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章 寅时羹 卯时刚过,宫墙内的夜色还未全然褪尽,四下里仍是沉沉的靛蓝,只东方天际透出一线微弱的鱼肚白。万籁俱寂,连夏末的虫鸣都显得稀疏乏力。偶尔有巡夜内侍提着的羊角灯,在宫道尽头晃过一点昏黄的光,脚步轻得像是怕惊扰了谁的梦。 福宁殿后身的寝阁内,却已亮起了灯。 柴贵妃起身了。 值夜的宫人垂手侍立在帷幔外,听得里面细微的动静,是衣料摩挲的窸窣声,是赤足踏上铺设了软毯地面的轻微足音。没有人说话,一切都在一种心照不宣的静默中进行。很快,寝阁的门被轻轻推开,一道身影走了出来,衣着简单素净,一头青丝尚未绾起,只松松地用一支寻常玉簪挽了,额前鬓角却已是梳理得纹丝不乱。 她径直走向寝殿旁设着的小茶房。那里,守着的两名小宫女早已备好了温水、手巾,并一只小小的红泥火炉,炉上坐着银铫子,热气微微蒸腾着。见她进来,两人无声地行礼。 柴贵妃摆了摆手,示意她们退到一旁。自己挽起衣袖,露出两截皓腕,就着铜盆里的温水净了手,再用细软的手巾一点点拭干。她的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经年累月形成的、近乎禅定的韵律。 随后,她走到那小小的灶台前。火炉里的炭火是特意选的银骨炭,烧得旺,却几乎无烟无味。她亲自看了看火,又揭开银铫子的盖,瞧了瞧里面滚着的水。接着,从一旁宫女捧着的食盒里,取出一只青瓷罐,用小巧的银匙舀出些许雪白的米粉,倾入一个定窑的白瓷碗中。 水沸了,她提起银铫,将滚水缓缓冲入碗内,另一只手执着一柄素银长匙,开始匀速、耐心地搅动。米粉遇水,渐渐化作半透明的、晶莹粘稠的糊羹,一股清淡纯粹的米香弥漫开来,不带丝毫甜腻或杂味。 她的神情专注,眼帘微垂,长睫在眼下投出一小片安静的阴影。额角鼻尖,因这灶前的微热,沁出些许细密的汗珠,她也恍若未觉。十五年,五千多个清晨,除了产后必须卧床静养的那些时日,这碗官家晨起必用的米羹,她从未假手他人。 这并非宫规,亦非圣谕,只是她入宫为妃伊始,便默默立下的规矩。起初或许还有人暗中议论,或讥她故作姿态,或羡她圣眷优渥,可一年年过去,皇子帝姬一个接一个落地,她位份渐高,恩宠不减,这寅时即起亲手调羹的习惯,却雷打不动。久而久之,宫中上下便都习惯了,只道柴贵妃性子温婉,侍奉官家尽心到了极处,乃是后宫贤德的典范。 米羹调好,她用一方素锦垫着碗边,将其置于一个温盘之上,以保热度。接着,又亲自从食盒底层取出几样精致小点,并一碟御厨房按她吩咐特制的、去了芯的蜜渍莲藕,一一摆好。 做完这一切,她微微直起身,轻轻舒了一口气。天色又亮了些,茶房窗纸透进的光,已能隐约照见她端庄柔和的侧脸轮廓。她抬手,用指尖极轻地揩去鬓边一滴将落未落的汗珠。 “娘娘,时辰差不多了。”身旁侍立年岁稍长的宫人低声提醒。 柴贵妃点了点头,目光在自己刚准备好的早膳上停留一瞬,确认无误,这才转身,依旧由宫人簇拥着,悄无声息地返回寝阁梳妆。 寝阁内,铜镜映出她清晰的面容。眉不画而黛,唇不点而朱,岁月似乎格外宽待她,并未留下多少痕迹,只在那双沉静的眸子里,积淀下深不见底的光。宫人为她梳起高髻,戴上珠钗,换上贵妃品阶的正式常服。当她再次走出寝阁时,已是那个仪态万方、令人不敢直视的柴贵妃。 官家赵祯已然起身,坐在外间榻上,由内侍伺候着净面。他年近四旬,面容清癯,眉宇间带着惯常的温和,亦有一丝挥之不去的倦意。见柴贵妃盛装出来,他脸上露出一点笑意,温和道:“说了多少次,这些事让尚食局去做便是,何苦每日起这般早。” 柴贵妃走上前,接过内侍手中的帕子,亲自替官家擦拭了手,声音柔婉得体:“官家操劳国事,臣妾别无所长,唯这点心意,还能略尽绵薄。再者,亲手所做,总归放心些。” 官家拍了拍她的手背,不再多言。两人移至膳桌旁,官家用了那碗温度恰到好处的米羹,又尝了块莲藕,点头道:“还是你这里的羹汤最是熨帖肠胃。” 用过早膳,官家起身,准备前往垂拱殿听政。柴贵妃领着宫人一路送至福宁殿门外。 “今日大郎要回宫请安,你可好好看看他,听闻在书院又清减了些。”临行前,官家想起长子,嘱咐了一句。 柴贵妃唇角弯起恰到好处的弧度,温顺应答:“臣妾晓得了。官家慢行。” 目送着皇帝的仪仗消失在宫道转角,柴贵妃脸上的笑意才如潮水般缓缓褪去,恢复成一片无波无澜的平静。她转身,扶着宫人的手,一步步往回走。 穿过熟悉的殿宇廊庑,回到她自己所居的柔仪殿。殿内陈设清雅,熏着她平日喜爱的淡雅冷香。她挥退了大部分宫人,只留两个心腹在殿外伺候。 殿内顿时空旷安静下来。她走到西次间靠窗的贵妃榻旁,那里放着一个不起眼的针线簸箩,里面是些彩线、未完工的小儿衣物。她伸手,指尖在榻沿一处雕花的牡丹花瓣上轻轻一按,旁边一块木板悄无声息地滑开,露出一个暗格。 暗格不大,里面没有金银珠宝,也没有机密文书,只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一排玉牌。玉质算不得顶好,是常见的青玉,打磨得却极为光滑。每块玉牌上都刻着字,笔画深刻,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力量。 她伸出手,指尖微凉,轻轻拂过最前面几块玉牌上的刻字。 “元”、“亨”、“利”、“贞”…… 那是她早夭的孩子们,那些还没来得及看清这世间模样,便匆匆离去的孩儿。她的手指停留的时间稍长,指尖下的玉石,似乎也浸染了无尽的凉意。 后面跟着的,是“华”、“安”、“宁”、“康”…… 再往后,“谦”、“逊”、“恭”、“谨”…… 她的目光沉静如水,逐一掠过那些名字,仿佛在清点一笔笔旧账。当指尖触碰到最新的一块,上面刻着一个“恕”字时,殿外恰好传来宫人压低声音的禀报: “娘娘,安少爷递了牌子进来问安,正在宫门外候着。” 柴贵妃的手指在“恕”字上微微一顿,随即,那玉牌被她轻轻拿起,握在了掌心。玉石贴着肌肤,传来温润的触感,渐渐被焐得有了温度。 她将暗格推回原处,严丝合缝,看不出任何痕迹。然后,她握着那枚刻着“恕”字的玉牌,缓缓直起身,走向殿门。 晨光此时已大盛,透过雕花长窗照进来,在她身后拉出一道长长的、端庄的影子。她脸上重新浮现出那种符合贵妃身份的、温婉得体的浅淡笑容,对着门外应道: “让他进来吧。” ------------ 第二章 玉牌生寒 柴贵妃话音落下不久,殿外便传来了略显急促,却又刻意放轻的脚步声。珠帘被宫人打起,一个穿着靛蓝圆领袍衫的年轻男子低头走了进来,身量不算太高,眉眼间能看出与贵妃有几分依稀的相似,只是气质跳脱,不如贵妃沉静。 正是柴家嫡子,柴安。 他快走几步,至殿中站定,规规矩矩地行下礼去,声音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清亮:“臣柴安,请贵妃娘娘金安。” “起来吧,自家姐弟,不必如此拘礼。”柴贵妃的声音从上方传来,温和依旧,听不出什么波澜。她已端坐在正位的紫檀木嵌螺钿扶手椅上,那枚刻着“恕”字的玉牌,在她宽大的袖中,贴着腕骨,温温地存在着。 柴安应了声“是”,站起身来,这才敢抬头看向姐姐。见姐姐气色尚好,神情也是一贯的柔和,他心头那点因等候而产生的些微紧张便消散了,脸上露出笑容:“阿姐今日气色真好。母亲前两日还念叨,说阿姐在宫中辛劳,让我得空定要好生来看看。” “母亲身子可好?”柴贵妃示意他在下首的绣墩上坐了,早有宫人悄无声息地奉上热茶。 “好,都好。就是总记挂阿姐,还有宫里的几位皇子、帝姬。”柴安接过茶盏,捧在手里,并未立刻去饮,目光在殿中快速扫过。柔仪殿他来过多次,陈设似乎总是这般,清雅中透着不容错辨的皇家气派,熏香也是阿姐一贯喜欢的冷调香气,只是今日,他似乎嗅到一丝极淡的、不同于往常的甜意,若有若无,转瞬即逝。 “劳母亲挂心。官家仁厚,宫中诸事也都有章程,我并不算辛劳。”柴贵妃微微颔首,目光落在弟弟身上,带着长姐惯有的审视,“你近日在忙些什么?前几日听闻你与王家那几个郎君去西郊跑马了?” 柴安脸上掠过一丝不自在,嘿嘿干笑两声:“就是…就是寻常消遣,没惹事,阿姐放心。”他顿了顿,像是要转移话题,身子微微前倾,压低了些声音,“阿姐,我前几日在樊楼,好像…好像看见吴家那小子了。” “吴家?”柴贵妃端茶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眼帘抬起,看向柴安。 “就是…就是那个吴推官的侄子,”柴安的声音更低了,带着点不确定,“好些年前的事了,我也记不大清他的模样,只是远远瞧着侧影有几分像,身边还跟着几个生面孔,不像京里常见的那些纨绔。” 柴贵妃垂眸,轻轻拨弄着茶盏盖碗,发出极轻脆的磕碰声。殿内一时静默,只听得见角落铜漏滴答,以及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 “是吗,”片刻后,她方开口,声音平缓,听不出喜怒,“许是你瞧错了。京中人口繁杂,相似之人也是有的。” “是是是,定是我瞧错了。”柴安连忙点头,他也觉着自己多半是眼花了,吴家早已败落,那个据说体弱多病的侄子,怎会突然出现在东京汴梁最繁华的酒楼? 柴贵妃不再追问此事,转而问起家中庶务,父亲的身体,以及几位叔伯的近况。柴安一一答了,多是些家长里短,并无甚特别。他说话时,眼神偶尔会瞟向姐姐袖口,总觉得阿姐今日似乎有些不同,可具体哪里不同,他又说不上来。依旧是那般温婉的语气,依旧是那般关切的神情,但那双沉静的眼眸深处,仿佛比平日更幽深了些,像是结了薄冰的深潭,看不真切底下。 问完话,柴贵妃轻轻放下茶盏,对身旁侍立的宫人道:“去把前日内府新送来的那匹湖绉取来,给安少爷带回去,给母亲裁件夏衣。” 宫人领命而去。 殿内又只剩下姐弟二人。柴安捧着那杯渐凉的茶,觉得气氛有些微妙的凝滞,正想再寻个话头,却见姐姐缓缓抬起手,用指尖揉了揉额角,露出些许倦色。 “阿姐可是累了?”柴安忙问。 “无妨,只是昨夜睡得晚了些。”柴贵妃放下手,目光重新落回弟弟脸上,顿了顿,似随口一提,“你如今也大了,在外行走,结交朋友需得谨慎。有些人,面上看着光鲜,底子里却未必干净。莫要被人利用了,平白惹来麻烦。” 柴安心头一凛,想起自己方才提及吴家侄子的事,虽不知阿姐为何忽然说这个,还是立刻正色应道:“阿姐教诲的是,我记下了。” 这时,宫人捧着那匹质地轻柔、色泽温润的湖绉回来了。柴贵妃看了一眼,点点头:“去吧,代我向母亲问安。无事便多在家中读书,少出去胡混。” “是,阿姐。”柴安起身,再次行礼,接过宫人手中的布料,恭敬地退了出去。 直到柴安的脚步声消失在殿外廊下,柴贵妃依旧维持着端坐的姿势,未曾动弹。殿内的熏香似乎浓郁了些,那丝若有若无的甜意,此刻清晰可辨,是从角落那座紫铜蟠螭纹熏笼里散发出来的。 她抬起手,袖中的那枚玉牌滑入掌心。“恕”字的笔画,在她指尖下清晰地勾勒着。 许久,她极轻地、几乎听不见地自语了一句,声音冰寒,与方才面对弟弟时的温婉判若两人: “吴家……竟还有人敢回京。” 她指尖收紧,将那玉牌牢牢攥住,玉石坚硬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窗外的日光透过窗棂,在她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那双沉静的眸子里,有什么东西,终于裂开了一丝缝隙,泄出底下深藏的、淬了毒的寒意。 ------------ 第三章 深宫探吴踪 柴安离去后,柔仪殿内重归寂静。那丝若有若无的甜香,似乎也随着殿门的合拢而悄然隐匿,只剩下冷香清冽,萦绕在梁柱之间。 柴贵妃依旧端坐着,指尖无意识地在扶手的螺钿镶嵌上轻轻划动。袖中那枚刻着“恕”字的玉牌,像一块冰,贴着肌肤,寒意丝丝缕缕渗入血脉。 吴家。 这个名字,早已被东京汴梁的繁华与喧嚣淹没多年,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散尽,便再无声息。可偏偏,就在她即将落下第十七枚棋子的时候,又被柴安这懵懂无知的一撞,给搅动了起来。 吴推官。那个当年依附权贵,在父亲遭人构陷时落井下石,呈上那封关键“证词”的吴推官。若非他那看似公允实则恶毒的指证,父亲或许不至于那般快地……柴贵妃的指尖猛地收紧,螺钹尖锐的边缘几乎要刺破指腹。 她缓缓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将那骤然翻涌上来的、带着血腥气的旧忆强行压回心底最深的角落。再睁眼时,眸中已是一片沉静的深潭,不起微澜。 “来人。”她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至殿外。 一名身着青色宫装、年约三十许的女官应声而入,垂首恭立。这是她的心腹,名唤锦书,入宫便跟着她,至今已有十载。 “娘娘有何吩咐?” “去查一查,”柴贵妃的声音平缓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近日京中,可有吴姓人家迁回,或是旧族子弟入京走动。不必大张旗鼓,仔细些。” 锦书眼神微动,却未多问一句,只恭敬应道:“是,奴婢明白。” 锦书退下后,柴贵妃才觉出几分真实的疲惫,从骨髓深处透出来。她扶着椅背站起身,慢慢踱到窗边。窗外庭院里,几株晚开的玉兰亭亭玉立,花瓣肥硕洁白,在日渐炽烈的阳光下,边缘微微卷起,透出一种颓唐的华丽。 她想起很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春夏之交的午后,她还不是贵妃,只是柴家待字闺中的嫡长女。父亲尚在,家门虽不显赫,却也和睦安宁。她坐在廊下绣花,母亲在一旁轻声细语地嘱咐她日后为人妻、为人媳的道理。那时,空气里弥漫的是花香和草木清气,而非这无处不在、用以镇定宁神的冷香。 变故来得太快,如同骤雨倾盆。父亲的罪名,家族的倾颓,母亲一夜白了的头发,还有那些昔日笑脸相迎、转眼便冷眼相对的所谓亲朋……她被迫迅速长大,看清这世态炎凉,人心鬼蜮。 然后,便是入宫。 这深宫,是牢笼,亦是棋盘。她小心翼翼地落下每一步,用温婉贤德做面具,用子嗣绵延做盾牌,更用那无人知晓的、藏在暗格里的十七枚玉牌,做她复仇的刀。 每一个孩子的到来,都伴随着一个名字的选定,都指向一段必须清算的过往。元、亨、利、贞……那些早夭的孩儿,是他们命薄,也是她这个做母亲的,用他们祭了这漫漫长路。华、安、宁、康……谦、逊、恭、谨……还有如今的“恕”。 “恕”?她心中冷笑。这世间,有些罪过,如何能恕? 脚步声再次响起,打断了她的思绪。是锦书去而复返,手中捧着一本薄薄的册子。 “娘娘,”锦书将册子呈上,低声道,“尚寝局送了本月各宫用度的录副过来,请您过目。” 柴贵妃接过,随手翻开。册子上记录着各宫份例的领取、额外开支,琐碎而详尽。她的目光一行行扫过,如同过往的千百次一样,平静无波。直到翻至某一页,指尖微微一顿。 那是记录着低等嫔妃和宫中年老无依的淑人、郡君们用度的一页。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记录着一位居住在宫苑边缘“静思堂”的老淑人,本月领了一份额外的冰片与朱砂。 静思堂,吴淑人。 这位吴淑人,便是当年那位吴推官的亲姐姐,因早年入宫,位份不高,又无子嗣,在宫中早已是被人遗忘的存在,如同一缕幽魂,依附在宫墙的阴影里。柴贵妃入宫时,她便已是这般模样,安静得几乎没有存在感。 冰片与朱砂……并非稀罕物,但出现在这位常年称病、深居简出的吴淑人用度记录上,却透着一丝不寻常。是旧疾复发,还是……另有用途? 柴贵妃合上册子,递给锦书,语气淡然:“知道了,按旧例处置便是。” 锦书接过册子,迟疑了一下,还是低声道:“奴婢方才去打探时,听负责采办的小内侍提及,前几日确实有人在打听旧日吴推官府邸的所在,像是外地来的生面孔。” 柴贵妃端起桌上早已凉透的茶,抿了一口,冰凉的液体滑入喉中,带来一丝清醒。 “知道了。”她重复了一遍,目光投向窗外那株开得最盛的玉兰,花瓣边缘那抹颓唐的华丽,此刻看来,竟像极了干涸的血迹。 “看来,这京城的水,又要浑了。”她极轻地说了一句,不知是说给锦书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殿外,日头渐渐升高,蝉声开始试探着响起,一声比一声急促,搅动着初夏午前沉闷的空气。柔仪殿内,冷香依旧,却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无声无息间,悄然绷紧了。 ------------ 第四章 壶中药影 锦书退下后,殿内重归寂静,只余铜漏单调的滴答声。那本记录着宫闱琐碎的簿册已被拿走,可“静思堂”与“冰片朱砂”几个字,却像投入静水中的石子,在柴贵妃心间漾开一圈圈冰冷的涟漪。 她并未立刻动作,依旧临窗而立,目光落在庭中那几株玉兰上,眼神却早已穿透花影,不知落向了何处。过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她才缓缓转身,声音不高不低地吩咐殿外候着的宫人: “去尚宫局传话,就说本宫要查看近三个月各宫器皿损补的记录。” 这是个极寻常的由头。贵妃协理六宫事宜,定期查阅各项记录本是分内之事,不会引起任何猜疑。 宫人领命而去。柴贵妃走回榻边坐下,指尖无意识地在袖中那枚“恕”字玉牌上摩挲。玉质温润,此刻却只觉得硌手。 不过半个时辰,尚宫局的女官便亲自捧着几本厚厚的册子来了。柴贵妃让人将册子放在一旁的紫檀小几上,并未立刻翻阅,只温和地问了那女官几句尚宫局的日常,又赏了她一对银簪,这才让其退下。 殿内再次剩下她一人。她这才拿起最上面那本记录器皿损补的册子,慢条斯理地翻看起来。她的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一页页记录,从福宁殿到各位高位嫔妃的宫殿,再到一些低等嫔御的住处,记录详尽,何时何地,损了何物,是修补还是置换,一笔笔,清晰明了。 她的翻阅速度不疾不徐,直到册子翻过大半,指尖才在一处不起眼的记录上停下。 那是关于“静思堂”的记录。近三个月内,静思堂报损了一只茶吊子(注:烧水壶),因底部锈穿,已不堪用,申请置换。记录的日期,就在十天前。 柴贵妃的目光在那行小字上停留了片刻。一只锈穿的茶吊子,在宫中这些琐碎记录里,平常得不能再平常。静思堂位置偏僻,潮湿些,器皿易损,也是常情。 她放下这本册子,又拿起旁边记录各宫领取日常用度的簿册。这一次,她翻看得仔细了许多,目光在那些熟悉的宫名和物品名称间逡巡。炭火、灯油、笔墨、绢纱……她的指尖最终停在了记录药材补给的那几页。 宫中低位嫔御及无子嗣的老淑人、郡君们,若有头疼脑热,多是请医官诊视后,由尚药局按方配药,或直接领取些常用的药材。记录上,静思堂吴淑人处,近两个月来,除了领取过两次治疗风寒的荆芥、防风外,便只有半月前,领过一次冰片与朱砂,分量不多,各一钱。 柴贵妃合上册子,身体微微向后,靠在柔软的引枕上,闭上了眼睛。 一只锈穿的茶吊子。 一钱冰片,一钱朱砂。 这两样东西,分开来看,毫无关联,寻常至极。冰片可清热止痛,朱砂可镇心安神,都是常见药材。一位年老体衰、深居简出的老淑人,领取这些,似乎也说得过去。 可若是连在一起呢? 锈穿的壶,意味着需要长时间煎煮什么东西。而冰片与朱砂……她虽不精通医理,却也知晓,这两味药,尤其是朱砂,若使用不当,或与他物配伍,其性可大不相同。 她在宫中经营十五年,早已学会不从表面去看任何事。每一个巧合背后,都可能藏着精心设计的必然。 吴家的人悄然出现在京城。 静思堂里那位几乎被遗忘的吴淑人,突然开始领取并不常用的药材。 还有那只恰好在她需要长时间煎煮些什么的时候,坏掉的茶吊子。 窗外的蝉声不知何时变得密集起来,聒噪地撕扯着午后的宁静。阳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明明灭灭。 柴贵妃睁开眼,眸中一片沉静,却比方才更幽深了几分。她起身,走到梳妆台前,对镜理了理并無散乱的鬓发,镜中的女子容颜依旧姣好,眉宇间是一贯的温婉柔顺。 “锦书。”她轻声唤道。 锦书应声而入。 “去备一份安神补气的药材,要上好的党参、黄芪,再加些红枣、莲子。”柴贵妃对着镜中的锦书吩咐,声音平和,“随我去一趟静思堂,探望吴淑人。老人家年岁大了,独居清苦,本宫既协理六宫,理应关怀。” 锦书眼神微凛,立刻垂首:“是,娘娘仁心,奴婢这就去准备。” 柴贵妃转过身,不再看镜子。袖中的玉牌贴着肌肤,那冰冷的触感,此刻竟隐隐有些发烫。她需要亲眼去看一看,那位沉寂了多年的吴淑人,究竟是在煎煮着救命的良药,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这潭沉寂了许久的深水,既然已经起了波澜,那她便要亲自去搅一搅,看看底下,究竟藏着怎样的淤泥。 ------------ 第五章 苔痕药气深 静思堂位于宫苑西北角,靠近冷宫一带,位置偏僻,平日少有人至。穿过几道略显陈旧的宫门,沿途的草木也仿佛疏于打理,带着几分荒疏的野意。越往里走,空气中的喧嚣便越是远去,只剩下脚步声在空寂的宫道上回响,显得格外清晰。 柴贵妃坐在四人抬的步辇上,仪态端静,目光平静地扫过沿途景象。锦书捧着装有药材的锦盒,紧随在步辇旁,身后跟着两名低眉顺眼的宫人。 至静思堂院门外,步辇落下。守门的是一名头发花白、步履蹒跚的老内侍,见到贵妃仪仗,慌得就要跪下行大礼。 “不必多礼,”柴贵妃声音温和,已自行下了步辇,“本宫路过,顺道来看看吴淑人,她身子可好些了?” 老内侍连声道:“劳贵妃娘娘动问,淑人她……还是老样子,时好时坏的,多在屋里躺着。”说着,忙不迭地引路。 院子不大,倒也清静,只是墙角阶下生着些湿滑的青苔,显见是久未精心洒扫。正屋的门虚掩着,老内侍上前轻轻推开,一股混杂着药味、陈旧气息和一丝若有若无、难以形容的微甜气味的空气扑面而来。 柴贵妃脚步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随即面色如常地走了进去。 屋内光线晦暗,陈设简单,一桌一椅一榻,皆显老旧。靠窗的榻上,倚着一位头发全白、面容枯槁的老妇人,正是吴淑人。她身上盖着半旧的锦被,听到动静,浑浊的眼睛缓缓睁开,待看清来人是谁时,挣扎着想要起身。 “淑人躺着就好,不必拘礼。”柴贵妃快走两步,虚虚一扶,顺势在榻边的绣墩上坐了。 吴淑人气息微弱,声音沙哑:“老身……老身残躯,竟劳动贵妃娘娘玉趾,真是……罪过……” “淑人说的哪里话。”柴贵妃唇角含着恰到好处的浅笑,目光却似不经意般在屋内扫过。屋内药气颇重,临窗的小几上放着一只小小的药罐,罐口还冒着若有若无的热气,旁边散落着几块未曾收拾的药材碎屑。她的视线在那药罐上停留了一瞬,那药罐并非尚药局统一制式,看起来是有些年头的旧物。 “听闻淑人近来又有些不适,本宫特带了些安神补气的药材来,望淑人早日康复。”柴贵妃示意锦书将锦盒奉上。 吴淑人连声道谢,枯瘦的手微微颤抖着。 柴贵妃语气温婉,如同闲话家常:“说起来,方才过来时,见这院里清静倒是清静,只是夏日里难免潮湿些。淑人平日用药,可还方便?若有短缺,定要告诉尚宫局才是。” 吴淑人咳嗽了两声,喘着气道:“劳娘娘挂心……一切都好,医官也常来诊视,药材……也都是按方子给的,够用了……” “那就好。”柴贵妃点头,目光再次落向那小几上的药罐,语气愈发温和,“本宫看淑人这药罐,像是个老物件了,煎药最是讲究火候器具,用着可还顺手?若是需要,本宫让尚宫局送些新的来。” 吴淑人浑浊的眼珠似乎转动了一下,声音更低了:“不……不必麻烦,这旧物……用惯了,还好……” 就在这时,一名负责伺候吴淑人的小宫女端着热水进来,见到贵妃,吓得手一抖,差点将铜盆打翻。柴贵妃目光掠过那小宫女惊惶的脸,又看向她手中那明显过于簇新、与这屋内陈旧气息格格不入的铜盆,眼底深处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冷光。 她没有再多问关于药罐的事,转而关切起吴淑人的饮食起居,又说了几句宽慰的话,便起身告辞。 吴淑人挣扎着要送,被柴贵妃温言阻止了。 走出静思堂院门,重新坐上步辇,柴贵妃脸上的温婉笑容慢慢淡去。来时路上那分荒疏的寂静,此刻却仿佛带着某种沉甸甸的压力。 “锦书,”她轻声开口,声音里听不出情绪,“方才那药罐下的炭火,你看清了吗?” 锦书微微蹙眉,回忆了一下,低声道:“奴婢留意了,火势很弱,像是煨着药,保持温度,并非急煎。” 柴贵妃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那只旧药罐,那刻意保持的微火,那与屋内陈旧格格不入的新铜盆,还有吴淑人提到药材时那一瞬间的迟疑,以及空气中那丝若有若无、不同于寻常药味的微甜气息…… 这一切,都指向一个结论:吴淑人确实在煎煮着什么,而且,不想让人知道她煎煮的是什么。那绝非尚药局开具的、治疗寻常风寒或安神补气的方子。 步辇悠悠,穿行在寂寥的宫道中。柴贵妃微微合上眼,袖中的玉牌贴着腕骨,那冰冷的触感,此刻竟与她心底逐渐清晰的寒意如出一辙。 静思堂这潭水,比她想象的,还要浑上几分。而那个悄然回京的吴家侄子,与这潭浑水之间,又藏着怎样的关联? 她需要知道,那药罐里熬煮的,究竟是救命的汤,还是……催命的符。 ------------ 第六章 幽香诡药 回到柔仪殿,那股熟悉的冷香再度将柴贵妃包裹,却驱不散从静思堂带回来的、那丝若有若无的微甜气息,它仿佛已渗入衣料,萦绕在鼻尖,带着某种不祥的黏腻。 她没有立刻更衣,只挥退了寻常侍奉的宫人,独留下锦书。 “你怎么看?”柴贵妃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内响起,打破了沉寂。 锦书垂首,字句斟酌:“吴淑人确在煎药,但那火候不似治病,倒像……像在熬制什么需文火久煨之物。且那药罐是旧物,未曾报损置换,恐是刻意避人耳目。还有那新铜盆……”她顿了顿,“伺候的宫人惊慌失措,不似久经事的。” 柴贵妃走到窗边,庭中的玉兰在午后阳光下有些蔫蔫的。“那丝甜味,绝非寻常药材所有。”她指尖轻轻敲着窗棂,“去查,吴淑人近几个月,通过哪些渠道获取药材,除了尚药局,可有宫外来源?特别是那冰片与朱砂,经手之人是谁,一一查明。” “是。”锦书应下,却又迟疑道,“娘娘,若真查出什么……是否要禀报官家或皇后娘娘?” 柴贵妃转过身,目光平静无波:“无凭无据,贸然惊动圣驾与中宫,只会打草惊蛇。况且,”她语气微顿,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这是本宫协理六宫份内之事,些许疑虑,自当先查证清楚。” 锦书心头一凛,明白了贵妃的意思。这是要将事态控制在柔仪殿的范围内。 “还有,”柴贵妃补充道,“想办法,拿到一点静思堂煎煮后的药渣。” 锦书眼中闪过一丝难色。静思堂虽偏僻,但要无声无息取到药渣而不惊动任何人,并非易事。 “不必多,一点即可。”柴贵妃看出她的顾虑,“吴淑人身边那宫女,是个突破口。寻个由头,让她出来一趟。” 锦书领命,悄然退下安排。 殿内重归寂静。柴贵妃走到贵妃榻旁,指尖拂过那不起眼的暗格边缘,却没有打开。十七枚玉牌沉甸甸地压在心底,而第十八枚,似乎已隐约看到了轮廓,只是上面的字,还未清晰。 她需要知道那药罐里究竟是什么。若是毒,吴淑人想用来对付谁?是她柴贵妃,还是这宫里的其他人?亦或是……别的用途? 过了约莫一个时辰,锦书才匆匆返回,袖中似乎藏着什么东西。她脸色有些发白,快步走到柴贵妃身边,低声道:“娘娘,拿到了。”她小心翼翼地从袖中取出一个用寻常帕子包裹的小团,打开,里面是些许深褐色、带着湿气的药渣,气味混杂,一时难以分辨。 “那宫女起初不肯,奴婢许了她兄长官衙一份差事,又暗示若不肯,她偷盗淑人旧物换取银钱之事便会泄露,她才……”锦书解释道。 柴贵妃摆摆手,示意她不必多言。她的目光凝在那团药渣上,伸出手指,拨开些许,仔细辨认。除了几样常见的草药根茎残渣,她确实看到了一些不寻常的、颜色更深、质地更硬的碎屑,以及几粒极小、未能完全融化的、带着诡异光泽的结晶。 “去请赵医官。”柴贵妃沉声道,“就说本宫午后略感暑气,心中烦闷,请他过来请个平安脉。” 赵医官是太医院一位品阶不高、却因家传擅长辨识药性、尤其对各类偏方杂症有所涉猎的老医官,更重要的是,他受过柴贵妃的恩惠,口风极紧。 锦书会意,立刻前去安排。 等待医官到来的时间里,柴贵妃静坐无言,只看着那团帕子里的药渣,眼神幽深。殿内的熏香似乎也压不住那药渣散发出的、越来越清晰的异样甜腥气。 赵医官来得很快,依旧是那副恭敬稳重的模样。行礼之后,便为柴贵妃诊脉,口中说着些“娘娘乃心火略旺,肝气稍有郁结,并无大碍,待微臣开一剂清心解郁的方子便好”的套话。 诊脉毕,柴贵妃并未让他立刻离去,而是对锦书使了个眼色。锦书会意,将殿内其他宫人皆遣至殿外守候。 “赵医官,”柴贵妃的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本宫这里有些东西,劳你帮忙辨认一番。” 锦书将那块帕子呈到赵医官面前。 赵医官初时不明所以,待凑近仔细一看,又用手指拈起些许药渣,放到鼻下嗅了嗅,脸色渐渐变了。他又拿起那几粒细小的结晶,对着光仔细看了看,甚至用指尖碾碎一点,再次嗅闻,眉头紧紧皱起。 “娘娘……”赵医官放下药渣,后退一步,躬身道,“此物……此物并非寻常安神补气之药。” “哦?”柴贵妃眉梢微挑,“那是什么?” 赵医官额角似有汗意,低声道:“回娘娘,这药渣之中,除了几味寻常草药,还混杂了……曼陀罗子的碎末,以及……以及少量经过炼制的五石散残渣。那丝甜腥气,正是曼陀罗与五石散混合煅烧后特有的气味。” 曼陀罗!五石散! 柴贵妃端坐的身形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这两样东西,皆是宫中明令禁止之物。曼陀罗有迷幻、镇痛之效,用量稍过便可致人神智昏聩;而五石散,更是前朝遗毒,服后身体燥热,精神亢奋,久服伤身损寿,前朝不知多少名士贵族毁于此物! 吴淑人一个深居简出、年老体衰的妇人,为何要暗中炼制含有此等禁忌之物的药散? “此物若是服用,会如何?”柴贵妃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赵医官谨慎答道:“少量服用,或可致人精神恍惚,产生幻象,言行失控。若长期服用,则……则心智渐失,形销骨立,最终癫狂而亡。且此物似经过特殊炼制,气味被草药遮掩,若非细查,极难发觉。” 心智渐失,癫狂而亡…… 柴贵妃袖中的手缓缓握紧,指甲掐入掌心。 她挥了挥手,示意赵医官可以退下了,并淡淡道:“今日之事,有劳赵医官了。本宫只是偶得此物,心中好奇而已。” 赵医官心领神会,连声道:“微臣明白,微臣今日只为娘娘请了平安脉。”说罢,躬身快速退了出去。 殿门合上,隔绝了外界。 柴贵妃缓缓站起身,走到那暗格之前,却没有打开。她只是静静地站着,背影挺直,却无端透出一股寒意。 曼陀罗,五石散。不是立刻致命的毒药,而是缓慢摧毁神智的邪物。 吴淑人想用这东西,来对付谁? 或者……这东西,根本就不是吴淑人自己要用的? 那个悄然回京的吴家侄子,在这其中,又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她似乎看到了一张无形的网,正在这深宫之中,悄然铺开。而静思堂,不过是这张网的一个结。 良久,她转过身,对锦书吩咐道:“加派人手,盯紧静思堂的一举一动,包括那个小宫女,以及所有与静思堂有往来的人。还有,查一查,宫外那个吴家侄子,近日与哪些人接触过,特别是……与宫中可能有所牵连的人。” “是。”锦书肃然应道。 柴贵妃的目光投向窗外,夕阳西下,天际染上一片凄艳的橘红。 这潭水,果然深得很。而她,必须在那邪物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之前,找出幕后之人,将其连根拔起。 为了她自己,也为了这宫墙之内,她必须守护的一切。 ------------ 第七章 薄冰履 锦书领命而去,柔仪殿内复又陷入一片沉寂。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将殿内染上一层暖橘,却驱不散那自药渣中弥漫开的、无形的寒意。曼陀罗,五石散,这两个词如同毒蛇,盘踞在柴贵妃的心头,嘶嘶地吐着信子。 她没有再用熏香,那冷冽的香气此刻闻来,竟有些隔靴搔痒的无力。她需要保持绝对的清醒。袖中的玉牌已被掌心捂得温热,那“恕”字的笔画,清晰地烙印在肌肤上。 赵医官的话在她脑中回响:“心智渐失,癫狂而亡……” 这不是立刻取人性命的剧毒,而是钝刀子割肉,要的是让人在疯癫狂乱中身败名裂,受尽折磨而死。如此阴损的手段,针对的会是谁?官家?皇后?还是她这位看似恩宠不衰、子嗣繁茂的贵妃? 抑或,这根本就不是针对某个具体的人,而是想搅乱整个后宫,浑水摸鱼? 吴淑人一个无子无宠、行将就木的老妇,绝无可能有此胆量和能力独自谋划此事。她的背后,定然有人。是那个悄然回京的吴家侄子?还是宫中另有其人,与吴家里应外合? 柴贵妃走到书案前,案上摊着一本未看完的《女则》。她伸手,指尖拂过书页上工整的墨字,目光却毫无焦点。十五年宫廷生涯,她早已学会在平静的表象下嗅出危险的气息。这一次,那气息格外浓烈,带着陈年积怨与崭新阴谋混合的腐臭。 必须更快,更谨慎。 接下来的两日,柔仪殿表面一切如常。柴贵妃依旧每日寅时起身,为官家准备早膳,处理宫务,接受嫔妃请安,教导皇子帝姬功课,言行举止,无一处不合礼数,无一刻不显温婉。 但暗地里,锦书调动的人手,如同无声的蛛网,以静思堂为中心,悄然向外蔓延。 次日黄昏,锦书带来了新的消息。 “娘娘,”她声音压得极低,“伺候吴淑人的那个小宫女,名唤秋分,家中只有一个嗜赌的兄长。前日她兄长得了一份漕运文书的小差事,确实是咱们的人经手安排的。她感恩戴德,透露出一些事。” 柴贵妃正在修剪一盆兰草,闻言动作未停,只淡淡道:“说。” “秋分说,吴淑人近几个月,确实常在夜深人静时独自在小茶房里鼓捣那个旧药罐,不许她靠近。煎煮的东西,也从不让她经手倾倒药渣,都是淑人自己处理。而且,”锦书顿了顿,“大约半月前,曾有一个面生的内侍,在静思堂附近与秋分‘偶遇’,塞给她一小包东西,说是吴淑人娘家托人送来的‘补品’,让她转交。秋分当时没多想,就交给了淑人。现在回想,那内侍的腰牌样式,似乎……不像是宫内常见的那几种。” “腰牌样式记住了吗?”柴贵妃剪下一片枯叶。 “秋分说不全,只记得似乎是深褐色,边缘有奇怪的云纹,与她平日见到的不同。” 深褐色,云纹腰牌。这并非宫内二十四衙门惯用的制式。要么是伪造,要么是某些王府、勋贵之家入宫办事时所用的凭证。 “还有,”锦书继续道,“宫外也传回消息,那个吴家侄子,名唤吴骏,确实在京中露面,赁了一处小院居住,平日深居简出,但前日曾去过一次城西的‘永济堂’药铺。” 永济堂?柴贵妃修剪的动作微微一顿。那是京中一家颇有年头的老药铺,药材齐全,也做一些熟客的定制丸散生意。官宦人家多有光顾。 “盯着永济堂,查吴骏去做了什么,买了什么,见了什么人。”柴贵妃吩咐道,语气依旧平静,“还有,想办法弄清楚,那种深褐色云纹腰牌,可能出自何处。” “是。”锦书应下,稍作迟疑,又道,“娘娘,还有一事……今日午后,皇后娘娘身边的掌事宫女去了尚服局,似是为中秋宫宴查看新衣料式样,但停留时间颇长,与尚服局的女官说了好一阵子话。” 柴贵妃放下银剪,拿起细棉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指。皇后……中宫近些年虽不似早年那般与她明争,但暗地里的较劲从未停止。中秋宫宴在即,皇后关心衣料本是常事,但在这个节骨眼上,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动静,都值得留意。 “知道了。”她将棉布放下,“静思堂那边,让秋分警醒些,若再有人传递东西,或吴淑人有任何异常,立刻来报。至于皇后那边……暂且不必理会,留意着便是。” 她不能自乱阵脚。敌在暗,我在明,任何过激的反应都可能打草惊蛇,甚至落入圈套。 锦书退下后,柴贵妃独自立于窗前。暮色四合,宫灯次第亮起,在渐深的夜色中晕开一团团暖黄的光晕。这富丽堂皇的宫阙,在夜色掩映下,仿佛一头蛰伏的巨兽,张开了无声的大口。 她想起早年间,父亲曾教导她,遇事当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如今,她脚下所踏,正是薄冰,而深渊,就在眼前。 那药罐中熬煮的,不仅是曼陀罗和五石散,更是冲着她,冲着柴家而来的恶意。这恶意沉寂多年,终于按捺不住,要借着这宫廷的阴影,破土而出了。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夜风中带着晚香玉的浓郁芬芳,却让她心头的寒意更重。她需要更多的线索,需要知道这恶意究竟来自何方,目的为何。 转身走回内室,她的目光掠过墙角那座紫铜蟠螭纹熏笼。或许,是时候让某些沉寂已久的人与事,也动一动了。这潭水既已浑了,不妨再搅动得猛烈些,让那些藏在淤泥里的东西,自己浮上来。 ------------ 第八章 投石问路 锦书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殿门合拢,将渐浓的夜色与那丝若有若无的晚香玉甜香一并隔绝在外。柴贵妃独立窗前,良久未动。宫灯的光晕在她沉静的侧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阴影,眼底深处是冰封的湖,湖底却暗流汹涌。 敲山震虎。 这念头一旦升起,便如同藤蔓般迅速缠绕住她的思绪。被动等待线索浮出水面太过缓慢,且极易被对方察觉反制。她需要主动出击,制造一个不大不小的动静,让藏在暗处的人感到不安,继而有所动作。只要他们动了,就必然会留下痕迹。 而眼下,正有一个合适的人选——孟才人。 孟才人位份不高,性子却有些掐尖要强,因着早年曾得过官家几分青眼,便时常在言语间与其他低位嫔妃别苗头,对高位嫔妃虽表面恭敬,私下却难免有些酸言酸语。更重要的是,前两日她宫里的一个宫女,因“不小心”冲撞了皇后娘娘赏赐给福康公主的一只狸猫,被罚了三个月月钱,孟才人为此很是在自己宫里发了一通脾气,怨怼之言难免传到六宫司记的耳朵里。 这点小事,可大可小。若无人追究,不过是一阵耳旁风。但若有人“恰好”想起,便是现成的由头。 翌日,众嫔妃依例至皇后宫中请安。皇后端坐上首,气度雍容,与柴贵妃说了几句关于中秋宫宴筹备的闲话,又例行公事般询问了其他几位高位妃嫔宫中事宜,神色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怠。请安将毕,气氛正趋于松散时,柴贵妃却微微侧首,目光似是不经意地落在了坐在下首角落的孟才人身上。 “孟才人,”她声音温和,不高不低,却足以让殿内瞬间安静下来,“本宫昨日翻看六宫司记的册子,瞧见一桩小事,与你宫里有关。说是前儿个,你宫里的人不当心,惊了皇后娘娘赏给福康公主的爱宠?” 孟才人没料到贵妃会突然提起这茬,脸上那点故作矜持的笑容顿时僵住,连忙起身,有些仓促地行礼:“回贵妃娘娘,是……是臣妾管教不严,底下人毛手毛脚,已经重重责罚过了。” 柴贵妃唇角依旧含着那抹恰到好处的浅笑,语气却淡了几分:“责罚过了便好。只是,皇后娘娘仁厚,赏赐下去的东西,代表的是一番心意,更是天家恩典。底下人不当心,是做主人的疏忽。你既知管教不严,日后当时时警醒,约束宫人,谨言慎行,莫要再出此类纰漏,徒惹非议,也辜负了皇后娘娘的慈心。” 她这番话,听起来像是寻常的训诫,点明了“惊扰御赐之物”的错处,又抬出了“皇后恩典”和“徒惹非议”,字字句句都在理上,却像软鞭子,一下下抽在孟才人脸上。殿内其他嫔妃皆屏息垂眸,心中各有所思。谁不知道孟才人那点心思和怨气?贵妃平日从不轻易训斥低位妃嫔,今日突然发难,虽只针对一件小事,其意味却耐人寻味。 孟才人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不敢辩驳,只得连连称是,额上已见了细汗。 皇后坐在上首,端起茶盏轻轻撇了撇浮沫,眼帘微垂,并未出声。她乐得见柴贵妃出面弹压这些不安分的小妃嫔,也省得自己费心。 柴贵妃见效果已达,便不再多言,转而与皇后又说了两句闲话,仿佛方才那小小的风波从未发生。请安散去,众妃鱼贯而出。 孟才人低着头,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皇后宫殿。回到自己那略显逼仄的宫苑,她越想越气,又觉后怕。贵妃为何突然针对她?是知道了她私下抱怨皇后的事?还是……她猛地想起前几日,她兄长托人递话进宫,说是在外与人吃酒时,似乎隐约听闻有人在打听多年前一桩旧案,似乎与已故的柴老大人有些关联……难道…… 她不敢再想下去,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起。贵妃这是在警告她?还是警告她背后可能牵扯到的人? 孟才人这里心绪不宁,疑神疑鬼,消息却如同长了翅膀,迅速在宫墙内传递开来。贵妃娘娘今日在请安时,借着一件小事,当众训诫了孟才人。 这消息落到不同人耳中,自有不同的解读。有人觉得孟才人活该,有人猜测贵妃是否要开始整顿宫闱,也有人暗自警惕,回想自己近日可有行差踏错之处。 而这消息,自然也顺着某些不为人知的渠道,流向了宫苑深处那最为偏僻安静的角落——静思堂。 当锦书将孟才人回宫后坐立不安,以及宫中对此事诸多猜测的低语禀报给柴贵妃时,柴贵妃正对镜簪花,闻言,只是轻轻将一枚赤金点翠的凤尾簪插入发髻,镜中的容颜依旧温婉端庄。 “知道了。”她淡淡道,“让人留意着,看看这几日,都有谁去‘宽慰’孟才人,又有谁,会显得格外……不安。” 山石已投下,就看能惊起怎样的蛇虫鼠蚁了。她需要这潭水更浑一些,才能看清底下究竟藏着多少魑魅魍魉。那褐色云纹的腰牌,那永济堂的药铺,还有静思堂里那熬煮着邪物的旧药罐,它们之间,是否会因为这小小的风波,而显现出某种联系? 她抚了抚鬓角,确保无一缕发丝散乱。镜中的贵妃,仪态万方,无懈可击。唯有袖中那枚被体温焐热的玉牌,和她心底那片冰冷的杀意,在无声地昭示着,平静的水面之下,暗流已然开始加速旋转。 ------------ 第九章 涟漪惊萍 柔仪殿内,晨光熹微。柴贵妃如常寅时起身,净手调羹,将那份独属于官家的熨帖送入福宁殿。一切仪程,分毫不差,仿佛昨日在皇后宫中的那番敲打,不过是旁人眼里的错觉。 官家用过早膳,临去垂拱殿前,倒是提了一句:“听闻昨日你去给皇后请安,说了孟才人几句?” 柴贵妃正替他整理腰间玉佩的流苏,闻言动作未停,语气温顺:“不过是看她宫里人行事毛躁,怕日后惹出更大麻烦,提醒一句罢了。臣妾协理六宫,见到不当之处,总不能装聋作哑。” 官家笑了笑,拍了拍她的手:“你素来周到,朕是放心的。孟氏性子是轻狂了些,小惩大诫即可。” “臣妾省得。”柴贵妃垂眸应道,唇角是恰到好处的弧度。 送走官家,她脸上的笑意便如潮水般褪去,恢复成一贯的沉静。锦书悄步上前,低声道:“娘娘,孟才人宫里昨夜灯亮了半宿,今早她称病未去给皇后请安。另外,巳时初(上午九点),刘美人去了孟才人处,约莫停留了一炷香的功夫。” 刘美人?柴贵妃眉梢微动。那也是个性子不算安分的,与孟才人素日里走得不算近,但也不算远。这个时候去“探病”,是真心宽慰,还是另有所图? “说了些什么,可探听到了?” 锦书摇头:“门窗紧闭,伺候的人都被遣到了外面,只隐约听到孟才人哭声,和刘美人几句劝慰‘且宽心’、‘贵妃娘娘也是为你好’之类的话。” 柴贵妃走到窗边,看着庭中宫女正在洒扫庭院,水痕在青石板上迅速蒸发。“刘美人……她兄长,是不是在将作监任职?” “是,任将作监主簿。”锦书应道。 将作监……柴贵妃沉吟片刻。将作监负责宫室、宗庙、官署的修缮建造,人员繁杂,与宫外三教九流打交道甚多。若说能弄到些非常规之物,或传递些隐秘消息,倒并非没有可能。 “还有,”锦书继续禀报,“宫外传来消息,盯永济堂的人发现,昨日午后,吴骏又去了一趟永济堂,这次并未抓药,而是与坐堂的一位老医师在后堂单独说了许久的话。那老医师姓胡,在永济堂坐堂超过二十年,据说颇通一些……偏门方剂。” 偏门方剂。柴贵妃眼神一冷。曼陀罗、五石散,可不就是偏门中的偏门? “想办法,查清那胡医师的底细,家中人口,钱财往来,与哪些府邸有过牵连。”她吩咐道,语气不容置疑,“还有,吴骏赁住那小院的左右邻里,也细细查问,看他平日与何人来往。” “是。”锦书领命,却又道,“娘娘,那褐色云纹腰牌,奴婢暗中查问了几个在宫内年头久的老内侍,都说不曾见过此类制式。倒是有个在典仪监当差、专司保管各王府、勋贵入宫符信存档的老宦官,隐约提了一句,说早些年,有些外放的宗室或边镇节度使回京述职时,所用临时腰牌似乎与这描述有几分相似,但也不敢确定。” 外放宗室?边镇节度使?柴贵妃的心微微下沉。若牵扯到这些人,事情就远比她想象的更为复杂了。这些人远离中枢,在地方经营多年,势力盘根错节,若真与宫中有所勾结,所图必然不小。 她需要更多的信息,需要将这些零碎的线索串联起来。孟才人的惊惶,刘美人的探视,吴骏与永济堂胡医师的密谈,还有那来历不明的腰牌…… “锦书,”她转身,目光锐利,“你亲自去一趟六宫司记,将近年来所有与孟才人、刘美人宫中用度、人员变动、甚至她们娘家与各府邸往来贺仪的记录,凡有存档的,都调来我看。记住,要悄无声息。” 她要看看,这些看似不相干的人与事,在过去的岁月里,是否曾有过不易察觉的交集。 “是,奴婢这就去。”锦书神色一凛,知道贵妃这是要深挖了。 殿内再次剩下柴贵妃一人。她走到书案前,案上摊着官家昨日赏下的一幅新裱的字画。她伸出手指,沿着画轴的边缘缓缓划过,指尖冰凉。 山石已投,涟漪乍起。孟才人不过是水面上最先被惊动的一片浮萍,刘美人或许是另一片。而真正藏在水底的大鱼,却依旧沉稳,只通过吴骏、通过那胡医师、通过那神秘的腰牌,吐着不易察觉的泡沫。 她不怕等。十五年她都等过来了,不差这一时半刻。只是,那药罐中日夜熬煮的邪物,像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剑,不知何时会落下。她必须在那之前,找到执剑之人。 目光掠过墙角那座蟠螭纹熏笼,冷香袅袅。这深宫之中,每个人都在演戏,每个人都在算计。而她,要比他们演得更真,算得更深。 因为输掉的,可能不仅仅是权势恩宠,而是她苦心经营的一切,乃至性命。 ------------ 第十章 蛛丝隐迹 锦书的动作很快,未至午时,便捧着一摞不算太厚的册子回到了柔仪殿。这些并非什么机密要件,只是六宫司记处存档的日常记录,平日里少有人会费心翻阅,此刻却可能藏着叩开迷局的钥匙。 柴贵妃已移步至西梢间的书房,这里更显清静。窗外的蝉声似乎也知趣地低了下去。她令锦书将册子放在临窗的大书案上,挥退了其余宫人。 “娘娘,近三年与孟才人、刘美人相关的记录都在此处了。”锦书低声道,“奴婢借口核对中秋宫宴各宫用度预支,并未引人注意。” 柴贵妃“嗯”了一声,目光落在那些册子上。册页边缘已微微泛黄卷曲,带着陈年墨迹和灰尘混合的气息。她净了手,用细棉布缓缓擦干,这才拿起最上面一本,翻看起来。 起初,皆是些寻常记录。孟才人宫中某月领了绢纱几匹,刘美人处某日添置了瓷器若干,娘家送来的节礼,不过是些吃食布料,记录得清清楚楚,并无特异之处。柴贵妃看得极有耐心,一页页翻过,指尖偶尔在某个数字或名称上稍作停留,随即又滑开。 时间一点点流逝,书房内只闻得书页翻动的轻微沙沙声。窗外日头渐烈,光斑透过窗棂,在书案上投下清晰的光影。 当翻到一本记录去年各宫人员调动的册子时,柴贵妃的动作慢了下来。她的指尖点在一行小字上:“孟才人处,宫女春桃,因手脚不甚干净,调往浣衣局。” 浣衣局……那是宫中最苦最累的去处之一。 她又往前翻了几页,找到更早的记录:“春桃,原在刘美人处伺候,后调往孟才人处。” 一个因为“手脚不干净”被刘美人处调离的宫女,到了孟才人处没多久,又因同样的缘由被发配去了浣衣局?这未免太过巧合。 柴贵妃不动声色,继续翻阅。在另一本记录各宫领取份例之外,额外申请物品的簿册上,她看到了刘美人宫中去年秋日曾以“夜间惊悸不安”为由,多次从尚药局领取过少量朱砂和……冰片。 冰片与朱砂。与静思堂吴淑人领取的药材一模一样。 柴贵妃的心跳似乎漏了一拍,但面上依旧平静无波。她抬眼看锦书:“去查这个春桃,在浣衣局现下如何,调她去孟才人处,以及后来被贬去浣衣局,具体是谁经的手,可有留下什么话。” “是。”锦书眼神一凛,立刻记下。 柴贵妃放下这本,又拿起记录宫外勋贵、官宦人家与宫内妃嫔礼节性往来的册子。这类记录更为简略,通常只记某府某日递牌子请安或送了寻常节礼。她仔细查找与孟才人、刘美人娘家有关的条目。 孟才人娘家官职不高,往来记录寥寥。刘美人娘家则稍好些,其兄刘主簿在将作监,与一些工部官员、甚至少数宗室子弟有些往来。柴贵妃的目光一行行扫过,忽然停在一个名字上:“安远伯府,去岁腊月,送刘美人年礼,玉如意一柄。” 安远伯?柴贵妃微微蹙眉。安远伯府近年来颇为低调,与宫中嫔妃少有走动,怎会突然给一个并不算得宠的刘美人送年礼?而且是一柄玉如意,这礼不算轻。 她指尖在那“安远伯府”四字上轻轻敲击着。安远伯……她依稀记得,安远伯的一位庶出兄弟,多年前似乎曾外放至西北边镇任职,具体是何官职,却一时想不起来了。 边镇……褐色云纹腰牌……外放宗室或边镇节度使…… 几条原本模糊的线索,似乎因“安远伯府”这个名字,隐隐有了一丝勾连的迹象。 “锦书,”她声音低沉,“去查安远伯府,重点是府中近年可有子弟从边镇回京,以及与将作监,特别是与刘美人兄长,可有明暗往来。” “奴婢明白。”锦书神色愈发凝重。 柴贵妃将册子合上,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闭上眼,揉了揉眉心。脑中将方才发现的线索一一梳理:刘美人宫中曾领取冰片朱砂,她遣出的宫女春桃先后在她与孟才人处因同样理由被贬;刘美人兄长在将作监,能与宫外三教九流接触;安远伯府莫名向刘美人示好,而安远伯府可能与边镇有关,边镇则疑似与那神秘的褐色腰牌有关联。 那么,吴骏和永济堂的胡医师呢?他们在这张隐隐浮现的网中,又处于什么位置?是提供药材的关键一环,还是另有所属? 她睁开眼,目光落在书案一角那方歙砚上,墨迹已干,如同许多沉寂的往事。 “看来,有人借着宫中这些不甘寂寞的人,织了一张不小的网。”她轻声道,语气里听不出喜怒,只有一片冰冷的了然,“只是不知,他们想网的,究竟是哪条鱼。” 或许,根本就不止一条鱼。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庭中的玉兰在烈日下有些萎靡,但那肥白的花瓣依旧固执地绽放着。 “让下面的人都警醒着,”她吩咐锦书,“尤其是盯着静思堂和永济堂的人,任何风吹草动,即刻来报。” 她需要更多的证据,需要将这些散落的点,串联成一条清晰的线。而在那之前,她依旧是那个温婉贤德、协理六宫事务井井有条的柴贵妃。 只是,那双沉静眼眸深处,已燃起了幽冷的火焰。这火焰,足以焚毁任何胆敢触及她逆鳞的阴谋。 ------------ 第十一章 十七玉牌·无声局 锦书领命而去,书房内重归寂静,只余下窗外愈发聒噪的蝉鸣,搅得人心绪不宁。柴贵妃并未立刻离开,她重新坐回书案前,目光再次落在那几本摊开的册子上,指尖无意识地在“安远伯府”与“刘美人”几个字眼之间来回划动。 安远伯府,边镇,褐色腰牌,刘美人,冰片朱砂,被贬黜的宫女春桃,还有那隐匿在静思堂蒸腾药气后的吴淑人……这些碎片在她脑中旋转、碰撞,试图拼凑出一个模糊的轮廓。一张网的确在悄然编织,但执网之手,似乎并非一人,而是几股各自怀着鬼胎的势力,因着某种共同的利益或敌人,暂时勾结在了一起。 那么,他们的共同目标,会是她吗?因为她柴家嫡女的身份,因为她身居贵妃之位,更因为她那无人知晓的、藏在暗格里的十七枚玉牌所代表的复仇? 她不能确定。但直觉告诉她,静思堂那罐药,绝非冲着她一个人来的。那药性阴毒,损人神智,更像是要制造混乱,或者……控制某个人。 午后,官家遣内侍送来新贡的荔枝,晶莹剔透,红壳映着白玉盘,煞是好看。柴贵妃亲自剥了几颗,用冰镇着,吩咐人给几位皇子帝姬送去,又留了一碟,等着官家处理完政事回来享用。她做这些事时,神情温柔,动作娴雅,仿佛全然沉浸在为人妻、为人母的寻常喜悦中,将晨间书房里的阴郁算计掩藏得滴水不漏。 申时末(下午五点),锦书终于回来了,带回了关于浣衣局宫女春桃的消息。 “娘娘,”锦书的声音带着一丝急促后的低沉,“奴婢去浣衣局查问,那春桃……已在去年冬天染了时疫,没了。” 柴贵妃剥荔枝的动作微微一顿,指尖沾了些许清甜的汁液。没了?一个关键的、可能知道刘美人与孟才人之间隐秘关联的知情人,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死在了浣衣局?是灭口,还是真的巧合? “可曾问出,她当初是因何被刘美人处调离,又是因何被孟才人贬去浣衣局的?具体经手之人是谁?” 锦书眉头紧锁:“浣衣局的管事嬷嬷记得不大清楚,只说春桃调去时已是病恹恹的,没熬过那个冬天。至于调离的原因,刘美人处当初报上来的是‘行事毛躁,不堪用’,孟才人处则说是‘偷盗主家钗环’。经手调动的,是内侍省负责宫内人员分派的一个普通宦官,奴婢暗中去问过,那人支支吾吾,只说都是按上头吩咐办事,具体缘由并不知晓。” 上头吩咐?哪个上头?内侍省管辖繁杂,所谓“上头”可以指代的人太多了。 线索似乎在这里又断了。春桃的死,无论是灭口还是巧合,都让通往刘美人和孟才人的这条路变得愈发迷雾重重。 “安远伯府和永济堂那边呢?”柴贵妃用湿帕子擦了擦手,语气依旧平稳。 “安远伯府还在查,他们府上近年颇为沉寂,子弟也多在外任,一时难以探听详细。至于永济堂,”锦书压低了声音,“盯梢的人回报,今日午后,吴骏又去了一次,这次行色匆匆,与那胡医师在后堂密谈不到一刻钟便离开了。我们的人试图跟踪吴骏,但他似乎颇为警觉,在街市上绕了几圈,竟跟丢了。” 跟丢了?柴贵妃眼底掠过一丝冷芒。一个离京多年、刚刚回来的吴家子弟,竟有如此反跟踪的能耐? “还有,”锦书补充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确定,“我们的人在那胡医师日常归家途中,设法接近了他的药箱,并未发现异常。但在他家附近,发现了另一个形迹可疑之人,似乎……也在暗中盯着胡医师。” 也在盯着胡医师?柴贵妃的心猛地一沉。除了她,还有谁在关注永济堂和这个胡医师?是安远伯府的人?是刘美人背后的势力?还是……那褐色腰牌的主人? 这潭水,果然比她想象的还要深,还要浑。暗处窥探的眼睛,不止她这一双。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夕阳将天空染成一片凄艳的瑰红,庭中的玉兰在暮色中收敛了花瓣,如同合上了秘密的唇。 “加派人手,不仅要盯紧吴骏和胡医师,也要留意那个同样在盯梢胡医师的人。”柴贵妃的声音在渐暗的书房里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还有,想办法查清楚,春桃在刘美人和孟才人处时,具体都负责些什么,与哪些人交往过密。活人没了,总该留下些痕迹。” 她不相信这世上有真正天衣无缝的阴谋。只要做过,就一定会留下破绽。她现在要做的,就是比那些藏在暗处的人,更有耐心,更仔细地去寻找这些微小的破绽。 “是,娘娘。”锦书肃然应道,她知道,贵妃这是要下大力气,将这潭浑水彻底搅开看了。 柴贵妃望着窗外最后一丝天光被夜幕吞噬,宫灯次第亮起。这富丽堂皇的宫城,在夜色笼罩下,更像一座巨大的迷宫,每一步都可能踏错,每一扇门后都可能藏着未知的危险。 但她也在这迷宫里经营了十五年。她熟悉这里的每一道阴影,也懂得如何利用这里的规则。既然有人不想让她安宁,那她便奉陪到底。 她轻轻抚过袖口,那里,第十七枚玉牌的轮廓清晰可辨。 “恕”……她心中默念着这个字,唇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这世间,有些人,有些事,永远不值得宽恕。 ------------ 第十二章 玉兰杀意 锦书领命而去,夜色如墨,渐渐浸透了柔仪殿的窗棂。柴贵妃独立窗前,并未立刻命人点灯,任由渐浓的黑暗将自己包裹。那“第二方”监视者的出现,像一根尖锐的刺,扎进了她原本渐趋清晰的思路里。 这深宫,果然从不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戏码。 翌日,一切如常。柴贵妃依旧寅时起身,侍奉官家早膳,处理宫务。只是在翻阅尚宫局送来的中秋宫宴采买单子时,她似不经意地对锦书提了一句:“去岁安远伯府送进宫的那几样节礼,记录可还留着?拿来本宫瞧瞧,今年也好参照着回礼,莫要失了礼数。” 这话合情合理,无人能挑出错处。 锦书会意,不多时便取来了一本专记外臣勋贵与宫内往来礼单的册子。柴贵妃挥退旁人,只留锦书在侧,翻到记录安远伯府的那一页。去岁腊月,送刘美人玉如意一柄;往前翻,往年安远伯府与宫中往来极少,所送礼单也多是循例,并无特殊。 她的指尖在“玉如意”上停顿片刻,又往前翻了几页,目光忽然落在另一条记录上:那是三年前,安远伯府曾向宫中进献过一批西北特产的石料,言称可供将作监修缮宫苑之用。当时经手此事的,正是将作监。 将作监,刘美人的兄长。 柴贵妃合上册子,指尖在光滑的册页封面上轻轻敲击。石料……西北边镇……安远伯府那位外放的庶出兄弟,似乎正是在西北某处任职。进献石料,与将作监打交道,顺理成章。而这层关系,是否就是安远伯府与刘美人兄长勾连的契机? “安远伯府那位在西北的子弟,查得如何了?”她问。 锦书低声道:“有些眉目了。安远伯庶弟,名赵慷,现任西北绥德军一名统制。去岁年末曾回京叙职,在京中停留约两月,今年开春后才返回任上。” 去岁年末回京,停留两月……时间上,恰好能与安远伯府向刘美人赠送玉如意,以及那褐色云纹腰牌可能出现的时段重叠。 “他回京期间,与哪些人来往密切?” “还在查,此人行事颇为低调,明面上多是与其他回京武将或兵部官员应酬。不过,”锦书声音更低,“我们的人发现,刘美人的兄长,刘主簿,在赵慷离京前几日,曾于城中一家不甚起眼的酒楼‘荟贤居’单独宴请过他一次。” 荟贤居……柴贵妃记下了这个名字。一个将作监的主簿,宴请一位边军统制,这组合着实有些奇怪。除非,他们之间有公务之外的牵扯。 “那日之后,刘主簿可有什么异常举动?或者,刘美人宫中可有什么变化?” 锦书回想了一下:“刘主簿那边暂无特别发现。不过,大约就在那之后不久,刘美人宫中曾以‘修缮窗棂’为由,从将作监调用过两名工匠,在宫中停留了半日。” 修缮窗棂?柴贵妃眼底闪过一丝讥诮。妃嫔宫中日常修缮,自有内侍省负责,何须劳动将作监特意派人?而且偏偏在刘主簿与赵慷会面之后。 这绝不仅仅是巧合。 “那两名工匠,查清楚是谁。”柴贵妃吩咐道,“还有,想办法弄清楚,刘主簿与赵慷在荟贤居究竟谈了些什么。” “是。”锦书应下,面露难色,“只是荟贤居当日伺候的人,口风甚紧,恐怕……” “无妨,”柴贵妃语气淡漠,“未必一定要从他们嘴里撬出来。留意刘主簿近日与谁接触,家中可有异常进项,或者……他经手的公务,可有不合常理之处。” 她不相信如此隐秘的会面,会后会不留丝毫痕迹。 “奴婢明白。” 锦书退下后,柴贵妃沉吟片刻,又唤来另一名心腹宫人,吩咐道:“去告诉六宫司记,中秋将至,各宫若有需要提前支取份例或申请额外用度的,这两日便报上来,一并核批了。” 她需要一個更正当的理由,来查看各宫近期的动态,尤其是刘美人和孟才人处。 果然,下午各宫将条陈递上来时,柴贵妃一眼便看到,孟才人宫中申请了一笔银钱,理由是“购置安神香料”,而刘美人处则申请了一批上等的墨锭和宣纸,说是“抄经祈福所用”。 孟才人要安神香料,倒符合她近日“受惊”的状态。可刘美人突然要抄经祈福?柴贵妃印象中,刘美人并非潜心向佛之人。 她提起朱笔,在两条申请上都批了个“准”字,面色无波无澜。 “锦书,”她放下笔,状似随意地道,“刘美人既要抄经,想必心诚。将前日内府新送来的那卷《金刚经》泥金钞本找出来,给她送去,也算全她一番心意。” 锦书微微一怔,随即领会。那泥金钞本珍贵,贵妃以此赏赐,刘美人必须亲自出来谢恩。而这,正是近距离观察她,以及她宫中情形的机会。 “是,奴婢这就去办。” 锦书捧着那卷华贵的泥金钞本前往刘美人宫中时,柴贵妃则缓步走到庭院中。午后的阳光透过玉兰树的枝叶,洒下斑驳的光点。她抬头,看着那几株日渐颓败的玉兰,心中那片冰冷的杀意,如同藤蔓,在阳光照不到的阴影里,悄然滋长。 安远伯府,边镇统制,将作监主簿,刘美人,孟才人,还有那隐匿在宫外的吴骏和永济堂……这些点,正在被一条若隐若现的线串联起来。 而她现在要做的,就是找到那条线的线头,然后,毫不犹豫地将其斩断。 只是,那个同样在监视永济堂的“第二方”,究竟是谁?是敌是友?还是……另有所图的渔翁? 她轻轻折下一片微微卷边的玉兰花瓣,在指尖捻碎,一股略带腐朽的香气弥漫开来。 这盘棋,越来越有趣了。 ------------ 第十三章 金炉藏奸 锦书捧着那卷泥金钞本的《金刚经》去了约莫半个时辰方回。她回到柔仪殿时,柴贵妃正坐在窗下,就着天光翻阅一本棋谱,神色恬淡,仿佛只是寻常消遣。 “娘娘,”锦书行至近前,声音压得低低的,“经书已经送到刘美人处,她出来谢了恩,瞧着气色……倒是如常,只是眼神有些闪烁,谢恩时的话也比往日多了几分刻意奉承。” 柴贵妃指尖拈着一枚墨玉棋子,并未抬头,只淡淡“嗯”了一声。 锦书继续禀报:“奴婢借机打量了她宫中,陈设并无明显变化,只是在她小佛堂的香案上,瞧见一只半新的鎏金香炉,炉身似乎刻着些缠枝莲纹,样式……不像是宫内常见的制式。奴婢出来时,隐约闻到一丝极淡的、与静思堂那边相似的甜腥气,只是被浓郁的檀香味盖着,不甚分明。” 鎏金香炉?非宫内制式?柴贵妃落子的动作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檀香掩盖下的甜腥……这绝非抄经礼佛应有的气息。 “可看清那香炉的具体模样?或是底部有无印记?” 锦书摇头:“距离稍远,未能细看。刘美人也似乎有意无意挡着视线。” 柴贵妃将棋子轻轻按在棋盘某处,发出清脆的声响。刘美人心中有鬼,这是肯定的。那香炉,恐怕就是用来熏烤、或者说,激活那曼陀罗与五石散混合邪物的器具!抄经是假,借礼佛之名行魇魅之事才是真! “将作监派去她宫中‘修缮窗棂’的那两名工匠,查清了吗?”她问,声音里透出一丝冷意。 “查清了,”锦书神色凝重,“那两人并非将作监在册的正式工匠,而是挂名在将作监下属一个营造队下的临时雇工,身份文牒有些模糊,据说是刘主簿亲自安排进去的。奴婢已让人去查这两人的底细,看他们与宫外有无牵扯。” 临时雇工,身份模糊,刘主簿亲自安排……这几乎坐实了刘美人宫中确有不可告人之物需要秘密安置或修缮。那两名工匠,很可能就是负责将某些东西带入宫中,或是在刘美人宫中设置了什么隐秘的机关。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细微的叩门声,是另一名负责与宫外联络的心腹内侍求见。 内侍进来后,躬身禀道:“娘娘,永济堂那边有消息了。我们的人设法买通了胡医师药铺里的一个学徒,据那学徒说,吴骏几次去找胡医师,所求的并非寻常药方,而是一种名为‘罗浮散’的方子,说是家中长辈患有头风重症,需此散镇痛安神。胡医师起初不愿配制,说此散药性峻烈,需格外谨慎,但吴骏似乎出了高价,且……且出示了一样信物,胡医师才勉强答应。” “罗浮散?”柴贵妃挑眉,这名字她未曾听过。 “那学徒偷看过方子残页,记得几味主药,”内侍低声道,“其中有曼陀罗花、天仙子,以及……五石散的基础成分。” 果然!柴贵妃心下一沉。吴骏所求,与静思堂、刘美人宫中出现的邪物同出一源!都是摧人心智的阴毒之物! “信物?什么样的信物?”她捕捉到关键。 内侍摇头:“那学徒未能看清,只隐约瞥见似乎是一块深色的木牌或玉牌,上面有纹样,但具体样式说不清。” 深色牌子……褐色云纹腰牌?柴贵妃指尖微微收紧。吴骏手中也有类似信物?他以此取信于胡医师,那么这信物的来源,是否与刘美人兄长、安远伯府那条线有关? “还有一事,”内侍补充道,“我们的人发现,那个同样在监视胡医师的‘第二方’,昨日曾与一个身形魁梧、作军中打扮的人在永济堂后巷短暂接触过。” 军中打扮的人!柴贵妃眼中寒光一闪。安远伯府的赵慷,正是边军统制! 线索似乎在这一刻,猛地收紧了。安远伯府赵慷通过刘主簿,将邪物或制作邪物的工匠送入刘美人宫中;吴骏则凭借可能与赵慷有关的信物,从永济堂胡医师处获取药源;而静思堂的吴淑人,或许是这条线上负责某些环节,或是被利用的一环…… 他们究竟想用这“罗浮散”来控制谁?陷害谁?制造怎样的混乱? “继续盯紧永济堂和那个军中打扮的人,”柴贵妃吩咐内侍,“务必查出他的身份,以及他与赵慷、与那‘第二方’的确切关系。” “是。” 内侍退下后,柴贵妃缓缓站起身,走到那盘未下完的棋局前。棋盘上黑白子交错,形势复杂。她拈起一枚白子,沉吟片刻,却并未落下。 对方布局缜密,多方联动,显然谋划已久。她如今虽窥见部分脉络,但核心目的与最终指向依旧成谜。贸然动手,只会让对方警觉,缩回黑暗中。 她需要一個契机,一個能让对方自行暴露,或是能让她抓住确凿证据的契机。 中秋宫宴……或许是个不错的机会。届时人多眼杂,各方势力汇聚,正是浑水摸鱼,也是引蛇出洞的好时机。 只是,在此之前,她必须确保自身与孩子们的安全,更要防止那邪物在宫宴上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 她将白子轻轻放回棋盒,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锦书,”她转身,语气恢复了一贯的温婉平静,“去尚食局说一声,中秋宫宴的糕点单子,本宫再看一看。” 她要亲自过目,确保每一道呈上御前的饮食,都万无一失。同时,也要借着查看宫宴筹备,不动声色地布置下她的眼线与防备。 这场暗中的较量,已到了最关键的时刻。她绝不能输。 ------------ 第十四章 珠玑散乱,静待线引 锦书领命而去,柔仪殿内复又陷入一片沉寂,只余下书案上那盘未竟的棋局,黑白子交错,如同眼前这扑朔迷离的局势。柴贵妃并未在棋局前停留太久,她缓步走回窗边,目光掠过庭中那几株在秋意初显中愈发显出颓势的玉兰,心底那片冰原却在悄然扩张。 查看宫宴糕点单子,不过是明面上的幌子。她真正要布的局,需得更缜密,更无形。 接下来的两日,柴贵妃看似将全副心神都投入到了中秋宫宴的筹备中。她召见了尚食局、尚寝局、六宫司记的掌事女官,细细过问宴席流程、座次安排、器皿陈设、歌舞乐伎,甚至连宫中各处的灯火照明、花卉点缀都一一询问,其细致周到处,令几位掌事女官心中暗自凛然,不敢有丝毫怠慢。 在这般忙碌的遮掩下,锦书依着吩咐,悄无声息地调动着人手。对静思堂、刘美人处、永济堂乃至安远伯府相关人等的监视,非但没有放松,反而更加严密。同时,几张不起眼的“网”,也借着宫宴筹备的名头,悄然撒向了内侍省与将作监某些看似无关紧要的环节。 这日午后,柴贵妃正与尚服局女官商议宫宴当日几位高位妃嫔的礼服钗环,殿外通传,官家身边的内侍押班(注:内侍高级官职)送来几盆新贡的菊花,说是官家瞧着颜色好,特赐给贵妃赏玩。 柴贵妃谢了恩,让人将菊花摆放在廊下。那菊花品种名贵,花瓣如丝,色泽金黄灿烂,在秋日阳光下熠熠生辉。她驻足观赏片刻,唇角含着温婉的笑意,赞了几句。 待那内侍押班告退后,柴贵妃转身回到殿内,脸上的笑意便淡了下去。她走到书案前,案上摊着尚食局刚送来的、经过她“仔细”审阅后确定的最终糕饼单子。她的指尖在单子上缓缓划过,目光却并未落在那些精巧的点心名称上。 “锦书,”她轻声唤道,“官家今日心情似乎不错?” 锦书近前,低声道:“是,听闻前朝关于漕运改制一事,几位相公的意见今日终于达成一致,官家颇为欣慰。” 柴贵妃点了点头,不再多问。前朝的波澜,总会或多或少地映照在后宫的平静水面上。她沉吟片刻,忽而问道:“刘美人兄长,刘主簿,在将作监近日可还安分?” 锦书会意,禀报道:“据盯梢的人回报,刘主簿这几日并无异常,多是按部就班在衙门应卯。只是……他前日下值后,曾独自一人去了城西的‘古韵斋’,一家经营古玩玉器的铺子,停留了约莫两刻钟才出来。” 古玩玉器铺?柴贵妃眉梢微挑。一个将作监的主簿,去古玩铺做什么?刘家并非豪富,也无收藏雅好。 “可知道他进去做了什么?买了何物?” “铺子里人多眼杂,我们的人未能跟进,只在外守着。刘主簿出来时,手中并未拿着任何东西。”锦书答道,“不过,奴婢已让人去查那家‘古韵斋’的底细。” “嗯。”柴贵妃应了一声,指尖无意识地在糕饼单子上敲了敲。刘主簿此举,是寻常闲逛,还是另有所图?若与那邪物有关,去古玩铺又能得到什么? 线索依旧散乱,如同满地珍珠,缺少那根将其串起的线。 这时,一名小宫女端着刚沏好的热茶进来。柴贵妃接过茶盏,揭开盖碗,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沉静的面容。她似是想起了什么,随口问道:“前儿个吩咐送去给刘美人的那卷《金刚经》,她可开始抄写了?” 锦书回道:“听刘美人宫里的眼线说,美人接到经书后,当日便在佛堂焚香祷告,说是要沐浴斋戒三日后,再行抄写,以示诚心。” 沐浴斋戒?柴贵妃吹了吹茶沫,眼底掠过一丝冷嘲。真是做足了姿态。那佛堂里的甜腥气,恐怕在这“斋戒”期间,会更浓几分吧。 “孟才人那边呢?”她又问,“她宫中申请的安神香料,可领用了?” “尚未领用,说是要等中秋后。”锦书道,“孟才人这几日依旧称病不出,倒是她宫里的一个小太监,前两日曾悄悄去浣衣局打听过春桃生前的事,不过没问出什么,很快便走了。” 打听春桃?孟才人这是坐不住了,想弄清楚春桃的死是否真的只是意外,还是与她有关?看来,那日的敲山震虎,确实让她慌了神。 柴贵妃慢慢饮了一口茶,温热的液体滑入喉中,却未能驱散心头的寒意。刘美人按兵不动,甚至更加谨慎;孟才人惊惶试探;宫外的吴骏和永济堂暂时沉寂;安远伯府和那个军中打扮的人也隐在幕后…… 对方显然也察觉到了风声,变得更加警惕。 她放下茶盏,目光再次落在那盘棋上。对手在拖延,在观望。而她,不能一味等待。 “锦书,”她抬起眼,眸中神色莫测,“去查一查,近半年來,宫中各位皇子、帝姬,尤其是年纪尚幼、需乳母嬷嬷随身照看的,他们的近身宫人,可有何异常变动,或是……突发疾病、意外之类的记录。” 既然那邪物目标是损人心智,制造混乱,那么除了官家和高位妃嫔,年幼的皇子帝姬,无疑也是最容易下手,且能引起巨大动荡的目标。她必须防患于未然。 锦书闻言,神色一凛,立刻明白了贵妃的深意:“是,奴婢这就去查!” 柴贵妃微微颔首,不再多言。她走到廊下,看着那几盆金灿灿的菊花,在秋风中轻轻摇曳。明媚之下,暗流汹涌。中秋宫宴,或许不止是团圆喜庆,更可能是一场鸿门宴。 而她,必须成为那个执棋者,而非棋子。 ------------ 第十五章 稚子惊秋 锦书领命而去,脚步比平日更显急促。柴贵妃独立廊下,秋日的风带着凉意,拂过她端庄的衣袂,却吹不散心头骤然凝起的冰霜。对方若真将毒手伸向稚子……这已超出了她所能容忍的底线。那十七枚玉牌所承载的恨意与这为人母的本能绞在一起,几乎让她窒息。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菊花的冷香夹杂着泥土的气息,让她翻涌的心绪稍稍平复。不能乱,此刻更不能露出任何异样。 她转身回到殿内,神色已恢复如常,甚至比平日更添了几分温煦。她召来负责照料五皇子起居的嬷嬷,细细问起五皇子近日的饮食、睡眠、玩耍可还安好,又特意叮嘱秋日天气转凉,需得格外注意保暖,莫要贪玩着了风寒。嬷嬷一一答了,只说五皇子活泼如常,并无不妥。 柴贵妃听罢,赏了那嬷嬷一对银镯,又让人取来新做的、絮了柔软丝棉的小袄,吩咐给五皇子送去。她做这些时,眉眼柔和,语气关切,任谁看了,都只道是贵妃娘娘慈母心肠,对皇子呵护备至。 只有垂手侍立在一旁的锦书,能看到贵妃笼在袖中、微微蜷起的手指。 待嬷嬷退下,柴贵妃方抬起眼,与锦书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锦书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示意已安排人手暗中加强对几位年幼皇子帝姬住所的巡查与护卫,尤其是饮食和近身伺候之人,皆需经过反复核查。 然而,有些暗流,并非加强戒备就能完全阻挡。 次日清晨,柴贵妃正在对镜梳妆,准备前往福宁殿,一名安插在五皇子所居庆宁宫的眼线便借着送新鲜瓜果的由头,匆匆递来了消息。 锦书接过那看似盛满瓜果的提篮,在无人处迅速取出了藏在夹层中的一小卷纸条,展开一看,脸色瞬间变了。她快步走回内室,将纸条呈给柴贵妃。 纸条上字迹潦草,显是匆忙写就:“五皇子昨夜寐不安枕,啼哭数次,直嚷头痛。乳母察觉其额温略高,已连夜请了当值太医诊视,太医言乃偶感风寒,开了疏风散热的方子。然五皇子晨起后精神仍显萎靡,不思饮食。” 头痛?精神萎靡?柴贵妃握着纸条的手猛地收紧,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仅仅是风寒?为何偏偏是在这个时候?她想起那“罗浮散”的药性,初时或可伪装成风寒症状,伴有头痛、烦躁、精神不济…… “去庆宁宫。”她站起身,声音依旧平稳,但眼底已是一片深寒。 她并未大张旗鼓,只带了锦书和两名心腹宫人,乘坐步辇,径直往庆宁宫而去。 到达庆宁宫时,宫人内侍见贵妃亲至,皆屏息行礼。柴贵妃步履不停,径直走入内室。五皇子正被乳母抱在怀里,小脸确实有些泛红,精神恹恹地靠在乳母肩上,不似平日活泼。见到母亲,他眨了眨眼睛,小声唤了句“娘娘”,便又蔫蔫地垂下头。 柴贵妃心头一紧,面上却带着温柔的笑意,上前从乳母手中接过孩子,轻轻抚摸他的额头,触手微热。她柔声问道:“我儿哪里不舒服?告诉娘娘。” 五皇子瘪了瘪嘴,带着哭腔:“头头痛……晕晕的……” 柴贵妃抱着孩子的手臂不由收紧,她抬眼看向侍立在一旁、面色忐忑的太医,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张太医,五皇子究竟是何症候?你且细细说来。” 那张太医连忙躬身,将昨夜诊断的情况又重复了一遍,无非是秋日风邪侵体,寒气郁结,以致发热头痛云云,与他开出的方子倒也吻合。 柴贵妃静静听着,目光却锐利如刀,审视着张太医脸上的每一丝神情。这张太医在太医院资历不算最深,平日也算谨慎,会是被人收买了吗?还是他确实未能诊出那邪物的痕迹? “既然只是风寒,为何皇子精神如此萎靡,连膳食都不用?”她追问,语气依旧平淡。 张太医额上见汗,支吾道:“这……小儿感邪,脾胃虚弱,不思饮食也是常情,待服过两剂药,发散出来,自然就好了。” 柴贵妃不再看他,转而吩咐乳母和宫人,务必精心照料,按时喂药,若有任何变化,立刻禀报。她抱着五皇子,轻声哼着柔缓的曲调,直到孩子在她怀中渐渐阖眼睡去,才小心翼翼将其放回榻上,细心掖好被角。 走出庆宁宫,秋日的阳光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锦书,”她声音低沉,“拿着本宫的令牌,去请王院使(太医院院使)秘密过来一趟,就说本宫有些关于秋日养生的疑问要请教他。记住,要秘密。” 王院使是太医院院使,医术精湛,更重要的是,他欠着柴家一个天大的人情,且为人刚正,绝非几张银票可以收买。 “是!”锦书神色凛然,立刻领命而去。 柴贵妃抬步,缓缓走向柔仪殿。每一步都仿佛踏在冰刃上。 她不知道五皇子的病是否真的与那“罗浮散”有关,但她不敢赌。对方已经将手伸到了她孩子的身上,无论是不是试探,这都意味着战争已经升级。 回到柔仪殿,她并未去看那暗格中的玉牌,而是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素笺,提起笔,却久久未能落下。 墨迹在笔端凝聚,最终,滴落在宣纸上,晕开一团浓重的黑影。 她需要更快,更狠。在对方造成无法挽回的伤害之前,揪出那只藏在最深处的黑手。 王院使的到来,将是一个关键的转折。无论五皇子是否中毒,她都必须借此机会,将太医院这条线,牢牢抓在自己手中。同时,也要让幕后之人知道,触碰她的逆鳞,需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秋风吹动殿外的菊花,花瓣微微颤抖。一场围绕子嗣的、更为凶险的暗战,已然拉开序幕。 ------------ 第十六章 药藏阴鸷 王院使来得比预想的更快。这位执掌太医院多年的老臣,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眼神却依旧锐利清明。他穿着常服,由锦书引着,从柔仪殿的侧门悄无声息地进入,未惊动任何闲杂人等。 柴贵妃已在内室等候,见王院使进来,并未寒暄,只微微颔首,示意锦书将庆宁宫带来的、五皇子用过的药渣,以及张太医所开方子的副本呈上。 “院使请看,”柴贵妃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五皇子突发不适,症状似风寒,然本宫心中难安,恐有疏漏,特请院使掌眼。” 王院使神色凝重,先是对着贵妃深深一揖,然后才接过那包药渣和方子。他并未立刻去看方子,而是将药渣置于鼻下,仔细嗅闻,又用手指捻起些许,凑到窗前光亮处细细分辨。他的眉头渐渐锁紧,半晌,又拿起那张方子,目光快速扫过。 “娘娘,”王院使放下东西,转向柴贵妃,语气沉缓,“张太医此方,确是治疗风寒郁表的寻常方剂,药性温和,并无不妥。” 柴贵妃的心微微一沉。 却听王院使话锋一转:“然,这药渣之中,除了方上所载药材,老夫嗅到一丝极淡的异样气味,似甜非甜,似腥非腥,混杂在草药苦味之中,几不可察。且,”他指着药渣中几近难以辨认的、颜色略深的细微颗粒,“此物并非方中应有之药。” “是何物?”柴贵妃追问,袖中的手悄然握紧。 王院使沉吟片刻,摇了摇头:“单凭肉眼鼻嗅,难以断定。此物量极少,且似乎经过特殊处理,气味性状皆被掩盖。若要查明,需取少量,以特殊之法析验。”他看向柴贵妃,目光坦诚而谨慎,“娘娘,五皇子除了发热头痛,精神萎靡,可还有其它症状?譬如……眼神是否涣散?夜间是否惊悸啼哭,所言是否颠三倒四?” 柴贵妃仔细回想乳母和宫人的回禀,以及自己方才的观察,肯定地道:“目前尚未有此等症状,只是嗜睡,厌食,啼哭时只嚷头痛头晕。” 王院使若有所思:“若果真沾染了那等阴损之物,初时症状确与风寒相似,继而才会显现神智异常。如今看来,或是在初起阶段,又或是……用量极其微少,意在试探,而非立时取效。” 试探……柴贵妃眼底寒芒一闪。对方果然谨慎,并未直接下重手,是想看看她这边的反应,还是顾忌打草惊蛇? “院使可能配制出鉴别此物的药剂?或是……解毒之法?”她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王院使面露难色:“娘娘,未知其确切成份与炼制之法,老夫不敢妄言解毒。至于鉴别……或可一试,但需时间,且需确保不会惊动……”他未尽之语,彼此心照不宣。 柴贵妃明白,王院使能做到这一步,已是冒了极大的风险。她沉吟片刻,决然道:“有劳院使,尽力研制鉴别与防范之法。所需药材、器物,本宫会让锦书秘密筹措。此事关乎皇子安危,更是动摇国本之祸,望院使慎之又慎。” 王院使肃然躬身:“老臣明白。定当竭尽全力,护持殿下周全。”他顿了顿,又道,“为防万一,老臣可先开一剂稳妥的清热解毒、宁心安神的方子,替换掉张太医的方剂,对外只说是娘娘不放心,做了调整。此方虽不能针对那未知之物,但于皇子身体有益无害,或可延缓那物发作。” “如此甚好。”柴贵妃点头,“便依院使所言。” 王院使很快开好了方子,交由锦书去秘密配药。他本人则带着那一小撮可疑的药渣,由锦书亲自护送,悄无声息地离去。 内室中只剩下柴贵妃一人。她缓步走到窗前,秋日午后的阳光带着一种虚浮的热度,照在她冰冷的脸上。王院使的话,证实了她最坏的猜测。对方不仅伸出了手,而且用的是如此隐蔽阴毒的方式。 试探?她心中冷笑。那就看看,这试探会引来怎样的反击。 她唤来锦书,低声吩咐:“将我们的人安插进庆宁宫的小厨房,所有进入五皇子口中的饮食药物,必须经过我们的人之手。张太医那边,不必惊动,依旧让他诊脉,看看他后续有何举动。还有,”她语气骤寒,“查清楚,五皇子昨日的饮食,以及张太医开的药,从抓药到煎煮,经手的所有人,一个都不许漏掉!” “是!”锦书感受到贵妃话语中的杀意,心头一凛,立刻领命。 安排完这些,柴贵妃觉得一阵疲惫袭来,不是身体的,而是源自心底深处的沉重。这深宫之中,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尤其是射向稚子的毒箭。 她走到五皇子平日玩耍的角落,那里还散落着几个小巧的布老虎和木雕小马。她俯身,拾起一只憨态可掬的布老虎,指尖拂过那细密的针脚。 无论幕后黑手是谁,无论他们最终的目标是她,是官家,还是这赵宋江山,既然他们选择了对孩童下手,便已触犯了她的底线,也注定了他日必将付出惨痛的代价。 她将布老虎轻轻放回原处,眼神恢复了一片沉静的冰冷。 当务之急,是保住孩子的健康,清除身边的隐患。然后,才是秋后算账。 王院使的加入,让她手中多了一张牌。而现在,她要用这张牌,布下一局,请君入瓮。 ------------ 第十七章 暗涌 王院使秘密开出的方子很快由锦书亲自盯着煎好,送去了庆宁宫。对外只说是贵妃娘娘心疼皇子,特意寻了更温和滋补的方子替换。张太医得知后,倒也未曾多言,只道贵妃娘娘慈心,依旧每日按例前来诊脉,神色间瞧不出什么异常。 柴贵妃这边,却是将庆宁宫围得铁桶一般。所有饮食药材,皆由心腹经手,五皇子身边伺候的乳母宫人,更是被锦书以“娘娘忧心皇子,需加倍精心”为由,或明或暗地敲打、梳理了数遍,确保再无疏漏。 如此过了两三日,五皇子的热度渐退,头痛的症状也减轻了些,虽仍有些精神不济,胃口也未完全恢复,但总算不再啼哭吵闹。王院使秘密来看过一次,诊脉后对柴贵妃低声道:“殿下脉象渐趋平稳,那异样气息似也淡去。看来,对方果真只是试探,并未持续下药。” 柴贵妃闻言,心下稍安,但眼底的寒意却更浓。试探过后,下一步会是什么? 她吩咐锦书,对张太医及庆宁宫原先经手药饵之人的调查不得松懈,同时,将更多注意力投向了太医院本身。 这日午后,柴贵妃正翻阅着内府送来的中秋宫宴最终定下的流程单子,锦书悄步进来,脸上带着一丝异样。 “娘娘,”她近前低语,“太医院那边……出了点事。” 柴贵妃目光未离单子,只淡淡“嗯”了一声。 “王院使今早发现,他存放在太医署案牍库中的几份旧年脉案抄录……不见了。”锦书声音压得更低,“那几份脉案,记录的是去岁官家偶感风寒时,几位太医共同参详的用药记录,本非机密,寻常人也不会去动。王院使说,他因近日琢磨那邪物之事,想起去岁官家病中似也有些许精神不济之状,故想调出脉案对照参详,这才发现不见了。” 旧年脉案?官家病中精神不济?柴贵妃翻动单子的手指停了下来,抬眼看向锦书:“何时不见的?可有人看见?” “王院使说,他前日还曾翻阅过,应是昨日或今日凌晨失窃。案牍库有专人看守,但昨日值守的小吏称并未见任何异常,也无人申请调阅那些无关紧要的旧脉案。”锦书眉头紧锁,“奴婢觉得蹊跷,便让咱们在太医院的人暗中查问,得知就在前几日,曾有人向掌管案牍库的吏目打听过,库中是否存有官家近几年的日常脉案记录。” “是谁打听的?” “是……太医署一名负责誊录文书的新晋医士,姓陈,入太医署不过半年。”锦书禀道,“奴婢已让人去查这陈医士的底细。” 一名新晋医士,打听官家旧脉案?紧接着,王院使想要调阅的脉案就不翼而飞?这绝不可能只是巧合。 柴贵妃放下手中的流程单子,走到窗边。秋光正好,庭院中的菊花在阳光下舒展着花瓣,一片祥和宁静。但这宁静之下,暗涌的波涛已越来越急。 对方偷走官家旧脉案意欲何为?是想研究官家的身体状况,寻找可乘之机?还是想借此构陷什么人?或者……与那“罗浮散”有关?莫非他们早在去岁,就已开始尝试对官家下手? 这个念头让她背脊生寒。若果真如此,那对方的谋划之久,胆子之大,远超她的想象。 “那个陈医士,”她转过身,语气森然,“尽快查清他的来历,与宫外何人有关联,近日与太医院中何人走得近。还有,案牍库的值守吏目,也细细查问,看他是否收了什么好处,或是受了何人指使。” “是。”锦书应下,又道,“娘娘,还有一事。我们监视刘主簿的人回报,他昨日下值后,又去了一趟‘古韵斋’,这次出来时,手中多了一个小小的锦盒。” 古韵斋,锦盒……柴贵妃眼神微眯。刘主簿频繁出入古玩铺,绝不可能是为了风雅。 “能查到锦盒里是什么吗?” 锦书摇头:“铺子内外皆有眼线,我们的人无法靠近。不过,奴婢已让人去查那‘古韵斋’的东家背景,以及与安远伯府可有牵连。” 柴贵妃点了点头。刘主簿这边,是连接宫外(安远伯府、吴骏)与宫内(刘美人)的关键一环,他频繁活动,意味着对方的计划可能已到了紧要关头。 “让我们在将作监的人留意,刘主簿近日可曾调用过什么特别的材料,或是经手过什么非常规的公务。”她补充道。将作监能接触到的东西太多,若被利用来制作或隐藏那邪物,后果不堪设想。 锦书一一记下。 待锦书退去安排,柴贵妃独自立于殿中,只觉得一股无形的压力从四面八方向她涌来。太医院失窃,刘主簿异动,五皇子被试探……对方如同隐藏在暗处的多头蛇,每一次攻击都来自不同的方向,让她疲于应付。 她需要找到一个突破口,一个能让她直捣黄龙的突破口。 目光再次落回那中秋宫宴的流程单子上,她的指尖在“君臣同乐”、“共赏明月”等字样上缓缓划过。 或许,这个万众瞩目的宫宴,不仅是对方动手的机会,也同样可以成为她……请君入瓮的舞台。 她走到书案前,提笔蘸墨,在一张素笺上缓缓写下一个“疾”字,墨迹淋漓,带着一股肃杀之气。 既然对方用“病”来做文章,那她便让他们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病入膏肓,无药可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