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章 她,来自冬1 宁远二十四年冬,梅翎城。 "听说了么?薛国公府那位小千金,生来不会哭笑,活脱脱是个玉雕的人儿。" "何止呢!几年前的一场寒热,直睡到今儿都没睁眼,汤药灌进去连个水花儿都不见。" 城东的茶寮里,两个挑炭的脚夫跺着雪议论着。棚檐下冰棱子映着他们冻红的鼻尖,呵出的白气在寒风里打着旋儿。 自打五年前那场蹊跷事,薛府二小姐便成了梅翎城最惹人议论的奇谭。 又是新的一年,除夕的脚步正在慢慢逼近,也不知道是怎么个事,今年的梅翎连续下了几天的大雪,直到今儿也没有要停的意思。 城中上下是一片刺眼的白,只有零零散散的梅花落成了星星点点的红,空气中飘荡着缕缕清冷的幽香。 此刻薛府深处,洗扫的仆人们比往日起的还要早些,急促的脚步声音此起彼伏,他们时不时搓搓手,跺跺脚,恨不得要将鼻子藏进衣袄里才好。 岁禾捧着新折的腊梅穿过九曲回廊。红梅映着雪色,倒像是把血珠子撒在了素绢上。她轻手轻脚推开门,瞬间浓重的药气扑面而来,混着炭盆里沉水香的余韵,倒生出几分暖意。 床幔轻掀,露出张欺霜赛雪的面庞。榻上少女双目紧闭,鸦羽似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淡青阴影,唇色淡得像是被雪水洇开的胭脂。岁禾见其嘴唇干涸,用银匙沾了蜜水润她唇角,触手的温热,证明她还活着。 "姑娘你看,今年腊梅开得比往年都艳。"小丫头絮絮说着,泪珠子却断了线似的往锦衾上砸。 外头忽传来急促脚步声,惊得她慌忙抹脸。 前院此刻正热闹。朱漆大门外立着个鹤发老道,道袍上积雪足有三指厚,偏生眉间一点朱砂痣红得灼人。他抬眼看着"薛国公府"的金匾,枯枝般的手指在袖中掐算:"雪融梅绽,是时候醒来了。"上前叩门 "哐当"一声,正房方向传来铜盆坠地的脆响。老管家颤巍巍的嗓门穿透三重月洞门:"快禀国公爷!门外来了道长!要找二小姐" 薛兆正在书房临摹,狼毫尖一滴墨将落未落。听到通传,他腕骨微沉,那滴墨便晕开深潭。 老道进门时带进一缕雪气,薛兆眼皮未抬,指了指桌上早已备好的茶水说"仙长远道而来,不妨先饮盏紫笋茶。”手中不停的摩挲着青瓷茶盏,氤氲热气模糊了他眉间川字。:"听闻道长要寻我家小女,所为何事?" 那老道同样没去看薛兆,不急不慢端起茶盏放到笔尖嗅了嗅,轻轻嘬了一小口说道"来还五年前那场因果。"他面上带笑,握着茶盏的指节却泛了白。 宁远六年冬。 经常听说书先生说起,北境有一极寒之地悠城。那里的百姓个个都是吸着蛇蝎血啃着野兽骨长大的。王孙贵胄更是个个凶神恶煞,杀人就如同踩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萧宸登基刚满一年,朝纲不稳,时局动荡,内忧且外患。面对朝堂上五王的拉帮结派以及北境悠城的虎视眈眈,刚刚继位的萧帝不得不把刚满五岁的小儿子萧琰承送往悠城,作为他们的质子,以求宁远一时的安稳。 薛兆作为此次护送四皇子萧琰承北上的将军,他最清楚不过此行的目的。 通往北境驿道上的积雪没踝。十二辆玄铁马车在风雪中蜿蜒如黑龙,最中间那辆垂着明黄锦帘,里头偶尔传出稚童咳嗽声。 薛兆握紧手里的缰绳,虎口旧伤崩裂渗血。身后是年仅五岁的四皇子,前头等着的是悠城可汗的狼牙弯刀。他想起临行前夜,夫人尹柔攥着他战甲红缨哭得肝肠寸断:"此去经年,怕是..." "将军!有埋伏!" 亲卫的嘶吼划破雪幕。薛兆反手将四皇子塞进车底暗格,染血的长枪挑飞三支淬毒弩箭。 腊月廿七,大雪接连下了几夜。压弯了玄清观后山的红梅。 尹柔踱到梅树前折枝,忽然瞥见雪地里蜿蜒着暗红痕迹,她扶着腰肢倚在凉亭柱后,忽然觉得腹中胎儿轻轻踢了她一脚,自言自语的说道"这胎养得古怪。"这是头胎未曾有过的悸动。 ”夫人,雪太大了我们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一旁的侍女有些焦急的说着 看着漫天的细碎的雪花“是啊,下雪了”尹柔抚着高耸的孕肚正要起身伸手去接腹中便坠下千钧重痛。 “夫人当心!"侍女惊叫着扑到脚下。 尹柔绣鞋踩在结冰的青砖上,整个人如折翼白鹤般坠落。 血在素色襦裙上绽开,就像坠落在雪地上鲜艳的梅花。 ------------ 第二章她,来自冬2 玄清观的西厢房里昏暗潮湿,烛火在铜雀灯台上摇曳不定。小道士青梧踮着脚尖将最后两支白蜡点亮,暖黄的光晕这才勉强驱散屋角阴翳。药气混着血腥味在暖阁里浮沉,炭盆哔剥作响,映得尹柔苍白的脸忽明忽暗 "这雪怕是要把山路封死了。"小侍女绞着帕子在榻前打转,绣花鞋面沾满了炭灰。她第三次推开雕花木窗张望,只见雪花已如鹅毛。 青梧将药吊子搁在泥炉上,氤氲水汽模糊了他的视线 "玄明师弟腿脚快..."话没说完,一阵冷风突然卷进来,将炭火扑得明灭不定。床帐里传来压抑的呻吟,小侍女扑到床边,看见尹柔身下的锦被又晕开大片暗红。 "夫人!"小侍女抖着手去拭那血迹。 看着昏迷中的尹柔气息正变得微弱青梧一把拽住小侍女的腕子,少年道士不过十三四岁,眼神却格外镇定:"麻烦姐姐取五钱艾叶泡酒,再烧锅滚水备用。"他边说边从从布袋里摸出个青玉瓶,倒出三粒赤丸置于银碟,"这是师父炼的九转护心丹,每刻钟喂夫人服一粒。" 小侍女看着他冒雪冲出去,才发现自己掌心黏腻,是方才慌乱间掐破了指尖。 床榻上尹柔的呼吸愈发轻浅,仿佛随时要融进满室药香里。 后山废殿前积雪深可没膝,青梧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挪。丹房铁门推开时,正在蒲团上打坐的老道长霍然睁眼,怀中拂尘无风自动。 “师父,薛夫人她,出了好多的雪,怕是要生了” 听完禀报,他抬眸望向殿外纷扬大雪"师父,那些白影..."青梧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忽见林间闪过数道银光。 定睛细看,竟是七八只通体雪白的狐狸,眸色如琉璃般泛着幽蓝。它们踏雪无痕,蓬松的尾尖在风中绽开。 老道长掐诀的手一抖,袖中罗盘自己转起来。"快回去!"他抓起药囊疾步而出,"用七星灯镇住门窗,取我前日画的五雷符..." 厢房内,小侍女正给尹柔擦汗,突然看见银光从窗缝渗进来。那光像活物般爬上房梁,转眼织成张光网。尹柔肚子里的胎儿突然乱动,薄绸睡衣下凸起个小手印。 "夫人!"小侍女险些打翻药碗。这一叫,尹柔猛然睁眼,瞳孔泛着淡淡幽光。她挣扎着要起身,手指死死抠住床沿 话哽在喉咙,窗外响起此起彼伏的狐狸叫。那声音不像兽吼,倒像是在哭。 小侍女寒毛直竖,刚要探头,就被闯进来的青梧拽到身后。 老道长把铜铃往桌上一按,满室银光瞬间消散。他双指在尹柔肚子上画了个圈:"雪狐引路,天命难违。夫人请集中精神,别让外力伤了胎儿。" 就在道长念起咒语时,狂风突然撞开窗户,卷着雪花在屋里打转。众人定睛看去,门外不知何时围了十几只白狐,每只眼中泛着蓝光。老道长叹气,心想"终究是瞒不过..." 小侍女第一次见这阵仗感到有些害怕,不经意间额头出了许多汗珠。 “别怕,这附近有很多雪狐,他们经常在大雪天出来觅食”青梧安慰道 老道士点燃三柱香交代起青梧“你留下,一炷香一粒药丸要薛夫人服下” 入夜时分,门外响起一阵阵急促的敲门声 “谁?”青梧立马警觉起来 “是我,师兄” “原来是,玄明师弟”赶快开门“怎么才回来” 稳婆一边扑落掉身上的雪花一边说“雪实在太大,山路不好走,我和小师父都迷了路,说来奇怪,不知从哪里来的狐狸带路我们才找到路” 小侍女朝门外一看,不知何时门外多了许多只白狐,成排列开不愿离去,像是要守护着什么。 一直昏睡的尹柔在这时逐渐清醒,身子撕扯的痛感如洪水般袭来,发出痛苦的呻吟 稳婆见状立马跑过去“快!准备热水和剪刀” “夫人使劲啊” 小侍女将一盆又一盆的血水端出,门外的那群白狐始终在门口静静的守着,见人出来也是纹丝不动,执拗的守在门口。 "夫人再使把劲!"稳婆将参片塞进她齿间,话音未落,窗外狐鸣陡然拔高。尹柔忽然觉得有股温热自丹田涌向四肢百骸,恍惚间似见漫天飞雪化作红梅,耳边响起银铃般的笑声。 婴儿啼哭响起的瞬间,屋檐积雪轰然坠落。小侍女抱着襁褓的手不住发颤,怀中小女婴肌肤剔透如冰,眉心泛红。最怪的是那双眼睛,像深夜的湖水泛着蓝光。 "怎么不哭了..."稳婆话没说完,尹柔抢过来抱在怀里,那女婴突然笑了。 那笑容分明带着稚气,却看得人脊背生寒。尹柔泪眼朦胧地去抚女儿脸颊,指尖触到的温度冷得像雪。 雪终于停了。老道长立在廊下望着渐散的狐群,掌中罗盘指针疯转不休。他从香炉中抓了把香灰用红纸包好,对青梧低语:"将此物混着无根水让母女服下。记住,子时前务必..." 话还没说完,东北方天际忽有紫电劈过。老道长掐指默算,脸色骤变:"贪狼入命,破军照宫。这孩子的命数,怕是连紫微星都压不住了。" 当夜,稳婆归家后对着油灯不停地念叨"真是祥瑞"。 她男人蹲在门槛上磨镰刀疑惑不解“什么祥瑞?” “天降祥瑞啊!“犹如灵光乍现“你想啊,白狐是什么?他们可是神仙。能让他们守护的人一定不是一般人,那孩子肯定不是凡人” 抬头望去,村口老槐树上不知何时卧满了白狐,百十双蓝眸在夜色中明明灭灭,恍若星河坠地。 ------------ 第三章她,来自冬3 御书房里飘着龙涎香,萧宸手里的朱笔悬在半空,墨汁在奏折上滴出个黑点。徐公公躬身立在蟠龙柱旁,觑着帝王神色:"陛下,坊间近来都在传天降祥瑞之事。" 狼毫笔尖重重顿在"薛"字上,萧宸缓缓抬眼。烛火在他眼底跳动,映得瞳孔深处似有冰棱闪烁:"祥瑞?" "正是。薛将军夫人半月前诞下女婴,接生婆子说当时满山白狐护持,雪霁云开。"徐公公捻着袖口金线,"如今梅翎城里都在传,说那孩子是雪狐送来的福星。" 砚台突然被撞翻,墨汁泼在青玉镇纸上,蜿蜒如鬼爪。萧宸盯着案头北境军报,指节叩在"质子已至"四个字上 "薛兆...到悠城几日了?" "回陛下,整十日。" "传旨北境戍卫营。"帝王起身时,玄色龙纹大氅扫落满地奏折,"朕要知晓质子入城后的诸般细节。 悠城的冬夜总裹着刀锋般的寒意,朔风也似在呜咽倾诉。 萧琰承蜷缩在驿馆窄榻上,单薄衾被裹不住渗骨的冷,齿关相击声混着远处胡笳悲鸣。月光从窗棂缝隙偷溜进来,在青砖地上成了霜色溪流,映得男孩眼角未干的泪痕泛着碎银般的光。 他伸出冻得发紫的手指去够那抹清辉,指尖触及的刹那又倏然缩回,月光竟比雪还冷。远处传来狼嚎声刺破寂静,惊得他攥紧被角。 雕花木门忽地吱呀作响,月光将个小小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在斑驳墙面上恍若折翼的蝶。 薛兆端坐在庭院石阶上,玄铁甲胄结着冰碴。身后传来窸窣响动,他望着地上逐渐靠近的影子,喉头突然哽得发疼。五岁孩童裹着不合身的狐裘,发间还沾着草屑,却偏要学大人背着手踱步。 "舅舅。"他声音细若蚊呐“在看什么?”萧琰承挨着他坐下时,带进一股松枝燃烧的焦香。 薛兆解下大氅罩住男孩单薄肩头,指节触到孩子后颈时被冰得一颤。这孩子自小在冷宫长大,连哭都不敢出声,此刻却瞪圆了眼睛强撑镇定。 "看北斗。"他抬手指向晦暗天穹,七星轮廓在云翳间若隐若现,"最亮那颗叫天枢,永远指着故土的方向。" 怀中小人突然剧烈颤抖起来。薛兆低头看见男孩死死咬住下唇,血色褪尽的脸庞映着雪光,将碎未碎。 远处传来守夜卫兵佩剑相撞的铿锵声,惊得萧琰承猛地攥住他护腕:"他们说...说父皇不要我了..." 薛兆蹲下身,铁甲发出细碎撞击声"殿下是来做客的。"男孩睫毛上凝着霜花。 他想起离京那日,这孩子抱着暖炉坐在銮驾里,锦帽貂裘衬得小脸如粉团般莹润。 "殿下可记得御花园那株百年老梅?"薛兆突然开口,声音裹在呼出的白雾里,"等梅花再开七次,臣就来接您回宫看春猎。" 萧琰承眼睛都亮了起来,突然抓住他护腕“此话当真?”玉佩穗子扫过腕间旧疤:"拉勾!"孩童尾指勾住他布满剑茧的小指,月光在两人交叠的影子里流淌。 翌日天光未明,驿馆门前便传来马蹄踏碎冰凌的脆响。北境礼官端坐马上,玄狐大氅领口缀着森森狼牙,鹰隼般的目光掠过众人:"可汗仁厚,特允质子随侍宫闱。"他故意将"质子"二字咬得极重,镶金马鞭虚指萧琰承,"至于诸位..." 薛兆下意识将萧琰承护在身后,甲胄下的肌肉骤然绷紧。 却见萧琰承挺直脊梁上前半步,冻得通红的小手稳稳接过诏书。阳光斜照在他侧脸,睫羽在眼下投出蝶翅般的阴影,唇角竟噙着不合时宜的笑意。 "有劳大人。"童音清越如碎玉投冰,惊得礼官胯下骏马不安地刨动前蹄 薛兆仿佛再次看到他离宫那日,也是这般将哭音咽在喉咙里,规规矩矩行完三拜九叩大礼。 临别时萧琰承突然转身,怀中玉佩尚带着体温,触到薛兆掌心却寒意彻骨。"舅舅要记得啊。"他仰头笑得眉眼弯弯,琉璃瞳仁映着茫茫雪原,恍若冰湖封着簇幽火,"等红梅开第七次的时候..." 望着渐行渐远的车驾,玉佩深深硌进掌心。雪地上蜿蜒的车辙像道狰狞伤疤,北风卷着冰碴扑在脸上,刺得眼眶生疼。 归程比去时快了许多。 梅翎城的春雪化得缠绵,尹柔抱着襁褓倚在朱漆大门前。薛长义攥着母亲衣角数道旁红梅,忽听銮铃清响,玄甲将军策马转过街角,披风上冰凌簌簌而落。 "夫君!"尹柔踉跄着扑进薛兆怀中,襁褓里突然爆出啼哭,薛兆慌忙去接。 徐公公尖细的嗓音刺破团聚的温情:"陛下请薛国公进宫赴命" 薛兆将女儿紧裹在胸前,铁甲贴着婴孩娇嫩脸颊。寒枝突然伸出小手抓住他染血的护腕,哭声戛然而止。徐公公探身欲触,婴孩眼眸泛起冷光,吓得他缩回手干笑:"果真是祥瑞..." 宫宴设在摘星阁,琉璃瓦上残雪映着月色,恍若星河倾泻。萧宸把玩着夜光杯,琥珀酒液里浮着薛兆的倒影:"听说令千金出生时,雪狐拜月?" "山野村夫妄言。"薛兆杯中酒纹丝未动,"那日大雪封山,饿极的狐群下山觅食罢了。" 玉箸突然敲在玛瑙碟上发出的清越声响。萧宸踱步至薛兆身后,龙涎香混着酒气笼住武将绷紧的肩背:"薛卿可知,北境昨日送来质子平安书?" 薛兆盯着案上炙肉腾起的热气,恍惚看见萧琰承缩在马车角落的模样。金帐里的炭盆够暖吗?可汗赐的酪浆会不会太腥?五岁的孩子要怎么咽下那些血淋淋的炙羊肉? "朕的江山..."帝王掌心按在他肩头,力道大得惊人,"需要更多祥瑞。" 更漏声穿过重重纱幔时,薛终于得以回府,正将玉佩锁进檀木匣。 尹柔轻拍着哭累的寒枝“夫君可知?自寒枝出生后便不曾大哭大闹过,今天还是第一次” 想起“天降祥瑞”之说薛兆心里开始惴惴不安,看着女儿熟睡的脸问道“师父有说什么吗?” 忽然尹柔颤声道:“师父说,寒枝命有劫难,成年前一定要小心呵护”"给的香灰...我日日掺在米汤里喂她。” ------------ 第四章 消失的五年1 世间皆传,有司命执掌众生运簿,命数早定。 然这既定的轨迹,能否破解?又如何破解?终究是迷雾重重,无人能窥得天机。 梅翎城的说书人仍在传颂祥瑞之女的故事,却无人知晓薛府深闺里少女的心事 薛寒枝日渐长成,却深锁闺中,除了薛府自家人,外人从未得见其真容。时日一久,市井间便生出流言,说那二小姐容貌有损,或是个痴傻的,见不得人。 传言愈演愈烈,竟似成了众人心照不宣的事实。 “你妹妹就是个怪胎!” 学堂后的窄巷里,几个衣着华贵的少年将薛长义堵在墙角。 薛长义脊背紧贴在冰冷的砖墙,小小的拳头在身侧攥得死紧,怒气染红了他的耳根:“休得胡言!我妹妹是全梅翎城内最好的女娘!” 为首的吏部侍郎家大公子盛霖绩,他嗤笑一声,上前一步,故意拉长了语调:“哦?既是最好,为何藏于深闺,不敢示人?莫非真如传言所说,是个丑八怪不成?”周遭顿时响起一片哄笑。 薛长义胸口剧烈起伏,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脱口而出:“一派胡言!你!你们等着!本月十五宫中设宴,我定带妹妹前来,让你们见识何谓真正的闺秀!” 盛霖绩挑眉,击掌道:“好!君子一言,快马一鞭!届时若不见人,又当如何?” “随你说道!”薛长义梗着脖子应下,心中却已然后悔。 等那群纨绔子弟嬉笑着散去,他独自站在原地,方才的勇气褪去,只剩下满心懊恼与不安。 回府的路上,薛长义垂头丧气,连廊下鸟儿的清啼也觉刺耳。 晚膳时分,他更是食不知味,只拿着银箸一下下戳着碗中的米粒。 尹柔放下汤匙,柔声问道:“义儿,今日学堂可是遇到了烦心事?” “没、没有。”薛长义慌忙摇头,试图掩饰。 薛兆瞥了他一眼,沉声道:“整日魂不守舍,定又是与那些不学无术的厮混在一处。须知勤勉攻读,精进骑射,方是正理。”“儿子知道了。”薛长义闷声应道,声音低若蚊蚋,带着几分不耐。 坐在他身旁的薛寒枝,悄悄在桌下轻轻拉了拉哥哥的衣袖,示意他莫要顶撞。薛长义感受到妹妹的安抚,心头更是一阵酸涩。 烛光下,他抬眼看向妹妹,寒枝面容恬静,眼眸清澈如秋水,哪里有一丝一毫传言中的不堪?他心中暗忖:我妹妹分明是梅翎城最灵秀的女娘,岂容那些俗物妄加评议! 是夜,月色如水,洒满庭院。薛长义陪着寒枝在院中石凳上小坐。夜风带着凉意,拂动寒枝额前的碎发。她仰望着被飞檐切割开的一小方夜空,那轮明月皎洁却遥远。 “哥哥,”寒枝忽然轻声开口,目光仍痴痴地望着月亮,“你说,宫里的月亮,是不是比咱家看到的更大、更亮?外面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 薛长义侧头看着妹妹的侧脸,那长长的睫毛垂下,掩不住眸中流露出的向往与淡淡的寂寥,心中不由一痛。“小妹乖,待你成年,阿哥一定带你走遍宁远,看遍天下的月亮。”他承诺道,声音却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底气不足。 薛寒枝轻轻叹了口气,低下头,摆弄着手指:“还要等五年呢……好久啊。”是啊,不知不觉,她已在这四方宅院里度过了十三个春秋。日复一日,面对相同的景致相同的人,再美的园囿,也成了精致的牢笼。 一个念头忽然在薛长义心中疯长起来。他凑近些,压低声音:“枝枝,你想不想……进宫去看看?”寒枝猛地抬头,眼中瞬间迸发出光彩:“想!当然想!”可那光芒只闪烁了一瞬便黯淡下去,她迟疑道:“可是……我可以吗?爹爹和娘亲定然不许。”“阿哥有办法!”薛长义握住妹妹微凉的手,挺起尚显单薄的胸膛,努力做出成竹在胸的模样,“你信我。” 距离宫宴之日越近,薛长义心中越是焦灼。 他冥思苦想,终于琢磨出一个胆大包天的法子,让妹妹女扮男装,充作自己的贴身小厮,混入宫中。然而,此计风险极大,若在宴会上被父亲察觉,或是被旁人识破,后果不堪设想。他辗转反侧,夜不能寐,最终心一横:无论如何,总要试上一试,大不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宫宴当日,天光未亮,薛长义便悄悄起身,怀揣着一套自己的寻常衣物,溜进了妹妹的闺房。他将计划和盘托出,薛寒枝初闻虽觉心惊胆战,但对外面世界的强烈渴望很快压过了恐惧。她想象着父亲口中描绘的宫廷景象,那颗被拘束了太久的心,忍不住雀跃起来。 薛长义手忙脚乱地帮妹妹束发、更衣。他从未伺候过旁人,动作笨拙,好不容易才将寒枝的一头青丝勉强束成男儿发髻,又为她换上略显宽大的青色布衫。打扮停当,乍一看,镜中倒真似个眉目如画、略显文弱的小书童。薛长义打量着自家的“杰作”,满意地点点头:“嗯,不错,果然像模像样。”寒枝对着菱花镜左照右照,忍不住抿嘴一笑,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哥哥,或许……是因为我生得本就好看呢?”兄妹二人相视,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紧张与兴奋,不由低笑出声。 正当他们准备寻机混入父亲随行队伍时,房门被轻轻推开,侍女岁禾端着热水走了进来。一见寒枝的装扮,岁禾惊得险些打翻铜盆:“小姐!您这是……” 薛寒枝急忙上前捂住她的嘴,眼中满是恳求:“好岁禾,千万别声张!我就想跟哥哥进宫瞧一眼,就一眼!” 岁禾连连摆手,急得眼圈都红了:“使不得!万万使不得!小姐,宫中规矩大,万一出了岔子,奴婢如何向夫人交代?这太胡闹了!”“好岁禾,”寒枝拉着她的衣袖轻轻摇晃,“你知道的,我从未出过府门,就这一次,求你了。有爹爹和哥哥在,我不会有事的好不好?”薛长义也在一旁帮腔:“放心,我一定寸步不离地看着妹妹!”岁禾看着寒枝那双盈满渴望的眸子,心软成了绕指柔,终究叹了口气,妥协道:“唉,我的小祖宗……罢了罢了,你们……千万小心!尤其是大公子,定要护好小姐!” 薛兆身着朝服,正准备走进宫门,见儿子薛长义一反常态地安静跟在自己身后,身边还跟着一个低眉顺眼身形瘦小的小厮,不禁有些诧异。他故意放慢脚步,忽地停下转身。薛长义心思纷乱,果然一头撞了上去,跟在他身后的“小厮”也吓了一跳,踉跄一下,险些摔倒。薛兆眼疾手快,一把扶住那“小厮”,触手只觉臂膀纤细得不似男子,再细看那低垂的头顶和熟悉的轮廓,心中顿时了然。 他声音一沉:“抬头。”“小厮”身子一僵,脑袋垂得更低。“我叫你抬头!”薛兆语气加重,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薛寒枝吓得一抖,只得缓缓抬起头,却不敢与父亲对视。薛长义见状,急忙上前一步,试图用身子挡住妹妹。 “胡闹!薛长义!”薛兆这一声低喝,引得前面几位同僚纷纷回头张望。薛寒枝见父亲动怒,也顾不得害怕,张开双臂挡在哥哥面前,声音虽颤却清晰:“父亲,不关阿哥的事,是女儿……是女儿求阿哥带我来的!” “你们……真是胆大包天!”薛兆看着女儿男装下更显楚楚可怜的模样,责骂的话到了嘴边,终究咽了下去。他正要拉起女儿命人送回府,吏部尚书恰巧迎面走来,拱手笑道:“薛国公,时辰不早,该入席了。”薛兆只得将寒枝往身后藏了藏,勉强应道:“尚书大人先请,薛某随后就到。”待旁人走远,他俯身对一双儿女低声道:“跟紧我,长义,看好你妹妹,半步不许离开!若再敢生事,回去家法伺候!”薛长义如蒙大赦,连忙点头:“是!父亲放心!”薛寒枝也悄悄松了口气,紧紧攥住了哥哥的衣角。 皇宫内苑,灯火辉煌,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宴设于临华殿,觥筹交错,一派皇家气象。萧宸端坐主位,举杯示意:“今日家宴,诸位爱卿不必拘礼,尽兴即可。”侍立一旁的徐公公适时笑道:“各位公子小姐们若觉殿内气闷,可至后苑嬉戏,太湖新放了锦鲤,甚是好看。” 其他官员的子女们闻言,纷纷欢笑着跑向后苑。薛长义却牢记父亲叮嘱,乖乖坐在席位上,目不斜视。寒枝扮作小厮,垂手立在他身后,好奇地偷偷打量着金碧辉煌的殿堂和衣着华贵的众人,心中既惊叹又忐忑。 这时,盛霖绩走了过来,先向薛兆行了礼,然后对薛长义笑道:“长义弟弟,怎不去后苑玩耍?独自闷坐有何趣味?走吧,我们同去观鱼。”薛长义本想拒绝,下意识的看向父亲,但见薛兆微微颔首:“去吧,谨言慎行。” 寒枝也亦步亦趋地跟着哥哥。一行人来到太湖畔,但见水面开阔,波光粼粼,确有几尾彩鲤游弋。 盛霖绩见左右无人,立刻换了副嘴脸,讥诮道:“薛长义,说好的带你妹妹来呢?人在何处?该不会是牛皮吹破,不敢带来了吧?” 薛长义紧抿着唇,不予理会。盛霖绩越发得意:“哼,我就说嘛,什么祥瑞之女,分明就是个见不得人的怪胎!说不定还是个痴傻的丑八怪!” 寒枝躲在哥哥身后,听着这些刺耳的言语,身子微微发抖,紧紧攥住了哥哥的衣袖。她能感觉到哥哥的身体瞬间绷紧,拳头再次握起。“闭嘴!”薛长义怒喝。 “怎么?被我说中了?”盛霖绩上前一步,故意挑衅,“我看你们薛家,除了会故弄玄虚,也没什么……”话音未落,盛霖绩猛地推了薛长义一把。薛长义猝不及防,踉跄着后退,盛霖绩趁机又扑上来,两人顿时扭打在一起,引得周围赏玩的公子哥儿们都围拢过来看热闹。 薛寒枝吓得脸色煞白,眼看哥哥被盛霖绩压在身下,情急之下,也顾不得许多,冲上前去想将两人分开,口中喊着:“别打了!阿哥!”盛霖绩正在气头上,感觉有人拉扯,想也不想便用力一甩胳膊。 她本就身形纤弱,又是男装不便,被这猛力一推,脚下不稳,惊叫一声,整个人向后倒去!“噗通——”巨大的落水声响起,水花四溅。 岸边瞬间寂静,随即爆发出惊呼:“有人落水了!”“快来人啊!救人!” 薛长义猛地停下动作,扭头一看,身旁已不见了妹妹的身影!他脑中“嗡”的一声,一片空白,扑到岸边,只见湖中那个奋力挣扎身影,不是寒枝是谁! “妹妹!”薛长义吓得脸色苍白,想也未想,纵身便跳入了冰冷的湖水中!他其实并不谙水性,此刻全凭着一股救妹的本能,拼命向寒枝的方向扑腾,奈何越是心急,越是难以靠近。 闻讯赶来的侍卫们纷纷跃入水中。很快,薛长义和薛寒枝都被救了上来。薛长义呛了几口水,伏在岸边剧烈地咳嗽着,而薛寒枝却双目紧闭,面色惨白,已然失去了意识,一动不动地躺在冰冷的青石板上。 殿内的官员们被外面的骚动惊动,纷纷出来查看。其薛兆心中那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右眼皮跳个不停,他快步冲出大殿,拨开围观的人群。当他的目光触及地上那个湿透的、穿着男装的小小身影时,整个人如遭雷击,瞬间僵立在原地,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下一秒,一声撕心裂肺的咆哮响彻太湖岸边:“枝枝!太医!快传太医!!!” ------------ 第五章消失的五年2 太医署的人如流水般进出临华殿,个个面色凝重,步履匆忙。浓重的药气混杂着若有似无的血腥味弥漫不散,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 薛兆在外间来回踱步,玄色常服的下摆一次次扫过冰冷的地砖。他紧握的拳心里,指甲早已深深陷进皮肉,却浑然不觉疼痛。每一次内间帘幕掀动,带出细微的风声和更浓的药味,都让他的脚步为之一滞。 终于,资历最深的张太医拖着疲惫的步子走了出来,花白的须发被汗水黏在额角。薛兆一个箭步上前,铁钳般的手掌几乎要抓住老太医的胳膊,又强自克制地停在半空,声音压抑到沙哑:“张太医,小女……如何?” 老太医垂下眼睑,避开薛兆灼人的视线,缓缓摇头:“国公爷,二小姐的气息……如风中残烛,微弱至极。脉象更是古怪,时而疾如奔马,时而缓若止水,紊乱不堪。若不能尽快稳定下来,只怕……凶险异常啊。” “凶险?”薛兆喉头滚动,重复着这两个字,眼前一阵发黑,“那该如何?需要什么药材?便是龙肝凤髓,薛某也去寻来!” 张太医叹息一声:“眼下只能先用老朽开的方子吊住元气,以观后效。此症来得蹊跷,老夫需回去翻阅古籍,与众同僚商议,方能再想他法。”言罢,他匆匆一揖,快步离去。 从皇宫回府的那一路,马车轱辘碾过青石板的声音,单调而冰冷。薛兆端坐如钟,一言不发,甚至未曾看缩在角落里的薛长义一眼。这种沉默,比任何责骂鞭挞都更让薛长义恐惧。 薛长义蜷在车厢的阴影里,目光空洞地望着晃动的车帘。 他身上湿透的衣衫已被换下,但太湖那刺骨的寒意仿佛已沁入骨髓。脑海里反复闪现的,是妹妹苍白的小脸和紧闭的双目。无尽的悔恨如同毒蚁,啃噬着他的五脏六腑。他记得母亲自幼的叮嘱,记得妹妹畏寒怯水的体质,他本该是护着她的人,却亲手将她推入了险境。此刻,他宁愿父亲狠狠责罚自己,也好过这般令人窒息的沉默。 回到薛府,薛长义如同失了魂的木偶,直挺挺地跪倒在妹妹床前的脚踏上,紧紧握住寒枝冰凉的手,任谁劝说也不肯松开半分。他看着妹妹毫无生气的脸庞,眼泪无声地淌下,一滴一滴,落在锦被上,洇开深色的湿痕。 往后的几日,薛府夜夜灯火通明,却听不见一丝欢声笑语。灯笼的光晕在夜风中摇曳,将府中众人焦虑的身影拉长又缩短,投在窗纸上。 尹柔自那日听闻噩耗便晕厥过去,再次睁开眼,已是两天后的黄昏。她虚弱地偏过头,看见丈夫布满血丝的双眼和憔悴的面容,心便直直往下坠。 “夫君……”她声音细若游丝,“枝枝……她可醒了?” 薛兆察觉到妻子的动静,连忙俯身,小心翼翼地将她扶起,在她背后垫上软枕。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些:“太医一直在用药,枝枝喝下不少汤药,气息稳了些,想必……快醒了。”他伸手为妻子拢了拢鬓边的散发,指尖却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尹柔反手握住他宽厚的手掌,那掌心不似往日温暖,一片冰凉。“你骗不了我……”她泪水盈眶,心口处传来阵阵绞痛,“枝枝还没醒,对不对?师父说过的,成年前她有一劫,避水……我们明明那么小心……师父!”她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猛地抓紧薛兆的手,“去找师父!玄清观的师父!他一定有办法!” 薛兆经妻子一提,黯淡的眼中骤然迸发出一线光亮。是啊,他怎么忘了那位神通广大的老道长!当年女儿出生时的异象,便是道长出手化解。他立刻起身:“对!我这就去请师父!” 薛兆策马疾驰,赶到玄清观时,日头已偏西。道观依旧清寂,只有几个小道童在洒扫庭院。见到薛兆,一名道童认出了他,上前施礼:“薛将军,您怎么来了?” “小师父,尊师可在观中?薛某有十万火急之事相求!”薛兆语气急促。 道童面露难色:“将军来得不巧,师父月前便云游四方去了,归期未定。” “云游?”薛兆心头刚燃起的希望之火骤然熄灭,踉跄一步,声音里带了绝望的颤音,“可知去了何方?何时能归?” 道童摇头:“师父行踪飘忽,未曾交代。” 薛兆怔在原地,望着暮色中愈发幽深的道观,只觉浑身力气都被抽空。偌大的道观,竟无一人可救他女儿?他真想对着空旷的山谷嘶吼,但残存的理智让他勉强维持着体面,对道童挥了挥手,转身下山。 他牵著马,步履蹒跚地行走在山道上,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又长又孤寂。 正当他心灰意冷之际,一阵空灵缥缈的歌声,似有若无地从远处山涧传来。那调子古怪,不似寻常山歌,初时他并未留意,但那声音却执着地萦绕在耳畔,如丝如缕,挥之不去,仿佛专为引他而来。 鬼使神差地,薛兆循着声音的方向走去。绕过一片竹林,只见一位发髻如雪的老者,身着月白道袍,正不紧不慢地走在前面山径上。山风拂动他的衣袂,颇有几分仙风道骨。 薛兆下马,默默跟在老者身后。那老道忽然放缓脚步,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与他听:“尘世樊笼,困者芸芸。欲解其缚,难,难,难……” 薛兆心头一震,快步上前,恭敬施礼:“仙长请留步!方才所言,可是有所指教?” 老道停下脚步,转过身来。薛兆这才看清他的面容,清癯矍铄,目光澄澈如深潭,若有所思地抚着银白的长须。 “看来施主亦是局中困人。”老道声音平和,却带着洞悉世事的了然。 “仙长明鉴!”薛兆如同见到了救星,将女儿落水昏迷、太医束手无策的经过尽数道出,言辞恳切,几近哽咽,“求仙长大发慈悲,随我回府,救小女一命!” 老道静静听着,面上无悲无喜,细看之下,唇角却似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叹息。他并未直接回答薛兆的请求,反而抬步继续前行,口中喃喃:“生于寒雪,厄于寒水。因果循环,玄之又玄……” 薛兆心中焦急,紧跟不舍,再三哀求:“仙长,此劫可还有解?” “缘起缘灭,自有定数。解与不解,且看造化罢。”老道依旧步履从容。 薛兆心头涌起一股无力感,莫非遇上了故弄玄虚的江湖术士?希望一次次升起又落下,他已疲惫不堪。眼见老道越行越远,他只得颓然放弃,牵著马,步履沉重地往府邸方向走去。 刚进府门,管家便急匆匆迎上来,脸上带着几分惊疑:“将军!您可回来了!方才有一位道长来访,说是受您所托,前来府上解惑。” “道长?”薛兆一愣,随即心脏狂跳起来,“人在何处?” “正在二小姐房中!” 薛兆甚至来不及脱下沾满尘土的披风,便疾步冲向女儿的闺房。掀帘而入,只见那个在山中邂逅的白发老道,正端坐床前,双目微阖,三指轻轻搭在寒枝纤细的手腕上。 室内静得可怕,只有炭盆中偶尔爆出的轻微哔剥声。尹柔紧张地攥着帕子,薛长义则红肿着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老道的神情。 良久,老道缓缓睁眼,目光扫过屋内众人,最后落在尹柔身上,开口问道:“夫人,昔日玄清观所赠之香灰,可尚有留存?” 尹柔闻言,瞳孔骤然收缩,难以置信地望着老道,颤声答道:“有……还有一些!一直妥善收著!”她立刻吩咐贴身侍女速去取来。 香灰取来后,老道亲自将其混入温热的汤药中,小心撬开寒枝的牙关,缓缓灌下。整个过程,他神色肃穆,一言不发。 薛兆在一旁看着,心中七上八下,这老道行事莫测,究竟有几分把握? 薛长义按捺不住,带着哭腔问道:“道长,这样……这样妹妹就能醒过来吗?” 老道转脸看向他,见他眼睛肿如核桃,却只是淡淡笑了笑,并未作答。 约莫过了半柱香的功夫,老道再次为寒枝诊脉。这一次,他沉吟片刻,微微颔首,对薛兆道:“可请太医再来一诊。” 薛兆心中疑虑未消,闻言沉声道:“道长,若小女有半分差池,薛某……”后半句威胁的话虽未出口,但凌厉的眼神已说明一切。 老道却浑不在意,只平静道:“请太医吧。” 薛兆压下心头不安,命人火速去请张太医。张太医匆匆赶来,虽满腹疑惑,还是上前仔细诊脉。指尖刚搭上腕脉不过片刻,他紧锁的眉头便舒展开来,脸上露出惊异之色:“奇哉!怪哉!二小姐的脉象……竟真的平稳下来了!虽仍虚弱,但已无性命之忧!这……这是如何做到的?” 薛兆闻言,猛地转头看向一旁静立的老道,巨大的惊喜和深深的愧疚瞬间淹没了他。这位铁骨铮铮的将军,竟“噗通”一声双膝跪地,泪水夺眶而出:“仙长!薛某有眼无珠,先前多有冒犯!求仙长恕罪!小女……小女后续该如何调理?求仙长慈悲,救她到底!”几日间骤生的白发,在烛光下格外刺眼。 老道伸手将他扶起,目光掠过床上沉睡的少女,终是轻轻一叹:“贫道姑且一试吧。只是此番劫数,非比寻常,能否真正醒来,何时醒来,还需看她自身的造化。” ------------ 第六章 消失的五年3 老道言罢,命人取来三炷线香,又挥退了屋内所有侍从。房门轻轻合拢,隔绝了外间的光影与声响,室内霎时静得只闻彼此呼吸。 香头遇火,亮起三点猩红,随即袅袅青烟升腾而起。老道并不持香,只将那只盛着香的香碗平托掌心,悬于薛寒枝额前尺许之处。 说也奇了,那香碗竟自行滞在半空,稳稳当当。 骤然间,三炷香燃烧的速度快了数倍,烟气不再是丝丝缕缕,而是汹涌而出,浓白如烟,顷刻间便充塞了整间卧房。视线变得模糊,连角落里的烛光都晕开一团团昏黄的光晕。 薛寒枝只觉身处一片混沌之中,四周白茫茫尽是迷雾,无边无涯。脚下虚浮,仿佛踏在云絮之上。 “幺儿……”一声悠远的呼唤,似从亘古传来,穿透重重迷障。 “是谁?”她惶然四顾,声音在这空濛之境里显得微弱,“谁在那里?” 那呼唤并未停歇,一声接着一声,愈来愈清晰,牵引着她不由自主地向前挪步。雾气流动,在她身前缓缓分开一条小径。不知走了多久,眼前豁然开朗,迷雾散尽,只见一人负手而立,背影清癯,道袍胜雪。 虽未见其面,但那熟悉的气息已让她心头剧震。她双膝一软,跪倒在虚空中:“师父……” 老道并未转身,只传来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幺儿,你此番行事,着实胆大妄为。”声音里带着不容错辨的威严 “师父,弟子……”寒枝唇瓣翕动,却寻不出一句辩解之词,只得垂首静候。 “你可知,自己究竟是谁?”老道的声音平静无波,却重若千钧。 寒枝心头一慌,指尖微微颤抖:“我……我本是青丘九尾狐族……” “此刻,你本该身在何处?” 她怯怯地抬手指了指上方,声音低了下去:“应在天宫聆听训导,潜心修行……” “既知如此,为何要强占这凡人之躯?”老道倏然转身,目光如电,直刺入她心扉,“你可知,你的任性妄为,会为这薛家带来何等变数?这红尘俗世,并非你该来的地方。” 寒枝愕然抬头,脸上血色褪尽:“我……我没想那么多……我只以为下了界,便能如寻常凡人一般……” “痴儿,因果轮回,岂是这般简单?”老道袖袍一拂,语气愈发沉肃,“你命中的劫数尚未至,此时擅离职守,已是触犯天规。趁命格尚未因你而彻底扭转,随我回去向你母亲请罪,或可挽回一二。” “不!我不回去!”听闻要离开,寒枝心底涌起一股强烈的抗拒,竟猛地甩开了师父虚虚探来的手。她性子里的执拗此刻显露无疑。 老道眉头紧蹙,面上最后一丝温和褪去:“你当真以为,为师不知你私自下界的缘由?”他目光如炬,似已洞穿她所有隐秘心思,“你与他,绝无可能!” “我没有……”像是被戳中了最痛处,寒枝猛地仰起脸,颊边泛起不正常的红晕,倔强地争辩,“我知道的……我知道不可能……”可那双泛红的眸子里,分明写着不甘。 “既知不可能,又为何执意留下?” “我就是想留在这里!”她几乎是喊了出来,“如今的爹娘待我极好,兄长也疼我,我只想做个普普通通的人,过凡人的日子!” “放肆!”老道勃然变色,手中不知何时已多了一道莹莹光鞭,“竟敢说出如此悖逆之言!” 寒枝见师父动怒,自知失言,慌忙伏低身子:“弟子知错!弟子不该妄言堕落凡尘……可是师父,求您了,我真的不能回去……就当这是弟子的一次提前历练,不成吗?” 老道背过身去,沉默如山,周遭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寒枝仍不死心,跪行两步,哀哀恳求:“师父,求您成全……” “你心念不纯,贪恋凡尘,以此心境如何历劫?只怕未等飞升,便要落得个神魂俱散的下场!”老道的声音冷硬如铁,“看来不让你尝些苦头,你是不会醒悟了。” 话音未落,他指尖光华流转,轻轻一引。薛寒枝顿时觉得身子一轻,已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托起。四周原本散开的浓雾仿佛活了过来,翻涌着向她聚拢,将她层层包裹。 “师父!不要!”寒枝惊慌失措,奋力拍打着那看似轻柔却坚韧无比的雾壁,然而她的挣扎只是让雾气缠绕得更紧。 老道并指如剑,再次凌空一点。那缭绕的烟气仿佛有了灵性,化作无数闪烁的碎片,如潮水般涌入寒枝的眉心。那是她作为幺儿的记忆,作为薛寒枝的过往,一段段、一幕幕,开始在她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反复回旋、碰撞。 “你便在此处静思己过,想清楚,究竟是要回头,还是一意孤行。”老道的身影在雾外渐渐淡去,最终消失不见。 卧房内,弥漫的浓香不知何时已悄然散去,那只悬空香碗稳稳落在桌案上,碗中三炷香早已燃尽,只余下一小撮灰白的香灰。 老道凝视着床榻上依旧沉睡的少女,缓缓摇头,低语中带着几分无可奈何:“这般倔强性子,竟是一点未改……” 这时,门外传来急促的叩门声:“道长,小女情形如何?我们能进来了吗?” 老道起身开门,迎上薛兆夫妇布满血丝的眼睛。尹柔一把抓住他的袖角,声音发颤:“道长,枝枝她……可能醒转?” 老道目光扫过他们,先是摇了摇头,复又微微颔首。 薛兆心绪纷乱,急道:“道长这是何意?究竟能否醒来?” “时机未至。”老道的声音缥缈,“五年,需等五年。五年后,贫道自会再来,届时方见分晓。” “五年?为何要等五年!”薛兆难以接受,跨前一步拦住去路。 老道却不再多言,只轻轻拨开他的手,步履从容地向外走去。薛兆欲再追问,却听他飘来一句:“时辰到了,她自会苏醒。” 自那日神秘老道离去后,薛兆几乎寻遍了天下名医,访尽了奇人异士。起初,那些被重金请来的医者术士尚且信心十足,可一旦为寒枝诊视过后,无不面露难色,摇头叹息而去。 薛兆不肯死心,汤药无效,便试偏方,珍稀药材如流水般送入府中,奈何榻上之人始终悄无声息,容颜静好,却无半分醒转的迹象。 时光流逝,薛兆眼底的希望之火渐渐黯淡,终是不得不接受了那“五年”之约,将那份焦灼与期盼深深埋藏,开始了漫长的等待。 一日深夜,薛长义直挺挺地跪在父亲书房门外,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父亲,儿子要投军。” 薛兆打开门,看着眼前仿佛一夜之间褪去稚气的儿子,沉声道:“你平日疏于骑射,武艺不精,军中岂是儿戏之地?连累妹妹还不够?莫要再连累了同袍。” 薛长义脊背挺得笔直,目光坚定如铁:“只要父亲允准,儿子定能刻苦习练!儿子向您保证,他日战场之上,绝不拖累他人,必当奋勇争先,护我河山!”他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肃与决绝,与往日那个嬉笑怒骂的少年判若两人。 薛兆借着廊下摇曳的烛光,仔细端详着儿子。自寒枝昏睡后,这个儿子便似换了个人,不再顽劣,沉默得令人心疼。他知这是儿子在用他的方式赎罪,亦是一种成长。沉吟良久,薛兆终是叹了口气:“罢了。你去寻你陆伯伯吧,我不亲自教你。” 薛长义眼中瞬间迸发出光彩,他知道,父亲这是应允了。 自此,薛府后院的演武场上,无论寒暑,总能看到薛长义刻苦操练的身影。他不再与昔日那些纨绔子弟往来,任凭旁人如何讥讽挑衅,只默默隐忍,将所有精力都投入到骑射武艺之中。不过短短时日,他的进步便令人刮目相看。 薛寒枝沉睡后的第一个冬天,北境战事起,陆家军奉命出征,薛长义亦在其列。 临行前夜,他悄悄潜入妹妹房中。月光透过窗纱,柔和地洒在寒枝恬静的睡颜上。他伸出手,极轻极缓地抚过她的眉眼,指尖传来的微凉让他鼻尖一酸。 “妹妹,”他声音哽咽,“哥哥不能再这般无用下去了。我要去挣一份功名,长大成人。你要快些好起来,等哥哥回来。”他俯下身,在妹妹冰凉的额头上印下一个郑重的吻,旋即转身,大步踏入夜色之中。 一年后,悠城叛乱,薛兆亲自挂帅征讨。最后一役,血流成河,他眼睁睁看着那个自己曾亲手送往北境、又承诺带其归家的少年,四皇子萧琰承,被一剑刺穿胸膛,倒在血泊之中。那句“带你回家”的承诺,随着少年涣散的瞳孔,永远碎裂在了边塞的风沙里。他甚至,未能夺回他的尸骨。 这五年光阴,于薛家而言,亦是风云变幻的开端。 ------------ 第七章 残梦 戌时三刻,夜风卷着碎雪,抽打得枯枝呜呜作响,夜色浓得化不开。 一道急促的马蹄声撕裂了这片死寂,由远及近。马背上的少年郎紧抿着唇,任由凛风如刀刮过面颊。 半个时辰前,薛国公府已悄然闭紧了大门,所有仆役皆屏息凝神,不敢稍有喧哗。内院深处,薛兆引着那位白发老道,步履沉重地踏入了薛寒枝寂静五年的闺房。 厢房雕花木门推开时,浓苦药气混着陈旧暖意扑面而来。床榻间,薛寒枝静卧如初,素白中衣衬得乌发愈浓,面容平静得近乎剔透,仿佛只是沉入了一场不愿醒来的长梦。 老道行至床前,伸出二指,虚虚探向薛寒枝的鼻息,又翻开她的眼睑细看,那眼底空茫一片,映不出丝毫光影。他沉吟片刻,转向薛兆:“取一柄利刃来。” 薛兆心头一紧,喉结上下滚动,终是未发一言,只挥手示意。 很快,一柄寒光闪闪的匕首呈上。老道接过,竟毫不犹豫地在自己的掌心一划,殷红的血珠立刻涌出,滴滴答答,坠入早已备好的白瓷碗中。 紧接着,他竟又将匕首转向床上无知无觉的薛寒枝,迅疾地在她纤细苍白的手掌上也划开一道口子。薛兆下意识地上前一步,手臂微抬,却终究慢了半分,只能眼睁睁看着女儿那近乎透明的肌肤下,渗出一道鲜红,汇入碗中,与老道的血交融在一起。这血色,反倒让薛兆悬了五年的心,落下了半分,他的女儿,还活着。 老道以指为笔,蘸取那混合的血,在薛寒枝光洁的额间郑重地点下三记在眉心,那抹猩红竟渐次绽作三瓣梅痕。 他转身,对满眼焦灼的薛兆与紧攥着丈夫衣袖面色惨白的尹柔道:“请诸位门外等候,一炷香内,勿入打扰。” 尹柔闻言,泪水瞬间蓄满了眼眶,她强忍着哽咽,颤声求道:“仙师……能否让妾身留下?枝枝她若醒来,身边不能没人……” 老道目光扫过她,缓缓摇头:“夫人爱女心切,贫道知晓。然此刻关隘,非俗世亲情可涉。能否醒来,端看她自身意愿。”言罢,他视线落回薛寒枝面上,意味深长。 尹柔强忍的泪珠终是滚落下来。薛兆伸手揽住妻子微微颤抖的肩头,沉声道:“有劳仙师。”便半扶半抱着尹柔,带着一众提心吊胆的仆从,默默退出了房间,轻轻合上门扉。 室内重归寂静。老道在床尾盘膝坐下,指尖老道并指虚划结界。榻上的薛寒枝,眼睫未动,身子却如提线木偶般,倏然直挺挺地坐起,继而也盘起了双腿,与老道相对。 老道阖上双目,唇齿开合,一段晦涩古老的咒文低低吟诵而出。初时如溪涧潺湍,渐作松涛汹涌。随着咒语声越来越急、越来越响,薛寒枝闭合了眼,眉心却剧烈地蹙起,仿佛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她的灵识,已被引入一片混沌之地。四周云雾翻涌,不见天日。正彷徨间,忽见前方云开雾散,现出老道清癯的身影。 薛寒枝灵台闪过一丝清明,慌忙敛衽行礼,声音带着虚幻的飘忽:“弟子拜见师父。” 老道静默良久,方叹息般开口:“五年光阴,弹指而过。痴儿,可曾想通?可愿悔改?” 寒枝垂下头,双手紧紧绞着衣带,唇瓣咬得失了血色,却依旧不语。 “冥顽不灵!”老道似动了真怒,袖袍一拂,周遭云雾瞬间化作无形枷锁,向她缠绕而来,“看来不让你尝尽苦头,你是不知回头!” “师父!”寒枝猛地抬头,泪水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滑落,竟在虚空中凝成点点晶莹,“弟子知错!私自下界,触犯天规,是弟子之过,甘受任何责罚……只是,只是弟子不愿回去!”她跪行几步,仰起满是泪痕的脸,“师父,您自幼看着我长大,深知弟子心性怯懦,遇事只知退缩躲避。可这一次,弟子想为自己争一回,不想再藏了!” 老道凝视着她,目光复杂,有怒其不争,更有深切的怜惜:“你乃青丘血脉,身份尊贵,为何偏偏要自困于这凡尘泥淖?你看看你如今,灵体受损,断尾之痛,岂是儿戏?” 寒枝抬手,似想触碰身后那虚幻的、已然残缺的尾影,脸上却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这……这或许便是弟子命定的劫数吧。既已至此,弟子……无法回头了。断尾之痛,如今……也不觉得疼了。”她试图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轻松,却更添凄楚。 望着眼前这只剩下八尾影子的爱徒,老道终是心软了。他伸出手,虚虚抚过寒枝的头顶,长叹一声:“罢了!罢了!你命格已因你强行滞留而扭转,纵然带你回去,亦是劫数难逃。你若执意要留,便留在这人间,权当……赎罪吧。” “多谢师父!多谢师父成全!”寒枝喜极而泣,扑上前想要抱住师父,却扑了个空,身形一阵晃动。 “莫要高兴太早,”老道语气恢复肃穆,“自此之后,你之路皆由你自行抉择,福祸自担,为师再不会出手相助。红尘滚滚,苦海无边,望你好自为之。” “弟子明白!待他日返回青丘,弟子定向师父负荆请罪,任凭责罚!” “只怕到那时,你会觉得青丘的责罚,反倒成了轻松之事。”老道摇头,身影开始渐渐淡去。 一炷香堪堪燃尽。 房门被轻轻推开,薛兆夫妇迫不及待地涌入。目光急切地投向床榻,只见薛寒枝依旧平静地躺着,只是额间那三点血迹已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枚小巧精致、颜色鲜妍的梅花状印记,宛若天生胎记,深深烙印在肌肤之下,擦拭不去。 “再候一炷香,二小姐自当苏醒。”老道语气平静,目光掠过薛寒枝时,却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无奈与心疼,“此地已无需贫道,告辞。” 薛兆急忙相送,至府门外,仍忍不住追问:“仙师,小女她……若这一炷香后仍不醒……” “此乃她自己的选择,”老道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她定会醒来。”略一沉吟,又道,“此后,二小姐可与常人无异,无需过分拘禁呵护,近水亦无妨。只是……”他话锋一转,神色略显凝重,“风疾无形,劫数难测,日后种种,还望国公爷早做思量。” 薛兆虽听得似懂非懂,却仍恭敬应下:“谨记仙师教诲。只是……若小女再遇劫难,薛某该去何处寻访仙踪?” “缘起缘灭,皆有定数。不必强求,必要时,贫道自会现身。”言毕,老道拂尘一甩,身影已融入夜色,转瞬不见。 房内,新点燃的一炷香青烟袅袅。 起初,薛寒枝面容依旧平静。随着香火缓缓下降,她的眉头渐渐蹙紧,额间那枚梅花印记也似隐隐发烫。香燃过半,她开始不安地辗转,发出细碎而痛苦的呻吟,呓语模糊不清,双手无意识地抓紧了锦被,仿佛在与无形的力量抗争。 “不……我不要……我不要!”梦中,她嘶声力竭地哀求着,挣扎着。 “不要——!” 一声尖锐而充满惊惧的呼喊骤然响起,榻上之人猛地睁开了双眼!那双沉睡了五年的眸子,此刻盛满了巨大的恐慌与未散的泪光,泪水瞬间决堤,汹涌而下。 守在一旁的岁禾惊喜交加,连忙上前用温湿的帕子欲为她擦拭:“小姐!您终于醒了!” “别碰我!”薛寒枝却猛地挥开岁禾的手,整个人蜷缩成一团,将脸深深埋入膝间,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发出压抑至极的呜咽。哭了不知多久,许是力竭,她又昏昏沉沉地睡去。 这骇人的一幕让室内众人面面相觑,心惊不已。 “这……这究竟是怎么了?”尹柔看着女儿痛苦的模样,心似被针扎般疼,却又无能为力。 此时,香炉内的香已即将燃到尽头,只剩下最后一点猩红。 尹柔泪眼模糊,一瞬不瞬地盯着那一点微光,心中默念了千万遍祈求。岁禾跪在脚踏上,双手合十,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 梦中,薛寒枝仍在拼命挽留那个渐行渐远的身影,可无论她如何哭喊追逐,那道影子最终还是化作一缕轻烟,从她指缝间彻底消散。她绝望地跪倒在虚无里,四周是无边的黑暗。正当万念俱灰之际,一束温暖而坚定的光,蓦然刺破黑暗,笼罩了她。 香,燃尽了最后一寸,化作一段灰白的余烬,悄然断裂。 梦,也散了。 几乎在同一时刻,那双紧闭了五年的眼眸,再次缓缓睁开。这一次,眼底虽仍带着倦意与迷茫,却终于有了焦距。她怔怔地望着床顶熟悉的绣帐,望着床边父母那饱含热泪的脸庞,嘴唇微微动了动,却未能发出声音。 而此刻,梅翎城下,那名策马疾驰的少年猛地勒住缰绳。骏马长嘶人立而起,他抬头望向近在咫尺的“薛国公府”匾额,风雪满面,眼底翻涌着复杂难言的情绪。五年疆场风沙,无数生死瞬间,皆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家,到了。可家中那个他曾立誓要保护的妹妹,如今……可还安好? ------------ 第八章 团聚 梅翎城的轮廓在暮色中渐渐清晰,这座熟悉的城池,此刻却透着一股疏离的寒意。薛长义牵着马,踏着积雪,一步步走向记忆深处的巷陌。 巷子尽头,他仰头望向薛国公府那四个字时,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未经传讯突然归家,此刻他心头竟生出近乡情怯的惶然。伸手正要叩门,指节悬在冰冷的门环前,又缓缓垂下。 上一次见到父亲,还是五年前的战场上。风沙漫天中,那个披甲的身影只与他匆匆对视一眼,便策马奔向战阵深处。连一句家常都来不及说。 这一次…… 薛长义深吸一口口气,白雾在寒风中散开。 他终是推开那扇沉重的朱漆大门,门内静得出奇。前院空无一人,只有几行杂乱的脚印印在雪地上,很快又被新雪覆盖。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他加快脚步,径直朝着妹妹居住的崇恩苑走去。 穿过九曲回廊时,一阵梅香被风送来,清冽中带着寒意,直透心脾。这香气让他混沌的头脑为之一清。 月湖的木桥结了薄霜,他几乎是跑着越过桥面。崇恩苑的门近在眼前,他停下脚步,整了整衣冠,心中再一次上演已预演过无数的场景。 或许妹妹依旧沉睡,他要如何掩饰撕心裂肺的痛楚;或许她虽醒却虚弱卧床,他要如何诉说这五年的思念。 唯独不曾设想的,是眼前这一幕。 院门虚掩着,他轻轻推开。 满园红梅映雪,在那株老桃树下,一个身着胭脂红斗篷的身影斜倚在长椅上,雪白的风帽松松地拢着乌发,青丝垂落在肩头。满地皑皑白雪衬得她肌肤近乎透明,在她周身镀上一层浅金的光晕。 岁禾正蹲在一旁说着什么,榻上的人微微颔首,唇边噙着淡淡的笑意。 许是听见脚步声,那双眸子倏然抬起,隔着疏疏落落的梅枝望过来。 四目相对的刹那,薛长义只觉得胸口被什么重重撞了一下。 “阿哥?” 这一声轻唤很虚弱,却清晰地穿透了庭院。薛寒枝挣扎着要起身,眼角瞬间盈满了泪水。 薛长义几乎是踉跄着扑过去的。斗篷都来不及解,佩剑在腰间叮当作响,他单膝跪在长椅前,张开双臂将妹妹紧紧拥入怀中。 五年的牵挂、愧疚与期盼,都在这一刻化作这个用尽全力的拥抱。他感觉到怀中的身躯比记忆中更加单薄,却真真切切地有了温度。 岁禾悄悄背过身去,用袖子拭了拭眼角。 过了许久,薛长义才稍稍松开手臂,双手捧起妹妹的脸细细端详。指尖抚过她消瘦的脸颊,最后停在那枚新生的梅花印记上。 薛寒枝抓住他的手,声音虽弱,却带着从前的俏皮,“好看吗?” 薛长义眼眶发热,扯出一个笑容:“好看。我妹妹是天下第一好看的女娘,无人能及。”这话是他从小说到大。 兄妹相视而笑,薛寒枝的泪水在此刻滑落。她轻轻靠在哥哥肩头:“还好你回来了,阿哥,枝枝真的想你了。” “对不起,枝枝,是阿哥对不起你……”他终于能亲口说出这句压在心底五年的话,“若不是我执意……” 一只冰凉的手轻轻覆上他的唇。薛寒枝摇头,眼底水光潋滟,眼神却很坚定:“那不是你的错。是我要经历……而且我从未怪过你,阿哥。你也不许再自责了。” 岁禾见薛寒枝哭得气息不稳,只得上前劝道:“大公子一路劳顿,不如先歇息片刻。小姐刚醒,不宜太过伤神。” 薛长义这才注意到自己风尘仆仆的模样。为了赶路,他三天三夜不曾合眼,眼底布满血丝,下颌冒出青茬,确实狼狈不堪。可他仍舍不得离开,生怕一转身,眼前的一切就如梦境般消散。 最后还是薛寒枝柔声劝道:“阿哥去梳洗更衣,我保证,等你回来时,我一定还在这里。” 薛长义这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去。 晚膳时分,薛兆和尹柔早早坐在花厅等候。当看见薛长义扶着妹妹慢慢走来时,尹柔忍不住站起身。 薛寒枝的双腿还不甚有力,每一步都走得很慢,很小心。薛兆温声道:“不急,枝枝慢慢来。为父日后陪你慢慢练习便是。” 尹柔不停地为女儿布菜,目光始终在她身上,仿佛怎么看都看不够。 薛长义看着妹妹艰难的模样,忽然道:“我明日就去找工匠,做一把能推着走的椅子。既然走路辛苦,以后就不必走了。” 他还是这般偏执,这一点倒是一如既往。 薛寒枝笑着握住父母的手,目光清澈而温暖:“女儿一切都好。从前好,现在好,往后也会更好。父亲、母亲,还有阿哥,别再为我忧心了。这些年你们守着我,已经够辛苦了。” 尹柔的眼泪又落了下来。自女儿醒来,她总是这般易感,仿佛要把五年来强忍的泪水都流尽。 薛兆看着眼前这一幕,常年笼罩在眉宇间的阴霾悄然散去。 这一顿晚膳吃了很久,厅内烛火温暖,笑语不绝。是薛府五年来,最漫长,也最圆满的一餐。 年关将至,梅翎城落了今冬最厚的雪,素白里浮动着点点梅红,更添一分过年的喜庆。临街铺面也都悬挂起大红灯笼,伙计踩着梯子往门楣贴福字,碎雪落在后颈也顾不上拂。 薛府这边门前车马络绎,采办年货的仆从进出不绝。沉寂五年的府邸,如今连檐下都换上了簇新的绛纱灯。还未到除夕,夜空中便接连两日绽开绚烂烟火。 更引人议论的是,薛家竟开了城东粮仓赈济贫苦。往来采买的薛府下人,见着街边的乞儿,也会悄悄塞去几个热腾腾的炊饼或几钱碎银。 “听说了么?”临窗的茶客压低声音,“薛府那位睡了五年的二小姐,当真醒转了!” 隔壁桌的商贾凑近些,神秘兮兮道:“何止是醒来。我家婆娘在薛府帮佣的表亲说,那日来的老道人才叫古怪,不过点了三炷香,念了些听不懂的咒,昏睡多年的人就这么睁眼了。” 众人啧啧称奇。一个书生模样的青年摇着折扇:“《异闻录》有载,非常之人必有非常之相。这位薛二小姐出生时便有白狐护持,如今又逢异人相救,莫非真是天降祥瑞?” 角落里始终沉默的老者忽然冷笑:“是福是祸,犹未可知。” 众人交头接耳时,谁也没留意角落有个戴斗笠的郎君悄悄搁下茶钱。薛长义压了压帽檐,快步没入人群。 他此番私自返京,连挚友陆已都未曾知会。 那位自幼被拐,后来在尸山血海中捡回性命的陆家二公子,陆已,如今已是北境军中令人闻风丧胆的镇北将军。 他是最好的统帅,也是......最不要命的疯子,就像雪原上的孤狼。 此刻的北境军帐内,燃起一盏孤灯。 陆已卸了铁甲,只着玄色劲装,坐在铺着狼皮的交椅上。烛火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额前碎发遮住了左眼睑下的一道浅疤。 亲卫无声无息地掀帘而入,将一枚小小的竹管放在案上:“将军,梅翎来的信。” 陆已展开纸条,目光在“薛妹已醒”四字上停留片刻。烛芯一跳,映得他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下去吧。”他声音低沉,带着沙哑。 等到帐中重归寂静,他才将纸条凑近烛火,火苗很快吞噬了那行小字。“有意思。”他轻声道,眸中掠过一丝兴味。 翌日朝会,金銮殿内烟气缭绕。 陆齐铭手持玉笏出列,声如洪钟:“陛下,臣请以长子陆彧代陆已驻守北境。” 此言一出,满殿窃窃私语。端坐龙椅的萧宸微微前倾:“陆将军,北境安危关系社稷,陆已镇守多年,悠城余孽闻风丧胆。此时换将,恐生变故。” 陆齐铭昂首道:“陆彧随臣征战十余载,论资历、论威望,皆在陆已之上。我陆家儿郎,从无怯战之辈。” 萧宸面色微沉,眼看陆齐铭一党皆纷纷投来目光,表情凝重,指节在龙椅扶手上轻轻叩击。半晌,才淡淡道:“既如此,便依将军所奏。即日起,陆彧接掌北境军务。” “谢陛下” 退朝的钟声响起,众臣鱼贯而出。 薛兆正要下阶,忽觉袖口一紧。 “薛兄留步。”陆齐铭笑容可掬,“听说府上千金已然康复,真是可喜可贺。” 薛兆连日来紧绷的面容终于舒展,长舒一口气:“多谢陆兄挂心。小女醒来,我这心里的大石总算落了地。” “说起来,”陆齐铭状似无意地提起,“长义那孩子前日已回府了吧?年轻人惦念家人也是常情。” 薛兆笑容一滞,眼底掠过一丝错愕,却只是颔首道:“劳陆兄费心。” 回府时,远远便听见崇恩苑传来笑语。只见庭院中,薛长义正小心翼翼地扶着妹妹练习行走。冬日的阳光透过光秃的枝桠,为薛寒枝苍白的面容镀上浅金。她每迈出一步,额间都渗出细密汗珠,唇角却始终含着笑意。 薛兆立在月洞门外,望着这幕场景,终究将责备的话咽了回去。 是夜,寒枝睡不着,缠着兄长在廊下看星星。冬夜的晴空格外澄澈,银河如练,星子如碎钻般洒满天幕。 “阿哥可还记得?”寒枝将手缩在暖兜里,仰头望着天际那轮清辉,“你说过要带我看遍天下的月亮。” 薛长义替她拢了拢斗篷的风帽,声音温柔:“自然记得。等你腿脚利落了,想去哪里阿哥都陪着你。” 寒枝眼睛一亮,伸出小指:“拉钩!”他笑着郑重地与她勾指为誓。 “约好了就不许反悔。”她笑得眉眼弯弯,颊边泛起久违的红晕。 戌时三刻,更夫裹着蓑衣敲响云板。 而此时的寒枝,却意外地陷入一场光怪陆离的梦境。 梦中仿佛仍是崇恩苑那株老桃树,却诡异地开满繁花。她独自坐在树下,看远处乌云翻涌而来。风起时,花瓣如雨纷落,与斜织的雨丝纠缠共舞。 迷蒙雨幕中,有一人终于推开了久闭的房门出现在她面前。她拼命想看清来人的面容,可雨水模糊了视线。“再近些…”指尖触到袖口湿意时,那人转身欲走。 雨势加重,密集的雨丝将两人的距离扯的越来越远,她伸出手想要抓住他,可是越是挣扎那人就会越远,万千桃瓣化作利刃割裂画面。 "别走!"嘶喊冲口而出的刹那,薛寒枝猛地从榻上惊起。周围是漆黑的一片,原来刚刚的一切只是一场梦。 心口的剧痛让她蜷缩起来,枕上已洇湿一片,不知是雨是泪。她已记不清多少次的梦见那场雨,那个人。 窗外月色正明,树影在窗纸上摇曳。她拭去眼角的湿意,发现中衣已被冷汗浸透。那种心悸的感觉如此真实,仿佛真的在雨中追逐过某个身影。 薛寒枝推开房门,清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庭院积雪未化,月光照在雪地上,反射出莹莹微光。她仰头望着天际那轮皎洁,忽然觉得那月华似有生命般,正无声地召唤着什么。 “今夜的月色……”她喃喃自语“还真是美” 天空的月亮,如果一直盯着她看,好像会随时被她吸引到另一个地方,月亮好似蕴藏着一股神奇的力量,一直勾住她不放。 ------------ 第九章 命运的使然 梅翎城的另一端,有一人正与她共沐这一片清辉。 那夜收到密信之后,陆已终是做了决断。 他修书一封送往将军府,素笺上只寥寥四字:"吾可归家。" 陆齐铭捏着信纸反复看了三遍,花白胡须微微颤抖,终是朗笑出声。翌日便召来长子陆彧密谈到深夜。等一切商议停当,次日早朝,他便当众呈上北境换防的奏请。 如今圣旨已下,陆已不日便可率部南归。陆彧快马加鞭赶来接手军务,将日常巡防事宜交割清楚。 今夜,是陆已驻守北境的最后一晚。 营帐外篝火熊熊,将士们围坐畅饮。不知谁吹起羌笛,苍凉音色穿透寒夜,在山谷间回荡不绝。 陆已独坐在远离喧嚣的山丘上,玄色披风被夜风鼓动。天幕上星子低垂,仿佛伸手可及。他举起青花酒壶对着明月仰头畅饮,酒液沿着下颌滑落。 "找你属实不易,原来躲在这里。"夏目端着酒碗在他身旁坐下,学着他的样子仰望星空,"回去也好,梅翎城的小娘子们怕是早盼着见你呢。" 陆已睨他一眼,唇角微扬:"胡说什么。" "说真的,"夏目敛了玩笑神色,"舍得离开这里?" 陆已沉默良久,凝视这片广袤无际的土地,忽然起身将残酒洒向茫茫旷野:"敬…这片让我重生的天地,敬昔日纵马驰骋的自由……"声音渐低,化作呢喃,"也敬......曾经的自己。" 指间沙砾随风逝去,他缓缓收拢手掌。 与此同时,薛府庭院内,薛寒枝倚着朱栏望月。夜风掠过她裸露的脖颈,激起细小的战栗。她将脸埋进熏过沉水香的衣领,温热的吐息在寒夜里凝成白雾。 那场纠缠她数日的诡梦莫名消散,她精神日渐饱满。脸色也日渐红润起来,行走时也不再需要旁人搀扶。 这日清晨,寒枝斜倚在暖阁里,听岁禾念年节采买的单子:"梅渍杏脯、香煎樱桃酥、桂花牛乳糕、酒酿小圆子......" 她忽然直起身,夺过单子笑道:"今年这些甜食,我与哥哥去买。" 岁禾刚要劝阻,寒枝已快步往外走:"正好哥哥今日得闲。" 下人们听说大公子同去,都松了口气不再阻拦。 午后日头正好,寒枝戴着素纱帷帽,在府门前驻足良久,做着心里准备。这是她五年来第一次真正迈出家门,指尖在袖中微微发颤。 长街两侧摊贩林立,叫卖声此起彼伏。蒸糕的甜香混着糖炒栗子的焦香扑面而来,与她想象中绚烂繁华不同,这市井烟火透着质朴的热闹。寒枝看得目不暇接,时而蹲下摸摸彩绘泥人,时而凑近闻闻插花的风雅。 "快来看这个。"她停在首饰摊前,拈起一支琉璃桃花簪。粉晶花瓣在阳光下流转着温润光泽。 薛长义含笑望着妹妹雀跃的身影,点头示意摊主包起发簪。正要牵她往酒楼去,寒枝又被胭脂铺的香风引住了脚步。 "想去便去。"见铺子就在酒楼对街,长义柔声应允。 可偏巧今日集市人多,街口传来骚动,百姓们纷纷往路边退,让出一条道来。 薛寒枝抱着几盒胭脂,低头往对面走,没留意到迎面而来的马队。为首的青年将军端坐在马上,剑眉深锁,神情严肃,正是奉命返京的陆已 眼看着薛寒枝就要撞上去"小心!"薛长义从酒楼冲出时,惊马已扬起前蹄。 陆已猛拉缰绳扭转马头,玄色披风在空中划出利落的弧线。长义趁机将妹妹护到身后,慌乱间帷帽飘落,露出半张惊惶侧脸。她的脸很白,像梅翎城初落的雪,眉梢带着怯意,眼神却亮得很,像受惊的小鹿,慌慌张张的,却偏偏勾人。 陆已将缰绳紧紧抓住,眼睛却落在别处。 "她就是薛寒枝?"夏目驱马凑近在旁低语,"不是说相貌丑陋、行为疯癫么?怎么看着像......" “像阵风。” 陆已的喉结上下动了动,突然开口,又惊觉自己失言,拉着马便走。 夏目诧异地转头,却见陆已唇角好似噙着笑意。 她的确好像一阵风,呼的一下,让他迷了双眼,失了方向。 夏目正要下马与薛长义寒暄,陆已已调转马头:"先去西郊报到。" 队伍继续前行,陆已终是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 ------------ 第十章 重返梅翎 岁禾慌忙拾起掉落在地的素纱帷帽,薛寒枝迅速接过戴在头上,指尖微颤地系好丝绦。心口还在剧烈跳动,她忍不住从兄长肩后探出半个身子,朝那远去的玄甲队伍张望。 马蹄踏过青石板的声响渐远,扬起的雪尘慢慢落定,只余下街面两侧看热闹的人群,还在交头接耳。 “枝枝,没撞着吧?” 薛长义的声音带着未散的惊惶,他伸手扶过妹妹的肩臂,揽到身前细细检视,生怕哪里被马蹄蹭到,“让阿哥看看,有没有摔着?”五年前太湖落水的阴影还在,此刻他掌心都沁了薄汗,连声音都有些发颤。 薛寒枝摇摇头,拉着兄长的衣袖就要往家走,但脚步却放得慢,走几步便忍不住回头望一眼。 她总想着回头,会不会看见那个勒马转身的身影?可每一次回头,都只看见街面尽头拐角的墙壁,连骑兵的衣角都瞧不见了。“阿哥,我们快些回家吧。”她轻声说。 另一边,陆已坐在马背上,目光扫过两侧陌生的店铺幌子。朱红的“酒”字、靛蓝的“布”字在风中晃荡,街角卖糖画的老丈正弯腰熔糖,金黄的糖丝在石板上绕出蝴蝶的形状。这些市井烟火,于他而言竟全然陌生。他虽生在梅翎,可记忆里多是悠城的风雪,战场的厮杀,连父亲陆齐铭所在的军营方向,都要夏目在旁指点。 “方才怎么不与长义打招呼?”夏目策马跟在他身侧,指尖敲了敲马鞍,语气里带点调侃,“你们俩在北境,可不是这般生分。” 陆已目光落在远处的城楼“他妹妹刚醒,又受了惊,此刻打招呼,倒像是刻意扰了人家。”他声音平淡,却藏着几分细心,“横竖日后总要见的,不必急在这一时。” 夏目挑眉,刚要再说些什么,却见前方军营的轮廓已显。 夕阳将将士们的影子拉得老长,玄甲在余晖里泛着冷光,两列将士整齐列队,“哈嘿”的呐喊声震得空气发颤,连地面的残雪都似要震落。 陆齐铭立在最前头,一身常服却掩不住威严,见陆已翻身下马,他快步上前,伸手拍了拍儿子的肩背,掌心的力道带着久违的熟稔:“好小子,总算回来了!”眼角的细纹里都堆着笑意,全然没了朝堂上的严肃。 陆已单膝跪地,声音沉稳:“将军。” “还叫什么将军?”陆齐铭伸手将他扶起,拉着他往营中走,“走,进屋!今日咱父子俩,得好好喝几杯!” 营内的暖阁里,早已摆好了满桌酒菜,酒坛敞着口,醇香漫了满室。待众人坐定,陆齐铭端起酒碗,高声道:“今日不谈军务,只论家常!大家随意!”说罢,便与陆已碰了碗,酒液一饮而尽。 几巡酒过,天色渐暗,众人皆有了醉意,纷纷起身告退。陆齐铭单手撑着额头,两颊泛红,眼神也有些迷离,显然也醉得不轻。唯有陆已端坐在原位,面前的酒碗几乎未动,烛火的微光在他脸上跳动,他望着空了大半的席位,眼神里竟藏着几分无措。 这梅翎城,于他而言,倒比北境的战场还要陌生。 李管家轻手轻脚走进来,附在陆齐铭耳边低语了几句。陆齐铭缓缓抬头,目光落在陆已身上,含糊道:“走,儿子,咱回家......” 陆已搀扶着父亲上了马车,车轮碾过青石板,摇摇晃晃。陆已撩开车帘一角,马车碾过宵禁前的长街,此时商贩们多已收摊,只剩零星几个挑着担子的行人,脚步匆匆往家赶。马车拐过几个胡同,终于在陆府的朱漆大门前停下。 门口的仆役们早已候着,搓着手,哈着白气,鼻尖冻得通红。见陆已扶着陆齐铭下车,众人齐刷刷躬身:“恭迎二公子回家!” 陆已微微颔首,刚要迈步,便见一位身着紫色貂绒外袍的妇人迎上来,她接过醉得东倒西歪的陆齐铭时,指尖刻意避开陆已的手臂,语气里带着埋怨:“老爷怎么喝了这么多酒?”她便是孙姨娘,眼角余光扫过陆已时,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 “李管事,”孙姨娘转头,语气平淡,“你先安顿好二公子。”说罢,便扶着陆齐铭往主屋走,连多余的眼神都未给陆已。 李管家连忙上前,躬身道:“二公子,您的院子在这边。” 陆已跟着他穿过一片落尽了叶的桃花林,脚下的石板路扫得干净,雪粒堆在路侧,映着月色泛着冷光。走过一座小巧的石桥,绕过凉亭,才见角落里藏着一处院落,偏僻得像是被人遗忘了。 房门推开时,一股灰尘混着旧木的味道扑面而来,陆已下意识地侧了侧头,掩住口鼻。屋内陈设极简,一张圆桌,一张木床,床幔是洗得发白的青布,桌角还有几处磕碰的痕迹,显然许久未曾有人居住。 李管家的额头沁了汗,语气有些心虚:“下人们办事不力,今日才匆匆打扫出来......明日便派人去采买家具,公子若有喜欢的样式,也尽管吩咐。” 陆已目光扫过空荡的屋子,声音比院外的冬夜还要冷:“我现在要休息。” 李管家连忙应着,躬身退了出去。院外的仆役们见他出来,纷纷围上前,小声询问 “管事,二公子没生气吧?” “孙姨娘说不用急着准备,我们才......” 李管家无奈摇头,叹了口气:“你们自求多福吧。”他自然清楚,自陆夫人去世后,孙姨娘掌家,她膝下的三公子陆鸣在宫里做三皇子伴读,小女儿陆珠更是被陆齐铭宠得骄横,这陆府里,早已是孙姨娘的天下。 陆已关上门,黑暗瞬间将他包裹。他摸黑走到床边坐下,长途跋涉的疲惫终于涌上来,连靴子都未脱,便斜斜躺下。窗外的月色透过窗缝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他望着那道光,竟有些恍惚,这便是他的“家”么? 天刚蒙蒙亮,月亮还挂在西角的天空,院外扫雪的“簌簌”声便将陆已吵醒。他揉了揉眉心,推门走出,寒风灌进衣领,让他打了个寒噤。 院中的仆役们见他出来,都停下了动作,手里的扫帚悬在半空,眼神里带着敬畏,不敢直视。一个小侍女端着水盆走过来,见了他,脚步顿住,脸瞬间涨红,低着头不敢抬头。 “备水,我要沐浴。”陆已的声音还带着刚醒的沙哑。 “是,二公子!”小侍女慌忙放下水盆,转身快步离去,连盆沿的水洒了都未察觉。 温热的水漫过身体,陆已靠在木桶边缘,疲惫渐渐散去,竟不知不觉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侍女的轻叩声:“二公子,老爷说您沐浴后,去前厅议事。” 屋内静了片刻,门“咯吱”一声被推开。陆已走出来,身上只穿了件白色中衣,水滴从发梢滴落在锁骨,顺着胸膛的线条往下滑,将中衣浸得半透,隐约勾勒出肩背的肌肉轮廓。 “备好的衣物呢?”他看向站在一旁的小侍女,声音低沉。 小侍女的脸更红了,头埋得更低,磕磕巴巴道:“马、马上就去取!” 待陆已换好衣物,院中的仆役们都忍不住偷偷抬眼,他特意将左额碎发尽数梳起,露出的一道浅疤在晨光里格外清晰。小麦色的皮肤,深邃的眼眸,鼻梁高挺,唇线分明,哪里还是传闻中“凶神恶煞的阎罗”?分明是个俊朗得让人不敢直视的少年将军。 陆已没在意众人的目光,径直往前厅走去。 ------------ 第十一章 吸引 梅翎城的雪总这般,来得无声,去得无痕。 不知何时,庭院里已覆了一层薄雪,想是昨夜趁人酣睡时悄然而至的。 陆府的后园比想象中更为开阔。放眼望去,竟有一整片桃林静立在冬日之中,枝桠覆雪,如同琼枝玉树。桃林外还环着一弯活水,清浅的湖面结了层薄冰,在日光下泛着琉璃似的光泽。 陆已听着李管家言语间颇为自得,说这水引自城外山泉,四季不冻。能在这梅翎城中辟出这般景致,所费心力可想而知。 往前厅向父亲请过早安后,陆已便安静地坐在一旁,手捧盏热茶慢慢品尝。“昨儿歇得可还安稳?”坐在父亲下首的孙姨娘忽然开口,声音柔婉,目光看似不经意般扫过他。 陆已放下茶盏,微微欠身:“劳姨娘挂心,一切都好。”他答得恭敬,姿态无可挑剔。 陆齐铭放下茶盏,指节叩了叩桌面,说道:“李管事,前日盛府送来的请帖,今日该是正日子了吧?” 李管家躬身应道:“回老爷,正是今日。” “盛府办喜事,不可怠慢。你既回来了,正该去走动走动,见见各位世叔世伯。”陆齐铭语气平淡,手指向陆已安排起来,“今日,你便代为父走一趟。”他顿了顿,补充道,“哦对了,一会儿夏目会来,他亦在受邀之列,你们同去便是。” “儿子明白。”陆已起身,行礼告退,动作流畅,却透着疏离感。 陆已与夏目并骑行在盛府所在的街巷,老远便望见府门檐下悬着的红绸,在素白天地间格外醒目。贺喜之声隔着几重院落隐隐传来,宾客络绎,车马填咽,将那“恭喜”二字烘托得热闹非凡。 陆已今日着一身藏青锦袍,领口与袖缘用银线绣着流云暗纹,外罩一件紫貂皮大氅。他端坐马背上,身姿挺拔,目光沉静地扫过周遭景致,手中无意识地捻着缰绳,于威仪之中,又平添几分漫不经心的不羁。 “这位是……”盛弘柏亲自迎出府门,见到陆已这般生面孔却气度不凡的年轻人,面露疑惑。 夏目抢先一步下马,笑着引见:“盛伯伯,这位便是陆将军府的二公子,陆已少将军。” 盛弘柏眼中精光一闪,脸上立刻堆满热情笑容,快步上前:“哎呀呀,老夫还道是哪家的公子能有如此龙章凤姿,原来是陆贤侄!快请进,快请进!” 陆已利落地翻身下马,将缰绳交给随从,又亲手解下大氅,动作行云流水尽显行伍之人的利落。他拱手为礼,声音清朗:“恭喜盛尚书。家父命小侄备上薄礼,聊表心意。”身后训练有素的仆从应声抬上四口沉甸甸的礼箱。陆齐铭早有打点,一箱官窑青瓷,一箱和田玉饰,两箱江南名士的字画,纸卷露出的边角泛着墨香。投其所好,用意不言自明。 “陆将军太客气了!贤侄快请入内,饮杯水酒驱驱寒气。”盛弘柏亲自引路,满面春风。 庭院内贺礼堆积如山,盛弘柏却独独将陆家的礼箱安置在最醒目处。陆已的出现,很快引起了在场官员们的注意。能得夏侯家大公子夏目随行在侧,身份自是非同小可。窃窃私语间,众人便猜出了他的来历。 一时间,上前寒暄攀附者络绎不绝。户部侍郎、吏部主事、礼部郎中……一张张堆笑的面孔涌来,陆已从容应对,言辞得体,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只是那眼底深处,始终隔着一层看不透的淡漠。 “你怎的像是兴致不高?”陆已趁隙侧首,低声问一旁有些闷闷不乐的夏目。 “只是没想到,盛绩霖这般人物,竟也能如此顺遂地定下亲事。”夏目撇撇嘴,视线投向不远处被众人簇拥着、满面红光的盛绩霖,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 “有何不可?” “你有所不知,他当年……”夏目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悻悻道,“罢了,说与你听,你也不知其中纠葛。” 陆已淡淡瞥他一眼,没再追问。因为他知道,夏目是个藏不住话的。 静默片刻,终究凑近陆已耳边,将昔日盛绩霖如何挑衅薛长义,间接导致薛寒枝落水昏迷的旧事,低声讲述了一遍。 陆已静静听着,目光微动。当初薛长义投军,他其实早已将他的背景查得清楚,自然知晓这位薛府千金深居简出,传闻颇多。那个时候,他便开始对这位薛家二小姐,不禁生出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好奇。 “薛长义人呢?他不是也该来了?”夏目四下张望,摩拳擦掌,“这小子私自跑回京,看我找到他不好好说道说道!” 陆已没接话,目光却越过人群,落在了角落里。薛长义正站在那儿,身边跟着个姑娘,不用猜,定是薛寒枝。 一袭湖清色杭绸袄裙,外罩银狐轻裘,称得身材比例较好,青丝绾成的发髻间仅簪一枚琉璃桃花簪,流光剔透,愈发衬得肌肤莹白,偏偏额间的一抹红,让她更添几分神秘。 薛寒枝安静地站在兄长身侧,明澈的眼眸微微低垂,带着不安与拘谨,纤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捏着袖口。 周遭环佩叮咚、衣香鬓影的女眷,此刻竟都成了模糊的背景,唯她一身素净,如同初雪后悄然绽放的一株野梅,清雅绝尘,不容忽视。 “找到了?”夏目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笑着撞了撞他的胳膊,“这薛二小姐,倒比传闻中好看多了。” 陆已没说话,只盯着那姑娘的身影,连呼吸都放轻了些。 薛寒枝确是头一回参与这等宴集。不少年轻公子见她容貌清丽,气质独特,纷纷投来惊艳的目光。薛长义则如临大敌,寸步不离地护在妹妹身侧,那警惕的模样,使得许多有心结识的公子哥只得望而却步。 旁侧一些官家小姐见她如此引人注目,不免心生妒意,聚在一处低声议论。“瞧那模样,惯会装腔作势……”话语虽轻,但那眉眼间的刻薄与不屑,却已昭然若揭。 恰在此时,清脆的铃磬声响起,预示着宴席即将开始,纷杂的谈笑暂歇。 依照规矩,男女需得分席而坐。薛长义纵然不放心,也只得再三叮嘱后,往男宾席走去。 他刚至席间,便被夏目一把捞住,反剪了双手按在身旁座位上。“好你个薛长义!私自跑回京,该当何罪?”“哎哟,夏统领饶命!”薛长义配合地龇牙咧嘴。“饶你?此风不可长!必须重罚!”“陆将军!陆二哥!快救救我,胳膊要断了!”薛长义夸张地朝端坐一旁的陆已求救。 陆已唇角微不可察地扬了一下,爱莫能助地耸耸肩。 夏目闻言,手上又加了几分力道,惹得薛长义连声告饶。闹了片刻,陆已才轻轻拍了拍夏目的手臂:“好了,适可而止。” 夏目这才松手,薛长义揉着胳膊,佯怒地捶了他一拳。“虽事出有因,但罚还是得罚。”陆已的声音淡淡传来。薛长义爽快应承:“认罚认罚!二哥你说怎么罚?”陆已看着他,沉吟片刻,却一时想不出合适的惩处,只道:“容后再议。” 女眷席这边,气氛却不似男宾席那般轻松。薛寒枝为免再惹注目,特意选了最末端的席位坐下。 萧婉宁,今上唯一的公主,虽非今日主角,但也端坐在上首。她早已注意到末席那抹清丽身影,今日风头几乎被这薛家女与那陆已占尽,心中颇有些不悦。薛寒枝周身那股不同于凡俗闺秀的疏离气息,更让她觉得刺目。 她纤指慵懒地指向末尾,声音带着天生的矜贵:“那位妹妹,可是薛国公府上的?” 薛寒枝闻声,即刻起身,规规矩矩地敛衽行礼:“民女薛寒枝,参见公主殿下。”“不必多礼。”萧婉宁嘴角噙着一丝似笑非笑的意味,“薛国公算来也是本宫的舅舅,都是自家姐妹,无需拘礼。”她话语微顿,目光在薛寒枝身上流转,“往日只听传闻,还以为妹妹真是那般……不甚伶俐。今日一见,倒真是……” 她刻意拖长了语调,席间众女皆屏息,不少人也随之掩口低笑。薛寒枝依旧垂首而立,姿态谦卑,静待下文。 “……个美人儿呢。”萧婉宁终是将话说完,语调轻慢,带着几分调侃。 “殿下谬赞。”薛寒枝声音平稳,听不出波澜,“公主殿下金枝玉叶,风华绝代,方是梅翎城中最耀眼的明珠。” 坐在萧婉宁近旁的夏茗几不可见地撇了撇嘴,无声地学了下萧婉宁那拿腔拿调的样子。见公主似还有话要说,她忙举起手中酒杯,朗声道:“来,我们一起敬灵灵妹妹一杯,恭贺她今日定亲之喜!” 居于席间的兆灵灵面泛红霞,羞涩举杯:“多谢茗姐姐。” 薛寒枝这才暗暗松了口气,悄然落座。 “别理她,”夏茗顺手夹了块枣泥山药糕放到薛寒枝面前碟中,低语道,“她自小便是这般,恨不能天下人都围着她转才好。这糕点甜而不腻,你尝尝看。” 薛寒枝抬眸,望见一双含着善意与爽朗的明眸。眼前的少女梳着利落的高髻,眉宇间自带一股英气,漂亮得毫不矫饰。她心中微暖,轻声道:“谢谢……姐姐。” “我叫夏茗,是你哥哥的好友。”“嗯,谢谢夏茗姐姐。”“我们年岁相当,叫我茗茗便好。”薛寒枝眉眼弯起,漾开一抹真心的笑意:“好,茗茗。” 酒过数巡,宴席渐近尾声。薛寒枝觉得屋内炭气熏人,兼之那些若有似无的打量目光,让她有些气闷,便对身旁同样意兴阑珊的夏茗轻声道:“茗茗,我想出去透透气。” 夏茗正百无聊赖地戳着盘中糕点,闻言立刻放下银箸:“我陪你同去。” “不必麻烦,你且安坐……” “我也闷得慌,正好一起走走。”夏茗不由分说,挽起她的手臂。 另一侧男宾席上,陆已早已搁筷,静坐片刻,对夏目道:“我用好了,你们慢用,我出去走走。” “诶?我光顾着饮酒,还没怎么动筷呢!”夏目嘟囔着。 陆已未再多言,起身离席。 室外,久违的冬日暖阳照耀着庭院,积雪初融,露出底下斑驳的绿意与石径。盛府后院有一方引入活水的池塘,水汽氤氲,在此处赏玩园中红梅,别有一番意境。 薛寒枝与夏茗携手走在湿润的草地上,专挑那未被踩踏过的积雪处落脚,听着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清脆声响,相视而笑。 斜阳脉脉,微风拂过,薛寒枝雪白的裙裾随风轻轻摆动。她驻足于一树红梅旁,仰面细看那虬枝上的点点嫣红。冷香浮动的梅丛,映着她清丽绝俗的侧影,竟构成一幅浑然天成的画卷。 陆已立于池岸对面,隔着一池薄雾,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那画中之人身上。他静静地看着,带着几分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贪恋,只愿这片刻静谧无人惊扰。 “枝枝——”薛长义的呼唤声自不远处传来,打破了庭院的宁静。 陆已倏然回神,移开视线,往阴影里挪了挪。 “枝枝,日头偏西,寒气上来了,我们该回了。”薛长义快步走来,将手中抱着的另一件裘袄为妹妹披上。 夏茗在一旁叉腰,嗔道:“薛长义!你眼里就只有你妹妹,没看见我这么大个人站在这儿吗?” 薛长义这才转头,故意夸张地上下打量她,用手比划着:“哟!这不是夏妹妹吗?这么大……个姑娘,我哪能看不见?” “你找打!”夏茗气鼓鼓地弯腰抓起一把雪,就朝他掷去。 薛长义大笑着躲开,两人绕着薛寒枝追逐嬉闹起来。“错了错了,姑奶奶,我错了还不行吗?”薛长义边躲边求饶。 夏茗追他不上,停下脚步,佯装生气地扭过头去。 薛长义走到她身边,解下自己身上的墨色披风,动作略显笨拙地披在夏茗肩上,语气软了下来:“穿这么少,也不怕冻着。” 突如其来的靠近与关怀,让夏茗颊边飞起两朵红云,她有些不自在地低了低头,声音也变得柔和了许多:“……没事。” “好了,我的两位好妹妹,”薛长义无奈笑道,“咱们真的该回去了。” 薛寒枝抿唇一笑,挽住夏茗的胳膊,朝兄长投去一个了然的眼神。夏茗红着脸,轻轻点了点头。 陆已独自站在小桥中央,四周水雾缭绕。他隔着朦胧的烟水,望着草地上亲密无间的三人,他们周身洋溢着一种他从未拥有过的氛围。一丝若有若无的落寞,悄然漫上他的眼底,很快又隐没在沉静的眸光深处。 ------------ 第十二章 仅一眼,止一眼1 除夕前一夜,陆已奉旨入宫。 沉厚的木色梁柱撑起肃穆的启明殿,殿前的两侧珠帘屏风后面隐约站着垂首的宫人。萧宸斜倚在中央椅榻上面,一只手支撑着额头,“臣陆已,参见陛下”闻声抬眼间,正好对上陆已深不见底的眼眸。 只这一眼,竟然莫名地让萧宸心头一紧。 那孩子的瞳仁黑得纯粹,瞳孔深处却似凝着化不开的冰霜,隐约透出几分隐忍的戾气与难以言说的郁色。如果看得久了,竟会让人无端生出一丝寒意。 萧宸假意轻咳数声,掩去片刻失态:“朕早闻陆小将军在悠城战功赫赫,如今回朝,一切可还适应?” 陆已几乎不假思索,声线平稳无波:“回陛下,臣以为并无适应与否之虑。身为宁远将士,无论身处何地,使命皆为效忠朝廷,护卫山河。” 这本是寻常寒暄,未料得如此回答。萧宸微怔,随即眼底掠过一丝满意:“好!不愧是令北狄闻风丧胆的镇北将军!陆老将军得子如此,实乃福气,更是我宁远之幸!” 笑声未落,话锋陡转,他面色渐肃,起身踱步到陆已身旁,放低音量,似乎交代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除夕将至,城防总督一职恰有空缺,便先辛苦陆小将军暂代此职。” 陆已眸光一凝,沉默片刻,方垂首道:“臣,遵旨。” 城防局掌管梅翎城内大小事务,虽位列二品,实则职权清闲,唯有年节时分方显忙碌,平日不过是个看似光鲜的闲职。此次明升暗降,意在削弱陆家兵权,这鸿门宴,用意昭然。 等陆已步出宫门时,天色已沉,最后一缕霞光也湮没在宫墙。他想起三日前密室中摇曳的烛火。 两个黑色暗影在昏黄的烛光下对峙。“你要知晓,你的用处不止于此,还有更重要的事待你完成。”上首之人语调冰冷,语气威严。 残烛明灭,映出下跪者高挺的鼻梁与低垂的眼睫。陆已静默无言,气息平稳,窥不见半分情绪。 正如此刻的模样,他依旧选择沉默。 转眼便是除夕了。爆竹声震耳欲聋,响彻梅翎城的每个角落。等那喧闹渐息,碎红满地,硝烟与飞花皆成过往。旧岁一切的悲欢苦痛,仿佛都随之封存。只待冰雪消融,春风吹绿荒原,生活方在重启的这一刻,真正展开新的篇章。 正月初一,天未破晓,尹柔便已起身梳妆。自薛寒枝出生后,薛家便添了一项习俗:每年此日,必至万佛寺进香,祈求家人岁岁平安。 往昔薛寒枝体弱,除却必要之时前往出生的玄清观小住,几乎足不出户。如今她既已大好,自不必再如从前般万事小心。 万佛寺远在梅翎城外数十里的郊野,群山环抱,位置偏僻,却终年香火鼎盛,信众络绎不绝。 母女二人披星戴月而至,山脚下早已停驻了不少车驾。 薛寒枝怀中抱着暖手炉,下车时还是惺忪睡意,她跟在母亲身后,步履轻缓。 穿过一条林荫小径,绕过一片幽静竹林,距离母亲要前往的大雄宝殿尚有段距离,还需再攀一段山阶。 石阶虽经修葺,但积雪未融,行走在上面仍需万分小心,稍有不慎便会滑倒。不少官眷只在山下奉上香火便匆匆折返,尹柔却执意上山。薛寒枝也不愿独留在茶室等候,定要陪同母亲一道攀登。 行至半山,抬头遥望,仅能窥见大殿顶部的宝珠轮廓。又奋力向上十数阶,那庄严殿宇方完整呈现于眼前。 殿门前,一位老僧闭目静坐。往来香客如织,他却似无所觉。直至薛寒枝出现,老僧倏然睁眼,目光竟似被她牵引,自此再未移开半分。 薛寒枝依礼跪拜完毕,刚踏出殿门,便听老僧开口道:“小施主请留步。”他终是按捺不住,“小施主,可要求上一签?” 他那殷切目光,不似随口一问,倒像等候多时。就连那殿外设下的求签解卦的桌案,都仿佛专为她而备。 薛寒枝惊觉心头微动,似有无形缘分牵系,并未推拒:“有劳师父。” 她移步到案前,拿起签筒,依言轻轻摇动。一支竹签“啪嗒”落于案上。老僧拾起,凝神细看,竟是一支下下签。 他复又抬眼,将薛寒枝细细端详一番,眉头渐渐蹙起。 “师父,此签何解?”见他神色,薛寒枝心底不由升起一丝不安。 “小施主可曾遭逢过大难?”老僧面露难色。 薛寒枝茫然,细细回想,摇了摇头:“未曾。” “不对,”老僧捋须,“小施主再仔细想想,可曾受沉疴缠身,久病难愈?” 薛寒枝恍然,点了点头。她沉睡五载,苏醒未久,且时常为怪梦所扰,不得安宁。 老僧神色稍缓:“依此签文,小施主命中尚有一劫,需得亲身历过,方能圆满。此签虽显下下之象,却也是化险为夷之契机。” 薛寒枝闻言愕然,瞳孔微颤:“是何劫难?何时会应验?可能避过?” 话音未落,尹柔已拜完佛,自殿内步出,目光寻来。 “灯火阑珊处,恰似故人归。”老僧语速微急,声音压低,“若欲避开,半月之内,小施主还需深居简出,尽量减少外出为宜。” 薛寒枝一边凝神倾听,一边用余光瞥见母亲渐近,生怕她听闻详情徒增忧虑。 “明白了,多谢师父点拨。”她匆匆敛衽一礼,牵起母亲的手便欲离开。 老僧话未说尽,只得对着她匆匆背影低声叮嘱:“小施主,万事皆有定数,缘起缘灭,强求无益,徘徊徒伤,切记,切记!” 薛寒枝回头,循声望去,只隐约听得“莫强求”几字随风入耳。 “枝枝,方才与师父说了些什么?”尹柔见女儿神色有异,关切问道。 “无甚要紧事,”薛寒枝勉强一笑,“只是求了支平安签,师父嘱咐女儿还需静养些时日。” 见女儿不欲多言,神色亦恢复如常,尹柔便不再追问。 回府后,薛寒枝谨记老僧之言,足有半月未曾踏出崇恩苑半步。每日里只在院中那株老桃树下烹茶赏雪,观月弄花,倒也清静自在。 半月时光,弹指而过。 转眼便是上元佳节。城中灯会,薛寒枝期盼已久。如今四海升平,邻国安宁,萧帝特旨解除今年上元宵禁,并开放自玉霖坊至西街口的长段御道,供万民观灯同乐。 薛兆与尹柔一早便应邀,前往陆府赴旧友之宴。薛长义也被夏目拉走,不知所踪。 偌大的薛府顿时空寂下来,只剩薛寒枝一人。她听着墙外隐约传来的喧闹人声,如何能安心困守在这方小园之中。 “小仁方才说,哥哥去了何处?”她问向刚回来报信的岁禾。 “大公子与夏侯公子在福满楼饮酒,特意嘱咐小姐好生在家待着,哪儿也别去。”岁禾着重重复了“别去”二字。 薛寒枝抬眸,眼巴巴地望着岁禾。岁禾岂会不知她心思,坚定地摇了摇头。 薛寒枝拉住她的手,软语相求:“好岁禾,我们便去寻哥哥吧,只在酒楼外看他一眼便回,可好?” “万万不可,”岁禾立场分明,“小姐乃是未出阁的姑娘,岂可孤身出入酒楼之地?今日人潮汹涌,鱼龙混杂,更是不妥。” 薛寒枝撅起嘴,心知岁禾所言在理,自己确实人生地不熟。然墙外的欢声笑语如同诱人的魔咒,撩拨得她心痒难耐。 她在月桥上来回踱步,苦思对策。忽地脚步一顿,眼眸一亮:“有了!我们不去寻哥哥,我们去夏侯府找夏茗姐姐!她定然在家,我们寻她一同游玩,这总可以了吧?”说罢,不待岁禾反应,她已转身跑回房中,取来她那顶面纱,脚步轻快地朝府外跑去。 夏侯府与薛府仅一巷之隔,步行不过片刻。既不必穿行摩肩接踵的主街,也无需经过那些喧嚣之地。 等薛寒枝赶到时,夏茗果然正与府中仆役玩着投壶游戏,战得兴起。 夏茗本就不喜庙会、灯会这般拥挤热闹的场合,但在薛寒枝软语央求下,终究心软,答应陪她同去赏灯。 长街之上,火树银花,亮如白昼。薛寒枝身披一袭白裘滚边的红缎连帽斗篷,紧紧挨着夏茗,兴奋地左顾右盼。寒气扑面,她呵出一团白雾,瞬间消散,露出冻得微红却更显娇艳的脸颊,唇不点而朱,肤光胜雪,在璀璨灯影下恍若明珠生辉。 “听闻福满楼今夜有猜灯谜的雅集,猜中者还有彩头可拿呢。”夏茗对身旁已笑得眉眼弯弯的薛寒枝说道。 “好呀!我们便去那里!”薛寒枝雀跃,“正好哥哥也在那儿。” 听到薛长义的名字,夏茗目光微垂,颊边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绯色。夏目离家前,早已同她透过风声。 福满楼正对着巍峨的护城墙。此刻,城垛之上的阴影中早已肃立了众多身着玄甲的都尉府卫兵。他们默然融于夜色,与城下的流光溢彩泾渭分明。个个身姿挺拔如松,目光锐利,警惕地巡视着属于自己的防区。 在那一片玄色中央,一人独立。他身着墨色金丝软甲,气场冷峻,与周遭兵士截然不同。旁人或因这天气显得冷硬,而他,却是骨子里透出的寒冽,仿佛能令周身空气都为之凝结。作为今夜值守的统领,陆已自然在此。 那双墨玉般的眼眸,映着城下的万家灯火,折射出点点碎光,愈发显得深邃锐利。他俯瞰着长街上的车水马龙,目光沉静地巡弋,最终,似有若无地定格在人群中那抹最为明艳的红色身影上。就如同蛰伏于暗夜的头狼,敏锐地掌控着一切风吹草动,随时准备出击 ------------ 第十三章 仅一眼,止一眼2 “快看这个!” 薛寒枝指着廊下悬挂着的一排走马灯,朝不远处的夏茗招手,眸中映着流转的灯火,满是新奇。 她头一回见识这般会动的灯笼,只觉得妙不可言。绢面之上,是人们口口相传的神话故事随着灯身旋转徐徐铺展,烛光透过薄绢,将那些古老传说映得如梦似幻。 “猜灯谜喽!凡猜中者,皆可获赠本店招牌‘梅宴’一席!”福满楼的沈掌柜立在门前高声吆喝,立刻引了不少人围拢过去。 人群熙攘,不知不觉便将薛寒枝推到了最前头。 她的目光却被楼檐下悬着的那盏最大的灯笼牢牢吸住。那灯上不见寻常的神仙人物、吉祥图案,绢面上竟绘着斜风细雨,无数细碎花瓣在雨中纷扬飘转,灯影摇动间,竟似真有一场无声的雨夹着落花,在她眼前寂寥地旋舞。 “这画的……是什么景致?”她看得入神,不自觉低语出声。 “姑娘好眼力!”沈掌柜耳尖,立刻笑道,“此乃本店今夜头彩!”他指向灯下缀着的一枚玉佩,“瞧见没?若能解此灯谜,这枚玉佩便归了解谜之人。” “不过一枚玉佩,有何稀奇?”周遭有人不以为然。 “这可是名门望族,萧公子的贴身玉佩!”掌柜扬声道,“诸位莫要不识货!此灯只许女子作答,男子便是猜中了也不算数!” 人群中顿时响起一阵女眷们的低呼。那位传说中的萧公子,才华横溢,风姿卓绝,容貌更胜女子三分,乃是梅翎城众多闺秀的梦中之人。能得其贴身玉佩,确是千载难逢的机缘。 一时间,众女激动不已,纷纷涌上前欲试,人潮推搡间,薛寒枝被挤得踉跄后退,足下绊到石阶,险些摔倒,还好,一只稳健的手及时扶住了她的胳膊。 她正要抬头道谢,却在看清来人时,心虚地垂下眼帘。 “盯你半晌了。”薛长义一手搀着醉意醺醺,口中念念有词的夏目,一手牢牢扶住妹妹,故作严肃,“一个人偷跑出来的?” “才不是,”薛寒枝急忙辩解,四下张望,“有岁禾,还有夏茗姐姐作伴的……”她踮起脚尖向人群后方望去,只见岁禾与夏茗果然被人潮隔在了最外围。“喏,在那儿呢!” 薛长义顺着她所指方向望去,视线与夏茗对上。夏茗正一脸无奈地看着自家兄长,若非在薛长义面前,她怕是早已动手教训这个不胜酒力还偏要贪杯的哥哥了。所有恼火最后只化作一句低嗔:“明明酒量浅薄,偏要饮这许多!” “走吧,先送他们回去。”薛长义未再多言,搀着夏目便朝夏侯府方向走去。 “哥哥方才说了什么?”薛寒枝心中大惊,怔在原地,望着三人渐远的背影,满心难以置信。 她这才刚出来,巡游的花车还未见到,还有刚刚那盏奇特的花雨灯谜尚未揭开,怎地就要回去了?可见岁禾也已跟上兄长的脚步,她只得撅了撅嘴,小跑着追了上去。 顺阳河面上,各色花灯随波轻漾,星星点点的烛光倒映在水中,与岸上万千灯火交相辉映,照亮了一张张写满祈愿的面庞。 “小姐,可要放一盏花灯?”河畔小贩的招呼声让薛寒枝驻足。她望望前方兄长不曾回头的背影,又看看眼前精致可爱的花灯,犹豫不决。 “老板,麻烦拿一盏。”终究是按捺不住,她轻声说道,还是买下了一盏。 “就放一盏,很快的……”在岁禾连声劝阻下,她仍坚持着。 手捧那盏幽蓝的花灯,她心满意足。 主仆二人寻了处僻静少人的河岸,薛寒枝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将写好心愿的花灯放入水中,目送它载着那点微光,晃晃悠悠地漂向河心,汇入那片祈愿的星河之中。 她静静凝视着河面,眼眸里倒映着粼粼波光与点点烛火。然而,那水中的光点似乎越来越亮,越来越刺眼,不久竟化作冲天烈焰,灼灼逼人! “走水啦!快救火啊!”凄厉的呼喊骤然划破夜空。 只见福满楼檐下悬挂的灯笼竟接连燃起,火舌吞吐,迅速蔓延,巨烈的火势竟有燎原般气势直扑对街,眼看就要烧到河岸! 人群瞬间大乱,惊叫声、哭喊声、奔跑声混杂一片。薛寒枝慌忙起身,随即被惊慌失措的人流裹挟着向前,与岁禾瞬间冲散。她大声呼喊着侍女的名字,可声音淹没在鼎沸的喧嚣里,无人回应。 浓烟滚滚袭来,呛得她几乎睁不开眼。她害怕地蜷缩在一座石桥的栏杆旁,目光焦急地在混乱的人群中想要搜寻到那个熟悉的身影。耳边是木头被烈火焚烧发出的噼啪碎裂声以及不断有燃着的物件坠落声音。 “不能待在这里,得离开……”她强自镇定,用力喘息,试图压下心头的恐惧。 正准备转身向桥下躲避,一个矫健的身影却逆着人流朝她疾奔而来。 就在两人即将错肩的刹那… “啊!”肩胛处传来一阵剧痛,那男子的力道竟如此之大,只是看似不经意的一撞,便让薛寒枝痛得弯下腰去,再难挪动半步。她抚着肩膀,蹲靠在桥边石栏上。 隔着愈发浓重的烟雾,她看见那人的衣袍将要从身边掠过。她勉力抬头,眯起被烟熏得生疼的眼睛,想要看清他的容貌。 本以为他会径直离去,未曾想,他竟在她身旁停住了脚步,俯下身来。 四目相对。 那是一双深邃的褐色眼眸,如同蕴藏着无尽星河的夜空,仅一眼,便似要将人吸入其中。就在这瞬息之间,薛寒枝只觉得心口猛地一揪,传来撕裂般的锐痛。 “你……没事吧?”见她痛楚难当的模样,陆已的声音里透出不易察觉的紧张。 他的眼中并无厉色,唯有温和的关切。火光映照下,他五官的轮廓愈发清晰俊朗,眸中跳动着橙红的火苗。薛寒枝在他清澈的瞳仁里看到了小小的自己模样惊慌的倒影,却又觉得那影像陌生得不像自己。 她就这般怔怔地望着他的眼睛,周遭所有的声音,仿佛在那一刻尽数消弭。万籁俱寂中,只剩下她自己如擂鼓般狂跳的心音,一声声,清晰可闻。 借着他身后冲天的火光,她的视线不由自主地细细描摹他的面容。看他紧锁的剑眉,竟生出一种想要伸手抚平的冲动;目光向下,是他因紧张而微微滚动的喉结,线条分明的下颌,宽阔坚实的臂膀……每一处都仿佛带着无形的牵引,让她想要靠近。 她如同着了魔,只想再次沉入那片深褐的漩涡,再看一眼,只再多看一眼…… 然而,心口的痛楚随之加剧,鼻尖一酸,泪水竟毫在此刻无预兆地滚落下来。 紧接着,一阵强烈的虚软感席卷全身,仿佛所有的力气正被瞬间抽空。 薛寒枝用尽最后一丝气力,下意识地攥紧了陆已的小臂,将摇摇欲坠的身子倚靠过去。 她缓缓抬起另一只手,指尖颤抖着,想要触碰他的脸颊。就在即将触及的那一瞬,胸口猛地一阵剧烈绞痛,头也跟着像是要裂开,眼前的一切开始模糊、旋转……最终,她在一片无边的黑暗与痛楚中,彻底失去了意识。 陆已心头一紧,不及细想,已本能地用自己坚实的身躯护住怀中纤弱的身影,双臂稳稳托住她绵软下滑的身体。 “薛寒枝!”他唤着她的名字,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焦灼,试图唤醒她。然而,回应他的只有无声无息。 他不再犹豫,迅速而稳妥地将她打横抱起,让她冰凉的脸颊轻靠在自己胸前。 随即转身,迈开大步,朝着薛府的方向疾奔而去。 夜风在耳畔呼啸而过,随着陆已奔跑的节奏,一滴晶莹的泪珠顺着薛寒枝的眼角悄然滑落,无声地在她那袭艳红的斗篷上洇开。 ------------ 第十四章 梦醒时分 “枝枝,快些跟上!”“枝枝?” 薛长义连唤数声,起初只当妹妹贪看灯火,故意不应。可接连几声都石沉大海,身后始终感受不到薛寒枝的气息,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来。 他猛地驻足回首,视线越过攒动的人头,直直撞见远处福满楼方向冲天而起的烈焰。 那一瞬间,薛长义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脑中嗡鸣一片。“薛寒枝!”他再顾不得身旁醉意沉沉的夏目,声嘶力竭地朝着火光亮起的方向嘶吼,随即如离弦之箭般逆着人流冲去。 他在混乱不堪的人潮中奋力拨开一道又一道障碍,目光焦灼地扫过每一张惊恐的面孔。“枝枝——”“薛寒枝——!”呼喊声一声比一声急切,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 就在这时,他瞥见另一个同样在焦急呼唤“薛寒枝”的熟悉身影。他一把抓住那人手腕,是岁禾! “枝枝呢?!”薛长义几乎是在咆哮,眼底布满血丝。 岁禾早已哭成了泪人,肩膀不住地颤抖,语无伦次:“大少爷…是奴婢的错…奴婢不该由着小姐去放花灯…酒楼突然起火,人太多,一下子就把我们冲散了…奴婢找不到她,哪里都找不到……”她泣不成声,脸上尽是烟灰与泪痕。 见岁禾这般模样,薛长义强压下心头的恐慌与斥责,只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再找!我和你分头找!” 正当两人欲转身再寻时,浓烟弥漫处,一声中气十足的厉喝劈开了前方拥堵的人群:“让开!都让开!” 但见火光映照下,陆已横抱着一个纤弱的身影,疾步从烟火与混乱中冲出。他根本无暇他顾,线视频频垂落,紧锁在怀中人儿苍白的面容上。纵然步履迅疾如风,环抱她的双臂却稳如磐石,不曾有半分晃动。靠得近了,甚至能隐约听见他喉间压抑的低喃,一遍又一遍:“薛寒枝,撑住…你绝不能有事…”“薛寒枝,醒过来…” 他怀中的薛寒枝,双眸紧闭,长睫低垂,眉宇间还在微蹙着。她的一只手臂无力地垂落,随着他奔跑的节奏在空中微微晃荡,另一只手却紧紧攥着他臂膀的衣料。陆已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她手腕内侧淡青色的血管,在那近乎透明的肌肤下微微搏动,仿佛内里蕴藏的力量随时会奔涌而出。 “陆将军!”“陆已!” 薛长义隔着几重慌乱的人影高声呼喊,然而陆已全部心神皆系于怀中之人,竟未闻其声。他只想再快一些,再稳一些,恨不能立时踏进薛府的门楣。 他绝不能,让她在自己眼前再出任何差池。 福满楼走水的消息,风一般卷遍了梅翎城。陆府花厅内,正与陆齐铭把酒言欢的薛兆闻听李管家急报,执杯的手微微一滞。 陆齐铭尚自关切:“火势控制得如何?”“二少爷当时便在近处,已第一时间调度扑救,眼下火势已受控,未再蔓延。”李管家躬身回禀。陆齐铭略松了口气:“可有人伤亡?”“听闻…三少爷从火场中救出了一位昏迷的姑娘…” 薛兆右眼皮毫无缘由地狂跳起来,心头一阵莫名悸动,当即起身拱手:“陆兄,小女独自在府,我这心里实在难安,今日便先告辞,改日再聚。”“自是应当。上元佳节竟出这等事,枝枝丫头怕是要受惊,快快回府照看吧。”陆齐铭亦不挽留。 薛家夫妇的马车刚在府门前停稳,尹柔一眼便瞧见那个陌生英挺的男子怀抱着的,正是她刚刚病愈的女儿!而她的枝枝,此刻竟毫无知觉地昏迷着!“枝枝?!”尹柔的声音瞬间变了调。 薛兆疾步下车,伸手欲接过女儿,然而陆已并无松手之意。“薛将军,夫人,”陆已语速快而清晰,“当务之急是速请郎中!”话音未落,他已抱着薛寒枝径直往府内走去。 薛兆此刻也顾不得虚礼,女儿的安危重于一切。他立刻唤住紧跟而来的长子:“长义!快为陆将军引路,送你妹妹回房!”陆已这才注意到身后不远处神色仓惶的薛长义。 他一路疾行至崇恩苑,却在闺房门口骤然停步,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涌的心绪,对薛长义道:“长义兄,女子闺阁,我一外男不便擅入。”说着,便小心地将薛寒枝往她兄长臂弯中送去。 他未曾留意,薛寒枝那只紧攥他衣袖的手,竟未松开。不知这丫头昏迷中哪来的这般力气,抓得那般紧,若非薛长义知晓二人此前并无交集,几乎要疑心这姓陆的小子是否暗中使了什么手段。 薛长义费了些劲,才小心翼翼地将妹妹的手指一一掰开。 房门开启,室内熟悉的、淡淡的草药气息萦绕鼻尖。 亲眼见薛寒枝被安稳地置于床榻,陆已悬着的心才稍稍落下几分。他默默退至院中,在那株薛寒枝平日最常待着的老桃树下坐好,并未急着离去。 她的出现,她的昏迷,皆在他意料之外。他需要守在此处,方能心安。 郎中很快被请来。薛兆踏入崇恩苑时,见陆已仍独坐树下,不由微露诧异,原以为他已离开。两人目光短暂交汇,薛兆微微颔首致意,便匆忙掀帘入内。 室内灯火通明,人影绰绰。郎中凝神诊脉,翻看眼睑,沉吟良久,方捻须道:“薛将军,令千金脉象…并无大碍啊。”“并无大碍?”薛兆心猛地一沉,“可她昏迷不醒!大夫,您再仔细瞧瞧,是否被浓烟呛窒所致?”郎中再次将指腹搭上腕脉,凝神细品,依旧摇头:“脉势虽略显浮数,却非危象。观其神色,倒似…沉入梦乡。”他略一思忖,“或是受了惊吓,神魂未安。老夫先开一剂宁神清热的方子,且服下观察。”“有劳先生。”薛兆听得能用药,心下稍宽,既是用药,便总好过那无声无息的漫长沉睡。 岁禾随郎中前去抓药,经过桃树下时,停下脚步,对着陆已深深一福:“多谢陆将军搭救我家小姐。老爷说,今日府中忙乱,不便久留将军,改日定当携小姐登门拜谢。”陆已微微颔首,清了清因吸入烟尘而有些沙哑的喉咙,低声问道:“她…情况如何?”“郎中说小姐是吸入烟尘,加之受惊,这才昏睡过去,应无大碍。”“那便好。”陆已几不可闻地应了一声,像是自语。 岁禾离去后,陆已并未立刻起身。他重新坐回那张长椅,闭目仰首,待再睁眼时,天际已悬着一轮清冷的圆月。月光皎洁,洒落满院清辉,看似触手可及,却又遥不可及。 (梦境) “我就在这里,等你回来。”女子望着男子即将离去的背影,轻声说道。她竭力掩饰着那份蚀骨的眷恋,她知道,他不喜如此。 男子脚步微顿,头稍稍偏向后方,动作轻得几不可察,却仍被她捕捉到。他垂眸,视线落在女子映在地上的、那道孤零零的影子之上,沉默如石,继而决然转身,背影没有丝毫留恋。 他离去的那一刻,天色骤变,浓云蔽月,狂风乍起,卷着刺骨的寒意呼啸而来。院中桃树不堪风力,枝桠乱颤,粉白花瓣如雨纷落,顷刻铺满一地。 女子双臂环膝,蜷缩着蹲坐在桃树下,九条毛茸茸的狐尾再次无声显现,将她紧紧包裹。那双曾粲然若星的眸子,此刻黯淡得没有一丝光亮。 她知道的,他不会回头。她也等不到他。 远处天际,闷雷声滚滚而来,一道道电光撕裂昏暗的云层。“开始了…”女子唇间溢出低不可闻的叹息。 紧接着,豆大的雨点猛烈砸下,无情地打湿残花,冲刷着地上所有他来过的痕迹。 震耳欲聋的雷鸣接连炸响,一道,两道…女子已分不清脸上恣意流淌的是雨水还是泪水。当第三道惨白的电光撕裂长空时,她像是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不顾一切地朝着闪电消逝的方向狂奔而去。 她用尽全身力气奔跑,脚步踉跄却不肯停歇,快一些,再快一些,或许还能追上那决绝背影的最后一瞥。“将军,院子里的花都开了,天也在下雨,你回来…好不好?”泪水汹涌而出,模糊了前路。 她跌跌撞撞地爬上冼髓池冰冷的石阶,最终映入眼帘的,却只有雷电过后,空气中残留的焦灼气息与一点即将熄灭的电弧火迹。 他终究,还是义无反顾地走了。“我记得的,你说过…不要胆怯。那么,我就勇敢这最后一次…”女子站在石阶边缘,缓缓张开双臂,闭上双眼,纵身… (现实) “不要——!” 薛寒枝嘶声呐喊,猛地从榻上弹坐起来,胸口处传来撕裂般的剧痛,尤其在忆起梦中那决绝背影的瞬间,痛楚更是排山倒海,几乎令她窒息。 天光已是大亮。原来并无暴雨,亦无惊雷,只有恰到好处的晨曦透过窗棂,投下略显刺目的光柱。 她怔怔地坐在床上,梦中那最后纵身一跃的场景在脑中反复盘旋,挥之不去,心潮久久难以平复。 她清晰地记得,自己置身于无边无际的迷雾之中,脚下是虚空万丈,四周白茫茫一片,吞噬一切。彼时,她的心若死灰,却又有一股不甘的烈焰在胸腔内灼灼燃烧。她唯一清楚的念头,便是心意已决,纵身跃下…… ------------ 第十五章 那不是梦。那般钻心刺骨的疼,几近窒息的难过,怎么可能是梦。 薛寒枝指尖无意识地揪紧了锦被。那些支离破碎的画面,一幕幕在眼前回旋,带着剜心蚀骨的痛楚,如此真切,分明像是曾经亲历的过往。 仿佛画面中那个悲痛欲绝的女子不是旁人,正是她自己。 她似乎总在寻觅一个人,无论何时,身处何地,一个烙印在神魂深处的人。 岁禾是守了她一整夜的。这丫头刚因疲倦闹得眼皮打架,不料被榻上之人细弱的啜泣与呓语惊醒。她慌忙扑到床边,轻轻摇晃着薛寒枝的肩头:“小姐?小姐您怎么了?可是哪里不适?手已下意识地探向薛寒枝的额间。 薛寒枝缓缓睁开眼,眸中还残留着梦魇带来的迷离水光。她侧过头,握住岁禾微凉的手,另一只手撑着床榻,慢慢坐起身 过了许久才回应道“别慌,我没事了,”她声音有些沙哑,却努力显得平稳 岁禾这才长长舒出一口气,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眼泪却在此刻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小姐,您真是要吓死奴婢了!您不知道,自昨晚服了药,您就一直盗汗不止,嘴里还不停呓语,奴婢一句也听不清,心都快跳出来了……” “好了好了,不哭,”薛寒枝抽出袖中帕子,轻柔地为她拭泪,“昨晚……是谁送我回来的,你可知道?” 岁禾吸了吸鼻子,哽咽道:“听公子叫他陆将军,陆已。就是陆将军府上那位二公子,听闻不久前才从悠城回来。” “小姐,怎么了吗?”岁禾见她神情悠悠 “没什么。”薛寒枝轻轻摇头,目光飘向窗外,陷入沉思。 脑海中那道模糊而挺拔的身影,渐渐清晰起来。忆起上元节那夜,在混乱中猝然对上的眼眸,是心底那片长久以来的空缺,在那一瞬,竟被某种难以言喻的情愫悄然填满。 原来,他便是陆已。 既然身体已无大碍薛寒枝想着起身走动,疏散一下滞涩的筋骨。岁禾连忙取来那件她常穿的红色白狐裘袄。薛寒枝接过,指尖抚过那柔软丰密的绒毛,动作却微微一顿。“这狐裘……往后就不必再为我备下了。”她声音很轻却是不容拒绝。 岁禾怔了怔,看着小姐平静的侧脸,终究把疑问咽了回去,垂首应道:“是,奴婢知道了。” 室外是个难得的艳阳天,连日的积雪在日光下渐渐消融,檐下滴答着清亮的水珠。薛寒枝缓步走到院中那株老桃树下,伸手轻轻抚上粗糙的树干,感受着他即将勃发的生机。她将脸颊贴近冰冷的树皮,低语道:“幸好有你。”连她自己也不甚明了话中深意,只觉得这株桃树能让她纷乱的心绪寻得片刻安宁。 转头见岁禾眼下泛着青黑,强打精神站在一旁,薛寒枝心下不忍,柔声道:“岁禾,你且去歇息一会儿,下午还需陪我出去一趟。” “奴婢不累,就在这儿陪着小姐。” “听话,”薛寒枝语气温和却坚定,“去睡一会儿,养足精神。” 岁禾拗不过,只得依言退下。 独自一人行至前厅,恰遇母亲尹柔正急匆匆往崇恩苑来。“枝枝!你感觉如何了?”尹柔一见女儿,立刻拉住她的手,上下仔细打量,眼中满是忧色。 “母亲宽心,女儿已无碍了。”薛寒枝反握住母亲温暖的手,“父亲呢?我有些事想寻他。” 尹柔将她微凉的手揣进自己暖和的袖笼里,叹道:“你父亲一早就上朝去了,想来也快回了。有什么事,跟娘说也是一样的。” “也没什么要紧事,”薛寒枝斟酌着词句,“就是想请父亲带我去一趟陆将军府,昨日蒙陆小将军搭救,总该当面致谢才是。” 尹柔闻言,了然地拍拍她的手背:“哦,是为这事。你爹爹和你哥哥自会备礼登门道谢,你一个姑娘家,就不必亲自去了。” 薛寒枝眨了眨眼,心下明了。是了,她已至适婚之龄,昨日被陌生男子抱回府中,虽是事急从权,终究难免惹人闲话。若再亲自登门,落在有心人眼里,不知会编排出多少是非。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如此……也好。”她轻声应下,按下心头那点莫名的急切。 无妨,她知道,他们定然还会再见。 “想吃什么?娘让小厨房立刻给你做。”尹柔看着女儿乖巧的模样,满心怜爱。 薛寒枝心头一暖,依赖地搂住母亲的胳膊,软语道:“想喝红枣莲子羹,要多放些冰糖。” 尹柔抚着女儿柔顺的青丝,心头感慨万千。自那五年的沉睡后,女儿仿佛脱胎换骨,不再是那个情绪淡漠、近乎麻木的人儿,变得会撒娇,会依赖,有了寻常女儿家的鲜活气。可她哪里知道,这本就是薛寒枝的天性,无论在何处,她都贪恋这份被亲人环绕呵护的温暖,仿佛只要躲在她们身后,便能卸下所有心防,安心做个可以胆怯、可以依赖的小女儿。 用过午膳,已是来到午后。 “夏茗姐姐定然担心坏了。”薛寒枝本想唤岁禾陪同去陆府点,眼下看来,需得先去夏侯府一趟,让夏茗安心。 开门的是苏妈妈,一见薛寒枝,立刻热情地将她迎进来,顺手把怀里的暖炉塞给她:“哎哟,薛小姐!您可算来了,真真是让我家小姐担心得坐立不安!”老人家关切的话语不绝于耳,薛寒枝含笑应着,随她穿过庭院,走向夏茗居住的院落。 夏茗正对着一桌书籍和一张古琴,听着教导嬷嬷的训诫,满脸的不耐与无奈。一见薛寒枝,顿时眼睛一亮,如同见了救星。“妹妹!你身子可大好了?”她快步上前,将薛寒枝拉到身边坐下,不由分说地把自己的裘袄披在她身上。 “你看,我这不好好的?”薛寒枝笑着活动了一下手腕,以示无恙,随即指向那堆物事,好奇道,“姐姐,你这是要做什么?准备考女状元不成?” 夏茗的脸立刻垮了下来,唉声叹气道:“还不是为了三皇子寿诞准备贺礼!” “三皇子寿诞?何时?为何要姐姐备礼?” “喏,就在月末。”夏茗双手合十,做了个夸张的恭敬姿态,脸上却写满不情愿,“都怪我那哥哥,与人打赌输了,这苦差事便落到了我头上。非要我当众献艺,弹奏一曲!”她指了指那架古琴,哀嚎道,“这可比拉弓射箭难上百倍千倍!” 薛寒枝倒是生出几分兴趣,伸出纤指,随意在琴弦上拨弄了几下,竟也流淌出一段不算刺耳的声响。 一旁的教导嬷嬷眼中露出惊异之色:“姑娘以前可曾习过琴艺?” 薛寒枝抬眸,诚实答道:“从未学过。” “姑娘指法虽生疏,但这乐感与韵律,却似有天赋。”嬷嬷由衷赞道。 听得夸奖,薛寒枝有些赧然地低下头。一旁的夏茗却灵机一动,抓住她的手臂,眼睛闪闪发亮:“好妹妹!不如……你代我献艺如何?你看我这双手,”她摊开掌心,指尖果然磨出了几个鲜红的血泡,“实在是朽木不可雕也!” “这……这如何使得?”薛寒枝连忙推拒。 “使得,使得!”夏茗摇晃着她的胳膊,软语央求,“三皇子与我们年岁相仿,本就是哥哥们打赌惹出的麻烦,同是妹妹,代我出面有何不可?好妹妹,你就帮帮我这一次吧!” 薛寒枝左思右想,仍觉不妥,奈何架不住夏茗的软磨硬泡,终究心软,勉强应承下来。 两人约定,自明日起,薛寒枝便来夏府苦练七日琴艺,以备寿宴之需。 薛寒枝不知道,院墙之外,夏目正与陆已商议要事。陆已目光随意一瞥,恰看见薛寒枝跟在苏妈妈身后,款步向府门外走去。那一抹纤细的身影,瞬间攫取了他全部的心神,连夏目后面的话都未能入耳。 暗影处,他唇角几不可察地微微上扬,低语如风:“看来,是无恙了。” “喂!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夏目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了然地凑近他耳边,陡然提高了音量。 陆已倏然回神,面上恢复一贯的沉静:“嗯,城防图一事,我会设法请父亲相助。” “陛下今早刚准了你扩建城防局的奏请,如今各派系都盯着这块肥肉,你万事定要谨慎。”夏目压低声音提醒,难掩忧色。 “放心,我心中有数。”陆已抬手,重重拍了拍夏目的肩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飘向那抹身影消失的转角。 今日早朝,陆已以彻查上元节福满楼走水一案为由,当殿呈上扩建城防局,编练精锐的奏疏,美其名曰“护卫梅翎百姓周全”。萧宸碍于此次火灾损失惨重,民怨颇沸,加之五王萧峻的党羽从旁附议,权衡之下,只得准奏。 一下朝,陆已便匆匆赶来夏府,正是要与夏目商议,如何将昔日悠城并肩作战的旧部,悄然调入这新设的城防精锐之中。 方才踏入夏府,在转角惊鸿一瞥,见到那道令他悬心一夜的身影安然无恙,他心头巨石方才落地。 “本想……放你远离这是非之地的,”陆已望着她离去的方向,眸光深邃,在心中默念着,“现在看来,竟是避无可避了。” ------------ 第十六章 解围 “注意衔接!”教导嬷嬷手持细竹板,立在琴侧,板端不时轻敲琴案边缘,发出清脆的警示声。 最后一段高潮部分,连续数个急促的八拍拨弦,指下琴弦震颤不休,确实颇为吃力。薛寒枝微微蹙起眉心,指尖在丝弦上飞速流转,不敢有丝毫懈怠,额角已渗出细密的汗珠。 “诶,对,节奏要稳,气息不能乱!”嬷嬷紧盯着她翻飞的手指,口中不住提点。 夏茗则在一旁的竹案上百无聊赖地抄录《女戒》,每每笔锋停顿,便会迎来薛长义精准扫来的目光。而他本人,正闲适地倚在院中石凳上,一手支颐,俨然一副严苛督学的模样。 “仔细着写,夏伯伯可是交代了,今日必要抄完这一整本。”目光在两位少女间来回巡视,语气里带着几分得意。 事情需追溯到几日前。那日薛寒枝自夏侯府归来,刚到家门,便看见兄长薛长义回来。 “病才刚好,又去哪里了?”薛长义一见妹妹,立刻翻身下马,语气虽是责备,眼底却满是关切。 “哥哥……”薛寒枝小脸皱成一团,满是愁绪。 “怎么了?谁给你气受了?告诉阿哥!”薛长义见状,护妹之心顿起。 “没有谁,”薛寒枝忙摇头,解释道,“是夏茗姐姐需为三皇子寿诞准备一曲琴艺作贺,可她于此道实在……不甚精通,苦练多日,指尖都磨出了水泡,进展依旧甚微。她便央我试试。” “你应下了?”薛长义眉头一拧。 薛寒枝怯怯点头。想起夏目前几日提及的打赌之事,薛长义顿时了然,一股无名火起:“定是夏目那小子!他自己捉弄妹妹便罢了,如今竟算计到我妹妹头上!” “哥哥莫气,也怨不得夏目哥哥,”薛寒枝连忙岔开话头,“主要是我自己也心痒想试试琴,正好夏茗姐姐也需要帮手嘛。只是……毕竟是呈给皇子的贺礼,我总担心会搞砸了。” 薛长义本欲立刻寻夏目理论,却被妹妹软语拦住。“先不说这个了,”薛寒枝话锋一转,状似无意地问道,“哥哥,你可去陆将军府上道过谢了?” “别提了,”薛长义摆手,“那小子如今忙得脚不沾地,神龙见首不见尾。不过无妨,两家世交,晚上两日也无甚要紧。” 听闻兄长并未见着陆已,薛寒枝眸中几不可察地掠过一丝失落,便不再提及。话题又绕回练琴之事,在她软磨硬泡之下,薛长义终究拗不过,答应了让她去夏府习琴,前提是……他必须亲自陪同监督。 如此苦练七日,薛寒枝竟真将一曲《凤囚凰》练得纯熟于心,指法虽仍显生涩,韵律意境却已初具风骨。 三皇子萧宁呈的寿宴如期而至。这一日,梅翎城内稍有头脸的官宦子弟、世家千金皆在受邀之列。 想到宴席间必不可少的交际应酬,薛寒枝便心生怯意。自踏入宴客厅堂,她便亦步亦趋地紧随着夏茗,恨不能将自己隐没在人群之后,做个无声无息的影子。 然而,这终究是奢望。 今日她身着一袭藕荷色云锦长裙,裙摆处精心用银线勾勒出的花纹,在行动间流光隐现。腰间束着淡紫色流苏绦带,更显纤腰一握。青丝半绾,鬓边只簪一枚珍珠琉璃步摇,随着她细微的动作轻轻摇曳,与几缕散落的发丝共舞。最让人错不开眼的便是额间那点嫣红的梅花印记,在光影流转间若隐若现,平添几分殊色。 姿态清新,恍若雨后的空气沁人心扉。即便再如何想要藏匿,那份独特的气韵,轻易便攫住了某些人的目光。 陆已立于喧哗人群之中,目光不过随意巡睃一圈,便精准地落在那朵怯生生的“寒梅”。 “长公主驾到——”福公公尖细的嗓音穿透满堂喧闹,清晰传来。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萧婉宁盛装而来,发髻高耸,其上簪了一对金镶玉步摇,每行一步,珠翠轻撞,琤琮作响。她行走得极为小心,生怕幅度稍大,便折了这身精心打扮的雍容气度。 听闻陆已今日会来,她可是在妆奁前耗费了数个时辰。上元节那夜福满楼失火,她亦在场,亲眼见陆已于混乱中从容调度,出入火场的身影沉稳如山。那份临危不乱的气度与棱角分明俊俏的脸庞,自此便烙印在她心上。 今日她身着蔷薇粉立领曳地长裙,唇点朱丹,妆容秾丽,通身华贵之气。 公主驾临,自然不缺逢迎之人。一众世家千金立刻如彩蝶般围拢过去,顷刻间,湖畔便只剩下薛寒枝与夏茗二人,身影显得有几分孤单。然而陆已的目光只在她身上一掠而过,便再次投向远处水岸。 许是身处陌生环境的缘故,薛寒枝总觉得有一道目光如影随形。她不安地四下顾盼,想要探寻来源,视线掠过湖面对岸的凉亭时,蓦然与一道沉静的目光撞个正着。 那目光……竟似能与她交流。她心下一动,正要凝神看清亭中之人,那道身影却倏然自她视野中消失不见。 “陆将军,三殿下有请。”一名内侍躬身引路,将陆已请至主殿。 “臣,参见三殿下。” “陆将军快快请起!”萧宁呈笑容和煦,“你我年岁相当,不必如此拘礼。” “方才听夏兄说陆将军也来了,本殿甚是欣喜。” “能受邀参加殿下寿宴,是臣的荣幸。” “陆将军过谦了,”萧宁呈摆手,示意他落座,“梅翎谁人不知将军戍守北境、战功赫赫?本殿一介养尊处优的皇子,岂敢与将军相比。”他语气诚恳,目光却带着深意。 一旁的夏目不住地向陆已使眼色,示意他提及正事。陆已却只微微颔首,以眼神回他“稍安勿躁”。 “原本不欲铺张,”萧宁呈自顾自说道,指尖轻叩桌面,“奈何皇姐言道,此番寿宴恰逢开年,也算是为前阵子上元节走水之事冲一冲喜气,本殿这才硬着头皮操办。”他话语似是无心,实则暗藏机锋。 见陆已垂眸静听,并无接话之意,夏目在一旁急得抓耳挠腮。萧宁呈眸光微转,终是主动提及:“听闻陆将军日前上了扩建城防局的折子?” 陆已这才抬眼,声音平稳:“殿下消息灵通。正是,上元节火患,暴露出城防诸多疏漏,臣既暂代此职,自当未雨绸缪,以期更好地护卫梅翎百姓周全。” “将军有心了。”萧宁呈颔首,眼底掠过一丝满意。 恰在此时,福公公入内禀报:“殿下,吉时已到,宴席可以开始了。” “好,本殿知晓了。”萧宁呈起身,亲切地招呼陆已与夏目,“二位,随本殿一同入席吧。” 后花园中,宴席已然布置妥当,四处张灯结彩,极尽皇家气派。 “三殿下这寿宴,排场可真不小。”夏茗打量着周遭锦簇花团,低声感叹。 薛寒枝却无心观赏,只安静听着,垂在袖中的手不自觉地收紧,掌心已是一片湿濡。她总能隐隐感觉到一道带着审视意味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抬眼望去,便见公主萧婉宁正缓缓朝她们的方向靠近,那股不善的意味让她周身不适。 正在此时,廊庭尽头出现了陆已几人的身影。萧婉宁眸光骤然亮起,步履轻快地迎上前去。 “皇姐今日倒是早。”萧宁呈笑着打趣。 “三弟寿辰,做姐姐的岂能迟到?”萧婉宁嘴上应着,目光却胶着在陆已身上,“这位想必就是陆将军吧?久仰大名。”她语声柔婉,眼波流转间似含春水,看得一旁的夏目浑身不自在。 “臣,陆已,参见公主殿下。”陆已行礼如仪,语气疏淡,“殿下与三殿下想必还有体己话要说,臣先告退。”言罢,竟不再多看萧婉宁一眼,径直向席间走去。 萧婉宁望着那冷漠离去的背影,脸上娇媚的笑容瞬间僵硬,眼底闪过一丝难堪与愠怒。 宴席正式开始,萧宁呈与萧婉宁端坐主位,其余女眷则依礼居于珠帘屏风之后。 越是临近献艺,薛寒枝心中越是紧张 福公公尖细的嗓音开始唱喏各家献上的贺礼。当念至“夏侯府、薛国公府,联合献曲一首,舞一支”时,席间隐约传来几声压抑的嗤笑,显然觉得这礼物过于“轻简”。 幸而夏茗最后提议由她在一旁舞剑相伴,才不单调。等要登台之时,薛寒枝怯意丛生,只觉自己如同被剥去了所有遮蔽,赤裸裸地站在众人审视的目光下,等待评判。 她取出岁禾早已备好的薄纱,轻轻覆在脸上。这一方轻纱,仿佛成了她最后的屏障,能让她暂且忘却周遭,沉浸于弦音之中。 素手轻抬,抚上琴弦。拨、挑、揉、捻,一曲《凤囚凰》悠扬而起,如清泉流淌,似幽谷回音。 夏茗持剑立于场中,琴音响起的刹那,利剑出鞘,身随剑走,飒沓如流星,英气丝毫不逊男儿。 琴声婉转,剑舞飒爽,一柔一刚,竟是配合得天衣无缝,将原本不被看好的贺礼,演绎得别开生面,引人入胜。 至曲末高潮,薛寒枝指尖在琴弦上急速流转,轮指如飞,音律如疾风骤雨,连周遭的空气都仿佛被这急促的弦音带动,加速流动起来。 随着最后一个音符被她用力扫弦终结,脸上那方薄纱,竟被不知从何而来的一缕微风悄然拂落。 面纱轻飘飘地,不偏不倚,正落在三皇子萧宁呈的席前。 薛寒枝心头猛地一悸,整个人霎时僵住,血液都似凝固。她慌忙垂下眼睫,不敢再看前方,亦不敢环顾左右,只觉无数目光如针刺般落在身上。 偏生此时薛长义被父亲遣去办事,不在近前。夏目见状正欲上前拾起解围,却见萧宁呈已抢先一步,俯身将那方素纱拾起。 他捏着轻纱,缓步走向琴案后的薛寒枝。看着他愈渐走近的身影,薛寒枝下意识地便要屈膝跪地。 “此曲甚妙,别具一格,闻之动容。”萧宁呈将面纱递到她面前,声音温和,目光落在她低垂的眉眼上。 他又看向一旁紧握着剑神色戒备的夏茗:“夏家妹妹的剑舞,亦是英姿不减当年。” 薛寒枝怔怔地未敢去接,夏茗见状,忙代她接过,同时不着痕迹地抢先一步扶起欲行礼的薛寒枝,口中应道:“能得殿下赞誉,是我等之幸。” 萧宁呈伸出的手略显尴尬地停在半空,随即自然收回,笑问道:“你便是薛舅父家的妹妹吧?若本殿没记错,芳名是……寒枝?” “是。”薛寒枝低声应答,依旧不敢抬头。 “本殿记下了,”萧宁呈笑意更深,“薛妹妹果然……名不虚传。” 听他语带赞赏,并无怪罪之意,薛寒枝这才稍稍抬起眼帘,怯怯地看了他一眼。只见他笑容和煦,目光澄澈,初见之下倒也算温和。她心下稍安,唇边不自觉地回以一个清浅的笑意。那笑容虽淡,却如春日暖阳下骤然绽放的娇蕊,明丽不可方物,竟让萧宁呈有瞬间的失神,连福公公唱喏下一份贺礼都未曾入耳。 一直冷眼旁观的萧婉宁将这一切尽收眼底。自上次盛府定亲宴初见,她便对这位薛家女生不出半分好感,此刻见三弟竟似也被其吸引,心中厌憎之意更甚。 薛寒枝也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道毫不掩饰的敌意。 “如今真是什么人都能抚琴献艺了。”萧婉宁语带讥诮,声音不高不低,却足以让周遭瞬间安静下来。她存心要让薛寒枝当众难堪。 薛寒枝指尖微微蜷缩,深吸一口气,抬眼望向珠帘后的公主,思量片刻之后声音清晰却依旧保持着恭敬:“回公主殿下,民女确只习琴七日,技艺粗浅,难登大雅之堂,让殿下见笑了。今日献艺,民女不过是陪衬绿叶,夏茗姐姐的剑舞才是重心所在。”她语气坦然,不卑不亢,既承认了自己学艺不精,又点明了夏茗才是主角,反倒让人无从苛责。 萧婉宁没料到她竟敢当众回话,一时气结,美目圆睁,正欲再斥,却听一个慵懒的声音自身侧响起。 “七日便能将《凤囚凰》弹奏得颇具神韵,已是天赋异禀。”陆已轻呷一口杯中酒,目光并未看向任何人,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评论今日的天气。 萧婉宁见他如此漫不经心地为薛寒枝说话,心头怒火更炽,偏偏碍于场合与身份,只得将后续话语生生咽了回去,一张俏脸憋得微微泛红。 薛寒枝循声望去,对上了那双深褐的眼眸。竟然是他……她一时怔住,就那样忘了礼仪,忘了周遭,直直地望着光影交错处的那个身影,甚至忘了回应他的解围。 直到宴席终了,薛寒枝的目光仍似有若无地追随着那道挺拔的身影。她却不知,陆已早已将她所有的偷觑、所有的慌乱、所有的强自镇定,都尽收眼底。 “陆将军,请留步!”眼见陆已即将离去,薛寒枝不知哪来的勇气,提起裙摆小跑着追了上去。 陆已驻足,侧身回望:“薛小姐,有事?” 薛寒枝微微喘息,平复了一下急促的呼吸,仰头望入他沉静的眼眸,诚挚道:“多谢。” 陆已眉梢微挑,似有不解:“薛小姐指的,是哪一件事?”他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带着些许玩味。 薛寒枝被他问得一怔,愣在原地。陆已见状,眼底笑意加深,却不再追问。 “无妨,”他语气恢复一贯的疏淡,“举手之劳,薛小姐不必挂怀。”言毕,微微颔首,转身便走。 薛寒枝独自站在原地,望着那道渐行渐远的背影,心口处没来由地一阵发紧,竟觉得有些透不过气来。 微风拂过,撩起裙袂,那柔软的布料小心翼翼地,似是想触碰,又似想挽留那抹即将消失在转角的身影,最终,却只徒劳地轻抚过一片虚空…… ------------ 第十七章 倘若他再向前挪动分毫,那交叠的影子便会分离。薛寒枝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仿佛如此便能将这一刻凝固。 一秒,两秒…… 那影子偏偏停在了他们的边缘,不再移动。 陆已略侧过头,嗓音低沉,却带着一丝温缓,对身后那迟迟未动的人轻声道:“还不跟上来?我送你回去。” 薛寒枝微微一怔,眸中掠过一丝讶异,下意识便想婉拒。 可未等她开口,陆已已转过身,向她靠近一步。地面上,两道本将分离的影子再度紧密地重合在一处,不分彼此。他望着她低垂的眼睫,补了一句:“你哥哥特意嘱咐的,别拒绝了。” 这话一出让她将已到唇边的推辞又咽了回去。她垂着头,不敢去瞧他的眼睛,纤长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袖口,心下纷乱如麻。可偏生此刻好友夏茗不在身旁,而周遭经过的公子们投来的打量目光,更让她如坐针毡,终究是寻不出任何拒绝的由头。 她只得轻轻点了点头,默然跟在他身后,隔着三五步的距离,一前一后出了府门。 陆已细心扶她上了马车,自己则利落地翻身上马,护在车驾之侧。 一路行去,车厢内与外间马蹄声、车轮碾过路面的辚辚声交织,两人都极有默契地保持着沉默。这寂静却并不令人难堪,反有种奇异的安宁流淌其间。 “吁——”马车在薛府门前稳稳停住。 薛寒枝刚掀起车帘,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便适时伸至眼前。她微顿,随即轻轻将指尖虚搭在他坚实的小臂上,借力下了马车。 “多谢陆将军。”她声音轻柔,抬眼望向他时唇边漾开一抹浅淡的笑意,顿了顿,又低声补充,“这次是……谢你送我回来。” 陆已闻言,眼底竟掠过一丝真切的笑意,点了点头,并未多言。 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朱漆大门内,他方才转身,登车离去。 “看来小姐今日心情甚好。”岁禾正提着水壶,细心浇灌院中那株老桃树,听见薛寒枝口中哼着不成调的轻柔小曲,不由含笑打趣。 薛寒枝这才惊觉自己竟在哼歌,颊边微热。然而,心底那份莫名的烦闷却并未因此消散半分,依旧沉甸甸地坠着。 她走近桃树,见几根枝条上已冒出点点娇嫩的粉白花苞,在暮色中怯生生地蜷着。“真好。”她伸手极轻地触了触那茸茸的苞尖,低声呢喃。 “是呀,再过些时日,又能采花酿酒了。”岁禾笑容温婉,带着怀念,“小姐还不知道吧?自您沉睡那几年起,夫人每年都会采下这树上的桃花,亲手酿成酒,埋在这树下。她说,等小姐醒了,总要尝尝,也算是……补上那些错过的春光。” 她又指了指树下那片略显松软的土地:“都埋在这儿呢。” 薛寒枝依言蹲下身,掌心轻轻覆上那片微凉的土地。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蓦然涌上心头。 是夜,烛火熄灭,黑暗温柔地笼罩下来。薛寒枝意识朦胧,不知不觉,又陷入了那个光怪陆离的梦境。 “离那么远作甚?难道我还会吃了你这小狐狸不成?”梦境之中,一个有着银色长发的男子语气颇为无奈,嗓音清越,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调侃。 薛寒枝扁着嘴,一脸委屈地站在远处,不肯靠近。 “过来这边。”男子朝她招招手,唇角勾起一抹戏谑的弧度,“放心,我不吃狐狸,更不会吃你这等……法力低微的小狐狸。”他特意拖长了语调,眼中坏笑更甚。 她只觉得一股无名火起。她可是尊贵的九尾神狐!法力虽非顶尖,也绝非等闲狐仙可比!只不过……只不过是天生胆子小了些罢了。她磨磨蹭蹭地挪步过去。 “把这儿挖开。”男子随手指尖在地面虚虚一点,划出一个清晰的圆圈,“就这儿。” 她虽不情愿,还是乖乖拿起一旁的铲子,依言挖掘。可几铲下去,地面竟纹丝不动,连道印子都未曾留下。她又加了把力气,依旧徒劳。 “小狐狸,动动脑子。”那慵懒的嗓音忽地从头顶传来。她抬头,不知何时,那银发男子已游哉地斜倚在远处的飞檐之上。“今日务必挖出来,一共三坛酒,挖不完,不准歇息。”话音未落,人影已如轻烟般消散。 这里毕竟是天宫仙境,寻常凡铁如何能动此间泥土分毫?“对了!五爷爷曾教过我的!”她灵光一闪,指尖掐诀,一道微不可见的莹光流转过铲身。再动手时,那泥土便如酥软的糕点般,被轻易掘开。 她探头向坑中望去,里面却空空如也。“费了这般力气,莫非挖错了地方?我这运气……”她不由得气馁。她虽是九尾狐,却不知为何,天生运道奇差,这也养成了她怯懦畏缩的性子。万万没想到,此番上天宫听训,竟会被分配到这位几百年也难得一见的古怪仙君座下。仙君不传授法术便罢了,竟日日让她做些翻土寻酒的杂事。 “哪里有什么酒嘛!”她懊恼地将铲子丢到一边,蹲在坑前,托着腮生闷气。 正郁闷间,一片轻飘飘的素笺自空中悠然落下,正停在她眼前。其上墨迹清隽,写着一行小字:“世间万物,看似疏离,实则气息相通,脉络相连。花是花,亦可非花。目力所不及处,未必他法亦不可察。” 她虽运气不佳,悟性却极高,凡事往往一点即透。 “是了!”她豁然开朗,站起身,拂去裙裾上的尘土,俯身小心翼翼捧起一大把散落的桃花瓣。双手合十,凝神静气,唇瓣微动,念动咒诀。只见那些娇嫩的花瓣渐渐消融,化作一颗颗晶莹剔透的纯露,滴滴答答,汇入土坑之中,最终凝聚在坑底某处。 “原来……是施了隐匿的法术。”她恍然,再次掐诀,施展显形之术。微光过处,三只造型古朴的酒坛缓缓自虚空中显现出来。 她好奇地拍开一坛的泥封,本想只闻闻香气,谁知坛口甫开,一股清冽馥郁、带着桃花特有的甜香便迫不及待地涌出,瞬间盈满整个庭院。她忍不住小啜了一口。 “世间竟有如此琼浆玉液!”她惊叹道,眸中绽放出光彩。那滋味曼妙难以言喻,让她忍不住又饮了几口,不知不觉,一坛竟已见底。 心下还惦念着:“五爷爷定然喜欢此味,得记下这滋味,回去请他老人家也试着酿酿看。”这般想着,她又拍开了第二坛的泥封。 抱着酒坛,她左瞧右看,做贼似的,生怕被人发觉。“我得多品品,仔细记住这味道才好……”她喃喃自语着,脸颊渐渐染上酡红,眼神也开始迷离起来。 “喂,小狐狸,醒醒。”不知过了多久,朦胧中有人轻拍她的脸颊。 她醉意沉沉,胡乱拨开那人的手,咕哝着:“唔……别扰我……睡觉呢……” 男子看着她这副憨态,不由低笑出声。 尝试了几次都无法将她唤醒,他只得俯身,将她打横抱起。薛寒枝只觉得身子一轻,慌乱中下意识地抓住了一样东西,入手坚实温热,是一条臂膀。 她费力地抬起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只依稀看见一个线条利落的下颌,以及一段修长好看的脖颈。几缕银丝随着他的动作垂落,在周遭昏黄朦胧的光晕映照下,轻轻拂过她的面颊,带来微痒的触感。 他将醉得不省人事的她轻轻安置在床榻上,细心盖好锦被,起身正要走时,却发现自己的衣袖被她紧紧攥在手中,不肯松开。 薛寒枝无意识地用力一扯,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拉近,肩臂几乎相贴。 “我看你,胆子倒是大得很。”他摇了摇头,语气里满是无可奈何。 殿外,微风轻拂,跳跃的烛火将两道几乎相依的身影投映在墙壁上,看样子仿佛下一刻便要融为一体。 他耐心地,一根一根,轻柔地掰开她紧握的手指,再将她的手妥帖地塞回被中,最后为她掖了掖被角。 转身,袖袍轻拂,烛火应声而灭,周遭彻底陷入温暖的黑暗。 “小姐,该起身了。”岁禾的声音伴随着推门声传来,驱散了最后一缕梦境的余韵。 薛寒枝迎着透过窗棂的晨曦睁开眼,抬手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新的一天已然来临。 那……真的又只是一场梦吗?为何感觉如此真实,仿佛……确曾亲身经历一般? 她只觉得浑身疲惫,像是经过长途跋涉,然而心底深处,却有种难以言喻的畅快与轻鬆,仿佛只要忆起梦中那银发男子的身影,心头便会云开雾散,豁然开朗。 “老爷吩咐,请小姐梳妆妥当后,去前厅一趟。”岁禾一边为她梳理长发,一边禀道。 “父亲可有说是何事?”薛寒枝对镜理着衣襟,随口问道。 “奴婢不知,”岁禾手下不停,声音里带着几分轻快,“不过瞧老爷的神情,像是件喜事。” ------------ 第十八章 春宴 薛寒枝将一半的青丝松松绾起,只用一支通透莹润的白玉簪固定,余下的发丝则如墨色流泉般自然垂落肩头,显得她脖颈愈发纤秀白皙。一袭水蓝色的织锦长裙,裙摆处还寥寥勾勒几笔水墨兰草,清雅不俗。 “好事?会是什么好事呢?”薛寒枝心下暗自揣度,步履也不由得放缓了些。 晨光熹微,柔和地笼罩在她周身,那细腻的肌肤在光晕下好似玉瓷,泛着温润光泽,整个人宛若一尊精心烧制的雨过天青釉瓶,清丽夺目,又带着几分易碎的柔美。 “枝枝,快过来。”方踏进前厅门槛,薛兆便含笑招手,“这位就是你陆伯伯了。” 薛寒枝依言上前,悄悄抬眼打量这位传说中的陆将军。但见他生得一双细长凤眼,目光锐利,眉宇间一粒黑痣平添几分威严,唇周络腮胡须已然花白,却梳理得一丝不苟。被他目光一扫,薛寒枝只觉周身一凛,仿佛那视线能穿透衣衫,直窥心底深处。 “陆伯伯万福。”她敛衽屈膝,声音轻柔乖巧。 “哎呦,薛老弟,你这宝贝女儿当真出落得亭亭玉立,娴静如水,”陆齐铭笑声洪亮,话锋却故意一转,带着意味深长的停顿,“怪不得连三皇子殿下都……”他恰到好处地收住话头,只将那“三皇子”三字咬得略重了些,引人遐思。 “陆兄,慎言。”薛兆眉头微蹙,出声打断,随即拉过女儿的手,示意她在身旁坐下。 薛寒枝听得“三皇子”三字,心头微动,想来便是那位萧宁呈了。只是自己与他……又能有何干系? “父亲唤女儿前来,不知有何吩咐?”她安静坐了片刻,饮了半盏清茶,终究按捺不住心中好奇,轻声问道。 薛兆放下茶盏,眉宇间隐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色:“是三皇子殿下,昨日托了你陆伯伯,想要办一场春宴马球会,特意指明要你哥哥带你一同赴会。”他顿了顿,看向女儿的目光带着询问,“只是你兄长近日需往榆县处理公务,恐怕赶不回来。陆家哥哥……便是陆已,会代他护你同去。不过……”他语气转为郑重,“去与不去,为父尊重你的意愿。” 陆家哥哥?陆已?薛寒枝心头一跳,眸光倏然亮起,惊喜从眼底悄悄溜了出来。 “对,就是陆已,你昨日应当见过的。”薛兆颔首确认。 听闻此言,薛寒枝心底竟漫上一丝隐秘的欢欣,悄无声息地润泽了心田。她慌忙垂下眼睫,假作思索状。 “若觉勉强,不去也无妨。春日风大,你身子方才好转……”薛兆仍在为她寻着推拒的借口。 “父亲,”薛寒枝却抬起头,声音虽轻,却也清晰“女儿想去瞧瞧。”她此刻哪里还顾得上什么三皇子,满心满念,不过是又能见到那个人的身影。即便每次相见,心口总会泛起难以言喻的闷痛,可只要能远远望上一眼,那份欢喜便足以压下所有不适。 薛兆见女儿目光坚定,终是无奈一叹,点头应允。一旁陆齐铭捋须而笑,神色间竟是一派了然,仿佛此答案早在他预料之中。 陛下钦命举办的春宴马球会如期而至。梅翎城内稍有头脸的公子千金,几乎尽数在受邀之列。 薛府门前,薛寒枝不住引颈张望,踮起的足尖透露着内心的焦急。 “别瞧了,”夏茗在一旁抿唇轻笑,“再看,那人也不会凭空出现。” 话音未落,巷口便传来清脆齐整的马蹄声。一支队伍迤逦行来,为首之人端坐马上,玄色劲装衬得身姿挺拔如松,不是陆已又是谁?晨光勾勒着他清晰的侧影,正踏着光晕,缓缓向她行来。 他利落地翻身下马,站在石阶之下,仰首望向薛寒枝,声音沉稳:“琐事缠身,让薛小姐久候了。” “还好,不算太迟。”夏茗笑着接口,促狭地用肩头轻轻撞了一下兀自怔忡的薛寒枝。 薛寒枝这才回过神,慌忙敛衽一礼,几乎是逃也似地匆匆登上了马车。 春宴设在陆家专用的狩猎场。此地视野开阔,草木初萌,一侧引有活水渠蜿蜒而过,确是举办马球会的绝佳场所。只是通往猎场的山路难免崎岖,马车行来颇有些颠簸。 薛寒枝坐定后,才发觉这车厢内别有洞天。原本密不透光的厚重窗帷,换成了轻透的月白软纱,光线柔和映入,驱散了车内的沉闷。身下的硬榻也铺了厚厚的软垫,坐上去舒适许多。细细嗅来,空气中还萦绕着一缕极淡雅的栀子清香,沁人心脾。 更贴心的是,陆已竟提前在车内备下了沏泡好的茶与切好的甜瓜,用以消解旅途疲惫。 夏茗拈起一块玲珑茶点,慢条斯理地品着,目光在车内扫过,落回薛寒枝身上,笑道:“他这般细心周到,倒不像个只知舞刀弄枪的武将了。”见薛寒枝只垂眸不语,她又凑近些,打趣道,“怎的成了锯嘴葫芦?上回在我那儿,提起某人可是滔滔不绝呢。” 那日送走陆齐铭后,薛寒枝确是兴冲冲跑去夏府。起初只说是告知春宴之事,待听闻夏茗亦受邀,便忍不住将话题绕到陆已身上,从火场初遇说到寿宴解围,眉眼间的光彩藏也藏不住,直说得忘了形,浑然不觉夏茗那愈发意味深长的眼神。 “你待那陆已……”夏茗眯起眼,身子倾近,压低声音,“莫非是……心生爱慕了?” “不是。”薛寒枝抬眸,竟是一脸认真地摇了摇头,神色不见半分小女儿的羞怯扭捏。 这反应倒让夏茗有些意外。 “姐姐,我并不懂得,心悦一人,该是何等滋味。”她轻声说着,转头望向窗外。一道道明媚的光线正急切地想要涌入车内,她忍不住伸手,指尖挑开纱帘一角。目光所及,恰是车窗外陆已骑马的挺拔背影,隔着摇曳的光影,两人的视线竟在不经意间于空中悄然交汇。 “前方便要到了。”陆已率先开口,声音顺着微风送入车内。 薛寒枝心尖一颤,如同受惊的小鹿般慌忙放下帘子,一手下意识地按住心口,只觉那里跳得厉害。不过是他寻常一语,竟让她方寸大乱。 “心悦一人啊……”夏茗也望向窗外,眼神渐渐飘远,声音里带着一丝朦胧的向往,“大抵便是,无论何时何地,只要提起他,眼前心里,便都是他的影子罢。” 少女情怀,总如这春日枝头的花苞,在无人窥见的角落,悄然孕育着芬芳,只待一缕暖风,便会粲然绽放。 马车在晃晃悠悠中前行,薛寒枝倚着软垫,几欲昏昏欲睡。不知过了多久,只听车夫一声长“吁——”,车厢稳稳停住。 帘子被掀开,车夫恭敬道:“小姐,我们到了。” 薛寒枝应声探身而出,车辕旁,那只熟悉的手早已静候多时。她将指尖轻轻搭上他坚实的小臂,借力下车。 “当心脚下。”他低声叮嘱,臂膀稳如磐石。 一下车,眼前景象便令人叹为观止。这场面远比想象中更为盛大,各式华美车驾鳞次栉比,竟停满了大半片草场,衣香鬓影,笑语喧阗,一派锦绣繁华。 “枝枝妹妹!”夏目自不远处快步迎来。 这兄妹二人一照面,便又是惯常的斗嘴。“你不是说不来凑这热闹么?”夏茗挑眉。“我又不是来寻你的。”夏目丢给她一个白眼,转而看向薛寒枝,“你阿哥托我照看你,他那边一时脱不开身。” 薛寒枝顺着夏目所指方向望去,果然见薛长义正被几位打扮入时的官家小姐围着,神色间颇有些无奈。 夏茗见状,没好气地瞪了夏目一眼,哼了一声,甩袖径自朝薛长义那边走去。 “这丫头,愈发没大没小了!”夏目摇头,作势要追上去,又对薛寒枝道,“走吧妹妹,一起去‘救救’你兄长。” “夏哥哥先去便是,”薛寒枝婉言道,“我等陆将军一道。” 夏目看了眼不远处正与人交谈的陆已,会意点头:“也好。” 彼时,陆已虽与几位世家子弟言笑从容,眼风却始终留意着薛寒枝这边的动静。见只余她一人静立原地,他便寻了个由头脱身,不着痕迹地绕至她身后。 “小姑娘,”他俯身,温热气息若有似无地拂过她耳畔,声音低沉含笑道,“独自在此,莫非是在等我?” 薛寒枝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惊得微微一颤,足下不稳,向后踉跄半步,后背恰好撞入一个坚实温热的怀抱。 陆已手臂微一用力,便将她身子稳稳扶正,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的纵容:“小心些。” 等看清身后的人,薛寒枝抚着心口,惊魂未定。他何时到的身后?竟这般悄无声息。 她缓了缓急促的呼吸,仰起脸,眸中还带着一丝未散的慌乱,轻声解释道:“我担心你…寻不见我们,便在此等等你。” 陆已听到,眼底笑意更深,却未再言语,只觉这小姑娘心思单纯得可爱。“走吧,”他侧身让出半步,温声道,“我们一同过去。” ------------ 第十九章 解围2 “陆小将军姗姗来迟,该当与本殿比试一番才是。”清朗的嗓音自不远处传来。 薛寒枝循声望去,心口没来由地一紧。 “驾——” 但见三皇子萧宁呈策马而来,马蹄踏碎草叶,不偏不倚,正朝她所在之处逼近。 一股强烈的不自在情绪从足底悄然缠绕而上,寸寸收紧。她下意识地想避开,目光仓皇四顾,却发现周遭并无合适的退处。明明那位三殿下尚未有所表示,她却已觉芒刺在背。 她不动声色地向后挪了半步,纤巧的身形微微一侧,恰好将自己藏入陆已挺拔身影投下的那片浅淡阴影里,仿佛如此便能隔绝那道迫人的视线。 “薛家妹妹也在?”萧宁呈利落地翻身下马,动作流畅潇洒。他侧过头,目光越过陆已的肩头,精准地落在她低垂的眼睫上,唇角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 “见过殿下。”薛寒枝紧贴着陆已的身后,随着一同屈膝行礼,声音轻细。 心底却在嘀咕:分明是他借他人之口邀她前来,此刻却又作浑然不知之态,是何用意? “快请起,不必多礼。”萧宁呈抬手虚扶,面上是惯常的温和笑容,只是那笑意并未真正抵达眼底。“薛妹妹今日这身打扮,倒是与这春野景致相得益彰。” 她今日确与往常不同。一身藏蓝泛绿的缎面长裙,平日里惯披的青丝尽数绾成长尾发髻,露出光洁的额角与修长的颈项,平添了几分难得的飒爽英气,竟意外地贴合她的气质。 “殿下过誉了。”薛寒枝始终垂着眼眸,不敢与他对视。 “可会打马球?”萧宁呈却不打算轻易放过,又追问道。 这位三皇子,果真如兄长所言,颇有几分不屈不挠的劲头,竟将这朝堂之上的执着,带到了马球场上。 “回殿下,民女自小体弱,不曾习过马球。”她低声应答,指尖无意识地蜷缩,捏住了袖口的一角。 “无妨,”萧宁呈似是浑然不觉她的推拒,竟自然而然地伸出手,意欲去牵她的手腕,“本殿来教你。” 一直强压着不悦的薛长义,此刻再也按捺不住。他眉头紧锁,一个箭步上前,不着痕迹地隔开萧宁呈的手,顺势将妹妹拉到自己身后牢牢护住。 “殿下,此举恐怕于礼不合。”薛长义声音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维护,“您乃万金之躯,岂可亲自教导舍妹?若她想学,自有我这个做兄长的从旁指点。” 萧宁呈伸出的手僵在半空,面上笑容微滞。四周空气仿佛凝住,竟无一人出声圆场。 “啊……那是自然,长义兄在此,是本殿考虑不周了。”萧宁呈倒也识趣,顺势收了手。 “殿下,妹妹们舟车劳顿,请容我先带她们去帐中歇息片刻。”薛长义不欲多言,拱手一礼,也不等萧宁呈回应,便一手牵着薛寒枝,将其甩在身后。 “哥哥,慢些……”薛寒枝几乎是小跑着才能跟上兄长的步伐,忍不住轻声唤道。她回头瞥了一眼仍立在原地的三皇子,忧心忡忡,“你方才那般态度,不怕殿下日后寻你麻烦么?” 薛长义猛地停下脚步,转身看着妹妹,语气带着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愠怒:“他打的什么主意,我还能不知?我怕他?我只怕他这般不知分寸,再来攀扯我们家!”他叹了口气,看着妹妹懵懂又无措的模样,语气终究软了下来,“说真的,枝枝,今日你原不该来的。” 薛寒枝闻言,脑袋垂得更低,浓密的长睫掩住了眸中的情绪,只露出微微咬住的下唇,那副模样,让薛长义的心瞬间软成了一滩水。 “我就是……想凑凑热闹,想着夏茗姐姐也在……”她声音细弱,带着几分委屈。 薛长义抬手,安抚地揉了揉她的发顶,语气已全然放柔:“罢了,是哥哥语气重了。你心思单纯,不懂这些弯绕。来都来了,便安心玩耍吧。只是切记,务必跟紧你夏姐姐,若有任何事,立刻来寻我,或者……”他话语微顿,目光意有所指地投向不远处那个静立的身影,“寻陆将军也可。” 他还静静立在那里,玄色衣摆在春日微风中轻扬。自回到梅翎,他便将额前碎发尽数梳起,完整露出剑眉星目,左眼睑那道浅疤非但无损其俊朗,反添了几分历经沙场的硬朗气息。周身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冷峻气场,偏又引得人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流连在他身上。 “陆将军,那一会儿场上见。”薛长义遥遥拱手。 陆已微微颔首,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薛寒枝,随即也迈步,朝着他们离开的方向不紧不慢地跟来。 随着他一步步靠近,步伐沉稳而坚定,薛寒枝只觉得心口的烦闷感又悄然加重了几分,如同被无形的手轻轻攥住。 走得近了,近得足以让她看清他左眼下那道浅淡疤痕的细微纹路。 她的目光不自觉地追随着他,见他喉结微动,听得他对薛长义道:“一起吧。”声音低沉,却不是对她说的。 薛长义俯身,再次叮嘱妹妹:“记住,不许一个人乱跑,有事就找我们。”他伸手指了指自己、夏目,以及已走到近前的陆已。 薛寒枝乖巧点头,模样温顺。 一旁的陆已见状,侧过头,唇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弯,逸出一声极轻的笑音。 另一边,萧宁呈正与端坐于华盖之下的文皇后低声交谈。 “母后,儿臣想向您讨个赏赐,作为今日马球会的彩头。” 文皇后眼波微转,似是早已洞悉儿子心思,唇角含笑:“呈儿想要何赏赐?又想赠予哪家姑娘呢?” 萧宁呈故作神秘,笑道:“母后赏什么,儿臣都觉得是极好的。至于赠予何人……暂且容儿臣卖个关子。” 文皇后沉吟片刻,自云鬓间取下一支金钗,钗头镶嵌着一颗圆润饱满的东珠,流光溢彩。“拿去吧。” 一旁的萧婉宁早已面露不耐,白眼几乎要翻到天上去。烦躁间,眼角余光瞥见陆已的身影,神色才稍稍缓和。她凑近萧宁呈,压低声音道:“呈弟,可需阿姐助你一臂之力?” 萧宁呈本欲拒绝,却被姐姐一记凌厉的眼风扫过,只得改口:“姐姐肯下场,自是再好不过。” “那不行!”夏目耳尖,立刻扬声反对,“既如此,我们这边也需加一位女将才显公平!”他不等陆已和薛长义表态,便自作主张地朝薛寒枝所在的帐子方向喊道:“夏茗!该你上场了!” 彼时,薛寒枝正与夏茗在帐中商议,想去湖畔采集些初绽的野花回来作画,被夏目这一嗓子彻底打断了兴致。 夏茗听闻薛长义也在招手唤她,本欲发作的脾气瞬间烟消云散。只是她放心不下薛寒枝独自坐在场边恐觉无聊,索性命人将她们的座席直接移到了赛场最中央的位置。 “呦,薛妹妹也在啊?”萧婉宁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是那副不咸不淡的腔调。 “参见公主殿下。”薛寒枝起身行礼。 陆已眸光微动,不着痕迹地向前一步,恰好隔在萧婉宁与薛寒枝之间。他抬手,慢条斯理地解下腕间的银色皮质袖套,转身递到薛寒枝面前,声音温和:“有劳薛妹妹暂且替我保管。” 薛寒枝微微一怔,随即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接过那犹带着他体温的袖套。 萧婉宁见陆自从过来便未曾正眼瞧过自己,却对薛寒枝如此温言细语,心中妒火更炽,几乎要将手中丝帕绞碎。 “呈弟,你可要争口气,务必拿下比赛!”她暗暗想着,只要萧宁呈赢了,那碍眼的薛寒枝自然便没了由头再待在陆已近旁。 “阿姐放心。”萧宁呈倒是信心满满。 反观陆已,却是一副气定神闲、胜券在握的模样。他甚至未曾多看那姐弟二人一眼,只从容不迫地检查着马鞍球杖,那份沉稳如山的气度,莫名让人心安。 “铛——”一声锣响,比赛正式开始。 初时,萧宁呈攻势凌厉,人马合一,挥杆力道刚猛,试图先声夺人。陆已则如影随形,冷静地策马紧随其后,每每在萧宁呈即将挥杆射门的刹那,精准拦截,巧妙地将球传给位置更佳的薛长义。二人配合默契,接连截下数球,引得场边阵阵喝彩。 渐渐地,萧宁呈开始心浮气躁,阵脚微乱,从主动进攻转为被动防守。而陆已则骤然发力,转为攻势。但见他身姿矫健如豹,控马技术精湛绝伦,一个漂亮的加速侧身,便轻松绕过试图阻拦的萧婉宁,顺势一带,竟将她杖下的球也夺了过来。动作行云流水间,还不忘回头,对着目瞪口呆的萧婉宁扬眉一笑:“谢了,公主殿下!”话音未落,手中球杖已凌厉挥出,“砰”的一声闷响,彩球应声入门! “快看!陆将军方才那个动作,当真是俊极了!”场边观战的世家小姐们忍不住交头接耳,目露倾慕。 “是啊!不仅战场上用兵如神,连马球也打得这般出彩!” 薛寒枝在她们身旁,视线也不由自主地被赛场中那道驾驭着赤色骏马,气场全开的身影牢牢吸住。他是传闻中战无不胜、桀骜不驯的少年将军,亦是她眼中,那朵神秘莫测、明知危险却仍忍不住想要靠近的罂粟。 随着最后一记漂亮的挥击,彩球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稳稳入门。终场的锣声同时敲响。 “十五比十三,蓝方胜!” 夏茗激动得忘乎所以,一把抓住身旁薛长义的手。薛长义先是一愣,随即低头看着她因兴奋而泛红的脸颊,眼中漾开一片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 萧宁呈脸色铁青,悻悻然勒住马缰。 “真是没用!”萧婉宁狠狠瞪了他一眼,一夹马腹,加速从他身边掠过,连多余的一眼都懒得给予。 福公公端着那支文皇后赏赐的珍珠金钗,恭敬地呈到陆已面前:“恭喜陆将军夺得彩头。” 陆已接过那支做工精巧的金钗,看也未看,随手便抛给了一旁的薛长义:“接着,归你了。” “谢了!好兄弟!”薛长义咧嘴一笑,亲昵地将手臂搭上陆已的肩头,压低声音道,“不过你知道,我谢的不是这彩头。” 陆已回以一笑,意有所指:“记得还。” 两人心照不宣,相视而笑。 等陆已回到营帐区,疲惫渐渐袭来。他目光巡弋,在往来人群中搜寻着那个熟悉的身影,却遍寻不获。周遭帐中那些世家千金们投来的、饱含倾慕与欣赏的目光,他皆视若无睹,自动过滤。 ------------ 第二十章 最后一次 营帐后方,是一片人造湖泊静卧于山坳之中。水色沉碧,倒映着天光云影,堤岸周遭生着些不知名的野花,绛紫与淡黄错落相接。风过处,茸茸的蒲公英种子便离了根茎,如零落的雪絮,在空寂的角落打着旋儿,飘向不知名的去处。 陆已忆起方才夏茗提到想要采花作画的念头,想来她是独自往这边来了。想到这里脚下不由加快了几分。 虽是春深时分,后山背阴处却依旧浸着股子砭骨的清寂,连鸟鸣也稀疏得很。 他一眼便瞧见了那个纤秀的身影。薛寒枝正执着一根枯枝,漫不经心地拨开身前及膝的杂草,步履小心,一步步挨近那幽深的湖岸。 “去哪?”他扬声唤道。 薛寒枝猛地回身,眸中掠过一丝惊惶。 他朝她走去,步履沉稳,一步步缩短两人之间的距离。 “究竟要做什么?”他垂眸看她。 她像是做了错事被拿住,声音低低的,带着几分怯意:“方才……方才看见一位女子,衣着不似寻常,步履踉跄地往这边来。我怕她是哪家的官眷,在此地出了什么意外,心下不安,才跟过来瞧瞧。”话越说,紧张得愈发轻细。 陆已简直想敲开她那小脑袋瞧瞧里头究竟装了些什么。他无奈摇头,伸手过去,却只虚虚牵住了她一片衣袖。“你倒是……惯爱多管闲事。岂不闻好奇之心,有时反会招致祸端?” “我只是……”她还想辩解。 “跟我回去。”他不由分说,夺过她手中枯枝掷于一旁。 薛寒枝仍不放心,一步三回头,目光在芦苇丛间逡巡,搜寻着那抹消失的踪影。奇怪,明明亲眼见她往这边来的,怎会寻不见踪迹?她蹙着眉,小声嘟囔。 “可曾听过此地的传说?”陆已目光掠过微澜的湖面,语气漫不经心。 “我……不曾来过,自然未曾听闻。”她声音细弱。他岂会不知?梅翎城中谁人不晓,薛家那位沉睡了五载的二小姐,是个难得的“奇迹”。 “可知为何偏在此等荒僻之地,开凿这片湖泊?” “不知,”她老实摇头,“莫非是为了垂钓?” “你看这水里,可有鱼影?” 薛寒枝再次摇头。她未近水边,如何得知。 “听府中老园丁讲,此湖专为山中过往的神祇而辟。山间清苦,水源匮乏,特设此湖,供其沐浴休憩。”他语调平缓,却刻意压低了几分,“此地汇聚灵气,自然也易引来些不干净的东西,譬如……”他话音倏然顿住。 薛寒枝屏住呼吸,睫羽微颤,等着他的下文。 “它们最喜幻化形态,诱骗如你这般年岁正好、容貌清丽的姑娘至此,然后……取而代之。”他忽地俯身凑近,温热气息拂过她耳畔。 薛寒枝吓得一个激灵,下意识紧紧攥住了他的衣袖。 “哈哈哈——”见她眉毛拧在一处,满脸惊惧,陆已不禁朗声大笑,“骗你的。” 薛寒枝这才知被戏弄,一股恼意涌上心头,用力甩开他的牵扯,加快脚步想要离他远些。然而她快,他更快,手臂微一用力,便将她稳稳牵制在身侧。 陆已敛了笑意,神色凝重:“我方才所言虽是玩笑,但其中道理,你需明白。那些引你好奇的人与事,皆莫要轻易靠近,无论对方是谁,最后恐会害了自身。”他的语气不似说教,倒更像是的告诫。 好奇的人……也包括他么?薛寒枝心下一涩。她最为好奇,忍不住想要靠近探究的,除了眼前这人,再无其他。 “最后一次。”他沉声道,不容置疑地再次牵起她的衣袖,带着她离开这片沼泽之地。 不巧,两人并肩同行的身影,恰被不远处的萧婉宁尽收眼底。 她蓦地驻足,眼中淬出冰冷的恨意,指甲深深掐入掌心。“薛寒枝,又是你。”她几乎是从齿缝间挤出这个名字,目光死死绞在陆已背影上,“陆已,本公主想要的东西,还从未失手过。”她攥紧拳头,望着那两道渐行渐远的身影,眸底翻涌着怒焰。 陆已的话说得含糊,薛寒枝听得亦是懵懂。何为“最后一次”? 直至春宴终了,这四字的分量,她才逐渐品出几分。 回府的马车内,烛光昏黄,映着夏茗喜不自胜的脸庞。“什么簪子,让姐姐这般宝贝?”薛寒枝见她一直对着那支金钗傻笑,不由问道。 “没什么。”夏茗忙将簪子用绢帕仔细包好,小心翼翼收入怀中。 “方才……三皇子同你说了什么?”薛寒枝犹豫片刻,还是问出口。 赛事方歇,萧宁呈便寻至帐前,终究是比陆已晚了一步。眼见二人自草丛深处并肩归来,姿态虽不亲密,却自成一方天地,雄性天生的掠夺感瞬间被激起。他当即端起皇子与生俱来的尊贵仪态,走向薛寒枝:“薛妹妹,本殿原想夺得头彩赠予妹妹,奈何技不如人,败于陆将军之手。”说着,冷冽眼风扫向一旁静立的陆已,隐含挑衅。 “二位慢聊。”陆已神色淡漠,无意多留。 他转身动作间却略有迟滞,目光掠过仍被薛寒枝无意识攥着的衣袖。他指节微动,将那点布料自她指尖缓缓抽离。薛寒枝一直望着他,眸中带着一丝不被察觉的祈求,盼他能带她一同离开这片令人窒息的地方。然而,陆已没有。 他走得干脆,未曾回头,留她一人独对骤临的纷扰。 耳边旋即响起萧宁呈那带着压迫感的声音:“这枚翡翠玉镯,乃本殿特意向母后求来,赠与妹妹,权当作兄长的一份见面礼。” 薛寒枝慌忙推拒:“殿下,此物太过贵重,于礼不合,寒枝万万不敢收。”她吓得连退两步,恨不能立刻融入身后湖泊,消失无踪。 “哥哥!我在这里!”恰见薛长义正四下寻她,她如蒙大赦,扬声高唤,又急急对萧宁呈道,“三殿下,寒枝初次参与这等盛会,一时迷了路径,兄长寻得心急,恕我不能久陪了!”语罢,几乎是逃也似地奔向薛长义。 “茗姐姐,我好像错了。”马车辘辘前行,声音里带着浓重的落寞。 “我不该来的。”她又想起陆已那副置身事外的淡漠模样,心头那点微弱的欢喜,终是泡影,只剩空茫,“这会是最后一次。” 夏茗挪身坐到她旁侧,轻轻揽过她的肩头,柔声宽慰:“傻丫头,只要你心中不愿,任他是天皇贵胄,也逼迫不得你。” 车轮碾过碎石,发出沙沙声响,夜风随着车速加快,呼啸着灌入车厢,吹得帘幕微微扬起。薛寒枝顺着那缝隙向外望去,墨蓝天幕上,一轮冰盘似的满月高悬。 “今夜的月亮,真圆啊。”她不禁喃喃。她素爱凝望月轮,仿佛那寂寥高悬的明镜,能照见她心底所有难以言说的的心事。 与此同时,队伍最末,亦有一人,勒马驻足,仰首望月。 陆已端坐马背之上,任由坐骑踏着不疾不徐的步子。他素来贪恋黑夜,尤其面对这般圆满得近乎残忍的月轮时,那双深褐的瞳仁里,才会褪去平日所有的掩饰,映出底下深不见底的寒潭。此刻,那潭水中凝着锋锐的冰棱,杀意暗藏,细看之下,却又只是一片万物俱寂的荒芜。 “今日出这风头,可不像你平素所为。”夏目的声音自身侧响起,打破了夜的沉寂。 陆已喉间低低应了一声:“嗯。” “不会了。”他望着那轮明月,声音轻得如同叹息,“最后一次。” 月光落在他眼中,折射出冷冽的微光,那里面,是勘破一切后的死寂。 ------------ 第二十一章 解围3 “小姐,三皇子府上……又递帖子来了。” 岁禾捧着那张帖子,如同捧着块烫手山芋,眉头紧锁,满脸的不情愿。 这已是本月第三回。前两次,薛寒枝皆以头疼、染了风寒为由婉拒。岂料次日,三皇子便接连遣了数位太医登门问诊,关切之态做得十足。薛寒枝心下明白,若此番再称病,只怕梅翎城中又要兴起关于她“旧疾复发”、“体弱难愈”的流言蜚语了。 她犹豫再三,终究还是伸出微颤的手,接过了那封几乎能灼伤指尖的请柬。信上字迹工整,言辞恳切,言道托皇姐之福,偶得几坛稀世佳酿,特邀三五知己,共赏清辉,同品玉液。 “他这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三番两次,没完没了!”岁禾气鼓鼓地抱怨,声音里满是愤懑。 薛寒枝无力地靠向椅背,眉心拧成了结,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罢了,人家是皇子,肯这般放下身段相邀,已是给足了颜面。我们若再推拒,便是给脸不要脸了。” “小姐难道看不出三殿下的用意?”岁禾急道。 “看出如何,看不出又如何?”薛寒枝抬眼望向窗外,目光空茫,“我一味躲着,他便会罢休么?” 她心知肚明,数日前朝堂之上,萧宁呈的党羽便开始频频弹劾父亲。兄长薛长义也因此被借故派去清剿地方山贼归期未定。 不知不觉踱至院中,寻了处石凳坐下,习惯性地仰头望天。天色灰蒙蒙的,厚重的云层将日头严实实地遮挡,不透一丝光亮,压得人喘不过气。 她自幼机灵,鬼主意不少,可面对这天家威势、步步算计,此刻竟是一个应对之策也想不出。 “罢了,即便赴约,他贵为皇子,光天化日之下,总不敢将我怎样罢?”薛寒枝心一横,做了决定。只是……这一步踏出,日后恐怕麻烦更多。她心中天人交战,权衡再三,终是无奈道:“去回话吧,就说……寒枝定不负殿下美意,准时赴约。” 岁禾本欲再劝,可转念一想,那是高高在上的皇子,他既敢如此大张旗鼓,背后未必没有陛下的默许。自家小姐除了顺从,又能如何?她只盼此刻能有人出面,阻止这场显而易见的“鸿门宴”。 于是,岁禾借着回话的由头,悄悄溜出府,直奔夏侯府求援。 “夏小姐,您可得帮帮我家小姐啊!”岁禾见到夏茗,如同见了救星,眼圈瞬间红了。 夏茗并未收到什么赏月品酒的帖子,听岁禾泣诉,亦是头痛不已。“这萧宁呈,怎的如此难缠!”她愤愤道。 “就是啊!前两次我们公子在,还能帮着回绝。这次偏偏趁公子不在,又来相邀!我家小姐实在是寻不出由头再拒了……” “呸!什么三两好友,我看就只有他和他那好皇姐!”夏茗啐了一口,拉住岁禾的手,“你先别急,有我在,断不会让枝枝妹妹独自去应付那对姐弟!” 得了夏茗的保证,岁禾这才稍稍心安。 是夜,夏茗寻到了多日未归家的兄长夏目商议。 “哥哥,这次你得想个法子!” 夏目正与陆已忙于精炼新兵之事,整日泡在军营,方才得空回府歇息。一听妹妹这般口气,便知麻烦上门。“得,一叫哥哥准没好事。”他无奈地放下手中兵书。 夏茗讪讪一笑,将事情原委细细道来。 “陛下早有默许,三皇子可自行择选王妃。他既看上了薛家妹妹,我们这些外人,如何插手?”夏目揉了揉眉心,觉得此事颇为棘手。 “那萧宁呈是什么德行,你我还不清楚?狼子野心,满腹算计!他哪里是真心喜欢枝枝,分明是想拿她当棋子,借此拉拢薛伯伯!”夏茗越说越气。在她看来,萧家姐弟几人,除了早已埋骨悠城、连尸首都未曾寻回的四皇子萧琰承,就没一个好东西! “那又能如何?他是君,我们是臣。就连薛伯父,不也只能睁只眼闭只眼,奈何他不得?” “我不管!反正绝不能让她单独赴约!”夏茗跺脚,她深知好友性子柔善,若无人相助,只怕真要羊入虎口。若自己贸然代替前往,麻烦更大,说不定还会将整个夏家拖下水。 夏目沉吟片刻,忽然想起三皇子寿宴上,陆已曾献过一份作战图,一直未得空与萧宁呈细论。或许……可借此由头,坏一坏他的“好事”? “行了,你也别太着急,”夏目安抚妹妹,“容为兄想想办法。” 翌日,夏目到了军营,便将此事说与陆已听。 “哦。”陆已反应淡漠,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显然不欲插手。 “就一个‘哦’?你到底管不管?”夏目追问。 “不管。”陆已斩钉截铁,“嫁入皇家,对薛家而言,未必是坏事。” “你!”夏目气结,“陆已,别装糊涂!薛伯父在朝虽持中立,毕竟手握兵权,各方势力都盯着。萧宁呈是真想娶薛寒枝吗?他看中的是薛家的兵权!一旦联姻,薛家必被卷入权势漩涡!” “薛家既享尊荣,卷入权势纷争亦是难免。”陆已语气依旧平淡。 “只怕苦了薛家妹妹!她才刚醒转,大好年华,难道就要沦为政治筹码,白白葬送一生?”夏目语气沉重,带着不忍,“我敢断言,她只要赴了此约,不出三日,萧宁呈必向陛下请旨赐婚。若她不去,梅翎城立刻便会谣言四起,说她藐视皇族,风波更甚!” “她会不知其中利害?”陆已挑眉,语带讥诮。 “你不懂!”夏目叹道,“女子本就身不由己,何况是薛寒枝那般……单纯不谙世事的。”他想起那少女清澈却带着怯意的眼眸,心中更是怜惜,“你不知她过往,自小便被流言所困,什么‘痴傻呆愣’、‘妖孽转世’……话说得多难听的都有。昏睡五年醒来,已是奇迹。若再被扣上藐视皇子的罪名,往后梅翎城,谁还敢娶她?如今萧宁呈见她生得这般容貌,性子又软糯,岂会轻易放手?这一步,薛家是进退维谷啊!” 夏目说了这许多,只觉口干舌燥。反观陆已,仍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周身气息冷硬,连空气都凝滞了。 沉默良久,陆已终是漠然吐出三个字:“我不管。” 夏目早知陆已心性冷硬,却未料他能淡漠至此,一时气闷,却也无可奈何。 傍晚,西市。 薛寒枝心烦意乱,瞒着家人独自溜出府门,想在喧闹中暂且忘却烦忧。 晚市人流如织,叫卖声不绝于耳。“来来来,小姐看一看,上好的胭脂水粉!”一个小贩的吆喝声吸引了她的注意。她随着人流挤到摊前,随手拿起一盒,色泽娇嫩,甚是可爱。 “姑娘好眼力!这是新到的款式,梅翎城独一份!”摊主满脸堆笑。 薛寒枝揭开盒盖,那淡粉色细腻柔润,确是不错。摊主极力推销:“姑娘,买一盒吧?就剩最后几盒了!” 她心想,若这是许多小娘子都有的,她便不想要了。“多谢老板,我再瞧瞧别的。”她将胭脂放回原处,费力地从人群中钻了出来。 抬眼望去,只见远处河畔阁楼,悬着一排排各式花灯,光影倒映水中,璀璨夺目。她提起裙摆,穿过熙攘的廊庭,走过青石板桥,来到对岸的灯摊前。 “小娘子,可有入眼的?”摊主热情招呼。 摊子上不仅挂着精巧花灯,还陈列着许多面具,形态各异,栩栩如生。薛寒枝的目光,却被左上角一只狼王面具吸引。那面具獠牙毕露,眼神凶悍,透着一股原始的野性。摊主见状,忙拿起一旁精美的花仙子面具,笑道:“这个跟姑娘更相配些。咱家每个面具都是独一份,姑娘可以试试看。” 薛寒枝看了看那花仙子,又低头摩挲着手中冰冷的狼王面具。它虽狰狞,却有一股莫名的力量,牵引着她的心神,令她爱不释手。“就要这个了。”她举起狼王面具,对摊主说道。 正要低头去取荷包,却摸了个空。她又在腰间、袖袋里摸索一番,皆无所获。定是方才在胭脂摊被人群挤掉了。她面露窘色:“老板,您明日还在此处么?” “今儿是最后一日啦,明日就换地方喽!” 薛寒枝沮丧地抿了抿唇:“那……我能否先拿走,回头取了银钱再送来?” “那怎么成!”摊主立刻变了脸色,不耐烦地挥手,“没钱就别买了!” 正尴尬间,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了过来,将一吊钱放在摊上。“这些可够?”声音低沉熟悉。 摊主掂了掂银钱,立刻换上一副谄媚笑脸:“够了够了!客官您拿好!”说着便将那狼王面具包起。 薛寒枝顺着那只手望去,映入眼帘的是陆已线条硬朗的侧脸。 他将面具递给她,一言不发,转身便离开。步履极大,薛寒枝小跑着才追上。“多谢陆将军。”她在他身后道。 陆已恍若没听见一般,脚步不停。 “钱我会还你的!”薛寒枝不依不饶。 陆已依旧沉默。 她索性快跑几步,将面具塞回他手中:“既如此,这面具就当送给将军了,多谢解围。”说完,便转身要走。 陆已却反手一把攥住她的衣袖,眉头微蹙,似是无奈:“又不值几个钱,妹妹既喜欢,便当是……做哥哥的见面礼吧。” “见面礼”三字刺耳无比,他分明是故意用萧宁呈的话来揶揄她!薛寒枝心头火起,用力想甩开他的手:“不必了!” 奈何陆已手劲极大,她挣脱不得。视线落在被他紧握的袖口,她冷声道:“陆将军,还请松手。” 两人僵持片刻,陆已忽然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明日之约,你定要赴?” 薛寒枝一怔,他如何得知? “……是。”她垂下头,声音低哑。 陆已缓缓松开了手,只淡淡道:“知道了。”趁她不注意,又将那面具塞回她怀中。 薛寒枝抱着冰冷的面具,望着他转身离去的背影,心头一片冰凉。然而,他没走几步,却又折返回来。 “若我说,”他凝视着她的眼睛,语气异常认真,“我可以让你明日不必赴那该死的约。前提是,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你可愿意?” 薛寒枝抬眸,见他神色不似作伪,心下微动:“什么条件?” “离开薛家,离开梅翎城。此生,都不要再踏足此地半步。” 薛寒枝先是一愣,随即唇边漾开一抹苦涩的冷笑。她竟会天真地以为,他真的会出手相助。“陆将军若很闲,不妨回军营操练兵马。何必拿我寻开心?” 说完,她决然转身,不再看他。怀抱那狰狞的狼王面具,快步没入熙攘人流之中。“什么鬼条件!”自己真是可笑,居然会有一瞬间,相信他能救自己脱离这困境。 陆已独自立于灯火阑珊的阁楼之上,望着她消失的方向,唇微动,那句未能说完的低语消散在风里:“我是……说真的。” ------------ 第二十二章 鸿门宴 约定的日子,终究是到了。 萧宁呈的马车静候在薛府门外,车夫垂手而立,面上看不出半分焦躁,只不紧不慢地盘着手中的一对核桃,发出轻微带着规律的“喀啦”声,敲在人心上,反比疾言厉色的催促更令人心头发紧。 雾蒙蒙的天,层云低压,偶有闷雷滚过天际,一场山雨欲来,周遭的空气变得黏稠而窒闷。 薛寒枝在门内踌躇良久,指尖冰凉。她知道避无可避,终是深吸一口气,提起裙摆,迈过了那道高高的门槛。 车夫见她出来,立刻躬身掀起车帘,一股甜腻的熏香气味扑面而来。薛寒枝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眉,岁禾会意,上前轻声道:“有劳先生,这香气浓郁,我家小姐闻不惯,可否撤去?” 车夫面露难色,迟疑片刻,还是在薛寒枝沉静的目光下取下了那只小小的熏球。 马车碌碌启动,驶离了熟悉的街巷。薛寒枝初时心神不宁,未辨方向,待察觉窗外景致愈发荒疏,并非通往城内繁华之处,心猛地一沉。 “方向似乎不对。”她提高声音,向着帘外道。 车夫恍若未闻,只扬鞭催马,速度更快了些。 薛寒枝心头警铃大作,一把掀开车帘,疾声道:“停车!我要下去!” 那车夫却猛地一挥马鞭,叱道:“驾!”骏马吃痛,奋蹄狂奔,骤然加速的力道将薛寒枝狠狠掼回车厢,额角不慎撞上门框,一阵锐痛袭来,眼前金星乱舞。 “小姐!”岁禾慌忙扶住她,声音里已带了哭腔,“这可如何是好?” 薛寒枝忍痛望向车外,只见两旁树木飞速倒退,模糊成一片残影。此刻跳车,非死即伤,绝无逃脱可能。她用力攥紧岁禾的手,强自镇定道:“别怕,我们……见机行事。” 马车最终停在一处翠竹掩映的别庄前,竹影森森,透着一股远离尘嚣的清寂。 萧宁呈早已候在门前,身旁还站着几位衣着华贵的年轻公子,皆是生面孔。其中一人衣着看似朴素,目光却似有若无地盯在刚刚下车的薛寒枝身上。 薛寒枝压下心头不适,戴好面纱,上前敛衽行礼:“民女薛寒枝,见过三皇子殿下。” “薛妹妹无需多礼。”萧宁呈含笑伸手去扶。 薛寒枝却已自行起身,不着痕迹地退开半步,垂首静立一旁,随着众人往正殿走去。 殿门是敞开的,往里望见萧婉宁慵懒地斜倚在主位之上,一手支颐,翘着腿,裙摆流泻在地。 薛寒枝心底叹息,知道今日定是难关重重。她步入殿中,规规矩矩地行下礼去:“民女薛寒枝,参见公主殿下。” 上方却久久没有回应。萧婉宁只用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着桌面,目光居高临下地扫视着她,唇角噙着一丝玩味笑意。 薛寒枝只能维持着屈膝的姿势,感受到膝下地砖的寒意一点点沁入肌骨。 “咳,”萧宁呈终是出声打破了这难堪的寂静,“妹妹,快请坐吧。” “谢殿下。”薛寒枝缓缓起身,因久跪腿脚微麻,身形不禁晃了晃。 丝竹声起,宴席算是开始。几曲过后,席间推杯换盏,气氛看似热络。薛寒枝面前那杯酒,却始终未动分毫。 萧婉宁眼波流转,落在了她身上,声音娇柔带着刺:“薛妹妹可是不喜这酒?怎的滴酒未沾呢?” 薛寒枝端起酒杯,恭敬应道:“公主殿下赐酒,民女岂敢不喜。”言罢,依礼浅啜一口,只觉一股辛辣直冲喉间,与她平日所饮的果酒大不相同。 萧婉宁见状,举杯示意,薛寒枝只得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身旁侍立的宫女立刻又上前将她空杯斟满。 酒过一巡,萧婉宁似觉无趣,纤指轻敲杯沿,笑道:“光是饮酒有何意趣?不若我们来玩个游戏助兴。”她眼波扫过在场众人,“便让舞姬于堂中起舞,乐声骤停时,舞姬面向何人,何人便需满饮此杯,如何?” 萧宁呈立刻抚掌附和:“皇姐此议甚妙!够刺激!” 薛寒枝心头一紧,不祥的预感缠绕。 游戏开始。彩衣舞姬随着乐声翩跹旋转,水袖飞扬,媚眼如丝。骤然间,萧婉宁清喝一声:“停!” 那舞姬的脚步不偏不倚,正停在薛寒枝席前,眼波流转,执起酒杯,声音柔媚入骨:“小娘子,请。” 众目睽睽之下,薛寒枝无从推拒,只得接过酒杯,仰头饮尽。酒液灼喉,与方才所饮似乎又有所不同。 乐声再起,舞步复旋。薛寒枝却觉眼前景物开始微微晃动,体内一股莫名的燥热升腾而起,呼吸也渐渐急促起来。 “停!”这次是萧宁呈喊了停。 命运般,舞姬再次停在了薛寒枝面前。 不等那舞姬上前,薛寒枝猛地站起身,抓起桌上酒杯一饮而尽,试图借这辛辣压下体内的不适。然而酒入愁肠,那股灼热非但未减,反如野火燎原,烧得她头晕目眩,脸颊绯红,额间渗出细密汗珠。 正在此时,一名随从匆匆入内,附在萧宁呈耳边低语几句。萧宁呈面色倏然一沉,眉头紧锁。 薛寒枝抓住这短暂的混乱,强撑着绵软的身子,借着岁禾的搀扶,声音微颤却清晰:“殿下,家父叮嘱民女需早些回府,如今时辰不早,民女不胜酒力,恳请告退。” 萧宁呈闻言,竟亲自离席,快步走下,一把攥住薛寒枝的手腕,酒气扑面而来:“薛妹妹,宴未终,人先散,岂非扫兴?” 薛寒枝腕上吃痛,却竭力挺直脊梁,迎上他的目光,字句清晰:“殿下厚爱,寒枝心领。然实在身体不适,恐失仪于前,还请殿下体谅。”她试图挣脱,手腕却被攥得更紧。 “殿下!”一道沉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随即,一个挺拔的身影挡在了她与萧宁呈之间,玄色的衣袍带着室外的微凉气息。无需回头,那宽阔的肩背已让薛寒枝紧绷的心弦骤然一松。她下意识地,轻轻牵住了来人的一片衣角。 陆已感受到身后细微的牵扯,身形微侧,将她更护在身后,目光平静地看向萧宁呈,语气不卑不亢:“殿下,薛小姐既已醉饮,强留恐失风度。臣今日原为与殿下商讨战形图而来,见殿下亦有醉意,不如改日再议。” 他深知萧宁呈的软肋所在。 果然,萧宁呈脸色变幻,却仍未松口:“本王尚未允准薛家妹妹离去!” 陆已背对着他,声音陡然转冷:“薛小姐醉态已显,殿下如此拉扯,于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而言,恐惹非议。” “难道陆将军此举便合规矩?” “我,自然除外。”陆已倏然转身,目光如冰刃般直刺萧宁呈,逼近一步,压低了声音,字字淬寒,“三殿下,您的手段,瞒得过旁人,却瞒不过我陆已。” 他踏入殿门,只一眼便看出薛寒枝状态不对,那潮红的面色、迷离的眼神,绝非寻常醉酒。军中多年,这等下作手段他见得多了,只是未曾想,堂堂皇子竟也如此不堪。 萧宁呈被他眼中毫不掩饰的杀气压得一窒,攥着薛寒枝的手不由得松了力道。 陆已不再多言,反手牵住薛寒枝的衣袖,护着她转身便走。 “站住!”萧婉宁厉声喝道,快步追上前,拦在二人面前,美目圆睁,瞪着陆已,“陆已,你若今日敢将她带出此门,本宫定叫你后悔!” 陆已脚步微顿,唇边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好,微臣拭目以待。”言罢,再无留恋,揽着几乎站立不稳的薛寒枝,大步离去。 “将军,这……”一旁小厮面露忧色。 陆已低头看向怀中的人,她双颊已由绯红转为不正常的桃红,呼吸灼烫,秀眉紧蹙,显然药力已完全发作。隔着衣料,他都能感受到那滚烫的温度。 他臂弯收紧,将她更稳地抱起,心中那股无名火灼灼燃烧。他气她的不设防,更恨自己终究还是将她卷入了这旋涡之中。 薛寒枝难受地在他怀中辗转,鼻息炽热,拂在他颈侧,声音带着压抑的呜咽,似在抗拒着什么。“别……求求你,别碰我……”她无意识地呓语,泪水濡湿了长睫。 陆已将耳朵凑近,听清她的哀求,心头像是被细针密密扎过。“原来,你也是知道怕的。”他低叹一声,声音沙哑。他轻轻拍着她的背,低声安抚道:“没事了,枝枝,安全了。” 他将她小心地安置在马车上,这一次,他随之一同入了车厢。岁禾默默守在了车辕旁。 车内,陆已将她轻放在软垫上,自己则坐在对面。见她额间汗珠愈发细密,他取出素帕,动作轻柔地为她擦拭。 路途颠簸,她身子随着车厢摇晃,几次险些滑落。陆已凝眸片刻,终是叹息一声,移身坐到她那一侧,小心翼翼地将她的头安置在自己膝上,让她能睡得安稳些。 指尖再次拂过她汗湿的鬓角,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那张脸上。长睫如蝶翼般脆弱地颤动,原本淡色的唇瓣因酒力与药性染上秾丽的嫣红,微微张合,诱人采撷。再往下,衣领因她先前的挣扎微微散开,露出一段精致如玉的锁骨,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莹润的光泽。 他喉结微动,猛地别开视线,望向车窗外飞速倒退的夜色。不能再看了。 他凭着记忆,伸出手,想为她拢好衣襟。指尖刚触及那微凉的衣料,却被一只滚烫的小手猛地抓住。 “不要……”她仍在梦中惊惧,死死攥着他的手指,力道大得惊人,“……求你……” 陆已任她抓着,感受着她指尖的灼热,另一只手仍轻柔地拍着她的肩臂,低声重复着那无用的安抚:“别怕,枝枝,我们回家了。” ------------ 第二十三章 倾慕 在他的安抚下,薛寒枝紧锁的眉心渐渐舒展,只是左手仍死死攥着他衣袍的一角。她双目紧闭,不肯醒来,或许是不敢面对醒后的现实。 “放心,今日之事,不会有人知晓。”陆已抬手,指尖极轻地拂开她颊边汗湿的碎发,动作小心翼翼。 许是这承诺起了作用,又或是那令人心安的气息笼罩,薛寒枝紧绷的身子终于慢慢松懈下来,呼吸也逐渐变得匀长。马车规律的颠簸成了催眠的摇橹,她终是沉沉睡去,只是攥着他衣角的手,始终未曾松开。 不知过了多久,车夫一声长“吁”,马车稳稳停住。 此刻梅翎城的集市正是一日中最喧闹之时,为避人耳目,陆已早已吩咐车夫将车驾停在了薛府后门僻静的巷弄里。 他半掀起车帘,目光锐利地扫视四周,确认巷内空无一人。这才回身,低头看向枕在自己膝上的人。她双手环在胸前,睡颜恬静,只是唇色依旧红润。 陆已动作极缓,先是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腿从她颈下挪出,又托着她的头,轻轻安置在铺着软垫的座位上,见她并未被惊扰,呼吸依旧平稳,方才稍稍松了口气。他躬身下车,动作轻捷。 在外,他迅速套上那件玄色外袍,又将一顶宽檐黑帽压低,帽檐的阴影恰好遮去他大半面容。整理妥当后,他再次返回车内,将仍在熟睡的薛寒枝稳稳抱起,随手取过车内备着的一件素色斗篷,将她从头到脚严实实地裹住,确保不露半分痕迹。 岁禾在前引路,脚步放得极轻。陆已抱着怀中轻若无物的人儿,跟在后面,步履沉稳,迅速穿过寂静的后院,直入崇恩苑的闺房。 他将她轻轻置于床榻之上,拉过锦被仔细掖好被角,动作熟稔得不像个征战沙场的将军。离去前,他从袖中取出一个素白小纸包,递给眼眶微红的岁禾,低声嘱咐:“此物可解余毒,镇惊安神。待我走后,立刻用温水化开喂你小姐服下。” 岁禾连忙点头,牢牢攥住纸包。 待陆已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岁禾不敢耽搁,依言将药粉化开,小心扶起薛寒枝,一点点喂她服下。 说来也奇,不过半柱香的功夫,薛寒枝紧蹙的眉宇便舒展开来,额间不再盗汗,那令人烦躁的燥热也如潮水般退去,呼吸变得绵长安稳。 她再次尝试着睁开沉重的眼皮,映入眼帘的是黎明前最微弱的一缕天光。她深深吸了口气,空气中,那抹令她心安的、独属于他的清冽气息,已然捕捉不到。 心头莫名空落了一瞬,但残余的药力与疲惫很快席卷而来。她重新阖上眼,这一次,再无梦魇侵扰,竟是一夜沉酣,直至天光大白。 尽管陆已行事已万分谨慎,连薛兆都不知女儿是何时悄然回府。然而,该来的风雨,终究未能躲过。 不过短短一日,梅翎城内大小酒楼茶肆,私语窃窃,流言如野火燎原,瞬间烧遍了每个角落。绘声绘色的传闻里,是镇北将军陆已如何怒闯三皇子别庄,不顾尊卑强行带走薛家女,后又如何悄无声息送其归家,其间“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的种种臆测,被添油加醋,传得不堪入耳。 消息迅速传到薛兆耳中,这位沙场老将气得称病未朝。翌日一早,便将薛寒枝唤至家祠,命她跪下。 尹柔站在一旁,手持绢帕不住拭泪,想上前为女儿说情,可见丈夫面色铁青,知他正在气头上,终究不敢多言,只频频向女儿使眼色,示意她快些认错服软。 可她并不全然了解这个女儿,看似柔顺,骨子里却自有一份执拗。薛寒枝就那么直挺挺地跪在冰冷的青砖地上,抿着唇,一言不发。 看着母亲泪眼婆娑,又望向正上方端坐,面沉如水的父亲,她心中百味杂陈,不知是该先宽慰母亲,还是该为自己辩白几句。 “啪!”薛兆猛地一掌拍在身旁的茶几上,震得茶盏叮当作响,“还不从实说来!” “女儿不知父亲要女儿说什么。”薛寒枝抬起头,目光不闪不避,声音清晰,“赴三皇子之约,父亲您是知晓的。”她脊背挺得笔直,字句铿锵。 “为父问的不是萧宁呈!是你和陆已,究竟怎么回事!”薛兆声音又沉了几分。 薛寒枝心头一涩,原以为躲过了萧宁呈的纠缠便是万幸,未料又横生枝节。对于三皇子,她尚可坦然言明毫无瓜葛,可对于陆已……他们之间,又岂是“萍水相逢”四字能够道尽? 她沉默片刻,终是开口,竭力维持平静:“女儿与陆将军之间,清清白白。陆将军数次救女儿于危难,女儿心中唯有感激。于他……仅止恩情。”那短暂的停顿里,连她自己都几乎要相信,那一次次的心悸与牵挂,真的只是源于恩情。 “女儿不知自己错在何处,更不知陆将军仗义出手,我们又何错之有?” “糊涂!”薛兆勃然大怒,“如今外面传得沸反盈天,说你们……说你们行为鬼祟,暗中……唉!”他接连欲言又止,最终化作一声沉重叹息,摇了摇头,“那些话,为父都羞于启齿!” “父亲!”薛寒枝声音微颤,带着委屈与倔强,“陆将军送女儿回府是不假,可您可知是为何?”她抬眼,目光直直望向父亲,“您明明知晓女儿此番赴约意味着什么,可您还是默许了……”更多委屈与后怕涌上心头,却又被她强行压下,“三皇子,萧宁呈他……为达私欲,在女儿酒杯中下了龌龊之物!” “女儿深知家族维系不易,为免父亲为难,方才应约前往。可女儿万万没想到,他身为皇子,竟会行此等卑劣之事!” “若非陆将军及时赶到,恐怕此刻……女儿除了嫁入三皇子府,已无他路可走!” “放肆!”又是一声巨响,薛兆霍然起身,几步来到女儿面前。他俯身,一把将女儿扶起,“萧宁呈!他竟敢如此胆大妄为!”他紧握着女儿微凉的手,指尖因愤怒而微微发抖,“纵他是天家皇子,我薛兆的女儿,也绝非他可随意轻辱之人!” “枝枝放心,为父定为你讨回这个公道!”话音未落,薛兆已转身,大步流星地冲出祠堂,身影很快消失在廊庑尽头。 薛寒枝想拦,却已不及。 薛兆快马加鞭,直入宫闱。踏入大殿时,却见陆已也在。 两人擦肩之际,目光短暂交汇,陆已对他微微颔首,神色是一贯的沉静。 “薛将军来得正好。”萧宸端坐龙椅之上,面上带着笑意,“陆爱卿方才,正向朕求一恩典,恰与薛将军有关。” 薛兆心下一沉,拱手作揖:“哦?不知陛下所言何事?” “陆已,你亲自对薛将军说吧。” “是。”陆已侧身,面向薛兆,姿态恭敬,语气倒是坚定,“薛叔父,小侄对寒枝妹妹一见倾心,恳请叔父成全,允小侄以三书六礼,迎娶妹妹为妻。” 方才见到陆已时,薛兆心中已有几分预感,却未料他竟如此直截了当,当殿求娶。 “朕已准了他所请,只是尚未下旨。薛爱卿既来了,正好。若你不愿,朕亦可为陆将军另择良配。”萧宸语带深意,目光在二人之间流转,显然乐见其成,亦是为自己儿子留了转圜余地。 薛兆本是为讨说法而来,未想转眼竟陷入如此两难之境。他沉吟片刻,谨慎回道:“回陛下,婚姻大事,虽讲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然小女性情执拗,臣……还需问过她自己的意愿。” “也罢,朕知你爱女如命。”萧宸状似大度地摆摆手,“这样,给她几日思量。过两日宫中设宴,薛丫头也到了议亲的年纪。她若点头,朕便亲自为她和陆已赐婚。若是不愿……”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了薛兆一眼,“朕再为她另择梅翎城中的好儿郎,如何?” 薛兆心头一紧,背后沁出冷汗:“臣惶恐,小女福薄,只怕承受不起陛下如此厚爱。” “诶,朕说受得起,她便受得起。”萧宸语气不容置疑,“此事就这么定了。” 他挥了挥手,显出几分倦怠:“你回去也同女儿说说,让她与陆已也多些往来,接触接触。朕乏了,你们退下吧。” 事已至此,薛兆心知再无转圜可能。圣意已决,陆已与萧宁呈,他的女儿,终究要被推至这风口浪尖,于二人之中,择一而处。 ------------ 第二十四章 赐婚 薛兆与陆已一前一后步出启明殿。殿外天光正好,却照不散薛兆眉宇间的阴霾。 “叔父,请留步。”陆已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清越中带着郑重。 薛兆脚步一顿,并未回头,只沉声道:“还有何事?” 陆已快步上前,来到他身侧,微微躬身,姿态放得极低,语气却异常坚定:“望叔父慎重考虑小侄与寒枝妹妹的婚事。小侄此番求娶,绝非一时兴起,实是真心仰慕,愿以余生护她周全。” “寒枝妹妹?”薛兆猛地转身,扫向陆已,目光中带着怒意,“这也是你能叫的?”他冷哼一声,不想再多说什么,转身欲走。 “叔父!”陆已却执拗地跟上一步,声音急切,“还请叔父莫要轻信那些市井流言,小侄对薛家,对寒枝妹妹,绝无半分轻慢之心!” 薛兆此刻心乱如麻,朝堂上的逼迫,女儿的终身,如同一团乱麻绞在心头,哪里还听得进这些。他只觉得陆已言辞恳切之下,似乎藏着更深的旋涡,令人不安。他不再理会,大步流星地离去,将陆已甩在身后。 回到薛府,眼前的景象让薛兆心头火起,又添一层烦躁。 陆府送来的聘礼,一箱接着一箱,正络绎不绝地抬入府门。那些扎着红绸的箱笼,在春日明朗的光线下,红得刺眼,像是一种无声的宣告。 尹柔无措地站在廊下,看着陆府下人忙碌穿梭,眉宇间尽是忧色与茫然。 “停下!谁准许你们搬进来的?”薛兆翻身下马,喝止了正要进门的仆役。 领头的管事忙不迭上前,躬身赔笑,额角沁着细汗:“回薛将军的话,这是我家老爷吩咐送来的聘礼。老爷说了,这些只是头批,城外还有几处良田、铺面的契书,稍后由我家二公子亲自送来。” 薛兆朝府内望去,只见前院几乎被那些红箱占满,连下脚的空隙都快寻不着,外面竟还有几人抬着箱子候着。“别搬了!”他强压着火气,声音却不由自主地弱了几分,“此事尚未定论,尔等如此,成何体统!” 那管事用搭在肩头的汗巾擦了擦额角,面露难色:“将军恕罪,老爷下了死命令,这些……是断不能再抬回去了的。” 薛兆看着这满院刺目的红,又瞥见门外那些翘首观望的邻里,深知此事若闹大,于女儿名声更为不利。他重重叹了口气,满是无奈:“也罢!那就先放着。但在事情落定之前,这些箱子,我薛家绝不会动分毫!” 他转身踏入前厅,颓然落座。看着那些“喜庆”的箱笼,只觉得它们像一团团灼人的火焰,炙烤着他的心。“这是在逼我,逼我薛家啊……”他喃喃自语道。 “夫君,这……”尹柔挨着他坐下,握住他微凉的手。她并非不明就里,只是这突如其来的局面,也让她心慌意乱。 薛兆反手握住妻子颤抖的手,宽厚的掌心却传递不出多少暖意。此刻正是进退维谷,无论朝向哪边,都可能被扎得遍体鳞伤。 待陆府下人尽数退去,薛兆才命岁禾去崇恩苑将小姐请来。 彼时,薛寒枝正倚在院中那株老桃树下小憩。纷繁的思绪扰得她心神不宁,唯有这片熟悉的方寸之地,能让她暂得片刻安宁。 “小姐,老爷请您去前厅一趟。”岁禾一路小跑而来,气息微喘,眼角还带着未干的泪痕。 薛寒枝心下一沉,有种不好的预感漫上心头。她立刻起身:“边走边说。” 踏入前厅的刹那,她的脚步生生钉在原地。目光所及,满地贴着硕大“陆”字的红色箱笼,几乎占据了所有空间,那浓郁得化不开的红色,像潮水般涌来,瞬间淹没了她的呼吸。 她艰难地挪动脚步,走到父母面前。母亲尹柔正满眼悲戚地望着她,而父亲薛兆,则面色沉郁地坐在主位,手边的茶盏早已凉透。 “父亲……”她开口,声音都在颤抖。 “来了,坐下吧,枝枝。”薛兆的声音透着罕见的疲惫。这声“枝枝”让薛寒枝心头猛地一缩,父亲竟如此唤她。 薛兆端起手边的凉茶,猛灌了一口,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稳,将今日之事缓缓道出。 “为父……尽力周旋了。”沉重地叹息一声,“可陛下他……金口已开。” 薛寒枝静静地听着,指甲不知不觉中深深掐入掌心。她不懂,真的不懂。那个曾让她离开梅翎城的人,为何转身又能做出这般姿态?他到底在想什么?盘算着什么? 厅内一时陷入死寂。窗外的天光不知何时暗淡下去,灰蒙蒙的云层低垂,愈发映衬得满院刺目的红。 薛兆与尹柔皆沉默着,目光复杂地落在女儿身上,那里面有心疼,有无奈,更有深深的担忧。 薛寒枝只觉得胸口窒闷,每一次呼吸都需耗费极大的力气。她努力调整着紊乱的气息,试图在一片混乱中抓住一丝清明。 “父亲,”她忽然开口,声音异样地平静,“该用晚膳了。” 薛兆显然没料到她会突然提及这个,愣了一下,才顺着她的话道:“嗯……是,是该用膳了。” 饭桌上,气氛凝滞得可怕。只有碗筷偶尔相碰的轻微声响,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谁也没有开口,仿佛任何言语都会惊扰这脆弱的平衡。 薛寒枝默默地吃着,直到将碗中最后一根菜叶咽下。她放下银箸,抬起眼,望向父亲:“父亲,女儿还需禁足到何时?” 薛兆本已不打算再拘着她,此刻见她主动问起,且神色异常平静,反而心生不安,沉吟道:“随你,你想何时出来便何时出来。” 薛寒枝闻言,起身向父母行了一礼,未再多言,甚至未让岁禾跟随,独自一人返回了崇恩苑。 再次来到那株桃树下,背靠着粗糙的树干,身子缓缓滑落,最终蜷缩着蹲坐在地上,双臂紧紧环抱住膝盖,将脸深深埋入臂弯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缓缓抬起头,任由视线穿过交错虬结的枝桠,望向天际那轮渐渐清晰的月亮。清冷的月辉洒落,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恍惚间,似乎有一个遥远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若遇事想不明白,便看看月亮。望得久了,心便会静下来,答案……或许就在那清辉之中。”究竟是谁说的?是梦中的那个男子?还是更久远之前的某个人?她记不清了,连那声音是男是女,都模糊成了一片。 她依言,痴痴地望着那轮明月,在心中将纷乱的思绪默念了千遍万遍。泪水无声滑落,冰凉的触感沾湿了衣襟,可心底的迷惘,却并未因月华的洗涤而消散分毫。 她是真的累了。侧身躺倒在微凉的草地上,蜷缩成小小的一团。眼皮沉重得几乎抬不起来,恍惚间,似乎有几片早开的桃花瓣,被夜风拂落,怜惜般飘落在她的发间、肩头。 接下来的三四日,薛寒枝将自己彻底封闭在崇恩苑内。除了岁禾送饭时,她会出来与家人见上一面,略动几筷便回去之外,其余时间,她谁也不见,谁也不理,只是独自待在那方小院里,对着满树将开未开的桃花。 期间,薛长义从外县匆匆赶回。听闻家中变故,他心急如焚,几次三番想要闯进妹妹院中问个明白,却被薛寒枝异常坚决地拒之门外。他只能在院外焦灼地踱步,却又无可奈何。 这几日,薛寒枝的脑海中,反复浮现与陆已寥寥数次相遇的画面。从上元节火场中那双深褐眼眸的惊鸿一瞥,到寿宴上他漫不经心却又恰到好处的解围,再到马球会上他矫健的身姿与那句意味不明的“最后一次”,最后是别庄那日,他带着一身寒意闯入,将她从绝望边缘拉起……一幕幕,清晰得仿佛就在昨日。 明明相见不过数次,连指尖相触都屈指可数,为何他能如此轻易地说出“倾心”二字? 她不信。因为她从未在那双时常带着疏离与审视的眼眸里,清晰地看见过自己的倒影。他的目光,似乎总是透过她,在追寻着别的什么。 皇帝设宴的日子转瞬即至。薛寒枝依旧未能做出决断。而陆家自那日送来聘礼后,也再未有后续动作,仿佛那满院的红箱,只是一场突兀的梦。 宫宴当日,皇家苑囿内觥筹交错,丝竹绕梁。今日这场盛宴,明面上是为庆贺陆已揪出潜伏多年的悠城细作,稳定城防之功。实则是另有所图。 薛寒枝到得稍晚,踏入宴厅,一眼便望见人群中央那个身影。一群官员围着陆已,身旁还带着自家精心打扮过的女儿,言辞间尽是溢美之词。“年少有为”、“国之栋梁”之类的奉承,不绝于耳。 陆已含笑应对,姿态从容。许是感受到她的视线,他倏然抬眸,目光精准地穿越人群,落在了她身上。 薛寒枝心下一慌,立刻别开脸,伸手拉住身旁的兄长薛长义,快步走向花园僻静的角落。 陆已的目光在她仓促逃离的背影上停留片刻,很快便恢复正常,继续与周遭之人周旋。 奏乐声起,彩衣舞姬翩跹而入,宾客们纷纷依序落座。 萧宸驾临,满殿肃然。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帝王端坐龙椅,威仪天成。 “平身吧。今日乃是家宴,诸位爱卿不必拘礼,尽兴即可。”萧宸抬手虚扶,目光扫过全场,最终落在陆已身上,笑容和煦,“朕心甚慰,能有陆爱卿这般忠勇双全的良将,实乃宁远之福。此次肃清奸细,陆将军居功至伟。来,众卿与朕同敬陆将军一杯!” 众人齐声应和,举杯共饮。 饮罢,萧宸话锋一转,进入正题:“陆已。” “臣在。”陆已应声出列,步履沉稳。离席前,他的目光再次若有似无地扫过薛寒枝所在的方向。 “你想要何赏赐?但说无妨,朕定当满足。” 陆已行至御座前,撩袍跪下,声音清朗,掷地有声:“臣,别无所求,唯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看向身后的薛寒枝 坐在文皇后身侧的萧婉宁,闻言瞬间攥紧了手中丝帕,屏住呼吸,一双美目死死盯住场中那人。 “薛寒枝。”萧宸的目光转向席间。 “民女在。”薛寒枝深吸一口气,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缓缓起身。 “朕虽为天子,亦知儿女姻缘,需得两情相悦,方是美满。”萧宸语气温和,却自带威压,“陆将军之心,天地可鉴。如今,只看你之意了。” 薛寒枝一步步走向大殿中央,走向那个跪着的挺拔身影。 “父皇!”萧婉宁再也按捺不住,猛地站起身,抢步出列,声音带着一丝尖锐,“儿臣也有要事禀奏!” 萧宸眉头微蹙,正欲开口。 然而,薛寒枝并未给萧婉宁机会。她快步到陆已身侧,毫不犹豫地屈膝跪下,行下大礼,声音清晰而坚定,响彻整个大殿: “谢陛下恩典。民女……愿意嫁给陆已将军。” 话音落下,她垂着头,却能感觉到身侧之人投来的目光。她忍不住悄悄抬起眼帘,想窥探他此刻的神情,却恰好撞入他深邃的眼眸中。他看着她,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却意味深长的微笑,那笑容里,似乎有得偿所愿的释然,又似乎带着别的什么,让她心头莫名一刺。她忍不住狠狠瞪了他一眼。 “好!好啊!”萧宸朗声大笑,显然对此结果极为满意,“薛将军,陆将军!” “臣在!”薛兆与陆齐铭同时起身出列。 “既然两个孩子情投意合,朕便亲自为他们赐婚!择一良辰吉日,早日完婚吧!” “谢陛下隆恩!”三人齐声叩谢。 陆已悄悄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薛寒枝的衣袖,示意她一同谢恩。 “都平身吧。”萧宸心情大好,这才注意到一旁同样跪着的萧婉宁,“婉儿,你方才说有事要奏?” 萧婉宁脸色煞白,精心描画的妆容也掩不住那份狼狈与失落。她强忍着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泪水,维持着公主最后的体面,声音干涩:“儿臣……儿臣无事……恭贺薛妹妹与陆将军。”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薛寒枝依礼回以浅笑,那微微上扬的唇角,落在萧婉宁眼中,无异于最尖锐的挑衅。 回到座位,最欣喜的竟是薛长义。他用力拍了拍妹妹的肩膀,压低声音,难掩兴奋:“好妹妹!哥早就觉得陆已比那萧宁呈强上百倍!你这选择,再明智不过!” 薛寒枝拿起一颗晶莹的葡萄,径直塞进兄长喋喋不休的嘴里:“快吃你的吧,少说两句。” 然而,在无人问津的角落里她面上却无半分被赐婚的羞怯与喜悦。 她承认,每次见到陆已,心底难免会泛起难以言喻的悸动与欢喜。他于她,不似萍水相逢的陌路,反倒像故人,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要靠近,心生眷恋。 可是,陆已呢? 他为何求娶?是为了与三皇子抗衡?是为了薛家的兵权?还是因为……那所谓的“救命之恩”? 她不知道。她唯一能确定的是,绝不会是因为……真心喜欢。 ------------ 第二十五章 忘恩负义的狐狸 宴席进行到尾声将散未散,薛寒枝只觉心头烦闷难纾,趁着众人推杯换盏之际,独自一人悄然离席,往后花园深处走去。 她漫无目的地逛着,思绪纷乱如麻,等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离那喧闹之处颇远。 环顾一圈周遭景致依稀还有些旧时轮廓,太池水光澹澹,只是记忆中那座可供藏身的假山早已不见踪影,想是这些年宫苑修葺,挪移改动了不少。 “也是,这么多年了,物是人非也是常理。”她轻叹一声,既来到这里,便索性顺着蜿蜒石径,向那花木更深幽处走去。 暮色渐合,晚风带着凉意拂过林叶。石径尽头,是一处竹林里面掩着一座六角凉亭,亭中端坐一人。那女子身姿窈窕,身披一袭素淡的碧色轻纱,在这将晚的凉意中显得分外单薄。她低垂着头,纤指正从身旁竹篮中拈起片片花瓣,那篮子已盛得满满当当,看上去在此独坐良久。 最令人惊异的是她那一头银发,如月华流泻,未经簪环,只松松垂落肩侧,唯有一支素银长簪斜插鬓间。虽装扮简素,却自有一股难以言喻的高华气度。 薛寒枝心下好奇,不禁放轻脚步,想再近前些看清她的容貌。恰在此时,那女子似有所觉,蓦然回首。 四目相对的刹那,薛寒枝呼吸微微一滞。但见她眉目如画,容颜清丽绝俗,唇边噙着一抹浅淡笑意,那温柔恬静的神韵,令人心折。满头霜发非但不显苍老,反为她平添了几分优雅与神秘。薛寒枝搜遍有关宫里的记忆,也想不出宫中何时有这样一位人物。 思量间,那女子已盈盈起身,挎起竹篮,朝着亭外一座青苔斑驳的石拱门款步而去,身影很快隐入渐浓的暮色里。 薛寒枝心念微动,下意识想追上去看个究竟,刚迈出一步,忽觉后领一紧,被人轻轻拽住。 “能不能不要乱跑?”陆已低沉的声音在身后传来,有一些无奈,手上力道不容置疑,便要拉着她往回走。 薛寒枝不肯依从,身子向前一挣,竟脱开了他的掌握。“你先放开我。”她语气执拗,非但不退,反而伸手挽住他的臂弯,拽着他便朝那女子消失的方向行去,“你跟我来。”她一边引路,一边兀自低语,“她方才就是朝这边去的……” 陆已微微一怔,思绪还停留在她方才自然而亲昵的举动上,目光不由落在自己被她挽住的手臂。 “怎么没有呢……”直走到石阶尽头,四下里竹影摇曳,空寂无人,哪里还有那银发女子的踪迹?薛寒枝不由停下脚步,满面困惑。 陆已这才轻轻将手臂抽回“你呀,真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他侧首瞥她一眼,摇头轻叹,“真是顽固至极。”话虽如此,那微扬的唇角却泄露了他心底并无半分真正的责怪。 薛寒枝将手背在身后,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衣袖,避开他的目光。 此时的天色已完全暗沉下来,他们离宴席所在已远,仅能听到极远处飘来若有似无的丝竹管弦之声。此地僻静,宫灯稀落,唯有朦胧月色挣扎着穿过层叠的枝桠与繁花,在如镜的湖面上投下光斑。四周万籁俱寂,连湖水都仿佛凝滞,不起一丝涟漪。 “我很好奇。”在这片近乎凝滞的寂静里,薛寒枝的声音虽轻,却也能清晰地传入陆已耳中。 “好奇……什么?”他应道。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鼓足了勇气询问起来:“之前,在西市阁楼,我曾求你帮我,可你没有。”话音里满是委屈。 “没有吗?”陆已语气平静,“我记得,我是提了条件的。” “你那算什么条件?”薛寒枝忍不住撇了撇嘴,很是不服,“分明就是存心刁难人。” 陆已沉默不语。那时,他确是真心想助她脱困,所提的条件亦非戏言。只是其中关窍,此刻却难以向她明言。 “可现在,你又说要娶我……”薛寒枝的话音在这里顿住,不知该如何继续。 “嗯。”他应了一声,声音低沉,辨不清是回应,还是一声叹息。 “我不明白……”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带着浓浓的迷茫。 陆已停下,转过身来面对她。抬手轻轻扶住她的双肩,轻轻地将她的身子转向自己。脚尖微动,向她更加靠近一步。 溶溶月色下,两人的影子在地面上缓缓交叠,就在几乎要密不可分地贴合在一起时,周遭的一切也仿佛都静止了。 薛寒枝能清晰地感觉到他温热的呼吸拂过额发,现在只要她一抬头,便能撞入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她心尖微颤,终是耐不住缓缓抬起了头。 不出所料,借着清辉,她的目光直直跌入他幽深的瞳仁里,迎来一段短暂且无声的凝望。 他的眼眸是深褐色的,不似传闻中那般煞气凛然,此刻只是平静地望着她,那里面似有万千故事沉淀,又仿佛空茫得一无所有,只清晰地映出她小小的影子。 陆已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 “你只要知道,我是在帮你,就好了。”他声音低沉富有磁性。 “条件呢?”薛寒枝仰着脸,那双乌黑的眸子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清澈,里面盛满了期待。 “你。” 心脏在此刻漏跳了一拍。 兄长薛长义,还有夏目,都曾告诫过她,陆已此人深不可测,手段心机绝不逊于萧宁呈。可奇怪的是,此刻她心中竟无半分惧意。从阁楼下意识向他求救,到此刻他亲口承认是在帮她,她对他,竟生出一种毫无来由的、全然的信任。 或许是因为,此时此刻,在他深邃的眼底,她真真切切地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薛寒枝!”薛长义带着焦灼的呼唤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这片静谧。 “哥哥,我在这儿呢!”薛寒枝应道,侧身从陆已身旁走过。 陆已适时地让开一步。 薛长义快步上前,一把将妹妹拉到身边,语气带着责备:“你又一个人乱跑!” “没有啊,”薛寒枝小声辩解,指了指身后的陆已,“还有……他在。” “不行!”薛长义一见陆已,眉头拧得更紧,声音也严厉了几分,“你们俩尚未成婚,怎可在此僻静之处单独相处?孤男寡女,成何体统!” 陆已走上前来,神色坦然:“莫要多想,我只是恰好路过。” “嗯,对,”薛寒枝忙附和道,试图转移兄长的注意力,“哥哥,我同你说,我刚才看见一位气质特别出尘的白发娘娘,可惜只匆匆见了一面,人就不见了。”她说着,伸手指向竹林深处那座寂然的凉亭,“就在那儿。” 薛长义闻言,脸色骤然一变:“什么?” “怎么了,哥哥?”薛寒枝察觉到他神色有异,追问道。 “没什么,”薛长义迅速收敛了表情,语气转为严肃,“你记住,以后莫要独自到这边来。” “为何?莫非……那里有什么事?”薛寒枝好奇心起。 薛长义本不欲多言,转念一想,让她知晓利害也好,便压低了声音道:“你若真看见了……那多半是陛下的废后。她就被幽禁在这附近。宫中人私下传闻,她便是一头白发。只是我也未曾亲眼见过,都是听来的。” 说者或许无心,听者却是有意。一旁的陆已目光倏然转向那座凉亭,眸色深沉,久久不曾移开。 “走了,别看了。”薛长义回头,见陆已神色有异。 — 是夜,薛寒枝不出意外地再次坠入那个熟悉的梦境。她已渐渐习惯了自己在梦中的身份。 依旧是那片庭院,依旧是那株花开如云霞的桃树。 只是这一次,树下立着的并非她自己,而是那个她始终未能看清面容的神秘男子。 薛寒枝放轻脚步,缓缓向他靠近。 “罚你抄写的经文,可都抄完了?”她走近,他抚琴的双手倏然按住琴弦,余音戛然而止。 薛寒枝不明所以,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没有答话。 “呵,”他低笑一声,语气里带着几分戏谑,几分无奈,“还真是一只……忘恩负义的小狐狸。” — “小姐,该起身了。陆将军他们已经来了。”岁禾的声音伴着窗外淅沥的雨声传来,惊醒了榻上之人。 薛寒枝睁开眼,已是次日清晨。 陆已行动之快,出乎众人意料。昨日宫宴刚定下婚事,今晨他便冒着蒙蒙细雨,带着地契田册,登门行纳采之礼。 薛寒枝匆匆梳洗装扮,撑着一柄青竹油纸伞,踏着被雨水润湿的青石板路,来到前院。 “见过父亲、母亲、陆伯父、陆将军。”她敛衽行礼,声音轻柔。经过昨夜林中那一幕,此刻再见陆已,面上不免泛起一丝赧然。 礼毕,见父母下首空着两个位置,她略一迟疑,还是选择坐到了兄长薛长义身旁。整个议婚的过程,她始终垂着眼眸,专注地盯着自己的裙摆,听着双方家长商讨吉期、仪程,未曾抬眼去看对面的陆已。 待诸事商议已定,陆家父子起身告辞。陆已走过薛寒枝身边时,脚步微顿,俯身靠近她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语: “忘恩负义的小狐狸。” 薛寒枝浑身一震,猛地抬起头来,不料动作太急,额角竟直直撞上他尚未完全抬起的下颌。 “哎哟!”她痛呼一声,却顾不得揉搓,只睁大了那双乌溜溜的眸子,难以置信地直盯着陆已“什么?”她脱口问道,甚至一时忘了父母兄长还在一旁,他们纷纷投来疑惑的目光。 陆已揉着被撞痛的下颌,对她如此激烈的反应有些诧异,无奈地笑了笑,自然的伸手揉了揉薛寒枝的发顶:“不过是句玩笑话,何必如此大惊小怪。” 薛寒枝才意识到自己失态,脸颊顿时飞红。只是他方才那句话,实在太过蹊跷,与梦中那人的言语如出一辙,叫她如何能不心惊? “我送陆将军出去。”她忙起身,几乎是半拽着陆已的衣袖,将他拉到了廊下。 “你方才叫我什么?忘恩负义的……什么?”她压低声音,急切地问道。 “小狐狸啊,”陆已挑眉,神情自若,“方才薛伯父还在说,你出生时有白狐护持,乃是祥瑞之兆。我不过是顺着话头,与你开个玩笑罢了。” 薛寒枝闻言,不由地向后退了半步,仔细打量着眼前的陆已。他周身气息冷峻硬朗,是纯粹的武将风范,与梦中那银发飘逸男子毫无相似之处。他的发丝墨黑,以白玉冠整齐束起,而梦中人却是霜发半束,慵懒垂肩。 她摇了摇头,低声自语:“不是他。” “不是什么?”陆已忽然凑近,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廓。 “你……你怎么离我这样近!”薛寒枝心下一慌,脸颊更红,下意识地又退了一步。 陆已看着她慌乱的模样,唇角勾起一抹浅淡的弧度,轻笑着重复道:“还真是……忘恩负义。” 言罢,不等她再开口,转身便踏入了迷蒙的雨幕之中,只留给她一个挺拔而模糊的背影。他漫不经心地抬手挥了挥,算是作别,身影很快消失在垂花门后。 ------------ 第二十六章 她和他的关系 婚期经两家商定,匆匆落在了月末。 尹柔特意寻了高僧卜算,说那日是难得的良辰吉日。只是细算来,从议定到佳期,统共不过半月余,薛府上下还未及张灯结彩,日子便显得分外仓促了。 “来了——” 薛寒枝正斜倚在暖榻上,指尖闲闲地翻着一卷话本,听见母亲催促,只得无奈应声。这已是第几回试穿喜服了?连她自己也记不分明。 款式选了又改,改了再选,反反复复,总难最终定夺。于她而言,穿什么原是无甚分别,横竖只穿那一日,又有谁会真正在意针脚是疏是密,纹样是新是旧? 倒是母亲尹柔处处求精,恨不能将世间最好的物事都堆砌到女儿身上。加之如今时兴的样式翻新极快,今日流行广袖层叠,明日又时兴窄腰修身,总叫人眼花缭乱,难以决断。 几经比对,尹柔终是择定了一套最衬女儿身段的。那衣料是顶好的重丝,捧在手中沉甸甸的,其上以七彩丝线绣着繁复花纹,光线流转间,竟漾开一片炫目光泽,华美非常。 绣娘更是请来了梅翎城中首屈一指的花月阁,小羽姑娘。她年纪虽轻,一手女红却扎实得紧,绣法更是别具一格,灵动非凡。尹柔认定,这般精巧的喜服,非她不能胜任。 “来,小姐,抬抬手。”小羽嗓音细软,很是悦耳。 尹柔在一旁帮着整理曳地的裙摆,闲话般提起:“好些日子不见姑爷登门了。” 细细算来,自那日纳采定下吉期,至今已有七八日,除了那次正式提亲,陆已便再未露面。 薛寒枝唇边含糊应着“想是军营事务繁忙”,心下却也不由自主地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涩意。她望着菱花镜中那个一身绮罗的身影,目光飘飘忽忽,落不到实处。 “你哥哥倒是清闲得很。”尹柔不过随口一言。 薛长义这些时日确似无所事事,早、中、晚定要往崇恩苑跑上一趟,每次来,手里总拎着各色精巧茶点,无一不是薛寒枝素日爱吃的。 一次,薛寒枝忍不住打趣:“哥哥,你莫不是辞了官?” “胡吣!”薛长义作势要用指节敲她额头,终究只是轻轻落下,“还不是托你那未来夫君的福,他忙着打理府中诸事,我这才偷得浮生半日闲。” “陆府有何事需要他亲自打理?”她不免疑惑。 “此陆府非彼陆府。”薛长义直起身,面露讶异,“怎么,他竟未同你说?”见妹妹摇头,一脸茫然,他恍然道,“他要另立门户,与你成婚后,分府别住。” 薛寒枝睁着一双澄澈的眸子望着兄长,她是真真切切,毫不知情。 他怎会与她说这些…… “好个陆已,还想藏着掖着给你个惊喜?偏不让他如愿!”薛长义竹筒倒豆子般说了出来,语气里听着像是要说陆已的不是,可字字句句,却都在印证着这个未来妹婿的可靠与用心。 薛寒枝看得分明,兄长是打从心底里认可了陆已。 在外人眼中,他行事大方得体,礼数周全备至,敬重她的家人。母亲尹柔看他,自是满心欢喜,毕竟他数次救女儿于危难,容貌气度更是梅翎城中拔尖儿的。连父亲薛兆,也从最初的审视观望,渐渐转为欣赏,甚至不时会去他军营中观摩练兵之法。 而在薛寒枝看来,他思虑缜密,总在她最狼狈、最想藏匿的时刻出现,予她庇护。这般看来,纵使他诡计多端,可确是个无可挑剔的良人。 可薛寒枝心里比谁都清楚,他们之间,不过是一场各取所需的交易。 “好了,请小姐转身。”小羽姑娘声线依旧绵软。 薛寒枝依言缓缓旋身,厚重的裙摆曳过地面,卷起细微尘埃。这一身灼目的红,在她看来,竟不如冬日雪地里那几点冷艳的寒梅来得讨喜。 “小姐!小姐!”岁禾的声音自院外由远及近,很是急切。 “在这儿呢!”一旁侍立的侍女忙朝外应了一声。 岁禾几乎是跌撞着冲进来,弯着腰,气息尚未喘匀,便迫不及待地压低声音道:“小…小姐,您猜我方才瞧见谁了?” 恰此时,小羽手中的软尺正量至薛寒枝的颈侧,她不便转头,只微微侧耳。 岁禾会意,踮起脚凑到她耳边,气息急促:“是姑爷!我看见他从花月阁里出来,手里…还捏着个香囊,瞧着不像男子用的式样……” 话音未落,只听“啪嗒”一声轻响,小羽手中的软尺竟脱手坠地。 薛寒枝被这突兀的声响惊得回神,俯身关切道:“没事吧?” 小羽蹲下身去拾那软尺,指尖却似有些不听使唤,几次三番未能拾起。“对不住,小姐,”她声音里带着一丝慌乱,“方才手滑了……” “定是你看错了。”薛寒枝声音微弱,试着去说服自己。 岁禾还想分辩:“不可能,我瞧得真真切切……” “方才让你去买的梨花酥,可买到了?”薛寒枝忽地截住她的话头,目光转向别处。 “哎哟!”岁禾一拍脑门,“方才撞见大公子,被他硬要了去,说是要给夏茗小姐送去。公子还让奴婢传话,说小姐近日零嘴儿进得多,让您克化着些,仔细过几日喜服穿不进了。” 薛寒枝闻言,忍不住以帕掩唇,轻轻笑了。心想兄长如今眼里心里都是夏茗,倒把她这个妹妹抛在了脑后。 这时,小羽才终于将软尺拾起,重新绕上薛寒枝的腰肢。 “腰围不是量过了么?”薛寒枝语气平和,却似在审视。 小羽动作一滞,忙道:“是…是奴婢糊涂了。” 薛寒枝一改平日的温婉,语气透着一股疏离:“量了这般久,可还有何处需要丈量?” “没…没有了,都已齐备。”小羽垂着头,连连摇首,那模样竟有几分受了委屈的怯懦。 她生得娇小,梳着一根长长的侧辫,额间系着一方碎花布巾,周身萦绕着一股若有似无的幽微清香。这气味……薛寒枝觉得有些熟悉,一时却想不起在何处闻过。 “辛苦小羽姑娘了,”薛寒枝语气恢复如常,却特意加重了某个名字,“我与陆已将军婚期在即,劳烦姑娘加紧些,将这喜服赶制出来。” 她敏锐地察觉到,在“陆已”二字出口时,小羽的肩膀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 一种属于女子的直觉,如同细密的蛛网,悄然在薛寒枝心中蔓延开来。眼前这个看似清纯如水中白苹的姑娘,定然与陆已相识。 待小羽告退离去,薛寒枝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气,愈发显得意兴阑珊。她心知岁禾大抵没有看错,陆已那般醒目的一个人,青天白日之下,怎会轻易认错?只是,他去花月阁作甚?那里并非他该涉足之地。他既有闲暇去取什么香囊,却为何……她不敢再深想下去。 尹柔也觉出女儿神色恹恹,走到她身后,将手轻轻搭在她肩上,柔声问:“可是累了?” 薛寒枝顺势将微凉的脸颊贴上母亲温暖的手背,声音带着倦意:“母亲,我想回去歇一会儿。” 这一觉,竟睡得昏沉。期间岁禾来唤过几次,见她睡得香甜,终是不忍打扰。谁曾想,这一闭眼,竟连晚膳也误了,再醒来时,窗外已是夜色四合。 这个时节的雨,总来得任性。毫无征兆地,便随着风势淅淅沥沥落了下来,带来满室清寒。 薛寒枝起身,欲将支摘窗合拢。手刚触及冰凉的窗棂,便见院中那株桃树,在风雨中簌簌摇落着花瓣。细碎的雨丝挟着凉意扑在脸上,竟带来几缕残存的、淡淡的桃花冷香。 这是今年最后一批盛放的桃花了,她们拼尽全力挽留着雨的润泽,也想在这落幕时分,做一场最恣意的告别。 “谁?”忽地,远处矮树丛中传来极轻微的、脚踩湿草的声响。 一道黑影自墙头飞快掠过。薛寒枝眯起眼,努力向那声音来处张望,身子不自觉地向前探去,想要看得更分明些。 “你胆子倒是不小。”一个低沉的嗓音毫无预兆地自身侧响起。 薛寒枝惊得浑身一颤,猛地扭过头去——却见陆已不知何时,已悄然立在廊下阴影之中。 多日不见,他看上去……竟是难得的意气风发。薛寒枝一时寻不到更恰切的词来形容他今日的装扮。不同於平日的玄黑墨色,他竟穿了一身素白常服,唯有领口与袖缘处以青线绣着流云暗纹,于素净之中平添几分清贵之气,恰如点睛之笔。 薛寒枝下意识地拢紧了身上的外袍。因是准备就寝,内里衣衫自是单薄,幸而外罩了一件宽袍,尚能掩住微敞的领口下那片莹润肌肤。 陆已的目光随着她的小动作掠过,触及那一段白皙颈项时,眸光微暗,旋即迅速移开视线,轻咳两声,掩去片刻的失态。 “有大门不走,偏要学那梁上君子。”薛寒枝嗔怪地睨了他一眼,转身走向房门,顺手将窗户轻轻合拢。 当她拉开房门的刹那,夜风裹挟着湿润的桃花气息涌入,吹拂起她未束的青丝,与漫天纷飞的残瓣一同缭乱飞舞。 陆已迈步上前,恰好为她挡住了风口。他逆着屋内透出的、昏黄的烛光,深深凝视着薛寒枝。 薛寒枝顿时手足无措起来。向前一步,不敢;向后退却,又显得过于刻意。只得僵在原地,任由他的目光将自己笼罩。 “我来看看我未来的新娘,”他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慵懒的调侃,故意顿了顿,“有没有……” 有没有想我? 这念头如电光石火般窜入薛寒枝脑海,骇得她心头狂跳。她竟会生出这般荒唐的期待,希望他能问出这句话来。 她微微抬眼,视线停留在他高挺的鼻梁上,却始终鼓不起勇气,再向上迎视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 “有什么?”她强自镇定,抢先发问,试图打破这令人心慌的沉默。 陆已却只是摇了摇头,唇角勾起一抹比往日更令人捉摸不透的笑意。 “答案,我已知晓了。”他轻声道。 薛寒枝垂眉不再去看他。两人之间,隔着一道清晰的门槛。她在内,他在外。 陆已缓缓抬起手,越过了那条界线,指尖轻柔地将她颊边一缕被风吹乱的发丝,别至耳后。只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动作,撩动的却远不止几根青丝。薛寒枝只觉得心口那面小鼓,又被重重敲响,怦怦然失了章法。 当他手臂靠近时,一股熟悉的、清冽的草木香气,若有似无地萦绕在她鼻尖。 她凝神细辨,蓦地,脑海中灵光一闪 是了!这独特的熏香味道,正是他马车内惯用的气息,也与今日那小羽姑娘身上的香味,如出一辙! 薛寒枝猛地抬首,难以置信地望向陆已的脸庞。 她知道了。 心湖间方才泛起的涟漪,在这一刻骤然平息,冻结成冰。 她向后退了一步,声音瞬间冷淡下来:“夜已深,我要歇息了。陆将军请回吧,若有事,明日再叙。”这一次,是她率先下了逐客令。 不待陆已回应,她便伸手欲将房门合拢。就在门扉即将掩上的瞬间,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却稳稳地抵住了门板。 “今夜前来,是想告知于你,”他的声音透过门缝传来,清晰而冷静,“你我的婚事,确有条件。成婚之前,你是自由的;成婚之后,亦然。” 薛寒枝动作一顿,想起他那夜在月下说的话 “条件,是你。” 看着他抵门的手缓缓收回。 “知道了。” 她重重阖上了房门,整个人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堵在鼻间,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只得张开口,艰难地喘息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