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章 耻莲 大雪刚过,庭院里的腊梅已经开花了,将军府的小姐们都统统走出了屋子,披着厚厚的披风,簪着艳丽的绢花,步伐翩翩如过连云,一路嬉笑着聚到了庭院中心的凉亭。 “四小姐怎么又不见了踪影,今儿早上明明还看见她和爹爹说话来着。”说话的姑娘是将军的外甥女敏鸳,她的父亲是当朝一品文官佐使大臣敏赫里,母亲亦是知书达理的美人。自幼生长在书香门第的她举手投足都是一派悠然风度,而最可爱之处要数她颊上浅浅的两个梨涡,回眸一笑,甚是俏皮。 “四妹向来不喜赏花赏风月,此时不来也在意料之中。”将军的二女儿图洛媛身材修长,长相颇似其母,狭长脸蛋,落月烟眉,一头乌黑的长发紧紧地束在头顶,不似其余的女儿发簪累累,她独施一枚金簪,更显得淡雅脱俗。 “二姐说得也是,从来四妹也不和我们疯闹,来去无踪,反而自在。”三女儿图洛睛撅了撅嘴道,一边伸手扯着伸进亭子里的梅枝,一边将摘下的梅花别再鬓上。不出一会儿手指尖就冻得通红,图洛媛赶紧把她的手握在自己的掌里,嗔怪道:“从小就你最爱美,如今倒是连这雪后的冬梅都不肯放过,看吧,手都冻僵了。” “二姐我没事,这梅花香得狠,若是不摘几片下来赏玩一番,岂不是亏了?” “三姑娘真是有趣,那些外面的书呆子要是有这分情怀,怕是梅花早不必过冬,统统都被摘去了罢。”敏鸳掩口轻笑,忍不住用手去戳洛睛的脑袋。 “二姐你快看,这敏鸳表姐也就虚长了我几日,教训人的本事倒是比大姐还厉害。”洛睛一边嚷着一边往洛媛的身后躲。 “可别胡说,大姐何时教训过你啊?”洛媛忙接道,“倒是你从小就不听话,给大姐惹了不少麻烦呢,如今好在大姐已经出阁,总算躲开了你这个闯祸精。” 洛睛羞得一脸通红,忙用毛绒披肩夹住脸颊,“谁说大姐嫌弃人家,在这个家里也就二姐你嫌弃我,我看啊,分明就是嫉妒我长得美。” 洛媛和敏鸳听了都忍不住捂嘴笑个不停,洛媛用手拍着洛晴道,“我可真是败给你了,这图家三小姐当真是美艳不可方物,岂是我等俗人能欣赏的,也就四妹可以理解。” “她?”洛晴冷哼了一声,“四妹特立独行,就算能欣赏,也必定和普通人观点相异,二姐若是不服,奈何搬出四妹堵我的嘴?” “说起四姑娘,听我爹说,四姑娘的生母乃是异族女子,红发褐眼,貌如鬼魅呢。”敏鸳用手遮住嘴小声地问道。 “胡说,四妹琥珀色的眼睛乃是因为儿时得了怪病,其母只是平门小户,爹爹出西北征战时相识。”洛媛肃然道,“将军府的女儿岂会出自异族,圣上可是断不容许异族通婚的。敏鸳妹妹玩笑事小,这等话千万别和外人说了去!” “二表姐勿急勿急,敏鸳一时口快,今儿听了解释,以后便再不会提起了。”敏鸳点头认错道,“二表姐,时候也不早了,你和三姑娘也早些回屋去吧,小心凉气侵体再着了风寒,我也得早些回府,免得爹爹训斥。” “敏鸳表姐说得对,别看这梅花清透娆美,却耐得住如此严寒,可不比我,早已经冻得两手通红了。”洛晴搓着双手递给洛晴看,那双纤纤玉手果真像冬日里冻过的幼笋,微微泛紫。 “那咱们快进屋暖暖去吧。”洛媛忙用披风袖子裹住洛晴的手,转头对敏鸳道,“敏鸳表妹,你也早些回去吧,免得让姨夫挂心。”说罢三人便在庭院中散了。 傍晚,寒风骤起,一株株梅树被吹得浮枝乱摆,梅花虽凌厉耐寒,却也簌簌掉落,坠雪消尽。将军府里一片寂静,三位还未出阁的小姐与另两位姨娘都端坐在前堂两侧,府中大夫人亦坐于正堂前,细细品着手中的上好玉顶茶,神色肃然,眉头微蹙。 “这老爷出去一天了,也不知圣上有何要紧事,怎么迟迟不肯归来。”二姨娘用手帕捏着鼻子,抱怨道。 大夫人依旧吹着盖碗里浮着的茶叶,并未作声。倒是三姨娘劝道:“姐姐莫急,咱们图家忠君已久,圣上急召老爷必是看重老爷,有要事商议,不会为难老爷的。” “妹妹说的倒是简单。”二姨娘驳道,“也对,妹妹无牵无挂,怎能像我和姐姐一般,拖儿带女,自然考虑得多些。” 三姨娘听出二姨娘讥讽自己无子之意,只得咬了咬嘴唇低下头去,不敢回声。而二姑娘和三姑娘因均出自二姨娘,因而也装作没听见一般,并不作声。 坐在门口四姑娘图耻莲本来把弄着腰上的香囊,听到两位姨娘争吵,本不想插嘴,却念起前几日天寒地冻,三姨娘特地派人给她添了炭火和姜茶,于是抬了抬眼睫,望向远处的二姨年,幽幽道:“二娘真是健忘,三娘才刚入府半年,爹爹便已关照有佳,但凡在府的时候,基本都是在三娘房内,生儿育女还不是迟早的事。“ 二姨娘一听,顿时怒火中烧,瞪向耻莲,却不知与一双琥珀般剔透的眸子对上了,心中不禁一悸,悻悻然道:“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四小姐,女儿家家的便张口闭口生儿育女,也不知羞耻!长辈说话,哪有你插嘴的份儿!” 耻莲讪笑道:“大娘面前自是没有我说话的份,但凡事不外乎情理,爹爹入宫,全府上下都不免担心焦虑,而二娘身为长辈,不但不辅佐大娘排忧解难,反倒来挖苦想要劝解二娘的三娘,岂非与家和相悖,于理不合?” “放肆!图耻莲,你怎么能这么和我娘说话!?”二姨娘语塞还没来得及发作,洛晴却突然从座位上跳起来,长长的指甲直至耻莲的鼻子,大声呼道,“你有什么了不起,这将军府上下岂有你放肆的道理!?论长论幼,论贵论贱,我都能立刻叫人把你拖出去家法伺候!” “三妹,别这样。”洛媛急忙伸手去拽洛晴,想把她拉回到座位上。但洛晴丝毫不动,反而转头对大夫人道,“大娘,你倒是也评评理,今天四妹叫嚣长辈,是不是理当应罚?” 大夫人垂着眼帘,似乎并未动怒,且刚才庭前之事也与自己无关。她默了片刻,沉声道,“洛晴,你坐下。” “大娘,你……”洛晴不依不饶。 “叫你坐下你没听到吗!”这一次,大夫人抬高了声音。 “洛晴,听娘的,快坐下。”二姨娘也对着洛晴眨眼,示意她不要与大夫人执拗。 洛晴这才狠狠地挖了耻莲一眼,气急败坏地摔回到自己的椅子里。 耻莲别过头,不去看众人,暗红色的长发零零散散挂在两鬓,一副悠然之态。她不知,三姨娘正怔怔地望着她挺拔却削瘦的身子,满目的同情与不解。 片刻,远处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只见总管丁顺快步奔来,一头跪在大夫人和众位姨娘小姐的面前,气喘吁吁:“夫人,老爷回来了!还带了几十车的聘礼!” “什么?”大夫人一下子坐直了身子。 庭前的所有人都不禁讶异,好好的将军入宫,不关乎国事不说,怎么反倒带回了聘礼? “丁顺,你快给我说清楚点啊!这聘礼到底打哪来的?”二姨娘急不过,跺脚叫道。 “回禀二夫人,小的也不知道啊,这老爷马上就进来了,要不您亲自问问老爷吧?”丁顺抱歉地回道。 “真是废物,穷叫我们担心!”二姨娘听后气得嘟囔着。 刚噤声,只见图将军阿勇已经偕着几名侍卫大步踏进了府内前厅,他还身着武官的玄色赤纹朝服,头顶玄色鎏金官帽,眼神锐利,眉宽额高,满身都是武将特有的霸气。 “恭迎老爷回府!”大夫人偕各位姨娘和小姐纷纷行屈膝礼,所有陪侍的下人也都随之跪下。 “夫人快快请起!”图阿勇见状连忙快步上前,亲手扶起大夫人,随后才转头对其他人道,“你们也都起来吧。” “谢老爷。” “谢爹爹。” 大夫人搀扶着图阿勇走到正堂前的座位上,关切道:“老爷,我和各位妹妹担心你一整天了,也不知圣上突然宣召所为何事。” “夫人莫急,此番圣上召见,本夫也纳闷,本以为是北方军情有变,殊不知却是为了别的。”阿勇笑道。 “老爷,妾身都担心死了,您倒是说说看,圣上为的什么呀?”二姨娘迫不及待,追问道。“二姐说得对,老爷,您快跟妾身们说说吧。”三姨娘也附和着。 阿勇环视庭前众人,见大家都瞪大了眼睛等着下文,便也不再卖关子。 “各位夫人还记得六年前的夏天,圣上召满朝文武偕命妇前往宫内贺太后大寿的事吗?” “妾身当然记得。”二姨娘手摇绸扇,得意道,“满朝文武偕妻子儿女前往孪云殿,那孪云殿当真是巍峨富丽,几百人站进去竟也宽敞得狠,丝毫不拥挤。圣上念及老爷忠君为国多年,特命妾身随姐姐一同前往,就连三位未出阁的小姐也都被安置在了公主和皇子共处的麒英宫内候命。”语罢不禁回头望向一脸茫然的三姨娘,拉长了声音道,“可惜——三妹那时还未入府,不然是不是也可开开眼界啊?” “那自是当然,妹妹岂能与二位姐姐比,二位姐姐福慧双修,圣上自是看重的。”三姨娘低声回道。 “三妹莫要伤心,只要圣上还悦纳将军府,这样的机会总还会有的。”大夫人连忙劝解道。随即对阿勇,“老爷,这与那年的太后大寿有何关联?” “那一年太后大寿,众大臣命妇还有各位娘娘们齐坐在孪云殿内参加酒宴,而各位小姐和公子们则于麟英宫内与皇子公主举杯同饮,以示圣上恩戴臣子,与民同乐。宴席散尽之时,六皇子于回宫途中撞见了咱们图家的三位小姐,回闪不及,碰碎了耻莲腕上的和田玉镯,本以为此事就是意外一场,岂不知六皇子常驻于心,竟一直惦念着耻莲。” “什么?怎么会?六皇子那时还年幼,仅仅11岁的幼童而已,而耻莲也才不过9岁出头。”洛媛忍不住惊道。她当时的确也在场,洛晴见到面如冠玉的六皇子欣喜得不得了,总是忍不住想上前去摸他腰上的玉佩,要不是自己在一旁拽着,说不定冲撞了皇子也未可知。而耻莲年龄尚小,被撞倒在地啼哭不已,虽说同是亲姐妹十分心疼,但因为自己眼前照顾着洛晴,便也没去管耻莲,现在细细想来,着实不应该。 果然,一直倾心于六皇子的洛晴似乎有了很不好的预感,泪珠竟不禁挂满了双眼。既不说话,也不似从前眉开眼笑,只顾扯着手里的绢子。 耻莲歪着头,静静地听着,似乎在努力回忆起六年前皇宫里的那次相遇。 六皇子,这么长时间,耻莲真的想不太起他的样貌了,只记得他高高瘦瘦,皮肤清白,发若螺墨,头上顶着灿金冠,腰上坠着鲤鱼佩。别的嘛,鼻子眼睛什么的早就不记得了,自己当时只顾着坐在地上哭,没人来扶也没人来安慰,后来还是六皇子的生母,静妃柳氏,叫乳母嬷嬷把自己抱回到爹爹的身边,可惜他母妃后来不久就去世了,想必他也很寂寞吧。 图阿勇笑道:“哈哈,谁说不是呢,爹爹我也以为那次不过是个意外,谁知六皇子就记住耻莲了,如今六皇子年满十七,圣上下旨指婚,六皇子竟回了皇后娘娘推荐的所有女公子,点名要耻莲为皇子妃,着实也让圣上和皇后错愕不已呢。” “那老爷你答应了?”大夫人连忙追问道。 “圣上赐婚,哪有不答应的道理?再说咱们的长女洛谦也已入宫一年有余,此次耻莲入宫,也算是相互有个照应。”阿勇旋即对耻莲道,“耻莲,爹爹答应了皇上的赐婚,你可要好好伺候六皇子,切勿再任性妄为,冲撞了皇子!” “爹爹也没和女儿商量,叫女儿怎么伺候?”耻莲皱眉道,“女儿早就不记得什么六皇子,对皇宫富贵也没兴趣,女儿只喜欢逍遥自在的闺阁日子,爹爹何苦为难女儿?再说了,三姐似乎才真是对六皇子倾心,爹爹何不回禀圣上,成全了三姐?” “放肆!耻莲,你这是和爹爹说话的态度吗?”阿勇大怒,一掌拍在几上,整个茶几都晃了三晃。“你三姐若是六皇子钦点,今天还有你何事?爹爹养你长大,不要让爹爹为难!” 洛晴听后,哭得更伤心了,二姨娘和洛媛连忙去安慰她。 “女儿本不想为难爹爹,只是这全府上下,都知道女儿不比三位姐姐端庄贤淑,女儿深知自己不是做皇子妃的料,生怕入宫以后得罪别人,再连累整个将军府。”耻莲不依不饶道。 “如今圣上聘礼已下,还特赐将军府黄金万两,圣旨既出,怎可反悔?”图阿勇甚是着急,大声呵斥。 “是嘛,爹爹当真是心疼女儿,也罢,女儿能换这黄金万两,也算报答了爹爹养育之恩!”耻莲“噌”的一声从椅子上站起来,拂袖便走。 “孽障、孽障啊!”阿勇差点没气晕过去,几名夫人连忙围上去,端茶的端茶,拍背的拍背,你一句我一句的劝着。 “老爷,四姑娘就是一时没想通,这皇子妃的殊荣是旁人想求都求不来的,她这是年轻气盛,气您没提前告知她。”三姨娘用绢子拭着阿勇额头上的汗珠,“老爷若是信得过妾身,妾身就去劝劝四姑娘,晓之以理,相信四姑娘一定会顾全大局的。” “这四姑娘真是不识好歹,泼皮野丫头一个,竟也摆起架子来!”二姨娘咬牙切齿地嘟囔道。一想起此时还哭得梨花带雨的洛晴,她这气就更不打一处来。 “行了行了,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种话。”大夫人瞪了二姨娘一眼,对阿勇道,“不如就听三妹的吧,耻莲性情淡漠,但唯独对三妹还算亲厚,不如就让三妹去试试。” 阿勇闭着眼睛,叹气道:“也只能这样了。三夫人,你就去试试吧,务必让她以整个将军府为重!” ------------ 第二章 赐婚 接连几日,将军府简直乱作一团。 由于听闻六皇子指明耻莲为妃,洛晴急火攻心,一病不起。二姨娘和洛媛天天围着洛晴端茶送药,左右开解,却怎么也解不开洛晴的心结。眼看着洛晴的病一日重过一日,皇宫里来的御旨反而接二连三。 先是封赏不断,整个京城的宝物恨不得都被一股脑的搬到了将军府,接着是图阿勇加封为神勇将军,赐三等公,三位夫人亦进封为诰命夫人,就连初入皇宫的大女儿图洛谦也被晋为女官人,渐渐得到圣上的垂青。 府里的人从没想到平日里脾气古怪的四姑娘图耻莲竟然能有这么大的能耐,给整个将军府带来这么多的圣恩和殊荣。下人们见到耻莲也开始谨慎小心,断不似从前横眉冷眼甩脸色看。 图阿勇一边担忧着三女儿的高烧何时才退,一边又为四姑娘节食抵抗愁云满面,想当年他何等精强能干,再厉害的敌人也可击退,再大的困难也从未怕过,可如今,几个女儿一闹起来,反而让他这个在战场上骁勇善战的堂堂大将军慌了神。 几日下来,耻莲滴水不进,脸上早已失了血色,头两天还勉强能撑着,第四日开始就干脆卧床不起,昏睡起来。 眼瞅着正月将近,婚期近在眼前,如过让圣上看到女儿这番情景,岂非勃然大怒,连累整个将军府? “耻莲,喝点粥吧,你这么一直不吃东西会生病的,到时候圣上怪罪了,老爷怎么担待得起。”三姨娘侧坐在图耻莲的桃木雕花小床边,举着手里的人参枸杞粥,忧心忡忡道。 耻莲背对着三姨娘,披散着头发,并不做声。 “耻莲,三娘刚进将军府不久,本是没什么立场说话的,可是三娘觉得,这六皇子对你可算是一往情深,实属难得。更何况圣上指婚,老爷也不能拒绝,你就听三娘一句劝,嫁给一个爱自己的人,难道不是所有女子所求的吗?”三姨娘将粥碗递给了一旁站着的婢女,用手轻轻地笼着耻莲披散的长发。那发丝轻轻柔柔,微微卷曲,掩着耻莲半露在外的脸颊,竟也有一丝随性之美。 默了好久,耻莲终于轻轻地问道,“三娘,如果我嫁给了六皇子,是不是……就再也不能回将军府了?” 三姨娘一怔,叹气道,“怕是如此。” “那六皇子会不会认错了人?我对他可是一点印象都没有。” “这……想必不会。”三姨娘答道。 “我想见见他,再做决定。”耻莲努力翻了翻疲惫的身子,颤巍巍的转身道。几日不吃东西,她的脸色苍白,目光涣散,额头上也汗涔涔的。 “耻莲,六皇子乃皇亲国戚,深处深宫,岂是我们说见就能见的?你就别再为难你爹爹了罢。”三姨娘十分为难。 耻莲愣住了神,似乎在盯着很远的地方看,只觉颅中一痛,昏昏沉沉,便又晕了过去。 待她再醒来时,外面又下起了大雪。 她微微抬动着沉重的眼睫,似乎看到了床边一道模模糊糊的纤长身影在晃动。 那人身着玄青色金纹长衫,腰别墨绿的带子,一枚晶莹透亮的鲤鱼佩悬在腰间,他的长发被金绞丝冠紧紧地竖在头顶,侧身坐在床边。他一手端着象玉碗,一手用羹匙划着里面的液体,偶尔还吹了吹碗里浮起的热气。虽然看不清相貌,但衣饰端华精致,气质翩然脱俗。 “你醒了?”那人似乎看到了睁开眼睛的耻莲,转过身来道,“你别起来,多日卧床,还须休息才好。” 耻莲又揉了揉眼青,才看清了那人的脸。 素白净面,眉宇却冷冷的并无多余的表情。这人似乎16、7岁的样子,虽年纪不大,但却给人莫名的威慑之感。 “你是谁?”耻莲一惊,虽说有点似曾相识,但毕竟是陌生男子,怎么会在自己的闺房塌边出现?她用尽力气喊道,“来人啊,快来人!有、有人……” 那少年听罢似乎并不吃惊,只是顺势望了望门外,果然不出一会儿,就见图阿勇偕一众女眷全拥进了卧房,唯独不见三小姐洛晴。 阿勇见耻莲醒了,忙呼一声,“耻莲!”随即转身跪在了少年的面前,其他人见状也全部跪下,阿勇双手作恭道,“多谢六皇子照拂,救了小女!小女总算平安醒来了。” 少年见状,赶忙上前扶起阿勇道,“图将军这是何必,晚辈受不起这般大礼。” “你是……”耻莲慌了神,费了好大劲从床上支起半个身子,直直地愣在那里。 “耻莲,这位就是你未来的夫君,六皇子显瑛,还不快拜谢殿下!”阿勇唤道。 六皇子伸手示意耻莲不必动,但眉心还是冷冷地,道,“图姑娘大可不必行此大礼,我本也没什么功劳,倒是图将军和众位图府的家眷们几日来彻夜未眠,好在姑娘已醒,众位也可安心了。”说罢,他将药碗撂在一旁,起身点头示意图阿勇,便头也不回地和随从们迈出了房门。 众人齐忙道:“恭送六皇子!” 耻莲一见他的身影走远了,一下子就瘫在了床上,众人见到连忙围了过来,擦汗的擦汗,端药的端药,忙了大半天,耻莲总算是稳住了心神。 图阿勇坐在床边,两手握住耻莲手,语重心长地道,“我的宝贝女儿,你想见六皇子,如今也算是看到了。不知府里是谁走漏了风声,竟让六皇子听闻你生病的消息,谁知六皇子勃然大怒,硬是不顾皇上和皇后阻挠一定要亲自来照顾你。” “爹爹,我睡了多久了?” “整整两日不曾睁眼,全府上下都急作一团了。” “那……他就一直这么陪着我?”耻莲垂下眼睛,小声问道。 三姨娘闻声连忙接道,“可不是嘛!六皇子在这两天都没合眼,手里的汤碗也硬是这么端了两天,热药的下人们都换了几拨了,殿下他竟硬是没离开过。”说罢三姨娘忍不住用袖口拭了拭眼角的泪花。 二姨娘在一旁也忍不住气道,“同样是生病,枉费洛晴一往情深,六皇子竟是看都没看她一眼,可怜了妾身的洛晴,这么下去可如何是好?”说着说着,也哭了起来。 “行了行了,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哭哭啼啼的,成何体统?”图阿勇不耐烦地说道。 大夫人见状赶忙劝道,“好了,如今耻莲也醒了,大家伙就都散了吧,让她也好静养静养。”随即又对身后的二姨娘吩咐道,“你也别难过了,做娘的想不通,女儿又怎么能好起来。一会让莲桂煮点银耳粥,我和你一起去洛晴的小阁看看她。” 二姨娘听后才止住眼泪,颤声道,“谢谢姐姐,妾身这就让下人们去办。” 图阿勇将耻莲被子又掖了掖,“耻莲,你好生休养着,别让爹爹担心。” 耻莲微微点头答应。 “那我就出去了,傍晚再来看你。” “恩,爹爹慢走。” 许是冬天雪化,廊前小筑的屋檐上似乎滴滴答答地落着雪水。 洛晴呆呆地坐在廊下,不施粉黛,亦不着色彩,只是一身素白棉披肩,望着院子里光秃秃的梅花枝。 大夫人和二姨娘偕小厮和丫鬟们从廊前穿过,只见这雪地里孤单单的人影儿,不禁神伤心疼。二姨娘撇下大夫人,三步并两步地跑到洛晴跟前,将身上的大皮袄脱下附在她的肩上,这洛晴才回过神来,转头望去,母女俩又都不禁流下眼泪。 “我的宝贝女儿,你这是何苦呢?”二姨娘一向霸道泼辣,但这次却怎么也无能为力了。 “娘……殿下他走了。”洛晴扑到二姨娘的怀里哭道,“我看到他出了将军府,他、他……” “六皇子离宫两日,圣上难免挂心,走得匆忙也是有的。” “娘,殿下来府里,可曾问及过我?” 二姨娘闻声一愣,可又不知如何作答,只是慌忙躲过洛奇急切的目光,想了想道,“殿下日理万机,操心的事多了去了,怎好处处照顾得周到?” “那殿下来府里做什么?”洛晴的眼泪簌簌地落下,似乎痛到了心底才狠狠地吐出几个字,“难不成……是为了她。” “洛晴,娘有一件事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你告诉娘,这满朝文武、王公子弟,这么多的青年才俊你不选,为何非执着于六皇子?” “娘,您不是不知道,女儿自小就喜欢殿下,殿下早就成了女儿心里的一口气。殿下一天未娶女儿,女儿便活得一天没有滋味。”洛晴攥着二姨娘的手,恳切地说道。 二姨娘听后心里不禁一阵酸楚。 毕竟六皇子来府里两日尽都守在耻莲的榻边,对洛晴不但只字未提,便是连问候一句都没有。全府上下都瞒着洛晴,只说六皇子是奉命前来和老爷探讨国家大事,可如今,六皇子对耻莲的一番心意众人早就看在眼里,若是洛晴仍是一味追随六皇子,即便是嫁到宫里,怕是也不过只是一个不受宠的皇子妃。与其说独守空房,二姨娘宁愿这个女儿早点忘记这段儿时的缘分,尽早嫁与他人。 大夫人见这母女二人哭作一团,也无奈地叹了口气,道,“留的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天还没塌下来呢,你们这是哭个什么劲!” “大娘,您帮帮洛晴吧,洛晴除了六皇子,谁都不想嫁!”洛晴哭诉到。 “洛晴,听大娘一句劝,早点放下心事,养好身子要紧!你看看你最近这都是怎么了,原来那个活泼可爱的三小姐哪去了?” “洛晴何尝不想永远天真烂漫……可是,洛晴心里苦,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说罢,洛晴的眼泪又簌簌落下。 “说来也怪,看这六皇子年纪轻轻,怎就有这番坚定的心思?望眼如今的王侯贵族,年纪轻轻哪有不贪玩的,怎就对四姑娘念念不忘这么多年,这是蹊跷。”二姨娘喃喃道,眉头紧簇,似乎思考得十分辛苦。 大夫人见状忙笑道,“妹妹倒是有意思,难不成你觉得这门亲事另有玄机?”二夫人听后连忙抓住大夫人的手解释,“姐姐你看,妹妹的分析绝非不可能。这六皇子今年才年满十七,对男女情爱能有几分心思?况且六年前宫里相遇,洛晴和洛媛都在,也没见她们说起过六皇子对耻莲暗生情愫的事啊?这六皇子,怎么可能记得住那时候的事?” 大夫人听后垂眼沉思了片刻,还是低低地回道,“此时关乎整个将军府的大计,即便是有内情,也绝非你我能够掌控和猜度的。妹妹还是好生照顾洛晴吧,四姑娘大婚在即段容不得差错。”说罢又嘱咐了侍候洛晴的丫鬟几句,便匆匆离开了。 “唉,姐姐,你等等,妹妹这还没说完呢!”二姨娘在后面高声唤道,可大夫人却权当听不见,大步流星地走远了。 “娘,女儿要怎么办?您帮女儿想想办法吧?”洛晴哭得双眼浮肿,二姨娘一边替她拭泪,一边安慰道,“洛晴,娘一定替你想办法,娘只要你现在开始,好好照顾自己,尽快养好病,其他的,娘自会替你安排!” ------------ 第三章 机变 是日清晨,天还蒙蒙亮,因图阿勇前一夜留宿在校场并未回府,于是二姨娘便自作主张背着大夫人和府里的其他人,只身带着两个女儿悄悄地乘马车赶往皇宫,还命下人为洛晴和洛媛仔细地梳妆打扮一番。 马车辘辘,二姨娘用手翻开帘子望了望天,天边的太阳才刚刚升起,估计着到了皇宫刚好是宫门打开的时候,她微微叹了口气。洛媛扶着仍旧虚弱的洛晴,抬头问道,“娘,咱们这么贸然进宫,皇后娘娘会不会怪罪爹爹?” “如今顾不上这么多了,娘本想进宫去求你们大姐,但洛谦刚入宫一年,才不过区区美人,实在指望不上,而且这件事越少人知道越好。现如今,只希望皇后娘娘能够见咱们。” 洛媛咬了咬嘴唇,十分担忧地看着肩膀上靠着的洛晴,她已经好久没看到洛晴如此虚弱了,洛晴向来活泼好动,自小身体就很好,谁知为了六皇子,竟然会大病至如此,让人岂能不心疼。 “二姐。”洛晴抬头,刚好和洛媛的目光相遇,微微道,“你和娘都为了我这么费心费力,我现在却毫无办法,我好怕皇后娘娘会动怒,到时候连累爹爹和将军府。” “洛晴休要乱说,娘和二姐帮你不是应该的吗?你和洛媛都是娘的亲骨肉,在这将军府里,你们就是娘最大的指望,娘不帮你们帮谁呢?至于将军府和你爹爹,自有娘在这儿挡着,怕什么?皇后娘娘也是认识娘的,再怎么也会卖个面子给咱们将军府。” 洛媛和洛清听罢似乎觉得很有道理,各自点头。 又过了好一会儿,车子停在了一道高大的红门前,几个侍佣嬷嬷和宫女拦在门外。领头的嬷嬷霜鬓枯颜,甚是严肃可怖,对着马车里叫道,“不知哪位主子到访?可否下车让奴婢们识认识认,也好让奴婢们禀告皇后,以免惊了凤驾。” 洛媛和洛晴听这声音本就害怕,更何况此刻并非奉命入宫,两人双手交握,紧张地看着二姨娘。二姨娘用食指比在嘴边,意在叫她们别出声,然后掀开帘子的一角探出头去。 “这位嬷嬷,臣妇乃将军府的,今次来此是为叩谢皇后娘娘圣恩的。” “呦,是将军府的二夫人,奴婢在此问安了。”那嬷嬷微微屈膝算是行了礼,随即示意赶车的马夫将车子赶到墙角处,然后携着几个宫女上前掀开了车帘。 二姨娘低头下车,紧接着洛晴洛媛也跟着下车了。 “想必这二位便是将军大人的千金,老奴见过二位小姐。”领头嬷嬷屈膝问礼道。 “嬷嬷有礼,谢过嬷嬷担待。”洛晴和洛媛也连忙屈膝回礼。 “皇后娘娘还未起床梳妆,几位先随我至偏殿候旨可好?”领头嬷嬷语气似问非问,目光也游离不定。 “但随嬷嬷安排,臣妇与二位小女听从便是。” 领头嬷嬷屏退了其他宫女,带着二姨娘和两位小姐穿过了一条极狭窄的通路,走进了一扇一人高的小门。洛晴和洛媛好奇地看着,只见小门里的世界竟与门外如此不同。一个不大的院子里竟然种满了梅树,梅花凋零了一地,只有稍许还攀附在枝头摇摇欲坠,想必是前阵子大雪狂风所致。可这零落的花铺在地上却丝毫不显得颓败落寞,反而为这精巧的庭院添了几分慵懒之美。 院子的尽头是一栋飞檐小殿,门楣上用秀丽的字镌刻着: 云思夜思念长久, 花艳水艳道不绝。 洛晴见了不禁好奇,这精致偏僻的住所到底是何人所有,怎会有着和宫中其他地方所完全不同的气度和景致何况看着门楣的对联,尽显闺阁小态,绝非皇后所书所感。 领头的老嬷嬷示意进入屋内,然后安排几人坐在了前廊,道, “请夫人和二位小姐在这里等候便是,过一会儿皇后娘娘醒了,奴婢会代为禀报娘娘的。凤栖宫还有要紧事需老奴照应,恕老奴不便陪侍了。” “嬷嬷客气了,有劳嬷嬷。”二姨娘连忙起身送别。 见嬷嬷走远,三人才长舒一口气。 “娘,真是吓死我了。这嬷嬷的脸像刻着鼻子眼睛的木板一样,一点表情也没有。”洛晴嘟囔道。 “娘,三妹说得极是,这嬷嬷和这皇宫一样,严肃得很。” “休得胡说,这宫里哪里能和在家一样,小心隔墙有耳!” 洛媛洛晴见状连忙噤声。 又过了一会,天已经全然亮了。阳光照着院子里的积雪,静得似乎可以听到滴水的声音。 “娘,你说这院子里住的什么人啊,怎么感觉如此不同?”洛晴小声问道。 “娘也不知道,不过现在看来想必是无人居住吧,不然那嬷嬷也不会领我们到这里候旨。” “女儿猜,这里以前肯定住着哪位姑娘,不然哪会种这么多花,又写那样的字?”洛媛笑道。 “二姐说得极是,我也觉得这是小姑娘住的院子,不然也不会这么小家子气。”洛晴也附和着笑出声来。 正笑着,就见刚才那位领头嬷嬷绕进了院子,走到屋内,福身道,“几位请吧,皇后娘娘已经在正殿等着三位了。” “多谢嬷嬷通传。”二姨娘起身回道,然后带着洛媛洛清跟着那老嬷嬷绕出小院,向凤栖宫走去。 沿路经过的宫女看到这母女三人,不禁侧目驻足,虽不曾说些什么,但洛媛似乎也能感到她们内心的腹诽,于是更加无法抬起头来,只得小心翼翼地跟在母亲的身后。 不出一会,三人便来到了凤栖宫的正殿。殿内果香缭绕,宽敞明亮的大理石地面上扑上了一块猩红金丝大毯,毯子一直延伸到尽头的高阶鎏金后椅,而皇后此时正端坐在椅子上,目光温婉地望向三人。 洛媛和洛晴不敢抬头,只得小心地盯着自己的鞋尖儿,好不容易走到了皇后座椅的前方,便立刻随二姨娘一同跪倒问安。 皇后抬手示意平身、赐座。三人便战战兢兢地起身坐在了两侧的椅子上。 “本宫素来耳闻图将军的千金们花容月貌,但却不曾正面端赏过,今儿算是有幸,快抬起头来让本宫看看。” “小女们不才,怕是要让皇后娘娘失望了。”二姨娘连忙应道。 “二夫人过谦,今日来见本宫,就当这里如将军府一般即可,不必如此多礼。” “谢皇后娘娘抬爱。”二姨娘起身作揖,然后回头道:”还不快抬头让皇后娘娘看看!” 洛媛和洛晴见状一同从椅子上站起来,然后缓缓抬起头来。 “传闻果然不虚,这二位小姐真是生得玲珑剔透,珠颜玉骨,本宫今天总算相信了。” “谢皇后娘娘夸赞,臣女不敢当。” 客套一番后,皇后问道。 “二夫人今日来见本宫所为何事?” 二姨娘一听,旋即犹豫起来不知如何开口。皇后似乎察觉出她的尴尬,便笑道, “二夫人怎么吞吞吐吐起来” “臣妇实在不知从何说起,但求娘娘不要怪罪臣妇才好。” “你今天进宫向本宫请安,便是来和本宫闲话家常的,本宫又何来怪罪之说。” “既然如此,臣妇便说了。”二姨娘转身示意洛晴上前,道:“皇后娘娘,这位便是臣妇小女图洛晴,也是将军府的三女。小女洛晴钟情于六皇子已多年,可谁知如今皇上竟将府里的四女儿图耻莲赐婚给六皇子。洛晴为此一病不起,好不容易才在臣妇和府上大夫的调理下得以今日进宫觐见娘娘。不知皇后娘娘可否告诉臣妾,这赐婚之中是否有误会?被赐婚的可是四女儿图耻莲没错?” 皇后听后面色一滞,眼睛里似乎既有为难,又混杂着怜悯之情。片刻才回道: “二夫人和三姑娘先起身吧。本宫原以为是什么事,看来外面的传言不虚,三姑娘果真对六皇子一往情深。”皇后娘娘仔细端详了一下洛晴的脸,怜惜道,“这女儿真心貌美,玲珑剔透,本宫看了也煞是喜欢,只是……” “请皇后娘娘直言。”二姨娘接话道。 “只是这次的指婚本宫也不好插手帮忙。图耻莲是六皇子指名请求皇上赐婚的,想必不会弄错。而本宫和皇上也都是答应过这门婚事的,如今怕是也不能更改。更何况,二夫人今日进宫觐见,图将军和府上的大夫人怕是并不知情吧?” 二姨娘大惊,心想不愧是当今皇后,一眼便已看穿自己的行迹,可这下又如何是好?事情不但没有转机,恐怕还要惊动整个将军府,于是她连忙认错道,“臣妇罪该万死,皇后娘娘果然明察秋毫,臣妇也是爱女心切,不忍心看着女儿为情所困,终日奄奄无神,才不得已出此下策,求皇后娘娘宽恕!” 洛媛和洛晴见状也连忙跪倒在地。 皇后把玩着手腕上剔透的青色玉镯,并无怒态,反而轻声笑道,“二夫人和两位姑娘不必惊慌,本宫答应你们不与人提及便是。本宫理解你们的心情,只可惜如今圣旨已下,大婚在即,纵使图耻莲万般不及夫人的女儿一往情深,但也毕竟是将军府的人,是圣上指名赐婚的人,本宫也不好再逆圣上的意思不是?” “皇后娘娘所言极是……是臣妇鲁莽了,谢皇后娘娘宽恕之恩!”可话虽说了,二姨娘却还是心有不甘,想了想又起身说道,”臣妇想最后再求皇后娘娘一次,还请皇后娘娘不要怪罪!臣妇恳请娘娘,可否将小女洛晴也一同许配给六皇子,以解其相思之苦?” “这……”皇后似乎没想到二姨娘会如此请求,疑惑不已。 “请皇后娘娘明鉴!小女洛晴虽说是图府四姑娘的异胞姐姐,但只要能让她陪伴侍候在六皇子左右,即便以妾室的身份屈居耻莲之下,臣妇也甘之如饴!恳请娘娘厚恩允准!”说罢二姨娘和洛晴一同叩首于皇后身前。 皇后不语,眼中似有动容之情,但旋即又消失无踪,顿了顿道“蓬溪,去把本宫的云鬓小钗拿来。” “是,皇后娘娘。”皇后身边一身材修长的侍女应声进入内室,不久后端着一个精致的小木盒走了出来,屈膝递给了皇后:“回娘娘,小钗在此。” 皇后打开木盒看了看,然后轻轻合上:“这对小钗是本宫母家带来的东西,虽搁置多年且不甚金贵,却也一直不舍得送人。如今本宫感念这图府三女的一片痴心,便送与洛晴罢,愿能慰藉她长久以来的相思之苦,也算是本宫无力圆她所愿的补偿。” 二姨娘一行顿时哑然无声,谁也不敢上前去接木盒,只能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这门婚事圣上已经下旨,虽说再给六皇子纳门妾事倒也无碍,但洛晴毕竟是耻莲之姊,本朝还未曾公然赐婚把姐姐位份置于妹妹之上的,故而本宫也实难插手,望夫人和两位小姐明白。”皇后语气虽温和无恙,但嘴角却衔着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罩在高堂的阴影下很是慑人。 二姨娘和两个女儿见状赶忙跪倒在地,齐声呼告:“臣妇万死,请皇后娘娘恕罪!臣妇迷了心窍才向娘娘提出如此不合情理之要求,叨扰娘娘、让娘娘烦心,是臣妾糊涂!” 蓬溪接过木盒递到二姨娘眼前,小声道“二夫人请收下,此乃娘娘赏赐,快谢恩吧。” 二姨娘抬头受宠若惊地双手接过,再次叩头:“臣妇携小女谢皇后娘娘恩赐,娘娘凤仪千岁!” “罢了,你们都起来吧。”皇后提手示意她们起身,道:“虽说六皇子不可,但三皇子和五皇子也都还未婚配,若二夫人有意让女儿入宫为妃,倒不如让图将军再请皇上赐婚。” 二姨娘早已一头冷汗,“臣妇的小女们岂敢攀附皇子,此番进宫实属臣妇鲁莽失礼……臣妇一心只感念小女对六皇子的痴心,却没想过这赐婚的诸多牵扯,实在愚钝……” 皇后点头,“既如此,夫人也不必过于自责,洛晴这孩子我见犹怜,如若以后有好人家相配,本宫会多加照拂的。” 二姨娘听后连忙再次叩首谢恩,皇后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叫蓬溪好生送她们出宫。 宫外天色渐变,云深雾重,早不见清晨时的晴好。似乎雪花很快就会飘来,二夫人抬头望望天,赶忙钻进了马车,向图府驶去。 ------------ 第四章 横生枝节 是日,大雪又一次压断了梅枝,北风劲吹,黄昏尤暗。 圣上突如其来的一道圣旨犹如一贴“救命符”,不仅让图耻莲大大松了口气,就连大病初愈的洛晴也跟着开心起来。 “你们说,这好端端的……怎么就突然病了呢?” 敏鸳随父亲来图府做客,此时父亲大概正和图将军在书房聊天,而她则像往日一样,和洛晴一起聚到了二小姐洛媛的屋子里,三个人就这样围着炭盆,一边聊天一边吃瓜果。 “这几日天气不知怎么,总是大雪不断,听说就连进京的路都被埋了,马车一概行不过去。气候不好,六皇子怕是着凉罢?”洛媛一边嗑瓜子,一边猜着。 “谁晓得呢,六皇子这一病不要紧,和四姑娘的婚事怕是要拖到明年了。先前我听闻六皇子一向身强体壮,可这临近婚期却突然病倒,还真是世事难料。”敏鸳摇头叹气。 “虽说六皇子卧病有人难免要惦记,但是说到底啊,心里可还是高兴的?”洛媛给敏鸳使了个眼色,敏鸳当即会意,一齐看着洛晴嬉笑起来。 “哎呀……你们休要胡说!”看着姐妹们不怀好意的笑自己,洛晴的脸一下子便红到耳根,“我才没有高兴,六皇子卧病……我担心还来不及呢!” “好、好好!算你担心还不成?咱们三小姐一向善良贤德,所以我估计啊,这真真是感动了老天,才借机阻了这门亲事。”洛媛连忙打趣,敏鸳也跟着笑说:“这还真说不准,再或许……我听爹爹说,六皇子曾来将军府里看望过四姑娘,所以……会不会是那次来过以后就被吓到了?回去就后悔了?” “你们烦不烦啊,吃东西都堵不住你们的嘴。”洛晴随手抄起一个果子就往敏鸳嘴里塞去,惊得敏鸳连忙躲避,一边躲还一边“咯咯”笑个不停。 “好妹妹、好妹妹,我错了还不成嘛,你看你这力道,硬是要把我的嘴撑破啊?” “我才不管,让你总胡说八道,合着二姐欺负我!”洛晴不依不饶。 “我岂能舍得欺负你?我可是替你欢喜呢,要是六皇子随后央求皇上退了婚事,你岂不就有希望了?”敏鸳一脸委屈。 “殿下……肯吗?”洛晴闻声愣住,敏鸳赶紧借机从小炕上爬起来,抚着她的手道:“怎么没可能。依我看啊,这四姑娘还没进宫就把自己未来的夫君克病了,六皇子何许人也?保不齐就是将来的圣上,岂能娶个克夫的女子回家?” 洛媛听完顿时一惊,敛了笑容连忙阻止:“敏鸳表妹切莫胡说……这皇宫里的事万不可乱讲,小心惹祸上身!” “惹祸上身?”一声清丽嗓音传入室内,“敏鸳表姐这席话还未惹祸上身,怕是就要先惹恼表妹了!” 只见耻莲披着白狐皮斗篷携着夜风从屋外大步跨入,目露怒色,瞪着众人。 一时之间,室内几人竟不知如何回应,默了片刻洛媛才打起圆场:“我道是谁?原来是四妹,今日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固然是刺骨寒风!整个将军府上上下下都寂静一片,唯有姐姐们在这有说有笑……如此一来,耻莲自然要过来和姐姐们一同热闹热闹。”她说罢冷笑起来,“谁知这路只走到一半,凉风便已入耳,就连这言语也和风一般尖刻起来!” 洛晴见她气势汹汹,顿时心生不快,转过身轻哼一声:“喝,谁稀罕你来!” 耻莲倒也不挠,反而绕到洛晴身前,盯着她笑道:“三姐这病刚好,竟不在自己房中养着?” “养不养是我的事,与你何干?”洛晴侧眼睨着耻莲反问。 “三姐这话说得蹊跷,你可是耻莲亲姐,姐姐生病,做妹妹的岂有不关心的道理?” “好了好了,四妹你就少说一句罢。洛晴好歹也是大病初愈,不可再劳心费神,动气对她有害无益。”洛媛将二人僵持不下,便又上前试图将耻莲推开。 耻莲虽被推了几步开外,却还是借着亮光看到了洛晴额鬓上的短钗,映着烛光,颇为夺目。 “四姑娘不是也刚刚养好身子吗?现在的你可不比往日,要好生照顾自己才是,不然……这来年的大婚,岂不是又要被拖延了?”敏鸳从小便和耻莲互相看不入眼,如今见她受窘,反而心里痛快许多。 可这话既出口,场面却愈加尴尬了。 耻莲没想到自己竟被姊妹们如此针对,自然气不打一处来。她整张脸都憋得煞白,白得几乎要超过身上的狐皮斗篷。 “敏鸳表姐素日与耻莲不甚亲近,但即便表姐再怎么不喜耻莲,耻莲自问对表姐也是依礼而待,恭敬有加,断不曾有所冒犯……可今日,表姐屡屡出言不逊,难不成是要与耻莲生分不成?” “四姑娘这么说可当真是误会我了。我今日所言哪里只是自己的意思?左不过是将府外和宫里的传言说与你两位姐姐罢了,你怎的就往心里去了?”见她生气,敏鸳反而愈加镇静。 “原来如此,那耻莲还要多谢表姐照怀才是。不然还真不知这外面竟传出了如此恶闻。”说着,耻莲的眼圈已经开始泛红,但她还是强忍着被欺侮的气愤,努力平复情绪道。 “罢了罢了,都各自少说一句罢。既然都是自家姐妹,又何苦闹成这样?我看今日天色也不早了,过一会儿怕是还会下雪,咱们就在这散了罢!待改日天气转好,再邀几位妹妹来我这坐坐可好?”洛媛见众人不似有和解之意,便想着如此僵持下去也是有害无益,便赶忙找个由头催众人回去,避免矛盾升级后不好收场。 耻莲回房后一头卧在床上,任由两行委屈的眼泪唰唰滚落。她虽从小便听惯冷言冷语,也逐渐适应了家里的厚此薄彼,可现如今,自己竟莫名其妙就成为了三姐的“障碍”,又要莫名其妙招致如此恶毒的言论……而所谓的姊妹们,却无一人顾念血脉之情,对她言辞相害,可谓毫无顾忌! 下人们见她哭得伤心,一时无措,也不知该如何安慰这位可怜的小姐,只得将晚膳放下后就默默退出去了。 哭着哭着,她便累了,卧在床上,她的脑海中不禁涌现出从小在图府长大的日子。她自小就没见过生母,一直是独自夹生在家中,这个中辛酸实为难言。尽管爹爹对待四个女儿不偏不倚,但毕竟照顾有限,难以顾全。 有时候,耻莲真的怀疑自己会否是爹爹的亲生女儿。她也时常好奇自己的娘亲究竟姓是名谁,家住何方,人丁几许……可这府里偏偏无人能与她提起娘亲的事,即便是画像也不曾有过。 好不容易就这样小心翼翼地长大,她心里盼着有朝一日能离开这个家,告别爹爹,告别将军府,告别那让自己不堪又无奈的身份,自由自在,浪迹天涯。可偏偏在那之前杀出个莫名其妙的赐婚,对方还是当今圣上的爱子,搞得自己偏偏沦为家里姐妹的眼中钉、肉中刺。 什么皇子妃,什么荣华富贵,与我何干?才不稀罕…… 雪花翩翩飞落,天边乌云似有缱绻。 近日图阿勇常常不在府中,不是在校场练兵,就是在宫中议事,偶尔回府也会立即扎进书房中埋头公务。 夜色如幕,天边皎月已然升起。府里掌灯,火光缭绕,飞雪混着薄雾,在石路两旁忽闪明灭。 耻莲拉紧了斗篷,看着爹爹书房内摇曳的烛光,犹豫许久,终还是决定见见爹爹。 书房门前守夜的下人远远看见耻莲,连忙提着灯迎上来:“四小姐安,这么晚了,还下着雪,敢问小姐有何事通传?” “我想见爹爹一面,劳烦通报一声。” 下人听了似有为难,“真是不巧啊小姐。不是小的要为难您,着实是老爷吩咐了无论是谁也不可入内打扰。老爷现下正和佐使大人在内商谈要务,不便打扰。” “舅舅也在书房?何时来的?” “回小姐,小的听闻近日里西北军情有变,老爷怕是也在为此忧虑,小的看着也很是担心。” 耻莲有些吃惊,毕竟自己前阵子一直在生病,即使病好了也总是在为赐婚烦恼,丝毫没有关注到爹爹在朝廷上的动向。没想到爹爹不但要应对家里的琐事,还要顶着朝廷政务的重压,想必也是分身乏术、焦头烂额。况且还关系到边关战事,爹爹必定要为圣上分忧,冲锋陷阵,在所难免。可若真要出征又该如何是好……爹爹年事已高,虽贵为大武名将,却无奈于膝下无子,家里也无一人可随父上阵。愁闷之情,可谓灼心。 耻莲站在门外,心中满是不忍和惭愧,此时的爹爹政务缠身,自己怎好再拿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烦扰爹爹?既想于此,她便再挪不动步子。 下人见她犹豫,灵机一动,提议道:“小姐,若您今日一定要见老爷,倒不如先随小的去廊内候着,待老爷忙完了,小的便立刻去请您。” 耻莲摇了摇头:“算了罢,也非要紧事,我改日再来也无妨。还劳你多提醒爹爹注意身子,切莫积劳成疾才是。” “请小姐放心,小的定当做好!” 这日清晨,耻莲又早早从床上爬起,打算梳洗一番便去大夫人的住处问安。大娘是嫡母,是府中内务的管事人,更是除爹爹以外第二公道的长辈。 可公道虽公道,时常冷漠也是自然。自从长姐洛谦入宫以后,大娘的心思似乎也随她一并进了紫荆宫,除了会为爹爹多几分用心外,对待旁人便是一贯的家长之态。耻莲在人前受的委屈,她见了就掰上几句,人后吃的暗亏,她不见也自然就不理了。圣上赐婚,她为图府高兴,为耻莲欢喜,却无从顾及耻莲的心意。 这么多天以来,耻莲还是未能和爹爹说上一番心里话。至于赐婚的事以及府中姊妹间的矛盾,她告诉自己不去想,最后似乎真的就这样在心里慢慢淡化了。 她对人终究还是恨不起来,记不得旁人对自己的坏。 “四姑娘好早,今日雪天路滑,我刚还在为无人相陪而遗憾,却不曾想四姑娘竟来得如此早,真是有心了。”大夫人今天似乎心情很好,坐在正厅里等着几位姨娘和小姐们前来小聚。 外面的积雪映得屋内格外明亮,桌堂上还摆满了瓜果,很是缤纷好看。 耻莲缓步入内,对着大夫人深深作了个揖,方道:“耻莲给大娘问安当然要早。” 大夫人听后笑得分外开心:“日日都是你最早,这份孝心,倒是你的姐姐们远远不及。” “是谁不及呀?敏鸳才迟了一小会儿便听到大姨娘说嘴,真真是要伤心了!”二人正说着,便从门外传来敏鸳的声音,只见她和洛媛洛晴姐妹也纷纷走入屋内,后面一并来的还有二姨娘和三姨娘。 敏鸳一路小跑到大夫人身前,一下子屈膝伏在大夫人的膝上,嘟着嘴道:“敏鸳才来一日,大姨娘便要嫌敏鸳起的迟了不成?” “瞧你说的,大姨娘何时嫌过你啊?你来看望,大姨娘高兴还来不及呢!你这一来,不但是我这热闹,你的几位姐妹处也热闹了不少不是?”大夫人抚着敏鸳的长发笑着说。 “给姐姐问安。”二姨娘和三姨娘也齐齐问候道。 大夫人点头示意,让下人们扶两位夫人就坐。 “洛晴的身子好多了吧?”大夫人问。 “回大娘,已经好多了。” “那便最好。” 众人相聚,闲聊了好一会。不知谁提及了宫里事,于是大娘便想起一件要紧事。 “这几日宫中御务坊传皇后娘娘身子不适,想召个宗亲或官员家里的姑娘进宫陪侍,顺便也为如今还未婚配的皇宫子弟们寻门亲事……我和老爷反复思量,都认为咱们将军府洛媛和洛晴都极为机灵乖巧,皆很合适,故将二人之名均报了去。可这合适的姑娘数不在少,故宫里的人选一日未定,最终花落谁家也断未可知。” 众人一听皆愣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无措,尤其是洛晴,更是惊得嘴张得老大。 “大姐……妹妹怎么没听老爷提及此事?洛媛也罢,但洛晴已心有所属,怕是不太合适罢?”二姨娘有些着急,生怕此事再刺激到洛晴,让她再病起来。 “老爷就怕你性急误事才瞒着没说,此次皇后娘娘既然要为皇子贵胄们寻亲事,自然是要仔细挑选一番。我们将军府四位小姐的婚嫁良缘一直是老爷的惦记,洛晴虽对六皇子情有独钟,但圣上赐婚已定,君无戏言,倒头来她终归还是要嫁人的。而洛媛也老大不小了,更不宜一味等着旁人提亲不是?” “可是、可是……洛晴她自小娇生惯养,哪里会伺候人?而且前日里生病许久,身子怕是还未全好呢。到时若照顾不周在得罪皇后娘娘可如何是好?” 二姨娘虽心焦如焚,但洛晴思量片刻,反而插嘴道:“大娘,洛晴愿意入宫陪侍!”转而又对自己亲娘安抚道,“娘您就放心罢!女儿早就想进宫看看,如今身子也都好了,您就放女儿去罢。” “可是、可是……”二姨娘见她笑脸相劝,不似装假,但心里还是有些顾虑。 “你有何可担心?眼下也只是提了个名而已,这皇后娘娘的旨意还没下呢,到时候恐怕想进宫也没这个机会。” “大姐所言极是,如今贵族适龄女儿数量众多,我们图府小姐未必能中选,况且咱们府的洛晴、洛媛和皇后娘娘又不熟,二姐您大可放心。”三姨娘也笑着劝道。 “和皇后娘娘又不熟”这话一出,二姨娘的脸色顿时一变。她想起前几日自己带女儿们偷偷入宫的事,虽然府里目前似乎还无人知晓,可洛晴已经给皇后留下了印象,如若被选,这几率也是十有八九…… “二娘您这脸色怎么这么差?”耻莲看着二姨娘的表情阴晴不定,很是疑惑。 “没事、没事。” “既然没事,大家伙就散了回去歇息罢。”大夫人抬手示意下人扶自己进屋,几位小姐和夫人便也都各自回房了。 ------------ 第五章 携手入宫 自从前几日大夫人说完要洛晴姐妹要入宫的事,府里似乎又开始弥漫起一种神神秘秘的气氛。加之图阿勇的公务是愈加繁忙,六皇子的婚事也被延期,耻莲的日子便一下子回到从前,家人不问,下人不闻。 此刻的她,心里反而很想找个机会去见上六皇子一面,毕竟自己前阵子生病时还受过他照拂。且赐婚一事着实令她十分不解,究竟皇子为何偏偏属意自己而非他人,可是隐藏着什么内情?但想法归想法,机会却没那么容易找到。耻莲也曾几次三番地想去求见爹爹,但每次走到半途又不禁折返,总怕为爹爹徒增烦恼。于是末了,只得摊手苦笑。 这府里的人最近都像藏着天大的秘密一般,人人皆是一副讳莫如深之态,特别是二姨娘、洛晴和洛媛,更不知在盘算什么,常常闭门不出,守在一起聊个没完。 眼看除夕将至,六皇子的病不但没有渐好之势,反而连皇后也开始凤体有恙。满朝官员的请安折子就像雪片一样飞向宫中,堆起来叠得老高,沉得都快压断了书几。耻莲很是不解,皇后娘娘也就罢了,这六皇子年纪轻轻,看相貌又不似弱不禁风,怎就好端端的病了这么久?难不成真是床说中的——表面勇武而实则体虚? 正纳闷着,却被府中侍女突然传来的通报声惊扰:“小姐小姐,老爷回来了,说要紧事要您快点过去!” “知道了,我即刻去了便是。”一听是爹爹回来了,耻莲连忙应了声,心想这可是难得与爹爹排解心中烦忧的机会,便赶忙七手八脚地披好外衣和斗篷,一把掀开门帘,而那帘后的冷风顿时像受了惊的野兽,一下子全涌进了室内。 室外晴朗无云,空气在雪后变得无比清新舒透。耻莲一路小跑来到正厅,见大家早已全都坐在里面,赶忙卸了披风进去问安。 图阿勇和大夫人同往日一样坐在正中间,二姨娘、三姨娘和两位姐姐则坐在两侧。 “既然四小姐到了,咱们家便是齐了。老爷您有何吩咐也快快说与大家听罢。”大夫人见众人都已聚齐坐稳,时刻准备听将军的吩咐,便连忙催促道。 图阿勇点头,轻咳了两声:“前几日皇后娘娘传人进宫陪侍的事我已听夫人说过了,夫人指名洛媛和洛晴的决定我也未觉不妥。只不过……今日早上皇后娘娘懿旨一下,我反而觉得有些不合常理。”说着望向了洛晴和耻莲的方向,“皇后娘娘此番竟指了两人入宫,可这二人却都出自我将军府门下!” 众人不解,都浑圆地瞪了眼睛,三姨娘疑惑,二姨娘沉声。 “三夫人,你给个解释如何?”图阿勇的眼神如一把利剑直指三姨娘,那不由分说的力度像是猛兽对着眼前的猎物。 “老、老爷……妾、妾身……”三姨娘噗通一声从椅子上滑落到大理石地面,眼神游离,四直发抖。 “三夫人是越发能干了,竟不知不觉就和宫里攀上关系。要不是今日听孙贵妃兄长谈起,为夫竟还不知你私自求见皇后娘娘的事!”图阿勇一掌拍在了茶几上,便瞧这几上的茶杯纷纷滚到地上摔个粉碎。 “什么?竟还有这样的事?二妹究竟是何缘由,速速道来!”大夫人也惊讶得不知所措。 图阿勇已经好久没有这么对家人动气过了,虽说上次为耻莲的事也气得不轻,但毕竟不是为这种作人的手段。图阿勇深谙圣上喜好,当今圣上最痛恨的便是后宫与武官扯上关系,而他也多次告诫过家人凡事谨慎,断不可私下和宫人走得太近。可二姨娘这事做得实在过分,竟越过自己进宫求见皇后!若是被圣上知道必定心中起疑,说不定还会在如今朝堂和边关都动荡不安的时候为整个将军府埋下祸患! “爹爹,这件事不能怪娘,娘是为了我的婚事,娘是不忍心看我为了六皇子整日奄奄没有生气啊!”洛晴也一下子跪倒在地,急切地解释道。 “混账!谁给你们这个胆子!六皇子的婚事乃是圣上亲赐,谁人敢阻?难不成你们心存怨怼,想违逆圣旨不成?”图阿勇听后更加生气了,对着洛晴和二姨娘大喝起来。 “二妹你也太糊涂了,这么大的事怎么也不和我商量一下?我好歹也是洛晴的嫡母,洛晴的事我也不会坐视不理啊!”大夫人一边安抚图阿勇,一边恨铁不成钢的对二姨娘埋怨。 二姨娘跪在地上,眼泪开始刷刷地落,哽咽着反驳:”大姐也只是嘴上说得好听罢了,什么时候真正为洛晴和洛媛思量过?大姐若是真心疼她二人,就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洛晴久病无解!明明洛晴才是六皇子儿时相遇之人,奈何最后被赐婚的竟是那没娘的野丫头!妾身这个为娘的,怎可能看着女儿一生的幸福就要葬送在这荒唐的误会中!就算拼了老命,妾身也要入宫去试试!众人皆道当今皇后通情达理,怎就不能为洛晴主持个公道?“ “二姐,您这话说得也太绝情了!四丫头好歹也是老爷的女儿,怎就成你口中的野丫头了?”三姨娘很是愤愤不平,起口便问。 图阿勇听后也气得深吸了一大口气,竭力平复着情绪吼向二姨娘:“所以你就进宫去求皇后娘娘?你这脑子端地是被人给抽去了!” “妾身是没脑子!可妾身又能怎样?老爷对此事放任不管、不闻不问,何曾考虑过洛晴的感受?不考虑也就罢了,还大张旗鼓地为那野丫头张罗嫁妆……您可体会洛晴有多伤心欲绝?” “你口口声声指责我不考虑女儿,那你又何曾关心过耻莲?又何曾把耻莲当作过自己的女儿?”图阿勇伸直了胳膊指向坐在一旁早已面无血色的耻莲,一手狠拍着自己的胸口:“你只知洛晴会伤心难过,你可曾想过耻莲听到你一口一个野丫头时会多寒心?同样是我图阿勇的女儿,这么多年来你厚此薄彼也就罢了,时不时挑刺挑衅也就罢了!可耻莲在图府过的什么日子你难道还不够清楚吗?你敢说自己就无半分责任吗?如今她好不容易能嫁得好郎君,你却又百般阻挠、从中作梗,你这做娘的怎么就这么狠心?” “哈哈哈哈哈!妾身狠心?”二姨娘伏在地上大笑道,“妾身为何要替她着想?妾身又为何要对她心软?大伙倒是都睁开眼仔细瞧瞧!这四小姐哪有一点长的像老爷?你们见过她娘吗,见过她娘吗?哈哈哈哈……” 二姨娘的冷笑声在堂内久久不平,使得众人皆惊恐万分,一时之间哑然无语、心焦意怖。 “你你你、给我住嘴!”图阿勇颤巍着手指对着二姨娘,声音都不禁气得发抖:“你入宫事小,牵扯却大!为夫警告你,耻莲就是我图阿勇的亲生女儿,以前是,现在是,将来更是!以后这府上谁要胆敢再拿四小姐的身世置喙,我就家法伺候、绝不轻饶!” “爹爹,您就饶了娘吧,娘她也是一时糊涂,一时冲动,娘也是因为心疼三妹才会做出蠢事的!”洛媛跪着爬到图阿勇的身前,双手抓着他的下摆恳求道。 “今天下朝时若不是在栾云殿遇见了等候圣上的孙贵妃的兄长,为夫都想不到咱们将军府竟有如此胆大包天、自作聪明之人!宫中争斗从来都是你死我活、以命相搏,你以为皇后娘娘不说,事情就能保密?你以为你自己小心谨慎就能瞒天过海?你想过宫里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你、看着你,又有多少贼人在暗地里盼着你出错?” 二姨娘听后泣不成声。 “今天的事,为夫看在你是两个小姐的生母,暂且饶了你!此后若再犯,为夫定不会就这么放过你!”图阿勇站起身来,对众人道,“够了,都给我起来吧!现如今,皇后娘娘指名的不是旁人,正是洛晴和耻莲。” “可为何不是洛媛?”二姨娘一阵恍惚,还是想不通原因,她指着耻莲问道,“明明皇后娘娘也见过洛媛的……为什么这第二个人选不是洛媛,而是她?” 图阿勇狠狠瞪着二姨娘,“你要知道凡事绝非总如计划般周全,娘娘圣意岂是你能轻易猜透的?此番入宫,旁人是谁都不重要,但耻莲是一定要入选的,难道你连这点都看不明白吗?即使是洛媛被选,这另外一人也一定会是耻莲!” “所以说到底,耻莲入宫……其实是圣上的旨意?”大夫人似乎看出端倪。 “正是。”图阿勇赞同地点头,接着又道,“所以这二人三日内便要入宫,不可再有耽搁。即便将军府内部再怎么意见不和,面对圣上和娘娘时,务必要言听计从,不可生事!” 二姨娘终于不再争辩,算是接受了现实。而方才图阿勇为耻莲说的那番话,着实让耻莲感动不已。她不曾想过自己在爹爹心中原来还有着一席之地,自己受过的冷艳和嘲讽,原来也都传到了爹爹的耳中。她望着图阿勇,心里虽对入宫和赐婚都充满疑虑和不安,但还是通通咽回到肚子里,千言万语只换作重重的点头。 十二月初六,是耻莲和洛晴奉旨入宫的日子。将军府的家眷们守在大门口,和图阿勇一同送行两位小姐。 “耻莲,三娘没有什么能给你的,只有这几件冬衣是我连夜差人做的。宫里人多,怕是没法照顾周全,你自己要好生照顾自己啊。”三姨娘将一包衣服递给耻莲,语重心长地嘱咐。 “谢谢三娘,耻莲记住了。”耻莲接过衣物笑了笑。 另一边,二姨娘也握着洛晴的手反复嘱咐个没完。 洛媛抚着洛晴的长发,眼含泪珠:“妹妹进宫万事小心,休得再任性莽撞。从小都没和你分开过,这么一别又不知道你何时才能回来。” “姐姐别担心,皇后娘娘很快就能养好身子,到时候洛晴也就回来了。你在家里可要照顾好娘,她脾气不好,身子也不好,可不要因为和爹爹闹别扭惹出病来。”洛晴安慰洛晴,转而又对二姨娘道,“娘,女儿这就进宫了,其实女儿还是很开心的,毕竟又能有机会见到六皇子了不是?娘就不要为女儿担心了。” “嗯、嗯、好……”二姨娘听后反而哽咽了起来。 “好了好了,时辰不早了,早点动身切莫让娘娘怪罪。”大夫人的话打断了这不忍离别的场面,众人见门外的马车也已就绪,只能依依不舍地望着两位小姐双双钻进马车。 图阿勇既担忧、又不舍,只是这样静静地看着。 “老爷,您说句话吧。”大夫人提醒道。 “嗯。”图阿勇点了点头,犹豫了好久方道:“时辰不早了。上路吧。” 马儿一声啼叫,车子越来越快地走远了。耻莲回头望向家的方向,她似乎看见爹爹的眼中有些许闪亮的光点,但是很快很快,清晨的薄雾便遮挡了视线,图府的大门也渐渐不见。她叹了一口气转回身子,心中微酸。 ------------ 第六章 意外 皇城不比别处,自当是巍峨富丽,气势恢宏。 虽说这已不是耻莲第一次踏入皇宫,但当她迈过宫门内高高的门槛时,还是不禁为这里一座座矗立的飞檐宝殿所震撼。所谓良木而栖,良祠而安,这皇宫便是龙凤居安之所。 姊妹二人稍作休息,午膳后方被宫人引至不同的住处。洛晴在凤栖宫西阁,和蓬溪同住;耻莲则在东阁与孙姑姑同住。这是耻莲第一次走入凤栖宫,这里繁华巍峨,红砖绿瓦,四处都种满了梅花和松柏,映着雪景很是漂亮。 “皇后娘娘喜欢花草,这凤栖宫便一年四季都有花相伴、有木长青。到了春夏,更会花团锦簇,十里飘香,就连圣上也会为赏花而频频流连于此。”孙姑姑得意地介绍着,不一会儿众人便行到了凤栖宫殿前。 “姑娘请于此稍候,待老奴进去通传一声。” “有劳姑姑。”耻莲和洛晴都乖巧地应道,目送着孙姑姑掀帘步入宫内,片刻后,孙姑姑才走出来唤二人进去。 凤栖宫内,皇后娘娘正高高坐在正中央的凤椅上,头上是金灿灿的匾额,身侧是围绕的一众宫女。 “图家洛晴……”,“图家耻莲……” “拜见皇后娘娘!”二人依照府中夫人的教导,一齐跪拜于皇后身前。 “赐座。”皇后微微抬了抬手,二人被引至各自的位置坐好。耻莲回头看了看洛晴,见她正仰起脸对皇后娘娘投以一记乖顺的微笑,繁花附鬓,煞是好看。 “图将军的千金个个都生得标致不凡,你二人更是如此,却是你们的长姊反倒要被比下去了。”皇后娘娘看着她们赞道。 “皇后娘娘过誉了,今日臣女与妹妹能有幸拜见娘娘,才真要为娘娘的绝世姿容所倾倒。这世间女子纵有千般貌美,也万万不及娘娘的凤仪半分。”洛晴滴水不漏的回答令阖宫众人均投以赞许的微笑。 皇后闻言似乎满意地挑了挑嘴角,转而对一旁的耻莲:“本宫之前见过洛晴,也算旧识,而耻莲此番应是第一次见罢?” “回禀娘娘,臣女幼时曾随爹爹入宫为太后祝寿,但那时确未有机会拜见娘娘。”耻莲老实回答。 “哦……原来如此,那本宫的六儿便是那时与你相识?” “这……”耻莲想了想,她虽听爹爹说起过此事,但自己其实早已无印象,于是便答:“臣女那时尚幼,未有太多印象,还请娘娘莫要怪罪。” 皇后听后摇头笑笑:“罢了,少不经事也是有的,何罪之有。” 语毕,皇后又仔细端详了二人一番,问了问她们平日里有无特殊的喜好和习惯,有无忌讳和担忧之处,而后又差下人赐了好些衣物和用度,交代了一番宫中琐事,一番仔细打点,直至晚膳时分才放她们回去歇息。 因有皇后娘娘照拂,又可身居这凤栖宫,即便再如何心有余悸,这二人的生活也是畅然无忧。平日里,姊妹们除了陪皇后赏花听戏、读书抄字外,偶尔也跑个腿、浇个花,从未有劳碌之苦,慢慢地也彼此放下对皇宫的芥蒂,逐渐适应了这宫中生活。 是日,皇后唤耻莲前去御医坊取药。“近日来胃口不畅,本宫烦你去陈御医那里取点山楂丸子可好?” “臣女自是乐意至极,娘娘尽管吩咐便是。” 耻莲领了命,拿了牌子,独自向御医坊行去。 许是因她着了一身女官的玄青色布衣,又将长发整齐地紥在头顶,远远望去,除了相貌上略为脱俗外,装扮上到是和寻常女官别无二致。一路走来,除了偶尔被行人盯上两眼外,并未引来太多注意。 刚进宫时,孙姑姑曾和自己大致提及过皇宫的布局,说这皇宫主要是以栾云殿和其身后的隆御宫为中心,公主帝闺们住在慕英殿周围,皇子帝幼们住在慕麟殿周围,而后宫妃嫔们则住在以皇后娘娘之凤栖宫为首的常春四殿中。终于行至御医坊,耻莲对着匾额上的字又仔细确认了一番,随即抬脚踏了进去。 “这位姑姑可是新来的?奴才之前还从未见过。”坊内一磨药太监见有生人进来,放下手里的活计,笑着迎上来。 “公公好眼力,我也是刚到宫里来当差。” “即使如此,敢问姑姑为哪位贵人办事?今日来此有何贵干?”小太监的眼睛在耻莲身上溜溜打量了一番,仔细地问。 “是皇后娘娘命我来取几味补品,不知公公可否帮忙?”耻莲说罢递上了凤栖宫的牌子,那太监见了牌子顿时眉毛一挑,“原是皇后娘娘宫中的姑姑,奴才姓刘,自当为娘娘竭力安排,请姑姑移步入内。” 耻莲点了点头,随这刘公公进了储药房,只见这房间内的四面墙全部立满了各式巨大的多橱药柜,一个个抽屉排列整齐,密密麻麻,看得人好是头晕。 刘公公在这储药柜中一阵“周旋”,终是包了好些东西递给耻莲:“皇后娘娘这方子之前御医大人交代过,奴才已为娘娘配好,劳烦姑姑好生带回。”他见耻莲稳稳接过东西,便双手作揖道,“姑姑慢走,奴才还有好些活计未做,就不远送了。” 耻莲谢过刘公公,拿着药往回走。可刚出御医坊大门,便被一飞也似的人影撞了个趔趄。 “哎呦,好疼啊……” 耻莲定睛一看,竟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身着宫女服饰,手里拎着的提篮此时已飞得老远。 “你没事吧?”耻莲忙去扶这宫女。 “没事没事,哎呦……”小宫女艰难地爬起来,旋即又吃惊地:“我的篮子,我的篮子” “在这呢,别着急。”耻莲走过去拾起了篮子递给她,见她放心得长吁了一口气,才接着问:“妹妹是在哪宫当差,可有什么急事,怎么这般慌张?” “刚才冲撞了这位姑姑实在是抱歉,奴婢是麟趾宫的宫女,今日特来御医坊取药。因这药着实急用得很,因而才慌慌张张的……”小宫女很是抱歉地解释。 耻莲一听“麟趾宫”三字不禁一怔,连忙又问:“妹妹是麟趾宫的?那麟趾宫的主子可是染了风寒?现下可养好了?” 小宫女听她这么问感到十分吃惊:“姑姑是新来的罢?这宫里发生的大事,恨不得人尽皆知,而姑姑竟还浑然不知?” “说来惭愧,我确为刚刚入宫,着实摸不着头脑,还请妹妹说与我听听?” “原来如此。”小宫女有些犹豫,但见耻莲不像什么坏人,又念道此事已非秘闻,因而才悠悠叹了口气,道:“其实告诉姑姑也无妨……我家主子乃六殿下,得蒙圣上恩眷,本是年前要与将军府小姐完婚的。可谁知这婚期将至却遭贼人暗害,竟险些丢了性命!圣上担心女家多虑再引起朝廷不安,因而命宫人不得外传,那将军小姐此时怕是还不明真相呢。” “暗害……如何暗害,可有线索?”耻莲心里咯噔一下落了一拍,原本她还在怀疑这六皇子缘何在大婚前莫名“生病”,却不曾想到这其中竟发生了这么多事!耻莲虽说对六皇子还很陌生,但起码不至于嫌恶,如今听闻此事难免感到担心。 小宫女摇了摇头,环顾四周后靠近了耻莲的耳边,悄悄道:“是下毒!” 耻莲大惊。 小宫女声音哽咽:“差点就没命了……殿下待下人们一直宽和敦厚,却要遭此毒手,真真是不公平!可怜殿下体内的余毒一日未清,便要多受一日折磨……吃尽苦头,让奴婢着实心疼。” “那御医可有办法医治?”听到小宫女的描述,耻莲心中不生起一阵同情。 “御医说只能一边进药一边将养着,待毒慢慢排清了方能见好。” “那下毒之人可逮住了?” 小宫女又是摇头:“一点线索都没有。殿下白日里和其他皇子们陪圣上围猎,也不知晌午吃食了什么、沾染了什么,傍晚回来还好好的,结果夜里就开始吐血不止。圣上听了大怒,杖打了值夜的太监,也翻查了麟趾宫里所有饮食、汤水,还查了晌午在猎场掌食的总管,但终还是一无所获。”说着说着,眼里便从她眼里滑出,她带着哭腔道,”还好殿下中毒不深,御医说如果摄取的毒物再多出哪怕一厘,殿下都必定没命!” “唉……何人竟如此歹毒,多大仇怨要下此狠手!”耻莲也很是气愤。 “殿下乃圣上爱子,向来行事严谨、恪守礼乐,在这宫中断不曾与人交恶,奴婢也很是费解,究竟何人要置殿下于死地。” 正说着,只见方才的刘公公拎着个打水的木桶走出来,见耻莲二人立在这里,奇怪道:“呦,姑姑还没走?呵,这不是麟趾宫的娇梨吗?又来取药?还不快进来!” “这就来。”小宫女连忙应声,转过身对耻莲行礼道:“姑姑,奴婢先行一步。” 耻莲点点头,目送她小跑着进了御医坊,这才拎着手里的东西回凤栖宫。 回到凤栖宫,耻莲交了差事后便回到自己房里。她回想起宫女娇梨白日说的那番话,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既然上次自己病倒时,人家好歹来望了,这番他又中毒,自己又岂有装聋作哑之理?倒不如找个机会也去探望一番才能放下心来。可这深宫里凡事讲究名目由头,要以何事作为机会前去比较合适,且自己就这样前去探望会不会过于唐突、显得不够矜持? 越想心越烦,耻莲索性不再纠结了。六皇子中毒之事怕是三姐还不知道,不然绝不会像现在这么安静,这偌大的皇宫竟然会有人明目张胆地意图毒杀皇子,真是想想都觉得可怖。如今之计,只得按捺住心里的担忧和不安,另寻机会去麟趾宫见六皇子了。 ------------ 第七章 误会 这一年深冬雪水似乎特别丰盛,雪花总是在人不经意时飘洒上几回。室外湖水结冰,柳木霜挂,可凤栖宫内却炭火燎旺,温暖如春。 图耻莲这几天都不得好眠,时常夜里翻覆难以入睡。她每次睡不着,第二日双眼都会红肿刺痛,为消肿便不得不时常行至东阁的院子里取井水敷面。庭院的积雪踩在脚下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她迈过井台,将双手浸入冰冷的井水,葱根般的指尖顿时冻得通红发亮,犹如红藕。好一番擦拭后,她的双眼才渐渐恢复如常,此时天已渐亮,太阳虽还未完全升起,但那猩红色的朝霞却如打翻的磨盘一般,模模糊糊地晕染了天边的层云。 今日是陪皇后去奉思宫进香礼佛的日子,耻莲一早便与洛晴前去皇后宫中请安。刚踏入大门,便见大厅内除皇后外还额外坐了两位身材颀长的年轻男子。 “这是本宫的皇儿们,你二人且上前来。”皇后见她姊妹来得巧,便索性将两位皇子让与她们认识。 “臣女拜见皇后娘娘,拜见两位殿下。”洛晴反应甚快,耻莲还在犹豫时她便已先行一步上前问安。 两位皇子对她颔首算是回礼。这二人一人着墨蓝色暗金纹长衫,一人着青蓝色素绸长衫,颜色一明一暗,对比很是明显。 耻莲偷偷抬头望了望近处一点的墨蓝色身影,却见这人刚巧也在看向自己,定睛出神,见那人眉目清秀,气若辉岚,长发金冠,正是先前见过的六皇子。 耻莲一惊,连忙转过脸去,却又见另一青衣皇子也在一脸玩味地看着自己,眼若珠虹,目光清澈,嘴角如噙淡笑,她更觉脸上一热,低下头去。 “这两位姑娘可是母后所说的‘贵客’?”青衣少年笑问道。 “正是。”皇后伸手招洛晴上前,“这位是图将军的三小姐,图洛晴。” 洛晴屈膝示意,对着二位皇子微微一笑,眼波流转一番,终还是落在六皇子的身上。 “另一位则是你六弟还未过门的妻子,图耻莲。”皇后又抬手指了指耻莲,对青衣皇子介绍道,那皇子听罢不禁神情一诧,又见六皇子依旧一副淡然之态,于是笑道:“六弟好福气,方有妻如此。” 洛晴见两位皇子全都盯着耻莲,脸上顿时不悦,抬头插问:“臣女斗胆……请问这位着青裳的殿下可是五殿下?” 那少年抬头又是一怔,许是没想到洛晴会突发此问,于是敛了目光轻声道:“正是在下,姑娘有礼。” 闲聊片刻,皇后说:“人既已到齐,便一道去奉思宫进香罢?” “请母后恕儿臣无法一同前去,”五皇子拱手歉意地说,“儿臣今日答应了薛将军要一同去校场练习骑术,现时辰已到,着实不便让将军久等。” 皇后理解地点点头,“难得皇儿如此奋发上进,母后应支持才是。”说罢,五皇子向皇后深鞠一躬后便先行退了出去。 奉思宫乃皇城内帝后子嗣们的专属礼佛之地,由松柏环绕,皑皑积雪中可显一抹明绿,在青天映衬下恍若仙境。这里不但长年清香缭绕,诵经不断,更是供奉着许多大武王朝的历代先祖。 耻莲在宽阔肃然的佛堂内随皇后一同进了香,叩拜了佛祖,但呆久了,这佛音绕梁,香火弥盈的环境却令她有点头晕。她转头瞥见跪在另一边的洛晴,此时正双目紧闭,一脸虔诚,又见跪于自己身前的六皇子,也脊背笔直,姿态端重,于是便只得耐着性子又坐会了原地。可时间久了终归不是办法,她从小便未长久跪坐过,自是极为不习惯这种腰酸背痛、坐立难安的感觉,于是免不了要晃动晃动肩膀来放松。 皇后隐约听到她在后面传来衣料摩擦的声响,心想她许是坐不住了,便轻声示意宫女将她引出去休息。 一走出佛堂,她顿时犹如笼中鸟儿重获自由,整个人都欢畅起来,在院子里又好一气伸懒腰。 “图姑娘可是坐得不舒服了?”身后忽地传来一个晴朗的声音。 她回头,见一修长墨色身影立于不远处,不是旁人,正是六皇子显瑛。 阳光下的他眼瞳漆黑,犹如寒夜,脸颊白皙,犹如美玉。可剔透细腻的面容却无丝毫血色,隐隐透出一副病容,怕是体内余毒未清之故。 耻莲心想,这六皇子相貌还真是惊为天人,仔细看去竟比那寻常女子都要美上几分。就凭他这般气度和身份,京城内外倾慕于他的女子想必不在少数,可他为何又偏偏要与自己成婚,还真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臣女想出来透透气,殿下呢?”耻莲有些局促地问。 “和姑娘一样,透气。”他淡淡回道,依旧波澜不惊。 “殿下身体可好些了?”她又试探地问。 六皇子闻言,看她一脸关切和怜悯,便挑了挑眉答道,“好多了,劳姑娘挂心。” “那就好、那就好。”她略有尴尬地笑了笑,随即又陷入沉默。 显瑛平日里鲜少微笑,又总是一身玄衣,语气冰冷,在她看来多半是个极不好相处的人。虽说前阵子耻莲曾在图府的病榻前匆匆见过他一面,但六皇子那副神态清冷的模样却着实让人亲近不起来。耻莲心中哀叹,倒是可惜了他的这幅好皮相,竟做不出什么生动的表情来,如若倾心于他的女子们得知此事,岂不是要哭花了眼睛……想到这里,耻莲望向他的目光不禁又多了几分怜悯和同情。 显瑛见她表情异样,奇怪地问:“姑娘是害怕本宫不成?” “害怕?”她哑然,连忙摇手否认,“怎么会、怎么会。臣女只是觉得殿下有点……” “有点什么?”显瑛一脸狐疑。 她抬起眼,半天嘴里才冒出弱弱的两个字:“可怜……” 此时情绪如能带动气流,怕是显瑛的周身已被暴风席卷。耻莲只觉得面前疾风掠过一般温度骤然降低,而显瑛盯着自己的表情虽无太大变化,但目光却已严厉不少。 他深深地闭了眼又睁开:“本宫很是好奇自己究竟哪里可怜?” 耻莲顿时觉得脑中一阵眩晕,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他拂袖道:“本宫乃当今皇子,还轮不到让姑娘可怜。姑娘若是有心,不如多为自己着想。” 这六皇子许是误会了什么,怎么突然就恼了。她见状连忙解释道:“殿下您别生气啊……臣女不是这个意思!” 显瑛不语,抬起双手抱在胸前,略微歪着头听她继续说。 “殿下英姿神武、气度非凡,乃天子后裔,是臣女等众人不可企及之明星!只是……”耻莲心想如果提到他中毒之事怕是要引来不必要的麻烦,还不如借此机会了却自己深藏已久的疑问,便接着道:“只是有一样事着实可怜!像殿下如此尊贵崇高之人却要与臣女这般身份地下之人成婚……岂不是太可怜?” 她说完慢慢抬看向他的脸,眼神仿佛循迹一般,很是小心翼翼。不料这一席话竟引得六皇子嘴角上扬了几分。 “姑娘言重了。”他放下袖子,沉声道,“图府不属身份低下,本宫也绝非什么崇高之人。只是这婚约乃父皇亲指,本宫也没奈何。” “既不是真心,何不推辞?”耻莲忍不住高声问他,“爹爹和臣女说殿下要娶臣女,乃是因为儿时相见便已钟情,可臣女毫无印象,却以为是殿下情深义重。难不成殿下其实并无此意,仅仅是受圣上嘱托?” “图将军是这般与你说的?” “正是。”耻莲仰起头,挺直腰板非常肯定地点了点头。 显瑛无奈地扶额头道:“图将军断不会编造故事,这番说辞怕是父皇传给他的。” “果真如此?” 显瑛点了点头。耻莲不禁脑袋发晕,感叹事情怎会如此不料自己竟一言猜中。 “臣女还有一事想问。”耻莲见他大受打击的模样,接着说:“若殿下真的是被蒙在鼓里,奈何臣女前几日生病,殿下要不辞辛苦特地去府上看望臣女?” 六皇子蓦地抬头,一脸无辜:“自然是父皇让本宫去的!父皇告知本宫乃图将军之女钟情本宫多年,一听赐婚之事心脉大动倏而病重,要本宫念在忠臣之面前去探望,如是而已。” 耻莲顿时感到天旋地转,难怪那日六皇子也是一副面无表情之状,想必也是不情不愿的缘故。这消息偏差太大,她脚下一软向地上载去,却见六皇子连忙眼疾手快地握住她手腕将她拎了起来…… “殿下!”突然,二人身后传来洛晴的声音,只见她已不知何时也从佛堂内走了出来。显瑛连忙撒手,耻莲也下意识地退开了两步。 洛晴的表情怪怪的,像是憋青的茄子,又像是肿胀的葡萄……总之脸色很是难看。她大步走到显瑛身前,屈了屈膝,而后绽开一个不太自然的微笑:“殿下,皇后娘娘说外面天寒地洞,派臣女请您进屋暖暖。” 显瑛挑眉,有些尴尬地用手指摸了摸自己的鼻子,镇静道:“本宫知道了,这就回去……”转而又回头看了看脸颊略有微红的耻莲,歉意地,“图姑娘身子方才冻得站都站不稳了,也需即刻进屋暖暖才行。” 洛晴见这二人间气氛着实有些怪异,心里便又觉几分不悦,可在皇子面前又不好发作,只得赔笑着引六皇子先行一步走入室内。 那日进香之后,不知是御医的方子起了作用,还是心情感到舒畅的缘故,皇后的身体果然好了许多,凤栖宫阖宫上下都很是欢喜,洛晴和耻莲也算陪侍得当,得到了圣上和皇后的嘉奖,圣上更下旨邀两姊妹参加今年的年糕宴,待宴会结束后便可择日回府。 至于赐婚之事,想必那日别后,六皇子一定也很是苦恼无奈,耻莲也万万没想到圣上为和图府拉近关系竟会在她和显瑛之间编出这么个故事,着实荒诞! 耻莲躺在床上又是彻夜难眠。如今这婚约未改,自己和六皇子便要面临着相同的苦恼,不止,还有洛晴和二姨娘的苦恼,真真是苦恼了一大群人……有没有什么法子可以减少苦恼的人数呢? 想到这里,她突然灵机一动!倒不如想办法让洛晴顶了自己去当皇子妃,这样不但可让自己脱身,还算圆了洛晴的愿望,岂不美哉? 只是——不知这六皇子意下又如何?她思量,既然他左右也是要成婚的,只要是和图府的女儿,至于是谁还不都一样?想必他应该也不会拒绝罢? 就这样心里的石头似乎落了地,她昏昏沉沉闭上了眼睛,迷迷糊糊便陷入了这个自她入宫以来最深最深的梦境……看来,今晚她终于能睡个好觉了。 ------------ 第八章 浏阳王 年糕宴,算是每年腊月时皇宫中仅次于新年的大活动了。年糕寓意着年年升高,更有长寿绵延的好意向,因而格外受皇宫贵族的喜爱。如果说农历新年的迎春贺岁乃普天同庆的大日子,那这腊月的年糕宴便算是皇族内部的“家庭聚会”了。每逢这时,所有参宴的妃嫔、贵族都会携上一两样自制的年糕,宴席上除了歌舞升平、把酒言欢外,帝后更是会于宴会末尾随机从呈上来的年糕中拣选几样品尝,这被拣选到的年糕无论味道如何,其制作人均会得到丰厚的赏赐。 为了能够让自己的作品从众多年糕中脱颖而出,在样式上可别出心裁,所有皇亲贵族们都会拼了命地钻研创新,以求令帝后垂青。 “告诉下面办事的人,今年若是有好点子,切莫瞒了不说,可当早早报上来。” “遵命,皇后娘娘。”蓬溪领命躬身退了出去。 年糕宴的日子已经定下来了,宴席的流程将由皇后亲自掌管。为了可以哄龙心大悦,旁人钻研年糕,皇后却也不得清闲,要仔细钻研宴席流程方可,是日正盘踞于寝宫内翻阅典籍,以求寻得些许灵感。 皇后将手里的书卷递与洛晴,苦恼地问道:“阅了这么许多,却还是无甚高见。本宫甚是好奇,往年这将军府都是如何庆祝年糕节的?” “回娘娘,其实将军府甚少庆祝过年糕节,爹爹总说年糕宴只有皇宫里才办得,将军府门第甚微,不可逾越。” “哦?图将军竟如此说过?”皇后钦佩地点头称赞,“不枉圣上如此看重图将军,将军实乃忠君之良才,自谦自制以至如此小节亦不妄矣。” 正说着,却见寝宫的门帘被微微掀起,一抹清瘦的身子顺势从门缝溜入,手里还报了几束卷轴。“娘娘万安,您要的画轴耻莲找到了!” 皇后眼睛一亮,忙道:“快呈上来!” 耻莲依言将画轴递与皇后,并与洛晴一一展开来让皇后审阅,便见那画中美景虽不胜相同,但均如跃出纸面。有山有水亦有烟,有人有鸟亦有船,好不闲然自在,悠然自得。 “你二人觉着那副比较好?”皇后看着众多琳琅美景,有些犯难,抬头问道。 洛晴皱眉端详片刻,答道:“臣女觉这‘春露夕阳泛舟’很是漂亮。尤其是那夕阳之色,焕彩异常,金红相间,很是脱俗。” “洛晴说得有理。”皇后说罢又转头看了看耻莲,“耻莲以为?” “回禀娘娘,臣女倒是觉得这幅‘寒夜梅花笑白鹭’较为有趣。” 但见耻莲指了一副背景为深蓝色的画卷与皇后,那画中当空一轮明月,月前遮着参差梅枝,梅枝下立有一只鹭鸟正伸颈向月,周遭又伴着飞舞的花瓣,意境颇为仙然。皇后有些不解,问道:“白鹭不沾霜雪,梅花不开盛夏,如此搭配却不合时宜,何以有趣?” 耻莲抿嘴一笑,两只眼睛弯作两片月牙,“臣女却以为,有时不合时宜反而凸显别出心裁。您看这白鹭羽毛如雪,梅花香寒高洁,本不该现于一处的如今若真于一处,反而凸显了作画者的用心良苦。”说罢她指了指画中的鹭鸟接着道,“小时曾读过一本书,曰这白鹭意乃超脱凡尘之鸟,这梅花亦为品行高洁之花,如此两物并行于画且颜色均若皎月,实为凸显画者无己私欲又志向高远之心,一尘不染,独为黎民苍生。” “说得好!”皇后忍不住一边鼓掌,一边笑道:“想不到耻莲平日里活泼跳脱,不喜规矩,却在字画品评上有此高见,如此这般,看来本宫还真是小瞧了你。” 耻莲闻言不禁歉意地缩了缩脖子,脸上也跟着羞红了一片。说她不懂规矩,其实她还真学过,可学过归学过,真到用时却总是板不住手脚。前几日,她在奉思宫进香因为坐得久了就东倒西歪、浑身乱颤;近几日,又因困倦难当而在抄经时直接睡着,整张脸都扣进了磨盘里……所谓仪态不整,行径跳脱,这样的描述还真是没冤枉自己。 洛晴对她忍不住翻了翻眼睛,但还是碍于情面,酸道:“四妹从小便与府中姊妹们品味殊异、举止不同,皇后娘娘能如此包容抬爱,实属她的福气。” 皇后令两人将其余的画轴收好,唯独留下这幅前朝的“寒夜梅花笑白鹭”,她用手轻轻抚摸着画卷上细腻的笔触和幽蓝的色彩,一脸轻松地:“既是如此,今年的年糕宴便取‘寒梅白鹭’为题可好?” “甚好、甚好!”耻莲忍不住高兴地拍手,洛晴也跟着点头。 “洛晴,这就传命下去。就说本宫定了今年的题目,让所有参宴的宾客们都依题置装,让殿中的陈设也围绕这‘白鹭’和‘梅花’来置办。” “是,臣女这就去办。” 这题目一旦定下,剩下的工作反而简单了。眼下耻莲每日的工作便彻底换成了为年糕宴而东奔西跑,不是今日送个东西,就是明日取个东西,穿梭于六宫,往来频繁;而洛晴也做上了监看伶人练习歌舞的差事,偶尔还要帮着拣选舞曲舞服、编排宴席礼乐,忙得亦是不亦乐乎。 这天晌午,耻莲刚去过御膳房取过冰糖,路过御花园时却听到山石后传来空灵窸窣的抚琴声,那声音悠扬悲戚,让人忍不住想要循着声探去。 转过几处错落的假石,方见眼前一片豁然开朗,镜池成冰,地覆霜雪,一片白皑皑。山石上正对湖面有一处尖角高亭,那琴声便是从亭中隐隐传出的。耻莲秉着好奇,挎着小筐,双手并用地顺着石山攀了上去,却见那亭中果真坐了一人,此时正背着自己,全情奏乐。 “好亲艺!”一曲罢了,耻莲竟还是意犹未尽,情不自禁鼓起掌来。 那抚琴之人受了轻饶不免回头望来,刚好与耻莲目光相对。虽被几簇松枝遮挡,略微看不清相貌,但那人确是微微蹙眉,似有不快。 耻莲见对方不甚欢喜,方意识到是因自己鲁莽失礼之故,于是忙将面容缩在长袖之后,拱手歉意地说:“打扰公子的雅兴,实在抱歉!公子琴艺了得,小女不知不觉竟陷入其中、失了分寸,还请公子见谅。” 那人顿了顿,起身向这边走来。耻莲不敢抬头,只感觉身前有一高大影子慢慢笼了过来,心里顿觉丝丝恐慌。 “抬头。”那人立在她面前,声音冷冷。 “这位公子,小女实属无心,您大人大量,莫要怪罪!”说罢便要闪身遁去相反的方向。可她刚要抬腿,便感到身后一股大力猛地攥住自己的冠缨,一个向后,身体便被那人实实拽了回来。 好不容易站住了脚跟才未摔倒,她讪讪然回头,缓缓抬起眸子……但见一双细长眼睛正直直盯着自己。她忍不住又仔细端详了对方一番,这人身着紫金长袍,外罩狍子毛棉袄,长发竖起,金簪落顶,而腰间也系着和显瑛类似的玉佩,虽然年龄似乎比自己大上许多,但其华贵端华的气度,一见便知乃皇亲贵族无疑。 这可如何是好,竟得罪了不知哪门子的主子!耻莲心里暗暗叫苦,一脸追悔莫及。 “姑娘扰了在下的音律,何以一句道歉便要落跑?”公子声音明朗,如叮咚泉水般清澈悦耳,“敢大声叫好,却不敢让在下瞧瞧‘知音’的面貌?” 耻莲被对方攥着发带,不得不背着身子、歪着脖子,姿势好生难受。她一边试图去拽对方手里攥着的缨子,一边讨好地说:“这位公子,小女不过听个热闹,哪里敢当您的‘知音’啊,还请您放开……小女的脖子都要扭折了。” 对方“嘿嘿”地干笑了几声,便撒手推了她一把,只见她一个趔趄向前倾去,好不容易扶住树干才勉强站直了身子。她愤愤地转过身狠狠瞪了对方一眼,道:“公子下手还真不客气……” “你倒还委屈上了……我问你,你可认得我?”公子抬了抬下巴质问。 耻莲诚恳地摇头道,“不认得。” 那公子一脸不可思议地笑道:“既不认得,便敢在人身后拍手叫好?你是哪宫的侍女,竟如此不懂规矩?我真是头一遭见过。” 耻莲见他对自己好一番讥笑,心里不悦便立即都展在了脸上,虽然自己个子要足足比人家矮上一头,可这气势可万万不能丢了将军府的颜面。 她装腔作势地上前一步,将脖子挺得直直的,抬起下巴,一脸骄傲地说,“小女乃凤栖宫皇后娘娘的人……这位公子讲话这般不客气,就不怕小女告诉娘娘吗?” 受了威吓,总该老实了吧?再不济也要卖皇后个面子才是吧? 正要得意地撤退时,却不料对方一个大步上前,一手压在她身后的树干上,她本能退步,也紧紧抵在了树上。树枝上的积雪因这突如其来的力道一下子纷纷散落,仿佛梨花飘落,娆娆坠在二人的身上。 她吓得想要挣脱,却发现对方的臂膀实在距离太近,自己丝毫没有动弹的空间。 “你!”如此距离,让她又惊又急。 “姑娘的胆子不小,竟连皇后娘娘都敢搬出来唬人?”这人细长眸子里灼灼生光,盯得耻莲心里一阵打颤。 “公子……”她又好一番试图挣脱,却发现自己被对方两只手臂圈得紧紧的,只得略带哭腔道:“您这人怎么回事,奈何软硬不吃,竟如此小气!还请公子放开小女,免得被人见到再生出误会!” 他见她怕成这样反而觉得十分好笑,更想逗她一逗,于是佯装严肃地:“在下还真是被姑娘说中了——软硬不吃。”说罢身子又向前压了一寸。 “啊啊啊!公、公子,快放开小女吧……您想知道什么,小女都招!” 喝,她终于知道听话了?也罢、也罢……他松开手臂让她从树干上脱身,见她果然未再逃跑,便笑了笑道:“如实招来!” “小女姓图。”她试探地扫了扫对方的脸,见未有异样,于是接着道,“公子或许不信,但小女真的在凤栖宫当差!”她抬了抬腕上挎着的篮子,“不信您看,这个就是帮皇后娘娘取的冰糖!” “你在凤栖宫当差,那我之前怎么没见过你?” “公子又是哪宫贵人?小女也从未见过公子。” 他思量片刻,却没回答,只是悠悠地说:“我在这儿的日子自是比你要长……既看你是新来的份上,今日便放了你,奉劝姑娘以后切莫胡走乱闯,遇到我乃事小,若是遇到什么不该遇到的人——仔细小命!” “啊啊、知道了!”她双手捂住眼睛大叫了一声,又讪讪地透过指缝看了看对面的男子,见对方似乎确已消气,便弱弱问道,“公子……小女可以走了吧?” 那公子嘴角一扬,憋着笑般点了点头。于是她急忙转身向假山下飞奔而去,隐约听到身后传来的喃喃自语…… “想勾引本王,如是手段还真是笨拙……” ------------ 第九章 偷听 王事靡盬,不遑启处。成日奔波令时光更如白驹过隙,匆匆不歇。 转眼间,年糕宴的筹备便已接近妥当,皇后将众人召至前殿,一一亲自过目各处事项,事无巨细,心细如尘。待到看到洛晴所筹备的舞蹈时,皇后握着名册略有迟疑地说: “据传浏阳王也将于宴会献舞,浏阳王通晓五乐、舞艺拔群,旁人难出其右。但凤栖宫的舞即便不是最好,也断不可出任何差错,洛晴可明白?” “洛晴明白!臣女已为此舞准备多时,断不会让皇后娘娘失望。”洛晴平举双手呈揖,语气十分坚定。 “如是便好。”皇后很是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即又道,“本宫对你排的舞蹈很是放心,但凡事多一重保障总是好的,本宫听闻浏阳王今日刚好入宫小住,不如你稍后便去请他过来为尔等舞蹈指点一二,一来可提前修正舞姿,二来也好让本宫先睹为快。” 年糕宴极为隆重、事务繁琐,但凤栖宫的安排却妥帖有序、周到细致。皇后见所有筹备皆已完备,稍微叮嘱了几分事项后便遣散了众人,唯留几位贴身侍女和图家姊妹候于殿前。 “臣女领旨。娘娘思虑周全,臣女谢娘娘提点!臣女这便去请浏阳王观舞,待准备妥帖后另行禀报娘娘!”洛晴满目欢喜,脸上也难掩雀跃之情,连忙答应下来。 洛晴向来言语乖巧,容貌乃族中最美,身段亦族中最娇,同时又极擅歌舞,因此但凡见过她的长辈均会交口称赞。皇后见她如是妥帖,深感欣慰,语气也不禁更柔和了几分:“那本宫便拭目以待了。” 说罢转向耻莲,却见她正盯着天井处的雕梁发呆,忙咳了一声,问道:“耻莲,寻什么呢?” 耻莲被这突如其来的询问一惊,忙转头应声,见皇后正用一副十分不解的眼神看着自己。“回禀娘娘,臣女在看这梁上的雕花,看着看着便觉得这些雕着的鸟雀恍如活了一般,正交相鸣叫,振翅欲飞……一时之间竟恍了神,请娘娘恕罪!”她深知自己殿前走神乃大不敬,连忙请罪,一脸歉意地说道。 皇后没有说话,倒是立在一旁服侍的孙姑姑应了声:“姑娘倒是好眼光。这天井上的图腾乃源自上古神话中‘百鸟朝凤’之传说,也是‘凤栖宫’名字的由来。” “原来如此……谢姑姑教导。”耻莲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对孙姑姑道了谢。她抬头仔细看了看天井,眨了眨清透的褐色眼睛道:“臣女斗胆臆想,若当晚同乐殿的天井上也有白鹭悬空而跃,定也是一番美景。” 众人听罢皆是一愣。这么多年来,宫中的宴席数不胜数,但谁也未想过要在同乐殿的穹顶做文章,而这看似总在溜号走神儿的图四小姐竟能想出此番大胆的创意,也着实让人意想不到。 “四妹想法虽独特,可施行起来又谈何容易?”一旁的洛晴满脸质疑地问。 耻莲转了转眼珠,又抬头仔细审视了一圈天井的构造,见这殿中四壁陡峭光洁,虽无任何可悬挂暗线之处,可这四角矗立的高大圆柱却恰好为排布的装饰物提供了落脚的地方。于是她满是自信地笑答:“三姐所言甚是,但这施行起来未必困难。因为白鹭不必是真白鹭,只是身着纱裙的仙子即可。若宫人们可于这殿中舞蹈时如白鹭般凌跃而起,一定也会让在场宾客赞叹不已!” “主意倒是新奇大胆,但如今距离开筵已时日无多,若此时筹备飞仙舞不但要占用不少人力物力,还会为宴会徒增风险,此等想法说过即止,不提也罢!” 正在众人均莫衷一是之时,皇后却出乎意料地一口否决了这个想法,而且面露愠色,似是对提议很是不满。“罢了,本宫乏了,你们也退下去办差事罢。”皇后凤指在长椅扶手上一叩,众人只好纷纷俯首退下。 耻莲见洛晴一脸得意,虽无可奈何,却也忍不住在心里翻了几个白眼。她叹了口气,想来自己也是闲来无事,更无要紧安排,干脆随孙姑姑回去继续清点材料好了。 浏阳王乃武帝三子,名曰显毓,过完新年便要年满二十,其生母虽已薨逝,但生前却为良齐国敬德大公主,身份极为显赫。洛晴听闻这浏阳王不喜权谋、不欲结党,成日闲云雅鹤、寄情山水书画,活得颇为洒脱逍遥,实乃帝王公子中的一朵奇葩,别说是区区一名臣女去请他,便是哪个贵族王侯亲自去邀请,对方若是拒绝起来也是毫不留情面的。 一想到这里,洛晴不禁暗自叫苦,这皇后娘娘的旨意说得简单,实现起来却很有难度,只能硬着头皮试一试了。 于是她从库房申领了两把翡翠玉骨折扇作为礼物,匆匆前往麟眉宫。 这麟眉宫说来也怪,一脚踏入,偌大的院子却空空如也,有的只是几棵光秃秃的柳树栽在四周,还有的就是堆了一地厚如白毯的积雪。放眼望去,唯有一条窄窄的小路被清理出来直伸到宫门前,但门前既无下人值守,也无宫人通传,尽是一派孤清冷郁之色。 洛晴一边纳闷一边小心翼翼地向宫门走去,刚到廊檐下便隐约听到室内传来了两个男子谈话和棋子相互叩击桌板的声音。 看来是有人在房中下棋。 其中一男子声音清朗,带着笑意道:“六弟何须生气,父皇赐婚乃是器重你,要为你在朝中拉拢势力,换作其他皇子恐羡慕不及,而今你却愁上了。况那姑娘与你年纪相仿,据说相貌也很出众,与其结缘有何不可?” 这人口中的六弟多半是六皇子显绬,但闻对方唉唉叹了口气:“皇兄真会说笑,臣弟向来不喜与朝臣走得过近,更不屑于靠联姻来巩固权势,怎会在乎这些劳什子,倒是皇兄才应尽早完婚。” “啪”的一声棋子叩落。 “六弟出手真重,险些坏了为兄的棋局啊,还好为兄我早有防备。” 说罢又是一声叩落,才见此人悠悠接道:“为兄的情况六弟又不是不知,父皇早已不对为兄寄予希望,如今多转移些注意力到更有前途的儿子身上才是正经事。” “虽说臣弟对于儿女情长向来不抱希望,和谁成婚倒也无妨,但父皇为了此番婚事竟编造出一堆故事,却着实令臣弟难堪至极。” “噼、啪!哗啦啦……”一连串棋子叩击和散落的声音突然传来,仿佛有人将一盘子黄豆一股脑儿倒在了桌上,噼啪直响、乱作一团。 末了,才传来一声长叹:“终归是赢不了你啊,无论为兄如何步步为营,也终归敌不过六弟的运筹帷幄。只可惜了这盘难得一见的棋局,只因六弟心感不悦便登时没了模样。为兄现在也只求六弟莫再用这翡翠棋子撒气了。” “皇兄若是心疼,改日臣弟赔您一副便是。”这方冷冷道,拂袖起身径直向廊外走来。 洛晴正听得出神,殊不知面前的宫门竟被一下子推开,她一惊,可早已来不及闪躲。 就这样和迎面而出的显绬撞个满怀,四目相接,皆是一怔。 “你怎么在这里?”显绬忍不住蹙眉。 洛晴脸上一红,“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请殿下赎罪!臣女奉命来此,还未来得及通传,惊扰了殿下、罪该万死!” 她跪在显绬身前不敢抬头,只瞥见他黑底金纹的衣袍下摆,以及那黑压压的气场直逼眼前。 洛晴心里虽然恐慌,但又多少夹杂着欣喜。恐慌的是偷听被显绬撞见,欣喜的却是能在这里见到心上人。 见对方还未发话,她便壮着胆子伸出纤纤玉手,拽了拽显绬的下摆,抬起微微胀红的粉嫩脸庞,嗫喏着声音道:“殿下,臣女路经于此不见半个人影,故而斗胆进入,刚站到廊前便与殿下相遇,绝非偷听殿下交谈,还请殿下明察。” 许是听到了门外的声音,室内的男子也快步走来,一出门便见六皇子面色铁青地立在门口,而一女子正拽着他的衣角,俯首跪于其身前,长发伏地,双肩微抖,一双杏目似有泪珠盈卧…… 真是像极了民间戏本子里痴女挽留负心汉的模样。 “今日真是奇了,本宫这院子怎还多了个姑娘?” 洛晴见这男子一袭白袍,身材高挺,年纪虽轻却有着一副绝不逊于帝后的眉眼风度,浑身贵气卓然升发,必是显绬口中的“皇兄”浏阳王。 “臣女图洛晴,拜见浏阳王!”她缩回双手,向来人行了个大礼。 “天寒不宜久跪,姑娘平身说话。” 洛晴见浏阳王态度温和,便谢恩起身。 “图姑娘今日来此有何要事?方才为何不进屋说话,反要站在墙角惹人误会?”浏阳王一脸淡然,面上擒着浅笑,可这话上却丝毫也不客气。 洛晴的脸登时又涨红了几分。 “臣女、臣女不是有意站在墙角,只是、只是……”她极力想要辩解,可又难以启齿。 “罢了,左右也没说什么要紧事。况是被她听了又如何,她们姊妹二人总归会知道实情。”显绬不耐烦地打断,转身对浏阳王,“皇兄既然还有事,臣弟便先告退了,改日再来与皇兄对弈。” 浏阳王点头答应,显绬便也不再看洛晴一眼,作了个揖后直接走了。 “本宫六弟既这么说,看来姑娘来头也是不小,但与本王进屋详谈可好?”浏阳王饶有兴趣地看着洛晴,一双细长的眸子厉如锋刃。 洛晴不禁打了个哆嗦。 这皇家的人怎一个个都如此让人不寒而栗,笑是笑了,却笑得比怒还恐怖……怪不得个个要生得面容俊秀方可掩了这令人不安的神气。 ------------ 第十章 不期而遇 显绬在麟眉宫下棋时本就气韵不畅,加上又撞见了图府的人,心口更觉堵得厉害。他本想午后去御书房研读兵书,可如今竟全然无了兴致,只得无奈地向寝宫走去。 路经御花园时正当晌午,天高云清,翠柏沉雪,他见景色颇好,便想登上假山再瞭望一番,也好梳理梳理心绪。可刚走到湖边,一抹熟悉的身影便入了眼帘,显绬只觉眼前一黑,望景的心情顿时一扫而空,转身就要回去。 “殿下好巧!” 清脆动听的女声从身后传来,显绬不禁皱眉,继续加速脚步。 “六殿下!您且等等!” 那声音的主人终是追了过来,一步跳到他眼前,将前方去路堵了个干净。 显绬叹了口气,见面前的图耻莲正睁着两只大眼睛,一脸无辜地望着自己,只好硬着头皮点了点头,“图姑娘好巧,竟在这里遇上了。” “殿下可是在躲臣女?”耻莲不顾这假言客套,劈头就问。 “不曾躲。”他依旧面无波澜。 “不躲为何见了臣女转身便走,唤也不应?”她又追问。 “……” 显绬懒得回应,抿着嘴唇不再说话。 图耻莲见他一脸难色,反而更坚定了刚才的判断。她挑起一抹轻松的微笑:“其实臣女也不想给殿下添堵,可今日既然遇到了,何不一起赏赏雪景?” 这突如其来的邀请让显绬很是意外,但她的目光诚恳,他便也不好再推脱。 “既然姑娘邀请,那便赏赏也好。” 于是二人一同向园子的假山走去,不一会儿便登到了山顶。遥望远景,金瓦朱墙,白雪映空,虽为冬日百花凋零之际,但这皇宫的上空却丝毫没有凄清之感,反是更显气派巍峨。 图耻莲被眼前开阔的景色惊呆了,由衷感慨:“没想到这里景致竟如此之好!殿下是怎么找到的?” “登高即可望远,何须寻找。”他语气平静,依旧一脸漠然。 她有些尴尬的点头笑笑。 “其实臣女自上次在奉思宫见您之后,一直想再寻个机会去找殿下。只可惜年糕宴的差事繁忙,一直没得空。不料今日能在这里遇到殿下,实属幸运。” “找本宫?”显绬转头,“所为何事?” 图耻莲有些不好意思地捋了捋鬓角的头发,笑答:“自是为了圣上赐婚之事。” “怎么?姑娘对此另有打算?”显绬不解。 耻莲使劲点了点头,一脸诚恳地看着他:“殿下,不瞒您说,其实臣女是有事相求,且关乎你我二人的终身幸福,您可否成全?” 显绬一脸疑惑:“可有这般严重?说来听听。” 见他似乎起了兴趣,耻莲连忙四周望望,见四下无人,便上前一步靠到他耳边说:“殿下,臣女想退婚……” 显绬大惊,低声斥道:“姑娘可当圣旨为儿戏?说退就退?” 她一边摆手一般解释,“不是不是,殿下您误会了!臣女只是想退自己的婚,不是退图府的婚!” 这下显绬更糊涂了,什么是误会?她明明说了要退婚,而且只退新娘子却不退娘家,这世上何时竟还有这种操作了? “殿下您听我说,”耻莲见他脸色青一阵紫一阵,生怕他误解更深,俩忙继续说道,“臣女的二姐自小便倾慕于您,对您那是爱得死去活来,这次她听闻圣上乱点鸳鸯谱把臣女指给殿下时,竟还大病数日,险些丢了性命!”说到这里她还硬是挤了两滴眼泪,用袖子掩着眼角装出一副痛心疾首之状,道:“臣女深知殿下乃忠君重孝之人,自是不会违逆圣旨,可臣女也知殿下对臣女并无半点情意,即便娶了回去,也是个摆在家里的无用之人。” 而且她对他也从未生出过男女之情,对皇子妃之位更是毫无觊觎。他虽好,却还不是她的心上人;这皇宫虽大,却远不抵天地来得宽广。 “所以,殿下可否劝说圣上让臣女的二姐图洛晴来做您的皇子妃?虽说殿下对她也未必属意,但臣女的二姐貌美绝伦、才华横溢,又对殿下痴心一片,绝对是比臣女更合适的人选,若她能嫁入麟趾宫,日后定能成为殿下的贤内助,辅佐侍候周全!” 她一口气说完,满怀期待地望着面前的显绬。而对方却并没有被她的言辞所打动,反而脸色越来越凝重,眉头也越来越紧蹙。 耻莲干脆跪下,拱手求他:“请殿下成全,两个人得偿所愿,总好过三个人皆不欢喜。” “真是胡闹!”显绬气得半天才吐出一句话,“这便是姑娘要找本宫的原因?三个人两个人……这番言辞图将军可知晓?” “爹爹……不曾知晓。”耻莲见他恼了,顿时心凉了一半。 说不吃惊是不可能的,只是比起吃惊他更觉得气愤!自己从小到大,虽不敌三皇兄和五皇兄的母家显贵、势力强大,但论文韬武略和书画骑射,他好歹也算皇戚子嗣中的翘楚;自己虽不曾在乎过未来与谁成婚,但从来也都是别人求着与他结亲,哪遇见过被赐婚的女子亲自当面退婚的! 真是荒唐……而且光退婚也就罢了,竟还要换人!左右这便宜都被将军府占尽,他倒成了被推来推去的摆设? “不退!” 耻莲以为自己听错了,一脸茫然看着他。 “本宫不退,姑娘请回吧!” 显绬一想到她为了退婚费尽心思,便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狠狠甩了几个字,转身就要下山。 “殿下您别走啊……”耻莲心里大叫不好,眼见他要拂袖而去,赶紧起身去拦。 可谁知这地面只跪上一会儿就让她两腿发麻不听使唤,一个匆忙转身竟整个人向山沿栽了过去,眼看着便要跌下假山。 “啊啊!”她惊慌之中伸手一气乱抓,可稳当的树枝没够到,反倒抓住了显绬的长衣下摆,而显绬也因这突如其来的一拽登时失了平衡,跟着一起向山下跌去。 “小心!”眼看着两人就要滚下假山,显绬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山沿处一块翘起的石头,另一只手则死死攥住她的手腕,这才勉强稳住了重心没有继续滚下去。 两个人以一种极为奇怪且难受的姿势挂在了一片小小的碎岩上。 “姑娘这是在以命相博吗?做本宫的皇子妃便这么让你为难?”显绬喘着粗气,平日里威风凛凛的长袍此时却成了累赘,害他更加使不出力气。 耻莲早已吓得七荤八素,哪还有力气和他调侃,只觉手脚发麻,只能仰头看他,而对方的眸子此时竟深邃得快要把她吸进去,让她心里既觉得内疚又感到恐慌。 “殿、殿下……臣、臣女……”她的话竟带出了哭腔,“臣女真不是故意的……” 显绬的手又用力了几分,握得她生疼。“你且回身抓一下身后的树枝,不要看脚下。” 她点头,鼓着勇气转头去看,见身后三尺处果真有一棵粗壮的松树枝伸了出来,如果能攀上去定能顺着爬到山的另一侧了。 “本宫会抓住你,”他语气坚定道,“你且试试够不够得到?” 耻莲又点了点头,然后伸出颤抖的手努力去抓那个树枝,可无论她怎么用力,却还是差了一点。“我够不到,怎么办!” “仅差一点而已,一会你别松手,然后踩这里看能不能借力荡过去!” “好!”她努力调整呼吸,将长发甩到肩膀一侧,然后看准目标,脚下一蹬,径直向树枝跃了过去,手臂稳稳地盘住了树枝。 “成功啦!”她高兴得快要哭出来,没想到自己竟真的跳了过来,而没连累显绬一并摔个重伤。 显绬对她投去赞许的目光,然后小心翼翼地松开手让她爬到那边的树枝上,见她彻底站稳后,方道:“姑娘从那边小心上去,本宫从这边走。” 二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重新爬到了假山上面,一起坐在地上歇息。 “本宫以后再不想来这散心,长这么大竟没发觉御花园的假山如此陡峭危险!”他嘴上责备假山,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耻莲,看得她背后一阵发毛。 “殿下所言极是……臣、臣女以后也少来。” “甚好,本宫要回去歇息了。”他抖了抖长袖站起身,先前整齐的鬓发因被汗水打湿而零散的贴在两颊。 “殿下,那臣女的提议您再考虑一下吧?”她岂能甘心,自然要再争取一番。 一道寒光冷冷扫过,他双眼微眯瞪着她:“本宫权当今日没见过姑娘,望姑娘日后也行事谨慎些,休再拿性命开玩笑。”言罢便头也不回地下山去了。 图耻莲望着他渐渐消失的背影,一脸颓然。 什么叫拿性命开玩笑……方才明明只是腿软而已!这六皇子怎这么易怒,明明自己的提议也是为他好,怎就突然不高兴了?而且他既不喜欢自己,何苦又要娶自己…… 耻莲真是越想越糊涂,索性不再去想,拍拍屁股站了起来。 “这是什么?”她恍惚间觉得小腿被硌了一下,定睛一看,竟是一枚晶莹剔透的鲤鱼玉佩缠在脚腕上,拴着金线,很是漂亮。 “刚才都没注意到,这该不是殿下落下的吧……”她喃喃自语,“既如此,之好改日再找个机会还给他了。” ------------ 第十一章 浑然不知 那日图洛晴拜访浏阳王被拒的事很快便在凤栖宫里传开了。 其实单纯被浏阳王拒绝并非什么稀奇事,只是这次过程曲折,难免在下人们的口口相传中显得愈发离奇。 如若放在平时,浏阳王拒绝别人通常是直接请走的,可那日却一反常态地请洛晴进了殿内。他深知图洛晴百般殷勤不过是为了皇后的差事,所以更是来了兴致狠狠地戏弄了她一番。他以事务繁忙无暇分身作由,一会儿说自己古琴没擦去不了,一会儿又说自己琴谱未誊去不了,总之是罗列了一大堆理由来让洛晴帮他做事。后来图洛晴整整擦了7把古琴、誊了十几首琴谱,他方才喊停。 可就在图洛晴以为对方可以配合自己回去时,却不晓这浏阳王又登时说突然想起要去赴圣上之约,于是撇下她愣在原地,自己潇洒地走了。 图洛晴何曾受过此等委屈,简直恨不得砸烂他的古琴、撕坏他的琴谱!可对方是堂堂皇子,自己又能奈他何?唯有暗自懊悔不该偷听浏阳王谈话。 回复差事时,皇后见图洛晴眼睛红肿、双手通红,一脸委屈的模样好像随时都会哭出来,便知她定是惹恼了这位三皇子,于是也只好安慰几句,匆匆审了一遍歌舞便让她回去休息了。 图耻莲知此事时已是隔日在凤栖宫请安,她虽觉洛晴的遭遇有几分可怜,但心里还是忍不住要对浏阳王赞赏一番,未想到这皇宫中竟还有这样一位与众不同的皇子,实在是有趣。 还有三日便是年糕宴了,所有的筹备工作也接近尾声,皇后见图家二位小姐都十分尽心出力,于是便各赏了一些银两让她们去好好歇息一天。 望着耻莲和洛晴双双退下的身影,大殿上的皇后若有所思。 过了好一会儿,皇后才轻声问道:“你们说,这将军府的两位姑娘,哪个更适合做皇子妃?” 一左一右站着的不是别人,正是皇后的两位心腹宫女——蓬溪和孙姑姑。 “奴婢以为,洛晴姑娘通情达理、冰雪聪明,不但为人办事极为妥帖,且相貌身段也颇为出众,是做皇子妃的人选。”蓬溪自图洛晴入宫以来便负责照拂她的起居,对洛晴也算有所了解。 “那另一位呢?”皇后又问。 孙姑姑十分谨慎地答道:“老奴虽与耻莲姑娘交谈不多,但近日来的相处也算能看出一二。这姑娘才思机敏,见解独到,性情洒脱,内心也很宽和。只是有时行事不拘小节,易出常人意料,想必是过于年轻之故。” 皇后认同地点了点头,声音更轻了几分,悠悠问道:“两位识人颇准,那如果——是做未来大武的皇后,谁又更适合呢?” 两位侍女闻言一诧,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作答。 皇后见她二人如此反应,反而笑了起来:“你们且放宽心,本宫如此也是为了未雨绸缪,如今圣上眼下人品才干均出类拔萃的皇子无外乎三皇子、五皇子和六皇子三人,而三皇子向来不喜权贵,五皇子身后又有生母淑妃做后盾……唯有六皇子,生母早逝又颇有才干,是可助本宫一臂之力的不二人选。” 孙姑姑听后恍然大悟:“所以娘娘是想助六皇子未来登顶帝位?” 皇后垂眼,缓缓点头。 “只可惜六皇子孤傲冷淡,喜怒不形于色,又不喜攀附他人,唯有选个合适的皇子妃伴其左右,方可保证与本宫的联系。” “那便只有选一位既聪慧又听娘娘话的姑娘才行,娘娘为何不向圣上推荐一位母家的女儿为殿下做妃?”蓬溪疑惑。 皇后苦涩地笑了笑:“是啊……本宫又何尝不想呢。只是圣上似乎十分忌惮后妃母家牵制朝廷,且淑妃的兄长近来总是上奏,说本宫弟弟贪污了北方粮款,而圣上嘴上虽未怪罪,但心里早已生出芥蒂,怎还会选用本宫母家的人入宫。” 两名宫女听后也不禁惆怅起来。 其实大家心里都明白,圣上选将军府联姻,一来是看重图将军忠君正直,二来是看在图将军至今仍无子可承爵位,未来也绝无可能变成牵制朝廷的外戚势力。况如今西北战事又将吃紧,多个部族和小国均蠢蠢欲动,圣上也是想通过联姻进一步控制将领、巩固军队。 “那圣上又为何会挑选图将军的四小姐?奴婢听闻这四姑娘可是将军府中唯一生来便没了娘亲的女儿,在府中也常常不受重视,总是独来独往的。”蓬溪站在一旁十分纳闷,“而且六殿下还对这样的四小姐倾慕非常,真是令人想不明白。” “六皇子心思深沉,怎会不知娶亲的利害,为何会允许自己倾心于这样一位不受重视的小姐?”就连孙姑姑也觉得很不可思议。 皇后表情沉静,并无波澜,淡淡地:“六皇子性情寡淡,这‘倾慕’是真是假还有待分辨。况过去来求圣上联姻的官家小姐可是多得很,他见过那么多女子却一直岿然不动,想让他动心,岂会容易?” “娘娘的意思是……”孙姑姑一脸疑惑,“这圣上所言未毕是真?” 皇后笑了笑,未直接作答,反而说:“如今相处过来,你二人其实也清楚,这图四小姐并非显绬正妻之人选。本宫先前虽对她有点指望,但这姑娘太过散慢不好管教,必须得换个周全的人方可。” 皇后想起前些日子带着两个女儿跪在自己身前的图府二夫人,那么恳切那么执拗,恨不得为了女儿嫁给皇子倾尽所有一般……俗话说有所求必有所舍,若她能助其女儿成功入宫做了皇子妃,那以后凭此为柄去让洛晴替自己做事便也容易许多。 况将军府显然已是圣上选定的亲家,把四小姐换成三小姐……总不过分吧? 孙姑姑见皇后目光微微变亮,嘴角也浮现出微笑,便知她心里已有了打算,于是灵机一动道:“皇后娘娘,老奴昨日见洛晴姑娘排练的舞蹈虽不是惊为天人,但算也精致优美,唯独这领头的舞姬相貌太过普通,怕是不受圣上待见,倒不如换上洛晴姑娘自己,定能赢得圣上关注。” “倒不失为一个好主意,”皇后忍不住笑出声,“圣上也该看一看,这将军府的女儿谁更适合做皇子妃才是。” “那奴婢这就去宣洛晴姑娘。”蓬溪听皇后如此一说,顿时心里也了然。 领到了皇后的赏银,图耻莲一时之间竟茫然起来,她卧在床上把玩着上次在御花园捡到的鲤鱼玉佩,水润剔透,触指生温,唯独缠绕的那股金线断成两截,露出里面一簇簇的细丝。她心想不如去找个工匠帮忙修上一修,一来自己可以借机去都城的集市上散散心,二来若事后六皇子知道自己如此费心去修玉佩,说不定一高兴也就同意了她的请求。 想到这里,她连忙将玉佩小心地塞到怀里,然后一个激灵从床上坐起,整了整衣装去找孙姑姑取令牌。 令人意想不到的事,当孙姑姑听到图耻莲想要出宫时,非但没有为难,反而十分痛快地给了她令牌。不仅如此,孙姑姑还从库房里选了一套民间女子的衣裳借给她用,并告诉她只管散心,不必着急回来。耻莲虽觉意外,但也懒得研究,于是欢快地领了东西出宫去了。 许是好久没有走出这高高的宫墙,耻莲一踏出宫门就觉得自己开心得快要飘起来。她一路哼着小曲儿,连蹦带跳地向皇城脚下的集市走去。 临近春节,集市上比平时还要热闹几分。车水马龙、人头攒动,街道两侧的商户和人家都挂起了红彤彤的灯笼和旗子,男女老幼也全都涌到街上采买年货,鸡鸭鱼肉、珠串首饰,布匹丝绸、古玩字画,货物样式数不胜数,简直让人目不暇接。 前方拐角处一装潢精美、牌匾醒目的高大酒楼似乎刚开不久,店小二站在门口拼命地招揽客人,一边招揽还一边喊:“快来福鹤楼尝尝我们独门佳酿的忘思酒啊!荡气回肠,香彻肺腑啊!还有老板祖传的好菜水晶酥酪、琉璃肘子,当真是吃过一次终生难忘啊!” 听着店小二如此卖力的吆喝,耻莲更觉得饥饿难耐,她摸了摸自己咕咕响的肚子,心想今日从上午到现在还一粒米也未进呢,于是掂了掂袖子里的银子,毫不犹豫地向酒楼走去。 “小二!那个什么肘子什么酥酪各来一份!那个什么酒也来一壶!”她长袖一挥道。 “姑娘,这么多菜您一个人吃得完吗?”店小二见她身材苗条,脸颊瘦小,怎么看都不是个很能吃的客人。 “怎么?是怕本姑娘付不起钱不成?”她杏眼一转,漂亮的眉头瞬间蹙到一块儿。 “不是不是、姑娘您误会了,小的这不是怕您花冤枉钱吗?本店菜量不比别家,可是实惠得紧!而且新店开张,老板还送二两熏牛肉,姑娘确实不必点这么许多……” 耻莲见他一脸委屈,心想他说的着实也有道理,虽说菜钱总共花不了多少,但一会儿她还要去修玉佩,万一那金线要价很高,银子不够用就不好了。于是她挑了挑眉道:“罢了,你说的也有道理,那便给我上半份酥酪、一壶酒便可。” “好嘞!姑娘稍等!”小儿欢也似的跑了。 她独自坐在店内环顾四周,见这酒楼共有两层,堂中央立着戏台,四周悬着轻幔和各色字画,华美而又雅致,想必老板也定是位追求意境和细节的高人。 她一边等菜,一边轻酌杯中的忘思酒,这酒味道甘洌却回味无穷,初尝不觉怎样,但不消半刻便可让人觉得似梦似醒。正当她纳闷为何脸颊有些火辣时,却见一人一言不发地坐到了她的身前。 “唉,你这人……”她刚要发作,却见那男子一手抢过她手中的酒杯,笑着道:“姑娘,这酒味道虽轻,但酒劲却大得很,您一次饮用过多恐怕不妥。” “这位公子好生奇怪,你我素昧平生,为何要插手我饮酒的事?” 对方依旧不改笑意,“不怕姑娘笑话,在下正是这酿酒之人,若在下觉得银子赚足了,便可不再卖姑娘酒水。” “哎呦杜公子,您怎么出来了?这位姑娘可是您的朋友?” 正说着,店小二不知何时竟已端着耻莲点过的菜品站到了桌旁,一脸惊异地看着二人。 “不……”耻莲刚要否定,便被杜公子打断:“算是吧,但这位姑娘不宜饮酒,你且将酒水拿下去,再端上一壶上好的解酒茶过来。”转头又对耻莲说,“就当给姑娘赔不是,今天这顿饭算在下请您的。” 也许是因为被打扰了兴致,也许是因为被酒麻痹了味觉,当耻莲从酒楼里走出来的时候,竟觉得那酒楼的名菜水晶酥酪一点也不好吃。 她扫兴地甩着袖子继续逛街,却不知在酒楼之上,自己早已成了别人眼中的风景。 “多谢杜兄。”显绬站在窗前,看图耻莲的背影渐行渐远。 杜公子微微一笑,“殿下何须客气,杜某也是举手之劳而已。”说来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六皇子在自己面前提起哪位姑娘,他们本在二楼的贵宾房中闲话谈天,却不知显绬却突然伸手指了指坐在一楼客厅的一个背影:“杜兄,可否帮在下一个忙?” 堂堂皇子,唯独对他以“在下”自称,这还都要源于他们相识多年之故。 他从不多问显绬做事的理由,就这样下楼去抢了那姑娘的酒。 “杜兄,今日在下还有事,就不多留了,改日再来拜访。”显绬拱手道别,杜公子也不强留,笑着送他出去。“殿下公务繁忙,要小心身体才是。这是上次您说要杜某寻的‘清血散’,一日半颗,服用半月即可清除您体内的余毒了。” 显绬接过对方递来的白瓷小瓶,谢过后便带着下人匆匆追去了图耻莲行去的方向。 ------------ 第十二章 无心 显绬从福鹤楼出来后便一路跟着图耻莲在人潮中穿梭,整整转了两条街才见她迈入了一家首饰店。 “殿下,咱们还跟吗?”侍卫余槐小声问道。他实在想不通,为什么六皇子在酒楼坐的好好的却突然出来去追一个姑娘,直到他看清了图耻莲的面孔时,方才意识到这女子不正是殿下未来的皇子妃嘛。 “跟,且看看她做什么。” 二人行入店内,悄声藏到入口的珍珠绣屏后,而店铺里客人往来均在关注各式货品,倒也没人注意到他们。 耻莲拿出鲤鱼佩交给店铺老板,希望可以重新续织玉佩的绳结,但那老板仔细检查后却十分为难地摇着头:“这丝线并非寻常之物,断口处还丢了一大截,老夫怕是没办法续上……”耻莲闻言顿时有些发慌:“这可如何是好……着玉佩对我而言真的很重要,老板,求您再想想办法!” “这不是殿下遗失的玉佩嘛,怎么在图姑娘手里?”余槐惊讶问道,显瑛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空荡荡的腰间,没有说话,继续静静地望着柜台。 一旁招呼客人的伙计忍不住插嘴:“哎呦姑娘,我们老板的手艺可是远近出名的,他说修不了的东西,肯定是无人能修了!” 店主见图耻莲一脸焦灼,眼眶湿润,心里顿觉不忍,于是转身从柜子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小匝巴掌大的银线和一个小牛皮纸包。 “姑娘,你若真心想重织这绳结,老夫倒有个主意……虽不能与原先的一模一样,但也绝不会失这玉佩的体面,只是价格不知姑娘能否接受。” 耻莲双眼一亮,惊喜说好,于是店家便细细道出自己的想法: “姑娘您看,这是用料浸过的纯银细线,四绳一股,结实而且不易生锈。”说完又小心打开牛皮纸包,露出里面包裹着的白色孔雀羽,“而这是白色雀鸟的羽毛。若是将这银线与这羽毛交错织在一起,不但坠子的色泽会光艳明亮。如织羽一般灵动,且触感也会非常温润和柔软。姑娘可愿一试?” 耻莲听得有些出神,脑海里仿浮现出显绬的身影,他腰间的玉佩不再金光灿灿,而是耀如星辰的银色…… “老板,就按您的意思来吧!” 实际修缮的时间并不久,两个伙计帮忙绕线,老板亲手将线进行编制,最后做出的效果虽不如原先那般繁复华贵,但也十分精妙独特。 可为了替换这绳结,耻莲不但将身上带的银子尽数花光,最后还不得不将戴着的一副翡翠耳环也抵给了人家。 “图姑娘为了这坠子竟也舍得,姑娘对殿下的这片心意,属下看了也觉得很感动啊。”余槐看她揣着玉佩走出门,忍不住感慨一番。 显绬从屏风后慢慢走出来,一个店里的伙计连忙迎上去。 “这位爷,今儿可是来选首饰的?小的给您介绍介绍?” “不必了。”显绬一口打断他,目光深邃,“我已选好了——就是刚才那位姑娘押在这的耳环。” 在外溜达了大半天,图耻莲回到宫里时天色早已黑透,“隆冬就是日短啊!” 月色慢慢在宫道上腾起,北风吹着枝杈发出沙沙的声音,她匆忙向孙姑姑复了命、还了令牌,回到寝宫时已累得浑身散架,一头扎到床褥中睡了过去。 次日清晨,天还未大亮,耻莲便被咚咚的声敲门声吵醒。开了门,来人竟是图洛晴。 “四妹昨日玩得可痛快呀?听说你出宫去了?” 耻莲将阴阳怪气的图洛晴让到房内,阖上门:“姐姐今日好早,天还没亮就来找我,可是有什么事?” “也没什么着急事。就是想告诉你,皇后娘娘昨日傍晚寻了你好久,本想让你再去拜谒一次浏阳王,顺便询问排舞的事。但孙姑姑却说你领了令牌出宫去了。”洛晴自然地走到屋子正中间的太师椅上坐下,嘴角弯起一道奇怪的微笑,继续道:“你猜怎的?娘娘又差我去给六皇子送些滋补的吃食,却不晓得六皇子竟也出宫去了。” 图耻莲心里顿时明了,这哪里是来聊天的,分明是来兴师问罪的,只是没想到六皇子竟和自己一个时间出宫,也难免会让洛晴心有猜忌,于是垂眼笑了笑,说:“姐姐大可放心,我并不知殿下出宫,在外也没遇到过,全是巧合而已。” 图洛晴眼睛里满是怀疑,目光扫向她,却突然怔住了。她走到耻莲面前,伸手拨开她耳鬓的青丝:“你耳环呢?怎么不见了?” 耻莲莲忙后退一步,挡开洛晴的手,目光略有游离:“许是市集上人多,不小心弄丢了。” “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我能有什么事。”耻莲故意背过身去拿茶壶,一边倒茶一边道,“咱们整日在这宫里,有什么事还不是立刻就知道了,再说了,若真有事,我也不敢瞒着二姐。” 洛晴见她眼神闪躲,心里顿时凉了一截,虽不知耻莲在瞒着什么,但她心里隐隐感觉,事情一定和显绬有关。 图耻莲出宫那段时间,皇后特地单独召见了她。一番详谈不但重燃了她的希望,也给了她一定要争取到的目标。她深知显绬心底并没有圣上口中的“中意许久”,这个指婚不过就是一场彻彻底底的政治联姻,显绬心里有的只是无奈和无感。所以只要自己能配合皇后将指婚对象改成自己,那么赢得皇子真心也不过是时间的问题而已。 所以图耻莲,你终归得意不了几时,且让你折腾去罢!想到这里,洛晴心情反而平静了。 “无妨,你不说也罢,左不过是些没正经的事。”图洛晴嫌弃地拍了拍刚碰过耻莲发丝的手,“别忘了天亮以后去皇后娘娘那里复命,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二姐好走不送。” 明日就是年糕宴了,这也意味着图家姊妹很快就能出宫回府了。 图耻莲心里虽然盼望许久,但一想到指婚的事还没有下文,心里就总觉得开心不起来。天亮以后,图耻莲穿戴好衣妆,去凤栖宫向皇后请安,本以为皇后娘娘会因为昨日自己出宫的事而怪罪自己,可谁知皇后却只字未提,而是态度极为温柔和蔼。 “上次本宫派洛晴去请浏阳王,结果却碰了一鼻子灰。可眼看着明天的宴会就要举行了,现在样样事务都已就备,唯独浏阳王要呈上的舞蹈却迟迟没有动静。本宫心里实在放心不下,今日你务必要为本宫打听清楚了,浏阳王究竟能不能顺利献舞!” “臣女遵命!”耻莲高声应道。 这浏阳王性格乖僻,又不合群,这么个怪人要怎么才能套出话来呢。图耻莲从皇后处领命后,就提着袖子在院子里来回踱步。 “皇后娘娘的命令,你不快去办不说,竟还有心情在院子里溜达!”洛晴坐在长廊下,看着耻莲,一脸鄙夷。 图耻莲转头睨了她一眼,倒也不回复。又转了几圈,双手一拍:“有了!” “有什么了?”洛晴问。 “这个暂时不能说,因为我也不确定是否管用。我且先去试试!” 耻莲丢下一旁满面疑问的图洛晴,飞也似的跑走了。 不出半个时辰,只见长长的宫道上,一个瘦瘦的蓝色身影怀里抱着一把巨大的琵琶,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向麟眉宫走去。到了宫门口,门前只站了一位管事太监,见她面生忙张开手将她拦在门外。 “这位姑娘,殿下在休息,吩咐了谁都不可入内,您请回吧!” 耻莲弯腰将琵琶置在地上,一脸真诚道:“这位小兄弟,我今天不是来找你家主子的,我是来找你家主子的琵琶的!” 管事太监一脸迷茫:“什么琵琶?我家主子没有琵琶!” “这就奇怪了,我前些日子可是收到殿下的旨意,说你们这有把琴出了问题,让我务必要在年糕宴前送把新的过来!小兄弟,你说没有倒是无妨,但我劝你最好还是去确认一下,可别耽误了殿下的用琴,到时候受责罚的可不是我。”耻莲煞有介事的申请让这太监也不禁犹豫起来。 这看门太监本就不是浏阳王府的人,因为浏阳王自从封王后大多是住在宫外,只有偶尔逢上年节或奉召才会入宫小住,所以每次入宫服侍他的下人几乎都是临时调来的,大多数下人对他的习惯又不是很了解,所以若是遇上被人这样反问,自然不知如何回复才好。 “小兄弟,不如这样,你且让我先把琴送进去,也好让殿下想用琴的时候有琴可用。若殿下因为被打扰而怪罪下来,我既一人承担,绝不连累你便是。”耻莲对管事太监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两只眼睛忽闪忽闪很是诚恳,看得太监不禁一愣。 那人想了又想,终还是让她抱着琴进了院子。 这院子空落落的,除了看门太监以外,庭院里便再无半个人影。耻莲一边走一边望,心想这浏阳王果真如传言般与众不同,入宫也不见多带几个下人,搞得庭院里如此寒酸孤寂,真是不该。 又见四下无人,她索性直接走入室内。厅堂里一把巨大的高脚檀木雕花椅子立在正前方,四周挂着字画,摆着盆景,焚着檀香,虽不奢华,倒也古雅。 图耻莲找到靠近檀木椅脚下的一把小凳坐下,将怀里的琵琶拆开举在怀里,又哈了口气在手心,微微搓暖,随后静心弹奏起来。就这样,一首悠扬轻快的琵琶曲便在厅堂内响起。曲子虽不复杂,但妙在琴音颗粒分明,速度又极快,听上去就如同一汩汩细小的水流打在平静的池水中,叮咚悦耳,涟漪漫漫。 曲罢,一阵掌声从身后传来。 “姑娘琴艺颇精,曲韵悠扬,敢问此曲何名?”一个熟悉的男声从身后传来,她一惊,连忙转身,却见一双似曾相识的细长眸子。 “原来是你……”浏阳王微眯双眼,声音渐沉。 只需一眼,图耻莲便认出此时眼前的男子正是那日御花园自己冲撞的贵人,只道当时见他气宇非凡定非常人,孰不知来头竟如此之大,竟是当今的三皇子显毓——人们口中议论纷纷的浏阳王! “小女……出声叨扰了殿下,还请殿下恕罪。” 对方见她一脸惊愕却又不敢出声,忍不住勾起了嘴角。他绕过一身僵硬的耻莲,径自走到堂中央的檀木椅子上坐下,居高临下,悠然问道:“姑娘不是在凤栖宫当差的图姑娘吗?什么风今日把你刮来了?” “其实小女也不想来。”她倒诚实。 “不想来为何还要绞尽脑汁骗人说本王要你送琴,送到了琴还坐到本王门前弹奏起来?莫不是要和本王比试一番?” 素问浏阳王极擅音律,论比试自是没有悬念的。她要的不过是他的出现,只要他现身,接下来就都好办。 “小女不敢班门弄斧,只是想见殿下一面实在太难,小女只得出此下策……”她抬头又看了看显毓有些疑惑的表情,接着说,“没想到,殿下竟是那日御花园的弹琴公子,看来小女今天还是来对了。” “本王发现你这丫头真是愈发大胆了,刚听到琴声时本王还在纳闷,究竟是哪宫女子如此心机深厚,为博青睐竟都跑到本王眼皮子底下来生事……不曾想竟是你这丫头。”显毓方才温和优雅的声音顿时不见,语气骤然变得异常冰冷。 “本王最讨厌的便是你这种女人——自以为是、自视甚高!” 耻莲见他不但误会自己,用词还如此难听,立刻忍不住回嘴道:“殿下说小女自以为是,可殿下不也是自负又自恋!殿下怕是心里一直觉得这满都城的女子都倾心于您吧?博您青睐?说来好笑,本姑娘还真就没看上这金砖绿瓦的,谁稀罕!” “你竟敢说本王自恋?”浏阳王当即一掌拍在了椅子扶手上,他可是当今圣上最年长的皇子,十六岁便已封王,身份显赫尊贵,从来都是众人簇拥的对象。在这皇城里,从来都只有他看低别人的份儿,岂有被别人看低的份儿?更何况还是被区一小女子说成自恋,简直岂有此理!“那你倒是说说,你两次来骚扰本王,若非纠缠,又是何故?” “还不是因为殿下无视皇后娘娘的懿旨,又害小女的姐姐落人笑柄。不然,这苦差事也不至于落在我身上……至于那日,小女都忘了,殿下竟还惦记没完,实在小气。” “大胆!说本王小气?”显毓哪里还坐得住,噌地站起身,一步越到她面前,“信不信,今日起本王便可扣你在这麟眉宫里做苦力,任凭皇后娘娘也无可奈何!” “殿下位高权重,自是做什么都可以。只是殿下如此,便是在小女眼中与那些纨绔昏庸之人也无二致了。殿下扣留小女,只会让小女以为殿下是看上了小女,想要强抢民女!” 图耻莲站在浏阳王身前的阴影下却丝毫不显惧色,她倔强地扬着脸,一双剔透杏目比平日里还要闪亮几分,仔细看去,竟是十足可爱。 显毓语塞,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回敬,若是扣留便被安上了“强抢民女”的帽子,这女子怎么如此嚣张,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憋了半天,他才睨着眼,沉声道:“你这自恋,分明是甚过本王啊!” 耻莲一听连忙笑出了声。鬓角的细发垂在眼前,朱唇微启,甚是好看。 “既如此,咱们也算半斤八两。” “不知所谓!” 耻莲见他吃瘪,气顿时就消了。她放下琵琶笑了笑:“虽说小女和殿下两次相遇皆不太愉快,但总归算是个缘分;那既是缘分,小女便也不计较殿下喜怒无常的怪脾气了,小女决心和您交个朋友,那作为朋友,小女的差事殿下便不能不管,不管既是不仗义,不仗义绝非君子所为。所以,殿下今日就随小女去回皇后娘娘的话吧?” 一大顿话下来,显毓只觉一阵迷糊……这丫头说什么呢,怎么绕来绕去,自己就和她成朋友了? 耻莲见他发呆,伸手去拽他长袖,一边用力拽则,一边还不忘劝说:“殿下,事不宜迟,快随小女走吧!” 显毓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想甩开她:“胡闹!本王何时答应和你做朋友了!” 图耻莲根本不撒手,而是两只手一起用力,两个人就这样扯着着袖子,慢慢向门框靠近。 “你这丫头,如此拉拉扯扯,成何体统!难道就不怕本王即刻治你的罪吗?” “反正横竖都是一死,小女今天要是若是不能交差,回去也一样要被治罪!殿下身为朋友却不仗义,小女自认命苦,只得拼尽全力——绝不撒手!” “你这丫头!本王的衣袖都快被你撕开了!你松手再谈!”显毓彻底无语,只能努力拽着自己已经被扯开大半边的长衣,撕开的领口让他的胸膛若隐若现。 “那殿下是答应和小女回凤栖宫了?” “你若松手本王就答应!” 她眼睛一亮,双手一送,还未做好准备的显毓顿时失去了平衡向相反的方向倒去,一屁股坐到了地板上,疼得五官都忍不住皱在了一起。“你这丫头……竟敢松手!” 耻莲上前蹲在他的面前,一脸好笑看着他,嘴上却歉意地:“实在抱歉啊殿下,小女也是听您的话嘛,既然这样咱们以后就是朋友了,小女这就扶您起来啊!” “少废话,快随本王去凤栖宫,本王可没时间和你这丫头纠缠!” ------------ 第十三章 献舞 腊月十二,冰冻三尺。众人筹备许久的年糕宴终于是来了。 皇宫里一派欢庆,几乎所有宫门前都挂起了硕大通红的灯笼,宫道两侧也都摆上了各式各样的装饰品,特别是精美的冰塑雕像最为人们称奇。宫人们三三两两穿行其中,传送各式美食与赏赐,;嫔妃们为博得圣上垂青,也尽可能地穿上最美的衣饰,换上最艳丽的妆容。 一大清早,皇后便在众人的伺候下穿上了隆重华美的朝服。凤冠璀璨,锦袍曳地,即便繁复的衣饰令她踱步缓慢,她也丝毫不显厌烦之色。一国之母的荣耀和气派,光华四射,同时也沉重无比。 稍后,帝后将在隆御宫接受来自各路贵族的朝拜与进礼,同时筛选出当年最好的年糕作品,待到傍晚时分,华灯初上,宫道上装饰的灯笼会全部点亮,远远望去将如一条金色长龙,闪亮明媚,十足喜庆。 此时的武帝与皇后在众人的注目下携手登上了同乐殿的高座,年糕宴正式开始了。 若非这次入宫,图家姊妹怕是一辈子也见不到这样气派恢宏的皇家宴会。 同乐殿面朝湖泊,四周松柏围绕,假山映衬。月光透过松松散散的薄云射在湖面上,让本已结冻的水面反射出恍若玉石般的晶莹亮光。殿中央铺着猩红大毯,伶人于上歌舞琴瑟相和,宾客们围绕两侧,皆喜笑颜开,乐在其中。 按常理,非皇族是不该参加本次宴会的,但图耻莲因有皇后邀请,方才得以出席。至于图洛晴,因说原本排练多日的领舞无故伤了脚踝,故而今日须亲自上阵带领献舞。至此,席间便只有耻莲独自端坐了。 为迎合喜庆隆重的气氛,图耻莲特地穿上从家中带来的唯一一条红色长裙,外罩绣有莲花的绛紫色中衣,头顶流云髻,落发浅伏肩,本就圆润精致的额头恰好露出来,整个人都显得格外精神。她坐在周身华衣锦服的贵族之中,虽不甚明显,却也气质出众。 她隔着重重人影遥遥望去,刚好能看到圣上身侧的皇子帝闺们。 今日的显绬一身墨绿色长衫,面色润白清丽,神色依旧十分淡然。他似乎对周遭的歌舞应酬并不用心,只是自顾自地斟酒,偶尔和身边坐着的五皇子显绮说上两句,浑身上下都躲不过“落寞”二字。 众人酒场的高歌说笑,如一道屏障将耻莲和显绬隔开,即便是目光也几乎没有交流。各自安于各自的位置,仿佛婚约并不存在,二人亦从不相识一般。 图耻莲忍不住想起那染着沉香气息的鲤鱼配,顿生厌烦。 她继续望向别处,看到衣着华丽的“常春四妃”,图耻莲小时候经常会听大娘说起宫里妃嫔的故事,可真要说见到,也只有此番机会才能看个真切。据说这四妃平日居于凤栖宫周围的常春四殿中,阳春殿住的是孙贵妃,罗春殿是淑妃,瑶春殿是德妃,而惜春殿是贤妃,其中以孙贵妃和淑妃最为得宠。淑妃是五皇子显绮的生母,地位尊崇,就连皇后必要时也须卖给她几分薄面。 难怪圣上的皇子们个个英气卓群,俊逸潇洒,原是他们的生母们也个个都是闭月羞花、沉鱼落雁。 仰头饮下一杯美酒,一股辛辣之感立即袭上颈喉,图耻莲心里的苦涩随之泛起。她从不知自己的母亲是什么模样,思念极了也只能对着镜子想象,想象自己的脸会不会有些许母亲容貌的影子。 少顷,殿中传来一记高声通报:“凤栖宫奏请献舞一支!” 众人闻声停箸,皆望向门口。 皇后笑道:“今日臣妾准备了舞曲一只,排练多日只求博圣上一笑。”武帝听了忙举杯敬道:“皇后如此费心,朕岂有不笑的道理。” 乐声渐起,奏的是轻快悠扬的曲调,几名身着粉红色轻丝纱衣的舞姬款款行入了殿内。 舞姬们的脚步轻柔和缓,却又节奏鲜明,一边舞着一边围成一个圆圈。那些嫩如鲜藕的手臂高低起伏,细若柳条的腰肢来回摆动,让在座的宾客皆目不转睛、连连称赞。 接着又是一段轻快的笛声,舞姬之中缓缓现出一个身影,那是一名身着白色长裙的少女,面上半遮一片长纱,只余一双剔透明亮的眸子在人群中回转。 美人的相貌虽不清晰,但那艳丽的轮廓却引人遐思。众人纷纷议论领舞者谁,唯有耻莲心里明白,那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三姐图洛晴。 舞曲渐入尾声,又是一段旋转,洛晴扬手一拂,终于掀开了面上的白纱,那白纱一路飘渺,就这样顺着人群飞了去。 盈盈袅袅,漫漫陈陈,顷刻间便落在一人的肩上,不偏不斜,正是显绬。 许是惊叹,亦或是惊讶,静默了好一会儿后,掌声才骤然响起。武帝坐在宝座中用力鼓掌,对舞蹈赞不绝口,所有人都认为这最后飘出的面纱,蓦然间为舞蹈增添了许多烂漫之意。 图洛晴害羞地走到显绬身前屈膝,小心翼翼地抬头望着他,等待他的反应。 对方容色依旧,只轻轻勾了勾嘴角,随手将面纱从肩上取下递还给她,平静道:“请。” 图洛晴脸上一红,连忙双手接过,可对方无欲多言之态令她心里不免有些遗憾。她整了整裙摆款步走到宝座前,正对帝后行了大礼。 “臣女拜见圣上、拜见皇后娘娘!”她依礼道了万岁,小心地望向皇后,而皇后也一脸笑意地回望想她,似乎是对她方才的表现甚为满意。 武帝不认识洛晴,却又觉她形貌熟悉,于是疑惑问道:“皇后,这姑娘是——” 图洛晴的美貌本就超出寻常,如今没了面纱遮掩,更是令人忍不住多看几眼。皇后笑答:“这姑娘可非寻常人,乃圣上最器重的忠臣良将之女!” “哦?此言当真?”武帝眼光一动,忙招手让她上前细瞧,“朕怎么不知道哪个将军有如此掌上明珠啊?” 显绬身边的五皇子显琦忍不住调侃他:“六弟真是好福气,不但要有美人作妃,今日还多了个‘仙女’示好。” 这酸溜溜的顽笑话立刻引起武帝的兴趣,武帝笑问:“朕道是哪来的酸气,原是五皇儿为美人吃味了啊,看来朕也得为皇儿尽快寻门良缘才是。”说罢看向淑妃:“淑妃,你是五皇儿的生母,可知他是否有心仪的女子?” “回禀圣上,显绮向来只与您最亲近,尤其是长大以后,好多心里话反倒不告诉母亲了,此事还恕臣妾实在没有头绪呢。”淑妃一边笑着回答,一边向五皇子投去宠溺的表情。 “这么说来还是朕的不是了,朕竟也不知皇儿的心思。” 显绮轻笑,环顾大殿,很快便在人群中捕捉到耻莲的身影:“回父皇,儿臣不过是纳闷为何图将军的女儿们都生得这般好看而已。父皇切莫取笑儿臣,若再惹恼六弟可就罪过了。” “皇兄言重,臣弟何来气恼之说?”显绬连忙撇清关系,挑了挑嘴角不在乎地说。这样的话反而更引起武帝的兴趣,他转头问皇后:“这位姑娘莫非是六皇儿的……” 皇后掩唇一笑,招手示意洛晴再上前几步,方道:“非也,这位小姐乃是图将军的三女儿图洛晴,而非六皇儿的皇子妃图耻莲。” 洛晴微微一福身,对武帝莞尔一笑:“臣女洛晴拜见圣上!” 武帝思索了片刻后点头道:“朕想起来了,前些日子图家两姐妹曾奉旨入宫侍奉皇后,可有此事?” “正是。”皇后微微颔首:“图洛晴这孩子甚得本宫喜爱,不仅才思过人,而且相貌出众,今日这舞便是她领人一同排练的。” “果真如此?看来图将军当真是教女有方啊。” 洛晴微微一福身,对着圣上莞尔一笑:“臣女不才,多谢圣上和皇后娘娘抬爱。” “那图耻莲呢?今日可也来了?”圣上忽而又问。 “自然也来了,臣妾已命她坐在程亲王的身后。”说着,皇后伸手指了指耻莲的位置。 顺着皇后的手指,众人将目光全都聚集到程亲王,程亲王蓦然一愣,也赶紧回头去望。但见他身后的图耻莲正提着着酒杯有些窘迫地看着大家,一袭红裙明艳如火,稚嫩的脸庞因微醺而透出暖暖的红色。 显绬眯了眯眼,显绮挑了挑眉,而皇后和图洛晴则不约而同地皱起了眉头。 “耻莲,还不速速上前拜见圣上。”皇后沉声提醒。 “是!”图耻莲一下缓过神,连忙小心站起身,走到大殿宝座前,对帝后行了个大礼。 “臣女拜见圣上、拜见皇后娘娘!” 武帝见她果真如显绮所言,也出落得亭亭玉立,于是和蔼地问:“你就是图耻莲?近日在皇后宫中吃住,可还习惯?” “多谢圣上关怀,皇后娘娘对臣女很好,臣女很是习惯。” “习惯便好。”圣上满意地点了点头。 皇后看了看圣上,又看了看脸色越来越阴沉的图洛晴,心下横生一计,笑着提议道:“圣上,今日年糕宴是难得的好日子,而图家姊妹能来参与也实属难得,不如也让耻莲表演个节目,为宴会助兴可好?” 图耻莲一惊,众人亦一惊。 “看来……母后可不怎么喜欢六弟这位皇子妃啊。”显绮忍不住小声说道,显绬未作声,只是看了看他,神色凝重许多。 圣上略有担忧地问:“这……图耻莲可有准备?” 她刚要作答,一旁的洛晴却笑着插言:“请圣上放心,臣女妹妹多才多艺,相信献上的节目一定不会让在场的宾客失望。” 如此一来,真是退无可退……耻莲绝望地长吁一口气。 图洛晴,还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臣女斗胆,刚才献舞时不小心弄丢了面纱……”说罢,洛晴回头望了望一脸深沉的显瑛,柔声继续道,“肯定圣上准许臣女取回自己的面纱可好?” “图家的女儿个个出挑,可本宫倒是觉得这洛晴最为惹人怜爱,圣上觉得呢?”皇后见圣上略有失望,于是试探地问。 圣上未直接回答,而是对洛晴点了点头:“既如此,便去取吧。” 洛晴谢恩后,缓缓向显绬走去。如果心会讲话,此时她的胸腔定是充满了兴奋的呐喊。原来她竟从未体会到自己的心竟可跳动得这般剧烈!就这样在众人的注目下,她一步步走近自己心心念念的人,尽管对方仍旧沉静如同湖水,但这都不打紧,只要有足够的时间和机会,她相信自己终有一天将彻底走进他的心。 显绬起身,将肩上的面纱拾起递至图洛晴的面前,“姑娘收好。” 洛晴脸上一红,“谢殿下。”她抽回面纱,对显绬福了福身,嘴角的笑容如流淌的溪水缓缓漾起在脸颊。 “姑娘可是喜欢六弟了?这脸快红成苹果了。”显绮见状忍不住问。 “五殿下快别取笑臣女了……臣女、哪里配得上六殿下。” 越是如此,显绮越是忍不住要逗她,于是笑着说:“本宫听闻父皇指给六弟的皇子妃便是图家的女儿,也就是姑娘的姊妹,那姑娘怎会有配不上的道理?” 此言一出,远坐对面的图耻莲心里忍不住抽了一下,好像疼了,又好像没疼。 真怪,以前从没这样过。 “皇兄莫要开臣弟玩笑。”随后显瑛对洛晴双手一拱,极尽礼数,却不再多言。 洛晴尴尬地笑了笑,退到殿中心,向帝后谢恩后便退下了。 此时的耻莲已觉酒水无味,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方才饮多了酒,此时只觉胃肠翻滚,甚是不快。她眯蒙着双眼,直勾勾盯着远处的显绬,心里竟满是说不出、道不明的气愤。可思来想去,她又觉得这气愤来得着实没有道理。 自己都要悔婚的人了,六皇子未来和谁结缘和她又有什么关系? 图耻莲仰头又是一杯酒,她伸手摸了摸怀里的玉佩,心想,还是要尽早让他同意才行。 ------------ 第十四章 浏阳王 此时的图洛晴已成为殿中所有人目光的焦点。她直挺挺地立在殿中央,低头咬着嘴唇,既无奈又无助。 自己从小便不喜欢那些女孩子玩意儿,唯独学会的乐器就是琵琶,但可弹奏完整的曲子一只手就能数过来。 如今要在圣上和众多贵族面前表演才艺……岂不笑话? 她侧过脸想找救兵,刚好与显绬四目相对,于是连忙投去一个楚楚可怜的求助表情。显绬眉头一皱。 “看来这姑娘是在向未来夫君求救了……六弟,你可想救她?”显绮笑着问。 “看来皇兄今晚心情不错,话这么多。”显绬冷冷回道。 “其实这个耻莲姑娘也挺可爱的,虽不及她姐姐娇艳,但也算相貌不俗啊。就这么晾在这里也怪可怜的。”显绮又感慨地看了看显绬,而对方的眉头果然又更皱了几分。 帮她,也不是没有方法,只是—— 还未等显绬出声,大殿的门前便突然又传来一声通报。但见一个宦官怀里抱着个半人高的包袱匆匆走入殿内,“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高声道:“启禀圣上,浏阳王到!” 圣上听后仿佛一下子被转移了注意力,笑容立刻绽在了脸上。 “总算是来了,还不快快宣入殿!” “回圣上,浏阳王请您稍候片刻,说今日为圣上和娘娘特别准备了白鹭之舞,因此不得不迟到一会儿。浏阳王还说,此舞必须要有人配合方才能成,而这配合之人,正是眼前这位姑娘!”宦官说罢将怀中的包袱举到耻莲跟前,绸布一掀,;露出一把通体黑色的琵琶于眼前。“请姑娘接琴!” 众人大惊,此琴样式别致,颜色漆黑,莫不是传说中浏阳王的著名藏品之一——黑玉琵琶?传说中此琴乃千年黑玉所制,音色奇美,浏阳王珍爱非常,向来不轻易示人,没想到今日竟拿出来给一个将军的女儿弹奏,真是奇了! 图洛晴的脸色变得更难看了,她求助般地看向皇后,却见皇后也是一副不可置信之状,目光紧紧地盯着耻莲。 图耻莲一脸茫然地接过琵琶,虽然还是不知何意,但那怀里沉甸甸的古琴仿佛也让她心里感到踏实了许多。 而显绬更是觉得意外,何时起图耻莲竟认识三皇兄了? “看来是有救兵了。”显毓笑了笑。 送琴的宦官行了个大礼,退下前小声靠近耻莲说:“王爷说了,姑娘就弹那首写给他的曲子便是。” 耻莲轻轻点了点头,摆座于大殿西侧,放好琴,准备弹奏起来。 随着琴声,殿内的烛火接连被熄灭,只留下稀稀落落几只蜡烛,勉强照得见人影。不知何处,隐约传来清脆的编钟声。 一声“叮咚”,只见一道白绸从殿外射入堂内,那白绸铺散如少女的长发,缭绕席间,铺就于地。二声“叮咚”,回音阵阵,第二道白绸也窈袅而至,慢慢滚落于玄青地面,铺展开来。紧接着,三声、四声,钟声接踵,数道白绸四散飞入堂内,恍若白鹭展翅,映射着月光,如银若瀑。 一抹青色身影伴着悠扬琵琶声从殿外滑入堂内,长发如丝,身形瘦长有力,手臂一展,长袖扬起,他踩在悬在半空中交叉的丝绸上,翩然若仙,随性而舞。 耻莲一边弹着琵琶,一边感慨眼前的舞蹈。这是她第一次见男子献舞,且舞得如此超凡脱俗,舞得如此舒展大气。他的脖颈、手腕、甚至指尖,统统都仿佛在歌咏着一段无法用言语传达的炽烈情感。 玄天而舞,从始至终双足都未沾地,即便再这轻如鸿羽的白绸上,他也仿佛不受重力的束缚一般,身姿飘然自在。 这一刻,似乎所有繁复的音乐都不能衬托出月下之舞的意境,唯独这孤单单的琵琶声,抑扬顿挫,节奏明快,让他和着舞步显得那么泰然自若,意味超然。 舞毕,在场众人仿佛还情陷于眼前的美景不能自拔,停滞好久后才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和赞叹声。 “今晚真是大开眼界啊!” “是啊,不仅看到了凤栖宫编排的舞蹈,还看到了三殿下舞蹈,当真是大饱眼福!” “掌——灯——“总管太监一声高呼,立在殿内四周的宫人们赶忙走出来将大殿的灯纷纷点亮。灯火一下子又重新充满了殿内,浏阳王立在中央,双手扶与胸前,恭顺地跪下道: “儿臣来迟了,献舞一只,还望父皇和母后能够喜欢。” “吾儿有心了,朕好久没有欣赏过这么别出心裁的歌舞,怕是全国最最顶尖儿的舞者也难敌朕的显毓的十分之一啊。”圣上颇为动容,由衷感慨。 图洛晴听罢在席间顿时就坐不住了,方才自己还是众人焦点,可一眨眼的功夫就被比下去了,而且对方还是捉弄过自己的三皇子浏阳王,真是出师不利! 在场的贵族们也一齐起身敬酒,为圣上能有这样一位优秀的皇子表示祝贺。就连显绮也笑着站起身对着哥哥道:“三皇兄今日恍如仙人下凡,这心思和意境竟是弟弟想破了脑子也想不出来。弟弟真是佩服,也替在座各位兄弟姐妹们谢谢三哥献舞了。” “图姑娘的伴奏也是令人意犹未尽啊,当真是高手切磋,吾等只有赞叹的份啊!”没想到方才坐在耻莲身前的程亲王此时竟也帮自己说话,图耻莲连忙投去一个感激的表情。 宴会继续。耻莲回到座位上和图洛晴坐在一起,而浏阳王则坐到了显绬身旁。 “今日抢了六弟的风头,六弟不会怪罪为兄吧?”浏阳王端起酒杯敬向显绬。 显绬也举起酒杯,神色平静并无半分不悦,温声道:“皇兄何出此言,臣弟并不觉自己有可以怪罪皇兄的理由。” “臣弟方才还在哀叹美人无人搭救,却不曾想,救美人的英雄不但有了,而且还当真厉害,三皇兄今日着实让弟弟惊讶不已啊!”显绮也笑着举起酒杯。 “五弟向来极会捧场,为兄在此谢过了。” 说罢,三人仰头将酒一饮而尽。 “六弟,有一事为兄想问你一句实话。”浏阳王见五皇子端着酒杯走向父皇,故而小声问道。 此时的圣上早已喝醉,一手拄着额头,一手端着酒杯,眼皮微眯,脸颊通红。而五皇子和淑妃并排立于圣上身前,看样子是在共同向圣上敬酒。 显绬看着殿上恍恍惚惚的人影,似乎困意也逐渐袭来,于是勉强撑着眼皮点了点头道:“皇兄但问便是。” “你可喜欢那图耻莲?” 显绬一怔,转过头却对上了一副不曾料到的认真表情。 “皇兄怎么问起这个?” “六弟,你认真回答为兄便是。”浏阳王依旧一副郑重之态,紧紧地盯着显绬的脸。 可对于像他这样玩世不恭的性子,如今这副神情当真是极少见的。 “臣弟的心思……皇兄一早便已知道才对。”显绬躲开对方的眼神,犹豫地说:“上次在麟眉宫下棋时皇兄便已知道,这门婚事乃是父皇的意思。” “如果没有这门婚事呢?六弟可喜欢图耻莲?”浏阳王继续逼问,声音也更高了几分。 显绬默了片刻。他抬头看向对面,见图家姊妹并排坐在席间,图洛晴已经伏在案上睡着了,想必是喝了不少酒,而图耻莲虽然还醒着,而且还在继续给自己杯中倒酒,但她此时早已眼神迷离,看来也是喝醉了。 他想起昨日集市上耻莲当掉耳环为自己修玉佩的事,心里仿佛有一丝柔软被微微触碰。但那种奇异的感觉只是一瞬便不复存在,他不知道为什么她会那么做,但是他没有理由要欺骗自己,于是终归还是叹了口气,答道:“如果皇兄一定要臣弟给个答复,那臣弟此时只能说——还未。” 什么是喜欢?什么是不喜欢? 对于他而言,真的有那么重要吗?可这个答案似乎对某个人来说却很重要。 浏阳王听后如释重负般长吁了一口气,脸上浅浅绽开一个笑容:“那为兄放心了。” “六弟,为兄……如果有一天为兄要阻挠你这赐婚,你可会怨为兄?” 显绬一脸诧异:“皇兄这是……” 浏阳王但笑不语,长长的眉眼更弯了几许。片刻才言:“六弟,这女子与为兄还算投缘,虽阴差阳错只寥寥见过几面,但为兄却由衷觉得,这姑娘很是特别。” 显绬若有所思,嘴角紧抿。何时起,一向无意女子的三皇兄竟开始觉得有人特别?而且为了给她解围,皇兄竟还愿搬出至宝古琴让她演奏,着实出人意料。 看来……三皇兄是认真了。 想到这里,显绬松了眉头,轻笑一声:“既然皇兄觉得有缘,臣弟愿助皇兄一臂之力。” “如何相助?” “送皇兄个人情。” 显绬从长袖中取出一个深蓝色锦囊,递到浏阳王面前。“这是?”浏阳王问。 “某人遗失的耳环,皇兄若是将其物归原主,相信失主必然喜悦。” 浏阳王接过锦囊,隔着布料用手指小心揉了揉,果真是首饰。 难不成…… “六弟从何得来?”浏阳王疑惑地问。“皇兄何须问这么多,既是遗失之物,当然不是坑蒙拐骗得来的,皇兄放心归还便是。” 浏阳王没有说话,而是又互敬了显绬几杯酒。窗外的月亮已经被湖上漂起的白雾遮挡,殿内众人都吃饱喝足,就连远处坐着的图家姊妹也已双双醉倒。 不知为何,酒过三巡后,视线早已模糊的显绬却深觉自己的意识竟变得格外清醒。 似乎总有一个声音在心底回荡着、盘旋着,不停探寻着—— 显绬,你可喜欢那图耻莲? ------------ 第十五章 疑窦丛生 年糕宴算是结束了,醉酒后的图耻莲昏昏沉沉地睡了一夜,在梦里感觉自己起起伏伏,飘来飘去,全身都像被抽掉了骨头一样瘫软无力。待睁开眼时,天早已大亮。 图洛晴今日的心情似乎不太畅快,从早上起便一直拉长着脸。耻莲见她这般神情,自然也不好说话去惹她,只是慢悠悠跟在身后,一起前往皇后寝宫问安。 到了殿前,孙姑姑将图耻莲拦在门外,只宣了图洛晴一人先进去。耻莲虽不解却也不方便过问,只得坐在院子的长廊下静静等待。 也不知过了多久,见皇后还是没有宣自己入殿,为了打发无聊,图耻莲干脆从怀里掏出了显绬的鲤鱼牌,拎在手里自己把玩。直到一个黑影不知从何而来,径直从头顶将她整个罩了进去。 “殿、殿下?” 但见来者身着一袭白衣立于身前,正面噙浅笑,目光淡淡地望着她。 “姑娘在发什么呆?”浏阳王好笑地问。 耻莲下意识将玉佩攥入手心,动作极快,对方并未察觉。 “臣女在等皇后娘娘宣召,殿下怎么也来这么早?” “本王今日是来向母后道别的。” 不知怎的,今日浏阳王看上去态度竟显得格外温柔,也不知是不是自己还没醒酒,图耻莲只觉得对方今日的眼神和初次见面时截然两样,她略有尴尬地起身行了个礼,抬头问:“所以,殿下这是要走了吗?” 浏阳王笑了笑:“正是。如今年糕宴已结束,本王也该整顿回府了。” 原来是要离开了啊。 “可殿下的琴还在臣女这儿,既然殿下要走了,那臣女今日晚些时候给您送去吧?”她想起昨日宴席上多亏浏阳王相助,如此看来,其实他人也不错。 “你要是喜欢就留着吧。”浏阳王语气淡淡的,并未十分在意的样子。 “留着?殿下的意思可是要送给臣女?”图耻莲有些吃惊地问,可对方却很是确定地点了点头。 “可、可这琴如此珍贵,殿下为何要……”这琴可是稀世罕有的极品,浏阳王竟然这么大方要送给她? 看来,今日没醒酒的人绝不止自己一个。 “难得你有好曲子,本王有好琴,如此相配,送给姑娘又有何妨?” 图耻莲正要拒绝,却见孙姑姑从门口探出身来,对方见浏阳王也在,连忙对对他深深行了礼:“老奴参见浏阳王!” 然后又对耻莲说:“皇后娘娘召姑娘进来。” “本王和图姑娘一道吧。” 说着,众人便一同进了皇后寝宫。 此时的皇后正歪着身子倚在躺椅上喝茶,而图洛晴则站在一旁伺候。 浏阳王和图耻莲一同向皇后问了安,一旁的洛晴见浏阳王也来了,眉头不禁皱了皱,也不太开心地向他请了安。 “今日皇儿怎么也来了?也不见下人通报一声。” 孙姑姑听到连忙低下头去。 “儿臣是来向母后道别的。”浏阳王恭敬地对皇后作了个揖,“明日就要回府了。” “昨日皇儿在宴会上的表现真让本宫大开眼界,本宫好奇,皇儿这白鹭玄天之舞的点子,可是有什么人指点?”皇后笑问,但眼神却飘向了立在旁边的图耻莲。 图洛晴心里一惊。玄天之舞,这个将白绸系于大殿立柱上的主意可是图耻莲曾经提议过的,只不过当时被皇后拒绝了,难不成她去请浏阳王时是用这点子做了交换? 可即便如此,要在一夜之间完成如此复杂的设计,浏阳王又是怎么筹备周全的呢? “母后可是小看儿臣?这点子可是儿臣思考多日才想出来的。”浏阳王假装委屈道。 “那还真是巧了。不瞒皇儿,就在本宫让耻莲去请你的前些时候,她也曾建议过用玄天之舞的法子来编排歌舞,但是本宫当时嫌麻烦就给回绝了。没想到,最后却是皇儿替本宫实现了。” “哦?果真有此事?”浏阳王一脸惊讶地望向图耻莲,那表情并不像假的。 “没想到图姑娘竞和本王想到一处去了,还真是巧得很。” “英雄所见略同!”皇后笑起来,用手点了点浏阳王的额头,宠溺道“早知当初,本宫就应采纳这孩子建议,好让皇儿没机会在圣上面前如此折腾。” “母后可是在妒忌儿臣?”浏阳王也笑了起来,细长的眼睛却转到图洛晴身上,幽幽地说:“昨日洛晴姑娘的舞蹈才是让众人大开眼界了,尤其是最后飞纱那一段,据说连一贯冷冰冰的六弟也不禁慌了心神。” “殿、殿下过誉了。”图洛晴的脸登时羞得通红,连忙尴尬道:“臣、臣女也不知面纱会飞到六殿下身上……” “洛晴的舞蹈你先前不是也见过吗,而且你还指导过一二,效果好自是理所当然,又有什么好惊讶的?”皇后见浏阳王话里有话,连忙插问道。 “见是见过,但是昨晚儿臣听说的,却和前些日见过的不尽相同。本王深知母后比儿臣更会调教舞者,如今看来,儿臣甘拜下风,以后若是母后再想让儿臣来帮忙指点舞蹈,儿臣可是惭愧地在也不能来了!” 图洛晴听得出来浏阳王是在讽刺自己有意接近显瑛,心里顿时更加不悦,可她又不敢得罪这位皇子,只得委屈地向皇后望去。 皇后收到她的眼神,却也不好再替她说什么,只得又闲话了几句,便准备打发浏阳王回去。 “皇儿明日启程,路途虽不遥远,但天寒地冻,还是要注意安全。平日里府上要是没事,就多来宫里走动走动,你父皇总是很想念你。” 浏阳王听后脸上挤出一丝苦笑:“谢母后挂心,那儿臣便先告退了。” 浏阳河前脚刚走,后脚皇后便屏退了连同洛晴在内的所有人,只单独将图耻莲召到身前,眼神认真地对她说:“耻莲,本宫今日让你晚些进来,是因为有事和你商量。” “昨日……本宫临时让你在众人面前献舞,你没有怪本宫吧?” 图耻莲没想到皇后第一句话竟提起这件事,她虽然心里不开心,但嘴上却也不好直接表现,于是讪讪地笑了笑:“皇后娘娘哪的话,臣女岂敢怪罪娘娘。” 皇后见她似乎没放心上,于是松了口气,握着她的手道:“昨日洛晴的舞蹈实在出乎本宫预料,本宫也不知她为何最后还加入了飞纱那段,本宫怕你心里不舒服,才想帮你一把,让你也在众人面前露露脸面。本宫也是一番好心,毕竟你才是显绬的未婚妃子不是?” 耻莲点了点头,但是又猛地摇了摇头。“皇后娘娘,臣女还没有完婚呢,娘娘这么说,怪不好意思的……” “这有什么可不好意思的,过了年大婚就会举行,到时候还不都是迟早的事。只是——本宫有些担心。” “娘娘担心什么?”耻莲抬头。 皇后叹了口气,十分心疼地说:“显绬那孩子本宫了解的很,脾气很差,态度也一直很冷漠,并不是个能体贴娘子的夫君。未来耻莲若是要嫁与他,心里可是要有番准备才是。” “其实臣女见过殿下几次,虽交流不多,但臣女觉得……殿下也不是那么不好相处的人啊。”耻莲不置可否。 其实她一直觉得他人挺好的,在假山上帮过自己,脾气也不是很暴躁,只不过性格有点冷淡而已,至于适不适合当夫君,她还真没自己衡量过。 “你那是不了解他。”皇后语重心长地说:“耻莲,本宫现在只想问你一句话,你可要实话告诉本宫,这样本宫也好帮你。” 图耻莲疑惑地点点头:“娘娘您请说。” 皇后盯着她的眼睛,严肃地:“本宫问你,你可愿嫁给六皇子?你可喜欢他?” 这……她瞪大了眼睛,为什么皇后突然要这么问她。 “皇后娘娘,您怎么突然这么问?” “本宫想知道实情,因为本宫很喜欢你和你姐姐,尤其心善你的聪慧洒脱,本宫不想让你未来不痛快,嫁给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 “可是娘娘……”耻莲忍不住问,“这是圣上的指婚,臣女爹爹告诫过臣女,聘礼已下,臣女反悔只会连累将军府。” 是啊,她不能反悔,但如果是六皇子反悔,她就能不受牵连。可是、可是,六皇子还没同意啊。 皇后听后反而勾起了笑容,“如果耻莲是在担心这件事,那便大可不必了。” “本宫可以为你做主,去和圣上请示退婚之事。但是……你需告诉本宫实情,毕竟本宫也不想拆散一对鸳鸯。” 皇后目光灼灼,眼神里透着强烈的探寻,耻莲低下头,心里像打鼓一样起伏不定。要怎么回答皇后,要不要再去和六皇子商量一下? 可是,他如果还不同意怎么办?他为什么还不同意呢? “耻莲?”皇后见她愣神的样子,连忙唤她名字。 她猛地将思绪抽回,有些犹豫地挠了挠后脑勺,“皇后娘娘……臣女也不知道,臣女还没想过这件事。” “还有三日你便可以出宫了,只是,你若一旦出宫,此事便再无回旋余地。”皇后凛冽的眼神让耻莲背后不禁一凉,“所以,这三日内,如果你还想本宫能帮你,就一定要给本宫一个答案。” 从凤栖宫出来后,图耻莲的心神便恍恍惚惚的。她踱着步子回到自己的小院子里,脑海里还在反复回荡着皇后方才说过的话。 一旁站着的图洛晴见她一副魂不附体的样子,冷冷哼了一声,道:“四妹这是怎么了?怎么一幅吊丧的样子,真不吉利。” 耻莲瞪了她一眼,没理她。 图洛晴又道:“还有三日就要回家了,到时候爹爹要是听说了我在宫里的表现,一定会夸赞我一番。倒是你,若不是宴会上有那浏阳王相助,怕是就会成为满朝文武的笑柄,让爹爹脸上无光!” 图耻莲见她说话还是那样刻薄,实在心烦,于是起身就往房里走。 “喂,我和你说话呢!你怎么说走就走了!”洛晴对着她背影喊道。 “姐姐有这个闲工夫,不如再去练练怎么抛面纱,不然等出了宫,怕是再怎么抛也套不到什么像样公子。”图耻莲背着她哂笑道,回手带上了房门,然后看到一脸怒气的洛晴被门扉挡住。 世界,总算安静了。 ------------ 第十六章 不情之请 晌午过后,图耻莲心想浏阳王的行装应该已经收拾好了,于是抱起那把沉甸甸的黑玉琵琶向麟眉宫走去。 路过的宫人见她这幅架势,也纷纷议论起昨日的宴会,耻莲只觉着被人这样盯着浑身不自在,于是更加快了脚步。 到了麟眉宫,这里还是一如既往的萧索,但这次她没走进去便在院子里看到了正在喂麻雀的浏阳王,于是连忙上前去屈了屈膝:“臣女给殿下请安。” 浏阳王并未转头看她,而是用食指抵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直到他手中的鸟食全都被麻雀吃干净,这才回身面向她,勾唇笑了笑。 “图姑娘还是送回来了。” 图耻莲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殿下的礼太重了,臣女收受不起。这么好的琴要是送给臣女,真有点可惜了。”何况她根本也不是浏阳王所想的那般喜好音乐。 “可本王还是第一次送人东西被退回来。” 她为难地咬了咬唇角,看着对方黑曜石一般的眸子,歉意道,“臣女过几日也要回将军府了,平日里很少有弹琴的机会,况府里人杂手多,臣女真怕没办法好好照料这琴,如果弄坏了,就可惜殿下的一番好意了。” 浏阳王见她蹙起的眉头上,一缕发丝正夹在眉角,于是想伸手去拂,可谁知他的手刚要触到她,她便连忙后退了一步,让他的手就这样悬在了半空。 “殿、殿下……您是不是生气了、想要打臣女?” 她鼓着面颊,受惊的眼神委屈地望向浏阳王。浏阳王见她如此表情,反而苦笑了一下。“本王送出的东西,便没有要回来的道理。即便姑娘不喜欢要退回来,本王心里不悦也不会出手伤人,没想到……本王在你心里竟是这般模样。” “不、不是的!”图耻莲见他一副受伤的神情,连忙上前安慰道,“殿下您误会了!其实臣女……臣女只是心里觉得理亏,所以才会……” 她以前从没发现,向来伶牙俐齿的自己竟然也会有说不清话的一天。或者可以说,自从她入了宫,这嘴皮子便不那么利索了,总是在关键人物面前理不清楚。 “殿下,其实臣女还想和您道谢。” 浏阳王抬眸。 “谢谢殿下昨日为臣女解围。” 若不是昨日里他出手相助,自己定会像洛晴说得那样,成为众人眼中的笑话。 浏阳王无言,见她低头看向了怀里的琴,长长的眼睫在她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让人看不清她的目光。 这样的她,竟让他第一次对女子生出种怜惜的感觉。 “本王喜欢那曲子便用那曲子伴舞,没什么好谢的。如果姑娘执意要谢,便收下这琴好了。”他的目光温柔而又深邃,竟让耻莲有些看呆了。 浏阳王浅浅一笑,伸手轻轻地将她眉角的碎发拨到耳后,她来不及躲,只感觉自己的肩膀不知何时已被扣住。浏阳王正凝视着她,声音温和道:“别动。” 她怔在原地,而他则不顾她一脸惊讶的表情,很自然地将一副耳坠戴在她耳畔。 “殿下……”耻莲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她抱着琴的双手微微有些出汗,虽然不曾用手触摸,但耳畔那熟悉的感觉绝对不会错。 这正是那副被自己当掉的耳环。 “臣女以为……再也见不到这耳环了。”是啊,当初当掉就以为彻底找不到了,可谁知今天却以这样的方式失而复来。不知是因为感动还是怎么,她感觉自己的眼睛里似乎升起了一片雾气。 “下次别再弄丢了,你戴着很好看。” 浏阳王手指的温度似乎还留在她的耳垂,她羞赧地点了点头:“臣女斗胆多问一句,这耳环殿下是从何得来?” 浏阳王侧了侧脸,目光望向一旁的雪地,“是别人交给我的。”耻莲见他闪躲,于是又问:“那个人……臣女可认识?” “也许吧。” 耻莲听后陷入沉思,她仔细回忆那日出宫的情形,想来想去也不知谁会这么有心帮她赎回了耳环。可如果一定要说出个人……那很可能就是那个酒楼老板,杜公子。 那日她多喝点酒就被打断了,如此爱管闲事的人,帮她赎回耳环也是很有可能的。看来,只有出宫以后再改日去登门道谢吧。 浏阳王见她苦心思索的样子,轻声问:“姑娘这是怎么了,难不成是猜到了什么人?” “没有没有!”耻莲笑着摇头,转移话题道“殿下,臣女这琴抱得也累了,不如送到屋里去吧?” 显绬知道浏阳王明日要走,本想带着几壶宫外的佳酿来麟眉宫送送他,可谁知刚走到宫门口,就看到了浏阳王为耻莲戴耳环那一幕。皇兄出手倒是迅速,他本以为自己满不在乎,可不是怎么,当真在将一切都看到眼里时,心里却莫名得生出一股烦躁。 看门的小太监见他脸色不好,以为是因为自己没及时通传,于是连忙扬起脖子要喊,可谁知刚要发声就被他一巴掌堵在脸上:“告诉皇兄本宫来过就行了,东西给本宫送进去,人不进去打扰了。” 说罢,他让贴身侍卫将手里的两个匣子丢给小太监,转身便走,表情冰冷地让人胆寒 小太监拎着匣子一脸疑惑地目送显绬,心里纳闷,素日里和浏阳王最亲近的便是六殿下,今天怎么进都不进去就走了? 莫名其妙惹了显绬不快的图耻莲自然更不知晓这些。 第二天一早浏阳王便驱车回了王府,图洛晴依旧呆在皇后寝宫不出来,图耻莲想起来鲤鱼配还没来得及还给显绬,于是便梳洗打扮一番后向麟趾宫走去。 为了让自己看起来也能“楚楚可怜”一些,她特地换了一身颜色极淡的紫色衣裙,发髻也梳得低低的,远远看去一点视觉冲击也不曾有,就是淡如寒烟,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 到了麟趾宫,刚要进去便被一只手拦住。 “图姑娘早!”一个身材不高的小太监从侧面闪出来,向她投来略带谄媚的笑容:“姑娘今日前来所为何事?奴才帮您通传一声?” 图耻莲向院子里望了望,没见到六皇子的身影,于是问道:“殿下在里面吗?我想找他。” 小太监眼睛转了转,“那您稍等一下,让奴才进去看看。”说完便小跑着进了宫门,不出一会儿又小跑着出来,拱手道:“姑娘不巧,殿下今天身体不舒服,不方便见客,要不请您先回吧?” “不舒服?为何如此?”图耻莲问。 明明前天见到还好好的,怎么这就又不舒服了,该不是又毒发了吧?图耻莲越想越紧张,越想越害怕,哪里还能回去。 “不行,我得进去看看,只看一眼就走!”她也不顾小太监拦着,直冲冲向门口走去,小太监则跟在后面急得直跳脚,“姑娘您不能进去啊,您这不是为难奴才嘛……殿下要怪罪的啊!” 掀开门帘,一股悠然的沉香味扑面而来,那气味清雅却不浓烈,就像这房子的主人一样。图耻莲环顾四周没看到人影,只看到周围摆放了许多书籍和字画,偶尔几个陶瓷玉器作点缀,整体上和其他宫里的豪华精致很不相同。 隔壁房内传来了轻轻的对话声,图耻莲循着声音向里走去。 “殿下,杜公子的药还真管用,您最近的气色果真好多了。”寝殿内娇梨正端着一个瓷碗站在卧榻旁。显绬端坐榻上,刚要说话,却一抬头看到了门口露出的那张小脸,于是抬手对娇梨说:“先出去吧。” 娇梨顺着显绬的目光看去,立刻心领神会,行了个礼退出去。整个偌大的寝殿,只留下图耻莲和显绬二人。 图耻莲讪讪地走到室内,见显绬依旧端坐如初,未曾稍动,唯那双眸子,若含幽微,又带着几分深不可测的探究,直直落在她身上,看得她浑身不自在。 “殿、殿下……可是生气了?” “谁放你进来的?”他声音冰冷,目光直直盯着她。 “是臣女自己闯进来的。”她抬眸时眼底虽藏几分惶然,但仍直直望进他深邃的眼眸,长睫轻颤间,手心里的那枚玉佩也攥得愈发紧了, “姑娘现在倒是来去自如,本宫的寝宫也能随意进出了。”他霍然起身,衣袖带起一阵冷然的风,缓步踱至她面前,足足高出一头的身高将她完全罩在阴影里。 “臣女听闻殿下身体不适,有些担心,故而来看看。” 她退至廊下暖阳处,双手奉至他面前:“殿下,臣女是想来还给您这个。” 显绬眸光微凝,视线在她皓白如玉的指尖流转片刻,方缓缓垂眸。修长的手指轻轻拈起那系着银丝络子的鲤鱼佩,玉佩流苏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晃动。 “那日在假山上,殿下为了救臣女不小心遗失了这玉佩,臣女拾到后一直想找机会还给您。”耻莲见他默然不语,垂眸续道:“只因……原先的金丝已断裂,臣女斗胆,擅自换了新绦,可惜难及原貌之万一……但愿殿下莫要怪罪嫌弃。” 显绬忆起当日首饰铺中的光景,眸底不觉漾起几缕微光,紧抿的也松弛了些许。 “谢谢,本宫很喜欢。” “当真?”图耻莲闻言,眸中流光溢彩,她笑靥嫣然,褐色的眼眸似盛满星光,显绬见她这般欢喜,心中沉郁也似被驱散许多,唇角不由微微上扬,然声音仍保持肃然:"既然东西送完了,姑娘若无他事便早回吧。" “可是殿下……”刚刚还在闪动的光芒瞬间在她的眼中熄灭。她失望地低下头,问道:“您就这么不想见到臣女吗?” 不是的。可他不能说。 “可还有事?” 她点点头:“殿下,臣女来找您,其实还有事想和您说……” “何事?” 一时间,话语哽于喉头竟不知从何说起。先前她心意已决,只欲寻个由头让显绬同意退婚,然此刻见皇后似也有玉成此事之念,她心中反倒疑窦丛生,只觉此事背后恐另有隐情,反而犹豫起来。 “臣女……过两天就要出宫回将军府了。”她踌躇半天,终究没将本意吐出,反而讲了些旁的无关紧要之事。 对方听后表情一滞:“这么快?” 耻莲颔首应道:"诚如殿下所言。然细算时日,臣女也叨扰了许久,如今皇后娘娘凤体康愈,年糕宴亦圆满礼成,臣女再无藉口久留了。" 闻听她将离去,显绬心头莫名一阵空落,仿佛骤然失了什么要紧事物,即便先前浏阳王离宫时,他心中也未曾有过这般感觉。 耻莲见他神色怔忡,眉峰微蹙,遂轻声问道:"殿下?可是臣女言语有何不妥?" “无妨。”他敛去眸中一闪而过的怔忡,语声平静,"回家甚好,或多自在。" “是啊……”耻莲点了点头,认可道,"府中少些繁文缛节的束缚,也不似宫中寂寥……”话音未落,她偷抬眼睫,见他面沉如水,慌忙垂首:"臣女失言,殿下不会生气吧?" 显绬摇了摇头,“不会。你说得都对。” 图耻莲闻言,似是松了口气,略微苦涩地笑了笑:“正因如此……臣女才不愿嫁入这深宫之中。臣女心中所念,不过是那无拘无束、逍遥自在的日子罢了。” “所以——”显绬正欲开口,却被她打断。 “所以,还请殿下可以成全臣女。”耻莲急切说道,双手倏然抓住他的衣袖,身子亦不由自主地向前倾去。 显绬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得一怔,目光中满是不可思议,直直望向她的眼睛,而那双圆润晶莹的眸子,此刻却唯有他自己的身影。 “图耻莲,你可会后悔?”这个问题既像是在问她,也像是在问自己。 “臣女不知……”耻莲幽幽而言,满是委屈,“可臣女别无他法,只能来求殿下,只有殿下可以在保全大家的前提下成全臣女。若殿下当真不在乎和谁成婚,那就请殿下放了臣女。” “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你可知后果?”他胸中竟泛起一阵微痛,手已不自觉抚向心口。 是挫败感,还是失落感,抑或是无奈感。 眼前女子,于他眸中恍若流萤一点,转瞬即逝,旋即复归沉寂,终至杳然。若真的放手,父皇之怒,图将军之憾,朝野贵族之议,将如潮涌至,她此后恐再难觅良缘,这般结局,她当真能承受吗? 她仿佛读出他的担忧,敛衽垂眸,声如碎玉轻叩:“殿下,臣女知道在大武,凡是被皇族退婚的女子恐怕都再难嫁人,然臣女已深思熟虑,无论何种结果臣女皆可接受……唯独爹爹年事已高,只求殿下垂怜,保全爹爹清誉,使他老人家可以安度晚年。” “臣女的三姐倾慕殿下……殿下亦可考虑……” “不必,”显绬眸光沉静如渊,墨色瞳仁中不见波澜,薄唇轻启,掷地有声,“本宫可以答应你,但……本宫亦不会再迎娶将军府之人。” ------------ 第十七章 归家洗尘 三日一到,图耻莲和图洛晴依皇后所言被如期送回图府。 马车碌碌停在大门口,二人掀开布帘,见二姨娘、三姨娘,还有二小姐图洛媛早已和下人们早早守在了门口。 “洛晴,娘的乖女儿,你总算是回来了!你可知娘有多担心你!” 还未等洛晴踏出马车,二姨娘便一个箭步冲上前,一把抱住洛晴,抹起眼泪。图洛媛见状连忙也赶上前去,一边安慰母亲,一边扶妹妹下车。 “娘,您这是做何,女儿不是好好回来了嘛,瞧您哭的!”图洛晴唇边噙着温煦笑意,执起袖角轻轻为二姨娘拭去泪痕,又与洛媛左右相扶,引着她往府内走去。二姨娘这才勉强收了悲声,露出一丝笑影。 另一边,图耻莲的待遇就冷清多了,她自马车踏出,望着那渐行渐远的主仆身影,眸中掠过一丝落寞。她无奈摇了摇头,唇边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苦笑。 三姨娘见状,忙款步上前,执起她的手,眼中满是疼惜道:“耻莲,这些日子不见,你都瘦了。” 图耻莲拉起三姨娘的手,面上绽开一抹爽朗笑意,声音清亮道:“哪里有瘦?女儿在宫里吃得好住得好,三娘莫要担心。不信您看,我这手腕都比去时粗上一圈呢。”言罢,便欲抬手撸衣袖给她看。 “你这丫头,”三姨娘一把按住她的手,嗔怪道,“天冷了,哪有女孩子动不动就露腕子的?被你爹爹看到又要说教了。” "三娘,耻莲这些日子很是想您。"图耻莲眸光流转,神色恳切地说道。三姨娘见她这般模样,泪水又在眼眶里打转,只得用衣袖掩住面庞,哽咽道:"好孩子,三娘都知道!三娘也日夜惦记着你啊……你在宫里的这些时日,为娘最忧心的便是你的安危。我知你性情耿直,又生来倔强不肯服输……可这般性子,在皇宫里如何能容身!好在——" “好在——我已经平安回来啦!”图耻莲张口打断她,笑着晃了晃三姨娘的双手,“好了三娘,咱们进屋再说罢,您看我肚子都饿得咕咕叫了,可有什么吃食给我?” “就知你会喊饿!”三姨娘本要继续倾诉的焦虑一下子被耻莲的“饥饿”给扫空,“我早就在房里给你准备了点心和小吃,你且先垫垫,晚上你爹爹特别为你和二姑娘准备了酒席洗尘,到时候再大快朵颐亦不迟。” 图耻莲欢快答应,二人相互搀扶着向府邸走去。 简单吃过午饭,又收拾好行装,耻莲便独自回卧房安歇。妆奁台上的菱花镜依旧端放如初,案头那卷书也还摊在"秋水"篇的旧处,满室景物依稀如昨,唯榻上锦衾换了新制的纹样。 她步至床边,身子一倾便斜仰在榻上。眼睛里映入的是床沿上淡青色的纱幔和木梁上隐隐约约的雕花,再熟悉不过。可此刻望来,竟恍若隔世, 她指尖轻抚过微凉的锦缎被面,喉间涌上一阵莫名的酸涩,索性闭上眼,将这满室的熟悉与陌生,一并沉入绵长的午梦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她被一阵敲门声吵醒。门外的人在轻唤:“小姐,三夫人让奴婢来请您去用晚膳。” 耻莲应声,简单换了身衣裙便赶往前堂。此刻众人已按序就坐于硕大的圆桌四周,其中除了府中诸人,还有远房舅舅敏赫里大人和他的一双儿女——敏鹭、敏鸳。 主位之上,图阿勇将军与大夫人并坐,威仪俨然。其余亲眷则依长幼尊卑,依次落座,恰在将军对面留一空位虚待。图耻莲心中了然,遂微一耸肩,从容坐入那个空位。 图阿勇并没有因她姗姗来迟而显不快,反而率先向她和洛晴的方向执起酒盏,温和道:“今日是本将军两个女儿回府之日,多日不见,爹爹一直惦记你们。如今既已归家,又逢尔等舅舅和表兄妹都在,一家相聚,甚是难得!” 众人听罢,一齐举杯相敬,大夫人更是开心地和敏赫里也互碰了酒杯,敏大人笑堆满面,慈眉善笑,丝毫没有朝堂上威仪夺人的架子。敏赫里官拜当朝一品文官佐使,论起辈分还是大夫人的远房表弟。他与图阿勇虽在朝堂政见上偶有微殊,然彼此也算砥砺扶持,守望相助,因而两家交情素来深厚,往来甚密。特别是其膝下独女敏鸳,活泼聪慧,深得大夫人喜爱,早已是将军府中常客。倒是其长子敏鹭,平日并不常来,今日竟也前来,实属难得。 “敏鹭表哥许久未见,妹妹都快忘记表哥的相貌了。”酒过三巡,图洛晴执起酒杯,指尖轻叩杯沿,眼间似是含着几分嗔怪。 敏鹭闻言抬眸,眉峰微挑,唇角噙着一抹清淡的笑意:“洛晴表妹心里怕是一直装着别人,这才会想不起为兄的相貌罢?”他执壶添酒的手微微一顿,琥珀色酒液在白瓷杯底晕开涟漪,“不知表妹此番入宫,可曾遇见哪位能让你时时记挂的如意郎君?” 图洛媛听他这么一问,生怕又触动洛晴的伤心事,于是连忙打岔:“表哥哪里话,三妹这次入宫乃是奉旨侍奉皇后娘娘,哪有机会寻‘如意郎君’?” “寻到又如何?未寻到又如何?”图洛晴并未嗔恼,反倒展颜一笑,语气轻快地接口道:“哪日表妹若真寻到了,表哥到时可千万记着备一份丰厚贺礼!" “表妹的喜事,自然也是为兄的喜事,”男子闻言亦笑道,“贺礼自是当然。” “洛晴,女孩子家的,休得乱说。”大夫人见她口无遮拦,忍不住提醒,可一旁的二姨娘却又将脸挪近了几分,接过话茬对敏鹭笑着问:“那少爷身边可有像样的才俊?也给二姨娘的两个女儿介绍介绍?” 图阿勇一口酒呛出来,恼道:“妇人家都忙些什么!敏鹭如今身负要职,哪有功夫在意这等小事?休叫人笑话!” 敏鹭礼貌笑了笑,依旧保持着世家公子的儒雅,并未有不悦之色。敏赫里见状也连忙抬手为图阿勇重填了一杯酒,温和劝道:“夫人也是为小姐们着想,人之常情、人之常情。” “就是嘛爹爹,娘亲也是随口说笑而已,来,让女儿陪您喝一杯!”言罢,图洛晴起身走到父亲身边,与父亲一起仰头喝尽了杯中酒。 一旁的图耻莲也不说话,只顾安静地往嘴里夹菜,三姨娘将她的神情看在眼里,为她填了杯茶,温声道:“喝点茶顺顺?” 耻莲点点头,喝了茶。 “现在你二娘三句话离不开攀亲事,估计是怕三小姐情伤过重,想尽早断了她的念想。”三姨娘小声道。 “情伤?也许只是无故担心罢了。” 三姨娘疑惑地问:“此话怎讲?”耻莲目视前方,平静道:“我也是瞎猜罢了,只觉这凡事自有定数,唯有走着慢慢看。”三姨娘似懂非懂地看着她的侧脸,终是没再问下去。 晚饭过后,大夫人提议去庭院里赏月,于是众人便裹起各自厚厚的裘衣和棉袍,一个个笨拙地向院子里走去。图耻莲因傍晚时走得急,且卧房离前堂也不远,所以并未穿得太厚,如今若去室外赏月不免穿得太过单薄些。 大夫人见她如此,忍不住吩咐下人:“四姑娘穿这么少可不行,快去取了衣服送来。”而二姨娘却不禁皱眉道:“这都几更天了,取完袍子再去,月亮都要落没了!” 耻莲见众人都在等她,心里也有点过意不去,于是对图阿勇和大夫人道:“其实这雪中赏月的风雅之事女儿向来也没什么兴趣,如今别再因女儿扫了大家的兴致,此番女儿便不去了罢?” “这……”图阿勇正为难,三姨娘却笑着打断,“那可不妥!今日难得齐全,耻莲只管穿三娘的裘衣便是。”说着便要去脱裘衣,可刚扯开一条绳扣便被另一只纤长又骨节分明的手按住。 那人温声如玉:“三姨娘无须担心,四表妹穿我的披风便好。” 说罢,敏鹭抬手解下肩头的狐裘披风,轻柔覆在图耻莲身上。墨色狐裘厚重华暖,将少女身形裹得密不透风,唯留一张玉琢的小脸露在外面,杏眼圆睁满是讶异。 敏鹭指尖轻捻银线盘扣,细细为她系好颈下活结,“我素日习武练剑,筋骨耐寒,少件披风倒不觉冷。倒是四表妹别被冻坏了才是。” 耻莲望向他,方觉敏鹭似乎已悄然长成了清俊端方的男子,眉目疏朗,清雅温润,神情淡然间却隐含笑意,在夜色下更显身形颀长,玉树临风。 “多谢表哥”耻莲低下头,不好意思地谢道。 图阿勇见状忍不住点头赞赏:“敏鹭风度如此,姨父要替耻莲好好谢你才是。” 敏鹭浅笑了笑,敏赫里却回道:“将军过誉了,犬子不过举手之劳,无须让四小姐挂怀。” 众人一同走入庭院,抬头望去,夜深人静,四周一片漆黑,唯有几颗星斗和一轮弦月高挂于空中。此情此景,敏赫里忍不住吟了几首古人赞月的诗,而图阿勇也附和了几段歌叹爱国的词句,一时之间大家竟也争相吟诵,十分热闹。 夜风吹过,图耻莲忍不住打了个冷战。她顺着声音看去,见微弱的月光下,敏鹭似乎正望着自己。 “听说表妹在宫中弹了一首好曲,更得了一把好琴,可有此事?” “表哥说的可是浏阳王的黑玉琵琶?” 敏鹭的呼吸在寒气中结出一簇簇白雾,他的声音温和却又似乎夹着一丝不甘:“正是。” “不过是浏阳王借放在我这而已,终归以后要还回去的。”图耻莲自嘲道,“表哥也知我最不喜那些琴啊曲儿的。” “表妹能得浏阳王垂青,又能与六皇子联姻……当时听爹爹说起时我竟还不信……”许是月光暗了,敏鹭的轮廓似又模糊了几分,喉间逸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终归是我大意了,才让事情落得今天这个地步。” 不远处的另一端,敏鸳和洛晴正借着月光观察树枝上的冰凌,嬉笑不绝,就连耻莲也看得有些出神。 “莲儿,你心里可有那六皇子?” 男子的声音清幽传来,图耻莲蓦然怔了怔,缓缓抬头,“表哥,我……” “罢了,事已至此,再问这些又有何益?”仿佛自嘲版,敏鹭的声音再一次沉了下去,略显单薄的穿着似乎让他的身影也跟着瘦削了许多,“六皇子的确是人品才能皆为出众,不失为一良人……为兄也盼莲儿一生喜乐安稳。” 敏鹭此刻的模样,竟莫名让图耻莲心头掠过一丝愧疚。这悄然滋生的情愫,究竟是何缘起,她竟全然没有投需。他们虽从小一起长大,但岁月流转,相见甚稀,言谈亦寥寥,彼此间知之甚少。唯有儿时偶尔玩耍和为数不多的年节才会相见,可即便这样,何时起,他们的交情竟悄然变化,又是何时起,他对她,竟萌生出这般异样情愫来? 第二日,敏赫里便带着一双儿女告辞了。坐在马车里,敏鸳一脸不高兴地埋怨道:“哥哥真是糊涂!都什么时候了,还对那个野丫头念念不忘!” 敏鹭眼神一横,冷声道:“鸳儿休要胡说。莲儿也是姨父的女儿,这样讲很不合礼。” “本来就是嘛,那图耻莲有什么好?没娘管教,性情顽劣,身上哪有半点配得上哥哥?何况就算我说错了,如今她也是圣上亲指的皇子妃,所以哥哥的那些心思还是趁早打消的好!” 敏鹭目光低垂,嘴角却抿得更紧了。敏赫里见他二人如此,捋了捋胡子叹道:“敏鹭,你妹妹虽话说得重了些,但也不是没有道理。爹爹知道你倾心于那图耻莲多年,但她以后注定是要嫁与六皇子的,如若让圣上和皇子知道了你有这番心思,罢官事小,就怕会危及你的性命啊!” 敏鸳一旁接着道:“况且天涯何处无芳草,哪个姑娘不比那图耻莲强?我就觉得洛晴表妹不错,不但人美嘴甜,而且聪明能干,谁娶了都是福气!最重要的是,她娘亲还和宫中许多贵族关系甚好,以后对哥哥来说都是很好的扶持。” “够了,别说了!” 敏鹭打断她的话,眉头紧蹙,良久方道:“我累了,想下去走走!”说罢叫停了车夫,掀开帘子下了车。 “爹爹您看!”敏鸳不服气地指着敏鹭逐渐走远的背影。 敏赫里却将敏鸳的手臂按下,缓缓道:“行了,让你哥哥静一静也好。” ------------ 第十八章 各怀心事 春节过后,天气渐渐转暖,积压了一冬的寒雪也终于消失殆尽。 军队校场内,几个少年正专心地练着射箭,一旁指挥的教习时不时还伸手指点一二,虽值冬日,但少年们仍旧挥汗如雨,丝毫不敢懈怠。 拉弓射完一箭,五皇子显绮侧头问身边的少年:“六弟,最近怎么见你总是闷闷不乐的?” “皇兄错觉。”虽是嘴上如是说,但显绬的表情依旧如寒冰一般冷峻。 对方摇头笑了笑:“我虽然功夫没你好,但总归眼神不差,你这脸色就快比秤砣还青了,究竟什么烦心事,不如说与为兄听听?” 显绬没有回答,只是将肩上的弓弦拉得更满,手心一松,一支四角菱箭便蓄势而发,瞬间飞出老远——正中靶心,不偏不斜。 “真是好箭法!”一旁的武场教习忍不住赞叹,“六殿下进步当真神速,臣佩服!”说罢又对两位皇子抱拳继续道,“今日殿下们也练得差不多了,可以回去歇息了。” 显绮一听,连忙拱手道谢,可转头又见身旁的显绬竟无动于衷,反而从身后又掏出一支箭,稳稳架在了弓上。 “唉,你这又是怎么回事?教习大人都说咱们可以回去了。”显绮十分不满地去掰他的手臂。 “臣弟还不累,皇兄先回去吧。” “你这人……当真无趣得很!”显绮拗不过他,只得撒开手对身后也在练习的敏鹭道:“敏鹭,走?” 敏鹭与五皇子从小一起长大,是五皇子的伴读和好友,他听到显绮唤自己,不禁动作一顿,回身望去,可目光却忍不住投射到仍在练习的显绬身上。 “发什么愣呢?走啊?” 他用力抿了抿嘴唇,在显绮的催促下不但放下弓箭,反而径直绕到了显绬的身侧,低头抱拳道:“六殿下,微臣想与您切磋一番,请殿下允准!” 又是一箭飞出,显绬放下长弓,不解地看向敏鹭,可敏鹭却依旧全身绷紧,保持着低头抱拳的姿势,任凭显绮怎么拉也不动弹。 “敏鹭,你疯了!”显绮压低了声音对他说,“你可知六弟弓箭从小便是我们中最厉害的,你不可能是他的对手!” “微臣知道!可是微臣仍想一试,还请殿下允准!”敏鹭的双拳又抱紧几分。显绬见他如此坚持,只得抚着他的肩膀道:“中丞大人不必如此客气,你我三人从小一同长大,切磋罢了,本宫答应便是。” “谢殿下!” 皇子与臣下的比试一瞬间便吸引了校场上所有人的目光,还在练习的皇子和士兵们全都聚了过来,将他们围成一个圆圈,而人群的另一头则是高高矗立的两个靶子。 在人群的呐喊声中,显绬与敏鹭并肩而立,所有人都对这场比试的结果拭目以待。教习大人宣布开始,人群立刻随之安静,大家都屏住呼吸、瞪大眼睛,紧紧盯住眼前严阵以待的二人。 三箭连射,扣心为赢;三箭扣心,则箭深为赢。 敏鹭虽为伴读,但文武韬略皆不输皇子,加上从小谦逊有礼,一直都很受圣上的器重,年纪轻轻已身居文官要职。 按理说,像他这样性情稳重的臣子是轻易不会去招惹皇子的,可自从他那日离开将军府后,整个人的心绪就有些乱了…… 脑海中翻来覆去都是图耻莲的身影,如藤曼绕心,挥之不去。 一想到她未来的夫婿会是自己素来敬重的六皇子,他只觉心口像是被一只无形巨手紧紧攥住,连呼吸都滞涩难通。明知以己之身,断难与皇子相争,此番相较,究竟是寻常切磋,还是暗藏机锋的试探,他自己也有些恍惚了。唯有无边苦涩在胸中翻涌,急欲寻个出口宣泄,而那宣泄的对象,除了眼前这位丰神俊朗的年轻皇子,再无旁人了。 心绪已乱,好胜心切,其实在箭脱手的一刹那,他便已知晓今日比试的结果。 “三箭全中靶心!六殿下胜出!”教习大人高声宣布,人群中顿时响起一阵欢呼和叫好声,众人对这个结果似乎并不意外。 待人群都散了,敏鹭仍立在原地攥着拳头,眉心微微颤抖。 他原本也是能射中的,这一箭的偏离,便如命运弄人,让唾手可得的圆满化作镜花水月。亦如她,或也曾是他触手可及的温暖,那份情意,如春日嫩芽,如今却也失之交臂。 显绬放下弓箭,缓步走近,拍了拍他的肩膀,“敏鹭,本宫看你今日状态不佳,若你愿意,改日咱们再比一次!”显绮也笑着走过来,卸走了敏鹭攥着的弓箭,安慰道:“敏大人、中丞大人,您这射箭的技艺实在比本宫强太多了!尤其是那第二箭,直劈第一支翎尾,着实精彩!” 敏鹭却身形微侧,不着痕迹地避开显绬之手。眸色凝沉如潭,唇边勾起一抹淡涩的笑容,“臣技疏箭钝,输便是输了,二位殿下的美意,臣心领就是了。” “胜败乃兵家常事,敏大人别放在心上。走,和本宫一起回去用午膳!”显绮见他兀自神伤,欲寻个由头化解这凝滞的气氛,可敏鹭却似全然未闻,反倒踉跄后退半步,垂首道:“胜败确乃兵家常事,但胜就是胜,败就是败,既已败北,唯有领受……” 两位皇子闻言皆是一怔,四目交投间满是错愕,竟不知如何应对。这本是一场寻常比试,或许过几日,在场众人便都会抛诸脑后,可这微不足道的结果为何竟让他生出如此悲怆之论?仿佛输掉的并非一场角力,而是什么更为要紧的事物。 “微臣多有冒犯,还请殿下恕罪。”敏鹭谢过恩,便不顾阻拦地走了。 “奇怪……他今日这是怎么了?”显绮看着他的背影,不解道。 “看来敏鹭是有心事,而且多半是与臣弟有关。”显绬的声音幽幽传来,显绮忍不住回头看向他,皱眉问:“此话怎讲?” “他一向谦和,最不喜与人相争,今日却主动要求与臣弟比试,说明心里对臣弟多少有些怨怼,却又不便明示。” “那六弟可有得罪他?”显绮问。 显绬“嗤”地笑出声,摇了摇头道:“敏鹭平日和皇兄走得最近,你可见臣弟得罪过他?臣弟本以为他会在比试后主动道出原由的,看来还是想简单了。” 显绮听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旋即又抬起头瞪向他,埋怨道:“六弟你也是,既知他对你有怨气,何不让让他?省得他走得这么失魂落魄的,定是觉得太没颜面了!” 显绬听后挑了挑眉,不置可否地抖了抖袖子,可那双衣袖却纹丝未动,如有重物垂坠,显绮见状目光一滞,连忙上前去拉他袖子,最后硬是从他袖子里掏出了好几片护甲,这才恍然大悟道:“六弟,你该不是——为了让他,才向袖子里塞东西了?” 显绬依旧一脸淡然,“加点重量起码会阻些力气,关键也不易让人察觉。” “可真有你的!”显绮将那几片护甲重重扔在地上,无奈道:“可惜啊!奈何放了护甲也未能改变结果!” 显绬叹气,片刻方回:“谁料他今日竟如此心不在焉。” “是啊,也不知他心中究竟郁结何事呢?” 一夜凉风吹起,显绬猛地从榻上惊起,一阵揪心刺痛从胸口涌起,他颤抖着向床边伸出手去,可瓷瓶还未触到,一口阴恻恻的鲜血便顺着喉咙扑了出来。 室内器皿的破碎声惊动了守夜的宫女,门廊吱哑一响,娇梨飞奔而来,跪倒在显绬身前,眼含泪珠费了好大力气才勉强扶起他。 “殿下……奴婢这就给您去喊御医!”娇梨颤抖将他扶到床沿靠稳,刚想起身,却被一只苍白的手抓住了手腕,触骨冰凉,让她心头一紧。 “别去!” 娇梨去握他的手掌,只道这沁骨的冰凉冷得让人心惊,“殿下……您这样太危险了,娇梨好怕您出事!您需要看御医……” 显绬虚弱地摇了摇头,然后指了指地上滚落的瓷瓶。娇梨会意,连忙取出其中药粒依数喂与他。见他用过药后呼吸慢慢平稳,额头的汗也逐渐褪去,娇梨适才小心翼翼地为他掖紧被子,跪伏在床尾,静静守着。 这一夜心惊胆战,所幸显绬未在咳血。 第二日天际刚露鱼白,显绬便已起身梳洗,亦如昨晚什么也未发生一般。 娇梨反复劝他休息,但他还是坚持要去书房和校场,无奈她只得遵命,服侍他穿戴衣物。: “这是?”她忽然被殿下腰间的一抹银色吸引,抬头惊喜道,“殿下的玉佩找到了?” 显绬只是轻轻“嗯”了声,又用手摩挲了几下,便将玉佩掖入衣角。 “这银色带子可真是特别,竟比之前还新颖些许。”娇梨忍不住夸赞,因那细细的银丝绞着不知是什么做成的细绳,微微闪着光,让人移不开眼睛。 “他人送的。”显绬踌躇了一瞬,又低头问她:“明日可是十五了?” 正月十五,民间会举办热闹非凡的花灯会,而宫中也会聚在一起品尝元宵和欣赏歌舞,这么重要的日子,难不成殿下忘了?娇梨用力地点了点头,“回殿下,明日正是十五,您还答应要去为圣上写灯谜的!” “当时答应写多少?” “十五帖。” “真有这么多?” 娇梨哭笑不得:“殿下当时可是答应了廿五帖,若不是淑妃又给五殿下分了十帖,您要写的可就不止这些。” 显绬轻轻“哦”了声。心想当时自己怎么会答应此等要求,本还想抽点时间出宫去的。他思索了片刻,又问:“那三皇兄也回宫里吗?” 娇梨摇摇头,老实道:“这个奴婢就不知了。不过浏阳王去年就没来,今年春节又刚来过,明日大抵不回来了。” 显绬听后,随手将已经穿好的外衣脱下来搭在椅子上,一边撸袖子一边吩咐:“给本宫备纸笔。” “殿下这是?” 他清了清嗓子道:“给浏阳王送帖子,请他明日入宫!” 刚用过午膳,浏阳王拉着王府里一大群下人们围在了一张堆满花花绿绿物件的大桌前,清了清嗓子问:“这些就是让你们去搜罗的东西?” 管家上前,拱手谄媚地回复道:“回殿下,正是、正是!小的已让府里有经验的下人们逛遍了城里所有的集市,按您的吩咐,寻回了这么些当下女子最喜欢的东西,请殿下过目。” 看着眼前各式各样、大大小小的箱匣,还有一堆又一堆凌乱放着的物件,浏阳王顿时眉头一蹙,他努力平复性子,用手指了指其中一个圆圆的东西问:“这是什么?” “回殿下,那是花鼓。”一旁站着的管家笑着解释。 “那这个呢?” “回殿下,这个是额间链。” 浏阳王疑惑:“作何用?”管家见他这么问,连忙上前拾起链子比在了自己眉心,笑出了一脸褶子:“回殿下,这是女子用来装饰额头和眉心的首饰,您看,就是这样的。” “俗气!”浏阳王一把抢过链子扔在桌子上,一脸嫌弃道“尤其是你戴!” 管家尴尬地连连称是,心里又十分委屈,这还不是为了给您解释清楚嘛。 看了一大圈的浏阳王很不满意,正要对着众人发作,门外却刚好有人送来一封朱红色的帖子——字迹俊毅,是如其人。 他三下两下拆开帖子,仔细读起来。周遭的仆从们见状,个个屏息凝神,瞪大双眼,目光小心翼翼地胶着在主人的脸上,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生怕这室内本已极低的气压,再因为某个莫名其妙的刺激而彻底爆发。 谁知浏阳王阅罢,紧锁的眉头竟豁然舒展。他在面前的桌子上伸手翻了翻,然后拾起一个小木偶,吩咐道:“把这个给本王好好包起来,记得用淡紫色。”管家接过木偶刚要走,又听身后的人说: “还有,给本王备轿。” “去将军府!” ------------ 第十九章 邀请 浏阳王的马车驶到将军府门前时,图家三个小姐刚好在前堂陪大夫人喝茶。图阿勇还在宫里和圣上议事,二姨娘去了亲戚家,府上只剩了几个女眷,全都应大夫人邀请聚到了一起。 气氛自是不必说的尴尬,图耻莲只顾喝茶,三姨娘偶尔接话,图洛晴和图洛媛则一直聊着只有她们俩能听清的内容,大夫人坐在中间很快便兴趣缺缺,反复盘算着要如何活络气氛,正在苦恼时,屋外传来了管家丁顺的通报声: “浏、浏阳王驾到!” 一口茶水险些喷出去,图耻莲放下茶杯,但见洛晴鄙夷的目光随之射来。 可是她哪有心思顾忌这些,内心只觉惊诧,这来者何人?自己没听错吧? 眼看着一屋子人全都依数伏倒在地,她顺着门口的影子瞥了过去,一双灰色皂靴,一袭白色裘衣,那人正长身立于厅前,微微颔首俯视着众人。 “快免礼。”声音如珠坠盘,明晰清透。 众人依言纷纷起身,重又落座,浏阳王适才缓缓开口:“本王今日来得唐突,惊扰了各位夫人小姐,还望见谅。” 见浏阳王竟如此客气,大夫人有些受宠若惊,几分惊喜又并着几分惶恐:“殿下到来,寒舍蓬荜生辉,岂有打扰之理!” 传言中的浏阳王总是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即便露面也只会出现在皇室的筵席中,因而坊间只传闻过他的英姿,实际见过的人却寥寥无几,何况多年以来,几乎从未有人听说过他主动登门拜访他人,如今突然出现在此,着实令人相当惊诧。 眼看着府里的女眷们一个个都挪不开目光,可见大夫人那句话说得一点不错。这般相貌堂堂的公子到访,的确令府上蓬荜生辉了。 可凡事总有例外,比如此时的图洛晴便完全没有拜倒的样子,反而暗自撇了撇嘴。这个桀骜不驯的奇葩亲王在宫里时可没少折腾过自己,年糕宴上还抢去了自己的风头,如若人和人之间真有八字不合一说,那这浏阳王绝对算得上她的克星,遇见了准没好事。 来者并不见外,笑言说:“本王今日前来,是专程拜访图四小姐的,不知夫人可否行个方便,让我们借一步说话?”他本想单独去找图耻莲,可惜女眷们都聚在了一起,不得已只好如此行事。 “殿下来找耻莲?”大夫人有些吃惊地看向图耻莲,而对方则一脸无辜地回以一个毫不知情的眼神。 如此突如其来的要求,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满脸诧异地看向二人。图耻莲满脸疑问,但另一边的浏阳王,许是早已习惯成为众人焦点,此时的神色依旧十分沉静淡然,丝毫不受影响。 “正是。”他笑意清浅。 大夫人不禁有些犹豫,心里想不通,表面上又不敢得罪,思来想去只好先顺其意,回头再找机会寻问原由,于是笑答:“殿下太客气了,臣妇这便让耻莲带您去东院的书阁。” 午后艳阳,光线在理石路上投射出高高低低的影子。 她快步走着,他稳步跟着,一前一后也不说话,倒像在闹别扭一般。 几个下人提着吃食一路跟到书阁,为他们端上新沏的茶叶,备好新烤的点心,又在他们脚下摆稳了暖炉,这才退到门口等候吩咐。 “多日不见,姑娘见到本王似乎又生疏不少。” “殿下言重了,君子之交淡如水,何谓生疏?”她坐在他右手边的椅子里,专心喝着茶,纤细雪白的脖颈刚好弯作好看的弧度,“不知殿下找臣女何事?” 氤氲的热气扑面而来,在茶碗前结成一层细细的水雾。他侧头看向她,她也抬头看向他,彼此的眸子里瞬间映出对方的影子,惶惶然竟让他有些失神。 “非得有事才能来?”浏阳王的声音有些出乎意料地轻柔:“想见你便来见了。” 她一怔,旋而好笑道:“臣女有什么好见的?殿下莫要诓我,那把黑玉琵琶才是你此行的目的吧?” 她撂下茶碗,侧着头继续道:“不瞒殿下,自从那日臣女带这琵琶回了府,便一直苦恼要如何安置它,就感觉冥冥中这小命都系在琵琶上了。如今正好,殿下若能带回去,也算让臣女松一口气。” 看她因误会而略有窃喜的样子,浏阳王不免有些失落。 一把琵琶而已,对他而言,怕是再珍贵也不及…… “不是琵琶。”他了当干脆。 “那是什么?”她问。 对方垂眸笑了笑,片刻,换了个话题问:“不说琵琶了。对了,你明晚可有什么要紧事安排?” “要紧事?”图耻莲转了转眼睛,“和家人吃饭,去街上看灯,算吗?” 他没回答,接着又问:“所以你打算这么过吗?”她点头:“反正也闲来无事,去凑凑热闹呗。” 他轻哼,耻莲疑惑地问:“殿下笑什么?” “城里灯会有什么好看?本王知道个更有趣的地方,想看看吗?” 图耻莲不以为然地耸了耸肩,小声嘟囔:“想又如何,爹爹不准臣女私自出门……况且,臣女在都城这么久了,也没听说元宵节除了灯会还有其他什么更有趣的地方。” 浏阳王挑眉,感觉正中下怀:“今年宫里新进了一种火龙戏,据说比这花灯要夺目耀眼百倍,刚好圣上特准元宵节在宫中表演,你可有兴趣?” “火龙戏纵使再好,规矩多了又如何能开怀?臣女反觉不及那市井彩灯来得逍遥自在。” 没想到对方竟这么快回绝了自己的提议,浏阳王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可转而想了想,微笑却又重新浮上了脸颊,就连他自己都未察觉。 “原来你这么不喜欢皇宫啊?”他戏谑道:“可你以后终归是要入宫的,这么抵触可如何是好?” 这话既像叹气,又像提醒,让本就有些懊恼的图耻莲不觉地皱起了眉头,她应付道:“不劳殿下费心,话说您可还有事?无事臣女便告退了!”说完作势要走,浏阳王见状连忙去捉她的腕子。 她回头,手腕上的压力让她有些吃惊,可对方的眼神却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 “一提到入宫就要逃,姑娘这是做给本王看的?”他不顾她努力挣脱的手,依旧紧紧攥着,眼神玩味,“若是本王说要请你去、陪你去,你肯给几分薄面吗?” “殿下,这又是什么道理?”图耻莲不禁苦笑,“臣女不想去,和是不是殿下邀请有何关系?” 向来高冷不喜俗事的浏阳王,向来不与皇宫亲近的三皇子,怎么偏偏要请她入宫去看火龙戏? 他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 “看在本王帮过你的份上,总该有关系了吧?” “可是,不过是火龙戏而已,何必偏要臣女一道去?”她真的想不通,这种小事用得着搬出年糕宴的人情来要挟吗? 正纳闷时,浏阳王却松开了手缓缓站起身,细眼凝视她,语气不容反驳地说:“明晚将军府合宴后,本王会派马车候在门口。” “可是臣女不想去……”好不容易从那压抑的环境中逃离出来,难不成又要回去?她怎么肯。 对方依旧淡然道:“姑娘不想去是因为宫里烦闷事多,可有本王在,姑娘有何担心?谁又敢为难你?” “可六殿下呢?臣女这样贸然入宫,殿下知道吗?”莫名地想起那道身影,她心有疑虑,更觉不妥,“臣女毕竟是圣上亲指的皇子妃,就这样应了三殿下的邀请,怕是对六殿下无以交代。” “这些事本王自有安排,姑娘到了便知。”浏阳王无意多说,只是又重复了一次明日要来接她的事,便起身走了。 快到晚膳时,图阿勇终于回府了。可他一回来便卧在了书房里,下人们怎么叫也不肯出来,俨然一副愁容,令全家皆担忧不已。 大夫人屏退了其他人,端了两碗肉丝粥轻轻推门进了书房,见烛火下团团一抹影子罩在他脸上,连忙上前问去。 “老爷今日可是遇到什么烦心事?” 图阿勇也不抬头,只是撂下手里的本子,又提手挑了挑烛心,方道:“良齐国旧主薨了,原太子在攻城混战中失踪,挟持旧主的藩王便顺势夺位,改立了新朝。” “竟有这么大的事?”大夫人手里一抖,连忙放下食盘,“那圣上怎么说?莫不是又要打仗?” 图阿勇沉沉地摇了摇头,声音疲惫:“圣上许是年纪大了,过了方刚的岁数,既厌倦了兵戎,又见那新主派人送来信笺和礼物,道春分后将来朝拜谒,便默许了这场篡位,按下不再提了。” “此事也周旋了许久吧?”大夫人垂眸回忆,自入冬以来便频频听人议论到北方小国朝局动荡、纷争不休,那事还很担心会牵连了大武、牵连了将军府,毕竟若真打起仗来,夫君和将军府必定首当其冲,别无所选。 尤其是春节前夕,听闻良齐太子围城救父与敌手僵持了整整廿月,念及其孝,实为感怀。可如今,大局已定,只道苍天变数难测,可庆幸的便唯独府中老爷不必持兵去北方作战罢了。 妇人之仁,如此尔尔。 “可不战未必是好事。那新主名曰谦生,谋位前仅为良齐一小藩之王,与人恭谨有礼,从不显露异心,可谁知愈是如此之人,发起狠来愈是让人无以防备,谋略之甚远,手段之很绝,简直令人瞠目!这等卧薪尝胆之人,野心岂会是那弹丸的良齐之地承得下的?” “老爷的意思是这良齐新主也觊觎着大武不成?”大夫人骇得忙用手抚住胸口,惊诧问道。 “圣上说那新主谦生不敢进犯,可为夫却觉得那谦生就是个巨大的隐患!”说到这里,图阿勇布满血丝的双眼更浑浊了几分,“只可惜过了这个机会,以后怕是再难斩草除根。圣上悲悯,只盼上天护佑大武,切莫顺了那良齐小贼的心意。” 多少年来,这位将军对于局势的判断一直都深远而准确,现如今,廉颇老矣,圣上享乐太平之心难以劝谏,普世升平,佳节团聚,可太平盛世的背后却是自家夫君惆怅孤注的背影。大夫人心里怜惜不已,温柔地抚上图阿勇的肩膀,目光如水,温声劝道:“老爷切莫为此事累坏了身子,大武得天庇佑,国势正强,十个良齐也未必是敌手。吾等只管过好自己的日子,不要再殚精竭虑便是。” 说罢将一旁还未凉透的肉丝粥移到他面前,丝丝香气扑鼻,淳而不腻。 “明日便是十五,今年府里的孩子们怕是最后一次聚在咱们身边,待明年个个出了阁,老爷便只能守着妾身和两个妹妹了。您且摆出个笑脸,莫要让孩子们担心才好。” 图阿勇眯了眯眼,反握了自己肩上的手,眉心紧缩,吞气唉唉。 “明年,谁知道呢……” ------------ 第二十章 邀请 一夜无风,月轮西垂,再闻更响已是清晨。 麟趾宫的下人们开始有序地进入寝殿服侍皇子进行梳洗,猩红丝绦围腰,近乎墨色的藏蓝广袖长至曳地,流云金纹忽明忽暗,银丝玉佩熠熠生光。少年独立殿内,高冠御顶,乌发盘踞,衬得面庞愈加澄净,身量高挺。 “传余槐。”六皇子的声音在空旷的寝殿中回响,不出片刻,传召之人便踏着急匆匆的步子从门外赶来。 行至他足下,屈膝问礼。 “平身。”余槐缓缓抬头去望主子的面容——眉眼依旧脱俗,可肤色却白中泛青,已是膏肓之态。他不由脚下一震,唤了一声:“殿、殿下!” “杜公子的药莫不是没有作用了?怎么几日不见,殿下的身体又严重了?” 余槐虽品貌端重、学识出色,但终归是太过耿直,怎么也改不了心直口快的毛病。若是旁人,即便看出主子身体有恙也绝不敢直面询问,一来是不敬,二来是怕引主子心中思虑过多,对病情恢复不佳。 此话一出,娇梨的眉头立刻就蹙紧了,虽不言语,但两眼却直勾勾盯向余槐,让他讪讪地低头避了去。 显绬对自己的身体早已心中有数,便也没有怪罪的意思,反是洒脱地笑了笑。 “还多亏杜公子的药才捡回一命。”他负手侧过脸去,接着道:“本宫上次差你去办的事可有结果了?” 余槐抱拳:“回殿下,确有了些眉目。”显绬点头,抬手示意娇梨:“带其他人先退下。” 见人走光了,余槐才接过话茬:“殿下,据密报回信,良齐太子自攻城失败后便一直未再露面,有传言他已被新主谦生活捉并处死,但臣以为,以谦生的秉性绝不会轻易放过他,更不会处死了敌手却秘而不宣,因此臣不相信那太子已死。” “可有活着的迹象?” “回殿下,暂时还没有迹象,不过您放心,臣已派人继续暗中查探,如有消息定会第一时间禀报。只是……这次探查良齐内乱,密报却无意间查到些其他的消息,虽不知与目前的局势有何关联,但臣还是觉得有必要向殿下禀报。”说罢,从怀里掏出一折小小的信笺,双手递与显绬:“殿下,请您过目。” 苍白的手指捡起信纸,轻轻一抖,长约一掌的米色细纹宣纸顺势展开,阳光下微微透光,薄如蝉翼。 “这是——淑妃的御印?”他面色一滞,“怎会在你手上?何处寻来的?” “回殿下,此乃密报在良齐国的一支叛军实力处寻到的信笺遗本,文字部分已被收信人销毁,只留下这御印部分被叛军送到了都城中的一家石画坊作为复刻参照,而这石画坊在围城之乱时损毁,财物被洗劫一空,这才给了我等机会寻获此物。” 显绬眉头紧锁,淑妃王若纤是五皇子之母,父亲原为刺史,母亲为前朝贵族,身份高贵,且从小在宫中长大,和圣上可谓青梅竹马,按理说是没机会结识西域贵族的,而且良齐内乱究竟与她又有何牵扯,若非是关系紧要,是断不需留下御印作记的。 余槐接着禀报:“除此之外,令臣更料想不到的是,密报循着淑妃御印继续查下去时,竟还在当地一支被灭门的药师氏族残园中无意间寻到了一种奇特的毒药,本想留作不时之需,可后来却发现其中毒症状和殿下的极为相似,顿觉此事蹊跷,因此必须向殿下禀报!” 听完余槐的话,震惊、悲怆、羞愤,各种复杂的情绪全部一涌而上,冲入他的头顶,让本就已经十分虚弱的身体硬是向后趔趄了几步。 自母妃病故以后,这偌大的皇宫便冷若冰窟,也是从那一天开始,他发现自己再见不得彩色绚烂的东西……每一天,除了不停用课业和习武来填满自己,他早已不知自己还能做些什么。感受不到更多的情绪,体会不到悲切与欣喜。因为他知道,他和母妃都不过是这宫廷的棋子,他们的性命,他们的幸福,都不过是君王掌下的筹码,随时都可以和更有价值的东西交换。 只有变得强大,才能摆脱束缚,只有成为储君,才能保住性命。 只是这条崎岖的路上从不是自己一个人,那些同样觊觎皇位的竞争者们,可以是野心勃勃的臣子,可以是虎视眈眈的敌国新主,甚至还可以是自己血浓于水的亲兄弟! 企图毒害他的人很可能是良齐的贵族之一,而这个贵族又很可能与向来温柔娴静的五皇兄之母有关联。淑妃,王若纤。 “殿下,臣斗胆直言,历代王朝夺嫡残酷甚于战场,为了皇位足也会相残。臣虽不能断定殿下中毒之事一定与宫中某位贵人有关,但您的存在的确威胁了其他皇子的上行之路,臣仰仗殿下仁德睿智,愿为殿下肝脑涂地以谋大事,但请您务必要小心罗春殿的诸位主子,切莫中了圈套!” 话以明了至此,针对的人还何须多言。罗春殿的金光灿灿,此时正遥庆十五。 “臣已命人下重金前去良齐寻找此毒的解药,定会让殿下脱离险境,还请殿下在此之前务必要保重御体,千万不可再去涉险!”余槐对显绬深深鞠了一躬,双拳死死地扣在一起,声音郑重而坚定,如此恳切,令人动容。 显绬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左肩,声音和缓:“有劳余侍卫挂心了。你的话本宫会好好会意,况且本宫也不想被人欺侮至此,有你做左膀右臂,捉住凶手也是迟早之事。” 余槐点了点头,他从很早以前就明白,六皇子与圣上其他的儿子与众不同,是可以托付前程的主子,既然殿下这么说了,便必然是做好了盘算。于是他的拳头也松了松,抬头有些犹豫地看了看显绬,似乎还有话哽在喉头不知如何道出。 良久,才低着声道:“殿下,其实还有一事想禀报……” 显绬挑眉嗔笑“吞吞吐吐,何不一口气报完!” 余槐挠了挠后脑,苦笑道“因此事不关军政,臣说出来怕殿下嫌弃臣鸡婆,不说臣又觉得殿下吃亏,所以……” “哦?还有这么让余侍卫为难的事?倒不如说来听听。” 见他好奇心已起,余槐也不好推脱,于是凑上去用手掩着嘴,低声道“今早听将军府送文书的侍卫说,昨日浏阳王去了将军府,说是去找皇子妃的,殿下可知此事?” 他当然不知,岂有此理?他送函邀请浏阳王入宫赴宴,可这浏阳王究竟搞什么花样。 余槐见显绬表情凝重,心想定是说坏了话,刚想解释,却见对方语气平淡道: “皇兄有把古琴在图姑娘手上,去看看也不奇怪。此等小事,余侍卫不必多虑。” 终归是家事,殿下都不在意,自己还是不要再提的好。余槐连忙噤声不再言语,寒暄几句后便退出去了。 傍晚过后,月光微现,皇城内的各式彩灯也被逐一点燃。宫道两侧尽是绚丽的灯火,斑斓多彩,很是热闹。 将军府门前的下人们刚送走来接四小姐的马车,脚还没等踏回去,就又见一辆红褐色相间的雕花马车驻在了门前。连忙迎上去挑开帘子,但见一脚长靴落地,下车的男子轻轻顺好长袖,朗声问:“姨父姨母可在府上,四小姐可在府上?” 接应的下人定睛回道:“小的给敏大人请安。回大人的话,老爷和夫人都在府上,正要携夫人小姐们去城里刊登,但四小姐今晚应了宫里的约,刚刚乘了马车往禁庭的方向去了。” 敏鹭听后一惊,忙又转身上了马车,门帘扣下的一瞬传出一句话:“跟上四小姐的马车,快!” 宫门的两侧竖起高高的灯笼架子,红彤彤一片,晃得整个城门都金灿灿的。守门侍卫小心地将印有浏阳王纹样的马车引入城内,车停稳了,几个城门内等候的宫人连忙上前掀开车幡去扶,一双晶白的手掌顺势攀了过来。 “图姑娘路上辛苦了,圣上和殿下们刚用过晚膳,正聚在栾云殿首等着看火龙呢,小的奉王上旨意,这就引姑娘过去。” “那就有劳嬷嬷了。” 为首的嬷嬷年级稍长,走在前面,几个伢子和宫女跟在后面,长长的宫道上空悬着各色灯笼,随着夜风微微摇摆,在地上也投出了他们长长的影子。 图耻莲踏着小步,一路张望,一路夹在宫人之间不慌不忙地走着。 那日浏阳王走后,大夫人还特地去她房中问了经过,她也不好直说,只称宫中六皇子惦念自己、想见自己,这才派哥哥出面来请自己。因有皇子的门面撑腰,爹爹很爽快地应了不说,还在出发前让三姨娘给自己好一番打扮,隆重得简直像要见公婆的儿媳。 当然了,这一番折腾可是气坏了二姨娘和图洛晴,但她也没办法,毕竟她也不想来,可是既来之则安之,如果真能借此机会见到六皇子,再来探探他的态度也是好的。 “耻莲、耻莲!” 谁在唤我的名字?图耻莲闻身顿住脚,行进的队伍也跟着停了下来。她回头想漆黑的宫道深处张望,但见一道身着红褐色朝服的官人身影越跑越近,末了停在她面前,扶了扶头顶的发冠,额角渗出隐约的汗珠。目光明亮,满目笑意。 “总算追上了!” 图耻莲大惊:“敏鹭表哥?你怎么会在这里?” 敏鹭不顾周围宫人一脸诧异,一把将她从人堆里拽出来,双手掣着她的手腕,躬下身子面对她,声音温和却有些苦涩道:“耻莲,我本想今晚去府上寻你看灯,结果下人们说你被接到宫里来了……我也没想太多,只知道从前我们两府每年都是一起赏灯,今年我不想让你一个人只身在外,所以……就跟来了。” 她有些不好意思,阴影下若隐若现的面颊许是泛着红光,声音低而轻:“表哥莽撞……今晚阖宫都是女眷,圣上若是怪罪,你可如何担待?” “圣上今日摆宴在同乐殿,除了宫眷还有少数的臣子亲眷,此时爹爹和妹妹应该已经用完膳跟着圣上前往栾云殿了,我没去是因为想去将军府寻你,却不料你竟也入宫来了。” 原来他为了她竟推辞了宫中的宴请,若是被敏大人知道了一定要气死了,如此任性真的太不像他了。她无奈道:“既如此,就一道吧。”、 敏鹭垂下眼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放下手让她回到宫人队伍里,自己也跟在一旁向栾云殿的方向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