睡觉时都得睁着一只眼。” 趁张骏还在思考,田齐牵着马慢慢走远,“亲卫的人选已经备齐,下午就能去校场挑选。” 等张骏反应过来时,哪还有田齐的身影?他摸着头顶感慨,这年头的武将,心眼也太多了。 待到下午日头偏西时,张骏便趿拉着那双木屐,大咧咧走向王府西侧的大校场,数十名精挑细选出来的青年壮丁早已列队等候。 原本整齐的队列中在张骏出现后起了一阵细微的骚动。那些正在舞枪弄棒的汉子们动作齐齐一滞,目光不由自主地被这位传闻中的霸城侯吸引——宽袍大袖、脚下木屐清脆,最引人注目的却是那颗光洁发亮的头颅。 几个站在前排的年轻士兵忍不住交换着惊讶的眼神。有人甚至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浓密的发髻。 田齐见了他,只是抱拳一礼,目光在他脚下的木屐上短暂停留,便神色如常地继续主持考核。 张骏浑不在意,自顾自走到场边一排石锁旁,选了最大的一只坐下,悠然看着场中龙腾虎跃的景象。 田齐粗略地将人选过了一遍,走到他身边,低声道:“公子,兵都是好兵,胚子不差。关键是领头的队正,得是明白人,既要能服众,又要忠心可靠。”他抬手指向场中几个正带头考核或表现格外突出的佼佼者。 “公子请看那个,”田齐指向一个正演示刀盾配合的黝黑青年,“他叫赵梆子,他爹是跟着老主公从陇西杀出来的老校尉,去年在勒姐岭力战而死。根底清白,对张家忠心毋庸置疑,勇武亦是不缺。” 接着,手指移向另一个正在指挥攻防演练的年轻人:“那个是韩铜,他祖父是府上的老家将。这小子在王府里摸爬滚打长大,对各处门道清楚得很,人也机灵,是个做耳目的好材料。” 最后,田齐目光落在远处一个独自练习骑射的身影上:“那是羌女所生的混血儿,叫折奴。论骑射,营里没几个人比得上。性子孤怪了些,但有一身真本事,做个斥候或贴身护卫极好。” 张骏静静听着,目光在几人身上流转。他特意指向折奴:“此人身手极佳,置于身边,正可为一柄出其不意的利刃。”随即又指向不远处几个围在一处的青年,“田师傅,那几个呢?看着气度不凡。” 田齐顺着他所指望去:“那是陇西江家的几个子弟,领头的叫江承。偏房远支,自愿前来应选。” “陇西江家?”张骏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郡望子弟,甘为亲卫队正?” “家族枝叶繁茂,并非所有子弟都能得栽培。” 张骏点头,眉宇间那丝疑虑并未散去。 田齐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闪而过的神情:“公子,莫非觉得这江家……有何不妥?” 张骏一时语塞。他自然无法明说对地方豪强的本能警惕,更不愿让这些盘根错节的势力渗入自己的核心卫队。可田齐本身就是凉州将门代表,若直言相告,难免引起猜忌。 他最终只含糊应道:“……并无他意,只是觉得世家子弟,未必能耐得住亲卫的辛苦。”语气里却藏不住那份欲言又止的复杂。 田齐久历世情,立刻从这丝迟疑中品出了异常。他沉吟不语,目光在张骏脸上细细打量。陇西江家近来安分守己,公子这莫名的警惕从何而来? 正思索间,他忽然想起一桩几乎被遗忘的旧闻,下意识地喃喃低语:“姜……莫非是因为其祖上渊源?这倒是有些牵强了……” “嗯?田师傅刚才说什么?”张骏听觉灵敏,隐约听到那个关键的“姜”字,心中莫名一动。 田齐回过神来,自觉失言,但见张骏追问,便索性当作闲话:“这陇西江家祖上,据说是蜀汉大将军姜维的后人。” “当年蜀汉灭亡,姜伯约策动钟会之乱,欲图兴复汉室,可惜事败身死,成都宗族尽数被诛。唯有一支远在陇西的偏房子弟,因路途遥远,侥幸得脱。为避祸改了姓,以'姜'字去'女'而为'羌',再化'羌'为'江',便是如今的江家了。” 说完他便住了口,觉得这陈年旧事与眼前选人并无干系。 然而这话听在张骏耳中,却宛如平地惊雷! 姜维!竟是姜维之后! 那些关于五丈原秋风的遗憾、关于独木难支的北伐、关于最后一搏的悲壮,如潮水般翻涌而上。“继丞相之遗志,讨篡汉之逆贼”的誓言,“愿陛下忍数日之辱,臣欲使社稷危而复安”的赤诚,仿佛穿越时空,在耳边铮铮回响。 他就这样怔在原地,瞳孔微缩,校场上的喧嚣、身旁的田齐都瞬间远去。 田齐见他神色剧变,不禁关切道:“公子?” 这一声将张骏从翻涌的历史长河中猛地拉回。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澎湃心绪,声音里带着未平的波澜:“陇西江家……竟是姜伯约的后代?” “这有什么稀奇?”田齐见他如此反应,觉得好笑,“这年头,有点根底的人家,谁不找个阔祖宗撑场面?敦煌阴家还说是曲逆侯陈平之后呢。家谱上的事,真真假假。” “可人家姓阴,不姓陈。” “阴是朝廷赐姓,他祖上确是陈平后人……”田齐谈兴正浓,还要继续考据。 “打住。”张骏赶紧抬手截住他的话头,“照这么说,南阳阴氏的先祖,莫不是还要追溯到管仲?” 田齐张口欲辩,却见张骏已经连连摆手,这才意犹未尽地止住话头。 “吁——”张骏长长吐出一口气,用力捏了捏眉心。方才因“姜维后人”而绷紧的心神,被这一连串家谱传说搅得松弛下来。这些盘根错节的家族渊源,确实不是一时能理清的。 他摩挲了几下头顶,语气恢复干脆:“田师傅,这些掌故日后再说。先选人——依你之见,赵梆子、韩铜、折奴,还有那位江承,皆可为队正。具体分派由你定夺。” “诺!”田齐抱拳领命,将心中那点疑惑按下,转身走向场中。 考核持续一个时辰。最终选定三十人,编为三队:赵梆子、韩铜、江承各领一队,折奴因骑射超群,被任为贴身扈从,直属于世子。 田齐将名册呈上。张骏看到江承名字时目光微顿,随即点头认可。 他起身面对肃立的新卫,朗声道:“自今日起,尔等便是我张骏的亲卫!有功必赏,有过必罚!” “愿为公子效死!”三十人齐声应和。 张骏目光扫过这些年轻面孔,重点记住了几位队正。正欲离开,田齐跟上低语: “公子,这些人的驻防、饷银、操练章程……” “这么麻烦?”张骏揉了揉额角,“我让管家来协助安置,先熟悉护卫职责,至于训练......容我再想想。今日先解散,明日正式点卯。” 说罢,他趿拉着木屐,在众人注视下嗒拉嗒拉地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