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正文 ------------ 第一章:桂落旧梦 白绫江绕老城旁,桂落曾堆小金山。 烟袋香融晨雾暖,黄楼疮接晚风凉。 火痕烧尽糖糕梦,风刃割残布衫霜。 残缸埋恨犹存土,断树缄伤未闭口。 稚语问石歌何在,枯花粘泪路茫茫。 旧梦吹成烟烬里,余音犹绕布衫凉。 临桂的晨雾总是带着水汽的凉,漓江支流像匹未染的白绫,从老城脚边漫过去,水面浮着细碎的银光,是月亮没来得及收走的鳞片。凤尾竹把影子浸在水里,风过时,整丛绿就顺着波纹慢慢晕开,竹节上的雾珠坠进河心,惊起一圈圈细浪,像是石头在水底哼歌。 青石板被踩得发亮,苔藓从裂缝里探出头来,也沾着隔夜的潮气。卖金桂的老妇人坐在竹凳上,竹筐里的黄花堆得像座小金山,甜香漫过巷口,粘在穿布衫阿婆的竹篮上 —— 篮子里的马蹄糕冒着热气,糯米的白、红糖的褐、桂花的黄,在雾里融成一团暖。连挑担的货郎都要停住脚,抽抽鼻子问:“阿婆,今日的糕里加了新摘的花?” 山是藏在云里的。象鼻山的鼻子浸在江里,喷出的水花在阳光下闪成星;尧山只露半截青顶,像被云咬去了下半截。田埂上的蒲公英举着白绒球,风一吹就飘成漫天雪,落在农人的斗笠上,沾在水牛的犄角上,悄无声息地融进软泥里。 傍晚的竹筏载着渔人归来,竹篙搅碎满江的橘红,鸬鹚掠水而过,翅膀沾着夕阳的金,转眼就没入芦苇荡 —— 这是姥爷烟袋锅里的临桂,是他用乡音熬成的蜜。 莎莎的小靴子在水泥地上磕出钝响,蓝灰色的眼睛泡在泪里:“姥姥,这里的风是刀子做的。” 她的脸颊冻得通红,像熟透的山楂,口袋里的干桂花硌着掌心,枯褐的碎粒透过布料,像是姥爷没说完的话。 宁小红抬头望眼前的黄色高楼,外墙涂料起了皱、褪了色,像生了场重病。“临桂欢迎您” 的地标字褪成淡红的白,像道没愈合的伤口。风卷着沙砾打在玻璃上噼啪作响,卖烤红薯的铁皮桶突然哐当倒地,穿黑制服的青年人正用脚碾那摊焦黑的薯泥:“死马噶滚过去!” 这像沙俄时期的冰碴,扎进宁小红的喉咙。她抱紧莎莎转身,看见墙角摆地摊的老人用旧碗接雨水,碗沿的茶渍厚得发亮,像极了姥爷宁德益装桂花酒的粗瓷碗。“说是要清退占道经营,建新区。” 老人牙齿打颤,分不清是冷还是怕,“可我们这些个体户,连晒晒太阳都像偷东西的贼人。” 莎莎口袋里的干桂花掉了出来,被风卷着往高楼缝里钻。枯褐的碎粒粘在褪色的标语上,像给城市的假笑糊上了陈年血痂。 十三年前那场大火的焦糊味突然呛进喉咙。宁小红指着东边山脚的居民楼,声音发颤:“2011 年 6 月 15 日的夜没有月光,大雨浇着路边摊的铁皮棚,狂风却卷着火舌往上窜,火烧穿了棚顶,你姥爷的蓝布褂、刚进的桂花糖,全化成了灰。” “你姥爷躺在摆摊的木板上,” 她指甲掐进掌心,“是李小山兄弟俩抬着木板,从物业的围堵里冲出来,他才逃得了命。” 那夜的风也割人,刮得人连眼泪都睁不开。 莎莎听不懂 “围堵”,却在脑子里画出两个弯着腰的脊梁,像两座桥,桥下淌着血红的水。风突然变猛,沙砾砸在 “临桂欢迎您” 的字牌上,像无数人在拍门,又像无数人在哭。 “姥爷说水里有会唱歌的石头。” 莎莎拽着她的衣角,指向路边的排水沟,泥碴下的黑水泛着泡,“这里的水很臭。” 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宁小红弯腰捡那撮被吹散的干桂花,一阵咳嗽突然攫住她,腰弯得像张弓。眼前晃过竹筐滚在地上,金桂混着尘土被皮鞋碾烂;晃过 2011 年的火舌舔着 “金山市场” 的横梁,把四个字烧成焦黑;晃过眼前的高楼越长越高,把月亮切成碎块,把云挤成窄沟,把风磨得比刀子还利。还有 2012 年11月6日凌晨,李小山兄弟抬着宁德益逃出临桂时的绝望。 “姥姥,桂花飞走了。” 莎莎指着被风卷向楼顶的碎粒,它们在灰天里打旋,像找不到家的蝴蝶。宁小红捂住嘴,喉间涌上铁锈味,原来有些东西碎了就拼不回:姥爷烟袋里的甜,漓江里的月,还有那个能把桂花酿成蜜的临桂。 风还在刮,像砂纸蹭着莎莎的脸,刮着宁小红的记忆,把所有美好碎片都吹成了 2011 年那场火的灰和2012年11月6日深夜的逃亡。 风卷着干桂花掠过街角的监控,红亮的指示灯在雾里明明灭灭,像姥爷烟袋锅的火星。宁小红扶墙直起身,指缝渗出血丝,弯腰时,掌心被台阶的碎玻璃划开了口,血珠滴在水泥地上,很快被风吹成暗红的痕。 “姥姥流血了!” 莎莎的哭声裹着风撞过来,蓝灰色的眼睛瞪得溜圆,小手笨拙地捂上去。她的口袋早被风吹空了,一片枯褐的桂花粘在冻裂的嘴唇上,像粒没化的药。 宁小红突然想起姥爷教她认金桂的样子。那时她也像莎莎这么大,祖孙俩蹲在竹筐边数花瓣,姥爷粗糙的手掌盖住她的手:“四瓣是月桂,五瓣是丹桂。” 姥爷在临桂卖了一辈子桂花糖糕,指甲缝里都嵌着香,连咳嗽都带着甜,哪像现在的风,吸进肺里像吞了玻璃渣。 “铁路边的黄皮果树下,有你姥爷藏的东西。” 宁小红拽起莎莎往那边走,声音抖得像风中的芦苇。莎莎的眼睛突然亮了:“藏了会唱歌的石头吗?” 宁小红没说话。她记得宁德益逃去外地后,自己把摊位的账本、票据塞进搪瓷缸,裹紧了埋在黄皮果树下。就是十二年前那场清退,推土机三个半小时推平了 54 个铁皮棚,她抱着账本从塌了的棚子后跑出来时,鞋都掉了一只。 铁路边的黄皮果树拦腰断了,断口结着焦黑的痂,像姥爷最后没能合上的嘴。宁小红跪在地上刨土,莎莎蹲在旁边搬泥块,小靴子溅满了泥。 “找到了!” 指尖触到粗瓷的凉意时,她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手。“还在。” 把搪瓷缸抱在怀里,缸壁的凉意透过布衫,渗进心口。 “姥姥,他们来了!” 莎莎突然尖叫。 三个穿制服的人正朝这边走,橡胶棍在手里敲得啪啪响,脚步声惊飞了墙洞的麻雀。宁小红慌忙把搪瓷缸塞进布袋,拽着莎莎钻进草丛。皮鞋踩过石块的脆响、踢断干树枝的咔嚓声,就在耳边。她突然想起宁德益说过:“临桂的土是软的,再硬的石头也埋得进,也会被潮气泡成粉。” 莎莎的呼吸突然急促,抓着她的布衫:“姥姥,我听见石头在唱歌。” 宁小红侧耳听,只有风穿断墙的呜咽,像无数人在哭。可莎莎指着墙角的积水坑,黑水泛着泡,“真的在唱,像姥爷烟袋锅的声音。” 宁小红捂住脸,眼泪从指缝流出来。她想起宁德益逃离的那个深夜,风刮得眼泪落在脸上都疼,像刀子割。 “姥姥,我们走吧。” 莎莎拉着她的手,小靴子在泥地上踩出浅坑,两行脚印像断了线的残句,像她没流完的泪。 风还在刮,卷着尘土打在脸上。远处的高楼在阳光下闪着冷光,像一群沉默的巨人。宁小红抱着莎莎往前走,口袋里的搪瓷缸偶尔撞在腿上,发出轻微的响,像谁在低声哼着支没唱完的歌。 ------------ 第二章夜接薪火 材料三尺藏冤状,黑衫几点噬民庐。 心黑难医题烟盒,石险犹攀执故符。 稚语传薪称 “药重”,风涛应誓唤 “公途”。 雾中万目睁如炬,要啮晨光破暗隅。 下山的路像被巨斧劈开的褶皱,碎石在月光下泛着青白的光,每走一步都要攥紧裤脚才免得滑倒。崖壁上垂落的老藤像无数只枯手,在风里摇摇晃晃地抓挠着夜空。小女孩的虎头鞋很旧了,沾着草籽的鞋帮上还补着三块不同颜色的补丁。她迈着小碎步追上前面的身影时,裤脚扫过路边的荆棘,勾出几道细细的棉絮。“伯伯,爸爸啥时候回呀?” 她的声音带着山间晨露的凉意,尾音还缠着没褪尽的奶气,像颗被冻住的露珠随时会摔碎。 老人在山路转角停住脚,树瘤盘结的树干上还留着弹孔 —— 那是剿匪时留下的印记。他粗粝的手掌在腰上的枪套按了按,黄铜锁扣 “叮” 地响了声,惊飞了树洞里的夜鸟。蹲下来时,掌心抚过女孩枯黄的发顶:“拿着,就像爸爸在身边。” 一枚镀金勋章塞进她手心,五角星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你爸爸去打‘猴子’了,等把那些坏东西赶跑,就回来给你带桂花糖。” “猴子比李霸天家的狼狗还凶吗?” 女孩把勋章攥得咯咯响,冰凉的金属贴着掌心,仿佛能牵住爸爸的手。她仰起的脸上沾着泥灰,只有眼睛亮得像山涧刚融的春水 —— 上次那狼狗追得她滚进山沟,至今腿上还留着月牙形的疤。 老人喉头滚了滚,往山路尽头瞥了眼:那里的黑暗浓得化不开,隐约露着土坯房的轮廓。“但你爸的本事比狼狗大十倍。”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怕被风听去,“等他回来,糖能甜透整条山涧。” 女孩眼看着老人的军绿布衫融进山坳,衣角在风里抖得像片枯叶。她跌跌撞撞追上去,虎头鞋踩在碎石上打滑,被块凸起的青石绊倒在路中央。粗布裤膝立刻洇开深色泥渍,“伯伯!我要爸爸……” 哭喊被山风撕成碎片,在崖壁间撞出呜咽,惊得远处林子传来鸟兽的骚动。 “哎!” 肖童猛地从藤椅上弹起来,额前冷汗顺着眉骨滑进眼里,涩得睁不开眼。窗外的蝉鸣不知何时停了,空调外机也熄了声,十二平米的小屋烘得像口密不透风的蒸笼。又是这个梦 —— 从记事起就缠着她,梦里的哭喊总像针,扎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她掀开窗帘,墨蓝色夜空里,月亮像枚被啃过的银元,边缘缺了个小口;旁边那颗孤星亮得发寒,像谁遗落的冰粒。肖童对着玻璃呵出一口气,雾气里映出眼底的红血丝,星子的寒光仿佛顺着毛孔钻进骨头缝。 抽屉拉开时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指尖触到解放勋章的金属棱角,冰凉顺着掌心蔓延。她把勋章掂在手里,指腹抚过背面的刻字 ——“中华人民共和国,一九五五年,北京”,每个字都像烙铁。13 年前那个冬夜突然撞进来:物业管理所的人踹开家门,师傅宁德益把这枚勋章塞进她手里,说 “材料比命重”,转身就被李小山兄弟扛着冲出了门,而她自己,被推上警车时,裤兜里还揣着半块没吃完的桂花糖。 “伯伯,他到底没回来啊。” 她对着勋章喃喃。勋章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五角星纹路里嵌着陈年泥垢,像在无声叹气。 楼下突然传来卷闸门的咔啦声,像在撕扯生锈的铁皮。肖童点开监控,夜视镜头里两个身影正站在门前:老人佝偻着背拍门,扎小辫的孩子在她腿边蹭了蹭 —— 那颤巍巍的姿态、紧抱布包的动作,猝不及防捅进她心脏。“师娘!” 她对着对讲机的声音劈了叉,尾音里还缠着梦里未散的哭腔。 监控里的身影顿住了。宁小红缓缓抬头,银丝在月光里泛着霜,肖童看见她眼角皱纹里嵌着泪痕,在夜里闪着水光。“肖童,吵醒你了?” 声音透过对讲机传来,裹着电流的滋滋声。 “等您大半夜了。” 肖童往楼下跑,楼梯扶手的灰被蹭出两道印子,拖鞋在台阶上磕出急促声响,“瞅着监控就眼熟,师娘的背…… 好像更弯了。” 三楼窗台探出头,二楼阴影里抬起脸,隔着十五级台阶,两双眼睛在凌晨三点的夜色里撞出火星。宁小红的瞳孔映着肖童染过的发丝,肖童的视网膜刻着师娘颧骨上新添的褐斑。 茶厅逼仄,四把旧藤椅的椅脚在水泥地上磨出深浅不一的划痕,小方桌的漆面剥落,露出底下的木纹,像块饱经风霜的旧伤疤。宁小红解下莎莎背上的蓝布包时,指节因用力泛白 —— 布包系带在她手腕缠了三圈,活像道解不开的绳结。“不敢离身。” 她的声音比星子还冷,“老王头揣半页材料,在车站被搜走,现在还关在精神病院,天天被灌药,见人就喊‘我有罪’。” 莎莎突然拽住她的衣角,混血儿的卷发蹭着老人袖口:“姥姥,他们会像抓麻雀那样抓我吗?二柱子上次网了好多麻雀,说要烤着吃。” “不会的。” 宁小红把孩子揽进怀里,手指梳着她的卷发,眼神却飘向肖童,带着复杂的软,“莎莎不属于这儿。她是你师傅小女儿珊珊的娃,眼睛皮肤都像她爸 —— 珊珊当年嫁去俄罗斯,去年走得急,把娃托付给我。” 肖童倒茶的手顿在半空,玻璃杯晃了晃,茶水溅在桌上洇开深色痕迹。她看着莎莎的眼睛,突然心颤 —— 那澄澈的光,竟和梦里追着问 “爸爸归期” 的自己重合了。 蓝布包打开,露出用油纸裹了三层的材料。宁小红推过一叠,纸页泛黄发脆,边缘卷着毛边,像晒枯的烟叶一碰就碎。“一式两份,这是给你的,跟给老二的一样。” 她的指节叩击桌面,声在夜里格外清,“你师傅说,多一份材料,就多一分底气,免得被一锅端。” 莎莎突然抬头,眼睛亮得像当年梦里的山涧水:“肖阿姨,姥姥说你会打‘妖怪’?打那些黑衣服的妖怪。” “阿姨不是孙悟空,” 肖童清了清嗓子,拿起桌上的勋章晃了晃,“但阿姨有‘打狗棒’—— 你外公当年就用它打跑过‘猴子’,现在咱们也能挡着‘妖怪’。” 窗外的月光突然被乌云遮住,宁小红抬头时,仿佛看见 2011 年 6 月 15 日的火又烧了起来:金山市场的铁皮棚在火里噼啪作响,桂花糖的甜混着焦糊味,飘了半条街。她站起身,把蓝布包往莎莎背上一挎:“走了。” “我送您到巷口。” 肖童抓起藤椅上的旧外套 —— 肘部磨出了洞,露出里面的棉絮。 “别。” 宁小红按住她的肩,力气大得发疼,指节硌得肖童肩骨发酸,“你楼下的小卖部就是眼线,临桂公安听他们的。” 她牵起莎莎的手,语速飞快,“旅馆是我表妹的私人店,没登记;明天中午的长途车到门口接,去贵州要走十七个小时,过两个检查站才出临桂地界。” 肖童站在门口,看着她们融进夜色。莎莎突然跑回来,朝她挥挥手,手腕上的红绳晃出小火苗:“肖阿姨,姥姥说材料比糖果重要!” 声音在巷子里荡开,惊得路灯下的飞蛾扑棱棱飞起。 “比命还重要!” 宁小红的声音远远传来,像块石头砸进深潭。 路灯忽明忽灭,把两个影子拉得老长,最后缩成墨色里的小点,像被夜吞掉的火星。巷口垃圾桶旁,流浪狗盯着她们的背影,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咽。 肖童转身回屋时,天已蒙蒙亮。东边泛出鱼肚白,可临桂的街巷飘着腐烂气 —— 垃圾场混着下水道的味道,像这片土地在流脓。桌上的卷宗带着陈年霉味,翻开第一页,宁德益的笔迹跳了出来:是用烧黑的树枝写在烟盒上的,“石崖虽险,尚有攀援处;人心若黑,无药可救也”。 她拿起茶壶,才发现茶早空了,壶底结着层褐色茶垢 —— 像极了勋章上的泥、材料上的黄。“师傅,您说等春天就好,这都十三个春天了。” 肖童对着卷宗苦笑,指尖划过 “无药可救”,突然把茶杯重重一放,“但只要还有一口气,就得接着走。” 翻到第二页,纸页上的墨字突然浸了血似的活过来:2012 年 11 月 6 日凌晨,物业管理所的人套着****,踹开我家吱呀作响的木门,把四十间出租屋翻得底朝天 —— 衣柜的樟脑丸撒了一地,和我藏在床板下的账本碎片混在一起;孙玲在金山广场被他们过肩摔在大理石上,头晕目眩间只看见自己刚卖的桂花糖撒了满地,被皮鞋碾成泥;柳盈玲被拽着头发往车上拖时,眼泪砸在布包上,洇湿了刚收的房租;蒋炳英、阳德峰半夜被推上警车,睡衣上还沾着隔夜的茶渍,只来得及问一句 “为啥抓我”;阳付保逃进山林时,裤脚还勾着自家摊位的铁皮碎片;师傅宁德益被李小山兄弟抬着冲出临桂,蓝布衫上沾着血和灰,像片被火烧过的枯叶;郁秀美在派出所会议室晕倒,早候着的医务人员立刻抬走她,连她掉在地上的老花镜都没人捡…… 这些墨字渐渐浮起来,化成无数双眼睛:有孙玲的迷糊、柳盈玲的泪、蒋炳英的困惑、阳付保的无奈,还有师傅的怒 —— 全都死死盯着临桂的晨雾,像要从雾里咬出个公道来。 窗外的风突然紧了,刮过树梢的声响裹着当年的哭喊 —— 有孙玲摔倒时的闷哼,有柳盈玲的抽泣,还有师傅被抬走时的无语 —— 又像无数道声音叠在一起,应和着她心底没说出口的誓言。 ------------ 第三章 :晓市喧嚣与平凡 晨雾初收气渐腾,铁皮棚下早喧腾。 国徽远隐迷弯路,市井亲融沸人声。 松糕枣嵌孩童笑,米粉汤浓贩客争。 一个油堆催泪落,半块香糕暖内情。 锅沿竹铲叮当响,摊畔乡音杂楚声。 旧褂沾涎生计苦,新糕分哺稚心明。 老头醉话陈年事,浪客偷尝剩馅羹。 百态皆含烟火气,晨光里藏世间平。 晨雾尚未褪尽,金山市场的铁皮棚顶已蒸腾起白茫茫的热气。县城里那栋悬着国徽的大楼或许要绕许多弯路才能寻见,这片被叫卖声浸润得发胀的热闹地儿,却从不会让人错过 —— 就像老辈人常说的,衙门是管人的,这里才是养人的。 松糕摊的兰兰总第一个支起竹蒸笼,篾条缝隙钻出来的米香能飘出三条街去。五毛钱的分量足有拳头大,雪白糕体嵌着几粒红枣,咬开时清甜的米浆在舌尖慢慢化开。穿校服的学生攥着皱巴巴的纸币挤在摊前,沾着面粉的塑料袋在手里晃晃悠悠,晨光透过棚顶破洞,正巧落在他们满足的笑脸上。 螺蛳妹的米粉摊前,那口大铁锅永远咕嘟作响,猪骨汤的香气混着酸笋的酸辣气,在潮湿空气里凝成黏稠的雾。二块五毛钱能换满满一大碗,劲道的米粉浸在琥珀色的汤里,铺着肥瘦相间的锅烧肉,撒一把翠绿的葱花。踩三轮车的师傅们总在这儿扎堆,油亮的车座还带着晨露,他们呼噜噜喝汤的声响,比旁边杀鱼摊的叫卖还要响亮。 日头刚攀上小刀山的轮廓,晨雾像被揉碎的棉絮,慢悠悠浸进街市的肌理。兰兰的竹篮里,松糕只剩浅浅一层底,蒸笼边缘凝结的水珠顺着竹篾往下淌,在地板上洇出星星点点的湿痕。油锅还在滋滋唱着,金黄的油堆浮在面上,像一群圆滚滚的小月亮,瞧着还剩不少。 “孃孃,油堆。” 脆生生的童音裹着晨露撞过来。兰兰抬头,见个大脑袋的小姑娘,头发揉得像团乱糟糟的鸟窝,额前碎发粘在汗津津的皮肤上。她踮着脚,小手递过一枚黄澄澄的硬币,五角钱的钢镚边缘磨得发亮,还沾着几根细细的汗丝,带着孩童特有的奶香与汗味。兰兰接过硬币往铁皮盒里一丢,叮当作响,从油锅里捞起个最大的油堆,用竹片刮去多余的油星递过去。 小女孩许是饿狠了,油堆刚到手就塞进嘴里,腮帮子鼓鼓的像只偷食的松鼠。可没过一会儿,她忽然 “哇” 地一声哭了出来。 兰兰手里的竹铲 “当啷” 掉在油锅沿,傻愣愣地看着她:“怎么了孩子?” 隔壁卖菜的小吴探过半截身子,竹筐里的小葱沾着露水晃了晃:“莫不是烫着了?” 卖肉的李嫂子也拎着刀走过来,围裙上的猪油星子在晨光里发亮:“是不是油堆太咸啦?” 小女孩只是使劲抹眼泪,哭声里裹着含糊不清的词句,像含着颗化不开的糖,谁也听不真切。兰兰正没辙,摊子前又多了双黑布鞋,伴着一枚硬币的轻响:“兰嫂子,给我块松糕。” 兰兰回头,见是市场门口卖百货的女人,赶紧掀开蒸笼。白雾 “腾” 地涌出来,带着米香漫过鼻尖,可里头剩下的尽是些碎角料,最大的一块也缺着个边。她从竹篮底层摸出张新鲜荷叶,碧绿的叶瓣上还带着绒毛,拣了两块碎糕叠在一起,又添了半块边角料才包好递过去:“给。” “嫂子给多了。” 女人的声音带着点沙哑,手却没接。 “不多不多,” 兰兰把荷叶往她手里塞,“都卖剩的,凑一块儿才够分量。” “一个人哪吃得完。” 女人又推回来,她的旧衣袖口磨得发毛。 兰兰认得这女人是水泥厂附近村里的,村里多半姓黎。她以前总喊 “小黎妹”,可这小黎妹总是反应不过来,直到有人喊她 “牛妈”,她才脆生生应着。原来这女人是卖墨镜的,孩子们都追着喊 “牛鬼姨妈”,久而久之就简称为 “牛妈”—— 在桂林这地界,“牛鬼” 可不是骂人的,是说人时髦帅气呢。 “哎哟,辣妹子这是哭啥?” 牛妈眼尖,瞥见旁边哭得满脸通红的小姑娘,刚接过来的荷叶还在手里冒着热气。 兰兰赶紧摆手:“不晓得咋回事,哭了好一阵了,问啥都不说。你认得?” “认得,” 牛妈往市场入口瞥了眼,“她妈就在那头摆摊呢。” 说着蹲下身,掏出手帕给小姑娘擦眼泪,“辣妹子,跟牛妈说,谁欺负你了?” 小姑娘抽抽搭搭的,嘴里蹦出几个含混的音:“翁恰饱…… 恰翁饱……” “哦,讲的是湖南话,没吃饱,吃不饱是吧。” 牛妈 “噗嗤” 笑了,从荷叶里掰了半块松糕递过去:“是没吃饱呀?” 小姑娘攥着松糕,泪眼婆娑地点点头,转身就往市场那头跑。 “哎,这就完了?” 兰兰急得直拍大腿。 牛妈直起身,阳光透过她鬓角的碎发,在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她回头笑得灿烂,白布衫的领口沾着点灰尘:“这孩子爸临出门交代,得吃饱了再回家。五毛钱的油堆哪够她造,没吃饱可不就哭嘛。” “啊?” 兰兰张着嘴,手里的竹铲还悬在半空,忽然忍不住笑出声,笑得肩膀都在颤。她望着牛妈牵着小姑娘的手,两人的影子在晨光里越拉越长,慢慢融进市场熙熙攘攘的人潮里,才低头往油锅里添了勺新油,滋滋的声响里,仿佛还飘着油炸糯米的甜香。 沿着金山广场的石阶往下走,青石板缝里钻出的青苔被晨露浸得发亮,尽头便是金山市场的入口。一排贴满瓷砖的高楼像沉默的巨人,投下的阴影里挤着几间铁皮棚子,锈迹斑斑的铁皮被昨晚的雨打得坑洼不平,在朝阳下泛着驳杂的光,倒比身后的玻璃幕墙更惹眼。 曾金辉把怀里的儿子往上颠了颠,一岁的小家伙正啃着自己的脚丫,涎水顺着脚踝流进她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她腾出一只手把散落在铁丝架上的尼龙袜理齐,指尖划过袜口松垮的橡筋,又转身从泡沫箱里翻出几扎彩色头绳,“妹子,这头绳新到的,五毛俩,扎辫子俏得很。” 棚子最里头的角落,一块褪色的蓝布搭在纸箱上,摆着个豁口的粗瓷碗,里头是昨晚剩下的炒辣椒,油星早就凝成了白花花的片,旁边小碟里的豆腐乳只剩半块,红亮亮的汁水浸着边缘。底下的煤炉上坐着口黑黢黢的铝锅,掀开盖子能看见黏在一起的剩饭,米粒边缘都发了硬 —— 这是她和男人今天的早饭。摊子前的矮凳上放着个印着小熊图案的大海碗,白米饭上撒了层白糖,是给儿子留的早饭,碗沿还沾着圈昨天的奶渍。 男人此刻该在铁路早市那边,挑着副竹编担子沿街叫卖。竹筐里的发卡和纽扣跟这边棚子里的差不多,只是他总说铁路边的城里人出手大方些。曾金辉望着铁丝架上密密麻麻的针头线脑,5 毛钱一卷的松紧带能挣两毛五,两块五的皮带扣能落一块,盒装针卖五毛净赚三毛。算下来一天能挣二三十块,可上个月 12 块能买 10 斤的米,昨天就只能买 4 斤半了。 她摸了摸口袋里皱巴巴的几块钱,心里发沉。辣妹子昨天从幼儿园回来,扒着锅沿直喊饿,说老师分饭时念叨米太贵,每个孩子只能盛一碗。“妈,我没吃饱。” 女儿细声细气的话像根针,扎得她夜里翻来覆去。今天说啥也得让男人多卖些钱,明天一早就去买米送幼儿园,不能让娃饿着。 正想着,铁皮棚子外传来 “噔噔噔” 的脚步声,扎着两个羊角辫的辣妹子跑了进来,小布鞋沾着泥点,裤腿还蹭了块草绿的颜料。“妈!” 她举着手里半块松糕,油纸包着的糕体还冒着热气,“牛妈给的!” 曾金辉赶紧放下手里的顶针,伸手替女儿擦了擦鼻尖的汗,“慢点跑,看摔着。” “我吃了一口,甜的!” 辣妹子把松糕往弟弟嘴边送,小家伙立刻伸出胖乎乎的手去抓,涎水顺着下巴滴在姐姐手背上。她咯咯地笑起来,用另一只手拍掉弟弟的爪子,“先给弟弟吃,他还小呢。” 松糕的米香混着淡淡的桂花味飘过来,曾金辉喉结动了动,早上还没顾上喝口水的嗓子发紧。她摸了摸女儿枯黄的头发,发梢都打着结,“牛妈咋给你松糕了?” “牛妈说她有两块,吃不完。” 辣妹子踮起脚,把松糕往弟弟嘴里塞了一小块,看着弟弟吧唧着嘴,眼睛弯成了月牙,“这个甜,弟弟爱吃。” 曾金辉接过女儿递来的半块松糕,指尖触到温热的糕体,心里头又酸又软。她掰了一小块塞进自己嘴里,米香混着桂花香在舌尖散开,甜丝丝的味道让眼眶有点发潮。“你也吃,” 她把剩下的大半块塞回女儿手里,“先垫垫肚子。” 辣妹子咬了一小口,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又把松糕递到弟弟嘴边,“弟弟再吃点。” 阳光透过铁皮棚的缝隙照进来,在她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斑,小小的身子挡在弟弟面前,像只护崽的小母鸡。 曾金辉望着两个孩子,忽然觉得棚子里的炒辣椒好像没那么辣了,她重新拿起顶针,手指捏着针线穿过布面。远处传来火车呼啸的鸣笛声,悠长地划破市场的喧嚣,她估摸着,男人也该往回走了。 日头爬到头顶时,市场的边角开始显出另一番模样。穿褪色中山装的老头蹲在墙根,就着一碟花生米喝散装米酒,嘴里念叨着几十年前的临桂旧事。穿双脏得破了洞的解放鞋的流浪汉缩在垃圾箱旁,小心翼翼地剥开别人丢弃的肉包子,油星子沾在胡须上,眼睛里却亮得像落了星子。“今天运气真好,捡到一个包子。” 他操着一口正儿八经的桂普话,听那腔调倒像是四塘秦家当年出的状元郎。卖姜的个体户拉着走调的二胡,琴声混着讨价还价的吵嚷,倒也自成一派热闹。 市场深处的杂货摊像个被打翻的百宝箱,红漆剥落的木架上,搪瓷脸盆摞得比人高,印着牡丹图案的毛巾在风里招摇,盐袋上的塑料绳缠成一团乱麻。穿蓝布衫的老太太捏着几枚硬币,在肥皂和洗衣粉之间犹豫半晌,最终还是选了块带着栀子花味的胰子 —— 那是她孙女最爱的香型。 ------------ 第四章 夜与刃 夜泼墨,摊结网,竹杆挑灯影幢幢。 抢寸土,争微光,三五一钞入私囊。 东北腔,湖南嚷,针尖麦芒讨稻粱。 碟藏暗,刀含霜,半尺刃上量温凉。 制服新,电棍响,一声 “没收” 碎仓惶。 老叟扑,姑嫂攘,挣得袋角终成空。 光渐灭,影渐长,“白干” 二字浸骨伤。 —— 曰:营生如蚁,规尺如狼,夜魂易散,生计难长。 夜,是金山市场路边摊浸在骨子里的魂。 这里的暮色从不是猛地泼下来的,是像研开的墨汁滴进清水碗,一圈圈、一层层洇开的黑。天还泛着青灰时,外围桂花树的叶子早被晚风揉得沙沙响,叶尖垂着的露水打在地上,洇出星星点点的湿痕。摊主们已经扛着木板、拖着麻袋出动了 —— 松木的霉味混着麻袋里旧布料的酸气,在渐凉的空气里漫开。夜市的地盘从无定数,全凭手脚快慢,来得早的往树根下垫块硬纸板,支起折叠凳就算占了地,凳脚还得压块砖头防着被风掀走;来晚的只能在夹缝里挪腾,铁架磕着水泥地的 “哐当” 声,混着三轮车链条的 “吱呀” 响,在渐暗的天色里织成一张网,网住所有讨生活的脚步。 等第一盏灯亮起来,像是点燃了引线。蓝的、黄的灯泡在竹竿头悬着,电线在半空拧成乱麻,有几处绝缘皮磨破了,露出里头铜丝,在风里轻轻晃。光落在码得老高的袜子堆上,把腈纶料子照得发亮,也映着盗版碟片封面的模糊人影 —— 那是被放大了三倍的明星脸,嘴角的痣都糊成了墨点。摊主们的影子被灯光钉在地上,随着人动,影子也在青石板上挪,像一群没骨头的鱼。货刚摆稳,穿制服的城管就结伴过来了,皮鞋底碾过地上的竹签子,发出细碎的断裂声。他们手里颠着皱巴巴的发票和钞票,一支圆珠笔在纸上划拉划拉,三元、五元就落进裤兜,拉链头随着步子晃悠,像块坠着的碎铁。 早先按天收的时候,摊主们天还亮着就来抢位置。长凳撞翻了塑料筐,橙黄色的橘子滚得满地都是;木板划走了蛇皮袋,露出里头卷着的针织帽。湖南口音的骂声混着本地话的争执,像两把钝刀来回砍,有时能闹到拳脚相向 —— 平日里递烟搭话的熟面孔,此刻瞪着眼攥着拳头,指节捏得发白,就为半米宽的地盘红了脸。后来改成按月缴费,总算少了些撕破脸的闹剧,但抢好地段的暗较劲从没断过,无非是换了种法子:你往我这边多挪半尺,我第二天就早早支起木板占住空隙,彼此递烟时笑一笑,眼角的余光却都带着刺。 在这里摆摊的,一半是市场铁棚里有固定摊位的本地人,白天守着铁皮棚子,卖些衣帽鞋袜,晚上拖块木板出来,摆上短裤内衣,赚多少算多少;另一半是湖南来的异乡人,扛着长凳架上木板,摆弄针织小物件 —— 围巾的毛线缠着线头,手套的针脚歪歪扭扭,却比店里便宜一半。只有闫头是个例外,黑龙江来的,带着老伴和女儿在临桂落脚。他总拖着辆掉漆的二八大杠自行车,车后座捆着个木箱子,在市场里慢悠悠转着,嘴里喊着 “老鼠夹、老鼠药,专治乱窜的活物”;老伴拎着小马扎,在早市角落或广场边坐一整天,面前摆着针头线脑,顶针在灯光下闪着点银光,有人问价才抬眼,声音轻得像蚊子哼;十五岁的女儿守在粮库门口的大地摊,喇叭里循环着那句带着东北碴子味的吆喝:“五毛五毛,样样五毛!” 喊得久了,嗓子有点哑,像被砂纸磨过。 灯越亮,夜越稠。城管的脚步声远了,摊主们松了劲,又开始互相递烟说笑。湖南人商人递过来的白沙烟卷着边,本地人回赠的甲天下烟盒皱巴巴的,烟雾在灯光里绕成圈,把彼此的脸照得忽明忽暗。 月亮像枚被顽童啃过的银币,斜斜卡在老槐树的枝桠间,边缘缺了个小口。树影在青石板路上抖着碎银似的光斑,与棚顶悬着的灯泡撞出昏黄的涟漪 —— 那些飞虫就在这光晕里跳着疯魔的圆舞曲,蛾子、蚊子、还有不知名的小飞虫,翅膀扇动的声音像细沙在纸上蹭,翅尖扫过灯芯时,连影子都带着股躁动不安的劲儿,在地上扭来扭去。 金山市场的夜市也在这时显露出它的真面目。先前震得人耳膜发颤的迪斯科骤然掐断,卖碟子的摊子上只剩下电扇嗡嗡的余响,扇叶上沾着的灰在风里晃。穿碎花裙的女摊主刚把音量旋钮拧到底,就被十来个身影围了个严实。都是些中年男人,有的挺着发福的肚腩,衬衫扣子崩开一颗,露出里头松垮的肉;有的鬓角爬着白霜,却故意把头发梳得锃亮,发油味混着汗味飘过来。此刻他们却都像被磁石吸住的铁屑,伸长脖子往摊面上瞅,眼睛在昏暗中亮得有点吓人。 “要那个,上周说的。” 有人用下巴点了点摊位最里头的暗处,左手食指在右手掌心里飞快划了两下,像在写什么见不得人的数。女摊主乌溜溜的眼珠在人群里打了个转,睫毛上还沾着白天没散尽的灰尘,倒让那双眼睛更像浸在水里的黑琉璃,亮得能照见人影。她没说话,只伸出涂着剥落红指甲的手 —— 指甲缝里嵌着点黑泥,接过卷成筒状的钞票时指尖微顿,指腹捻了捻纸的厚度,随即弯腰从摊子底下拖出个褪色纸箱,纸箱边角磨得发毛,上面印着的 “洗衣粉” 三个字褪得只剩个 “粉” 字。她窸窸窣窣翻出两叠用《人民日报》包着的光碟,报纸边缘都磨得起了毛,印着的黑体标题被折得只剩 “民” 字的一捺,像根没力气的骨头。 多数男人接过光碟就揣进怀里,手在衣襟上蹭了蹭,脚步匆匆地融进夜市深处,背影很快被烤红薯的焦香与廉价香水的雾气吞没。偏有个留着八字胡的男人不肯走,把光碟往摊上一拍,塑料壳撞出脆响,涎着脸往女摊主身边凑:“妹子,放段看看呗?就一段,解解馋。” 女摊主眼皮都没抬,啐了口带着瓜子壳的唾沫,正落在男人锃亮的皮鞋尖上,晕开一小片湿痕。“看你妈个鬼!要就要,不要滚!” 她的声音有点哑,像含着沙。八字胡男人反倒笑了,露出两排黄牙,挠挠头捡起光碟,嘴里嘟囔着 “脾气真臭,跟发霉的橘子似的”,摇摇晃晃地钻进了对面卖炒粉的油烟里,身影被呛人的蒜香裹住,渐渐看不清了。 湖南商人的摊位像口藏着锋芒的匣子,各式刀具在暮色里泛着冷意:五寸水果刀的尖刃能映出人影,连眉毛梢的痣都看得清;两寸折叠刀收着半寸寒光,刃口像冻住的冰碴;一尺西瓜刀的刃口泛着霜白,沾着点没擦净的水渍,在灯光下闪;带锯齿的猎刀更是像刚舔过血,齿缝里卡着点锈,看着就让人发怵。这些家伙白天都蜷在木箱里,垫着旧棉絮防磕碰,此刻却齐刷刷压在衣帽鞋袜上,灯泡的光晕打在刃面,青白冷光顺着布纹的褶皱淌下来,在地上洇出细碎的光斑,像撒了把碎玻璃。 “多少?” 雄森熊虎山庄出来的汉子像座铁塔杵在摊前,肩宽背厚的身板把路灯的影子压得矮矮的,几乎贴在地上。他捏着那把宽刀转得飞旋,铁环碰撞声 “叮叮当当” 响,眼皮一抬,嗓门震得灯泡都晃了晃,光在刃面上跳。 “二十五。” 赵志红指尖摩挲着另一把刀的纹路,那是刀柄上磨出的包浆,滑溜溜的。刀刃在他掌心投下细瘦的影子,声音慢悠悠的,像在掂量刀刃的重量,又像在数着日子。 “十五。” 汉子的还价像刀劈在木头上,干脆得不带余响。转刀的手停了停,指节把刀柄捏出闷响,木头缝里的灰都震下来了。 “二十三。” 赵志红喉结动了动,这价码刚够把进货时的路费刨出来,多一分都没有。 “十八。” 汉子重新转起刀,铁环声搅得空气发紧,像根绷紧的弦。 “二十一。” 赵志红的指甲掐进掌心,有点疼,摊布下的脚趾蜷了蜷,抵住地面的石子。 “二十。” 汉子突然撒手,宽刀 “哐当” 砸在摊面上,震得旁边的袜子滑下来半只,露出里头灰扑扑的袜底。 “成交!” 赵志红的声音比平时高了半度,带着点松快。他飞快地用旧报纸裹住刀,纸角蹭过刃面,发出 “沙沙” 的轻响。指尖触到汉子递来的纸币时,他心里已经算出三斤七两半大米的分量 —— 够下周给女儿带去幼儿园了,还能剩两毛买块水果糖。 临桂这地方,压根找不着卖这种刀的正经去处。说它是管制刀具吧,拿尺子量过,比规定短半寸,刃口也没那么尖,好像又够不上那标准;可要说不是,那刀刃亮得晃眼,锋利得能一刀切透三层厚纸,连纸纤维的纹路都能齐齐断开。更让人犯怵的是,公安局偶尔来突查时,从来没个准谱的执行章程 —— 收不收全看当场干警的脸色,今天这个说 “暂存”,明天那个直接往车上扔,没个定数。偏就是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物件,反倒更金贵些,一把刀往往能挣个十块八块,对小商户来说,这笔钱够买三天的菜,算得上是笔能撑住日子的进项。 夜市的灯渐渐暗了,有摊主开始拧灭灯泡,“啪” 的一声,一片小黑暗漫过来。喧嚣散去大半,只剩零星几个顾客在挑拣剩下的零碎。张志红和其他商户一样忙着收摊。他先把那些刀子仔细码进帆布袋子,刀柄朝一个方向,刀刃错开,免得互相磕出豁口,扎紧了口,绳结打了两个死扣,塞进摊子后头那辆小三轮的车斗底下,用块破油布盖着,压上半截砖头。接着把鞋帽衣袜一件件归拢好,袜子成双地卷起来,帽子塞进鞋筒里,全塞进鼓鼓囊囊的蛇皮袋 —— 这些是明天早市要卖的,不用卸车,往车斗里一扔就行。最后,他又蹲下身,把帆布袋子从车底拖出来,稳稳地放在蛇皮袋上头。这袋子得在收摊后卸下来,藏进租住的杂院墙角,等后半夜没人时再偷偷拿出来卖,所以必须搁在最上面,方便随时拎走,不耽误事。 “拿走。”冷不丁的,三五个穿着崭新警察制服的人影出现在摊子前,藏蓝色的料子看着挺括,连袖口的扣子都闪着光,显然是新换的衣裳。他们像是早就盯上了似的,目光直直射向帆布袋子,二话不说就弯下腰,精准地拎起地上的帆布袋子,嘴里只吐出两个字:“没收。” 赵志红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扑过去,一把攥住袋子的带子,指节勒得发白。两边没什么章法地较上了劲,帆布袋子在中间被扯得变了形,里头的刀子硌得袋子鼓鼓囊囊,像揣着几块硬邦邦的石头。 旁边的祁东老头急得跌坐在地上,屁股蹭过沥青路面,沾了层灰,枯瘦的手死死拽着袋子角不肯放,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凸起,像老树枝;娄底来的那对姑嫂也扑了上来,一人抱着一个警察的腰,指甲几乎要嵌进对方的制服里,拼命往回拖,嘴里喊着 “那是我们的饭钱啊”,声音带着哭腔。眼看那袋子就要被商户们夺回来了,帆布带子被扯得 “咯吱” 响,其中一个穿制服的突然扬手,手里的电棍带着 “滋滋” 的电流声,像条吐着信子的蛇,劈头盖脸就朝人群抡了下来。 “啊!” 有人疼得闷哼一声,像被什么东西蛰了。 周围的商户们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暴力镇住了,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没人再敢动。眼睁睁看着那伙人拎着袋子,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皮鞋底碾过地上的落叶,发出 “咔嚓” 声。电棍划过空气的嗡鸣还没散尽,像只蚊子在耳边绕,不知是谁低低说了一句:“这一晚,又白打工了……” 声音很轻,却像块石头落进水里,在人群里漾开一圈沉默。那声音里裹着的,全是说不出的委屈和无力,像被夜露打湿的棉絮,沉得让人喘不过气。 ------------ 第五章:背负光明 针落沥青,寸寸皆是营生骨; 袜散尘泥,双双难凑全家温。 娄底姑嫂泣新货,五毛烫兜念稚音。 月隐桂桠张黑爪,风摇残灯碎人影 —— 生计如星散,慌张攥手心。 沥青路面还残留着白日被太阳炙烤的余温,却在夜露浸润下泛出刺骨的凉,黏在赵志红的裤腿上,像块浸透了冰水的膏药。他蹲在地上,指尖抠着路面龟裂的缝隙,散落的缝衣针混在碎石与尘土间,针尖在昏黄的路灯下闪着细碎的光,扎得指腹又麻又烫。这些针是三天前从城南批发市场论斤称来的,混着生铁的腥气和机油的腻味,本想挑出最尖利的那些,用硬纸板分成小盒,每盒能多卖五毛钱。可现在,它们像撒了一地的碎玻璃,每捡一根,都像是在拾掇自己被揉碎的日子。 “这些都要钱买哦,本钱也要炮把块呢。” 他一边捡,一边嘟囔,湖南口音里裹着临桂本地话的尾音,听着既生硬又委屈。刚来临桂时,他特意跟多年前就到临桂扎根的老乡学过本地话,老乡嚼着槟榔说 “入乡随俗,好做生意”,可真到了难处,乡音还是像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地堵在喉咙里,吐不出咽不下。 旁边传来布料摩擦地面的窸窣声,娄底来的姑嫂俩正蹲在地上,捡拾被人甩散的袜子。白的、黑的还好凑对,那些灰的、麻的,印着歪歪扭扭的猫猫狗狗或是大朵牡丹的,怎么也配不成双。嫂子的指甲在袜面上划出一道白痕,那是双天蓝色的棉袜,袜口还缝着圈蕾丝边,线头簇新,是今早刚从进货站拉来的新货。“这可是新到的货啊……” 她的声音从念叨变成抽噎,肩膀抖得像秋风里的玉米叶,怀里抱着的半麻袋袜子随着动作晃悠,露出只印着歪脸小熊的袜头。 小姑子比嫂子小五岁,额前的碎发被汗水粘在脸上,沾着几点泥星。她咬着嘴唇,抓起一只破了洞的袜子狠狠摔在地上:“凭沫哥啊!他们凭沫子哥嘛?” 那股豁出去的狠劲撞在空旷的夜市里,连点回音都没捞着就散了。 夜市东头的卷帘门 “哗啦” 一声落下,惊飞了檐下栖息的麻雀,也惊得姑嫂俩同时噤了声。小姑子的拳头攥得发白,指节抵着地面,沥青的棱角嵌进肉里,渗出血珠,她却像没知觉似的 —— 刚才那伙人掀摊子时,她死死抱着装袜子的麻袋,被推得撞在电线杆上,后腰现在还火辣辣地疼,但比起眼睁睁看着新货被踩成泥,这点疼算什么? 卖盗版碟的女摊主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递来半瓶矿泉水。瓶盖没拧紧,晃出的水珠在手背上洇开一小片凉,像突然落下的雨。她的指甲缝里嵌着黑黢黢的油墨,蹭在透明的瓶身上,留下一道弯弯曲曲的黑印,像谁没干的泪痕。赵志红接过水,瓶身的凉意顺着掌心往上爬,却浇不灭心里的燥。他抬头望天,月亮早躲进了厚厚的云层里,连点金边都不肯露,市场角落里那棵老桂花树的枝桠在黑夜里张牙舞爪,活像只巨大的手,要把这地上的人都抓进黑暗里去。残余的几盏路灯在风里摇晃,灯影忽明忽暗,把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猛地一阵风过,又揉成一团模糊的黑,分不清谁是谁。 他摸了摸裤兜,那张五毛纸币的边角被磨得圆圆的,却像块烙铁烫着皮肤。早上出门时,女儿辣妹子扒着门框,软乎乎的小手扯着他的衣角,奶声奶气地说:“爸爸,回来带大米,好多大米。” 那声音还缠在耳边,甜得让人心头发紧。昨晚米缸见了底,辣妹子扒着碗边米粒的样子,此刻在眼前晃得厉害。他今早特意把这五毛钱单独揣在裤兜内侧,想着收摊早的话,去路口的小卖部给孩子买颗糖,可现在…… 他捏了捏纸币,纸页薄得像层蝉翼,却重得能压弯人的腰。 “想啥辙?” 苍老的声音从旁边传来,祁东老头颤巍巍地想站起来,膝盖 “咔” 地响了一声。他的背驼得像块被暴雨打烂的纸板,脊梁骨在洗得发白的衬衫底下支棱着,像串没穿好的骨头。刚才被人推搡时跌坐在地上,蹭破的裤腿下露出灰扑扑的秋裤,膝盖处打着块补丁,补丁的颜色比秋裤本身还新些,针脚歪歪扭扭的,像是刚缝上去的。 “刀子全没了,这月房租咋办?” 老头说着,浑浊的眼红了,他抬起袖口想擦眼睛,却把沾着泥灰的袖口抹在颧骨上,两道灰痕像两道没哭出来的泪,挂在干瘦的脸上。 老头卖的是自家打的菜刀,铁片子磨得锃亮,木柄上还缠着防滑的麻绳。他说自己年轻时在国营农具厂当锻工,炉火把脸烤得黝黑,抡起八斤重的铁锤面不改色。后来厂子黄了,就凭着一手打铁的本事,在乡下开了个小铁匠铺。儿子在城里工地上摔断了腿,医药费欠了一屁股,他才背着菜刀来城里摆摊,想着能多挣点。那些刀是他半夜里抡着铁锤砸出来的,虎口磨出的茧子比铜钱还厚,可刚才一阵混乱,刀都被抢走了,只剩下个空瘪的麻袋,被风刮得在地上打着滚。 赵志红猛灌了两口凉水,冰凉的水滑过喉咙,却压不住心里的火气。三个月前的那个夜晚突然撞进脑海:卖炒粉的老王被收了煤气罐,那是个铁皮焊的小罐子,被城管的橡胶棍敲得 “咚咚” 响。老王扑在地上,抱着城管的腿哭,眼泪鼻涕糊了满脸,说全家就指望那口锅吃饭,孩子等着交学费,老母亲还在医院躺着。老王的儿子背着洗得发白的书包,书包上的奥特曼贴纸缺了只眼睛,露出底下的灰色帆布,他就站在路灯底下,怯生生地看着,没敢哭,也没敢动,像尊小石像。后来老王捡了半个月的破烂废旧品,才凑够钱换了个新罐,只是再出摊时,总往市场最角落的地方缩,头埋得低低的,像只受惊的兔子,有人路过时咳嗽一声,他都要打个哆嗦。 “走了。” 赵志红把空矿泉水瓶塞进裤兜 —— 这东西能换五分钱,攒上二十个,就能给辣妹子买颗水果糖。他伸手去扶祁东老头,老头的胳膊干瘦得像根枯柴,骨头硌得他手心发疼,掌心被三轮车帆布勒出的红痕还没消,现在又添了几道新印子,顺着胳膊往心里钻,又酸又麻。“其他的还在,” 他的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袜子、手套、鞋子、帽子,总能混口饭吃。” 姑嫂俩听到这话,眼里突然闪过一丝光,快得像流星,稍纵即逝。嫂子停下了抽噎,手在地上摸索得更急了,连沾着泥的袜子都捡起来,在衣服上蹭了蹭,塞进麻袋里。小姑子也不摔袜子了,蹲在地上,把那些印着猫猫狗狗的袜子按颜色分类,灰的放一堆,麻的放一堆,哪怕不成双,或许能论斤卖给收旧衣服的,换几个硬币也是好的。 赵志红慢慢拢起摊布,没卖完的袜子卷在里面,鼓鼓囊囊的,像堆没睡醒的虫子。布角蹭过地上的石子,发出 “沙沙” 的声响,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像谁在偷偷地哭。他把摊布的四角系紧,打成个结实的结,又拽了拽,确定不会散。抬手抹脸时,摸到一脸的湿,他说是汗水太多了,可那水顺着下巴往下滴,落在摊布上洇出深色的圆点,只觉得脸上又凉又黏,很不舒服,像糊了层没干的泥。 “银不死粮不断。” 他嘴里念叨着这句湖南话里掺着临桂腔的老话,是刚来市场时,卖杂货的老湖南教他的。老湖南说这话时正抽着旱烟,烟袋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只要人还在,日子就断不了,土坷垃里都能刨出吃食。” 他把包袱一个个搬上三轮车,车胎碾着碎石子,发出 “咯吱” 的轻响。旁边有人已经收拾好了,三轮车 “哐啷哐啷” 地动起来,车斗里的铁架互相碰撞,声音在夜里传得很远,像一串被拉散的铃铛,听得人心头发慌。 赵志红是最后一个离开的。他蹲在地上检查了三遍,确认没有落下一根针、一只袜子,才推着三轮车慢慢往前走。车把手上挂着的铁丝筐里,放着他白天吃饭用的搪瓷碗,碗沿缺了个不显眼的角,是去年搬家时磕的,现在还在将就用。碗里还沾着点咸菜渣,是中午就着馒头吃剩下的。 经过粮库门口时,看到闫头的女儿还在收拾摊子,那台循环喊着 “五毛五毛,全场五毛” 的喇叭早就没电了,女孩正慢悠悠地往铁盒里装发卡,那些发卡是塑料做的,上面镶着彩色的水钻,有几个水钻已经掉了,露出底下的白茬。她的鼻尖上渗着汗珠,在路灯下亮晶晶的,像沾了露水的星星。 “叔,咋没走啊?” 女孩抬头冲他笑,露出两颗小虎牙。她的胳膊上挎着个粉色的小书包,拉链坏了,用根红绳系着,里面装着本翻得起了毛边的算术簿。 “这就走了。” 赵志红笑了笑,看见女孩把最后一把发卡放进铁盒。 远处的路灯下,闫头正蹲在地上,手里捏着根铁丝往自行车链条里塞,那辆二手自行车还是从废品站淘来的,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三天两头掉链子。他弯着腰时显得格外吃力,后背的衣服被汗浸得发黑,像块吸饱了水的破布。 赵志红骑着三轮车继续往前走,车轱辘碾过沥青路,把地上的烟头、碎纸、没卖完的橘子皮全轧进地里,留下几道歪歪扭扭的印子,像谁在地上写的字,又很快被风吹淡了。 夜色浓得像化不开的墨,把整个金山市场裹得严严实实,连空气都带着股潮湿的霉味,混着远处垃圾桶飘来的馊味。路边的桂花树又在沙沙作响,叶尖的露水掉下来,“滴答” 一声落在车斗的帆布上,像谁在悄悄哭。 他想起刚到临桂那年,也是这样的夜晚,曾金辉推着三轮车,车斗里装着刚进的袜子和手套,兴奋地说:“咱在这儿扎根吧!你看这市场多热闹,只要肯下力气,还能愁没饭吃?” 曾金辉的声音里满是憧憬,暖得像揣了个小火炉。 那时候他们租着市场后面雷劈山上的小平房,房顶上铺着油毡纸,下雨时漏得厉害,他们就挪着床躲雨,夜里听着雨声聊天,说等攒够了钱,就盘个门面,不用再风里来雨里去地摆摊。 三轮车停在铁皮棚子前,夜市的灯火彻底看不见了,只剩居民楼里零星透出的光,昏昏黄黄的,像没睡醒的星星。赵志红揭开盖着铁皮棚子的彩条布,两个孩子已经睡了,摆摊的木板上盖着碎花布面的棉被,曾金辉把三轮车推了进去,拉上彩条布盖严实。 他们知道,明天天不亮就得起来,还是要扛着木板、拖着麻袋去占地方,金山早市的摊位也是抢出来的,去晚了就只能在最偏的角落,或者连角落也捞不着,只能在市场里游走,但他不担心,就像老湖南说的,只要人还在,日子就断不了。他摸了摸裤兜里的五毛钱,仿佛已经闻到了水果糖的甜香,那是辣妹子最喜欢的味道,也是他扛着日子往前走的光。 ------------ 第六章 金粉染裤痕 刀刃渗寒意 铁棚露湿晓光微,木响惊残客梦稀。 瘦骨担板红痕深,稚手牵衣旧絮飞。 五毛蜷似霜中叶,三刀寒映鬓边晖。 桂香混得煤烟烈,冷粥盐椒腹内饥。 天刚蒙蒙亮,铁皮棚顶的露水在波纹状铁板上铺开层薄湿,像谁泼洒的半瓢清水尚未凝成珠。赵志红的眼皮被棚外木板拖拽的吱呀声刺得发颤,那声音时而尖锐如裂帛,时而沉闷似捶夯,混着女人压抑的喘息,一下下凿在他耳鼓上。 他掀掉盖身的旧大衣,露出洗得发灰的秋衣,布料上还沾着昨日搬运货物的尘垢。侧头望出去,晨雾像掺了牛奶的浓汤,把曾金辉的身影晕成团模糊的剪影。她弯腰搬摊位板时,细瘦的胳膊绷得如晒硬的麻绳,仿佛稍一用力就要迸裂。三十斤重的木板压得她肩背佝偻,木棱陷进皮肉的红痕,在苍白皮肤映衬下红得刺眼,像要渗出血来。 “你再睡会儿,我先去占地方。” 她的声音裹在水汽里,轻得能被风卷走,生怕惊了木板上蜷缩的孩子。娃娃的小脑袋歪在磨损的板边,嘴角挂着昨晚米汤的白渍,小手攥着母亲打了补丁的衣角,指节泛白得像要嵌进布纹里。 赵志红一骨碌爬起来,带起的风掀得棚角塑料袋沙沙作响。摸向裤兜时,指尖先触到粗糙的褶皱 —— 那五毛钱纸币揣了两天,边角卷得如枯叶,被他无意识捏得更皱,上面的图案都模糊成一团灰。 彩条布掀开的刹那,风里涌来桂花甜香,清得像少女衣襟的气息;可转瞬间,煤炉的烟火气就呛得人喉咙发紧,那是街角米粉摊熬骨汤的味道,浓得能勾出肚里的馋虫。赵志红咽了口唾沫,他清楚那不是自己能碰的 —— 他们的是早饭,向来是白米饭就着盐腌辣椒,辣得舌尖发麻才能压下饥饿。 推着吱呀作响的三轮车跟在曾金辉身后,车斗里堆高的商品晃得厉害,车轮碾过坑洼路面,“哐当哐当” 的声响像在数着年岁。到了市场入口,见祁东老头正蹲在水泥柱下,背脊贴着冰凉的柱面,怀里抱个掉漆的铁皮饼干盒,边缘锈得像块烂铁。盒盖掀开道缝,三把菜刀的木柄在微光里泛着油亮,是常年摩挲才有的光泽。 “家里就剩这三把了。” 老头抬头时,浑浊的眼珠浮起星点光,枯树枝似的手指在盒面蹭着,指甲缝里的黑泥嵌得很深。“我琢磨着,今儿要换个地方。” 他洗得发灰的衬衫下摆沾着泥印,膝盖补丁的针脚歪歪扭扭,倒比昨夜被抢刀时多了丝活气,像快熄灭的炭又迸出点火星。 赵志红刚把摊位板支稳,“咚” 的闷响未落,就听见娄底姑嫂的三轮车碾过坑洼的沥青路面,“哗啦哗啦” 像撒了把碎珠子。嫂子骑车时,后座麻袋敞着口,半截印着大牡丹的袜子耷拉出来,红得像团火;小姑子从车斗蹦下来,布鞋沾着草屑,裤脚挂着片苍耳,蹲在地上手忙脚乱掏货,塑料筐磕得石板 “咚” 地一响:“最前排的位置!” 额上汗珠顺着泛红的脸颊往下滑,滴在布满划痕的筐沿上。 早市收尾时,四个加起来超两百岁的老头从物业管理所踱出来,每人拎着只艳色喇叭,八字步晃得像巡视领地的公鹅。“早市结束,请各位老板收摊 ——” 录音带着电流声拖得老长,惊飞了檐下麻雀,鸟儿扑棱着翅膀扎进灰蒙蒙的天。 早市上卖菜的摊贩们早没了力气,蔫头耷脑地摞空筐,沾泥的手指连绳子都系不利索,绳头在手里扭得像条活蛇。他们昨夜在 “鬼市” 折腾到后半夜,今晨天不亮就来占摊,此刻眼皮重得像坠了铅,推车回家的脚步虚浮,车轱辘在地上画着歪歪扭扭的轨迹。 “今天是星期天,也是庙头圩。” 赵志红往帆布包塞袜子时,指尖触到硬物顿了顿 —— 那是他藏的两把刀,贴在腰侧像块发烫的烙铁,是最后的底气。 牡丹袜影逐车飞,苍耳沾裤急如归。 喇叭声催禽鸟散,菜筐空叠影身颓。 樟阴吆喝喉生烟,竹篮钱包挤作堆。 油炸香随闲步远,忽传故物惹心摧。 庙头圩离临桂县城最近,要等日头爬高了才成圩,热热闹闹撑不过三个钟头,却能引来四面八方的人。灵川县的农夫挑着沾泥的箩筐,桂林体面人揣着鼓囊囊的钱包,摩肩接踵间,空气稠得能拧出汗水,混着汗味、鱼腥与说不清的气息。赵志红望着攒动的人头,暗暗祈祷能有好收成 —— 这圩的收入若好,抵得上金山市场一个礼拜的进项。 他赶到时,圩场已像口沸腾的大锅。在圩亭中央老樟树下寻了块空地,三轮车 刚好挤进去,抖开印着 “湖南名产” 的围裙系上,深吸口气吆喝:“看看嘞!结实耐穿的袜子 ——” 声音穿透嘈杂,惊得树影都晃了晃。 前后左右都是熟脸:娄底嫂子正捏着袜子跟人讨价,嘴角挂着精明的笑;祁东老头蹲在地上磨刀,“沙沙” 声里刀刃闪着寒光;老闫头的耗子药摊前,几个老头凑着脑袋低语,时不时点头如啄米。 穿中山装的老高拎着俩油炸粑晃过来,糯米混着葱花的香气勾得小孩直咽口水。他生得俊朗,见谁都咧嘴笑,帮娄底嫂子拽拽被风吹乱的塑料布,又替祁东老头扶正歪了的木牌,活像个游街串巷的热心肠。这 “老高” 是上门女婿,三十出头却总被喊 “老”,平日里围着灶台转,只早晚接送中学的儿子算正经事。圩日里老婆给几块零花钱,他便在人堆里凑趣,哪儿热闹往哪儿钻。 日头爬到头顶时,圩场成了锅滚沸的粥。叫卖声、讨价还价声、孩子哭闹声搅成一团,赵志红喊得口干舌燥,喉咙里像塞了团干草,汗珠顺着下巴滴在围裙上,晕出片深色的印。他猛灌几口凉水,水顺着脖颈流进衣领,激得打了个寒颤。 这时才发现老高没了影,准是溜去寻乐子 —— 或许在牌桌旁看输赢,或许蹲戏台子底下听戏文。 转眼日头西斜,金光变得软绵。赵志红把外套往身上罩,刚才吆喝出的汗浸湿了秋衣,被风一吹,倒春寒像小刀子往骨头缝里钻。正清点钱票,指尖划过皱巴巴的纸币时,胳膊突然被人拽了拽。 “湖南佬,湖南佬!” 老高在人群里钻了半天,才慌慌张张跑过来,嘴角还沾着油炸粑的油星,凑到他耳边压低声音:“你的刀,我瞅见了……” 赵志红的嘴半张着,半天合不上。看了眼摊位上所剩不多的袜子,三两下将帆布拉紧打结,又喊祁东老头:“把你刀搁我车上,帮照看会儿。” 老头虽不明就里,还是依言递过刀,望着他跟老高钻进人群的背影,眉头拧成了疙瘩。 牛皮纸上冷光浮,蓝裤金粉刺双眸。 红绦缠柄独一份,圆刃藏锋价自悠。 哨响围如铁壁合,棍声粗似砂石投。 百钱争较拳拳落,泥面鞋痕血未收。 穿过闹哄哄的圩亭,耳边嘈杂渐消。圩尾泥地上铺着三尺见方的牛皮纸,各种款式的刀子在阳光下闪着寒光,切菜的、砍骨的,还有他最熟悉的长柄尖刀。赵志红的目光猛地钉在那双黑皮鞋上 —— 鞋油擦得能照见人影,藏蓝西裤烫着挺括的折痕,裤腰两侧几点金粉却亮得刺眼。 那金粉像碎玻璃碴子扎进眼里。是昨晚收拾年底剩的对联时沾在手上的金粉漆,红纸上蹭下来的碎屑,沾在皮肤上很难磨掉。昨夜跟抢刀的人扭打时,他死死攥着对方裤腰,指缝里的金粉准是那时候蹭上去的。此刻藏蓝布料上的金星子在日头下泛着贼光,比刀刃更灼人。 “你卖刀的?怎么卖?” 他蹲下身,指尖抚过刀柄上的红蓝布条 —— 那是祁东老头用广告布撕的,颜色搭得怪诞,全天下独一份。 军绿 T 恤下露出个圆脑袋,年轻人撇嘴:“15 块。” 赵志红心里冷笑。这15块连铁都买不到,何况还是砂石镇小作坊的独门手艺,老师傅的火候从不外传。更别说刀尖被自己特意磨成圆形,为的就是避开管制刀具的名头,整个临桂也找不出第二把。这帮人拿着他的刀低价卖,简直是往心上扎刀子。 刚要开口,那年轻人警惕地瞄他一眼,突然吹了声尖厉的哨子。七八个穿警服的人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皮鞋碾过泥地的闷响里,领头大个子的裤缝在晃动 —— 金粉随着动作簌簌发亮,像条毒蛇钻进赵志红眼里。 “500 块,把刀拿回去。” 大个子提着电棍,黑壳子在阳光下泛着冷光。崭新的警服包着体态丰满的身子,往赵志红面前一横,烟味裹着唾沫星子喷过来:“昨夜没搜干净?” 赵志红摸了摸口袋,今天连本带利不过三四百。手指捻着皱巴巴的纸币时,后腰突然挨了记肘击,疼得他像虾米弓起身子。还没直起腰,手腕已被大脚碾住,军靴鞋跟碾过骨缝的剧痛里,电棍带着破空声砸向面门。 “去你妈的!” 他猛地偏头,电棍擦着耳朵砸在牛皮纸上,刀刃震得叮当乱响。趁着对方收棍的空档,赵志红反手抓住对方裤腰,指腹精准按在金粉处狠狠一拧。大个子痛呼着后仰,他顺势抄起脚边的砍骨刀,刀背朝年轻人膝弯砸去。 “砰” 的闷响里,年轻人抱着腿跪倒,膝盖撞在石头上的脆响格外刺耳。赵志红刚要去拽帆布包,后颈突然挨了重重一击,眼前瞬间炸开金红两色 —— 像被扔进烧红的铁锅。他踉跄着撞翻牛皮纸,刀子滚落泥地的脆响中,数只大脚同时踹上来。 肋骨像是被拆下来重拼,每口呼吸都带着血腥味。他胡乱挥拳,指甲抠到布料时死死攥住,金粉混着对方的汗黏在指腹。不知是谁的警棍扫中脚踝,他重重摔在泥里,额头磕在石头上的瞬间,听见自己的血滴在刀面上的声音。 “打人了!” 的呼喊隔着层血雾飘过来。赵志红在乱踹的鞋影里摸索,指尖终于触到熟悉的红蓝布条,却被狠狠踩住手背。骨头碎裂般的剧痛中,他看见那几点金粉在裤缝上跳动,像极了年三十烧裂的灯笼火星。 不知过了多久,胳膊被人拽着拖起来,疼得他倒抽冷气。老高扒开围观人群钻进来,脸色煞白,嘴唇哆嗦:“湖,湖南佬,你咋样?” 赵志红抹了把脸,满身泥灰混着鞋印,胸前的黑印子格外扎眼。指腹还残留着金粉的黏腻,像块烧红的烙铁。刀子没了,穿警服的也没了,只剩风卷着废纸在圩尾打转,像群找不到家的野狗。 五毛换得糖衣脆,应诺娇儿两夜思。 车轴吱呀载残梦,刀光隐约映斜曦。 影随长路愁无尽,风卷空圩意自迟。 一点微光不肯灭,犹存寒夜待春时。 他摸了摸裤兜,钱还在,是今天攥出汗水的血汗钱。指尖颤抖着捻出五毛递给老高,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给我买个棒棒糖吧。” 他一步一晃挪回三轮车旁,每走一步都觉得骨头在响。祁东老头急忙迎上来,他摇摇头,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不多时老高攥着橘子味棒棒糖跑回,糖纸在风里哗啦啦响,像面残破的小旗。 赵志红把糖踹进裤兜 —— 那是答应女儿两天的承诺。他苦涩地笑了笑,跨上吱呀作响的车,车链哼唧两声像在叹气。“走吧,散圩了。” 夕阳把影子拉得老长,像条拖在地上的伤。三轮车后斗里,祁东老头的刀在暮色里闪着微光,那点光很弱,却像黑暗里不肯熄灭的星。 ------------ 第七章 城管的恋警情怀 黑幕压城夜正狂,街灯裂帛照寒江。 摊前瘦骨缩如铁,腕上瘀痕紫似伤。 半尺胶布粘民痛,十斤药屑垒饥肠。 高佬突吐惊人语:警袍原是鼠狼装! 一柜蓝衫疯似抢,两杠三星妄称将。 帽檐喷字遮天目,执法令牌作虎章。 昨日瓜田翻血浪,前年薯窖卧寒霜。 官衙互踢琉璃球,百姓空磨碎齿光。 纸上文章轻胜羽,街头冤骨重如钢。 小楼灯射冬青冷,犹挂戏衣满北墙。 莫道临桂皆侧目,谁擎明镜向穹苍? 惟余夜市腥风里,湘客孤灯没大荒。 夜幕像一块浸了水的黑布,沉沉地压在临桂的上空,连风都带着股掀翻一切的狂劲。街灯刚亮起时还沾着点昏黄的暖,被穿堂风卷着卷着,就散成了一片冷白,像撕裂的帛布,照得路面上的积水泛出细碎的光,晃得人眼睛发疼。还是那片夜市,还是往常的时辰 —— 下午五点刚过,路边卖炒粉的铁锅已经开始 “滋啦” 作响,油星子溅在铁皮灶台上,腾起的白烟裹着葱花与酱油的香气,混着下工师傅们沾满水泥灰的胶鞋声,把油炸臭豆腐与糖炒栗子的味道挤得七零八落,倒像是谁在空气里撒了把乱码。 赵志红的摊位,却比往日往后挪了许多。他的三轮车歪歪扭扭地停在树根拱出的土包上,车斗一侧的铁皮被蹭得掉了漆,露出底下锈迹斑斑的铁色,像块结痂的伤口。车把上挂着的旧棉手套被风吹得来回晃,指尖磨破的地方露出里面发黑的棉絮,是去年冬天就该换的,却一直凑合用着。要在平时,他绝不会选这个位置 —— 夜市的人流像被无形的线牵着,都聚在街口那片开阔地,谁会绕到这角落里来?这往后挪的几步,在夜市里就意味着少卖八成的生意。可今天不行,白天那场冲突耗去了他大半力气,左手腕肿得像截发面的馒头,青紫色的淤痕从破损的袖口漏出来,像条蜷着的蛇,稍一动弹就牵扯着骨头缝里的钝痛,让他忍不住龇牙咧嘴地吸了口凉气,倒抽的冷气在喉咙里打了个旋,又咽了回去。 “啧,这鬼天气,都撒过谷子了,还这么冷。” 他往手心里啐了口唾沫,搓了搓冻得发僵的手,指关节 “咔咔” 响着,像生锈的合页在转动,“前天还没这么冷。” 车斗上勉强架着块胶合板,是他从拆迁工地捡来的,边缘被虫蛀得坑坑洼洼,用铁丝捆在车栏上,风一吹就 “咯吱咯吱” 地晃,像在跟他诉苦,又像在骂他自讨苦吃。木板上摆着的,是从天和药厂外捡来的膏药,一沓沓码得整整齐齐,用细麻绳捆着,倒像摞起来的旧书本,透着股过日子的仔细,也透着股没奈何的穷酸。最上面压着块小石子,是怕风把胶布吹跑 —— 这是曾金辉出门前特意叮嘱的,说他毛手毛脚,啥都顾不上。 那是上周赶圩回来的事。路过天和药厂后门时,他正瞧见两个穿蓝色工装的工人往垃圾堆里扔东西。大垃圾桶旁堆着半人高的废料,玻璃渣混着塑料膜,在夕阳下闪着刺目的光。一大坨胶布裹在黑色塑料袋里,扔的时候 “咚” 地一声砸在地上,袋口裂开道口子,露出里面灰白色的药膏,混着点若有若无的薄荷香,像谁把清凉油揉碎了撒在空气里。 赵志红的眼睛当时就亮了 —— 他认得这东西,天和药厂的 “筋骨止痛贴”,药店卖五块钱一贴,那些跳广场舞的老太太常念叨着 “贴上能多扭两圈”,说这话时脸上的褶子都松快些。有次在公园边摆摊,他亲眼见张老太把贴剩的半片小心翼翼地收进塑料袋,说 “留着夜里贴脚踝,能睡个安稳觉”。 “师傅,这…… 这扔了可惜不?” 他停下车,赔着笑凑过去,手指不自觉地绞着衣角,布料被捻得发皱,像团揉烂的纸。 工人挥挥手,不耐烦地掸着工装外套上的灰:“边角料,裁坏了的,粘成一团没用了,不扔留着喂老鼠?” 其中一个还抬脚踢了踢塑料袋,“要捡赶紧捡,等下环卫车来了全拉走。” 他没再多说,等工人走远了,赶紧把那袋东西拖上三轮车。袋子沉得很,他弓着背拽了半天才塞进车斗,后背的汗把秋衣浸得透湿,风一吹凉飕飕的,却没觉得冷 —— 心里盘算着这东西能换钱,浑身倒像揣了个小火炉。 回到家解开塑料袋,里面果然是裁切剩下的边角胶布,最大的有巴掌宽,最小的只有指甲盖大,全黏在一起,像块发了霉的大面包。他和曾金辉花了整整三个晚上才把这些胶布理出来。昏黄的节能灯悬在铁皮棚子中央,光线打在俩人脸上,把皱纹照得像刀刻的一样。曾金辉坐在小凳子上,头发上沾着几根胶布屑,一边扯一边嘟囔:“就爱捡这些破烂!” 话没说完,手指被粘住的胶布猛地扯开,疼得她 “嘶” 了一声,却还是低头继续扯。 俩人借着光一点点扯开,药膏粘在手上,就用菜籽油擦,弄得满屋子都是油腥味,连墙角的蜘蛛网上都挂着层油亮的光。曾金辉扯完最后一块,甩着黏糊糊的手嘟囔:“什么鬼东西嘛?手都要粘掉一层皮!” 赵志红把整理好的胶布往纸箱里码,居然装了满满两箱,称了称,足足十斤重。 “你看,” 他对曾金辉笑,眼角的皱纹挤成了堆,像块揉皱的纸,“这不要本钱的,人家药店五块十块地卖,我们就卖五毛一块,十斤也能换不少钱。” 他数着码好的胶布,“大的能卖一块,小的五毛,够给辣妹子买10本识字贴。” 曾金辉默默把纸箱塞进摊子底下,第二天早上给他的粥里多卧了个鸡蛋,蛋黄黄澄澄的,像颗小太阳。 这位置实在太偏,他便只摆了这些胶布。木板上的胶布分门别类地排着,大的放一排,小的放一排,旁边用粉笔写着 “睡得香的胶布,大的一块,小的五毛。”。字是辣妹子写的,笔画歪歪扭扭,却透着股认真劲儿,“毛” 字的最后一笔拖得老长,像条小尾巴。粉笔末掉在垫着的摊子布上,像撒了层白霜,轻轻一吹就散了。 “老板,来块大的。” 穿二棉夹衣的大婶走过来,手里攥着块洗得发白的手帕,指关节冻得通红,像颗颗小萝卜。她的布鞋沾着泥,大概是从菜市场绕过来的。“昨天买的那块用完了,贴上是舒服蛮多,夜里手总算能蜷起来了。” 赵志红赶紧应着,用没受伤的右手从最上面拿起块大的胶布递过去。大婶眯着眼睛看了看,又用粗糙的拇指蹭了蹭药膏面,点点头说:“是正经药膏,味儿都对。药店卖五块呢,你这划算。” 她递过来一张皱巴巴的一块钱纸币,边角卷着,上面还沾着点油污。赵志红接钱时,瞧见她的手背 —— 布满裂口,像块干涸的土地,有些地方还结着暗红的血痂,看着就让人心里发紧。“多贴两天就好了。” 他轻轻说,声音有点闷,像被什么堵住了喉咙。 “这天是太冷。” 大婶叹着气,把胶布小心翼翼地折好揣进兜里,像藏着块宝贝,“早上洗菜,那水冰得刺骨,洗完手就裂口子,不贴点东西夜里能疼醒。” 她往街口望了望,“那天张大妈说你这儿有胶布,我找了两圈才看着 —— 你今天挪到这么后面?” 赵志红笑了笑,没说话,只是指了指自己的手腕。大婶看明白过来,“唉” 了一声,“又是那帮穿制服的?” 她没再说下去,摆摆手走了,布鞋踩在地上的声响,像在替他叹气。 赵志红 “嗯” 了一声,没多说。他知道镇上的老人大多这样,冬天舍不得用热水,洗菜、洗衣都用凉水,手脚冻裂是常事,那些裂口像土地上的沟壑,藏着数不清的疼。有次他看见卖菜的李婶用针把裂口里的泥挑出来,挑着挑着就掉眼泪,说 “疼得钻心,可买盒冻疮膏要三块钱,够买一斤多米了”。这些捡来的胶布虽说是边角料,药膏却足,贴在裂口里,第二天就能结痂,五毛钱一块,比药店便宜多了,自然受待见,倒像是老天爷给底层人留的一条活路。 不到一个小时,木板上的胶布就少了一大半。他把收到的零钱一张张理好,五毛的、一块的,还有两枚带着体温的硬币,都塞进胸前的口袋里,塞得鼓鼓囊囊,隔着棉袄都能摸到硬币硌着肋骨的感觉。这感觉让他踏实,像揣着块暖手宝,熨帖着心里的慌,也熨帖着日子里的寒。他数了数,已经卖了七块五,“够买两斤米,还能给女儿买根棒棒糖,再卖一块钱就够给辣妹子买一本识字贴,盗版的,要三块呢”正想着,就听见有人喊他。 “哎,湖南佬,今儿卖了几多钱?” 一个男人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像砂纸蹭过木头,刮得人耳朵发痒。 赵志红抬头,看见老高故意佝偻着背凑过来,脖子往前伸着,像只啄米的鸡,眼睛却亮得很,在昏暗中闪着光,像两簇快灭的火星,他手里递过一支 “红塔山” 。 “没几多,刚够买两斤米。” 赵志红笑了笑,往旁边挪了挪,给老高腾出点地方。三轮车本来就小,他一个人坐着都嫌挤,俩人并排坐,膝盖几乎要碰到一起。 “白天那事,” 老高压低嗓门,声音像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带着点含糊的歉意,“真对不住你,我本想帮你去叫人的,刚跑出两步,就被她堂兄逮住了 —— 就是她那堂兄,你晓得的。” 他往街口瞟了瞟,像是怕被人听见,“那小子拽着我胳膊,指甲都快嵌进我肉里了。” 赵志红当然知道老高说的是谁,他老婆的堂兄,姓王,在临桂城管队当小队长。那人他见过几次,中等个,肚子挺得像口锅,说话时总爱拍着肚子,一口临桂话讲得又快又冲,唾沫星子能溅到对方脸上,倒像是谁往人脸上撒了把沙子。上次夜市整治,就是这人带着人来掀摊子,把老张的糖炒栗子锅都给砸了,栗子滚了一地,还故意踩得稀烂,黏在地上像块块暗红的血痂。王队长叼着烟笑,说 “谁让你占了道经营”,那烟圈吐在老张脸上,像朵恶心的花。 老张蹲在地上,小声辩解:“我交了占道费的,物业管理所收的。这是收费单。” “他拽着我,不给去。” 老高咂咂嘴,唾沫星子溅在地上,很快被冷风冻成了小冰粒,像撒了把碎玻璃。 赵志红的手无意识地摸了摸左手腕,那里的淤痕还在发烫,像块烙铁印在皮肤上。白天的情景又冒了出来 —— 那些人推搡他的力道,砸他背后时的蛮横,一脚踹在腰上的毒辣,还有他摔在地上时,后脑勺磕到水泥地的钝响,“咚” 的一声,像敲在闷鼓上,到现在还嗡嗡地疼。 “我看他们穿的警服,还以为是派出所的。” 赵志红低声说,声音有点发涩,像被砂纸磨过的木头,“那肩章,金灿灿的,还有头盔上的灯,一闪一闪的。” “警服?” 老高嗤笑一声,从怀里掏出个打火机,“咔嚓” 一声点燃了嘴里的烟,火光在他的脸上晃了一下,“那是城管买的!我听王队 —— 就是她堂兄 —— 喝醉了说过,他们队里有一柜子警服,都是从批发市场批的,一百五一套,连肩章都配齐了,金灿灿的能晃瞎眼,倒像是庙里贴的金箔,看着亮,其实不值钱。” 烟圈在冷空气中慢慢散开,带着股劣质烟草的呛味,像谁往空气里撒了把胡椒面。老高吸了口烟,继续说:“平时全挂在他们办公室里,蓝大褂似的挂了一墙,也没专人管。要有任务执行,谁来得早谁先抢,抢着啥算啥。反正钱是各个单位凑的,美其名曰‘联合执法经费’,花起来不心疼,倒像是烧纸玩。” 他往地上吐了口烟蒂,用脚碾了碾,烟灰混着尘土粘在鞋底,像层黑痂:“穿的时候更没个规矩。上次有个小子抢着件带一颗星的,到处跟人吹自己是‘上将’;还有个胖的,穿了件两杠三星的,走路都横着走,说自己是‘将军’。说白了,就是谁抢到啥行头,就扮演啥角色,糊弄一个是一个,倒像是搭台唱戏,你扮皇帝我扮臣,唱完了脱了戏服,还是那堆烂泥。” 赵志红看着并排坐着的老高,沉默了半晌,伸出粗糙的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掌心里的老茧像块砂纸,磨得老高的中山装 “沙沙” 响。 “我晓得。” 赵志红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像怕被风听去,“白天的事,别跟我老婆讲。就说…… 就说我三轮车翻了,摔的。” 他怕曾金辉担心,更怕她去找王队长理论 —— 一个外地女人,跟本地人争理,只会吃更多亏。 老高愣了一下,张了张嘴,想说啥,最终却只是叹了口气,那口气里带着点无奈,还有点说不清的愧疚,像团湿棉花堵在喉咙里。“我晓得,我晓得。” 他重复着,从烟盒里又摸出根烟,却没点燃,只是夹在指间转着。 夜市渐渐热闹起来。卖唱的两姐妹架起了音箱,扩音器有点杂音,“十娘我给你煮面汤” 的调子飘过来,混着旁边童装摊的喇叭声,像一锅熬得太稠的粥,黏糊糊的,让人心里发堵。 赵志红的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能看到街口的霓虹灯在雾里晕成一团,红的绿的黄的,把人的脸照得忽明忽暗,像庙里的鬼脸。 他的目光收回来时,落在了摊位角落的一张报纸上。那是刚才一个中年女人来买膏药时落下的,折叠着,露出一角标题 ——《桂林晚报》。纸页浸了傍晚的潮气,边角卷成波浪形,像片被水泡过的枯叶。他平时从不碰这东西,那些密密麻麻的铅字在他眼里就是乱窜的蚂蚁,看得脑壳发疼, 可此刻不知被什么勾着,他竟伸手把报纸拿了起来。 他费了点劲才把报纸展平,头版印着个穿西装的男人,领带打得像根勒紧的绞索,正对着话筒讲话,嘴角挂着程式化的笑。赵志红看不顺眼那紧绷的领口,仿佛自己脖子也跟着发紧。旁边的小方框里登着篇短文,标题《临桂城管的 “恋警情结” 当休矣》刺得他眼睛发痛。“恋警情结” 四个字像四个生僻的符咒,他认不全,可 “临桂城管” 四个字却像四颗烧红的钉子,狠狠扎在纸上,烫得他指尖发麻。 手指在纸面摸索,突然触到一片光滑的铜版纸 —— 是张照片。照片上的摩托车头闪着红蓝警灯,光色在纸面上泛着冷意,像两团跳动的鬼火。车上坐着穿制服的人,头盔压着眉骨,肩上的肩章亮得晃眼,活脱脱戏台上披甲的将军。赵志红的心跳猛地撞了下肋骨 —— 这制服,都是崭新的,跟白天打他的人穿的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那扣子亮得瞎眼,正冷冷地瞪着他。 他把报纸往眼前凑,鼻尖几乎要贴上纸面,呼出的白气在照片上晕开一小片水雾。路灯的光斜斜切过纸面,他眯起眼,睫毛上的霜粒簌簌往下掉,连眼皮都不敢眨,生怕漏过什么。忽然,帽檐两侧那两个白色小字撞进眼里 —— 很小,却像两把冰锥:“城管”,在这两个字后面,“执法” 二字却是索大,笔画锋利得像刚磨过的刀,刻在纸页上,也刻进他早已麻木的心里。 “城 —— 管 ——,小” 他从牙缝里挤出的字,像咬着两块生锈的钉子,咯得牙龈生疼。“大的,执 —— 法 ——” 他猛地 “呸” 一声,唾沫星子砸在报纸上,带着股狠劲把报纸甩在地上。纸页 “哗啦” 一声散开,又被风卷得翻了个身,像只垂死挣扎的白鸟。他僵在原地,肩膀微微发颤,不是因为冷,是那股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寒意,比腊月的冰碴子还要刺骨。 昨天夜市没收刀具的人,今天圩亭卖刀具的人,一幕幕往脑子里涌。那些人推搡他时的辱骂,抢他刀具时说的 “没收”,还有胸前那串 “03”“06” 开头的编号 —— 当时他就觉得蹊跷,临桂警察的编号不是该带 “45” 吗?现在才恍然大悟,那串数字哪是什么编号,不过是糊弄人的符咒,跟小孩在墙上画的王八没两样。 脑子里 “嗡” 的一声炸响,像根缠了三年五载的线头被猛地拽断,带着点皮肉撕裂的疼,却也透着股豁亮的清醒。他终于想明白了 —— 那帮抢他吃饭家伙的,根本不是什么警察,就是城管! 去年夏天的画面突然撞进来。他在街角卖西瓜,刚切开的红瓤黑籽摆在案板上。几个穿 “警服” 的人二话不说就抢了西瓜,掀了摊子,剩下的西瓜滚得满地都是,有的被踩烂,有的被汽车轧成红泥,顺着路沿往下淌,像一道道没擦干的血痕。他攥着被踩碎的秤杆去派出所,穿警服的人听完,慢悠悠呷了口茶,说 “你该去找城管协商”。那茶杯里飘出的热气,像层糊在他眼前的雾,怎么也吹不散。 前年冬天更冷。市场门口卖红薯的刘大嫂,被人一脚踹在腰上,蜷在地上半天起不来,像截被劈断的柴火。那帮人也穿着 “警服”,说她 “占道经营”,把一筐烤红薯倒在泥地里,金黄的薯肉混着黑泥,像堆被丢弃的婴儿。刘大嫂男人去城管局理论,隔着擦得锃亮的玻璃,有人说 “联合执法,你找派出所去”。那玻璃照得出人影,却照不出半点是非。 就像俩小孩踢皮球,你一脚我一脚,最后把球踢进臭水沟,谁也不肯伸手去捞。沟里的水早结了冰,把皮球冻得硬邦邦的,像颗死透了的心。 如今线头一接,整个事的来龙去脉像摊在地上的报纸一样清楚。那帮人穿的是批发市场买来的警服,戴的是一百五一套的肩章,骑的是装了假警灯的摩托,借着 “联合执法” 的名头,想掀谁的摊子就掀谁的摊子,想抢谁的东西就抢谁的东西。老百姓认不出真假,以为真是 “官差” 来了,敢怒不敢言。就算认出来了又能怎样?告到派出所,推给城管;找到城管,又推给派出所。到头来,还不是自己咽了这哑巴亏,连带着血和牙一起吞进肚子里。 赵志红的手开始抖,不是冻的,是从骨头缝里往外颤。刚才捏过报纸的指关节泛着青白色,像攥过一块冰。报纸上的字还在密密麻麻地骂,说这 “恋警情结” 搅乱了规矩,砸了执法的牌子。可这些字轻飘飘的,像纸糊的刀子,能割得动那帮人的蛮横吗?能扶起被踹倒的刘大嫂吗?能让去年夏天滚在地上的西瓜重新回到筐里吗?他望着地上那摊被风吹得簌簌响的报纸,突然觉得那些铅字还不如他卖的胶布实在 —— 至少胶布能贴好老百姓手上的裂口。 他抬起头,往城管队的方向望。隔着两条街,名人公园的轮廓在夜色里像头伏着的兽。据说那是临桂最干净的地方,冬青修剪得像绿墙,喷泉白天喷着水,映得太阳花花绿绿。藏在树影里的二层小楼,门口挂着 “临桂区城市管理综合行政执法局” 的牌子,晚上亮着灯,像只没闭的眼睛,冷冷地睃着街上的烟火气。他知道那楼里的光景 ——刚来临桂的时候,他去那里收过废旧报纸,办公室墙上挂着一排 “警服”,蓝盈盈的像戏装,肩章上的星星沾着灰,明天一早准有人抢着穿。谁先到谁挑,抢着带星的就横着走路,穿了两杠三星的,连王队长都得让三分。他们会骑着装了警灯的摩托,把 “执法” 两个字亮在最显眼处,再来掀摊子、抢东西。 临桂就这么大个地方,针尖大的事能顺着街风飘遍全城。城管穿假警服的事,哪个小贩不晓得?卖炒粉的铁板嫂,男人前阵子被 “罚” 了两百块,就因为铁皮灶多伸了半尺到马路牙子上。她男人去找说法,被穿 “警服” 的推了个趔趄,回来就骂:“那帮人胳膊上的章是绣的,横是真横!” 修鞋的五阿妹更冤,上个月修鞋机被 “暂扣”,托了三个关系才赎回来,机器上的螺丝都被拆了两颗。开杂货店的高姐最精明,见了穿制服的就跟见了猫的鼠,赶紧把摆在门口的袜子、鞋垫往屋里拽,嘴里念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犯不着跟他们置气。” 谁心里不跟明镜似的?可谁都得混口饭吃,出头鸟早被枪打光了。 其实临桂上上下下,从摆摊的到开店的,哪怕是坐在办公室里喝茶看报的,怕是都知道这码事。可谁会为他们这些底层人喊一声?他们的声音像扔进漓江的石子,连个响儿都听不见,就沉底了。 “湖南佬,你咋了?” 老高瞅着他脸色不对,伸手碰了碰他的胳膊。 赵志红没说话,只是把地上的报纸捡起来,抖了抖土,叠得方方正正。他把报纸塞进三轮车的铁缝里,塞得很深,像埋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指尖触到胸前的口袋,硬币还在硌着肋骨,可那点踏实劲早没了,倒像是揣了把小石子,硌得他心口生疼。 赵志红忽然伸手,胳膊搂住老高的脖子,眼睛却望着远处,街口的烧烤摊在雾里晕成一团暖光,红的炭火、绿的招牌、黄的灯影,把攒动的人影照得忽明忽暗,像幅没干透的画。 “白天的事…… 别跟我老婆说。”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几乎要被风卷走,尾音带着点发紧的沙哑。 “晓得了。” 老高的声音被夜风吹得散了半截,像片枯树叶落在地上,轻得几乎听不见。 ------------ 第八章 药香里的泪 一街药店,几处风霜,摆摊人在夹缝藏。 矿上鬼窝险,城中土匪狂,辗转皆是命途殇。 稚子待就学,户口系他乡,伤痕催作归乡状。 铁皮棚下泪,紧握的手掌,是苦是甘凭谁量? 风摇残日影,前路各彷徨, 唯有夫妻意,岁岁共担当。 “哎,也不知道爱惜自己。那车上二三百斤的货,怎么就压不住你这一百斤的小身板?看把你摔的。” 曾金辉的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心疼,像被砂纸轻轻磨过的旧铁器,沙哑中透着一股子执拗的关切,她一边说着,一边用棉签蘸了蘸手里的正骨水,小心翼翼地往赵志红背上的淤青涂去。 这瓶正骨水是她刚从对面药店买来的。说也奇怪,这路边摊对面的药店竟比米店还密,一间挨一间挤着,玻璃门上贴着的红色促销广告“买就送鸡蛋”的横幅在夕阳下泛着刺目的光,像专为奔波生计的人备下的寻常物件。赵志红每次瞥见那些药店的横幅,总觉得它们像一群沉默的看客,默默注视着这条街上讨生活的人们,记录着他们身上的擦伤、扭伤,跌伤,多数都是不敢言说的被打伤,还有那些说不出口的疲惫。 他们栖身的铁皮棚子的角落堆着没卖完的袜子,花花绿绿的,被正骨水的气味熏得微微发皱。赵志红斜眼瞥了一眼,那些袜子的布纹里浸着股辛辣,像是被生活反复揉过的边角,再也展不平了。他想起早上出门时,曾金辉还在仔细地把这些袜子分类整理,嘴里念叨着哪个颜色好卖,哪个款式适合卖给工地上的师傅。那时她的脸上还带着点对生计的憧憬,不像现在,只剩下满眼的愁绪。 赵志红望着曾金辉捏药瓶的手还在抖,指腹沾着深褐色的药液,稠得发黏,像去年暴雨天溅在车座上的泥点。他记得那天雨下得特别大,他们推着装满货物的三轮车往回赶,路上积满了水,车轮打滑,车座上溅了好多泥点。曾金辉心疼那辆半旧的三轮车,用抹布擦了三遍,可那些泥点还是留着印子,就像某些事,记了这么久,还是忘不掉。 “怎么就忍心摔成这样,摔了前胸爬起来又跌背后?” 曾金辉忍不住小声埋怨,手下的力道却不自觉地放轻了些。她知道赵志红不是不小心,只是为了多赚点钱,总是把吃亏的故事藏在心里。 “嘶 ——” 赵志红故意吸了口凉气,尾音拖得很长的,仿佛像只受了伤的小猫在低吟。他知道曾金辉心软,这样一叫,她就不会再责怪他了。果然,曾金辉手下的力道松了半截,棉签落在伤口上,轻得像片羽毛,生怕弄疼了他。 曾金辉的小眼睛瞪起来时像受惊的鹿,圆圆的,带着点怯生生的劲儿。可此刻,那眼睛里却蒙着层水汽,睫毛上挂着没掉的泪珠,像清晨草叶上的露珠,轻轻一晃就会坠落。一滴泪珠真的砸在了赵志红胳膊上,凉丝丝的,顺着皮肤的纹路往心里钻,比药水还蛰得慌。他心里一阵酸楚,想说点什么安慰她,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显得苍白无力,只有把日子过好,才能让她不再掉眼泪。 “唉,我都知道。” 曾金辉叹了口气,把药瓶往摆摊的木板上轻轻放下,瓶底与木板碰撞发出 “咚” 的一声轻响,在这寂静的棚子里显得格外清晰。她更知道赵志红的不容易,他是为了自己和孩子,为了这个家在拼命啊。 “邵东那个师傅,今天来看了我们的摊子,他想要。” 曾金辉微微闭着眼睛,努力地笑了笑,可那笑容比哭还难看,“我们把摊子转了回矿上吧。” “矿上。” 赵志红喃喃地重复着这两个字,像是在咀嚼一块苦涩的石头。在他心里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曾经是矿上的职工,还是国营的那种。他记得矿上的样子,到处都是黑黢黢的,煤尘飞扬,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呛人的硫磺味。下井的工人一个个都是一身煤黑,只有一口牙是白森森的,在昏暗的矿灯照射下,显得有些诡异。那地方,他一辈子都忘不了,既有过兄弟间的欢声笑语,也有过生死离别的锥心之痛。 “是个生死难料的鬼窝,” 赵志红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可是也好久没开支了呀。” 他记得最后一次领工资,还是两年前的事了。矿上的效益越来越差,停工停产成了家常便饭,工人们的生活也越来越艰难。为了糊口,他才和曾金辉来到这城里,摆起了这个小摊。 “这里也……” 曾金辉欲言又止,话语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她拿起赵志红穿了许多年的旧大衣,轻轻给他披上。这大衣是他们刚来时老父亲送的,已经洗得发白,袖口也磨破了,可在这微凉的傍晚,却能带来一丝暖意。 “这土匪窝比鬼窝强不了多少。” 曾金辉低声说道,语气里充满了无奈。 这城里的日子,并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好过。城管天天来捣乱,地痞流氓也时不时来光顾,收管理费和收保护费是一档子的事,没有交管理费,地痞回来骚扰,拒绝交保护费,城管回来整顿,要想讨得安身,起早贪黑赚来的辛苦钱,要被剥去一层又一层。就像这次赵志红摔倒,她知道不合逻辑,总归是惹了那些不怀好意的人才有的故事,但说破也无益。 “辣妹子到上学的年龄,国栋也要回去报户口了,” 曾金辉的声音带着一丝焦虑继续从铁皮棚子里飘出,她把盖在铁皮棚子上的彩条布拉紧,又压上几块石头,生怕夜里刮风把东西吹跑了,“重要的是这伤来的不明不白,一天天的变着花样老伤加新伤的,我害怕。” 她的声音有些颤抖,眼里的恐惧像潮水一样涌了上来。她真的怕了,怕赵志红再出什么意外,这个家就彻底垮了。 “总是餐风露宿的也不是个正常人家的营生,” 曾金辉继续说道,语气里带着一丝向往,又带着一丝绝望,“那个邵东师傅是有些故事的人,也出了高价,一万六千八呢,比前几个来看的人出的价高了许多。” 她说出这个数字时,心里五味杂陈。一万六千八,对于他们来说,是一笔不小的数目,足够他们回矿上做点小生意,也足够给孩子们交学费、报户口了。可这摊子,是他们在这城里唯一的依靠,就这么转出去,她心里又有些舍不得。 赵志红沉默着,没有说话。他知道曾金辉说的是对的,继续在这里耗下去,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事。可回矿上,他又真的害怕。他想起那些在矿难中死去的兄弟,想起那黑暗潮湿的矿井,心里就一阵阵发紧。 夕阳的余晖透过铁皮棚子的缝隙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棚子里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过铁皮发出的 “呜呜” 声,像在诉说着他们的迷茫与无助。赵志红背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可他心里的痛,却比伤口更甚。他不知道该如何选择,是继续留在这 “土匪窝” 里挣扎,还是回到那个 “生死难料的鬼窝” 去寻求一线生机。 曾金辉也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坐在赵志红身边,双手紧紧地攥着衣角。她知道,这个决定很难,可他们已经没有太多时间犹豫了。辣妹子到了入学的年龄,在临桂借读的费用很贵,国栋的户口也不能再拖了,重要的是赵志红再也承受不起这样的伤了。 过了好一会儿,赵志红缓缓地抬起头,看着曾金辉含着泪珠的眼睛,声音沙哑地说:“转了吧。” 曾金辉的身体轻轻一颤,眼里的泪瞬间滚落下来,这一次,她没有忍住,任由泪水顺着脸颊滑落。她知道,这个决定意味着他们又要重新开始,又要面对未知的挑战,可至少,他们有了一个明确的方向。 她伸出手,紧紧地握住了赵志红粗糙而有力的手,布满了老茧和伤痕,那是生活留下的印记。她的手也不再细嫩,指关节变得粗大,掌心也有许多老茧,可此刻,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却仿佛能汲取到无穷的力量。 “明天就收拾转给邵东师傅,” 曾金辉的声音带着一丝坚定,“我们回矿上吧。” 赵志红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他望着棚子外渐渐亮起来的天空,心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铁皮棚子外,风还在吹着,发出 “哐当哐当” 的声响,像是在为他们即将开始的新生活,奏响一曲悲壮而又充满希望的乐章。 ------------ 第九章 夜棚说法 墨浸寒烟裹夜市,孤灯破暗旧摊新。 指焦藏锐书生骨,笔批旧牍破迷津。 征地欺农官舍蠹,徒听谆谆夜渐深。 莫叹条文悬紫殿,星火终期照耕人。 暮色像浸透了墨汁的棉絮,一层层裹紧了大地,百货夜市的高峰已经退去,烧烤的火炉正旺,零星的塑料包装袋在浓烟里打着旋。曾金辉的铁皮棚子却像块倔强的礁石,稳稳扎在路边,棚顶那盏裸露的白炽灯亮得格外执拗,把周围的黑暗烫出一个不规则的洞。 往日里堆得密不透风的商品此刻已被彻底翻整,原先横七竖八的纸箱被码成齐整的方块,装着玩具的麻袋沿墙根排开,连沾着机油的扳手、铁锤、电线、排插都按大小摆放整齐 —— 显然,这里要彻底告别旧模样。原先堵着门的摊位被整体挪走,拆下来的木板被重新拼接成两道直行的长栏,沿着棚子两侧的铁皮排开,边缘的毛刺包裹了胶布,像两道沉默的防线。所有木板沿着摊位边缘绕了个圈,在棚子中央围出一大块方正的空地,沥青地面上还留着木屑与灰尘的混合着纸屑,踩上去簌簌作响,空气中弥漫着木柴与铁锈的味道,仿佛一场静默的仪式刚刚落幕,旧的秩序已被拆解,新的格局正在成形。 空地正前方支着块稍大的木板,板面上留着几道深痕,像是被斧头劈过,此刻却擦得发亮,权当临时讲台。木板后方的角落,一张小方桌稳稳地立在中央,很旧很旧的桌面,却透立得很沉稳,仿佛在不平整的沥青地上扎了根。桌子旁散落着五六个小凳子,有的凳面裂了缝,用铁丝捆得结结实实;有的缺了条腿,钉着新的木条。它们高低不等,大小各异,却都规规矩矩地守在桌边,像是在等待着什么,又像是在守护着什么。 主位上坐着个的中年男人,指间夹香烟,火苗在灯光里明明灭灭,像颗不肯熄灭的星。长长的烟灰悬在指尖,他却恍若未觉,任由那点火星在黑暗里倔强地跳动。烟雾从指缝间缓缓升起,袅袅娜娜地漫过他的脸颊,在棚顶的灯光下晕成一片朦胧的白,又被穿堂风卷着掠过摊开的书页,留下淡淡的烟草味。他的指尖被烟熏得焦黄,指节修长,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泥垢,像极了腊月里蒸熟的腊肉,泛着油亮的光泽,每一道纹路里都藏着经年累月的粗糙与故事。 他披着件黑色西装,肘部磨出了毛边,袖口的纽扣快要掉了,随着他动作摆动,黄色衬衫印着细密的黑色暗格,在灯光下若隐若现,像是藏着数不清的秘密,衬衫袖口卷到小臂,露出不算结实的手腕。一头浓密的黑发沾着些许灰尘 —— 瞧这长度,怕是两个月没剪了。头发遮住了他大半眉眼,却挡不住那双眼睛里的锐利,像是藏在密林里的狼,沉静,却带着随时能撕开迷雾的锋芒。 小桌子上像片被细心耕耘的田,几本厚厚的书被翻得卷了角,书脊裂开缝,用透明胶带缠了又缠,封面上的字摸得光亮,却更能清晰辨认出 “土地管理”“农村政策” 的字样。几张白纸毫无规则的散落着,上面写满密密麻麻的字迹,有的地方被划掉重写,墨团叠着墨团,像是在与某个难题死磕;一叠信笺压在笔记本上,信笺边缘泛黄,笔尖划过的痕迹还带着墨香,字迹有的工整,有的潦草,却都透着同样的力度。钢笔、圆珠笔、铅笔散乱地放着,笔帽全没了踪影,笔尖却锋利;最显眼的是那支毛笔,笔杆是普通的竹制,笔锋上还沾着未干的墨汁,在白纸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晕,像是刚写完某个重要的批注。 而在这一切的中间,一本红色封皮的书静静躺着,像块压舱石。封面上的国徽在灯光下闪着庄严的光,金属质感的图案边缘有些磨损,却丝毫不减那份不容亵渎的厚重。下方 “中华人民共和国土地管理法” 十二个金色的大字,被手指摩挲得发亮,像一把钥匙,仿佛要打开某个尘封已久的秘密,又像一把剑,要劈开现实里的重重迷雾。 “占用耕地补偿制度与寻常的拆迁补偿,有着本质区别。” 中年男人的声音带着点沙哑,却像块石头投入静水,在棚子里荡开层层涟漪。他低头看着桌上的法典,手指在 “耕地补偿” 四个字上轻轻敲击,“我们之前讲过的拆迁补偿,说到底是对‘物’的核算 —— 房子值多少钱,院子里的树能赔多少,搬走时的车费、误工费怎么算,都是一笔笔能算清的账。但耕地不一样,它不是死的财产,是活的根基。”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小桌子前的三个年轻人,眼神里带着种恨铁不成钢的认真:“所以耕地补偿制度在立法时就强调,不能只给钱了事。最核心的新增项,就是‘开垦耕地计划’。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你占了一亩好地,不光要给农民补偿,还得想法子再弄出一亩能种庄稼的地来 —— 要么自己组织人去开荒,要么缴钱让政府去开,总之不能让耕地总量变少。” 他顿了顿,拿起那本《土地管理法》,翻开其中一页,指腹在某一行字上反复摩挲:“更关键的是验收权 —— 明确归省、自治区、直辖市人民政府。为什么要把权放这么高?就是怕基层放水。你想想,要是让县里、乡里自己验收,今天张三打个招呼,明天李四送点东西,那‘占多补少、占优补劣’不就成了家常便饭?” 他吸了口烟,烟雾从嘴角溢出,像声悠长的叹息。“可现实呢?这套制度常常成了‘高悬庙堂的空文’。” 他的声音沉了下去,带着种压抑的愤怒,“宝盖村就是个例子,好好的水田被征去盖厂房,承诺的‘新开垦耕地’在山坳里,石头比土多,别说种水稻,种玉米都长不高。可验收报告照样写着‘合格’,公章盖得清清楚楚,红得刺眼。” “还有更绝的。” 他掰着焦黄的手指,一条一条数着,“有的地方把耕地开垦费挪去盖办公楼,农民去问,就说‘钱紧张,先欠着’;有的干脆不搞开垦,按每亩几千块给农民‘一次性补偿’。农民看着钱不少,可几十年后呢?地没了,钱花光了,子孙后代靠什么活?” 他的手指重重拍在法典上,红色封皮发出沉闷的响声。“省级政府的验收权?层层往下传,传到最后,就是乡镇干部拿着照片拍脑袋‘合格’。文件往来倒是规范,可落到实处,全成了形式主义。这耕地红线,不是用墨水画的,是靠土坷垃堆的啊!” 他身旁也坐着两个年轻人,穿格子衬衫,戴黑框眼镜,低着头飞快地记着笔记,笔尖在纸上划过的声音格外清晰,偶尔停下来咬着笔杆皱眉,像是在消化那些沉重的现实。穿蓝色工装,袖口沾着油污,捧着那本《土地管理法》,手指在书页上滑动,遇到重点处就用红笔划出横线,力道大得几乎要划破纸页,眼神里满是专注,还有一丝难以掩饰的激动。 六个人的身影被投在铁皮墙上,像幅静默的画。没有讲台,没有课本,没有铃声,却有着比任何课堂都更虔诚的肃穆。 中年男人的声音时而激昂,时而低沉,像把犁,在五个年轻人心里翻耕;年轻人的眼神时而困惑,时而坚定,像一粒种子,在法典的土壤里悄悄萌芽。 “这就是传说中那个有故事的师傅?”肖童脚步下意识地停了下来,站在铁皮棚子外。她刚从对面的夜市过来,烤串的油烟味还萦绕在鼻尖,耳边似乎还能听到摊主的吆喝、食客的笑闹 —— 那些喧嚣隔着一条马路传来,却像隔着两个世界。 肖童在门口往铁皮棚子里看,心跳莫名地漏了一拍。那个中年男人,指尖的烟火,蓬乱的长发,桌上那本红得刺眼的法典;那五个年轻人,专注的神情,飞快的笔尖,紧握法典的手指…… 一切都透着不寻常。她忽然想起上周听见坊间传闻:邻村的王老汉家的耕地被征了,开发商给的补偿款比政策少了一半,去镇上问,干部说 “政策是政策,实际是实际”,王老汉急得直哭,有人就说 “去打铁铺问问,那里有解得开的人”。 原来传闻是真的,但这里不是打铁铺,是曾金辉和赵志红的铁皮棚子,但此刻也不是了。这个坐主位的中年男人,应该就是这群人的核心,是那个能在法典里找到答案的 “邵东师傅”。 棚子里的讲解还在继续,中年男人抬手点了点书页上的某一行,五个年轻人立刻凑过去,脑袋挨着脑袋细看,眉头紧锁着,像是在攻克某个难题。肖童看见穿工装的年轻人忽然拍了下大腿,激动地说了句什么,中年男人摇了摇头,指着另一行字低声解释,年轻人的表情慢慢从激动变成了然,又添了几分沉重。 肖童站在门口,忽然觉得那本红色的法典不仅仅是一本书。它像一面镜子,照出了耕地补偿制度在基层的挣扎 —— 那些写在纸上的庄严条文,在现实里可能变成一纸空文;那些旨在保护农民的规定,可能被权力和利益扭曲。而这群人,正拿着这面镜子,一点点拆解、解读,试图在现实的泥沼里找到一条可行的路,一条能让法律真正落地的路。 “你需要什么?还是要买点什么?”一个温和的声音打断了肖童的思绪,一个中年女子正微笑着迎过来,她穿件深蓝色的布褂,领口绣着朵简单的梅花,洗得有些发白,却干干净净。脸庞算不上惊艳,眼角有细密的皱纹 —— 那是风吹日晒留下的痕迹,却透着股端庄的气质。中等身材,体格健壮,手臂上肌肉线条分明,一看就是常年操持生计的人,骨子里透着让人安心的力量。 她脸上带着职业的微笑,不是那种刻意训练过的程式化表情,而是从眼角眉梢自然流露的善意。眼角的细纹里藏着亲和力,让人莫名地觉得亲切,像回到了自家村口,遇到了那个总爱给孩子塞糖果的婶子。 “我先看看。” 肖童轻声回答,眼睛却忍不住继续往棚子里打量,心里的好奇像潮水般涌上来。 “今天刚接手,东西堆得乱了点。” 女子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眼棚内,笑容里添了几分不好意思,却没有丝毫防备, “你想看什么尽管说,都堆在一块了,不容易发现,说出来我帮你找。” 她的声音像温水,温柔又热情,尾音带着浓厚的湖南口音,却透着不容置疑的爽快。 她说着往旁边让了让,给肖童腾出更宽的视线。动作里自然坦荡,没有刻意遮挡,也没有追问来意,仿佛来这里的人,无论是买东西,还是 “看风景”,都是再平常不过的事。肖童忽然明白过来,这大概就是传说中 “邵东师傅” 的搭档,是这个特殊据点的守护者。她用温柔的笑容筑起一道屏障,把外界的窥探与质疑轻轻挡在外面,让棚子里的 “课堂” 能安然继续。 棚子里的烟还在飘,像条细细的线,连接着过去与未来。书页翻动的声音还在响,沙沙,沙沙,像春蚕在啃食桑叶,又像种子在土壤里发芽。中年男人的讲解还在继续,声音不高,却像颗石子,在夜色里激起一圈圈涟漪。 肖童站在门口,忽然觉得这里已经不是普通的地摊,也不是简单的课堂。这是个特殊的战场 —— 没有硝烟,没有枪炮,武器是摊开的法典,战士是带着烟火气的普通人。他们在铁皮棚子里,在灯光下,在烟草味与墨香中,与那些扭曲法律的力量对抗,与那些漠视公平的现实较劲。 他们试图在耕地补偿制度的空文与现实之间,为那些失去土地的人寻找一条出路。这条路或许泥泞,或许漫长,或许布满荆棘,但只要那本红色的法典还摊开着,只要还有人愿意在深夜的棚子里研读、讲解、记录,就总有希望。 夜色越来越深,铁皮棚子的灯光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明亮。肖童知道,这个夜晚,这个铁皮棚子,注定要在沉默中酝酿出一些改变。那些被拆解的条文,那些被记录的笔记,那些被点燃的香烟,终将像种子一样,落在某个需要它们的地方,生根,发芽,长出一片能守护耕地与公平的绿荫。而他自己,或许也会成为这改变中的一部分 —— 至少,她记住了那本红色法典的模样,记住了那个在烟火中讲解正义的中年男人,记住了这个不寻常的夜晚。 ------------ 第十章 初识 暑气蒸云午寂长,楚音忽破晓风凉。 布鞋绣梅藏乡意,素袂躬身敬客光。 胶辨质,语含章,糙泥香韧说行藏。 满场皆讶旗袍客,市井初窥慧心芒。 春末的午后,太阳像枚被铁匠反复捶打的烙铁,红得发沉,死死摁在临桂的上空。风早被烤化了,连缕像样的气流都寻不见,空气稠得像熬过头的米糊,站着不动都能感觉汗珠子顺着后颈往下爬。柏油马路蒸腾着青灰色的热气,脚踩上去能觉出微微的黏意,行人的影子被拉得又扁又长,贴在地上慢慢晃,像快要被烤化的糖人,梢头还卷着点焦边。 摆地摊的人总爱盯着路人的鞋 —— 不是看款式,是看日子。穿布鞋的,多半是光脚不穿袜的,鞋帮磨出的毛边挂着尘土,后跟塌得没了形状,每走一步都带起细碎沙粒,像鞋子在偷偷掉眼泪;穿仿皮鞋的,偏要裹着薄棉袜,深色袜底早被汗水浸成深褐,贴在鞋底上,鞋里像揣了团泡过水的棉絮,踩一步就发沉,抬脚时总听见 “咕叽” 一声黏糊糊的摩擦,像鞋子在喘粗气;穿塑料鞋的,多是卖菜的小贩、种菜的菜农,这鞋不挑季节场合,雨里蹚水、田头踩泥都耐造,洗完泥污、放轻脚步,就算坐进酒席也不碍眼 —— 毕竟它模样周正,像双正经鞋。只是这些人,脊梁上的汗衫能拧出水,有的索性把衣服往腰间一扎,光膀子上的汗珠顺着肋骨往下滚,砸在滚烫的地上,“滋” 一声就没了踪。可对他们来说,这算不得煎熬,不过是春末里寻常的热 —— 就像日头总会西沉,汗水总会浸透衣衫,扒了膀子淌汗,本就是生活最直白的模样。 偶尔有沉稳的脚步声碾过热浪,多半是锃亮的皮鞋 —— 鞋油擦得能照见人影,连鞋尖的弧度都透着讲究,鞋跟敲地是 “笃笃” 的响,带着节奏,像在一步一步数着步子;或是软底的休闲鞋,鞋面是没半道褶皱的麂皮或灯芯绒,配着丝质袜子,袜口在脚踝处轻轻窝着,连半点儿汗渍的印子都寻不见。不用抬头也知道,这是有身份的人 —— 是政府大院里攥着公章的,是大厂矿里掌事的,他们的影子都比旁人挺拔些,仿佛热气都绕着他们走,连脚步带起的风,都比别处凉上几分。 金山市场的大门边,有个说头不头、说尾不尾的摊位。说它是头,它确实杵在大门左侧,人往市场里拐时总得经过,鞋尖差点就能蹭到摊沿;说它是尾,从市场出来的人麻溜的上了马路,眼皮都懒得往这边抬,仿佛那片地是透明的。从金山广场顺着人行道往下挪,得经过一长溜摊位,走得脚底板发烫,鞋里能倒出半杯汗才能看见它。早些年这里是个体户 “游击” 的战场,卖盗版碟的用黑塑料袋裹着货,收旧手机的拎着个喇叭喊 “旧手机换菜刀“,挑着担子卖杨梅的老婆婆,早上踩着露水来,不到晌午就卷着包袱跑 —— 怕城管,也怕这毒日头。太阳最毒的时候,这片沥青路面总灰扑扑的,连个影子都留不住,谁也没想过有人会在这儿扎根。 “偏有个傻缺女人,说什么 ‘ 货卖堆山 ',愣是把货在那破地上堆成了山。”市场里的老江湖总在空隙间念叨,唾沫星子随着风飘。他们说的是那个穿旗袍摆地摊的女人,说她疯了 —— 哪有穿旗袍守地摊的?旗袍的质地实在算不上好,是普通人家做被面剩下的粗布,洗得发了白,边角磨出毛边,却规规矩矩地裹着她纤瘦的身子,领口系得整整齐齐。在满是汗味、鱼腥气和烂菜叶味的市场边,她像株错栽在泥地里的芍药,怯生生的,却又透着股拧巴的倔劲。 正午的日头正烈,晒得人眼晕。肖童的铁皮棚子被烤得发烫,边角的铁皮卷着焦黑的边,像块被狗啃过的饼干,露出里面锈迹斑斑的铁架。她缩在棚子最里头,两条胳膊撑着折叠桌,桌面的塑料皮被晒得发黏,沾住了袖口的布。脑袋一点一点的,眼皮重得像坠了铅,睫毛上落着层细汗,糊得人睁不开眼。她望着前方,又好像什么都没看 —— 目光穿过摊子里堆成小山的拖鞋、胶鞋、解放鞋,落在市场大门那根水泥柱子上,柱子上贴着 “禁止摆摊” 的标语,被人用黑笔涂了又涂。她似乎看见进出的人都低着头,用胳膊肘抹着汗,肩膀上扛着的编织袋勒出红印;又似乎什么也没看见,眼里只有一片晃悠的白光,像隔着层磨砂玻璃看世界。 铁皮棚子顶上牵了尼龙绳,绳子被晒得发脆,末端系着硬纸板做的价码牌:5 元、8 元、13 元、23 元...... 字是用毛笔写的,横平竖直,却透着股认真劲,属于一眼就能看懂的那一种。它们在纹丝不动的空气里僵着,连晃都懒得晃一下,像被钉在了那儿。 “这 5 块的跟 23 块的,有沫哥不一样?”湖南口音撞碎了午后的沉闷,像块石头扔进了死水潭。 肖童猛地抬起头,脖颈处传来 “咔嗒” 一声轻响,像是久未上油的合页终于转动。眼前的光晕还未散尽,她的目光顺着模糊的光斑慢慢聚焦 —— 先落在一件黄底黑格衬衫上,领口敞着两颗扣子,露出里面贴身的白色棉背心,背心边缘洇着一圈浅淡的汗渍,像宣纸上晕开的淡墨,隐约透着几分烟火气。 是他!是昨晚在曾金辉铁皮棚子里讲土地政策的人。肖童心里咯噔一下,目光又往下移:黑色长裤的裤线熨得笔直,没有半分褶皱,裤脚恰好盖住鞋面,不短不长,透着股利落的规整。最打眼的是那双鞋 —— 方口黑面,鞋头绣着一小朵绿梅,针脚细得像蚊子腿,密密麻麻攒在一起,是湖南乡下独有的 “妈妈牌” 手工布鞋。针脚里藏着的温度,一看就知道是家里人坐在煤油灯底下,一针一线纳出来的心意。 肖童慌忙撑着折叠桌站起身,膝盖不小心撞在凳腿上,“咚” 的一声轻响,疼得她嘴角飞快地抽了抽,却没敢揉。她顺着惯性弯下腰,规规矩矩鞠了个十五度的躬,白得发蓝的蓝布旗袍的下摆扫过地面,带起细小的灰尘,落在裤脚边:“先生好!” “哦?先生?” 来人挑了挑眉,眼角的笑纹里盛着点探究,声音里带着几分意外,又掺着点不易察觉的温和,不像在市场里听惯的粗声吆喝。 “是的,” 肖童的声音比平时扯着嗓子卖鞋时低了好几度,尾音里裹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柔软,像晒过太阳的棉线,轻轻垂着,“昨晚在曾金辉的棚子里,听先生讲农民土地保护的内容,那些政策讲得明明白白,我听着受益匪浅。” 这话一出口,周围几个趴在摊位上打盹的个体户都直起了脖子,像被按了开关的木偶。卖盗版碟的谢姐从泡沫箱上抬起头,手还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想把压出的红印子揉掉;卖毛线的何仙姑停下手里的钩针,半成品的宝宝鞋悬在半空,针眼里还缠着根粉线。他们都懵懵地看着肖童,像在看个陌生人 —— 这女人今天是怎么了?平时她扯着嗓子喊 “5 块钱一双,10 块三双,不买别瞎摸“ 的劲头哪去了?虽说她总穿些不合时宜的旗袍,蓝布的、碎花的,黑底的,裹着身子在摊子里钻来钻去,跟周围的油腻、嘈杂格格不入,但也从没这么文绉绉过。“受益匪浅?”的词儿听着比市场里那台舍不得开的旧空调还稀罕。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中年男人没在意周围的目光,指尖在 5 元区的鞋堆上滑过,他拿起一只拖鞋,捏了捏鞋帮,鞋底硬硬邦邦,像块木头。 “好的,先生。”肖童应着,她知道,这声 “先生”不只是称呼,是对方默许了她的请教,也是她对这份尊重的回应 —— 在这人来人往的地摊前,尊重比凉快的风还金贵。 她微抬右手,先指向 5 元区,指尖勾着鞋帮拎起一只拖鞋 —— 胶面是暗褐色的,蒙着层洗不净的灰翳,摸上去糙得硌手,指腹蹭过纹路时,还能触到卡着的硬疙瘩,硌得指腹发涩,那是没熔透的胶渣。“这是再生胶做的。” 她的声音比刚才敞亮了些,尾音裹着股实在劲儿,不像是推销商品,倒像跟街坊唠家常。指尖轻轻划过胶面,立刻留下道浅浅的白印,半天都散不去 —— 胶面硬得没半点弹性。“这鞋闻着没有橡胶的香味,反而带着点土腥气,生胶就是废品站收来的废胶制品,旧轮胎,旧鞋底,割开了,熔一锅就塑形,省了脱硫、精炼那好几道工序。” 她顿了顿,把拖鞋往摊板上一放,鞋跟磕在木板上,“啪” 的一声脆响,没半点拖泥带水,“价钱是便宜,但不耐磨,天热一晒就软塌塌贴脚,闷得人脚心冒汗;汗渍渗进去,脚还容易发痒、过敏,到了冬天更糟,硬得能当暗器,扔出去能把流浪狗打得乱窜。” 接着,她转身走到 23 元区,弯腰从叠得整齐的鞋堆里抽出一双女士胶鞋。跟旁边暗褐色的拖鞋一对比,浅米色的胶面在阳光下泛着柔润的光,是刚蒸透的糯米糕裹了层薄猪油的那种润,不扎眼,却看着踏实。她拇指轻轻摁向鞋头,胶面软乎乎地陷下去个小坑,指腹能觉出内里的韧劲;一松手,“噗” 地一下弹回来,连带着周围的空气都轻轻颤了颤,像吹了口软风。“这是生胶工艺做的。” 她把鞋递过去时,掌心轻轻托着鞋跟,指腹还特意避开鞋头那片平整的胶面 —— 那模样,倒像捧着件怕碰坏的宝贝。“摸着手感软和,还带弹性,是用新采的橡胶发酵,再经塑模、高温硫化等工序做的。” 她侧了侧鞋身,“所以有股淡淡的胶香,像晒透的橡胶树叶子,混着点草木的淡香,不冲鼻。” 她笑了笑,眼角的细纹里盛着点自豪,“这种鞋耐穿,下雨天踩水不打滑,厂里的工人爱买,连政府大院的干部家属也常来挑 —— 虽说有点小贵,但一双穿两三年都磨不破底,也是值当。” 周围几个守摊的个体户还愣着:谢姐搭在泡沫箱沿的手指本来还跟着吆喝的节奏轻点,这会儿僵在半空忘了动;何仙姑捏着的钩针悬在半空,脚边的毛线团滚出去半尺远,她也没低头去捞。他们早就听惯了肖童在摊子里的吆喝 ——“好鞋嘞!新到的款,物美价廉,走过路过别错过啊!” 今天突然听她讲 “再生胶”“生胶工艺”,这些词听着新鲜,跟听天书似的,可看着肖童捏着鞋边、指着胶面认真讲解的样子,忽然觉得这铁皮棚子好像不那么低矮了, 多了点透亮劲儿。阳光从棚顶的缝隙里漏下来,在她那件洗得发蓝的白布旗袍上晃啊晃,碎金子似的,落在盘扣上、衣角边;连她额角沁出的汗珠,都裹着这点光,滚下来的时候亮晶晶的。 中年男人接过那双 23 元的胶鞋时,指腹先触到了鞋面细密的纹路 —— 不是市面上常见的光面胶,而是带着点磨砂感的老橡胶。他手上的老茧蹭过鞋头,那层橡胶硬挺得很,不像街边摊卖的便宜货一按就塌。手指慢慢滑到鞋跟,他蜷起指节捏了捏鞋底的防滑纹,沟壑里还嵌着点出厂时的蜡质白霜,韧劲顺着指腹往小臂传,倒比他预想中扎实。指尖顿了顿,他抬头朝肖童扬下巴时,目光里还带着点审视,扫向摊位角落那堆解放鞋:“解放鞋只卖七块?” 肖童的声音比刚才低了半分,指尖无意识地抠了抠摊板边缘的木纹,“新乡来的民用解放鞋,批发市场拿货九块八,卖十一块;军用款拿货十块五毛,卖十三。我这双七块,单卖一双算不出账,得等这批都清完,才知道是亏是赚。” 守摊的是肖童的表妹,因总爱整理解放鞋,熟客都叫她“解放鞋”,她顺手把悬吊在解放鞋上的价牌扶了扶, 然后走开把位置让给肖童。 中年男人拿起一只鞋来,指腹蹭到了布面 —— 粗布硬挺,带着股说不出的旧味,像是晒过老仓库的阳光混着橡胶的沉劲。“怎么把这鞋摆这么偏的角?” 他捏着鞋面的布匹搓了搓,布纹里的细棉线蹭得指腹发痒,一股陈胶味混着布面的呛味飘过来,他微微皱了眉,拇指往鞋内底按了按,再翻转鞋底,指节扣住橡胶边握紧、放开,再握紧、再放开,橡胶回弹时发出轻微的 “咔” 声,他面色稍缓,可眼睛还盯着肖童,没松劲。 肖童先抬眼望了望远处,正午的太阳把 “临桂欢迎您” 的红色地标晒得发亮。转回头时,她眼神里多了点笃定,小嘴微启,指尖轻轻拂过鞋面,把踏塌的鞋帮一点一点撑起来 ,露出里面白得发黄的衬布:“面料是乳胶挂布,高温压出来的,鞋面是半手工冲切,家属工厂缝制。这样的厂子管理松,上面不批经费,设备也老旧,更换不了,缝出来的鞋面就糙了点。本来是给部队做补给的,后来改成民用款,没卖开。” 她顿了顿,指尖在鞋帮的针脚处停住 —— 每厘米三针,针脚齐整得像用尺子量过。“但成型是在大厂做的,从鞋帮缝制到粘海绵底,刷三板胶都得按部颁标准来;套楦、上大底、沾边条,最后硫化脱模,一步都没省。这鞋底是真耐造,耐磨还抗老化 —— 就算鞋面穿破了,鞋底照样结实,能再钉块布接着穿。” 说到这儿,肖童忽然笑了,伸手从堆里翻出一只最大号的解放鞋,托在手臂上 —— 她胳膊细,那鞋头快抵到她手肘,鞋跟还露在手腕外,黑橡胶底衬得她手腕更白:“就是型号偏了,都是四型的。建国初期的人,在童年时候多数没鞋穿,脚板长得宽,四型正合适;现在的人脚型稍小,市面上都是卖二型半的鞋,年轻人穿不上这么宽的鞋。” 中年男人的喉结动了动,这次的问题更沉:“进货渠道合法吗?” 他说这话时,指节下意识地攥紧了手里的胶鞋,指腹的老茧都泛了白 —— 看他的模样,守法才是他的底线。 肖童把鞋轻轻放在摊板上,声音慢了些,像是在回忆什么:“是本市老国企的货,年头能追溯到我祖父的父亲那辈,最早是手工作坊,后来公私合营,再到国营大厂,风风雨雨一百多年了,十多年前这牌子就断了,货全压在手里。” 这话一出口,旁边的人就凑过来了。最先挪过来的是隔壁烤玉米的小彭友,手里还攥着没剥完的玉米,连人带玉米往这边凑;刚才在摊边三轮车上打盹的香蕉老头,挤过来满是皱纹的脸,浑浊的眼睛亮了亮;路过的骑车人捏了刹车,脚撑子在沥青路上磕出 “咔嗒” 一声,探着脖子往这边望 —— 谁不爱听老故事?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听个新鲜。 肖童没在意围观的人,接着说:“我也说不清当时的政策,只知道厂子明明知道这鞋卖不动了,还三班倒地生产。高层说,有产品就能去银行贷款发工资。后来仓库堆满了,子弟学校的教室、操场也堆,就连厂旁边的战时防空洞,都塞得满满当当。” 她伸手从堆里又捡出一只鞋,鞋面上的布有点泛黄,却是干净的:“再后来银行不贷了,就给工人发鞋抵工资。工人家里堆不下,床底下、阳台角落全是,有的嫌占地方,领都不领,直接扔在防空洞门口。刚开始防空洞还有人守,时间长了也没人管了。我去年去那边,找老工人按堆要的,一麻袋一麻袋挑,布面没霉、鞋底没裂的才留下,能卖多少算多少,亏赚都得等最后清完账。” 中年男人没说话,蹲下身从堆里翻了只四型的解放鞋,往自己脚上比了比 —— 他的脚宽,平时买鞋总嫌挤,这鞋居然正合适。他又捏了捏鞋底,这次的力道轻了些,橡胶的韧劲还是清晰。 肖童刚松一口气,忽然听中年男人又问:“你这摊子,摆多久了?” 肖童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他会问这个,随即答道:“不到一年。” “一年?不到?” 男人笑了,声音里带着点意外,“我记得去年这时候,这儿还空着呢,城管一来,连片纸都找不到。“ “嗯,” 肖童点头时,指尖先蹭了蹭折叠桌沿黏腻的塑料皮,才顺着目光往棚子角落飘 —— 那儿堆着三个鼓鼓的蛇皮袋,袋口用粗麻绳绕了三圈扎得紧实,袋身沾着批发市场门口的黄泥点,边角被扁担勒出了细密的毛边,印在上面的 “化肥” 二字早被磨得发淡,只剩两道模糊的黑痕,像被岁月反复擦浅的旧记号。“我刚来那会儿,市场里卖水果的老张、收旧手机的老李都笑我傻,说这地界儿是‘过路眼’—— 人都往市场里头冲,谁会停在门口这破地方?还说哪天城管来一趟,抄走两双鞋,我这一天就白干了,挣的钱连罚款零头都不够。” 她顿了顿,声音轻得像被热风裹住,又带着点不服输的韧劲,“可我总觉得,货堆得满些、摆得齐些,像座小山似的,路过的人就算不买,也会多瞅两眼。今天不停,明天或许就停了;这人不买,那人说不定就拿一双 —— 日子不就是这么熬出来的么?” 宁德益没接话,指尖又在 23 元区的胶鞋面上摩挲,指腹蹭过鞋头细腻的纹路,目光却扫过肖童旗袍袖口磨出的毛边,又落回摊子里码得整整齐齐的鞋堆 ——5 元的拖鞋归成一列,8 元的胶鞋摆得笔直,鞋跟都对着同一个方向。他忽然开口,声音比刚才沉了些,像把轻锤敲在软布上,眼里带着点探究的亮,嘴角勾着似笑非笑的弧度,不像是打量地摊上的货,倒像打量件藏着细巧心思的物件:“你是商人吗?” 这话像颗小石子,“咚” 地落进肖童心里,漾开一圈圈软乎乎的涟漪。她攥着旗袍盘扣的手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抠了抠扣子上磨亮的布条 —— 这扣子是她自己用旧床单拆的布缠的,夜里摆摊收摊时,总爱攥着它发呆。她抬眼时,看见宁德益眼里没半分看轻的意思,既没问 “你是摆地摊的吧”,没问 “有营业执照吗”,更没问 “一天能挣几个钱”,偏偏问 “你是商人吗”。肖童低下头,嘴角轻轻抿出个梨涡,那涡里盛着的滋味说不清 —— 酸的是清晨五点赶着去批发市场抢货、啃冷馒头的晨夕,涩的是上次城管来、抱着鞋往巷子里跑时崴了的脚踝,甜的是这声 “商人” 里,藏着的那点尊重。再抬眼时,她眼里亮了点,像黑夜里刚划亮的火柴头,弱却分明:“算吧,算是共和国第一代练摊的商人。” “第一代练摊的商人?” 宁德益挑了挑眉,指尖从胶鞋上移开,往自己裤腿上蹭了蹭 —— 刚才摸再生胶拖鞋时沾了点灰,“这话怎么说?” “我父母一辈子没沾过生意的边。” 肖童的声音稳了些,也敞亮了些,风裹着热气吹过棚子,价码牌晃了晃,她下意识地拢了拢领口,“都是体制内领工资的,连讨价还价都不会;是领粮、票布过日子的人,身边的叔叔伯伯更不用说,都是国营厂里的老技工 —— 王叔拧机床螺丝能精确到毫米,李伯焊零件从来不用返工,他们握着扳手、钳子干了半辈子,哪懂什么‘进货渠道’‘定价技巧’?我从厂里出来时,兜里就揣着下岗补贴的两百块钱,没经验,没本钱,连个能商量的人都没有,只能盯着别人摆摊学。”她忽然朗声轻笑:“其实这些别人也是初来者,只不过早来几天罢了,大家抱团摸索来着,常常出错。” 这话像颗小石子,“咚” 地落进肖童心里,漾开一圈圈软乎乎的涟漪。他没问 “你是摆地摊的吧”,没问 “有执照吗”,更没问 “一天能挣几个钱”,偏偏问 “你是商人吗”。肖童低下头,嘴角轻轻抿出个梨涡,那涡里盛着的滋味说不清 —— 酸的是蹲在铁皮棚里啃冷馒头的晨夕,涩的是被城管追着收摊时的慌张,甜的是这声 “商人” 里,没掺半分看轻的意思。再抬眼时,她眼里亮了点,像黑夜里刚划亮的火柴头,弱却分明。 “算吧,该是共和国第一代练摊的商人。” 她的声音不高,却稳得很,没半点犹疑,“我爹妈一辈子在体制里,拿工资、领粮票,连算盘都没打过,生意的账嘛,更是没想过;身边的叔叔伯伯都是工厂里的老技工,握着扳手、钳子干了半辈子,哪懂什么‘进货’‘卖货’?没经验,没本钱,连个能商量的人都没有。” 她指尖无意识地绞着旗袍领口的盘扣 —— 那扣子是用旧布条一圈圈缠的,磨得发亮,边缘还留着点洗不掉的皂角味,“我是在春风里长起来的,长在红旗下的厂子弟,在车间里干了好些年,那时候我们都叫自己‘中坚力量’,觉得厂里的烟囱比啥都高,机器声比啥都响,总以为能跟着厂子一辈子。” 肖童停了停,抬眼看向男人,眼里也浮出似笑非笑的软意,像朵在风里轻轻颤的白茉莉,“可后来,厂子垮了。全国总工会说‘只不过是重来一次’,可重来哪有那么容易?我身上这旗袍,还是前几年做的,洗得发白、边角起毛,这摆地摊挣的钱,够交摊位费、够买米买菜,却不够再做一身新的。说到底,我们就是摸着石头过河的‘讨饭人’,只不过讨饭的筐子,换成了这堆鞋。” “问一答十,倒真有商人的心思。” 男人听完,没说好不好,只是把手里的 23 元胶鞋往货架上放 —— 指腹还留着生胶的软韧触感,放的时候特意把鞋头朝里,怕被路过的人踢歪,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什么。“我叫宁德益,昨天在前面巷口也摆了个摊,卖些劳保手套、胶垫之类的。你要是得空,过来坐坐。” “肖童。” 她应着,依旧弯了个十五度的躬,蓝布旗袍的下摆扫过脚边几粒晒得发白的石子,带起的风没等落地就散了。脸上还是职业的笑,只是眼角的细纹里,多了点松快的软意,像被风吹散的云,慢慢舒展开来,没了之前的紧绷。 午后的日头还在头顶烧着,铁皮棚子烫得能烙手,连空气都透着焦味。可肖童忽然觉得,好像有缕细风钻了进来,轻轻撩了撩棚顶的尼龙绳 —— 挂在上面的价码牌晃了晃,5 元、8 元、13 元、23 元…… 那些毛笔写的字在风里颤着,像一串跳动的小火苗,在这热得发蔫的空气里,一下下撞出暖来,连呼吸都好像轻了些。 ------------ 第十一章 暖棚 尊敬的读者 您好! 目前工地正值施工关键阶段,现场任务紧急,急需人手搬砖作业。为保障工程进度顺利推进,我需前往工地参与相关工作,现特向您申请请假 10 天。 感谢您的理解与支持! 申请人:元迪 乙巳年柒月初七 *********************************************************************************************************************** ************************************************************************************************************ ***************************************************************************************************************** 小争无嫌隙,众手援微茫。 铁棚透晨暖,风软不寒凉。 皆为谋生故,相扶渡短长。 烟火寻常处,最见世情芳。 清晨的太阳是从刀仔山的山坳里慢慢浮出来的,不是一下子蹦出来的烈,是裹着层山雾的软,晕着浓得化不开的橘红,像农户檐下挂了整秋的柿子,皮上还泛着点被晒透的暖光,连边缘的光晕都软乎乎的,没半点正午的锐劲儿。 晨雾还没散透,裹着些山间的细沙粒,像蒙了层磨毛的粗纱,把太阳光滤得朦朦胧胧的。抬头望时,连云彩都沾着点沙质感,飘得慢,像是怕惊着这刚醒的晨,倒比正午的晴空多了几分温吞。 晨热裹着沙粒扑过来,不是闷,是‘刮’—— 刮在脸上像刚晒透的粗布褂子擦过,糙得发痒;吸进肺里更燥,像吞了口炒焦的瓜子仁,连呼吸都带着点硌人的脆;连耳朵里都进了热,远处米粉摊的吆喝声飘过来,都被烘得发黏,黏在耳廓上落不下来,指尖能觉出细细的烫,连呼吸都带着点干,地上连半星儿露水的痕迹都寻不见,沥青路早被晨热烘得发脆,踩上去没半点湿软的劲。 哪是没露水?金山市场的露水从来不会落在地上。它们都打在凌晨收摊的夜市人身上 那些守了半宿的摊主,裹着沾了油星的旧外套,推着吱呀响的小推车往家赶,车斗里还剩着没卖完的卤味、空了的塑料餐盒,露水就顺着他们的帽檐往下滴,砸在车把手上,溅起小水花;也落在半夜出摊的早市人头顶,卖豆腐脑的肩上搭着白毛巾,推着冒着热气的铁桶,桶盖缝里飘出的豆香混着露水气;挑着菜筐的裤脚沾着泥,筐里的青菜还带着田埂的湿,露水沾湿了发梢,贴在额角,走一步就往下滑一滴。 他们踩着沥青路往市场挪,脚步轻,怕惊着还没醒透的街。露水就跟着他们动 —— 从帽檐滑到衣角,从发梢滴到肩头,等他们在摊位前站定,抬手擦把脸,那些露水就顺着指缝落在地上,没等太阳再往山尖爬半寸,就被裹着沙粒的晨热烘得没了影。到后来人多了,推车的、挑担的、喊着 “白菜,豆角。” 的声儿起来了,地上早没了露水的痕迹,只剩沥青路被人踩得发亮,倒像是露水从来没来过,可那些赶早的人知道,露水早跟着他们的脚步,落在了市场的烟火气里。 卷闸门 “哗啦啦” 往上扯时,带起的灰尘混着隔夜的胶鞋味扑了满脸。肖童眯着眼,先把半个脑袋从门缝里挤出来 —— 乱蓬蓬的发髻用木簪别着,几缕碎发被夜的汗黏在额角,贴得发潮。她左手还攥着门链,右手往额前挥了挥灰,扯着嗓子喊:“月月外婆,劳驾您那三轮车偏个角呗!” 棚子里早被堆得没了下脚的地。左边的解放鞋摞得快齐棚顶,黑橡胶底蹭着铁皮壁,落了层薄灰,最底下两双的鞋帮还被压得变了形;右边的塑料拖鞋更挤,红的、蓝的、印着碎花的,码得倒是齐整,可胶面混着点潮味,往鼻尖钻。头顶的两根尼龙绳上挂着两个大竹箩筐,一个装着没拆封的鞋垫,一个塞着卷好的塑料袋,脚底下更没法提,一箱箱的对联、福字、喜字摞得半人高。 棚子里的味是‘叠’出来的 —— 最底层是胶鞋橡胶的闷味,裹着点地上潮气的凉;中间是对联油墨的艳味,红底金字的烈气飘在半空;最顶上是鞋垫的棉絮味,淡得像刚晒过的旧被子,三种味缠在一处,被晨光烘得暖起来,吸进鼻子里,倒像闻着了‘要开门做生意’的实在劲。 肖童刚挪了半步,脚尖就踢到了最外层的纸箱,“咚” 一声,箱角的福字纸蹭掉个角,她赶紧缩脚,心里嘀咕:“这破棚子,耗子进来都得迷路绕圈。” 刚把卷闸门扯到胸口高,就见月月外婆的三轮车横在门口,车斗里装着满满的生米粉,地上堆得方方正正还是生米粉,左边八箱,右边八箱,都是泛着新鲜的米白,木箱子还滴着点水,在地上积了小滩印子。三轮车的轮胎沾着泥,车把手上挂着个掉了漆的搪瓷缸,一看就知道是刚从米粉厂拉货回来。 “哎!这就偏,这就偏!” 月月外婆的声音裹着晨雾传过来,带着点歉意的笑。她往车把手上搭了搭抹布,弯腰去扳车斗,后背的蓝布衫绷得紧,能看见肩胛骨的形状,手上的老茧蹭过铁皮车斗,车轱辘在水泥地上 “吱呀” 转了半圈,总算腾出条能过人的缝,月月外婆直起身时,还顺手拍了拍车斗里的生米粉,怕晃洒了:“你看我这记性,光顾着拉货,挡你道了!” 肖童赶紧应着 “不碍事”,猫着腰往棚外爬,膝盖先蹭到了右边的拖鞋箱,胶面的糙劲蹭得旗袍下摆又添了道印子,爬出来时,她还顺手扶了扶头顶的竹箩筐,免得待会儿砸下来。 没顾上捋捋皱巴巴的旗袍,也没来得及擦脸上的灰,肖童反手就去拉卷闸门。铁皮门 “哗啦啦” 往下落,她还盯着门缝看了眼棚里的鞋堆,生怕门没关好。等门扣 “咔嗒” 扣上,她转身就往巷口跑,脚步迈得快,发梢在脑后飘着,铁皮棚子里怎么也睡不踏实,眼睛里透着点红,晨雾里还能看见她袖口沾着的胶鞋灰。远处早市的米粉摊已经冒起了白气,吆喝声飘过来时,肖童的影子已经拐进了粮库旁边的小区里,她得赶回家洗漱,顶多半个时辰,还得赶回来开摊呢。 带着点雾白的晨光,刚漫过金山市场民房的灰瓦屋檐,就在水泥地上淌出斜斜的光带。物业管理所的老唐拎着个喇叭来了,他站在路中间,清嗓子的动静像砂纸磨木头,按下开关时,电流先 “滋滋” 响了两声,随后他的声音裹着晨凉飘开,像撒了把碎冰:“各位老板注意了!上面有检查,今天摆摊不许超门槛,货都往棚里收,别越出屋檐半分!” 他边喊边往两侧扫,眼神掠过铁皮棚时顿了顿。往常这条路人得侧着身子挪,胶鞋跟蹭着肥皂盒、菜篮子撞着袜子堆是常事,今天竟敞亮得能容两人并排走,卖鞋的把胶鞋、拖鞋码得横平竖直,鞋头全朝着路口;卖日用百货的把肥皂、牙刷全塞进了棚内的木架,只留块手写木牌支在门口,红笔写着 “商品在里,随便挑”,字缝里还沾着点肥皂沫。民房商铺的门脸也清爽,原先支在屋檐下的折叠桌、挂在门楣上的袜子串,全收了进去,视线顺着敞亮的路往西伸,能一眼望到金山广场那座金色雕塑,连雕塑旁桂花树叶都像碎珠子似的晃得清。 唯独路中间杵着个不搭调的摊子,一筐儿童棉袜堆在地上,几摞印着碎花的围裙,蹭着水泥地的灰。柳盈玲坐在小马扎上,月蓝色的西装不是太合体,有些大了,高挽的发髻倒是很紧致。 老唐的喇叭又响了,电流声先‘滋滋’咬了咬空气,接着他的声音拔高两度,像块凉硬的铁皮,砸在水泥地上 —— 震得旁边摊位的塑料袋都缩了缩,连柳盈玲脚边的棉袜筐,都晃了晃:“喊了你三遍了!货往棚里挪!再不动手,把你们这一排棚子拆了!” 老唐的喇叭声刚落,旁边的摊主们像被按了暂停键,齐刷刷抬了头。卖布的孙玲正扯着软尺量一块碎花布,听见动静手一松,软尺 “哗啦” 滑下去半截,布卷滚到脚边,她弯腰去捡时,还不忘往路中间瞟;卖鞋的广东佬刚捏起只胶鞋想擦鞋头的灰,手指勾着鞋帮顿在半空,嘴里还嘟囔着 “搞咩啊,喊这么大声”,粤语尾调混着晨气飘开;连卖歌碟的邓老大都 “啪” 地按了暂停,正外放的“大长今”主题曲戛然而止,他把耳机线往脖子上一挂,叼着根没点燃的烟,眯着眼瞅柳盈玲,脚边的碟片箱还敞着,封面的歌星头像沾了点灰。 柳盈玲还是没动,风卷着她鬓角的碎发贴在脸颊,话像被揉皱的棉袜包装袋,含在嘴里吐出来,碎得飘不远:“巴不得拆了…… 我进不到便宜货,卖不过你们…… 拆了才好……”尾音发颤,却偏把腮帮咬得尖尖的,像手里刚扯紧的棉线 —— 明明已经绷得发紧,再用力就要断,偏不肯松半分,像只受了气却不肯服软的小兽,是跟老唐赌气,更像跟自己较劲。 文老实坐在自家摊中间的竹椅上,椅面的竹条被磨得发亮,印着圈圈旧痕,他面前摆着个搪瓷杯,里面的茶水冒着细白的热气,飘着两片没泡开的茶叶,沉在杯底转着圈。他手里摊着张昨天的《桂林晚报》,眼睛却没往字上落,目光总往路中间飘 ,他是卖的瓜子、花生、红枣、枸杞的,可来市场的人,都先往菜摊、肉摊冲,手里拎着的菜篮子撞着胳膊肘,谁会特意停脚买包零食?往常他得起身喊两句 “新鲜瓜子,刚炒的”,才有人回头,可今天他没动,就守着这杯茶、这张报,像钉在竹椅上。 “茶凉了吧?” 身后传来郁秀美的声音,她手里拎着个布袋子,刚从早市买了捆青菜回来,看见文老实盯着报纸发呆,忍不住调侃,“喝得这么慢,是茶不对味,还是杯子不对?” 文老实愣了愣,端起搪瓷杯喝了口,茶水早没了刚沏时的烫,只剩点温吞的余味,咽下去时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不是茶淡,是手里的杯子太轻。他放下杯子,指尖在杯身 “劳动光荣” 的褪字上蹭了蹭,忽然笑了:“嘿嘿,还真是杯子不对。” 他想起原来那只银质杯 —— 杯身是亮闪闪的银白,刻着 “优秀厂长” 四个楷体字,旁边还缀着朵大红花,是当年部里发的,连证书都用红绸子裹着,锁在办公桌最下面的抽屉里。那时他坐在水泥制品厂的厂长办公室里,也是这么一杯茶、一张报,只是杯子是银的,茶是明前龙井,报纸是当天的《工人日报》,连翻页的动作都透着股踏实。 “想你那只银杯子啦?” 郁秀美把青菜放在摊后的小桌上,笑着戳穿他,“别想了,当年的厂长办公楼早拆了,开发商都盖起三十层的大楼了,连块旧砖头都没剩下。” 文老实没接话,指尖在搪瓷杯沿蹭了蹭 , 刚才还没泡开的茶叶,不知什么时候浮了起来,贴在杯壁上。他抬眼朝路中间望,目光先落在柳盈玲的棉袜筐上,再慢慢移到她垂着的手上,那双手正抠着包装袋,手指把棉袜包装袋抠出个小洞。作为邻居他是知道柳盈玲的难处的,上个月她在批发市场进的棉袜比别家贵两毛,新学摆没有经验,有事外地人,没有老顾客,摊前冷清清的,有时一整天卖不出十双袜子,昨天他絮叨:“再这么下去,连摊位费都交不起了。” 可他没劝。一来柳盈玲的湖南口音重,他总听不太清;二来,摆摊的人各有各难,花生再放些日子就要发芽了,红枣也得赶紧卖,不然要生虫,自己的生计都顾不过来,哪有功夫管别人的闲事? 风又吹过来,文老实端起搪瓷杯,把剩下的温茶一饮而尽,心里那点空落落的滋味,倒比茶水的余味更久些,像那座拆了的办公楼,像那只锁在衣柜底层的银质杯,都成了被晨光晒淡的旧影子。 老唐见柳盈玲杵在原地没动,把喇叭绳往腰带上一缠,金属外壳磕在裤扣上 “当” 地响了声 , 这动作带着点不耐烦,却没真的发火。他迈着步子往路中间走,擦得发亮的黑皮鞋踩在水泥地上,“噔噔” 的声响在晨雾里传得远,带起的细灰飘到柳盈玲的棉袜筐边,落在透明包装袋上,像撒了层薄霜。 他没去拽柳盈玲的胳膊,只指尖捏着最上面那只棉袜的包装袋,声音比刚才的喇叭声沉了些,却少了几分厉色:“不是跟你较真。上面检查的车十分钟就到,你摆在这儿挡道,我这饭碗就得砸。你总不能让我,反过来倒你的摊位吧?” 柳盈玲慢慢抬眼,眼尾泛着红,像是熬夜时揉多了,连瞳孔都蒙着层雾,睫毛上沾的细尘被晨光映得发亮。她没看老唐,目光黏在脚边那几摞碎花围裙上,围裙的布角被风吹得卷起来,蹭着水泥地的灰,像她此刻皱巴巴的心情。说话时喉结动了动,像是要把堵在喉咙里的哽咽咽回去,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连湖南口音的卷舌都软了:“我…… 我进不到便宜货。” 就这一句,没了刚才 “巴不得拆了” 的狠劲,只剩藏不住的委屈。 旁边卖布的孙玲早攥着软尺走过来了,软尺在手里绕了两圈,怕蹭到柳盈玲的棉袜。她从老唐手里轻轻接过棉袜筐,指尖碰到柳盈玲的手,凉得像刚沾过晨露,便笑着朝老唐摆手:“老哥,别跟她计较。她是刚来的湖南妹子,没本地的进货渠道,上次去批发市场,还是我陪她去的 —— 人家批发商看她生面孔,货都不给挑,别说让价了。” 话里替柳盈玲解释,语气软和,像在劝自家亲戚。 卖鞋的广东佬也叹了口气,把手里刚擦到一半的胶鞋往摊架上一放,走出去弯腰去搬起摆在路中间的小方桌 “妹子,先挪进去嘛,” 他直起身时喘了口气,半生不熟的普通话比搬桌子时的喘气声还轻,“等检查的走了,再帮你把货摆出来,犯不着跟自己较劲。” 说着,还往铁皮棚那边指了指。 邓老大也掐了手里的烟,烟蒂捏在指缝里没扔 —— 怕掉在柳盈玲的棉袜筐边。他手抄在裤兜里,往路中间挪了两步,脚把地上的碎纸片踢到一边,腾出片干净的地方,没说话,却冲柳盈玲点了点头,那意思是 “听他们的,先挪”。 柳盈玲的肩膀颤了颤,伸手去扶棉袜筐时,指尖刚碰到塑料筐的边缘,忽然想起昨天晚上的电话。那会儿她刚蹲在铁皮棚最里面的阴影里,就着手机屏幕的光算当天的收入 —— 卖了十六双棉袜,赚了十八块。孩子的电话突然打进来,声音怯生生的:“妈,学校要交资料费,老师催了两次了,说再不交就不让领卷子。” 她攥着手机,指甲掐进掌心,嘴上硬着说 “妈明天就给你打过去”,挂了电话才敢把手伸进口袋摸 —— 里面只剩三张皱巴巴的五块、两张揉得发软的一块,连个十块的整钱都没有,连明天的早饭钱都凑不齐。 “我进的棉袜,比别家贵两毛。” 柳盈玲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带着哭腔,却够周围的人都听见。她抬手抹脸,指腹先蹭到鬓角的碎发 ,发梢沾着晨雾的湿,混着眼泪,擦过脸颊时凉得发颤。没敢用劲揉,可眼泪还是没忍住,顺着指缝往下掉,‘嗒’地砸在最上面那只棉袜的包装袋上。透明的塑料上,湿痕先缩成个小圈,接着慢慢晕开,把印在上面的‘纯棉’字样泡得发虚,像她刚才硬撑的底气,一下就软了”。 “我没有进货渠道,没老顾客。摆了半个月摊,最多一天卖20双,连摊位费都凑不齐……” 说到最后,声音带了哭腔,像被风吹得发颤的棉线。 老唐喉结动了动,却没立刻接话。他先是微微蹙了下眉,目光像蘸了点沉缓的墨,缓缓扫过围在跟前的几个人 , 孙玲手里还绕着半截米白色软尺,尺身沾着星点布料的纤维,软尺尾端的金属坠子还轻轻晃着;广东佬敞着半拉衣领,混着点细密的汗渍凝在皮肤上,他却只抬手胡乱抹了把脸,压根没顾上擦干净;邓老大指间还捏着半截烟蒂,烟丝已经熄了,只剩点焦黑的烟灰黏在滤嘴上。 空气里还飘着点烟味和布料的棉絮味,老唐忽然抬起手,拇指指腹轻轻蹭过胸前的党徽,党徽边缘的磨痕里嵌着点灰,是昨天帮卖菜的阿婆搬竹筐时蹭的土;他拇指蹭过镰刀锤头时,指腹的老茧卡在纹路里,像把自己的力气也嵌了进去,这枚徽记戴了十年,从管厂区治安到管市场摊位,磨亮的不是金属,是见了太多谋生难后的软心肠,他擦得很轻,却很仔细,直到党徽上的镰刀锤头重新透出冷亮的光,才直起身,攥紧手里的铁皮喇叭转身就走。喇叭绳在他手腕上晃了晃,脚步迈得又快又稳,鞋跟敲在水泥地上,发出笃笃的响,像是赶着去赴什么要紧的事。 柳盈玲慢慢站起身走进铁皮棚子,晨光已经漫过铁皮棚的顶,照在棉袜上,把白色的棉线映得发亮,她又坐在小马扎上等候着顾客。 ------------ 第十二章 雨夜悟耕 搬砖这活,实打实是靠体力扛的。硬熬了十天,累得浑身骨头像散了架,之后窝居,连起身挪两步都觉得费劲。直到今天,才算缓过点劲能出门。 咱们底层劳动者,靠的就是这身力气讨生活。可这力气不经耗啊 ,年纪往上走,身子骨就慢慢跟不上了,胳膊腿没那么利索,扛活也没那么能顶了,说到底还是人老力衰的无奈。 也跟各位读者说声抱歉,让大家久等了。 **************************************************************************************************************** #################################################################################### 雨织碎丝缠夜市,煲承旧暖藏蚕忆。 梅痕暗缀韧如织,法卷光凝护土基。 一声师傅惊尘梦,满棚温言融雨丝。 根在旧物亦在人,暖光长照未凉时。 雨丝细如理发店里刚剪落的碎发,根根缠不住风,却偏能缠紧金山市场里散不去的湿冷。它们从灰蓝的天幕直直垂落,沾在摊位的铁皮沿上凝成细珠,风一吹便滚落在沥青路面,碎成星点的凉;嵌进塑料布篷的褶皱里藏起寒意,手一碰就能摸出潮润的印子。连空气都被泡得发黏,吸一口便觉喉间堵着沉滞的潮,混着若有若无的烟火气,成了这雨夜独有的味道。 沥青路面早被雨水洗去了尘灰,却反倒闷出底层的灰蓝,像摊主们盖货的旧帆布,边角磨得起毛,还沾着经年累月的油印,是酱油渍混着辣椒油的颜色。脚踩上去 “咕叽” 一声,胶鞋底陷下去半分,又被泡胀的路面轻轻弹回,软得像没撑住劲的肩膀。缝隙里的热气裹着雨雾往上冒,“滋滋” 声不脆不亮,混着沥青的腥气与远处垃圾桶飘来的馊味,比正午的燥气更让人憋闷。有摊主光着脚套着胶鞋走过,鞋缝里的泥蹭在路面,转眼就被雨水冲成淡痕,倒像日子里那些留不住的痕迹。 市集早已没了往日的喧腾。离金山广场近的前十来个摊子还亮着零星应急灯,白光从铁皮缝里漏出来,落在水洼里碎成被踩扁的月亮,晃悠悠跟着风摆,映得路过的裤脚都泛着浅白;再往市场深处走,灯就灭得差不多了,墨色的夜色像浸了水的棉絮沉沉压下,连路边的桂花树影都成了模糊的黑团,只剩偶尔从广场飘来的光,扫过路面时能看见水洼晃一下,转瞬又沉进黑暗里。 摊主们各有各的光景:卖雨伞的小夫妻早牵手走过广场,塑料伞骨在雨里划出轻响,背影很快融进昏黄的路灯晕里;唐龙友的卷闸门拉下了半个,数不清摊板上的塑料奥特曼和挖挖机、指甲剪,钥匙扣和挂挂锁;阳德峰的脑袋伸进电脑屏幕,指尖在键盘上敲得飞快,摊位里的棉胎衣物铺得满坑满谷,连脚边都塞着藤席、草席和竹子编的席子;柳盈玲、文老实的棚子也早就锁了门。秦柳钏正往货架上摞手套,毛线的、布的、皮的、胶的码得整齐,却都沾着雨雾的潮气,像刚从雪堆里捞出来般泛着冷白,她弯腰往货架下塞塑料盆,盆沿磕到铁架发出 “当” 的轻响,怕夜里雨水漫进来泡了货,指尖沾着的灰混着雨水成了黑印子。 邓老大蹲在铁皮棚子的角落,烟蒂捏在指缝里,滤嘴被雨水泡得发胀,软塌塌耷拉着,活像他摊上新到的棉袜 ,早上还鼓鼓囊囊堆在筐里,此刻只剩零散几双躺在湿冷的塑料布上。他往棚柱上重重磕烟时,烟灰混着雨水粘在指腹,黑糊糊一团,蹭得掌纹里全是灰,却连半点火星都磕不出来。喉结往下滚了滚,才叹出一口气,声音裹在密匝匝的雨丝里,飘不出半米远:“这雨黏糊得跟熬稠的小米粥似的,谁还乐意踩一脚泥来逛夜市啊?” 肖童的棚子在市场大门口左边第一个,位置不上不下地尴尬。右边的铁皮常年被火锅店的煤炉熏着,蒙了层厚厚的锅底灰,一摸就沾得指腹发黑,搓半天都搓不干净;左边是烧烤摊烟熏出的焦黄印子,不规则地溅在铁皮上,像洗不掉的油星子,风一吹都能闻见淡淡的焦糊味;前后的空地早被两家的桌椅占了去,遇上这样的雨天,连撑开伞的地方都没有,只能关门歇业。 她怀里抱着早上装饭来的电饭煲,是当年场里改制时发的遣散品,跟着她快十年了,比家里的老木桌还亲。当年一起领遣散品的工友,有的去了南方打工,有的回了乡下种地,只有这电饭煲一直陪着她,煮过剩饭,热过咸菜,在无数个寒夜里暖过她的手。 裤脚被溅起的雨水打湿,凉意像小虫子似的顺着小腿肚往上爬,钻进单薄的裤管里。她把电饭煲往胸口又紧了紧,那点中午的剩饭透出来余温,透过薄薄的衣衫渗进皮肤,成了唯一的暖。路上的水洼里映着她的影子,缩着脖子,抱着电饭煲,像只在雨里觅食的小兽。 这条路她走了许多年,最开始这里还是蚕种场,种满桑树,风一吹叶子 “哗啦啦” 响。学校组织来这里 “学雷锋” 植树时,她是个十来岁的小学生,攥着比脑袋还大的铁锹刨土坑,把分到细得像麻杆一样的树苗种进土坑,指甲缝里的泥一个星期都没洗干净。 后来小树长大了,她路过时总会绕道去看看,像看老朋友一样。直到建金山市场的推土机轰隆隆开来,履带碾过,把长得枝繁叶茂的大树连根推倒,她站在雷劈山上看着......再后来,场里改制,她攥着薄薄的遣散费来摆摊,特意选了当年种树的那堆土疙瘩 —— 像是这样,就能留住点什么。最初卖些针头线脑,后来添了袜子手套,棚子从塑料布换成铁皮,日子却好像一直没热起来。此刻鞋底碾过湿滑的路面,怀里的电饭煲分明沉甸甸的,装的哪里是剩饭,是没说出口的念想,是对旧时光的惦念,也是对日子的掂量。 离曾金辉的铁皮棚子越来越近,不,现在应该是叫“邵东师傅”的棚子,或者是宁德益的棚子,肖童的脚步不自觉慢了下来。先勾住她目光的是棚里的光:四个角落各挂着一盏工地用的应急灯,铁皮外壳沾着雨雾,白光刺得人眼生疼,却齐刷刷地往棚中央聚,像被磁石吸引的铁屑;桌中心的顶棚上倒扣着一盏巴掌大的小应急灯,暖黄的光像揉软的棉絮,刚好裹住桌上那本红色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土地管理法》,封面上的金字没褪,在雨雾里闪闪发亮,连边角的褶皱都透着郑重。 棚顶的雨声 “哒哒” 地响,比别处更密些 ,大概是铁皮棚子太高,雨丝落下来时更急,砸在铁皮上的力道也重些。风从棚缝里钻进去,带着雨的凉意,却没吹散棚里的光。再往前走几步,宁德益的声音就飘了出来,压得低却每个字都清晰,像在耳边说话似的,正讲着 “望天田也是耕地,受法律护着,得好好守着,你们别觉得望天田没个正经灌溉渠,全靠天上下雨种水稻,有时候还得水旱轮作,就觉得它是块废田。”宁德益的语速很慢,却很清晰,每个字都稳稳地盖过棚顶的雨声:“‘靠天吃饭’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说法,多少人家的灶台上,端出来的米饭,是这片望天田长出来的。春上种稻,夏天下雨,秋里收谷,冬天翻土,它护着一片的坡地,不让水土往山下滑;种上稻子,一年能收几百斤粮,田埂边还能养些鸡鸭,给娃子补营养。在生态上、在日子上,哪样都离不开它。” 戴眼镜的年轻人指尖蹭了蹭宣传单上 “耕地” 两个字,小声接了句:“去年天旱,我家那块没有灌溉水渠的田还是收了500斤稻子,打了大米,也够一个人一年的口粮,比没有的强……” 宁德益点了点头,指尖轻轻碰了碰桌上那本红色法典的封皮,指腹擦过烫金的书名,动作轻得像怕碰坏了刚灌浆的稻穗:“咱们中国是农业大国,这些田就是咱们的根啊,根,护不住,日子怎么能稳当?” 桌上的笔墨纸砚零散着,印着 “农村政策”“耕地保护” 的宣传单铺在旁边,有的被棚缝漏进来的风吹得卷了边,却都叠得整整齐齐,边角压着块小石子,怕再被风吹乱。那本《中华人民共和国土地管理法》就搁在这些纸的正中间,红色封皮在暖黄的光里泛着绒绒的光,比旁边刺目的白应急灯还要亮些,像田埂上立着的稻草人,不显眼,却守着最实在的东西。 肖童站在棚子外的屋檐下,雨丝顺着铁皮檐角往下滴,“嘀嗒、嘀嗒” 打在她的鞋尖。儿时的记忆突然冒了出来:那时政府大院旁边都是连片的水田,夏末打稻谷,金黄的稻穗压得稻秆弯了腰,她光着脚踩在田埂上,泥沾在脚趾缝里,痒得直笑;后来水田被圈起来,灌渠被工人截断,一年没种,田埂就松了,两年没耕,杂草长得比人高,三年再看,就被上报成了 “望天田”,推土机开进来时,她还看见田埂边那棵老樟树被挖走,树根上还缠着湿泥。 棚里宁德益的声音还裹着雨的湿意飘出来,像根轻软的线,缠在肖童耳边:“…… 别让咱的田,最后只剩个‘望天’的名儿……” 她抬手摸向怀里的电饭煲,指尖先触到塑胶提手残留的温度,再往下,才碰到冰凉的金属外壳,那凉意顺着指尖往上爬,突然就撞得鼻子一酸。原来她记了十几年的、被推土机推平的那片水田,那些长过杂草、被上报成 “望天田” 的地,根本不是废土,是该被好好护着的耕地。肖童望着棚里那抹红色封皮,《中华人民共和国土地管理法》的金字在暖光里亮着,她轻声念了句,声音被雨丝裹得软乎乎的:“原来‘望天田’也是耕地啊。” “肖童来了!” 一道热乎的声音从棚里钻出来,打断了她的思绪。女主人迎了出来,还是那件藏青色外套,肩头绣着枝淡粉梅花,针脚不算细密,却透着家常的温软,花瓣的边缘有些毛糙,该是洗了很多次。她拉着肖童的手,指腹带着刚盛过米汤的暖,还裹着点淡淡的米香,蹭得肖童掌心都热了些:“快进来,外面雨还没停呢!看这裤脚湿的,冻坏了吧?” 肖童跟着女主人往里走,怀里的电饭煲蹭过棚里的货摊,塑胶提手沾了点袜子上的棉絮,白花花的,像沾了点雪。刚拐过鞋垫架,就看见角落立着个玻璃啤酒瓶,瓶身裹着雨雾的潮气,凉得能攥出细水珠,里面插着三支仿真红梅,花瓣上的银粉被风吹得沾了点灰,倒像真落了层薄霜,在白光里泛着淡淡的亮。 她指尖无意识碰了下瓶身,潮气立刻沾在指腹,凉得她缩了缩手。这才想起宁德益的妈妈牌布鞋上绣着梅花,针脚细密;女主人外套上是梅花,颜色淡雅;连他衬衫上也是梅花,素素净净。心里嘀咕:“怎么这儿处处是梅花?” 脑子里忽然冒起旧书里的月令,“正月迎春、二月杏,直到腊月才轮到寒梅…… 寒梅斗雪开,是要守着点什么吗?” 肖童赶紧抱起电饭煲,拍了拍外壳上的雨珠,水珠顺着斑驳的漆痕滑下来,留下浅浅的印子,头发梢的水珠滴在衣领上,凉得她缩了缩脖子:“宁先生好,抱歉啊,打扰各位了……”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桌角的红皮书上,语气里多了点真诚,“宁先生讲的内容,都是地摊上从没听过的道理,比唠家常还实在,所以我就…… 没忍住多听了会儿。” 主位上坐着的正是宁德益,穿一件洗得发白的白衬衫,领口扣得严实,衬得脖颈格外清晰,袖口卷到小臂,露出结实的手腕,手里捏着根燃了半截的香烟,烟灰悬在半空,长到要坠下来却没弹,仿佛连弹烟灰的动作都透着郑重。衬衫的左胸藏着朵白线绣的梅花,针脚比女主人外套上的疏些,不细看真会以为是布料洗出的纹路,却在暖黄的光里透着淡淡的韧劲儿。 他指尖轻轻敲了敲桌面,木桌板上的墨点震了震,那是常年放笔墨留下的印子,擦都擦不掉。“你们也都自我介绍下,让肖童认认人。”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像田埂上的老樟树,沉默却可靠。 “我是哥哥李小山!”“我是弟弟李小峰!” 小方桌前的两个青年几乎同时开口,话音撞在一起,像两颗石子掉进水里。李小山赶紧往旁边让了让,耳朵尖有点红,让弟弟先说,额角的浅痣在应急灯下发亮,像颗小小的星;李小峰咧嘴笑,嘴角的梨涡陷进去,露出两排的白牙,抬手挥了挥,掌心沾的墨渍在光里显出来,是刚才记笔记时蹭的,还带着点湿,像朵小小的乌云。 “杨建华。” 棚子内侧传来声音,背对着肖童的人转了身,动作慢悠悠的,脚边摆着双半新的黑布鞋,肖童眼睛猛地亮了,攥着电饭煲提手的手松了松,声音里裹着点意外的热:“杨老板!” 她认得这人,是在金山广场卖老北京布鞋的,去年冬天她的棉鞋开了线,还是他帮忙缝的,针脚比她自己缝的还整齐。 “刘威斌,供电局的临时工。” 说话的人拍了拍橘红色工装,布料上的机油印子像片小云彩,不规则地散着。袖口卷到小臂,露出手腕上串的红绳,红绳上拴着颗磨圆的木头珠子,油亮亮的,该是戴了很多年。他见肖童盯着红绳看,忽然笑起来,门牙两边的小兔牙露出来,白得晃眼:“偶尔也客串‘修灯匠’,棚里这几盏应急灯,都是我上周刚换的镇流器,保准亮到后半夜。” 最后一个人慌慌张张站起身,椅子腿蹭着地面发出 “吱呀” 的响。圆乎乎的脸盘像刚出锅的白面馒头,透着健康的粉,黑框眼镜滑到鼻尖,鼻尖还沾了点墨点,像只小花猫。他抬手想扶眼镜,脑袋 “咚” 地蹭到棚顶挂着的旅行袋,撞出 “哗啦” 一声轻响,里面的袜子掉出一只。他赶紧把头往下缩,耳朵尖都红了,忙着朝肖童点头,下巴差点碰到胸口:“彭老三,也、也可以叫我彭炳坤…… 大家都叫我彭老三。” 声音瓮声瓮气的,像含了颗没化的水果糖,透着憨实。 肖童看着他憨慌的模样,忍不住弯了弯嘴角,挨个朝几人欠了欠身。刚才进门时攥得发紧的掌心,这会儿沾了点从瓶身蹭来的潮气,凉丝丝的,倒把那点拘谨冲散了些。棚里的光暖,人的声音也暖,连空气里的墨香混着机油味,都透着股踏实的热,像回到了场里的宿舍,工友们围在一起聊天,连呼吸都觉得顺畅。 刘威斌从棚后搬来把竹椅,椅腿缠的铁丝刮过堆袜子的塑料布,“刺啦” 勾出几缕细白的棉线。他把椅子往过道里塞,窄得刚够坐下,竹椅腿蹭到肖童的布鞋底,带起点泥星子,“唰唰” 声混着棚顶的雨声,倒不显得吵。“师傅说你是这个地摊群里不一样的人。” 他挠了挠头,笑得有点腼腆。 “师傅?” 肖童怀里的电饭煲往下滑了半寸,塑胶提手早被手心的汗浸得发黏,她赶紧用胳膊肘顶了顶,锅身蹭到腰侧,凉得让她呼吸顿了顿。这两个字像颗泡过温水的石子,砸进心里时不疼,却漾开一圈软乎乎的麻,顺着血管往四肢蔓延。 离开场里的那年她还不到花信年华,捆着高高的马尾,穿蓝色的工装,袖口总沾着粉笔灰。在工会写黑板报时,工友们都喊她 “肖师傅”,连厂长路过都会说 “小肖写的字真精神”。后来摆摊听惯了 “老板娘”“摆摊的”“喂”,连自己都快忘了 “肖师傅” 这三个字,它们被埋进旧工装口袋里,跟着褪色的粉笔头、磨破的手套一起,藏在了记忆的最深处。 “就是师傅啊!” 彭炳坤往前凑时,带倒了桌边的铅笔,“嗒” 地砸在笔记本上,墨点溅开一小片。他慌忙去捡,黑框眼镜滑到脸颊,手忙脚乱间还不忘比划,胳膊肘撞得桌子 “晃” 了一下:“宁师傅给我们讲律法,您在厂工会那黑板前教我们写字,那黑板比这张木桌还宽多了!您写美术字,红粉笔勾边,白粉笔填色,画的斧头镰刀比年画还亮,忘了?我那时总跟在您后头!” 棚外的雨声忽然轻了些,像是被回忆挡在了铁皮外,只剩下棚顶 “哒哒” 的轻响,像在伴奏。肖童望着彭炳坤圆乎乎的脸,忽然想起当年那个刚进厂的小徒弟 ,才十六岁的模样,个子不高,胖乎乎的,总把粉笔掉在地上,弯腰捡的时候头发会垂下来遮住眼睛,写 “彭” 字总把中间的 “口” 写得太大,活像个鼓起来的肚子。 她的指尖无意识蹭过电饭煲外壳的漆痕,边角早被磨平了,此刻却像沾了点粉笔灰的暖,带着淡淡的石膏味。原来有些人和事不是真的忘了,是等着某个熟悉的声音、某个像极了从前的模样,轻轻把它们从时光里拎出来,掸掸灰,还是热的。就像这电饭煲,就算漆掉了,照样能热饭;就像那些日子,就算过去了,照样能暖人。 女主人端着搪瓷杯走过来,杯沿冒着白汽,氤氲了她的眉眼。杯身上印的梅花早褪成了浅粉色,花瓣的纹路都模糊了,却还能看出当年的艳丽,杯柄处有个小小的缺口,是常年摩挲的痕迹。“喝口水暖暖身子,” 她把杯子递到肖童手里,指尖碰了碰肖童的手背,像妈妈碰女儿的手。 肖童把电饭锅夹在腋下,双手接过杯子,热气扑在脸上,暖得她眼睛都有些发潮。忽然懂了那些梅花的意思。不是要守着多金贵的东西,是守着点没被日子磨掉的 “实在”:是工会黑板上没擦掉的粉笔字,是电饭煲里没凉透的余温,是有人记得你曾是 “师傅”,是有人愿意在雨夜里,围着一盏应急灯,把法律条文讲成家常,把旧时光唠成暖话。是寒梅斗雪时的那点韧,是日子难过时的那点暖,是不管走多远,都有人记得你的根。 雨还在棚顶 “哒哒” 地敲着,白汽从搪瓷杯口飘出去,漫过啤酒瓶里的红梅,沾了点花瓣上的银粉,像落了层细雪。肖童抬头时,正看见宁德益指尖夹着烟蒂,衬衫上那朵白线梅花,在应急灯下发着淡光,和啤酒瓶里的红梅、搪瓷杯上的浅粉色梅花,悄悄叠在了一起,在雨夜里开得格外艳。 她低头喝了口热水,暖意从喉咙滑到心里,顺着血管流遍四肢,连指尖都暖了起来。看着棚里的光、身边的人,还有那本闪着金光的红皮书,忽然觉得,这雨夜的棚子,比家里还暖和, 那些藏在旧工装口袋里的日子,那些被时光埋起来的记忆,从来都没走远。它们就藏在电饭煲的余温里,藏在梅花的纹路里,藏在有人喊你 “师傅” 的声音里,在每个需要温暖的时刻,悄悄冒出来,暖得人鼻尖发酸,心里发甜。 ------------ 第十三章 电饭煲与红法典 寒雨敲棚夜未阑,师娘接锅布轻摊。 田夫抱愤言耕废,摊主含羞诉拘难。 笔戳残篇求理透,灯挑暗影为心安。 红书不似高悬月,照暖柴门日子宽。 “一直抱个锅干什么?沉不沉呀?” 中年妇人笑着托住肖童夹在腋下的电饭煲,拿着转身往棚子角落的货架走,抽了块叠得方正的蓝布垫在层板上,才把锅稳稳的把电饭煲搁上去:“先给你放这儿,别总攥在手上累着胳膊。” “好,谢谢师娘。” 肖童顺势双手托起搪瓷缸子,温热的缸壁熨得指尖发麻,那点暖意顺着指缝钻进掌心,把方才站在雨里冻僵的拘谨都焐散了。她望着藏青色外套肩头绣的淡粉梅花,透着家常的温软,忽然想起彭炳坤喊自己 “师傅” 时的热乎劲儿,嘴角不自觉弯起来:“按这么说,我也该叫宁先生一声宁师傅,您自然就是宁师娘了。” 她的声音不算大,在拢音的铁皮棚子里绕了圈,竟比棚顶 “哒哒” 的雨声还清晰些。 宁德益坐着没动,指尖夹着的烟蒂凝着截细细的烟灰,闻言才抬眼,眸底漾开点浅淡的笑意:“这么叫也合情理,在老供销社那会儿,我也常叫她宁师傅。” “别吓着孩子!” 妇人当即拍了下衣上沾的棉线头,爽朗的笑声 “哗啦” 一声涌出来,穿透棚缝钻进来的雨雾,撞在铁皮棚壁上又弹回来,和雨声搅在一起,倒比应急灯的暖光还让人安心。她亲昵地往肖童身边凑了凑,替她拢了拢额前被雨水打湿的碎发,指尖带着米汤的温度:“我本就姓宁,跟老宁是一个供销社出来的。当年他刚分配来时,连布剪子都握不稳,还是我手把手教他量尺寸、对布纹;记账的法子、认棉麻绸缎的门道,也都是我嚼碎了教的。他叫我一声‘宁师傅’,那是凭真本事换的。不过老宁家最讲规矩,说女子出嫁该随夫家称呼,你呀,叫我宁小红、宁师娘,怎么顺口怎么来。” 肖童忙顺着话头喊:“师娘好!” 宁德益这时才把烟蒂在桌角的瓷碗里摁灭,目光落在角落那只电饭煲上,语气里带着实在的关切:“你这锅里该是早上带的饭吧?怎么抱着电饭锅跑?你那铁皮棚子里,不能煮吗?” 肖童轻轻挪开摊板上的鞋垫,把搪瓷杯子放在上面。“我那棚子偏,没拉电线,通不了电,也没有水。饭都是早上在家煮好的。冬天就厚着脸皮,借对面民房铺子的电热一热;夏天天热,冷饭冷菜也能对付。” 她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布鞋,鞋尖沾的泥混着雨水,在地板上印出浅淡的痕,声音放得轻了些,却透着股过日子的踏实:“对面就是火锅店,虽说也能买份盒饭,可自己做的合口味,也划算 —— 摆个摊本就挣不了几个钱,一天省个三块五块的,攒上一个月,也能有个实在的用处。” 说到这儿,她忽然抬眼望向桌中央那本红皮法典,封面上的金字在暖光里闪着亮,语气里添了几分真心的佩服:“倒是宁师傅,在这卖货的铁皮棚子里开讲律法,真是从来没见过的新鲜事,比听那些虚头巴脑的闲话强多了。” 棚顶的雨声敲得匀实,像在给棚里的沉默打拍子。那本《中华人民共和国土地管理法》上的金字,在应急灯的暖光里映着每个人的脸 。聚在这里的人,没有谁是偶然闯进来的。雨丝缠紧了市场的湿冷,也缠紧了他们心里各自解不开的牵挂,而宁德益口中的法律,正是能把那些牵挂捋顺的线。 “前年开春,村头的老槐树上贴了征地公告,” 李小山先开了口,指节无意识抠着桌沿,鞋缝里还嵌着宝盖村的黄泥,那是今早从田埂赶来时沾的,“咱家种了三代的水田,明明是能浇上水的好地,突然就被闸断了灌溉渠,说不让种了。今年更绝,直接划成了‘望天田’,村干部说‘望天田不算正经耕地’,补偿款少得连买种子的钱都不够。” 他身旁的李小峰跟着点头,声音里带着少年人的执拗:“去年天旱,村西头那片没灌溉渠的旱地还收了五百斤米,我们那片在‘规划开发区’里的好田,就被他们断了水,反倒成了‘废田’?这理儿我们想不通。” 杨建华的手指一直摩挲着裤缝,那里还留着去年冬天缝补棉鞋的针脚,粗糙却结实。他喉结滚了滚,声音带着点陈年的涩:“2003 年 12 月 17 号,临桂县政府那帮人让外地展销会占了金山广场,我们这些摆摊的本地人从来就不得在上面摆过摊。临桂县的个体户就不乐意了,他们把金山广场围住了。我本来就是在旁边看热闹的,但我弟媳妇、我妹妹被穿警察制服的城管拖上货车,我就上去前去拽妹妹的脚,我的湖南口音重,直接把我也关了进去。” 他摊开手,掌心的纹路里还能看见淡淡的疤痕,“十五天,没问过一句缘由,没给过一张文书,出来时十个手指头全是插排灯扎的血印子。” 这些年他总在琢磨:“广场摆摊不合规,凭什么外地展销会就能占?个体户抗议,不问谁批的条子,倒先拘了个体户?这拘留,到底合不合法?” 彭炳坤这时往前凑了凑,不小心带倒了桌边的铅笔,“嗒” 地砸在笔记本上。本子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批注,“耕地”“物权”“行政复议” 的字样旁,蹭着没擦干净的墨点,有的地方还被反复圈画,纸页都起了毛边。“我考法考三年了,前两次都栽在‘实务应用’上,” 他扶了扶滑到鼻尖的黑框眼镜,声音有点腼腆却格外认真,“书本上的条文像晒干的稻秆,硬邦邦的扎不进心里。直到跟着宁师傅听法,才知道那些拗口的话,全藏在宝盖村的田埂里、杨叔的摊子里。” 他指着本子上 “望天田属耕地” 那行字,笔尖戳破了纸页,“我抄了三回,不光为了考卷上的分,更想弄明白:法律不是书架上的摆设,怎么才能接住我们普通人的日子。” 刘威斌往应急灯里拧了拧镇流器,白光 “唰” 地亮了些,照得棚角的阴影都淡了些。他拍了拍身上橘红色的工装,布料上的机油印子像片小云彩:“我是供电局的临时工,多数时间在户外挖坑、砍树。” 他瞥了眼肖童,又看了看李小山兄弟,语气实在,“看着他们愁征地,听杨叔叹拘留,连肖师傅攥着电饭煲念‘师傅’时的落寞,我都记在心里。上次换灯,听见宁师傅说‘法律是兜底的暖’,我就搬了竹椅守在这儿,下次再有人问‘我的地能不能保’‘我的摊合不合法’,我不光能修好灯,还能指一指这红皮书:‘咱去法条里找答案’。” 雨丝还在往棚缝里钻,顺着铁皮往下淌,却没浇凉任何人的心思。宁德益指尖轻轻敲了敲红皮书的封皮,力道不大,却像敲在每个人的心尖上:“法律从不是挂在墙上的字,是护着我们日子的根。” 这话像杯刚沏好的热水,顺着每个人的喉咙滑下去 ,暖了李小山兄弟攥着田埂泥的手,解了杨建华藏在指缝疤痕里的结,实了彭炳坤戳破纸页的笔记,也定了刘威斌握着螺丝刀的念头。 肖童捧着搪瓷缸子,指尖的暖意顺着胳膊爬进心里,忽然就懂了。原来在这棚子里听法律,从来不是为了背熟条文。是为了宝盖村的田不被随便划成 “废田”,是为了摆摊的人不被莫名关进拘留所,是为了书本上的法理能接上烟火气,是为了心里那些堵得慌的 “不明白”,能被一句 “有法律管着” 暖得踏实、说得透亮。 那本红皮书的光,混着应急灯的暖,把每个人的牵挂都照得明明白白。他们听的不是冰冷的法条,是自己的日子该有的模样,是田能种、摊能摆、委屈能说理,是每个普通人的根,都能被好好护住的模样。棚顶的雨声还在敲,却再也不显得沉滞,倒像在为这份透亮,轻轻打着节拍。 ------------ 第十四章 夜宿摊间 第十四章 夜宿摊间 风卷尘沙束稚裳,彩布压石促归忙。 暖香过巷牵雏念,换裳调乳慰儿肠。 熹微漫巷晨光软,暗叹宵短岁华忙。 一身劳骨皆为命,市井风霜裹慈娘。 风裹着漫天纸屑与塑料袋,混着尘土在地区粮库门前旋成个昏黄的涡,连运粮卡车也得停稳了,待这股乱流稍歇,才敢缓缓碾过沥青路。路边摊的个体户位却早见怪不怪,任凭风卷着杂物狂旋,纸屑时而腾起半人高,迷了眼,还黏在汗湿的额角;时而又簌簌落回地面,顺着沥青路面的起伏,灰溜溜地往每个摊位的犄角旮旯里钻,在木凳腿根绕成一团,柜台上下也被动的盛着这“天赐的珍宝”,连摊位上的锅里、碗里都沾着星点土屑,可他们连擦一擦的手都懒得动,人人都像绷紧了弦的猎人,目光牢牢锁着路口,等那寻活的 “猎物” 来。 这是肖童的销售高光时刻,她记不清,铁皮棚的卷闸门多少天没完整落下过了。所有摊板顺着摊位前向外铺展开,像给这方寸之地撑出片扇形的天地。最惹眼的是那堆纸活:纸钱堆得比人还高,从地面直抵棚檐,码得齐整如豆腐块;红黄金三色高香竖在路灯电闸旁,又被摊板包围着,铺开冥币的摊板上繁复的云纹与铜钱纹,肖童笑着跟围观人打趣:“瞧见没?我可不是摆地摊的,是开银行的!” 铁皮棚屋檐下,五个一串的纸糊小房子悬着,晃悠悠蹭着棚顶,挂满铁皮棚子的边缘,纸窗上还描着淡青的花纹;硬纸盒装的小汽车从地面摞到棚檐,冰箱、彩电、锅碗瓢盆的纸模型挤在空隙里,每一件都糊得挺括周正,连冰箱门的纹路都清晰;纸扎的衣裤鞋帽更逼真,布纹似真,鞋尖还缀着小红绒球。老五的儿子欢快的跑过来,把脚往纸鞋里一塞,仰着小脸喊:“姨妈,这鞋我能穿!” 肖童快两步滑过去,一把拎起孩子,轻轻褪下纸鞋,指尖蹭过孩子软乎乎的脑门,连声道:“长命百岁,我的乖宝长命百岁。” 老五在旁笑得爽朗:“昨天幼儿园老师教叠手工,分到雨鞋材料的孩子,糊了双红雨鞋,把全班都羡慕坏了。” “唉,这老师也是,净折腾这些虚头巴脑的给孩子。” 连轴转了六七天,肖童藕芽似的双手黑得像从煤灰里爬出来的;炭墨色旗袍倒藏得住脏:“唉,都是累死人不偿命的买卖。”她笑着叹气,话里裹着倦意。 “饿了先垫垫。”老五递来两袋油炸米馍,声音透着熟稔。 这些天,都是朋友、姊妹带着家人,像赶钟点似的轮流来帮忙,来了又走,走了又来,一波接一波没断过。原来摆解放鞋的摊板上现在摆满了蜡烛,表妹在摊子前站了半晌也没挪窝,手里攥着钱包,三块五块地往里塞,五毛一块地往外找,嘴里不停念叨:“这行情,累死自家老婆孩子,急坏隔壁邻居,钱没挣几毛,人倒快散架了。” 三五天没着家,电饭煲早空了,对面火锅店老板娘端着大盘炒鸡蛋过来,搁在摊板上:“表姐,快吃饭!” 没人细究这 “表姐” 的称呼从哪儿来,江湖儿女的粗心劲儿一上来,应了便是,倒把较真的念头抛到了脑后。 帮忙的人也不客气,围着摊板端着碗就吃。表妹夹一筷炒蛋送进嘴,嚼没两下就含混着笑骂:“哎哟,你舅舅回家咯!” 卖碟子的老大夹了一块,顺口问:“舅舅是干什么的?” “舅舅卖盐的呗,回家了?!”茶叶妹停了嘴里的咀嚼。 大排档老板娘赶紧凑过来尝了口:“哦,忘放盐了,别淡……我拿去回锅,加把盐。” 话没说完,伸手去端盘子,却愣了,随即笑得直不起腰:“这就剩个空盘子啦?” 端着碗的站在摊位前,换下没端碗的,却看着空荡荡的高压锅,也跟着笑,笑声裹着尘土,飘在风里。 这是清明前的高光时刻,也是肖童那个说头不头,讲尾不尾的摊位能“活”的秘诀。平日里她守着摊,只要够交摊位费便知足;一到节气,却得拼了命地干。 “钱,要往死里挣。”这些天,铁皮棚的卷闸门压根没落下过,垫板、摊板全铺开;夜里便扯过三十米长的彩条布,将摊子与棚子裹得严严实实,自己往摊板上一蜷 就睡在金山市场入口的路中间。哪里顾得上危险,夜市摊老板的勺子都歇了,彩条布都还没扎牢;月月外婆拉生米粉来的三轮车磕到摊板,她又爬了起来,用带体温的被子把娃轻轻包好,再去把昨天卖完的香烛摆上。 表妹就睡在靠里的摊板上,七岁的儿子睡得沉,睫毛上还沾着点白天的尘土,像落了星子。 肖童的手指刚触到彩条布,就觉出一股子夜露的凉 , 塑料布面还凝着细水珠,蹭在指腹上沁得人一哆嗦。她攥着布角往旁一扯,“刺啦” 一声响,划破了清晨的静。天刚漏出点鱼肚白,淡青色的光裹着冷风扑上来,她下意识缩了缩脖子,探出头去的瞬间,眼睛先被晃了晃。 哪是 “铺天盖地” 能说得清的?金山市场门外的前后左右,红的、蓝的、黄的彩条布像被风揉皱又铺开的花绸子,一块挨着一块,从门口的石阶一直铺到街对面的桂花树底下。地区粮库左右两边的墙根下更挤,几块彩条布叠着角,有的鼓成个圆滚滚的包,有的塌着半边,显是里面的人翻了个身;但凡有摊位的地方,前头堆着的垛子旁、矗着的木架边、鼓起的货箱顶,甚至是临时多搭的摊板角落,都蜷着个人,不分男女,有的把旧棉絮裹在身上,头歪在装纸活的纸箱上;身体好的人图省事,直接把彩条布往身上一裹,腿蜷着,手抓着布边,像是怕风把 “被子” 吹跑;女个体户细心,把彩条布四周压好,自己睡在中间,呼噜声此起彼伏。 风过处,布面哗啦响,裹着人的布包就跟着晃两晃,倒像一片刚醒的、彩色的海。 “这孩子也卖?” 一声笑从旁边飘过来,带着点市井的熟稔。肖童转头看,是常来买早点的张大叔,手里拎着两袋豆浆、一捆油条,眼神落在她摊板上,带着打趣的暖。 这话像个小石子,一下砸醒了肖童 ,她这才想起,刚才拉开的彩条布没系上,把不满周岁的娃露了出来,她赶紧跑去俯身看,孩子还睡得沉,小脸蛋埋在旧被子上,睫毛上沾着点细尘,呼吸匀匀的,小拳头还攥着个布老虎的尾巴。肖童的手轻轻碰了碰孩子软乎乎的脸颊,心里一阵慌,又一阵软,赶紧把孩子小心地抱进怀里,胳膊圈得紧,声音里带着点急慌的颤,又裹着化不开的软:“哪能,哪能啊!这可不能卖!这是我的命根,是我们全家的命根呐!” 怀里的孩子被惊动,小嘴抿了抿,没醒,往她怀里又拱了拱。 风又起了,比刚才更烈些,卷着地上的纸屑和尘土,旋得老高,迷得人睁不开眼。肖童赶紧侧过身,用后背挡着风,护着怀里的娃。她腾出一只手,摸出藏在摊板下的粗背带,三两下把孩子绑在胸前,孩子的小胳膊自然地环住她的脖子,小脑袋靠在她颈窝里,暖乎乎的气息蹭着她的皮肤。接着,她转身扯过刚才拉开的彩条布,一点一点往回拢,怕风刮跑,又搬过旁边压货的街边砖块,一块压在布角,两块抵着布边,摁得严严实实。 都收拾妥了,肖童摸了摸背上的孩子,确认绑得牢,拔腿就往家跑。脚步迈得快,路过卖早点的摊子时,蒸腾的热气扑在脸上,混着油条的香。她没敢停,心里只想着赶紧到家,给孩子换身干净衣裳,再冲点奶粉。 天好像快亮了,淡青的光变成了暖黄。肖童心里叹一句:这夜可真短,短得像刚闭眼,就又要睁开眼忙活了。 ------------ 第十五章 热闹与余温 仄室藏柔,晨盥抱雏轻拭粉;寒棚守业,巧裁纸活细安魂。 墨悬红绳,识尽千乡烟火字;语随客变,承来百俗岁时痕。 藏钱蔽屉,布团暗护营生本;分食轮餐,火锅暖透异乡人。 于窘处寻妥帖,于喧中持稳慎,市井有真淳。 五楼的单间转个身都要蹭到墙皮,肖童的脚步却快得像沾了风,脚尖点过地面,手肘撞开木柜,转眼就抱起还在熟睡的娃,温水顺着她的指缝漫过孩子软乎乎的胳膊腿,指尖轻轻搓掉落在脖子和脸蛋的金粉印子。 裹襁褓时她特意留了边角,刚好能塞进冲好的奶瓶,她算准了这温度,等孩子醒时正好不烫嘴。 卫生间的灯泡坏了没换,晨雾从气窗钻进来,把镜面蒙得发灰,那面用了二十年的镜子仍清晰映出她眼角的细纹,恍惚间,师傅沙哑嗓音又从黑暗里飘来:“把两个螺丝壳洗干净,看得见就好。脸不脸的不要紧。” 她嘴角牵了牵,师傅总这样,连当年她偷懒只擦眼角的小聪明,都能说得这般风趣。 还是穿炭墨黑旗袍吧, 耐脏。背上孩子时她特意把背带紧了紧,小家伙的脑袋靠在她肩胛骨上,暖乎乎的呼吸透过布料渗进来。 三分钟小跑肖童有回到了路边摊的铁皮棚子,彩条布大多已经卷成了油亮的布团,塞在了棚子尽头。 “他妈的,这偌大的金山菜市,连个茅厕都没有。” 这话她嚼了无数遍,像根刺扎在喉咙里。前年柳州来的粽子叶贩子,背着竹篓在市场转了八圈,最后憋得蹲在墙根骂:“这临桂的官员都没**吗?连茅厕都不安,还天天搞创文明城?” 骂声落进风里,只换得周围摊主一阵苦笑。 在灰扑扑的晨雾里晃着褪色的红。摊与摊之间的过道角落,横七竖八躺着扁平的塑料袋,口扎得扎实,稍一借力就能滚出半米远。白色的在晨露里浸得半透,黄渍在晨光里泛着浊色;黑色的鼓囊囊坠着,落地时发出闷闷的声响, 这是整个市场心照不宣的 “方便处”。 卖苹果的老胡正把纸箱往三轮车上搬,汗水顺着鬓角流进灰白的胡茬里。“昨天晚上又熬夜了?” 肖童笑着打招呼,目光扫过堆得冒尖的苹果 。 “都是前晚接的订单,主顾们今天要。” 老胡手背擦了擦汗,把最后一箱苹果码好,“等你嫂子洗漱完来换班,我得送趟货。” 话音刚落,漂亮的老奶从泡沫箱后面钻了脑袋,手里拎着个软塌塌的塑料袋,封口处还渗着点湿痕。“哈哈,肖童,早。” 她笑得很美。 “早。”肖童笑着应,脚步下意识加快,眼角的余光瞥见老奶熟练地把袋子踢到铁皮棚的阴影里,那里已经堆了三四个一模一样的袋子。老奶也不避讳,拍了拍手直起身,端杯冷水擦眼抹脸,转脸就亮起了吆喝声,仿佛那些狼狈从不存在。肖童知道环卫工要七点才来,这也是没法子的法子。 表妹弯腰拽住彩条布的边角时,30 米长的布面沾着隔夜的露水和零星纸灰,在她手里却像条听话的长蛇 ,先往中间折三折,再顺着纹路一圈圈往外滚,膝盖顶着重物借力,每滚一圈就用肘弯压实,末了狠狠攥住布尾往球心塞,“嘭” 地一声拍扁多余气隙。透明塑料袋早撑开了口,她半蹲身子把布球往里塞,直到将布球怼进铁皮棚后墙的凹陷处,正好挡住最底下那个挂着铜锁的抽屉 ,那是藏零钱和整钱的地方,这布球既能挡灰,又是天然的 “伪装”。 直起身时她揉了揉酸胀的腰,指尖扫过摊板上码得齐整的纸品,声音哑得像蒙了层砂纸:“今天是正清明,五色纸的销量大。” 说话间打了个哈欠,眼角沁出的泪珠子没等擦,就被风烘成了干印。 肖童抱着微宝,指尖摩挲着孩子温热的襁褓边缘,回头瞥向表妹儿子,那男孩还在摊板上睡着,“还早。”表妹给孩子掖好被角。 “先把微宝放下来吧,那里腾空了个地方。”肖童顺着表妹指的方向看过去,原本塞满香烛的大柜台已被掏得空空荡荡,柜底还铺着软乎乎的小棉被。 “真是个天然的育儿房。” 肖童轻声叹,语气里藏着笑意。 解背带时动作放得极轻,生怕惊醒胸前的微宝。孩子的小拳头攥着她的衣襟,松开时指缝里还沾着根棉线。肖童小心翼翼把孩子放进柜台,调整成侧躺的姿势,又扯过棉被角盖到孩子腰腹,掖得严严实实。外头顺手拖过两把竹椅子,交叉着拦在柜台口 ,正好卡住柜台边缘,既防孩子滚出来,往来客人的脚也碰不着里头。 两人四目相对,都从对方眼里瞧见了心照不宣的妥帖,忍不住弯了嘴角。表妹没等多说一句话,转身就往棚外跑, 她得赶在第一批客人来前,奔回肖童那五楼的小单间洗漱,至于摊板上熟睡的儿子,她心里早盘算好了:待会儿拎桶温水,找块干净毛巾擦把脸就行,这孩子糙养惯了。 表妹刚拐过铁皮棚的拐角,就与一个中年男人迎面撞了个正着。她下意识往旁一躲,男人踉跄着晃了两下才稳住身形,两人交错的瞬间,表妹瞥见他苍白的侧脸,脚步未停地往五楼奔去,洗漱的时间实在太紧了。 那男人约莫五十岁年纪,脚下锃亮的黑皮与那双质地精良的米白色棉质薄袜彰显他的身份不凡。但是他头发根根竖起来,汗涔涔的额头,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着,脸色白得像涂了白蜡,整个人透着一股失魂落魄的狼狈。 “屠工,好早啊。” 肖童笑着招呼,他是大院里的总工程师,平日里常来照顾她的生意,尤其是逢年过节的祭品,从未在别处买过。昨天是本地人称的 “假清明”,按规矩,要给刚过世的老人提前扫墓,屠工还特意来挑了纸扎的小车、高香和满满一摞纸钱,说是要让母亲在那边也风光些。 “哎…… 吓死了,真是吓死了。” 屠工声音发颤,像被抽走了骨头似的,含着腰、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挪进铁皮棚,没等肖童让坐,就踉跄着跌坐在摆高香旁的长板凳上。他双手紧紧攥着裤缝,喘了好几口粗气才断断续续地絮叨起来:“昨天晚上…… 我做了个梦,梦见我妈站在黑影里,说那纸扎的小车没人开,叫我下去给她开…… 我一下子就吓醒了,浑身冷汗,到现在心还跳得厉害,我还不想…… 大、大师,您快给我想想办法,肖大师,求您了。” 他说着,竟有些要起身作揖的架势。 肖童连忙上前扶住他,双手合十在胸前,轻声宣了一句 “阿弥陀佛”。她伸出右手,掌心粗糙却带着温温的暖意。左手大拇指稳稳摁在屠工右手掌心的穴位上,稍稍加了点力道。“哟!好酸胀啊!” 屠工猛地喊出声,像是堵住的经络突然通了,原本紧绷的肩膀瞬间垮下来,脸上的蜡白也淡了些。 “没事了。” 肖童收回手,眼底带着温和的笑意,“您别慌,昨天给老太太扎的小车上本就配了司机,许是老人家在那边想添些人手,才托梦给您。我再给您剪套伺候人的纸活,有门房、童子、丫头、佣人,煮饭的、开车的、打扫庭院的都备齐了,老太太那边有人照料,自然就不会再惦记您了。” 说话间,她从摊板下抽出一张裁好的紫色宣纸,这纸韧性好,剪的时候不易破,是做祭祀纸活的上等料。手指翻飞间,纸张已完成上下对折、左右对齐,中间再细细折出三折,最后叠成一个棱角分明的不规则菱形。她从帆布收钱包的内侧袋里摸出那把磨得发亮的金色小剪刀,“嘎巴嘎巴” 的剪响声在清晨的棚子里格外清脆。纸屑像碎蝶似的簌簌落在脚下,转眼就积了薄薄一层。 不过片刻,肖童展开纸团,一组镂空的纸人便显露出来:门房戴着小帽、手持门环,搬柴童子扛着细木,烧火丫头系着围裙,佣人捧着食盒,婆子挎着竹篮,个个眉眼清晰、神态鲜活。她又从笔筒里抽出一支狼毫小楷笔,蘸了点朱砂红墨,在每个纸人胸口细细写下身份,末了特意在两个戴着司机帽的纸人上加重笔力,写了 “专职司机” 四个小字。 “您看,送这些下人过去,老太太在那边有人伺候吃喝、打理琐事,再也不用操心车没人开了,自然就安稳了。” 肖童把纸人轻轻折好,装进一个印着莲花纹的黄纸袋里,递到屠工手上,又细细叮嘱:“您待会儿去墓地,在老太太坟前烧了就行。放心吧,老太太保佑您长命百岁,身体康健。” 屠工着接过纸袋,指尖碰到纸页的瞬间,像是有股暖意顺着指尖蔓延开来。他下意识摸了摸额头,冷汗竟已干了,原本蜡白的脸颊渐渐泛起红润,连头发也重新有了精神。 “我妈…… 我妈不找我了?” 他喃喃自语,站起身时腰板不自觉地挺直了,先前的狼狈一扫而空。 “您放心,定是不找了。” 肖童笑着应道。 屠工连连道谢,双手紧紧攥着纸袋,脚步沉稳地走出铁皮棚。晨光穿过棚顶的缝隙落在他身上,竟真透出几分往日里气宇轩昂的模样,背影也挺拔了许多。 正清明的晨光刚漫过金山市场路边摊的铁皮棚顶,棚子缝隙里漏下的光斑还没在地上铺稳,肖童的摊位前就已攒起了人气 ,姐姐放假了,表妹的弟媳放假了,连学校里的孩子们也都歇了课,一大家子全涌来搭手,原本就紧凑的铁皮棚更显热闹,连空气里都飘着草木香。 表妹刚踩着碎步往五楼跑,肖童的姐姐就挎着布包赶来了。她熟门熟路地站到表妹昨天卖蜡烛的位置,那是正对市场入口的黄金角,往来客人第一眼就能瞧见。反手拽过搭在棚柱上的藏青围裙,围裙带子粗得像麻绳,绕腰两圈还剩一截,打了个扎实的死结,胸前的布兜大得能装个小西瓜。 “来,零钱备着。” 肖童弯腰从钱箱里抓了把硬币和纸币,塞进姐姐的布兜里,沉甸甸的分量让布兜往下坠了坠。 没等姐姐理好围裙,表妹的弟媳也喘着气赶到了。她扎着利落的马尾,额角沾着薄汗,径直站到姐姐身旁,抓起另一套同款的大围裙往身上套,布兜刚系好,肖童就又抓了把零钱递过去。面向市场大门的四个摊位很快各就各位:姐姐守着蜡烛摊,弟媳管着香摊,大弟十三岁的儿子则搬了个小马扎,守在最边上的纸钱摊前,手里还攥着个记账的小本本。 表妹的大弟斜坐在对着大排档的摊板前,裤腿膝盖处还缝着块耐磨的精工补丁,是当年工地时髦的装束,花费了大几百呢,他捏着个脱了底的纸扎鞋,对着光瞅了瞅,指尖沾着黄胶,黏糊糊地蹭在裤腿上也不在意,往裂开的缝隙里抹了点胶,自嘲地啧了声:“啧,想当年我也是揣着图纸跑工地的人,如今倒成了补‘鞋’的,这落差够喝一壶的。” 话虽调侃,手上的动作却不含糊,捏着纸鞋的边角轻轻对齐,生怕弄破了单薄的纸壳。 表妹的妈妈拎着个竹篮慢悠悠走来,篮子里装着给孩子们的粽子。她往坐在熟睡的外孙摊子前,守摊,也守外孙。 “五色纸嘞!一张一色,祭祖专用!高香蜡烛配齐咯 ——” 清亮的嗓子突然炸开,是肖童姐姐的女儿。她穿着藏在围裙里的蓝白校服,校服领口还露着半截红领巾,跑到面对大排档的摊板前,一手叉腰一手挥着纸钱吆喝,脆生生的声音穿透了市场的嘈杂。没一会儿,她胸前的布兜就被零钱撑得鼓囊囊,拉链都呲着牙合不上,露出几张卷边的红票子。 肖童同族的侄儿和侄儿媳妇也骑着三轮车来了,车斗里装着补的货。两人二话不说,侄儿接管了高香摊,侄儿媳妇则守着纸扎房的摊位,瞬间就把剩下的空位填满。这下每个摊位都有了专人照看,连吆喝声都变得此起彼伏。 肖童和赶回来的表妹自然成了 “游击队员”。表妹刚从棚后搬来一捆高香,转身又瞥见姐姐的蜡烛摊空了半格,抄起摞好的烛台就补上去,帆布鞋底在沥青路上磨出 “沙沙” 响;肖童这边刚给弟媳的布兜添完零钱,又瞅见侄儿的兜子里红票子露了头,快步走过去抽出塞进怀里,转身蹲到柜台下,掀开压着的塑料布,打开带铜锁的抽屉把钱放进去,锁舌 “咔嗒” 一声扣上,再用布把抽屉盖得严严实实,连个边角都不露,这抽屉里的钱是全天的营收命脉,半点马虎不得。 大排档的油烟裹着炭火味飘过来时,肖童正弯腰擦着那张临时拼的桌子,工地上寻来的模版,用两个半人高的水泥墩子架着,墩子表面还沾着青苔印。棚子铁丝架上倒挂的塑料红绳晃悠悠扫过板面,绳头系着一支纯狼毫毛笔,笔尖泡得润亮,底下悬着的 “小溪牌” 碳素墨水瓶坠得红绳绷出浅弧,铁盖被拧得严丝合缝,连瓶身的标签都没卷边。桌面上散乱的丢着圆珠笔和记号笔,桌角压着四张塑料覆膜的路引模版,印刷的 “故显考”“故显妣” 字迹被日晒得发淡,边角却被手指磨得发亮。 “岳啊!丘山 —— 岳父是丘山,岳母也得写丘山!” 肖童直起身时,嗓子已经带了点哑。她踩着双旧布鞋在桌前转着圈,目光扫过个正对着模版描字的人,声音陡然扬高,“别照抄!白星海是人家爹,你家老爷子姓啥忘了?” 有人慌忙把笔在纸上涂抹,耳根红得发亮。旁边穿灰外套的女人刚要下笔,又被她喊住:“锦业是老孙家孙子!老王家可不敢写这俩字,烧错了,当心老祖宗半夜找您说话!” 风卷着大排档的炒勺碰撞声过来,红绳晃得更急了,肖童摸出一捆捆裹着红纸的小香往桌角堆,手指刚碰到塑料包装就有人递来钱:“20 捆小香,30 块。” 她头都没抬,指尖勾过那张 50 块纸币往围裙兜里塞,另只手已经把香摞到对方怀里,“沉得很,你用塑料袋兜着。找你 20,查好 ——” 话音未落,又有人戳了戳她胳膊,“老板娘,我写不了……” 肖童立马往桌前一站,胳膊一扫就铺开三张毛边纸,笔在纸上划开个小点儿。“写哪儿的?山东?吉林?辽宁?黑龙江?” 她眼睛盯着来人,笔尖已经落在纸上。“黄三太爷,黄三太奶……” 男人刚报完称呼,她的笔已经划到了落款,“给,拿走,下一个。” 穿蓝布衫的老太太往前凑了凑:“霍家老太太,北京市密云县……”“穆家岭刘林池村是吧?” 肖童接得飞快,笔锋顿了顿,“穆桂英的穆,没错吧?” 老太太连连点头时,她已经把写好的纸递了过去,嘴里又接上了新的问话:“内蒙古?奈尔曼琪?”“邰那仁…… 朝格鲁……” 对方带着口音的回答刚落,她已经切换成地道的蒙西腔重复了一遍,笔下 “朝格鲁” 三个字刚收笔,旁边黑龙江汉子的 “五常县” 已经报了过来。 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里,肖童的口音像转陀螺似的换着 ,河北的侉腔刚落,河南的豫剧调门就冒了出来,再转眼又是黑土地的醇厚。那些背井离乡的人攥着模版站在桌旁,看着她同时应付四五支笔,嘴里还能算清小香的价钱,喉结动了动,终究没说出多余的话。 棚外的大排档飘来炒田螺的香味,红绳上的狼毫还在晃,桌角堆着的记号笔已经空了大半盒,笔帽滚得满地都是。一个穿黑夹克的东北汉子刚接过写好的包袱纸,目光就黏在了棚架下悬着的毛笔上,伸手就要去够那晃悠悠的红绳,嗓门亮得盖过了远处的砍肉声:“哎,妹儿,这毛笔咋不用?摆着当幌子看啊?” 肖童正低头往记号笔里灌补充液,墨渍顺着指缝蹭到了蓝布围裙上,闻言头都没抬,手腕一翻就把灌满的笔扔回盒里,语速快得像蹦豆子:“记号笔好使!这毛笔墨干得慢,风一吹就蹭花,写十个得废八个!” 汉子 “哦” 了一声,视线又落到悬着的墨水瓶上,指尖已经碰到了冰凉的玻璃瓶身,想往下拽拽看:“那开开让瞅瞅呗,纯狼毫配这墨,写出来肯定不亮堂。” 肖童这才抬眼,手腕一伸就勾住了系墨瓶的红绳,轻轻往上一提,刚好避开他的手。她指尖摩挲着瓶身的标签,另只手已经抓起支新记号笔往纸上划了道,语气里带点不容分说的利落:“别开了,这墨金贵着呢!” 说着就把墨瓶往棚架内侧又推了推,红绳绷得更紧,瓶身晃了晃,却始终稳稳悬在半空。 汉子愣了愣,瞅瞅肖童护着墨瓶的模样,又看看桌角堆得老高的记号笔,突然笑了:“行吧行吧,记号笔就记号笔,能让老祖宗认着就行!” 说着抓起笔,转身凑到模版跟前去了。肖童这才松了手,指尖按了按墨瓶的铁盖,确认还是拧得死死的,才又低头对付起手里的活儿。 笔在肖童指间转得飞快,刚用吉林口音念完 “章恩厚老爷子”,眼角余光就瞥见柜台底下的微宝正抱在表妹的儿子手里,胖乎乎的小手攥着个硅胶奶嘴。 肖童手里的笔尖在纸上顿出个墨点,又立马切换成山东腔应和:“菏泽市没错吧?” 趁对方低头的空当,她又写开了另一张:“周坨子镇周坨子村?”“高家屯。” 柜台那头的表妹早被围得转不开身,蓝布围裙蹭了块墨渍也没察觉,操着地道的桂林话吆喝得响亮:“庙头镇来的?红纸在这摞!” 她弯腰从纸箱里翻出沓猩红的纸,指尖敲了敲桌沿,“四塘?四塘用红纸。。” 转头又冲另个顾客扬声,“六塘南边山得用五色纸!红黄绿紫白,白的一定要,代表儿子。” 有人嫌贵,她就把纸往桌上一铺:“一块一张,五张正好五块,多烧多发!” 日头爬到头顶,今天大排档的油烟淡了许多,肖童把写好的包袱纸递出去,冲斜对面的火锅店扬声喊:“老板娘!摆两个火锅,不要别淡!” 火锅店的玻璃门 “吱呀” 响了声,老板娘从收银台后探出头,扎着丸子头的脑袋左右晃了晃,眯眼数着肖童摊位前的人。“28 个呢?表姐!比昨天还多 6 个,昨天那锅饭都见底了,今天两锅都不够!” 想起昨天空得能当锣敲的高压锅,她忍不住抿嘴笑出了声。 “换大锅煮!” 肖童一边帮顾客写包袱纸,一边打趣,“不别淡就好。” 老板娘先是一愣,随即拍着柜台笑起来:“舅舅回来了!舅舅回来了!” “可别打死了啊!” 表妹刚把一沓五色纸塞给顾客,抽空插了句嘴,手上还不忘比了个挥棍的动作。 “哪能呢!不打死!” 老板娘笑着应着,转身就往后厨跑,没过多久就传来 “嘭嘭嘭” 的砍肉声,肉屑溅在砧板上的脆响隔着几米都听得清。 “记住啊,不要别淡!” 肖童又喊了一嗓子。 “知道啦!” 后厨里传来老板娘含混的回应,伴着菜刀落地的轻响。 四川来的刘姐正好递完钱,把两人的桂林话听得真切,转头就往东北人的堆里传:“哎哎,她们说‘舅舅回来了’,这啥典故啊?” 一群东北人立马围了过来,大嗓门吵得像开了锅:“就是啊,妹儿,给讲讲呗!” 肖童刚拿起笔,被吵得头都大了,强打精神摆了摆手:“不赶趟不赶趟,下次再说!” 话音刚落,又有人举着模版凑过来,她立马转了话头:“哎,您那写啥呢?山东省?日照市?哦,辽宁省新民市法库县三面船镇华屯村!好嘞,闫拖小老爷子,给您。” 刘姐却不依不饶,往前凑了两步,胳膊往桌沿一搭:“妹儿,你今儿不给我讲,我可就赖在这儿不走了!” 她这话一出口,周围的人都跟着哄笑起来,红绳上的毛笔晃得更厉害了,墨水瓶撞在棚架上,发出轻轻的 “叮咚” 声。 “行,行,行!给你说,但都往后捎捎,别挡着人写字!” 肖童被刘姐缠得没法,猛地直起身,撸起袖子往腰上一叉,活脱脱一副北方人要干架的架势 —— 其实嘴角早憋不住笑意。她太懂这群东北客的性子,闲时爱凑个热闹,平日里买香买纸也从不含糊,都是熟门熟路的主顾。 周围的人立马哄笑着往后退了半尺,有人干脆搬了个小马扎坐下来,手机镜头都对准了她。肖童指尖敲了敲桌角的路引模版,清了清嗓子,故意拖长了点调子,带着几分说书人的架势:“这故事可有老鼻子年头了 —— 说是啊,有个舅舅,赶早挑了一担盐去集市上卖,到傍晚还碰上个鬼天气,天黑得跟泼了墨似的,雨下得能浇透棉袄,回不了家喽,舅舅就找了一户人家借宿。” 她一边说,一边顺手抓起支记号笔,在纸上飞快记下 “黑龙江省双鸭山市”,眼睛却瞟着围观众人,手还虚虚比了个 “熬粥” 的动作:“哪料到那户人家穷得是叮当响,只能就给舅舅熬了一锅野菜粥 —— 您猜咋着?啥啥调料没有!舅舅舀了一勺尝,眉头皱起,嘴里直念叨‘别淡’。” 这话一出,刘姐立马插了句:“‘别淡’就是没味儿呗?” “可不是!” 肖童拍了下桌子,笔锋一转写好 “集贤县”,又切换回桂林腔学舅舅的语气,“桂林方言就这说法,没盐没味的东西,都叫‘别淡’。” 她顿了顿,故意卖了个关子,见众人都伸长了脖子,才接着讲:“舅舅心善啊,掏出勺子,大方挖了一勺盐给那家人,那人家高兴坏了,回手就给舅舅碗里撒了一大把 ——” “哎哟喂!” 肖童突然拔高嗓门,捂着嘴学舅舅被咸到的模样,眼睛瞪得溜圆,“‘妈耶,打死卖盐佬了!’” 这一嗓子学得惟妙惟肖,周围的人笑得前仰后合,有个东北大哥笑得直拍大腿:“这家人也太实诚了!” “后来这故事就传开喽!” 肖童趁笑声间隙,抬头冲等着代写的大姐问:“啥镇啥乡?没啦?好嘞,姥姥姥爷姓啥?姥爷姓沙?记下了。” 笔在纸上 “刷刷” 走,嘴里没停,“老百姓就编了说法:粥没放盐,就是‘舅舅回去了’—— 舅舅走了,就没盐了呗;盐放多了,就是‘打死卖盐佬’;要是喊‘打死舅舅’,那指定是咸得齁人!” 人群里立马炸开了锅:有人举着手机录个不停,屏幕映得脸发亮;有人掏出皱巴巴的烟盒纸,歪歪扭扭记着 “别淡 = 没盐”;还有几个正描路引的,手里的笔停了,耳朵却竖得老高。更有甚者挤到桌前,扯着嗓子喊:“快给我写!我那祖宗可等不及了!” “急啥?赶趟着呢!” 肖童把写好的包袱纸递出去,又铺开一张新纸,记号笔在指间转了个圈,语速快得像打快板,“今儿才正清明,老规矩讲究‘前三后四’,前头三天,后头四天,中间一天,满打满算八天!这才过了四天,还有四天呢,赶趟!” 话音未落,她已经接住另一个顾客递来的模版,笔尖落下,“辽宁省沈阳市…… 好嘞,张桂兰老太太是吧,哦,铁岭啊?” 红绳上的狼毫还在晃,墨水瓶安安稳稳悬着,桌角的记号笔换了一支又一支。肖童的声音混着笑声、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顺着风飘向大排档,连火锅店老板娘探出头来听故事,都忘了手里还攥着刚砍好的肉。 火锅店方向突然传来 “哐当” 两声,老板娘顶着一头汗跑出来,手里拎着两个冒尖的铝制火锅,腾腾热气裹着牛油香直往人鼻子里钻。紧随其后的小伙扛着两个锃亮的高压锅,锅底还沾着新鲜的米汤印,“咚” 地搁在棚子前。 28 个人不用招呼就自觉分了两组,围着火锅站成半圈。先上桌的人早把筷子攥得发烫,刚夹起一筷子青菜往沸汤里涮,红油就溅到了袖口,也顾不上擦 ,锅里的肥牛卷刚沉底就被抢空,冻豆腐吸饱了汤汁,咬开时烫得人直咧嘴,却舍不得松口。“老板娘再添把菜!” 有人扯着嗓子喊,话音未落,另一组人已经端着空碗在旁边等,眼瞅着锅里的热气慢慢矮下去,刚换上来的一拨又把筷子戳了进去。 老板娘在后厨听得真切,砍菜的动作快得带出风,菜刀落在白菜帮上 “咔咔” 响,菜叶碎片溅得满地都是。她时不时探出头往棚子这边望,见高压锅的气阀 “滋滋” 冒白汽,嘴角就忍不住往上扬。 表妹终于抽了个空当,从锅里夹了块炖得软烂的土豆,又舀了半碗浸着油花的米饭。她站在棚子中央,目光像扫网似的掠过各个摊位:见纸钱堆旁少了捆扎绳,顺手从兜里摸出一卷扔过去;瞅着香烛摊的火柴快没了,又往那边指了指备用箱。路过柜台时,她把碗往儿子手里一塞,小家伙正趴在柜台下逗微宝,接碗的动作熟稔得很,扒拉着饭往嘴里划,米粒顺着嘴角往下掉,也没空擦。 日头往西斜了斜,市场里的喧闹像被抽走了似的。原先堆得和棚子齐高的纸钱垛,如今只剩几个塌下去的空纸箱,边角还沾着零碎的金箔纸;大捆的高香早没了踪影,只留几缕淡青色的香灰粘在桌角;摊板上的纸扎摆件稀稀拉拉,蜡烛还剩压烂的,掉色的,纸糊的冰箱门、彩电也早没了踪影,连棚子横梁上挂着的纸扎房子都只剩根晃悠的细绳。肖童的姐姐收拾着记号笔帽,表妹的弟媳趴在空纸箱上睡着,头发贴在汗湿的额头上。肖童刚把最后一张包袱纸递出去,柜台里传来微宝的哭声,她弯腰把孩子背到背上,布带往腰间勒紧时,摸了摸怀里的钱袋 , 沉甸甸的,是一天的营生,也是微宝的奶粉钱。她拐进角落换尿片时,瞥见地上的香灰沾在蓝布围裙上,像撒了把碎星。突然想起师傅的话:“脸不脸的不要紧,看得见心就行。” 她低头看微宝的笑脸,指尖蹭掉孩子脸上的纸灰,嘴角弯了弯。 表妹站在棚子口,望着肖童的背影,抬手抹了把汗,擦掉儿子嘴角的米粒。火锅还冒着余温,锅底的青菜泡得发白;悬着的狼毫毛笔晃了晃,墨水瓶上的标签被风吹得卷了边。她弯腰捡起地上的纸扎碎片,是个没卖出去的小司机,眉眼还挺清晰。“明天给买个怪兽。” 她对着儿子轻声说,风卷着纸灰飘过,落在空纸箱上,没了声响。 ------------ 第十六章 半生荣光 一朝破碎 晓光寒浸石马鬃,泥印残踏碎念重。红绸蔫卧砖缝里,冬青掀根露白茸。 辣汁混泥摊底碎,鱼鳞沾灰篓底空。八五年痕磨凳布,七零党色映衫缝。 掌掴镜裂眉梢血,手捧星沉胸口烘。课本言空烟火冷,半生荣光一风终。 弱弱的晨光挤过云层,像被反复揉皱又勉强展平的薄纱,带着未散的凉意,轻轻覆在烈士墓浮雕的马背上。石马鬃毛的纹路在柔光里渐次舒展,根根分明如蓄势的锋芒,末梢还嵌着几粒昨夜的雨珠,被晨光映得像碎钻,顺着纹路往下滚,在肩胛的棱角处凝住,冷硬的线条是风雨磨不去的挺拔,连鞍鞯上蜷曲的雕花,都被暖光浸得软了边角,像藏着半个世纪前未凉的体温。 可这光偏生吝啬,迟迟不肯爬下马腿,任马脚与底座的阴影缠成一团浓墨,浸着昨夜的清寒往上渗。寒意倒衬得马背的暖更显细碎,像撒在石面上的星子,而阴影深处,半枚带泥的脚印正嵌在石缝里,泥渍微润,边缘沾着的几星草屑,在寂静里亮得扎眼,像刚被人踩碎的念想。 金山广场依旧是往日的开阔,大理石地面能映出晨光的浅影,只是这空旷像被抽走了魂魄,连倒影都发着颤。许是方才那场冲突的余波还凝在空气里,风贴着地面溜过时,卷着的尘土里混着半截断裂的红绸,那是昨日纪念活动剩下的,此刻蔫头耷脑地贴在砖缝里,连带着周遭的寂静都透着慌张。往来的行人没了踪影,惯于在枝头蹦跳的麻雀也不知躲去了何处,唯有满地杂乱的脚印撞入眼帘:有的深嵌着湿润的黄泥,能看清鞋底的纹路;有的踩得歪斜,将地砖缝里盘结的青苔蹭掉大半,露出底下苍白的石面,像块被揭去痂的伤口。 顺着脚印往绿化带望,几株冬青早已没了往日的规整。个小的歪歪扭扭倚在路沿,细枝断了半截,原本绿意盎然的叶子成片的匍匐在地上,叶尖的水珠坠在石面,洇出小小的湿痕,没了半分生气;长得旺盛些的竟被连根带泥土拔了出来,裸露的须根裹着黄泥,在晨光里泛着冷硬的白。 橘红工装的环卫工人拎着竹枝扫把走过,扫把尖划过大理石地面,“唰啦唰啦” 的轻响荡出回音。扫过那些零碎枝叶时,他的手腕顿了顿,动作里藏着几分掩不住的无奈,仿佛连清扫都怕惊扰了这凝滞的空气。不远处,穿绿色制服的市政绿植工人正蹲在绿化带边,手里的小锄头往土里戳了戳,碎泥簌簌往下掉,他嘴里嘟囔着 “这叫什么糟心事”,骂骂咧咧的语气里掺着心疼。他小心地将歪倒的冬青扶正,指尖捏着断枝往下一折,“咔嚓” 一声脆响,断叶带着水珠落在黄泥里,他又往断口处啐了一口唾沫,似是想补上那截断掉的生机。另一位绿植工人紧跟着上前,扫把往地上一拢,那些断枝碎叶便乖乖的滚进铁皮畚斗里,铁皮与大理石的碰撞声在空里格外刺耳。 风忽然撩动了绿化带深处,远远望去,一抹白色在翠绿里晃悠,时而被枝叶勾住,在细枝上轻轻荡着;时而被风掀起落在大理石地面上,贴着微凉的石面匍匐;时而又滚上冬青枝桠,随着风的节奏轻轻起伏。走近了才看清,哪里是什么布片,分明是个穿白衬衫的老头。 他脚上的褐色皮凉鞋该是陪了他好些年,鞋面被岁月磨得发亮,像蒙了层温润的包浆,鞋跟处缺了一小块,走起路来微微发晃,倒和同色的卡其裤几乎融成一片。身上的白衬衫是洗得发脆的棉布料子,却白得晃眼,只是前襟沾着几块深绿的草渍,鞋面上印着半个带泥的大脚印,屁股上更是蹭了一大块黄泥,像块突兀的补丁,在白与褐的素净里格外醒目。右手捏着副黑边框眼镜,他把眼镜往脸上凑了凑,镜片上蒙着层薄灰,连远处地标楼的轮廓都成了晃悠悠的色块,他只好用袖口蹭了蹭,反而蹭出几道更明显的印子。他努力的抬起头望向西边,那座黄色地标楼正对着烈士墓的方向,血红的 “临桂欢迎您” 五个字在晨光里亮得刺眼,霓虹灯管的光晕裹着俗气,像贴在肃穆底色上的一块劣质膏药。 随即他又低下头,目光扎进脚边的冬青丛 ,那里的泥痕比别处更深,还留着几个带齿的鞋印。他左手伸进沾着露水的冬青脚下,指尖划过粗糙的树根时顿了顿,似是触到了什么硬邦邦的东西,又慌忙缩起,动作轻得像怕是碰碎的玻璃,偏又急得指缝里很快嵌满了泥,连指甲缝里都渗进了土色,和指节上的老年斑搅在一起。 再次直起身时,风掀起他的衬衫,才看见左胸前的裂口 , 一个大大的一字形,布边毛糙得像被野兽撕扯过,露出里面洁白色的背心,背心上还印着的 “先进教师” 字样。他低头瞥了一眼衬衫,喉结动了动没说话,只是手指轻轻碰了碰布片,像触碰着刚结痂的伤口。再看他的脸,颧骨处有一道浅红的划痕,还泛着细弱的血丝;眼角下方沾着点渗血的小印子,此刻正随着呼吸微微泛红。 忽然,绿植工人的锄头碰到铁皮畚斗,“当啷” 一声脆响像根针,扎破了他凝滞的神思。老人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骤然亮了一下,踉跄着扑过去,几乎是抢过工人手里的畚斗。他的脸几乎贴进畚斗,鼻尖蹭到了碎叶,手指飞快地划开败叶,一点猩红忽然跳出来,是枚红色的党徽,边角磨得发圆,红光在晨露里泛着温润的光。他慌忙把眼镜塞进衬衣兜里,枯瘦的手掌像捧着星火,用衬衫下摆擦了又擦,然后庄严地把这一抹红光别在左胸前,刚好连接上衬衫的裂口,碎布仿佛都温顺了些。 “我是 1970年入的党。” 他抬头对着绿植工人说,声音沙哑却带着执拗。 “神经病。” 绿植工人把他划落的枝叶又扫进畚斗,扫把往地上一拄,满脸不耐烦。 老人没理会这责骂,攥着党徽的手紧了紧,大步走到广场东面的大树下。半青红的辣椒散落一地,折断了腰,砸破了皮,鲜红的汁水混着泥渍;干鱼仔和仔姜挤在树根下,鳞片和姜皮沾着灰,像是在不可抗拒的外力下毁了半生生计;破碎的玻璃瓶碴闪着冷光,塑料凳子歪扭变形,圆的缺了凳面,方的断了凳腿,再也回不到原来的模样。 老人从地上捡起一张帆布靠背凳,原本该是热烈的红色,如今已褪成浅粉,边缘起了圈毛球,露出里面发黄的棉线,像老人松弛的皮肤。唯有背面用丝网印的一行黑字还清晰:“首届教师节纪念 1985”,字体规规矩矩的,带着旧时光特有的郑重,在褪色的布料上守着念想。他摩挲着那行字,指腹划过 “教师” 二字时顿了顿,喉结又动了动,眼角的湿痕混着泥渍,在皱纹里洇开。 他扶着树干歇了口气,粗糙的手掌在树皮上蹭了蹭,才颤巍巍地坐下。这时才更清楚地看见他的面庞:额头上爬满沟壑似的皱纹,深得能夹住阳光;眼窝深陷,像盛着化不开的沉郁;那副高度近视镜的镜片厚得像两块磨砂玻璃,断了的右镜腿全靠手托着,才没让眼镜从鼻梁上滑下来。 “不可思议……” 老人枯瘦的手指颤巍巍托着那副断了右镜腿的黑框眼镜,镜片上蒙着层薄灰,却挡不住他望向金山广场的目光,目光里裹着茫然,也裹着不敢置信的沉郁。半个时辰前,这里还人声鼎沸,空气里满是辣椒的鲜、鱼虾的腥,连讨价还价的吆喝都缠着火气;此刻却空旷得像被只剩躯壳,老桂花树脚下散着好几张 5 元落地费凭证,有的沾着泥土的黄,有的裹了辣椒汁的红,都像被随手丢弃的碎纸片。风卷着碎叶在大理石地面上打旋,“沙沙” 的轻响荡出回音,反倒衬得这地方更静,静得能听见自己喉咙里发紧的闷响。 思绪像被这风勾住,猛地拽回方才的喧嚣里。 这是清晨,露气还没散透,也是他从五通镇乡下来到临桂县城给儿子看孩子的第三天。三天前就和表弟约好,今早表弟要把山涧里捞的鲜鱼拿到金山广场卖,他特意拎着那两张帆布凳早早就来了。抵达时,广场与金山市场交界的老桂花树下已经热闹开了,很大很大的桂花树枝桠伸得老长,浓荫盖着小半片地,树皮上爬满青苔,树下的小贩们早已铺开了生意,竹篮、蛇皮袋在地上摆得齐整,连空气里都缠着仔姜的辛、烟丝的醇,还有田螺、河虾带着水腥的鲜气。 彭阿姨的红辣椒扎得人眼疼,小山似的堆在蛇皮袋上,蒂上还沾着晨露;罗小妹的小白菜带着六塘泥土的潮气,叶子水灵灵的,偶尔滴下的水珠在地上洇出小小的湿痕;张军的干鱼仔用细麻绳串着,挂在竹篮沿上,风吹过晃悠悠的,带着晒干的咸香,5 元落地费凭证压在竹篮的中间。 这张军,老人认得,二十多年前在那山村小学教室里,虎头虎脑的张军总追在他身后说:“张老师,我一定要考出去?” “张老师!” 张军先看见了他,黝黑的脸上堆起笑,粗糙的手掌在围裙上蹭了蹭,快步走过来。 “都长这么高了,” 老人扶了扶眼镜,仔细打量他,“有三十了吧?” “早过啦,” 张军挠了挠头,眼角的细纹皱起来,“下个月就三十五。” “当年你是考出去的高材生,怎么…… 在这里摆摊?” 老人的目光落在他沾着鱼鳞的手指上,声音轻了些。 张军脸上的笑淡了,叹了口气,蹲下身整理起竹篮里的干鱼仔:“是考出去了,还进了县上的大厂当文秘,风光了好几年。后来厂子合并,一下精减了一半人,没被裁的也发不出全薪。我和媳妇俩只能一人上岗一人待岗,我把机会让给她,可没撑多久,她那岗也黄了。” 他顿了顿,指尖划过干硬的鱼仔,“孩子要上初中了,学费、资料费哪样不要钱?想起小时候在河里弄鱼抓虾能换钱,就拾掇拾掇干这个了。辛苦是辛苦,好歹能凑够孩子的学费。” 老人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淡下去,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手里的帆布凳 是当年他评得 “先进教师” 时教育局发的奖励。直到张军挑着竹篮,说了句 “张老师,我得赶去圩上补货”,身影消失在人群里,他还没缓过神来,心里像堵了团浸了水的棉絮,沉得慌。 “表哥!” 一声带着水汽的兴奋喊声猛地将他拉回现实。表弟挑着空荡荡的鱼篓快步走来,湿漉漉的篓底还滴着水,沾着几片翠绿的水草,“你可算来啦!我鱼都卖完了,卖了整整一百一十块!” 他献宝似的展开攥在手里的零钱,皱巴巴的纸币和硬币叠在一起,沾着点鱼鳞的潮气。 “卖得好。” 老人笑了,弯腰打开帆布凳,“坐下歇歇,说说情况。” 两人在老桂花树根边坐下,表弟就絮絮叨叨算起了账,粗糙的手指沾着鱼鳞,一笔一划在掌心划着:“往返车费三十,刚才吃了二两米粉,四块五,交了五块钱落地费。回去买两斤稻谷种子也就四十来块,还能剩点给补贴家里。” “怎么不在乡下卖?” 老人不解,“省下车费,不是更划算?” “老表你不懂,” 表弟摆了摆手,语气里带着点无奈的笑意,“这山涧里的鱼在城里是稀罕物,城里人爱这口鲜;在我们乡下,河里随手就能捞一大把,谁当回事?根本卖不出去。” 老人点点头,没再说话。他望着眼前人来人往的交易场景:彭阿姨正给顾客称辣椒,秤杆翘得高高的;罗小妹在给白菜剥老叶,动作麻利;几个穿短衫的汉子蹲在地上挑田螺,讨价还价的声音混着风声飘过来…… 一切都透着烟火气的安稳,他甚至没来得及细想这安稳能持续多久。 “城管来了!”不知是谁在人群里喊了一嗓子,声音尖得像被针扎破的气球,又带着破锣似的嘶哑,瞬间像颗炸雷砸在金山广场的上空,方才还飘着辣椒辛香、混着讨价还价声的热闹,“哗啦” 一声碎得彻底。 人群猛地炸了锅,像被搅翻的蚁穴。彭阿姨踉跄着扑向装辣椒的蛇皮袋,粗糙的手指慌乱地拽着袋口,可慌乱中哪里扎得紧?红通通的辣椒顺着缝隙漏出来,撒在青灰色的地砖上,像一地碎红的血珠;卖田螺的老汉佝偻着背,一把抱起装满田螺的竹篮,弯腰时后腰的蓝布衫 “嘶啦” 裂开道斜口,露出里面洗旧的棉布裤了,他却顾不上捂,撒开八字脚往前跑,罗圈腿在地上捣得飞快,活像只慌了神的企鹅; 罗小妹的白菜滚了一地,水灵灵的菜叶沾了灰,她蹲下去急着捡了两颗,刚直起身就被涌来的人潮挤得一个趔趄,怀里的白菜又掉了,索性狠了狠心丢了菜篮,顺着人流往巷口钻,辫梢的红头绳晃得像团火。 张老师还懵懵地坐在帆布凳上,指尖刚碰到凳面那磨得发脆的帆布,帆布上 “1985” 的字迹虽淡,却依然耀眼。他听见喊声,抬起头,就看见一群穿藏青制服的身影从烈士墓脚下涌过来,黑压压的一片,像乌云压境。手里的橡胶棍在掌心敲得 “啪啪” 响,脚步声重得像踩在人心尖上,每一步都震得地砖仿佛在颤。 “表哥快跑!” 表弟一把拽住他的胳膊,拉起老人就跑。 “我的板凳!” 张老师猛地挣脱表弟的手,往老桂树的方向回冲,那两张灰扑扑的帆布凳还并排放在树根下。 还没等他冲到凳面,一只粗糙的大手突然攥住了他的胸前衣襟。紧接着,一记响亮的耳光 “啪” 地扇在他脸上,力道大得让他整个人晃了晃,鼻梁上的黑框眼镜 “哐当” 一声摔在地上,镜片瞬间裂成蛛网。“妈的,喊不听是不是?” 制服大汉的声音像砂纸蹭过铁皮,“早说了不准在这摆摊,耳朵聋了?” 张老师晕乎乎地捂着脸,脸颊火辣辣地疼,视线里一片模糊。混乱的声响像潮水般涌进耳朵:竹篮摔碎的脆响、瓷器破裂的锐响、孩子被吓哭的尖声、女人的惊喊、男人闷头逃跑的脚步声,还有橡胶棍砸在硬物上的 “砰砰” 声,搅在一起,像一把钝刀在反复切割空气。 他趴在地上摸索,指尖终于碰到了那副摔变形的眼镜,镜腿已经断了一根。他颤巍巍地把眼镜凑在脸上,模糊的视线里,总算看清了老桂树下的景象,他的一张帆布凳被不知谁踢飞了,正斜斜地挂在绿化带的冬青枝桠上,帆布面被枝桠勾住,晃悠悠地像只折了翅的鸟。 他顾不上疼,迈过矮矮的绿化围栏就想去捡。可脚刚落地,后腰突然被一只大脚重重踹了上来,力道大得让他瞬间失去平衡,整个人往前一趴,结结实实地摔进了冬青丛里。枝叶上的露水蹭了满脸,尖细的枝桠刮得脸颊生疼,他甚至能闻到叶子上混着尘土的潮气。那挂在枝桠上的帆布凳也被震得跳了跳,顺着枝叶滑落在地。 他撑着地面想爬起来,后领又被猛地揪住,紧接着是 “刺啦” 一声脆响,胸前的白衬衫被硬生生撕开一道一字型的口子,黄灿灿的党徽从破口处滑出来,“哐啷” 一声砸在地砖上,滚出几圈残影,沾了层薄薄的灰。 “这是怎么了?”张老师愣了愣。他教了一辈子书,总守着“国泰民安、繁荣昌盛”的理念,可直到此刻,当衬衫被撕烂、党徽摔落,那点隐忍的温和才终于被碾碎。“你们…… 你们这是干什么?” 他哑着嗓子开口,这是冲突爆发后他说的第一句话,带着难以置信的颤音,像根绷到极致的弦。 可没等他说完,模糊的视线里又晃过几道藏青色的影子。有橡胶棍带着风声挥过来,有大脚重重踏在地上,有拳头砸在硬物上的闷响,还有抡起的胳膊划过空气的轨迹。他下意识地缩起身子,后背又挨了两下,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许是离了老桂树下的主冲突区,没人再特意盯着他这把老骨头,倒给了他片刻喘息的空当。混乱的脚步声渐渐远了些,他趴在冬青丛边,慢慢撑起身子,浑浊的眼睛盯着地面,开始一点点摸索,先是摸到了那根断了的镜腿,再是摸到了变形的镜框,最后才在绿植工人的畚斗里找到那枚冰凉的党徽。 他把党徽攥在手心,金属的凉意透过指缝渗进来,与脸颊的灼痛、后背的钝痛搅在一起。 他第一次知道摔碎的眼镜、撕烂的衬衫、沾了灰的党徽,还有不远处躺在冬青下的帆布凳,与他教的课本是那样的不同的。 风卷着碎叶吹过来,带着点凉意,却吹不散他胸口的闷疼 那疼,比身上的伤更重,像有什么东西,连同那两张帆布凳上的 “1985”,一起碎了。 ------------ 第十七章 桃瓣裹赃 晚春腥甜锁深巷,果残枝乱刺眸深。 鹅黄布碎遮疮痗,黑水流红浸血深。 伪警驱摩驮赃沉,桃花覆秽掩贪音。 “为民” 匾下寒尸骨,只许狼藉莫许吟。 晚春的寒与潮裹着市场的甜腥气,黏腻地往巷尾钻 ,是熟透水果的甜腻裹着腐烂汁液的腥气,拂在人身上像裹了层没拧干的布,闷得人胸口发紧。 巷最尽头的水果店缩在拐角,三堵灰墙挤得空间逼仄,仿佛下一秒就要往中间压,店里的狼藉扎得人眼疼:本该码得齐整的水果散得没半点章法,黑李滚到门边,紫莹莹的果皮被指甲刮破,暗黑色的汁水流到门槛边,积成一小滩沾着尘土;青黄的香梨挤在墙角,表皮磕出的褐斑像一块块伤疤,蒂部挂着的叶子被穿堂风撩得打颤,每晃一下都像要掉下来;最惨的是砂糖橘,圆滚滚的身子滚得满地都是,有的卡在货架底露着半个橘瓣,有的砸扁在墙角流着橘色汁水,有的被踩烂在地板上黏着鞋印,还有几个贴着男人的裤脚,果皮上的绿叶倒还新鲜,却早没了生气。 靠里的货架原是摆榴莲和车厘子的,这会儿只剩铁架透着冷光,印着 “榴莲 38 元 / 斤”“车厘子 65 元 / 斤” 的价签斜挂在横杆上,货架也挪了位,歪歪扭扭地贴在墙上,像是被人揪着晃过,又狠狠推回去,蔫头耷脑地等着主人来扶。 本该立在柜台后的电子秤倒在一旁,屏幕裂着一道蛛网似的纹,暗沉沉的像瞎了眼,电源线拖在地上,被男人的黑布鞋踩了半截,鞋尖还沾着块橙皮渣。 水果店对面是家修理电器的小铺子,橱柜里摆着台刚修好的 21 寸彩电,正播放着地方评书,沙哑的声音裹着电流杂音飘过来:“看官您瞧 —— 抹过大树边,早望见前头有家酒店,酒家去了集市采买,门前窗槛上只坐着酒家娘子,那妇人上穿黄纱衫儿,头上黄烘烘插着钗环,鬓边还别着朵明晃晃的野菊花。见有公人过来,那妇人便起身迎接,底下系着条墨兰裙裤,生得不俗的脸儿上,却抹了把灰黑……” “这可不就是刚进城的乡巴佬嘛!” 有人在铺子里搭话,声音混在评书里,模糊不清。 紧接着,评书中的公人开了口,却是个女音:“哟,好嚣张的劲儿!” “那妇人立马扭过腰身,甩开双手迎上去,嘴也不饶人:‘你才嚣张呢!哪个像你,天天腰身摆摆、屁股扭扭,还抹一脸胭脂水粉,依依妖妖的!’” “啪!” 说书先生的惊木一拍,纸扇轻摇,声音陡然拔高:“妇人这嘲讽一出口,周围人顿时笑开了!那女公差哪忍得住?忽然扯开嗓子喊 ——‘她讲要砍死我们哩!’” 水果店的男人就坐在电子秤旁的小板凳上,脊背佝偻得像张拉弯的弓,每一块骨头都透着没力气的垮。指间夹着的烟烧得只剩半截灰,他却忘了弹,火星子偶尔溅在裤腿上,烫出个小黑洞,他也只是无意识地蹭蹭。地上堆着七八个烟蒂,有的被踩扁了陷在灰里,有的还冒着细弱的烟丝,混着水果腐烂的甜腥气在小店里绕圈,呛得人嗓子发紧。他抽烟抽得又深又急,喉结每滚一下,都像要把什么滚烫的东西硬咽下去,可烟雾从鼻腔冒出来时,还是裹着股压不住的躁 ,眉峰拧成了崖边的深沟壑,底儿深得瞧不见光,只从眼尾漏出点冷意,扎得人慌。 对面的彩电还没人来取,评书仍在继续,声音忽高忽低地飘进巷尾:“说时迟那时快!那妇人刚惊叫一声,就有穿制服的公差闯进酒店,把店里的牛肉、鸡肉、羊肉,还有鸡蛋、面条、小烙饼,一股脑往外拖!妇人吓坏了,伸手去抓店门口的遮阳伞,没等抓稳,就被另一男公差用水火棍打倒在地,女公差扭着屁股趁混乱钻进酒店里,从店里抱出个匣子,涂得猩红的嘴咧开笑得眼都眯了。那酒店妇人哪肯罢休?爬起来追着四个男公差打出去,可她一个女人家,又哪是四个男人的对手?刚扑过去,就被其他人拧了胳膊、抓了大腿!肩上的衣裳被撕开,袖子生生扒了下来,白乎乎的胳膊露在外面,晃得路人直眯眼。公差们嘻嘻哈哈地指点,女公差又尖着嗓子喊‘她讲要砍死我们啦’,声音谄媚得让人牙酸,接着就哈哈大笑起来。酒店妇人红了眼,咬牙抡起扫帚冲进公差堆里,可‘啪啪’两下,扫帚就被打落在地 —— 两公差一边一个拽着她的胳膊,把人按倒跪在地上!又过来两个公差,一个按背,一个压腿,‘哗啦’一声,妇人的裙裤被撕得稀碎,瞬间变成了齐大腿根的短裤衩!周围人笑得更欢了,有胆小的围观者赶紧往后退,生怕沾上麻烦……” 水果店门口的台阶凉得透骨,穿鹅黄色T恤的女人就坐在那儿,光着脚,脚趾蜷着抠在石板缝里,指甲缝里都嵌了泥。脚面和腿上的淤青叠着淤青,连青紫色里都掺着些暗黄,像被反复踩过的菜叶,根本看不清原本的肤色。她双臂死死抱着膝盖,胳膊上的肉绷得发紧,胸腔像揣了只乱撞的兔子起伏得厉害,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细弱的颤,胸口的碎布跟着鼓胀又瘪下去。脸绷得紧紧的,下颌线咬出硬邦邦的弧度,右手指尖深深掐进大腿外侧的肉里,那处皮肤早被掐得惨白,指甲缝里泛着刺目的红。她的目光没个落点,一会儿往店里扫,落在男人佝偻的背上时,睫毛颤了颤,像被火烫着似的飞快移开;一会儿往巷口望,巷口的阳光被高墙挡在外面,照不透脚边的狼藉。 离台阶不到一米的地方,一双鹅黄色人字拖歪在那儿,和女人的 T 恤是一个色,此刻却狼狈得不成样。左边那只的带子断了,鞋头沾着泥,还蹭了点李子的紫汁;右边那只翻着,鞋底粘着半片橙皮,边缘卷得像朵花。旁边是碎成几瓣的白色泡沫箱,碎片散得满地都是,有的上面还留着 “水果专用箱” 的蓝色字迹,被踩得模糊不清,沾着的果渍干了发暗。泡沫箱旁滚着几个摔烂的果子;李子的紫汁在地上洇开一小片,像滴在地上的血;桃子的黄肉混着桃核露在外面,招来了两只嗡嗡的飞虫,绕着果肉打转,声音在寂静的巷尾格外刺耳。还有两根扫把棍,躺在泡沫碎片里。都是普通的扫帚把子,表面被常年的手磨得光滑发亮,此刻却像被弃置的废柴,孤零零地躺着,连风都绕着走。 烟蒂烧到了指尖,男人才猛地回神,手忙脚乱地往地上扔,鞋底碾上去时 “滋滋” 响,火星子溅在黑李的紫汁上,瞬间灭了。他捏紧拳头,指缝里还沾着刚才捡果子时蹭的泥,那点泥在掌心搓得发疼,像搓着什么咽不下的东西。 “妈的!穿那么短的裤子!” 声音哑得像砂纸磨木头,吼完他就别开眼,不敢看女人的膝盖。他后悔不该半夜去批发市场上货,把女人留在家看店。 女人的眼泪就在这时滚了下来。不是嚎啕,是悄无声息的,泪珠砸在膝盖的碎布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顺着布纹往下渗,没入布料的褶皱里。她想抬手擦,胳膊却僵着,只能任由眼泪往下掉,砸在光裸的脚背上,凉得她打了个颤。 “不是短裤……” 她的声音细得像蚊子叫,还带着哽咽,每一个字都要顿一下,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尾音发着破。她想站起来,手撑在台阶上时晃了一下,指尖碰着地上的碎泡沫,冰凉的触感让她猛地缩回去,男人这才看清,她的那条本是及膝的裤裙,此刻被撕成了仅够遮羞的布片,边缘的布茬毛糙得像野草,露出的小腿上还有几道浅浅的红痕,似被牲畜挠过,鹅黄色的 T 恤也没好到哪儿去,领口被扯得变形,一只袖子被撕掉,露出的胳膊上沾了点果汁和尘土,另一只袖子撕成布条挂在肩上,像要掉的叶子,随着她的颤抖轻轻晃。她站起来,胸腔还是起伏得厉害,牙齿死死咬着下唇,直到唇瓣泛了白,尝到点淡淡的血腥味,也没再说出一个字。 风卷着地上的碎泡沫,往她脚边飘,她下意识地往台阶里缩了缩,光着的脚踩在凉石板上,那股凉意顺着脚尖往上爬,裹住了整颗心,连呼吸都带着冷。 环卫工人提着铁皮畚斗走了过来,他的扫把扫起泡沫箱碎片时,动作慢了些,碎渣子顺着扫把尖滚进畚斗,发出 “哗啦” 的轻响;可到了那片洇着紫汁的李子残渣前,他却故意绕了个弯,连带着滚到脚边的香梨,也只是用扫把杆轻轻拨了拨,没碰 —— 仿佛那果子上沾着什么碰不得的东西。路过那双人字拖时,他顿了顿,头压得更低了,眼角的余光都没往女人那边扫。脚尖不经意似的踢了左边那只一下,断了的带子晃了晃,他又飞快地收回脚,握着扫把的手紧了紧,脚步也加快了。 “伤风败俗!” 评书中突然冒出个老者的声音,沉得像块石头,“你们一帮大男人,欺负一个女人算什么本事?”“乘男公差愣神的功夫,那酒店妇人哭喊着转身,猛地挣开差人的手,从修理铺门前抄起把扫把,又冲进去跟公差混战!可没两下就被仰面推倒在地,本就破破烂烂的衣衫瞬间衣不蔽体……” 风又吹过来,卷着巷口的阳光,女人抬手揪了揪肩上挂着的碎布片,指尖冰凉,那点鹅黄色在照不见阳光的地方像一团快要熄灭的火苗,弱得随时会被风吹灭。 巷尾的狼藉还浸在甜腥里,巷外的桃花坡却藏着另一番“热闹”。 这里是桃花的聚集地方,红桃的浓烈,碧桃的斑斓,绿花桃透着沉厚的质感,菊花桃的瓣儿细长得像揉碎的锦缎,白碧桃如落雪洁净,寿星桃小巧得能拢在掌心,紫叶桃身姿高挑衬着青枝,人面桃含着几分妖娆的柔媚,花桃蕴着醇厚的春味,满天红则漾着漫枝的浪漫。 只是这满园桃树,原是托着晚春的余韵,藏在山的背后。阳光总要等到正午,才肯漫过山头轻落在花枝上。时光在这里也似小心翼翼,厚厚的草坪铺展着软绒绒的绿,石凳洁净如新,枝头上的小鸟儿都不敢惊扰这份静,它们不敢高声啼叫,只偶尔发出几声轻微的呢喃,像私语般揉进风里。 两个环卫工人离这片草地尚远,正坐在桃树坡下的一级台阶上。这片地方静得连人都不忍随意踏入,更无人敢轻易惊扰,既没人愿贸然进来,自然也少了许多杂事,他们的工作便也清闲许多。 此刻,两人正就着这份安逸歇脚,躲在绿荫后头。手里攥着的扫帚,是他们赖以为生的 “畚斗”,也像在随时候着有人招呼。 风里还缠着桃花的甜香,忽然,一阵细碎的 “嗡鸣” 从巷口钻进来,不是市场里的叫卖声,是电摩特有的马达轻响。十来辆同款的电车,顺着铺了层薄雪似的碎桃瓣小径陆续碾过来,橡胶车轮压过软塌塌的花瓣时,发出 “咯吱、咯吱” 的轻响,像牙齿啃着软糖,倒惊得枝桠上两只灰扑扑的麻雀扑棱着翅膀,往远处的树冠里钻。 车顶的红色警灯先还没精打采地闪了两下,光团在晨雾里晃了晃,竟像人困极了眨了下眼;接着便一盏盏次第暗下去,最后只剩灯罩上凝着点余温,刚飘来的一片桃花瓣落在上面,被烘得软塌塌的,连纹路都看得清。 每辆电车的座位上、脚踏板上,都摞着三五个半旧的白色泡沫箱。小些的箱子被女人紧紧圈在怀里,胳膊肘抵着箱壁,仿佛怕里面的东西飞了似的;大些的则被男人用脚踩着,鞋底碾着箱角,怕滑还往黑色脚垫上蹭了蹭,箱底印着的 “新鲜水果” 四个字被蹭掉了“新鲜”,只剩 “水果” 两个字的半边,塑料箱壁蹭着脚垫,偶尔发出 “沙沙” 的细碎声响,男人便下意识把脚往回收半寸,膝盖微屈稳住箱子,眼风还飞快扫了圈周围的桃树。 待最后一辆电车 “吱呀” 一声刹住,原本静得只剩鸟叫的坡下,瞬间像被撒了把豆子似的活泛起来。石凳上眨眼就挤满了人:先到的两个男人往中间挤了挤,腾出窄窄一道缝让同伴坐下,衣料摩擦着发出窸窣声;晚来的索性扯下身上的制服,连别在领口的劣质警察胸章一起垫在屁股底下 ,他半倚着桃树杆,架着二郎腿晃得草叶打颤,鞋尖沾着的泥点甩在树干上,晕开一小片黑印。 软绒绒的草地上更热闹,有人蜷着腿靠在老桃树的树根旁,指尖捏着片粉白的桃花瓣转圈圈,瓣儿碎了就沾在指腹上,像抹了层淡粉的胭脂;有人干脆仰面躺着,手枕在脑后晒着太阳,裤脚卷到膝盖,脚踝上沾着黑褐色的泥渍,还挂着根黄澄澄的草屑,阳光晒得他眯起眼,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曲子;还有个年轻些的,站在草里伸手去够低枝的桃花,指尖刚碰到花瓣,旁边人就伸手拍了他手背,笑声糙得像砂纸磨过:“别摘!小心犯桃花!” 粗略数来,这坡下倒聚了四五十号人,闹哄哄的声气裹着泡沫箱里飘出的果香,有榴莲的甜腻,也有青枣的清冽,混着桃花的甜,往桃枝缝里钻。连方才在不远处歇息的环卫工人,握着扫帚的手都顿了顿,眼皮掀了掀望过来,又赶紧低下头去。 “看这黑李!这个头也太大了吧!”满脸络腮胡的男人率先从车上拎下泡沫箱,手一歪,箱子里的黑李就 “咕噜噜” 滚了满地,果子紫黑发亮,表皮沾着的水珠晃了晃,竟能映出他满是胡茬的脸,是上等的特级果。他漫不经心的蹲下去用手掌拢住果子。 旁边个瘦高个凑过来,捡起一个在衣角擦了擦就往嘴里塞,没嚼两下就 “呸” 地把核吐在草里:“天天吃也没什么味!” “腻味也得拿着!” 穿蓝布衫的男人不耐烦地嘟囔着,嗓子里像卡了沙,他抬腿对着脚边的青枣箱狠狠一踢,箱子 “哐当” 滑出去半米远,青枣在里面撞得 “咚咚” 响, “我家那崽子就爱吃这个,刚才那哈婆把箱子摆在货架最里面,以为我没看见?”描艳丽口红的女人把怀里的泡沫箱往上托了托。那箱子没盖盖子,四个圆滚滚的榴莲挤得满满当当,壳上的尖刺泛着深褐的油光,甜腻的香气裹着热气从缝里钻出来,她怕前面的人看见,慌忙脱了外套裹在箱子外,衣袖上的劣质警察袖章 “啪嗒” 滑下来,软塌塌地贴在布料上,“警察” 两个字被揉得只剩 “警” 字的上半部分,下半截塞进了泡沫箱的缝隙里,还被榴莲的尖刺勾住了点线头。“三两下我就拿出来了……” 她声音压得像蚊子哼,眼睛还瞟着坡上的小径,生怕有外人过来。 “就是!我家闺女要吃车厘子,我也顺手拿了。” 一个涂着红指甲的女人接话,她的指甲盖涂得通红,上面镶着的塑料罂粟花苞沾着亮片,在太阳底下晃得人眼晕,那红色艳得像刚滴上去的血,“也是摆在里面货架上的,装了满满一盒子,买来要很多钱啵。” “都闭嘴!” 壮实男人猛地站起来,烟蒂在指尖捏得变了形,烟灰簌簌落在草叶上,那草叶上还沾着刚才滚落的黑李汁,紫得像块小疤。他扫过人群,眼尾的霜气扫到谁,谁就往怀里拢了拢泡沫箱,连哼曲子的人都闭了嘴。他蹲下去,把烟蒂狠狠摁在碎桃瓣上,粉白的花瓣被烫出个黑印:“上午的事,烂在肚子里。” 最后几个字咬得重,鞋底碾了碾那片桃瓣,像是要把什么痕迹碾进泥里。 “等会儿开会,谁也不许提上午去了桂康市场——执法的事,” 他顿了顿,拇指摁了摁烟蒂,火星溅在碎桃瓣上,瞬间灭了,“听见没?” 最后三个字咬得极重,像石块砸在地上,连风卷桃花的声音都弱了些。 人群瞬间静得能听见草叶的呼吸,方才闹哄哄的声气全咽了回去,只有风还执着地卷着粉白的桃花瓣,有的落在泡沫箱上,沾着箱壁的水汽就不肯走;有的飘到男人的藏青制服上,刚沾到袖口的褶皱,就被他抬手掸开,动作里满是不耐烦。攥着车厘子的女人,指甲盖儿上的罂粟花亮片晃了晃,她悄悄把装果子的盒子往身后藏了藏,连呼吸都放轻了,生怕出气声大了引来人的注意。 小径对面的二层小楼,青砖灰瓦上爬着点绿苔,墙中央的钛金匾亮得晃眼,“为人民服务” 五个字刻得方方正正,阳光斜打在上面,金芒顺着 “民” 字的撇画往下淌,把匾边的一点灰照得清清楚楚。一片桃花瓣飘过来,粘在 “民” 字的撇画上,粉白沾着金光,像给冷硬的字添了点软。风再吹时,花瓣没飘走,顺着金芒滑下来,落在墙根的泥里,沾了点刚才电车碾过的桃瓣碎渣,慢慢蔫了下去。 ------------ 第十八章 窄巷里的 “撑劲” 裂木窄凳承霜雪,矮巷残筐载苦辛。 糙手藏甜遮岁价,温怀护幼抵风尘。 红墙挡日馊风绕,白壁流光幻梦臻。 布卷留隙容生计,线轴余温暖客身。 摊主嚣声催迫紧,邻人软语解危频。 莫道寒门无寸炬,稚肩撑起一方春。 那只该死的四脚板凳,木纹裂着细缝,凳面窄得搁不下半个屁股,还黑得发乌,积着层洗不掉的油泥,指腹蹭过去能摸到粗糙的颗粒,高不过一尺。黎芳的屁股往上面一落,只沾得住三分之一,连腿都得蜷着。她总想像旁人那样把腰挺直了坐,可低头一看,脚边的泡沫箱装着没卖完的蘑菇,叶瓣上还沾着早市的细草;塑料筐里剩着大半筐萝卜,缨子蔫得打了卷;纸箱子里新鲜的豆角也剩了许多,豆荚上的水珠早干成了白印子。这些东西个个矮墩墩的,倒像跟这破板凳是天生一对,把她圈在这方连转身都得侧着身子的角落。 她把双手攥成拳头抵在膝盖上,肚子往大腿上贴得紧实,连腰都绷着劲,后背的帆布背带勒得慌,孩子的小身子隔着布还能感觉到轻轻的起伏,胸口随着呼吸蹭着她的后背,铁打的人也经不住这么半天僵着。可越想把上身撑高些,脖子越僵得发疼,像生了锈的合页,转一下都带着酸意。双脚下意识往两边挪,八字撇得笨拙,身子反倒往矮里缩了缩,下巴几乎要磕在拳头上。鼻尖凑得近,膝盖上的土腥味直往肺里钻,那是今早搬泡沫箱时蹭的泥,干在灰布裤上结成硬壳,指尖刮过去都发涩,哪还拍得掉。 她仰起头,慢慢转着脖子打量四周。左边十六七米长的红砖墙高得压人,不刻意仰起脖子,连墙头那点灰蒙蒙的天空都瞅不见。墙的那一边,准是市场堆废弃烂菜叶子的地方,风一刮,那股绿叶沤烂的馊味就裹着潮湿的土气,绕着鼻尖打旋,散都散不去。正前方是七间连在一起的门面,前后门都敞着,从后门望过去,能看见金山市场的米行,米袋堆得像小山,袋口漏出的米粒在瓷砖上闪着白;还有姜蒜区的红姜绿蒜摆得整齐,裹着透明的塑料袋。上个月市场刚做完 “升级亮化”,墙刷得雪白,地上铺的瓷砖亮得能照见人影,顶上的白炽灯串成排,光刺得人眼睛发疼,那些流动的光斑晃啊晃,跟这后巷的暗沉沉比,简直是两重天。 收摊的吆喝从门面里挤过来,混着卖姜老头的二胡声 飘在空气里,忽远忽近。快到午餐时辰了,金山市场里的人早走得差不多了。卖蔬菜的摊贩正把空筐子摞成摞,竹篮里剩着沾泥的红薯、芋头,蔫头耷脑地躺在里面,叶子都发皱了;卖肉的案板擦得不算干净,还留着几滴暗红的血渍,骨头渣子嵌在木缝里,连肉案上的铁钩都耷拉着,哪还有清晨人挤人、讨价还价的热闹劲。 卖姜的老头儿就坐在自己的摊位前,架着二郎腿,怀里抱着那把有些年头的二胡,弦弓一拉,调子慢悠悠飘过来,带着股说不出的愁:“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雪花那个飘飘,年来到…… 爹出门去躲账,整七那个天,三十那个晚上还没回还……” 黎芳的嘴角轻轻勾了勾,想笑,眼角却倏地发潮 —— 那调子太应景了。她想起昨天房东来催房租,声音冷得像冰: “三天,就三天,不交租金就搬出去。” 她也想起市场里那些亮堂的摊位,哪怕只是角落的一平米,也比在这后巷蜷着强,至少能换张高些的凳子,不用总把自己缩成一团,连背孩子都能松口气。 她的手不自觉摸向腰间的蓝布兜,粗布被汗水浸得发软,里面的硬币硌着掌心,她指尖捻了捻那枚一毛的硬币,边缘磨得发亮,连麦穗的纹路都快平了,数到第三遍,还是四十六块五。这点钱,离交房租还差五十三块五,连金山市场摊位费的零头都不够。 “那里的摊位贵着呢,一平米一千多块,这市场独一份的贵。” 来做市场调查的张老师的话又在耳边响,带着点无奈,像根细针轻轻扎了下。黎芳忍不住又望了望市场,白炽灯的光在瓷砖地板上晃了晃,像团抓不住的雾,飘得远,是她遥不可及的梦。 眼前是两边门面凑出来的窄道,左边被红砖墙堵死,右边仅剩个不到三米的出口。这格局怪得很,进来容易出去难 站在出口往巷里望,倒真有种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的意思。可这 “关”,关住的不是敌人,是她这样想挣口饭吃的个体户,把他们困在那片亮堂世界的外头,连风都透着冷。 黎芳身后是吴姐的裁衣铺,靠墙的柜台上堆着的布卷大多发了旧,有的花色是前几年的流行款,现在看着土气;有的边角起了毛,像没梳顺的头发,都是没人瞧得上的款式。钢针插在竹制针插上,锈得发乌,连针尖那点亮都没了;几个空线轴滚在案板边,轴芯上还缠着点碎线,风一吹就轻轻晃,像随时要坠下去。看这模样,这行当早没了往日的风光。黎芳的目光扫过那些旧布,想起吴姐去年跟她说过的话:早年吴姐也在金山市场摆摊,缝纫机 “咔嗒咔嗒” 转个不停,布卖得快,定制衣裳的订单排到半个月后,她忙得脚不沾地,连喝口水的空都没有;可现在,没人做定制衣了,老主顾来,也不过是缝缝裤脚、补补衣洞、换个拉链,挣的钱刚够交铺面租,年底连给自己添件新衣裳都舍不得。 黎芳正发愣,后颈突然传来一阵暖烘烘的呼吸,带着点奶味,还混着早上喝的菜粥香,是背上的孩子醒了。她猛地直起身子,凳子腿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 “吱呀” 声,差点翻倒。手忙脚乱去解背带,帆布带勒得太紧,又被孩子的重量坠着,连扯了两下才松开。肩膀被背带磨得火辣辣地疼,皮肤红了一片,她却顾不上揉,赶紧把孩子抱进怀里 ,掌心紧紧贴着孩子的后背,能摸到细细的小脊梁骨,生怕一松手就摔着。小家伙还没睡够,睫毛颤了颤,睁了睁眼,举起软乎乎的小手攥住她的衣领,还无意识地抠着衣领上的线头,又把头往她胸口埋了埋,小脸蛋蹭着她的衬衫,呼吸渐渐沉了下去,像小猫似的。 “芳啊,怎么不把孩子放进来?” 吴姐的声音裹着缝纫机的余温,从铺子里飘出来。她早把案板腾了出来,铺了块干净的碎花布,给孩子当床,边上摆着一捆布当围栏,怕孩子滚下来。 “这孩子今天黏人得很,” 黎芳的声音放得极柔,比平时低了好几个调,指尖轻轻碰了碰孩子的脸蛋,触感软乎乎的,还带着点体温,“放案板上好几回了,一放手就哭,攥着我衣领才睡得安稳。” 吴姐凑过来看了看孩子,笑着摇了摇头,伸手轻轻碰了碰孩子的小耳朵,指尖刚碰到,孩子的耳朵就抖了抖,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这是认人啰!我去把饭煮上,一会给你换换手。” “唉,谢谢吴姨。” 黎芳点点头,怀里的孩子动了动,小胳膊往她腰上搂了搂,力气不大,却把她的心揪得软乎乎的。她赶紧又把孩子往怀里搂了搂,下巴抵着孩子的头顶,能闻到孩子头发上淡淡的汗香,还能感觉到孩子小小的身子在怀里轻轻起伏,像株刚冒芽的小苗,这是她撑下去的劲。 巷口传来 “突突” 的引擎声,一辆八成新的红色小三轮载着满满当当的塑料筐子,顺着窄道驶了过来。车斗里的筐子叠得半人高,晃得厉害,却没洒出半点东西。转眼间车就停在黎芳跟前,开车的是伍维,孩子的父亲。这个快三十岁的男人,黝黑的脸膛上沾着早市的尘土,粗粝的手掌上还带着搬货的薄茧,指节缝里嵌着点泥,掌心却小心托着个奶黄色的纸盒,盒角蹭了点灰,掀开一点就能看见里面同样奶黄的蛋糕顶,一颗红得发亮的车厘子嵌在中间,甜香顺着缝儿飘出来。 “女儿满周岁了。” 伍维咧开嘴笑,一口白牙在黑脸上显得格外亮,说话时还不忘把蛋糕往黎芳跟前递了递。 黎芳怀里的孩子动了动,小胳膊往她腰上又搂了搂,她才猛地记起,今天,4 月 13 号,女儿来这世上,已经整整一周年了。她腾出一只手接蛋糕,指尖碰到伍维的手掌,还能感觉到他刚搬完货的温度,烫得像晒过太阳的石头。蛋糕不大,也就伍维一个手掌那么宽,却看得出来是精心挑的,车厘子的蒂还新鲜着。 “才花了 3 块钱,不贵。” 伍维挠了挠头,语气带着点讨好,眼神往蛋糕盒上飘,不敢看黎芳。黎芳也笑了,眼角的泪没掉下来,倒把蛋糕盒上的灰印子看得更清,她太了解他了,从他那点狡黠的闪躲就知道,这蛋糕绝不止 3 块钱,他是怕她心疼。 笑声还没落地,黎芳的目光扫过三轮车后视镜,笑容倏地僵住了。镜里映出几个人影,正从金山市场里头走出来,是几个常在批发市场撞见的摊主,穿得比巷子里的人整齐些,衬衫下摆扎在裤子里,勾肩搭背地往那扇玻璃窗走。那扇玻璃窗后是金山市场的办公室,窗就对着巷子入口,里头的说话声稍大些,就能飘进巷子里。 黎芳赶紧低下头,把耳朵凑得近了些,细碎的吵嚷声顺着风飘过来,字字扎心:“那巷子里的东北佬又来占地方!不把他们清走,咱们这摊位费凭什么这么贵?你得护着咱们的合法权益!”“就是!天天在那儿杵着,显他们能耐了?” 吵声越来越大,仿佛要把办公室的玻璃震碎,每一句话都像针对巷子里摆摊的她,带着要掐断生路的狠劲。 果然,没几秒就听见玻璃窗后传来男人的吼声,是市场办公室那个大胖个子,声音是吼出来的,连气都不喘:“你们赶紧过来扫荡!他妈的天天在那儿杵着,搅得市场秩序都乱了!” “小伍,快把车上的货卸下来,搬进铺子里!” 吴姐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她不知什么时候站在裁衣铺门口,眉头皱得紧紧的,围裙上还沾着点碎布渣,显然也听见了那通电话。 “不怕,咱又没在这儿卖东西,就停一会儿,他们还能怎么样?” 伍维的耿劲上来了,梗着脖子反驳,手还抓着车斗的栏杆没松。 “可不是嘛!就把货暂搁三轮车上,连道儿边都没占着,碍不着谁!” 伍维的父亲伍宝钢的声音带着点沙哑的底气,从三轮车后绕过来时,裤脚还沾着早市地上的湿泥。 他们刚从 “行业山” 的早市收摊回来。这地名说起来实在不算光彩,原先本叫电视塔山的,八十年代初,广电局在山顶立了座铁架子转播塔,银灰色的塔身在阳光下亮得扎眼,临桂本地人提起它,都带着点 “有信号。” 的骄傲。那时候山上的树长得密,马尾松是镇政府鼓励大律街农民种的,麻树一抓一大把,鬼针草躲都躲不开,还有野蔷薇、九龙藤,春末夏初开得满坡粉白,连风里都裹着点甜香。 后来东北人一批批涌进临桂,都是奔着 “做行业” 来的。这群人闲不住,早晚都往山上跑,起初是几个人在山坳里摆个小摊,卖些从老家带来的干货;后来人越来越多,为了腾地方,有人薅掉了路边的野草,有人用锄头把凸起的山石凿平,再后来连马尾松都被砍了些,说是 “挡着摆摊的道”。几年功夫,山上的绿植秃了一大片,原本松软的土路被踩得溜平发硬,连那座转播塔都显得孤零零的。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电视塔山” 的名儿没人提了,东北人私下里都叫它 “行业山”。到底是啥 “行业”?东北人彼此递个眼神就心照不宣,临桂本地人却始终摸不着头脑,只看见山上天天挤满了人,去摆摊的外乡人也更多了,卖菜的、卖袜子的、修鞋的,闹哄哄的,倒比正经市场还热闹些。 就像前阵子,有个二十来岁的黑龙江姑娘,攥着张皱巴巴的 “创业扶持” 宣传单,在政府门口站了大半天,最后嗓子喊得都发不出清亮的声儿,只剩嘶哑的哭腔,脸涨得通红,眼里却满是绝望:“哪有这么坑人的啊!全国的政府都叫政府,就这儿!偏叫个‘创业大厦’!”仿佛这个“创业大厦”就是坑他们的道具。 她的声音裹在风里,飘得不远,却让路过的几个东北摊贩都红了眼。 再后来,“行业山” 山脚下就渐渐聚起了早市。没有正经的摊位划分,大伙儿都是推着小推车、挑着担子来的,找块稍微平整的地儿,铺块塑料布就能摆摊。天不亮就得去占位置,遇上刮风天,塑料布被吹得掀起来,得用砖头压着四角;下雨天更难,蹲在伞底下,裤腿还是会被溅湿的泥水浸得冰凉。可即便这样,来这儿摆摊的人还是没少,这儿不用交摊位费,离居民区近,早起买菜的大爷大妈多,比在金山市场外头 “打游击” 能多卖些货。 方才伍维还凑在黎芳耳边偷偷透着高兴,声音压得低,眼里却亮着点光:“芳,今天收成不赖!我自己卖了八十二块,我爸我妈那边也卖了一百一十多,加起来快两百,够交这个月的房租,不用被房东撵出去了!” 他说这话时,还下意识摸了摸口袋里的零钱,硬币硌着掌心,那是实打实的安稳,连带着黎芳一直紧绷的肩膀,都悄悄松了些。 “你可别犟了!那些人哪跟你讲道理?” 吴姐往前凑了两步,声音压得低,却透着急,“忘了上个月彭阿姨?就因为把货搁三轮车上,连车带货全给抄走了!再说这儿哪有什么‘道’?就是个进出不方便的死角!” 她顿了顿,语气更紧:“本来你们在我铺子屋檐下歇脚,那些人就早有闲话了,这要是被他们撞见,我这小铺子都得跟着遭殃!快把货搬进来,不惹麻烦比啥都强!” 伍维先看了眼黎芳,又瞅着吴姐紧绷的脸,喉结动了动,终是松了劲:“行,搬!” 他把手里的蛋糕小心塞给黎芳,转身就往三轮车上挪货。塑料筐里剩的蘑菇还沾着点湿土,萝卜没剩几个,缨子蔫得打了卷;豆角早卖空了,筐底留着几个厚实的塑料袋,是批发市场能回收的那种,伍维舍不得扔,特意带了回来,回头能拿去换点零钱。 三轮车上的货都搬空了,吴姐的铺子里也没显得拥挤,那些货堆在墙角的旧布卷旁,只让空气里多了点泥土和蔬菜的腥气,混着缝纫机机油的味道,倒像个踏实的小家。 ------------ 第十九章 血溅金山后巷 血溅金山后巷 临桂金山,巷窄人稠; “老祖宗” 者,梧州来游。 三十年挑箩穿巷,担家计:夫讲义、儿女书、公婆食; 点数核桃称冠二塘,打翻即报,分毫不差。 言核桃皆 “祖宗”, 解人偏好;积产两楼,拼尽半生。 怎料后巷起风波:菜农担菜求生, 举报因摊位;钢帽执法涌巷, 警棍溅血花。伍维护碗遭殴,父伤槐下; 黎芳抱子奔逃,蛋糕染泥; 吴姐藏板下,敢问 “红旗何在”? 幸有老祖宗吼震栏杆,止乱象; 鬓白风骨在 ——数得清核桃,算不透强权; 护得己体面,护不了民生。 判曰:一巷血光映槐叶,半世公道问青天; 莫让 “祖宗” 成绝响,再使民生暖人间。 没到过金山市场摆摊,你就不知道他们的称呼有多奇葩,叫老奶的人不一定是年长者,甚至不一定是女人,叫阿姨的人肯定不是女人,叫叔叔的也不一定是男人,此刻正站在金山市场二楼围栏边的“老祖宗”也不是年龄大了才被叫老祖宗。她本是一个挑着箩筐卖核桃的游走卖货的个体户,三十多年前,她挑一担竹箩筐从梧州走到了临桂,那时临桂还是叫二塘,全称是西路二塘。她的箩筐里挑着她丈夫的讲义,儿女的课本,还有不识五谷的公公婆婆,当然也有核桃。 她有一门绝活,一箩筐核桃打翻,骨碌碌滚得满地都是,她眼睛能跟着核桃转,没等最后一颗停下就报数:“五百二十八颗!”有人蹲在地上数,数到最后果然不差一颗。 有人来挑核桃时,她的口音最是耐听:梧州话的软调裹着临桂话的憨劲。遇着爱挑大核桃的,她就捏起颗拳头大的,用指甲轻轻刮壳:“个大的好,富贵,肉能撑满嘴,是核桃的祖宗哟!” 碰到偏爱小核桃的,她又掰开颗小巧的,核桃仁像裹着层琥珀:“个小的更好,金贵,皮薄不费牙,也是核桃的祖宗!” 要是有人拿不定主意,她就把两种核桃都往人手里塞:“不大不小的正好,珍贵,煮粥炖肉都香,还是核桃的祖宗!”“老祖宗” 的名号,就这么从二塘传到了临桂。其实她不老,鬓角才沾了点白,笑起来时眼角的纹里都带着劲儿,在金山市场里摆摊的小伙子、壮汉,见了她都得客客气气递根烟。 当二塘消失在人们嘴里的时候,她已经在临桂挑出了两栋楼,其中一栋就在金山市场二楼上的楼中楼。 今天午饭做早了一些,别人还洗米的时候她已经端着空碗在楼上看风景了。说是看风景。其实家里人都知道她喜欢看的是在金山市场路边摆摊的人,那是她最快乐的时候,看到熟人趣事她会开环大笑,看到不熟悉的人的囧事她也会指点一番。 这个金山市场后巷,是两边门面包围一堵墙,两棵不长叶子的老槐树撑满空间,一个不到三米的地方时出口,也是进口。大早就有许多挑着竹篮子的附近菜农,挑着自己种的白菜、辣椒、韭菜、葱蒜来卖,价钱不到市场里的一半,他们不去市场里竞争摊位,一个是几千块钱太贵,一个是整天摆摊家里的地就没人种了,他们挑担子游走的卖,卖完了就把筐子放在熟悉的门面门口,用蛇皮袋盖着回去地里劳作,腾出空来摘菜就来卖一会儿,没空就到第二天再来,算是先占位置了,所以,多半到了这个点他们的箩筐,撮箕都是盖着的,当然在金山市场有摊位的人眼里是不被允许的,那些个体户说影响到了他们的权益,更甚的说是影响他们的权利。 “你们把菜卖那么贵怎么不说是影响临桂居民的利益呢?”但这个声音很小..... “好壮观!” 老祖宗端着瓷碗,指节因为常年握核桃有些变形,却把碗端得稳稳的。她眼睛亮得像落了星子,盯着那不到三米宽的口子,戴黑色钢帽的人影顺着亮光涌过来,起初是三股黑流,像三条贴地爬的蛇,没等看清怎么分的,竟又叠成六股,接着挨挨挤挤并成九股,队伍齐整得像她当年数过的核桃。“九个一排!” 她手指下意识地敲着围栏,“笃笃” 声混着缝纫机声,眼睛一眨不眨地数:“一排、两排…… 十三排!” 数到第十三排时,她突然笑出声:“哦豁,117 个核桃!哈哈哈,不是核桃,是活人哟!” “那么多人涌进来不把人踩死才怪。” 她的笑还没散,楼下就炸了锅,“哗啦啦” 的巨响里,竹箩筐撞在墙上裂了口,篾条 “啪” 地断成两截;盖筐子的蛇皮袋还没扬起就不见;旧泡沫箱 “嘭” 地炸开,里面的生菜叶混着汁液溅到墙根,大皮鞋 “咔” 地踩上去,绿汁顺着鞋缝往地上流。 抱着孩子的黎芳正蹲在地上捡萝卜,听到响声刚想直腰,就被一股力气推得趔趄,她赶紧把孩子护在怀里,膝盖蹭在水泥地上,连滚带爬地进了吴姐的裁缝店。她放在店门口的筐子翻了,萝卜滚得满地都是,豆角、蘑菇瞬间没了踪影,放在筐子上的蛋糕滚了出去...... 吴姐听见动静,手里的针线 “嗖” 地掉在地上。她一把捞起黎芳,接过孩子,另一只手攥着黎芳的胳膊,蹲下身拖着她往裁衣板底下钻。黎芳的膝盖蹭破了皮,渗出血珠,她顾不上疼,听着外面的响动,身子止不住地抖。吴姐用围裙盖住她们,手还在轻轻拍孩子的背:“不怕不怕,……” 伍维刚从卫生间出来,手还没来得及在围裙上擦干 指缝里还沾着皂角的滑腻,就撞见有人正搬他堆在布匹旁的塑料篮。纸盒箱子已经被掀翻,里面的线轴滚得满地都是,下一秒,他猛地抬头:一只印着 “鲜鸡蛋” 的泡沫箱正从一个钢帽手里传到另一个手里,箱底还滴着蛋液,在水泥地上拖出黏糊糊的黄痕。 “那是我家的饭碗!” 他喉咙发紧,声音劈得像被扯断的线。伸手去抢时,泡沫箱已经递到了三米外,几个穿警服的人正好堵在他身前。深蓝色的警服崭新得能看出熨烫的折痕,POLICE 的钢帽檐压得低,挡住了脸,只露出紧抿的嘴角。伍维想往外冲,却被胳膊肘抵着胸口,后背还贴着另一个人的警盾,冷硬的塑料壳硌得他生疼,鼻息间全是消毒水混着汗味的怪味。 “我都放屋里了!你们讲不讲道理!” 他拼命往上跳,脚尖踮得发麻,可视线全被黑压压的人头挡住。能看见的只有前排人的衣领,汗渍洇出深色的圈,还有钢帽上反光的警徽,晃得他眼睛发花。刚落下脚,又被人群往前推了半米,后背撞在吴姐裁衣店的门框上,“咚” 的一声,震得他肺里发闷。 “妈的!不讲武德!七个围一个,还里外十八层,不打死也得挤死!”站在老祖宗身旁的光头哥,指节攥着二楼木栏杆,胳膊上的青筋像蚯蚓似的爆起来。唾沫星子随着每一声怒吼喷出去,顺着栏杆缝往下滴,落在巷子里的泥土上。他整张脸涨得像刚从滚水里捞出来的猪肝,另一只手抖着指向楼下,那些戴着钢帽的人,帽檐下的阴影压得很低,他声音里裹着粗气,气音像被砂纸磨过的风箱:“看看!这叫执法?这叫他妈的围猎!” 老祖宗没接话,只狠狠剜了他一眼。眼白里爬满红血丝,那眼神又冷又利,像冰锥子扎得光头哥悻悻闭了嘴。她手里的青花瓷碗早被攥得发烫,碗里剩下的半口粥凉透了,碗沿的青花棱子硌得掌心发疼,一道红印子深深陷在肉里。前一秒她还支着身子,目光死死勾着巷子里伍维的身影,他穿着件洗得白T恤,在人群里还能看见半个脑顶;下一秒,一道黑影突然从斜里挥出,是根裹着黑胶皮的警棍,带着破风的 “呼” 声,“嘭” 地砸在伍维头顶上。 那一下重得能听见布料闷响,伍维像被抽了筋的木偶,猛地往下塌,踉跄着扑在屋檐下,背靠着墙壁瘫软下去,他手撑着地,咬着牙爬起来,胳膊抖得撑不住身子,却还是往人群里钻,像要划开一片巨树组成的林子,肩膀撞在别人的警盾上,又被弹回来,踉跄着往巷口的出口挪。 他身旁的警服们想往后退半步,可身后的人还在往前涌,脚步声 “咚咚” 地踩在菜农散落的白菜叶上菜汁流了一地,汁水混着泥点又溅在裤腿上。有人扯着嗓子喊,声音劈得像破锣:“按市场办举报的来!别让他跑了!”百来号人挤在不到二百平米的后巷里,肩贴肩、背靠背,连转身都得侧着腰。警盾碰着警盾,发出 “咔啦咔啦” 的碰撞声,有的边缘蹭得人胳膊生疼,有的撞得彼此往前趔趄。谁也退不出去,像被塞进了一个密不透风的铁盒子,只有伍维那道摇晃的身影,还在人群里挣扎着往前挪。 “喔!打死了!出血了!” 二楼上的人群炸开了锅,有人往后缩了缩,有人往前涌,有人掏出手机拍照,有胳臂戴劣质的警徽的手在人群里抢夺群众的手机,屏幕的光在脸上闪。老祖宗赶紧用袖口擦了擦眼,眯着眼往下看,只见一群钢帽先往西边挪,又被人群挤到东边,忽然在进口处第一棵老槐树下散开:伍维躺在地上,双腿蜷着,一只鞋卡在警盾底下,鞋尖被踩得变了形,另一只挂在槐树枝上,鞋带晃悠悠的。 还没等她喘口气,第二棵槐树下又传来 “扑通” 一声。伍宝刚 —— 伍维的父亲,那个刚从“行业山”下卖菜回来的老人,那个还没来得及吃早餐的老人倒在血泊里,手里攥着的塑料袋破了,里面的馒头滚出来,沾了头上流出的血,软塌塌地贴在地上。 “爸!伍维!” 黎芳的哭喊像被狂风撕烂的粗布,刚撞在裁衣店木门上就碎成碴,人已经跌撞着冲了出去,鬓角碎发黏在苍白的脸颊;蓝布褂子下摆被导航的烂竹筐勾得皱成一团,散乱的头发随着踉跄的步子甩动,每一下都带着慌。 她往前扑了两步,还没够到第二棵老槐树,“嘭” 的一声闷响骤然炸开。四脚板凳带着锐响擦过她耳侧,凳面 “咚” 地磕在树干上,又弹飞出去,落在地上时发出脆生生的裂响:四条凳腿先分了家,木屑溅到她裤脚;凳面则滚到树脚下,裂成两道歪歪扭扭的缝,正压在泥地里的蛋糕上。奶黄色的油陷浸在黑褐色的泥里,混着碎土发乌,只有蛋糕盒上系着的红绳子孤零零的没断,被风卷着打了个轻飘飘的旋,一头勾住不远处歪倒的扫帚,那扫帚早没了柄,扫把头的竹枝散得七零八落,沾着混了泥土的菜汁,红绳挂在上面,像截烧红的线,刺得人眼疼。 就在这时,卖姜老头的二胡声慢悠悠飘过来,穿过金山市场的门面,裹着姜辣的冲劲与葱味的闷,还有远处摊点飘来的米粉香。调子颤巍巍的,像琴弦上沾了沙:“人家的闺女有花戴,我爹钱少不能买,扯上了二尺红头绳…… 给我扎起来哎…… 扎呀扎起来……” 词儿被拉得发涩,绕到黎芳耳边时,她正好盯着那截挂在扫帚上的红绳,喉咙突然发紧,女儿今天满周岁啊。 “太过分了!给我住手!” 老祖宗的吼声突然炸响,声音嘶哑却带着劲,震得二楼栏杆嗡嗡响。她往前探着身子,鬓角的白发竖了起来,手里的瓷碗 “哐当” 撞在栏杆上,没碎,却把里面残留的粥粒震了出来。这一吼,两棵老槐树下的动静突然停了 —— 钢帽们的动作顿住,人群的喧哗也低了下去,只有风卷着槐树叶,“沙沙” 地落在血泊里。 空气像浸了寒霜的棉絮,死死堵在后巷的每个角落,只有吴姐粗重的呼吸声,混着怀里孩子憋得发紧的小胸脯起伏,连灰尘落地都显得格外清晰。突然,“哇 ——” 一声啼哭炸开,像把冻住的寂静硬生生撕了道口子,是吴姐怀里的娃。小脸涨得像烧透的炭,额角沁着一层细汗,两只肉乎乎的小手攥着吴姐的衣领,憋了许久的哭声,此刻终于像断了线的银铃,一串接一串砸在狭窄的空间里。 吴姐仍缩在裁衣板底下,单薄的蓝布衫抵着墙,那墙冷得像块冰,寒气顺着后背往骨头缝里钻。膝盖早软得打颤,若不是靠着墙撑着,怕是早瘫在地上。她抱着孩子的手抖得厉害,连带着怀里的小身子都跟着颤,孩子每一声哭都像细针,扎进她心里还不算,又顺着血管往四肢百骸窜,疼得她眼眶发紧,却不敢掉泪。 她慢慢抬起头,透过的细缝往外望,光里飘着密密麻麻的灰尘,那是被无数双脚踩起来的,脚步声杂乱得像野蜂过境,“咚咚” 地敲在地上,又顺着板缝钻进来,撞在她的耳膜上。视线里只有一片晃动的裤脚,像密不透风的森林,压得人喘不过气。 她张了张嘴,声音干得发哑,却带着股压不住的茫然与疼:“临桂,你…… 你还是红旗下的中国吗?” ------------ 第二十章 红绳裹泥,血米衔光 红绳缀残暖。记今朝、囡囡周岁,语凝喉畔。指尖将触乳痕软,忽有钝痛颅裂断。身似骨抽摔尘暗。额叩寒泥太阳穴,更蝎螯、蚁噬颈僵转。糕混血,指缝漫。 皮鞋踹胸腥甜泛。仰翻时、耳鸣裹痛,昏茫难辨。灰天裂罅云如絮,栏上人影皆敛。妇捂唇、少缩机颤。黑帽如鸦檐下聚,碾红绳、笑戳蛋糕贱。绳烂泥,愿成幻。 忽忆先翁民国乱。雨连宵、禾苗尽毁,粮缸空叹。砍柴换米十文算,苛费三分剩五钱。出米铺、街霸拦路悍。单据碾泥揪胸问,匕首寒、血渗糙米漫。扶伤归,救家难。 红旗漫卷牌匾焕。太奶奶、声穿槐叶,“主人当站”。暖语拽魂黎芳起,指抠湿泥攒劲。棍欲擎、钢帽夺攥。臂举棍悬阴影覆,却轻抛、步遁如逃散。黑帽密,巷静压心畔。 黎芳弯下腰,指尖离那根红绳只剩半指距离。绳头沾着蛋糕盒的奶渍,软塌塌挂在扫帚上,还留着伍维揣它回来时的温度。“今天是女儿的周岁啊……” 她喉间发紧,指尖刚要蹭到红绳,后脑突然传来一阵钝痛,像被烧红的铁棍狠狠敲了一下。她连哼都没来得及哼出声,整个人像被抽走所有骨头,重重摔在地上。 额头先撞地,“咚” 的一声闷响裹着泥土的凉,瞬间钻进太阳穴,后脑的剧痛却更快炸开:像有只蝎子藏在头发里,带毒的尾刺一下下往头皮深处扎,每一下都撕得生疼;又有无数只蚂蚁顺着耳后往下爬,痒意裹着麻意缠得脖颈发僵,连转动眼珠都像要扯断神经。她下意识伸手摸后脑,指尖刚碰到头发就顿住,指腹沾着黏腻的湿意,是被砸烂的蛋糕混着菜汁与泥土,顺着指缝往手心里渗,凉得刺骨。胳膊沉得像灌了铅,指尖在泥里抠出浅坑,指甲缝塞满碎土和草屑,可身子连半寸都撑不起来,只能任由胸口贴着冰冷的地面,每一次呼吸都裹着泥土的腥气,扯得肋骨发疼。 她咬着牙,后背弓得像只受了伤的猫,膝盖刚要蹭着地面跪坐起来,一只黑色皮鞋突然迎面踢来。鞋尖正踹在她胸口,黎芳只觉气被瞬间撞得倒抽回去,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整个人像破布娃娃似的仰面摔回地上。后脑又重重磕在泥里,连耳鸣都裹着疼,撞得她眼前发黑,却偏被这剧痛拽着,连昏过去都成了奢望。 她想睁开眼,眼皮重得像粘了层湿泥,睫毛上的泥渣混着汗掉进眼里,涩得钻心。眼泪刚要涌出来,就被风冻在眼角;地面的凉气顺着衬衫破口往肉里钻,后背僵得像贴了块冰,浑身都透着冷。好不容易攒劲掀掀眼皮,视线里只有灰蒙蒙的天,正慢腾腾裂着口子,灰云像泡了水的旧棉絮垂在裂口里,风裹着菜市场馊菜的酸腐味飘来,连仅有的光都被遮得发暗。 就在这裂着口子的灰天底下,二楼围栏边挤得满当当的人影。穿碎花衫的妇人嘴张得能塞进半个拳头,嘴唇哆嗦得能听见牙床轻磕的响,却没半点儿声音漏出来,连抽气都得捂着嘴;穿黑 T 恤的年轻人指尖刚勾到口袋里的手机壳,眼尾扫见屋檐下的钢帽,手猛地缩回来,往裤缝上蹭了又蹭,指节还在发颤;穿橘红上衣的女人把孩子的脸死死按进怀里,另一只手捂孩子耳朵,自己的肩膀却抖得厉害,眼泪在眼眶里转得发疼,只能使劲别过脸盯着墙根青苔;卖烟卷的老头攥着烟纸的手举到半空,烟丝撒了一地,刚要前倾身,就被老伴狠狠拽住胳膊;穿青布对襟衫的瑶医,手里的铜药勺扬到一半,目光扫过伍宝钢渗血的脑壳,又轻轻搁回药箱,指腹在勺柄上反复摩挲。 屋檐阴影里,一圈圈黑色钢帽像缩在暗处的乌鸦。帽檐压得极低,只露出下颌线绷着的冷硬弧度:有人斜倚砖墙,靴尖蹭着带菜汁的泥慢悠悠碾;有个钢帽用靴尖勾住扫帚上的红绳,轻轻一挑,奶渍蹭在黑靴面,他嫌恶地甩脚,再把红绳往泥里狠狠碾;另个钢帽蹲下身,警棍头戳着蛋糕渣来回碾,撇撇嘴笑:“这破蛋糕。” 忽然有人冷笑,嘴角上挑,手里转着缠黑胶皮的警棍,直到棍头金属反光扫过黎芳渗血的后脑,才慢悠悠停住,眼角纹路都透着轻慢。他们盯着地上的黎芳、血泊里的伍宝钢、蜷缩在树下的伍维 —— 伍维攥着衣角,上面沾的蛋糕奶渍和红绳上的一样,眼神却像扫过巷口的烂菜叶,连半分温度都没有。 黎芳昏沉间好像看见那根红绳,奶渍早被泥裹成黑褐色,像蛋糕上的糖霜粘在地上,连带着没说出口的 “宝宝,生日快乐”,一起烂进了冷泥里。 “刮风蚀一半,下雨连根烂。” 民国元年,连着两个月没见太阳,天像破了个洞,雨水没日没夜的灌,租种地主的地里,庄稼被冲得连根拔起。家里眼看断炊,太爷爷咬牙进了山,砍来一担柴在集市米铺前卖得十分钱,交了落地费 2 分、市管费 2 分、卫生费 1 分,用剩的 5 分钱换得两斤糙米,紧紧揣在怀里。刚出米铺,冷风裹着痞气撞来,三、五个街溜子堵在路中间,领头的市霸敞着怀,腰间别着匕首:“站住!卫生费 1 分,落地费 、市管费 4分,一共 5 分,交了再走。” 太爷爷赶紧摸出刚交过钱的单据递过去,腰弯得更低:“交了,您看凭据……” 市霸扫眼单据,脸色 “唰” 地沉下来,把单据往地上一摔碾着:“敢糊弄老子?你交的是西边的,还敢来南边交易?” 太爷爷急得声音发颤:“我就在这儿卖柴、交钱、买米,没敢乱走……” 他想护怀里的米,胸口却被市霸揪住。“还敢拿老子的钱来买米?拿出来!” “不要啊!家里三天没生火,孩子等着…… 您高抬贵手,就这两斤米救命啊……” 祈求软得像棉花,却撞不动铁石心肠。太爷爷还想护,心口突然一凉,市霸的匕首划破他胸口,血涌出来,染红粗布褂子,也渗进装糙米的布袋。太爷爷捂着伤口,一步一步挪回家 —— 那袋染血的糙米,救了全家的命。 后来,解放的红旗插满镇子。太奶奶把 “翻身做主人” 的牌匾挂在集市入口最显眼的地方,见人就拉着手笑,声音亮得传老远:“咱们当家做主人了!再也没有市霸了!” 这声音刺破云层,穿过老槐树的枝丫,飘进黎芳耳朵里,又突然扬高:“芳啊,站起来!躺在地上不体面。咱们现在是国家的主人,得挺直腰杆站起来!” 还是记忆里的清亮劲儿,裹着晒透谷场的暖意,像盛夏穿透云层的光,绕着屋檐下的黑钢帽转了圈。 黎芳眼角余光瞥到不远处断掉的扫帚棍,想伸手捞,指尖刚要碰到棍梢,一只黑色皮靴踢来,她的手瞬间僵在尘土里。可太奶奶的声音像根暖线拽着她,黎芳咬着牙,没受伤的手往泥地里划,指尖狠狠抠进湿冷的土块,土渣嵌进指甲缝,借着这疼攒起力气,瘫软的身子先撑地跪半分,再慢慢直腰,最后在地上,坐起了。散乱头发垂在脸前,她摸索着够到扫把棍,指腹刚碰木柄,手腕就被冷硬的手攥住 —— 是个钢帽,一把抢过棍子,胳膊抬得高高的,棍梢对着她头顶悬着。 棍子的影子斜盖在黎芳脸上,黑沉沉的压得人喘不过气。她闭了眼,后背钝痛还在跳,后脑伤口沾泥又疼又痒,多这一下似乎也没什么。她甚至能听见钢帽粗重的呼吸喷在帽檐下,可等了片刻,只听见 “啪” 的一声轻响,棍子掉在脚边的泥地上,溅起一点土星。她睁开眼,看见那钢帽皱着眉,帽檐压得更低,几乎贴到眉骨,大半张脸埋在阴影里,只露出紧抿的嘴角。他顿了顿,肩线绷得很紧,转身挤进钢帽堆里,脚步快得像在逃,没再回头。 黎芳微微抬眼,看向屋檐下,那里的钢帽比二楼围栏上的人群还密。亮黑色的帽檐一个挨着一个,像刚从湿土里冒出来的蘑菇,带着硬邦邦的冷意,帽檐边缘的金属反光晃得人眼晕。他们肩并肩站着,连一点缝隙都没留,把窄窄的后巷堵得连风都透不进来。每顶帽檐都压得快贴眉骨,大半张脸藏在阴影里,连眼神都遮得严严实实。没人说话,没人动,只有风裹着酸腐味吹过时,偶尔能看见帽檐下的下颌线动一下,再迅速绷回去,整个后巷静得可怕,沉得像块浸了水的石头,压在每个人心上。 ------------ 第二十一章 李鬼初现 巷锁沉云,霉风裹、血痕凝隰。黏面气、闷如棉絮,喘难舒翕。伪警衣绷肥肚挺,钢盔列阵凶光熠。童声裂、指破打人狂,栏杆击。 婆怒喝,声如霹;呼报警,催急救。见假章歪剪、号洇墨迹。推恶徒时肩似铁,斥虚言处辞如戟。警笛至、担架载伤行,胡琴激。 巷子的死寂像浸了水的棉絮,闷得人胸口发堵,连风都裹着墙角霉味和地上淡开的血腥味,黏在脸上化不开。 二楼突然飘出一声响,不是之前妇人捂嘴的抽气,也不是孩子埋在怀里的闷哭,是送水小男孩的声音。他半个身子卡在栏杆缝里,脖子伸得像绷紧的弦,声音像被砂纸反复磨过的铁丝,又细又颤,偏要咬着牙绷得笔直:“城、城管打人了…… 打死人了!” 嘴唇哆嗦着张了三次,齿间漏出的气音混着喉间的颤,才终于把那句断续的话咬囫囵。末了,他还伸手紧紧攥住栏杆,像是怕自己也被这阵仗吞噬了去。 屋檐下的钢帽林总算有了动静,有人猛地扭头往二楼瞪,警棍在手里攥得咯咯响;有人往同伴身边缩,肩膀蹭着肩膀嘀咕,嘴皮子动得飞快,眼神却跟受惊的耗子似的,往地上的黎芳这边飘,既怕楼上再喊出更吓人的话,更怕地上的人真没了气,自己脱不了干系。 就在这阵乱哄哄的骚动里,一个滚圆的身影从钢帽林里挤了出来。没戴钢帽,光溜溜的额头在阴天下泛着油光,像刚从蒸笼里捞出来的白面馒头,还冒着热乎气似的,脑门上的薄汗顺着脸颊往下淌,在下巴尖聚成小水珠,滴在警服领口上。脸是满月般的圆,肉全堆在腮帮上,一说话就跟着颤;圆鼻头嵌在油亮的脸上,红通通的,活像面团上随手按的一颗枣,还沾了点灰。 他身上的警服倒是崭新,深蓝色布面泛着廉价的化纤光泽,偏绷得太紧,把圆滚滚的肚子勒得明明白白,腰带扣陷进肉里,挤出一圈褶子。左胸别着的警察胸章边缘毛边刺啦的,像用硬纸板剪了个歪歪扭扭的形状,白色警号 “370053” 印在上面,字边还洇着点墨,格外扎眼。 挤开人群,他得意地哼了声,径直走到老槐树下,抬脚往盘结的树根上搭,黑色皮鞋跟狠狠碾着树皮,留下几道白印,碎屑簌簌往下掉;另一只手往裤兜一插,特意把肚子挺得更高,像要把警服的纽扣撑崩。嘴角勾着轻佻的笑,撅起薄嘴唇,攥着亮闪闪的智能手机贴在耳朵上,声音裹着炫耀的得意,连调子都扬了半截:“喂?放倒了三个,俩公的,一个母的,都躺地上了,动都动不了 —— 你放心,没跑一个。” 市场里卖姜老头的二胡调子突然低了下去,弦音里裹着颤:“十里风雪一片白,躲账七天回家来,指望着熬过了这一关,挨冻受饿,我也能忍耐...... 北风刮大雪飘,我哪里走哪里逃,哪里有我的路一条.....” 调子拖得老长,像喜儿在巷子里哭。 手机听筒里的声音却顺着风飘出来,又远又躁,带着不耐烦的戾气:“妈的,跟我说干屁?打 110!叫他们来抬人 —— 别烦我!” 这句话像炸雷,在巷子里绕了个圈,钻进每个人耳朵里。黎芳坐得低,听得更清,那头的语气里满是嫌恶,仿佛这打人的事,不过是件沾了泥的脏活,多提一句都晦气。 370053的脸瞬间垮了,肉挤成一团,像被揉皱的馒头,语气沉了点,却还强撑着嚣张:“不是,这事儿不得跟你说一声?万一…… 万一有人闹起来……” “万一个屁!”电话那头直接打断,“啪” 的一声,通话断得干脆。 370053 盯着黑下去的手机屏幕,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像翻了色的剩菜,青的是憋的,白的是慌的。他往地上啐了口浓痰,黄白色的痰落在泥地上,溅起细小的泥点,嘴里骂了句 “妈的”,声音压得低,却带着狠劲,像被踩了尾巴的狗。插在裤兜里的手狠狠抠着布面,指缝里都攥出了汗;搭在树根上的脚晃了晃,鞋跟又碾了碾树皮,把刚才的白印碾得更深,像是在跟树皮撒气。 等他的眼神扫过地上的黎芳时,那目光像淬了冰,又像沾了泥,跟看块烂石头似的,连停留都嫌多余。可嘴角的邪笑却又挂了回来,裹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仿佛她坐在地上,是自找的,是活该。 黎芳还坐在地上,后脑的疼一阵紧过一阵,像有根烧红的针往头顶扎,眼前时不时发黑,连耳边的声音都开始飘。可刚才那通电话,却像把淬了毒的冰锥,顺着耳朵往心里扎,这些人根本不是临桂的警察,真警察哪会这么说话?哪会把打人当脏活甩?胸口的腥甜又涌上来,比刚才更烈,带着铁锈味,从喉咙口往上冒。她张了张嘴,想喊 “他们是假警察。”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 370053 把手机揣回兜里,手在肚子上摸了摸,又往钢帽林里钻。走之前,他还不忘回头瞥伍宝钢,那眼神里的狠劲,像要把人嚼碎了咽下去,怕他还能爬起来似的。 就在这时,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炸开:“幺娃!阿芳!哎呦不得了啰 —— 你老汉出血了!” 小个子女人从钢帽丛里钻出来,平日里学说的临桂话早抛到九霄云外,一口四川音里裹着哭腔,调子拔得老高,直往血泊里的伍宝钢扑。可刚迈两步,一只铁钳似的手就攥住了她的胳膊,力道大得能捏碎骨头,她整个人被提得双脚离地,脚尖在半空乱蹬,连哭喊都被呛得断了声,只能从喉咙里漏出 “嗬嗬” 的气音,指甲死死抠着对方的手背 —— 那是伍维的妈妈,平日里总笑着给人递菜的妇人,此刻脸涨得通红,眼泪混着鼻涕往下淌,糊了满脸:“放手!你们放开我!我要去看我老头!” 她喉咙里堵着呜咽,拼命扭着身子往丈夫那边挣,哪怕只能多看清一眼他染血的衣领,多看一眼他胸口还动不动。 不远处,伍维正挣扎着支起身子,一点一点往黎芳这边爬。手掌在泥地上磨出红痕,渗了血,拖出两道浅浅的印子,连地上的碎石子嵌进肉里都没察觉。他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视线却死死黏在父亲身上,怕一眨眼,那染血的衣领就不动了,怕再也看不见父亲睁眼睛。 沉重的脚步声突然传来,光头哥护着老祖宗往下跑,到狭窄的出入口,他铁掌似的大手左右一扒,硬生生在密不透风的钢帽林里撕开一道半人宽的口子,胳膊横在老祖宗身前,像道墙。老祖宗紧随其后,大跨步从那道口子迈进来,鞋底踩在积水里,溅起的水花沾在裤脚,也没顾上擦。 “叼你老母!”老祖宗一声怒吼,火药味瞬间漫开,声音震得周围空气都颤了颤,比刚才的哭喊声还刺耳,还硬气。 卖姜老头的二胡猛地停了,弦音断得干脆。刚才还交头接耳的钢帽们立马闭了嘴,手里的警棍 “啪嗒” 松了半分,有的悄悄把棍尖往地上戳,连脚尖都往后缩,没人敢接话,连眼皮都不敢抬,生怕对上老祖宗瞪得发红的眼睛,那眼神里的火气,像能烧着人。 伍维妈妈趁钢帽分神,猛地往下一沉,胳膊从那只铁钳似的手里挣了出来,手腕上留下几道红印。她顾不得膝盖砸在泥地上的疼,也顾不得裤子沾了血污,跌跌撞撞扑到伍宝钢身上,手刚碰到丈夫染血的衣领,就开始止不住地发抖。眼泪砸在泥地上,砸出小坑,她却不敢碰丈夫的脸,怕一碰,就再也唤不回他了,只能蹲在旁边,一遍遍地喊:“老头!你抵住!抵住啊!” “立刻报警!一帮什么东西?” 老祖宗的吼声震得屋檐下的钢帽林都晃了晃,光头哥赶紧接话:“好的!我这就打!” 老祖宗又仰着脖子冲二楼围栏喊:“小骆!你打120!快!” “哎!好!” 二楼的小骆立刻应了,手里攥着手机,手指抖得厉害,却还是飞快按着号码,很快就对着电话喊:“120 吗?这里是临桂金山市场后巷,有三个人被打伤了,流了好多血,头也破了,你们赶紧来!越快越好!求你们了!” 110 机械的接通音飘出来:“110 报警台,您好,请问有什么紧急情况需要协助……” 钢帽林开始悄悄往后退,互相推搡着往巷口挪,有人还偷偷把警棍往身后藏 想溜开了。 “给我站住!”老祖宗胸膛挺得笔直,像那棵扎在地上的老槐树,根扎得深,挪不动。声音砸在地上都能溅起响:“吃人民的饭,穿人民的衣,转头就对人民动手!打了人还想跑?你们算什么东西!” 她站在人群中间,影子投在地上,长长的,把钢帽们震得不敢再动一步。 巷子里只剩伍维妈妈压抑的哭声,压得人胸口发闷,连风都不敢往巷子里吹,连天上的云都沉了下来。 没过多久,警笛尖啸着撕开金山市场后巷的闷沉,刚拐进巷口,警车猛地刹住,车身剧烈一震,轮胎在积水的地面吱呀蹭出道浅白痕,溅起的水花打在墙上。四个穿制服的警察攥着对讲机,机身嗡嗡震得手指发麻,他们大步往巷里冲,鞋底踩碎积水的脚步声又急又重,混着对讲机里滋滋的电流杂音,还有人群里传来的 “警察来了” 的低呼。 不足三米的出入口,挤着从二楼下来的群众、黑压压的钢帽林和从金山市场门面里挤进来的个体户,卖菜的、修鞋的、炸油条的,手里还攥着秤杆、锤子、油抹布,密密麻麻的脑袋挤成一片。“让一让!警察来了!别挡道!” 有人急促喊话,人群才勉强挪出窄缝,能容两个人过。 钢帽林里挤出来的 370053,脸上的横肉突然揉成谄媚的笑,快步迎上去,连肚子都忘了挺。伸出胳膊去搂走在最前的警官肩膀,语气热络得像见了熟人:“兄弟!自家人!我们跟你们一个系统的,这正执行任务呢!刚才有点误会,都解决了!” “丢你老母的,哪来的自家人?”老祖宗的吼声紧跟着炸响,比警笛还亮。她指着那警官,又指着 370053:“他算哪门子警察?你也敢让他搂?看清楚他的衣服!” 那警官眉头一皱,手腕顺势一翻,就拨开 370053 的手 ,力道不轻不重,却让370053 的胳膊僵在半空,像被钉住似的,脸上的笑也僵了。他先看了一眼气得胸口起伏的老祖宗,又冷瞥了370053 一眼,声音沉得像压了块湿石头:“上班时间,别动手动脚。” 这时,最后赶来的警官快步走过来。他两杠一星的肩章比旁人亮些,布料也挺括,走到老祖宗面前,轻轻握住她粗糙得布满老茧的手,手上还沾着刚才扶人的灰,声音压得低而稳:“嬢嬢,这里的事交给我们处理,您先往后站站,边上安全,别伤着您。” 老祖宗眼睛一瞪,刚要开口,那警官拇指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又补了句:“您放心,交给我们。” 370053 见这阵仗,脸色瞬间沉得能滴出水,刚才的谄媚全没了,只剩急眼的凶。他快步冲到老祖宗跟前,唾沫星子都快溅到她脸上:“他妈的!就算你们是亲戚也没用!老子在执行公务!讲什么私情?这老太婆是你们什么人?也敢跟老子吼?反了天了!” “在人民面前,你也配称‘老子’?” 老祖宗抽回手,指着 370053 的鼻子,声音比刚才还亮,腰杆挺得笔直,像棵扎在地里的老槐树,风都吹不动:“你这身衣服哪来的?脱了,我倒要看看,你里面藏的是什么鬼!” “死老太婆,你认得他就了不起?老子是公干!是奉命来的!”370053 一边叫骂,一边伸手去推老祖宗的肩膀,指尖刚碰到布料,还没来得及用力,就被旁边的警官一把攥住了手腕,力道大得让他 “嘶” 了一声。 “公干没有给你称‘老子’的权利,更没有推人的权利。” 老祖宗寸步不让,目光扫过 370053 发僵的脸,扫过他那身紧绷的警服,声音一字一句,砸得实:“我也不是他们的亲戚,我是临桂公安局的行风市民评议员,专门管你们这些‘公干’的。你的警服哪里弄来的?这事,就归我管,现在,给我脱了。” 眼看双方僵成一团,谁都不肯退,370053 的脸涨得发紫,嘴里还在骂骂咧咧,却不敢再动,警官的手还攥着他的手腕,像铁箍似的。 就在这时,120 的呼啸声从巷外传来,越来越近,三副担架被医护人员抬着往里跑,白色的大褂扫过地上的尘土,脚步快得像踩了风。 帆布担架蹭过地上的尘土,伍宝钢、伍维、黎芳被轻轻抬上去,伍宝钢的后脑还在渗血,纱布都染透了;伍维的手掌裹着布条,却还攥着父亲的衣角;黎芳闭着眼,脸色白得像纸。医护人员屈膝跪到担架旁,快速绑好安全带,转身就往救护车方向冲。担架轮碾过泥地的声音,混着卖姜老头再次拉起的二胡,弦上的调子突然变急,还是《白毛女》选段:“...... 我逃出虎口,我逃出狼窝,娘生我,爹养我,生我养我,我要活,我要活,向前走,不回头......” 调子裹着劲,像在给担架上的人鼓劲,也像在给巷子里的人打气。 ------------ 第二十二章 浊酒杯 他的身上已经累积了好几处外伤,内伤也挺严重,嘴里不停地往出流血。 剑晨苦笑着,干脆也不费那力气回头去看,慢慢闭上了双眼,等死。 偌大的华林大厦大型会议室,足以容纳上百人,此时已经坐满人了。 这一战非常辛苦,姜云与八臂神魔连连碰撞了数十回合,身上已经出现十多个血洞。 更多的人进入测试法阵后,身后出现的只是一片浓雾,有的人身后一片漆黑,有的人身后是几粒黄沙,有的人背后是一株枯草……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说话间两人已经大战了一刻钟了,还没有感悟的剑意的黄裕被压制的很厉害,要不是他修为还不错,早已死在对方的弯刀与镰刀之下。 一路走来,通道两侧摆满了各种西医的医疗器械和中医的医疗用具,基本上医术上所需要的东西都能找到。 金圣哲盘算了一下敌我之间的距离。现在,怪龙王站在3米开外的地方,它的前肢有米多长,再加上爪子,总长度达到了2米,如果站在原地不动,无法用爪子伤到金圣哲。 闻言,剑晨大踏一步,周身上下战意重燃,唐玄宗这句话,无异于是一个威胁。 不过,叶飞也没有生气,到了他这等层次的时候,制怒是一门必修课,动怒可不是一件好事情。 下一秒,蛋蛋从林茶的怀里跳了出来,一猫一机器人迅速跑掉了。 杀人灭口不是该先杀他?以为他一人胡扯就能害了乙渠?把周阎王当开玩笑? 事实上,这到底是死灵魔法还是时空错乱导致的幻象,奥图鲁斯和蕾尔达一直没法下定论。 再难的障碍,他都闯得过去,何况只是区区一条公路,驶着悍马,紧跟着大众汽车在一辆辆车辆之中穿梭,看着大众汽车时不时惊险的一幕,让他突然起了玩弄之心,就像猫抓老鼠一样。 萧翊辰整晚整张脸都黑得跟包公似的,他非常非常想直接把人拉到自己房间,和他住一起,但可恨的是,现在两人名不正言不顺,当着全国观众的面败坏他家呆助理名声的事,他是不可能做出来的。 偏偏,他这样的眼神似乎让林茵茵很有成就感,抿着杯子里的琼浆还不忘抬头挺胸,供人欣赏。 波利斥了一美金购买唐人街观光票券进来,结果空手而返,显然有些沮丧。 高仁兮就这么一个弟弟,还死心塌地喜欢林茵茵,好容易把林茵茵弄到这个直升班,林茵茵倒是好,招惹谁不行,居然想去仰仗高仁兮的死对头乔田? 林辰的想法很简单,储备的食品足够,在这里呆一个月都没问题。他现在正坐在车上,惬意的听着刘毅新更换的环绕音响。那是之前一辆法拉利车主给自己准备的顶级配件,结果被刘毅直接拿来装到了奥迪上。 抛下身旁的静留姐姐大人,安吉尔加速朝着艾莉卡飞去。虽然第一次穿上舞斗服便能随意使用缎带已经是非常地了不起,可是没有gem的支持,如此强行运用舞斗服也会提前那件劣质珊瑚舞斗服的崩溃罢了。 董卓发怒,吕布跪在地上不敢挪动分毫,只能任由竹简砸在额头上。由于董卓的力道极大,竹简落在吕布额头上,登时让吕布的额头红肿了起来,丝丝血珠从额头上的肌肤中渗透出来,使得额头上血红一片。 白山坦然一笑,嘴唇动了动,将一段话通过传声入魄的手段传递给了永劫。 闻锋笑着指了指母亲衣兜,那张卡被闻母贴身藏着,像个宝贝似的。闻母依然心疼,却被闻锋推着上了救护车。 但是严煌打回去时,手机内却提示: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请确认后再拨打。 赵云和甘宁得部队已经全都冲进了城里,而且他们又有情报部的支援,城内的各个兵营要地那都是熟门熟路。洛阳四个兵营的曹兵刚出了营门,还没等集合到一起就分别遇到了赵云地马队。 离开防卫指挥所后,叶华直奔附魔店去找爱莉,要求成为附魔店的学徒。 想到这,十解方元立刻放弃了其他目标,向绿帽半兽人那边冲过去。 这要是击杀了一位与天神有关系的人,那下场相信会是生不如死,就算是死,灵魂也会被捕捉起来,忍受永恒的痛苦折磨。 都说情人眼里出西施, 那么叶嘉柔就算是那茅坑里的臭石头, 陈息远也会抱着不放手。 原来他们已经在妖兽洞里了,怪不得会遇上这妖兽,怪不得他们怎么转就是找不到妖兽洞的入口。 值得一说的是,其他人倒是没什么,就是楚灵玉,看到叶辰之后,扑哧一声又笑出来了,看的一帮老家伙都是一脸的懵逼。 既然天下集团是古家族的世俗公司,那能在这里面做股东的却只是一个外围成员,听起来不免让人觉得荒谬。 只是,美中不足的是,电影的渲染方式还不足够,在这些高手看来,有些还是太假。比如打斗的动作,还有打斗的方式,简直如同儿戏。 她目光迷离,颊染桃粉,视线随着镜澄的动作晃动着,随意滑落在某处,才发现,院子里竟然多了一不速之客。 “师祖。”正在修炼的夕颜,一边舞动着拳头,还不忘对着楚萱儿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按她的说法,她照平常时那样早上来了一趟,把赵氏各处都收拾好了,就回家去干活了。 卸妖池四周由白玉砌成,卸妖池就像是一个巨大的浴池,还是超奢华超精致的那种。池里漂浮着几乎是满满的一层水墨莲——人站在池边,也因此看不清水下。 ------------ 第二十三章 梦破摊前 淡淡的一句话,没有人敢反驳,即便李长风与血骨两人心有不甘。 现在最不想齐锐有事的就是黑崎良浦,忽然有人攻击齐锐,他已经拔刀和一个穿和服的人战在一起。 第二天,齐锐带着贺兰博坤,萧霆,李茂山,白正信,习风远还有三井晃平和两个精通汉语的日本特务离开了长春。 想来也合情合理,野人们习惯了人类世界的环境之后,改名换姓,改头换面,隐藏于皇宫内院。通过许多年的努力,爬到了宦官的职位。 燕辉想了想感觉还是跟着齐锐杀鬼子没有那么多约束,加上这次本以为死定了却意外就是被心里崇拜的英雄所救,所以毫不犹豫的下了决定。 一个月前,奥德里奇听闻爱琴海岸发生了一些事情。刚开始只是为了政治需要,后来却发现没那么简单。 原来,当艾伦与安妮离开了爱琴帝国之后。众人回到家中,心里面深深地反省了自己,觉得对他们二人太过于苛刻了。 杨木本意是安慰徐霖,他不断查探四周,按照前世对阵法的研究不断推演,寻找破解之法,根本没注意到徐霖的脸上呈现出一抹羞涩。 “福禄上仙的修为,不是一般人能为难得到他的,只要他想走,随时都可以走,连鬼王都拿他没办法。易公主,你就放心吧!福禄上仙有交代,见到你们后,先把你们救出去才是最重要的。”神鹰说。 在星空之下,无穷无尽的星光之力灌注之下,他在同级之中,恐怕没有敌手,哪怕是比自己境界更高的对手,也是丝毫不惧,强如王境的秃头老者,他也能以星光之力斩之。 顾言本想打电话跟她说,自己这俩天要出差,让她好好照顾自己,没想到一开始她就劈头盖脸的说起自己,挂完电话,他立即让蓝斯立马到他面前。 顾言心中暗喜,有人用尽一生,都未必能追逐到理想美好的爱情;而我却将与她在一起的每一天,平平淡淡的甜蜜才是真,因为有她,我这几年都过得无比幸福。 夸人功夫练的好,一般都会说“拳打的不孬”,这是地方上的方言土语,一直到几十年后依旧这么说。 “纪寒,对面准备打团了。”张晓婷看了一眼对面的下路,竟然连塔都不要就往中路走去,一下子便猜出了对面的意图。 “是,大哥!”听到张角几乎就算是临终交代的话,张梁忍着心中的悲愤,点头应道。 而且,别人的道路是水平前行的道路,无论是正途还是歧途,都只需要稳步向前就可以了,而他的道路是向上的攀爬之路,终点永远在不断增高,看起来宽广无比,但每一步都需要耗费更多的精力。 在云泽市立医院的一间病房里,被关晓军打伤的一名中年男子哼哼唧唧的躺在病床上,看着坐在自己身边的关晓军,脸上露出恐惧之色。 可是现在一直对他毕恭毕敬的何永生,忽然就坐拥了亿万身家,远远超过了他这么多年的努力,这搞的关云山心里很不是滋味。 张虚圣和法罗道人的失误之处,便是在于他们不知道月无影早就被他炼化成了分身,可以让本体直接强行施展一些秘法将其收回,所以在看到月无影被生擒后,张志平一点也没感觉到着急。 死死的将一个冤魂缠绕的巨大黑球向血海内拉去,可以看出,黑球的挣扎很是激烈,好像随时都有可能破碎一样,但是在其一旁,又有一头巨大的魔犬不断吐出一口口漆黑的冤魂液,加固着黑球的封锁。 当日长公主办宴席的时候,他可是带着自家夫人悄悄去看过一眼。 意思是让姜宁好好准备一下,晚上陪谢誉鄞出席。写意知道,姜宁心悦谢寒,想必是迫不及待的,总是要远远见上一面也好。 而且,这钟欣桐也一点都不懂事,要什么不行,非要要人家的聘礼。 姜云锦察觉到他们的目光,有好奇,有嫉妒,还有一些更是讨厌她的神情。 这个月内可以说是最平静,最温馨的日子,他与沐青璇的感情也迅速升温。 但是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哪里瞒得住呢?陈仲谦和林喜悦不是善茬,才不会为了维护陈家的面子瞒住这件事。 不知缘由的,再听到裴闻檀这个名字,总让他莫名生出几分不安来。 而酱汁方面,他用的似乎是之前油炸豺肉饼的同款秘制番茄酱,但又有所不同。 姜云锦看到姜家人脸色变了又变,尤其是今日一同去寻找食物的几个姜家人,个个愤愤不平。 卫昶是她花费了大量的时间培养的,就是因为江阮兮的出现,他们母子才会有裂痕,这不是她能容忍的。 “妈的,早知道这样,刚刚就不踢球那一脚。”鲁尼郁闷的慢慢向着利物浦的禁区跑去,此刻就连高傲的鲁尼,也有点后悔刚刚的冲动。不过因为刚刚墨菲队鲁尼的犯规,使得埃弗顿获得了一个定位球的机会。 从那人发出声音,到自己的脖子被对方掐住,绝对不会超过三秒钟。 眼看着娘被佛祖带走了,爹被四大金刚押走了,我孤零零的被丢在灵霄宝殿的地上好不凄惨。 在面对利物浦疯狂的进攻的同时,阿斯顿维拉很难再次展开有效的反击,索拉诺拼了命的跑位传球,但在利物浦强大的后防线面前,一切都显得十分的无力。不是皮球被断下,就是球员被利物浦防守球员给放到在地。 彩子说道:“东西都准备好吧!”老板说道:“都准备好了,麺寳模具,容器,火力,东西都在,就是那个摊子!”众人看去,摊子还算大的,一条写着麺寳制作的条幅,点缀着麺寳的图片,粉红色的摊位。 ------------ 第二十四章 一片冰心在玉壶 比如她现在会的化妆、变声等等技巧,本就是后天训练学习所成。 陆家另外几个兄弟听见荒山江后,浑身不自然起来,那里他们还是听说过的,居说是条大江,要想过去,那还真不容易,同时只需越过去,那么完整能够第一时间能够赶到河脉山谷。 当大家把注意力投到领队车的车顶时,一个若隐若现的影子将众人的神经绷紧。 哥哥们带着馒头进山打猎去了,简单的吃了点东西,萧漓去地窖边上看了眼,家里就只有阿三还在整理地窖,拿着昨日他们从镇上买回来带盖的木桶比比划划。 解决完大统领雕像,罗夏沿着走廊走到尽头,他谨慎地推开木门,向里面望去。 牧师听到克雷格的话,仰起头,发出一阵苦涩大笑,跟着,他猛地低下头,露出恶狠狠的目光。 罗夏握了握手中的M4,这才踏实下来,他眯起眼睛,心中发狠,管他什么妖魔鬼怪,碰到了先打一梭子再说。 宛缨白他一眼。什么家破人亡,明明是自己扛不住压力,怪得了谁?这要是放到现代还不是个淘汰品。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就是这么一回事。 贺政熙神色平淡,与其说在与她讲道理,不如是一种变相的威胁。 “你,是我的!”嘶哑低沉的声音,从双目赤红,浑身魔气汹涌澎湃的雾统领口中传出。 这场大赛只要还能收视的地方,都会播放,收视率什么的不用说也会高到离谱。 “张老弟你放心就是,这事儿一准儿会给你办好,少说也得关她个三五天的……”。 “你看看这个!!”索尔兹伯里侯爵将报告递给费舍尔,费舍尔翻看看了看,眉头皱了一下。 刘氓只骂自己是猪头,他还一股劲愁骷髅骑兵兵员,打算去德古拉伯爵那里挖人,全忘了奥尔加涅这档事。不过这也不怪他,那些情况他哪知道。说到这,他也不废话了。 听这岳科长误会柯晓风是自己妹妹,叶庆泉也懒得解释,见这家伙越说越离谱,就撇着嘴,轻蔑的笑了笑,道:“呵呵!就是想较劲儿,你又能怎么着?”。 现在出去,要么是自己实力达到天人境,要么是叫帕布毁掉这座启天塔,可是第二条路肯定是不会选的,这也太暴殄天物了吧。 仇启亮?省委常委,省委宣传部部长仇启亮?难怪张明亮能屹立不倒,最终还能到走到渠江市政协主席的位置上,也难怪解舒鸿一度投鼠忌器,迟迟不愿意揭开安阳市这个脓疮盖子。 流星,并不是什么稀奇的玩意,时常可以见到,只是没有这次这么近罢了。某些心怀梦想的年轻人认为这次许愿一定是灵验的,连忙闭上眼睛虔诚地观想着。 “老四,我的那个道场不能有事,想要帮助父王的神念从阵法出来,那些魔元石必须弄出来,不然事情就麻烦了。”梦魔冷静了下来,轻声说道。 就在蛇王腾跃而过的一刹那,迎面一张张开的门帘一样的东西,蛇王正要有所行动,啪!门帘之中闪出一个拳样,只见,蛇王口中鲜血飙射,三颗牙齿倏然飞扬。正在空中的蛇王倏然落地。 这般明目张胆地招惹一个横跨数个王国的顶级宗‘门’,蓝枫可不认为自己有这个胆量。 那四人敲了一会门,没能成功把清越俩夫妻给吵醒,于是都离开了。 凌峰丹田内玄气水滴微微颤动,一丝玄气自水滴中溢出,在凌峰手心跳动。 不一会,张惜嫣已经坐在医馆内,大夫正在给她把脉。她很安静,眼睛动也不动地看着闭着眼睛给她把脉的大夫。 经过反复慎重的思考,老人作出了一个很不情愿的决定,停止更新,过一个太平的晚年生活。 他肯定知道我不是莘茉,却偏偏要骗自己,以为这样,便能弥补心底的空白么? “真的?”我不敢相信,马上念起风神诀,果然脚下生出风气,于是我就凌风而起,直向山顶飞去。 乔颖凑到凌峰身前,一股幽香钻入凌峰口鼻,凌峰稍微低头就能看到乔颖胸前的那一抹雪白,不过这个时候,凌峰可没有心思欣赏,而是眼观鼻鼻观心,一副坦荡的摸样。 他们不懂什么登革热,他们就只知道被蚊子叮了就会被传染的事。 晚多少邬生也不确定,因为梦里的自己还有齐飞扬虽然有点变化,齐飞扬似乎成熟长大了很多,可是按理也没过多久,可是苏梨竟然老了十岁的样子。 一时间,青华府的官绅一齐忙碌起来,为了明日中秋去将军府参加钦差举办的盛大中秋宴。 王亨不理他,单手掐住周妈的脖颈,凑近她低声说了一句话,周妈瞳孔骤然放大,眼神极度惊恐,牙齿打战。 幻雾山脉恢复了平静,而南樊国剩下的那些宗门之人已经不足为惧。 两位校长不敢相信,一左一右,都侧过半个身子,吃惊的看着杨石磊。 短信才发出去,咚咚和邬子还两孩子吃蛋糕的照片也发过来了,苏梨看了哭笑不得。 “算命测字,驱鬼抓妖,做法事!”三太子这回没有去要饭,而是学着太白上次的手段,不过,他的业务范围比太白的广泛。 咳咳,赵总的这顶绿帽子还是超级大玩家陈冠溪送的,秦苏培和陈冠溪相当亲密的照片,以及亲昵的聊天记录被曝光,而那个时候,赵总和秦苏培还没离婚,绿帽子戴实了。 ------------ 第二十五章:一肩挑 屏声高扬,勺停空荡。 饭温黏勺沿凉,女牵衣袂紧藏。 叹才两月安稳样,又惹风霜。 昔推篷车晃,避城管、天未亮。 今支红伞五百偿,原道有家傍。 风掀伞破如残旆,果滚泥中瓣伤。 问谁曾问咱心向?哪觅代表言咱况? 按住伞角,怕这营生、又吹散。 这是一条格外重要的公路,它有着所有县城道路该有的模样:路基垫得厚实,黝黑的沥青铺得平展;路两侧的水沟砌得方正,即便雨季也不会积下烂泥;连路灯都是统一款式,夜幕降临时会次第亮起暖黄微光,把人的影子长长地拉在路面上。 走在这条路上,能清晰感受到一份规整:路面够宽,并排过两辆运粮大车都不拥挤;线条够直,从路口望过去,能一眼看到尽头的八字岩,透着县城特有的利落劲儿。可这份规整,偏偏被一道铁轨拦腰斩断,那是桂柳铁路的一段,锈红色的铁轨嵌在灰黑色的枕木上,像一道突兀的伤疤横在公路中间。铁轨两侧没有护栏,也没有道口闸机,只铸着半人高的水泥坝,立着两块黑色的 “小心火车” 警示牌,字迹在雨天特别清晰。每当绿皮火车呼啸而来,轰鸣声能盖过路边的人声,车轮与铁轨摩擦的 “哐当” 声震得地面微微发颤,往来的行人和车辆都得停下来等候。 公路的两头,一头连着八字岩下的政府大院和不远处五谷村、侯寨村的古代驿站;另一头直直扎进临桂县城的核心,人民路、榕山路、世纪大道和金水路,借着这条路串联起来,像一串被线串起的珍珠。 没人说得清,当初修路时为何不避开这段铁路,或是政府大院从市区搬迁到二塘时为何也未绕开它。但这条公路确实派上了大用场,最直接的受益者便是地区粮库。原先粮库的大门开在东南边,是一条窄巷。运粮的解放牌卡车体型宽,每次进出都得贴着墙根慢慢拐弯,稍不留意就可能蹭到巷边的杂物。后来粮库干脆将大门改到了东北边,新大门宽宽敞敞立在这条公路边,卡车开进去时连后视镜都不用收,顺畅得很。司机们每次拉粮都念叨:“这路修得值,光进出效率就高了不少。” 只是,这条路方便了运粮车,却给五谷村的农民添了不少麻烦。其实在没有这条路的那些年,他们一直从老路口进出,从没盼过能缩短路程;可如今路修好了,却被铁轨拦着走不通,反倒多了周折。 他们早起去卖菜,骑着二八自行车驮着满筐青菜,到铁轨前必须先下车:先绕过水泥坝,再一手扶着车把、一手拎着后座的菜筐,踩着枕木慢慢跨过铁轨,之后才能重新骑车赶往金山市场。要是菜筐沉得扛不动,没法带着过铁轨,就只能多花二十分钟从老路口绕路,再折回金山市场。 政府大院的工作人员对这条路的感受很复杂,说不上方便和不方便。他们上班时从路口骑自行车过来,要是赶时间想抄近路,就扛着二六自行车过铁轨,虽然这种车不沉,扛着不费劲,可西装裤难免蹭到铁轨上的锈迹,回家还得费劲清洗。久而久之,大家大多宁愿多绕点路,也不愿折腾。 不过,还是有人总想着走 “捷径”。政府大院的女干事们,上午十点左右常会 “摸鱼”:把自行车停在水泥坝前,步行跨过铁轨去买把新鲜蔬菜,带回办公室,下班后直接拎回家,省了下班再去菜场的环节。所以每天这个点,铁路东侧的路边总停着一排二六自行车。 偶尔会有人站在铁轨边念叨,语气里满是抱怨:“这设计叫什么事儿啊?好好一条路,被铁轨拦得死死的,这不白花钱吗?” 旁边若是有懂行的老人,就会慢悠悠接话:“不是没想着修涵洞。当初铁路部门提过,要在铁轨下面挖个涵洞,方便人和车通行,可得要 6 万块钱。那时候县里财政紧,领导们开会研究了好几次,还是拿不出这笔钱,这事就搁下来了,一搁就是好几届。” 抱怨归抱怨,日子久了,大家也渐渐习惯了这条路的 “不完美”。甚至有人觉得,这样也挺好,金山市场门口的那段公路,因为铁轨拦着,过往的大车少,反倒成了个体户在路边摆摊的好去处。工商局在靠金山市场一侧的马路上划出摊位收费,城管也在金山广场下方的马路上圈地收费,环卫站也会在广场上收费。收费名目不少,有占道费、落地费,也有垃圾费、卫生费,有时也统称摊位费。 上午十一点半,金山市场的喧嚣彻底落了潮。先前挤在摊位前讨价还价的都散了,只剩几缕残留的叫卖声绕着空间打转。干杂区的空气里还飘着八角、桂皮混着花椒的辛香,摊前的弹簧秤歪歪斜斜地摆着。 卖干杂的老板娘们攥住买卖高峰刚过的空当,个个拎着半旧的红色塑料桶往市场外走。桶身磨旧了,桶底沉着圈浅浅的水渍,晃得慢了还会从桶沿溢两滴在鞋尖。她们脚步都放得急,摊上的干货还敞着,没人盯不行,塑料桶磕碰着水泥地,发出 “噔噔” 的轻响。 穿过市场门口的人流,几人往马路对面的汽车站去。陈嫂走在最前,路过瑶妹的摊子时,还往那边扬了声:“我去趟厕所,顺便带桶自来水回来。” 瑶妹赶紧放下手里的蜜枣,攥着个半旧的塑料桶追上来。那桶也就比常用的搪瓷缸大圈边儿,握在手里轻飘飘的。她不敢拿大桶,守厕所的老妇人眼睛尖得很,见着有人拎大桶接水,准会叉着腰站在门口骂咧,说 “占公家便宜没够”;唯独这么小的桶,老人才睁只眼闭只眼,不会多计较。 陈嫂刚要跨马路,眼角余光瞥见斜前方的喷水池那边过来一群人。领头的女人走在最前,后面跟着两三个穿制服的,她心里一动,赶紧把塑料桶往身后藏,桶沿蹭到了围裙,还沾了点干红椒的碎末。她身体微侧着,等那伙人走近了些,才扯出个不太自然的笑:“闻主任,这是来视察啊?” 被称作闻主任的女人停下脚步。她穿一身米色西服,料子是挺括的纯羊毛,不像市场里常见的化纤料,风一吹也不贴腿。头发梳成低马尾,用黑皮筋扎得整整齐齐,鬓角没有一丝碎发。脚上的黑色皮鞋擦得锃亮,鞋尖连个灰印都没有。她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却透着股职业人的利落,说话时声音不高不低:“不是视察,是上班。” 霍姐直到看见闻主任一行人的背影走到粮库门口,她才凑到陈嫂身边,声音压得低低的,像怕被风听见:“这女的是真厉害,听说还不到四十就坐到主任的位置了,科级呢!” “是的喽,” 陈嫂叹了口气,抬手擦了擦围裙上沾的桶印,语气里满是感慨,“她跟我姐是一届的,就在隔壁班,算起来是比我们高一届的学姐。当年高考预考,她连分数线都没够着,本来连高考的资格都没了,结果你猜怎么着?偏偏赶上那年政府缺干部,要从那批没考上的人里面特招,她就这么搭上了班车。” 陈嫂顿了顿,眼睛瞟了眼手里的塑料桶,桶里的水晃出细碎的波纹。“后来去干校培训了半年,出来分单位的时候,那才叫风光 —— 不是信用社就是税务局,就算是最差的,也去了计生办,她命好分进了政府办,都是铁饭碗,你说这不是命好是啥?” “再看看我们,” 她又叹了口气,声音沉了些,“当年是顶好的成绩考上中专,毕业后分配进了国营大厂,那时候也风光啊,工资按时发,过年还有福利。结果没几年,大小厂合并,撑了没两年也黄了,最后没办法,只能来市场租个摊位干个体,风里来雨里去的。” 说着,她拎起桶晃了晃,水撞击桶壁的声音在宽阔的马路上没有响动。 瑶妹的腿历来比旁人快半拍,从汽车站厕所跑出来时,手里那只半旧的塑料桶拎得稳稳的,大半桶自来水晃荡着,竟没洒出一滴。她没急着回市场,眼尖瞥见不远处闻主任一行人围着张蓝图说话,脚步便轻了,悄悄跟在后面,耳朵竖得老高。 只见闻主任站在蓝图前,手指顺着上面的马路线划过去,声音不高却透着笃定:“就以马路中心为界,向北扩建,摊位面对面安两排。施工必须按图纸来,既要看着整齐规整,晚上的亮化也得跟上。最要紧的是,优先安置下岗职工,咱们这改造,得为临桂的‘菜篮子’工程实实在在添把力。” 她话音刚落,人群里立刻有人接话,是个面生的男人,胸前别着 “市民代表” 的红牌,语气热络得有些刻意:“主任这主意好!太实在了!您想啊,卖菜的农户们不用再往桂林跑,省了油钱省了时间;咱们临桂的老百姓,出门就能买到新鲜菜,价格也划算。不说什么大道理的利国利民,这就是真真切切造福咱临桂人!” “主任您放心!” 另一个嗓门接了上来,是工程队的汤老板,他往前站了半步,胸脯拍得砰砰响,袖口都撸了起来,满是表决心的模样,“这活儿我亲自盯着,材料、工人都备齐了,保证按期完工,绝不给项目拖后腿!” 市场物业的工作人员也赶紧凑上前,身子微微前倾,脸上堆着笑,语气里的讨好藏都藏不住:“这么一改造,至少能多划一百多个摊位!以后市场更热闹,生意也能更好做,感谢领导为咱们市场办了件大实事啊!” “从就业角度看,这更是解决再就业的好举措。” 说话的是个穿浅蓝色职业套装的大姐,衣服熨得平平整整,看着就像机关里的人,她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语气极认真:“我们初步估算过,项目建成后,能新增一百五十个就业岗位,对下岗职工、灵活就业群体来说,都是个好机会。” “哼,说得倒好听,帐篷伞又要遭殃了。” 霍姐不知什么时候也跟了过来,站在瑶妹身后,见这阵仗,忍不住用胳膊肘捅了捅瑶妹,声音压得只有两人能听见,话里满是无奈。 这边的动静,没逃过不远处陈嫂的眼睛。她刚从汽车站厕所过来,把手里的小桶轻轻放在粮库门口石阶上,指尖摩挲着桶壁 ,还带着自来水的凉意。抬眼往马路中间望去,一片红彤彤的帐篷伞立在那儿,方方正正的,伞面被上午的太阳晒得发亮,看着还崭新崭新的,可陈嫂的心里,却像压了块石头。 这帐篷伞的位置是去年年底市容局才划的摊位,正是此刻的马路中心:“每月租金二百六十元,一次性缴半年本是一千五百六十元。”表妹去年回娘家向舅妈求助说“一次缴费的可以有优惠,能减了二百,最后实收一千一百元。到这个月刚好半年,市容局也不算食言。” “可是也有不得劲的地方,就是那把伞,”霍姐指出:“那把伞是统一采购的,规格一致,个体户取得摊位后自己购买,上等质量的五百六十元一把,能用三五年,就算用坏了,拆了卖废铁也能值三五十块;下等的倒是便宜,只要一百八十元,可不经用一场三级风,就吹得好几把歪歪斜斜,四级风,就是直接能把伞刮跑”。 小买卖人心里都有本账,谁愿意天天折腾换伞?大伙儿咬咬牙,几乎都买了上等的,租金也按最高标准缴了,毕竟缴了钱、支起伞,就意味着有个能安身、能挣钱、能养活一家人的地儿。 可谁能想到,才刚满半年,这帐篷伞就要跟着市场扩建 “遭殃” 了。陈嫂盯着那排红伞,阳光晃得她眼睛发涩,心里发闷:干活的人,算得过坐办公室的吗?政策上这么一搭一建,吃亏的,从来都是咱小老百姓。 傍晚的金山市场渐渐静了,只有零星几个摊位还亮着灯。杨梅的摊位在市场角落,她正把锅边饭盛进装着菜汤的小碗里,饭粒黏糊糊的,裹着点油星,刚满周岁的女儿小嘴张着,像只待哺的小鸟。杨梅一手抱着女儿,一手拿着小勺,小心地吹冷饭,一勺一勺喂进女儿嘴里,眼睛却时不时瞟向对面民房的铺子,那里的电视机开着,临桂新闻的声音飘过来,一字不落钻进她耳朵里: “为扎实推进群众‘菜篮子’工程,提升市场经营环境与供应保障能力,我县就金山市场升级改造工作部署推进,计划搭建铁皮摊位,以解决以往市场内帐篷伞摊位抵御风雨能力弱、经营环境不稳定的问题。此前,区领导班子已带队赴金山市场开展实地考察,过程中充分听取市民群众及个体户代表的意见建议,确保改造方案贴合民生需求。目前,该项目已明确于近日启动建设,建成后预计可新增 150 个就业岗位,将有效助力下岗职工等群体实现再就业,为辖区民生改善与经济活力提升注入新动力。” 电视里的声音还在响,记者的语调裹着一股子昂扬的劲儿,一字一句撞在市场的角落里,可杨梅手里的铁勺却像坠了铅,慢慢停在半空。碗里的锅边饭还冒着温吞的热气,沾着菜汤的米粒黏在勺沿,她却没心思再喂,怀里的女儿像是察觉到她的走神,小手攥着她的衣角又紧了紧,软乎乎的掌心贴着她的胳膊,那点暖意却没烘热她心里的凉。 “唉,这才刚挨过俩月安稳日子,怎么就又要折腾了……” 她低头叹着气,指腹轻轻擦去女儿嘴角挂着的饭粒,指尖触到孩子软嫩的脸颊,心里更沉了。前两年没固定摊位时,她挑着箩筐在街上叫卖,遇着雨天,雪莲果泡在雨里烂了半筐;去年年底终于缴了钱支起这顶红帐篷,虽说五百六的伞钱肉疼,可每天掀开伞布就能摆摊,不用再像打游击似的,她还偷偷跟女儿说 “以后咱们有个家了”。可现在,这 “家” 眼看就要没了。 眼前不由自主浮出画面:风裹着沙粒刮过来,红伞布被吹得像面破旗,噼啪作响,伞骨 “咔嗒” 一声断在半空,断口处的铁茬闪着冷光,伞布裹着断骨砸在马路上,像被人踩烂的野蔷薇。她摆在伞下的雪莲果滚了一地,有的摔裂了皮,露出里面雪白的果肉,沾着泥;她的弹簧秤被风吹得翻了个身。她的摊位、她每天数着毛票盘算生活费的饭碗,好像都跟着那顶晃悠的帐篷伞一起,要塌了,要碎了。 “什么鬼‘听取市民群众、个体户代表’……” 她抬起头,目光扫过帐篷伞下那筐没卖完的雪莲果,表皮已经有点发皱,是今早刚从批发市场拉来的,本想着晚上能卖完凑够女儿的奶粉钱。她伸手摸了摸冰凉的伞布,又望向远处的马路,视线一直拉到榕山路口 。 “电视里的个体户代表?我这摆摊的个体户压根就不认识?”风从路口吹过来,掀动伞布的一角,她赶紧伸手按住,好像按住这顶伞,就能按住那点快要散掉的安稳。 ------------ 第二十六章 民惟邦本 一缕清甜浮满室。捧盏人闲,声暂听君说细故。 茶里甘辛各趁人多舌,凉温难惬千人靥。谁料棚新伤庶计? 昔年民本箴言在。路闲堪济,民生事。 棚改偏伤檐下辈:半载营生偿伞费,哪堪风动巢将坠! 彭炳坤把一杯罗汉果茶递到宁德益手里,开口便带着疑惑:“师傅,您说在这马路上扩建 150 个摊位,到底有啥不好?上周一碰头会前,我碰巧看到了图纸,拟建摊位是 3 米乘 3 米的,跟现在个体户用的帐篷伞面积一模一样;高度是 2 米 5,比帐篷伞还高 50 公分,天热的时候更利于散热,人因为高大而魁梧,屋因为高大就敞亮,而且四根立柱是用钢管扎在地上,不但结实还安全。” 他说着,伸手挠了挠后脑勺,又翻开随身带的笔记本,:“我也知道现在个体户用的是最厚的那种帐篷伞,帆布看着结实,可终究是临时搭的,上个月刮大风,口口的那把伞顶布被掀起来,风过就开了天窗,这条路上刮小龙卷风的次数要多余县城的三倍。建铁皮棚子有效减少这种风险,把安全攥紧点嘛。可我刚才绕市场走了一圈,瞅着那些在帐篷伞里守摊的个体户,谈起摊位改建都不乐观,这到底是为什么啊?” 宁德益接过茶杯,指尖轻轻摩挲着杯沿,待彭炳坤说完,才缓缓揭开杯盖 ,一缕浅白的蒸汽袅袅升起,清甜的罗汉果香瞬间浓了几分,漫过鼻尖。他望着杯底沉浮的罗汉果片,眼神里添了些阅历沉淀的温和:“这罗汉果啊,是你们桂林的宝贝,永福那边漫山遍野都是,论品质,全国都数得着。搁在我老家湖南,这东西金贵着呢,逢年过节去看长辈,拎上两盒真空包装的罗汉果,那是极高的规格,长辈得笑着把你往屋里让。” 他顿了顿,呷了一口热茶,暖意顺着喉咙往下淌,语气里多了些感慨:“可到了广西,到了桂林,再到永福本地,这罗汉果反倒成了寻常物,农户家里随便晒一晒,集市上几块钱就能买一把,赶上丰收年,供大于求,有时候连成本价都卖不上,哪还有半分‘贵重’的样子?” 说这话时,他指尖轻轻点了点杯壁,像是在暗示什么,“就像你觉得好的事,到了个体户那儿,未必跟你想的一样。” 一旁的宁小红正站在煤炉边,手里端着个白瓷碗,碗里盛着琥珀色的蜂蜜。她捏着汤勺挑了一勺,缓缓放进沸腾的罗汉果茶里,手腕轻轻转动,蜂蜜顺着勺沿慢慢化开,在茶汤里漾开一圈圈甜纹,偶尔有细小的气泡从锅底冒上来,“咕嘟” 一声破在水面。听见两人的对话,她回过头,嘴角带着温和的笑意:“您这话太实在了。就像这蜂蜜,在我老家湖南,家家户户都养着一两箱蜂,冬上取的槐花蜜、枣花蜜,九龙藤蜜装在玻璃罐里,早饭就着馒头吃,寻常得很。可到了桂林,反倒成了稀罕物件,超市里一小瓶就得二三十块。罗汉果论斤卖,蜂蜜论克算,说起来,罗汉果还没蜂蜜值钱呢。可要是回我老家走亲戚,你拎两袋好罗汉果,比拎蜂蜜还招人待见,毕竟罗汉果是外地的特产,稀罕劲儿不一样。” 宁德益听着,深吸了一口杯里飘出的香气,目光扫过围过来的几人,笑着抬了抬杯子:“既然说到这罗汉果和蜂蜜,那我倒要问问,要是把选择权给你们,你们选罗汉果还是蜂蜜?” 刘威斌端着个大搪瓷茶壶,他先给李小山、李小峰各递了一杯,闻言转头看向彭炳坤,脸上挂着爽朗的笑:“这儿正好有两种大锅里的加了蜜,甜得润口;小锅里的是纯罗汉果,清清爽爽。您想喝哪种?” 彭炳坤愣了一下,低头看了看手里刚接的茶,又笑着合上笔记本:“都行,我不挑这个。” 说着,憨笑着接过刘威斌递来的茶杯,指尖碰了碰杯壁,温度正好。 刘威斌给自己也倒了一杯,刚端起杯子要喝,就听宁德益笑着开口:“既然都端着茶了,不如都说说,喝着这茶,心里是啥感受?” 最先开口的是刚从外面办事回来的李小山,蓝色工装还带着户外的凉意,后背衣领处印着一圈汗湿后又晒干的浅痕,贴在身上有些发僵。他双手捧着茶杯,指尖轻轻搓了搓,喝了一口热茶,眉头瞬间舒展开来,声音轻轻的,还带着点暖意:“对我来说,这会儿啥都比不上一杯热茶,在外面跑了大一天,风刮得人骨头缝都凉,衣服湿了又干,贴在身上难受得很。喝了这茶,暖流从喉咙一直淌到肚子里,身子一下子就暖过来了。我也没细分辨是蜂蜜还是罗汉果,只要是茶、是热的,就够了。” 李小峰坐在旁边,闻言皱了皱眉,又抿了一口杯里的茶,语气里带了点直白:“我跟小山不一样,我觉得这罗汉果的味有点重,甜得发沉,倒是蜂蜜更清淡,咽下去的时候嗓子里润润的,爽口多了。虽说两者加一起也不难喝,各有各的好,但要说多余,我觉得还是罗汉果,论口感舒服,蜂蜜的好处可比它多些。” 彭炳坤喝了一口茶,又点了点头,语气平和得很:“我倒没那么多讲究。罗汉果是甜,蜂蜜也是甜,加在一块儿还是甜,喝着顺口就行,没差别。” “我这杯是纯罗汉果,没加蜜。” 刘威斌说着,闭上眼睛抿了一口,又缓缓睁开眼,脸上带着点回味的笑意,“蜂蜜那股粘稠劲儿,我从小就熟,我妈家是养蜜蜂的,那味甜得糊嗓子。倒是这罗汉果,甜得清透,咽下去之后,嗓子里还留着点凉丝丝的劲儿,比蜂蜜喝着更沁心。” 最后开口的是一直没怎么说话的杨建华。他坐在角落,慢慢从摊板上拿起自己的杯子,那个旧搪瓷杯。他指尖轻轻摸了摸嘴角,又碰了碰杯壁,确认温度刚好,才小口抿了一下,声音轻得像怕碰疼了什么:“我这杯是凉白开,刚才师娘烧开水的时候,我就先盛出来晾着了,现在温度正好,不烫也不凉。这两天口腔里长了溃疡,喝热的疼,罗汉果水甜得发齁,碰着溃疡的地方更疼;蜂蜜水粘粘的,也磨得慌,喝着也疼,所以就选了凉白开,清淡,不刺激。” 罗汉果的清甜香气还在空气中轻轻飘着,众人捧着手里的茶,都没再说话,只静静听着宁德益的话。他轻轻啜了一口热茶,暖意漫过心口,眼底慢慢浮起一丝了然的笑意,语气沉稳又带着几分通透:“其实这扩建摊位的事,哪有绝对的‘好’与‘不好’?就像咱手里这杯茶,有人爱加蜜的润,有人喜纯罗汉果的清,还有人得喝凉白开避疼,各人有各人的偏好,也各人有各人的难处。不是咱站在自己的角度觉得‘好’,就一定合老百姓的心意。” 他说着,将茶杯轻轻放在桌上,杯底与木桌接触时发出一声轻响,目光也沉了几分:“温总理当年常说‘民惟邦本,本固邦宁’,还把这话实实在在落到了民生工程里,他总说,‘群众满意不满意、高兴不高兴、答应不答应,是衡量政府工作的唯一标准’。这话到现在都在理。你看咱这事儿:把闲置的公路利用起来,给群众摆摊谋生,这是真真切切的民生工程;就算把公路重新搭起铁皮棚子,给承包的老板生一条财路,也算兼顾了一部分人的需求;政府呢,也能借此推进‘菜篮子’工程,算一份民生政绩。可偏偏在这中间,最受影响的,是现在守着帐篷伞摆摊的个体户们。” 宁德益顿了顿,指尖轻轻点了点桌沿,像是在算一笔关乎生计的细账:“新政策说要新增 150 个岗位,这对还在找门路的人来说,是个盼头;可去年刚被安置在这 150 个帐篷伞下的个体户,他们要面对的,却是即将失去眼前的安稳。哪怕说有‘重新分流’,可对现在还守着这些帐篷伞的人来讲,他们眼下的‘饭碗’就要被端走了,不管用什么方式,本质上都是把最底层这些人的切身利益给剥走了。” “你们算算这笔账就知道了。” 他声音压得更低,语气里满是对个体户的体谅,“他们去年买那顶帐篷伞,花掉的钱要占半年收入的两成, 这半年收入里,三成是家庭日常,两成是固定的孩子教育费,剩下三成还得挤着用在防病、赡养老人上。日子本就紧巴巴的,半点结余没有,根本扛不住半点风险。要是买帐篷伞、缴半年摊位费的钱,还是跟亲戚朋友借的,这政策一动,他们的日子就更不堪一击了。” 说着,他语气里添了几分沉重的不满:“最不该的是,政策实施方不往下沉听意见、不跟个体户唠唠心里话摸清实情,反倒搞些虚假的各行业代表发言,关起门来拍板决策。这哪是为民生着想?这才是真的可耻!” 空气里的罗汉果香气似乎淡了些。众人捧着手里的茶,没了声息。方才还觉得 “铁皮棚子更结实” 的彭炳坤,此刻和众人一样,都被个体户的生计账压得心里沉甸甸的。他终于懂了,“民为邦本” 四个字从来不是嘴上的口号,而是要拴着老百姓的柴米油盐、冷暖安危。 “还有,” 宁德益拿起一个个头极小的罗汉果,在两手间小心翼翼地倒腾着,指尖轻轻摩挲,“他实在太弱……” 他摊开手掌,那枚罗汉果已经裂开,露出细密的淡黄果肉。 ------------ 第二十七章:民生红云伞 晨露凝红移伞慢, 避线挪摊, 烟火随人转。 铁火灼空墙根畔, 红云又向铁轨漫。 晓日鎏金午日暖, 暮色霞光, 渐把残红换。 蓝棚一夜如潮漫, 愁凝眉角谁轻叹? 数尽银桩心暗盼, 稚女酣眠, 果冷怀中断。 犹听邻语民心赞, 明朝可有安身畔? 金山市场门口的路边,那些红色的蘑菇正一点点脱离原本的坐标,在路面上上演着细碎却不停歇的迁徙。有时是主人弯腰扶着伞杆,往左挪半米,避开的不是早高峰推菜篮的人流,是帮施工师傅画线的区域;有时又踮着脚往右搬两步,凑向路边六角砖的缝隙,将就着接住过往的客源,好让摊位再显眼些;遇上电焊师傅架起焊枪,便得赶紧往后退,让伞面紧紧贴住斑驳的墙根,生怕火星溅到布面烧出洞;等焊枪的电火灭了、灼热感散了,又会被小心翼翼往前抬,重新扎进市场门口的烟火气里。 起初只是零星动静,一个、两个红色伞面在晨光里晃,伞沿垂落的水珠还沾着露水。接着是三个、五个连成小片,红得像撒在路面的碎玛瑙,渐渐成了一排排、一组组。它们像被无形的力量牵着,在沥青路的光影里不断漂移,偶尔被路过的三轮车 “挤” 得歪了歪,又很快被主人扶直。最终,所有红色蘑菇都往铁轨方向聚,在锈迹斑斑的铁轨旁、长满青苔的路基边,堆成一团醒目的红,远远望去像簇生的花。 这场迁移横跨了整段白昼。凌晨的寒露凝在伞面上,红色沉得发静,连晃动都轻了些;清晨的曦光从市场屋顶漫过来,给伞边镀上层暖金,红色里也掺了暖意;正午的烈日晒得伞布发烫,红色被烤得炽烈,像要融进滚烫的空气里;傍晚的霞光漫过天际,把伞面染成更深的橘红,边缘还泛着淡粉;直到夜幕裹住街道,路灯投下昏黄的光,这团红色才终于停下,在铁轨旁的水泥坝前静下来,像片收拢翅膀的红云。 隔日天刚亮,蓝色的铁皮棚子就像开闸的洪水般涌进来。工人扛着金属支架匆匆掠过路面,支架底端擦过沥青,“哐当、哐当” 的撞击声此起彼伏,往日这时该是叫卖声裹着烟火气,如今全被金属响盖了过去。吊机把蓝色铁皮稳稳吊到支架上,工人站在临时梯子上,手捏螺栓 “咔咔” 拧着,不过半个钟头,方方正正的棚顶就连了片,在路面上划出规规整整的新区域。蓝色棚子排得密不透风,边角齐得像用尺子量过,远远望去像堵突然立起的蓝墙,把红色蘑菇原本扎根的地方挤得满满当当,连丝容下伞角的缝隙都没留。 红色蘑菇的主人们全停了活计。卖芒果的王阿姨手还搭在竹筐沿,筐里青芒果沾着露水,她却歪着头把胳膊当枕头,盯着蓝色棚顶叹:“哎哟,这棚子可真高,比咱这破伞亮堂多了。” 这话刚落,旁边抱雪莲果的杨梅抬头扫了眼棚子侧面,接话道:“是比在伞底下闷着强。” 烂香蕉夫妇坐在三轮车斗沿,脚边堆着用报纸裹好的香蕉,丈夫声音压得低:“你说咱还能回原来的位置不?真要交钱…… 多交点也行啊。” 妻子没搭话,伸手拨了拨车斗里有点发黑的香蕉皮,目光从杨梅怀里的雪莲果扫回蓝棚子,小声嘟囔:“总比现在强,上次大雨烂半筐香蕉,这回不用抱着筐跑了,有棚子至少能遮风挡雨。” “就是这话!” 王阿姨直起身子拍了拍竹筐,眼睛瞟向杨梅背上熟睡的女儿,“你看杨梅带着娃,天天在伞底下晒得满头汗,有棚子娃也能少遭点罪。” 杨梅低头摸了摸女儿软乎乎的脸蛋,指尖无意识拂过兜里唯一的一百块钱,嘴角轻轻弯了弯,眼神里的迷茫淡了些,又往蓝棚子那边多望了两眼。 这时有人在人群里小声嘀咕:“这棚子…… 是要把咱往哪儿赶啊?” 卖苹果的老胡伯伯叹了口气,伸手把自家帐篷伞的绳子又紧了紧,接话道:“先看着吧,总不能不让咱摆摊。” 话虽这么说,他的目光却没离开越搭越多的蓝棚顶,眉头拧成了疙瘩。 终于,“荔枝大炮” 忍不住往拧螺丝的工人那边凑,脚步放得轻缓:“师傅,问您个事,这棚子搭好,是给咱这些摆摊的用不?” 工人手里的扳手顿了顿,抬眼扫了圈周围的红色帐篷,声音裹在风里有点飘:“我们就负责搭,搭完就撤,听工头说就是给你们用的。” 香蕉婆也赶紧凑过来,搓着手追问:“那…… 那要加钱不?贵不贵啊?” 没等工人开口,另一个扛着铁皮路过的师傅插了句:“咱就是打工的,具体咋收费,得等你们上头的人来通知。” 这话一出,原本松了点的气氛又紧了,“荔枝大炮” 把没点燃的烟塞回口袋,弯腰拍了拍裤腿上的灰,笑着说:“行,那俺们再等等,不耽误您干活。” 工人们没再多说,低头继续忙活,“哐当” 的声响里,红色蘑菇的主人们互相递了个眼神,脸上的愁云又浓了些,有人踮着脚,手搭在额头上打量刚搭好的蓝棚子。 蓝色棚子随着更多钢管竖起,像被吹胀的蓝气球般渐渐拓宽。金属支架一根根扎进沥青路,蓝色铁皮一块块拼接延伸,原本留的空隙全被填满;与之相对的,红色帐篷伞的地盘一点点缩窄,从成片的 “红云” 变成零散的 “红点”,连撑开的角度都得往回收,生怕伞骨蹭到棚子边角。 “收了吧。” 不知是谁在人群里喊了一声,声音不高,却像颗石子投进   平静的水面,漾开圈圈涟漪。原本还连成小片的红色云海瞬间断开,摊主们纷纷伸手往下压伞骨、往回收伞面,圆鼓鼓的帐篷伞一下瘪了半截,看着瘦小了许多,却依旧倔强地撑着伞状。它们孤零零立在水泥坝前,伞布被风吹得 “哗啦” 晃,像一群攥着衣角的孩子,仿佛在无声念叨:“给我留块落脚的地呀,哪怕小一点也行。” 又一个夜晚降临,路灯把路面照得半明半暗。香蕉夫妇先弯下腰,解开帐篷伞的固定绳,把自家的蘑菇伞轻轻放倒在地上,拖着伞杆往路边挪,伞布蹭过沥青,发出 “沙沙” 的细碎声响。紧接着,更多的伞面跟着躺了下来,红色的痕迹在路灯下蜿蜒,像一道道浅淡的泪痕。没人说话,只有偶尔的叹气声和伞杆拖动的声响,有人摸了摸伞面上的污渍,有人回头望了眼曾经摆摊的地方,最终,150 个帐篷伞全都跟着主人,一步一挪退出了这片刚被蓝色铁皮占据的区域。路面上只留下淡淡的、被伞面压过的印记,还带着点白天日晒的温度,像是它们曾在这里扎根过的证明。 杨梅腾出抱着雪莲果的一只手,指尖轻轻划过身边银色铁柱支撑的蓝色棚子,目光跟着移到下一个,声音轻得像落在风里的絮语:“1、2、3、4……” 数到二十时,她顿了顿,低头看了眼胸前熟睡的女儿,小家伙的呼吸轻轻蹭着她的颈窝,她把孩子抱得更稳些,又接着数,“20、31、40、50、98……”数到一百的时候,喉咙有点发干,她咽了口唾沫,脚步没停,从市场口一直数到铁轨旁的水泥坝前。最后一根铁柱旁,她终于停下,指尖在铁柱上轻轻敲了敲,心里默算一遍:地上整整齐齐撑起了 156 个蓝色棚子,像一片突然冒出来的蓝蘑菇,把原本摆帐篷伞的地方占得满满当当。 那些铁柱是真结实,比她的胳膊还粗一圈,表面泛着冷硬的银亮,底部深深扎进沥青路里,连风刮过都只晃一下。棚子的靠背和屋顶都是亮眼的蓝,远看和工地上的铁皮没两样,可刚才路过时,她的扛在肩头的扁担不小心蹭到棚顶,没听见预想的 “哐哐” 声,反倒传来 “嘣嘣” 的脆响,像敲在硬塑料上。“该不是塑料的吧?” 身边的丈夫凑过来,声音压得很低,眼神里带着点好奇,想再碰一下,又怕被工人说。 杨梅没看丈夫,也没再留意棚子的材质,目光直直落在棚子空荡荡的角落,有的棚子地面还留着扫过的痕迹,有的棚角堆着工人落下的手套,可没有一个棚子挂着 “有人” 的记号。她轻轻叹了口气,声音比刚才还轻:“是铁皮的还是塑料的都无所谓,重要的是这棚子是给我的吗?” 话里没带怨怼,只有藏不住的慌,房租、水、电,一家老小穿衣吃饭,要是没个固定摊位,往后的日子更难。 不远处的喧闹声拉回了她的注意力。先前在路边摆摊的个体户们正忙着搬东西,老胡扛着扁担;“大炮”拿着箩筐,周阿姨拖着小滑车,滑车上还有两筐黄色芒果。他们很有默契的都搬进了原来撑帐篷伞的位置。 “是啊,怎么弄这棚子才能算自己的?可别白忙活一场。” 夜色里传来的语气满是期待,也掺着点不安。 “明天,明天就是自己的了!” 一道响亮的声音突然划破议论声,是老顽童阿姨 ,大家都叫她 “没心没肺的老橙子”,此刻她正抱着装橙子的筐,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缝。她把橙子筐稳稳放在棚子中央,那位置刚好是她以前摆帐篷伞的地方,接着直起腰,拍了拍手上的灰,语气笃定得很:“怎么不是呢?这可是民心工程啊,专门给咱们摆摊的弄的,棚子肯定是给我们的!” 灯光落在她银白的头发上,又映在她笑开的脸上,连皱纹里都透着欢喜。 周围的人听了,都松了口气,开始跟着搬东西。可杨梅她跟着人群挪到棚边,却没敢进,站在蓝色棚子中间的过道上,她抬手轻轻摸了摸女儿的脸蛋,心里默默盼着:明天,明天这棚子里,能有她们娘俩一个落脚的地儿就好。 ------------ 第二十八章:本固邦宁 油溅烟笼夜色长,灯痕裹雾晕昏黄。 辣风斜扑粮库畔,窗牖深关避暖香。 忽见红伞横坡卧,骤起彩绸逆风张, 夜静偏添诡异凉。路人频驻疑回首, 烟火寻常何处藏? 寻根由,闭门商,一纸文来改旧章: “新摊排马路,旧架拆成行。” 谁念摊前谋生客,紧攥合同压愁肠 —— 熟客认归处,移根恐难偿; 无钱争竞价,生计怎担当? 须知方寸营生地,系着千家灶与粮。 若失民生安身本,何谈邦国久宁昌? 夜市的烧烤架刚溅起第一串油星,升腾的浓烟就裹着路灯的昏黄,在晚风中揉成一片朦胧的雾。雾里浮着暖融融的光,却缠着凉丝丝的辣椒呛味,风一偏,便直往旁边的地区粮库扑去。窗后的职工早习惯了这股烟火气,此刻却把窗户关得严丝合缝,连条透气的缝隙都不愿留,今晚的反常,从空气里就透着端倪。 铁路边,九成新的红色帐篷伞被一个个放倒,在铁轨旁的水泥坝上躺成一片沉寂的红云,彻底从路人视线里隐去。三辆箱式小货车沿马路缓缓开来,司机连一声喇叭都没按,悄无声息地停在金山广场与金山市场中间的路边,车轮碾过路面的轻响,在寂静里格外清晰。 这是金山市场路边摊成形以来头一回提前歇业。摊主们几乎是同一时间在摊位前拉起了彩条布,夜风一卷,布料被鼓得老高,像一道道绷着劲的沉默屏障,把往日的锅碗碰撞、吆喝说笑全遮了严实。偶尔路过的行人总忍不住回头张望,今晚的安静太反常了,没有收摊时的忙乱,也没有歇业后的松弛,反倒透着股紧绷的滞涩,像所有人都在悄悄等着什么,又像在拼命藏着什么。 没人知道,这份诡异的源头,藏在周一那场闭门召开的政府中层领导碰头会里。会议桌摊开的文件上,字迹格外醒目:金山市场门口的马路中央靠金山市场一边,要新建一批统一规格的标准化摊位,位置就定在去年才安置好的帐篷伞个体户那儿;就连早些年由前工商局牵头、架在路基上的那排老钢架摊,也得拆了重新规划。 可重建后的摊位该怎么分,文件上连一条明确的规程都没有,基层更是绝口不提、不会主动上报。只有“价高者得” 这四个字,像一条淬了冰的暗规,是多年来没人点破、却人人默认的潜规则,更像一根带着刺骨寒意的硬刺,一下又一下,狠狠扎在每个个体户的心上。 消息像块石头,砸进了每个摊主的心里。刚花大价钱从赵志宏手里盘下摊位的宁小红,贴身口袋里的合同被指尖攥得发皱,纸边磨得手心发疼;从刘向父亲那儿接下摊位的肖红、肖国显,账本上刚记完刘向父亲留下的货款,一想到可能换地方,墨水在纸页上晕开一小团黑点;柳盈玲路过肖红的摊位,两人隔着半垂的彩条布对视半天,嘴唇动了动,终是没说出一句话,她盘的也是刘向家的摊,货款还欠着尾数,原想等春节卖完年货就还,现在连能不能保住摊位都没底。 守了十几年炒货摊的闻老实蹲在摊后,指尖反复摩挲着掉漆的秤杆,这杆秤称了十几年熟客的信任,也承着老母亲每月的药钱。他最犯愁:老主顾都认这处位置,换地方,买卖多半就垮了;去年还挑着核桃走街串巷的夫妻俩,好不容易盘下二十三号摊,新货架的油漆还亮得晃眼,砸进去的钱连零头都没挣回,此刻正对着货架发呆,眉头拧成了疙瘩;孙玲守着市场里最小的旮旯摊,日子刚够糊口,手里没闲钱,只能蹲在摊后反复揪着起球的衣角。 肖童的无奈更沉。端午节的手工纸扎活早定了计划,原料、工人都敲定,预付款付了大半。要是标不到档口,货没人认,滞销风险不敢想,还得额外租仓库存放,那笔钱,她根本扛不住;罗双群的一号摊是金不换的好位置,她对着隔壁收拾东西的宁小红叹气:“我这摊上的帽子、手套、大围裙,都是熟客奔着位置来买的,换个地方,说不定就卖不动了。” 宁小红没接话,低着头把煮茶的锅擦了一遍又一遍,锅底的水垢早被磨干净,却还在机械地擦着。 湖南邓老大挤在路边摊中间卖唱片和电器,看似对位置不挑剔,却也不想凭空丢了饭碗,没人愿看着到嘴边的米粒划进别人锅里;柳龙秀的摊位是租来的,每月要多给原摊主六十块,相当于交两次摊位费。她指尖反复蹭着冰凉的水晶发卡,对这次重建说不上啥感觉,只能跟着大流走一步看一步。 他们没人敢赌,实在是输不起。“赌” 字背后,是一家子摔不起的生计、爬不起来的家底。宁小红盘摊位的钱,是她两口子的下岗补贴,再加上从亲戚那凑的,连儿子下学期的学费都压在里头;闻老实手里的秤杆,不仅称着炒货,更称着一家人的安稳,哪敢赌? “投标”二字在他们嘴里嚼着,比生杏仁还涩。价喊低了是白搭,那些手里有闲钱的托随便抬抬价,就能挤没他们的指望,宁小红早听市场里人说,有外地老板想批量包摊,价码根本不是他们能碰的;价喊高了更难,就算抢到手,后续的窟窿也填不上:核桃夫妻新货架的漆还亮着,当初盘摊借遍了老家亲戚;肖童给工人付的预付款,是借的娘家妈的养老钱,再加上原料钱、仓库租费,真能把她压垮。 这些人砸进去的钱,哪是冷冰冰的数字?是宁小红熬夜算账单时熬红的眼,是核桃夫妻走街串巷磨破的鞋底,是柳盈玲没还清的货款欠条上,一笔笔划掉又补上的日期。每一分都带着汗味,没等从账本 “支出” 变成 “收入”,就面临打水漂的风险。 他们的日子从不是 “过一天算一天” 的松弛,全拴在这方寸摊位上:孙玲靠旮旯摊摆缝纫机,挣着一家人的柴米油盐;湖南邓老大的唱片摊,要养老家母亲和三个上学的娃;柳龙秀每月多交的六十块摊位费,是从牙缝里省出的菜钱。这摊位哪里是营生,分明是撑着他们过日子的顶梁柱。 可现在,连 “留下来” 的资格都要靠钱争。那钱不是他们箱底的积蓄,是凑不齐的窟窿、算不清的账单、想都不敢想的 “天文数字”。宁小红忽然想起当初赵志宏说这个摊位的“稳当”,原来对他们这些小个体户来说,“稳当” 是这么奢侈的词。连能不能守着自己的摊子,都要由那笔拿不出的钱决定。这哪是争资格,分明是熬心血。 ------------ 第二十九章:瞒天过海 车门被轻轻推开,金属合页在浓稠得化不开的死寂里,泄出一缕幽微又刺耳的异响,像根细针轻轻划破了夜色。 刘威斌弓着腰,小心翼翼地跨下车,身上那件标志性的橘红色工装早已失了鲜亮,胳膊肘与裤脚处凝结的层层污渍,竟与暗沉的橘红底色晕染成一片混沌的色块,不凑近了细细打 ------------ 第三十章 瓮中之鳖 货币是什么?杨梅不懂那些 “购买力桥梁” 的说法,只知道手里的票子是女儿发烧时能换点滴的药,是摊位租金催缴时能抵几天的缓冲。此刻她坐在床沿,指尖反复摩挲着贴身的人造革钱包,边缘已经磨出毛边,拉链头掉了漆,里面的纸币被她数得发皱,连毛票都按面额叠得整整齐齐。旁边藤篮里的硬币叮当作响,她倒出来数了三遍,一角的、五角的,凑在一起才十二块七。 杨梅的喉结动了动,目光落在床板下的席子缝里。那里藏着个蓝布手绢包,她伸手进去摸,指尖触到纸币的褶皱时,指腹都在发颤。解开三层手绢,六十六块钱躺在掌心,票面上的纹路被摩挲得发亮,这是婆婆上个月塞给她的,说 “留着给妞妞应急,万一再发烧”,当时婆婆的手比她现在还抖,“咱们底层人,一分钱能卡死人”。 “还数?” 丈夫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带着烟味的呼吸里满是急切,“妞妞的退烧药快没了,这钱是……” 他冲过来抓住杨梅的手腕,掌心的老茧硌得她生疼,“上次妞妞烧到 39 度,咱们翻遍了衣柜、藤篮,连灶台下的罐子都倒了,才凑出二十块。你忘了?打点滴要五十六块,是我跟隔壁老王借了三十,又求着医生欠了六块,才没让妞妞硬扛…… 这钱是救命的!” 眼泪砸在蓝布手绢上,晕开一小片湿痕。杨梅想起三个月前的深夜,月光从破窗棂漏进来,照见女儿通红的小脸, 像针一样扎她。她跪在地上翻箱倒柜,藤篮里的硬币滚得满地都是,钱包里只有几张皱巴巴的一块钱,最后是婆婆拄着拐杖,从枕头底下摸出个铁皮盒,倒出这六十六块 ——“我攒了半年的鸡蛋钱,给妞妞留着,别让她遭罪”。 可此刻,她还是一咬牙,把蓝布手绢往兜里塞。丈夫还想拦,她却摆了摆手,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你以为我想拿?可早上市场的通知你没听见?新搭的铁皮棚子要投标,咱们那水果摊,不先凑点押金,连投标的资格都没有。你看对面王阿姨、老胡伯伯,大炮、双胞胎.....哪个不是强装着笑?” 她往窗外瞥了一眼,金山市场的方向隐约能看见新搭的蓝色彩钢棚,还在原来帐篷伞的位置,竹筐里摆的都是昨天卖剩下的苹果、橘子,都泛着斑点。没人进货,连平时吆喝的声音都弱了三分。老顽童刚才路过时,还偷偷塞给她一个爆开的橙子,“难看,但甜。”,可眼神却飘向市场公告栏,那里贴着 “投标须知”,红纸上的黑字像块石头,压得每个人都喘不过气。 “占着位置又怎样?” 杨梅攥紧兜里的手绢,硬币在藤篮里又响了一声,“昨天卤菜秦哥还说,去年卤菜行投标,最便宜的摊位都要两百块押金。咱们这六十六块,连零头都不够,可要是不凑,连站在那儿的资格都没有。有钱人的钱是流通的活水,咱们的钱…… 是堵窟窿的泥巴,堵完这个,那个又漏了。” 丈夫的手慢慢松了,指尖垂在身侧。屋里静下来,只有窗外偶尔传来市场方向的自行车铃声,清脆,却像敲在两人心上。杨梅把藤篮里的硬币倒进钱包,拉链拉到一半,又停住,她摸出一块钱,放在床头的小桌上,“留一块”。眼泪又下来了,这次她没擦,任由它落在那块皱巴巴的纸币上。 ------------ 第三十一章:巾帼凋零 “哐哐当当”,风卷着铁道边的枯草碎屑掠过,绿皮火车碾过铁轨缓缓驶来,带着岁月沉淀的苍老气息,像位暮年老者般微微喘息,车轮与钢轨摩擦的闷响里,混着远处田埂上晚风吹动稻浪的沙沙声。 和谐号则始终裹着破风的锐响,一晃而过,掀起的气流掀动了杨梅额前的碎发,只留下一串呼啸的余音,消散在渐沉的暮色里。 杨梅的视线,顺着铁轨一路铺向远方,枕木间的野草沾着阳光的金辉,碎石子在光线下泛着冷白的光,钢轨延伸着,最终隐没在天边,望不到尽头。 西斜的太阳躲在薄云后,泄下微弱的暖意,温柔裹住她,把她和怀里女儿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冰凉粗糙的水泥坝上。 怀里的女儿花花依旧沉睡着,小脑袋轻轻靠着她的肩头,温热的呼吸拂过她汗湿的颈窝。 她静静坐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水泥坝上凹凸不平的纹路,久久凝视着那条铁路。 片刻,她慢慢垂下目光,落在脚下那双磨得发亮、早已变形的解放鞋上,鞋边还沾着几块没来得及拍掉的泥土,和铁道边的碎石混在一起,透着股烟火里的疲惫。 ------------ 第三十二章:摊前愁 夕阳归去,金山市场路上的尘土飞扬了一天终于慢慢落地 ------------ 第三十三章:柳暗花明 夜终于还是降临了,暮色慢悠悠罩住金山市场,最后一点天光被马路中间新架的路灯吞得干干净净。 那些刚改建好的水果摊前,新拉的电线亮得刺眼,白炽灯把橙黄的光晕铺在崭新的蓝色彩钢棚上,叫卖声、找零声混着西瓜的甜香、芒果的果香,在夜色里透着股鲜活的热闹,和白日的焦灼判若两个世界。 肖童抱着微宝,脚步放得极轻,从灯火通明的摊位中间慢慢穿过。怀里的孩子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晃,温热的呼吸贴在她汗湿的颈窝,那点微薄的暖意,却暖不透她心里翻涌的寒凉。 她刻意低着头,目光掠过摊位上码得整齐的水果、个体户们脸上活络的笑意,又飞快地移开,不敢回头,身后,自己那间没接新电线的小摊,早已沉在浓稠的黑暗里,像被整个市场遗忘的角落,连棚顶旧铁皮的轮廓都快看不清了。 明天自己那间不起眼的小摊,会不会被别人用更高的价钱抢走?会不会像杨梅那样,攥着全部家当却连一个偏僻的角落都争不到,最后被逼得走投无路、险些寻短见? 更不敢深想的是,会不会重蹈小蒋的覆辙,明明抱着最后一点希望去投标,却抽到那个要命的空号,把仅存的生路都彻底堵死? 这些念头像密密麻麻的蚊子,在她脑子里嗡嗡作响,越想越慌,连脚步都变得沉甸甸的。 她加快步伐穿过热闹的摊位区,身后的灯火越来越远,夜色却越来越浓,像一张无形的网,慢慢裹住她疲惫的身影。 ------------ 第三十四章 风云初变 你们拿着丰厚的工资,有很好的福利待遇,领着高温补贴,还吹着空调,我们是摆个摊子的个体户,披星戴月,看得盼着日子红火和不红火。 盼的是碗里有没有饭,而不是有没有肉 ------------ 第三十五章 民生夜叹 墨泼长街风卷絮,棚寒人不语。 零摊暗换消防路,权钱暗度欺贫户。 半生风雨谋微食,梦断招投标。 寒灯一点连星炬,民生谁为凭栏哭。 夜色像被人狠狠泼翻的浓墨,沉甸甸地压在金山市场上空,连空气都凝着滞重的闷,吸一口都带着铁锈与烟火混合的沉郁。被晚风卷得乱撞的塑料袋,在新搭的彩钢棚缝隙里钻来钻去,发出 “噗噗” 的闷响,不像低吟,反倒像谁藏在暗处憋着劲低低咆哮,那股说不出的烦躁,顺着棚架的缝隙往人骨头里钻。白日里吆喝声、讨价声、计算机的“滴滴嘟嘟”声交织的喧闹早已渐渐收歇,唯有几处烧烤摊的烟火还没散,昏黄的路灯被青灰色的烟气裹着,在风里晕成一团团模糊的光晕,把个体户们的影子映在地上,在雾蒙蒙的光里忽明忽暗、若隐若现,像极了他们悬着的心。规整的新彩钢棚在夜色里排成长长一列,蓝灰色的铁皮泛着冷硬的光,本该是 “改建升级” 的新气象象征,此刻却像一排排沉默的铁墙,不仅隔住了天上的微光,更隔住了个体户们心里那点仅存的踏实,压得人喘不过气。 肖童下意识地把胸前背带里的孩子往上托了托,小家伙脑袋轻轻蹭着她,均匀的呼吸软软落在她的胸腔,那点温热成了这凉夜里唯一的慰藉。这会儿离孩子入睡的时间还早,她从金源区出来后,没走近路,特意绕了个弯从金山广场慢慢往路边摊走。晚风掀起她的衣角,带着夜露的凉,她拢了拢孩子的小被子,沿着那段缓坡往上走,脚步不自觉地停在了2号摊前。宁小红正蹲在地上,弓着背收拾散落的商品,一夜新搭的彩钢棚看着规整,实则货架、商品处处是要打理的细节。她一边把袜子、袖套、鞋垫往纸箱里仔细归整,指尖还沾着灰尘,一边低声念叨:“没个十天半个月的,这摊子怕是理不利索,往后还不知道能不能安稳摆下去。” 宁小红饱满的圆脸上还带着平日里的慈祥笑容,眼角的皱纹里嵌着细密的汗珠,只是眉梢眼角藏着一丝掩不住的疲惫,那笑容也透着几分勉强。摊位最里头的宁德益低着头,右手握着笔在纸上飞快滑动,笔尖划过纸面的 “沙沙” 声在寂静里格外清晰,几乎没有停顿的瞬间,像是在跟时间较劲,又像是在跟看不见的命运抗衡;刘威斌手里攥着把螺丝刀,指尖无意识地转着,金属与掌心摩擦出细碎的声响,面前摊开的《人民日报》和《参考消息》却停在头版,页码都没翻,眼神飘着,落在棚顶的铁皮上,明显心不在焉;李小山和李晓峰凑在一旁,膝盖上摊着本卷了边的民法笔记,指尖在 “物权”“相邻关系” 的字句上快速划过,眉头拧成疙瘩,声音压得极低,只偶尔漏出 “投标”“违规” 几句焦虑的调子,在风里打了个转就散了。 “肖童来了?” 宁小红最先抬头看见她,抬手抹了把额角的汗,声音被晚风裹得有些飘,又拢了拢被风吹乱的头发,“这风邪乎得很,刮得棚子嗡嗡响,跟要把顶掀了似的,你可得看好孩子。” “时间还早,多走了两步过来看看。” 肖童应声,目光扫过整条摊位,24 个一夜之间搭成的彩钢棚,居然有一半还亮着灯,透着零星的光,像黑夜里不肯熄灭的萤火,“大家都没歇呢?” “宁师傅在写棚子亮化改进方案,” 宁小红往宁德益那边瞥了一眼,笑容依旧慈祥,却添了几分无奈,叹了口气,“想着递上去,希望政府能念着我们这些人的难处,保留我们的摊位,只做亮化和美化就行,别搞什么集中投标了。” 肖童顺着宁小红的目光看去,宁德益正低着头,眉头微微皱着,握笔的手泛着淡淡的白,指腹上还沾着蓝黑墨水的痕迹。昏黄的灯光落在他面前的稿纸上,一行行工整又带着几分潦草的字迹格外清晰,不少字句被反复圈改,边缘晕开淡淡的墨痕,纸页都被笔尖戳出了细小的洞,看得出来改了好几遍,每一笔都透着急切。 “…… 金山市场个体户多为原周边厂矿下岗职工、转岗人员,无其他营生技能,上有老要赡养,下有小要抚育,全靠现有摊位维持生计,一日不摆,三餐难继……” 肖童往前凑了两步,隐约能看清开头的字句,没有半句虚言,全是实打实的大白话,却比任何华丽的辞藻都更戳心。 再往下看,字迹更显急切,笔画都带着颤:“现新搭彩钢棚已具规整基础,无需推倒重建。恳请政府考虑民生实际,取消集中投标环节,保留现有摊位归属。我们自愿配合市场亮化、美化改造,承担合理改造费用,保证规范经营、不占道、不扰民,只求一口饭吃,一条生路……” 稿纸右下角,还画了个简单的示意图,用虚线标出了 24 个摊位的位置,线条画了又改,旁边用小字备注:“现有 24+1 摊位,均为小本经营,本钱仅够周转,无实力参与投标竞争,望领导酌情考量,体恤底层难处。” 宁德益像是察觉到她的目光,抬头喘了口气,把笔往桌上一放,指尖在 “民生实际” 四个字上轻轻敲了敲,声音带着几分沙哑,还透着点不易察觉的哽咽:“就想把实话写清楚,希望上面能看见,能给我们留条活路。” 这话刚落,白日里会议上的字眼又在肖童耳边打转。“集中投标” 四个字被放在 “改建升级” 之前,说得掷地有声,仿佛那才是改建的核心,可 “民生” 呢?他们这些下岗职工的生计,是不是也该被纳入政府领导要考虑的范畴里?她心里犯着嘀咕,像压了块石头。这些年的变化来得太快,厂矿倒闭的轰鸣声还在耳边回响,子弟小学合并的公告还贴在记忆里,曾经的老师、正式职工一夜之间被迫转变身份,接着是转岗、下岗,最后被逼着摆地摊谋生。生活的重击打得他们措手不及,如今的肖童,也不过是比身边这些个体户多认识几个字罢了,面对眼前的处境,照样满心迷茫,连自己的营生都护不住。 “24+1?” 肖童的手指突然顿在稿纸上,指尖轻轻蹭过 “24+1” 那几个字,眼里满是疑惑,“怎么还多了一个?” “加一,就是 6 号摊和 7 号摊中间,胡美女新搭的那间。” 宁德益抬眼,语气里带着几分说不清的讥诮,还有一丝无力。 “那不是消防通道吗?” 肖童猛地抬头,声音陡然拔高了些,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惊,“工商所老所长当初特意召集我们开了会,拍着桌子强调,那是唯一的消防通道,要留着逃生,怎么能直接堵上?” 话音刚落,她转身就往2号摊位外走,脚步都有些发急。没走几步,就看见大胡子和小张的摊位中间,赫然立起一个崭新的彩钢棚,原本被往来行人踩得发亮、缝隙里还嵌着瓜子壳的六角砖路,彻底被这棚子占满,连一丝缝隙都没留。棚子的拉闸门没关严,留着一道缝,里面的 LED 灯亮着暖黄的光,隐约透着个年轻女孩婀娜的身影。 “肖姐!” 女孩率先发现了她,立刻露出甜甜的笑容,踩着轻快的步子迎上来,目光落在她胸前背带里的孩子身上,语气热络,“微宝还没睡呀?瞧这小脸蛋,粉嘟嘟的真可爱。” 说着就伸手想摸一摸微宝的小脸蛋。 肖童下意识地侧身避开,目光紧紧盯着那间新棚,嘴唇微微启动,迟疑着开口,语气里满是不解和压抑:“这里…… 原本是路啊,是消防通道的。” “我妈跟所里沟通过啦,所长都同意的!” 女孩笑得更甜了,嘴角梨涡浅浅,脸上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像得了便宜又不想声张,“还给编了号呢,是 0 号摊,排在最前面。” 另一边,宁小红还在 2 号摊里低头收拾着商品,动作慢了许多,眉眼间藏着化不开的疲惫;宁德益把写好的方案稿又摊开,逐字逐句地再看一遍,眉头越皱越紧;李小山和李晓峰则凑在一旁,翻民法笔记的手都有些发颤,神情凝重得像压了千斤重担。 “怎么就‘加一’等于‘0 号’呢?” 肖童站在原地,脑海里反复盘旋着这句话,一股荒诞感像潮水般涌上来。 “这不难解释。” 宁德益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声音低沉却字字清晰,毫不忌讳地开口,眼神里满是讽刺,“十天前,坊间就传,胡美女的妈托关系找了所长,送了两瓶五粮液、一瓶茅台,还有一条红塔山。” 他顿了顿,伸手在空气中虚写了个算式,“这,就是‘24+1=0’的竖式算法,多出来的这一间,就成了可有可无的‘零’。” 就在这时,手机铃声突然在寂静的夜色里突兀响起,震得肖童的腰间微微发颤,打破了这沉甸甸的压抑。屏幕上跳动的 “秦” 字,是叔奶的号码 。 肖童心里一紧,隐约猜到这个时间点来电,必定事关重大,连忙接起:“叔奶?” 接通电话的瞬间,传来的却不是叔奶熟悉的声音,而是一个男人低沉稳重的嗓音:“我是小爷爷。” 按家里的辈分是表妹姑爷父亲的弟弟,大家一直这么叫着,不细究也顺理成章,严格议来是叫“叔爷”,只是小爷爷极少主动联系她。 “小爷爷好!” 肖童的声音不自觉地有些发紧,怀里的孩子似乎察觉到她的紧张,往她怀里缩了缩。 电话那头的声音不带波澜,却字字像重锤砸在肖童心上:“你们金山所已经定了,今晚趁你们都回家歇着,就派人把你们的棚子拆了,说是‘违规占道,统一整治’。” 肖童脑子 “嗡” 的一声,整个人都僵在原地,傻了似的站着,耳边的风声、棚子的嗡鸣都瞬间消失了,只剩下那句话在脑海里反复回响。“你们今晚别回家,就在棚子里守着,不出来,硬撑一晚上。” 小爷爷的语气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不愧是当过老干部的人,见过风浪,“明天一早,你赶紧去县里通过沈老师,争取见到县里一哥,你去汇报把情况说清楚,也许还有转圜的余地。” 挂了电话,肖童愣了半晌,突然忍不住傻笑起来,那笑声里满是荒诞的愤怒,还有一丝绝望:“这还是新中国吗?趁火打劫!连摆地摊的活路都不给人留了!” 话筒声音很大,一旁的宁德益听得真切,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他抓起刚写完 “尊敬的临桂县政府领导:……” 的改建方案,“啪” 地一声重重拍在摊板上,纸张都震得发颤,墨水痕迹洇得更开了。刘威斌粗话脱口而出:“娘家麻痹!真敢来阴的!趁夜里拆棚子,使用地皮流氓的下三滥手段,卑鄙!” 夜色越来越沉,墨色几乎要把人吞噬,时间一分一秒地滑过,棚子里的应急灯越发黯淡,昏昏沉沉的像要随时熄灭,光影在地上晃来晃去,更添了几分慌乱。 “喊他们都出来!今晚全部守夜,不打烊了!” 宁德益咬着牙,腮帮子鼓鼓的,眼神里透着股不服输的倔强,转头对刘威斌吩咐,“把所有灯都点上,能开的都开,让他们看看!” “好!” 刘威斌应声就往外冲,脚步踩得地面咚咚响,像敲着战鼓,“我这就去喊人,今晚谁也别想拆我们的摊子!” 十分钟、半小时、一个小时…… 原本零散亮着灯的摊位,渐渐有了动静。24 个彩钢棚里,一盏盏微弱的应急灯次第亮起,有的还点上了马灯、充电灯,连手电筒也打开来,星星点点的光在浓黑的夜色里摇曳。那光虽单薄,却一盏挨着一盏,连成了一片小小的灯海,硬生生拧成了一股不肯低头的劲儿,在沉沉夜色里,倔强地亮着,像在宣告他们最后的坚守。 ------------ 第三十六章 鬼魅 昏灯摇夜,尘风卷野,金山路畔棚如列。 笛声斜,影重叠,车横路口锋棱借。 汤氏阴鸷精瘦黠。 言,藏鬼蜮; 行,藏暗契。 好几天没露过面的彭炳坤,像一阵卷着尘土的疾风般闯了进来。平日里被他擦得能映出人脸的三接头皮鞋,此刻鞋尖沾着薄薄一层灰;深蓝色夹克衫敞着怀,里头锃亮的金色皮带扣晃着刺眼的光。他一进门就急声喊:“师傅,他们来了!” 扶着柜台大口喘气,声音发颤还带着结巴,他补了句:“来、来了好多人!已经过了喷水池,师傅!” 宁德益指尖夹着的烟卷燃了半截,烟灰往下掉。他垂眸盯着地面沉思片刻,抬眼给了刘威斌一个眼神,语气沉得像块铁:“那就 ——” 刘威斌立马心领神会,转身大步流星往外冲,厚重的脚步声踏得六角砖咚咚作响,震得角落的灰尘都簌簌往下掉。没一会儿,他又疾步折了回来,额角沾着层薄汗,抬手摆了摆,语气笃定得不含半分犹豫:“师傅,你莫着急,我看真切了,是本地仔和五金店的满满带的人,我去应付就够了。” 话音刚落,李小山、李小峰已并肩跨步而出。两人眉头微蹙,眼神沉亮如淬火的铁,几乎没半点犹豫,异口同声道:“我们也去。” 话音还在棚顶打转,两道身影已如疾风般掠出门外,转瞬便隐入了浓稠的夜色里,只留下一阵带起的风,拂动了门口挂着的风铃。 此刻的金山路,早已没了白日的规整通畅。路中间的白线被尘土蒙得模糊,新搭的彩钢棚支棱着,硬生生劈走一半路面;剩下的通道本该供车辆往来,却被夜市摊塞得水泄不通。肥羊的烧烤摊上火光跳跃,肉串滋滋冒油;瘦子的炸串车裹着热油焦香,竹签堆得老高;老蒋的卤味铺棚里,油光锃亮的铁盆码着卤肠、卤蛋,香气直钻鼻腔;村民的炒米粉锅铲翻飞,米粉裹着酱料的香气散开;火鸟的麻辣烫咕嘟冒泡,红油浮在汤面;姐妹的恭城油茶飘着独特茶香,瓷碗摆得整整齐齐。最前头是辆刷着 “怪难吃” 三个红漆大字的小吃车,浓烟混着烧烤的焦香、卤味的醇厚、米粉的酸辣,在夜风里漫开,却压不住空气里那股隐隐的紧绷感,像一张拉满的弓。 广场边缘,两辆敞篷三轮车和三辆面包车横亘成排,引擎兀自轰鸣未熄,排气管时不时吐出一声闷响,像蛰伏的野兽在磨牙。那晚在工地上指挥搭棚的精瘦哥,率先从领头的面包车上一跃而下,落地时脚掌重重一碾地面,尘土微微扬起。他双手叉在腰上,胸膛微微鼓胀,眼神如寒刀般扫过路边的摊位,透着股生人勿近的冷硬戾气。身后跟着的二三十号人,清一色是那晚帮刘威斌搭路边摊的师傅,也是在马路中间搭彩钢棚的工人,此刻个个面色沉凝,肩背绷得笔直。呼啦啦堵在这儿的架势,来意明晃晃地写在脸上:来者不善。 几个小伙挤开夜市摊的烟火气快步走出,刘威斌一眼就认出,正是天黑后就一直在市场门口晃悠的那伙年轻人。 “汤老板!” 染着黄毛的小伙猫着腰,从路边摊的人缝里钻了出来,额角沾着汗,声音都带着点发颤,“那些摆摊的…… 都还在棚子里没走!” “本来都收拾好东西要撤了,” 紧随黄毛身后的卷毛也凑了上来,语气里带着几分迟疑,“不知听了谁的话,又都拎着灯折了回来,看那样子,是打定主意不挪窝了!” 这汤老板,正是当初在工地现场拍板表态的承建老板。当天人多眼杂,刘威斌只匆匆瞥过一眼,并未记清模样,此刻借着夜市摊晃悠悠的灯火,才算看得真切。他心里暗忖:“居然动用这些社会上的闲散小毛孩来造势施压,这手段也真够下作的。” “那些棚子就是豆腐渣!材料劣质得很,施工更是瞎糊弄,半点标准都没有,是那一帮摆地摊的一夜抢搭的。” 汤老板背着手踱了两步,皮鞋碾过碎石子发出刺耳声响,语气里满是居高临下的傲慢,“上头讲了,等他们回去了,立马拆了!你们先在车上等着。” 精瘦哥双手抱胸,斜睨着汤老板的背影,眉峰挑得老高,指节不自觉攥紧,心里冷笑连连:“施工不标准?质量不达标?这些棚子的钢材都是同一批新料,全部都是老子亲手搭起来的!” 但他没吭声,闷声不响地弯腰钻进了面包车。 桂花树下的暗影里,刘威斌把汤老板的话听得一字不落。他眼尾扫过李小山、李小峰,递去一个沉稳的眼神,三人并肩从树影里走出来,脚步放得又轻又缓,鞋底碾过落叶没发出半点声响,装作恰巧路过的模样,径直踱步到面包车旁。 精瘦哥正探头张望,见他们过来,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动。刘威斌麻利地掏出烟盒,指尖在盒底轻轻一磕,弹出一支烟递到他面前,脸上堆着熟稔的笑,乡音裹着夜风飘过来:“满满,估过夜来恰串串哦?(叔叔,这么晚了,是来吃麻辣串的?)” 精瘦哥眼角的余光飞快扫过他,又瞟了眼不远处正跟工人说话的汤老板,伸手接过烟,指尖在烟身上轻轻敲了敲,故意用生硬的普通话沉声道:“哪有麻辣串吃?是来做活路的。” 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件无关紧要的事,却刻意避开了能拉近距离的乡音。 寒暄两句,刘威斌三人转身,径直往喷水池方向走。 “趁早回屋郭,莫在外嗨,喊你伢老子安心困岸闭。(早点回去休息,别在外面玩,叫你父亲放心睡觉。)” 精瘦哥的乡音突然裹着夜风飘过来,语气平淡。 刘威斌嘴角几不可察地勾了勾,指尖夹着的烟在夜色里亮了一下,回应的话混在夜市的烟火气里,轻得像一缕烟:“是藕菓师傅。(是,我的师傅。)” “菓” 字带着地道的乡音蜷曲在舌尖,把这句简短的家乡话裹得严严实实。不远处的汤老板和其他人只当是寻常寒暄,没听出其中的门道。 夜色里,三人脚步轻快地绕过喷水池,沿着人民路一路前行,晚风带着几分凉意,吹得路边的树叶沙沙作响,随后从佳佳幼儿园前的巷道里钻出来,熟悉的金山市场已然在眼前。各家摊位大多盖着红白相间的彩条布,白炽灯悬在棚顶,光线穿透夜色,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影子,空气中还残留着白日蔬菜瓜果的清新与烟火气。 “师傅,” 刘威斌抹了把额角的薄汗,语气笃定地和另外两人一起,把刚才的经过一五一十讲了一遍,眼神里带着几分踏实,“满满特意交代,让你安心睡觉,不用惦记。” 宁德益身子微微前倾,眉头轻蹙着仔细听着,指尖夹着的香烟燃到了一半。不远处传来几声隐约的狗吠,混着远处马路上偶尔驶过的汽车鸣笛,更显夜晚的静谧。等刘威斌说完,他没立刻应声,而是抬手将烟蒂在脚边捻灭,火星瞬间熄灭,只留下一点焦痕。“行,” 他声音沉稳,转头吩咐道,“去跟各个摊位打声招呼,今晚都亮着灯,不用警醒,尽管安心睡。” 另一边,宁小红手脚麻利地把锅碗瓢盆挨个摞好,顺手放进竹篮里,动作干净利落。她已经收拾妥当,帆布边角被夜风轻轻掀起,又缓缓落下。宁小红转头看向宁德益,脸上带着一丝温和的倦意,语气却很干脆:“我先回去一趟,把东西放好,等下就过来换你,你先歇会儿。” 这时,彭炳坤缓过劲来,开口打破了现场的沉静:“改建金山市场路边摊,既是创文明城市的要求,更得兼顾民生。” 他指尖轻轻翻着工作笔记本,神色恢复了往日的处变不惊:“下面的人层层传话,把事情给传变了味。” 抬眼看向众人,他语气沉稳地继续说道:“我下午刚出公差回来,就听到他们的汇报,把你们说得一无是处。说你们一夜之间抢搭棚子,用的都是废弃钢材,既不安全也不牢固,存在诸多安全隐患,下面的人便请求连夜拆除,领导已经点头同意了。” 顿了顿,他合上笔记本,给出建议:“我的想法是,明天上班后,你们派个代表去跟领导沟通。重点说清你们用的钢材和各类建筑材料都是全新的,也好打消领导的顾虑。” “肖童呢?” 宁小红清点人数时忽然眉头一皱,语气里裹着几分焦灼,“她跟你们一起出去的呀,怎么没跟着回来?” 这话一出,众人顿时愣住,你看我我看你,脸上都堆着茫然。刘威斌挠了挠后脑勺,盯着地面仔细回想片刻:“刚才在人民路分岔口,她还跟在后面呢,怎么转头就没影了?” “会不会是走散了?” 有人压低声音嘀咕,“夜里路黑,巷子里又绕,说不定迷路了?” 宁小红的心 “咯噔” 一下提了起来,眉头拧得更紧,声音不自觉拔高:“她一个女人家,还背着个小的,怎么敢单独走?” 众人被她问得语塞,纷纷低头咂摸记忆,现场只剩急促的呼吸声,夜色里的焦灼又浓了几分。 此时的肖童正贴在汽车站后门车辆进出口的水泥柱后,整个人隐没在沉沉的黑暗里,背在胸前的孩子睡得安稳。她远远望去,一群人在路边交头接耳、指指点点,目光齐刷刷钉在那个一夜搭成的彩钢棚上,还时不时在汽车站和粮库之间来回踱步,神色凝重得让人发紧。 忽然,停在广场边的三轮车和面包车同时启动,引擎的轰鸣声突然炸响,打破了夜的死寂。刺眼的远光像利剑般划破黑暗,车辆稳稳驶向金山路,随后依次排开,形成一道整齐的封锁线,将路口牢牢堵死。 “前面施工,过往车辆行人请绕行!” “施工绕行” 的警示牌,往前后路段各摆了两排,动作干脆利落。 “到底搞不搞?” 精瘦哥晃着削瘦的肩膀凑过来,双手插在裤兜里,脚还轻轻点着地,语气里满是不耐烦,“熬夜干私活,加班费可不能少。明天工地上还有正活,耽误不起。” “等他们走了就拆,再等一下。” 汤老板牙关紧咬,语气压得极低,眼神阴鸷地死死锁着远处亮灯的棚子,腮帮子微微鼓动。 “加三千块。” 精瘦哥直截了当,眼皮都没抬一下。 “你怎么不去抢!” 汤老板猛地转头,眼底冒着火,语气里满是火气。 “老子带了三十个人,熬夜每人补一百块工钱,夜餐补贴加每人一包烟共三十块,这就是三千九。” 精瘦哥脸上没半点波澜,指尖在掌心轻轻敲着数,一笔一笔算得清楚,“之前说好的两千,加起来凑个整,六千。先给钱,再干活。” 停在路边的面包车里,几个工人歪头侧靠在座椅上,睡得正沉,呼噜声此起彼伏,与车外剑拔弩张的气氛格格不入。 精瘦哥没耐心在原地耗着,双手插兜来回踱步,一会踮脚望向远处封锁路口的人群,眼神里满是盘算;一会停下脚步,指尖捻着衣角,慢悠悠地盘算着加价的筹码,脸上挂着一丝笃定的精明。 肖童隐在暗处,忽然想起刚才精瘦哥和汤老板的交谈 他们说的是灵川宝盖山村和邵东两塘的方言,她从小听惯了,听得一字不落。“看这情形,今晚肯定拆不了了。” 她心里暗自琢磨,又忍不住嘀咕,“这个精瘦哥,倒真是有点名堂。” 心里有了底,肖童攥了攥背上孩子的衣角,从黑暗里挪出来。刚走到路边,就和迎面而来的汤老板打了个照面。“哎哟,老同学,这么晚了你怎么也在这儿?” 肖童眉眼弯弯,堆起自然又热络的笑意,主动开口招呼。 “吃个粉,这就准备回去了。” 汤老板眼神飞快扫过她背上的孩子,闪烁了一下,语气含糊地应了句,脚步没停,两人一错身就擦了过去。 “肖童!你去哪儿了?可把我们急坏了!”刚到金源城门口,刘威斌快步冲过来,上下打量着她和孩子,见两人都安好,才松了口气,“师傅和师娘都在等你,生怕你出什么事。” 肖童笑着拍了拍胸前的孩子,解释道:“刚才在汽车站那边看了会儿热闹,知道今晚棚子拆不成,就想着早点回去。” “拆不成?”刘威斌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你是听到什么了?” “有精瘦哥搅和拆不了的,”肖童神秘的说着,脚步没停,“你回去跟师傅说一声,我回家了。” 夜色里的风好像都比刚才软了些,方才飘在空气里的焦灼感,正顺着路边的路灯光影一点点散去。肖童知道那个精瘦哥说不定能和她的老同学一直搅和到天亮呢。 ------------ 第三十七章 蒙着轻纱的曙光 陋舍凝愁绪,粗碗映双眸。 奶瓶藏暖,金钱草碧忆温柔。 怕说强拆风急,忍诉货难退货,语塞泪先流。 孤摊悬生计,夜夜为君忧。 赴官门,人渐散,意难休。 报告汗濡字损,心煎碎清秋。 归见市声依旧,强掩眉间霜雪,生计怎甘休? 雾里微光动,盼照鬓边愁。 屋子陈设极简,卧室里仅摆得下一张床,厨房的家当更是简陋 ,两只锅,连酱油碟算上也凑不齐八个碗,皆是质地粗粝的瓷碗。唯有四个奶瓶,透着几分精致,是屋里少见的细腻物件。 卧室里,微宝已沉沉入梦,粉嘟嘟的小脸埋在枕间,长长的睫毛如蝶翼轻颤,呼吸均匀绵长,氤氲着孩童特有的清甜气息,惹人怜爱。 客厅陈设更简,一张简易竹沙发配两把木椅,中间挤着一方小桌,既是举家围坐的饭桌,亦是肖童早年伏案苦读的书桌。如今桌面大半被孩子的玩具占据,几本旧书蜷缩在角落,反倒成了可有可无的点缀,默默诉说着从 “逐梦” 到 “落魄” 的身份流转。 阳台是全屋最开阔的所在,清水养着一盆金钱草,叶片碧润如翡翠,纵经寒暑,始终透着蓬勃生机。那是他带来,肖童日日悉心照料,指尖拂过叶片时,总带着几分温柔。每逢邻居家电视里传来临桂新闻的声响,她总会格外专注地给这盆绿植投去爱的眼眸。 肖童倚着阳台栏杆,目光越过错落的屋舍,落在右侧的金山市场。顺着视线数去,一、二、三 —— 第三排规整的彩钢棚,正是那晚星夜抢搭的路边摊,铁皮在阳光下泛着冷光,如她此刻悬着的心。 思绪不由自主飘回昨日,他的声音仿佛仍在耳畔回响,缥缈却带着不容置喙的理智:“为何要赶在夜里搭棚?天不会亮吗?参与投标不好吗?” 肖童在他面前总有些语塞,像个手足无措的孩童,讷讷道:“投标我便得不到这摊位了,我定的货,换个地方便卖不出去。” “卖货还需看风水?换个地界便难以为继?找厂家退了便是。” 他的衣领间飘来古龙香水的清冽气息,语气轻描淡写,带着理所当然的疏离。 肖童没敢接话,心底却如明镜般透亮:哪有人会平白承担旁人的损失?付出去的货款如泼出去的水,更何况厂家那边亦有物料损耗,怎会轻易应允退货?这些藏在心底的委屈与现实的沉重,她没说,也不想说,说了,他大抵也不懂,不过徒增无谓的争执。 她曾试着吐露心声,声音里裹着难掩的委屈:“几十万人里才选出一个你,你在桌前随口一句话,都值得旁人反复揣摩;可我这如草芥般的生计,哪及你的话语金贵?厂家不会退的,真要退了,还得找车运回,租仓库存放,里外都是亏空。” 她记得,说这话时,他脸上曾掠过一丝转瞬即逝的愧疚,却终究未曾多言。 “明天…… 明天再说吧。” 肖童收回飘远的思绪,抬头望向漆黑夜空,星辰黯淡,一如她渺茫的希望。思绪重又落回那间牵肠挂肚的摊位,改建那晚,她在金山市场大门左侧的摊位落了单。她非湖南籍,若真遭遇突击强拆,她的摊位大概率是第一个被冲击的。市场大门宽敞,国人习惯靠右而行,左侧本就人流稀少,除了秧塘大排档的桌子偶尔侵占到摊位边缘,鲜少有人特意驻足。顾客从市场出来,多半匆匆靠右归家,左侧的摊位,全凭那只大喇叭反复吆喝:“十块钱三双 ......” 桂林乡音混着字正腔圆的普通话,袅袅传出,才勉强勾住路人匆匆的目光。 “大门口开阔,工程车极易进出,先拆我这摊位,倒是顺手。” 肖童望着摊位的方向,心底的忐忑如蛛丝缠绕,却又揣着一缕微光似的期盼,盼着这营生能多撑些时日,盼着能守住这方寸安稳。 八字岩被刀崽山顶遮了大半阳光,岩下的临桂政府大门,自始至终透着几分清寂。金山市场二十四家摊位的个体户代表,已陆陆续续来了十八人,聚在大院外的树荫下,身影被晨光拉得颀长。 许是离上班时辰尚早,门卫拦下了他们。大伙儿便在围栏外散开,三五成群,四五成堆地闲谈,话题却都和这次来政府的事不沾边。 天刚破晓时,碟子谢姐给肖童打过电话,邀她一同前来。可那会儿微宝还在酣睡,肖童也清楚,这热闹凑了无用,便婉言谢绝了。 大伙儿这般早来,并非不识钟点,而是想着赶早 “交差,来了,心便安了,还能早些回去守摊卖货。至于能否有结果,他们做不得主;甚至连来这儿该找谁、该说些什么,心里也没半分谱。私下里,他们总带着几分憨直的 “霸气” 说:“我不会讲话。” 这话听着理所当然,可真要是不来,心里便如孩童未领到糖般失落。 早些年,遇上这般事,都是刘向那考上过秀才的老岳父亲,写一篇半文半白的文稿,大伙儿跟着去政府走一趟便是。往后熬上些日子,摊位多半还能保住,就如那年夜里,摊位被 “爱心亭” 硬抢占去,伪残疾人和各自区政府一番周旋,最后弄得无人过问,好歹留了个角落卖货。久而久之,他们便养成了习惯,不管懂不懂门道,先赶来再说,聊胜于无。 巧的是,政府的门卫多是全州、灌阳或是湖南邵东人,与不少湖南籍个体户能说上家乡话,多半会热心帮着汇报。而老一辈的领导也都尽责,但凡见着上访的群众,总会招呼他们进小礼堂坐下。问题能不能解决另说,至少有人接待、有人肯听他们念叨几句。就这般在 “三不管” 的边缘地带,他们硬生生凭着一股韧劲,守住了自己的营生。 可这一次,幸运偏就绕开了他们。 从晨光熹微等到日头高升,阳光爬过办公大楼的琉璃顶,将楼顶的五星红旗染得愈发炽烈,又顺着墙面漫下来,晒热了门口的大树,树影缩成一团浓荫,护着脚下渐渐稀疏的人影,十八人、十五人、十三人、十人…… 八人、七人…… 最后只剩寥寥数人,仍在树影里焦躁地踱来踱去,鞋底碾着地上的碎石子,发出细碎的声响。 宁德益攥着熬夜赶写、反复圈改的报告,纸页边缘被捏得卷了边,指尖的汗渍晕开一小片墨迹。他一趟趟往门卫室跑,来来回回足有三五趟,每一次都揣着满心希冀,脚步匆匆,可每一次都被硬生生浇透了冷水。门卫室里的保安穿着挺括的内勤制服,说话是字正腔圆的普通话,没有往日乡音的熟稔,更没有半分通融的余地,只是抬抬下巴,指了指墙上的挂钟,语气平淡得不带一丝波澜。 钟摆滴答滴答地转,每一声都敲在人心尖上,如拽着根细弦,越绷越紧。终于,指针堪堪滑到十一点半。“领导们下班了。” 保安摊了摊手,语气里带着几分程式化的无奈,更藏着几分见怪不怪的习以为常,“下午再来吧,这会儿人都走光了,找谁也没用。” 宁德益望着墙上的挂钟,又回头看了看树影下仅剩的几个伙伴,眉头拧成了疙瘩,手里的报告仿佛重逾千斤,一夜点灯熬油的心血,一上午焦灼不安的等待,终究还是落了空。 回到金山市场,这里依旧是往日的热闹模样,叫卖声、讨价声、交织成网,浓浓的烟火气扑面而来,冲淡了些许失意。宁小红手脚麻利地招呼着顾客,一边清点零钱,一边趁空档弯腰把散落的袜子、袖套一一归拢到货架格子里。正如她早前念叨的,这摊位里的零碎物件,就算沉下心整上十天半个月,也未必能彻底规整利索。 一号摊的位置极好,就是窄得可怜,真正的占地面积不过半个平米,却凭着搭出去的简易悬挑棚多占了些空间,五颜六色的围裙、袖套、手套密密麻麻挂在棚架上,布料在风里轻轻晃动,来买货的人站在路边抬头挑拣,就便踮着脚、伸长胳膊,用衣叉把选中的商品稳稳挑下来交易。这巴掌大的角落,便是一家子赖以为生的全部根基。摊主罗双连一早跟着宁德益去了政府请愿,便留下妻子和女儿守在摊前,扯着清亮的嗓子沿路吆喝。 三号摊的阳付保牵着女儿走进摊子,那四岁的小姑娘不知从哪儿学来一段童谣,脆生生地唱着 “爸爸天天被狗咬”,一句接一句,翻来覆去唱了小半个月。调子唱得欢快,可阳付保脸上却没半分笑意,只是默不作声地把女儿往摊位里头拉了拉,避开往来穿梭的人流,眉头轻轻蹙着,藏着难以言说的烦闷。 那些早先从政府回来的个体户,早已各归其位,熟门熟路地招呼着往来客户 ,有的忙着给商品称重,有的和顾客低声讨价还价,手脚麻利得仿佛今早去政府门口请愿的事从未发生过,没人再提半个字,仿佛那半天的焦灼等待,不过是一场无关紧要的插曲。 地区粮库门口,聚着昨晚就在市场大门口晃悠的那群半大孩子,黄毛、卷毛、白毛还有绿毛,几人凑成一团,围着一台小小的俄罗斯方块机,指尖在按键上飞快地戳着,噼里啪啦的按键声混着清脆的嬉闹声,在市场的喧闹边缘显得格外鲜活,与成人世界的沉重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 第三十八章 暗流涌动 “去看看!地摊佬都回各自摊子了没?”黄毛的指尖猛地顿在俄罗斯方块机的按键上,“咔哒” 一声,屏幕上的彩色方块瞬间堆成死局,再也挪不动半分。他眉头一挑,眼神亮得像淬了光,飞快扫过身旁的绿毛和白毛,两个半大孩子嘴角还沾着饼干渣,一听见 “地摊佬” 三个字,立马直起身子,脸上浮起同款的急切,抬手胡乱抹掉嘴角的碎屑,连呼吸都跟着急促了几分,胸口微微起伏。 没等两人动弹,红毛从新搭的彩钢棚拐角处钻了出来,手里攥着半块外皮焦黑的烤红薯,还冒着丝丝热气,嘴里含糊不清地嚷嚷:“不用看了!门边那两个卖玩具的女人压根没去,去的男刚回来没多久;卖碟子的三个邵东佬是女的去,一个小时前就回摊了;广场边那几个,是跟邵东佬一块儿回来的,听他们讲门都没给进!我都守他们大半天了。” 他一边说,一边往嘴里塞红薯,红薯渣子顺着嘴角往下掉。 “你们再去看看!” 黄毛的话刚落地,绿毛已经 “噌” 地站起身,长腿一迈就冲了出去,步子撂得又大又急,鞋底扫过地面的尘土,扬起一小团灰雾,裤脚翻飞着拍打着小腿。白毛紧随其后,小短腿倒腾得飞快,像只灵活的小耗子,尘土扑在他的裤腿上,留下两道浅浅的印子,两个身影一阵风似的往前窜。 他们顺着新搭的彩钢棚飞奔,直冲上金山广场。又从一号摊一路跑到 23 号核桃摊,再跑到茶乡香大排档门口,凑在一块儿嘀咕了两句,又一溜烟往铁轨边冲去。 两个身影气喘吁吁地跑到铁轨旁,绿毛一手撑着膝盖喘气,白毛扒着黄毛的胳膊,脸蛋涨得通红,额头上挂着亮晶晶的汗珠,异口同声地喊:“都回来了!全都在摊子上!” 红毛撇了撇嘴,踹了踹脚边的小石子,嘟嘟囔囔道:“我都说了是真的,还偏要去看,信不过我是吧?” “莫吵!” 黄毛眉头一皱,从裤兜里掏出手机,指尖在按键上飞快戳了几下,贴到耳边,嗓门亮得能传到铁轨那头:“老板,地摊佬都回来了!”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含糊的爽朗笑声,混着几句 “痛快” 的字眼,黄毛听得眼睛更亮,嘴角一下子咧到耳根,露出两排不算整齐的牙。他 “啪” 地按断通话,把手机往裤兜一揣,抬手冲大伙儿用力摆了摆:“走!吃饭,老板买单!” 一群染着各色头发的半大孩子,立刻爆发出一阵哄笑,你推我搡地往铁轨那头跑,染得发亮的头发上,晃出几分少年人不管不顾的张扬。 水泥坝上只剩李小山。他左手攥着几根竹坯子,右手握着磨得锃亮的柴刀,刀刃贴着竹面慢悠悠削着,“沙沙” 的声响在孩子们跑远后,显得格外清晰。竹屑簌簌往下掉,落在他的裤腿上。他斜眼往孩子们跑远的方向瞥了瞥,眉峰拧了拧,嘴角狠狠往下撇了撇,喉间滚出一句极低的骂声,带着几分不屑与厌恶:“真卑鄙。” ------------ 第三十九章 重逢民生计 肖童跟着沈老师跨进办公大楼大门,一股混杂着消毒水与纸张油墨的清冷气息扑面而来,瞬间将门外市场的油烟味、叫卖声隔绝在外。 大厅格外宽敞,光可鉴人的米白色大理石地面映出天花板上悬挂的水晶吊灯,折射出细碎却冰冷的光。 墙面是清一色的浅灰色涂料, ------------ 第四十章 依例放火 金山市场的路灯刚亮起 ------------ 第四十一章 战无名 买卖不好,就早收些吧,路上黑了也不好走。 ------------ 第四十二章 战枉然(上) 第四十一章黎明之战买卖不好,就早收些吧,路上黑了也不好走。 ------------ 第四十三章 战枉然(下) “尔等小辈好不懂礼,我是你们娘娘家的舅老爷,赶路口渴了,讨一口水喝就走。”敖粟振臂击退河里的虾兵蟹将,向空中一跃,现了龙身,再落入两河的交汇处,掀起巨浪涌进寿圣寺山门里,吓得庙里的和尚合掌念弥陀。 敖粟抬起龙头看着脱落在河里的鳞片,心里暗道:“不好,如果不在内半个时辰补足水份,自己活不过落山的夕阳。” “嗷呜”棺材山上响起回音; “嗷呜呜”乌龟山顶传出共鸣; “嗷嗷呜呜”神山脚底巨响环绕; 一股甘甜入喉,敖粟顿觉精神振奋,再向空中纵身一跃,三百六十度转体,龙身落下潜入司门河里,继而张口再吞去司门河一半的河水。 “自打弘历过江南,这里就不曾落过一滴雨,舅老爷啊,您这也忒体贴小辈们哦,一口就喝去了半条河水,你让小的们咋活呀?”上江河的河伯踩着水花,含泪环望虾兵蟹将歪歪斜斜的躺在所剩不多的河水里,呜咽的发出悲鸣。 司门河的蟹将虾兵在快要干涸的河床里吐着泡泡跳脚,嘴里呜哩哇啦喊着,“水、水、水,啊,水没了。” “舅不舅的我不管,今天就是老娘亲来了,你也休想带走一滴水。”河表弟咬牙切齿骂道,抄起狼牙棒急匆匆浮出水面,跃过司门河,举棒一招力劈华山,以棍化刀劈向俯身在河里的敖粟。 敖粟弯腰弓背龙爪按住河床一个鱼跃在空中化成人形,两脚落地时一招古树盘根扎稳下盘,双手过头一招十字手拦下狼牙棒。 “好你个乖乖,这外甥打舅,还使出个吃奶的劲?”敖粟双肩下沉一招叶底托花拨开狼牙棒长(chang)身而起,脚下生风快速向前踏了两步,站中宫格,左手握拳护胸,右拳疾送,逼退司门河河表弟。 此时,上江河河伯大喝一声“水还来。”手握长枪抖动红缨,挽起一串枪花直指敖粟后脑勺。 好个敖粟,踏中宫,左脚走二肩位,右脚踩六足位,侧身避过长枪头,伸右手隔开长抢身,出左手握拳一招冲云破雾迎面打向河伯的脸上。 眼看敖粟来势凶猛,这上江河河伯也不孬,蹲身弓步,枪头下扎,刺敖粟下盘,举枪上挑一招刺破青天,转身拦腰横扫,逼得敖粟是步步后退。 可此刻这也是无处可退啊,刚缓过劲的司门河表弟领他的蟹将虾兵把敖粟围了起来,依然叫唤着:“还我们的水来。”“还水来。” “这可如何是好,与这帮孩子们纠缠不清,传出去岂不是笑话?”敖粟看一眼快要把自己包围起来虾兵蟹将,猛一跺脚,跳到了半空准备腾云离去。 “哪里走?”司门河表弟腾云驾雾紧追不放。 “走哪去?”上江河河伯连着两个空翻追上敖粟,抡起狼牙棒,双手使了个“快”字决,举棒照着敖粟头顶劈了下来。 敖粟腾挪闪避用的是一个“撤”字,他本来理亏,又是大辈,总不能使全劲打压这个两晚辈的,离开就是唯一的选择,可年轻气盛的司门河河表弟是不依不饶啊,劈、挑、横扫如雨打梨花劈头盖脸而来;上江河河伯挽起枪花上势刺破青天,回手是担山赶月。这一战是打得飞沙走石、天昏地暗,把堵在司门河边的石山调了个底,翻山底就此成名。 敖粟边打边退,从豹子山洞入,穿平头岩口出,司门河河表弟是步步紧追,上江河河伯举长枪拦截,近身就打,拳拳到位,掌掌生风,打平了伏山头,拍碎了铁头山,一路追打到了神山顶,打斗声惊醒了从蟠桃会上醉酒回来的守山将军,踉踉跄跄的跑出来观望,正遇见上江河河伯挑起枪头刺破敖粟左肩,白袍上溢出的血液把将军定在神山顶,神山从此也叫做将军山。 到了黄昏,敖粟渐渐体力不支败下阵来,狼狈的逃到嵅陂(danbēi地方读音)村石山洞里,堵了洞口,把俩河神气急败坏的叫骂声挡在山洞外,就着山洞里的寒气盘腿运气把伤口封上。 山洞自然是冬暖夏凉的,若遇到洞外的温度下降,洞里的温度就要升高,此刻时值夕阳余晖尽,大地寒意起,山洞里的温度就逐渐升高起来,敖粟肩上的伤口随着温度升高而缓缓弹开溢出血液,剧烈的疼痛迫使他在洞里现了龙形,巨大的龙身塞紧了三十八米八长的山洞,六米六宽的洞口也被龙头挤得蚂蚁都不得通行,受伤的龙体只能紧贴在石壁上动弹不得。 “啊”半夜里,敖粟在山洞的叫喊,是伤口痛进了龙心,浑身如烈火焚烧,却又被温热的山石压着挪不动半分。 而此时司门河河表弟、上江河河伯正守着从地下河里冒出的一小股水源,各自安抚自己的虾兵蟹将,根本就没有听见这撕心裂肺的吼叫。 ------------ 第四十四章 夜寒 市场里的嘈杂声渐渐小了,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入口处,那里,一束阳光刺破云层,照亮了即将驶来的车队,也照亮了摊主们眼里既忐忑又执着的光。 一场关于生计与公道的交锋,即将在金山市场的晨光里,正式拉开 ------------ 第四十五章 一丝光 这时拍卖桌上,已经多出一副紫『色』的晶石一样的东西,上面有个卡槽,还雕刻有一些数字键。 “谁管你几分熟,给我坐下。”渔夫的吼叫惊动了窝棚内的同伙。 可苏云娜虽然想不明白,心里对林岚还是很佩服的,在想想她家里的情况,心里未免对林岚有些心疼。 “你想干什么?”何明这要求很奇怪,帝江三人不知道何明这要求是什么意思。 冷笑一声,慕岩低声吟唱,晃了晃手指,浓厚的黑雾渐渐弥漫了整个木屋。 夜幕降临,古木林中寂静无声,林飞冥思打坐时手机突然响了,掏了出一看,是沐雪发来一条信息,说有事找他。 厉鬼蓬头垢面,头发很长,他戴着半截青铜面具,下巴露在外面,气势迫人。 “和我到楼上来。”张震向楼上走去,上次额外买的一盒还放着,这东西看来有必要多买些备着。 上次?上次也不是她主动要谋反的。那不是?受到白圭的蛊惑了?可是!她又不能把白圭说出来。 方蔷语笑嫣然地笑道,并没有为方天画担心,反而是对他充满了自信。 那是一张用任何语言,都无法形容的,让人惊心动魄的完美容貌。 田馨一扭头,正好通过被风吹起的窗帘看到阳台外自己的那件白色裙子,她掀开被子走下床,将裙子拿了进来。 孙琇萤本来是有点害怕的,现在也被顾南风的态度弄出了一点火气。 王桂芝见这方可欣还把开门,就捋起了袖子,准备好好说道说道。 “呀,被妈妈跟大娘他们抢先了。”陆世元懊恼的拍拍自己脑袋,恍然大悟的说。 这城郊大营里都是大兵的,伙夫也尽是些糙老爷们,平时做饭只管量够不管味道,反正这些糙老爷们也不嫌弃。 二人已经出了包房,陈浩天却没有马上停下脚步,而是继续向楼上走去。最终二人驻足在了四楼的拐角处。 流霜的这一刀,直接将鳞妖的攻势瓦解了,对他来说眼前飞舞的黑鳞就跟毛毛雨一样,连给它洗澡的资格都没有,就像在挠痒一样。 苏云谨专门腾空了一个乾坤袋用来装他收集到的灵草灵药,还有一些可以入药的魔兽尸体和魔兽核,这样他满意的还是那七个蜂窝。 “我试试,可能是接触脉气就可以让它裂开!”凌薇将自己的脉气包裹在双手上,轻轻的靠近,将脉气全部覆盖在石头上,她的玉手已经能感觉到温度,但是石块并么有多少变化。 夜剑知道他是认真的了,因为轩辕昊天讲话从来不重复,若是有,那必定已经忍耐到极限了。 “莫非她明天会暗中派高手来协助你?”周齐接着说出了自己的观点。 李煜所使用的回城卷轴,是绑定了赤子之心的赤城当中,从复活点当中走了出来,看着周围的玩家一边看着论坛上的消息,一边发出惊呼的中国玩家,李煜突然从心底下感到了一股平和。 “青涵你真是争气,才刚过门一月多便能为我们轩辕家添子。说吧,你要什么赏赐?”王太妃开了金口。 寇乐儿深深的体会到了,为什么上官绝爱多年以来都对紫若晴念念不忘,原来她是真好,比那个紫若晴要好多了。 奠定了在洛阳的基础,一切似乎都顺利起来。单雄信趁着唐军的崩溃,一举扫平了河东,顺便还把太原变成了孤城。唐军全数龟缩进潼关之内,连头都不敢冒一个。 敲了敲门,余风采看到童蕊的时候有些惊讶,更多的是惊喜,赶紧让进来,给她们端来一些水果,让满佳拿着进了房间,放水洗澡,好好休息。 “那他们一定没想到一大半的时间被他们白白浪费掉了吧,我想蹲在牢狱里的晶莲娜肯定会不高兴的,况且光明之王现在正被我们的幽灵搅扰的心神不宁呢?”黑暗之王脸上露出窃喜的笑容,诡异地说。 很显然,艾伦这边的测验是特殊的——毕竟他上午的表现实在是太突出了。 重点就在于,这是蓝礼第一次独立担任制作人的作品,项目分量在蓝礼心目中到底达到了什么样的位置,而蓝礼对于项目的期待又达到了什么高度? 距离“活埋”杀青过去已经三个星期了,电影杀青的时间比预期早了足足六天,前后只用了八天就完成了摄影棚内的所有拍摄,之后罗德里格将完成配音表演的拍摄,而后进入后期剪辑制作阶段。 他想起宋嘉豪之前对自己说过的那些话。毫无疑问,这些钱应该是他打过来的。 可是现在,我们不得不为了得到一包方便面跪下,永远低着自己曾经高贵的头颅。 现在九头蛇岛上的罪人太多了,而且罗伯特是第一次变身,李康不知道他是否能控制住自己。 弗雷德的声音有点颤抖——对于他们来说,炼金术这们课程的意义无疑是巨大的。 这表明大量具有腐蚀效果的液体被注入身体。比如硫酸。可是阿卜杜拉很清楚,正常人类不可能释放出这类液体。何况,这个叫做刘天明的男人刚才说过,自己是他的食物。 三人立马就转移目标,这样吓退契科夫的功夫时间段足够他们做很多事情了。 听到沃伦巴菲特的话,安迪的眉头难以察觉的微微一皱,这句话差点冲口而出,还好他克制住了,要不然就真成棒槌了。 ------------ 第四十六章 落空 ,嘱归籍述职,以明过往履职之迹,核验公私之责。述职乃公职所系,纲纪之常,虽不敢以私务扰公,然君命难违,职分所在,不得不暂离岗位,赴命前行。 ------------ 第四十七章 生计与创收 第四十八章 ------------ 第四十八章 问民生 第二辆、第三辆……阳光透过车窗晃在她脸上,她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 ------------ 第四十九章 这一步,还得自己迈 是柔弱的受害者,而是在黑暗中清醒、在绝望中坚守的 “撑着者”。 “一丝光”不仅照亮了晨雾中的金山路,更照亮了底层人物 “活下去、活得好”的朴素愿望,让全文的主题从 “生存困境”升华为 “黑暗中的韧性 ------------ 第五十章 实际民生 市声骤寂凝眸处,青衫逐影尘中隐。热望凉如霜后月,幸无俗笑扰孤颦。 ------------ 第五十一章 笼中影与无声喊 156个摊位” “700%创收率”,是 “两办”向汇报的核心政 ------------ 第五十二章 诉求声微 香蕉婆的动作、火拼的 ------------ 第五十三章 瞒天一击 过一组亮眼政绩数据与一个个体的批判了基层治理中 “唯数据、唯政绩”的形式主义倾向,歌颂了 “民生为本”的治理初心。叙事上以 “反差”制造张力,人物上以 “细节”塑造立体群像,主题上以 “书记的理念转变”完成升华,既承接了前文 “群体沉默下的个体担当”,又为后续情节发展提供了核心动力,是 “以小见大、现实关照”的典范片段。 ------------ 第五十四章 魏碑绣梦,桶底藏声 的经营压力:展现了个体户在城市更新中的脆弱性,为研究临桂民营经济韧性提供样本 ------------ 第五十五章 锦旗双计 ......... ------------ 第五十六章 苟老板去了 第五十六章 ------------ 第五十七章 市井余寒 寒日送君亭畔路, 残友孤雏,忍把尘缘渡。 瘦肩撑起塌天处, 陋厅无声肠断处。 夜蝶不合时宜舞, 歌起《希望》,宿命缠棚柱。 警笛划破繁灯暮, 市井无常风卷絮。 苟老板的葬礼,是滑石公司门口爱心亭的老板夫妇凑钱一手张罗的。 没搭灵堂,告别仪式就挤在火葬场一间简陋的告别厅 ,没有排场,没有喧嚣,来送他最后一程的,多是在爱心亭里讨生活的残障人士 ,还有几位金山市场一起摆摊的个体户,都是实打实念着他好的人。他十五岁的儿子,肩膀还裹着少年人的单薄,脊背却已悄悄挺直,默默扛起了塌下来的天:一边扶住本就瘦弱、早已哭软了身子的母亲,一边硬撑着,接住这个骤然没了主心骨的家。 有些事,像是冥冥中写好的定数,邪门得让人脊背发寒。 苟老板的葬礼在白日里落幕,他的摊子与邓老大的路边摊是背靠背的隔壁,仿佛打从一开始,就被命运牢牢拴在了这方寸市井里。谁也没料到,这夜会成了一场无声的饯别 ,邓老大的音响照旧放着锣鼓喧天的歌碟揽客,本该清冷的夜色中,却骤然涌来了成群的蝴蝶。 按时节算,这根本不是蝴蝶该醒的日子。可它们就循着某种冥冥中的召唤,悄无声息地来了,一只只、一群群,翅膀沾着夜露的微凉,绕着苟老板空荡荡的摊子盘旋。那不是随意的飞舞,更像一场迟来的告别,飞累了便落在路中间水果摊的彩钢棚后沿。而彩钢棚与对面民房路边摊衔接的地方,本应畅通的两米消防通道,却被彩钢棚和 0 号摊子堵得严严实实,仿佛早就是一道绕不开的迷障,别说人,耗子钻进去都得循着命数打转。 蝴蝶越聚越多,从苟老板的摊子飞起,又在棚架间落下,忽远忽近,最后竟循着歌声的方向,朝着邓老大的摊子涌来。偏在这时,音响里的歌碟骤然换了调子,清亮的旋律漫出来:“看天空飘的云还有梦,看生命回家路路长漫漫……” 这歌声像一道无形的开关,蝴蝶瞬间飞满了邓老大的摊子。他挥着手赶,赶跑一只,另一只立刻扑上来补上,翅膀扇动的簌簌声里,带着股不认命却又挣不脱的执拗,那是冥冥中的牵绊,不是人力能驱散的。折腾了半晌,邓老大终于停下了手,眼底翻涌着说不清的怅然,索性不再管,任由那些不合时宜的生灵在摊位上飞着、停着,与歌声缠在一起,漫在深夜的市井里。 “老乡哥,这都歇市了,还不收摊呀?” 眼看夜市的灯火渐次暗淡,肖童抱着微宝打摊子前经过,声音轻缓地招呼。 “就收,就收。” 邓老大应着,语气里裹着挥之不去的怅然,又习惯性地像老大哥似的叮嘱,“天黑路滑,带着孩子慢着点走。” 肖童点头应下,脚步不停往前去。市场里的个体户们都在忙着收尾,有的麻利地叠着塑料布,有的低头清点剩余的商品,指尖的动作里满是为今日营生收束、为明日生计铺垫的踏实。谁也没料到,这份平静会被骤然撕裂。 “呜 —— 呜 ——” 120 急救车的呼啸声像一把锋利的刀,狠狠划破了金山市场的夜色。原本散落在各个摊位收拾的人瞬间顿住,手里的活计应声停下,下一秒,邓老大的大弟、小弟、姐姐、妹妹,还有姐夫、妹夫、弟媳们,便从各自的摊子方向急匆匆涌来,脸上满是惊惶与茫然。方才,是邓老大 12 岁的儿子,双手死死拽着父亲的胳膊,腰背使劲撑着他瘫软的身子,凭着一股子蛮劲,硬生生把人送上了赶来的急救车。 邓老大的 8 号摊和小弟的 9 号摊紧挨着,弟媳肖赛华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直到救护车的警笛声渐渐远去,才对着围上来的家人语无伦次地复述:“他、他就是刚从摊子后头撑着站起来,没挪步就直挺挺跌下去了…… 喊了好几声,晃了他好几下,怎么都喊不醒……” 她的声音发颤,翻来覆去重复着那几个关键细节,眼里满是藏不住的慌乱与无措。 夜色更浓了,邓老大摊位上的蝴蝶不知何时已散去,只剩那首《希望》的旋律还在晚风里飘着,与急救车远去的余音、个体户们低低的议论声交织在一起,在这方寸市井里,酿成一段关于无常与牵绊的余味。 ------------ 第五十八章 民忧 金山风冽,孤碑凝噎,摊棚如织通道灭。 彩钢遮,石墩斜,隔离带被棚庐窃。 一纸消防空对月。 言,遭人撇; 门,将铁阖。 从金山市场门口回家,有两条路可选:一条绕经金山广场,稍远些,约莫一百米;另一条穿地区粮库而过,近十米,全程约九十米。可肖童每天都执意绕路金山广场,宁愿多走这十来米,她总特意望一眼广场上的烈士墓,也会多留意墓对面那座 “临桂欢迎您” 的地标楼,连广场光洁的大理石地面都让她心生好感,暗自想着 “每个县都该有这样的广场”。 那段时间,负责房主搬迁动员的他,总是披星戴月地晚归,浑身透着掩不住的疲惫。有一回,他竟带着伤回了家,肖童看在眼里疼在心里,轻声询问缘由,他也只是满脸无奈地摇摇头,话里满是身不由己的怅惘。 “别伤心啦,傻丫头。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不过是挂了点彩,不碍事的。” 他脸上虽浸着疲惫,却始终漾着一抹温柔的笑意,语气轻缓得像拂过广场的风,“等以后广场要设计标志  性  图 标,会公开向市民征集方案。到时候,把守护临桂的先辈刻上去吧,临桂人民应该记住他们。” “我其实记不清父亲具体长什么样了,那时候我还太小。” 肖童垂着眼,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角,语气里满是化不开的怅惘,“倒是记得,伯伯说爸爸当年去‘打猴子’时的模样。” 此刻,肖童依旧循着那条通往金山广场的路往前走。右侧的民房铺面早已关门打烊,左侧路边摊的铁皮棚子也零零散散地收摊了,9 号摊的邓老大弟媳和小弟正顺带照看着他的 8 号摊。肖童脚步微顿,目光扫过没有邓老大的 8 号摊,又继续往前挪。 “肖童,进来呀!今天可比往常早了半个小时呢。” 宁德益的摊门口,宁小红正站着,脸上带着一贯的和蔼温柔。宁德益则照旧坐在摊子正中央,彭炳坤、杨建华、李小山、李小峰、刘威斌几人都在,随意地坐在摊子的一角,倒把不大的摊子衬得格外热闹。几人坐着不显拥挤,可一旦站起身,便能把这小摊子堵得密不透风,想来是顾及到这一点,他们都安安稳稳地坐着,见肖童过来,都抬抬手、扬扬下巴,算是打了招呼。 “我那边除了些来夜市找吃的,也没什么顾客,就收得早了些。” 肖童说得实在,“我性子磨叽,不然还能再早半小时到。” 她胸前的伤还没完全痊愈,孩子只能背在背上,双手也没闲着,一只手拎着电饭煲,另一只手攥着奶瓶和尿不湿,脚步透着几分沉甸甸的滞涩。 “这些天的感触很深吧?”宁德益伏在摊子前,那晚跟红毛交锋落下的伤显然还没好利索。 “把孩子给我。” 宁小红连忙上前,顺势接过肖童背上的孩子,轻轻解开背带,“听说这种封闭针可打不得,打那会儿不觉得疼,劲儿一过,疼起来能要命。” 肖童连忙道谢,搬了张塑料凳在靠右的柜台前坐下,眼角瞥见他们手里都揣着一本《中华人民共和国消防法》。 “宁、宁师傅,” 肖童脸颊有点发烫,想起昨天一时赌气叫了他 “宁先生”,心里不免有些局促,“您这是在讲《消防法》呢?” “那你说说,对这《消防法》有啥看法?” 宁德益直截了当地问。 “法?我哪儿懂啊。” 肖童眼神扫过摊位里的每个人,最后定格在宁德益身上,“不过我倒有件事想请教您:早上我去南溪山医院看了邓老大,他还在 ICU 里躺着,没见着,他老婆和儿子就蜷缩在医院的长椅上。医生初步诊断是脑淤血,说他常年在摊子上睡不踏实,是发病的主要诱因;刚刚去世的苟老板,生前不也一直守着摊子熬夜吗?这金山市场昼夜嘈杂,摊主见天熬着,从来就没安稳过,您说这事儿,是归《劳动法》管,还是算《工伤保险条例》里的事?还有……” 肖童话到嘴边,又顿了顿。 “尽管说,咱们一起探讨。” 宁德益语气平和地鼓励她。 “还有就是咱们这些路边摊的隐患。”肖童深吸口气,慢慢说道,“金山路中央的水果摊,一溜儿排开足有 90 米长,背面是密封的彩钢铁皮,中间就只有电线杆的石墩那儿留了点空隙,可那石墩子又大又滑,根本爬不上去。水果摊后头跟您这摊位之间,原本留了 2 米宽的防火隔离带,可靠近金山广场那头,被王双群的包子铺给堵死了。还有五金百货区,6 号小张和 7 号大胡子摊位之间原本是唯一的通道,也被 0 号摊位给占了。孙玲的摊位后头,常年堆着陶瓷大缸、瓶瓶罐罐那些挪不动的商品,弄得那一片只剩金山市场门口一个出口,右边挨着芒果姐的摊,左边是核桃夫妇的摊。您说,这个出口堵没堵,到底有啥不一样?” “这两个问题,问到点子上了。” 宁德益直起身,指腹摩挲着《消防法》的封面,语气沉了沉,“先说说邓老大和苟老板的事,他们这情况,算不算工伤、归不归《劳动法》管,核心在‘劳动关系’。咱们路边摊大多没签劳动合同,能不能认定劳动关系,得看有没有稳定用工、固定报酬这些关键要素。但脑淤血这病,要是能证明和长期熬夜值守、环境嘈杂这些工作因素直接相关,倒是能试着往《工伤保险条例》里的‘视同工伤’靠,不过难就难在取证。” 他话音刚落,彭炳坤就皱着眉接了话:“这金山市场昼夜嘈杂,摊主见天熬着,能睡踏实才怪!邓老大那 8 号摊,铺块凉席就当床,人来车往的,夜里稍有动静就得警醒,长期这么熬,身体哪扛得住?” “但没合同没社保,人家劳动部门认吗?” 刘威斌挠了挠头,语气里满是疑惑,“之前有老乡在工地出事,就是因为没签合同,折腾了大半年也没赔到钱。” 宁德益点点头:“所以得先收集证据,比如摊位同行的证言、进货出货的记录、收摊对账的凭证,这些都能证明他们长期在这儿干活、靠摊位谋生。这事儿咱们后续可以一起帮着忙活,不能让兄弟们白受委屈。” 话锋一转,他看向肖童:“再说说你说的消防隐患,这才是要命的事!《消防法》里写得明明白白,疏散通道、安全出口、防火间距,绝对不能堵,这是‘生命通道’,碰不得半点马虎。” “我跟你说,这可不是小事!” 杨建华猛地坐直身子,声音都提高了些,“去年道县夜市就是前车之鉴,摊位把通道堵得严严实实,一个小吃摊煤气泄漏起火,烟没地方散,人跑不出去,当场就伤了好几个,还有人因为吸入有毒烟气住了半个月院!” 李小山和李小峰对视一眼,李小山先开口:“那水果摊的彩钢铁皮棚,敲着棚顶嘭嘭响,听着就不是阻燃材质,一旦起火,烧起来比纸还快,还会释放有毒浓烟!90 米长的摊子背面全封死,等于把路变成了死胡同。” “还有那防火隔离带!” 李小峰紧接着补充,语气里满是焦虑,“2 米宽本来刚好够人疏散,王双群的包子铺硬是搭了个棚子占得满满当当,重要的是它自身就带火,等于给百货摊带了个定时炸弹。” 肖童听得攥紧了手里的奶瓶,宁德益接着说:“你问出口堵没堵有啥区别?区别就在于‘活’和‘死’。咱们这些摊位,布匹、衣物、鞋袜全是易燃物,一旦起火,浓烟滚滚,温度骤升,黄金逃生时间也就几十秒。” 他看向肖童,语气凝重:“你说孙玲摊位后头堆着陶瓷缸在隔离带上好些年也是隐患。如若意外发生,堵的不是路,是活生生的人命!” “0 号摊位太不像话了!” 刘威斌气鼓鼓地拍了下大腿,声响震得摊位上的搪瓷碗都颤了颤,“6 号、7 号摊主一开始都不同意他封堵通道,可 0 号摊主说物业管理所的领导同意了,硬是把通道占了,咱们说啥都不管用,当时就差跟小张干起来了!” 彭炳坤叹了口气,眉头拧成个疙瘩:“孙玲摊位后面那堆陶瓷缸也难办,堆了好些年了,没人知道到底是谁的货,想挪都没处找人说去。” 宁德益眼神一沉,语气斩钉截铁:“难办也得办!这不是个人的事,是咱们所有摊主的身家性命!” 他顿了顿,看向肖童,语气缓和了些,“你提的这些问题,想得很周全。之前有没有跟相关部门反映过?有没有想到过解决办法?” “之前都反映过,而且不止一次。” 肖童低下头,声音带着几分委屈,“可物业管理所的领导都说我多管闲事,给他们添乱。久而久之,他们见了我都避着走,我也就没机会再提了。今天是看着您在讲《消防法》,又想起下午的事 ,有个姓申的老板去核桃夫妇摊位旁边看了位置,他想在这仅存的出口装道铁门封起来放工具,还说别处都堵死了,这口子留着也没用。我就顺带跟您提了。” “这使不得!” 话音未落,摊位里的人已齐刷刷惊呼出声 ——“唰” 地一下,满屋子的惊呼撞在一起,透着实打实的慌。刘威斌猛地弹起身,刚抬到一半又想起这摊子逼仄,硬生生往下压了压身子,屁股还没坐稳就急声道:“这出口要是再封了,咱们这一片摊位就成了名副其实的‘闷罐’!真要是起了火,那所谓的防火隔离带,到时候就是妥妥的‘吹火筒’,火借风势,烧得只会更猛更快!” 夜风从摊口钻进来,掀得几人手里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消防法》哗啦啦作响,纸页翻动的声音在这满室焦灼里格外清晰。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落在彭炳坤身上,盼着他能说句硬话。彭炳坤脸上扯出一抹苦涩的笑,摊了摊手,语气里满是无奈:“师傅,不是我不愿出头,是我说了也不算啊。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物业所那边有他们的章程,咱…… 咱理解。” 那声 “理解” 说得轻飘飘,却裹着千斤重的妥协。 宁德益眼中的光暗了暗,喉结动了动,转而看向肖童,眼神里藏着不易察觉的恳切:“那,肖童……” 肖童没接话,只是默默站起身,拎起脚边的电饭煲,伸手接过孩子背上,脚步沉沉地走出了宁德益的摊子。夜色如淡墨,金山广场的烈士墓静卧在雷劈山脚下,昏黄的路灯只够照见墓碑模糊的轮廓。肖童停下脚步,微微仰起头,风卷着夜露打在脸上,凉得刺骨。他说 “该记住守护临桂的人”,可如今,连活着的人的生命通道,都快要守不住了。 “没有发生的灾祸,给哪个部门提都是添堵,遭人恨呢……”肖童的声音轻得像一缕烟,飘在风里,细得几乎听不见...... ------------ 第五十九章 门 鹧鸪天・两门记 古木榫卯嵌崖根,褐纹皲裂印霜痕。 绳结蝴蝶结晨雾,旗袍褪却忆书声。 炮尘冷,毒烟侵,稚言轻叩锁与存。 门留暖照忠魂慰,一缕晨光映泪痕。 月华铺霜覆市门,肩驮稚子踏寒昏。 青钱叶润微凉意,铁焊金锁紧生痕。 权商计,暗相侵,指尖触铁忆前恩。 一门守护藏幽梦,一门封堵断青云。 岩洞口立着一副老木门框,由四根浸满岁月风霜的旧木搭就,上下两根横木,硬生生楔进岩壁深处,与山石咬合得紧实无缝;左右两根竖木,以古朴的榫卯嵌进横木肌理,未用一颗铁钉,却在风雨中稳立了数十载。那块门板就架在这木框上,老法师说,这便是门。木头早已失却了原色,呈深褐泛灰的沉郁调子,木纹粗糙得像老人皲裂的手掌,指腹抚过,尽是深浅交错的沟壑般的纹路,混着干燥的木气、岩缝的潮润,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时光沉淀的厚重气息。 门板侧边钻着个不起眼的小洞,洞里穿了根粗麻绳,一头牢牢系在内侧的木柱上。这便是锁了。出来时要将麻绳拉紧,在木柱上打个规整的蝴蝶结,绳结垂着,风一吹便轻轻晃动,像个沉默的暗号。 每年的 10 月 28 日,老法师总会带着她的小徒弟,踏着晨霜走进这山洞。一连七日,黝黑的洞道里总亮着几簇昏黄的烛火,细小的线香燃起袅袅青烟,将洞内熏得氤氲着淡淡的檀香与烟火气,驱散了岩穴深处的寒凉。这时,老法师会缓缓褪去身上的袈裟,露出内里一袭洗得发白的月白旗袍。布料虽陈旧,却浆洗得平整挺括,衬得她身形清瘦而挺拔。她不再是诵经的法师,倒更像一位沉静的教员,目光望向洞外的方向,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穿透岁月的力量:“我们在这里上课,敌人在外面轰炸。” 她顿了顿,指尖摩挲着门板上的纹路,那触感冰凉而坚硬,却仿佛能摸到当年弥漫的硝烟。烛火摇曳,映着她眼角的细纹,也映着洞壁上隐约可见的、被岁月磨淡的划痕,那些都是当年躲在洞里的人们,用生命刻下的记忆。青烟袅袅上升,缠绕着木门,像是在为那些逝去的灵魂,低低地吟唱着挽歌。 “师傅,这门不关洞里就亮堂,关门太黑,我怕。” 小徒弟从不敢往洞深处走,只挨着木门站着,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等老法师祭拜完毕一同回去。 老法师指尖仍停在门板上,声音里裹着化不开的沉郁:“这门挡得住外面炮火溅起的泥土和碎石,却没能挡住日本鬼子的毒气。” 那件承载着岁月的旗袍,布料上不见多余纹饰,却像刻着无声的往事,“锁上这门,是慰藉这里的灵魂不被打扰,门外面,便是阳光。” “锁上就是死,不锁就能活。”小徒弟似懂非懂地嘟囔着嘴,依言在木柱上系好蝴蝶结,便飞快地转身,跑在老法师前头。 晨光照在她小小的身影上,那枚晃动的蝴蝶结,像一颗跳动的星子,在岁月的尘埃里,漾开一丝鲜活的暖意。 皎洁的月光泼洒在阳台上,盆里的金钱草挤挤挨挨,叶片翠得发亮,透着旺生生的绿意。“哎 ——” 肖童轻轻叹了口气,指尖划过微凉的叶片,“又该往摊位跑了。” 路边摊的个体户多是在摊子里过夜,肖童带着微宝,总在摊子上终究不便。这些日子她总悬着颗心,怕摊位说拆就拆,便索性上半夜守着家,下半夜往夜市赶,熬到黎明,再背着微宝匆匆往回走。“近得很,不累。” 给金钱草添水时,她总这样轻声宽慰自己,指尖触到湿漉漉的枝叶,像是握住了他的一丝微弱安稳。 可这段日子,她总忍不住想起那扇藏在公园里的老木门,想起那袭洗得发白的月白旗袍,还有那件沉甸甸的褐色袈裟。那些遥远的意象,像月光一样轻轻覆在心头,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沉郁与暖意。 地区粮库的大门要到清晨六点才会敞开,夜市里大半摊主都在粮库租了老旧宿舍放工具,这会儿既回不去也出不来,便结伴凑在肖童的摊子前,摆开两桌牌局。洗牌声、吆喝声混着晚风,成了夜市最后的热闹。 最红火的秧塘大排档,只剩个小伙计趴在柜台上打盹;隔壁两家更是早早收了摊,几张矮脚小火锅凳胡乱摆在人行道上,挡着零星的夜风。 肖童绕过牌局,从秧塘大排档门口侧身而过,拉起摊位的卷闸门,弯腰钻了进去。微宝的小床早被她妥帖安排在柜台上,两边用装对联、画卷、福字喜字的厚重纸箱挡着,护着孩子不摔下来,算是个小小的避风港。肖童就挤在旁边的竹椅上,勉强凑活三两个小时,从来都是睡不踏实的,耳朵总绷着,听着外面的动静,不过是守着摊子、守着孩子,图个心安罢了。 这时的月光白得晃眼,铺得满地都是,像一层薄霜。是快到月中,还是月中已过?在这里讨生活的人,记挂的都是公历的几月几号、星期几,要赶市集、算摊位费,肖童也早忘了农历的初几。 她踩着这抹晃眼的白光,走出小区,踏上金山路,一步步往路边摊的方向去。金山市场那方黝黑的牌匾,在月光下只剩模糊的轮廓,依旧是往日里又高又阔的模样。只是今晚,市场格外安静,许是苟老板走了,又许是邓老大还在医院住着,少了往日的喧闹。原先总在她摊位门口凑局打牌的人,此刻都趴在桌上睡熟了;堵在大门中间的夜市摊,也早已收拾停当,只等着天一亮,就把家伙事儿挪回在粮库租来的老宿舍里。 一道银白色的光突然刺进肖童眼里,晃得她眯起了眼。那光来自芒果姐的水果摊与核桃的铁皮棚之间,那里本是消防隔离带留下的唯一道口,此刻竟竖起了一道银光闪闪的铁门,配着一把金光灿灿的锁,看着就格外结实。 肖童猛地止步,心头咯噔一下,一股不安顺着脊椎往上爬。“坊间不是传,申老板在物业管理所吃了闭门羹,他想把这儿装上门当工具房的计划,早就搁浅了吗?” 她不过离开这儿几个小时,怎么一回来,这门就稳稳当当立在了这儿? 她走上前细看,这门装得极为牢固:一边死死焊接在芒果姐的水果摊架子上,另一边牢牢连着核桃的铁皮棚,焊缝处还泛着新鲜的金属光泽,甚至能嗅到一丝未散的焊锡味,显然是刚安好没多久。 如此一来,这条本是生命通道的消防隔离带,算是被彻底堵死了。肖童伸出手,指尖触到铁门冰凉的金属表面,那寒意顺着指尖蔓延开来,让她想起了老法师指尖下的木门 。 同样是 “门”,一扇是守护,一扇是封堵;一扇连着阳光与记忆,一扇却堵死了生路与希望。 ------------ 第六十章 民之积弱 农失其田,工失其业,商失其源,父母兄弟妻子离散茕焉,不得安其居......的悲惨生活是由军阀统治造成,人民是无辜的受害者。 他痛批不顾人民幸福的腐败政治, “共和自共和,幸福何有于吾民也”, “国家权力之及于民者,微乎渺矣”。 ------------ 第六 十 一章 清泉 无论是军事战略、企业经营还是个人发展,遵循 “升既转战 “之道,都能在变化中求稳定,在稳定中求发展,走出一条稳健而富有创造力的成功之路。 ------------ 第六十二章 烈火骏马溺沼泽 桂林消防支队附重要证据有:火灾现场照片17小张,其中4点57分50秒提供的照片第一时间起火图与证人    的口供相吻合 ------------ 第六十三章 烈火骏马失蹄 火灾事故发生时,金山市场门前有两桌牌友在打牌,其中一桌牌友在金山食乐综合经营部门口边约离门口靠南3米,距19号和20号摊位中间线约28米,距夜市摊仓 ------------ 第六十四章 烈火骏马 ...... 依据同样原理向西北倾斜,然而未解除警戒的现场告诉人们,它们全部往南坍塌到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