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卷:默认 ------------ 第1章 梦断火星,魂归08 黑子义庄处 智障坟头处 本书世界观都是平行架空世界 本书世界观都是平行架空世界 本书世界观都是平行架空世界 …… 公元2060年,夏。 京城,协和医院干部特护病房。 消毒水的味道,清淡却顽固地萦绕在鼻尖,混合着各种精密医疗仪器发出的规律性蜂鸣。 陈捷躺在病床上,瘦骨嶙峋,皮肤像一张被揉搓了无数次的旧宣纸,布满了深褐色的老人斑。 他的呼吸沉重而缓慢,每一次起伏都仿佛要耗尽全身的力气,浑浊眼球费力地转动着,望向墙壁上悬挂的超薄柔性全息屏幕。 屏幕上,正在直播着举国瞩目的历史性一刻。 “祝融二号”载人飞船,即将在火星的乌托邦平原登陆。 “爸,您慢点,医生说您不能太激动。”床边,年近五十的儿子陈兵小心翼翼地为他调整了一下枕头,语气里满是关切。 陈兵如今是一家大型国企的中层领导,事业有成,家庭美满。 他的妻子,也就是陈捷的儿媳,正温柔地给小孙子擦拭嘴角。 一家人其乐融融,享受着这个时代给予的安宁与富足。 在旁人看来,陈捷这一生,算得上是圆满。 作为共和国的“85后”,他见证了祖国从解决温饱到迈入世界之巅的全过程。 他自己,也从一个农家子弟,一步步奋斗,最终以一级巡视员职级光荣退休。 虽然算不上大富大贵,但也衣食无忧,子孙满堂。 可只有陈捷自己知道,在那看似圆满的句号之下,隐藏着多少午夜梦回时的扼腕与不甘。 副厅级…… 这个级别,对于普通人而言已是仰望的存在。 但对于胸怀丘壑、曾立志要干一番大事业的陈捷来说,却是道终其一生未能跨越的天花板,一个镌刻在人生履历上略带讽刺意味的注脚。 他的人生,在四十岁那年就已经停滞了。 那一次关键的机构改革,他本有机会再进一步,迈入正厅级门槛,从此海阔天空。 然而,因为与新调来的一把手在工作理念上发生激烈冲突,他那不知收敛的火爆脾气再次发作,当着所有人面拍了桌子。 那一巴掌,不仅拍碎了领导面子,也拍碎了自己所有的前程。 从那以后,他被彻底边缘化,坐了十多年的冷板凳,直到退休,始终在副厅级这个圈子里打转。 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些曾经不如自己的同僚、甚至下属,一个个超越自己,走向了更广阔的舞台。 一步错,步步错。 年轻时,他总以为能力和才华是唯一的通行证,仗着自己是高考状元,名校毕业,经济与法学双博士学历,笔杆子硬,业务能力强,便不懂得藏拙,不懂得迂回,更不懂得官场之上,人情世故、权力平衡的复杂与微妙。 他就像一柄出鞘的利剑,锋芒毕露,伤人也易自伤。 最终,这柄剑没能斩破荆棘,反而被现实的坚壁磕碰得卷了刃,锈迹斑斑。 “爷爷,看!飞船!飞船要降落了!”小孙子清脆的童音将陈捷的思绪拉回现实。 全息屏幕上,鲜艳的五星红旗在“祝融二号”的舱体上熠熠生辉。 随着一阵剧烈引擎反推,飞船在火星地表扬起漫天红色的尘埃,最终稳稳地停驻。 “……我们成功了,北京时间2060年7月11日15时30分,我国祝融二号载人飞船成功登陆火星,这是第一个将人类送上这颗红色星球的国家,中华民族的脚步,已经迈向了星辰大海!” 主持人的声音因为极度激动而微微颤抖。 病房里,儿子和儿媳也忍不住鼓起掌来,眼眶泛红。 陈捷看着屏幕上那面在异星飘扬的红旗,浑浊的眼中也泛起了一层水雾。 他的一生,都奉献给了这个伟大的国家,他是这艘巨轮上的一颗螺丝钉。 如今,巨轮已经驶向了无人涉足的深空,他与有荣焉。 一股前所未有的疲惫感如潮水般涌来,将陈捷彻底淹没。 他缓缓转过头,看着床边的亲人,脸上努力挤出一丝微笑。 这一生,有亲情,有见证,虽有遗憾,却也并非一无所有。 “爸……”陈兵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声音哽咽。 陈捷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只发出了几声模糊的嗬嗬声。 他想告诉儿子,为人处世,当如水之就下,能屈能伸,切莫学他。 然而,他已经没有力气了。 在家人悲戚的呼喊声中,在祖国迈向星河的辉煌背景下,陈捷视野陷入了无边的黑暗。 医疗仪器的蜂鸣声变成了一条刺耳直线,宣告着一个普通退休干部,走完了他平凡而又充满遗憾的一生。 …… 黑暗,冰冷,失重。 像是坠入没有尽头的深渊,又像是漂浮在混沌的宇宙之初。 陈捷的意识,如同一缕风中残烛,时明时灭。 他以为这就是死亡的终点。 不知过了多久,一丝微弱光亮刺破了黑暗。 紧接着,一个嗡嗡作响的声音,像夏日午后的蝉鸣,由远及近,钻入他的耳朵。 “……我们必须深刻认识到,改革开放是决定当代华国命运的关键一招,也是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必由之路。特别是1992年总设计师的南方谈话,更是将改革开放推向了一个新的历史阶段……” 这声音……好熟悉。有点像大学时那位以催眠闻名的马哲老师。 陈捷意识逐渐清晰,感官也开始回归。 他闻到了一股混杂着粉笔灰、旧书本和年轻人汗水的独特气味。 他的背部能感觉到木质座椅的坚硬,手肘下是粗糙桌面,指尖甚至能触摸到前人刻下的早日脱单之类的字迹。 一阵温暖的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他的脸上,暖洋洋的,带着几分慵懒。 这一切都太真实了,真实得不像死后的幻觉。 陈捷猛地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不是医院的白色天花板,也不是想象中的天堂或地狱,而是一幅他记忆深处早已泛黄的画面。 宽大阶梯教室里,坐着上百张稚气未脱的年轻脸庞。 他们有的在认真听讲,有的在低头做笔记,有的则像刚才的自己一样,趴在桌上打盹。 ------------ 第2章 我要考中央选调生 讲台上,一个地中海发型,戴着黑框眼镜的中年男人,正拿着话筒,激情四溢地讲授着《社会主义理论体系概论》。 陈捷大脑瞬间宕机,一片空白。 他下意识地抬起自己的手。 那不是一双布满皱纹和老年斑的枯槁老手,而是一只骨节分明、皮肤光滑、充满了力量感的年轻人的手。 陈捷颤抖着摸了摸自己的脸,没有松弛的皮肤,没有深刻的法令纹,只有满脸的胶原蛋白和一丝因睡觉而压出的红印。 “我……我这是……” 他猛地低下头,看到自己身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T恤,上面印着一个他无比熟悉的校徽——燕京大学。 “陈捷!陈捷!” 一个声音从旁边传来。 陈捷机械地转过头,看到一张同样年轻的脸。 是他的大学室友,李默。 李默正用笔戳着他的胳膊,低声抱怨道: “老陈,醒醒!老马点名了!” “点名?”陈捷喃喃自语,这两个字仿佛来自上个世纪。 “发什么呆啊!快答到!”李默急了。 讲台上的马哲老师已经扶了扶眼镜,提高了音量: “陈捷同学?法律系05级的陈捷同学在吗?” 几乎是本能的,陈捷从座位上蹭地一下站了起来,声音因为激动和震惊而有些变调: “到!” 全班同学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不少人发出了低低的笑声。 马哲老师显然也愣了一下,随即摆摆手: “到就好,坐下吧,这位同学学习热情很高嘛,值得表扬。” 陈捷僵硬地坐下,心脏在胸腔里如同擂鼓一般狂跳。 不是在做梦! 也不是在死后的幻境里! 身边的李默,讲台上的马哲老师,周围一张张鲜活的面孔,窗外操场上传来的篮球撞击声……所有的一切,都在向他宣告一个匪夷所思却又无比确凿的事实。 他,重生了! 陈捷颤抖着从口袋里摸出手机。 那是一部经典的诺基亚N73,屏幕不大,下面是密密麻麻的实体按键。 他笨拙地按亮屏幕,一行小字清晰地显示在屏幕上方: 2008年6月12日。 2008年! 距离他临终的2060年,整整五十二年! 距离他大学毕业,硕博连读,参加工作,踏入那个让他奋斗一生、也遗憾一生的官场,还有六年! 一股难以言喻的狂喜,如同火山爆发一般,从陈捷的胸腔深处喷涌而出,瞬间席卷了四肢百骸,让他浑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在战栗,在欢呼! 回来了! 我真的回来了! 回到了二十二岁,回到了自己最风华正茂、拥有无限可能的年纪! 上一世的种种不甘、悔恨,在这一刻,都变成了新生的无限希望! 那些因为冲动易怒而得罪的领导,因为政治幼稚而错失的良机,因为不懂变通而坐视溜走的晋升阶梯…… 所有让他抱憾终身的错误,现在,都有了弥补的机会! 他带着未来五十二年的记忆和一位副厅级干部一生的宦海沉浮经验,回来了! 陈捷紧紧地攥住拳头,指甲深深地陷入掌心。 传来的刺痛感让他更加确信这不是梦。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但嘴角却抑制不住地疯狂上扬。 此时此刻,陈捷眼中的世界,瞬间变得不同了。 讲台上滔滔不绝的马哲老师,不再是催眠魔咒,而是知识的源泉。 他讲的每一句关于国家政策、理论体系的话,在陈捷听来,都蕴含着未来几十年国家发展的脉络和走向。 周围那些认真学习的同学,也不再是青涩的少年,而是一张张未来可能遍布各行各业的人脉关系网。 窗外的阳光,似乎也比2060年时更加明媚、更加充满生机。 整个世界,都像一幅刚刚展开的画卷,等待着他去挥毫泼墨! “老陈,你没事吧?一会儿笑一会儿哭的,中邪了?”旁边的李默看着他脸上变幻莫测的表情,有些担忧地问道。 陈捷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内心的狂喜,转头对李默露出了一个灿烂笑容,那笑容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自信和力量。 “没事,从来没这么好过。” 李默被他看得有些发毛,嘟囔了一句怪人,便转头继续看书去了。 陈捷大脑在飞速运转,开始规划自己的人生蓝图。 上一世,他博士毕业后通过高端人才引入,进入了老家省会城市的一个市直机关。 起点不算低,但终究是地方,格局有限。 而且,他是在工作了几年后才慢慢领悟到官场门道,早已错过了最佳起步时机。 而这一世,他拥有着无与伦比的先发优势! 他清楚地记得,就在今年下半年,中央为了优化干部来源结构,将首次面向全国顶尖高校,大规模选拔一批品学兼优的应届毕业生,作为“中央选调生”,直接进入中央和国家机关工作。 这就是传说中的“天子门生”! 这是进入国家权力中枢最高效、最正统的捷径! 一旦成功,就意味着他将站在一个远超上一世的起点上,拥有更广阔的平台、更优质的资源和更快的晋升通道。 上一世,陈捷因为忙于准备省考,对这个刚刚出台的新政策不够重视,完美地错过了千载难逢的机会。 等他后来在体制内摸爬滚打,明白了“中央选调生”这五个字的分量时,早已追悔莫及。 而现在,机会就摆在眼前! 距离选调生考试还有小半年的时间,以他现在的状态,加上上一世的灵魂和智慧,通过笔试和面试,并非难事! “权力之巅……”陈捷目光穿过教室窗户,望向远方蔚蓝的天空。 上一世,这个词对他而言,是遥不可及的星辰,是午夜梦回的幻想。 而这一世,他要将它变成现实! 他要堂堂正正地,一步一个脚印地,凭借自己的智慧和定力,去攀登那座权力巅峰,弥补所有的遗憾! 他不再是那个易怒、冲动、不懂政治智慧的愣头青了。 几十年的冷板凳生涯,早已将陈捷的棱角打磨得圆润光滑。 他学会了隐忍,学会了谋定而后动,更学会了在最复杂局面中找到对自己最有利的支点。 “隐忍、藏拙、借力、布局……” 一个个曾经让他付出惨痛代价才领悟到的词语,如今变成了他脑海中最清晰的行动纲领。 ------------ 第3章 体制内你不争,别人就不会关注你 “叮铃铃——” 下课铃声清脆地响起,打断了陈捷的思绪。 马哲老师收拾好教案,宣布下课。 沉闷的教室瞬间恢复了活力,学生们三三两两地涌向门口,讨论着中午吃什么,下午去哪里打球。 青春的气息,扑面而来。 陈捷静静地坐在原位,感受着这失而复得的年轻身体里涌动的澎湃力量。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 2008年夏天的风,夹杂着青草和泥土的芬芳,迎面吹来,吹散了他灵魂深处最后一丝来自2060年的暮气。 校园的宣传栏里,已经挂上了“迎奥运,讲文明,树新风”的红色横幅。 不远处的体育馆,正在进行最后的翻修,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奥运盛会。 整个国家,都像一个即将拉满的弓,充满了蓬勃向上的张力。 陈捷目光坚定地望着远方,仿佛已经看到了那条通往权力之巅的金色大道。 中央选调生,就是第一步。 “老陈,你还愣着干嘛?走啊,去干饭!晚了三食堂的瓦罐汤又没了!”室友李默收拾好书本,拍了拍陈捷肩膀。 三食堂的瓦罐汤…… 这个熟悉的名词瞬间打开了陈捷记忆的闸门。 他记得,那是他和妻子苏晴最爱在傍晚时分共享的美味,一盅汤,两份米饭,就能驱散一整天的学习疲惫。 想到苏晴,陈捷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温情与愧疚。 上一世,他虽然在仕途上止步不前,但家庭生活却堪称美满。 妻子苏晴,他大学时代的恋人,后来留校任教,成为了燕大法学院备受学生爱戴的教授。 她温柔、知性,给了他一生最坚定的支持。 即便是他因脾气暴躁被边缘化,坐了十几年冷板凳,她也从未有过一句怨言,只是默默地将家庭打理得井井有条,将儿子培养成才。 陈捷亏欠妻子太多。 他将工作中的戾气和不甘带回家,却忘了她也需要一个遮风挡雨的港湾。 这一世,他不仅要弥补自己仕途的遗憾,更要给予她一个真正幸福、无忧无虑的人生。 “老陈?想什么呢?魂都飞了。”李默见他半天不语,又推了他一把。 “哦,没什么。”陈捷回过神来,对李默笑了笑,“你先去吧,我还有点事,要去一趟院办。” “去院办?你小子又犯什么事了?”李默一脸狐疑。 在他印象里,陈捷虽然是学霸,但性子有点直,偶尔会跟老师在课堂上学术辩论,被请去喝茶也不是没可能。 “好事。”陈捷眨了眨眼,没有多做解释。 他目送着李默咋咋呼呼地冲出教室,然后不紧不慢地整理好自己的东西。 陈捷没有立刻去吃饭。 饭可以晚点吃,但关乎一生的棋局,必须从现在开始落子。 他要去见一个人——法学院的辅导员,张玮老师。 上一世,陈捷对这位仅仅比自己大四五岁的年轻辅导员并没有太多关注。 他仗着自己成绩优异,又是学生会干部,总觉得辅导员不过是管管杂事的大龄保姆,直到多年后,他才从旁人口中得知,这位看似平凡的张玮老师,背景深厚,眼光毒辣,当年由他推荐的几名学生,后来都在各自的领域里走得极高极远。 而中央选调生这项政策,在正式文件下发之前,最早的消息和最核心的解读,就是通过张玮这样的辅导员,在极小范围内,向他们认为最值得培养的学生吹风。 上一世的陈捷,因为自己的高傲与忽视,完美地错过了这第一缕春风。 这一世,他要牢牢抓住。 体制内的机会,一定要自己去争,你不争,别人就不会关注你。 …… 法学院院办在教学楼的三楼。 陈捷站在张玮老师的办公室门口,轻轻叩响了房门。 “请进。”一个清朗声音从里面传来。 陈捷推门而入。 办公室不大,收拾得井井有条,靠窗的办公桌后,一个戴着无框眼镜,气质斯文的年轻人正埋首于一堆文件中。 他就是张玮。 “张老师,您好,没打扰您工作吧?”陈捷微微躬身,语气谦逊而诚恳,姿态放得极低。 张玮抬起头,看到是陈捷,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 对于陈捷,他的印象很深。 这是个才华横溢的学生,笔杆子硬,思辨能力强,但就是性子太傲,锋芒毕露,像一柄未入鞘的宝剑。 平时在学校里,除了必要公事,很少会主动来找自己。 “是陈捷啊,坐。”张玮指了指对面椅子,饶有兴致地问道: “找我有什么事吗?是学生会的工作,还是又跟哪位教授在课堂上华山论剑了?” 这番话里带着一丝善意的调侃。 陈捷闻言,脸上露出一抹恰到好处的赧然,随即正色道: “张老师您见笑了,都不是,今天来,是有一件事情,想向您请教。” “哦?”张玮的兴趣更浓了,“你说说看。” 陈捷没有直接切入主题,而是先抛出了一个引子: “张老师,刚才上马哲课,老师讲到了国家的人才战略,我联想到今年的奥运盛会和前不久的大地震,感觉我们国家正处在一个机遇与挑战并存的伟大时代。” “作为燕大的学子,我很想知道,除了考研、出国、考地方公务员这些传统路径,国家层面,是否会为我们这些顶尖高校的应届生,提供一个能更快投身到国家建设核心洪流中去的机会?”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 既有高度,又显情怀,更重要的是,他没有直接问中央选调生,而是从一个更宏观、更具前瞻性的角度去请教。 如果他直接问想考中央选调生,有什么内幕消息吗? 那就是一个功利、投机的学生。 但现在这么问,就是一个心怀家国、有政治抱负的优秀青年。 张玮眼中再次惊讶。 他扶了扶眼镜,沉默片刻,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道: “陈捷,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大多数同学现在考虑的,是如何找一份薪水高的工作,或者去国外留学,你似乎对体制内更感兴趣?” ------------ 第4章 能不能进入推荐名单,全看你的表现 张玮的话是试探,也是考核。 陈捷心中明镜似的。 自己的回答,将决定张玮对他的第一印象,也将决定他能否进入那个被重点观察的“小名单”。 陈捷挺直了腰板,目光清澈而坚定: “张老师,是时代感召,我出生在80年代,是伴随着改革开放成长起来的一代。我亲眼见证了国家从百废待兴到如今的繁荣昌盛。” “特别是今年,我们既要举办奥运,向世界展示祖国的辉煌,又要面对特大自然灾害的考验,这种悲喜交织的宏大叙事,让我深刻地感受到,个人的命运与国家的命运是紧密相连的。” “与其在商海中追逐个人财富的增值,我更渴望能成为这艘时代巨轮上的一名瞭望者、操盘手,哪怕只是一颗小小的齿轮,能参与其中,与有荣焉。” 张玮认真听着陈捷的话,他并没有觉得这番话很空,很大。 陈捷继续道: “我学的是法律,法学是治国之学,我认为,只有在国家最核心的机构里,我的所学才能得到最大程度的施展。” “在企业做法务,或者做律师,固然也能实现个人价值,但其格局,终究是局限在商业利益的框架内,而我更希望,能参与到国家法律法规、大政方针的制定与执行中去,用我的专业知识,为更宏大、更普惠的公共利益服务。” 陈捷顿了顿,观察了一番张玮的脸色,见他没什么表情,便继续道: “最后,就是个人志趣,或许听起来有些不合时宜,但我确实有一些‘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读书人情怀。” “我认为人生的价值,不在于赚了多少钱,住了多大的房子,而在于你为这个社会、为这个国家,留下了什么。” “我希望,当我老去的时候,回首一生,可以说,我为这个国家的进步,贡献过自己的一份绵薄之力,这份成就感,是任何物质财富都无法比拟的。” 这些话,若是换了上一世的陈捷,他绝对说不出来,因为太假大空。 但经过官场沉浮几十年后,他很清楚,这些话都是体制里的万金油话术。 张玮定定地看着陈捷。 这番话里,那种超越了年龄的格局和视野,让张玮几乎以为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学生,而是一个在体制内历练多年的老同志。 良久,张玮缓缓地点了点头: “陈捷,你能有这样的想法,很好,非常难得。” “你的志向很高远,但越是高远的目标,越需要坚实的根基,你说你想投身到国家建设的核心洪流,这个想法值得肯定。” “但是,你有没有想过,国家需要的是什么样的人才?” 不等陈捷回答,他便继续说道: “我给你提几点建议吧,你刚才提到了时代,提到了国家战略,如果你真的对这些感兴趣,我建议你,从今天起,换个方式读报纸。” “不要只看标题和新闻,要去读《人民日报》的社论,读《求是》杂志的评论员文章。要逐字逐句地去分析,去思考,去理解文章背后的逻辑、导向和意图。” “什么时候你能从这些文章里,读出未来一年的政策走向,你的思想才算真正跟上了国家的步调。” “你是院学生会的副主席,这个职务不是一个荣誉头衔,而是一个锻炼你组织能力、协调能力和群众基础的平台,不要总想着办一些热闹、华而不实的活动。” “多思考,多沉淀,尝试着组织一些有思想深度、能引发同学们共鸣的活动。比如,结合你刚才说的,围绕改革开放三十周年,能不能做点什么?这既是工作,也是一种实践。” “最后,也是最根本的,抓好你的专业学习,无论你未来走向哪个岗位,扎实的专业知识,永远是你安身立命的本钱,你的成绩一直名列前茅,要保持下去。” 张玮说完,便不再多言,只是平静地看着陈捷。 他一句话都没有提“中央选调生”,没有透露任何内部消息,只是给出了几条看似平常的建议,比如读党报党刊,做好学生工作,搞好学习。 但在陈捷听来,这几句话就够了。 张玮没有直说,但每一句话,都精准踩在了“中央选调生”考核核心要点上! 他是在用一种极其隐晦的方式告诉陈捷,你的想法我收到了,你的资格我也认可,但你之前表现出的锋芒和傲气,让我对你还有保留。 现在,我给你指明了方向,也划出了考纲。 接下来,就看你自己的行动。 你能不能达到标准,能不能进入我的推荐名单,全看你自己的表现。 陈捷深深地站起身,对着张玮,郑重地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 “谢谢张老师的提点!学生茅塞顿开,一定谨记在心,绝不辜负您的期望!” 张玮坦然地受了这一躬。 这个聪明的学生听懂了。 他欣慰地点点头,摆了摆手: “去吧,用心去做。” “是,学生明白。” 陈捷退出了办公室,轻轻带上了门。 门外,阳光灿烂,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浑身充满了力量。 成了! 此行的目的,完美达成! 他不仅成功地将自己从一个因性格锐利而被辅导员排除在外的问题优等生,重新拉回了重点观察对象的行列,更是得到了一份通关攻略。 陈捷脑海中,关于上一世那场让他追悔莫及的选拔信息,此刻变得无比清晰。 中央选调生的选拔,根本不是一场简单考试,而是一场极其严苛、堪称残酷的综合性筛选。 整个流程,分为三个隐秘而关键的阶段。 第一阶段,是长期观察与内部筛选。 这是最核心、最关键的一步。 在任何公开文件下发之前,像张玮这样的辅导员和院系党委领导,就已经开始根据上级部门的非正式精神,在各自的“一亩三分地”里,默默地筛选和观察自己心目中的人选。 这个阶段,有几个硬性门槛,必须是党员或预备党员,必须担任过主要学生干部,成绩必须名列前茅。 但比这些更重要的,是候选人的政治素质、思想觉悟、行事风格和群众口碑。 上一世的自己,才华横溢,但锋芒太盛,不懂藏拙,人际关系也处理得一般,恐怕在第一轮的内部观察中,就已经被张玮给划掉了。 而今天,他用一番成熟的表态,成功让张玮重新将他纳入了视野。 ------------ 第5章 苏晴 第二阶段才是正式推荐与报名考试。 只有通过了第一阶段的内部观察,被辅导员和院系党委一致认可的学生,才会收到“建议你关注一下某某通知”的暗示,并获得院系的正式推荐。 可以说,拿不到这份推荐,连考试资格都没有。 这张推荐票,分量千金。 第三阶段,才是笔试与面试。 笔试难度远超国考,不考细枝末节的知识,只考大政方针的理解、宏观局势的分析和解决复杂问题的策论能力。 面试更是由中组部的司局级领导亲自坐镇,每一个问题都直指候选人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任何一点瑕疵和动摇,都会被瞬间看穿。 陈捷拿出那部经典的诺基亚N73,屏幕上,有一条未读短信。 发信人是“苏晴”。 “下课了吗?我在图书馆门口等你,一起去吃三食堂的瓦罐汤”后面还跟着一个可爱的“^_^”表情符号。 看着这条短信,陈捷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一抹温柔笑意。 事业的蓝图已经绘就,而爱情的港湾,正在不远处等待着他。 陈捷加快脚步,向着图书馆方向走去。 远远地,他就看到了那个熟悉身影。 苏晴穿着一条淡蓝色连衣裙,安静地站在图书馆门口的银杏树下。 她手里捧着一本厚厚的《法学导论》,微风吹过,拂起她额前的几缕秀发,她就那样静静地站着,仿佛一幅恬静而美好的画卷,让周围喧嚣的世界都黯淡了下去。 陈捷的脚步不自觉放慢了。 他看着那张年轻、纯净、没有被岁月刻下任何痕迹的脸庞,心中涌起一股巨大满足和珍视。 这就是他的爱人,是他上一世的亏欠,也是这一世要用尽全力去守护的珍宝。 “等很久了吧?”陈捷走到苏晴面前,声音不自觉地放柔,伸手接过她手中的书,另一只手牵起了她柔软的手。 “没有呀,我也刚到。”苏晴抬起头,清澈眼眸里漾起笑意,她看了看陈捷空着的手,问道: “你不是刚下课吗?怎么没拿书,反而像是从别处过来的?” 陈捷笑着刮了刮她的鼻子: “下课后去了一趟院办,找张玮老师聊了聊。” “找辅导员?”苏晴有些好奇,“聊什么了?看你好像心情很不错的样子。” “嗯,聊了聊关于未来的规划。”陈捷牵着她,并肩向食堂走去,语气轻松地说道,“感觉以前的想法有些局限,想在毕业后,找一个能真正学以致用,更有意义的平台。” 苏晴侧过头看着他,陈捷的侧脸在夕阳下显得轮廓分明,俊秀清朗: “更有意义的平台?那你有具体的方向了吗?” 陈捷笑了笑,没有直接回答。 他没有提“中央选调生”这五个字。 这不是对苏晴有所保留,而是他在官场沉浮数十年养成的一种习惯,一种深刻的自觉。 在事情没有尘埃落定之前,在没有十足把握之前,多说无益。 言多必失,希望越大,失望也可能越大。 他不想让她为一件八字还没一撇的事情跟着自己一起胡思乱想、徒增烦恼。 沉默是最好的保护,既是保护自己,也是保护自己最在乎的人。 等到一切尘埃落定,他会亲手将那份成功喜悦,作为最好的礼物,送到苏晴面前。 如果失败了,那这份失落,也由他一人承担便好。 “方向还在探索。”陈捷看着苏晴关切眼神,柔声道,“不过,总算是找到了一条值得去努力的路,放心吧,我会好好规划的。” 苏晴冰雪聪明,知道到陈捷不想深谈,便没有再追问。 她只是更用力地回握住他的手,柔声道: “好。不管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你总是比我看得远,想得深,我相信你做的,一定是最好的选择。” 这无条件的信任,让陈捷心中一暖。 他转过头,认真地看着苏晴: “谢谢你,小晴。” “谢什么呀。”苏晴眉眼弯弯,笑容比阳光还灿烂。 “那你呢?还是原来的想法吗?”陈捷转而问道。 “我?”苏晴笑了笑,“我没什么大志向,就想安安静静地读书,我已经跟导师说好了,准备硕博连读,以后留校当个老师,教书育人,就心满意足啦。” 这番话,和上一世的轨迹,一模一样。 陈捷脸上露出了笑容。 这确实是最适合苏晴的路。 她天性恬淡,与世无争,象牙塔是她最好的归宿。 上一世,他仕途不顺,常常感叹自己耽误了她,觉得如果她嫁给一个商人或者更有地位的人,生活会好很多。 但现在,陈捷明白了。 幸福从来不是用金钱和地位来衡量的。 他要做的,不是强行改变她的人生轨迹,而是让自己变得足够强大,强大到可以为她的这份与世无争,撑起一片最安稳、最晴朗的天空。 “大学老师,多好啊,受人尊敬,还有寒暑假。”陈捷调侃道,“以后我可要靠我们苏教授,多多指点迷津了。” “去你的。”苏晴被他逗得笑靥如花。 两人说笑着,来到了三食堂。 幸运的是,瓦罐汤还有最后两盅,一盅排骨,一盅乌鸡。 热气腾腾的瓦罐,配上晶莹剔透的米饭,香气扑鼻。 陈捷一边喝着汤,一边大脑却在飞速运转,将张玮的指点与自己重生的优势相结合,制定着详尽的计划。 吃完饭,两人没有回宿舍,而是相约去了图书馆。 这是他们大学几年雷打不动的习惯。 苏晴继续看她的法学。 而陈捷,则径直走向了期刊阅览室。 他没有去看那些法律专业的核心期刊,而是从书架上,取下了最新一期的《求是》杂志和过去一周的《人民日报》合订本。 他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苏晴就坐在他对面。 窗外暮色渐合,图书馆里的灯光亮起,温暖而明亮。 苏晴托着下巴,看着对面的陈捷,有些好奇。 今天的陈捷似乎有些不一样。 他看那些在她看来有些枯燥的党刊时,眼神专注而明亮,时而眉头微蹙,像是在思考什么难题,时而又嘴角微扬,仿佛已经理解了其中的意思。 ------------ 第6章 今天的陈捷,怎么不那么刺头了? “怎么突然对这些这么感兴趣了?”苏晴忍不住低声问道。 陈捷从报纸上抬起头,用一种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语气说道: “读懂了它们,就读懂了未来的祖国。” 陈捷说完,注意力再次沉浸在了眼前文字里。 2060年的灵魂,俯瞰着2008年的时局,一切都变得那么清晰,那么了然于胸。 苏晴眼中的疑惑一闪而过,随即化作了然的浅笑。 她没有追问,只是安安静静地翻开自己的书,整个阅览室只剩下两人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以及窗外被晚风裁剪过的零碎声响。 陈捷目光看似在报纸的铅字上移动,思绪却早已飞越了纸面。 《人民日报》的社论,标题是《坚定不移地走特色社会主义伟大道路》。 这篇文章,上一世的他或许只会扫一眼标题,便觉得是空洞的口号。 但此刻,带着未来几十年的记忆回头再看,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 “坚定不移”,这四个字背后,是国家在面对全球金融海啸初露端倪、国内遭遇特大自然灾害双重压力下,对自身发展道路的最高战略定力。 “特色”,这不仅仅是一个名词,更是未来几十年所有政策制定的核心逻辑。 从经济结构调整到政治体制改革,从文化自信的建立到大国外交的展开,无一不围绕着这个核心。 陈捷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清晰地回忆起未来几年,围绕“顶层设计”、“依法治国”、“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等关键词展开的一系列波澜壮阔的改革。 而这一切,对于即将踏入体制的他来说,就是最精准的藏宝图。 他不再是那个只知埋头苦读专业知识,对宏大叙事不屑一顾的“技术型”学霸。 他要做的,是成为一个既能低头拉车,又能抬头看路的人。 路,就在这些看似枯燥的党报党刊里。 直到图书馆闭馆铃声响起,陈捷才合上手中的报纸。 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颈,只觉得神清气爽,大脑中充满了知识与力量交融的满足感。 “走吧,送你回宿舍。”陈捷笑着对苏晴伸出手。 苏晴将书本合上,自然地将手放入他的掌心,两人离开图书馆,并肩走在燕园静谧的林荫道上。 “你今天真的有点不一样,”苏晴偏着头看他,“好像……一下子长大了。” 陈捷心中一动,捏了捏她的手,柔声道: “人总是要长大的,以前是我太幼稚,总觉得世界非黑即白,仗着自己有点小聪明就目空一切,现在才明白,真正的成熟,是懂得敬畏,懂得兼容。” 苏晴目光闪烁。 她能感觉到陈捷身上那种曾经让她有些担心的偏执,正在被一种温润而厚重的力量所取代。 这让她感到无比的安心。 “我喜欢你现在的样子。”苏晴轻声说道。 陈捷停下脚步,在昏黄的路灯下,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 “我也喜欢你,一直都喜欢。” 将苏晴送到女生宿舍楼下,看着她一步三回头地走进去,陈捷才转身向自己的宿舍走去。 …… 第二天一早,陈捷没有像往常一样去图书馆或者自习室,而是径直走向了法学院学生会的办公室。 学生会办公室位于教学楼一楼的角落,地方不大,却总是人来人往。 陈捷身为分管学术部的副主席,过去一个学期,来的次数却屈指可数。 他总觉得学生会的工作琐碎、无聊,充满了不必要的“人情世故”,浪费时间,远不如自己多看几本专业书来得实在。 陈捷推门而入时,办公室里已经有几个人了。 学生会主席王晨,正坐在主位上,跟宣传部的部长交代着什么。 王晨是陈捷的同级同学,一个能力和手腕都相当出众的人物。 他为人八面玲珑,在老师和同学中口碑都很好,是公认的“学生领袖”。 在上一世的记忆里,王晨毕业后同样考取了选调生,但去的是沿海经济强省,凭借其过人的情商和灵活手腕,仕途一路顺风顺水。 仅仅十五年后,就已经官至地级市的市委常委、组织部长,将陈捷远远甩在了身后。 陈捷曾不止一次地在深夜里反思,如果自己当年能有王晨一半的圆融,结局会不会完全不同。 看到陈捷进来,王晨只是抬了抬眼皮,嘴角扯出一个公式化的微笑,点了下头,算是打过招呼,随即又转头继续跟宣传部长说话。 那态度,客气中透着显而易见的疏离。 办公室里的其他人,看到陈捷,表情也各不相同。 有惊讶,有好奇,但更多的是一种敬而远之的淡漠。 这就是他上一世在学生会留下的印象。 一个才华很高、脾气很臭、极难合作的独狼。 大家承认他的能力,却没人愿意跟他深交。 另一位副主席,分管外联部的林薇,一个精明干练的短发女生,倒是冲他笑了笑,但那笑容也仅仅停留在表面,带着几分客套。 陈捷很清楚,自己在这些人眼中,就是一个不合群的异类。 想要改变这个印象,绝非一朝一夕之功。 他没有在意这些冷淡目光,脸上挂着和煦而自然的微笑,主动走上前。 “会长,早。”他先向王晨打了声招呼,姿态放得很平。 王晨似乎有些意外他会主动搭话,停下了和宣传部长的交谈,转而看向他: “陈捷,早,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这话问得很有水平,既是问候,又暗含了一丝你平时不都神龙见首不见尾吗的揶揄。 若是以前的陈捷,恐怕已经听出了弦外之音,要么冷冷地回一句我分管的工作我自然会上心,要么干脆懒得解释,直接把天聊死。 但此刻的陈捷,却仿佛完全没听出那层意思,他笑了笑,语气坦然诚恳: “之前忙着准备一些专业课的论文,来得少了,是我的不对,这学期的工作要全面铺开了,我寻思着早点过来,看看有什么能搭把手的。” 这番话既解释了之前不常来的原因,又主动承认了不对,姿态摆得极低,同时还表达了积极参与工作的意愿。 王晨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他准备好的几句敲打的话,被陈捷这软中带硬的太极推手给堵了回去,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接话。 办公室里其他几人也面面相觑。 今天的陈捷,怎么不那么刺头了? ------------ 第7章 在学生会里的政治手腕 “嗯,有这个心就好。”王晨毕竟是会长,很快便恢复了常态,他指了指角落里一堆刚刚送来的迎新横幅和宣传材料,“正好,宣传部人手有点不够,你先帮忙把这些材料整理一下,分发到各个班级去吧。” 这是一个再明显不过的下马威。 让一个副主席,去做只有大一干事才会做的整理分发材料的杂活,其用意不言而喻。 就是要敲打敲打你,让你明白,这里谁说了算,别以为你学习好就有什么了不起。 宣传部长脸上露出一丝尴尬,想说点什么,却被王晨一个眼神制止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陈捷身上,等着看他如何反应。 在他们想来,以陈捷过去的脾气,就算不当场发作,也绝对会冷着脸拒绝。 然而,陈捷反应再次出乎了所有人预料。 “好的,没问题。”陈捷脸上没有丝毫的不快,反而露出了爽朗笑容,二话不说便走到角落,挽起袖子,开始认真地整理起来,“正好活动一下筋骨。” 那熟练而麻利的样子,仿佛他做的不是杂活,而是一件极有价值的工作。 王晨彻底愣住了。 他感觉自己蓄力已久的一拳,重重地打在了棉花上,不仅没有伤到对方,反而让自己有些内伤。 他有些看不懂陈捷了。 这个一向心高气傲、眼睛长在头顶上的高考状元,怎么一夜之间,像是换了个人? 是被什么事情打击了? 还是……另有所图? 王晨心中警铃大作。 对于陈捷这种才华出众但不可控的人,他向来是敬而远之,能边缘化就边缘化。 可现在,对方主动靠了上来,还摆出了一副任劳任怨的姿态,这让他本能地感到了一丝警惕。 陈捷没有理会众人复杂的眼神,他有条不紊地将宣传材料分门别类,甚至还细心地用便签纸在每一摞上标注了班级和数量。 动作不快,但极有条理,透着一种成熟稳重。 想要融入一个圈子,尤其是打破一个已经固化的负面印象,最低的姿态,往往是最高明的策略。 你把身段放得足够低,低到尘埃里,反而会让那些原本想看你笑话、想打压你的人,无从下手。 你表现得越是毫不在意,就越是能凸显出对方的刻意与小气。 果然,没过多久,宣传部长就有些坐不住了,他走过来,尴尬地说道: “陈副主席,这点小事哪能让您动手,我让干事们来弄就行了。” “没事,大家都是为学生会工作嘛,分什么主席干事的。”陈捷笑着摆摆手,将一摞材料递给他,“大一的干事们估计也快上课了,我手脚快,弄完正好,对了,这份是给你们宣传部留存的,你点一下。” 他这话既给了宣传部长台阶下,又无形中将了王晨一军。 我这个副主席都在干活,你这个主席总不能干看着吧? 王晨的脸色微微一变,沉默了片刻,站起身说道: “行了,大家一起动手吧,快点弄完,我们开个短会,讨论一下这学期的重点工作。” 随着主席发话,办公室里所有人都动了起来。 原本有些尴尬和凝滞的气氛,瞬间变得热火朝天。 …… 十分钟后,学生会例行的工作会议在办公室里召开。 王晨清了清嗓子,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最后在陈捷脸上停顿了一秒: “今天召集大家,主要是讨论一下本学期的重点活动,按照惯例,我们法学院学生会每学期都要牵头举办一个有影响力的大型活动,来提升我们学院在全校的知名度,大家有什么想法,都可以畅所欲言。” 话音刚落,分管文艺部的副主席便迫不及待地发言了: “会长,我建议,咱们可以继续办十大法学歌手大赛。这个活动咱们有经验,群众基础好,学生们参与度高,而且容易出彩,拉赞助也方便。” 这个提议立刻得到了一些人的附和。 毕竟,做熟不做生,沿袭传统项目,风险小,见效快,是学生会工作的常态。 王晨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又看向其他人: “还有别的想法吗?” 分管外联的林薇想了想,说道: “要不和兄弟院系,比如经管学院、光华管理学院,联合举办一个大型的假面舞会,这样可以扩大社交圈,也符合现在大学生的兴趣,噱头足,宣传部也好做文章。” 这又是一个典型的学生会活动思路,追求热闹,追求形式。 王晨脸上露出了些许意动的神色。 无论是歌手大赛还是假面舞会,都是他擅长驾驭的活动类型,容易出政绩,也容易博得同学们的好感。 他象征性地将目光转向一直沉默的陈捷: “陈捷,你分管学术部,有什么想法吗?” 在他看来,这只是一句例行公事的询问。 学术部在学生会里向来是“冷板凳”部门,搞的活动要么是没人参加的讲座,要么是曲高和寡的辩论赛,从来都掀不起什么水花。 他料想陈捷也提不出什么有建设性的意见。 但陈捷却在此时抬起了头,目光清澈而坚定: “会长,我有一个不太成熟的想法。”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身上。 陈捷不紧不慢地开口: “刚才两位副主席的提议都很好,很有创意,但我认为,作为燕大法学院的学生会,我们的活动,或许可以有更高的站位,更大的格局。” “更高站位?更大格局?”王晨眉头微皱,心中升起一丝不快。 陈捷这话,无形中已经把他和其他人的提议给比了下去。 陈捷仿佛没有看到王晨的表情,继续说道: “今年是2008年,是举国瞩目的奥运年,更是我们国家改革开放三十周年的历史性节点,我认为法学院的品牌活动,应当紧扣这个时代脉搏,展现我们燕大法学学子对国家命运的思考和担当。” 他顿了顿,抛出了自己的构想: “因此,我提议,由学生会牵头,策划并举办一个名为‘纪念改革开放三十周年——华国法治进程论坛’的系列活动。” ------------ 第8章 这口气也太大了吧! 话音落下,整个办公室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陈捷这个石破天惊的提议给镇住了。 论坛? 还“华国法治进程”? 这口气也太大了吧! 这哪里是一个院级学生会能搞定的事情? 王晨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他几乎是本能地感觉到,陈捷这是在挑战他的权威,在用一个看似高大上却根本不切实际的构想,来否定他和其他人的工作思路。 “陈捷同学,你的想法是好的,有情怀,有高度。”王晨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一丝淡漠,“但是,我们做学生工作,不能光凭一腔热血,更要考虑可行性。” 他毫不客气地抛出了几个尖锐问题: “举办一个论坛,邀请嘉宾、布置场地、宣传物料,哪一样不要钱?我们学生会一学期的经费才多少?” “你说的高峰,总不能请几个本院的老师来讲座吧?那跟平时的学术沙龙有什么区别?要是想请校外的专家学者,甚至实务界的领导,我们一个学生组织,有这个面子吗?人家凭什么来?” “还有最关键的,学生们会感兴趣吗?我们辛辛苦苦搞一个论坛,结果台下小猫两三只,那不是成了全校笑话?我们学生会的工作,最终是要服务同学,而不是满足几个人的精英情怀。” 王晨的三连问,招招致命,直指要害。 办公室里原还有些被陈捷的构想吸引的人,此刻也纷纷冷静下来,觉得会长说得有道理。 这事儿,听起来美好,但根本办不成。 面对王晨咄咄逼逼人的质问,陈捷的脸上没有丝毫慌乱。 他静静地听完,然后微微一笑: “会长提的这几个问题,也正是我在构思这个方案时,重点考虑过的地方。” 他站起身,走到白板前,拿起一支笔。 这一刻,他身上那种属于学神和辩论队王牌的气场,不自觉地流露出来,但又被一种沉稳姿态完美地包裹着,不再咄咄逼人,反而令人信服。 “关于经费问题,”陈捷一边说,一边在白板上写下经费二字,“我的想法是,不能只盯着学校划拨的那点活动经费,可以多条腿走路。” “我们可以向学院党委和团委提交一份详细的立项报告,改革开放三十周年,是今年下半年全国宣传工作的主旋律。” “这个活动,完全契合了上级精神,只要方案足够详实、有说服力,我相信学院层面一定会给予重点支持,甚至可以申请专项资金。” “还有社会赞助,不能像办晚会那样去找快消品公司,而是要精准对接我们的目标群体。比如国内顶尖的几家律师事务所,他们为什么会赞助我们?” “因为这个论坛,是他们进行品牌宣传、吸引顶尖法学人才的绝佳平台,我们可以把他们的LOGO印在所有宣传材料上,甚至可以邀请他们的合伙人来做分论坛的嘉宾。这是一笔双赢买卖。” 他寥寥数语,就将经费问题从一个死结,变成了一个充满可能性的棋局。 接着,陈捷擦掉“经费”,写下了“嘉宾”。 “关于嘉宾问题,这确实是成败关键。我的想法是,分层次、成体系地邀请。” “核心嘉宾,也就是主论坛的镇场人物,可以尝试通过学院,去邀请一两位参与过国家重要立法工作的、德高望重的老教授,或者已经退休的、在法学界有巨大影响力的前高级官员。” “对于他们来说,参与一个由顶尖学府的后辈们举办的、旨在回顾法治进程的活动,本身就是一种传承和情怀,并非不可实现。” “中坚力量,也就是各个分论坛的发言人,可以面向更广泛的群体。” “比如,邀请正在冉冉升起的法学界中青年学者,他们需要发声的平台,邀请在司法改革一线工作的优秀法官、检察官,他们有鲜活的实践经验。” “还可以邀请像我刚才说的,来自顶级律所的合伙人,他们能带来市场的视角。” “最重要的是,还可以邀请一些杰出校友,燕大法学院的校友遍布全国各行各业,其中不乏身居高位者,以‘回母校与师弟师妹交流’的名义,邀请的成功率会大大增加。” 陈捷语速不快,但逻辑清晰,条理分明。 他不是在空谈理想,而是在拿出一套切实可行的行动方案。 最后,陈捷写下了“受众”,说道: “至于会长担心的学生参与度问题,我认为,不能低估了燕大学子的思想深度和政治热情,关键在于我们如何引导和包装。” “不能把它办成一个沉闷的学术报告会,可以设置多个贴近现实的分论坛,比如三十年住房制度改革中的法律问题、从赤脚律师到红圈所,华国律师行业变迁、互联网时代的知识产权保护等等,这些话题,都与我们的生活息息相关。” “宣传上,更要打破常规,除了传统校园海报,完全可以利用刚刚兴起的人人网、校内BBS等新媒体平台,进行话题预热、嘉宾访谈预告、线上互动问答,要把这个论坛,打造成一个持续一个月的‘法治嘉年华’,成为校园里的热门话题。” 当陈捷放下笔,转过身来时,整个办公室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被他描绘出的这幅宏大而又细致的蓝图给惊到了。 王晨脸色更是变幻不定,从最初的轻蔑、不快,到中途的震惊,再到此刻的凝重。 自己抛出的三个杀手锏问题,被陈捷轻而易举地逐一化解。 而且,对方的每一个解决方案,都远远超出了他作为一个学生干部的认知范畴。 这已经不是一个学生在提创意,简直就是一个成熟的公关公司或者政府部门,在做一个大型活动的策划案! 王晨心中第一次对陈捷产生了真正的忌惮。 会议陷入了僵局。 王晨作为主席,既不能轻易否定这个在理论上堪称完美的方案,否则会显得自己格局太小、能力不足。 但他也绝不愿意就此通过,让陈捷大出风头,将自己的权威置于尴尬境地。 ------------ 第9章 借力打力 “这个方案……想法很好,但操作难度极大,需要从长计议。”王晨最终选择了一个拖延战术,“这样吧,陈捷,你先根据你的想法,出一份详细的书面策划案,我们下次会议再专门讨论。” 这是官场上最常见的招数,把皮球踢回去,让你去弄一个无比复杂的方案,等你弄好了,黄花菜都凉了,或者我再从你的方案里挑刺。 总之,就是不能让你轻松过关。 “好。”陈捷干脆利落地答应,“我会尽快拿出来。” 会议不欢而散。 大家都能感觉到王晨和陈捷之间那种剑拔弩张的氛围。 很多人都觉得,陈捷这次是把会长得罪狠了。 以后在学生会的日子,怕是更不好过。 林薇走过陈捷身边时,低声说了一句: “你太冲动了。” 说完便匆匆离开。 陈捷只是笑了笑,没有解释。 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仅凭一次会议上的口头说服,不可能让王晨这种人甘心让步。 必须拿出更具冲击力的东西,彻底摧毁对方的心理防线。 同时,他也需要通过这次交锋,筛选出学生会里,谁是可以争取的盟友,谁是顽固的对手。 …… 接下来的两天,陈捷没有再去学生会办公室。 他像消失了一样,一头扎进了图书馆。 他没有立刻开始写策划案,而是做了更充分的准备工作。 陈捷查阅了过去十年《人民日报》、《求是》杂志关于纪念改革开放十周年、二十周年的所有社论和评论员文章,分析其中的遣词造句、逻辑递进和思想演变。 他又找来了近几年国内举办的类似高端论坛的公开报道,研究它们的议程设置、嘉宾构成和宣传模式。 陈捷甚至还去旁听了经济学院一位知名教授关于华国宏观经济形势的讲座,只为了让自己的策划案在背景阐述部分,显得更加专业和权威。 凭借上一世经济与法学双博士的知识储备,以及他沉浸数十年的官场经验,写这样一份报告,对他来说实在太简单了。 两天后的一个下午,陈捷拿着一份厚达三十页的策划案,敲响了辅导员张玮的办公室门。 “张老师,下午好。” 张玮看到他,有些意外: “陈捷?坐,找我有什么事?” 陈捷走进来,将策划案恭敬地放在张玮的桌上,态度谦逊: “张老师,上次听了您的指点,我深受启发。您提到,可以围绕改革开放三十周年做点文章,我们学生会开了个会,我根据您的思路,做了一个初步的活动构想,但感觉很多地方还很幼稚,想请您给指点指点,把把关。” 陈捷没有说是自己的功劳,而是把功劳先推给了张玮,说这是在您的思路下做的。 他也没有直接请求支持,而是用请您把关的姿态,将张玮拉到了和自己同一战线的位置上。 这就不是一个学生向老师求助,而是一个“自己人”在向领导汇报工作。 张玮眼中闪过一丝赞许。 这个陈捷,真是越来越上道了。 他拿起那份策划案,只是扫了一眼封面,就愣住了。 《守正创新,继往开来——纪念改革开放三十周年华国法治进程高峰论坛活动策划案(草案)》 标题起得非常有水平。 “守正创新,继往开来”,八个字,既体现了对历史的尊重,又彰显了面向未来的姿态,充满了体制内话语体系的精髓。 他翻开策划案,看着看着,眼睛渐渐亮了起来。 从活动背景、指导思想、目标意义,到组织架构、议程设置、嘉宾拟邀名单,再到经费预算、宣传方案、风险预案…… 这哪里是一份“草案”,简直是一份可以直接提交给校长办公会讨论的正式文件! 其逻辑之严谨,思虑之周全,细节之完备,让张玮这个已经留校工作多年的老机关,都自愧不如。 尤其是在嘉宾拟邀名单里,陈捷不仅列出了人名和单位,还在每个人名后面,用括号标注了邀请切入点。 比如,某位老教授,他的博士论文即为相关主题,可从学术传承角度邀请,某位校友,他主管的业务与分论坛主题高度相关,可打回报母校感情牌。 还有某位律所主任,他的律所正在进行校园招聘,有宣传需求。 这种细致入微的考量,展示出了超乎寻常的洞察力和执行力。 “你……这真是你自己一个人弄出来的?”张玮放下策划案,扶了扶眼镜。 “基本是,当然,主要还是得益于张老师您上次的点拨,给我指明了方向。”陈捷依旧把姿态放得很低。 张玮看着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爱才之情。 锋芒毕露的宝剑,固然锐利,但容易折断。 而一把懂得何时入鞘、何时出鞘,并且剑身上雕琢着锦绣文章的宝剑,那才是真正的国之利器! “你这个方案,不是初步构想,而是非常成熟的方案。”张玮给出了极高的评价,“你让我给你把关,坦白说,我提不出什么修改意见,我只有一个问题。” “张老师请讲。” “这么大的活动,你一个人,或者说仅凭学生会的力量,是撑不起来的,你想过如何获取更高级别的支持吗?”张玮道。 陈捷心中一喜。 他等的就是这个问题。 “想过。”陈捷挺直了腰板,目光灼灼地看着张玮,“所以我今天来找您,不只是请您把关,更是来向组织求援的。” “我们学生会,人微言轻,但如果我们这个活动,能够得到学院党委的正式背书,以学院名义来主办,那无论是申请经费,还是邀请嘉宾,都将是另一番局面。” “我恳请张老师,能将这份策划案,代为呈报给院团委书记,甚至是院党委的领导,这不仅是一次学生活动,更是我们法学院向学校、向社会,展示我们教学成果和学生风貌的一次绝佳机会。” 事实上,陈捷从一开始的目标,就不是说服学生会。 他的目标,是想借助学生会,将这个项目直接提升到学院级别。 先是在学生会里把声势造起来,引发讨论,然后再以学生会的名义,拿着一份让所有人都无法拒绝的完美方案来找张玮。 这样一来,自己拿着这份方案去找院领导,就不是空口白话,而是有了一个坚实的基础和抓手。 ------------ 第10章 拉拢盟友 “你小子啊……”张玮用手指点了点陈捷,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欣赏,“是不是早就把我算进去了?” 陈捷立刻露出一副诚惶诚恐的表情: “张老师您言重了,我只是觉得,这么有意义的事情,如果因为学生层面力量不足而办不成,实在太可惜了,您是我们的主心骨,我不找您找谁?” 这话说得既舒服,又不肉麻。 张玮哈哈一笑,将策划案收进抽屉: “行了,东西我收下了,你这算是给我出了个难题,也给我送了份大礼,你先回去等消息吧。” “谢谢张老师!学生告退!” 陈捷深深鞠了一躬,退出了办公室。 门外阳光正好,他长长松了一口气。 整个棋局,最关键的一步,已经落下。 接下来,就不是他能控制的了,自己需要做的,是耐心等待,同时在学生会内部,继续巩固自己的阵地。 陈捷并没有立刻去找王晨摊牌,因为火候还没到。 在学院领导没有明确表态之前,任何高调行为都是愚蠢的。 他选择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突破口——副主席林薇。 当天晚上,陈捷在图书馆门口“偶遇”了正准备回宿舍的林薇。 “林薇,这么巧。”陈捷笑着打招呼。 “陈捷?”林薇看到他,表情有些复杂,“策划案写得怎么样了?王晨可等着挑刺呢。” 她语气里带着一丝同情和提醒。 “差不多了。”陈捷没有多说策划案的事,反而话锋一转,“有时间吗?请你去喝杯咖啡,有点事想跟你聊聊。” 林薇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学校咖啡馆的角落里,陈捷将一杯卡布奇诺推到林薇面前。 “找我什么事,直说吧。”林薇开门见山。 她是个聪明且务实的女孩,不喜欢绕圈子。 “好,那我就直说了。”陈捷看着她,眼神诚恳,“关于那个论坛活动,我知道你也有顾虑,但这件事如果能办成,对我们每个人,都将是一份极其亮眼的履历。” 林薇没有说话,只是搅动着咖啡,显然是在倾听。 “你分管外联,最清楚拉赞助的难度,但你想过没有,为什么难?因为我们之前的活动,对那些有实力的赞助商来说,没有价值。” “一个歌手比赛,能给一家顶级律所带来什么?但一个法治进程的高峰论坛,就不一样了,这是品牌形象的精准契合。” “我也知道这件事的核心阻力在王晨那里。”陈捷话锋再转,“他担心办砸了影响他的声誉,更担心办成了,功劳却不是他的。” 林薇眼中闪过一丝惊讶,没想到陈捷看得如此透彻。 “所以,我需要一个盟友。”陈捷认真开口,“一个能看懂这个活动背后价值,并且有能力协助我一起把它推动下去的盟友。” “为什么是我?”林薇反问。 “因为你足够聪明,足够务实。”陈捷笑道,“你和王晨不一样,他更看重的是学生会主席这个位置本身带来的光环和权力,而你,我观察过,你更看重的是通过学生会这个平台,能为自己未来的发展积累多少实实在在的资本,我们的目标,在本质上是一致的。” 这话精准地击中了林薇的内心。 她确实是这么想的。 “我能得到什么?”林薇抬起头,目光灼灼地问道。 陈捷笑了: “你想要的,都能得到,这个活动如果启动,我会向王晨建议,成立一个专门的筹备委员会。” “我负责内容策划和嘉宾邀请的执行,而你可以出任筹委会的常务副主任,全面负责外联、宣传和后勤保障,王晨做总指挥,挂个名,我们两个做实际的操盘手。” “活动成功了,王晨是第一功臣,这是主席应得的,而你和我,作为具体执行者,功劳簿上也是浓墨重彩的一笔,学院领导、老师、同学,都会看到你的能力。” “这份履历,无论你以后是保研、还是考公务员,分量有多重,你比我清楚。” 陈捷这番话,简直是为林薇量身定做。 他不仅给了林薇实际利益,还为她规划好了在团队中的位置和角色。 更重要的是,他还维护了王晨的面子,让整个方案看起来不是为了夺权,而是为了把事情做成。 林薇沉默,大脑在飞速运转,评估着这件事的风险和收益。 风险很大,一旦失败,她就会跟着陈捷一起得罪王晨。 但收益同样巨大,是她之前办多少次舞会都无法比拟的。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陈捷也不催她,安静喝自己的咖啡。 良久,林薇抬起头: “你的策划案,先给我看看。” 陈捷立刻从书包里,拿出了另一份早已准备好的策划案副本,递给了林薇。 林薇花了一个小时,才一字不落地读完那份策划案。 她再次看向陈捷的眼神,已经从最初的审视和提防,变成了彻彻底底的震惊和佩服。 “我加入。”林薇合上策划案,语气坚定,“需要我做什么?” “暂时什么都不用做。”陈捷摇了摇头,“等我的消息。” “好!”林薇也难得地笑了起来。 陈捷那份策划案,让她更加看清了这个人的才华和能力,是可以合作的对象。 …… 三天后。 院团委书记亲自给王晨打了个电话。 电话里,书记用一种非常欣慰和赞许的语气,表扬了法学院学生会“有思想、有担当、有大局观”,并重点提到了那份关于改革开放三十周年论坛的策划案,称“院党委原则上同意这个构想,并准备将其作为本年度学院的重点工作来抓”。 书记最后指示王晨,尽快组织学生会核心成员,完善方案,并提交一份正式的立项报告给院里。 挂掉电话的王晨,在办公室里呆坐了足足十分钟。 陈捷! 他竟然绕过了自己,直接把方案捅到了院领导那里! 而且还成功了! 王晨的第一反应是暴怒,是被人釜底抽薪的羞辱。 但紧接着,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 因为他自己已经失去了在这件事上的主导权和否决权,现在是院里点了头,自己如果再阻拦,那就是公然和学院唱反调,是政治不成熟的表现。 他被将死了。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敲响。 陈捷和林薇一前一后地走了进来。 陈捷脸上,依旧是那副谦和笑容,仿佛对刚才那通电话一无所知: “会长,关于那个论坛的策划案,我和林薇副主席又商量了一下,补充了一些细节。您看,是不是可以再开会讨论一下了?” 王晨看着眼前的陈捷,又看了看他身边神色平静的林薇,心中瞬间明白了什么。 这个人不仅搞定了院领导,还策反了自己的副手! 王晨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惊异。 自己现在唯一的选择,就是顺水推舟,把这个即将成功的论坛果实,牢牢地抓在自己手里。 ------------ 第11章 内容为王,嘉宾为王 王晨脸上挤出一个笑容,站起身主动迎了上去,亲热地拍了拍陈捷的肩膀: “陈捷,你真是我们学生会的大功臣啊,你的这个想法太棒了,我前两天还在琢磨怎么完善,正准备去找院领导汇报呢,没想到书记就先打电话过来了,真是英雄所见略同!” “刚才书记已经指示了,让我们全力推进这个项目,来来来,我们马上开会,把这个事情定下来,你放心,这么重要的活动,我这个做会长的,一定全力支持,要人给人,要资源给资源!” 这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仿佛他从一开始就是这个项目最坚定的支持者。 陈捷脸上露出受宠若惊的表情,连连说道: “哪里哪里,这都是会长您领导有方,我们只是做了点具体工作,没有您的把关和支持,我们也无法做成这件事。” 两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笑,仿佛是一对配合默契的亲密战友。 办公室里的其他人,看着这戏剧性一幕,有的完全搞不清楚状况,有的则看出了暗处的汹涌。 …… 会议在一种诡异的和谐气氛中拉开了序幕。 王晨脸上洋溢着作为领导者的热情。 他坐在主位上,双手交叉放在桌前,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人,最后落在陈捷身上,笑容显得格外真诚。 “同志们,同学们,”王晨清了清嗓子,刻意使用了更正式的称呼,以彰显此次会议规格和自己的主导地位: “刚才院团委的周书记亲自给我打了电话,对我们学生会提出的‘法治进程论坛’这个构想,给予了高度肯定,院党委原则上已经同意,并准备将其作为我们法学院本年度重点工作来抓,这是我们全体学生会成员的荣誉!” 王晨特意加重了“给我”和“全体”这两个词,意图非常明显。 消息是我接的,荣誉是大家的。 而我,是大家的代表和领导者。 办公室里响起了一阵稀稀拉拉掌声,不少人面面相觑,眼神中充满了困惑。 尤其是那些王晨嫡系,他们明明记得两天前会长还对这个提议嗤之以鼻,怎么一夜之间就成了他力主推动的功绩了? 只有林薇低着头,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她看着身边神色平静、仿佛一切都与己无关的陈捷,心中第一次对这个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学术狂人,产生了一种深深忌惮与佩服。 “所以,我们今天的会议,就是要将这件大好事、大实事,彻彻底底地落到实处!”王晨手掌在桌上轻轻一拍,意气风发,“我提议,立即成立‘纪念改革开放三十周年华国法治进程论坛’筹备委员会,由我来担任筹委会的主任,全面统筹负责。” 这是他夺回主导权的第一步,也是最名正言顺的一步。 作为学生会主席,担任这个最重要职务,谁也说不出半个不字。 王晨顿了顿,目光转向陈捷: “陈捷同学,作为这个创意提出者,你的功劳大家有目共睹,你就担任筹委会副主任,主要负责协助我,做好活动整体策划和内容把关工作,怎么样?” 他给了陈捷副主任头衔,听起来是重用,但前面加上了协助我三个字,后面又把工作范围限定在策划和内容这个务虚领域。 言下之意,你陈捷就是个出主意的师爷,具体执行权、人事权、财权,都别想碰。 办公室里所有人目光都聚焦在陈捷身上。 他们都想看看,陈捷会如何应对会长这看似嘉奖、实则架空的安排。 如果陈捷表示不满,要求更大权力,那正好就落入了王晨圈套。 王晨可以立刻给他扣上一顶居功自傲、不服从组织安排的帽子,名正言顺地打压他。 陈捷对王晨目的心知肚明,他站起身,脸上带着感激与谦逊: “谢谢会长信任,我坚决服从组织安排,一定在您的领导下,竭尽全力,当好参谋和助手,把这次论坛内容做到最好!” 他不仅全盘接受,甚至主动矮化自己的角色,把自己定位成参谋和助手。 王晨感觉自己像是在跟一个滑不溜手的太极宗师过招,无论自己出什么招,对方都能轻飘飘地化解于无形。 “好,很好!”王晨强笑着点头,“陈捷同学的思想觉悟就是高!” 他立刻转向其他人,开始布局: “林薇同志,你担任另一位副主任,负责外联宣传和后勤保障这一块,宣传部的刘洋、外联部的张倩……你们都归入林薇这组,务必把声势造起来,把后勤服务好!” 他一口气任命了好几个自己的心腹干将,安插在宣传、外联、后勤这些能够直接接触资源、最容易出成绩的实权岗位上。 然后,王晨又看向陈捷: “陈捷,你那边是内容为王,任务也最艰巨。” “这样吧,学术部的几个同学,都划归你来领导,要尽快拿出一份详细议题清单和拟邀嘉宾名单,记住,要务实,不要好高骛远!” 学术部在学生会里向来是人丁最单薄、成员最书呆子气的部门,把这几个人给陈捷,等于让他当一个光杆司令。 而且王晨还特意敲打了要务实,就是为了堵死陈捷再提什么邀请大人物的不切实际想法。 王晨布置完,心中总算松了一口气。 主任是我,核心部门副主任和部长是我的心腹,财权和执行权都在我手里。 你陈捷就算再有想法,也只能带着几个书生去搞些纸上谈兵的东西。 整个论坛办下来,功劳是我的,你最多算个创意贡献者。 王晨自以为已经重新掌控了全局。 他没有注意到,陈捷在听到他的安排后,眼中闪过那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 这正是陈捷想要的结果。 他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去跟王晨争夺那些琐碎的执行权力。 陈捷的目标,自始至终都只有一个——内容为王,嘉宾为王。 只要他能把控住论坛的“大脑”和“灵魂”,也就是议题和嘉宾,那么所有外联、宣传、后勤,都将只是为这个核心服务的工具。 谁掌握了核心价值,才能掌握最终话语权。 ------------ 第12章 先思考手里有多少张可以打的牌 “会长考虑得非常周到。”陈捷再次表示了赞同,然后提出了一个补充建议,“我完全同意会长的分工,只是,我有一个小小建议,为了更好地体现我们筹委会工作的专业性和高效性,建议在我和林薇副主任下面,再细分几个工作小组。” 他走到白板前,拿起笔,一边画图一边说: “我负责的内容策划这一块,可以分为‘议题研究组’和‘嘉宾联络组’,议题组专门负责将我们的大方向,细化成一个个具体、有吸引力的分论坛议题,嘉宾组则专门负责对拟邀嘉宾进行背景研究,寻找最合适的邀请切入点。” “林薇副主席负责的这一块,可以分为‘宣传推广组’、‘外联赞助组’和‘会务后勤组’,各司其职,责任到人。” 陈捷画出了一个清晰组织架构图。 王晨在最顶端,下面是两位副主任,再往下是各个职能小组。 王晨眉头一皱,本能地觉得有些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 这个架构图看起来确实更科学、更高效。 陈捷没等他反对,便继续说道: “至于各小组的组长人选,我觉得可以不拘一格降人才,比如学术部的李响同学,他虽然平时话不多,但专业功底极其扎实,对我国的立法史非常有研究,让他担任议题研究组组长,再合适不过。” “还有文艺部王乐乐,她做事细心,形象也好,可以去负责嘉宾接待工作,我们不能只局限在自己分管的部门里用人,应该把整个学生会优秀人才都调动起来。” 陈捷这番话,说得大公无私,冠冕堂皇。 但王晨的心却猛地一沉! 陈捷这是在切香肠! 通过细化组织架构,名正言顺地创造出了许多新的“小组长”职位,然后,再以唯才是举的名义,将那些不属于王晨派系、甚至是被边缘化的中间派成员,安插到这些关键执行节点上! 比如那个李响,王晨知道他,一个书呆子,平时跟陈捷关系不错。 让他去负责议题研究,那整个论坛要讨论什么,不就完全被陈捷和他的朋友控制了吗? 而嘉宾联络和接待,更是核心中的核心! 王晨想反对,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找不到任何理由。 陈捷的提议,从任何角度看,都是为了工作。 他推荐的人选,也确实是能力出众的同学。 如果自己强行反对,非要安插自己亲信,那吃相就太难看了,等于向所有人承认自己是在搞小团体,任人唯亲。 尤其是在刚刚被院领导敲打过的背景下,他也不敢再表现出任何一丝不以工作为重的姿态。 “好……好提议!”王晨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就按陈捷同学说的办,大家都是为了一个目标,要人尽其才,物尽其用嘛!” 他捏着鼻子认了。 会议结束时,王晨虽然还是名义上的主任,但他感觉自己已经被架空了。 他原本铁板一块的权力版图,被陈捷用一把看不见的刀,划得四分五裂。 而陈捷,则成功地在王晨眼皮子底下,团结了一批原本的中间派,建立起了自己真正的班底。 他给出的不是虚名,而是实实在在的,能锻炼能力,写进履历的小组长职位。 那些被启用的同学,看着陈捷的眼神,都变成了感激和信服。 …… 筹委会成立后的第一次小组会议,在学术部办公室召开。 气氛与之前学生会大会的剑拔弩张截然不同,显得热烈而专注。 “陈捷,你这招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用得太绝了!”李响是一个戴着厚厚眼镜片的男生,激动得满脸通红,“王晨那张脸,都快绿成苦瓜了!” 陈捷笑了笑,摆摆手: “现在不是高兴的时候,我们只是拿到了入场券,能不能把戏唱好,唱得满堂喝彩,就看我们接下来的活儿干得怎么样了。” 他环视了一圈自己这个小小内阁,沉声道: “我们的第一个任务,也是最关键的任务,就是敲定主论坛的镇场嘉宾,这个人,将直接决定我们论坛的规格和影响力。” “你有什么想法?”负责嘉宾联络组的王乐乐问道。 陈捷走到白板前,写下了三个字——罗文博。 “罗老?”李响倒吸一口凉气,“最高人民法院前副院长,著名法学家,我们燕大的杰出校友,罗文博院士?” “对,就是他。”陈捷语气平静字。 办公室里瞬间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被这个名字镇住了。 那是什么级别的人物? 别说他们一个学生组织,就算是燕大校方出面,都未必能请得动。 这种国宝级的大学者,早已不参加任何俗务活动了。 “这……这不太可能做到吧?”有人小声地嘀咕。 陈捷转过身,看着众人脸上怀疑和畏难的神色。 这是建立自己绝对权威的最好机会。 他没有长篇大论地解释,而是直接分配任务: “李响,你带议题组,三天之内,给我一份关于‘法治精神与国家治理现代化’这个主题的研究报告,我要知道,从建国到现在,理论界对这个问题的探讨,经历了几个阶段,每个阶段的代表人物和核心观点是什么。” “尤其是,罗文博院士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他最具代表性观点是什么。” “嘉宾联络组,你们的任务更重,我要你们去查,罗老退休后所有公开活动、发表的文章、接受的采访。” “我要知道他最近在关心什么,他的生活习惯,他的秘书或者家人的联系方式,甚至是他当年在燕大读书时,最敬重的老师是哪一位,关系最好的同学有谁还在京城。” “记住,我要的是信息,一切有用的信息。不要去想能不能请到,先去想,我们手里有多少张可以打的牌。” 陈捷的话语清晰条理,那超越年龄的沉稳和气场,让在场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 他们虽然觉得任务艰巨,但看着陈捷这番干劲,心中又莫名地燃起了一股热血。 或许……真有希望呢? 在陈捷的强势推动下,这个小小团队爆发出惊人的能量。 ------------ 第13章 这个叫陈捷的学生……有点意思 三天后,两份详尽报告摆在了陈捷的桌上。 李响的报告,系统梳理了“法治精神与国家治理”的理论脉络,并且用红笔标出,罗文博院士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曾顶着巨大压力,发表过一篇名为《论程序正义的独立价值》的论文。 这篇论文在当时引起了巨大争议,却是他整个学术生涯中,自己最看重、也最引以为傲的篇章。 而嘉宾联告组的报告更是五花八门。 他们甚至通过校友录,找到了罗老当年的同班同学,一位已经退休的京城老干部,了解到罗老晚年最大的爱好,是下围棋和听京剧,并且对自己当年在燕园求学的时光,怀有极深感情。 看着这些信息,陈捷嘴角露出微笑。 所有拼图都已凑齐。 他没有像王晨预料那样,冒冒失失地直接去联系罗老秘书,碰一鼻子灰,而是拿着这两份报告,再次敲响了辅导员张玮的办公室门。 “张老师,向您汇报一下我们论坛筹备的最新进展。”陈捷姿态依旧谦恭。 张玮看着这个几天不见,气质似乎又沉稳了几分的学生,笑着指了指椅子: “说吧,又遇到什么难题了?” “不是难题,是机遇,也是一个需要您,甚至需要学院层面支持的请求。”陈捷开门见山,将自己的构想和盘托出。 “……所以,我们的目标,是邀请罗文博院士,作为我们主论坛主讲嘉宾。” 当陈捷说出这个名字时,张玮也是眉头一挑: “陈捷,你的魄力我很欣赏,但这件事的难度……” “张老师,请您先看完这份材料。”陈捷将李响和嘉宾组报告递了过去,并用笔点出了关键部分。 “罗老虽然地位尊崇,但他首先是一位学者,一位对学术怀有赤子之心的学者,我们论坛的核心议题,恰好与他当年最引以为傲、也最富争议的学术观点高度契合。” “这不是一次普通商业活动邀请,而是一次跨越半个世纪的学术精神传承与对话。” “罗老是我们的老学长,对燕园怀有深厚感情,由母校后辈,以探讨他最珍视的学术思想为名义发出邀请,这本身就打出了一张任何人都无法拒绝的感情牌。” “最关键的是,” 陈捷语气变得郑重: “这个邀请,不能由我们学生会发出,规格不够,也不能由学院的普通老师发出,分量不够,必须由我们法学院院长,钱裕民院长亲自出面。” “钱院长可以先不直接打电话给罗老本人,而是打给罗老秘书,就说,燕大法学院有一批后辈学子,正在筹备一个关于‘程序正义在国家治理现代化中价值重估’的论坛,他们对罗老当年的那篇扛鼎之作推崇备至,希望能有机会,当面向罗老请教,聆听他的教诲。” “这番话,秘书一定会原封不动地转达给罗老。当罗老听到‘程序正义’这四个字,听到是自己母校后辈在研究他当年的心血之作时,他不可能不动容。到那时,钱院长再亲自通话,事情就水到渠成了。” 张玮瞬间明白了陈捷意图。 这是一个连环计。 陈捷的目标根本不是说服自己,而是要通过自己,将这个巨大功劳,送到院长钱裕民面前! 如果钱院长不去做,显得他魄力不足,错失了为法学院争光的机会。 如果他去做了,并且成功,那这次论坛的规格将瞬间提升到燕大校庆级别,成为整个法学院、乃至整个燕大本年度最亮眼的学术盛事。 而作为这一切的幕后策划者,陈捷的功劳,钱院长不可能看不到。 更惊人的是,陈捷连如何说服钱院长,钱院长又该如何说服罗老的剧本,都写好了! 张玮听完,久久没有说话。 他看着眼前的陈捷,感觉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二十二岁本科生,而是一个在官场中浸淫多年、对人心和时局洞若观火的老油条。 “你……”张玮张了张嘴,最后化作一声苦笑,“陈捷,你知不知道,你这是在走钢丝,万一失败了,钱院长会怎么看你?” “我相信院长的格局和眼光。”陈捷滴水不漏,“而且,就算失败了,我们也向学院领导展示了我们学生干部的魄力和追求,敢于挑战不可能,这本身就是一种值得肯定的精神,我们没有任何损失。” 张玮彻底无话可说了。 他站起身,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最后重重地一拍桌子: “好!你小子有种,这件事,我帮你报上去,成与不成,就看天意了!” “谢谢张老师!”陈捷诚恳地道谢。 …… 当天下午,法学院院长办公室。 钱裕民正皱着眉头,听着自己最欣赏的年轻辅导员张玮的汇报。 当听到罗文博三个字时,他的第一反应和张玮一样——荒唐。 但当他看完陈捷准备的那份详尽的资料,听完那套精心设计好的说辞后,脸上的轻视,逐渐变成了凝重,最后化作了一丝难以掩饰的兴奋。 作为院长,他太清楚邀请到罗文博院士对法学院意味着什么了。 这不仅是学术上的巨大成功,更是政治上的巨大资本! 是对外展示法学院实力和底蕴的绝佳机会! “这个叫陈捷的学生……有点意思。”钱裕民手指在桌上轻轻敲击着,陷入沉思。 他没有立刻表态,而是让张玮先回去。 一个小时后,他亲自拨通了那个在法学界如雷贯耳的号码。 电话那头的进展,与陈捷的“剧本”几乎一字不差。 当钱裕民通过秘书,将那番精心准备的话传递过去后,电话那头沉默了许久。 五分钟后,秘书回电,语气恭敬: “钱院长,罗老请您亲自听电话。” 二十分钟后,钱裕民挂断了电话,他靠在椅子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脸上是抑制不住的喜悦和激动。 成了! 罗文博院士不仅答应出席,还提出,要把自己珍藏多年的、关于那篇论文的原始手稿,赠送给燕大法学院的资料馆! 这已经不是惊喜,而是天降馅饼! 钱裕民立刻按下了内线电话: “小张,你马上来我办公室一趟,还有,把那个叫陈捷的学生的所有资料,全部给我拿过来,我要看!” ------------ 第14章 我把面子给你,但所有人都知道,里子是谁的。 消息是瞒不住的。 当罗文博院士将亲临法学院论坛的消息,通过官方渠道,在院内小范围传播开来时,整个法学院都沸腾了。 学生会办公室里,王晨呆若木鸡。 他刚刚还在盘算着,等陈捷邀请嘉宾失败后,自己该如何收拾残局,顺便敲打一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副手。 可他等来的,却是一个让他感觉天旋地转的消息。 陈捷……他竟然真的做到了? 他请来了罗文博! 王晨感觉自己的世界观都被颠覆了。 他引以为傲的那些人脉、手腕、八面玲珑的交际能力,在这样一桩堪称神迹的功劳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和苍白。 就在这时,办公室门被推开,陈捷走了进来。 他身后,跟着林薇,跟着李响,跟着那些筹委会小组成员。 此刻,所有人目光都聚焦在陈捷身上,那眼神里,再也没有了怀疑和观望,只剩下纯粹的、发自内心的敬佩和信服。 陈捷已经不需要再用任何手段去证明自己。 他就是这个团队当之无愧的灵魂和核心。 王晨看着众星捧月般的陈捷,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感觉自己这个学生会主席,已经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陈捷径直走到他面前,脸上依旧是那副谦和笑容: “会长,幸不辱命,在您的英明领导和学院的大力支持下,我们总算把最难啃的骨头啃下来了!” 他又一次,将最大的功劳,推到了王晨头上。 如果说,之前的让功还带着几分客套和机锋,那么这一次,则完全是一种胜利者的姿态,一种居高临下的宽容。 我把面子给你,但所有人都知道,里子是谁的。 王晨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他很清楚,自己已经没有任何与陈捷抗衡的资本了。 现在唯一的出路,就是老老实实地接受这个领导虚名,配合陈捷把论坛办好,最后在功劳簿上,分得属于自己的那一杯羹。 “好……好啊!陈捷,你……你干得太好了!”王晨声音有些干涩,用力地拍着陈捷的肩膀,“我就知道,你一定能行!” 办公室里,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这一次,是发自真心的。 陈捷微笑着接受了所有人的祝贺,但心中却无比平静。 邀请到罗文博,只是整个计划的第一步。 他的目光,已经越过了这个小小学生会,越过了法学院,望向了更高的地方。 一个能请来罗文博的学生,能策划如此高规格论坛的学生,已经足以进入校级领导的视野。 而接下来,他要做的,就是把这场论坛,办成一场前所未有的盛会。 他要让自己的名字,通过这场盛会,清晰深刻地,烙印在那些未来能够决定他命运的大人物心中。 …… 论坛的筹备工作,在扫清了内部障碍后,进入了快车道。 有了罗文博这块金字招牌,后续嘉宾的邀请变得异常顺利。 许多之前需要仰望的法学界名流、实务界精英,在得知将与罗老同台后,都欣然应允。 经费也不再是问题。 钱院长亲自出面,从学院的预备金里,划拨了一笔专项资金。 林薇的外联组更是如鱼得水,几家国内顶级的律师事务所,为了争夺一个在论坛上露脸的机会,开出了远超预期的赞助费。 整个学生会,以前所未有的热情和效率运转起来。 王晨彻底躺平了。 他不再对任何具体事务指手画脚,只是在一些需要他出面的官方场合,扮演好自己学生领袖的角色。 他很清楚,自己现在能做的,就是紧紧抱住陈捷这条大腿。 而陈捷,则展现出了与他年龄完全不符的领导才能和组织能力。 他没有大权独揽,而是充分放权。 议题策划、宣传文案、会场布置……每一个细节,他都只提出方向和标准,然后放手让各个小组的负责人去执行。 他每天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听取汇报,协调资源,解决难题。 陈捷总能在最关键的时刻,给出最精准的指导。 宣传组的海报文案不够有冲击力,他会轻描淡写地提一句: “能不能从‘一个国家与一部法律的共同成长’这个角度试试?”瞬间让宣传部长茅塞顿开。 后勤组为接待嘉宾住宿问题发愁,他能准确地说出学校招待所哪个房间的朝向最好、最安静,适合年长学者休息。 他就像一个开了全图的玩家,对整个棋局的每一个角落都了如指掌。 渐渐地,一种新氛围在筹委会里形成。 大家遇到问题,第一个想到的,不再是名义上的主任王晨,而是陈捷。 陈捷的威信,在解决一个又一个实际问题的过程中,被牢固地树立起来。 他不需要任何职位头衔,而是用自己的能力,赢得了所有人的追随。 这天晚上,陈捷和苏晴照例在图书馆自习。 苏晴看着身边时而奋笔疾书、时而出去接打电话、条理分明地布置着各种任务的陈捷,眼中充满了好奇和一丝陌生。 “你现在……真像个大领导。”苏晴托着下巴,小声说道。 陈捷放下电话,转过头,看着灯光下苏晴温柔侧脸,握住她的手: “没办法,被逼上梁山了,不过,等忙完这一阵就好了。” “我不是说你忙。”苏晴摇了摇头,认真地看着他,“我是觉得,你好像很享受这个过程,你把那么复杂的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条,让所有人都听你的,你天生就适合做这个。” 陈捷心中一动。 是啊,他天生就适合做这个。 上一世,他用了半辈子的蹉跎和悔恨,才明白这个道理。 而这一世,他从一开始,就走在了最正确的道路上。 “或许吧。”陈捷没有过多解释,只是将苏晴的手握得更紧,“但我做这一切,最终的目的,只是为了能让我们未来,有一个更安稳、更幸福的家。” 他说的,是心里话。 权力之巅固然令人向往,但如果没有一个温暖港湾可以停靠,那高处不胜寒的寂寞,足以将人吞噬。 苏晴听着陈捷这番真诚的话语,脸上露出了幸福笑容。 她不在乎陈捷要攀登多高的山峰,她只在乎,那个登山的人,心里始终有自己。 ------------ 第15章 王晨的挫败 就在论坛开幕前一周,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物,来到了法学院。 燕京大学党委副书记,主管全校学生工作的张逡。 张逡是校级领导,平日里神龙见首不见尾。 他这次来法学院,名义上是“调研学生工作”,但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冲着那个已经名声在外的法治进程论坛来的。 钱院长和院党委书记亲自陪同,张玮作为辅导员代表跟在后面。 他们没有去会议室听汇报,而是直接来到了学生会办公室。 办公室里,筹委会成员们正在热火朝天地进行着最后的准备工作。 墙上贴满了流程图、嘉宾名单、宣传海报小样。 张逡看着这幅忙碌而有序的景象,满意地点了点头。 “哪位是陈捷同学啊?”张逡笑着问道。 正在和李响讨论嘉宾席次安排的陈捷,听到声音,立刻站起身。 他看到了钱院长和院领导,心中瞬间了然,没有表现出任何受宠若惊,也没有丝毫的紧张,只是不卑不亢地迎了上去,脸上带着阳光而沉稳的微笑。 “张书记好,钱院长好,各位老师好,我就是陈捷。” 张逡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眼前的这个年轻人。 精神,干练,眼神明亮而坚定,身上有一种同龄人罕见的沉静气质。 “小伙子,很不错嘛。”张逡赞许道,“你们搞的这个论坛,我在校务会上都听说了,想法很好,格局很大,为我们燕大的学生工作,树立了一个新标杆啊。” 这是极高的评价了。 钱院长和院书记脸上都露出了与有荣焉的笑容。 “这都是学校和学院领导支持得好,我们只是做了一些具体的执行工作。”陈捷依旧谦虚,不忘把功劳送上。 张逡哈哈一笑,指着墙上一份手写的嘉宾背景分析报告,问道: “这个也是你做的?” 那份报告,正是陈捷当初为了说服张玮和钱院长而准备的。 “是我在筹备初期,做的一些粗浅分析。”陈捷回答。 “不粗浅,一点都不粗浅。”张逡摇了摇头,“能从学术传承和情感共鸣的角度,去寻找邀请重量级嘉宾的突破口,这份洞察力,已经超出了一个学生干部的范畴了,陈捷同学,你很有想法,也很有办法。” 他转头对钱院长说道: “老钱,你们法学院,出了个好苗子啊,要重点培养!” 钱院长连忙点头称是,心中对陈捷的欣赏又加深了几分。 张逡又勉励了大家几句,便在众人簇拥下离开了。 他来得突然,走得也快,前后不过二十分钟。 但他在学生会办公室里留下的震撼,却是巨大的。 校领导的亲自肯定,这对于任何一个学生或者学生组织来说,都是至高无上的荣誉。 而所有人都清楚,这份荣誉,百分之九十九,都属于陈捷。 王晨站在人群的角落,看着被老师们围在中间,对答如流的陈捷,心中最后一点不甘,也化作了深深的无力。 从今天起,在燕园舞台上,他已经不再是和陈捷一个量级的选手了。 就在这时,陈捷转过身来。 他脸上的笑容依旧温和谦逊,没有丝毫因为得到校领导夸奖而流露出骄傲与自满。 陈捷环视了一圈办公室里神情各异的众人,目光最后落在了王晨身上,说道: “会长,刚才张书记的视察,既是对我们工作的肯定,更是对我们提出了更高的要求,我们不能有丝毫的松懈,必须以百分之二百的努力,确保论坛的圆满成功,绝不能辜负校领导的期望。” 他没有提自己的功劳,而是将校领导的肯定,转化为对整个团队的鞭策和责任。 还将这件事从陈捷个人的胜利,上升到了整个筹委会必须完成的政治任务高度。 这一下,所有人都从刚才的激动和崇拜中清醒过来,感到了肩上沉甸甸的压力。 王晨嘴唇动了动,本能地想说些什么来维护自己主席的权威,但话到嘴边,却又化作一声干涩的附和: “对,陈捷说得对,大家……大家都要打起精神来!” 他已经彻底失去了和陈捷对话的资格。 陈捷的每一句话,都站在一个他无法企及的高度上。 若自己再想搞什么小动作,就显得很幼稚和不合时宜了。 陈捷仿佛没有看到王晨的窘迫,转向众人: “同学们,我建议立刻召开一次筹委会的扩大会议,将张书记的指示精神,传达到每一个工作小组,落实到每一个人,从现在开始,我们的工作标准要再提高一个等级,所有环节,都必须做到万无一失!” “我同意!”林薇第一个站出来响应,她看着陈捷的眼神,充满了信服。 “同意!” “同意!” 李响、王乐乐……所有小组的负责人,都毫不犹豫地表示了支持。 陈捷的权威,在这一刻,已经无需任何职位来加持。 他就是这个团队当之无愧的定海神针。 王晨看着这众望所归的一幕,知道自己如果再不顺应时势,恐怕连最后一点体面都将荡然无存。 “好,就这么办!”王晨强打起精神,努力让自己声音听起来像一个真正的领导者,“我宣布,全体筹委会成员,十分钟后,到大会议室开会!” …… 十分钟后,法学院最大的会议室里,筹委会全体成员济济一堂。 王晨坐在主位上,陈捷和林薇分坐他两侧。 王晨清了清嗓子,按照惯例,念了一段空泛的开场白,然后便将目光投向了陈捷: “下面,就让我们的陈捷副主任,来为大家详细解读一下张书记的指示精神,并对下一阶段的工作,进行具体部署。” 他非常识时务地将主导权完全交了出去。 陈捷没有推辞,他站起身,走到台前。 他没有拿任何讲稿,目光沉稳地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同志们,同学们,刚才王晨会长已经传达了会议的核心思想,那就是——提高标准,万无一失。” “这八个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什么叫万无一失?就是我们必须预想到所有可能出现的细节问题,并提前做好预案。” ------------ 第16章 突发事件 “我举几个例子。”陈捷伸出一根手指: “比如会场服务,罗文博罗老先生已经年逾八旬,他有喝热茶的习惯,而且只喝特定品牌的龙井,那么,我们负责后勤的同学,有没有提前准备好?茶水温度,是滚烫的,还是入口温润的?这些细节,都体现着我们的专业和尊重。” 负责后勤的小组长赶紧在笔记本上记了下来。 陈捷又伸出第二根手指: “还有嘉宾接待,这次来的嘉宾,有的是高级官员,有的是学术泰斗,有的是商界精英。” “他们的身份、习惯、忌讳各不相同,负责接待的同学,能不能在见到嘉宾的第一时间,就准确地叫出对方的姓名和职务?” “在引导他们入座的时候,是走在前面,还是侧后方?这些礼仪,都代表着我们燕大法学院的脸面。” 负责嘉宾联络的王乐乐,神情也变得认真起来。 “再就是宣传报道。”陈捷目光转向宣传组,“校领导的肯定,意味着这次论坛的宣传,将不再局限于校内。” “校电视台、校报,甚至可能有一些社会媒体都会来,我们的新闻通稿,写好了吗?有没有准备不同角度、不同侧重点的多个版本?” “有没有拟定好接受采访的发言人以及核心的答问口径?这些,都关系到我们最终呈现给外界的形象。” 陈捷一连串的问题,问得在场所有人都有些喘不过气来。 他们原以为,请来了罗老,拉到了赞助,工作就已经完成了一大半。 但此刻众人才发现,真正考验能力的决战,才刚刚开始。 “所以,”陈捷加重了语气,“从今天起,我要求,每个工作小组,每天都要召开一次内部复盘会,检查工作进度,排查潜在风险。” “每天晚上八点,所有小组长在这里,向王晨会长,也向我,做一次碰头汇报。” “这个过程可能会很辛苦,但我希望大家明白,我们正在做的,不仅仅是一次学生活动。” “这可能是我们在大学生涯里,参与过的最高规格、最有意义的一件事,它将成为我们每个人履历上,最闪亮的一笔。” “当若干年后,我们回想起08年的这个夏天,我们可以自豪地说,那场轰动全国法学界的盛会,有我的一份心血和贡献!” 陈捷的话,充满了鼓动性,却又无比真诚。 在场年轻人,无不感到一阵热血沸腾。 原本因为工作压力而产生的些许畏难情绪,瞬间被一种强烈使命感和荣誉感所取代。 会议结束时,每一个人走出会议室的脚步,都变得坚定有力。 王晨跟在陈捷身后,看着他被一群小组长簇拥着,耐心而清晰地解答着各种问题,心中五味杂陈。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输得心服口服。 这个人的领导能力、组织能力、动员能力,已经完全超出了学生干部的范畴。 跟着他,或许真的能成就一番事业。 王晨第一次,生出了这样的念头。 …… 筹备工作进入了最后的冲刺阶段。 整个筹委会,就像一台被陈捷精准调校过的复杂机器,高速而有序地运转起来。 然而,越是临近终点,越是容易出现意想不到的状况。 这天下午,林薇一脸焦急地冲进了陈捷的临时办公室。 “陈捷,出事了!” 陈捷正对着一张巨大的会场座位图凝神思考,听到林薇的声音,他缓缓抬起头,眼神没有丝毫波动: “别急,慢慢说,天塌不下来。” 他这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镇定,让林薇焦躁心情瞬间平复了不少。 “是座位安排的问题。”林薇深吸一口气,指着座位图说道,“刚刚,最大的赞助商,君诚律师事务所的王主任,他的秘书打电话过来,明确提出,希望王主任能被安排在主席台就坐。” 陈捷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主席台的座位,是整个论坛等级和规格的象征。 按照他最初的设计,主席台上就坐的,只有罗文博这样的学术泰斗、钱裕民院长这样的主办方领导,以及一两位来自国家部委的、有学者身份的官员。 这是一个纯粹的、超然的学术殿堂,不应该掺杂任何商业色彩。 “王晨会长是什么意见?”陈捷没有立刻表态,而是反问了一句。 “会长说,君诚律所这次赞助了三十万,是我们最大金主,不好得罪,他的意思是,要不就在主席台的末尾,给王主任加一个位置。”林薇说道。 陈捷心中了然。 这很符合王晨的行事风格,不得罪人,和稀泥。 但这恰恰是最低级的处理方式。 一旦开了这个口子,让一个商人坐上了主席台,那整个论坛的格调,瞬间就会从一个顶级学术盛会,沦为一个商业味道浓厚的展销会。 罗老会怎么看? 那些应邀前来的官员和学者会怎么看? 为了三十万,丢掉的是整个论坛最核心的无形资产——公信力和权威性。 “不行。”陈捷直接拒绝。 “我也觉得不行,但这毕竟是王晨会长的意思,而且对方态度很强硬,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复。”林薇一脸为难。 陈捷站起身,在办公室里踱了两步,大脑飞速运转。 直接拒绝,会让赞助商不快,也会让王晨下不来台。 妥协,则会毁掉整个论坛的根基。 必须找到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既要维护原则,又要给足对方面子。 这正是官场之上,最考验智慧的时刻。 片刻之后,陈捷停下脚步,眼中闪过一丝明悟,接着对林薇说道: “你这样,先回复王主任的秘书,就说,我们对王主任的莅临指导,感到万分荣幸,关于座位安排,我们筹委会正在进行最终的、最细致的考量,一定会给王主任一个最尊贵、最合适的安排,请他放心。” “拖字诀?”林薇有些不解。 “不只是拖。”陈捷笑了笑,拿起一支红笔,在座位图上,第一排正中央的位置,画了一个圈。 ------------ 第17章 处理紧急情况的艺术 “主席台,代表的是礼,是规矩,是不可动摇的层级,但第一排,代表的是尊,是敬意,是实际上的核心。” “你马上通知会务组,在第一排正中央,撤掉原来的三个座位,合并成两个空间更宽敞、更舒适的座位,这两个座位,我们称之为特别荣誉席。” “然后,你再亲自给王主任打个电话,就说,经过我们筹委会和学院领导的慎重研究,一致认为,王主任作为国内顶尖律所的掌舵人,是华国法治进程市场化、专业化的杰出代表,他的贡献和地位,是独一无二的。” “因此,我们决定,不将他安排在主席台上那些千篇一律的领导席位中,而是特设特别荣誉席,以彰显他独特的行业地位和我们对他的崇高敬意。” “这个席位,将与主席台正中央的罗老,遥相呼应,共同构成我们论坛的双子星。” 林薇听得目瞪口呆。 她感觉自己仿佛在上了一堂生动的政治智慧课。 明明是拒绝了对方的要求,但经过陈捷这么一番包装和阐述,反而变成了一种更高的礼遇,一种独一无二的尊崇。 特别荣誉席、双子星……这些词语,精准地击中了一个成功商人最在乎的面子和独特性。 “那……另一个特别荣誉席给谁?”林薇忍不住问道。 “空着。”陈捷淡淡道,“就告诉他,这个席位,只为他一人而设。” 林薇倒吸一口凉气。 高,这一招实在是太高了! 她几乎可以想象到,当王主任听到这番话时,那种被极度重视和尊崇的满足感。 “我明白了!”林薇重重地点了点头,眼中闪烁着兴奋,“我马上去办!” 看着林薇匆匆离去的背影,陈捷又将目光投向了座位图。 他拿起笔,在特别荣誉席旁边,又预留了几个空位,并在旁边标注了媒体备用。 一个成熟的操盘手,永远会为无法预料的变数,留出足够冗余空间。 …… 座位风波被陈捷用一种近乎艺术的方式完美化解。 王晨得知结果后,沉默了良久,最后只是对陈捷说了一句: “以后这种事,你直接决定就好,不用再问我了。” 他已经彻底放弃了与陈捷较劲的念头,转而变成了一种全然的信服。 然而,一波刚平,一波又起。 论坛开幕前三天,校宣传部打来电话,表示有几家中央级的媒体记者,听说了这次论坛的盛况,希望能对活动的核心组织者进行一次专访。 电话是打给王晨的。 挂掉电话后,王晨第一时间就找到了陈捷,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兴奋: “陈捷!机会来了!央媒的专访!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你准备一下,好好表现,这要是能上电视,以后前途无量啊!” 在他看来,这个机会,理所当然是属于陈捷的。 整个论坛都是陈捷一手策划的,他不接受采访,谁有资格接受采访? 办公室里的其他人,也都向陈捷投来了羡慕的目光。 在央媒上露脸,这对于一个还没毕业的大学生来说,是何等荣耀! 然而,陈捷的反应,再次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 他笑着摇了摇头,对王晨说道: “会长,这个机会,不属于我。” “不属于你?那属于谁?”王晨愣住了。 陈捷拍了拍王晨的肩膀,将他拉到一旁,低声说道: “会长,您是法学院学生会主席,是这次论坛筹委会名义上的总负责人,对外的所有官方活动,理应由您代表我们整个团队出面。” “这是规矩,也是体现您领导核心地位的最好方式。” 王晨的呼吸猛地一滞。 他看着陈捷真诚的眼神,心中瞬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是感动,是惭愧,也是一丝受宠若惊。 他没想到,在这样巨大荣誉面前,陈捷竟然会毫不犹豫地将机会让给自己。 “这……这怎么行?”王晨声音都有些发颤,“所有人都知道,你才是这次活动真正的灵魂人物,我去算怎么回事?” “会长,你听我说。”陈捷语气沉稳而有说服力,“一个成功的团队,需要一个运筹帷幄的灵魂,也需要一个光芒四射的旗帜。” “我更习惯在幕后做一些具体的统筹工作,而您,形象好,口才佳,正是我们学生会最合适的代言人。” “功劳是大家的,荣誉也是大家的。您在镜头前,代表的是我们整个集体,您表现得越好,我们整个团队就越有面子。” 陈捷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既给了王晨天大的面子,又将个人谦让,上升到了团队分工的战略高度。 王晨被这番话深深地打动了。 他感觉自己之前那些嫉妒、猜忌,在陈捷这种博大的胸襟面前,是何等渺小和不堪。 “可是……我怕我说不好,辜负了大家的努力。”王晨有些没底气。 “没关系,我帮您准备。”陈捷笑了。 当天晚上,陈捷在办公室里,陪着王晨,逐字逐句地打磨着采访的稿件。 “会长,记住,我们发言的第一个原则,是‘向上归功’。”陈捷在白板上写下四个字。 “面对镜头,你首先要感谢的,不是我们自己,而是学校和学院领导的英明指导和大力支持,要特别提到钱裕民院长和张逡书记,是他们的格局和魄力,才让这次论坛得以顺利举办。” “第二个原则,是‘向下归功’。”陈捷又写下四个字。 “要强调,这次论坛的成功,是整个筹委会,是法学院全体学生会成员,甚至是每一位志愿者同学,集体智慧和辛勤汗水的结晶。” “你可以点几个小组长的名字,表扬他们的具体贡献,这样,既显得你知人善任,又团结了人心。” “最后一个原则,才是‘自我评价’。” “在评价自己的时候,姿态一定要谦虚,就说,作为学生会主席,自己只是做了一些微不足道的组织协调工作,深感荣幸,也倍感压力,未来会继续在学院党委的领导下,更好地为同学们服务。” 陈捷将一套完美无瑕的官场话术,掰开了揉碎了,一点点地教给王晨。 王晨听得如痴如醉。 他感觉自己今晚学到的东西,比过去三年在学生会里摸爬滚打领悟到的还要多。 他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小几个月的同学,第一次生出了“高山仰止”的感觉。 ------------ 第18章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第二天,面对央媒的镜头,王晨将陈捷教给他的话术,发挥得淋漓尽致。 他侃侃而谈,风度翩翩,既突出了领导的功劳,又肯定了团队的努力。 最后还恰到好处地展现了自己的谦逊。 采访播出后,王晨在校内名声大噪,成为了公认的“优秀学生干部典范”。 而办公室里,林薇看着电视上意气风发的王晨,走到陈捷身边,低声问道: “把这么大的风头让给他,你真的甘心吗?” 陈捷正低头核对着最后的嘉宾手册,闻言,他抬起头,微微一笑: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林薇一怔。 陈捷继续说道: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有时候,站在聚光灯下,未必是好事,真正的猎人,更喜欢潜伏在暗处。” “他得到了他想要的面子,我得到了我想要的里子,我们各取所需,这才是最稳固的合作关系。” 林薇看着陈捷那双深邃得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眼睛,心中再次被深深地震撼。 她终于明白,陈捷的格局,早已不在于争一时的风头。 他所做的每一个决定,让出的每一个利益,都像是在下一盘无比精妙的围棋,看似平淡无奇的落子,却早已为未来的大龙,布下了坚实的气眼。 …… 2008年10月28日,秋高气爽。 燕京大学,英杰交流中心。 “纪念改革开放三十周年——华国法治进程高峰论坛”在这里隆重开幕。 会场外,红毯铺地,彩旗飘扬。来自全国各地的法学界名流、司法界精英、商界翘楚,在志愿者的引导下,陆续步入会场。 会场内,座无虚席,气氛庄重而热烈。 后台,一间小小的导播间里,陈捷正站在监视器墙前,神情平静地注视着屏幕上显示的每一个角落。 他的耳朵里戴着无线耳机,一道道指令从他口中清晰而冷静地发出: “一号机位,对准主席台中央,罗老马上要入场了。” “灯光组注意,罗老上台时,追光要柔和,不要太刺眼。” “后勤组,钱院长的茶杯该续水了,注意动作要轻。” “通知主持人,开场白时间控制在三分钟以内,把更多的时间留给嘉宾。” 他就像一个掌控全局的导演,将这场数千人参与的盛会,每一个流程,每一个细节,都牢牢地掌控在自己手中。 王晨作为名义上的总指挥,此刻正穿着笔挺的西装,站在前台迎宾处,与各位来宾热情握手,谈笑风生,享受着属于他的高光时刻。 而陈捷,则选择留在了这个无人关注的角落。 这里,才是真正的权力中枢。 苏晴作为志愿者的一员,负责在后台协助嘉宾。 她端着茶水,悄悄走到陈捷身边,看着他专注而沉稳的侧脸,满是爱慕与心疼。 “喝口水吧,你从早上到现在,一口水都没喝。”苏晴将一杯温水递到陈捷面前。 陈捷转过头,看到是苏晴,紧绷脸上露出一丝温柔笑意。 他接过水杯,一饮而尽。 “怎么样?还顺利吗?”苏晴小声问道。 “一切尽在掌握。”陈捷语气中带着一种强大自信。 就在这时,耳机里传来会务组长急促的声音: “陈捷!陈捷!出状况了!原定下午第一个发言的、最高检的李明副厅长,出差回燕京的航班因为天气原因延误了,至少要晚到三个小时,下午的议程,要开天窗了!” 这个消息,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 后台的工作人员顿时一阵骚动,所有人脸上都露出了紧张和慌乱。 一个如此高规格的论坛,如果出现议程中断事故,那将是天大笑话。 但陈捷的脸上,却看不到一丝一毫的慌乱。 他只是静静地听完汇报,然后对着麦克风,用一种平静语气说道: “不要慌,启动B-2号预案。” “B-2号预案?”耳机那头的组长愣了一下。 “对。”陈捷的声音清晰地传来,“立刻联系上午发言的、社科院的张文山教授,就说,上午的发言引发了与会者的热烈反响,许多青年学者和学生都希望能有更多的时间与他进行深入交流。” “我们想临时增设一个学术对话环节,邀请他与台下的青年才俊,进行一场四十分钟的互动问答,主题就围绕‘法治的本土资源与现代化转型’。” “同时,通知主持人,让他准备一段串场词,将这个环节,包装成我们为了响应现场热烈气氛而做出的惊喜调整。” “另外,让礼仪组准备一份最精美的燕大纪念品,在互动环节结束后,由钱院长亲自上台,赠送给张教授,以示感谢。” 陈捷一连串的指令,清晰、果断、有条不紊。 后台所有人都听得目瞪口呆。 他们这才想起,在论坛筹备初期,陈捷曾经让他们准备过厚厚一本《应急预案手册》,里面针对各种可能出现的突发状况,都制定了详细的应对方案。 当时,很多人还觉得这是多此一举,是陈捷小题大做。 但此刻,他们才明白,什么叫做“深谋远虑,未雨绸缪”! 将一场可能发生的播出事故,巧妙地转化为一个与嘉宾互动的惊喜环节,这不仅仅是解决了危机,更是将危机变成了创造亮点的机会! 苏晴在一旁,完整地听到了陈捷处理危机的全过程。 她看着眼前这个镇定自若、化腐朽为神奇的男人,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安全感和自豪感。 …… 下午的论坛,波澜不惊地进行着。 当主持人宣布,因为现场气氛热烈,临时增设与张文山教授的互动环节时,台下爆发出了一阵热烈的掌声。 青年学者和学生们踊跃提问,张文山教授也兴致盎然,妙语连珠,整个环节的气氛,甚至比原定主题发言还要活跃。 没有人知道,他们正在参与的,是一场由陈捷在幕后精心导演的危机公关。 坐在主席台上的钱裕民院长,看着台下热烈的场面,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 作为主办方,他当然在第一时间就得知了李明副厅长航班延误的消息。 他正准备让秘书去处理,没想到,还没等他开口,问题就已经被完美地解决了。 他侧过头,低声问身边的辅导员张玮: “这是陈捷安排的?” 张玮重重地点了点头,语气中充满了肯定: “是的,院长。他为这次论坛,准备了十七套应急预案。” 钱裕民的眼中,欣赏之色更浓。 一个有才华的学生,他见过很多。 一个有魄力的学生,也不少见。 但一个既有才华和魄力,又兼具如此缜密的心思和沉稳气度的年轻人,他还是第一次见到。 这已经不是一个好苗子了。 这是一块璞玉,一块稍加雕琢,便能绽放出万丈光芒的国之重柱! 钱裕民心中,已经暗暗做出了一个决定。 ------------ 第19章 这个年轻人太会说话了 论坛在傍晚时分,圆满落幕。 罗文博老先生的闭幕演讲,将整个论坛的气氛推向了最高潮。 他高度评价了这次论坛的学术价值和组织水平,并盛赞“后生可畏,华国法治未来可期”。 晚宴上,气氛轻松而愉快。 王晨作为学生代表,在主桌频频向各位领导和嘉宾敬酒,长袖善舞,风光无限。 而陈捷,则在完成了所有收尾工作后,悄悄地坐在了最角落的一桌,和李响、林薇这些核心团队的成员们一起,默默地吃着饭。 对他们来说,这场持续了近两个月的战役,终于结束了。 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喜悦和满足。 “陈捷,我敬你一杯!”林薇端起饮料,站起身,由衷地说道,“说实话,一开始,我真的不看好你,但现在,我彻底服了,跟着你,我学到的东西,比我大学前三年加起来都多。” “没错!捷哥!以后你就是我亲哥!”李响也激动地站起来,“没有你,我们这群书呆子,一辈子也搞不出这么大的场面!” “敬捷哥!” 一时间,整个桌子的人都站了起来,纷纷向陈捷举杯。 陈捷笑着站起身,端起杯子,与每一个人轻轻碰了一下。 “说好了,功劳是大家的。”陈捷看着这些与自己并肩作战了两个月的伙伴,眼中也流露出发自内心的笑意,“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事,这杯酒,应该我敬大家,感谢你们每一个人的信任和付出。” 他将杯中的饮料一饮而尽。 就在这时,辅导员张玮快步走了过来,径直来到陈捷身边,脸上带着一丝笑容: “陈捷,别光顾着跟同学们庆祝了,钱院长找你,让你去他那一桌。” 陈捷心中一动。 整场论坛,对他个人而言,最关键的时刻,现在才真正到来。 他整理了一下略有些褶皱的衬衫,对张玮点了点头,然后迈着沉稳步伐,穿过喧闹的宴会厅,走向了那张汇聚了全场所有重量级人物的主桌。 主桌之上,汇聚了这场盛会真正的核心人物。 法学院院长钱裕民、校党委副书记张逡、德高望重的罗文博院士,以及几位来自国家部委和司法机关的、平日里只能在新闻上看到的司局级领导。 当辅导员张玮领着陈捷,穿过半个宴会厅,走向这张光芒四射的桌子时,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 正在与人谈笑的王晨,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恢复自然。 苏晴远远地望着陈捷沉稳的背影,心中既有骄傲,又有一丝担忧。 她为自己的爱人能得到如此的认可而高兴,却也隐隐感觉到,他正走向一条注定不凡却也可能充满艰辛的道路。 陈捷步伐不疾不徐,脸上挂着谦和而从容的微笑。 他没有因为即将面对一群大人物而紧张或谄媚,也没有流露出半点自得。 他的气度,沉静得像一潭深水,让所有看到他的人,都不由得心生好感。 主桌上的谈话声,随着陈捷的走近,渐渐停了下来。 钱裕民院长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主动站起身,向众人介绍道: “各位领导,各位前辈,我来介绍一下,这位就是我们这次论坛的总策划,我们法学院05级的本科生,陈捷。” 他特意加重了“总策划”和“本科生”这几个字,其中的自豪与得意,溢于言表。 “哦?就是那个请来罗老的年轻人?”一位戴着金边眼镜,气质儒雅的中年领导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陈捷。 他是教育部高教司的副司长。 校党委副书记张逡笑着接过话头: “可不止是请来了罗老,李司长,您是不知道,今天下午李明厅长航班延误,议程差点开天窗,就是这小子,不动声色地启动了应急预案,硬是把一场事故,变成了一个精彩的互动环节,这份沉稳和急智,可不像个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啊。” 张逡这番话,看似是在夸奖陈捷,实则也是在向教育部领导展示自己治下学生工作的成果斐然。 一时间,桌上所有领导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陈捷身上。 那目光里,有审视,有好奇,更有几分赞许。 面对这无形的压力,陈捷只是微微躬身,不卑不亢地说道: “各位领导、老师过誉了,论坛能够成功,全靠学校和学院领导的高瞻远瞩和鼎力支持,靠罗老这样的前辈泰斗肯屈尊莅临,也靠我们筹委会全体同学两个月来的齐心协力。我只是在其中,做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具体工作,当不得总策划这三个字。” 这话很有水平。 他没有否认自己的功劳,否则显得虚伪。 但他又将功劳归于集体和领导,姿态放得极低,显得谦逊而有大局观。 “好一个‘微不足道’!”罗文博院士一直含笑看着他,此刻终于开口,“年轻人,有才华不难,难得的是有才华而不自傲,有功劳而不自矜。钱院长,张书记,你们燕大,确实是为国家培养出了一个好苗子。” 罗老一言九鼎,这一句好苗子,几乎是为陈捷的优秀,盖上了最权威的印章。 钱裕民和张逡脸上都笑开了花,连连称是。 “来,陈捷,作为学生代表,你敬各位领导和前辈一杯。”钱裕民亲自给陈捷倒了一杯酒,递到他手里。 陈捷双手接过酒杯,站直身体,目光清澈地环视一周。 他没有立刻说话,而是先向罗文博院士的方向,深深地鞠了一躬: “第一杯酒,学生想敬罗老,感谢您为我们这些后辈学子,点亮了法治理想的灯塔,您在闭幕演讲中说的‘法治的未来,在你们身上’,这句话,我们所有同学都将铭记于心,并为之奋斗终身。” 罗文博院士欣慰地点了点头,端起茶杯,以茶代酒,一饮而尽。 陈捷随即转向张逡和钱裕民等一众领导,姿态放得更恭敬: “第二杯酒,我代表筹委会全体同学,敬各位领导老师,感谢您们给予我们毫无保留的信任和支持。” “没有你们的保驾护航,我们这群学生,凭一腔热血,是绝对无法成就今日之盛会的,是你们教会了我们,何为担当,何为格局。” 张逡和钱裕民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满意的神色。 这个年轻人太会说话了,每一句都说到了他们的心坎里。 ------------ 第20章 你……对未来有什么打算吗? 最后,陈捷将酒杯举向全场,声音充满了年轻人的激情与朝气: “这第三杯酒,我想敬这个伟大时代,我们生逢盛世,躬逢其盛,是改革开放三十年最直接的受益者,能够用我们所学,为这个时代的法治进程贡献一份绵薄之力,是我们这一代燕大学子,最大的荣幸!” 说完,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动作干净利落,气势十足。 满场寂静。 随即,主桌上爆发出了一阵热烈的掌声。 “说得好!”高教司李司长带头鼓掌,看向陈捷的眼神里,满是欣赏,“有理想,有情怀,有担当,这才是我们新时代最需要的青年人才!” 一场祝酒词,被陈捷说成了一场层次分明、滴水不漏的政治表态。 他既表达了对前辈的尊敬,又感谢了领导的支持,最后还升华了个人情怀,将其与家国命运紧紧地联系在一起。 在座的都是人精,哪能听不出这番话背后的深意和说话者高超的政治智慧。 众人重新落座后,气氛变得更加热络。 几位领导都开始主动与陈捷交谈,问题也从论坛本身,延伸到了更广阔的领域。 “陈捷同学,你作为组织者,觉得这次论坛最大的收获是什么?”一位来自最高法院研究室的领导问道。 陈捷略一思索,沉稳答道: “报告领导,我觉得最大的收获有两点,对我们学生而言,是完成了一次从书本到现实的跨越,我们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法律条文背后,是国家治理的宏大逻辑,是社会发展的真实脉搏。” “而对论坛本身而言,我想,是搭建了一个沟通桥梁,让理论界与实务界,让前辈与后辈,能在一个平台上平等对话,思想碰撞。这种沟通,本身就是法治进步的催化剂。” 回答得体,有高度,有深度。 “那你认为,我们当代法学生,面临的最大挑战是什么?”李司长又问道。 “我认为,最大的挑战,是如何避免成为一个法律工匠,而努力成为一个法律大家。”陈捷的回答,让在场所有人都精神一振。 “法律工匠,精通法条,擅长技术,但视野可能局限于案件本身,局限于商业利益。而法律大家,不仅要懂法律,更要懂政治,懂经济,懂社会,要能站在国家战略的高度,去理解法律,运用法律,甚至参与完善法律。” “这需要我们具备更广阔的视野和更深厚的家国情怀。这也是我们未来需要努力的方向。” 这番话,已经完全超出了一个本科生的认知范畴。 它精准地切中了当前法学教育的核心痛点,也暗合了在座所有体制内领导对于未来人才的期望。 钱裕民院长看着侃侃而谈、对答如流的陈捷,心中的喜爱又增添了几分。 他觉得,是时候,将那个最关键问题抛出来了。 “陈捷啊,”钱裕民脸上带着和蔼笑容,语气像一个关怀后辈的长辈,“以你的能力和才华,毕业以后,无论是去世界顶级的律所,还是申请去哈佛、耶鲁深造,都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你自己……对未来有什么打算吗?” 这个问题一出,全桌的人都安静了下来,目光齐刷刷地看向陈捷。 这不仅仅是一个长辈对晚辈的关心。 还是组织在进行一次非正式的意向考察。 陈捷的回答,将决定他未来的道路,也将决定在座的这些贵人,是否会为他敞开那扇通往权力中枢的大门。 陈捷放下筷子,坐直了身体,脸上露出一抹恰到好处的诚恳与思索。 “感谢钱院长的关心。”陈捷先是谦逊地道谢,“说实话,我确实也考虑过您说的这些选择,去顶尖律所,可以实现个人财富的快速积累,去国外深造,可以开拓国际视野。这些都是非常好的道路,我的很多同学也正为此而努力。” 他先肯定了其他的选择,显得客观而不偏激。 “但是,”陈捷话锋一转,眼神变得坚定,“我常常在想,人生的价值到底是什么?我出生在80年代的一个小乡村,是伴随着我们国家从追赶到引领的伟大进程成长起来的。” “我亲眼见证了国家的日新月异,也深刻地感受到,个人的命运,只有与国家的命运紧密相连时,才能绽放出最耀眼的光芒。” “我选择学习法律,从一开始,就不仅仅是想把它当作一个谋生饭碗,在古代,法学被称为‘刑名之学’,是‘治国之器’。” “我更希望,能将我这几年所学的浅薄知识,投入到更宏大的事业中去。” “所以,如果有可能,我希望毕业后,能有机会进入一个平台,让我能够更直接地参与到国家法治建设的进程中去。” “哪怕只是做一颗最普通的螺丝钉,去为国家法律法规的制定和完善,去做一些调研、起草的辅助工作,能用我的专业知识,为更普惠的公共利益服务,对我而言,那将是比任何个人成就都更值得骄傲的事情。” “我希望,当我老去回首一生时,可以说,我为这个国家的进步,贡献过自己的一份绵薄之力,这份成就感和使命感,是任何物质财富都无法比拟的,这就是我的打算。” 话音落下,满桌寂然。 陈捷没有一句提到考公务员,但他的每一句话,都精准地表达了一个有志青年投身体制、报效国家的最高政治觉悟。 他将个人的职业选择,完美地升华成了一种历史使命感和家国情怀。 “好!”校党委副书记张逡重重地一拍大腿,“说得太好了!为更普惠的公共利益服务!贡献一份绵薄之力!我们燕大的学生,就应该有这样的志向和抱负!” 高教司的李司长也连连点头,看向陈捷的眼神,已经从欣赏,变成了真正的赏识: “钱院长,你们法学院,真是培养出了一个了不得的人才啊,有这样的年轻人,我们国家的法治事业,何愁后继无人!” ------------ 第21章 去中央政策研究室实习 钱裕民院长脸上笑成了一朵花,心中更是乐开了怀。 陈捷已经用无懈可击的表现,为自己赢得了一张无比珍贵的入场券。 而他作为陈捷的发现者和推荐者,在这张入场券上,也烙下了属于自己的印记。 晚宴在热烈的气氛中结束。 陈捷被钱院长和张书记留了下来,又叮嘱勉励了几句,才放他离开。 走在返回宿舍的路上,晚风清凉,吹散了酒宴上的热气。 陈捷牵着苏晴的手,头脑却异常清醒。 自己今晚的表现,已经成功地在校、院两级领导,乃至更高层级的领导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通往中央选调生的道路,最关键的内部观察和高层印象这一环,他已经拿到了近乎满分的成绩。 接下来,就是等待。 …… 三天后,陈捷接到了辅导员张玮的电话,让他去一趟院长办公室。 站在那扇熟悉的红木门前,陈捷深吸一口气,轻轻叩响了房门。 “请进。” 钱裕民院长正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批阅着文件。 看到陈捷进来,他放下手中的笔,笑着指了指对面的沙发: “陈捷来了,坐。” “钱院长,您找我。”陈捷恭敬地说道。 “嗯,坐吧,不用拘束。”钱裕民的语气十分和蔼,“这次论坛,你做得非常好,各方面的反响都很热烈,昨天,罗老还亲自打电话给我,又把你夸了一通,说你是他近些年见过的,最有大局观和执行力的年轻人。” “都是罗老和您栽培。”陈捷谦虚道。 钱裕民摆了摆手,身体微微前倾,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陈捷,那天在晚宴上,你说了你的志向,你说,你想参与到国家法治建设的进程中去。这话,我一直记在心里。” 陈捷心中一动,正题来了。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钱裕民缓缓说道,“有远大的志向是好事,但更需要到实践中去锻炼,去打磨,光有理论知识和一腔热血,是远远不够的。”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灼灼地看着陈捷: “现在,有这么一个机会,也不是什么正式工作,算是一个实习或者研究助理的岗位吧。” “中央政策研究室下面,有一个关于‘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的课题组,正在进行一项非常重要的前期调研工作,这个课题,级别很高,保密性也很强。” “他们最近人手有点紧张,希望能从我们燕大,挑选一两个政治过硬、专业扎实、头脑灵活的年轻人,过去帮帮忙,主要是做一些资料整理、会议纪要、以及初步的文稿起草工作。” 钱裕民的语速不快,但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 中央政策研究室! 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 这几个词,对于上一世在体制内沉浮了几十年的陈捷来说,简直如雷贯耳! 那是国家最高智囊机构,是真正意义上的“中枢”! 而“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更是在未来十几年里,引领整个国家改革发展的总目标! 这哪里是什么普通的实习? 分明就是中央选调生选拔流程中,最核心、最隐秘的“实战考察”环节! 通过将候选人放到最高级别的机构里,进行近距离、高强度的观察,来检验他们的真实能力、工作作风、思想品质,甚至是抗压能力和保密意识。 能通过这场考验的,才算是真正拿到了那张通往权力之巅的船票。 “当然,”钱裕民继续说道,语气带着一丝考验意味,“这个岗位,非常辛苦,经常需要加班加点,而且没有任何报酬,更不会有什么公开的荣誉。” “说白了,就是去当一个默默无闻的临时工,打下手的,你做的所有工作,最后都不会署上你的名字。” “很多人可能觉得吃力不讨好,不愿意去,所以,我想听听你的真实想法,如果你有别的考虑,比如准备考研或者找工作,完全可以拒绝,我完全理解。” 钱裕民说完,便不再言语,只是平静地看着陈捷,等待着他的回答。 这是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也是一块成色十足的试金石。 一个急功近利的人,听到没报酬、没名誉、打下手,恐怕会立刻打退堂鼓。 只有真正有格局、有抱负、能沉得住气的人,才能看穿这平凡表象下,隐藏着的通天机遇。 陈捷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他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因为激动,身体微微有些颤抖,但他很快就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对着钱裕民,深深地鞠了一躬: “谢谢院长,感谢您给我这个宝贵的机会,我愿意去,我一百个愿意!” 他抬起头,目光坚定地看着钱裕民: “我不需要任何报酬和名誉,能有机会在那样的高度,去学习,去感受,去为国家的大政方针做一点最基础的辅助工作,这本身就是我梦寐以求的最高荣誉,这段经历,将是我一生中最宝贵的财富!” “请您放心,我一定会珍惜这次机会,严格遵守纪律,踏踏实实工作,绝不辜负您和组织的信任与期望!” 钱裕民看着眼前这个因为一个临时工岗位而激动得满脸通红的年轻人,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自己没有看错人。 这个年轻人,看得懂机会,也抓得住机会,有超越年龄的成熟,更有年轻人该有的热血与激情。 “好,很好。”钱裕民欣慰地点了点头,“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你回去准备一下吧,下周一,直接去中海旁边那条府右街的中央政策研究室报到,找他们的办公室主任,张玮会把具体的联系方式和介绍信给你。” “是,谢谢院长!”陈捷又是一个九十度的鞠躬。 走出院长办公室,站在深秋的阳光下,陈捷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回来了! 不仅回来了,而且,他已经用自己的智慧和两世为人的经验,将自己的人生轨迹,强行拉回到了上一世梦寐以求的黄金赛道上! 中央政策研究室! 那里,将是他攀登权力之巅的真正起点! ------------ 第22章 在政策研究室的第一天 回到宿舍,陈捷没有将这个消息告诉任何人,包括李默,甚至包括苏晴。 这不是不信任,而是在体制内生存的第一法则——守秘。 不该说的话,一个字都不能说。 尤其是在事情没有尘埃落定之前,任何炫耀和分享,都可能带来无法预知的风险。 他只是告诉苏晴,自己接下来的时间会非常忙,可能没有太多时间陪她了。 苏晴虽然有些失落,但看着陈捷眼中那前所未有的光芒,只是温柔地抱了抱他,轻声说: “你去忙你的大事吧,我等你,不管多晚,我都会等你。” 这无条件的信任与支持,是陈捷心中最柔软的港湾,也是他奋勇向前的最大动力。 接下来的几天,陈捷开始为即将到来的“实习”做最后准备。 他没有再去图书馆翻阅那些法律专业的书籍,而是将自己完全沉浸在了《人民日报》、《求是》杂志以及中央主要领导近期的所有公开讲话中。 他像一块海绵,疯狂地吸收着这个时代最高层级的政治话语和思想脉络。 他要确保自己进入那个机构时,能以最快的速度,理解他们的语言,跟上他们的节奏。 …… 周一,清晨。 陈捷穿上了一身简单、低调的白衬衫和深色西裤,将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 他没有背那个学生气的双肩包,而是拿了一个朴素黑色公文包,里面只放了笔记本、笔,以及那封分量千钧的介绍信。 他站在镜子前,看着镜中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年轻面孔。 眼神沉稳,气质内敛,脸上已经褪去了所有学生的青涩,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干练与从容。 他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轻轻说了一句: “陈捷,从今天起,你人生的新篇章,开始了。” 府右街,这个在地图上毫不起眼的名字,对于真正的知情者来说,却代表着华国政治的核心地带。 陈捷站在一座没有任何标识的灰色建筑前,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肃穆感。 门口站岗的哨兵,目光如电,身姿挺拔如松。 他走上前,递上自己的证件和介绍信。 经过一番严格的核查和电话确认后,一名内部工作人员走了出来,领着他穿过层层门禁,来到了一间办公室。 办公室的门牌上,写着“综合局”。 一个穿着中山装,面容严肃的中年人接待了他。 他就是钱院长口中的办公室主任,周主任。 周主任只是简单地扫了一眼介绍信,又上下打量了陈捷一番,语气平淡地说道: “燕大的高材生?嗯,小伙子看起来很精神,我是周海,以后叫我周主任就行。” “周主任好。”陈捷微微躬身,姿态谦恭。 “我们这里,规矩大,要求高。”周主任的开场白没有任何客套,“第一,不该看的,不看,第二,不该问的,不问,第三,不该说的,一个字都不能往外说,能做到吗?” “能做到,请主任放心。”陈捷答得干脆利落。 “嗯。”周主任点了点头,似乎对他的态度还算满意,“你的工作,是分到我们综合局下面的文稿二处,协助他们处理一些日常事务,处长姓林,林南东,你跟我来。” 周主任领着陈捷,来到一间大办公室。 办公室里,坐着七八个人,每个人都埋首于堆积如山的文件中,气氛安静而压抑,只听得到键盘敲击和翻动纸张的沙沙声。 这里,就是传说中的中枢笔杆子们工作的地方。 “南东,人给你带来了。”周主任对着一个角落喊了一声。 一个三十多岁,戴着黑框眼镜,头发有些凌乱,看起来一脸疲惫的男人抬起头。 他就是文稿二处处长,林南东。 林南东看了陈捷一眼,眼神里没什么情绪,只是对周主任点了点头: “知道了,周主任,谢了。” 周主任交代完,便转身离去。 林南东站起身,走到陈捷面前,语气同样平淡: “燕大法学院的?叫陈捷?” “是的,林处长。” “行,以后你就跟着我。”林南东指了指办公室角落里一张空着的桌子,“那就是你的位置,桌上有电脑,还有一些内部学习资料,你今天先熟悉一下环境,看看资料,有什么不懂的,先自己琢磨,琢磨不明白再来问我。” 说完,他便不再理会陈捷,转身又投入到了自己的工作中去。 整个办公室,没有人跟陈捷打招呼,甚至没有人多看他一眼。 他就像一颗被投入大海的石子,没有激起任何涟澜。 冷漠,疏离,高压。 这就是这个国家最高智囊团,给陈捷的第一个下马威。 陈捷心中却没有任何的失落或不满。 他太清楚了。 在这样的地方,没有人会在意你的背景,你的学历,你的夸夸其谈。 这里,只认一样东西——能力。 你能不能写出让领导满意的稿子,能不能在最短时间内,从浩如烟海的资料里,提炼出最精准的观点。 这,才是你安身立命的唯一资本。 陈捷走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桌子擦得一尘不染,电脑是内部加密的,桌角放着厚厚一摞文件,封皮上印着“内部学习资料”的字样。 他翻开第一本,标题是《关于规范党内公文格式的若干规定》。 枯燥,乏味,充满了各种严苛细节要求。 换做任何一个普通的大学生,恐怕看两页就会头昏脑涨。 但陈捷却看得津津有味,如获至宝。 这些看似死板的规定,正是这个权力体系运转的底层逻辑。 一个标点,一个用词,背后都可能代表着不同的政治含义。 上一世,他就是因为不懂这些,才在公文写作上,吃过无数的亏,被领导批评为“有才华,没规矩”。 而现在,他有机会,从头学起,将自己的根基,打得无比扎实。 陈捷就这么安安静静地看了一整天。 没有说话,没有走动,甚至连上厕所的次数都屈指可数。 他就像一个被遗忘的透明人,默默地融入了这个压抑而高效的环境。 下午五点半,办公室里的人陆续开始收拾东西下班。 林南东站起身,伸了个懒腰,看了一眼还坐在角落里,一动不动地看着资料的陈捷,眉头微不可察地挑了一下,但什么也没说,径直走了出去。 ------------ 第23章 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机会 很快,整个办公室就只剩下了陈捷一个人。 他没有走。 对于新人来说,考验,才刚刚开始。 陈捷打开电脑,开始将今天学到的公文格式规定,逐条进行梳理,并结合自己上一世的经验,做成了一份详尽的思维导图。 晚上八点,办公室的门被推开。 林南东一脸疲惫地走了进来,手里还提着一份盒饭。 他看到陈捷还在,明显愣了一下: “你怎么还没走?” “报告林处,我想再多看一会儿资料,熟悉一下业务。”陈捷站起身,恭敬地回答。 林南东看着他,又看了看他电脑屏幕上那个结构清晰、逻辑严谨的思维导图,眼神中第一次出现了一丝波动。 “行吧,别太晚。”林南东丢下一句话,便走到自己位置上,开始吃起了盒饭,吃完,又从抽屉里拿出一份厚厚文件,继续工作。 陈捷看出来了,这位林处长,也是一个工作狂。 而他要做的,就是比他更能熬。 在体制内,尤其是核心部门,态度有时候比能力更重要。 而肯加班,能吃苦,就是新人展现态度的最好方式。 这一夜,陈捷一直待到了十一点,在确认林南东似乎没有要走的意思后,他才主动起身告辞: “林处,我先回去了,您也早点休息。” “嗯。”林南东头也没抬地应了一声。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陈捷每天都是第一个到办公室,最后一个离开。 他不做任何多余的事情,就是看资料,学习。 从公文格式,到领导讲话稿的遣词造句,再到内部刊物的行文风格。 他像一个饥渴的学徒,疯狂地汲取着这个顶级写作班子的一切精髓。 林南东始终没有给他安排任何实质性的工作,只是冷眼旁观。 办公室里的其他人,也依旧对他视而不见。 但陈捷能感觉到,他们看自己的眼神,已经从最初的完全无视,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审视。 转机,在第二周的周三下午到来。 林南东被周主任叫去开了一个紧急会议,回来时,脸色异常凝重。 他将一份文件重重地拍在桌上,对着办公室里的人喊道: “都停一下手里的活儿,紧急任务!” “部里要得急,明天上午九点之前,要拿出一份关于‘完善基层社会治理网格化管理’的汇报材料初稿,五千字左右。” 办公室里响起一片细微的哀嚎。 一个下午加一个晚上,要拿出一份五千字的初稿,而且是如此重要的主题,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老张,你负责政策梳理。” “小王,你负责案例分析。” “李姐,你负责文字润色。” 林南东迅速地分配着任务,但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压力山大。 就在这时,陈捷站了起来。 “林处,”他走到林南东面前,语气温和,“能不能……也给我一个任务?或许,我可以尝试着,帮您搭一个稿子的初步框架?”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好奇地看向陈捷。 一个刚来一周的实习生,竟然敢主动请缨,参与这么紧急、这么重要的稿件? 而且一开口,就是要搭框架? 要知道,在一篇大稿子里,搭框架是最核心、最考验水平的工作。 框架搭好了,其他人往里面填肉就行。 框架要是歪了,整篇文章都得推倒重来。 林南东也愣住了,他皱着眉头看着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 “你?你会写这个?” “我……可以试试。”陈捷没有说大话,只是谦虚地说道,“我在学校的时候,对基层治理问题做过一些粗浅研究,或许能提供一点不成熟的思路。” 林南东盯着他看了足足十秒钟。 他现在压力巨大,人手已经用到极限。 这个实习生,虽然是个生瓜蛋子,但燕大高材生,脑子应该不笨。 让他试试,就算写得不好,也浪费不了多少时间。 万一……万一能有点可取之处呢? “行!”林南东像是下定了决心,“那你就在旁边听着,我们先碰一下思路,然后你负责把我们的讨论,整理成一个详细的大纲,记住,只是大纲!” “是,谢谢林处!”陈捷心中一喜。 这是林南东给他的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机会。 抓住了,他就能在这个地方,站稳脚跟。 抓不住,他就会被彻底打回原形,继续当一个端茶倒水的透明人。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文稿二处的核心笔杆子们,进行了一场高强度的头脑风暴。 “我认为,开头必须先引述首长关于社会治理的最新指示精神,这是定调子。” “主体部分,要分成三块,第一,是网格化管理的现状和成绩,第二,是当前存在的问题,比如权责不清、资源不足,第三,是下一步的对策建议。” “对策建议要实,不能空,我建议提三条:加强党建引领,推动技术赋能,完善保障机制。”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思路的火花不断碰撞。 陈捷坐在一旁,没有插话,只是飞快地在笔记本上记录着。 但他记录的,不仅仅是这些人的发言。 他的大脑,在以一种超高速的方式运转着。 陈捷将这些碎片化观点,与自己脑海中,来自未来几十年后,关于基层治理的成熟理论体系,进行着迅速的融合、重构、提炼。 一个小时后,讨论结束。 林南东看着自己白板上乱七八糟的关键词,揉了揉发痛的太阳穴,对陈捷说道: “听明白了吗?去吧,把我们刚才说的,整理成一个条理清晰的大纲,尽快给我。” “好的,林处。”陈捷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他没有立刻动笔,而是闭上眼睛,在脑海中,将整个文章的结构,从标题,到引言,到每一个分论点,再到结尾,完整地演练了一遍。 半个小时后,他睁开眼睛,眼神中一片清明。 陈捷拿过一张稿纸,笔走龙蛇,一气呵成。 半个小时后,一份结构完整、逻辑严密、标题惊艳的详细提纲,摆在了林南东的面前。 《党建引领,科技赋能,三治融合——关于构建新时代基层社会治理新格局的几点思考》 林南东只看了一眼标题,顿时被吸引了注意力! ------------ 第24章 捡到宝了 “三治融合”? 自治、法治、德治相结合? 这个提法……有点新颖,也有……高度! 他们刚才讨论了半天,也只是停留在技术和保障层面,而这个年轻人,竟然直接将整个治理体系,上升到了三治融合的哲学高度! 林南东强压住内心的惊奇,继续往下看。 一、引言:深刻领会“治国安邦,重在基层”的战略意蕴,以网格化管理为抓手,开启国家治理现代化新征程。 (精准引述最新讲话精神,提出核心论点。) 二、固本强基,成效卓然:网格化管理在提升基层治理效能上的实践与探索。 (1)组织体系全覆盖,打通“最后一公里”。 (2)服务管理精细化,实现“一网通办”。 (3)矛盾化解前端化,筑牢“第一道防线”。 三、瓶颈与挑战:新形势下基层治理面临的“三大赤字”。 (1)权力与责任的“结构性赤字”:权小责大,不堪重负。 (2)人力与财力的“资源性赤字”:人少事多,保障乏力。 (3)传统与现代的“技术性赤字”:手段落后,效率不高。 四、破局之路:以“三治融合”为核心理念,构建共建共治共享的社会治理新格局。 (1)强化“党建引领”这个核心引擎,以“自治”激发内生动力。(解决人的问题) (2)筑牢“法治保障”这个坚实底座,以“法治”明确权责边界。(解决规则的问题) …… (33)涵养“德治教化”这个文化根脉,以“德治”春风化雨凝聚人心。(解决思想的问题) 五、结语:展望未来,任重道远,需久久为功,善作善成。 林南东拿着这张薄薄的提纲,手却在微微发抖。 这哪里是一份讨论记录? 这分明是一篇已经成型的、可以直接发表在《求是》杂志上的高水平策论! 其结构之宏大,逻辑之严谨,用词之精准,观点之深刻,已经远远超出了办公室里所有老笔杆子的水平。 尤其是那个“三治融合”的提法,和对当前问题“三大赤字”的精准概括,简直是神来之笔! 他猛地抬起头,死死地盯着陈捷,那眼神,像是发现了什么绝世宝藏。 “这个……真是你自己想出来的?”林南东声音都有些变调了。 陈捷脸上露出一丝腼腆的笑容,挠了挠头: “也不全是,主要是刚才听了您和各位老师的讨论,给了我很多启发,我只是把大家的智慧,用自己的逻辑,串联了一下。” “那个‘三治融合’,是我之前看书时,看到的一点不成熟的想法,不知道用在这里合不合适。” 这话说得,天衣无缝。 既没有贪天之功,又将自己最亮眼的贡献,轻描淡写地归结为不成熟的想法。 林南东深吸一口气。 捡到宝了。 他拿着提纲,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越看越兴奋。 最后,他将提纲复印了数份,分发给办公室里的其他人,然后一拍桌子: “都别写了,我们原来的思路,格局小了!” “从现在开始,所有人都按照陈捷这个提纲来写,老张,你负责第二部分,小王,你负责第三部分……” “陈捷!”他最后看向陈捷,语气已经从之前的平淡,变得无比郑重,“你,什么都别干,你就坐在我旁边,随时准备给我当参谋,这篇稿子,我亲自来主笔统稿!” 办公室里,所有人都惊了一下。 文稿二处的老笔杆子们,有一个算一个,都是从千军万马中杀出来的精英,哪个不是名校毕业,才华横溢? 可现在,他们赖以为生的看家本领,竟然被一个刚来一周的实习生,用一份提纲就给全盘颠覆了。 他们看着那个被处长奉为座上宾的年轻人,眼神中充满了难以置信、审视,但更多的,是一种属于笔杆子之间,最纯粹的、对于绝对才华的服气。 这就是实力! 在权力中枢,最硬核、最讲道理的,只有实力! …… 夜深了。 中央政策研究室的大楼里,依旧灯火通明。 文稿二处,成了整个综合局最亮的地方。 气氛压抑而高效,除了键盘敲击声和偶尔压低声音的讨论,再无杂音。 陈捷位置被搬到了林南东的旁边,他并没有如林南东所说什么都别干,而是将所有人搜集来的案例、数据、政策文件,分门别类地进行整理、提炼,然后用最简洁的语言,将核心观点标注出来,递给正在奋笔疾书的林南东。 林南东写到酣处,有时会为一个词语、一个句子反复斟酌,眉头紧锁。 “林处,‘加强基层党组织的战斗堡垒作用’这句话,是不是有点太常规了?”综合局资格最老的研究员老张,凑过来看了一眼稿子,建议道。 林南东也觉得不妥,但一时又想不出更好的表述。 他习惯性地看向陈捷: “小陈,你有什么想法?” 陈捷放下手中的资料,略一沉吟,轻声说道: “林处,张老师,我个人觉得,战斗堡垒这个词,更多的是一种战争年代和建设初期的语境,放在新时代社会治理的背景下,是不是可以更突出它的引领和服务功能?” “比如说,改成‘强化基层党组织的政治引领、组织引领和能力引领,将其打造成为服务群众、凝聚人心的坚强核心’,这样会不会更贴合我们三治融合的整体基调?” 林南东和老张的眼睛同时一亮! “坚强核心”! 这个词用得妙! 既保留了堡垒的坚固感,又从对抗性语境,转向了凝聚性语境,格局瞬间打开。 “好,就用这个!”林南东毫不犹豫地在稿子上修改,嘴里还不停地赞叹,“小陈,你这个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 陈捷只是谦虚地笑了笑,没有说话,继续埋首于资料之中。 自己表现出的每一分才华,都必须用十分的谦逊来包裹,这才是最安全的生存之道,稳妥之道。 ------------ 第25章 真正的政治智慧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办公室里的众人渐渐显出疲态。 有人开始打哈欠,有人不停地揉着酸涩的眼睛。 唯有陈捷,依旧精神矍铄,目光清亮,仿佛精力永远不会枯竭。 他不仅要负责资料梳理,还要随时应对林南东的提问,甚至还要帮其他同事校对他们负责部分的文字,确保其与整体风格一致。 他就像一个超级处理器,将所有涌来的信息,进行着高效而精准的运算和输出。 凌晨四点,当林南东写下最后一个句号时,整个人几乎虚脱地瘫在了椅子上。 他看着电脑屏幕上那篇一气呵成、逻辑完美、文采飞扬的五千字初稿,脸上露出了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成了!” 办公室里,响起了一阵如释重负的欢呼。 所有人都站起身,活动着僵硬的身体,脸上挂着疲惫却又兴奋的神情。 他们看向陈捷的目光,已经彻底变了。 如果说之前还是审视和轻慢,那么现在,则多了一份由衷的佩服和认可。 这个年轻人,不仅有思想,有才华,更有超乎常人的精力和一份甘于奉献的踏实。 他用一个通宵的完美表现,彻底征服了这群心高气傲的笔杆子。 “小陈,辛苦了。”林南东站起身,走到陈捷面前,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今天,你当记首功。” “林处言重了,都是在您的带领下,我只是做了点辅助工作。”陈捷连忙站起身,姿态依旧恭敬。 林南东看着他,笑了笑,没再多说。 有些话,不用说透,彼此心里明白就好。 从今天起,自己再也不能把这个年轻人当成一个普通实习生来看待了。 …… 第二天上午九点,综合局的局务会上。 周海主任拿着那份新鲜出炉的稿件,反复看了三遍,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审视,变成了惊讶,最后化作了毫不掩饰的赞许。 “好!好稿子!”周海将稿子在桌上轻轻一拍,“南东,你们二处这次打了个漂亮仗啊,一个晚上拿出这种质量的稿子,了不起!” 林南东脸上虽然带着谦虚笑容,但眼中的得意却藏不住。 “主要是部里领导催得急,我们也是被逼出来的,处里同志们熬了一个通宵。”林南东说道。 “通宵是值得的,”周海点了点头,“南东,跟我说句实话,这篇稿子的核心思路,特别是那个‘三治融合’的提法,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周海是何等人物,他一眼就看出,这篇稿子的风格和思想高度,与林南东以往的水平,有明显的跃升。 林南东心中一凛,知道这个问题必须实话实说。 在这样的领导面前,任何贪功和隐瞒都是愚蠢的。 他坦然地说道: “报告周主任,不敢瞒您,稿子的核心框架和‘三治融合’这个提法,主要来自于我们处新来的一个实习生,燕大法学院的陈捷。” “哦?”周海眉毛扬了起来,眼中闪过一丝浓厚兴趣,“那个院长亲自推荐来的年轻人?” “是的。”林南东简要地将昨天下午和晚上的情况汇报了一遍,他没有夸大陈捷的作用,但也没有丝毫贬低,只是客观地陈述了事实。 “……这个年轻人,思想很敏锐,知识储备也很扎实,最难得的是,态度非常端正,能吃苦,是个好苗子。”这是林南东最后的评价。 周海听完,拿起那份稿子,又看了一遍,缓缓地点了点头,意有所指的说道: “人才难得啊,南东,既然是好苗子,就要用好,压担子,多锻炼,不要怕他年轻,我们这里,不看资历,只看能力。” “是,我明白。”林南东心中一喜,知道这是局长在给自己授权。 会议结束后,周海像是无意间路过文稿二处,探头进来转了一圈。 他的目光在办公室里扫过,最后落在了那个正襟危坐、埋头整理资料的陈捷身上,停留了两秒钟,然后什么也没说,便转身离开了。 但就是这短短的两秒钟,让整个办公室的气氛都变得微妙起来。 一些敏锐的人都知道,这个年轻人,已经进入了局领导的视野。 从那天起,陈捷在办公室的地位,发生了质的变化。 老张、小王他们,再也不会把他当成一个可有可无的实习生,遇到一些棘手的材料,甚至会主动过来向他请教。 “小陈,你帮我看看,这段关于社会组织参与治理的表述,是不是有点太软了?” “陈捷,你那有没有关于长三角地区网格化管理的最新数据?” 面对这些,陈捷始终保持着谦逊和低调。 他从不直接否定别人的观点,总是以商量的口吻说: “张老师,您看这样调整一下会不会更好?” 他从不吝于分享自己的资料和想法,但每次都会强调这只是我个人的一点不成熟的看法,您做参考。 他用一种温润如水的方式,将自己的影响力,悄无声息地渗透到整个处室的业务中去,赢得了所有人的好感和尊重。 陈捷很清楚,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真正的智慧,不是锋芒毕露地盖过所有人,而是像水一样,利万物而不争,最终却能汇成江海,无人能挡。 …… 平静的日子没有持续多久,新的挑战接踵而至。 为了推进一项重要的改革试点工作,研究室决定成立一个跨部门的联合课题组,由综合局牵头,联合经济局、党建局等几个核心业务局,共同起草一份高规格调研报告。 而这个课题组的第一次碰头会,就充满了火药味。 会议由周海亲自主持,各局都派出了自己的精兵强将。 综合局这边,自然是林南东带队。 他还特意带上了陈捷,让他作为记录员列席会议。 会议一开始,经济局的副局长高强,一个以强势和傲慢著称的人物,就率先发难。 “周主任,各位同事,”高强清了清嗓子,语气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这项改革,核心是经济体制的创新,我们经济局已经做了一个初步的方案,我认为应该以我们这个方案为基础,进行深化和完善。” ------------ 第26章 这个年轻人,很上道 高强说着,让手下分发了一份厚厚的材料。 林南东拿过来看了几眼,眉头就皱了起来。 高强的方案,数据详实,论证充分,充满了经济学模型的严谨,但通篇都只在谈效率、谈增长、谈指标,对于改革可能引发的社会问题、稳定风险,却几乎避而不谈。 这是一个典型的、只见树木不见森林的技术官僚方案。 “高局长,你们的方案我们看了一下,”林南东作为综合局代表,不得不开口,“数据很亮眼,但改革是一项系统工程,是不是也应该考虑到社会层面承受能力和配套措施的跟进问题?” 高强轻笑一声: “南东同志,我们现在要的是魄力,是杀出一条血路,如果瞻前顾后,畏首畏尾,那还叫什么改革?发展中的问题,要靠发展来解决嘛!” 一句话就把林南东顶了回去,还暗暗给他扣上了一顶思想保守的帽子。 会议室的气氛瞬间变得紧张起来。 党建局的代表也提出了自己的看法,认为改革必须坚持党的领导,但高强却不以为然,认为这是外行指导内行。 一时间,会议陷入了僵局,变成了各说各话的扯皮会。 周海坐在主位上,面沉如水,一言不发。 如果第一次会议就无法统一思想,那这个课题组基本就宣告失败了。 就在这时,他目光一转,看到了坐在角落里,一直低头认真记录的陈捷。 他的脑海里,闪过了林南东对这个年轻人的评价——“思想敏锐,有大局观”。 而且他也想再探探这个年轻人的能力极限。 “咳,”周海清了清嗓子,打破了僵局,“大家说的都有道理,神仙打架,各有各的高招啊。” 他先是缓和了一下气氛,接着话锋一转: “我们这里,今天还有一位特殊的列席代表,燕大法学院的高材生,陈捷同学,小陈,你听了半天,作为一张白纸,一个局外人,你有什么看法?” “随便说说,畅所欲言,就当是给我们这些老同志,提供一个年轻人的视角。” 周海既没有偏袒任何一方,又引入了一个全新的变量。 让陈捷发言,说好了,是集思广益。 说砸了,也无伤大雅,不过是一个实习生的胡言乱语。 但这一招,却把所有的压力,瞬间都转移到了陈捷身上。 会议室里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了这个年轻得过分的实习生身上。 高强眼神里带着一丝轻蔑,林南东眼神里则充满了担忧和鼓励。 陈捷心中一凛,知道这是局长在给自己机会,也是在给自己出难题。 这是万丈悬崖,也是通天阶梯。 他放下笔,缓缓站起身,先是向着主位的周海和会议桌前的各位领导,谦逊地鞠了一躬,然后开口: “谢谢周主任,谢谢各位领导老师给我这个发言的机会。” 他的声音不大,但清晰沉稳,瞬间让有些嘈杂的会场安静了下来。 “刚才听了各位领导的真知灼见,学生深受启发,特别是经济局高局长团队的方案,数据翔实,模型专业,为我们接下来的工作,提供了一个非常坚实的基础,学生非常佩服。” 陈捷一开口,没有反驳任何人,而是先对最强势的高强,送上了一顶高帽。 高强脸上的轻蔑,果然缓和了几分。 伸手不打笑脸人,这个年轻人,很上道。 “学生学的是法律,对经济和党建都是外行,不敢妄言。”陈捷姿态摆得极低,“只是从一个普通学习者角度,产生了一点不成熟的思考,想向各位领导请教。” “我认为,高局长的方案,抓住了改革的动力核心,那就是如何通过体制创新,解放生产力,而林处长和党建局的老师们,则抓住了改革的稳定底盘,那就是如何确保改革在正确的轨道上平稳运行。” “这两者,就像一辆赛车的油门和刹车,缺一不可,并非相互对立,而是一个有机整体的两个侧面。” 这番话瞬间将原本对立的观点,拉到了一个统一的框架内。 高强和林南东的脸色都缓和了下来。 “那依你看,如何才能让油门和刹车,更好地协同配合呢?”周海饶有兴致地追问道。 陈捷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抛出了一个全新维度: “周主任,各位领导,刚才我们的讨论,都聚焦在‘我们应该做什么’上,但或许,我们可以换一个角度,思考一下‘改革的最终目的是什么’?” “改革的最终目的,不是为了数据增长,也不是为了稳定而稳定,而是为了满足人民群众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所以,我们方案的设计,是否可以引入一个‘群众获得感’的评价维度?” 群众获得感? 这五个字一出,整个会议室鸦雀无声。 在座的都是顶级智囊,瞬间就明白了这五个字背后,蕴含的政治智慧和全新执政理念! 这个提法,跳出了单纯的经济或维稳视角,直接站在了“以人民为中心”的政治高度,为整个改革,找到了一个最根本落脚点和价值标尺! 陈捷没有停顿,继续说道: “比如,高局长的方案里,提到要精简某个审批流程,这很好,能提高效率。” “但我们能不能再往前想一步?这个流程精简后,老百姓去办事,是不是真的更方便了?等待的时间是不是真的缩短了?他们的主观感受,是不是更好了?” “再比如,林处长担心的社会稳定问题,我们能不能不只是被动地去维稳,而是主动地去创稳?” “通过改革,让老百姓的收入增加了,社会保障更完善了,公共服务更公平了,他们的安全感、幸福感提升了,这不就是最坚实的稳定基础吗?” “所以,我有一个不成熟的建议,”陈捷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周海身上,“课题组的报告,是否可以构建一个‘三位一体’的评估体系?” “既要有高局长强调的经济效益评估,也要有林处长和党建局老师们关心的社会风险评估,更要有一个贯穿始终的、以人民满意度为核心的综合效益评估。” “让数据增长的冷指标,和群众感受的热温度,统一起来,这样,我们的报告,可能才更能体现出中央‘发展为了人民、发展依靠人民、发展成果由人民共享’的根本精神。” 当陈捷说完最后一个字,再次向众人鞠躬坐下时,会议室里一片寂静。 ------------ 第27章 将自己摆在正确位置上 但这一次,不再是僵持的沉默,而是一种沉思。 高强看着陈捷,眼神中第一次没有了轻蔑,只剩下惊奇的审视。 这个年轻人,用一种他无法反驳的,更高维度的逻辑,将自己引以为傲的方案,纳入了一个更宏大的框架之中。 他没有输,但对方却赢得了所有。 林南东则满是欣慰和自豪。 他感觉自己今天带陈捷来,是这辈子做过的最正确决定。 “啪,啪,啪……” 周海带头鼓起了掌。 掌声从稀疏,到热烈,响彻整个会议室。 “好,说得好!”周海站起身,走到陈捷身边,用力地拍着他的肩膀,毫不掩饰自己的欣赏,“‘群众获得感’!‘三位一体’评估体系!小陈,你今天给我们所有人,都上了一堂生动的课!” 他转头对高强和林南东说道: “我看,我们也不用争了,今天会议最大的成果,就是陈捷同志为我们找到了破局的钥匙!” “我宣布,联合课题组报告,就以陈捷同志提出的‘三位一体’评估体系为总纲领,具体方案,由综合局和经济局共同牵头,拿出一个融合方案来!” 一场剑拔弩张的交锋,被陈捷用高超的知识和两世的政治智慧,化解于无形。 他没有得罪任何人,反而为所有人都找到了台阶。 更重要的是,他为整个课题指明了一个谁也无法拒绝的,闪耀着政治光芒的方向。 会议结束后,周海将陈捷单独叫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这是陈捷第二次踏入这个房间,心境却已完全不同。 “坐吧,小陈。”周海亲自给他倒了一杯水,语气亲切得像个邻家长辈。 “谢谢周主任。” “今天,你让我很惊喜啊。”周海看着他,笑着说道,“我本来只是想让你这条鲶鱼,搅动一下气氛,没想到,你直接把一池水,都变成了活水。” “都是各位领导启发得好,我只是胡乱说了几句。”陈捷依旧谦虚。 周海摆了摆手: “在我面前,就不用说这些客套话了,你的能力,我看在眼里,不过,我今天叫你来,不是为了夸你。” 他收起笑容,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小陈,你很聪明,甚至可以说,你拥有远超年龄的智慧,但是,我要提醒你一句,智慧是双刃剑,用得好,能披荆斩棘,用得不好,也容易伤到自己。” 陈捷心中一凛,立刻坐直了身体,洗耳恭听。 “你今天在会上的表现,堪称完美,但你想过没有,你虽然没有得罪任何人,却也让所有人都记住了你。”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一个实习生,光芒太盛,未必是好事,” 周海目光深邃,仿佛能洞穿人心: “在体制内,有时候,懂得藏拙,比懂得露锋更重要,特别是在你根基未稳的时候,韬光养晦,厚积薄发,才是长久之道。” “今天你解决了难题,大家佩服你,但如果下次,你解决不了呢?或者,你的风头盖过了你的直属领导,甚至是更高级别的领导,又会怎么样?” 周海的每一句话,都让陈捷心头一跳。 看来自己还是没有很好地克制住内心深处的那股自傲,有了高超能力后,总忍不住下意识想要显露一番。 陈捷站起身,对着周海,深深地鞠了一躬: “周主任,谢谢您的教诲,学生……茅塞顿开,一定谨记在心!” 这一躬,是发自肺腑的感激。 周海坦然地受了他这一躬,欣慰地点了点头: “你能听进去,就说明你是个可造之材,我不是要你磨平棱角,而是要你学会,什么时候该把剑藏在鞘里,什么时候该让它一击制胜。” “去吧,你的路还很长,慢慢走,走稳了。” “是,学生明白。” 走出周海的办公室,陈捷长长呼出一口气。 自己确实有些得意忘形了。 重生的优势,让他在这群顶尖智囊面前,也显得游刃有余,不知不觉间,便犯了官场大忌——功高盖主,锋芒太盛。 周海的这番提醒,来得很及时。 无论拥有多么强大的灵魂,这具身体,终究只是一个二十二岁的实习生。 必须时刻牢记自己的身份,将自己摆在正确位置上。 回到文稿二处,林南东和其他同事立刻围了上来,纷纷向他表示祝贺和佩服。 林南东更是激动地拍着他的肩膀: “陈捷,你小子,今天可是给我们二处,给咱们综合局,挣回了天大的面子!” 面对这些赞誉,陈捷没有丝毫的骄傲,只是诚恳地说道: “林处,各位老师,千万别这么说,我今天也是一时冲动,说了很多不该说的话,回来路上周主任还批评我了,说我太年轻,不知天高地厚,差点给咱们局里惹麻烦。” 他巧妙地将周海的敲打,曲解为批评,并主动承认自己的错误。 这一下,既抬高了周海威信,又瞬间打消了其他人可能存在的嫉妒之心。 看,他虽然出了风头,但也挨了领导批评,大家心理平衡了。 林南东听了,果然收起了过度的兴奋,转而安慰道: “周主任也是为你好,怕你被捧杀了,不过你放心,今天这事,你处理得有理有节,谁也说不出什么。” 陈捷的这一手自我批评,再次让林南东对他的欣赏又加深了一层。 风波过后,陈捷变得更加低调。 在联合课题组的工作中,他严格遵守周海的教诲,只在一些技术性问题上发表看法,绝不再去触碰方向性、战略性的核心议题。 他将自己重新定位成一个优秀工具人,默默地为林南东和高强做好辅助工作,将所有光芒,都让给了这两位领导。 陈捷的这种转变,让林南东感到非常舒服,也让原本对他心存忌惮的高强,彻底放下了戒心。 时间在紧张而充实的工作中飞速流逝。 转眼间,陈捷在研究室的实习,已经过去了两个月。 那份高规格的调研报告,在经历了无数次的修改和打磨后,终于定稿,并得到了中央领导的高度肯定。 ------------ 第28章 中央选调生的备考策略 报告中,“群众获得感”和“三位一体”评估体系,作为核心亮点,被重点提及。 虽然报告上署名的,是周海、高强、林南东这些领导,没有陈捷的名字。 但所有参与者都清楚,那个年轻人,才是这份报告真正的灵魂。 这天下午,林南东将陈捷叫到了自己办公室。 “陈捷,这份报告,你功不可没。”林南东递给他一份红头文件,“这是部里发下来的嘉奖令,虽然没提你的名字,但你的贡献,组织上都记在心里。” “谢谢林处,这都是您和各位领导指导有方。”陈捷平静地说道。 林南东看着他波澜不惊的样子,心中暗暗点头。 这小子的养气功夫,是越来越深了。 “你的实习期,也快结束了。”林南东话锋一转,“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一切听从组织安排。”陈捷的回答滴水不漏。 林南东笑了,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份表格,递给陈捷。 “组织上已经替你安排好了。”他指着表格说道,“这是今年中央选调生的报名推荐表,我们研究室,今年有一个名额。” “周主任和我都认为,这个名额没有人比你更合适,你填一下,我们给你报上去。” 陈捷接过那张薄薄的表格,感觉它重若千钧。 中央选调生! 上一世,他追悔莫及、抱憾终身的五个字,这一世,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摆在了他的面前。 从燕园论坛的惊艳亮相,到研究室两个月的潜心工作,他走出的每一步,都精准地踩在了通往这个目标的节点上。 陈捷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但脸上却依旧保持着平静。 他抬起头,看着林南东,眼中充满了真诚感激: “谢谢林处,谢谢周主任,谢谢组织对我的信任。” 没有过度狂喜,只有一份沉甸甸的感恩和担当。 林南东对他这副宠辱不惊的姿态,愈发满意,他提醒道: “这只是第一步,推荐上去,还有笔试和面试,中组部的考察,非常严格,你不要掉以轻心。” “是,我明白,我一定会全力以赴。”陈捷深吸一口气。 填完报名表,陈捷走出了研究室大楼。 已是初冬,阳光透过光秃秃的树枝,洒在身上,带着一丝暖意。 他拿出诺基亚N73,拨通了那个熟悉的号码: “喂,小晴。” “陈捷!”电话那头,传来苏晴惊喜的声音,“你终于忙完了吗?我好想你。” 听着爱人温柔的声音,陈捷心中所有的坚冰,瞬间融化。 “嗯,快了。”陈捷靠在墙边,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一抹温柔笑意,“这个周末,有时间吗?我们去看电影吧。” “有,有时间!”苏晴的声音里充满了雀跃。 挂掉电话,陈捷抬头望向远方灰白的天空,心中那股因得到选调推荐而涌起的狂喜,逐渐沉淀为一种深沉而坚定的力量。 这只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 推荐名额的珍贵,恰恰反衬出后续选拔的残酷。 笔试和面试,将是两道真正的天堑,横亘在所有天之骄子面前。 陈捷没有立刻返回宿舍,而是在燕园里缓缓踱步,开始规划着接下来的备考策略。 中央选调生的笔试,与普通公务员考试截然不同。 它不考细枝末节的知识点,不考繁琐的数学运算,甚至很少有标准答案。 它的核心,是考察一个人对国家大政方针的理解深度、对宏观局势的分析能力,以及解决复杂问题的策论水平。 说白了,它考的是“政治悟性”和“大局观”。 而这两样东西,恰恰是陈捷最强的底牌。 上一世几十年的宦海沉浮,让他对国家机器的运转逻辑、政策背后的深层博弈,有着远超常人的洞察力。 他要做的,不是像普通考生那样,去题海战术,去背诵模板,而是要将自己脑海中那些来自未来的“结果”,与当前2008年的“起因”,进行一次系统性梳理和对接。 陈捷需要将那些零散的超前记忆,转化为一套严谨的、符合当下语境的逻辑体系。 正思索间,一个熟悉声音从身后传来: “陈捷?真的是你啊!我还以为看错了。” 陈捷转过身,看到了学生会主席王晨。 他正一脸惊喜地向自己走来,身边还跟着几名学生会的干部。 论坛结束之后,王晨在校内的声望达到了顶峰,尤其是在接受了央媒采访后,他俨然已是燕园里最耀眼的学生领袖。 此刻的他,西装革履,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脸上洋溢着自信笑容,与几个月前那个心胸狭隘的会长判若两人。 “王晨会长。”陈捷笑着点了点头。 “哎,还叫什么会长,叫我王晨就行。”王晨热情地走上前来,用力地拍了拍陈捷的肩膀,姿态亲热得仿佛两人是多年的至交好友,“你小子,最近可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啊,论坛一结束,人就没影了,大家可都想你呢。” 这话既拉近了关系,又半开玩笑地点出了陈捷的不合群。 陈捷心中明镜似的,王晨今天这番姿态,绝非简单的偶遇寒暄。 他笑了笑,语气坦然地解释道: “最近被学院的导师抓了壮丁,参与一个保密性比较强的课题研究,实在抽不开身,没能多和大家聚聚,是我的不是。” “保密课题?”王晨眼中闪过一丝精光,随即恍然大悟般地点了点头,“原来如此,我就说嘛,以你的才华,肯定是被咱们学院的教授们当成宝贝疙瘩藏起来了,这是好事啊!” 他很聪明地没有追问课题的具体内容,这是体制内交往的基本默契。 两人寒暄了几句,王晨话锋一转,将陈捷拉到一旁,压低声音,郑重道: “陈捷,有件事,我想……想向你请教一下。” “请教不敢当,咱们是同学,有什么事你直说。”陈捷道。 王晨犹豫了一下,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但最终还是开口道: “你也知道,我们都快毕业了,大家都在找出路,我呢,家里没什么背景,就指望着这几年在学生会积攒的一点履历。” “最近,我们老家省里的组织部,搞了一个类似选调生的项目,面向全国几所顶尖高校招人,我想去试试。” ------------ 第29章 以你的能力,考试还不是手到擒来? “这是好事啊。”陈捷点了点头。 上一世,王晨正是通过这个渠道,回到了家乡省份,并从此平步青云。 “是好事,但我心里没底。”王晨苦笑道,“你也知道,这种选拔,水深得很,我虽然顶着个燕大学生会主席的名头,但跟那些真正有背景的同学比,什么都不是。” “所以,我想听听你的意见,我该怎么准备?特别是在面试的时候,我该怎么说,才能让那些组织部的领导高看我一眼?” 王晨没有问笔试,因为他知道自己的优势不在于做题,而在于为人处世。 他问的是面试,问的是如何获得领导青睐。 这才是官场晋升的核心。 陈捷看着王晨眼中那份真诚的恳切,心中了然。 王晨这个人,虽然有过私心,但本质不坏,而且能力出众,是个可交之人。 在自己即将离开燕园,踏上全新征途之际,卖他一个人情,结下一份善缘,对未来的登顶之路,有百利而无一害。 陈捷沉吟片刻,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 “会长,你觉得,你这几年在学生会,最大的成就是什么?” 王晨一愣,不假思索地回答: “当然是成功举办了这次法治进程论坛啊,这可是连校领导都惊动了的大事。” “没错。”陈捷点了点头,“但你想过没有,这次论坛的成功,对你个人而言,最大的价值是什么?” 王晨想了想,说道: “提升了我的组织协调能力?扩大了我的知名度?” “这些都是表象。”陈捷摇了摇头,“这个论坛,最大价值,是给了你一个机会,让你从一个普通的学生干部,转变为一个有思想、有格局的青年人才。” “学生干部,会办活动,会拉赞助,会处理人际关系,但青年人才,懂得思考国家大事,能够把握时代脉搏,并且能将自己的思考,转化为切实可行的行动。” “你觉得,组织部的领导,更看重哪一种?” 王晨呆立当场。 陈捷继续说道: “所以,在面试的时候,如果领导问你大学期间最得意的事,你千万不要只说你如何辛苦地组织了这场论坛,请来了多少大咖,拉来了多少赞助。” “这些,在他们看来,不过是小孩子过家家的执行力罢了。” “那,那我要说什么?”王晨非常认真地请教。 陈捷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 “你要说,你通过组织这场论坛,深刻地领悟到了什么。” “你要说,你领悟到了我们国家的法治建设,不是一句空洞的口号,而是由一代代法律人,在每一个具体的历史节点上,不断探索、不断博弈、不断推动的伟大事业。” “你还要说,你领悟到了,作为新时代青年,不能只埋首于书本,更要抬头看路,要将个人理想,融入到国家发展洪流之中,这次论坛,就是你的一次尝试和实践。” “最后,你要告诉他们,你希望回到家乡,不是为了谋求一个安稳的职位,而是希望能将在燕园学到的知识、在论坛中领悟到的格局,带回去,为家乡的法治建设和经济发展,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 “你希望成为连接顶级智力资源与地方发展实践的一座桥梁。” 陈捷的话,直接将一场学生活动,上升到了对国家、对时代、对个人使命的深刻思考。 这已经不是在回答面试问题,而是在向组织递交一份思想深刻、情怀高远的投名状! “我……我明白了……”王晨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他看着陈捷的眼神,已经从请教,变成了彻彻底底的信服: “陈捷,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这份恩情,我王晨记下了!” “言重了,我们是同学,互相帮助是应该的。”陈捷笑着摆了摆手,“我还有一个小建议,你可以把这次论坛的组织过程,写成一份详尽的复盘报告,标题就叫《关于新时期高校学生工作模式创新的实践与思考》。” “不要写成流水账,要从指导思想、组织架构、资源整合、危机处理等几个方面,提炼出可复制、可推广的经验模式,这份报告,你可以交给学院,也可以附在你的求职简历里,它会比任何奖状都有分量。” 王晨重重地点了点头,将陈捷的每一句话,都牢牢地刻在心里。 眼前这个看似平凡的同学,送给自己的,是一份足以改变他一生命运的通天大礼。 告别了王晨,陈捷心情没有丝毫波动。 对他而言,这只是在自己宏大的棋局上,随手落下的一颗闲子。 或许未来某一天,这颗闲子会发挥出意想不到的作用。 陈捷没有回宿舍,而是先去了一趟辅导员张玮的办公室。 “张老师。”陈捷敲门而入,姿态依旧谦恭。 “陈捷?你可算回来了!”张玮看到他,脸上立刻露出了笑容,站起身亲自给他倒了杯水,“怎么样?在研究室那边的课题,还顺利吗?” 张玮是少数几个知道陈捷去向的人之一。 “托您的福,还算顺利,学到了很多东西。”陈捷接过水杯,诚恳地说道,“这次回来,一是向您销假,二是想跟您汇报一下思想。” “哦?说来听听。”张玮饶有兴致地坐下。 “在研究室的这几个月,我接触到了很多以前从未想象过的工作,也看到了很多优秀老师们,是如何为国家的大政方针殚精竭虑的。”陈捷语气充满感慨: “这让我更加坚定了自己之前的想法,那就是毕业后,一定要到体制内去,到最能为国家做贡献的岗位上去。” “好,有志气!”张玮听完,大力地拍了拍陈捷肩膀,“我就知道你小子不是池中之物,以你的能力,考试还不是手到擒来?好好准备,有什么需要学校和学院支持的,尽管开口!” “谢谢张老师。” ------------ 第30章 国家行政学院的考试 从张玮办公室出来,陈捷又上了一层楼,来到了院长办公室。 钱裕民院长似乎早就料到他会来,办公室的门虚掩着。 “院长。”陈捷轻轻叩门。 “进来吧。”钱裕民声音从里面传来。 陈捷走进去,看到钱裕民正戴着老花镜,仔细审阅着一份文件。 “坐吧,等我一下。”钱裕民没有抬头。 陈捷便安静地在沙发上坐下,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足足过了十分钟,钱裕民才放下文件,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看向陈捷,脸上露出了和蔼笑容: “回来了?在周海那里,没受什么委屈吧?” “没有,周主任和林处他们,对我都非常照顾,让我学到了很多,学生万分感激院长的栽培。”陈捷立刻站起身。 “行了,坐下说。”钱裕民摆了摆手,“周海昨天还给我打电话,把你天花乱坠地夸了一通,说你是他这些年见过的,最有灵气,也最沉得住气的年轻人,他还开玩笑说,让我把你直接留在他们研究室,别放回来了。” 陈捷闻言,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谦逊: “院长您可别听周主任开玩笑,我这点微末道行,都是在您和各位老师的教导下学来的,哪敢在那种地方班门弄斧。” “你啊,就是太谦虚。”钱裕民笑着摇了摇头,接着严肃道,“推荐表,已经报上去了,中组部那边,我也帮你打了招呼,但最终能不能成,还要看你自己的本事。” “笔试和面试,是硬碰硬的功夫,谁也帮不了你,特别是面试,考官都是司局级以上的老同志,一个个火眼金睛,任何一点投机取巧,都会被他们看得一清二楚。” “是,学生明白,一定全力以赴,绝不辜负院长期望。”陈捷正色道。 “嗯,”钱裕民点了点头,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陈捷,“这里面,是我过去参加一些内部学习时,积攒的一些资料和笔记,未必对你考试有用,但或许能帮你更好地理解一些问题的底层逻辑。” “拿回去看看吧,也算是我这个做院长的,最后再扶你一程。” 陈捷双手接过那个沉甸甸的信封,眼眶有些发热。 这里面装的,哪里是什么普通的资料,分明是一位长辈对晚辈最真挚、最厚重的期许和关爱。 “谢谢院长!”陈捷声音有些哽咽。 “去吧,”钱裕民挥了挥手,“记住,无论你将来飞得多高,走得多远,都不要忘了,你是从燕园里走出去的,不要忘了为人民服务的初心。” “学生谨记在心!” …… 接下来的半个月,陈捷进入了真正意义上的闭关状态。 他推掉了所有不必要的社交,每天除了和苏晴一起吃饭散步的短暂时间,几乎都泡在图书馆最僻静角落里。 他没有做一张试卷,也没有看任何一本辅导书。 他的桌上,摊开的,永远是《人民日报》、《求是》杂志,以及钱裕民院长给他的那些内部学习资料。 苏晴看着他每天对着那些在她看来枯燥无比的报纸和文件,一坐就是一天,时而凝神沉思,时而奋笔疾书,写下大段大段的笔记和心得,心中充满了好奇。 “你考公务员,不都是做选择题和数学题吗?怎么天天看这些?”一天晚饭时,苏晴终于忍不住问道。 陈捷笑了笑,将一块排骨夹到她碗里,用一种半开玩笑的语气说道: “选择题和数学题,决定的是你能不能进门,而这些东西,决定的是你进门以后,能走多远,能站多高。” 苏晴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她虽然不明白陈捷到底在做什么,但她能感觉到,自己的爱人,正在为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积蓄力量。 自己所能做的,就是默默地陪伴在他身边,为他打好饭,占好座,泡好热茶。 而陈捷,则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 他将钱裕民院长的笔记,与自己脑海中来自未来的记忆,相互印证,相互补充。 很多在2008年看似不起眼的提法,一些在内部讨论中一闪而过的思想火花,在未来十几年,都演变成了波澜壮阔的国家战略。 比如,笔记中提到的一次关于“生态补偿机制”的内部研讨会。 在当时,这只是一个非常超前的学术概念,但陈捷清楚地知道,几年后,“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理念,将成为基本国策,深刻地改变整个国家的发展模式。 再比如,一篇关于“提升国家文化软实力”的内部策论。 在当时,大多数人还沉浸在奥运盛会的万国来朝之中,而这篇文章,已经极具前瞻性地指出了大国崛起背后,文化自信的极端重要性。 陈捷将这些未来脉络,一一梳理出来,然后倒推回2008年的现实进行思考。 如果自己是当时的决策者,会如何从当前的困境和机遇中,一步步地推导出未来的那个最优解。 这个过程,对他而言,与其说是在备考,不如说是在进行一场跨越时空的沙盘推演。 他推演的,是自己未来几十年,即将亲身参与的,那场名为国家治理的宏大棋局。 …… 笔试的日子,如期而至。 考场设在国家行政学院,一个充满了肃穆与庄严气息的地方。 来参加考试的,无一不是来自全国最顶尖学府的佼佼者,学生主席、国奖得主、学术天才……每个人身上都带着天之骄子的光环。 考场里安静得落针可闻,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紧张感。 陈捷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神情平静如水。 他环视了一圈周围那些正襟危坐、神情凝重的竞争者们,心中没有丝毫波澜。 在他们看来,这是一场决定命运的龙门之跃。 而在陈捷看来,这不过是他重返牌桌前的一场资格认证考试。 发卷铃声响起。 试卷分为两部分,上午是《申论》,下午是《策论》。 ------------ 第31章 笔试第一,中组部的面试! 陈捷拿到申论试卷,目光扫过,第一道大题的材料,正是关于2008年席卷全球的金融海啸,以及国家为此推出的四万亿投资计划。 问题是:请结合材料,谈谈你对“危”与“机”的辩证关系的理解,并就如何“化危为机”,推动我国经济结构转型升级,提出对策建议。 这是一个宏大而开放的题目,也是一个极具挑战性的题目。 在2008年底这个时间点,绝大多数人对四万亿计划的看法,还停留在“强心针”、“救市良药”的层面,普遍持肯定和赞扬的态度。 一个普通考生,大概率会顺着这个思路,大谈特谈这项政策如何力挽狂澜,如何彰显了社会主义制度集中力量办大事的优越性。 但陈捷,却从这个题目背后,看到了更深层次的,来自未来的拷问。 他清楚地记得,四万亿计划在短期内确实稳住了经济大盘,但也为未来十年的产能过剩、地方债务风险、房价飙升等一系列问题,埋下了深远伏笔。 这是一个典型的,用短期猛药,换取长期隐患的案例。 如果他按照未来的后见之明,去全盘否定这项政策,那无疑会显得自己政治不成熟,否定了中央在当时做出的重大决策。 但如果他一味唱赞歌,又会显得自己思想肤浅,缺乏批判性思维。 这其中的分寸,极难把握。 陈捷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 这道题,简直是为他量身定做的。 陈捷提笔,在稿纸上写下标题——《于危机中育新机,于变局中开新局——以战略定力驾驭经济发展的“时”与“势”》。 标题起得四平八稳,充满了官样文章的韵味,但内里,却暗藏机锋。 在文章开头,他首先旗帜鲜明地肯定了四万亿计划的必要性和及时性,将其定义为“在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举,展现了党和国家应对重大风险挑战的卓越领导力和非凡魄力”。 这是政治正确,是必须表明的态度。 紧接着,他话锋一转,引用了“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的古语,指出任何一项宏大政策,都必然是利弊共生,关键在于如何兴利除弊。 在分析“利”的部分,陈捷没有简单地罗列数据,而是将其上升到战略高度,认为这项计划不仅稳住了经济,更重要的是,为我国争取到了一个宝贵的战略缓冲期,让我们有时间在全球经济格局的剧变中,重新思考和布局自己的位置。 而在分析“弊”的部分,他更是展现出了超乎寻常的预见性。 陈捷没有直接说这项政策会导致产能过剩和地方债问题,而是用一种非常委婉和学术化的语言,提出了三个“需要警惕的倾向”。 警惕“投资依赖”的倾向,避免重走粗放式增长的老路,必须将投资的重点,从传统的铁公基,逐步转向能够引领未来的新基建。 比如信息技术、新能源、生物医药等领域。 警惕“政府越位”的倾向,在发挥政府主导作用的同时,更要尊重市场规律,为民营经济和中小企业,留出足够生存和发展空间,激发市场内生动力。 警惕“短期效应”的倾向,建立科学的政绩考核体系,引导地方政府,从追求GDP的短期增长,转向追求更高质量、更可持续、更普惠的发展。 这三点“警惕”,每一条都精准地指向了未来十年华国经济发展的核心痛点。 但在2008年的语境下,它们又显得如此“温和”、“理性”、“富有建设性”。 最后,在对策部分,陈捷提出了一个“加减乘除”的四字方针。 “加”,是加大对战略性新兴产业的投入。 “减”,是坚决淘汰落后产能,为新动能腾出空间。 “乘”,是发挥科技创新的乘数效应,以创新驱动发展。 “除”,是破除制约市场活力的体制机制障碍。 整篇文章,一气呵成。 既有政治高度,又有理论深度,更有超前战略远见。 它肯定了过去,立足于现在,更指向了未来。 当陈捷写完最后一个字时,这场笔试已经稳了。 …… 一周后,笔试成绩公布。 陈捷的名字,毫无悬念地出现在了面试名单的第一位。 面试地点,设在中组部一间不对外开放的会议室里。 当陈捷推门而入时,他看到会议桌后,并排坐着五位考官。 坐在正中央的,是一位头发花白、面容清癯的老者,虽然穿着朴素中山装,但身上那股不怒自威的气场,让人不敢直视。 陈捷从钱院长的资料里,看到过他的照片,这是中组部一位已经退居二线,但声望极高的前副部长。 他左手边,是中组部干部一局的现任局长,一个戴着眼镜,神情严肃的中年人。 其余三位,也都是来自中央核心部委的司局级领导。 这个阵容,堪称豪华,也堪称恐怖。 “陈捷同志,请坐。”居中老者开口,声音平缓而有力,“不要紧张,我们今天就是随便聊聊。” 陈捷拉开椅子,只坐了三分之一,腰板挺得笔直,双手平放在膝盖上,目光平静地与主考官对视。 “看了你的笔试答卷,写得很好,很有想法。”老者先是肯定了一句,随即抛出了第一个问题,“你认为,作为一名即将踏入中央机关的年轻干部,最重要的品质是什么?” 这是一个看似简单,实则极难回答的问题。 说忠诚,显得空洞。 说能力,显得自负。 说勤奋,显得平庸。 陈捷略一思索,沉声答道: “报告各位领导,我认为,最重要的品质,是定力。” “哦?定力?”老者眼中闪过一丝兴趣。 “是的。”陈捷点了点头,不疾不徐地解释道,“我认为,这种定力,体现在三个方面。” “第一,是信仰上的定力,身处百年未有之大变局,我们会面临各种思潮的冲击和各种利益的诱惑,只有对马克思主义的信仰,对共产主义的信念,坚定不移,才能在大是大非面前,保持清醒头脑,永不迷失方向。” “第二,是战略上的定力,中央机关的工作,是国之大者,我们制定的每一项政策,都可能影响深远。” “这就要求我们,必须具备历史眼光和全局视野,不为一时一事所惑,不为短期利益所动,始终坚持从国家长远发展的战略高度,去思考和谋划问题。” “第三,是人格上的定力。‘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 “作为一名干部,特别是年轻干部,必须时刻自重、自省、自警、自励,在喧嚣中守得住寂寞,在诱惑前稳得住心神,在压力下顶得住考验。” “只有这样,才能行得端,走得正,才能不负组织和人民的期望。” 这番回答,层层递进,既有政治高度,又有哲学思辨,更有个人修养。 它将一个看似虚无的词,阐述得具体而深刻。 几位考官都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 第32章 欢迎你,加入我们的队伍 干部一局的局长接着发问: “陈捷同志,我给你一个情景假设,你进入单位后,你的直属领导交给你一项任务,但在执行过程中,你发现这项任务的方案存在明显瑕疵,甚至可能在基层引发一些负面效果。” “而你的领导,性格比较强势,听不进不同意见,这个时候,你会怎么做?” 这是一个经典的压力测试题,考验的是候选人的政治智慧和处理复杂人际关系的能力。 一个愣头青,可能会回答坚持原则,向上级反映。 一个马屁精,可能会回答坚决执行领导指示。 但这两种答案,在这些老干部面前,都会被直接判处死刑。 陈捷脸上,没有丝毫慌乱。 这个问题,上一世的他,曾用血和泪的教训,才得到了答案。 他站起身,对着考官们微微躬身,然后条理清晰地说道: “报告各位领导,如果我遇到这种情况,我会分四步走。” “第一步是领会意图,我会首先冷静下来,认真思考领导部署这项任务的初衷和最终目的。” “我相信,任何一位领导的决策,其出发点都是为了把工作做好,方案有瑕疵,不代表方向有问题,我必须先准确地领会领导的战略意图,这是解决问题的前提。” “第二步是完善执行,在领会意图的基础上,我会思考,能否在不违背领导核心意图的前提下,通过优化执行环节、增加补救措施的方式,来最大限度地规避方案的瑕疵,减少可能产生的负面效果。” “这叫在执行中完善,在落实中创新,既要对领导负责,也要对结果负责。” “第三步是侧面进言,如果方案的瑕疵,通过执行环节无法弥补,我会在一个合适的时机,比如在向领导汇报工作进展时,以请教的口吻,用数据和事实,将我在基层调研中发现的一些新情况、新问题,作为‘补充信息’,客观地呈报给领导。” “我不会直接否定领导方案,而是通过提供决策增量的方式,引导领导自己意识到方案需要调整和完善,我相信,英明的领导,都具备自我纠错的能力。” “最后一步,是承担责任,无论最终结果如何,作为具体执行者,我都会坚决服从组织的决定,并承担起我应该承担的责任。” “如果工作出现了失误,我绝不推诿,会主动检讨反思,如果工作取得了成功,我会将功劳归于领导的英明决策和团队的集体努力。” 陈捷说完,再次躬身坐下。 整个会议室,一片寂静。 五位考官的脸上,都露出了难以掩饰的欣赏。 这哪里是一个二十二岁大学生的回答? 这分明是一个在官场中浸淫多年、深谙为官之道的老干部,才能总结出的心得体会! 他回答的,已经不是一个方法,而是一套完整的,闪耀着东方政治智慧的“官场生存哲学”! “好……”居中的老者缓缓吐出一个字。 他看着陈捷的眼神,已经从最初的审视,变成了真正的欣赏,甚至是……惊喜。 老者没有再问任何问题,只是拿起桌上的那份推荐表,看了一眼,然后抬起头,用一种近乎闲聊的语气问道: “陈捷同志,我看你的材料,是农家子弟,一路从高考状元,读到燕大法学院,很不容易啊。” “是,感谢党和国家的培养。”陈捷答道。 “那你为什么,放着那么多能赚钱、能出名的路不走,非要选择我们这条最辛苦、最寂寞的路呢?跟我说句实话。”老者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这是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问。 它考验的,是初心。 陈捷站起身,目光清澈而真诚。 他没有说任何豪言壮语,只是用一种平静语气,讲述一个故事: “报告老领导,我上中学的时候,我们村里要修一条通往镇上的水泥路,但是因为资金问题,迟迟动不了工。” “后来,从我们村走出去的一位在县里当干部的叔叔,他利用休假回家的机会,跑前跑后,一边向县里争取项目资金,一边发动村里的乡亲们投工投劳。” “路修好的那天,全村人敲锣打鼓,像过年一样,我记得特别清楚,那位叔叔站在新修好的路边,看着来来往往的车辆,笑得特别开心,那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发自内心的满足和自豪。” “从那一刻起,我心里就埋下了一颗种子,我觉得,人这一辈子,能为生我养我的这片土地,为这些朴实的乡亲们,实实在在地做一点事,留下一点东西,那种幸福感和价值感,是任何东西都换不来的。” “我努力读书,考上燕大,学习法律,就是希望有一天,我能像那位叔叔一样,有能力,去为更多的人,修更宽、更长的路。” “这条路,或许是真正的水泥路,或许是通往富裕的产业路,或许是保障公平正义的法治之路。” “所以,选择这条路,对我来说,不是辛不辛苦,寂不寂寞的问题,而是我从少年时代起,就认定了的,回家的路。” 当陈捷说完最后一个字时,居中的那位老者缓缓地站起身,没有说任何评价的话,只是走到陈捷面前,伸出手,用力地握了握他的手: “欢迎你,加入我们的队伍。” 面试结束。 陈捷走出中组部大楼,冬日的阳光洒在他身上,温暖而明亮。 自己人生最重要的一扇大门,已经向他敞开。 上一世所有的遗憾和不甘,在这一刻,都烟消云散。 …… 时间很快来到了09年的春节。 一列绿皮火车,满载着归乡的游子,在关中平原上呼啸而过。 车厢里拥挤而嘈杂,混合着泡面、汗水和各种方言的味道。 陈捷和苏晴依偎在靠窗硬座上,与喧闹环境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苏晴穿着一件米白色羽绒服,小脸被车窗外的寒气冻得微微发红,她好奇地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田野和村庄,清澈的眼眸里充满了新奇。 这是她第一次,踏上前往陈捷家乡的路。 ------------ 第33章 回家过年 “冷不冷?”陈捷将她冰凉的小手握在自己掌心,柔声问道。 “不冷,就是有点紧张。”苏晴吐了吐舌头,悄悄凑到陈捷耳边,“你爸妈……会不会不喜欢我啊?我什么都不会做。” 看着她这副可爱的模样,陈捷心中好笑,他刮了刮她小巧的鼻子,笑道: “放心吧,我妈早就盼着你去了,她要是见到你,肯定比见到我还亲。” 经过几个小时的颠簸,火车终于抵达了安南县。 这是一个典型的关中小县城,灰扑扑的建筑,狭窄街道,空气中飘散着荒漠化的味道。 与京城的繁华相比,这里仿佛是另一个世界。 苏晴没有流露出任何不适,反而兴致勃勃地打量着这个充满了生活气息的小城。 陈捷的父亲陈大有,早已借了一辆半旧面包车,在出站口翘首以盼。 陈大有是一个典型的关中汉子,五十出头的年纪,皮肤黝黑,脸上刻满了风霜痕迹,一双粗糙大手,布满了厚厚老茧。 看到陈捷,他那张不苟言笑的脸上,立刻绽放出朴实笑容。 “爸。”陈捷快步上前。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陈大有从陈捷手里接过行李,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陈捷身后的苏晴身上。 那目光里,有好奇,有审视,但更多的是一种朴素善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拘谨。 “爸,这是苏晴。”陈捷拉过苏晴,郑重地介绍道。 “叔叔好。”苏晴落落大方地喊了一声,脸上带着甜美微笑,没有丝毫城里姑娘的娇气。 “哎,好,好。”陈大有放下行李,有些手足无措地搓了搓手,连忙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准备已久的红包,塞到苏晴手里,“闺女,第一次来,叔也没啥好东西,拿着,买点自己喜欢的。” “叔叔,这怎么行……”苏晴连忙推辞。 “拿着,必须拿着,这是规矩。”陈大有把脸一板,态度却透着不容拒绝的关爱。 陈捷笑着对苏晴点了点头,苏晴这才红着脸收下。 从县城到陈捷所在的陈家村,还有一个多小时的车程。 面包车行驶在坑坑洼洼的乡间公路上,一路颠簸。 车窗外,是冬日里萧瑟的田野,偶尔能看到几缕炊烟,从低矮农房上袅袅升起。 苏晴静静地看着。 她能想象,自己的爱人,就是从这片贫瘠而广袤的土地上,一步一步,走到了华夏最高学府殿堂,那背后,该付出了多少不为人知的艰辛。 车子终于在村口一栋半新不旧的二层小楼前停下。 陈捷母亲李秀兰和妹妹陈婷,早已在门口望眼欲穿。 李秀兰是个嗓门洪亮、性格爽朗的关中妇女,见到苏晴,她一把就拉住苏晴的手,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嘴里像炒豆子一样说个不停: “哎呦,这就是小晴吧?真是个俊闺女,比电视上的明星还好看!快,快进屋,外面冷,坐了那么久火车,累坏了吧?” 那股子发自内心的热情,瞬间就打消了苏晴所有的紧张。 妹妹陈婷还在读高二,扎着个马尾辫,脸上还带着几分稚气。 她有些害羞地躲在母亲身后,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崇拜地看着自己的哥哥,又好奇地打量着这位传说中的“未来嫂子”。 “嫂子好。”陈婷小声地喊了一句。 这一声“嫂子”,让苏晴脸颊瞬间飞上了两朵红霞,却也让她彻底融入了这个朴实而温暖的家庭。 “小婷你好,真可爱。”苏晴从包里拿出一个早就准备好的礼物,一个最新款的MP4,递了过去,“第一次见面,送你的小礼物。” 陈婷眼睛一亮,却不敢接,求助地看向父母。 “拿着吧,你嫂子给的。”李秀兰笑得合不拢嘴。 陈捷是陈家村,乃至整个安南县飞出的金凤凰。 当年他以全省第一的成绩考上燕京大学的消息,曾在十里八乡引起了巨大的轰动。 如今,他带着一个仙女似的城里女朋友回家过年,更是成了村里头号新闻。 整个下午,陈家的门槛几乎被踏破了。 七大姑八大姨,街坊四邻,都借着各种名义,跑来看稀奇。 “哎呀,大有,你家陈捷可真有出息,找的媳妇都跟画里的人一样。” “小晴啊,你是京城人吧?以后可得多照顾照顾我们陈捷。” “陈捷,你要是在京城混出人样来了,以后可别忘了我们这些穷亲戚啊。” 面对这些夹杂着羡慕、嫉妒和各种诉求的探询,陈捷始终保持着温和的微笑。 他给每个人递上从京城带来的特产,不厌其烦地回答着各种问题,既不炫耀,也不疏远,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苏晴也表现得极为得体,她没有丝毫嫌弃和不耐烦,始终微笑着陪在陈捷身边,给长辈们倒茶,陪大婶们聊天,那份温婉和知性,很快就赢得了所有人的喜爱。 夜里,一家人围坐在热气腾腾的饭桌前。 李秀兰不停地给苏晴夹着菜,将她的碗堆得像小山一样高: “小晴啊,多吃点,这都是自家养的鸡,自家种的菜,没打农药,比城里的好吃。” 吃完饭后,陈捷则被父亲拉到另一个房间,父子俩进行着男人间的对话。 “工作……定下来了?”陈大有给自己点上一根烟,深深地吸了一口。 “嗯,定下来了。”陈捷点了点头,“通过了中央的公务员考试,年后就在中央机构上班。” 他没有说得太具体,但中央两个字,已经足够让陈大有震撼。 陈大有夹着烟的手,微微抖了一下,声音都有些变调: “中央,那不是……不是在天铵门那里当官了?” “差不多吧,刚进去也是个小兵,慢慢熬。”陈捷说得轻描淡写。 “好!好!好!”陈大有一连说了三个好,激动地在屋里来回踱步,最后重重地一拍大腿,“我老陈家的娃儿出息了,光宗耀祖!” 夜深了,陈捷和苏晴躺在东厢房新换了被褥的土炕上,温暖而舒适。 听着窗外偶尔响起的零星鞭炮声,苏晴将头靠在陈捷胸膛上,轻声说道: “你爸爸妈妈都好好,我很喜欢这里。” “他们也很喜欢你。”陈捷搂着她,心中一片宁静。 ------------ 第34章 村里的水源矛盾 窗外,不时传来零星的鞭炮声,年味儿,越来越浓了。 大年初三,按照北方的习俗,是走亲访友的日子。 一大早,陈家就热闹非凡。 就在一家人准备去姥姥家拜年时,陈大有的堂兄陈长贵火急火燎地冲了进来。 “大有!大有!不好了!出事了!”陈长贵一进门就扯着嗓子喊道,脸上满是焦急。 “哥,出啥事了?这么慌张。”陈大有放下手里的礼品,站起身问道。 “还能是啥事!邻村的张家湾,那帮不讲理的,把我们村上游的水渠给堵了!今年天旱,开春要浇麦子,他们这是要断我们的活路啊!”陈长贵气得直拍大腿。 陈家村和张家湾,共用一条从西山水库引下来的灌溉水渠。 陈家村在上游,张家湾在下游。 往年雨水丰沛,倒也相安无事。 可去年入冬以来,安南县就没下过一场透雨。 眼看着开春在即,这救命的春灌水,就成了两个村子矛盾的焦点。 “堵了?他们凭什么堵!”陈大有眉头紧锁。 “谁说不是呢,我找他们村长理论,他们说水渠从他们村的地界过,他们就有权先用,还说我们上游用水没节制,浪费了!”陈长贵气愤地说道,“现在,我们村的年轻人都炸了锅,正拿着铁锹锄头在村口集合,要去张家湾讨个说法,你也过去帮着壮壮胆,压压阵!” 一听要动家伙,李秀兰和苏晴的脸色都白了。 “他爸,你可不能去,这要是打起来,出了事可怎么办?”李秀兰一把拉住陈大有的胳膊。 “是啊,爸,有话好好说,别冲动。”陈捷也皱起了眉头。 他深知农村宗族械斗的厉害。 一点小事,就可能酿成无法挽回的惨剧。 “妇道人家懂什么!”陈大有把手一挥,“这是我们全村的大事,我不去,以后在村里还怎么抬头做人?放心,我不动手,就是去镇镇场子。” 说完,他便跟着陈长贵,大步流星地向村口走去。 “爸!”陈捷喊了一声,没喊住。 他看着父亲执拗的背影,心中涌起一阵担忧。 他知道父亲的脾气,老实人被逼急了,才是最不管不顾的。 “小晴,你和我妈、妹妹先在家待着,千万别出门。”陈捷安抚了一下苏晴,然后对母亲说道,“妈,您放心,我跟过去看看,不会让爸出事的。” 说完,他抓起一件外套,也快步跟了上去。 陈家村的村口,已经聚集了黑压压的上百号人。 大多是青壮年,个个手里都拿着农具,群情激愤。 “砸了他们的坝,让他们知道我们陈家村不是好欺负的!” “对!跟他们拼了!” 陈大有和陈长贵站在人群前面,脸色凝重,正在极力劝说着大家保持克制,但显然效果不大。 陈捷悄悄地挤到父亲身边,低声道: “爸,您别往前站。” 陈大有看了他一眼,压低声音: “你来干什么?这里危险,赶紧回家去!” “我担心您。”陈捷言简意赅。 就在这时,一辆黑色的桑塔纳轿车,鸣着喇叭,艰难地从人群中挤了过来。 车门打开,一个穿着夹克,身材微胖的中年人,满脸不爽地走了下来。 他就是清河镇镇长,李建。 “乡亲们,乡亲们,都冷静一下!千万不能冲动!”李建张开双臂,拦在人群前面,“有什么问题,咱们坐下来谈,政府给你们解决,动手是犯法的!” 李建在镇上当了多年镇长,还是有几分威信的。 在他的劝说下,骚动人群总算暂时安静了下来。 “李镇长,不是我们想闹事,”陈家村村支书陈联上前一步,指着远处水渠方向,一脸悲愤,“是张家湾的人欺人太甚!他们把水渠一堵,我们全村几千亩麦子就全完了,您说,这日子还怎么过?” “是啊,镇长,您得给我们做主啊!”人群中又有人喊道。 李建连连摆手: “大家放心,我就是来解决问题的,我已经让张家湾的村长把人撤回去了,现在,你们两边各派几个代表,跟我去现场,我们现场办公,现场调解!” 半个小时后,在两个村子交界处的水渠旁。 气氛剑拔弩张。 陈家村和张家湾的村民,隔着水渠对峙着。 虽然没有动手,但彼此的眼神,都像是要喷出火来。 水渠中央,一道用土袋和石块临时堆起的土坝,赫然在目,将本就不宽的水流,几乎完全截断。 李建站在土坝上,左右为难。 他先是把张家湾的村长张贵拉到一边,低声训斥了一通,让他立刻拆了坝。 张贵却梗着脖子,一脸不服: “镇长,这不能怪我们啊,是他们上游不顾下游死活,洗衣服、涮拖把,什么脏水都往渠里排,水流到我们这儿,又小又脏,这过年哪哪都要用水,我们也是没办法。” 李建又找到陈家村的陈联,让他约束村民,节约用水。 陈联也是一肚子委屈: “我们几代人都是这么用水的,凭什么他们说不让用就不让用了?再说了,天旱水少,这是老天爷的事,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调解了半天,双方各执一词,谁也不肯让步。 李建一个头两个大,最后想出了一个自认为最公平的方案。 “这样吧!”他清了清嗓子,大声宣布,“我做个主,从明天开始,这条水渠,咱们轮流用!单日,水归你们陈家村,你们灌溉,双日,水归你们张家湾,你们用!这样总公平了吧?” 这个方案,是基层调解最常用的和稀泥手段,一人一半,看似公平。 然而,话音刚落,两边的人群,却同时炸了锅。 “这不行!”陈家村这边有人喊道,“我们几千亩地,一天时间哪够灌完?这不是耽误农时吗?” “我们也不干!”张家湾那边也嚷嚷起来,“凭什么他们先用?等水流到我们这儿,黄花菜都凉了!” “镇长,您这不叫解决问题,您这是拉偏架!” “就是,不公平!” ------------ 第35章 要治标治本 村民们的情绪,再次被点燃,场面一度有些失控。 李建被村民们围在中间,质问得面红耳赤,狼狈不堪。 就在他焦头烂额,不知如何是好之际,目光无意中扫过了站在人群外围的陈捷。 这不是陈大有家那个宝贝儿子,全县唯一考上燕京大学的高考状元吗? 李建的脑子里,一个念头闪过。 他挤出人群,几步走到陈捷面前,脸上带着一丝期盼,又有一丝不确定,像是病急乱投医般地问道: “你……你是陈捷吧?燕大学生?” 陈捷没想到镇长会突然找到自己,愣了一下,还是礼貌地点了点头: “李镇长,我是陈捷。” “哎呀,太好了!”李建像是见到了救星,也顾不上什么身份了,一把拉住陈捷的胳膊,压低声音道,“陈捷啊,你是咱们这里最有学问的人,京城来的,见识广,你看这事……你有没有什么好办法?” 他这话一出,周围的村民都安静了下来,齐刷刷地将目光投向了陈捷。 “他?一个学生娃,能有啥办法?” “就是,读书读傻了吧,懂什么种地?” 人群中传来几声不信任的嘀咕。 陈大有也紧张地看着儿子,生怕他说错话,惹了麻烦。 陈捷知道镇长这是病急乱投医。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先对着李建,谦逊地道: “镇长,您言重了,我就是个学生,对村里事一窍不通,不敢班门弄斧。” 李建却像是认准了他,急切地说道: “哎,你就别谦虚了,就当是帮叔叔一个忙,随便说说,有什么想法,说错了也不怪你。” 陈捷沉吟片刻,目光扫过那道简陋的土坝,又看了看两岸因为干旱而龟裂的土地,心中已然有了计较。 他没有直接提出方案,而是先向李建提出了一个问题: “李镇长,各位叔叔大伯,我刚才听了一下,大家争的是水,但我觉得,问题的根子,不在于水该归谁,而在于水不够用,以及水用得不好,大家说,是不是这个理?” 这话,瞬间将问题焦点,从“人与人的矛盾”,转移到了“人与自然的矛盾”上。 原本剑拔弩张的村民们,听了这话,都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是啊,说到底,还是天太旱了。 见众人情绪缓和下来,陈捷继续说道: “镇长刚才提出的轮流用水,出发点是好的,是为了公平,但就像大家说的,一天隔一天,确实耽误农时,而且水在土渠里流,渗漏、蒸发,浪费也大。” “所以,这个办法,确实不是长久之计。” 他先是肯定了镇长的动机,然后又客观地指出了方案的不足,既给了镇长台阶下,又说出了村民的心声。 李建连连点头,一脸“英雄所见略同”的表情。 “所以,我觉得,要解决这个问题,得分两步走,一步是救急,一步是治本。”陈捷的声音不疾不徐,条理清晰。 “怎么个救急法?”有人忍不住问道。 “救急的办法,就是不能只靠水渠里这点水,得想办法开源。”陈捷指向不远处,“我记得,咱们西山水库是有个总闸的,而且镇上的农机站,应该有大功率柴油抽水机吧?” “有是有,但那玩意儿又耗油,又要花钱租,谁出这个钱?”张家湾村长张贵立刻反驳道。 “钱,当然不能让一家出。”陈捷笑了笑,看向李建,“李镇长,您看这样行不行。由镇政府出面,去农机站租两台大功率抽水机,架在水库总闸,直接往水渠里泵水。这样一来,水量不就大了吗?下游的张家湾,也就不愁没水用了。” “至于租金和油钱,”陈捷看向两村的村民,“我建议,由两个村子,按照各自的耕地亩数,按比例分摊,人多地多的多出点,人少地少的少出点。这样一来,大家都有水用,也都出了力,心里是不是就平衡了?” 这个提议一出,现场顿时安静了下来。 村民们都在心里盘算着。 租水泵的钱,摊到每家每户,其实并不多。 比起麦子绝收的损失,简直是九牛一毛。 而且,按亩分摊,也确实公平合理。 最重要的是,这个办法,不是让一方得利,一方吃亏,而是让大家一起想办法,把蛋糕做大,然后一起分。 “这个办法……好像行得通。”有人小声嘀咕。 “嗯,花点小钱,能有水用,总比打架强。” 李建的眼睛也亮了。 这个办法既解决了水源问题,又通过共同出钱的方式,将两个对立的村子,暂时捆绑成了一个利益共同体。 “那治本呢?”陈联追问道。 陈捷微微一笑: “各位叔叔大伯,咱们这条水渠,是几十年前修的土渠,水流在里面,一半都渗到地下了,这是最大的浪费。” “要想以后再也不为水发愁,唯一的办法,就是把土渠,修成水泥浇筑的防渗渠!” “修水泥渠?那得花多少钱啊!我们哪有这个钱?”立刻有人反驳。 “钱,我们自己当然没有。”陈捷胸有成竹地说道,“但是,国家有。” 他看向李建,郑重道: “镇长,据我所知,国家每年都有针对‘农田水利设施建设’的专项补贴资金,特别是像我们县这种干旱地区,更是重点扶持对象。” “以前,我们一个村子去申请,人微言轻,项目小,上面不重视。” “但现在,如果我们陈家村和张家湾,两个村子联合起来,共同向县里、市里,递交一份‘跨村联建万亩农田节水灌溉示范工程’的立项报告,您说,这个分量,是不是就不一样了?” “跨村联建?” “节水灌溉示范工程?” 这些新名词,让在场的村民们听得一愣一愣的。 但李建却有些为难。 他自然明白陈捷这番话背后的价值! 关键是,不好申请啊,否则他早就申请了。 毕竟,如果这个项目真能申请下来,那他这个镇长也是有政绩的! ------------ 第36章 功成不必在我,功成必定有我 陈捷仿佛没有看到李建为难的神情,继续不紧不慢地说道: “这份报告,要写得专业,要有数据,有前景。” “要把我们两个村子联合起来,能解决多少亩地的灌溉问题,能节约多少水资源,能增加多少粮食产量,都清清楚楚地写出来。” “只要报告写得好,我相信,以李镇长您的能力,去县里水利局、农业局跑一跑,这个项目,十有八九能批下来。” “到时候,国家出大头,我们两个村子,只需要投工投劳,配合施工就行了。” “等到水泥渠一修好,水量至少能增加三成,到时候,别说两个村,再多一个村都够用!大家还用得着为这点水争得头破血流吗?” 当陈捷说完最后一个字时,整个水渠边,鸦雀无声。 短暂沉默后,人群中爆发出了一阵雷鸣般的叫好声! “好,这个办法好!” “还是读书人脑子灵光,这才是从根上解决问题!” “对,我们两村合伙干,看谁还敢小瞧我们!” 之前还怒目相向的两个村的村民,此刻脸上都露出了兴奋和期盼的神情。 张家湾村长张贵,更是几步走到陈联面前: “老哥,我们错了,我们目光短浅,差点因为一点小事,伤了两村的和气,你们村的陈捷,了不得!” 陈大有被儿子的表现搞得有些发懵,他看着被众人众星捧月般围在中间,从容不迫地回答着各种问题的儿子,感觉像是在做梦。 他那个只知道埋头读书的儿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本事了? 几句话,就让镇长都束手无策的乱局,迎刃而解? 李建却是拉着陈捷的手走到一边,先是夸赞了他一番: “陈捷,你可真是我的福星,你今天不光是帮我解了围,更是给我们全镇的发展,指了条明路啊!” 他看着陈捷,自然地开口: “那个……那个立项报告,你……你能不能……” 这才是重点。 让他自己去写,肯定过不去领导那关,让这个燕大才子去写,说不定能成? 李建也是死马当活马医。 “李镇长,您放心。”陈捷笑着道,“我还有几天才回京城,时间不算紧,报告的框架和核心内容,我今晚可以帮您起草一个初稿,剩下的,就需要镇上同志们,去填充具体数据了。” “太好了!”李建眼睛一亮,“陈捷,我代表镇政府,代表全镇人民,谢谢你!” 一场一触即发的群体械斗,被陈捷轻而易举地化解于无形,甚至还将其变成了一个促进两村团结、共谋发展的契机。 夕阳下,村民们开始自发地拆除那道土坝,水流重新欢快地向下游淌去。 陈捷扶着还有些云里雾里的父亲,走在回家的路上。 一路上,遇到的所有村民,都热情地跟他打着招呼。 “小捷,可真有你的!” “不愧是燕大的状元,就是不一样!” 陈大有听着这些发自肺腑的赞扬,腰杆不知不觉地挺得笔直。 他看着身边从容淡定的儿子,心中那股自豪感,如同涨潮的海水,几乎要从胸腔里溢出来。 这一刻,他觉得,自己这辈子吃的所有苦,受的所有累,都值了。 回到家,李秀兰和苏晴正焦急地在门口张望着。 看到父子俩平安回来,悬着的心才终于放下。 当她们从其他村民口中,听说了陈捷在水渠边化干戈为玉帛的事迹后,更是惊讶得合不拢嘴。 陈婷抱着哥哥的胳膊,满眼都是小星星: “哥,你太厉害了!” 苏晴也用一种近乎崇拜的目光看着陈捷。 晚饭后,陈捷一个人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点着一盏台灯,在稿纸上奋笔疾书。 他写的,不仅仅是一份立项报告。 凭借着上一世的双博士学识和这一世中央政策研究室锻炼出的笔力和视野,他将这份报告,从一份简单的工程申请,升华成了一份关于“以项目合作为抓手,创新基层社会治理模式,破解农村发展瓶颈”的深度调研策论。 策论不仅论证了项目本身的可行性和经济效益,更从促进农村和谐稳定、夯实党在基层执政基础的高度,阐述了项目的深远政治意义。 这样一份报告交上去,别说县里,就算是市里领导看了,也一定会为之动容。 当写完最后一个字,窗外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陈捷伸了个懒腰,看着那份稿件,脸上露出了满意微笑。 这算是重生以来,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用自己的能力,为家乡做的一点实事吧。 虽然微不足道,但那份发自内心的成就感,确实如他面试时所说,是任何物质财富都无法比拟的。 陈捷将稿件仔细地整理好,放进一个牛皮纸信封里,没有署上自己的名字,落款只写了清河镇政府。 功成不必在我,功成必定有我。 这是他上一世蹉跎半生才领悟的道理。 这一世,他要从起点就开始践行。 悄悄推开东厢房的门,苏晴还在熟睡,恬静睡颜如同不染尘埃的白莲。 陈捷俯下身,在女孩额头上轻轻印下一吻,然后转身走出房间。 院子里,母亲李秀兰已经开始准备早饭,烟囱里升起了袅袅炊烟。 父亲陈大有则蹲在门槛上,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 “爸。”陈捷走过去,将信封递给他,“这是我写的一些不成熟想法,您回头给李镇长送去,让他做个参考。” 陈大有接过信封,掂了掂分量,有些疑惑地看着儿子: “这么快就写完了?这……这能行吗?” 在他看来,儿子虽然是大学生,但写这种给政府看的官样文章,怕还是嫩了点。 “就是一点建议,采不采纳,还得领导们定夺。”陈捷说得风轻云淡。 早饭后,陈大有揣着那个沉甸甸的信封,骑着家里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二八大杠自行车,往镇上去了。 他心里七上八下的,既为儿子本事感到自豪,又担心这东西送过去,会不会给儿子惹上麻烦。 清河镇政府,一栋三层的灰色小楼,在春节假期的清晨里显得格外冷清。 镇长李建正顶着两个黑眼圈,在办公室里坐着,办公室主任老张在一旁陪他。 除了那档子事,两人连过年的心思都没了,直接来到办公室等着陈捷的报告。 昨天的水渠事件,虽然靠着陈捷的奇思妙想暂时平息了,但后续事情却千头万绪。 租水泵钱怎么摊? 两个村子人工怎么协调? 更重要的是,那个“跨村联建节水灌溉示范工程”,听起来美好,可真要操作起来,他一个大老粗镇长,两眼一抹黑,完全不知从何下手。 就在他一筹莫展之际,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 ------------ 第37章 惊动县领导的报告 是陈捷父亲陈大有。 “陈老哥,你怎么来了?”李建有些意外。 “李镇长,俺家那小子,昨晚写了点东西,说对修渠的事有点想法,让我给您送来,让您给瞅瞅,把把关。”陈大有略带拘谨地将信封递了过去。 李建一听是陈捷写的,眼睛顿时一亮,连忙接了过来。 他本以为就是几页纸的建议,可当他抽出那厚厚一沓稿纸,看到扉页上那一行工整标题时,整个人都愣住了。 《关于以项目合作为抓手……的调研报告》? 这标题,又长又拗口,但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高级感。 李建迫不及待地翻开。 他文化水平不高,高中毕业就进了乡镇府,一步步熬到了今天。 报告里那些诸如“赋能基层治理”、“重构乡村社会资本”、“探索后农业税时代乡村建设新路径”之类的词句,他看得云里雾里,似懂非懂。 但他能看懂里面的小标题,一是一,二是二,条理清晰,逻辑分明。 李建更能看懂,陈捷在报告里,将整个项目分成了“调查摸底、宣传动员、申请立项、组织施工、监督验收”等好几个阶段,每个阶段该做什么,谁来负责,可能会遇到什么问题,都写得明明白白。 这简直就是一份手把手的操作说明书! 最让李建感动的是,在涉及到具体数据,比如两个村总耕地面积、历年平均降雨量、水库有效库容等地方,陈捷都细心地用括号标注了“此处请镇政府核实并填写具体数据”。 “哎呀!”李建一拍大腿,激动地说道,“看看,你看看人家这水平,这才是真正的文化人啊,想得太周到了,连咱们该干啥都给标出来了!” 办公室主任老张也凑过来看了几眼,也是啧啧称奇: “镇长,这报告写得,比县里笔杆子写的都好。” “谁说不是呢!”李建兴奋地搓着手,“有了这份报告,我心里就有底了,老张,你赶紧,把咱们镇水利站、农业站的几个技术员都叫来,今天别拜年了,加班,就按照陈捷这份报告里的要求,把这些数据,一个一个给核实清楚,填进去!” “好嘞!” 陈大有看着镇长和办公室主任那副如获至宝的样子,悬着的心彻底放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无与伦比的骄傲。 他悄悄地退出了办公室,骑上自行车,哼着小曲,往家里赶去。 一个上午时间,清河镇政府的几个核心部门都动了起来。 在李建催促下,各种数据被迅速汇总到了办公室主任老张那里。 老张拿着陈捷的报告,对照着那些潦草数据,开始做填空题。 “陈家村耕地,两千三百五十亩,张家湾,一千九百八十亩……嗯,填上。” “水库有效库容,去年是……哎,去年的数据找不到了,就用前年的吧,差不多,五百万立方米……” “项目总投资估算……陈捷这里写的是根据工程量和市场价测算,这怎么算?哎,不管了,先随便写个数,写个八十万吧,吉利!” 基层工作往往就是这样,充满了经验主义和想当然。 老张他们并没有意识到,这些看似无关紧要的数据偏差,将会给这份完美报告,带来怎样的影响。 当天下午,一份经过完善的报告,就摆在了李建办公桌上。 李建看着那份填满了数据,显得更加专业的报告,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是个行动派,心里揣着这么个宝贝,一刻也等不了,于是当机立断: “老张,备车,我们去县里汇报!” …… 此时正值大年初四,县政府大院里同样冷冷清清。 李建提着一个公文包,径直走向了县政府办公楼。 他要找的,是县长赵礼星。 赵礼星是去年刚从市里下派到安南县的,年富力强,有能力,有抱负,一直想在安南县做出点成绩来。 李建很清楚,这份报告,只有送到赵县长这样的明白人手里,才能发挥出最大价值。 春节期间,政府里没什么人,但县政府办公室有值班领导。 今天值班的,是县府办副主任孙海。 孙海看到李建在这个时候跑来,有些不悦: “李镇长,这大过年的,有什么十万火急的大事吗?” “孙主任,新年好新年好。”李建连忙递上一根烟,满脸堆笑,“确实是有个天大的好事,想跟赵县长汇报一下,这是我们清河镇刚刚搞出来的一个项目报告,我觉得对咱们全县的农田水利工作,都有重要意义。” 孙海接过那份包装精美的报告,随手翻了翻。 当他目光落在标题和那些小标题上时,脸上的不耐烦渐渐消失,反而惊讶了起来。 “跨村联建?” “基层社会治理新模式?” 这些提法,可不像一个乡镇能搞出来的东西。 “行吧,报告我先收下,县长正在市里开会,等他回来,我第一时间向他汇报。”孙海虽然觉得报告不简单,但也没太当回事,准备按流程处理。 李建一听就急了: “孙主任,这事等不得啊,春灌迫在眉睫,而且……而且这份报告,我觉得赵县长看了,肯定会感兴趣的。” 看着李建那急切的样子,孙海沉吟了一下。 李建这个人虽然没什么大本事,但做事还算稳重,不是那种无的放矢的人。 “好吧,我试试看。”孙海拿起桌上红色电话,拨通了赵礼星的手机。 电话那头,赵礼星刚刚参加完市里的一个安全生产紧急会议,正准备回家,接到电话,听孙海说清河镇报上来一份关于农田水利建设的创新报告,他本能地有些不信。 安南县的乡镇干部什么水平,他太清楚了,能有什么创新? 但出于一个主政官的责任心,他还是说道: “你把报告放到我办公室,我回去再看。” 半个小时后,安南县县长办公室。 赵礼星坐在宽大办公桌后,手中拿着那份报告。 办公室里只开了一盏台灯,灯光将他的侧脸勾勒得轮廓分明,眼神深邃。 他本是带着一种审视和挑剔目光来看这份报告的。 可看着看着,他的眉头就舒展开来,身体也不自觉地坐直了。 到最后,赵礼星甚至拿起了桌上的眼镜,一个字一个字地仔细研读起来。 ------------ 第38章 难道是省里哪位笔杆子下来调研了? “好……好啊!”读到一半,赵礼星忍不住低声赞叹了一句。 他不是李建那种乡镇干部,是在市发改委这种核心部门历练过的,眼光和格局,远非一个乡镇干部可比。 他一眼就看出了这份报告的真正价值所在! 这哪里是一份简单的工程报告? 这分明是一篇站位高远、思想深刻、极具操作性的高质量策论! 作者完全跳出了修渠这件事本身,而是将其作为了一个切入点,系统地探讨了如何在新时期,通过项目合作来化解基层矛盾、整合社会资源、重塑治理结构。 特别是报告中提出的“以项目党支部为引领,打破行政村壁垒,构建区域化党建新格局”的思路,以及“引入第三方监理,建立全过程绩效评估体系,确保财政资金使用效率”的建议,简直是说到了赵礼星的心坎里! 这些,正是他一直想在安南县推动,却苦于没有抓手和理论支撑的改革方向! “这绝不可能是一个乡镇干部的水平!”赵礼星心中立刻做出了判断。 这份报告的作者,其政策理论水平、文字驾驭能力、宏观思维格局,至少是省委政策研究室的水平! 难道是省里哪位笔杆子下来调研,帮他们写的? 赵礼星心中激动起来,如果能把这位高人找出来,聘为县政府顾问,那自己未来在安南县的工作,岂不是如虎添翼? 他强压住内心兴奋,继续往下看,看得越仔细,越是心惊。 报告逻辑链条之完整,对策建议之精准,仿佛作者已经预见到了项目执行中可能遇到的所有问题,并提前给出了解决方案。 然而,就在他拍案叫绝之际,却突然发现了一个刺眼的问题。 在“项目效益分析”这一章节,报告文字论述是“通过防渗渠改造,预计可节约水资源30%以上,新增有效灌溉面积超过一千亩,年增产粮食可达五十万斤,直接经济效益显著”。 这段文字写得铿锵有力,令人振奋。 可是,后面附上的数据测算表格里,填写的总投资是八十万,而根据填写的粮食增产数据和当前市场粮价,计算出来的年经济效益,却只有区区五万元。 八十万的投资,一年才五万的回报? 投资回报率低得吓人! 这与前面文字部分描述的“直接经济效益显著”,形成了巨大矛盾! 赵礼星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疙瘩。 以这篇报告作者表现出的严谨和专业,绝不可能犯下如此低级的数据错误。 这就像一位数学大师,写出了一篇惊艳论文,却在最后结论里,把一加一算成了三。 太不合常理了! 问题出在哪里? 赵礼星目光如同鹰隼一般,在报告上反复逡巡。 他拿起笔,开始亲自验算。 赵礼星调出了县水利局内部资料,找到了关于土渠渗漏率和水泥渠节水率的行业标准数据,又根据报告里两个村的耕地面积,重新计算了一遍。 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 按照陈家村和张家湾的总耕地面积,以及30%的节水率来计算,新增有效灌溉面积,根本不是一千亩,而是接近两千亩! 相应的,年增产粮食也不是五十万斤,而是一百万斤以上! 这样算下来,年经济效益至少在十万元以上! “数据错了,是镇上报上来的基础数据错了!”赵礼星一拍桌子,恍然大悟。 这份报告的框架、逻辑、思想,是完美的,是天才的。 但是,填充进去的那些数据,却是粗糙的,错误的,甚至是想当然的! 正是这些错误数据,导致了整个报告出现了致命逻辑硬伤。 想通了这一点,赵礼星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对那位神秘作者,愈发地敬佩起来。 这说明什么? 说明作者在写这份报告时,手里根本没有任何准确数据,他完全是凭借着自己强大的专业知识和逻辑推演能力,凭空搭建起了这座宏伟的大厦! 而清河镇那帮干部,就像一群蹩脚装修工,拿着最好的图纸,却用错了砖瓦,差点把一栋宫殿,搞成了危房! “一群蠢货!”赵礼星忍不住骂了一句,但脸上却带着笑意。 他立刻拿起电话,拨通了李建手机。 电话那头的李建,正在办公室里焦急地等待着消息,看到是县长号码,手一抖,差点把手机掉在地上。 “赵……赵县长,您好!”李建声音都有些发颤。 “李建,你报上来的那份报告,我看了。”赵礼星语气听不出喜怒。 “那……那您觉得怎么样?”李建小心翼翼地问道。 “报告写得很好,非常有水平。”赵礼星先是肯定了一句,让李建的心放下一半,随即话锋一转,变得严厉起来,“但是,里面的数据,是怎么回事?一塌糊涂!张冠李戴!八十万的投资,五万的回报,你拿这种东西来糊弄我?你这个镇长是怎么当的!” 李建冷汗瞬间就下来了。 他哪里知道什么数据对不对,当时只觉得陈捷报告写得好,让手下人随便填了个数就报上去了。 “县长,我……我检讨,是我们工作不扎实,审核不严格……”李建结结巴巴地解释。 “我问你,这份报告,到底是谁写的?”赵礼星单刀直入,直奔主题。 李建心中一惊,只好实话实说: “报告县长,这……这不是我们镇上写的,是……是我们村一个在京城读大学的学生娃,叫陈捷,回家过年,帮忙写的……” “陈捷?燕京大学的那个高考状元?”赵礼星记忆力很好,想起了这个名字。 “对对对,就是他!”李建连忙说道,“报告是他写的框架,里面的数据,是我们……是我们填的……” “果然如此!”赵礼星心中了然,对着电话那头,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命令道,“李建,你现在,立刻,马上去陈家村,把这个陈捷同学,给我请到县政府来,就说,我说的,我要当面跟他请教一些问题!” ------------ 第39章 此子,绝非池中之物 挂掉电话,赵礼星看着那份被自己用红笔修改得密密麻麻的报告,眼神兴奋。 自己可能发现了一个能改变安南县未来的宝藏! 他没有丝毫犹豫,立刻让秘书重新打印了一份修正后的报告,然后在封面上亲笔写下一行字: “报送市委刘副市长,请审阅,一份来自基层的、极具创新性和操作性的高质量调研报告,或可为我市破解三农发展难题提供全新思路。” 写完,他将报告装进一个印有机密字样的文件袋,亲自交给了司机。 “老王,辛苦你一趟,马上把这份文件,送到市委大院,亲手交给刘副市长秘书小李。” “好的,县长。” 看着车子离开,赵礼星转身回到办公室,站在窗前,望着远处县城万家灯火,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豪情。 …… 镐南市,市委大院。 虽然是春节假期,但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刘昌明的办公室,依旧灯火通明。 作为主管全市经济发展的常务副市长,刘昌明几乎没有节假日概念。 他的秘书小李,也是一个二十四小时待命的工作狂。 当他接到安南县县长赵礼星的司机送来的那份机密文件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多。 看到赵礼星在封面上亲笔写下的那段话,小李不敢怠慢,立刻敲响了刘昌明办公室的门。 “刘副市长,安南县的赵礼星县长,报上来一份紧急报告。” 刘昌明正埋首于一堆文件中,闻言,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没有抬头。 对于基层报上来的各种报告,他早已见怪不怪,大多是些陈词滥调,没什么新意。 小李将报告轻轻地放在刘昌明桌上,然后又将赵礼星写的那段推荐语,低声复述了一遍。 当听到极具创新性、全新思路这几个词时,刘昌明终于抬起了头。 他知道赵礼星这个人,虽然年轻,但做事沉稳,从不夸大其词。 能让他用上如此高的评价,这份报告,恐怕真有点东西。 刘昌明拿起报告,戴上眼镜,开始审阅。 这一看,就再也移不开眼睛了。 刘昌明的表情,与之前的赵礼星如出一辙,从平静,到惊讶,再到惊异,最后,化作了难以掩饰的狂喜! “好,好一个‘以项目合作为抓手,创新基层社会治理模式’!”刘昌明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与赵礼星不一样,刘昌明的政治高度和视野,又在另一个层级。 他从这份报告里,看到的不仅仅是一个具体的节水灌溉工程,还是一种全新的,可以复制、可以推广的,解决当前农村普遍存在的“空心化、矛盾多、发展难”三大困境的系统性方案! 报告中关于“项目党支部”、“区域化党建”、“乡贤能人反哺机制”、“数字化乡村治理平台”等一系列构想,对他而言,简直如同醍醐灌顶! 刘昌明正在为全市下一步的农村工作改革方向而苦恼,这份报告,就像一场及时雨,给他送来了最需要的理论弹药和实践模型! “这份报告,是谁写的?”刘昌明目光灼灼地看着秘书小李。 “报告上写的是清河镇政府,但赵礼星县长在电话里特别说明,实际执笔人,是清河镇陈家村一个在燕京大学就读的学生,名叫陈捷。” “一个学生?”刘昌明再次被震惊了。 他简直不敢相信,如此老到、深刻的政治策论,竟然出自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之手。 此子,绝非池中之物,乃是真正的麒麟之才! “马上给我接赵礼星的电话!”刘昌明当机立断。 电话很快接通。 “礼星同志吗?我是刘昌明。” “刘市长,您好您好!”电话那头的赵礼星受宠若惊,连忙站直了身体。 “你送来的那份报告,我看了,写得非常好,非常好!”刘昌明毫不吝啬自己的赞美,“你们安南县挖到宝了啊!” “都是市长您领导有方,我们只是做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工作。”赵礼星谦虚道。 “少来这套,”刘昌明直入主题,“我问你,那个叫陈捷的学生,现在在哪里?” “报告市长,我已经让清河镇的李建镇长去请了,估计很快就能到县里。” “胡闹!”刘昌明语气一沉,“什么叫请?对这样的人才,要用拜访!要拿出我们求贤若渴的诚意!” 赵礼星心中一凛,连忙道: “是是是,市长批评得是,是我考虑不周。” “这样,”刘昌明做出了一个让赵礼星和秘书小李都目瞪口呆的决定,“礼星,你现在,亲自带队,去陈家村!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明天一早,我要在市里见到这个陈捷同学,我要亲自跟他谈!” “还有,”刘昌明补充道,“不要惊动太多人,就你,和那个李建镇长,悄悄地去,带上一些慰问品,就说是市委市政府,对优秀在外学子的春节慰问。” “是,保证完成任务!”赵礼星放下电话,感觉自己的心脏还在怦怦直跳。 …… 与此同时,陈家村。 夜色已深,整个村庄都陷入了沉睡,只有几声犬吠,偶尔划破宁静。 陈捷一家人也早已睡下。 突然,一阵急促敲门声,伴随着李建那标志性的大嗓门,在寂静夜里响起: “陈老哥!陈捷!在家吗?开门呐!” 陈大有和李秀兰被惊醒,连忙披上衣服,点亮了电灯。 “谁啊?这大半夜的。”李秀兰一边嘀咕,一边去开门。 门一打开,她就愣住了。 门口不仅站着满脸焦急的李建,他身后,还停着一辆黑得发亮的奥迪轿车,车头上,挂着一个她只在电视上见过的,代表着县政府的牌照。 一个穿着笔挺夹克服,气质不凡的中年人,正从车上下来。 “请问,这里是陈捷同学的家吗?”中年人脸上带着和煦的微笑,客气地问道。 “是……是啊,你们是?”陈大有被这阵仗搞得有些发懵。 “老哥,你好,我是安南县的县长,赵礼星。”赵礼星主动伸出手,与陈大有那双粗糙大手握了握,“深夜来访,多有打扰,我们是来……拜访陈捷同学的。” ------------ 第40章 与市领导见面 县长? 亲自上门拜访? 陈大有和李秀兰感觉自己的脑子完全不够用了。 陈捷也被外面动静吵醒,他披着衣服走出房间,看到院子的情景,心中瞬间了然。 自己写的那份报告,起作用了。 但他没想到,作用会这么大,反应会这么快,竟然直接惊动了县长。 “赵县长,李镇长,这么晚了,您们怎么来了?”陈捷不卑不亢地走上前,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 “陈捷同学,你好你好。”赵礼星看到陈捷,眼睛一亮。 眼前的年轻人,虽然穿着简单睡衣,但身姿挺拔,眼神沉静,身上那股从容不迫的气度,与这个简陋农家小院形成了鲜明对比。 “我们是代表县委县政府,来给你拜个晚年,”赵礼星从秘书手中接过一些包装精美礼品,递了过去,“感谢你为家乡发展,提出了这么宝贵的建议。” 陈捷没有去接礼品,而是微微侧身,谦逊道: “县长,您太客气了,我只是一个学生,胡乱写了点东西,登不上大雅之堂,更不敢当您一声拜访。” 赵礼星见他姿态放得如此之低,心中更是欣赏。 他也不再坚持,转而说道: “陈捷同学,是这样的,市里的刘昌明副市长,看到了你的那份报告,对你的才华非常赏识,他点名,想明天一早,在市里见你一面,跟你当面聊一聊。” 刘昌明副市长? 这一下,不光是陈大有夫妇,连旁边的李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一份报告,竟然在短短几个小时内,从镇里,到县里,再一路通到了市领导案头? 这简直是坐了火箭了! 苏晴也被惊醒了,她悄悄地打开一条门缝,看着院子里那个被县长和镇长众星捧月般围在中间的爱人,一双美眸里,异彩连连。 她知道自己的男人很优秀,但没想到竟然优秀到了这种地步。 “市领导要见我?”陈捷脸上露出受宠若惊的表情,“这……这怎么敢当,我就是一个普通学生……” “陈捷同学,你就不要谦虚了。”赵礼星笑道,“这是市领导对我们安南县人才的重视,也是你为家乡争光的好机会,你就跟我们走一趟吧,车就在外面等着。” 陈捷沉吟片刻,点了点头: “既然是市领导的指示,那我一定服从,只是,这么晚了,我需要跟我父母和女朋友交代一下。” “应该的,应该的。” 陈捷走进房间,苏晴立刻迎了上来: “陈捷,你……” “没事。”陈捷握住她的手,给了她一个安心眼神,“一点小事,我去去就回,你在家好好待着,照顾好我爸妈。” 他又跟父母简单解释了几句,只说是县里和市里对自己写的建议很重视,找他去开个会。 陈大有夫妇虽然还是云里雾里,但看到县长都亲自上门了,知道这是天大好事,连连催促儿子赶紧去,别让领导等急了。 十分钟后,陈捷换上了一身干净整洁的便装,坐上了那辆黑色奥迪。 汽车发动,缓缓驶出陈家村。 车窗外,父母和苏晴的身影,在夜色中越来越小。 陈捷回头望了一眼,然后转过身,目光变得深邃而坚定。 车厢里,气氛有些安静。 赵礼星坐在陈捷身边,一直在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这个年轻人。 从上车到现在,陈捷的脸上没有丝毫的紧张或者兴奋,平静得就像一潭古井。 这份养气功夫,让赵礼星心中暗暗称奇。 “陈捷同学,不介意我问一下吧,那份报告,真的是你一个人完成的吗?”赵礼星终于还是没忍住,开口问道。 陈捷笑了笑: “报告的框架和主要观点,确实是我个人的一些不成熟思考,但里面也借鉴了我们学校一些教授的学术成果,算不上完全原创。” 这个回答非常高明。 既承认了是自己主笔,又没有把功劳全部揽下,将成果归功于学校教授,显得谦虚而严谨。 “了不起,了不起啊。”赵礼星由衷地赞叹,“我很好奇,你一个法学生,怎么会对农村的基层治理问题,有这么深刻的理解?” “报告赵县长,我本身就是从农村走出去的,对农村的情况,有一些切身体会。”陈捷回答得滴水不漏,“另外,法律是治国之学,而国家治理的根基在基层,所以,关注基层,本身就是我们法学生的应有之义。” 赵礼星点了点头,不再多问。 有些事,点到为止即可。 过度探究,反而会引起对方反感。 一路无话。 凌晨两点,车子抵达了镐南市。 赵礼星没有带陈捷去酒店,而是直接将他安排在了市委招待所一个安静套间里。 “陈捷同学,你先好好休息一下,明天上午九点,我来接你,一起去见刘市长。”赵礼星临走前,郑重地叮嘱道。 送走赵礼星,陈捷站在窗前,望着这座城市,心中百感交集。 上一世,他从市直机关的一个小科员做起,用了二十年,才勉强爬到副厅级的位置,最终黯然离场。 而这一世,他还没毕业,就已经被这座城市的常务副市长点名召见。 不同选择,不同的人生轨迹,真是天差地别。 陈捷没有立刻休息,而是先冲了个热水澡,让头脑保持清醒。 然后,他开始在脑海中,模拟明天与刘昌明见面的场景。 刘昌明会问什么? 自己该怎么回答? 每一个问题,每一个细节,他都反复推演,力求做到万无一失。 …… 第二天上午九点整,赵礼星准时出现在了招待所门口。 陈捷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整个人显得精神而干练。 “走吧。”赵礼星满意地点了点头。 镐南市市政府大楼,九楼,常务副市长办公室。 秘书小李将两人引了进去。 办公室宽敞明亮,装修简洁而庄重。 一个身材高大,戴着金边眼镜的中年男人,正站在落地窗前,负手而立,眺望着窗外。 正是刘昌明。 听到脚步声,刘昌明缓缓转过身,目光第一时间就落在了陈捷身上。 ------------ 第41章 陈捷同学,毕业后想不想回家乡工作啊? “刘市长,陈捷同学到了。”赵礼星上前一步,汇报道。 “嗯。”刘昌明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你就是陈捷同学吧?果然是英雄出少年,快坐。” 他的语气,亲切得像一个邻家长辈。 但这只是表象。 越是身居高位者,越是喜怒不形于色。 “谢谢刘市长。”陈捷在沙发上坐下,依旧是只坐三分之一,腰板挺得笔直。 “你的那份报告,我看了,写得非常好。”刘昌明开门见山,直接进入主题,“特别是你提出的‘以项目合作为抓手,创新基层社会治理模式’这个思路,对我们全市的农村工作,都很有启发。” “市长过誉了,我只是纸上谈兵,提了点不成熟看法。”陈捷谦虚道。 “不,这不是纸上谈兵。”刘昌明摆了摆手,“你的报告,既有理论高度,又有实践深度,看得出来,是下过一番苦功夫的。” 他顿了顿,抛出了第一个问题: “我想听听,你写这份报告的初衷是什么?仅仅是为了解决你们村的用水纠纷吗?” 这是一个看似随意,实则非常关键的问题。 如果陈捷回答是,格局就小了,只是个会解决具体问题的能人。 陈捷沉稳地回答道: “报告刘市长,解决用水纠纷,只是一个直接诱因,更深层次的初衷,是源于我寒假回家后,对当前农村现状的一些观察和思考。” “哦?说来听听。”刘昌明饶有兴致地身体前倾。 “我发现,随着大量青壮年劳动力外出务工,很多村庄都出现了空心化现象,传统的以血缘和地缘为纽带的乡村社会结构,正在逐渐瓦解。” “随之而来的,是基层组织弱化,公共事务无人问津,以及因为资源稀缺而引发的各种矛盾纠纷,我们村的用水纠纷,只是一个缩影。” “我认为,要解决这些问题,不能再依靠传统的行政命令或者简单的道德说教,必须找到一种新机制,一种能够重新将原子化的农民组织起来,激发他们参与公共事务内生动力的机制。” “而项目合作,就是我能想到的,最有效的一个抓手。” “通过一个看得见、摸得着、与每个人切身利益相关的具体项目,比如修渠、修路、搞合作社,将大家重新凝聚起来,形成新的利益共同体。” “在这个过程中,基层党组织的核心引领作用才能真正发挥出来,新的乡村治理秩序,也才能逐步建立起来。” 这番话已经完全跳出了报告本身,上升到了对国家宏观社会变迁的深刻洞察。 刘昌明和赵礼星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掩饰不住的惊异。 “说得好。”刘昌明点了点头,继续问道,“那你认为,在推动这种项目合作的过程中,政府应该扮演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我认为政府应该扮演好三个角色。”陈捷不假思索地回答,“第一是引导者,而不是主导者,政府要做的,是发现和培育项目,提供政策支持和信息服务,但不能大包大揽,要充分尊重农民的主体地位。” “第二是监督者,而不是干预者,对于涉及财政资金的项目,必须建立严格的监督和审计机制,确保资金安全和使用效率,但对于项目具体实施,不宜过多行政干预。” “第三是服务者,而不是管理者,政府要做的,是为项目合作扫清障碍,提供法律、技术、人才等全方位的服务,营造一个良好的外部环境。” “引导者、监督者、服务者……”刘昌明在口中反复咀嚼着这几个词,眼睛越来越亮。 这三个角色的定位,精准地概括了服务型政府的核心要义,也切中了他多年来在工作中一直思考,却未能清晰总结的困惑。 “陈捷同学,”刘昌明看着陈捷,语气变得无比郑重,“你有没有想过,毕业以后,回到家乡,回到安南来工作?” 陈捷站起身,脸上带着年轻人特有的真诚与朝气: “感谢刘市长的厚爱与赏识,说实话,我的根在安南,能够回到家乡,用自己所学为父老乡亲做一点贡献,一直是我最大的心愿。” 听到这句话,赵礼星脸上已经露出了喜色,刘昌明也满意地点了点头。 然而,陈捷话锋一转,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为难与歉意: “只是……我目前的情况可能有些特殊,毕业后的去向,恐怕已经由不得我自己做主了。” “哦?”刘昌明眉毛一挑,有些意外,“这是什么意思?” 赵礼星脸上的笑容也凝固了。 陈捷似乎有些犹豫,像是在斟酌该如何措辞,片刻之后,他才用一种略带不确定的语气说道: “是这样的,市长,年前,学校组织了一次选调生的选拔考试,我侥幸通过了笔试和后续的几轮面试……目前,正在等待组织上的岗位安排。” “选调生?”刘昌明闻言,反而松了一口气,笑了起来。 选调生制度他太清楚了,这是为党政机关储备后备人才的重要渠道。 能考上选调生,说明这个年轻人的政治素质和综合能力都通过了组织的严格考察,是好事! “这是大好事啊!”刘昌明笑道,“是咱们省组织部的选调吗?礼星同志,这件事你要跟进一下,如果是省里选调,一定要想办法把陈捷同学这样的人才,争取到我们镐南市来!” 赵礼星连忙点头称是,心中也盘算起来。 只要是省内的名额,他豁出这张老脸,也要去组织部把人要过来。 面对两位领导的热情,陈捷脸上神情却更显犹豫,他轻轻摇了摇头,低声道: “报告市长,不是省里的选调……” 他停顿了一下,然后才用一种更低的声音,补充了一句: “……最后的面试,是在京城,由中组部领导主持的。” 中组部? 这三个字,如同一道惊雷,在刘昌明和赵礼星的耳边轰然炸响! ------------ 第42章 你是中央选调生? 办公室里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 作为在体制内摸爬滚打了半辈子的厅、处级干部,刘昌明和赵礼星比任何人都清楚中组部面试这五个字背后所代表的含义。 那不是普通的省考、市考,甚至不是普通省级选调。 那是国家最顶尖、最神秘、也最令人向往的人才选拔渠道——中央选调生! 被选中的人,被称为天子门生。 一毕业,就将直接进入中央和国家机关的核心部门,其起点之高,前途之广,是地方公务员奋斗一辈子都难以企及的。 刘昌明看着眼前这个依旧保持着谦逊姿态的年轻人,思绪翻涌。 他原以为自己发现了一块埋在沙砾中的美玉,想着如何将他雕琢成镐南市栋梁。 可现在他才惊觉,自己看到的,根本不是什么美玉,而是一颗早已被更高层级存在预定,即将镶嵌在国家权力冠冕之上的璀璨钻石! 这哪里是需要自己去培养的后辈? 分明是一位未来前途不可限量,甚至有朝一日,自己需要仰望的政坛新星! 赵礼星更是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个年轻人的报告能有如此高度和格局。 短暂震惊过后,刘昌明脸上迅速浮现出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更加真诚热烈的笑容。 他亲自站起身,走到陈捷面前,用力地握住他的手,语气中充满了感慨与欣赏: “好,好啊,陈捷同志,你真是给了我一个天大惊喜,通过了中组部面试,这说明你的才华和品德,已经得到了中央领导的认可,前途无量,前途无量啊!” 他的称呼,已经从陈捷同学,悄然变成了陈捷同志。 一字之差,代表着他已经将陈捷,视为了体制同路人。 “市长过奖了,我只是运气好,侥幸过关,未来的路还很长,还需要向您和各位前辈多多学习。”陈捷姿态依旧谦恭。 他越是如此,刘昌明就越是觉得他深不可测。 小小年纪,就有如此沉稳心性,将来必成大器。 “学习是互相的嘛。”刘昌明拉着陈捷重新坐下,语气变得愈发亲切,“既然你未来的工作岗位在京城,那更是好事,平台更高,视野更广,更能施展你的才华。” 他话锋一转,诚恳地说道: “但是,陈捷同志,你一定要记住,安南,永远是你的家,是我们的大后方,以后在京城工作,无论遇到什么困难,或者有什么需要家乡支持的地方,一定要开口,我这个当市长的,别的本事没有,替我们安南走出去的人才保驾护航、摇旗呐喊的力气,还是有的!” 这番话,已经从之前的招揽,变成了一种拉拢。 他不再提让陈捷回乡工作,而是主动将自己定位成陈捷在家乡的后盾,这是一种更高明的示好,也是一种着眼于长远的善缘。 “谢谢市长,您的这份情谊,陈捷永记在心。”陈捷站起身,郑重地说道。 “哎,坐下坐下,自家人,不说两家话。”刘昌明笑着将他按回沙发,又转头对一旁还处于震惊中的赵礼星说道:“礼星同志!” “到!”赵礼星一个激灵,连忙站直。 “陈捷同志是我们安南飞出去的金凤凰,是未来的国之栋梁。”刘昌明语气变得严肃而郑重,“他家里人的事,就是我们市委、县委的事!你回去以后,立刻给我办三件事。” “第一,陈捷同志的家庭情况,你们县里定期走访,主动了解他们有什么困难,然后在合规范围内进行保障,要确保他远在京城,没有后顾之忧,这是政治任务!” “第二,他写的那份报告,不能白写,那个节水灌溉工程,你们县里要作为今年的头号民生工程来抓,要钱给钱,要人给人,必须漂漂亮亮地办好,这不光是为了解决两个村的用水问题,更是为了给陈捷同志在家乡树立一个好口碑!” “第三,”刘昌明顿了顿,目光扫过陈捷,“陈捷同志的妹妹还在读高中吧?她的学习、生活,你们县教育局也要多多关注。” 刘昌明这三条指示,条条都落在了实处,句句都说到了陈捷心坎里。 他没有给陈捷任何许诺,但他给的,是远比这些更珍贵的东西,对家人在合规层面的关怀和庇护,以及对自己在家乡声望的鼎力支持。 赵礼星听得心头狂震。 这三件事办好了,自己不仅在刘市长面前立了功,更是与陈捷这位未来政坛新贵,结下了最牢固的善缘。 “请市长放心,请陈捷同志放心!”赵礼星对着两人,郑重道,“我回去就立刻落实,保证把这三件事,办得妥妥帖帖!” 陈捷看着眼前这一幕,心中也是感慨万千。 他站起身,对着刘昌明和赵礼星道: “刘市长,赵县长,谢谢你们,这份恩情太重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只能保证,无论我将来身在何处,都绝不会忘记自己是安南人,只要家乡有需要,我一定万死不辞!” 这一刻,他的话语,是发自肺腑的。 …… 从市长办公室出来,赵礼星看陈捷的眼神,已经有了敬意和热络。 他不再称呼陈捷同志,而是亲切地喊着小捷。 “小捷啊,市长指示,你都听到了吧?”赵礼星亲自为陈捷拉开车门,笑着说道,“以后,你家里的事,就是我赵礼星的事,有任何问题,你直接给我打电话!” “太感谢您了,赵县长。” “哎,还叫什么县长,见外了不是?你要是不嫌弃,就叫我一声赵大哥。”赵礼星热情地说道。 他这是在放低身段,主动拉近关系。 陈捷心中明镜似的,却也没有拒绝这份好意,从善如流地喊了一声: “赵大哥。” 这一声赵大哥,让赵礼星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 ------------ 第43章 准备毕业论文 回到县里,赵礼星没有丝毫耽搁,立刻将刘昌明指示,不折不扣地执行了下去。 一时间,陈捷这个名字,在安南县官场上,成了一个充满了神秘色彩和无上分量的符号。 而陈捷,却在与赵礼星告别后,婉拒了县里安排的车辆和宴请,一个人坐上了返回镇上的班车。 他没有将市长接见的事情,告诉任何人,包括他的父母。 他只是说,自己写的建议被县里采纳了,领导找他去开了个座谈会,给了几句表扬。 对于这个结果,陈大有和李秀兰已经感到无比的满足和骄傲。 只有苏晴,看着陈捷那双愈发深邃沉静的眼眸,隐隐感觉到,自己的爱人,正在经历着一场她无法想象的蜕变。 春节假期很快结束。 陈捷带着苏晴,踏上了返回京城的火车。 回到学校,陈捷的生活似乎又恢复了平静。 他依旧每天和苏晴一起上课、自习,准备着毕业论文。 只是,他的桌上,除了法学专业的书籍,又多了一些关于宏观经济、国际关系和党史方面的著作。 就在他沉浸在学习中时,一个电话,再次打乱了他的平静。 电话,是中央政策研究室的林南东打来的。 “陈捷,你小子可以啊!”电话那头,林南东语气充满了惊奇和一丝调侃,“实习期刚结束,就在家乡搞出了这么大的动静,你们家乡都把你的报告,通过省里内参,送到我们研究室来了!” 陈捷心中一动,没想到事情传播速度这么快。 “林处,您见笑了,我就是瞎写的,没想到会惊动这么多人。” “你那叫瞎写?你那要是瞎写,我们这群笔杆子都可以下岗了。”林南东笑了笑,随即语气变得严肃起来,“说正事,周主任看了你的报告,非常欣赏,再加上你通过了中组部的面试,周主任让我正式问你一句,毕业分配,有没有兴趣,直接来我们研究室?” “之前只是实习,这次,是正式邀请你加入我们。” 这个邀请,比陈捷预想的,来得更快,也更直接。 中央政策研究室,国家最高智囊机构,中枢中的中枢。 能一毕业就进入这里,是无数人梦寐以求的终极梦想。 “报告林处,”陈捷声音沉稳而坚定,“能够得到周主任和您的认可,是我最大的荣幸。我愿意,我非常愿意加入研究室这个光荣的集体!” “好,有你这句话就行了!”林南东语气也透着一股兴奋,“你等着,后续调档和分配流程,我们会和中组部那边对接,你就安心准备毕业论文吧。” 挂掉电话,陈捷站在窗前,望着远方,心潮澎湃。 重生之初,他就为自己的人生棋局,布下了两个相辅相成、互为犄角的气眼。 一个在燕京的权力中枢,一个在安南的乡土基层。 无论未来风云如何变幻,都进可攻,退可守,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在想什么呢?这么出神。”苏晴不知何时,走到了他身后,从背后轻轻地抱住了他。 陈捷转过身,将女孩拥入怀中,闻着她发间的清香,心中一片安宁: “在想我们的未来。” “我们的未来?” “嗯,”陈捷点了点头,眼中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光芒,“一个无比光明,无比确定的未来。” …… 陈捷的生活表面上恢复了往日平静。 中央选调生的最终政审和岗位分配还在流程中,他需要做的,就是安心等待,并顺利完成大学生涯的最后一项任务——毕业论文。 对于普通应届生而言,毕业论文与焦头烂额的求职季交织在一起,是一段充满了焦虑与迷茫的时光。 但对陈捷来说,这却是一段难得的,可以沉下心来,系统性梳理自己两世知识储备的黄金时期。 他没有像其他同学那样,选择一个四平八稳、容易通过的题目,而是为自己定下了一个极具野心与前瞻性的方向——《论国家治理现代化进程中的法治路径依赖与制度创新》。 这个题目,在2009年的法学界,显得有些过于宏大和“不务正业”。 当时的学术主流,要么是精细地考据某个法律条文的沿革,要么是引介西方的最新法学理论。 而陈捷的题目,却试图将法学、政治学和社会学融为一炉,探讨一个关乎国家顶层设计的战略性问题。 这背后,自然是陈捷的深思熟虑。 这篇论文,不仅仅是为了毕业,更是他为自己即将开启的职业生涯,准备的第一份理论武器和思想名片。 他要通过这篇论文,向未来领导和同事,展示自己的理论水平和战略格局。 苏晴看着陈捷每天泡在图书馆的故纸堆里,时而翻阅着哈贝马斯的《交往行动理论》,时而又研读着厚厚的《建国以来重要文献选编》,桌上摊开的,一边是英文的法学期刊,另一边则是字迹工整的党报社论,不由得感到一阵好奇。 “你这个论文题目,听起来好复杂,”苏晴忍不住问道,“又是治理现代化,又是制度创新,感觉都不像我们法学院的题目了。” 陈捷笑了笑,柔声道: “法律从来都不是孤立存在的,它就像人体的血管,必须与国家的肌肉、骨骼、神经紧密相连,才能发挥作用,我只是想尝试画一张更完整的人体解剖图而已。” 苏晴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论文的撰写过程,对陈捷而言,与其说是创作,不如说是整理和转译。 他脑海中,有着未来几十年国家治理体系演进的清晰脉络,现在就是将这些来自未来的结果,用2009年的学术语言和逻辑,进行一次合理的倒推和阐述。 陈捷旁征博引,既有西方最新法理学说作为理论外壳,又有华国古代大一统治理智慧作为思想内核,更有大量来自党报党刊和内部学习资料的现实案例作为血肉支撑。 仅仅一个月的时间,一篇长达五万字,体系宏大、论证严谨、思想深邃的毕业论文初稿,便已然成型。 ------------ 第44章 预答辩里的学术挑战者 按照学院规定,论文初稿需要先提交给指导老师审阅,提出修改意见。 陈捷的指导老师,是法学院一位以治学严谨著称的老教授,他对陈捷的这篇论文赞不绝口,认为其“视野开阔,立意高远,颇有大家之风”,只在一些引文格式和注释细节上,提出了一些修改建议。 但麻烦却出现在了论文预答辩的环节。 预答辩,是正式答辩前的一次内部审查,由几位青年教师组成评议小组,对论文的质量进行把关。 而负责陈捷这组的评议小组组长,是一个叫钱卫东的年轻副教授。 钱卫东,三十出头,是刚刚从美国顶尖法学院获得博士学位归国,被燕大作为青年才俊引进,正是意气风发、急于在学术界建立自己权威的时候。 他信奉的是西方主流的法律形式主义和实证主义,认为法学研究就应该聚焦于法律文本本身,进行严谨逻辑分析和教义学阐释,对于任何将法律与政治、社会过度捆绑的研究,都嗤之以鼻,认为那是“学术不纯洁”的表现。 所以,当他看到陈捷那篇充满了宏大叙事和政治话语的论文时,眉头立刻就拧成了一个疙瘩。 预答辩会议室里,气氛有些压抑。 钱卫东将陈捷的论文轻轻地放在桌上,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用一种略带傲慢的语气开口道: “陈捷同学,你的这篇论文,我仔细看过了,文字功底不错,阅读量也很大,看得出来,是下了功夫的。” 他先是客套地肯定了一句,随即话锋一转,变得尖锐起来: “但是,我必须指出,你这篇论文,从根本上来说,走错了方向。” “你这篇东西,更像是一篇政策研究报告,或者是一篇政治学的论文,而不是一篇合格的法学毕业论文。” “法学,是一门精确的、科学的学科,它的研究对象是法律规范本身,是权利与义务的逻辑构造。” “而你通篇都在谈什么‘国家治理’、‘党的领导’、‘制度自信’,这些是政治口号,不是严谨的法学概念。” “我建议你,把论文题目和框架全部推倒重来。” 钱卫东拿起笔,在陈捷论文封面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叉: “你可以选择一个更具体、更聚焦的题目,比如,论《物权法》中善意取得制度的构成要件,或者,从比较法的角度,分析中美两国违宪审查制度的差异,这才是我们法学生应该做的,扎实学术研究。” 钱卫东的话,让在场的其他几位年轻老师都面面相觑,不敢作声。 陈捷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丝毫的愤怒或沮丧,依旧是那副谦和而平静模样。 自己遇到了重生以来,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学术挑战者。 这种挑战,无关私人恩怨,纯粹是学术理念上的根本冲突。 跟这样的人,进行正面辩论是毫无意义的。 因为双方从一开始,就站在两条完全不同逻辑起点上。 “谢谢钱老师的指点。”陈捷站起身,微微躬身,语气诚恳,“您提出的问题,确实非常深刻,也让我对自己论文定位,有了更清醒认识。” 他没有反驳,而是先全盘接受了对方指点。 “只是,这篇论文我已经投入了大量心血,现在距离正式答辩只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如果全盘推倒重来,时间上恐怕来不及。”陈捷脸上露出为难之色,“您看,有没有可能,在现有框架基础上,进行一些调整和深化,让它更符合法学规范?” 钱卫东看着陈捷这副虚心求教模样,心中那份傲慢得到了极大满足。 在他看来,这个被院长都赞不绝口的学生,也不过如此,在自己强大学术理论面前,还不是要乖乖低头? “既然你这么说,那我就再给你指一条路。”钱卫东靠在椅背上,好整以暇地说道,“你可以保留题目,但是,必须删掉那些空洞政治论述,增加一个核心章节,专门从法理学角度,去论证你所谓法治路径的合法性基础。” “比如,你可以用法学大家凯尔森的‘纯粹法学’理论,或者哈特的‘承认规则’学说,来分析我国现行宪法作为根本规范的效力来源。” “论证要严谨,逻辑要清晰,所有观点都必须建立在对西方主流法理学说的精确解读之上,能做到吗?” 钱卫东这是在给陈捷出难题。 这些西方主流法理学说,理论体系极其庞杂,思想又与华国现实存在巨大差异,一个本科生,想在一个月内,既要吃透理论,又要用它来论证一个如此宏大的华国命题,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他料定陈捷最后只能知难而退,乖乖地按照自己的意思,去写一篇关于“善意取得”的小论文。 “谢谢钱老师!”陈捷脸上露出豁然开朗的表情,再次躬身,“您这个建议太宝贵了,简直是醍醐灌顶,我之前就是感觉自己的论文虽然有观点,但缺少一个坚实法理学内核,被您这么一点拨,我全明白了,我回去以后,一定按照您的思路,好好修改,绝不辜负您的期望!” 说完,他拿起自己的论文,对着评议小组的各位老师,郑重地鞠了一躬,然后转身离开了会议室。 看着陈捷那充满“感激”和“干劲”的背影,钱卫东嘴角勾起一抹得意微笑。 会议室里的其他老师,则用一种同情目光,看着陈捷离去的方向。 他们都觉得,这个才华横溢的学生,这次是碰上硬茬了,毕业论文怕是要悬了。 …… 陈捷走出教学楼,脸上那副受教表情瞬间消失。 用西方主流的法理学理论,来论证华国法治道路的独特性和正当性? 黄皮白心! 陈捷没有立刻回宿舍,而是拨通了两个电话。 第一个,是打给他的朋友,是已经保研成功,正准备在学术道路上一路走到黑的书呆子,李响。 ------------ 第45章 堂堂正正地击败他 “老李,帮我个忙,把关于凯尔森、哈特、德沃金、罗尔斯这些人的原版著作和最新的研究论文,都帮我找出来,列个清单,越全越好。” “老陈,你这是要干什么?”电话那头的李响满脸疑惑,“这些人的书,一本就够喝一壶的了,你全都要?你不是在写毕业论文吗?怎么突然研究起这些了?” “一言难尽,总之,你帮我这个忙,回头请你吃大餐。” “行吧,谁让你是我大哥呢。”李响虽然满腹狐疑,但还是爽快地答应了。 第二个电话,是打给林薇。 论坛结束之后,林薇凭借着在活动中展现出的卓越能力和积累的亮眼履历,成功获得了一家央企总部的Offer,羡煞旁人。 她对陈捷,早已是心服口服,将其视为自己人生的贵人。 “林薇,有时间吗?出来喝杯咖啡,有点事想跟你聊聊。” “陈大才子召唤,必须有时间啊。”电话那头的林薇语气轻快。 两人约在学校附近的咖啡馆里见面。 林薇听完陈捷的讲述,柳眉微蹙。 “这个钱卫东,我听说过他。”林薇不愧是搞外联出身的,消息灵通,“仗着自己是海归博士,在学院里眼高于顶,得罪了不少人。” “他这个人,学术上确实有两把刷子,但为人处世,就是个愣头青,而且功利心极强,这次他为难你,我猜有两个原因。” “哦?说来听听。”陈捷饶有兴致地搅动着咖啡。 “是学术理念不合,这个你已经说了,第二,也是更重要的,”林薇压低声音,“他这是在借打压你,来给自己增加威望。” “怎么说?” “你想啊,你现在可是钱院长面前的红人,你也说过了,你的论文,钱院长也看过,而且是赞赏的。” “现在,钱卫东跳出来,指出你的论文走错了路,并且拨乱反正,这不就显得他比院长更高明,更有学术水平吗?” “而且,他刚回国,急需做出点成绩,来巩固自己的地位,拿你这个全院瞩目的明星学生开刀,无疑是见效最快、最能博取眼球的方式。” 陈捷点了点头,林薇说的,与他的判断不谋而合。 “那你打算怎么办?”林薇有些担忧地看着他,“要不要……去找找钱院长?让他出面跟钱卫东协调协调?” “不用。”陈捷摇了摇头,“如果连一个象牙塔里的学究都搞不定,那我未来,还怎么去面对真正的惊涛骇浪?” “而且,这件事如果让院长出面,就算解决了,也落了下乘,别人会说我陈捷是仗着领导的势,而不是靠自己的真本事。” “那你想……” “我要在钱卫东最引以为傲的领域,堂堂正正地击败他。”陈捷满脸自信,“他不是让我用西方法理学来论证吗?那我就用给他看。” “他想拿我当垫脚石,那我就让他看看,到底谁是谁的垫脚石。” 看着陈捷眼中那股运筹帷幄的强大自信,林薇只觉得一阵心神摇曳。 一场好戏,又要上演了。 …… 接下来的半个月,陈捷几乎是住在了图书馆里。 李响动用自己的一些力量,为他找来了浩如烟海的文献资料。 陈捷以一种近乎恐怖的速度,对这些理论进行着梳理、消化、吸收。 他上一世就是经济与法学双博士,理论功底本就无比扎实,再加上重生带来的超前视野,让他能够以一种降维打击的方式,去俯瞰这些在2009年还显得高深莫测的理论。 钱卫东推崇的那些西方主流法理学,看似逻辑自洽,实则都有其深刻的时代局限和文化背景。 比如凯尔森的纯粹法学,诞生于一战后动荡的欧洲,其目的是为了在价值崩溃的时代,为法律寻找一个独立于政治和道德的客观基础。 而哈特的法律实证主义,则是二战后,英美法系对法律确定性追求的产物。 这些理论,在它们各自语境下,无疑是伟大的。 但如果将它们原封不动地照搬到华国这个有着数千年大一统传统和独特政治文明的国度,必然会水土不服。 陈捷要做的,不是去否定这些理论,而是要解构它们,然后,为己所用。 他花了整整一周的时间,在自己论文第二章,增加了一个全新部分,标题是——《从“规范”到“认同”:法治合法性基础的华国式建构——与西方主流法理学的对话》。 在这个章节里,陈捷首先以一种极其专业姿态,系统梳理了从凯尔森到哈特,再到德沃金的法理学脉络,展现出了远超一个本科生的理论深度,让任何人都挑不出半点毛病。 紧接着,他指出这些理论,本质上都是在试图回答一个终极问题:法律为什么有效?人们为什么会服从法律? 西方学者的答案,最终都归结于一个形式上的“最高规范”或者“承认规则”。 但陈捷却提出了一个全新观点。 在华国文化和政治传统中,法律的最高合法性,不仅仅来源于形式规范,更来源于一种深层次的、来自人民群众的“政治认同”和“价值认同”。 这种认同,来自于党领导人民在奋斗中取得的伟大成就,来自于对“为人民服务”这一根本宗旨信赖,更来自于对中华民族伟大复兴这一共同目标的向往。 因此,华国的法治,从一开始,就不是一种纯粹技术工具,而是一种承载着特定政治使命和价值追求的治理模式。 所以,在法学研究中,将法律与政治、与党的领导、与国家治理现代化进程联系起来,不是学术不纯洁,恰恰是抓住了华国法治最根本的灵魂! 最后,陈捷甚至引用了德国思想家哈贝马斯的交往理性理论,指出华国的群众路线和协商民主。 在某种意义上,正是对哈贝马斯所追求的,通过平等对话达成社会共识这一理想的,一种更具实践性的东方探索。 这一下,就等于是用西方最时髦的理论,来论证了华国最本土的政治实践先进性。 ------------ 第46章 学术辩论开端 当陈捷将这一章节的初稿,发给李响看时,他在宿舍里呆坐了足足半个小时,然后给陈捷发来一条短信: “哥,你这篇东西要是发出去,国内的法理学界,怕是要地震了。” 陈捷看到短信后,只是笑了笑,没有回复。 搞定了最核心的理论武器,陈捷又开始了下一步布局。 光有理论还不够,答辩委员会的人员构成,同样至关重要。 正式答辩委员会,通常由五位教授组成,除了指导老师和钱卫东,还有另外三位。 陈捷通过林薇的关系网,很快就拿到了答辩委员会的初步拟定名单。 名单上,除了钱卫东,还有两位思想比较开明、对现实问题很关注的中年教授,以及一位即将退休、德高望重的老教授。 陈捷的目标,就是要在答辩开始前,争取到这三位的同情分。 他没有直接去拜访这几位教授,那太刻意,也太容易落人口实。 陈捷选择了一种更聪明、更润物细无声的方式。 他将自己论文中,关于“基层治理”和“司法改革”的两个章节,单独摘了出来,分别投给了由那两位中年教授担任编委的两个法学类学生期刊。 投稿时,他特意在邮件里注明,自己是燕大法学院本科生陈捷,这篇稿件是自己毕业论文的一部分,因为对两位老师在该领域的研究成果非常钦佩,所以斗胆投稿,希望能得到老师批评指正。 这一下,就等于是在答辩前,提前将自己的一部分观点,以一种非常谦逊和专业的姿态,送到了两位评委面前。 而对于那位德高望重的老教授,陈捷的办法更绝。 他从林薇那里得知,这位老教授一生最敬佩的学者,就是刚刚在陈捷组织的论坛上大放异彩的罗文博院士。 于是,陈捷给罗老秘书,打了一个电话; “李秘书,您好,我是燕大法学院的陈捷。” “哦,陈捷同学啊,罗老还时常念叨你呢,说你组织的那个论坛,水平很高。”电话那头的李秘书语气很客气。 “不敢当,都是罗老和各位前辈提携。”陈捷谦虚了一句,随即转入正题,“李秘书,是这样的,我最近在写毕业论文,遇到了一些困惑,想向罗老请教一个问题,不知道会不会太打扰他老人家?” “你说说看,我转达一下。” “我的论文,是关于国家治理现代化的,其中涉及到法治的合法性基础问题。我个人认为,华国法治的合法性,根植于人民的政治认同,这与西方主流规范主义法学,有所不同。” “但我的这个观点,在学院里引起了一些争议,有老师认为我这是政治学,不是法学。” “所以,我想请教罗老,法学研究,到底应不应该,能不能,与政治现实相结合?我们青年学子,在进行学术研究时,是应该坚守象牙塔的纯粹,还是应该直面华国波澜壮阔的伟大实践?” 陈捷没有问自己的论文对不对,而是将问题上升到了法学研究的方法论之争,上升到了青年学子的治学道路选择。 这已经不是一个私人问题,而是一个具有普遍意义的公共问题。 像罗老这样一生致力于将法学理论与华国实践相结合的大家,听到这样的问题,一定会感同身受,也一定会做出回应。 果不其然,两天后,法学院内部论坛上,一篇由罗文博院士办公室授权发布的短文,被置顶到了首页。 标题是——《致燕大法学青年学子的一封信》。 信中,罗老用一种语重心长的口吻,回顾了自己一生的治学经历,他强调,法学从来都不是空中楼阁,真正的法学大家,必须“植根于华国大地,解决华国问题”。 他痛心疾首地批评了当前学术界一些人“言必称希腊,唯西方马首是瞻”的错误倾向,鼓励青年学子要有勇气,有担当,敢于提出华国自己的理论,构建华国自己的话语体系。 信的最后,罗老特别提到: “听说最近有同学因为论文选题过于关注现实,而受到了一些非议,我倒认为,这恰恰是值得肯定的,我们的学术研究,如果脱离了国家发展脉搏,脱离了人民群众的火热生活,那还有什么生命力可言?” 这封信,虽然没有点任何人的名,但在法学院内部,却无异于投下了一颗重磅炸弹。 所有人都知道,罗老这是在为那个叫陈捷的学生,公开站台! 一时间,整个法学院议论纷纷。 而始作俑者陈捷,却仿佛没事人一样,依旧每天泡在图书馆,完善着自己的论文,对外界的波澜,不闻不问。 所有的铺垫,都已完成。 接下来,就等着答辩会那天的最后决战。 …… 毕业论文答辩日,如期而至。 法学院一间庄严肃穆的会议室里,答辩委员会的五位教授,悉数到场。 院长钱裕民,亲自担任答辩委员会主席。 这件事也惊动他了,为了确保自己推荐到中央的好苗子不在毕业论文上被人恶意刁难,他不得不来亲自坐镇。 钱卫东坐在钱裕民的下首,脸色有些不太好看。 罗老的那封信,他自然也看到了,虽然没有点名,但他感觉自己的脸,像是被人隔空打了一巴掌,火辣辣的。 他心中对陈捷,更多了几分恼怒。 他觉得这个学生,不走正道,竟然用这种盘外招来向自己施压。 好,你不是会借势吗? 今天,我就要在答辩场上,在所有老师面前,用最严谨的学术,把你驳得体无完肤,让你知道,学术终究是靠实力说话的! 陈捷穿着一身笔挺白衬衫,神色从容地走上答辩台。 他先是向各位评委鞠了一躬,然后便开始了论文陈述。 陈捷没有照本宣科,而是用一种极其凝练、充满概括力的语言,在短短十五分钟内,将自己论文核心思想清晰地展现在了所有人面前。 他的陈述,既有宏大理论框架,又有生动现实案例,其间还穿插着对中西方法理思想的解读,听得在场的几位教授,都暗暗点头。 ------------ 第47章 陈捷的政治觉悟 陈述完毕,进入提问环节。 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投向了钱卫东。 大家都在等着看,这位以犀利著称的青年学者,会如何向陈捷发难。 钱卫东清了清嗓子,果然第一个开口,语气尖锐: “陈捷同学,你在论文的第二章,用很大篇幅,试图构建一个所谓‘华国式合法性基础’,并且狂妄地宣称,要与西方主流法理学进行对话。” “我承认,你对凯尔森和哈特的理论,做了一些梳理,但你的核心观点,即认为华国法治的合法性来源于人民的政治认同,恕我直言,这是一个典型的、用政治学概念偷换法学概念的错误!” “法律合法性,只能来源于法律本身,来源于一个更高阶的规范授权,这是法理学基本常识!” “如果法律合法性要靠人民认同来赋予,那是不是意味着,当人民不认同时,法律就可以被推翻?这岂不是将法治,置于一个极其不稳定的民粹基础之上?请你解释一下!” 问题直指陈捷整个理论大厦的根基。 会议室里的空气,瞬间凝固。 李响和林薇作为旁听学生,坐在后排,都不由得为陈捷捏了一把汗。 陈捷脸上却看不到丝毫慌乱。 他甚至对着钱卫东,露出了一个赞同微笑: “谢谢钱老师,您提出的这个问题,正是我在写作过程中,反复思考和辨析的核心,您对于法治稳定性的担忧,我完全理解。” 陈捷先是肯定了对方问题的价值,缓和了对抗气氛。 然后,他话锋一转,不疾不徐地说道: “但是,您可能对政治认同这个概念,产生了一点误解。” “我所说的政治认同,并非您所理解的,那种一时一地的、情绪化的、不稳定的民意,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经过历史检验的、凝聚了整个民族共同体根本利益和长远追求的根本意志。” “这种根本意志,在华国政治语境下,具体体现为我们宪法所确立的,党的领导、人民当家作主和依法治国的有机统一。” “它不是外在于法律的,而是内在于法律的,它就是我们法律体系的最高价值和最终灵魂。” “至于您担心的稳定性问题,恰恰相反,一个仅仅依靠形式逻辑自我循环的法律体系,才是脆弱的,因为它脱离了它所根植的社会土壤和人心向背。” “而一个将自身合法性,深深植根于最广大人民根本利益之上的法律体系,才具有最强大、最持久的生命力。” “因为它所守护的,不仅仅是法律条文,更是亿万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对国家民族的归属感,这,才是法治最坚不可摧的基石。” 这番回答,逻辑严密,层层递进,充满了辩证法和政治哲学智慧。 它没有直接反驳钱卫东,而是将钱卫东提出的问题,纳入到一个高维度框架内,进行了全新阐释和升华。 钱卫东愣住了。 他感觉自己蓄力已久的一记重拳,仿佛打在了一团棉花上,不仅没有伤到对方,反而被一股无形力量,带向了自己未曾触及的领域。 坐在评委席上的另外几位教授,眼中都露出了欣赏之色。 其中一位中年教授,接着问道: “陈捷同学,我非常赞同你的观点,但我想追问一句,你所说的这种植根于‘政治认同’的法治模式,在具体制度设计上,应该如何体现?它与西方的三权分立、司法独立等模式,又有什么本质区别?” 这个问题,等于是给了陈捷一个绝佳助攻机会。 陈捷立刻接口道: “谢谢老师提问,我认为最大区别,就在于我们的制度设计,不追求形式上的权力制衡,而追求实质上的目标协同。” “西方三权分立,本质上是一种基于人性恶假设的、不信任的制衡,其结果往往是议而不决、决而不行,导致政府效率低下。” “而我们的模式,是在党的统一领导下,实现立法、行政、司法等各个环节的高效协同,共同服务于‘为人民谋幸福、为民族谋复兴’这一个总目标。” “比如,我论文中提到的医疗改革例子,如果放在西方制度框架下,医保部门、医疗机构、药品监管部门之间,必然会因为部门利益而相互掣肘,改革将寸步难行。” “但在我们的制度优势下,就可以通过一个更高层级的医改领导小组,进行统筹协调,强力推进,最终实现多方共赢。” “所以,我们的法治,是一种聚力型法治,而西方法治,在很多时候,表现为一种耗散型法治。” “孰优孰劣,在应对重大公共危机和推动长远战略发展时,高下立判。” 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充满了强大理论自信和道路自信。 在场的教授们,无不为之动容。 他们仿佛看到了一颗正在冉冉升起的,属于华国法学界自己的理论新星。 钱卫东脸色变得铁青。 他发现,整个答辩节奏,已经完全被陈捷所掌控。 “陈捷同学,你说的这些,都很好听,很宏大。”钱卫东冷笑一声,语气充满讥讽,“但你不觉得,你这种将一切都与政治挂钩的思维,是一种学术上的投机和机会主义吗?你是不是觉得,只要喊几句政治口号,就可以掩盖你学术功底上的不足?” 这是一个极其恶劣的指控,几乎是在进行人身攻击了。 其他教授们表情都不太好看,钱裕民更是眉头都蹙了起来。 陈捷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平静: “钱老师,谢谢您的批评。” “或许在您看来,我的一些提法,是政治投机,但在我看来,这是一个华国法学生,最基本、也是最真诚的责任与担当。” “我们这一代人,生于改革,长于开放,亲眼见证了国家从贫弱走向富强,我们所享受的安宁学习环境,所拥有的选择未来的权利,都不是凭空而来的,而是党和国家,是亿万人民,用血汗和奋斗换来的。” “所以,当我拿起笔思考法律问题时,如果心中没有这个国家,没有这片土地,没有这里的人民,那读再多书,掌握再精巧的理论,又有什么意义?” ------------ 第48章 正式入职中央政策研究室 陈捷继续开口: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是古代读书人的理想,我不敢自比先贤,但我希望,我的学术研究,能够无愧于我所处的这个伟大时代,能够为这个国家法治进步,贡献一份真实而微小的力量。” “如果说,这也是一种投机,那我,愿意做这样一个投机者。” 话音落下,整个会议室,鸦雀无声。 陈捷这番话,已经超越了学术辩论的范畴。 那是一种发自肺腑的,滚烫的家国情怀,是一种足以让任何冰冷的指责都黯然失色的人格力量。 “啪!啪!啪!” 坐在主席位的院长钱裕民,带头鼓起了掌。 掌声从稀疏,到热烈,响彻了整个会议室。 “好了,提问环节就到这里。”钱裕民站起身,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陈捷身上,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欣赏和欣慰: “陈捷同学这篇论文,以及他刚才的答辩,都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他的论文,我认为是值得我们所有师生深思的。” “论文没有局限于一时一地的具体问题,而是将法治建设,放置于国家民族发展的宏大历史坐标中去考察,这种大格局,是我们做学问、做事业,都必须具备的。” “论文也没有空谈理论,而是直面华国改革发展中遇到的真问题、硬骨头,并尝试给出自己的解决方案,这种学以致用的精神,难能可贵。” “最后,也是我最欣赏的一点,是它充满了坚定理论自信,没有盲从西方,也没有固步自封,而是在与西方理论的平等对话中,勇敢地探索构建我们华国自己的法学话语体系,这种勇气和担当,正是我们燕大法学院精神的最好体现。” 钱裕民顿了顿,目光若有若无地扫了一眼钱卫东: “当然,论文还有一些不足之处,比如,一些论证还可以更精细,一些概念界定还可以更严谨。” “但学术进步,正是在不断的争鸣和探讨中实现的,我们鼓励争鸣,但更希望,这种争鸣,是善意的,建设性的,而不是为了抬高自己,而去轻易地否定年轻人探索的勇气。” 这番话,已经说得非常重了。 钱卫东脸色难看,正要反驳。 “下面,请答辩委员会进行内部评议。”钱裕民直接开口,堵住了钱卫东没玩没了的纠缠。 陈捷和旁听学生们,都自觉退出了会议室。 一出会议室,李响和林薇,立刻冲了上来。 “老陈,你太牛了!”李响激动得不得了,“最后那段话,说得我差点哭出来,简直是降维打击!” 林薇看着陈捷的眼神,也充满了佩服。 陈捷只是笑了笑,没有说话。 对他而言,这只是一场小小风波,甚至算不上一场战斗。 真正的战场,在更高更远的地方。 十几分钟后,会议室的门再次打开。 钱裕民院长亲自走了出来,脸上带着灿烂笑容,他走到陈捷面前,大声宣布: “陈捷同学,经答辩委员会全体委员一致评定,你的毕业论文,成绩为——优秀!” “同时,委员会一致推荐,将你的论文,作为本年度法学院最优秀本科毕业论文,上报学校,参评全国百篇优秀毕业论文!” 在场所有人都爆发出了一阵热烈欢呼。 这不仅是最高的学术荣誉,更是对陈捷在这场风波中,所展现出的才华与风骨的,最响亮肯定。 陈捷的大学生涯,至此,画上了一个无比圆满,也无比辉煌的句号。 …… 时光飞逝,毕业季如期而至,燕园里充满了离别的伤感与对未来的憧憬。 当同学们还在为了一份顶级律所的Offer或者一个世界名校的录取通知书而焦头烂额时,陈捷的档案,已经悄无声息地,被一纸来自中组部的调令,直接调入了中央政策研究室。 没有欢送会,没有庆功宴,一切都在一种近乎神秘的低调中完成。 只有辅导员张玮和院长钱裕民,在私下里,分别请他吃了一顿饭。 “陈捷,你是我带过的,最让我骄傲的学生。”张玮举起酒杯,感慨万千,“去了新单位,要多听,多看,少说,夹着尾巴做人,那里的水很深。” “谢谢张老师,我记住了。” 钱裕民院长则送给了他一套亲笔签名的《资治通鉴》。 “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钱裕民语重心长地叮嘱,“你很聪明,但有时候,聪明反被聪明误,希望这套书,能让你把聪明化为智慧,在未来的路上,走得更稳,更远。” “学生定不负院长厚望。” 与苏晴的离别,则是在未名湖畔。 女孩眼眶红红的,强忍着泪水,为他整理着衣领。 “以后不能天天陪你了,你要自己照顾好自己。”苏晴声音哽咽。 “傻瓜,”陈捷将她拥入怀中,“等我安顿下来,就接你过去,你专心考研吧,我答应你,最多两年,我们就在京城安个家。” “我等你。”苏晴将头埋在他的胸膛,重重地点了点头。 …… 2009年7月,盛夏。 陈捷提着一个简单行李箱,再次踏入了那座位于府右街的灰色建筑。 这一次,他的身份,不再是实习生,而是中央政策研究室综合局文稿二处,一名见习期的科员。 接待他的,依旧是处长林南东。 “来了?”林南东脸上带着熟悉的疲惫,但眼神中,却多了一份发自内心的笑意。 他指了指办公室里那张曾经属于陈捷角落里的桌子: “你的位置,一直给你留着呢。” 办公室里的老张、小王等人看到陈捷,也都纷纷站起身,热情地打招呼。 “小陈,欢迎归队!” “陈科,以后可要多指教啊!” 称呼已经从小陈,变成了陈科。 虽然只是一个见习期科员,但在这里,每一个编制,都重若千钧。 陈捷微笑着与每一个人握手,姿态谦和,不带丝毫骄矜。 从今天起,他将正式成为这个伟大国家最顶级笔杆子团队的一员。 他的人生,将与这个国家的命运,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紧紧地捆绑在一起。 ------------ 第49章 入职之后的第一个挑战 入职第一天,没有欢迎仪式,没有培训。 林南东直接扔给了陈捷一份文件。 “看看吧,关于深化医药卫生体制改革的最新精神,你准备一下,做个会议纪要。”林南东说完,便又投入到了自己堆积如山的文件中去。 这就是研究室的节奏。 没有适应期,没有过渡期,来了,就是战士,就要立刻投入战斗。 陈捷拿起那份关于深化医药卫生体制改革的文件,一股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涌上心头。 熟悉,是因为上一世的他,虽然不在卫生系统,但作为一名中层干部,对这项牵动亿万民生、耗费无数财政、历经数十年反复博弈的顶层改革,有过很多关注和研究。 他亲眼见证了这项改革在未来几十年里的曲折前行,见证了无数次政策调整、利益集团博弈,以及普通百姓在其中的期盼与无奈。 陌生,则是因为此刻他手中这份2009年初的文件,还带着一种初生牛犊般的理想主义色彩和一种对未来路径的朦胧探索。 文件里许多提法,在后世的他看来,显得那么稚嫩,却又充满了开创勇气。 陈捷没有像普通新人那样,对这份枯燥的政策文件感到头疼,反而如同一个棋手,在复盘一局自己已经知道结局的棋局。 他看得极其投入,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脑海中,无数来自未来的信息碎片,正与眼前这份文件上的文字,进行着高速碰撞与重组。 新医改核心矛盾是什么? 在这个时间点,争论焦点主要集中在“公益性”与“市场化”的道路选择上。 卫生部等系统,更强调政府主导和公立医院的公益属性,希望建立覆盖全民的、公平可及的医疗保障体系。 而发改委、财政部等经济部门,则更倾向于引入市场机制,通过竞争来提高效率、降低成本,将医疗视为一个可以拉动内需的巨大产业。 这两种思路,没有绝对的对错,却在现实中,常常表现为水火不容的路线之争。 陈捷知道未来的最终走向,是两条腿走路。 也就是一手抓公益,一手用市场。 但如何将这两种看似矛盾的力量,拧成一股绳,形成合力,而不是相互掣肘,这其中蕴藏的,是极高政治智慧和制度设计的艺术。 陈捷正沉思间,林南东声音在办公室响起: “小陈,准备一下,下午两点,综合局牵头,跟发改委社会司、财政部社保司、卫生部的几个同志,开个内部研讨会,主要是统一一下我们研究室在这项改革中的基本思路和政策建议口径,你负责做会议纪要。” “好的,林处。”陈捷合上文件,心中了然。 这不仅仅是一场简单的研讨会,更是一场小范围内的神仙打架。 研究室作为最高智囊机构,其内部形成的统一意见,将对未来政策的最终走向,产生举足轻重的影响。 下午两点,研究室一间小型会议室里,气氛严肃。 办公室主任兼综合局局长周海亲自主持,林南东和陈捷坐在他下首。 对面,则坐着几位来自不同部委,在各自领域都是专家级的人物。 发改委社会发展司的副司长钱闾,是一个五十岁左右,戴着金边眼镜,气质儒雅但眼神锐利的男人,率先发言。 他手中拿着一份厚厚的数据报告,侃侃而谈: “周主任,各位同事,我认为新医改要取得成功,关键在于‘增量改革’,要大胆引入社会资本和市场机制,盘活现有的医疗资源。” “我们不能再抱着公立医院大包大揽的老路子不放,那是一条已经被证明效率低下、难以为继的死路,医疗,首先是一个产业,只有产业发展了,蛋糕做大了,老百姓才能最终受益。” 他的话语逻辑严谨,数据翔实,充满了经济学家的理性与不容置疑。 话音刚落,卫生部政策法规司的副司长孙钢就皱起了眉头。 孙钢是医生出身,对基层医疗状况有着深切的了解,他声音不大,但字字铿锵: “钱司长,我不能完全同意你的观点,医疗如果完全产业化,那资本的逐利性必然会导致医疗资源向高端、高利润领域集中,而那些最需要医疗保障的普通百姓、农村居民,谁来管?” “医疗本质是人命关天,是社会稳定的基石,它的第一属性必须是公益性,而不是产业属性,政府的责任,是提供公平可及的医疗服务,而不是把这个责任推给市场。” 两人的观点,针锋相对,代表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改革路径。 会议室里的气氛,瞬间变得有些凝重。 接下来,财政部同志从财政兜底能力的角度,表达了对医疗模式的担忧。 人社部的同志则从医保基金的可持续性角度,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每个人都站在自己的专业领域和部门立场,言之凿凿,但谁也说服不了谁。 陈捷坐在角落里,一边飞快地记录着,一边冷静地观察着。 主位上的周海,始终面沉如水,一言不发,只是偶尔用手指敲击一下桌面。 陈捷明白,周主任在等,在看,在思考。 这场争论,必须有一个破局者。 但这个破局者,绝不能是简单地站在某一方,或者粗暴地和稀泥,而是要能提出一个全新的、更高维度的框架,将所有人的观点都容纳进来,并指明一个共同的前进方向。 会议开了三个小时,最终在一种“达成了一些共识,但主要分歧依旧存在”的典型官方结论中,不欢而散。 送走各部委的同志,周海将林南东单独留了下来。 “南东,都听到了吧?”周海揉了揉太阳穴,脸上带着一丝疲惫。 “听到了,主任。”林南东点了点头,面色凝重,“钱闾他们,还是老一套,什么都想推给市场,孙钢他们又有点理想化,完全不考虑财政压力,这两拨人,根本拧不到一块儿去。” “是啊,拧不到一块儿去,但我们的报告,又必须拧出来。”周海眉头紧蹙,“上面等着用,下周一之前,必须拿出一份研究室的初步意见稿,既要体现中央保基本、强基层的精神,又要兼顾改革的活力和可持续性,这个活儿,不好干。” ------------ 第50章 不要忘了身边还有个奇兵 林南东心中一沉,知道这个烫手山芋,最终还是要落到自己头上。 “主任您放心,我回去马上组织处里同志加班加点,一定按时拿出初稿。”林南东立下了军令状。 “嗯,”周海点了点头,像是无意间提起,“今天做纪要的陈捷,我看他一直很认真,年轻人,有干劲是好事。” 林南东心中一动,立刻明白了周主任的言外之意。 这是在点他,也是在提醒他,别忘了身边还有个奇兵。 走出会议室,林南东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回到文稿二处,办公室里的人看他脸色不好,都识趣地没有多问,只是默默地埋首于自己的工作。 林南东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脑子里乱成一团麻。 钱闾的数据,孙钢的情怀,财政部的账本,人社部的担忧……这些观点在他脑中不断冲撞,却始终无法融合成一个有机整体。 他拿起笔,在稿纸上写了几个标题,又一一划掉。 《坚持政府主导,强化医疗卫生事业公益性》,这太偏向卫生部,发改委那边肯定要跳脚。 《以市场化改革激发医疗卫生事业新活力》,这又太偏向发改委,不符合中央保基本的基调。 《关于稳妥推进医药卫生体制改革的几点思考》,这倒是四平八稳,但说了等于没说,毫无亮点,交上去肯定会被周主任打回来。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窗外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林南东稿纸上,却依旧是一片空白。 他感觉自己陷入了一个思维死胡同。 就在他心烦意乱之际,一杯热气腾腾的茶,被轻轻地放在了桌上。 林南东抬起头,看到陈捷正站在面前,脸上带着谦和微笑: “林处,您忙了一下午,喝口水,歇歇吧。” 林南东看着眼前年轻人,心中突然涌起一股倾诉欲望。 他指了指对面椅子,苦笑道: “歇不了啊,周主任下了死命令,周一要稿子,我现在一个字都憋不出来。” 他把下午会议的困境,简单地跟陈捷说了一遍。 与其说是寻求帮助,不如说是在自言自语地发泄。 陈捷安静地听着,没有插话,等林南东说完,他才沉吟片刻,试探性地开口道: “林处,我下午做会议纪要的时候,也产生了一点不成熟想法,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说,有什么不当讲的。”林南东现在是病急乱投医,任何一根稻草他都想抓住。 陈捷组织了一下语言,用一种谦逊语气说道: “我感觉,钱司长和孙司长他们,之所以争执不下,是因为大家都在用一种‘二元对立’的思维在看问题,要么是政府,要么是市场,仿佛两者是水火不容的。” “但我在想,有没有可能,跳出这个框架?我们改革的目标,既不是为了一个无所不包的强大政府,也不是为了一个完全自由放任的市场,最终目标是人民健康。” “所以,报告立足点是不是可以更高一些?不纠结于是姓‘公’还是姓‘市’,而是聚焦于如何构建一个能最大程度保障人民健康的制度体系。” 林南东陷入沉思。 对啊,自己怎么就钻进了牛角尖? 为什么要纠结于是政府主导还是市场主导? 最终目标,是人民健康啊! 这就是长久待在高层之后的弊端,不是林南东不行,而是他长时间脱离底层群众,就容易忽视大众,只把注意力集中在自己周围环境。 “说下去!”林南东道。 陈捷继续不紧不慢地说道: “基于这个目标,我认为政府和市场,都不是主角,而是实现这个目标的两种不同工具,各有其适用范围。” “在基本医疗保障、公共卫生服务这些领域,必须毫不动摇地坚持政府主导,强化其公益性,这是社会公平底线,绝不能退让。” “而在一些非基本的、高端的、个性化的医疗服务领域,以及在药品流通、技术研发等环节,则可以大胆地引入市场竞争机制,来提高效率,激发创新。” “这是为了满足多层次医疗需求,也是为了让整个体系更有活力。” “所以,报告可以提出一个‘一体两翼’总体思路,以维护人民健康为本体,以‘政府主导的公益性保障’和‘市场驱动的效率性补充’为两翼,两者相辅相成,缺一不可。” “一体两翼”! 林南东在口中反复咀嚼着这四个字,眼神渐渐亮了起来。 这个提法高明! 它没有否定任何一方,而是将对立双方,都纳入到了一个更宏大、更和谐的框架之中,瞬间化解了所有矛盾! “好,好一个一体两翼!”林南东一拍桌子,“小陈,你真是我的及时雨!” 陈捷笑了笑,继续抛出自己准备好的杀手锏: “林处,光有理念还不够,还需要有具体的、可操作的抓手,我斗胆,还想到了一个具体的实现路径,称之为三医联动。” “三医联动?”林南东好奇心被彻底勾了起来。 “是的。”陈捷认真道,“我们过去的改革,往往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管医疗的只管医院,管医保的只管报销,管药品的只管流通,三者各自为政,相互掣肘。” “比如,医院为了创收,倾向于开贵药、多检查,医保部门为了控制费用,只能被动地提高报销门槛,或者干脆把一些必需药品踢出报销目录,最终受苦的还是老百姓。” “所以,新一轮医改成败,关键就在于能否实现医疗、医保、医药这三个领域的改革协同推进,形成联动。” 林南东听着听着,下意识拿起笔开始记录陈捷的话。 陈捷继续开口: “具体来说,以医保支付方式改革为杠杆,撬动医疗服务行为的转变和药品流通体制的改革。” “比如改变过去按项目付费的方式,推行按病种付费(DRGS),一个阑尾炎手术,医保就打包支付这么多钱,医院用什么药、做什么检查,自己去控制成本。” “这样一来,医院就没有动力去开大处方、做过度医疗了,它会主动选择性价比最高的治疗方案。” “再比如,通过医保基金的战略性采购,实行药品集中招标采购,以量换价,把虚高的药价打下来。” “药价下来了,医保基金压力小了,老百姓负担也轻了,医院以药养医的根子,也就被挖掉了。” “医疗服务价格也要进行结构性调整,大幅提高体现医务人员技术劳务价值的诊疗费、手术费,同时降低大型设备检查费用,让医生靠技术吃饭,而不是靠开药、开检查单吃饭。” “这样一来,医疗行为规范了,医保基金安全了,医药流通健康了,三者之间,就形成了一个相互促进的良性循环,这,就是三医联动。” ------------ 第51章 为政之道,既要善于做事,更要懂得保人 当陈捷说完最后一个字时,林南东已经呆住了。 他张着嘴,看着眼前这个侃侃而谈的年轻人,感觉大脑都有些宕机。 按病种付费、集中采购、以量换价、调整医疗服务价格…… 这些概念,虽然在一些学术论文里偶有提及,但从未有人能像陈捷这样,将它们如此清晰、如此系统地串联起来,并提炼出一个如此精准、如此具有穿透力的三医联动的顶层设计框架! 这哪里是一个实习生不成熟的想法? 这分明是一套可以直接指导国家医改实践的、完整而成熟的行动纲领! “你……你……”林南东指着陈捷,激动得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你小子……脑子里到底装了些什么?” 陈捷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腼腆: “林处,我是不是说得太多了?这些都是我平时看书瞎想的,有点异想天开,您千万别当真。” 他越是如此,林南东就越是觉得他深不可测。 “别跟我来这套!”林南东一把将他按在椅子上,将稿纸和笔塞到他手里,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今天你哪儿也别去,就坐在这里,把我们刚才说的这些,给我原原本本地写出来,不,不是写出来,是要写成一篇惊天动地的大文章!” “我给你当副手,你要什么资料,我给你找,你要喝什么茶,我给你泡!” 这一刻,文稿二处的处长,心甘情愿地,要给这个刚入职的见习科员,当起了后勤部长。 …… 夜深了。 文稿二处办公室的灯,成了整栋大楼里,唯一亮着的光。 陈捷坐在电脑前,手指在键盘上飞舞。 他的思绪,如同决堤洪水,将脑海中那些来自未来的、成熟的改革思想,与2009年的现实语境,完美地融合在一起。 他没有直接照搬未来的政策原文,而是用一种极具前瞻性、又符合当下逻辑的语言,进行着全新阐述。 文章的标题,他反复斟酌,最终定为——《坚持“一体两翼”方向,探索“三医联动”路径,构建华国特色基本医疗卫生制度》。 林南东则在一旁,时而激动地搓着手,时而又紧张地屏住呼吸,生怕打扰了陈捷的思路。 他看着屏幕上那些闪耀着智慧光芒的文字,感觉自己不是在看一篇报告,而是在见证一部经典的诞生。 他一会儿去资料室,翻出厚厚的国内外医改资料,为陈捷的某个观点寻找理论支撑,一会儿又亲自跑去楼下,买来热气腾腾的夜宵和咖啡。 办公室里的其他同事,早已下班。 只有他们两人,一个奋笔疾书,一个保驾护航,构成了一幅奇特而和谐的画面。 凌晨五点,当陈捷敲下最后一个句号时,窗外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身体虽然疲惫,但精神却异常亢奋。 “林处,初稿,写完了。” 林南东一个箭步冲了过来,拿起那份打印出来还带着温度的稿件,从头到尾,一字不落地读了一遍。 越读,他眼中的光芒就越亮。 到最后,他拿着稿子的手,都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雄文,这绝对是一篇可以载入史册的雄文!”林南东声音都有些变调了,“陈捷,有了这份稿子,我们综合局,不,是我们整个研究室,在这次医改的顶层设计中,就拿到了最核心的话语权!” 他看着陈捷布满血丝的眼睛,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感动和爱才之情。 “快,你快去我办公室的休息间睡一会儿,剩下的文字润色和校对,我来!”林南东不由分说地将陈捷推进了自己的独立办公室。 陈捷确实也累了,他没有推辞,倒在沙发上,几乎是瞬间就沉沉睡去。 看着他熟睡的脸庞,林南东心中感慨万千。 自己何其有幸,能遇到这样的天降奇才。 这个年轻人的未来,绝不仅仅是这间小小的文稿二处。 …… 周一上午,周海办公室。 当林南东将那份报告放到周海面前时,周海的表情,与几天前的林南东如出一辙。 他先是随意地翻了翻,随即眉头一挑,接着身体坐直,最后,他拿起了桌上的老花镜,一个字一个字地仔细研读起来。 办公室里,安静得落针可闻。 只有周海那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 足足半个小时后,周海才放下报告,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那眼神,像是刚刚看完一场惊心动魄的大戏。 “南东,”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的得力干将,“跟我说实话,这份报告,是谁主笔的?” 林南东坦然道: “报告周主任,是陈捷,报告的核心思路和框架,完全出自他手,我只是做了一些辅助和润色的工作。” 他没有贪功,而且将陈捷推到台前,让他更早地进入最高层视野,才是对他最大的保护和支持。 “陈捷……”周海在口中咀嚼着这个名字,眼神中充满了复杂情绪,有惊叹,有欣赏,更有一丝后生可畏的感慨。 “这个年轻人,已经不能用好苗子来形容了,”周海缓缓说道,“他是一把已经开刃的国之利刃,只是这把利器太过锋芒,需要想办法,让他用得好,用得稳。” 周海沉思片刻,做出了一个决定: “这份报告,先不要上报,你复印几份,以我们综合局内部研究参考的名义,分别送给发改委的钱闾、卫生部的孙钢,还有……送一份给卫生经济学会的魏振国魏老。” 林南东心中一惊。 钱闾和孙钢,是那天会议的争论双方,给他们看,意在弥合分歧,统一思想。 但魏振国魏老? 那可是国内卫生经济学界泰山北斗级的人物,也是这次国家医改专家咨询委员会的首席顾问。 魏老一生刚正不阿,学术上极其严谨,对官场的客套和文件,向来是不屑一顾。 把这份报告送给他,能行吗? 周海看出了林南东的疑虑,笑了笑: “别人或许看不懂,但魏老,一定能看懂这份报告的价值,而且,只有通过他这样的第三方权威之口,把报告里的思想传播出去,才能起到四两拨千斤的效果,也才能最大限度地,保护好我们的小功臣。” 林南东瞬间明白了周海的深意。 让陈捷的观点,通过魏老的口说出来,这样既能保证观点权威性,又能让陈捷本人,继续隐藏在幕后,避免成为众矢之的。 这才是真正的为政之道,既要善于做事,更要懂得保人。 ------------ 第52章 你们研究室的笔杆子,一个个都厉害得很 京城西郊,一处僻静大院里。 满头银发,精神矍铄的魏振国,正戴着老花镜,在书房里翻阅着一堆关于医改的文件。 作为国家医改专家咨询委员会的首席顾问,他最近看过的报告,没有一百份,也有八十份。 但大多是些陈词滥调,要么是空洞口号,要么是部门利益诉求,看得他心烦意乱。 “老师,政策研究室综合局送来一份内部参考资料,请您审阅。”他的学生兼助手,小心翼翼地将一份文件放在他桌上。 “研究室的?”魏振国眉头一皱,“又是些官样文章,放那儿吧。” 他对这些官方智囊机构出来的东西,向来没什么好感,觉得他们离基层太远,不懂民间疾苦。 助手没敢多言,悄悄退了出去。 到了下午,魏振国批阅文件累了,端起茶杯,目光无意中扫到了桌角那份文件。 《坚持“一体两翼”方向,探索“三医联动”路径……》 这个标题,让他略微有了一丝兴趣。 “一体两翼?三医联动?”魏振国嘀咕一句,抱着随便看看的心态,翻开了报告。 这一看,就再也停不下来了。 他脸上表情,从最初的不屑,慢慢变成了严肃,再到惊讶,最后,化作了凝重! “好,好一个三医联动!”魏振国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他搞了一辈子卫生经济学,研究了一辈子医改,一直在思考如何破解“看病难、看病贵”这个死结。 他也曾零散地提出过医保支付方式改革、药品流通改革等建议,但始终无法将这些碎片化的思路,整合成一个系统性解决方案。 而眼前这份报告,用一个三医联动的框架,将医疗、医保、医药这三个最核心、也最复杂的领域,完美地串联了起来,找到了那个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关键牛鼻子——医保支付! 这是一种极其深刻的洞察力,更是高超的顶层设计能力! “这篇文章,是谁写的?!”魏振国转过头,对着门外大声喊道。 助手连忙跑了进来。 “老师,怎么了?” “这篇文章!”魏振国指着报告,“作者是谁?我要见他!马上!” 助手被老师这副模样吓了一跳,连忙拿起文件看了看,为难地说道: “老师,这上面只写了‘中央政策研究室综合局’,没有署个人名字。” “那就去问!”魏振国把桌子拍得砰砰响,“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今天之内,必须把写这篇文章的人,给我找出来!” …… 一个小时后,中央政策研究室,综合局局长办公室。 周海接到了魏振国亲自打来的电话。 “周主任,我问你,你们局写的那份关于三医联动的报告,主笔人是谁?”电话那头,魏老的声音不容置疑。 周海心中暗笑,一切尽在掌握。 他故作沉吟道: “魏老,您说的是我们内部一份不成熟的研讨稿吧?那是由我们局文稿二处的处长林南东同志牵头,集体讨论的成果。” “少跟我来这套集体智慧!”魏老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我研究了一辈子政策文本,这篇文章的风格和思想,贯穿始终,逻辑严密,绝不可能是集体讨论出来的七拼八凑的东西,一定有一个核心主笔,你告诉我,他是谁?” 周海知道,在魏老这样的大家面前,再打官腔就没意思了。 他笑了笑,说道: “魏老,您真是火眼金睛,不瞒您说,这份报告的核心思路,确实主要来自于我们处的一位年轻同志。” “谁?叫什么名字?” “他叫陈捷,是我们今年刚从燕大招录的选调生,还在见习期。” “陈捷?一个见习期的娃娃?”魏老被这个答案震惊了,“你让他明天,不,今天下午,到我这里来一趟,我要当面考考他!” 挂掉电话,周海立刻将林南东叫到了办公室。 “南东,成了。”周海脸上带着运筹帷幄的笑容。 他将魏老要求说了一遍,然后郑重地叮嘱道: “你下午就带着陈捷过去,记住,你是主角,他是配角,但关键时候,要懂得把舞台让给他,魏老这个人,脾气是又臭又硬,但最是爱才,只要陈捷能经得住他的考验,那我们这步棋,就走活了。” “我明白,周主任。”林南东重重地点了点头。 回到文稿二处,林南东将正在埋头整理资料的陈捷叫了出来。 “陈捷,收拾一下,下午跟我出去一趟。” “去哪儿,林处?” “去见一个,能决定我们那份报告命运的人。”林南东表情既严肃,又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兴奋。 …… 下午三点,西郊,魏振国老先生的大院。 当林南东带着陈捷走进那间古朴书房时,看到的是一位坐在太师椅上,正低头品茶的银发老人。 他没有起身,甚至没有抬头,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 “来了?坐吧。” 那股子不怒自威的气场,瞬间让林南东感到了一丝压力。 “魏老,您好,我是研究室综合局的林南东,这位是我们的年轻同志,陈捷。”林南东恭敬地说道。 魏振国这才缓缓抬起头,目光直接略过了林南东,落在了陈捷身上。 陈捷不卑不亢地迎着魏老目光,微微躬身: “魏老,您好,学生陈捷,向您学习。” “学习?”魏振国嘴角勾起一抹笑意,“我可不敢当,你们研究室的笔杆子,一个个都厉害得很,年纪轻轻,就能写出‘一体两翼’、‘三医联动’这样的大文章,我这个老头子,倒是要向你们学习才是。” 这话听起来是夸奖,实则充满了讽刺和质疑。 林南东表情有些尴尬,有些接不上话。 陈捷却神色不变,平静地回答道: “魏老,您过誉了,我们写的那些,都只是纸上谈兵的理论构想,而您,是真正在医疗卫生战线上,奋斗了一辈子的实践者和奠基人。” “没有您和千千万万像您一样的前辈们打下的基础,我们这些后辈,连思考问题的地基都没有,所以,学生说向您学习,是发自肺腑的。” 这番话,姿态放得极低,却又绵里藏针,不卑不亢。 ------------ 第53章 我们国家的未来,就靠你们了 魏振国脸上的笑意收敛了几分,他指了指桌上那份报告,单刀直入地问道: “这份报告,是你写的?” 陈捷坦然道: “报告是在林处长指导下,由我主笔完成的。” 他没有推诿,因为在魏老这样的人面前,任何虚伪和客套都是多余的。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 “好,有担当。”魏振国点了点头,随即抛出了第一个问题,尖锐而现实,“你在报告里提的‘按病种付费’,想法很好,但你想过没有,华国这么大,地区差异这么悬殊,一个病种,在京城三甲医院的治疗成本,和在西部一个县医院的治疗成本,能一样吗?” “如果制定不出一个科学合理的支付标准,那你的这个DRGS,不就成了一句空话?甚至会逼着基层医院,为了控制成本,偷工减料,推诿重症病人!” 这个问题直指要害,是DRGS推行过程中最核心的难题。 林南东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陈捷却似乎早有准备,沉稳地回答道: “魏老,您提出的这个问题,确实是DRGS能否成功的关键,我个人认为,支付标准的制定,不能搞一刀切,而应该实行‘分级分类,动态调整’的原则。” “分级分类,是指要根据不同地区经济发展水平、不同级别医院的功能定位,来制定差异化的支付标准。” “比如,可以先在全国选取若干个地级市作为试点,由国家医保局制定一个基础支付标准,然后允许各试点城市,根据本地实际情况,上下浮动一定比例。” “动态调整,则是指这个支付标准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要建立一个动态调整机制,每年,根据医疗技术的发展、物价水平的变化、以及实际运行的数据,对支付标准进行一次科学评估和调整,确保它既能有效控制费用,又能保障医疗服务的质量。” 这番回答条理清晰,逻辑严密,充满了可操作性。 魏振国眼神中的审视,渐渐多了一丝赞许。 他没有停顿,立刻抛出了第二个问题: “你提的药品‘集中采购,以量换价’,出发点是好的,为了挤掉药价的虚高水分。” “但你想过没有,如果价格压得太狠,药企没有了合理利润空间,他们还会不会有动力去研发新药?” “会不会为了降低成本,在原材料上以次充好?最终导致市场上,好药、新药越来越少,便宜劣药大行其道,这不更是害了老百姓吗?” 这又是一个两难困境,也是未来药品集采中,反复被争论的焦点。 陈捷回答依旧从容不迫: “魏老,您说得对,‘唯低价是取’的集采,是不可持续的,所以,药品集采,不能只盯着价格这一个维度,而应该建立一个综合评价体系。” “这个体系,除了价格因素,还必须包括药品的质量、疗效、企业的创新能力、供应保障能力等多个维度。” “可以在招标时,就明确设定一个质量门槛,达不到标准的企业,就算报价再低,也直接淘汰,对于通过质量门槛的企业,再进行价格竞争。” “同时,为了鼓励创新,对于那些刚刚过专利保护期的首仿药,或者临床效果有显著优势的创新药,可以在定价和采购量上,给予一定政策倾斜。” “要让企业明白,国家鼓励的是高质量、有创新的良性竞争,而不是简单的价格战。” “一句话,我们的目标,不是要把药价压到地板上,而是要挤掉那些不合理的营销费用、公关费用,让药价回归到它应有的价值。” “既要让老百姓用得上便宜药,也要让好企业有钱赚、有动力去创新。” 陈捷说完这番话后,魏振国的眼神,已经从赞许,变成了真正的欣赏。 眼前这个年轻人,思考问题的深度和系统性都很强很全面。 不仅能看到政策的A面,更能预见到它的B面,并提前设计好规避风险的制度补丁。 这种能力,在一个二十二岁的年轻人身上出现,简直是匪夷所思。 魏振国沉默了片刻,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然后用一种近乎闲聊的语气,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小陈,你说的这些,都很有道理,也很有水平。” “但我想问你一句,你说的这些,都是从文件到文件,从理论到理论,你……真正去过医院吗?你见过那些因为看不起病,在医院走廊里默默流泪的病人吗?” “你见过那些因为一个罕见病,卖房卖地,最终还是人财两空的家庭吗?” 魏老语气很平淡,但每一句都是对陈捷的提醒。 这几句,考的不是智商,而是良心。 陈捷没有立刻回答。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上一世,自己临终前,躺在协和医院特护病房里的情景。 虽然他享受的是干部待遇,但他依旧能从窗外,看到那些为了一个床位、为了一点医药费而奔波、而绝望的普通人身影。 他还想起,上一世自己的一个远房亲戚,孩子得了白血病,为了几十万的治疗费,借遍了所有亲朋好友,最终还是没能挽回孩子生命,整个家庭也因此垮掉。 那份深入骨髓的无力感和悲悯,是在任何文件中都学不到的。 陈捷缓缓抬起头,声音有些低沉,却充满力量: “魏老,我没有亲身经历过您说的那种绝境,因为我是幸运的,但我的心,和他们在一起。” “我曾经听过一个故事,一个农村父亲,为了给患白血病的儿子筹集骨髓移植的费用,白天在工地上扛水泥,晚上去血站卖血,卖到最后,血站护士都不忍心再抽他的血。” “他跪在医生面前说,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我这条命,可以给他。” “我每次想到这个故事,就在想,我们这些坐在办公室里,研究政策,制定文件的人,到底在做什么?我们写的每一个字,画的每一个圈,都可能决定着像那位父亲一样的,无数个家庭的命运。” “所以,魏老,您问我医改的初衷是什么?很简单,就是希望有一天,我们的国家,能不再有那位父亲的眼泪。” “希望每一个生命,都能被尊重,都能有尊严地活下去,希望医疗,不再是压垮一个家庭的最后一根稻草,而是托起他们希望的坚实臂膀。” “我所有的理论设计,所有的制度构想,最终落脚点,都在这里,如果做不到这一点,那我们所有的报告,都一文不值。” 当陈捷说完这番话时,魏振国已经沉默了。 林南东在一旁,更是听得满脸感慨。 他第一次发现,陈捷身上,除了那份超越年龄的智慧和沉稳,更有一种无比滚烫、真诚的赤子之心。 这是一种真正的,以天下为己任的家国情怀。 良久,魏振国缓缓地站起身,走到陈捷面前,没有说任何评价的话,只是伸出手,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好孩子,我们国家的未来,就靠你们了。” ------------ 第54章 陈捷在研究室的学习生活 从四合院出来,走在洒满金色夕阳的胡同里,林南东感觉自己还像是做梦一样。 他侧过头,看着身边神色平静的陈捷,心中涌起一股强烈预感。 研究室的这片天,因为这个年轻人的到来,恐怕,要起波澜了。 果不其然。 几天后,在国家医改领导小组的内部会议上,魏振国院士,将那份来自政策研究室的报告,作为核心议题,进行了重点推荐。 他用一种前所未有的激情,系统地阐述了“一体两翼”的顶层设计和“三医联动”的改革路径。 当发改委的钱闾和卫生部的孙钢,听到自己之前的观点,被如此巧妙地融合在一个更高维度的框架内时,都露出了恍然大悟和由衷佩服的神情。 一场原本可能旷日持久的路线之争,就这样被悄无声息地弥合了。 会议最终决定,采纳“三医联动”的核心思路,作为新一轮医改的总体框架,并决定,选取若干个城市,作为国家级试点,进行探索。 消息传来,中央政策研究室综合局,一片欢腾。 所有人都知道,这一次,综合局,特别是文稿二处,立下了天大功劳。 周海在全局大会上,不点名地表扬了年轻同志敢于创新,善于思考,为整个医改的顶层设计,贡献了关键性的智慧。 虽然没有点名,但所有人的目光,都若有若无地,投向了坐在最后排的陈捷。 陈捷脸上,没有丝毫骄傲与自得,依旧是那副谦和而平静的模样。 会后,林南东将他叫到办公室,关上门,亲自给他泡了一杯自己珍藏的龙井。 “陈捷,”林南东看着他,眼神无比复杂,有欣赏,有感激,更有一份作为前辈的欣慰,“这次,谢谢你。” 他没有说谢谢你为处里立功,而是简单地说了谢谢你。 因为他知道,陈捷给他的,远比一份功劳要多得多。 陈捷给他打开了一扇全新窗户,让他看到了一个更高的,思考和解决问题的维度。 “林处,您千万别这么说。”陈捷连忙站起身,“没有您和周主任的信任与支持,我连发言的机会都没有,这份功劳,是属于我们集体的,更是属于您的。” 林南东笑着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半开玩笑地说道: “你啊,什么都好,就是太滴水不漏了,有时候让我这个当处长的,都觉得有点压力。” 他看着陈捷,沉吟片刻,语气郑重起来: “陈捷,经此一役,你在研究室,算是彻底站稳了脚跟,但我也要提醒你,你现在,已经进入了很多人的视野,这里面,有欣赏你的,自然,也免不了会有嫉妒你的。” “你未来的路,不会一帆风顺,一定要记住周主任跟你说的话,懂得藏拙,懂得守静,把才华用在刀刃上,而不是时时刻刻都锋芒毕露。” “是,林处,我一定谨记。”陈捷诚恳地点了点头。 林南东这是在跟他说肺腑之言,是在真正地关心和爱护自己。 这份情谊,他记在心里。 从处长办公室出来,陈捷深吸了一口气。 医改风波,算是告一段落。 他不仅完美地完成了任务,更重要的是,通过魏振国这条线,他与国家卫生系统的高层,建立起了一种无形联系。 这又是一颗看似闲棋,却可能在未来,发挥出关键作用的落子。 …… 医改风波的尘埃落定,并未在中央政策研究室激起太大波澜。 对于这里的每一个人而言,完成一项重大课题,就像是呼吸一样自然。 短暂兴奋过后,一切又迅速回归到那近乎压抑的平静与高效之中。 对陈捷而言,这正是他上一世,作为技术官员梦寐以求的工作环境。 这里没有觥筹交错的应酬,没有盘根错节的人情世故,更没有需要费心揣摩的领导喜好。 在这里,唯一的硬通货,就是你的思想,笔杆子,以及解决问题的能力。 每个人都像一颗高速运转的齿轮,埋首于自己负责的那一小片领域,但又通过一份份报告、一次次研讨,与整个国家机器的运转紧密相连。 陈捷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写的每一个字,都可能成为未来某项国家政策的一块基石。 这种感觉,让他无比着迷。 他就像一块被扔进瀚海的干瘪海绵,以一种近乎贪婪的姿态,疯狂地吸收着这里的一切养分。 研究室资料馆,成了陈捷新的图书馆。 这里存放着大量不对外公开的内部研究报告、历史文献、以及历次重要会议背景资料。 这些在外界看来珍贵无比的秘辛,在这里,只是最基础的工作素材。 陈捷每天都沉浸在这些故纸堆里,灵魂仿佛穿越了时空,与这个国家过去六十年的每一次重大决策进行着无声对话。 他看到了成功,也看到了曲折,看到了高瞻远瞩的顶层设计,也看到了基层执行中的种种偏差。 这种以上帝视角复盘历史的感觉,让他对权力运行逻辑、政策制定的艺术,有了远超上一世的、更加深刻的理解。 而陈捷的谦逊与好学,也很快赢得了处里所有老同志的好感。 文稿二处的老张,是国内宏观经济史的专家,陈捷便时常拿着一些关于建国初期经济政策的资料,虚心向他请教。 “张老师,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当年我们要在已经有了苏联援助的156个重点项目基础上,还要提出大干快上的口号?这在客观上不是造成了资源浪费和经济结构失衡吗?” 面对陈捷这种学生气十足的问题,老张总是乐于解答。 他会从当时的国际环境、国内的赶超心态、以及领导人个人风格等多个角度,为陈捷细细剖析。 而陈捷总能在解答基础上,提出更深层次的问题。 “那您说,这种热情驱动的经济模式,背后反映的是不是一种我们民族性格深处,对于‘落后就要挨打’的历史焦虑?这种焦虑,在今天,是不是依然以某种形式,影响着我们的决策?” 这种举一反三、直指本质的追问,常常让老张这样的老专家都陷入沉思,继而对这个年轻人的悟性赞不绝口。 ------------ 第55章 新的课题 渐渐地,处里的同事们都发现,跟陈捷聊天是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情。 他从不夸夸其谈,总是以一个学习者姿态出现,但你说的任何一个观点,他都能迅速抓住核心,并从一个你意想不到的角度,提出一个让你眼前一亮的问题。 陈捷就像一面镜子,能照出思想深处那些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盲点。 就这样,在一种外人难以想象的平静与充实中,两周时间悄然而过。 新的课题任务,毫无征兆地再次降临。 这天下午,周海召集了局里几个核心处室的负责人,开了一个闭门短会。 会议气氛,从一开始就异常凝重。 “同志们,”周海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人,声音低沉,“今天请大家来,是有一个非常紧急,也异常棘手的任务。” 他将一份刚刚从上面传达下来的文件,分发给众人。 文件的标题,让所有人心头都是一沉——《关于后金融危机时代我国经济结构战略性调整的若干重大问题研究》。 如果说之前的医改,还只是一个特定领域改革,那么这一次,则是触及整个国家经济命脉的根本性、战略性问题。 08年的全球金融海啸,如同一场超级地震,虽然华国依靠强大体制优势和雷霆万钧的四万亿投资计划,率先稳住了阵脚,甚至在全球一片哀鸿中,实现了经济的V型反弹,但所有人都清楚,这只是应急之举。 猛药去疴,固然见效快,但副作用也同样巨大。 靠海量投资拉动的增长模式,还能持续多久? 产能过剩的阴影,已经若隐若现。 地方政府的债务平台,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膨胀。 房地产价格,更是出现了脱缰迹象。 所有的问题都指向一个核心,华国经济这艘巨轮,在经历了三十年的高速航行后,已经驶入了一片深水区,旧航海图已经不再适用,必须尽快找到一条新的、更安全、更可持续的航线。 而研究室的任务,就是要在最短时间内,为这艘巨轮,绘制出那份新的航海图。 “情况大家已经了解了。”周海沉声道,“上面要求我们,在一个月内,拿出一份高质量的、具有战略性和前瞻性的初步研究报告,为即将召开的中央经济工作会议,提供决策参考。” “时间紧,任务重,而且这个问题,涉及面太广,专业性极强,不是我们综合局一家能啃下来的。” “所以,我决定,由我们局牵头,联合经济局、党建局,成立一个最高规格的联合课题组。” “我们综合局,主要负责报告整体框架设计和最终文字统稿,具体经济模型分析和数据支撑,由经济局负责。党建局则负责从加强党对经济工作领导的角度,提供思路。” 周海目光,最后落在了林南东身上: “南东同志,综合局这边的具体工作,就由你们文稿二处主抓,有没有信心?” 林南东只觉得肩上压力陡增,但他还是毫不犹豫地站起身: “请周主任放心,保证完成任务!” 从会议室出来,林南东脚步都有些虚浮。 这绝对是一块难啃的硬骨头。 经济局那边,个个都是名校毕业的经济学博士,眼高于顶,向来看不起他们这些搞文字出身的“杂家”。 到时候,双方在观点上如果发生冲突,免不了一场恶战。 回到文稿二处,林南东立刻召集了全处人员开会,传达了周主任的指示。 当听到任务内容时,办公室里响起了一片细微抽气声。 “同志们,这次的任务非同小可,关系到我们整个综合局脸面。”林南东环视了一圈自己的兵,“我决定,成立一个处内攻关小组,专门负责这个课题。” 他开始点名。 “老张,你对经济史熟,负责梳理我们国家历次经济结构调整的经验教训。” “小王,你笔头活,负责后期文字润色。” 林南东目光,在办公室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了角落里的陈捷身上。 他沉吟了一下。 按理说,陈捷是法学出身,对经济问题是外行,这种核心攻关小组,不应该让他参与。 但不知为何,林南东脑海中,总是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上次医改报告时,陈捷那副运筹帷幄、化腐朽为神奇的表现。 这个年轻人身上,似乎总有一种能创造奇迹的魔力。 “陈捷,”林南东最终还是开口了,“你也加入小组。” 办公室里其他人都有些意外。 林南东似乎看出了大家的疑惑,解释了一句: “陈捷虽然不是经济学科班出身,但他看问题角度新,有大局观,可以帮我们跳出固有思维。” 他又看向陈捷,补充道: “你的任务,主要是协助我,做一些资料整理和会议纪要工作,同时,也多听多看多学。” 这个安排,既给了陈捷参与的机会,又没有把他放到核心位置,算是用心良苦。 “是,林处。”陈捷站起身,平静地回答。 上一世的他,除了是法学博士,还有一个身份,就是燕大光华管理学院的经济学博士,他对华国经济未来几十年的走向,对那些即将深刻改变国家命运的经济理论,了如指掌。 但这个秘密,他不能说。 他现在的人设,是一个法学出身,对经济问题充满好奇和求知欲的“门外汉”。 陈捷要做的,不是直接抛出惊世骇俗的观点,而是要像一位棋手,通过看似无意的落子,不动声色地,引导整个棋局走向。 攻关小组很快成立。 林南东知道自己处里缺乏真正的经济学专家,于是,他从隔壁的国际局,借调来了一位年轻研究员,高健。 高健,三十岁出头,人大经济学硕士毕业,在研究室工作了五六年,一直不温不火。 他为人踏实,理论功底扎实,但思想有些刻板,缺乏亮点,写的报告总是四平八稳,不出彩,也不出错,属于那种领导用着放心,但绝不会重用的老黄牛型干部。 ------------ 第56章 构建“橄榄型”的社会经济结构 林南东把高健和陈捷叫到一起,组成了一个搭档。 “高健,你年纪比陈捷大,又是经济学科班出身,这次的课题,专业方面,你来主导。”林南东先是给高健定了调子,给了他足够尊重。 然后,他又对陈捷说道: “陈捷,你脑子活,多向高健同志学习请教,给他当好助手,把资料服务工作做好。” “好的,林处。”两人同时点头。 攻关小组的工作,正式开始。 林南东将两人安排在一间小会议室里,让他们先拿出一个初步报告框架。 “高科,”陈捷一坐下,就主动给高健倒了一杯水,姿态放得极低,“这次可全靠您了,经济学那些模型、数据,我不是很懂,您就是我的老师,您指哪儿,我打哪儿。” 高健有些受宠若惊。 没想到对方对自己这个边缘人,竟然如此谦虚客气。 高健心中那点因为长期不受重用而产生的郁闷,瞬间消散了不少,他扶了扶眼镜,认真道: “陈捷同志,你太客气了,我们互相学习,一起把工作做好。” 高健很快就进入了工作状态。 他打开电脑,调出各种经济数据图表,开始向陈捷讲解当前宏观经济形势。 “你看,陈捷,我们当前面临的核心问题,是三驾马车的失衡。”高健指着屏幕上的曲线图,专业地分析道,“过去我们过于依赖投资和出口来拉动增长,消费这驾马车的动力明显不足。” “所以,我们报告的核心,应该围绕如何‘启动内需,刺激消费’来展开。” 这是一个非常主流,也非常正确的观点。 陈捷认真地点了点头,脸上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随即,他像一个好奇学生,提出了自己的问题: “高科,您说的太对了,我完全赞同,但我有一个地方没想明白,我们老百姓手里也不是完全没钱,为什么就是不敢花呢?是不是因为心里没底?” “没底?”高健愣了一下。 “是啊,”陈捷挠了挠头,一脸困惑,“就拿我爸妈来说,他们是农民,一辈子省吃俭用,有点钱就存银行,让他们去买个新电视,他们都舍不得,我问他们为什么,他们就说,怕以后生病了没钱看,怕老了没人养。” “我在想,是不是只有让老百姓对未来没有了后顾之忧,他们的消费潜力,才能真正被释放出来?比如说,如果能建立一个覆盖全民的、更完善的社会保障体系,让大家上学不愁,看病不愁,养老不愁,那大家是不是就敢花钱了?” 高健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陈捷这番话,看似是拉家常,说的也是大白话,但却悄悄引导他进行了思考。 他一直在从宏观经济学的角度,思考如何用政策工具去刺激消费,比如降息、减税、发消费券。 但却忽略了消费行为背后,最根本的社会心理基础——安全感。 是啊,没有安全感,何谈消费? “你说的……有道理。”高健感觉自己似乎抓住了什么,但又有些模糊。 陈捷见状,没有继续深入,而是换了个话题,继续扮演着好学宝宝的角色。 “高科,我还看到有专家说,现在产能过剩,特别是钢铁、水泥这些行业,那我们进行产业结构调整,是不是就是把这些厂子关掉,然后去发展高科技产业?” “嗯,大致是这个思路。”高健点了点头,“淘汰落后产能,培育战略性新兴产业,这是国家产业升级的必由之路。” “那……那些被关掉的厂子里的工人,他们怎么办呢?一下子几万、几十万人下岗,会不会引发社会问题?”陈捷又抛出了一个小白问题。 高健再次愣住。 他之前思考产业升级,更多是从宏观产业布局角度。 这是技术路线的选择,是资金投向。 他很少去想,那冰冷数据背后,是一个个鲜活的、需要养家糊口的工人。 “这……”高健一时语塞。 “高科,您别误会,我不是说不能关。”陈捷连忙解释道,“我只是在想,能不能在关之前,就提前做好配套的社会缓冲垫?” “比如,由政府出资,对这些下岗工人进行大规模职业技能再培训,引导他们转向新岗位,或者,提供一些创业补贴,鼓励他们自谋生路。” “我们不能把产业升级的阵痛,完全让某一个群体去承担,国家应该为他们提供一个平稳过渡的托底保障,这样,改革阻力是不是也会小很多?” 高健已经完全陷入了沉思。 陈捷的每一个问题,都看似简单,却都精准地切中了他思维模型里的软肋。 他发现,自己过去学的那些经济学理论,那些精密数学模型,在面对华国这个复杂而庞大的社会现实时,显得如此单薄。 而陈捷,却总能从“人”的角度,从社会公平和稳定角度,为冰冷的经济问题,注入一种温暖的人文关怀和深刻政治考量。 接下来的几天,两人的讨论,基本都是在这种模式下进行。 高健负责抛出专业经济学观点,陈捷则负责从社会、民生、政治角度,提出各种小白问题,进行补充和质疑。 高健一开始还试图用专业经济学理论来为陈捷解惑,但慢慢地,他发现,自己反倒成了被启发的那一个。 陈捷那些问题,就像一盏盏探照灯,照亮了他知识体系中的一个个盲区,迫使他跳出纯粹的经济学范式,去进行更宏观、更系统、更具现实关怀的思考。 一周后,当高健将一份自己通宵整理出来的报告框架,放到林南东面前时,他自己都觉得难以置信。 这份框架,已经完全超越了他过去所有的作品。 它不再是单纯的经济政策建议,而是一份统筹了经济发展、社会公平、民生保障、政治稳定的系统性改革方案。 方案核心,不再是简单的刺激经济,而是提出了一个全新理念——构建“橄榄型”的社会经济结构。 ------------ 第57章 先礼后兵,消解敌意 “橄榄型”社会,即中产阶级占大多数,贫富差距较小,社会结构稳定。 而要实现这个目标,报告提出了一套组合拳。 首先是以完善社会保障体系为基石,通过解决人民后顾之忧,来解锁被压抑的巨大内需潜力,将经济增长动力,从投资、出口,真正转移到内需消费上来。 然后在产业升级过程中,建立起强大“社会缓冲系统”,通过大规模职业培训和再就业帮扶,确保改革阵痛不至于演变成社会动荡。 最后通过深化财税体制改革,加大转移支付力度,调节过高收入,取缔非法收入,逐步缩小地区差距、城乡差距和收入差距,最终形成一个庞大可持续消费的中产阶层。 当林南东看完这份报告框架时,几乎是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坐在旁边,依旧在埋头整理资料的陈捷。 他知道,这份报告的灵魂,一定又是这个年轻人。 高健一脸兴奋地向林南东汇报: “林处,这是我和陈捷一起讨论出来的,主要是陈捷同志,他虽然不懂经济,但看问题的角度特别刁钻,给了我很多启发,我感觉自己像是被打通了任督二脉!” 高健说的是真心话。 在他看来,这些闪耀着智慧光芒的思想,确实是在与陈捷的碰撞中,由自己悟出来的。 陈捷,是那个负责点火的引路人。 林南东看着高健那副发自内心的激动和自信,心中暗暗一笑。 他走到高健身边,拍了拍他肩膀,意味深长地说道: “高健,你这次做得非常好,这个思路,有高度,有深度,更有温度,已经具备了我们研究室报告应有的水准。” “你把这个框架再细化一下,形成一份完整初稿,下周,跟经济局那帮专家开碰头会的时候,就由你来主讲。” “我?”高健愣住了,有些不敢相信,“林处,我……我行吗?” “你行,必须行!”林南东语气坚定,“这是你自己思想的结晶,没有人比你更清楚其中的逻辑,你要有这个自信!” 他看了一眼陈捷,又补充道: “陈捷继续给你当助手,做好服务保障工作。” “是!”高健重重地点了点头,眼中燃烧起前所未有的斗志。 这是他进入研究室以来,第一次被委以如此重任。 他感觉自己浑身都充满了力量。 陈捷则在一旁,微笑着看着这一切,深藏功与名。 一个人的才华,是有限的。 但如果能将自己的思想,通过一种润物细无声的方式,植入到团队每一个成员的脑中,让他们都变成“陈捷”,那这个团队战斗力,将是无穷的。 …… 一周后,研究室二号会议室。 联合课题组的第二次碰头会,正式召开。 会议室里,气氛依旧有些微妙的紧张。 经济局那边,由副局长郑学斌带队,带来了几位年轻的博士研究员,个个都是名校海归,神情中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漠。 他们提交的方案,是一份长达上百页,充满了各种复杂数学模型和数据图表的报告,核心思路依旧是延续投资拉动,只不过将投资方向,从传统的铁公基,转向了所谓的新基杜,比如特高压电网、城际高速铁路等。 这是一个典型技术官僚方案,看上去专业、严谨,充满了现代感,但却缺乏对人的关怀。 会议开始,郑学斌亲自上阵,用PPT将他们的方案,洋洋洒洒地讲解了半个小时。 那流利的英文术语,复杂计量模型,听得综合局这边的几个老同志连连皱眉。 讲解完毕,郑学斌推了推眼镜,嘴角勾起一抹自信微笑,环视全场: “各位,我们的方案介绍完了,这是我们局里几位博士,借鉴了美国和日本在经济转型期的经验,结合我国国情,做出的初步构想,请大家批评指正。” 话虽说得客气,但那股“我们才是最专业的”的傲气,却溢于言表。 会议室里,一片沉默。 综合局这边的人,虽然感觉对方方案有些不接地气,但又被那一堆模型给唬住了,一时间不知该从何反驳。 周海坐在主位,面色平静,看不出喜怒。 他的目光,转向了林南东。 林南东深吸一口气,对着身边的高健,投去了一个鼓励眼神。 高健感觉手心都有些出汗。 他看了一眼坐在角落里,正低头认真做着会议记录的陈捷。 陈捷似乎感受到了他的目光,抬起头,微不可察地点了下,眼神平静。 高健的心,瞬间安定了下来。 他站起身,对着众人微微鞠躬,然后开口,声音不大,但异常清晰: “郑局长,各位专家,刚才听了贵局的方案,我们深受启发,特别是你们提出的‘新基建’概念,非常有前瞻性,为我们打开了全新思路。” 这一开口,没有反驳,而是先送上了一顶高帽。 这是陈捷教他的第一招,叫“先礼后兵,消解敌意”。 高健继续说道: “贵局方案,高屋建瓴,从‘供给侧’为我们描绘了一幅壮丽蓝图,综合局同志们,也从另一个角度,做了一点补充性思考,主要是从‘需求侧’,探讨如何为这幅蓝图,打下一个更坚实、更可持续的社会基础。” “需求侧?”郑学斌眉毛一挑,来了点兴趣。 “是的。”高健打开了自己的PPT,上面没有复杂模型,只有一张简洁逻辑图。 “我们认为,华国经济未来增长最强大、最可靠的引擎,既不是投资,也不是出口,而是十四亿人民被压抑的巨大消费潜力。” “而要启动这个引擎,关键不在于如何刺激,而在于如何解锁。” “解锁是关键,就在于为人民群众提供一个稳定、可靠的社会安全网,解决他们不敢花钱的后顾之忧。” 高健的声音,越来越流畅,越来越自信。 他将陈捷引导他思考出的那套“社会保障->稳定预期->消费增长->经济转型”的逻辑链条,用一种清晰而富有说服力的方式,娓娓道来。 ------------ 第58章 去东北调研? 高健还用了一个非常生动的比喻: “郑局长,各位专家,如果说华国经济是一辆高速行驶的赛车,那么,投资和出口,就是我们过去一直猛踩的油门,让我们跑得很快。” “而你们提出的新基建,则是为这辆赛车换上了一个更强劲的发动机,这非常重要。” “但我们认为,比发动机更重要的,是这辆车的底盘,也就是社会保障体系。” “一个没有稳固底盘的赛车,油门踩得越猛,发动机越强劲,翻车风险就越大。” “只有当我们拥有一个坚如磐石的底盘,能够应对任何颠簸和冲击时,我们的赛车手,也就是十四亿人民,才敢真正放心地去踩油门,去享受风驰电掣的速度与激情。” 这个底盘论,形象而深刻,瞬间就抓住了在场所有人的耳朵。 郑学斌脸上的表情,已经从最初的轻视,变成了凝重。 对方没有用任何复杂经济学模型来反驳他,但对方提出的这个逻辑,他却无法反驳。 因为对方站的维度,比他更高。 他谈的是“术”,是经济增长的技术路径。 而对方谈的是“道”,是经济增长的社会根基和最终目的。 高健的发言还在继续。 他进一步阐述了如何在产业升级中建立社会缓冲垫,如何通过财税改革构建“橄榄型”社会。 他的每一句话,都直指当前经济社会发展的核心痛点,提出的每一个建议,都充满了人文关怀和政治智慧。 当高健结束发言,再次向众人鞠躬时,会议室里,响起了热烈掌声。 这一次,是发自真心的。 经济局那几位年轻博士,看着高健的眼神,也带上了几分赞同和敬意。 对方的理论,深深地植根于华国土壤,充满了东方式的系统思维和辩证智慧。 郑学斌沉默了良久,终于缓缓开口,语气中带着真诚探讨: “高健同志,你的这个‘底盘论’,让我深受启发,我承认,我们之前的方案,确实更多地考虑了经济效率,对社会层面的考量,有所不足。” “我建议,我们两个局的方案,不要再分彼此,而是应该进行深度融合,形成一个既有强大发动机,又有稳固底盘的最终方案。” 一场原本可能火星撞地球的交锋,就这样,在高健精彩发言下,化为了一次成功的思想统一。 周海坐在主位上,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他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角落里那个从始至终一言不发,只是默默记录的年轻人。 高健这份报告是怎么来的,林南东自然跟他说过了。 陈捷感受到了主任目光,抬起头,与周海对视了一眼,然后,又迅速低下头,继续在笔记本上书写着。 周海心中暗暗点头。 …… 联合课题组的第二次碰头会,在一种诡异的和谐氛围中落下帷幕。 高健的底盘论,精准剖开了经济局那份技术报告华丽外表下,对社会现实的漠视。 而他提出的“橄榄型社会”构想,更是为整个课题,提供了一个闪耀着人本主义光辉和政治智慧的全新方向。 经济局副局长郑学斌虽然在气势上被压了一头,但毕竟是专业出身,立刻就意识到了高健这套理论的巨大价值。 他非但没有恼怒,反而主动提出两个局的方案应该深度融合,共同打造一份既有强劲发动机又有稳固底盘的最终报告。 一场原本可能演变为部门意气之争的会议,就这样被化解于无形。 会议结束后,高健被经济局的几位专家团团围住,兴奋地探讨着各种技术细节。 他成了全场焦点,享受着迟来的高光时刻,脸上洋溢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自信光彩。 林南东走到陈捷身边,看着他笔记本上那份工整详尽的会议纪要,低声笑道: “感觉怎么样?看着自己的思想,从别人嘴里说出来,还大获成功,是不是别有一番滋味?” 陈捷抬起头,脸上露出一个干净笑容: “林处,您说什么呢,我就是个做记录的,今天全是高科的功劳,他讲得太精彩了。” 林南东看着陈捷这副天真无邪的模样,笑着摇了摇头,没再多说。 …… 这次会议的成功,让综合局在整个课题组中,彻底掌握了主导权。 后续工作异常顺利,经济局那边也放下了身段,全力配合,提供各种数据模型支持。 一个月后,一份名为《关于以构建“橄榄型”社会为目标,统筹推进我国经济结构战略性调整的若干建议》的高质量报告,被正式呈报上去。 报告在更高层级会议上,引发了巨大反响,其核心思想,更是被吸纳进了即将召开的中央经济工作会议的主基调之中。 虽然报告上署名的,依旧是周海、郑学斌、林南东等人,但高健这个名字,也第一次出现在了如此重要文件的执笔人名单末尾。 而陈捷,则像一颗投入深海的石子,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他依旧是那个每天第一个到办公室,最后一个离开,默默整理资料、打水扫地的见习科员。 …… 秋意渐浓,京城的空气中开始带上了一丝凉意。 就在陈捷以为自己可以安安稳稳地度过见习期时,新任务,再次不期而至。 这一次,任务不再是写报告,而是调研。 “同志们,手头工作都先放一放。” 这天上午,周海亲自来到了文稿二处的办公室,表情严肃。 办公室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抬起了头。 “刚刚接到上面的通知,”周海目光扫过众人,“为了更准确地掌握当前经济结构调整中,地方上遇到的实际困难和真实情况,研究室决定,组织一个精干的调研小组,立刻奔赴东北,进行为期一周的实地调研。” 东北! 这两个字一出,办公室里几个老同志的眉头,都不由自主地皱了起来。 作为共和国长子,东北老工业基地,曾经是这个国家最骄傲的所在。 但随着市场经济大潮的冲击,那里的辉煌早已褪色,只留下庞大、步履维艰的国有企业,数以百万计的下岗工人,还有沉重历史包袱和转型阵痛。 ------------ 第59章 前往东北老工业基地调研 去东北调研,无疑是一件苦差事。 “这次调研,规格很高,由我们综合局和经济局联合组织。”周海继续说道,“经济局那边,由郑学斌副局长带队,我们局,就由林南东同志负责。” “南东,”周海看向林南东,“你再从处里挑一个得力助手,组成调研小组。” 林南东立刻站起身: “是,周主任!” 周海走后,办公室里的气氛变得有些微妙。 去东北调研,辛苦是肯定的,而且那边情况复杂,水又深,搞不好还会遇到各种软钉子,吃力不讨好。 几个老同志都眼观鼻,鼻观心,谁也不主动请缨。 林南东的目光,在办公室里扫了一圈,最后,毫不意外地,落在了陈捷身上。 “陈捷,你跟我去。”林南东直接道。 “是,林处。”陈捷站起身,没有丝毫犹豫。 办公室里的其他人,都向陈捷投去了几分同情目光。 这小子,还是太年轻,不懂得躲清闲,什么苦活累活都往上冲,迟早要吃亏。 只有高健,走到陈捷身边,低声提醒了一句: “陈捷,东北那边,情况跟报告里写的不一样,你……多看,少说。” “谢谢高科,我明白。”陈捷感激地点了点头。 这是高健在真心实意地关心自己。 …… 第二天一早,京城机场。 调研小组一行四人,正式集合。 经济局的郑学斌副局长,依旧是那副精英派头,一身剪裁得体的深色西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手中提着一个最新款笔记本电脑包。 他身边跟着一个年轻的博士研究员,叫吴辉,戴着金丝眼镜。 综合局这边,则是林南东和陈捷。 两人都穿着朴素夹克,背着简单双肩包,看起来更像是出差工程师。 “南东同志,你们综合局的准备工作,总是这么……朴实无华啊。”郑学斌看了一眼林南东和陈捷的装束,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林南东笑了笑,不以为意: “我们是去基层调研,不是去参加时装秀,穿得舒服点,方便走路。” 郑学斌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目光落在了陈捷身上,似乎是想起了什么,饶有兴致地问道: “这位就是上次会议上,给高健同志做会议纪要的陈捷吧?小伙子很精神嘛。” 他特意强调了做会议纪要,言下之意,不过是个打杂的。 “郑局长您好,我是陈捷,这次跟着林处长和您出来学习的。”陈捷微微躬身,姿态谦恭,仿佛完全没听出对方话里的轻视。 郑学斌满意地点了点头。 在他看来,综合局这帮人,就是一群舞文弄墨的笔杆子,真正懂经济的,还得是他们经济局。 这次调研,自己才是绝对主角。 一行人登上了飞往奉天市的航班。 奉天市,辽省省会,共和国最重要的重工业基地之一,也是这次调研的第一站。 飞机在云层中穿行,郑学斌打开笔记本电脑,开始跟吴辉用流利的英文,讨论着各种复杂的经济学模型。 什么“库兹涅茨曲线”、“索洛增长模型”,听得林南东云里雾里。 他侧过头,看了一眼身边的陈捷,发现他正捧着一本厚厚的《奉天市地方志》,看得津津有味。 “看这个干什么?”林南东好奇地问道。 “知其然,更要知其所以然。”陈捷抬头笑道,“我想知道,这座城市,是如何从一片荒原,变成共和国的工业心脏,又是如何在时代变迁中,一步步走到今天的。” 林南东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他发现自己和陈捷的区别,不仅仅是在才华上,更是在这种思考问题的深度和习惯上。 自己拿到任务,想的是如何完成。 而陈捷,想的是如何理解任务背后的历史与逻辑。 飞机降落在奉天桃仙国际机场。 辽省发改委和奉天市政府的领导,早已在停机坪外等候。 一番热情寒暄握手后,调研组被迎上了一辆考斯特中巴车。 车子驶出机场,进入市区。 宽阔马路,林立高楼,让这座城市看起来与内地其他省会并无太大区别。 奉天市发改委主任,是一个姓孙的中年男人,正满脸堆笑地坐在郑学斌身边,介绍着奉天市近年来在经济转型上取得的辉煌成就。 “郑局长,您看,我们这几年,大力发展金融、会展、现代物流等第三产业,GDP增速连续三年领跑东三省……” 郑学斌一边听,一边不时地点头,偶尔会提出一两个专业问题,孙主任则有些吃力地应付着。 车子很快驶入了一个规划得极好的现代化开发区。 这里绿草如茵,一栋栋崭新玻璃幕墙写字楼拔地而起,充满了现代气息。 “郑局长,这里就是我们市里重点打造的浑南高新技术产业开发区,我们引进了好几家世界五百强企业的研发中心……”孙主任指着窗外,语气中充满了自豪。 郑学斌看着这片生机勃勃的新城,脸上露出了满意神色。 这符合他对经济转型的想象——告别傻大黑粗的旧工业,拥抱高精尖的新经济。 然而,当车子穿过新城,继续向西,驶向著名的铁西工业区时,窗外景象,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天空的颜色,仿佛都暗淡了几个色度。 道路两旁,出现了一片片巨大而沉默的厂房,红砖墙壁上,还残留着几十年前的标语——“抓革命,促生产”。 高耸的烟囱,像一排排沉默卫兵,静静地矗立着,却早已不再冒烟。 空气中,似乎还弥漫着一股铁锈和煤灰混合的、属于上一个时代的味道。 车上的气氛,也渐渐变得有些压抑。 孙主任脸上的笑容,也收敛了许多,干巴巴地介绍了一句: “这里……就是铁西区了。” “我们今天调研的第一站,是奉天第一机床厂,对吧?”林南东打破了沉默。 “对,对。”孙主任连忙点头,“车间主任和工会主席,都在厂门口等着呢。” ------------ 第60章 老工业基地的精神死亡 奉天第一机床厂,简称奉一机,曾经是亚洲最大机床生产企业,是共和国装备制造业的骄傲。 这里生产的机床,曾装备了全国三分之一的工厂。 但如今,这个昔日的巨人,却步履蹒跚,举步维艰。 车子在锈迹斑斑的厂门口停下。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工作服,头发花白,但腰板挺得笔直的老人,快步迎了上来。 他就是奉一机的车间主任,也是厂里劳动模范,李诚实。 “欢迎各位领导来我们厂指导工作!”李诚实伸出那双布满老茧的手,与郑学斌和林南东一一握过。 他的手,粗糙得像砂纸,却异常有力。 走进厂区,一股巨大的、历史的苍凉感,扑面而来。 巨大厂房里,光线昏暗,只有几台老旧机床,还在有气无力地运转着,发出单调轰鸣。 大部分设备,都蒙上了一层厚厚灰尘,静静地停在原地,像一具具钢铁尸体。 工人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眼神中带着一种麻木和茫然。 看到有京城来的领导,他们只是漠然地看了一眼,便又低下头去。 “李主任,现在厂里开工情况怎么样?”郑学斌皱着眉头问道。 “哎,别提了。”李诚实叹了口气,脸上满是苦涩,“现在全厂一万多职工,真正在岗的,不到两千人,剩下的,基本都处于半下岗状态,一个月就拿几百块钱的基本生活费。” “订单呢?没有新订单吗?”吴辉忍不住问道。 李诚实苦笑一声: “我们这些老设备,生产出来的都是傻大黑粗的普通机床,精度差,效率低,跟南方那些民营企业,还有德国、日本进口的高端数控机床,根本没法比,人家谁还买我们的东西?” “那为什么不进行技术改造?更新设备?”郑学斌质问。 “技改?领导啊,您说的轻巧。”李诚实指着空旷厂房,“技改要钱啊,买一台德国进口的五轴联动数控机床,就要几千万,我们现在连工人工资都快发不出来了,哪有钱搞技改?” “而且,就算买了新设备,我们这些老工人,谁会操作?那都是电脑编程,要大学生才玩得转。” 郑学斌听着,眉头越皱越紧。 在他看来,这个企业,已经从根子上烂掉了。 设备落后,思想僵化,人员臃肿,完全不具备市场竞争力,已经失去了抢救价值。 唯一出路就是破产清算,把这片宝贵土地腾出来,搞房地产,或者发展新产业。 林南东则在和几个老工人聊天。 “老师傅,家里几口人啊?现在一个月能拿多少钱?” “一家三口,就指着我这几百块钱,孩子上学都快交不起学费了。”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工人,哀声叹息。 “厂里以前不是有子弟学校和医院吗?” “早黄了,都承包给私人了,上学、看病,样样都要钱,贵得要死。” 林南东听着,心情越来越沉重。 他看到的,不是一个简单的亏损企业,而是一个维系着上万个家庭生计,承载着几代人记忆的社会综合体。 如果这个厂子倒了,那不仅仅是几台机器被当成废铁卖掉,而是上万个家庭的希望,将彻底破灭。 陈捷则一个人,悄悄地走到了车间一个角落。 这里,有一个小小荣誉室。 墙上,挂满了各种泛黄的奖状、锦旗,以及一些黑白老照片。 照片上,是建厂初期,工人们在冰天雪地里,靠着人拉肩扛,建设厂房的场景。 是五六十年代,工人们为了攻克技术难关,几天几夜不合眼的场景。 是七八十年代,奉一机产品获得国家金奖,工人们意气风发,站在人民大会堂前的场景。 陈捷看着这些照片,仿佛能听到那个激情燃烧的岁月里,震耳欲聋的号子声。 一个苍老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小同志,也是京城来的领导吧?” 陈捷回过头,看到李诚实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他身后。 “李主任,我不是领导,就是个跟班学习的。”陈捷谦虚地说道。 李诚实笑了笑,目光落在墙上的照片上,眼神中充满了无限眷恋和自豪: “你看这些照片,那时候,我们奉一机的工人,走到全国哪里,都是挺着胸膛的。” “能进奉一机,比考上大学还光荣,姑娘们都抢着嫁。” “那时候,我们是真拿工厂当家,加班加点,不计报酬,心里就憋着一股劲,要为国家造出最好的机床,不能让苏联专家小瞧了我们。” 李诚实的声音,有些沙哑。 “可现在……”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没有再说下去。 但那份失落与不甘,却比任何语言都更沉重。 陈捷沉默了片刻,轻声问道: “李主任,如果,我是说如果,现在给厂里一笔钱,换上新设备,您觉得,厂子还有救吗?” 李诚实浑浊眼睛里,瞬间闪过一丝光芒,但很快又黯淡了下去。 他摇了摇头,苦笑道: “救不了了。” “为什么?” “人心散了。”李诚实一字一句地说道,“以前,我们是工厂主人,现在,我们是等着被淘汰的包袱。” “以前,干部跟我们一起在车间里摸爬滚打,现在,领导们坐在办公室里,琢磨着怎么把厂子卖个好价钱。” “以前,我们相信,只要好好干,国家就不会亏待我们,现在,我们只希望,下岗的时候,能多给两个月的补偿金。” 李诚实说完,便转身,佝偻着背,向车间外走去。 那背影,写满了英雄迟暮的悲凉。 陈捷看着他的背影,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 李诚实说的是对的。 一个企业的衰败,最可怕的,不是设备落后,而是精神死亡。 当人心散了,当那份作为共和国长子的骄傲与信仰,被冰冷市场法则击得粉碎时,再多投资,也只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离开奉一机,调研组的气氛,变得异常凝重。 郑学斌一言不发,脸色阴沉。 在他看来,这次调研,更加坚定了他之前的判断——对于这种已经失去造血功能的僵尸企业,唯一出路,就是果断地、彻底地进行外科手术式切除,长痛不如短痛。 ------------ 第61章 又吵起来了 林南东则心事重重,一路上都在沉默。 那些老工人们绝望的眼神,李诚实那句人心散了,在他脑海中反复回响。 他无法想象,如果这座城市里,成百上千个这样的工厂都倒闭了,那将会是怎样一副景象。 下午,调研组来到了孙主任引以为傲的浑南高新技术产业开发区。 与铁西区衰败景象截然不同,这里的一切,都崭新而光鲜。 宽阔马路,整齐绿化,一栋栋极具设计感的现代化办公楼,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开发区管委会的主任,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精力充沛,说话语速极快的男人。 他带着调研组,参观了开发区的规划展览馆。 巨大沙盘上,未来蓝图被描绘得无比宏伟。 “各位领导,我们浑南开发区,定位是北方硅谷,重点发展软件外包、动漫游戏、生物制药三大主导产业。” “我们已经成功引进了IBM、东软、辉瑞等多家国内外知名企业入驻,未来五年,我们的目标是实现产值超千亿,税收超百亿……” 管委会主任意气风发,对未来充满了信心。 郑学斌脸色,终于好看了许多。 这才是他希望看到的,代表着未来的新经济。 他频频点头,不时地就一些招商引资的政策细节,与管委会主任进行着专业交流。 然而,当调研组走出展览馆,实地走访园区时,却发现了一些不对劲的地方。 那些漂亮写字楼,虽然都已经建成,但大多是空空荡是,入驻率低得可怜。 马路上,也鲜有车辆和行人,整个园区,安静得像一座鬼城。 “孙主任,你们这个园区,入驻企业好像不是很多啊?”林南东忍不住问道。 孙主任和管委会主任的脸色,都有些尴尬。 “这个……主要是因为我们园区刚刚建成,很多企业还在装修,或者办理入驻手续的过程中。”管委会主任勉强解释道。 郑学斌也看出了问题,直接问道: “你们园区的建设资金,主要是从哪里来的?” “主要是……银行贷款,还有,就是发了一些城投债。”管委会主任声音小了许多。 郑学斌心中了然。 这是典型的,靠政府投资和债务驱动,打造出来的政绩工程。 楼盖起来了,路修好了,但产业和人,却没跟上。 “你们这里,对人才的需求,主要是哪些方面?”陈捷突然开口问道。 “主要是需要有经验的软件工程师、动漫设计师、医药研发人员,最好都是硕士以上学历,有海外工作经验的,我们给的待遇,在东北地区,绝对是顶尖的。”管委会主任连忙说道。 “那……奉一机那些下岗的老师傅们,他们能来这里工作吗?”陈捷又问了一个看似很天真的问题。 管委会主任愣了一下,随即苦笑道: “小同志,您开玩笑了,他们……他们的知识结构,跟我们这里,完全不匹配啊。” 陈捷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 但他的问题,却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这片繁华表象下的巨大泡沫。 一个城市的发展,如果不能实现新旧动能的平稳转换,如果新兴产业的崛起,不能为传统产业的衰退提供缓冲和吸纳,那就是一种割裂的、不可持续的转型。 新城越是光鲜,老城就越是失落。 最终结果不是共同繁荣,而是一座城市内部,出现了两个无法融合的、彼此对立的世界。 …… 一天调研结束,回到下榻酒店,调研组四个人,第一次坐到了一起,开了一个内部碰头会。 气氛,从一开始就充满了火药味。 “情况已经很清楚了。”郑学斌率先开口,语气不容置疑,“奉一机这样的企业,已经没有存在价值了,我建议,报告核心观点就是要旗帜鲜明地支持‘关停并转’,加快处置僵尸企业,把有限资源,集中投入到浑南开发区这样的新兴产业上去。” “我不同意!”林南东立刻反驳,情绪甚至有些激动,“郑局长,你看到的是一堆落后机器,我看到的,是上万个等着吃饭的家庭,如果就这么简单粗暴地把厂子关了,那上万名工人怎么办?他们的家属怎么办?这会引发多大社会动荡,你想过吗?” “南东同志,请你冷静一点。”郑学斌皱起眉头,“改革,必然要付出代价,阵痛是不可避免的,不能因为少数人利益,而迟滞整个城市,乃至整个国家产业升级的步伐。” “少数人?那可是几万人,还有他们背后的几十万家人!”林南东拍着桌子站了起来,“在你的报告里,他们只是一个冰冷数字,但在现实中,他们是活生生的人!” “那你说怎么办?”郑学斌也来了火气,“就让这些僵尸企业,继续靠着国家输血,苟延残喘下去吗?这是对国家财政的巨大浪费,也是对市场经济规律的公然违背!” “我……”林南东一时语塞。 他知道郑学斌说的有道理,但感情上,无法接受这种冷酷的理性。 眼看着两人就要吵起来,一直沉默吴辉,也开口了: “林处长,我理解您的担忧,但从经济学角度看,资源只有在流动和优化配置中,才能创造最大价值。” “将沉淀在落后产能上的土地、资金、劳动力解放出来,投入到更有效率的新兴产业中去,这才是实现经济转型的唯一正确道路。” 他显然是站在郑学斌一边的。 会议室里,陷入了僵局。 郑学斌和吴辉,代表着冷峻市场效率和技术理性。 林南东,则代表着对社会公平和稳定底线的感性坚守。 两种观点,都有其合理性,却又完全无法调和。 “陈捷,你有什么看法?”林南东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郑学斌也看向陈捷,眼神中带着一丝审视。 陈捷放下笔,缓缓抬起头。 他没有立刻表态,而是先给在座几位领导,都续上了茶水,这个小小的动作,让会议室里紧张气氛,缓和了不少。 ------------ 第62章 腾笼换鸟,筑巢引凤 “郑局长,林处长,吴老师,”陈捷开口,声音沉稳而谦和,“刚才听了各位的争论,我深受启发,也感到很困惑。” “我困惑的是,为什么一定要把铁西区和浑南区,看成是两个对立的、此消彼长的存在呢?” “为什么奉一机的死亡,就一定是浑南开发区新生的前提呢?” “我们能不能换一个思路,不是老城已死,新城当立,而是老城如何新生?” 郑学斌眉头微皱,沉声道: “怎么新生?设备、技术、思想,全都落后了,已经是个植物人了,怎么新生?” “郑局长,您说得对,奉一机现在确实是个植物人。”陈捷点了点头,没有反驳,“但是,植物人,不等于死人,他还有心跳,还有呼吸,甚至,他还有一身沉睡的、无比宝贵的资产。” “资产?什么资产?”吴辉不解地问道。 “土地。”陈捷道,“铁西区拥有大片宝贵的工业用地,地理位置优越,基础设施完善,这难道不是资产吗?如果只是简单地把它卖给开发商盖商品房,那才是最大浪费。” “还有人,奉一机有一万多名熟练的产业工人,他们或许不懂电脑编程,但他们对机械、对制造的理解,是刻在骨子里的,他们那份吃苦耐劳、精益求精的工匠精神,是几代人传承下来的,这难道不是一笔宝贵财富吗?” “最后就是品牌。‘奉一机’这三个字,曾经是共和国工业的骄傲,它背后所代表的,是一种国家级的信誉和历史底蕴,这难道不是无形资产吗?” 陈捷这番话,让所有人都陷入了沉思。 “所以,我的想法是,”陈捷抛出了自己的核心观点,“我们不应该让奉一机死,而是要帮助它涅槃重生。” “怎么重生?”林南东追问道。 陈捷一字一句地说道: “腾笼换鸟,筑巢引凤。” “腾笼换鸟?怎么说?”郑学斌也对这个年轻人的话来了兴趣。 陈捷解释道: “腾笼换鸟,不是把笼子砸了,而是把笼子里的旧鸟放出去,把笼子打扫干净,重新装修,让它变得更漂亮、更坚固。” “具体来说,就是对奉一机进行彻底的资产重组和债务剥离,将那些与主业无关的学校、医院等社会职能,平稳地移交给地方政府,让企业轻装上阵。” “筑巢引凤,就是利用打扫干净的这个金笼子,去吸引真正的凤凰来栖息。” “这个凤凰,可以是一家国内领先的民营装备制造企业,也可以是一家拥有核心技术的跨国公司,甚至,可以是浑南开发区里那些高科技企业。” “可以由政府牵头,设立一个产业引导基金,以奉一机的土地、厂房、品牌入股,引入战略投资者,成立一家全新的、混合所有制的智能制造公司。” “新公司,可以用战略投资者的资金,购买最先进的设备,可以用浑南开发区的技术,来改造生产线。” “而奉一机那些老工人们,则可以通过大规模的、订单式的职业培训,转型为新公司的产业工人。” 陈捷语速越来越快: “这样一来,土地盘活了,工人安置了,品牌延续了,一个全新的、拥有核心竞争力的智能制造企业,就在昔日废墟上,浴火重生了!” “而浑南开发区,也不再是一座孤悬的鬼城,反而有了最坚实的产业配套和最广阔的应用市场。” “铁西区的硬制造,与浑南区的软研发,实现完美结合。” “这才是一个城市真正的、健康的、可持续的经济转型!” 当陈捷说完最后一个字时,整个会议室,鸦雀无声。 郑学斌、林南东、吴辉,三个人都沉思下来。 陈捷提出的这个方案,没有否定任何人,它既解决了郑学斌对效率和创新的追求,又回应了林南东对社会稳定和工人安置的担忧。 这既不是简单的市场化,也不是僵化的计划经济,而是一种充满了华国特色的、政府与市场良性互动的混合经济模式。 它不是一道非此即彼的选择题,而是一套兼顾多方利益、实现共赢的系统性解决方案。 “说得好!”林南东笑了起来。 郑学斌深深看了一眼这个年轻人,似乎有些明白为什么周海会让他跟来了。 “这个……腾笼换鸟的思路,确实很有启发性。”郑学斌缓缓开口,语气中多了是一种探讨性尊重,“但是,这里面还有很多细节问题。” “比如战略投资者哪里找?谁愿意来接这个烂摊子?工人培训费用谁来出?企业历史债务怎么剥离?这些都是非常现实的难题。” 他虽然认可了陈捷的思路,但作为一名严谨的学者型官员,还是本能指出了方案中的潜在难点。 “郑局长您提出的这些问题,都是一针见血,切中要害。”陈捷立刻接话,“我刚才说的,只是一个非常粗浅的顶层构想,相当于只画了一个草图。” “至于如何把草图变成精密施工图,就需要您和林处长,以及地方政府的同志们,共同来填充细节了。” 他巧妙地将皮球踢了回去,既回避了自己无法解答所有细节的窘境,又不动声色地恭维了在座两位领导。 林南东立刻领会了陈捷意图,接口道: “没错,郑局,我们这次调研的目的,不就是为了发现问题,然后提出一个解决问题的总体思路吗?陈捷同志这个腾笼换鸟思路,我看就完全可以作为我们这次报告的核心主线,至于具体细节,可以再讨论,再细化。” 郑学斌沉吟片刻,终于点了点头。 他虽然心中还有疑虑,但不得不承认,陈捷提出的这个框架,是目前为止,唯一一个有可能打破僵局,并得到各方认可的最优方案。 “好,那我们今天晚上就辛苦一下,连夜把报告初步框架拿出来。”郑学斌做出了决定,目光再次扫过陈捷,说道,“小陈同志,你也一起参加。” “是,郑局长。”陈捷平静地回答。 ------------ 第63章 这片黑土地,病得很重 第二天一早,林南东就将报告电子版,发给了远在京城的周海。 周海几乎是第一时间就打开了邮件。 他本以为看到的,会是一份充满了抱怨、困难和矛盾的调研纪要,却没想到,迎面而来的,是一套逻辑自洽、思想深刻、极具建设性的系统性解决方案。 “腾笼换鸟,筑巢引凤……”周海口中反复咀嚼着这八个字。 他立刻回拨了林南东电话,接通第一句话就是: “这份报告,是谁的手笔?” 林南东没有丝毫犹豫,坦然道: “报告周主任,是陈捷,核心思路完全来自于他,我和经济局同志们,只是做了一些补充和细化工作。”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周海声音再次传来: “我不管你们用什么方法,把这份报告,做得更扎实,更无懈可击,不要急着回来,在东北再待几天,多走走,多看看,多找地方上的同志聊一聊。” “特别是那些不爱说好话、只会埋头干活的实干派,听听他们的真实想法。我要的,不是一份漂亮的空中楼阁,而是一份能直接落地、能打硬仗的施工图纸!” “是,周主任!”林南东立刻明白了周海的深意。 周主任这是要趁热打铁,将这份报告的理论框架,用最鲜活、最真实的基层实践来填充,使其更加无懈可击。 挂掉电话,林南东立刻召集了调研组的另外三人。 当他传达了周主任指示后,郑学斌看了一眼坐在角落里,依旧在默默整理着会议记录的陈捷,心中五味杂陈。 不得不承认,自己之前确实小看了综合局,小看了这个年轻人。 “好,我同意。”郑学斌干脆地说道,“我们再深入走访几个不同类型的企业和政府部门,把问题摸得更透,把方案做得更实。” 他的态度转变,让整个调研组气氛,变得前所未有的融洽与高效。 接下来的三天,调研组行程变得异常紧凑。 他们不再走马观花,不再只听地方官员汇报,而是真正沉了下去。 他们去了一家濒临破产的纺织厂,看到了数千名女工在下岗后的彷徨与无助。 还去了一家刚刚通过技术改造、扭亏为盈的特钢厂,听厂长讲述他们是如何在市场夹缝中求生存,又是如何靠着一股不服输劲头,攻克一个个技术难关。 每一次走访,每一次座谈,都像一块块沉重拼图,在陈捷脑海中,逐渐拼凑出一幅真实而残酷的东北经济生态图景。 这片黑土地,病得很重。 它的病根,既有产业结构单一、体制机制僵化的历史原因,更有在市场经济大潮中,那份失落尊严和迷失方向感。 陈捷将所有的见闻和思考,都默默地记在心里,他很少发言,但每一次提问,都精准切中问题要害。 他的问题,从不涉及对错,只关乎本质。 渐渐地,连郑学斌在遇到一些想不明白的问题时,都会下意识地问一句: “小陈,你怎么看?” 调研最后一天,辽省和奉天市的主要领导,在省政府招待所,举行了一场高规格的座谈会,听取调研组初步反馈。 会议由辽省发改委的一位副主任主持,奉天市这边,则由一位主管经济的副市长带队出席。 会议室里,气氛客气而疏远。 地方官员们,对于这些来自京城的“钦差”,心中充满了复杂情绪,既希望他们能带来资源和政策,又害怕他们不接地气,胡乱指挥。 郑学斌作为调研组组长,代表小组,将他们这几天形成的初步思路,进行了汇报。 他重点阐述了“腾笼换鸟,筑巢引凤”的总体构想,并结合几个典型案例,分析了其可行性。 他的汇报,专业、严谨,充满了理论深度。 地方官员们听着,频频点头,但眼神中,却大多是礼貌性赞同,真正听进去的,似乎并不多。 汇报完毕,进入交流环节。 省发改委副主任,说了一通“感谢调研组为我们传经送宝,你们的建议高屋建瓴,为我们下一步工作指明了方向”之类的官样文章。 其余官员,也大多是附和几句,场面话滴水不漏,但就是不涉及任何具体问题。 这是一种典型的软抵抗。 你们说的都对,我们都赞同,但具体怎么做,我们有我们的难处,你们不懂。 郑学斌和林南东都看出了这种软抵抗,心中不免有些着急。 如果不能与地方达成共识,那他们的报告写得再好,也只是一纸空文。 就在这时,一个一直沉默着的中年官员,缓缓开了口。 他就是奉天市主管工业的副市长,胡瑞平。 陈捷目光,瞬间被他吸引。 胡瑞平,这个名字,陈捷在上一世,如雷贯耳。 上一世的记忆里,正是这位作风强硬、思想超前的实干派官员,在几年后,被调往另一座同样陷入困境资源型城市担任一把手,并以雷霆手段,强力推行了一系列大刀阔斧的改革,硬生生地将那座城市,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创造了轰动全国的“XX模式”。 后来,胡瑞平一路高升,最终官至国家发改委副主任,成为主导国家区域经济发展战略的核心人物之一。 没想到竟然会在这里,以这种方式,与这位未来大佬提前相遇。 此刻的胡瑞平,还只是一个地级市副市长,四十多岁的年纪,面容清瘦,眼神锐利,身上带着一股与周围官员格格不入的沉静与锋芒。 “郑局长,林处长,”胡瑞平声音异常沉稳,瞬间让有些嘈杂的会议室安静下来,“你们的报告,我听了,思路很好,特别是腾笼换鸟这个提法,很有新意。” 他先是肯定了一句,随即话锋一转: “但是,我想问一个问题,你们的方案里,‘鸟’换了,‘凤’也引来了,那原来笼子里的那些老鸟、笨鸟,它们怎么办?都饿死吗?” 这个问题直指方案中最柔软,也最核心的软肋——人的问题。 会议室里的气氛,瞬间凝固。 ------------ 第64章 工业服务公司? 郑学斌被问得一愣,他张了张嘴,想用“改革阵痛”、“社会保障托底”之类的理论来解释,但看着胡瑞平那双眼睛,他便清楚,这些套话,在对方面前毫无意义。 林南东也皱起了眉头,这个问题,同样也是他最担心的。 “胡市长,”林南东斟酌着开口,“我们当然考虑到了工人安置问题,报告里也提到了要建立社会缓冲垫,进行大规模职业培训……” “培训?”胡瑞平温和笑了笑,让人看不清他的情绪,“林处长,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去基层工作过,你觉得,让一个踩了一辈子缝纫机的纺织女工,去学电脑编程,现实吗?让一个抡了一辈子大锤的钢铁工人,去做金融分析,可能吗?” “所谓职业培训,在很多时候,不过是政府花钱,买个心安理得罢了,解决不了根本问题。” 胡瑞平的话,直接戳破了那层温情脉脉的政策面纱。 会议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地方官员,都沉默不语,哀声叹息。 胡瑞平说的是实话,是他们每天都在面对,却又无力解决的残酷现实。 郑学斌和林南东的脸色,都有些难看。 就在这尴尬沉默中,陈捷突然举起了手。 所有人的目光,都诧异地转向了这个坐在角落里的年轻人。 林南东对陈捷投去了一个鼓励眼神。 以陈捷的沉稳,如果不是心中有数,他是不会贸然开口的。 郑学斌亦看向陈捷,有些期待这个年轻人的发言。 陈捷站起身,对着主位领导和胡瑞平,微微鞠躬,然后开口: “各位领导,胡市长,恕我冒昧,我想就您刚才提出的问题,谈一点我个人非常不成熟的看法。” 胡瑞平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个年轻人,示意他继续。 “胡市长,您刚才的问题,问到了根子上。”陈捷没有直接反驳,而是先表达了完全认同,“您说得没错,人的问题,才是我们所有改革中最核心、也最棘手的问题。” “如果不能妥善地解决好存量劳动力转型问题,那所有关于增量改革的宏伟蓝图,都将是空中楼阁。” 这番话,让胡瑞平表情稍稍柔和了一些。 这个年轻人,听懂了自己的话。 “但是,”陈捷话锋一转,“我认为,我们或许陷入了一个思维误区。” “我们总是在想,如何让这些旧人,去适应那些新岗位,但有没有可能,我们为他们,量身定做一些既能发挥他们原有优势,又能与新经济接轨的过渡性岗位呢?” “过渡性岗位?”胡瑞平眉毛一挑。 “是的。”陈捷点了点头,开始阐述自己的思考。 这些思考,其实在昨晚,他已经想了很久。 “就拿奉一机来说,它有一万多名熟练产业工人,他们或许不会电脑编程,但他们对机械设备的理解,对生产流程的管理,对质量控制的把握,是那些刚毕业的大学生,无法比拟的。” “为什么一定要让他们去学编程呢?为什么不能成立一家由这些老师傅们主导的工业服务公司?” “工业服务公司?”会议室里,响起了窃窃私语。 “对。”陈捷继续道,“这家公司,可以专门为浑南开发区里那些高新企业,提供设备维护、产线调试、技术工人培训、甚至是非核心零部件的定制化生产等一系列配套服务。” “高新企业,强在研发和设计,但弱在制造和运维,而那些老工业基地,恰恰相反,这不就是一个天然的、完美的互补吗?” “老师傅们,不用去学那些他们完全不懂的东西,只需要在自己最擅长的领域,进行一些知识更新,就能继续发光发热,甚至,他们可以成为新一代技术工人的师傅,将他们那份宝贵的工匠精神,传承下去。” “这样一来,不仅解决了工人就业问题,更是为新兴产业,提供了一个无比坚实的产业压舱石和人才孵化器!” “这,就是我理解的,真正的腾笼换鸟,不是把旧鸟饿死,而是让旧鸟进化,去为新来的凤凰,梳理羽毛,构筑巢穴!” 当陈捷说完最后一个字时,整个会议室都陷入了沉寂。 工业服务公司! 产业压舱石! 人才孵化器! 旧鸟为凤凰梳理羽毛! 这些提法闻所未闻,却又如此形象,如此精准,如此充满可能性! 新与旧,不是只能对立,还可以共生! 被淘汰的劳动力,不是包袱,而是另一种形式的财富! 胡瑞平看着陈捷,没有说任何客套话,只是问道: “年轻人,你叫什么名字?” “报告胡市长,我叫陈捷。” “陈捷……”胡瑞平点了点头,将这个名字,深深地刻在了心里,“好,很好。” 座谈会结束后,按照惯例,是招待所举行的晚宴。 晚宴上,陈捷虽然不是焦点,但也受到了很多人主动的客气招呼。 晚宴进行到一半,胡瑞平秘书悄悄走到陈捷身边,低声道: “陈捷同志,胡市长请您去隔壁茶室,说有些问题,想跟您再深入探讨一下。” 陈捷跟林南东和郑学斌打了个招呼,然后跟着秘书,来到了隔壁一间茶室。 茶室里,没有其他人,只有胡瑞平一个人,正坐在茶台前,亲手冲泡着功夫茶。 “来了?坐。”胡瑞平指了指对面的位置,将一杯刚刚泡好的、热气腾腾的铁观音,推到陈捷面前。 “谢谢胡市长。”陈捷坐下,双手接过茶杯。 “刚才在会上,人多口杂,很多话不好说透。”胡瑞平看着他,笑着道,“你的那个工业服务公司的想法,非常有意思,但你想过这里面最大的阻力,会来自哪里?” 陈捷知道对方在考校自己,看自己是真的有深度思考,还是只是一时灵光乍现。 他沉吟片刻,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 “胡市长,您觉得,是来自需要被整合的国企,还是来自不愿被打扰的高新企业?” 胡瑞平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这个年轻人,没有掉进自己设下的话语陷阱,而是将问题抛了回来。 “都有。”胡瑞平缓缓道,“但最大阻力,我认为,来自于政府内部。” ------------ 第65章 破除行政壁垒 “哦?”陈捷故作疑惑。 “你想想,这个所谓的工业服务公司,它到底归谁管?是归国资委,还是归财政局?它的税收,是算在老城区,还是算在新城区?产值又该如何统计?” 胡瑞平提的问题,不是在纠结工业服务公司归谁管的问题,而是在跟陈捷探讨一件事——行政体制中存在部门壁垒,条块分割的弊端。 “一个新事物的出现,必然会挑战原有利益格局和管理模式,各个部门,都会本能地,从自己的权责范围和利益角度出发,去争夺,或者去抵制,最终结果,往往就是议而不决,好事变坏事。”胡瑞平语气带着一丝无奈和疲惫。 陈捷静静地听着。 胡瑞平说的,是实干派官员在多年工作中,最深切的痛。 “胡市长,您说得没错,部门壁垒,确实是推行改革的拦路虎。”陈捷点了点头,又道, “但是,我们华国体制,最大优势,也恰恰在于,我们拥有一个可以超越所有部门利益的、强有力的最终协调者。” 胡瑞平当然知道陈捷指的是什么。 但他想听听这个年轻人,能说出什么不一样的见解。 “党的领导。”陈捷平静地吐出四个字。 胡瑞平表情没有太大变化,静待下文。 “胡市长,我相信您比我更清楚,在体制内,要办成一件真正有突破性的事,光靠行政命令或者部门协调,是远远不够的。” “常规协调机制,在巨大部门利益和惯性面前,往往会失灵。” 胡瑞平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陈捷继续道: “所以要推动这个工业服务公司模式,就绝不能把它当成一个简单经济项目,去交给某一个政府部门主抓,而是必须将其上升到市委‘一把手工程’的高度。” “由市委书记亲自挂帅,成立一个超越所有部门的‘老工业基地转型升级领导小组’,由既懂工业、又有魄力的市领导,担任常务副组长,具体负责日常工作,这等于是在项目头上,悬了一把尚方宝剑,拥有了最高决策权和协调权。” 胡瑞平笑了起来。 这个思路,与他的想法不谋而合,但陈捷接下来的话,却让他真正感到了惊艳。 “但这还不够,”陈捷继续道,“领导小组解决了决策层面问题,但执行层面,依然会遇到中层干部的软抵抗。” “真正的关键,是在领导小组下面,成立一个临时的、实体化运作的‘项目联合党支部’。” “项目联合党支部?”胡瑞平兴趣被彻底勾了起来。 “是的。”陈捷声音沉稳有力,“从国资、科技、人社、财政等所有相关部门,抽调最精干的党员骨干,组成这个联合党支部。” “在这个支部里,他们的第一身份,不再是某某局的处长或科长,而是项目组成员,他们的组织关系、绩效考核、甚至未来提拔任用,都与这个项目成败直接挂钩。” “这样一来,就从根本上,打破了原有部门立场和利益捆绑,将他们的个人前途,与改革成败紧紧绑在了一起。” “他们思考问题的出发点,就会从‘我这个部门能得到什么’,转变为‘我们这个项目该如何成功’。” “这就是用党建统领来破解行政分割,用组织优势来重塑执行力,用政治纪律来保障改革落地,如此一来,上层决心才能真正毫无阻碍地,贯彻到最基层。” 当陈捷说完这番话,胡瑞平久久没有言语。 他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眼神中充满了复杂情绪。 有欣赏,有惊叹,但更多是一种找到知己的共鸣。 他自己也曾想过,要用党管干部的原则来推动工作,但没有陈捷想得那么深切,通过“项目党支部”组织形式,来创造性地解决执行层面的难题。 “说得好啊……”胡瑞平由衷地赞叹道,“用项目党支部来重构组织形态,用一把手工程来赋予最高权限,这就不是协调,而是命令了,你这个思路,把我们体制的根本优势,用到了刀刃上!” 他看着陈捷,仿佛在看一个知音: “陈捷同志,我一直在想怎么破这个局,想了很多办法,但都觉得差点火候,今天听你一席话,我就明白了,火候就在于如何把政治优势,转化为组织优势和执行优势,你,很不简单啊!” “胡市长过奖了。”陈捷恢复了谦逊姿态,“我只是纸上谈兵,真正的实践,还要靠您这样有魄力、有担当的领导来掌舵。” 胡瑞平笑了,那笑容里,有欣赏,有感慨,更有一份真诚: “以后,如果遇到什么事,需要我这个地方上的老同志出份力的,随时给我打电话。” 说完,胡瑞平给了陈捷一个私人号码。 “谢谢胡市长。”陈捷郑重地收下。 …… 调研结束,返回京城的路上。 郑学斌下意识地向陈捷请教: “陈捷同志,你看我们报告的标题,是不是可以再提炼一下?‘腾笼换鸟’这个提法虽然形象,但作为正式标题,是不是显得有点不够严肃?” 陈捷想了想,建议道: “郑局,您看改成《以存量改革激活发展增量,探索东北老工业基地振兴新路径》怎么样?既点明了核心思路,又显得更稳重,更具政策性。” “咦,这个好,这个好,不错不错!”郑学斌立刻让吴辉在电脑上改了过来。 一路之上,郑学斌几乎是将陈捷,当成了首席顾问,不停问这问那。 林南东在一旁看着,心中感概不已。 回到研究室,最终报告的撰写工作,异常顺利。 在陈捷的“隐形主导”下,一份融合了各方智慧,既有理论高度,又有实践深度,更有政治远见的调研报告,很快就新鲜出炉。 当这份报告,摆在周海面前时,他只看了一遍,便在报告扉页上,写下了八个字——“思想深邃,可为国策。” 随后,他亲自拿着这份报告,敲响了研究室主任的办公室大门。 几天后,在一次极高层级的内部经济形势座谈会上,一位中央领导在听取了关于东北的调研汇报后,缓缓说道: “我最近看到一份很有意思的报告,里面提到了一个‘腾笼换鸟,筑巢引凤’的思路,我觉得这个提法很好,很有启发性。” “我们搞改革,不是要把澡盆里的孩子和洗澡水一起泼掉,而是要学会如何腾笼换鸟,在旧躯壳里,培育出新生命。” “这个思路,我看不仅适用于东北,对于我们全国范围内的国企改革和产业升级,都具有普遍指导意义。” 这番话,如同一锤定音,为未来十几年的国企改革,指明了一个全新方向。 当然,这一切,陈捷并不知道。 他已经回到了那间小小办公室,继续做着那个谦逊低调的见习科员。 东北之行的成功,让他在研究室地位,变得愈发微妙。 办公室主任周海更是对陈捷有了更多的关注。 连眼高于顶的郑学斌,在走廊里碰到他,都会主动停下来,笑着喊一声“陈捷同志”,客气地聊上几句。 但陈捷,却比以前更加低调,也更加沉静。 他几乎推掉了所有不必要社交,每天除了完成林南东交办的日常工作,就是一头扎进资料馆里。 陈捷就像一块干渴海绵,疯狂地吸收着关于这个国家的一切,从经济、政治,到文化、外交,不断在脑海中,构建一幅完整立体、随着时代变化的国家治理全景图。 ------------ 第66章 研究室主任 陈捷在研究室的工作又恢复了平静。 他每天依旧是第一个到办公室,然后最后一个离开。 林南东交办的任何工作,无论多么琐碎,他都完成得一丝不苟,无可挑剔。 除工作之外,陈捷将自己大部分业余时间,都投入到了研究室那座外表普通,内里却堪称宝库的资料馆里。 这座资料馆,是整个研究室的心脏,存放着建国以来,无数不对外公开的内部研究报告、重要会议的背景材料、甚至是历次重大决策失败或走偏的内部检讨与反思。 每一份文件背后,都浓缩着一个时代的风云变幻,都凝聚着一代人的智慧、汗水,甚至是血泪。 对于普通研究员而言,这里是工作的素材库。 但对于带着未来几十年记忆重生的陈捷而言,这里,却是验证他记忆、洞悉国家命运底层逻辑的无上圣地。 当陈捷看到一份关于价格闯关失败的内部反思报告时,脑海中关于那个年代通货膨胀、社会动荡的模糊记忆,瞬间变得清晰起来。 他看到了在激进改革背后,对经济规律敬畏不足,对社会承受能力的预估不够,最终导致改革几近失控的惊险一幕。 当他翻阅一份九十年代初,关于分税制改革的内部论证材料时,他才真正理解,这项在后世被誉为奠定华国中央财政基础的伟大改革,在当时,曾面临着来自地方多么巨大、多么顽固的阻力。 陈捷从那些字里行间,看到了中央与地方之间,那场围绕着财权与事权的、无声却又无比激烈的博弈。 他甚至找到了一份关于申办奥运会的、最早期内部可行性分析报告。 报告中,除了对提升国际形象、振奋民族精神的乐观展望,更有大量篇幅,在冷静地分析申奥可能带来的巨大财政压力、安保风险、以及后奥运时代场馆闲置等潜在问题。 这种冷静与理性,让陈捷对这个国家决策层,产生了一种更深层次的敬畏。 他就像一个站在上帝视角的棋手,在复盘一局无比宏大的历史棋局。 陈捷看到了每一颗棋子落下的前因后果,看到了光明背后的阴影,也看到了曲折之中,那条始终坚韧不拔、螺旋上升的主线。 这种学习,已经超越了知识积累,而是一种思想格局的淬炼,政治智慧的升华。 陈捷的这种近乎“自虐”式的学习状态,很快就引起了周围人的注意。 林南东看在眼里,心中既是欣赏,又是疼惜。 他不止一次地劝陈捷: “小陈,工作要张弛有度,别把自己逼得太紧,年轻人,要多出去走走,跟女朋友谈谈恋爱嘛。” 陈捷总是笑着点头应下,但第二天下班后,依旧雷打不动地出现在资料馆里。 渐渐地,大家也都习惯了。 在文稿二处,所有人都知道,那个最年轻的陈捷,是个不折不扣的学习狂人。 工作日的废寝忘食也就罢了,最让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连周末,这个本该属于年轻人放松和娱乐的时间,陈捷也几乎是雷打不动地,将自己泡在资料馆里。 …… 这天,又是一个周日清晨。 陈捷像往常一样,简单吃过早饭,便抱着一个大茶杯,走进了资料馆。 阳光透过高大窗户,在空气中投射出一条条金色光柱,细密灰尘在光柱中缓缓飞舞,让这个充满了厚重历史感的地方,多了一丝神圣气息。 陈捷找了一个靠窗的僻静位置坐下,从书架上取下一套厚厚的《建国以来重要文献选编》,开始阅读。 不知过了多久,资料馆厚重的木门,被轻轻地推开。 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 陈捷下意识地抬起头,目光与来人对视了一眼,心脏猛地一跳。 来人,是一个五十多岁左右的老者,身材清瘦,穿着一身灰色中山装,脚上一双布鞋,脸上戴着一副普通老花镜。 他看起来,就像一个退休后闲来无事,来图书馆看报的邻家大爷,身上没有任何一丝一毫的官气。 但陈捷,却在看到他的第一眼,就认出了他。 秦振阳,中央政策研究室主任,是这个国家真正的顶级智囊,是能将自己的思想,直接传递到权力金字塔最顶端的核心人物之一。 而在不久后的未来,他也将迈入核心领导人行列。 陈捷曾在研究室的内部会议上,远远地见过他一次。 那一次,秦振阳只是坐在主席台上,静静地听着,从头到尾,没有说一句话。 但整个会场,却因为他的存在,而笼罩在一种无形肃穆的气场之中。 陈捷没想到,竟然会在这里,以这种方式,与这位传说中的大人物,不期而遇。 他几乎是本能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恭敬与拘谨,对着老者,微微躬身: “秦主任,您好。” 秦振阳似乎也没想到周末的资料馆里还有人,他抬起头,目光透过老花镜,落在了陈捷身上。 那目光,平静而深邃,仿佛能洞穿人心。 他似乎是认出了陈捷,又似乎只是看到了一个普通年轻后辈,脸上没有什么特别表情,只是缓缓地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然后,他便径直走向了另一排书架,从上面取下几本关于思想史的著作,也找了一个角落,安静地坐下,翻阅起来。 整个过程,没有一句多余交谈。 陈捷心中,却掀起了一阵波澜。 没想到,这位身居高位的顶级智囊,竟然会在周末清晨,一个人,悄悄地来到资料馆里看书。 这份活到老,学到老的治学精神,让人由衷敬佩。 陈捷没有再敢去打扰,而是迅速收敛心神,重新坐下,将注意力,再次投入到眼前的书本之中。 对于秦振阳这样的人物而言,任何刻意的靠近和攀谈,都是非常愚蠢的行为。 最好的尊重,就是不打扰。 ------------ 第67章 与秦振阳的精神共鸣 整个上午,资料馆里,就只有他们两个人。 一个在窗边,一个在角落,各自沉浸在自己世界里,只有翻动书页的沙沙声,在安静的空气中交织。 这是一种奇妙的共处。 接下来几个周末,同样的情景,反复上演。 每个周日清晨,当秦振阳走进资料馆时,总能看到那个年轻的身影,早已坐在窗边里,沉浸在书海之中。 两人之间,依旧没有任何交谈。 只是在进门时,陈捷会恭敬地喊一声“秦主任”。 而秦振阳,则会对他微笑着点一点头。 他们就像两个心照不宣的棋友,在同一个棋盘上,下着各自的棋,彼此独立,却又在某种精神层面上,形成了奇妙的共鸣。 而秦振阳,也渐渐对陈捷阅读的书目,开始产生了好奇。 第一周,是《建国以来重要文献选编》,说明这个年轻人在补历史,打基础。 第二周,是总设计师的《文选》和《文集》,说明他开始思考改革开放的顶层设计逻辑。 第三周,陈捷桌上摊开的,竟然是《资本论》和亚当·斯密的《国富论》,显然是在以此进行中西方经济思想的比较研究。 第四周,陈捷甚至找来了一堆关于拉美“中等收入陷阱”和日本“失去的二十年”的案例分析报告。 秦振阳心中那份好奇,越来越浓。 这个年轻人,知识涉猎很广,思考维度很深啊。 他每一次选择的路径,都精准地踩在了这个国家未来发展最关键节点上。 秦振阳开始对这个年轻人,产生了真正的兴趣。 他让秘书,悄悄地调来了陈捷的全部档案。 档案很简单。 农家子弟,高考状元,燕大法学院毕业,在校期间表现优异,组织过一场轰动全校的法治论坛。 实习期间,参与了医改报告和东北调研,表现突出,得到了综合局周海和经济局郑学斌的一致好评。 履历堪称完美,但又似乎无法完全解释,这个年轻人身上,那份超越年龄的沉稳与好学。 秦振阳将档案放在一边,没有再多想。 他更想用自己的眼睛去观察。 转折,发生在一个多月后的又一个周末。 这天,京城下起了入秋以来的第一场雨,天气阴冷。 资料馆里,更显清静,只有陈捷和秦振阳两个人。 陈捷正全神贯注地研读着一份关于苏联解体的内部研究报告,试图从那场惊心动魄的大国悲剧中,为自己国家的未来,寻找镜鉴。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 直到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打破了宁静。 是秦振阳的秘书,小王。 小王快步走到秦振阳身边,压低声音,恭敬地提醒道: “书记(秦振阳也是书记处的书记之一),已经十二点了,该吃午饭了,下午两点,还有一个重要的外事活动。” 秦振阳这才如梦初醒般地,从书本中抬起头,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睛。 他合上书,缓缓站起身,准备离开。 就在他转身瞬间,他的目光,习惯性地扫向了窗边那个熟悉的位置。 那个年轻人,依旧像一尊雕塑般,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身体微微前倾,手指在书页上缓缓划过,整个人,仿佛已经与书本融为了一体,对外界的一切,浑然不觉。 秦振阳的脚步,顿住了。 他看了一眼窗外淅淅沥沥的秋雨,又看了一眼那个年轻人专注的侧脸,心中那份好奇,终于压倒了沉默。 他对着秘书小王,摆了摆手,示意他先在门口等候。 然后,他迈开脚步,悄无声息地,走到了陈捷桌前。 “小同志。”秦振阳的声音,温和而平缓。 陈捷抬起头,看到秦振阳正站在自己面前,脸上带着一丝淡淡笑意,连忙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啊,秦主任,您,您好!” “午饭时间到了,还不去吃饭?”秦振阳看着他桌上那本厚厚的报告,又看了看他手边那个已经喝空了的大茶杯,笑问道。 “哦,哦,这就吃,这就吃。”陈捷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看书看入迷了,忘了时间,谢谢主任提醒。” 他一边说着,却没有要走的意思。 秦振阳看陈捷没有要走的意思,随口关心了一句: “天气冷了,食堂的饭菜,凉了就不好吃了。” 陈捷脸上露出一丝腼腆笑容,他从书包里,拿出了一个用塑料袋装着的东西,递到秦振阳面前,说道: “没事的主任,我带了馒头。” 秦振阳低头一看,塑料袋里,是两个白得有些晃眼的、冷硬的馒头。 他恍惚了一下。 馒头。 两个再普通不过的字,却猛地打开了他记忆深处,一扇尘封已久的大门。 他想起了自己在乡下当知青时,就着一盏昏暗油灯,啃着黑乎乎的窝窝头,通宵研读《论持久战》的夜晚。 想起了八十年代,为了攻克学术难关,他和同事们在研究室里,靠着几口凉水,几个馒头,一干就是几天几夜的场景。 那是一个物质极度匮乏,但精神却无比丰盈的年代。 那是一个靠着馒头和咸菜,却能支撑起“两弹一星”伟大梦想的年代。 而眼前这个年轻人,在这个物质早已极大丰富的2009年,在这个本该追逐时尚与享乐的年纪,竟然也和当年的他们一样,为了学习,为了工作,啃着最简单的馒头。 这份专注,纯粹,能吃苦,肯吃苦的精神,在今天这个浮躁的时代,是何等稀缺,又是何等珍贵! 秦振阳看着陈捷,眼神中,第一次,流露出一种真正意义上的,长辈对晚辈的欣赏。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伸出手,重重地拍了拍陈捷肩膀,缓缓说道: “很好,不过,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别太累了。” 说完,他便转身,迈着沉稳步伐,向资料馆外走去。 陈捷站在原地,看着秦振阳背影,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等秦振阳离开后,他重新坐下,将目光再次投向了那份关于苏联解体的研究报告。 报告的最后一页,有一段话,深深地刺痛了他。 “当一个政党干部,开始热衷于为自己和子女谋取私利,当一个国家的精英,开始嘲笑理想与信仰,转而信奉金钱与权力就是一切时,这个国家,无论曾经多么强大,它的根基,都已经烂了。” ------------ 第68章 互联网时代的新课题 与秦振阳在资料馆的短暂交谈后,陈捷的生活,依旧没有发生任何表面上的变化。 他依旧是每天最早来,最晚走的那一个,也会将林南东交办的每一件琐事,都处理得井井有条。 但一些敏锐的人,却能感觉到,某些看不见的变化,正在悄然发生。 比如,一些级别很高的内部讨论会,按理说,陈捷这个见习科员是没有资格参加的,但周海却总会以“让年轻人多学习学习”为由,特批他列席。 并且,还是作为会议记录员。 再比如,一些涉及到核心机密的、由主任办公室直接下发的参考资料,以前只会发到各局、处级领导案头,但现在,林南东总会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那一份,放到陈捷桌上,让他帮忙看看,提提意见。 这些,都是无声的信号。 它意味着,陈捷,这个二十二岁的年轻人,已经以一种非正式的方式,进入了研究室真正的核心圈层。 对于这一切,陈捷心知肚明,却又表现得浑然不觉。 他依旧对每一个人,都保持着足够的谦逊与尊重,也将自己的大部分精力,都投入到那看似枯燥的资料整理和学习之中。 …… 这天下午,林南东将一份文件,神情凝重地放在了陈捷桌上。 “陈捷,你看看这个。” 陈捷接过文件,只看了一眼标题,便微微蹙眉。 《关于当前互联网舆论生态的风险评估与应对策略研究》。 互联网舆论! 这在2009年,还是一个相对新颖,甚至在很多老派官员看来,有些“上不了台面”的议题。 当时的互联网,主流还是新浪、搜狐这样的门户网站,以及天涯、猫扑这样的BBS论坛。 微博,才刚刚诞生。 微信,还不见踪影。 很多人,还沉浸在奥运会带来的万国来朝、民族自信空前高涨的氛围之中,并没有意识到,一张看不见的、由无数网民情绪汇成的舆论之网,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编织成型。 而这张网,在未来,将深刻地改变华国的政治生态,成为执政者必须面对的、一个全新也极具挑战性的战场。 “这是上面亲自点的题。”林南东神情严肃,“最近,网上接连发生了好几起影响比较大的群体性事件,都是由一些看似不起眼的小事,通过网络发酵,最终演变成线下的群体聚集,给地方政府造成了极大被动。” “上面很重视,要求我们研究室,尽快拿出一份有深度、有预见性的报告,分析当前网络舆论的特点、风险,并提出一套行之有效的应对策略。” 陈捷点了点头,心中了然。 他当然知道林南东说的是什么。 从“躲猫猫”事件,到“邓玉娇”案,再到后来的“我爸是李刚”,在未来几年,一系列由网络引爆的公共事件,将如同雨后春笋般,层出不穷。 它们将一次又一次地,冲击着传统媒体的话语权,也一次又一次地,考验着各级政府的执政能力和公关水平。 可以说,谁能看懂网络,谁能驾驭舆论,谁就掌握了未来十年,乃至更长时间里,社会治理的主动权。 “这个课题,周主任亲自挂帅,但具体工作,还是由我们二处来主抓。”林南东看着陈捷,眼神中带着一丝期许,“这个题目,很新,也很虚,没什么现成经验可以借鉴,处里几个老同志,对网络这块都不太熟,我想听听你的想法。” 这是在直接向陈捷问计了。 经过几次合作,他早已对陈捷那份超越时代的洞察力,产生了极大的信任。 陈捷沉吟片刻,没有直接提想法,而是道: “林处,您觉得,我们现在面对的网络舆论,它最大特点是什么?” 林南东想了想,说道: “传播速度快?影响范围广?情绪化,非理性?” “您说的都对。”陈捷点了点头,“但我觉得,这些都是表象,它最根本的特点,在于它颠覆了传统信息传播结构。” “颠覆了传播结构?” “是的。”陈捷点头,“在传统媒体时代,信息传播是‘一对多’的,是自上而下的,是由少数权威机构(比如报社、电视台)垄断的,普通人,只是被动接受者。” “但在互联网时代,特别是BBS和未来的网络时代,信息传播变成了‘多对多’的,是去中心化的,是网状的。” “每一个普通网民,都既是信息接收者,也成了信息发布者和传播者,他们手中的鼠标和键盘,拥有了前所未有的麦克风效应。” “这就意味着,过去那套靠封堵、删帖、发通稿的传统舆论管控模式,正在迅速失灵。” “因为你堵不住,也删不完,越是删,网民就越是好奇,越是反感,反而会激起更大范围传播,这在网络上传播学上,被称为‘史翠珊效应’。” “史翠珊效应?”林南东第一次听到这个词,脸上露出好奇。 陈捷简单地解释了一下这个名词的意思,然后继续道: “所以,我认为,我们报告的第一个核心观点,就必须是面对全新网络舆论生态,必须实现从管控思维到治理思维的根本性转变。” “从堵,到疏,从被动应对,到主动引导,从与网民对立,到与网民对话。” 林南东听得连连点头: “说下去!” 陈捷喝了口水,继续道: “基于治理思维,我们的应对策略,可以构建一个‘一体三翼’的体系。” “一体,就是牢牢把握‘信息公开’这个主体原则,阳光是最好的防腐剂,也是最好的消毒剂。” “对于各种突发公共事件,政府的第一反应,绝不能是捂盖子,而是要以最快速度,公布权威信息,抢占第一落点,满足公众知情权。” “你说的越快,越透明,谣言滋生的空间就越小。” ------------ 第69章 信息时代的解释权 “三翼,则是指要建立起三个配套机制。” 陈捷认真道: “第一翼,是建立‘常态化网络舆情监测与研判机制’,要像气象局预报天气一样,对全网的舆论动态,进行7X24小时的监测,对那些潜在的热点问题,进行提前预警和科学研判,做到早发现、早报告、早处置,把火苗扑灭在萌芽状态。” “第二翼,是打造‘立体化的官方信息发布与互动平台矩阵’,不能再仅仅依赖于政府网站这种呆板的渠道,而是要主动进驻到网民聚集的BBS、微博等新媒体平台,用网民听得懂的语言,用更亲和、更人性化的方式,去发布信息,去解释政策,去跟他们互动,甚至去卖萌。” “总之,就是要让网民感觉到,政府不是一个冰冷衙门,而是一个可以沟通、可以对话的朋友。” “第三翼,也是最重要的一翼,是培育一支‘善于运用网络、敢于跟网民打交道的现代化干部队伍’。” “未来的干部,如果不懂网络,不懂舆论,那他就是个网盲,是政治残疾人,是无法胜任领导工作的,必须把网络素养,作为干部选拔、考核、培训的硬指标。” 林南东陷入沉思。 舆情监测、平台矩阵、干部网络素养…… 这些在几年后才逐渐成为各级政府标配的理念和做法,在2009年这个时间点,简直如同来自未来的天启! 林南东一拍桌子: “就按你这个思路来,这份报告,你来主笔!” “我?”陈捷故作惊讶,“林处,这不合适吧?我只是个科员……” “少来这套!”林南东打断了他,“这里不看资历,只看能力,就这么定了,你放手去写,出了任何问题,我担着!” “陈捷,这个课题,意义非凡,它关系到我们党在信息时代的执政安全,关系到我们能否在全新的舆论战场上,打赢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我相信你能写好这份报告。” 面对林南东的信任,陈捷没有再推辞。 他站起身,重重地点了点头: “是,林处!保证完成任务!” ……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陈捷几乎是把自己锁在了办公室里。 他将自己脑海中,关于未来十几年网络舆论场的演变,那些经典的成功公关案例,和那些惨痛的失败教训,一一进行复盘和提炼。 他将杜蕾斯的创意营销,故宫淘宝的卖萌人设,江宁婆婆的亲民互动,这些在后世耳熟能详的案例,匿名化处理后,巧妙地融入到了报告对策建议之中。 同时,他也将那些因为傲慢、迟钝、官僚而引发舆论海啸的负面案例,作为反面教材,进行了深刻剖析。 最终,一篇名为《抢占信息时代制高点——关于构建我国网络舆论引导新格局的战略构想》的报告,在他的笔下,一气呵成。 当林南东看到这份报告时,他什么话都没有说。 他已经对陈捷那强大的执笔能力免疫了。 报告很快被送到了周海案头。 周海只看了一遍,便立刻拿起桌上的红色电话,直接拨通了主任秦振阳的电话: “主任,我刚看到一份关于网络舆论的报告,我觉得,您有必要亲自看一看。” 半个小时后,秦振阳的秘书小王,亲自来到了综合局,取走了那份报告。 又过了半个小时,周海桌上的红色电话,再次响起。 电话那头,是秦振阳那古井无波的声音: “周海同志,你马上到我办公室来一趟。还有,把写这份报告的作者,也一起带上。” 当周海带着陈捷,走进主任办公室时,他看到秦振阳正站在窗前,手中拿着那份报告,久久不语。 “主任。”周海恭敬地喊了一声。 秦振阳缓缓转过身,目光越过了周海,直接落在了陈捷身上: “这份报告,是你写的?” 陈捷没有丝毫犹豫,站直身体,沉声回答: “报告主任,是我在周局长和林处长的指导下,完成的。” 他依旧没有独揽功劳,而是将领导和集体,放在了自己前面。 秦振阳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良久,秦振阳才缓缓开口,他没有评价报告本身,而是问了一个看似毫不相干的问题: “陈捷同志,我问你,在信息时代,我们党,面临的最大危险是什么?” 这个问题一出,连旁边的周海都愣了一下。 陈捷大脑飞速运转。 是腐败? 官僚主义? 脱离群众? 这些答案都对,但都流于表面,不够深入,也不贴合“信息时代”的主题。 秦振阳想听的,绝不是这些。 陈捷深吸一口气,目光坚定地看着秦振阳,一字一句地说道: “报告主任,我认为,在信息时代,我们党最大的危险,是‘失去解释权’。” “失去解释权?”秦振阳若有所思。 “是的。”陈捷继续道,“我们党之所以能从一个只有几十人的小团体,发展到今天领导着十几亿人口的执政党,靠的不仅仅是枪杆子,更是笔杆子。” “从革命战争年代的《论持久战》,到建设时期的《论十大关系》,再到改革开放的‘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党在每一个重大历史关头,都牢牢地掌握了对时代、对世界的定义权和解释权。” “我们告诉人民,我们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我们为什么要这么做,面临什么困难,又有什么优势。” “这种强大的思想动员和理论武装,是我们战胜一切敌人的最根本法宝。” “但是,在今天这个信息爆炸的互联网时代,党正在面临着前所未有的挑战。” “各种西方的、历史虚无主义的、极端个人主义的思潮,正通过网络,以前所未含有的方式,冲击着社会主流价值观,消解着党的历史叙事,争夺着年轻一代的头脑。” “如果不能在这场没有硝烟的舆论战场上,建立起一套属于我们自己的、能够被广大网民所接受和认同的新话语体系,如果不能用更生动、更鲜活、更具说服力的方式,去讲好华国故事,去解释我们的道路、理论和制度……” “那么,我们就有可能,在喧嚣中,失去我们的声音,在质疑中,失去人民信任。” “而一个失去了人民信任和思想认同的政党,即便拥有再强大的经济实力和军事力量,也终将如苏联一般,轰然倒塌。” “今天讨论的网络舆论治理,其根本目的,不是为了管控信息,删除负面,而是为了……” 陈捷顿了顿,加重了语气: “夺回并巩固党在信息时代的思想领导权和话语解释权!” ------------ 第70章 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 当陈捷说完最后一个字时,整个办公室,落针可闻。 周海站在一旁,脸色凝重起来。 “失去解释权……”秦振阳反复咀嚼着这五个字。 他缓缓地走到办公桌前,拿起那份报告,又看了一眼扉页上的标题,然后,他拿起桌上红头铅笔,在标题下面,亲手写下了一行字。 那行字,只有短短八个字,却重若千钧。 “守正创新,固本培元。” 写完,他将报告递给周海,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 “周海同志,这份报告,不用再走常规流程了。” “你亲自将其作为我们研究室的一号内参,直接呈报办公厅。” “是!”周海立马道。 …… 那份由陈捷主笔,林南东统稿,周海审定,最终由秦振阳亲笔批示的报告,被装进了一个印有最高密级字样的牛皮纸信封,以“中政研一号内参”的规格,被专人送往了那座神秘大院。 “一号内参”,这四个字在中央政策研究室内部,本身就代表着一种无上分量。 它意味着这份报告所探讨的问题,已经触及到了国家治理最核心、最紧迫的层面,其观点和建议,将直接呈报给权力金字塔最顶端的几位决策者,作为他们思考和谋划国家未来的重要参考。 寻常研究员,穷其一生,也未必能有一篇报告,够得上这个规格。 而陈捷,一个入职不到半年的见习期科员,却已经两次触及到了这个天花板。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以一种非正式却又人尽皆知的方式,在研究室内部悄然流传。 综合局办公室里,气氛变得有些微妙。 文稿二处的老张、小王他们,看着陈捷的眼神,已经从最初的佩服,变成了如今的敬意,甚至还带着一丝小小的距离感。 这个年轻人,已不是和他们一个池子里的鱼了。 几天后,一份来自中央办公厅的内部嘉奖通报,下发到了研究室。 通报中,对中央政策研究室近期围绕网络舆论生态问题,所提交的《关于构建我国网络舆论引导新格局的战略构想》研究报告,给予了高度评价。 通报称该报告“站位高远、分析深刻、对策务实,具有很强的理论前瞻性和现实指导性”,为中央下一步在信息时代的宣传思想工作,提供了“极有价值的决策参考”。 嘉奖的对象,自然是“中央政策研究室综合局”这个集体。 通报上,没有出现任何一个人的名字。 但这已经足够了。 周海局长在全局大会上,亲自宣读了这份通报,他脸上洋溢着笑容,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坐在最后排的陈捷。 那眼神里的含义,不言而喻。 会后,周海将林南东和陈捷,单独叫到了办公室。 “南东,陈捷,这次你们二处,又打了个大胜仗啊。”周海亲自给两人倒上茶,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办公厅的嘉奖,分量有多重,你们心里都清楚,这是对我们整个综合局工作的最大肯定。” “这都是周局您领导有方,为我们指明了方向。”林南东连忙说道。 “是啊,没有周局您和林处长的把关,我也不可能写出这份报告。”陈捷也立刻跟上,姿态谦恭。 周海笑着摆了摆手: “行了,在我这里,就不用说这些客套话了,功劳是谁的,我心里有数,组织上,也记在心里。” 他看着陈捷,语重心长: “陈捷,你这次的表现,很好,非常好。但是,我也要提醒你,你的才华,已经引起了上面的注意,这是好事,但也意味着,你以后的一举一动,都会被放在放大镜下审视,你要比以前,更低调,更沉稳,明白吗?” “是,主任,我一定谨记您的教诲。”陈捷站起身,郑重地回答。 从周海办公室出来,林南东拍了拍陈捷的肩膀,感慨道: “小陈啊,你真是天生就吃这碗饭的,周局这番话,当年我可是熬了十年才听到。” 陈捷只是笑了笑,没有说话。 嘉奖过后,陈捷的生活,再次回归到了那近乎刻板的平静之中。 他依旧是办公室里那个最勤快、最低调的年轻人,打水、扫地、整理文件,任何琐事,他都会干,仿佛之前那些大手笔,都与他无关。 陈捷越是如此,办公室里的其他人,对他越是欣赏和支持。 不骄不躁,业务能力精深,为人处世也让人提不起任何毛病和反感,甚至有人下意识想向他学习。 陈捷也继续将自己所有的业余时间,都毫无保留地,奉献给了那座安静的资料馆。 他似乎对外界的赞誉与议论,毫不在意。 对陈捷而言,那些来自未来的记忆,就像一座座散落的、未经勘探的金矿,而这座资料馆里尘封的故纸堆,则是通往这些金矿的唯一地图。 必须抓紧一切时间,将这些金矿,一一挖掘出来,提炼成属于自己的、可以随时取用的思想武器。 这种近乎苦行僧般的学习状态,让陈捷在研究室里,成了一个奇特的存在。 有人佩服他的专注与毅力。 也有人暗地里觉得他是个不懂生活的书呆子。 但陈捷,对此一无所知,或者说,他根本不在乎。 他的世界,早已超越了这些世俗评价。 …… 秋意渐浓,京城的银杏叶,被染上了一层灿烂金色。 又是一个周末清晨。 资料馆里,一如既往的安静。 陈捷坐在窗边,手中捧着一本《毛选》第四卷,正全神贯注地研读着关于解放战争时期,党如何通过土地改革,来发动群众、赢得战争的篇章。 那段波澜壮阔的历史,让他看得心潮澎湃。 不知过了多久,资料馆的门被轻轻推开。 脚步声由远及近。 陈捷下意识地抬起头,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依旧是一身朴素的灰色中山装,依旧是那副平静而深邃的眼神。 “秦主任,您好。”陈捷连忙站起身,恭敬地问候。 秦振阳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笑意,他对着陈捷,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这已经成了他们之间一种无声默契。 然而,今天,秦振阳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径直走向自己的老位置。 他拿着几本书,缓缓地走到了陈捷桌前,用一种近乎商量的语气,笑问道: “小陈同志,你这个位置光线好,不介意我跟你拼个桌吧?” 陈捷愣住了。 ------------ 第71章 不忘初心,牢记使命 陈捷立刻站起身,手脚麻利地将自己桌上的书本,往旁边挪了挪,为秦振阳腾出了一大片空间。 “主任,您快请坐,能跟您坐在一起学习,是我的荣幸。”陈捷的语气,谦恭却不谄媚,动作麻利,却不慌乱。 秦振阳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那份欣赏,又加深了几分。 这个年轻人,身上有一种远超年龄的沉稳与大气,宠辱不惊,进退有度,确实是块难得的好苗子。 秦振阳坐下后,并没有立刻看书,而是像一个普通长辈一样,跟陈捷拉起了家常。 “小陈啊,来研究室,快半年了吧?” “报告主任,到今天,正好五个月零十二天。”陈捷回答得精准而迅速。 秦振阳笑了: “记得这么清楚?怎么样,工作还习惯吗?” “非常习惯,也感觉非常充实。”陈捷诚恳地回答,“研究室的学习氛围特别好,每一位老师,都是我学习的榜样。” “嗯,我们这里的同志,理论功底都还算扎实。”秦振阳点了点头,随即,他像是终于问出了那个盘桓在心中已久的问题,“我很好奇,你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正是爱玩爱闹的年纪,怎么好像对这些枯燥的故纸堆,特别感兴趣?我看你,几乎每个周末,都泡在这里。” 这个问题,看似随意,实则是在探究陈捷内心最深处的动机。 陈捷的回答,将直接决定这位大佬对他最终的评价。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沉吟了片刻,似乎是在组织语言,脸上,也露出了一丝年轻人特有的、真诚的困惑与思考: “主任,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我不是不喜欢玩,也不是刻意要表现得自己多爱学习。” “我只是……只是单纯地感到好奇。” “好奇?”秦振阳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是的,好奇。”陈捷点了点头,“我出生在西北小山村,小时候的记忆里,天是黄的,地是干的,一年到头,都吃不上一顿饱饭。” “后来,我一路读书,从村里,到县里,再到京城,我亲眼看着路变宽了,楼变高了,人们的口袋也变鼓了,这个国家,就像变魔术一样,在短短二三十年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我就一直在想,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为什么是我们这个国家,能创造出这样的奇迹?” 陈捷眼神清澈而坦荡: “所以,当我来到资料馆,看到这些尘封文件时,我感觉自己像是找到了答案。” “我在这里,看到了为了第一颗原子弹爆炸,在戈壁滩里隐姓埋名几十年的科学家,我看到了为了包产到户,冒着风险,按下红手印的十八位农民,我还看到了为了加入世贸组织,在谈判桌上,与西方国家唇枪舌剑,寸土不让的外交官……” “我看到了无数的成功与辉煌,也看到了无数曲折与失误,我还看到了无数的争论、博弈、妥协与坚持。” “这些文件,对我来说,不是冷漠的文字,而是一个个有血有肉的故事,是一部波澜壮阔的、我们国家一路走来的创业史。” “读这些故事,让我感觉自己,仿佛亲身参与了那段激情燃烧的岁月,让我明白,我们今天所拥有的一切,是多么的来之不易。” 陈捷的声音,渐渐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 他拿起桌上那本《毛选》,轻轻地抚摸着封面: “读懂了这段艰辛历程,再回过头去看那些看似枯燥的理论、路线、方针、政策,就感觉它们都活了过来,都有了温度。” “也只有到这个时候,我才感觉自己,对那八个字,有了一点点粗浅的、发自内心的理解。” “哪八个字?”秦振阳下意识地追问道。 陈捷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一字一句地说道: “不忘初心,牢记使命。” 当这八个字,从这个年轻人的口中,以一种如此真诚、如此厚重的方式说出时,秦振阳的表情,再次恍惚了一下。 这八个字,他听过无数遍,也讲过无数遍。 但从未有哪一次,像今天这样,让他有如此巨大的触动。 他从这个年轻人的话语里,听到的不是空洞政治口号,而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与历史共情,与国家共命运的,深刻的思想自觉和情感认同。 秦振阳陷入了长长的沉思。 他看着眼前的陈捷,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看到了那一代人,为了理想与信仰,一往无前的身影。 良久,秦振阳才缓缓开口,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情: “小陈,你在处里工作,感受如何?跟同志们,相处得怎么样?” 这个问题的转变,是如此自然,却又代表着一种根本性态度变化。 他不再是以上级领导的身份,在考察一个下属。 而是在以一个长辈身份,在关心一个自己真正看好的后辈。 “报告主任,一切都非常好。”陈捷实事求是地回答,“研究室工作氛围特别好,非常锻炼人,林处长和处里的各位老师,对我都特别照顾,经常指导我。” “那就好。”秦振阳点了点头,又问道,“你来这里,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做资料整理和会议纪要,会不会觉得有些屈才?觉得这些工作,太琐碎,太大材小用了?” 陈捷立刻摇头,脸上露出真诚笑容: “主任,您言重了,我一点都不觉得屈才,反而觉得收获巨大。” “哦?说来听听。” “就拿做会议纪要来说吧。”陈捷组织了一下语言,认真地说道,“一开始,我只是把它当成一个简单的记录工作,但慢慢地,我发现,这里面大有学问。” “特别是参加一些跨部门研讨会,比如上次的医改和经济改革,我坐在角落里,听着来自不同部委的领导老师们,从各自专业和立场出发,进行观点交锋与碰撞。” “我能清晰地看到,一个政策在出台前,内部存在着多么复杂、多么激烈的博弈,发改委的同志,考虑的是宏观经济效率,卫生部同志,考虑的是社会公平,财政部同志,则紧紧地盯着国家的钱袋子。” “每个人说的,都有道理,但又都有局限。” “而我,作为一个旁观者,反而能跳出具体利益纷争,以一个更客观的视角,去观察和思考,他们各自的诉求是什么?分歧根源在哪里?弥合分歧、达成共识的关键又是什么?” ------------ 第72章 我很看好你 “这个过程,对我来说,就像是在上一堂最顶级的、关于国家治理艺术的实践课,让我学到的东西,远比任何书本都更深刻,更鲜活。” “我看到了分歧,也看到了弥合,看到了博弈,更看到了妥协与智慧,这让我对‘民主集中制’这五个字,有了远比过去更深刻的理解。” 这番话,再次让秦振阳眼前一亮。 这个年轻人,竟然能将一份最枯燥、最不被人看重的会议纪要工作,理解到如此深刻的政治哲学高度。 他看到的,早已不是一字一句的发言记录,而是权力运行的底层逻辑,是国家机器运转的真实图景。 这份悟性和格局,简直是为仕途量身定做的。 “好,说得好!”秦振阳忍不住笑了起来,那笑容里,充满了发自内心的欣赏与欣慰,“小陈,你能有这样的思考,就说明,你没有被那些琐碎的事务性工作磨平灵气,很好,非常好。” 他看着陈捷,就像在看一块未经雕琢,却已然光芒四射的璞玉: “继续保持下去,我们研究室,需要你这样既能沉下心做学问,又能抬起头看大局的年轻人。” “我很看好你。” 这五个字,从秦振阳的口中说出,其分量之重无与伦比。 “谢谢主任鼓励,我一定不辜负您的期望!”陈捷站起身,目光坚定。 秦振阳笑了一下,然后,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朴素笔记本和一支钢笔,在上面写下了一串数字。 他将那页纸撕下来,递给陈捷: “这是我的私人电话,以后,在工作学习中,有什么新的想法,或者有什么想不明白的困惑,随时可以给我打电话聊一聊。” 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那语气,仿佛是在为自己这个举动寻找一个合理解释: “我也需要,时常听一听你们这些身处一线的年轻人的声音和视角,避免自己,也陷入信息茧房,脱离了实际。” 陈捷双手接过那张薄薄纸片,感觉它重若千钧。 “是,谢谢主任!”陈捷将那张纸片,小心翼翼地,郑重地折好,放进了自己上衣最贴身的口袋里。 他的动作沉稳而恭敬,没有一丝一毫的轻浮与狂喜。 秦振阳看着他这副宠辱不惊的模样,心中那份欣赏,又加深了几分。 他站起身,拍了拍陈捷肩膀: “坐下吧,看书,看书,哈哈哈。” 陈捷依言坐下,秦振阳也坐下看起了自己的书,资料馆再次陷入沉默。 …… 与秦振阳的那次深度交流,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虽然表面上没有激起太大波澜,但其产生的涟漪,却在研究室内部,以一种无形方式,迅速扩散开来。 最直接变化,来自于办公室主任周海。 周一一上班,周海就将林南东叫到了办公室。 “南东啊,小陈在你们处,也待了快半年了吧?”周海看似随意地问道。 “是的,周局,这孩子,没得说,踏实,肯干,悟性又高。”林南东立刻心领神会,不遗余力地夸赞着自己的这位得意下属。 “嗯。”周海点了点头,沉吟片刻,说道,“年轻人,光埋头拉车不行,也要让他多抬头看看路,多承担一些综合性工作,对他成长有好处。” “主任意思是?”林南东心中一动。 “这样吧,”周海做出了决定,“以后,局里的一些重要会议,还有一些需要跨部门协调的工作,你就多带着陈捷一起参加。” “另外,我们局不是一直缺一个联络员,负责跟办公厅那边进行日常工作对接吗?我看,就让陈捷兼着吧。” 之前都是周海亲自负责与办公厅那边进行工作对接,所以并没有正式的联络员。 林南东心头一跳。 联络员! 这听起来,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岗位。 但它背后所代表的意义,却非同凡响。 办公厅,那是什么地方? 那是整个中枢神经系统的总枢纽。 所有上情下达、下情上报的信息,都要经过那里。 能成为研究室与办公厅之间的联络员,哪怕只是负责一些最基础文件传递和会议通知工作,也意味着拥有了近距离接触最高层级信息流的特权。 更意味着,你的名字和脸,将有机会,频繁地出现在那些核心领导面前。 这是一个无比宝贵,也无比惹人眼红的机会。 按理说,这样的美差,怎么也轮不到陈捷一个刚转正的科员。 这背后,一定有更高层级的授意。 这是在为陈捷未来的仕途,铺设一条最坚实、也最快速的跑道。 “好的,周局,我回去就安排。”林南东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 当林南东将这个消息,在处务会上宣布时,整个文稿二处,都陷入了安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聚焦在了陈捷身上。 那目光里,有惊讶,有羡慕,但更多的,是一种理所当然的释然。 陈捷的表现和才华,大家都看在眼里,能力也毋庸置疑。 众人都对这个安排没有任何异议。 “陈捷,以后跟办公厅对接的工作,就交给你了。”林南东平静地说道,“记住,这项工作,责任重大,代表的是我们整个综合局的脸面,务必做到,万无一失。” “是,林处!谢谢领导信任,我一定全力以赴!”陈捷站起身,表情郑重,声音洪亮。 他心中同样也是波澜起伏。 办公厅联络员! 这个岗位,对于上一世的他而言,是奋斗到副厅级都无法企及的梦想。 而这一世,仅仅用了半年时间,就将这个机会,握在了手中。 陈捷也能猜到,这是秦振阳在看到他那份“不忘初心”的赤诚后,给予他的,第一份,也是最实质性的支持。 但后面能走多远,还是得看自己。 ------------ 第73章 善抓大事,善谋大势 成为办公厅联络员,对陈捷而言,是仕途生涯中一次意义非凡的身份转变。 这听起来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兼职,但在研究室这样的顶级智囊机构内部,每一个岗位的设置,都蕴含着深意。 它意味着,陈捷的工作,将不再仅仅局限于文稿二处那一亩三分地,而是拥有了一个可以窥见整个中枢神经系统运转的、极其宝贵的窗口。 每天下午四点,成了陈捷一天中最具仪式感的时刻。 他会抱着一个厚厚的、印有“机密”字样的文件袋,穿过几条安静得只能听到自己脚步声的廊道,来到那座更核心、也更神秘的办公厅大楼。 办公厅,是整个国家机器的总枢纽。 所有上情下达、下情上报的信息洪流,都在这里汇聚、分拣、传递。 在这里工作的每一个人,都像是这部精密仪器上最关键的齿轮,言行举止间,都透着一种异于常人的严谨与沉稳。 陈捷需要对接的,是办公厅负责文书处理的二科科长,王聚。 王聚比陈捷大不了多少岁,人大法学硕士,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锐利,一看就是个在核心部门里浸淫多年、精明干练的老机关。 对于陈捷这个新来的、年轻得有些过分的联络员,王聚的态度谈不上热情,也谈不上冷淡,完全是一种公事公办的职业化疏离。 每天,他只是从陈捷手中接过文件袋,对照着目录清单,逐一核对,然后在签收单上龙飞凤舞地签下自己的名字,挥挥手,示意他可以离开了。 整个交接过程,通常不会超过三分钟,两人之间,几乎没有任何多余交谈。 陈捷对此,毫不在意。 在办公厅这样人才济济、卧虎藏龙的地方,自己一个小小的科员,根本排不上号。 任何刻意巴结和讨好,都只会显得轻浮和可笑。 他要做的,不是去经营人脉,而是要将这份最简单、最枯燥的送文工作,做到极致的、无可挑剔的专业。 每一次送文件,陈捷都会提前半个小时出发,确保绝不会因为任何意外而迟到一分钟。 他会将文件袋里的所有文件,根据其紧急程度、重要性、以及需要呈报的不同领导,进行重新排序和分类。 并且,他还会用自己工整的字迹,手写一份一目了然的目录清单,附在文件袋最上面。 清单上,不仅有文件名,还用括号,对每份文件核心内容,做处最精炼的概括。 这些小小的细节,对于每天需要处理海量文件的王聚而言,不啻于雪中送炭。 他不再需要打开每一份厚厚的报告,去费力地寻找其核心要点,只需要扫一眼陈捷的清单,就能在最短时间内,对今天所有文件的价值和去向,做出最精准判断。 起初,王聚并没有太在意。 但渐渐地,他发现了这个年轻人的不同之处。 陈捷送来的文件,不仅分类清晰,概括精准,而且每一次的排序,都似乎暗合了办公厅内部的工作节奏和领导近期的关注重点。 有一次,一份关于农业问题的报告,被陈捷放在了所有文件最顶端。 而就在那天上午,一位核心领导刚刚在内部会议上,提到了要高度关注秋粮收购问题。 还有一次,一份关于国际能源安全的分析报告,被陈捷用一个红色文件夹单独装了起来,并在目录上特别注明“建议优先呈报”。 而就在当天晚上,国际原油价格突然出现剧烈波动。 一次是巧合,两次是运气。 但当这种情况,反复出现三四次之后,王聚看着陈捷的眼神,就彻底变了。 这个年轻人,有点东西啊! 他似乎拥有一种近乎恐怖的政治嗅觉和信息整合能力,能从那些看似毫不相关的公开信息和内部动态中,敏锐地嗅出高层关注的风向,并以此来判断每一份报告的“价值权重”。 这份能力,在办公厅,被称为“善抓大事,善谋大势”的顶级天赋。 这天下午,陈捷照例来送文件。 王聚在签收单上签完字后,没有像往常一样挥手让他离开,而是主动站起身,亲自给他倒了一杯热茶。 “小陈,坐下歇会儿。”王聚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真诚的笑容。 “谢谢王科,不麻烦您了,我还要赶回处里。”陈捷连忙摆手,姿态依旧谦恭。 “不差这一会儿。”王聚将茶杯塞到他手里,将他按在沙发上,半开玩笑地说道,“你小子,可真是给我出了个难题啊。” “王科,您这话是什么意思?”陈捷故作不解。 “还跟我装糊涂?”王聚指了指桌上那份被陈捷精心整理过的文件袋,“你送来的这些东西,现在我们科里都抢着用,都说研究室新来的这个小陈,比我们自己人还懂办公厅的规矩。” “特别是老吴,前两天还跟我说,让我好好跟你学学,怎么给文件做摘要,一句话就能点到要害,省了他大功夫了。” 陈捷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赧然: “王科,您可千万别这么说,我就是自己瞎琢磨的,怕您和各位老师看着费劲,就多做了点功课,登不上大雅之堂。” “这还叫瞎琢磨?”王聚摇了摇头,感慨道,“小陈,不瞒你说,我在这办公厅待了快四五年了,迎来送往的各部委联络员,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你,是我见过的,最特别的一个。” “别人送文件,是完成任务,你送文件,是在帮助我们解决问题。” 王聚看着陈捷: “以后,我们可以多多交流,互相学习。” “谢谢王科,以后还要您多多指教。”陈捷站起身,诚恳地说道。 从这天起,陈捷与王聚之间,便建立起了一种超越了普通工作的友谊。 王聚开始会有意无意地,在闲聊中,向陈捷透露一些内部公开的信息。 “哎,小陈,最近我们这儿快被雪片一样的报告给淹没了,都是关于应对国际金融危机的,写得都挺好,但就是感觉……缺点新意,翻来覆去就是那几招。” “最近上面好像对文化软实力这个提法很感兴趣,好几个领导都在不同场合提到了,你们研究室在这方面,有没有什么深入研究?” 这些看似随意的牢骚和感叹,在陈捷听来,却不啻于最精准的信息。 ------------ 第74章 干部级别晋升推荐表 陈捷将这些信息,在脑海中进行迅速的消化、提炼,然后,以一种更巧妙、更润物细无声的方式,传递回研究室。 这天,林南东正在为一份关于“扩大文化产品出口”的报告而头疼。 报告写得四平八稳,数据翔实,但总感觉格局不够,亮点不足。 陈捷在给他送文件时,像是无意间提起: “林处,我最近在资料馆看了一些关于咱们国家对外宣传的历史文件,感觉挺有意思的。以前我们总想着把我们的东西卖出去,但好像效果一直不太好。” “我在想,有没有可能换个思路,不是‘卖’,而是‘吸引’?不是我们去敲别人的门,而是让他们主动来我们家做客?” “比如,我们能不能不只是出口几部电影、几本小说,而是打造几个像‘功夫’、‘熊猫’这样,具有全球辨识度的中华文化超级符号?让全世界的年轻人都觉得,了解中华文化,是一件很酷、很潮的事情?” 林南东的笔,停在了半空中。 超级符号? 让了解中华文化变得很酷? 这个提法,有点意思! 它瞬间就将一份普通的产业报告,提升到了国家文化战略和国际传播学的高度。 林南东看着陈捷,笑道: “你小子……这些想法,都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陈捷笑道: “就是昨天晚上看了一部好莱坞大片,胡思乱想的。” 林南东笑着摇了摇头,没再追问。 他拿起红笔,在报告标题上,重重地划掉原来的“扩大出口”,改成了——《构建中华文化超级符号,抢占全球叙事新高地》。 几天后,这份报告上报,据说得到了一位主管宣传思想工作的领导的高度肯定,并亲笔批示:“此思路值得深入研究,要拿出具体方案。” 类似的事情,在接下来几周里,反复上演。 综合局的报告,似乎总能精准地踩在最高层关注的鼓点上。 办公厅那边要求报一个关于“社会管理创新”的材料,综合局递上去的,却是题为《从“社会管理”到“社会治理”:一字之差背后的执政理念变革》的深度策论。 上面刚刚开始关注气候变化问题,综合局关于“发展低碳经济,抢占绿色发展制高点”的战略构想,就已经摆在了相关领导案头。 周海和林南东,作为这一切的直接受益者,心中跟明镜似的。 “这个陈捷……” 一次私下聊天时,周海看着窗外,感慨道: “他已经不是我们研究室的联络员了,他现在,是我们整个研究室的信息雷达和思想前哨。” 林南东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陈捷的存在,让综合局的工作,仿佛被打通了任督二脉,总能领先半步,想领导之所想,急领导之所急。 这种“领先半步”的默契,对于一个顶级智囊机构而言,是无价之宝。 …… 时间的车轮,从不停歇,悄然驶入了2010年。 对于整个华国而言,这是后金融危机时代,在四万亿强心针刺激下,经济数据一片飘红,但也暗流涌动,结构性矛盾日益凸显的一年。 对于陈捷而言,这是他来到中央政策研究室的第二年,也是他人生中至关重要的一年。 这一年,他二十四岁。 京城的春天,总是来得悄无声息。 窗外,府右街上的老槐树,不知何时已抽出嫩绿新芽,给这座古老而庄严的城市,平添了几分生机。 文稿二处的办公室里,气氛一如既往的安静而压抑。 键盘的敲击声,如同寺庙里永不停歇的木鱼,构成了这里唯一的主旋律。 每一个字符落下,都可能在未来,演变成影响国计民生的政策条文。 陈捷坐在角落里那张熟悉的办公桌前,正全神贯注地撰写着一份关于“加快培育和发展战略性新兴产业”的内部参考资料。 这份稿子很难写。 “战略性新兴产业”这个概念,在2010年,还只是一个刚刚被提出的、略显模糊的顶层构想。 它具体包括哪些领域? 发展的路径是什么? 如何避免重蹈当年“大干快上”的覆辙,防止一哄而上造成新的产能过剩? 这些问题,都没有现成答案。 陈捷的笔,在草稿上时而飞舞,时而停顿。 他的大脑,正在将脑海中那些来自未来的、关于新能源汽车、人工智能、生物医药、新材料等产业的演进脉络,与当前2010年的技术基础、政策环境、国际格局,进行着高速的、无比复杂的碰撞与重组。 他要做的,不是简单地把未来的答案抄写下来,而是要用符合当下语境的逻辑,去推导出那个最优解。 这是一种戴着镣铐的舞蹈,既要展现出超越时代的前瞻性,又不能显得过于惊世骇俗,引来不必要的质疑。 就在陈捷的思绪,沉浸在未来十几年波澜壮阔的产业革命图景中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将他拉回了现实。 “陈捷,先放一放,来我办公室一趟。” 陈捷抬起头,看到林南东正站在自己办公桌前,脸上带着一种他有些看不懂的、混合着欣慰与复杂的笑容。 “好的,林处。” 陈捷放下笔,整理了一下衣领,快步跟着林南东,走进了那间他早已无比熟悉的处长办公室。 林南东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扔给他一份文件,让他研究,而是亲自给他泡了一杯热茶,指了指对面的沙发: “坐。” 等陈捷坐下后,林南东靠在椅背上,看着眼前这个自己一手带出来的年轻人,心中感慨万千: “陈捷啊,你来咱们研究室,快两年了吧?” “报告林处,还有三个月,就满两年了。”陈捷回答道。 林南东点了点头,他从抽屉里,拿出了一份文件,轻轻地放在了陈捷面前的茶几上: “你看看这个。” 陈捷心中疑惑,伸手拿起文件。 《干部级别晋升推荐表》。 陈捷心中一跳,他翻开第一页,在“拟晋升职级”一栏,赫然写着副科级。 副科! 虽然只是干部体系中的一个微末级别,但对于一个刚参加工作不到两年的年轻人而言,无疑是坐上了火箭。 ------------ 第75章 重点培养,予以重用 陈捷立刻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将文件放回茶几上,对着林南东道: “林处,这……这是不是不太合适了?我来单位时间还这么短,资历也浅,怎么能升得这么快?” 林南东摆了摆手,示意陈捷坐下,然后才不紧不慢地解释道: “你先听我说完,首先,这不是搞错了,也不是破格,而是合规的。” 林南东看着他,眼中带着一丝笑意: “你是不是忘了,你自己的身份?” “我的身份?” “你是中央选调生。”林南东说道,“中央选调生,是党和国家为了储备高素质后备干部,而建立的特殊人才通道。” “按照规定,你们这一批人,进入单位后,是直接免去科员晋升期,直接进入副科级干部的晋升考察通道的,现在,只是时间到了而已。” 陈捷心中了然,但脸上依旧带着几分犹豫: “可是,即便如此,也太快了,我……” 林南东笑着打断他: “你小子,跟我还来这套虚的?你在处里的表现,大家都看在眼里,你是有多次立功表现的。” “这些功劳,虽然没有写在纸面上,但组织上都给你记着。” “陈捷,你的能力和贡献,已经远远超出了一个普通科员,组织上,要给你一个与其能力相匹配的级别,让你更好地施展才华,这既是对你的肯定,也是工作需要。” 林南东话锋一转,变得更加实际: “再说了,你现在兼着跟办公厅的联络工作,天天跟那些科长、处长,甚至是局长打交道,你一个连级别都没有的小兵,说话分量够吗?开展工作方便吗?职级过低,也不太合适。” “于公于私,于情于理,你晋升副科,都是顺理成章,也是势在必行。这件事,不是我一个人的意思,是处里开了会,集体研究决定的,并且,也已经向周局做了专题汇报,周局也是完全同意的。” 话说到这个份上,陈捷知道,自己再推辞,就显得矫情了。 他站起身,对着林南东,坚定道: “谢谢林处,谢谢周局,谢谢组织对我的信任与栽培。我一定不会辜负组织期望,在今后的工作中,更加严格地要求自己,做出更大的贡献。” “好,有你这句话就行。”林南东欣慰地点了点头,“表格你拿回去填,尽快交上来,后面还有流程要走。” “是!” 拿着那张薄薄的,却又重若千钧的推荐表,陈捷走出了林南东办公室。 办公室里,老张、小王他们,都用一种饱含深意的目光看着他。 陈捷的超强能力,和那份谦逊低调的为人之道,早已赢得了所有人的尊重。 回到自己座位上,陈捷看着那份推荐表,心中百感交集。 上一世,他在市直机关里,熬了整整七年才有了第一次提级的机会。 本来他作为高学历人才,是不需要熬那么久的,只是那脾气实在太差太直了,得不到单位其他同事的支持,领导更是被他的锋芒所刺,压了他好几年。 而这一世,仅仅用了一年多的时间,他就以一种近乎梦幻的方式,站在了一个远比上一世高得多的起点上。 陈捷深吸一口气,将心中那股狂喜,死死地压了下去。 这只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 级别,只是一个符号。 真正重要的,是能利用这个平台,去做更有价值的事。 …… 中央政策研究室的干部晋升,有着一套极其严格,甚至可以说近乎严苛的程序。 它不同于一般地方政府的论资排辈,也不同于某些单位的唯领导意志论。 在这里,能力与贡献,是唯一的硬通货。 陈捷的推荐表交上去后,立刻启动了第一道程序——处内民主测评。 这是一个完全匿名的打分环节。 文稿二处的所有同事,包括处长林南东在内,每人都会领到一张不记名测评表,从“政治素质”、“业务能力”、“工作作风”等多个维度,对陈捷进行打分。 任何一个维度的得分过低,都可能导致这次晋升被否决。 这个环节,考验的不仅仅是业务,更是人品。 下午,处里的会议室。 林南东将测评表分发给每一个人,然后便带头,第一个走出了会议室。 “大家独立填写,不受任何干扰,填完后,直接投进门口那个红色保密箱里。” 会议室里,只剩下文稿二处的几位同事。 老张拿起笔,看着陈捷名字,脑海中浮现出那个年轻人,拿着一份关于建国初期经济政策的资料,虚心向他请教的场景。 那份好学,那份专注,那份能从历史中洞见未来的悟性,让他这个老专家都自愧不如。 他在“业务能力”那一栏,毫不犹豫地,画上了“优秀”。 小王是处里的笔杆子,以文字优美、才思敏捷著称。 他想起了好几次,自己为了一份报告标题而绞尽脑汁时,陈捷总能在一旁,看似无意地,提出一个让他拍案叫绝的点子。 他不仅有思想,更有将思想转化为精炼文字的顶级天赋。 小王在“政治素质”和“业务能力”两栏,都重重地打上了满分。 其他人都按照自己对陈捷最真实的感受,实事求是地填了自己的评价。 …… 测评结果很快被统计出来。 在回收的八份有效票中,陈捷在所有维度的得分,几乎全是“优秀”,综合得分,高达99分。 那扣掉的1分,是某个老同志,觉得年轻人不能太骄傲,于是在“工作经验”这一项,给了个“良好”。 当这份近乎完美的测评结果,摆在周海办公桌上时,他一点都不意外。 他拿起笔,在陈捷的推荐表上,郑重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并写下了一段极具分量的推荐语: “该同志政治立场坚定,大局观念强,理论功底扎实,思维具有高度的战略性和前瞻性。在参与‘三医联动’、‘东北振兴’、‘网络舆论引导’等多项重大课题研究中,发挥了关键性、创新性作用,其所提对策建议,多次被中央采纳,为我室赢得了荣誉。该同志为人谦逊,工作勤勉,群众基础好,是不可多得的优秀年轻干部。建议组织重点培养,予以重用。” ------------ 第76章 提级副科 这段评语,已经远远超出了一个普通副科级干部的推荐标准。 周海这是在用自己的政治信誉,为陈捷的未来,做最强有力的背书。 签完字,周海将文件递给秘书: “将这份材料,报送人事局,同时,抄送一份给中组部干部三局。” 因为陈捷是中央选调生,他的每一次职级变动,都必须在中组部备案。 流程,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陈捷本人,却仿佛置身事外,依旧每天按部就班地工作、学习,对接办公厅的文件,没有丝毫变化。 对于他而言,那张已经递交上去的《干部级别晋升推荐表》,就像一颗投入湖中的石子,他所要做的,不是日夜期盼着结果,而是继续划好自己前行的小舟。 办公室里,众人看在眼里,心中更是多了几分钦佩。 体制内,面临晋升关口,能做到如此心如止水、不骄不躁的年轻人,实在是凤毛麟角。 大多数人,或多或少都会表现出一些期待、焦虑,或是刻意地在领导面前多加表现。 但陈捷没有。 他的世界,只有书本、资料、键盘,以及那个正在他脑海中飞速构建的,关于未来十几年华国产业升级的宏伟蓝图。 那份关于“加快培育和发展战略性新兴产业”的内部参考资料,依旧是他投入心力最多的工作。 陈捷将自己沉浸在海量文献和数据之中。 从世界主要工业国在历次科技革命中的经验教训,到国内各省市在发展高新技术产业时的成功案例与失败陷阱,他都一一梳理、辨析、吸收。 他的这种平静,并非刻意伪装的淡泊,而是一种源于内心深处的笃定。 在他看来,晋升是组织对自己过去工作的认可,是一种结果,而不是他汲汲营营去追求的目标。 陈捷真正享受的,是解决一个个难题、将一个个思想火花凝聚成文字的过程。 时间就在这种平静而充实的状态中,悄然流逝。 一周后,一份盖着“中共中央组织部”红色印章的公函,通过机要通道,送达了中央政策研究室人事局。 …… 周五下午,临近下班。 文稿二处办公室里,依旧是键盘声和翻动纸张的沙沙声。 处长林南东办公室的门轻轻打开,他站在门口,目光在办公室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了角落里正专心校对一份文件的陈捷身上: “陈捷,你来一下我办公室。” 陈捷闻声抬起头,立刻放下手中的红笔,起身快步走了过去。 办公室里的其他人也只是不经意地瞥了一眼,并未多想。 走进办公室,林南东指了指对面的椅子,脸上带着温和笑意: “坐吧。” 待陈捷坐下,林南东从桌上的一摞文件中,拿起一份刚刚送来的通知,递了过去,语气中带着显而易见的欣慰: “刚刚接到人事局的通知,中组部关于你职级晋升的批复文件已经下来了,从今天起,你就是副科级干部了,恭喜你。” 陈捷接过那张薄薄的纸,心脏有力地跳动了一下。 尽管早有预感,但当这一刻真正来临时,他心中依然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 他立刻站起身,对着林南东真诚地说道: “谢谢处长,这都是您和局里领导培养的结果,我还有很多不足,以后一定更加努力。” 林南东笑着摆摆手,示意他坐下: “这是你应得的,你这一年来的努力、能力和踏实的作风,所有人都看在眼里,这是组织对你的认可。” …… 几分钟后,陈捷从处长办公室里走了出来。 他一回到自己的座位,老张就第一个笑着走了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陈捷,恭喜啊!” 他也从处里的内部邮件里看到了陈捷的晋升通知。 “是啊小陈,这下得叫你陈科了!”小王也乐呵呵地凑了过来。 “恭喜恭喜!你这晋升速度,创咱们研究室的记录了!” 一时间,同事们都围了过来,祝贺声此起彼伏。 这些祝贺没有半点虚伪的客套,全是发自内心的认可与高兴。 陈捷的能力和为人,早已赢得了所有人的尊重。 面对大家的热情,陈捷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他对着围过来的同事们连连拱手,脸上带着谦逊笑容: “谢谢大家,谢谢各位老师、领导,我还是处里的兵,以后工作上还得靠大家多多指点,多多帮助。” …… 周末下午,陈捷没有像往常一样,继续扎进资料馆。 他给自己放了半天假,一个人,来到了天安门广场。 深秋的阳光,温暖而不炽热,洒在宽阔广场上,也洒在他年轻的脸庞上。 陈捷站在广场上,看着那面迎风飘扬的五星红旗,看着远方那片被夕阳染红的天空,看着远处那座庄严雄伟的城楼,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豪情。 他从口袋里拿出手机,熟练地拨通了那个早已刻在心底的号码。 电话很快被接通。 “喂,小晴。” “陈捷!”电话那头,传来苏晴惊喜的声音。 听着爱人温柔的声音,陈捷心中所有的坚冰与疲惫,瞬间融化。 他靠在广场的栏杆上,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一抹温柔笑意: “小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快说来听听。”苏晴声音里充满了好奇。 “我提级了。”陈捷声音平静,但难掩其中的喜悦。 “真的吗?太好了!我就知道,你是最棒的!”苏晴的声音里,是毫不掩饰的、发自内心的骄傲。 挂掉电话,陈捷抬头望向不远处那座人民英雄纪念碑,心中那股因晋升而涌起的喜悦,逐渐沉淀为一种更深沉、也更坚定的力量。 ------------ 第77章 指导苏晴写论文 2011年2月。 京城连着下了几天鹅毛大雪,整个燕园银装素裹,琼楼玉宇,平日里熟悉的红墙绿瓦被覆盖上一层厚厚的洁白,在凛冽寒风中,透着一股别样的静谧与庄严。 燕京大学图书馆里,暖气开得十足,与窗外的冰天雪地形成了鲜明对比。 即便是周末,这里依旧坐满了埋首苦读的学子,空气中弥漫着书卷、暖气和年轻人身上特有的淡淡气息,安静得只能听到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偶尔响起的翻书声。 陈捷喜欢这种感觉。 从研究室那间高速运转、时刻紧绷的办公室里抽身出来,回到这片熟悉的、纯粹的学术净土,对他而言,是一种难得的放松与调剂。 他身边,苏晴正对着一台笔记本电脑,秀气的眉头紧紧蹙在一起,白皙的手指无意识地转着一支笔,时不时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时光荏苒,距离毕业已经过去了一年半。 陈捷在那个外人眼中神秘无比的机构里,已经从一个见习科员,平稳地度过了见习期,转正为正式科员。 而苏晴,则如她当初所愿,顺利地考取了本院的硕士研究生,在法学的象牙塔里,继续着她恬淡而专注的求索之路。 只是此刻,平日里总是从容学习的苏晴,似乎遇到了真正的难题。 她的论文,开题已经快半年了,但整个框架,却迟迟搭建不起来,仿佛陷入了一个理论的迷宫,怎么也找不到出口。 “又遇到瓶颈了?”陈捷放下手中一本关于宋代财政史的专著,将自己那杯热气腾腾的奶茶,往苏晴手边推了推,柔声问道。 “唉……”苏晴抬起头,清澈的眼眸里写满了苦恼,她将笔记本电脑转向陈捷,“你帮我看看,我感觉自己快要被这些理论给绕死了。” 陈捷凑过去,目光落在屏幕上。 论文的标题是——《后现代主义思潮下的恢复性司法理论重构》。 这是一个非常前沿,也异常抽象的司法哲学命题。 “恢复性司法”,强调的是在犯罪发生后,通过对话与协商,修复被破坏的社会关系,弥合犯罪者、被害人与社区之间的裂痕,其目标不是惩罚,而是和解。 而“后现代主义”,则以解构一切宏大叙事、质疑所有权威话语著称。 将这两者结合起来,难度可想而知。 苏晴的论文大纲里,罗列了福柯的权力理论、德里达的解构主义、利奥塔的后现代状况……每一个名字,都如雷贯耳,但这些理论,就像一堆精美却互不匹配的零件,苏晴怎么也无法将它们组装成一个逻辑自洽的完整体系。 “我感觉,这些西方理论说得都很有道理,但它们离我们的现实太远了。”苏晴苦恼道,“我试着用福柯的权力话语理论,来分析司法调解中的权力不平等问题,但写着写着,就感觉是在为了理论而理论,完全没有触及到我们国家司法实践的真正内核,写出来的东西,空洞得连我自己都说服不了。” 陈捷静静地听着,脸上露出温和笑容。 苏晴遇到的,是国内所有文科学者,都必然会遇到的一个根本性困境——如何处理西方理论与华国现实之间的关系。 是生搬硬套,削足适履? 还是食洋不化,自说自话? “遇到这种困惑,是正常的。”陈捷握住苏晴微凉的手,安慰道,“任何理论,都是在特定的土壤里生长出来的,一棵在加州阳光下长成的橘子树,你把它原封不动地移栽到东北的黑土地上,就算能活,结出的果子,味道也必然是酸涩的。学术研究,也是一个道理。” “那我该怎么办?”苏晴求助地看着他,“我的导师也说我的方向有问题,让我多读读原著,可我感觉越读越迷茫。” 陈捷笑了笑,没有直接给出答案,而是像他一贯的风格那样,提出了一个问题: “小晴,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为什么一定要去重构西方的理论呢?我们自己的传统里,难道就没有‘恢复性司法’的基因吗?” “我们自己的传统?”苏晴愣了一下。 “是啊。”陈捷道,“比如,华国古代的儒家思想,一直推崇‘无讼’的理想,州县官员在断案时,也往往以调解为先,追求的是‘政通人和,事了人和’,这和恢复性司法强调的修复社会关系、促进社区和谐,是不是异曲同工?” “再比如,我们党在革命战争年代创造的‘马锡五审判方式’,以及建国后一直在提倡的‘枫桥经验’,其核心是什么?不就是‘深入群众,调查研究,就地解决,矛盾不上交’吗?这不就是一种最生动的、深深植根于我们这片土地的、具有华国特色的恢复性司法实践吗?” 苏晴陷入沉思。 她之前的所有思考,都局限在如何用西方的理论,去解释、去套用华国的现实。 但陈捷,却轻而易举地,将整个视角翻转了过来! “所以,”陈捷看着苏晴那双思索的眼睛,继续不紧不慢地引导着,“你的论文,为什么一定要跟在西方学者后面,去重构他们的理论?为什么不能反过来,以我们自己数千年来的法律文化传统和近几十年的伟大司法实践为根基,去跟西方的理论,进行一场平等的对话,甚至是……超越?” “你可以大胆地提出一个‘华国式恢复性司法’的概念,系统地论证它的历史渊源、理论内核、以及在当代华国社会治理现代化进程中的独特价值与普适性意义。” “你可以论证,当西方后现代学者还在书斋里,解构着冰冷的司法权力时,我们华国的基层实践者们,早已经用一种更温暖、更人性化的方式,在田间地头,在邻里之间,构建着一种全新的、东方式的司法文明。” “这样一来,你的论文,就不再是西方理论的蹩脚模仿者,而是一个全新理论范式的勇敢开创者!其学术价值和现实意义,不可同日而语!” 当陈捷说完最后一个字时,苏晴已经呆住了: “陈捷……这些……你是怎么想到的?你的工作那么忙,而且,这都是司法哲学领域最前沿的理论,你怎么会懂这么多?” 陈捷笑道: “我哪里是都懂,只是看得多了,想得多了,自然就有了一些自己的看法。” 他顿了顿,用一种半开玩笑的语气解释道: “在研究室,每天接触的,都是关系到国家未来的、最顶层也最复杂的问题。任何一个问题,都不可能只从一个角度去看。” “经济问题背后有政治,政治问题背后有文化,文化问题背后,最终又会落到法律和人心上。久而久之,就习惯了把所有东西都联系起来,进行系统性的思考。” “而且,我们那个地方,学习是第一位的,甚至是唯一的任务。知识更新的速度太快了,一天不学习,就感觉要被时代淘汰了。” “我们主任经常说,研究室的笔杆子,必须是专通结合的杂家,既要对自己负责的领域了如指掌,又要对其他领域有广泛涉猎,只有这样,才能具备真正的大局观。” 陈捷的解释,合情合理,展现了自己所在平台的高度和对自身严格的要求。 “有你这么厉害的男朋友,我以后写论文,是不是就再也不用发愁了?”女孩仰起头,调皮地眨了眨眼睛。 “当然,”陈捷刮了刮她小巧的鼻子,满眼宠溺,“以后有不懂的,都可以来问我。” “那说好了,不许耍赖!” “绝不耍赖。” PS:这章全部推倒重来了,写一篇恋爱情节过渡。 ------------ 第78章 璞玉质地虽好,但还需要艰苦打磨 PS:77章写了一个会议,被关小黑屋了,我也不知道啥时候能放出来,不过那一章是大背景,不看也无所谓,不影响剧情衔接。 几天后,中枢大院,办公厅主任魏向敏的办公室。 魏向敏,是一个看起来很温和,甚至有些儒雅的老人。 但任何了解他的人都知道,这位执掌着国家神经中枢的大管家,拥有着何等缜密的心思和雷厉风行手腕。 他的办公室里,此刻正坐着中政研主任,秦振阳。 “振阳同志,你可是稀客啊。”魏向敏亲自给秦振阳倒上一杯茶,笑着说道,“今天怎么有空,来我这里视察工作了?” 秦振阳接过茶杯,也笑了: “魏主任说笑了……” 两人一番客套,气氛融洽。 魏向敏喝了口茶,话锋一转,切入正题: “振阳同志,说真的,你们研究室最近的工作,是越来越出色了。” “无论是之前关于网络舆论的报告,还是最近这份关于经济新常态的策论,都非常有水平,非常有分量,可以说是想中央之所想,急中央之所急,为高层决策,提供了极有价值的参考。” “办公厅这边,都觉得,最近从你们研究室上报的材料,质量比以前,明显高了一个档次,不仅思想深刻,而且切中要害,连格式和摘要,都做得特别清爽,特别符合其他同志们阅读习惯,给我们省了不少事。” 魏向敏这番话,是发自肺腑的。 他是大内总管,每天需要处理的,是来自全国各部委、各省市,雪片一般的文件和报告。 绝大多数报告,要么是长篇大论,言之无物,要么是部门利益诉求,夹带私货。 而研究室最近的这些报告,却如同一股清流,总能用最凝练的语言,点出最核心的问题,提出最富建设性的建议。 这种变化,他感受得最真切。 秦振阳听到这番夸奖,脸上露出谦和笑容: “魏主任过奖了,这都是我们应该做的,也是整个研究室同志们集体智慧结晶。” “集体智慧,我当然相信。”魏向敏笑了笑,目光变得有些意味深长,“不过,我听说,你们的集体里,最近好像多了一个奇兵啊?” 秦振阳心中一动,知道对方这是在点自己了。 他也不再打官腔,而是顺着魏向敏的话,半开玩笑地说道: “魏主任消息真是灵通,什么都瞒不过你的眼睛。” “我这也就是道听途说。”魏向敏笑了笑,“听说你们综合局,新来了一个燕大的选调生,是个了不得的人才?之前医改的‘三医联动’,东北振兴的‘腾笼换鸟’,好像都跟这个年轻人有关?” 秦振阳点了点头,没有否认,脸上露出一丝欣赏与自豪: “是有这么个年轻人,叫陈捷,是个难得的好苗子。” “这孩子,身上有一股静气,也有一股灵气,能沉下心来,在资料馆里一坐就是一天,啃那些最枯燥的理论和历史,基础打得非常扎实。” “他看问题的角度,又总能跳出条条框框,抓住事物本质,提出一些让人眼前一亮的新思路,比如上次那个网络舆论报告里,他提出的‘失去解释权’的观点,就让我印象非常深刻。” 秦振阳顿了顿,又补充道: “最难得的是,这孩子虽然才华出众,但为人非常谦逊低调,从不张扬,也从不居功,懂得把功劳让给集体,让给领导,是个政治上很成熟、很让人放心的年轻人。” “所以,我就让周海,把他放在联络员这个岗位上,多磨练磨练,也让他多跟你们办公厅的同志们学习学习。” 秦振阳这番话,看似是在简单地介绍一个下属,实则蕴含了极高的语言艺术。 他夸陈捷,夸得有理有据,有血有肉。 既夸了他的业务能力,又夸了他的政治品德。 最后,还点出了自己对陈捷的培养和使用思路。 魏向敏静静地听着,心中对这个只闻其名,未见其人的陈捷,好奇心越来越重。 能让秦振阳这样的大学者,给出如此之高评价的年轻人,绝非等闲之辈。 “振阳同志,看来你是挖到宝了啊。”魏向敏由衷地感慨道,“一个好的联络员,有时候,真比一个司长还管用。” “他不仅能把我们的文件精神完整地传达过去,还能把你们研究室的智慧带回来,让我们能更精准地,为中央决策服好务。” “我看,你们研究室最近报告质量的提升,跟这个年轻人的桥梁作用,是分不开的。” 魏向敏一语中的,点出了陈捷在这其中的价值。 秦振阳笑了,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 有些话,点到为止即可。 魏向敏看着秦振阳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心中更是确定了自己的判断。 秦振阳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用一种探讨语气说道: “向敏同志,说句心里话,像陈捷这样的年轻人,确实是宝。但我也有点担心。” “哦?担心什么?”魏向敏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我担心,这样的好苗子,如果在京城这庙堂之上待得太久了,会不会慢慢就接不上地气了?” “每天接触的都是顶层设计文件,打交道的都是领导,看到的都是宏大叙事,时间长了,容易和群众脱离,忘了民间疾苦,忘了我们这个国家最真实的底色是什么。” “你我都清楚,一个脱离了群众的干部,理论水平再高,业务能力再强,最终也只会变成一个悬在半空中的冰冷技术官僚,他的路是走不远的,甚至可能会走歪。” 秦振阳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 陈捷的才华,毋庸置疑。 但他的成长轨迹,从农村到燕大,再直接进入中央核心部门,几乎是一条完美的精英路线。 这条路线,让他拥有了极高视野和格局,但也恰恰让他缺少了一样最宝贵的东西——在基层摸爬滚打的实践经验。 “秦主任,你说的没错。”魏向敏放下茶杯,神情变得严肃起来,“玉不琢,不成器,璞玉质地虽好,但还需要艰苦打磨,才能真正成为国之栋梁,你有什么想法吗?” ------------ 第79章 百强镇代理镇长 秦振阳看着魏向敏,缓缓说道: “我在想,是不是可以找个机会,让陈捷去基层历练历练,把他脑子里那些先进的理论,放到实践的熔炉里去淬炼一番。” “下基层?”魏向敏眉毛一挑,随即又皱了起来,“振阳同志,你的想法是好的,但是,是不是太快了点?他才刚提级,满打满算,在研究室也不到两年,而且年纪也太轻了,今年才二十五岁吧?” “二十五岁的年轻人,放到基层去,能做什么?能服众吗?会不会反而拔苗助长,把他给毁了?” 魏向敏的担忧,非常现实,也是体制内培养年轻干部时,最常见的顾虑。 秦振阳却摇了摇头,目光穿过窗户,望向远处的天空: “向敏同志,时代变了,我们不能再用过去那种按部就班、论资排辈的老办法,去培养适应未来的人才了。” “现在是什么时代?是信息时代,全球化时代。” “新技术层出不穷,新矛盾、新问题、新挑战,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涌现。” “今天还是先进经验,明天可能就成了落后典型,这种快速变化,要求我们的干部,特别是年轻干部,必须具备超强的学习能力、适应能力和创新能力。” 秦振阳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看着魏向敏: “这样的能力,在机关大院里是培养不出来的,只能在基层一线,在处理各种复杂矛盾和突发事件的惊涛骇浪中,才能真正锻炼出来。” “陈捷这孩子,最大优势是什么?就是年轻,年轻意味可塑性强。” “就是要趁着他思想还没有固化,还没有被机关条条框框束缚住的时候,让他去基层,去接接地气,去吃点苦头,去碰碰钉子。” “让他去真正看一看,我们国家最真实的模样,听一听老百姓最真实的声音,也让他把他脑子里的宏大构想,去和最具体的柴米油盐、家长里短碰撞一下。” “我相信,让他去基层历练两年,等再回来的时候,他带给我们的,绝不仅仅是一份调研报告,而是一种全新的、打通了理论与实践、中央与群众的、真正属于华国自己的治理智慧。” 这才是秦振阳的真正目的。 与其说是下基层历练,不如说是让陈捷下基层调研。 但这种调研,不能是走马观花,而是要给他更大的自主性,也就是权力,这样才能充分发挥陈捷的主观能动性。 魏向敏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你说的对,我们党要牢牢掌握信息时代的思想领导权,就必须培养出一批既懂理论、又懂群众,既能上接天线、又能下接地气的年轻干部,让他们用老百姓听得懂的语言,去讲好我们的故事。” 他顿了顿,沉吟道: “我同意你的想法,不过,具体安排上,你有什么打算?准备把他放到哪里去?” 这才是最关键的问题。 一个前途无量的年轻干部,下放的第一个台阶,将直接决定他未来的成长高度和发展路径。 秦振阳笑了笑,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 “魏主任,你觉得,陈捷这样的年轻人,最大特点是什么?” 魏向敏想了想,说道: “聪明,有大局观,思想……很新,甚至可以说,非常前沿。” “对,就是新,就是前沿。”秦振阳笑了起来,“所以不能把他放到一个四平八稳、暮气沉沉的地方去,那会磨掉他的锐气和灵气。” “可以把他放到一个和他一样,充满了新生事物、充满了闯劲和活力的地方去。” “让他去改革开放的最前沿,去新旧矛盾冲突最激烈的地方,把他脑子里那些最前沿的思想,去和最前沿的实践相结合,为我们国家未来发展和治理,去探索和积累第一手最鲜活的经验。” 魏向敏瞬间明白了秦振阳的意图,但他心中还有疑虑: “你的思路我明白,但是,越是前沿的地方,情况就越复杂,水也越深。” “我们总不能让一个二十五岁的年轻人,去一个县里当县长吧?别说他能不能胜任,光是下面那些比他爹年纪还大的局长、乡长们,他指挥得动吗?” “怕是连个会都开不起来,这不是锻炼,是捧杀,是把他架在火上烤,对他个人发展来说,未必是好事。” “去县里,确实不合适。”秦振阳点了点头,赞同了魏向敏的看法。 魏向敏看着秦振阳,有些摸不准他的想法,又道: “至于去镇里或者村里?那又太大材小用了,乡镇村子,能有多少复杂的经济社会问题?” “让他去调解邻里纠纷?这完全是浪费他的才华,而且平台太小,也折腾不出什么花样来,更谈不上形成什么具有普适性的治理经验。” 这似乎是一个无解的难题。 平台太大,年轻人压不住。 平台太小,又浪费了人才。 就在魏向敏感到有些棘手时,秦振阳缓缓端起茶杯,吹了吹上面的热气,然后,用一种看似随意的语气说道: “魏主任,你说,如果让他去沿海百强镇,当个代理镇长如何?” “百强镇?” 魏向敏一愣,随即恍然: “对啊,我怎么没想到还有这个。” 百强镇! 这确实是一个很合适的解决方案! 从行政级别上看,它只是一个镇,让一个二十五岁的年轻人去担任代理镇长,并非完全不可接受,至少在程序上,是说得过去的。 而且是代理镇长,而不是正式镇长。 等于给了他镇长的权力,但没有给镇长的职级(正科)。 给他权力,是因为能力很强,不给职级,是因为还年轻。 原本这种代理镇长职务,是要让上一级的镇党委书记兼任,不能让下一级(副科)兼任的,但有一种情况例外,那就是升职调任。 陈捷就属于这一类。 而且这个安排,对很多公务员来说,其实是一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更大权力,意味着承担了更多责任和压力。 没有职级,意味在承担更多责任和压力的同时,自身待遇却没有任何增长。 但这仅仅是对于那些短视,且能力普通的公务员来说的。 对于陈捷这样的人,想走得更高更远,这种非常规磨炼就是必须的。 而且从经济体量和社会影响力上看,那些排名靠前的沿海百强镇,其GDP、财政收入、外来人口数量,甚至比很多内陆的普通县城还要庞大! 只要陈捷能在这样的平台做出更大更亮眼的成绩,破格提拔副处就名正言顺。 ------------ 第80章 中组部的新调令 一个镇的经济总量,超过一个县! 这种事情在沿海地区,并不是什么稀罕事。 百强镇的问题,也远比一个普通农业县要复杂得多。 既有民营经济野蛮生长带来的劳资纠纷、环境污染问题,又有大量外来人口涌入带来的社会管理、公共服务压力,还有本地宗族势力与现代商业文明的剧烈冲突…… 可以说,一个百强镇,就是一个微缩版的、高速运转的现代华国,是所有矛盾和机遇最集中的试验场! 把陈捷放到这样一个地方去,既给了他一个足够大、足够复杂的施展平台,又在行政级别上,巧妙地规避了火箭提拔的嫌疑。 更重要的,是让中央对百强镇有了一双更加深入观察的眼睛。 这双眼睛,就是陈捷。 “振阳同志,你早就想好了吧?”魏向敏指着秦振阳,笑着说道。 “只是一个不成熟的想法,让魏主任见笑了。”秦振阳谦虚了一句。 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 几天后,综合局,文稿二处。 办公室气氛,一如既往的安静而压抑。 陈捷正埋首于一堆关于城乡二元结构的历史资料中,为一份新报告寻找理论支撑。 突然,处长林南东的内线电话响了。 林南东接起电话,只是简单地“嗯”了几声,脸色却渐渐变得严肃起来。 挂掉电话,他抬起头,目光在办公室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了陈捷身上。 “陈捷,你来一下我办公室。” 陈捷心中一动,放下手中的资料,跟着林南东走进办公室。 关上门,林南东没有像往常一样让他坐下,而是站在窗前,沉默了许久。 这反常举动,让陈捷心中升起一丝不解。 “林处,您找我?”陈捷主动开口。 林南东转过身,看着眼前这个自己一手带出来的年轻人,眼神无比复杂。 有欣赏,有不舍,但更多的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欣慰和自豪。 “陈捷,”林南东缓缓开口,声音有些低沉,“刚才,周主任打来电话,组织上对你的工作,有了新安排。” 陈捷心中一动。 “你要做好心理准备,”林南东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你可能……要离开研究室了。” 离开研究室? 陈捷愣住了。 他设想过无数种可能,被提拔,被重用,被调到更核心的岗位,但他从未想过,自己会被调离。 难道是自己哪里做错了? 还是锋芒太盛,引起了某些人的不满? 一瞬间,无数念头在他脑海中闪过,但他脸上依旧保持着那份超越年龄的平静: “是,林处,我服从组织安排。” 林南东看着他这副宠辱不惊的模样,心中暗暗赞叹,又有些好笑: “你小子,就不好奇,要把你调到哪儿去?” 陈捷摇了摇头,诚恳说道: “林处,对我来说,去哪里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在岗位上,为国家做点事,我相信,组织安排,一定有组织的深意。”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也说得林南东心中无比熨帖。 他笑了笑,不再卖关子,从抽屉里,拿出一份刚刚传真过来的、印有中组部抬头的调令,递给了陈捷: “自己看吧。” 陈捷接过那张薄薄的纸,目光落在上面,瞳孔,猛地一缩。 “兹决定,调任中央政策研究室综合局副主任科员陈捷同志,赴南江省云州市安宜镇,担任安宜镇党委副书记,代理镇长职务。” 安宜镇! 南江省! 党委副书记,代理镇长! 这几个字,如同一道道惊雷,在陈捷脑海中轰然炸响! 南江省,是华国改革开放最前沿、经济最发达的省份之一。 而安宜镇,陈捷更是如雷贯耳。 在上一世记忆里,这个位于云州市下辖的小镇,在未来十几年里,将以一种近乎野蛮的速度,疯狂生长,最终成为全国百强镇榜单上,排名前十的超级工业重镇! 它的GDP,将超越国内百分之八十的县,财政收入甚至可以吊打很多中西部地级市。 那里是资本沃土,冒险家乐园,也是各种社会矛盾最集中、最尖锐的爆发地。 劳资纠纷、环境污染、土地征用、外来人口管理、宗族势力盘踞…… 几乎所有转型期华国会遇到的难题,都将在那片小小土地上,以一种最激烈、最浓缩的方式,轮番上演。 去那里担任镇长,其难度和挑战,丝毫不亚于去一个内陆贫困县当县长! 而组织上,竟然把这样一个舞台,交给了自己? 陈捷拿着那份调令,手,第一次,感到了微微的颤抖。 他感觉到的,不仅仅是权力带来的振奋,还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沉甸甸的责任。 “怎么?怕了?”林南东看着他变幻的神色,笑着问道。 陈捷深吸一口气,缓缓抬起头: “报告林处,保证完成任务!” 怕什么? 有着未来几十年的记忆,以及双博士的知识和智慧,还有中央的支持和关注,他怕个什么? 这简直就是为自己量身定做的舞台。 更重要的是,他几乎对这个安宜镇未来的发展路径以及会碰到的种种问题了如指掌,上一世,他的经济学博士论文选题就是全国百强镇的经济路径。 为了完成论文,陈捷花了整整五年时间,将排名前二十的百强镇,其历届领导班子、重大政策拐点、人事变动信息、还有其他种种发展信息都研究了个底朝天。 安宜镇,作为其中的佼佼者,自然是重中之重。 林南东欣慰地点了点头。 他走到陈捷身边,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 “小陈,我知道,这个任命对你来说,压力很大。” “但你要相信,组织上这么安排,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是对你寄予了厚望。” “安宜镇那地方,是个火山口,但也是个风口,在那里干好了,你未来前途,不可限量……” “你这次下去,不是镀金,是淬火。记住,到了下面,你代表的,不仅仅是你自己,更是我们中政研的脸面。” “要夹着尾巴做人,多听,多看,多学,不要急于求成,先把情况全部摸清楚,你最大的优势,不仅仅是聪明,还有站得高,看得远。” “把你在学校和研究室学到的一切,真正地,用来为一方百姓谋取福祉。” “是,林处,您的教诲,我一定刻骨铭心!”陈捷对着林南东,深深地鞠了一躬。 这一躬,是发自肺腑的。 林南东,是他进入体制后的第一位领路人,对他,亦师亦友,恩重如山。 “去吧,”林南东扶起他,“组织上给了你三天时间交接工作,下周一就去中组部报到,然后直接飞南江。” “去跟同志们,好好告个别吧。” ------------ 第81章 离别之际 陈捷要下放基层的消息,像一阵风,迅速传遍了整个综合局。 所有人都感到震惊,但又觉得在情理之中。 震惊的是,这个任命,完全打破了政研室干部的常规路径,堪称史无前例。 情理之中的是,以陈捷表现出的妖孽般的才华和能力,确实需要去基层锻炼一下,方便以后能走得更高,更远。 不过文稿二处的办公室里,气氛还是有些伤感。 老张拉着陈捷的手,反复叮嘱: “小陈啊,下面不比这里,人心复杂,凡事多留个心眼。” 小王更是拍着他的肩膀: “陈捷,你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以后常联系,等你回来。” 陈捷一一谢过,这份情谊,他记在了心里。 中午,周海破天荒地,在研究室的小食堂里,为陈捷践行。 酒过三巡,周海举起酒杯,看着陈捷,感慨道: “陈捷,你是我亲手招进来的,也是我看着一步步成长起来的,说实话,让你走,我舍不得。” 他顿了顿,半开玩笑地说道: “我们局里,好不容易来了这么一个能打硬仗、能啃硬骨头的猛将,我这还没捂热乎呢,就要被派到最前线去了。” 话虽这么说,但周海并没有太失落。 他很清楚,陈捷这次所谓“下放”,其背后代表的意义,远非表面上那么简单。 周海看着陈捷,眼神灼灼: “组织上让你下去,不是放逐,是重用,是让你去补上我们这一代人,很多人都缺失了的最关键一课。” “这一课,书本上没有,文件里也找不到,只能在田间地头,在工厂车间,在和老百姓的家长里短、柴米油盐里,才能真正学得到,悟得透!” 周海将手中的酒杯高高举起: “今天这杯酒,不是送别酒,而是壮行酒,我祝你,此去安宜,继续披荆斩棘,一往无前,我就在这里,等你凯旋!” 陈捷只觉得一股热血从心底直冲头顶,他双手举杯,杯沿低于周海杯沿: “谢谢主任教诲和期望,我一定刻骨铭心,研究室这两年,是我人生最宝贵的时刻,现在组织给我机会,让我去一线实践,我心中只有感激,更感到沉甸甸的责任!” “我向您保证,绝不辜负组织信任,绝不辜负各位领导厚望。” 说完,他仰起头,将杯中白酒一饮而尽,动作干净利落,充满了年轻人的锐气与一往无前的决心。 “好!” 周海大喝一声,同样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 三天后,一个寒冷的周末。 雪花纷飞,天空低沉而灰白。 陈捷和苏晴并肩走着,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享受着这份离别前难得的安宁。 苏晴穿着一件米白色棉衣,长发被微风轻轻吹起,几缕发丝拂过她白皙的脸颊,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眸里,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淡淡的忧伤。 “下周就要走了吗?”苏晴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这片刻的宁静。 “嗯,周一去中组部报到,然后直接飞南江省。”陈捷握紧了她冰凉的小手,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愧疚。 从确定关系以来,他们似乎总是在聚少离多。 大学时,是为了学业。 工作后,是为了事业。 自己总是在向前奔跑,却忽略了身边这个女孩。 “安宜镇……我查过了,在云州下面,离京城,有一千五百多公里呢。”苏晴低着头,“坐飞机都要两个多小时。” 陈捷停下脚步,转过身将女孩轻轻拥入怀中,闻着她发间的清香: “对不起,小晴,又要留你一个人在这里了。” 苏晴将脸颊紧紧地贴在陈捷胸膛上: “我不怪你,我知道,你去那里,是为了做更重要的事情,是为了你的理想和抱负,我为你感到骄傲。” “可是……我就是舍不得你。” 女孩的声音,渐渐带上了哭腔。 陈捷将苏晴抱得更紧,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身体里: “我也舍不得你,你放心,我会回来的。” “嗯。”苏晴抬起头,红着眼圈,看着陈捷那张轮廓分明的脸,忽然破涕为笑: “你现在可是镇长了呢,陈镇长,以后到了安宜,会不会被那里的小姑娘给拐跑了?” 看着她这副梨花带雨,却又强作娇嗔的可爱模样,陈捷心中又爱又怜,他刮了刮她小巧的鼻子,笑道: “放心吧,陈镇长的心,早就被一个叫苏晴的小姑娘给偷走了,再也装不下别人了。” 苏晴被他逗得脸颊绯红,轻轻捶了他一下。 两人在未名湖畔走了很久,直到天色黯淡下来。 “走吧,”陈捷拉着苏晴的手,“去你家。” “啊?去我家?”苏晴愣住了,脸上瞬间飞上两朵红霞,紧张地说道,“我……我还没跟我爸妈说呢,而且,我们什么都没准备……” “我准备了。”陈捷笑道。 “好啊,原来你早就计划好了。”苏晴嘴上虽然这么说,但心里却像灌了蜜一样甜。 陈捷选择在这个时候去见自己的父母,是一种态度,更是一种承诺。 …… 苏晴的家,在京城西边一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小区里。 灰色六层小楼,小区里种着几棵高大白杨树,如今被雪覆盖,虽然比不上那些新建的高档社区,却透着一种老燕京独有的安静气息。 站在苏晴家门口,饶是陈捷两世为人,心性早已沉稳如山,此刻也不由得感到了一丝小小紧张。 这扇门背后,是他未来岳父岳母,是他要用一生去守护的女孩最亲近的人。 苏晴深吸一口气,拿出钥匙打开了房门。 “爸,妈,我回来了。” 一股饭菜的香气,从屋里飘了出来。 房子不大,是标准的三室一厅,收拾得一尘不染,客厅的沙发虽然有些旧了,但沙发套却洗得干干净净,书架上,整整齐齐地摆满了各种书籍,充满了浓浓的书香气息。 ------------ 第82章 未来岳父 一个穿着围裙,气质温婉的中年妇人,从厨房里探出头来,看到苏晴,脸上立刻露出了慈爱笑容: “小晴回来啦,今天怎么这么早?快,洗手准备吃饭了。” 她就是苏晴的母亲,李娟,是一名高中数学老师。 当李娟的目光,落到苏晴身后那个年轻人身上时,不由得愣了一下。 陈捷与苏晴交往之后,是第一次来家里做客。 “妈,这是我对象,陈捷。”苏晴红着脸,小声介绍道。 “阿姨好。”陈捷立刻上前一步,微微躬身,脸上带着谦和诚的微笑。 “哎,哎,你好你好。”李娟有些猝不及防,连忙在围裙上擦了擦手,热情地招呼道,“快,快请进,快请坐。” 这时,书房的门也打开了。 一个身材清瘦,看起来五十岁左右的男人,走了出来。 他手中还拿着一份当天的《人民日报》。 他就是苏晴的父亲,苏尧,是一家国企副总。 苏尧的目光落在陈捷身上,上上下下地打量着。 那目光,不锐利,却充满了审视意味。 陈捷没有丝毫躲闪,迎着苏尧的目光,恭敬地喊了一声: “叔叔好。” “嗯。”苏尧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指了指沙发,“坐吧。” 陈捷将手中提着的袋子,放在茶几上,笑着说道: “叔叔,阿姨,第一次上门,也不知道你们喜欢什么,就随便带了点小东西,不成敬意。” 他从袋子里,拿出了两样东西。 一样,是两罐包装古朴的武夷山大红袍。 另一样,则是一条质地精良、花色典雅的苏绣丝巾。 茶叶,是送给苏尧的。 陈捷自然知道未来岳父最大的爱好,就是品茶,而且口味极其刁钻,非岩茶不喝。 而这条丝巾,则是送给李娟的。 李娟身上有着江南女子特有的温婉与书卷气,这条苏绣丝巾,恰好能衬托出她的气质。 这两份礼物,算不上多贵重,但每一件,都精准地送到了对方心坎里。 果然,苏尧看到那两罐大红袍时,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 而李娟接过那条丝巾,更是爱不释手,嘴上虽然说着“哎呀,来就来了,还带什么东西,太破费了”,但脸上的笑容,却怎么也藏不住。 “这孩子,有心了。”李娟喜滋滋地对丈夫说道。 苏尧没说话,只是对着陈捷,再次点了点头,眼神中的审视也淡了几分。 晚饭很快就准备好了。 四菜一汤,都是些家常菜,却做得色香味俱全。 饭桌上,气氛渐渐热络起来。 李娟不停地给陈捷夹着菜,热情地询问着他的家庭情况,像是在查户口。 陈捷一一从容作答,不卑不亢,坦诚而得体。 当李娟问起他的家庭时,他坦然地说自己出身农村,父母都是农民,家里还有一个正在读大一的妹妹。 他没有丝毫自卑与掩饰,反而用一种充满感恩的语气,讲述着父母为了供自己读书,付出了多少艰辛。 这份坦荡,让李娟心中对他的好感,又多了几分。 苏尧则始终没有多说话,只是在一旁默默地听着,偶尔端起酒杯,小酌一口,目光却一直在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陈捷。 他看的,不是陈捷的家庭背景,而是这个年轻人的言谈举止,那份超越了年龄的沉稳与从容。 “小陈啊,”苏尧终于开口了,声音平缓,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听小晴之前说,你毕业后就留在京城工作了?” “是的,叔叔。”陈捷放下筷子,坐直了身体。 “工作单位是哪里啊?” 陈捷平静地回答: “我在中央政策研究室工作。” 他的职务和履历都是公开的,上网查都能查到,所以也就不用遮掩。 中央政策研究室! 这七个字一出口,苏尧夹菜的筷子,在半空中,停顿了一下。 他抬起头,目光再次聚焦在陈捷身上。 那眼神,已经从审视,变成了震惊! 苏尧原以为,陈捷就算是燕大高材生,毕业后能进入一个燕京的普通机关单位,就已经是非常了不起的成就了。 却没想到,他竟然一步,就踏入了中政研! 李娟是个老师,对这些中央机关没什么关注和概念,只听出是个中央单位,听起来很厉害的样子,便笑着说道: “哎呀,那可真是太好了,中央单位,工作稳定,待遇也好,以后我们家小晴跟着你,我们也就放心了。” 苏尧没有说话,他放下筷子,端起酒杯,对着陈捷说道: “小陈,来,我们喝一个。” 陈捷连忙端起面前的酒杯,杯沿低于苏尧的杯沿,恭敬地与他碰了一下。 这一杯酒,代表着苏尧对陈捷的初步认可。 然而,就在这气氛一片大好之际,陈捷却放下酒杯,脸上露出了一丝歉意与为难: “叔叔,阿姨,有件事,我必须跟你们坦白。” “怎么了?”李娟看他表情严肃,心中一紧。 陈捷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 “是这样的,组织上对我的工作,最近有了新安排,我可能……暂时不能留在京城了。” “什么?”李娟愕然,“不留在京城?那要去哪儿?” “组织上安排我去南江省云州市下辖的安宜镇,担任代理镇长。” “南江省?那不是在南方吗?”李娟眉头瞬间就皱了起来,声音也拔高了几分,“那离京城上千公里呢,这……这怎么行?你刚工作没多久,就要离得这么远?那小晴怎么办?” 她一连串的问题,充满了作为一个母亲,对女儿未来幸福最直接朴素的担忧。 饭桌上的气氛,瞬间变得有些尴尬。 “你懂什么,妇人之见!”苏尧突然开口,呵斥了妻子一句。 李娟被丈夫这一下呵斥得有些发懵,不满地说道: “我怎么就妇人之见了?我这是为女儿幸福着想,有什么错?” 苏尧没有理会她,而是将目光转向陈捷,那眼神中,非但没有丝毫的不满,反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欣赏: “小陈,你跟我说实话,这个任命,是不是中组部直接下的?” ------------ 第83章 赴南江任职 陈捷点了点头: “是的,叔叔。” “好!好啊!”苏尧一拍桌子,“下放历练,这是组织对一个年轻干部,最看重、最信任的表现!” “只有真正下到基层,去真刀真枪地干出一番事业,做出一番成绩,那就是实打实的履历!” “安宜镇我也听过,是全国百强镇,经济体量比中西部很多县都大,组织上把这么重要一个担子,交给他一个二十五岁的年轻人,其用意不言而明。” “只要能在安宜镇干出成绩,回来之后,在京城,才能真正地站稳脚跟,才能走得更高,更远!” “叔叔,谢谢您的理解。”陈捷诚恳地道。 “谢什么。”苏尧摆了摆手,脸上带着前所未有的满意笑容,“不用听你阿姨的,她就是头发长见识短,担心女儿受委屈。” 他看着陈捷,郑重地说道: “小陈,你放心地去,安宜镇那个舞台不大,但也不小,很有挑战,正是你们年轻人施展才华的好地方,去了以后,甩开膀子,大胆地干!” “家里这边,你不用担心,小晴有我们照顾,她现在也在读研,你们年轻人要以事业为重,只要记得,时常跟小晴打打电话,别让她担心就行了。” “是,叔叔,我记住了。”陈捷重重地点了点头。 他又转过身,对着还有些没回过神来的李娟,脸上带着歉意,诚恳地说道: “阿姨,对不起,让您担心了。” “我向您保证,虽然我去了安宜,但我跟小晴的心,永远是在一起的,我每天都会跟她联系。” 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是陈捷这样既有本事,又懂礼貌的年轻人。 李娟看着陈捷,叹了口气: “你这孩子,说这些干什么,阿姨也不是不通情达理的人,就是……就是心疼你们年轻人不容易。” “快,快坐下吃饭,菜都凉了。” 接下来的晚饭,气氛变得融洽起来。 苏尧彻底放下了长辈架子,拉着陈捷,开始传授起自己在国企里闯荡的各种经验。 从如何开会,到如何用人,再到如何跟不同性格的下属打交道,他讲得眉飞色舞,陈捷则听得连连点头。 虽然这些所谓的经验,在陈捷听来,还有些粗浅,但他知道,这是一个老干部,在用自己最直接的方式支持他。 一顿饭,吃到了晚上九点多。 告别了苏晴一家,陈捷走在京城深冬的夜色里,心中一片温暖。 后方已安,前路,再无所惧。 …… 2011年3月,初春到来。 中组部的调令,如同一张无形通行证,为陈捷铺开了一条通往南江省的高效特殊通道。 清晨。 飞往南江省省会城市江州的航班上,陈捷坐在经济舱里,心中却毫无波澜。 他没有看窗外的云海,也没有去想即将到来的挑战,而是从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拿出了一份关于南江省近年经济社会发展的蓝皮书,安静地阅读起来。 无论身在何处,抓紧一切时间学习和思考,这已经成为他融入骨血的本能。 两个小时后,飞机平稳地降落在江州国际机场。 当陈捷刚刚走出机场,便看到出口处站着两位中年人。 为首的一位四十岁出头,身材挺拔,戴着眼镜,显得斯文儒雅,眼神中透着一股干练与审慎。 看到陈捷,他立刻满脸笑容地迎了上来,主动伸出手: “是陈捷同志吧?欢迎,欢迎!我是省委组织部干部青年处的处长,我叫王泰,一路辛苦了!” 省委组织部干部青年处处长,正处级干部。 这个规格对于一个刚刚定级的副主任科员来说,由省委核心部门的处长亲自来接机,已经是一种极高重视和礼遇。 这表明南江省委组织部对中央选调生的到来,在程序上做得滴水不漏,十分规范。 “王处长您好,让您久等了,实在过意不去。”陈捷连忙快走两步,双手握住王泰的手,姿态谦逊,恰到好处地表达了对前辈的尊重。 “应该的,应该的。”王泰热情地拍了拍陈捷手臂,侧身介绍道,“这位是我们青年处的李副处长。” “李副处长您好。”陈捷再次恭敬问好。 一番简短寒暄后,王泰说道: “走,车子已经在外面等着了,我们先送你去招待所安顿下来,好好休息一下。” 一行人上了一辆早已等候在旁的黑色帕萨特。 车子平稳地向省委招待所驶去。 车厢里,李副处长坐在副驾驶座上,陈捷和王泰坐在后排。 王泰侧过头,像是拉家常一般,笑着问道: “陈捷同志啊,你从中央直接下到我们南江最基层的乡镇,还是去安宜镇那样一个情况复杂的地方担任代理镇长,这个跨度很大。” “来之前,有没有什么想法?会不会觉得压力太大?” 这是一个看似关心,实则带着几分考校意味的问题。 作为负责青年干部工作的处长,他需要了解这位“天之骄子”的真实心态。 陈捷坐直了身体: “报告王处长,说没有压力,那是假话,安宜镇是全国百强镇,情况复杂,任务艰巨,我一个年轻人,去挑这么重的担子,确实是诚惶诚恐。” 他先是坦然承认了自己的不足,这让王泰和李副处长都暗暗点头。 年轻人,最怕的就是不知天高地厚,一来就眼高于顶。 “但是,”陈捷话锋一转,“我更感到荣幸和责任。” “组织上把这么重要的岗位交给我,是对我的信任,更是对我的考验。”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这份压力,转化为动力,尽快地熟悉情况,进入状态,绝不辜负组织对我的期望。” 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不卑不亢。 既表达了决心,又体现了对组织安排的深刻理解,政治觉悟之高,让王泰对这个年轻人的评价,瞬间高了好几个档次。 他原以为名校高材生多少会有些书生意气,没想到对方竟如此成熟稳重。 “好,有这个觉悟,就很好。”王泰满意地点了点头,又问道:“那你对安宜镇,有什么初步的了解吗?” ------------ 第84章 南江省委组织部的安排 PS:周末时间多点,给大家加更两章,和陈镇长一起进步! “来之前,做了一些功课。”陈捷回答道,“安宜镇是南江省民营经济的一面旗帜,充满了活力,但也面临着产业升级、社会治理、环境资源等多重挑战。” “对我来说,这是一个最生动的、观察和学习我们国家转型期发展经验的窗口。” 他没有提任何具体的施政想法,而是将这次下放,定位成一次“学习”和“观察”,这个姿态,让王泰非常舒服。 车子抵达省委招待所,王泰亲自帮陈捷办好了入住手续,并交代他好好休息。 当天晚上,并没有隆重的欢迎晚宴,王泰只是在招待所餐厅里,安排了一顿简单的工作餐,作陪的也都是青年处的几位同事。 这既符合规定,也让陈捷感觉更加自在。 第二天一早,省委组织部便安排了一辆专车,由王泰亲自陪同,送陈捷前往云州。 云州,是南江省经济最发达的沿海城市之一,高楼林立,车水马龙,充满了现代化的活力与喧嚣。 一个小时后,车子直接开进了云州市委大院。 云州市委常委、组织部长宁统,早已在办公室里等候。 “宁部长,陈捷同志给您送来了。”王泰将陈捷引荐给宁统,完成了省、市两级组织部门的交接。 “哈哈,王处长辛苦了,陈捷同志,快请坐。”宁统满脸笑容,热情地招呼着。 他已经收到了省委组织部的正式公函,也看到了陈捷那份堪称惊艳的履历档案,对于这样一位由中组部直接派下的年轻人,他自然是高度重视。 “宁部长您好。”陈捷恭敬地问好。 “陈捷同志啊,你的情况,我已经了解了。”宁统亲自给陈捷倒上茶,“中组部直接下派的选调生,高考状元,燕大高材生,还在中央政策研究室待过,了不得,了不得啊!” 宁统看着陈捷,感慨道: “把你这样的人才,放到我们云州,放到安宜镇,既是中央对我们云州的信任,也是对你的考验啊。” “我一定在市委、市政府的领导下,努力工作,不辜负组织的期望。”陈捷回答依旧谦逊而又坚定。 宁统满意地点了点头,他沉吟片刻,说道: “安宜镇的情况,想必你也了解一些,比较复杂,你年纪轻,又是外地来的,直接下去,我怕你开展工作有困难。” 宁统说到这里,拿起桌上的红色电话,拨通了一个号码: “让高远同志来我办公室一趟。” 放下电话,宁统看着陈捷,脸上带着笑意: “高远同志是我们市委组织部的副部长,曾在基层工作多年,经验丰富,对安宜镇的情况也比较熟悉。我让他亲自送你下去,一方面是代表市委对你的重视,另一方面,也让他给你当个参谋,帮你尽快熟悉情况,站稳脚跟。” 由市委组织部副部长亲自护送一个副科级的代理镇长上任,这个规格,已经超出了常规,甚至可以说是绝无仅有。 这背后,自然是宁统对陈捷这位中央选调生的重视。 他猜不透中央为何会派这么一个年轻人来当镇长,但从对方如此年轻就被中央委以重任来看,应该有不俗的背景,所以秉着能不得罪就不得罪的心态,尽量把事情安排得滴水不漏。 陈捷立刻站起身,诚恳地说道: “谢谢宁部长,感谢组织对我的关心和爱护,我一定多向高远副部长学习。” 很快,一个四十岁左右,身材微胖,面容和善,但眼神中却透着一股精明干练的中年人,敲门走了进来。 他就是云州市委组织部副部长,高远。 “宁部长,您找我。” “老高来了,坐。”宁统指了指沙发,笑着介绍道,“给你介绍一下,这位就是中组部派下来的选调生,我们安宜镇的新任代理镇长,陈捷同志。” 高远目光落在陈捷身上,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 太年轻了。 这是他看到陈捷的第一反应。 虽然早已在档案里看过照片,但真人远比照片上更显年轻,那张俊秀的脸庞上,甚至还带着一丝尚未完全褪去的学生气。 高远毕竟是官场老手,他脸上的惊讶只是一闪而过,立刻换上了热情笑容,主动伸出手: “陈捷同志,你好,我是高远,欢迎你来我们云州工作!” “高部长您好,以后还要请您多多批评指教。”陈捷连忙上前,双手握住高远的手,姿态放得极低。 “好了,人你也见了。”宁统站起身,对高远说道,“你今天下午的任务,就是把陈捷同志,安安全全地送到安宜镇,并且,把市委的任命精神,原原本本地传达到安宜镇的每一个干部那里,要让他们知道,陈捷同志是带着中央和市委的期望去的,支持他的工作,就是支持市委的工作!” “请宁部长放心,保证完成任务!”高远立刻站直身体,郑重地回答。 …… 下午两点,一辆黑色奥迪A6,平稳地驶出了云州市委大院。 车上,高远坐在陈捷身边,脸上带着和善的笑容,开始为他介绍起安宜镇的情况。 “陈捷同志啊,你可能对我们云州的行政区划还不太了解,安宜镇,它有些特殊。”高远缓缓开口: “我们云州下辖有几个区,也有几个县,但安宜镇,它既不属于任何一个区,也不归任何一个县管辖,它是一个‘市管镇’。” “市管镇?”陈捷故作好奇。 “对。”高远点了点头,解释道,“这是我们南江省在改革开放过程中,一种特殊的制度创新,像安宜镇这样的经济强镇,它的经济体量、财政收入、人口规模,已经远远超过了很多内陆的县,甚至比一些地级市还要大。” “如果还把它放在一个县的框架下管理,那就像是把一个巨人,硬塞进一件童装里,条条框框太多,会严重束缚它的发展。” “所以,省委和市委经过研究,决定给予这些经济强镇更大的自主权,在行政级别上,将它们从县里剥离出来,由云州市直接管理,享受县一级的经济社会管理权限。” 高远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城市景象,感慨道: “也就是说,你这个安宜镇的镇长,虽然名义上是镇长,但你管辖的人口和经济体量,实际上跟一个内陆县的县长,差不了多少,甚至更大。” ------------ 第85章 与安宜镇领导干部的会面 陈捷心中了然。 这正是他上一世研究百强镇模式时,最感兴趣的一点。 这种特殊的行政架构,赋予了这些乡镇主官巨大的施政空间,但也意味着,他们需要独自面对远比普通乡镇更复杂的矛盾和压力。 “当然,权力越大,责任就越大,压力也越大。”高远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有些意味深长,“安宜镇这几年,发展是很快,但野蛮生长带来的问题,也不少。” “土地问题,是第一个大难题,安宜镇的土地,寸土寸金,征地拆迁的矛盾非常尖锐,本地村民和外来开发商,为了土地利益,明争暗斗,甚至发生过大规模械斗,非常棘手。” “环境问题,是第二个,安宜镇的支柱产业是纺织、印染、五金加工,这些都是高污染、高能耗的产业,过去为了追求GDP,对环保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环境欠账太多,群众怨声载道,省里环保督察组又盯得紧,这块是个火药桶。” 高远叹了口气: “还有就是社会治理问题,安宜镇常住人口不到十万,但外来务工人员,超过了三十万,这么多外来人口涌进来,治安、教育、医疗,各方面的压力都非常大,本地人和外地人的矛盾,也时有发生。” “最后,也是最复杂的,是人事问题。”高远压低了声音,目光看向陈捷: “安宜镇是靠民营企业家和本地宗族势力发展起来的,地方上的关系盘根错节,水深得很,你一个外地来的年轻人,想在那里打开局面,不容易。” 陈捷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只是不时地点头。 高远说的这些,与他上一世研究的资料,几乎完全吻合。 车子渐渐驶出云州市区,进入了通往安宜镇的快速路。 窗外景象也从高楼林立的城市风光,变成了一片片规划整齐、规模宏大的工业园区。 巨大的厂房,高耸的烟囱,一眼望不到头。 马路上,运输各种原材料和产成品的大型货车,川流不息,卷起阵阵尘土。 空气中,都仿佛弥漫着一股机器轰鸣和金钱流动的味道。 这就是安宜镇,一座建立在乡镇土地上的工业重镇。 车子最终在安宜镇政府大院门口停下。 陈捷走下车,看着眼前这栋高达十二层、气派非凡的政府办公大楼,心中感慨。 真有钱啊! 大楼门口,早已站着一排人,翘首以盼。 为首的,是一个四十岁左右,脸上始终挂着一副弥勒佛般笑容的中年男人。 他就是安宜镇的党委书记,马东城。 “高部长,欢迎您来我们安宜指导工作!”马东城快步上前,热情地握住高远的手。 “东城书记,你太客气了。”高远笑着拍了拍他的手,然后侧过身,指着陈捷,郑重地介绍道,“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就是我们安宜镇的新任代理镇长,陈捷同志!” 马东城的目光,落在了陈捷身上。 他脸上的笑容,出现了一瞬间的凝固,但很快又恢复了那副热情洋溢的模样: “哎呀,陈镇长,真是年轻有为,年轻有为啊,欢迎你来我们安宜!” 马东城热情地握住陈捷的手,那只手,温暖而有力,但陈捷却能感觉到,那笑容背后,隐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与疏离。 马东城身后,站着安宜镇党政班子的所有成员。 当他们的目光,聚焦在陈捷那张年轻得有些过分的脸上时,几乎所有人的表情,都和马东城一样,经历了一次从惊讶到错愕,再到强装镇定的微妙变化。 人群中,一个三十岁左右,身材挺拔,面容英俊的青年干部,目光尤其复杂。 他是安宜镇的常务副镇长,蒋海山。 蒋海山是土生土长的南江省人,在南江政法大学毕业后,通过了省组织部的选调生考试,在省委工作了一两年,然后被下放到安宜镇来历练,这同样是一个能力强,有干劲的年轻人。 上任镇长马东城升到镇党委书记后,所有人都认为,他将是新任镇长的唯一人选。 蒋海山自己,也为此奋斗多年,志在必得。 可谁也没想到,就在临门一脚的时候,从燕京空降下来这么一个毛头小子,直接抢走了本该属于他的位置! 连他在省委那边的老领导都抵抗不了来自燕京的意志。 蒋海山看着陈捷,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主动上前伸出手: “陈镇长,你好,我是蒋海山,以后请多指教。” “蒋副镇长客气了,我刚来,什么都不懂,以后工作上,还要请您多多帮助,多多支持。”陈捷微笑着握住他的手,语气谦和。 蒋海山,陈捷自然知道他。 上一世论文里,他在研究安宜镇历届领导班子时,就了解过蒋海山。 蒋海山同样是天之骄子般的人物。 作为南江省最优秀的选调生之一,他在省委机关历练一两年后,被下放到安宜镇,而这里,也正是他未来几十年仕途高升的坚实起点。 他敢闯敢干,手腕灵活,在安宜镇大刀阔斧地推动改革,做出了亮眼的政绩,为他日后扶摇直上,最终官至副部级,奠定了最关键的基础。 如果没有自己的到来,按照历史原本的轨迹,蒋海山将毫无悬念地接任镇长一职,在这片热土上尽情挥洒自己的才华与抱负,为自己光鲜履历再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如今,自己的空降,等于是硬生生地抢走了本该属于他的晋升阶梯,对方心中没有怨气,那才是不正常的。 想到这里,陈捷心中也不免闪过一丝歉意,确实有些对不住对方。 不过,这份歉意也只是一闪而过。 陈捷心里有数,蒋海山是个能力极强的实干派,自己要想在安宜镇站稳脚跟,做出成绩,离不开这种本土精英的支持。 既然自己摘了他即将到手的桃子,那索性就帮他把这棵桃树,培育成一棵能结出更大、更甜果实的参天大树,让他在安宜镇的这份履历,比上一世更加辉煌夺目。 这,也算是自己对他的一点补偿吧。 ------------ 第86章 希望大家能把我当成一个新兵 安宜镇政府,一号会议室。 镇党政班子全体成员,以及下属各办公室、各街道(社区)、各村的主要负责人,五十多人济济一堂。 会议由镇党委书记马东城主持。 他先是说了一通热情洋溢的欢迎词,然后,便将话筒交给了坐在主席台中央的高远。 高远清了清嗓子,目光威严地扫过全场,沉声宣布: “同志们,今天,我受市委委托,来宣布一项重要的人事任命。” “陈捷同志,将担任安宜镇党委副书记,同时代理安宜镇镇长职务,主持镇政府全面工作!” 话音落下,整个会议室,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像探照灯一样,齐刷刷地聚焦在了主席台上那个年轻身影上。 如果不是在如此庄重的场合,人们或许会以为他只是某个来实习的大学生。 可现在,他却是安宜镇的代理镇长。 短暂死寂之后,台下的人群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瞬间泛起了层层涟漪。 窃窃私语声,从各个角落里弥漫开来,嗡嗡作响。 “开玩笑的吧?这么年轻?看着比我儿子还小,他来当镇长?” “听说是中央直接派下来的选调生,燕京大学毕业的,来头大得很。” “来头大有什么用?一个没下过基层的毛头小子,他懂什么?怕不是下来镀金的吧?” “嘘……小声点,组织部领导还在呢。” “那蒋镇长怎么办?咱们安宜这几年经济能搞得这么好,全靠蒋镇长在前面冲锋陷阵,眼看着就要转正了,这下可好,直接被截胡了……” 这些议论声虽然刻意压低了,但在安静的会场里,却显得格外清晰。 坐在前排的蒋海山,腰板挺得笔直,面无表情,目光直视着前方,仿佛对周围的一切议论都充耳不闻。 但那微微攥紧的拳头,和紧绷的下颌线,还是暴露了他内心极度的不平静。 蒋海山也确实不平静。 为了这个位置,他已经奋斗了整整三年。 从一个初来乍到的省委选调生,到如今在镇里拥有极高威望的常务副镇长,他付出了多少心血,熬过了多少不眠之夜,只有他自己最清楚。 他熟悉安宜镇的每一个村庄、每一个街道、每一个社区,认识每一个叫得上名号的企业家,也破除了无数棘手的发展难题。 他以为,这个位置,已经是囊中之物。 可谁能想到,一个比自己小了五岁的年轻人,会直接空降,夺走了本该属于他的一切。 这让他如何甘心? 主席台上,镇党委书记马东城的脸上,依旧挂着那副弥勒佛般的标准笑容,但那笑容里,却多了几分难以捉摸的意味。 他轻轻地咳嗽了一声,会场立刻安静了下来。 “同志们,安静一下。”马东城拿起话筒,声音洪亮而圆润,“刚才,高部长已经宣布了市委组织部的决定,我代表安宜镇党委,对市委的决定,表示坚决拥护,对陈捷同志的到来,表示最热烈的欢迎!” 他带头鼓起了掌。 台下,掌声稀稀拉拉地响起,显得有些敷衍。 马东城似乎并不在意,他转过头,笑着对陈捷说道: “陈捷同志,你也跟咱们安宜的干部同志们,说几句吧。” 一瞬间,所有的目光,再次聚焦在了陈捷身上。 这是他来到安宜镇的第一次公开亮相,也是他面临的第一个考验。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将被台下这几十双眼睛,放在显微镜下,反复地审视、解读。 说得太高调,会被认为是狂妄自大,不知天高地厚。 说得太低调,又会被认为是心虚胆怯,没有能力。 这个分寸,极难拿捏。 高远也饶有兴致地看着陈捷,他想看看,这位被中央下派过来,省委都关注的年轻人,会如何应对这个场面。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陈捷缓缓地站起身。 他没有立刻走向讲台,而是先对着主席台上的高远和马东城,微微鞠躬,然后又转向台下所有的干部,再次深深地鞠了一躬。 这个动作,谦逊而又郑重,让台下不少原本带着审视目光的干部,都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 陈捷走到讲台前,没有看讲稿,他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声音通过麦克风,清晰地传到了会场的每一个角落: “各位领导,各位同事,大家好,我叫陈捷。” 开场白简单得不能再简单,没有丝毫官腔。 “刚才,高部长宣布了市委对我的任命,说实话,我此时此刻的心情,非常复杂。” “首先是惶恐。”陈捷语气无比真诚,“我今年二十五岁,刚刚参加工作没几年,没有任何基层工作经验。” “而安宜镇,是全国闻名的经济强镇,是南江省改革开放的排头兵,组织上把这么一副甸甸的担子交给我,我深知自己能力有限,才疏学浅,怕自己干不好,辜负了组织的信任,也辜负了安宜镇四十多万父老乡亲的期盼。” 这番话一出口,台下顿时起了一阵小小骚动。 所有人都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年纪轻轻的京官,一开口,竟然不是谈理想,谈抱负,而是如此坦诚地,将自己最大的劣势——年轻、没经验,摆在了台面上。 这份坦诚,瞬间拉近了他与台下众人的距离,也让不少人心中那份抵触情绪,消解了许多。 “其次,是感激。”陈捷继续说道,“感激组织对我的信任和培养,给了我这么一个宝贵的机会,能来到安宜这片充满活力与希望的热土。” “我深知,这个机会对我而言,不仅仅是一份工作,更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是学习。” 陈捷的目光,诚恳地望向马东城和蒋海山: “马书记,是咱们安宜镇的班长,经验丰富,高瞻远瞩,是我学习的榜样,蒋镇长,年富力强,敢闯敢干,为安宜镇的发展立下了汗马功劳,更是我学习的榜样。” 他的目光又扫向台下: “在座各位,都是我的前辈,是我的老师,你们比我更了解安宜,比我更热爱这片土地,我这次来,不是来当官的,不是来指手画脚的,我是来当学生的,是来向大家学习的。” “我向大家保证,在今后的工作中,一定坚决服从以马书记为核心的镇党委的统一领导,多看、多听、多问,多向同志们请教,尽快地熟悉情况,进入角色。” “我只有一个请求,” 陈捷的声音,变得无比恳切: “希望大家,能把我当成一个新兵,一个学生,多带带我,多教教我,多批评我。我坚信,在市委、市政府的坚强领导下,在镇党委的带领下,在全镇干部群众的共同努力下,安宜镇的明天,一定会更加辉煌!” ------------ 第87章 酒桌上的交锋 说完,陈捷再次向台下,深深地鞠了一躬。 整个会场,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被陈捷这番话给镇住了。 这是一个二十五岁年轻人的说话水平?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情真意切。 既表明了自己服从党委领导的政治站位,又用低姿态,化解了众人对他年龄和经验的质疑,还不动声色地,捧了马东城和蒋海山。 特别是那句“我是来当学生的”,简直是说到了所有本地干部的心坎里。 就连一直面无表情的蒋海山,眼神中也闪过了一丝复杂的神色。 他原以为会迎来一个盛气凌人的竞争对手,却没想到,对方竟然摆出了如此低的姿态,这让他准备好的一肚子怨气,都无处发泄。 “啪!啪!啪!” 不知是谁,第一个带头鼓起了掌。 紧接着,掌声如同潮水般,从四面八方响起。 这一次的掌声,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热烈,也更真诚。 高远坐在主席台上,看着那个在掌声中,依旧保持着谦和笑容的年轻人,心中暗暗赞叹。 这个年轻人,不简单啊! 寥寥几句话,就将一个极其被动、甚至可以说是四面楚歌的局面,瞬间扭转了过来。 他没有用任何权力去压人,而是用一种政治智慧和人格魅力,赢得了初步的人心。 …… 会议结束后的欢迎晚宴,设在了镇政府招待所。 酒桌,是官场上另一个没有硝烟的战场。 这场晚宴,既是欢迎,也是一场心照不宣的试探。 晚宴一开始,马东城就举起酒杯,满脸笑容地说道: “同志们,今天是我们陈镇长上任第一天,天大的喜事,我提议,我们大家共同举杯,敬我们年轻有为的陈镇长一杯,欢迎他的到来!” 所有人立刻响应,纷纷举杯。 陈捷连忙站起身,双手举杯,杯沿永远低于在座的每一个人,脸上带着诚恳笑容: “谢谢马书记,谢谢各位领导,各位同事,我刚来,应该是晚辈敬各位前辈才对。” “这第一杯酒,我敬大家,希望在未来的日子里,大家能多多关照,多多帮助我这个新兵。” 说完,他仰起头,将杯中那至少二两的白酒,一饮而尽,动作干净利落。 “好!” “陈镇长爽快!” 酒桌上的气氛,瞬间被点燃了。 接下来,镇里的各位副职领导,各办公室主任,各村书记,街道办主任,开始轮番上阵,向陈捷敬酒。 这是典型的车轮战,也是基层酒桌上,最常见的下马威。 如果陈捷招架不住,喝得丑态百出,那他这个新任镇长的威信,还没建立,就要先扫地一半。 但陈捷的表现,再次出乎了所有人意料。 面对每一位来敬酒的干部,他都笑脸相迎,起身回敬。 他从不推辞,但喝得却极有技巧。 敬他酒的人,如果是一饮而尽,他也毫不含糊,同样干脆地喝完。 如果对方只是浅尝辄止,他也点到为止,绝不多喝一口。 他总能找到各种恰当的理由,将个人的敬酒,巧妙地转化为对集体的敬意。 “李主任,您是咱们镇党政办的大管家,工作最辛苦,我敬您,也敬咱们办公室所有默默奉献的同志们!” “王支书,你们村是咱们镇的工业第一村,为全镇经济发展立下了汗马功劳,这杯酒,我敬您,更敬你们村所有勤劳致富的企业家和村民们!” 他敬的不是酒,是人情,是尊重。 一圈下来,所有人都被他敬到了,所有人都感觉自己得到了重视,心里舒坦极了。 而陈捷自己,虽然喝了不少,但始终眼神清明,步履稳健,没有丝毫醉态。 那份从容与气度,让在座的一众官场老油条们,都暗暗心惊。 这个年轻人,酒量不错,酒品更是没得说,滴水不漏,八面玲珑,完全不像个刚参加工作没多久的新兵蛋子,倒像是个在官场上浸淫多年的老油条! 晚宴后半段,陈捷更是主动端起酒杯,走到了蒋海山身边。 “蒋镇长,”陈捷姿态放得很低,“我刚来,对镇里的具体工作,两眼一抹黑,特别是经济和项目这一块,我也不是很了解,以后,镇政府这边的工作,还要请您多费心,多担待,我给您当好副手,做好服务。” 他这话一出口,整个酒桌都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 这是新老镇长之间的第一次正面交锋。 蒋海山看着陈捷,眼神复杂。 他没想到,陈捷竟然会在如此公开场合,说出这样一番话。 蒋海山端起酒杯,和陈捷碰了一下,沉声道: “陈镇长,你太客气了,你是镇长,是政府一把手,我只是你的兵,工作上,你指哪儿,我打哪儿,绝无二话。” 他的回答,同样是滴水不漏,既表明了服从态度,又没有完全接受陈捷的示好。 陈捷笑了笑,没有再多说,只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有些话,点到为止即可。 要真正获得蒋海山的信任和支持,光靠一两句漂亮话是不够的,还需要在未来的实际工作中,拿出足够诚意和行动。 一场原本暗流涌动的欢迎晚宴,就在陈捷这近乎完美表现中,化为了一场其乐融融的联欢会。 当晚宴结束,高远和陈捷走在招待所的院子里时,这位市委组织部的副部长,终于忍不住感慨道: “陈捷同志,你今天晚上的表现,让我刮目相看啊。” “高部长您过奖了,我就是初来乍到,不懂规矩,怕得罪人,所以多喝了几杯。”陈捷依旧是那副谦虚模样。 高远笑着摇了摇头: “你那哪里是不懂规矩,你比谁都懂规矩,我今天总算明白,为什么中央会派你下来了。” 经过一番观察,高远也发现了,这个年轻人,根本不需要自己为他保驾护航。 ------------ 第88章 这个年轻人,不简单啊 上任的第二天,陈捷没有像很多新官一样,急着听汇报,看文件,更没有急着去下面视察,搞什么新官上任三把火。 他做的第一件事,是找到了镇党政办主任李文军,提出了自己关于办公和住宿的安排。 “李主任,办公室就不需要特别安排了,我看蒋镇长隔壁那间空着的副镇长办公室就挺好,面积也合适。” “这怎么行?”李文军连忙说道,“陈镇长,您是政府一把手,那间办公室太小了,镇长办公室我们已经给您打扫出来了,宽敞明亮,视野也好。” “不用了。”陈捷摆了摆手,笑着说道,“我刚来,就是个代理镇长,用那么大的办公室,心里不踏实。” “而且,我挨着蒋镇长办公,以后有不懂的问题,随时可以向他请教,方便。” 李文军见他态度坚决,只好点头应下。 “还有就是住宿问题,”陈捷继续道,“招待所套房太大了,我一个人住着浪费,能不能在镇政府的单身宿舍里,给我安排一个小房间就行?最好是离办公楼近一点的,我晚上加班也方便。” 这个要求,再次让李文军感到了意外。 放着条件优越的镇长办公室和招待所套房不住,偏偏要去挤那又小又旧的副镇长办公室和单身宿舍? 这个新来的陈镇长,到底是什么路数? 李文军不敢怠慢,立刻将陈捷要求,原原本本地向党委书记马东城做了汇报。 马东城听完,夹着烟的手,在半空中停顿了一下,那双总是眯着的眼睛里,闪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 “有意思。”马东城吐出一个烟圈,缓缓说道,“这个年轻人,不简单啊。” 不住大办公室,是为了显示谦逊,向蒋海山示好。 不住招待所,是为了表明自己是来干事的,不是来享受的。 每一个举动背后,都透着一股与他年龄极不相称的老道与沉稳。 “行,就按他说的办。”马东城道。 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 “宿舍楼那边,不是还有一间带独立卫生间的小套间吗?虽然旧了点,但比普通单间强,就安排那间吧,另外,让后勤给他换一套全新的床上用品和洗漱用具,别让人觉得我们安宜镇怠慢了中央来的干部。” “好的,马书记。” 陈捷的这些举动,像一阵风,迅速地在镇政府大院里传开了。 “听说了吗?新来的陈镇长,放着镇长办公室不住,非要去住副镇长的办公室。” “何止啊,连招待所的套房都不住,要去住宿舍楼,说是为了加班方便。” “真的假的?这年头还有这么朴素的领导?” “看来人家不是来镀金的,是真准备在这里干事啊。” 一时间,镇政府干部们,对陈捷的印象,又发生了一次微妙转变。 之前那些关于他“背景深厚”、“纨绔子弟”的猜测,渐渐被“谦虚低调”、“踏实肯干”的评价所取代。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陈捷,却仿佛没事人一样。 安顿下来的第一周,他几乎没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待过。 他每天的工作,就是串门。 从党政办,到经发办,从财政所,到城建所、派出所,从计生办,到信访办……他把镇政府所有的职能部门,都走了一个遍。 每到一个办公室,陈捷都不谈工作,不提要求,只是笑着跟每一个人握手,然后像个好奇学生一样,问着最基本的问题。 “王主任,你们经发办,平时主要都负责哪些工作啊?” “刘大姐,你们财政所是不是特别忙?咱们镇一年的财政收入,大概有多少啊?” “小李,你刚参加工作吧?觉得基层工作怎么样?有什么不适应的地方吗?” 他能准确地叫出每一个人的名字和职务,就像一个自带亲和力的邻家大男孩,用最真诚、最平等的姿态,迅速地拉近了与每一个普通干部的距离。 一周下来,整个镇政府大院里,几乎所有人都认识了这位年轻、谦和、没有丝毫官架子的新镇长。 大家在路上碰到他,都会主动地、发自内心地喊上一声“陈镇长好”。 陈捷的这种不务正业,看在不同人的眼里,也产生了不同解读。 在普通干部看来,这是新镇长在熟悉情况,是在接地气,是亲民表现。 但在党委书记马东城看来,这却是陈捷在不动声色地,编织一张属于自己的人脉网络,也是在用最快的速度,摸清整个政府大院的“人头”和“山头”。 而对于常务副镇长蒋海山来说,陈捷的这种做法,却是让他完全摸不透路数。 这天下午,陈捷终于结束了他的串门之旅,第一次,主动敲响了蒋海山的办公室门。 “蒋镇长,有时间吗?有些关于后续工作的想法,想跟你交流一下。”陈捷站在门口,脸上带着温和笑容,语气不卑不亢。 蒋海山正在批阅一份关于工业园区土地规划的文件,他抬起头,看了一眼陈捷。 这几天,陈捷的举动他都看在眼里,心中愈发摸不准对方到底想干什么。 他不动声色地合上文件,指了指对面的沙发: “陈镇长来了,快坐。” 陈捷坐下后,蒋海山亲自给他倒了一杯茶,动作客气,但眼神中依然带着一丝疏离。 “陈镇长这几天,可是把我们镇政府所有部门都跑遍了啊。”蒋海山开口,语气听不出是褒是贬,“怎么样?对我们安宜镇的工作,有什么初步印象?” “印象很深,感触也很大。”陈捷感慨道,“我最大的感受,就是咱们安宜镇的干部队伍,是一支能打硬仗、能打胜仗的队伍。” “特别是蒋镇长,我这几天听得最多的,就是大家对你的夸奖。” ------------ 第89章 稳住一把手和三把手 蒋海山眉毛微微一挑,没有说话,等着陈捷下文。 “大家说你思路清晰,作风务实,是咱们安宜镇经济发展的总设计师和主心骨。”陈捷语气真诚,“我来之前,也做过一些功课,安宜镇这几年的经济能有如此迅猛的发展,几个关键的工业项目能顺利落地,都和你在前面冲锋陷阵、攻坚克难密不可分,说实话,我非常佩服。” 这番话,不是空洞的吹捧,而是基于事实的肯定。 蒋海山为安宜镇付出的心血,全镇干部有目共睹。 陈捷的话,精准说到了他的内心深处,让他心中那股因被截胡而产生的怨气,不由自主地消散了几分。 “陈镇长过奖了,我也就是做了点分内的工作,主要还是靠马书记的领导和同志们的支持。”蒋海山谦虚了一句。 陈捷笑了笑,继续说道: “蒋镇长,我今天来找你,不为别的,就是想跟你交个底,探讨一下我们俩接下来的工作分工。” “我的个人情况,你也清楚,我是理论研究出身的,在办公室里写过一些材料,但对于基层一线,特别是经济工作,都不是很有经验,这是我的短板,也是我这次下来最需要学习和补齐的一课。” “而你,恰恰是这方面的行家里手,所以我在想,我们镇政府的工作,是不是可以有所侧重,经济发展、项目建设、招商引资这些推动安宜镇发展的核心引擎,我希望还是能由你来继续主抓、继续掌舵,这是你的长项,也是安宜镇最需要的。” “而我,则可以利用我在政策研究和宏观协调方面的一点经验,多花些精力去处理一些社会治理、民生保障方面的难题,为你和我们经济发展的主战场,扫清障碍,巩固后方,我们一个主攻,一个主守,形成合力,你看怎么样?” 蒋海山惊愕地看着陈捷。 陈捷没有说“你给我当副手”,而是提出了“一个主攻,一个主守”的搭档模式。 他主动将最能出政绩、最引人注目的经济工作交给自己,自己则去啃那些费力不讨好、矛盾尖锐的社会治理硬骨头。 这是什么意思? 是真的胸怀坦荡,还是以退为进? 蒋海山一瞬间想了很多,但他完全看不透眼前这个年轻人的心思。 对方的每一个眼神,每一句话,都显得那么真诚,无懈可击。 但无论如何,陈捷抛出的这个橄榄枝,他无法拒绝,也不想拒绝。 拒绝,显得自己心胸狭隘,容不下新领导。 接受,则意味着自己可以继续大展拳脚,去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积累更雄厚的政绩。 短暂沉默后,蒋海山站起身,对着陈捷,郑重地伸出了手: “陈镇长,你这番话,让我很意外,也很佩服你的胸襟,你放心,我蒋海山不是个斤斤计较的人。” “既然组织上让你来当这个镇长,我坚决拥护,工作上,我们就是搭档,今后我一定全力配合你,我们一起,把安宜镇建设得更好!” 陈捷也站起身,紧紧地握住他的手,脸上露出真诚的笑容: “蒋镇长,不是配合,是我们并肩作战。” 陈捷自然清楚,蒋海山内心深处的芥蒂,不可能因为这一席话就完全消除。 但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先稳住蒋海山,让他从一个潜在的抵抗者,甚至是可能使绊子的人,变成一个至少在工作层面愿意合作的队友。 这就够了。 真正的信任,需要在未来一点一滴地去建立。 稳住了政府这边的蒋海山,陈捷的下一个目标,是拜访镇党委书记马东城。 与蒋海山这位实力派不同,马东城是安宜镇真正的掌舵人,是党委核心。 处理好与他的关系,是陈捷能否在这里顺利开展工作的根本前提。 陈捷选择在下班前十分钟,一个人,提着一个普通公文包,敲响了马东城办公室的门。 “马书记,没打扰您工作吧?” “哎呀,是小陈同志啊,快进来,快进来。”马东城热情地招呼着,亲自给他泡上一杯自己珍藏的龙井。 他的称呼很讲究,既不叫官职显得生分,也不叫名字显得太亲近,一个小陈同志,恰到好处。 “书记,您太客气了。” “应该的,应该的。”马东城笑着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 两人寒暄了几句,陈捷便主动汇报起自己这几天的工作思路。 他将自己走访各部门的所见所闻,以及与蒋海山达成的分工默契,都原原本本地,向马东城做了汇报。 在汇报过程中,他始终将自己摆在一个坚决执行党委决策的执行者位置上。 “……总的来说,我感觉咱们镇的干部队伍,精神面貌非常好,干事创业的劲头很足,这都是在您这位班长的带领下,打下的好基础。” “政府这边,我跟海山同志也做了初步沟通,他的长处在经济,我的长处可能在政策协调,我们准备分工协作,他主抓经济项目,我多关注一些社会民生问题。” “当然,这只是我们初步的想法,所有工作,都必须在镇党委的统一领导下进行,任何重大事项,我都会第一时间向您请示汇报,坚决贯彻执行党委的最终决策。” 马东城静静地听着,脸上那弥勒佛般的笑容始终不变,但心里,却对陈捷的评价,又高了一个层次。 这个年轻人,懂规矩。 他不仅没有跟蒋海山搞内斗,反而还主动分工,形成了合力。 更重要的是,他第一时间就向自己这个党委书记,表明了党领导一切的政治站位。 马东城了解过陈捷的背景。 高考状元,燕大高材生,又以第一名的笔试和面试成绩通过中央选调生考试,继而进入中央政策研究室,如今被下派基层历练。 这种天之骄子般的人物,前途无量,他一个镇党委书记,是万万不敢去打压和针对的。 他最怕的,就是这种年轻人恃才傲物,不守规矩,一来就想另搞一套,那会让他的工作非常被动。 ------------ 第90章 批示的第一个文件 现在看来,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 这个陈捷,虽然年轻,但政治上的成熟度,远超常人。 既然对方如此上道,自己自然也要投桃报李。 “陈镇长啊,你这个思路很好,很稳妥。”马东城满意地点了点头,掐灭了手中的烟头,语气郑重起来,“你和海山同志,都是我们安宜镇的得力干将,你们俩能团结协作,我就放心了。” 他看着陈捷,用一种公事公办却又带着鼓励的语气说道: “你刚来,可能对我们安宜镇的特殊性还不太了解,安宜镇不是一个普通乡镇,它是市委确定的‘改革先锋镇’,是‘冲锋镇’!” “市委赋予了我们极大自主权,对我们的要求只有一个,那就是发展,是又好又快的发展,为了这个目标,允许我们大胆地试,大胆地闯!” “所以,小陈同志,你不要有什么顾虑,也不要怕犯错误,只要是为了安宜镇的发展,为了安宜镇百姓的福祉,你就甩开膀子,大胆地去干!镇党委,就是你最坚强的后盾,我和班子成员,会全力支持你的工作!” 马东城一番话说得掷地有声。 他没有说我支持你,而是说镇党委支持你,没有说我给你撑腰,而是说这是市委的要求。 这既是给予了陈捷最大的授权,又巧妙地将自己的立场,与市委决策、与安宜镇发展的大义捆绑在了一起。 这是一种很高明的政治表态,客气而又疏离,公事公办,却又挑不出任何毛病。 陈捷立刻站起身,心中一片雪亮。 他听懂了马东城的言外之意。 舞台给你了,授权也给你了,接下来,就看你能唱出怎样一出好戏了。 唱好了,功劳是大家的。 唱砸了,责任你得自己扛。 这正是他想要的。 “谢谢书记的信任和支持!有您和镇党委的领导,我心里就有底了,也更有信心了!”陈捷道。 从马东城办公室出来,陈捷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安宜镇的权力结构上,最重要的两个节点——党委书记和常务副镇长,他已经初步稳住了。 一个达成了工作上的默契,一个给予了政策上的授权。 虽然这种关系还很脆弱,远谈不上牢固,但这已经为他争取到了最宝贵的、可以施展手脚的空间和时间。 接下来,他需要做的,就是真正地沉下去,去了解这片土地上,最真实的脉搏,然后,用一场场漂亮的胜仗,来兑现自己的承诺,并巩固自己的地位。 …… 翌日清晨,当第一缕阳光穿透薄雾,洒在安宜镇政府那栋气派的办公大楼上时,陈捷已经结束了晨练,换上了一身干净利落的行政夹克和深色西裤,坐在了那间副镇长办公室里。 办公室不大,甚至可以说有些陈旧,但窗明几净,视野开阔,刚好能看到楼下那个种着几棵香樟树的小花园。 陈捷没有在意办公室的大小,对他而言,这里,将是他未来两年战斗的指挥所。 他没有急着看文件,而是先为自己泡上了一杯清茶。 茶香袅袅,让他的心神,在这略显陌生的环境中,迅速地安定下来。 今天,才是他作为安宜镇代理镇长的第一天,也是他真正行使权力的开始。 昨天和蒋海山、马东城的那番谈话,虽然为他赢得了一些初步好感和喘息之机,但这远远不够。 在安宜镇这样一个藏龙卧虎、利益盘根错节的地方,想要真正站稳脚跟,最终还是要靠实打实的政绩和解决问题的能力来说话。 “笃笃笃。” 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 “请进。”陈捷放下茶杯,坐直了身体。 门被推开,镇党政办主任李文军抱着一摞文件,脸上带着一丝略显疲惫的苦笑,走了进来。 “陈镇长,早上好。”李文军将那堆文件,小心翼翼地放在了陈捷面前宽大的办公桌上,“您看,这些都是积压下来的一些需要政府这边批示和处理的文件,有紧急的,也有常规的,我都给您按类别分好了。” 陈捷看着眼前这座文件山,心中了然。 这些积压的文件,就像是一张张考卷,里面既有日常的琐事,也必然暗藏着各种棘手的难题和不易察觉的陷阱。 他处理这些文件的方式、效率和水平,将通过李文军这张嘴,迅速地传遍整个政府大院,成为所有人评判他这位新镇长能力的第一印象。 “辛苦了,李主任。”陈捷脸上没有丝毫不耐,反而站起身,主动帮李文军倒了一杯水,笑着说道,“这么多文件,您整理起来肯定费了不少功夫吧。” 这个小小举动,让李文军心中一暖。 他连忙摆手: “不辛苦,不辛苦,这都是我分内工作,陈镇长,您刚来,要不我先把一些比较紧急和重要文件挑出来,给您汇报一下?” “不用。”陈捷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就从第一份开始吧,我们一份一份地看。” 陈捷自然不是不分文件的轻急缓重,而是他需要通过大量文件,深层次了解安宜镇,在不了解基础情况下,就去审批重要和紧急文件,容易翻车或者掉进陷阱。 李文军依言坐下,从文件堆的最上面,抽出了一份信函,递给了陈捷。 “陈镇长,这是第一份,也是最近群众反映比较强烈的一个问题。”李文军脸上露出一丝为难,“是咱们镇中心小学的王校长写来的一封信。” 陈捷接过信,仔细地看了起来。 信的内容很简单,却也很典型。 随着安宜镇经济发展,外来人口激增,镇中心小学的规模也一扩再扩,学生人数已经突破了三千人。 每天下午四点半放学的时候,学校门口那条本就不宽的马路,就会被前来接孩子的家长们的汽车、电动车、三轮车堵得水泄不通,人车混行,不仅造成了严重交通拥堵,更存在着巨大的安全隐患。 王校长在信中恳切地希望,镇政府能够出面协调,每天放学时段,增派几名交警和城管来现场维持秩序,疏导交通。 这是一个非常普遍的“城市病”,也是一个极其考验基层治理智慧的难题。 李文军悄悄地观察着陈捷的表情。 这个问题,前几任领导也处理过,无非就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要么是让派出所和交警队临时加派人手,要么就是发个通知,呼吁家长们文明接送。 效果不大,时间一长,又故态复萌。 ------------ 第91章 读书人的脑子就是好使 李文军想看看,这位从京城来的高材生,面对这种具体的、琐碎的民生难题,会拿出什么不一样的办法。 陈捷看完信,没有立刻表态,而是将信纸轻轻放在桌上,抬头看着李文军,问道: “李主任,这个问题,以前我们是怎么处理的?” 李文军愣了一下,没想到陈捷会先问历史,他回忆了一下,老老实实地回答: “以前……主要是让派出所和交警支队在放学时段加派警力去现场疏导,但您也知道,所里和队里警力也紧张,不可能每天都安排那么多人过去,所以效果一直不太好。” “嗯。”陈捷点了点头,心中已然有了计较。 他拿起桌上的笔,并没有直接在校长信上做批示,而是另外拿过一张空白便签纸,一边思索,一边对李文军口述起来: “李主任,你看这样,关于中心小学的交通拥堵问题,光靠堵和疏,治标不治本,必须多管齐下,打一套组合拳。” 李文军连忙拿起笔记本,准备记录。 “首先是错峰,学校门口的拥堵,根源在于三千多名学生在同一时间涌出校门,造成了瞬时的人流和车流高峰,可以跟学校沟通一下,尝试推行错峰放学制度。” “比如,让一到三年级的低年级学生,提前十五分钟,在四点一刻放学,四到六年级的高年级学生,则延迟十五分钟,在四点四十五分放学。” “这样一来,就把原来集中的一个洪峰,拆解成了两个平缓的小高峰,校门口的压力,瞬间就能减轻一半。” 李文军的笔,在笔记本上停住了。 错峰放学? 他眼睛猛地一亮,这个法子好啊! 简单,易行,而且几乎没有任何成本! 自己怎么就没想到呢? 陈捷声音还在继续: “然后是共治,光靠政府和学校力量是有限的,必须把家长这支最庞大的力量给调动起来,建议由学校牵头,镇团委和妇联配合,在全校范围内,招募一批家长志愿者。” “每天放学时段,安排四到五名志愿者,穿上统一的红马甲,戴上小红帽,在校门口协助老师和交警,引导学生有序离校,劝导家长文明停车。” “自己的孩子自己管,家长的劝说,有时候比我们干部说话还管用,有他们的加入,不仅解决了人手不足的问题,还让家长从一个旁观者,变成参与者。” 陈捷这个思路,是社会治理模式的一种创新尝试,它跳出了传统政府大包大揽的模式,引入社会共治的理念。 李文军听得连连点头,心中对陈捷的佩服,又加深了一层。 “最后,是定区。”陈捷思路行云流水,“拥堵的另一个原因,是无序,可以协调城建所和交警支队,对学校门口的道路,进行一次微改造,也不用搞什么大动作,只需要在马路两侧,用黄线划出专门的‘即停即走接送区’和‘限时停车等待区’。” “电动车停在哪里,小汽车停在哪里,都规定得明明白白,哪个区域只能停留三分钟,哪个区域可以停留五分钟,都用醒目标识牌标注清楚,再配合家长志愿者的引导,整个接送秩序,不就建立起来了吗?” 听完陈捷的话,李文军暗暗赞叹。 错峰、共治、定区。 六个字,直接构成了一套逻辑严密、环环相扣、极具操作性的完整解决方案。 从时间上分解压力,从人力上引入社会力量,从空间上建立秩序。 整个方案,几乎不增加任何财政负担,却能从根本上,解决这个困扰了安宜镇好几年的老大难问题。 不愧是顶尖大学出来的,脑子就是好使。 “陈镇长……”李文军看着陈捷,,“您这个思路,太高明了!我……我马上就去办!” “别急。”陈捷笑着摆了摆手,他拿起笔,将刚才口述的三个要点,以一种极其凝练的语言,写在了那张便签纸上,然后签上自己的名字,将它和校长的信,一起递给了李文军。 “李主任,你拿着我的这个批条,召集教育办、团委、妇联、城建所、交警支队和中心小学的负责人,开一个现场协调会,记住,是现场协调会,直接把会场,就设在中心小学的校门口。” “会上,你把这个总体思路传达下去,然后,让各个部门自己认领任务,拿出具体的时间表和路线图。” “比如,学校负责制定错峰方案和招募志愿者,城建所和交警负责划线和立牌,团委和妇联负责志愿者服装和培训……谁负责什么,什么时候完成,都白纸黑字地写下来,形成会议纪要。” “一周之后,我要看到初步成效。” 陈捷这番话,不仅给出了方案,更是给出了执行的方法论。 现场开会,现场拍板,现场认领任务,限期完成。 这是一种极其高效、务实、甚至带着几分强势的工作作风。 李文军接过那张写着遒劲字迹的批条,看了一眼陈捷那双平静的眼睛,心中那因为对方年轻而产生的轻视,直接烟消云散。 “是,陈镇长,我保证完成任务!”李文军站起身,郑重地回答,声音洪亮。 处理完第一份文件,陈捷没有停歇,直接拿起了第二份。 这份文件的抬头,是安宜镇派出所。 内容,则是申请一笔二十万元的维稳专项基金。 申请理由是,近期,镇西边的红星村,有部分村民因为对新工业园区的征地补偿标准不满,多次组织人员到镇政府门口上访,甚至扬言要到市里、省里去。 派出所认为,这已经构成了潜在的群体性事件风险,需要增加警力,加强布控,购置一些必要装备,以应对可能出现的突发情况。 这是一个远比学校交通问题更敏感、也更棘手的难题。 征地拆迁,是所有基层政府的火药桶,一点就炸。 而维稳基金,更是一个极其敏感的词。 这份申请,是个烫手山芋。 如果陈捷大笔一挥批了,那等于就是默认了用强硬手段去对付老百姓,一旦激化矛盾,后果不堪设想。 如果他不批,那派出所那边肯定会有意见,万一红星村村民真的闹出什么大事,那他这个新镇长,就要承担“不作为”、“维稳不力”的领导责任。 ------------ 第92章 高效务实的文件审批能力 这几乎是一个两难的死局。 陈捷的眉头,也微微皱了起来。 他上一世,见过太多因为征地拆迁问题处理不当,而引发的恶性群体事件,也见过太多基层干部,因为害怕担责,而简单粗暴地动用警力,最终将小事拖大,大事拖炸的惨痛教训。 这种情况,得先把所有问题全部摸透,才好对症下药。 陈捷合上文件,抬头看向李文军,问道: “李主任,红星村这次征地,补偿标准是多少?是按照哪个文件来执行的?市里有没有统一的指导价?” “村民们主要的不满点是什么?是觉得补偿总额低了,还是觉得补偿款的发放不透明,不公平?” “负责这次征地工作的同志,有没有挨家挨户地,把政策给村民们讲清楚,说明白?有没有认真听取过他们的诉求?” “他们这次上访,组织者是谁?主要诉求是什么?有没有提出一些具体的、可以商量的条件?” 这一连串问题,问得李文军脑子懵懵的,完全跟不上陈捷的思路。 作为党政办主任,他只负责文件的上传下达,对于征地这种具体的业务工作,他并不清楚其中的细节。 他只知道,派出所打了报告要钱,理由是村民要闹事。 “这个……陈镇长,具体情况,我……我不太清楚,要不,我让征地办的同志和派出所的同志,来跟您当面汇报一下?”李文军结结巴巴地说道。 “不用了。”陈捷摆了摆手。 看到李文军的表现,他就能大致猜到,这又是一次典型的、因为前期工作粗糙、沟通不畅、甚至是权力寻租而导致的基层矛盾。 而某些部门,想到的不是如何去化解矛盾,而是如何用最简单省事的方式,去“摁住”矛盾。 陈捷拿着这份申请报告,想了想,没有做任何批示。 “好了,李主任,你先出去吧,把剩下的文件都留在这里,我今天上午,把它们全部处理完。”陈捷指了指桌上那座小山似的文件堆说道。 “全……全部处理完?”李文军以为自己听错了,“陈镇长,这可有好几十份文件呢,您……您看得过来吗?” “没关系,你先去忙吧。”陈捷笑了笑,没有再多解释。 李文军怀着满腹的震惊与疑惑,退出了办公室。 办公室里,再次恢复了宁静。 陈捷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已经有些微凉的茶水,然后,将目光,再次投向了那堆积如山的文件。 他的眼神,变得无比专注。 对于别人而言,这是一堆枯燥、繁琐、甚至充满了陷阱的公文。 但对于拥有两世记忆和顶级智囊机构历练的陈捷而言,这,就是他最熟悉,也最擅长的战场。 陈捷拿起第三份文件。 这是一份来自镇文化站的报告,申请五十万元资金,用于在镇中心广场上,修建一座大型的、带音乐喷泉的“和谐文化主题雕塑”,以提升安宜镇的文化品位。 陈捷看着这份包装精美、辞藻华丽的报告,微微摇头。 面子工程。 他拿起笔在上面批示,批示内容是先肯定对方的动机,然后指出了其方案的弊病,并为对方指明了下一步正确的工作方向。 有理有据,有破有立,让人挑不出半点毛病。 陈捷放下这份文件,又拿起了第四份文件。 这是镇城建所提交的一份关于“镇区主干道白改黑工程”的可行性报告,计划将原来水泥路面的主干道,全部升级为沥青路面,总投资预计超过两千万元。 陈捷仔细地看完了报告。 报告本身做得非常专业,从技术参数到工程预算,都无可挑剔。 但他却在报告末尾,用笔画了一个圈,然后在旁边写下了一行批示: “方案总体可行,但请城建所补充论证一个问题:我镇地下管网(包括供水、排污、燃气、电力、通信)的现状如何?是否存在老化、容量不足等问题?未来三到五年内,有无大规模升级改造计划?” “道路白改黑,是好事,但不能‘前脚刚铺好,后脚就开膛’。必须将路面改造工程,与地下的管网升级工程,进行统筹规划,一次性施工,避免重复建设,造成财政资金的巨大浪费。” “请城建所联合水务、电力、通信等相关单位,拿出一份地上地下一体化的综合改造方案后,再提交政府办公室审议。” 这份批示,展现出了一种超越了单个项目本身,进行系统性、前瞻性思考的宏观规划能力。 ……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陈捷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 他的笔,在文件上飞快地移动着,时而圈点,时而批注。 对于那些真正有利于安宜镇发展、有利于民生改善的合理申请,他大笔一挥,果断批准,并且,还常常会在后面,附上一些更具建设性、更具前瞻性的补充建议。 对于那些夹带私货、动机不纯、或者华而不实的无理要求,他则毫不留情,一针见血地指出其问题所在,并以不容置疑的逻辑,予以驳回。 陈捷的每一份批示,都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同意”或“不同意”。 那里面,有对政策的深刻理解,有对民情的深切关怀,有对未来的深远谋划,更有对下属工作的一种无形的、高水平的指导。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正午。 办公室的门,被再次轻轻敲响。 是李文军。 他手里端着一个饭盒,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 “陈镇长,已经十二点了,我给您从食堂打了份饭,您先歇会儿,吃点东西吧。”李文军看着依旧在埋头批阅文件的陈捷,轻声说道。 陈捷这才如梦初醒般地抬起头,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睛: “谢谢你,李主任,你先放那儿吧。” 陈捷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子,指了指桌上那两摞泾渭分明的文件: “这些,是已经批完的,左边这摞是同意的,右边这摞是需要退回或者补充材料的,每一份上面,我都有详细的批示意见。” 李文军的目光,落在那两摞文件上,眼睛瞬间就瞪大了。 全……全都批完了? 这才一个上午啊! 他走上前,难以置信地拿起其中一份文件,那正是文化站申请修建雕塑的报告。 当他看到陈捷那份逻辑严密、有理有据、还带着几分不留情的批示意见时,暗暗心惊,这批示文件的内容,甚至比原镇长东城书记还要专业和高级许多。 他又飞快地翻阅了其他几份文件。 无论是对各种申请的巧妙转化,还是对城建所工程的前瞻性补充,陈捷的每一份批示,都像是一件经过精心雕琢的艺术品,闪耀着智慧与格局。 ------------ 第93章 看似是来要钱,实则是来要态度 李文军咽了一口唾沫。 他当了这么多年的党政办主任,伺候过好几任镇长,但从未见过,有哪一位领导,能以如此恐怖的效率,和如此惊人的水平,来处理这些纷繁复杂的日常公务。 “李主任?怎么了?”陈捷看着他呆立当场的模样,笑着问道。 “没……没什么……”李文军回过神来,脸上露出了一个复杂表情,“陈镇长,您……您真是厉害!” 他已经找不到任何词语,来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 “好了,别愣着了。”陈捷将最后一份文件批完,签上自己的名字,然后站起身,伸了个懒腰,“你赶紧把这些文件,按照我的批示意见,分发下去吧,该开会的开会,该退回的退回,该补充材料的,就通知他们尽快补充。” “记住,我批出去的每一份文件,都要有回音,有落实,一周后,我要听取所有事项的进展汇报。” “是,陈镇长,我马上去办!”李文军猛地一个立正,拿起那两摞文件,转身快步向外走去,那背影,竟带着几分打了鸡血般的亢奋。 陈捷吃完饭后,将饭盒整齐地收拾好,放到了一旁。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了桌上那份唯一没有批示的文件上——来自镇派出所的那份《关于申请红星村征地维稳专项经费的报告》。 二十万。 对于一个财政收入以亿计的超级强镇而言,这笔钱,九牛一毛。 但这二十万背后,牵动的,可能是安宜镇最敏感、最脆弱的那根神经。 征地拆迁,是利益与人性的绞肉机,更是考验一个地方主政者政治智慧和执政良心的考场。 派出所这份报告,看似是来要钱,实则是来要态度。 批了,就是默认了用强硬手段去对付上访群众。 陈捷想了想,拿起桌上的电话,又拨通了党政办主任李文军的号码。 电话很快接通。 “李主任,是我,陈捷。” “陈镇长,您有什么指示?”电话那头的李文军声音立刻变得恭敬起来。 “你现在马上把我们镇里关于红星村新工业园区征地的所有相关文件,包括但不限于市里的文件通知、征地补偿方案、历次会议纪要、村民代表座谈会记录、征地协议、补偿款发放明细、以及之前所有相关的信访记录,全部整理好,送到我办公室来。”陈捷指令清晰无比。 “全部?”李文军在电话那头愣了一下,下意识地问道。 这些文件,涉及到好几个部门,数量庞杂,整理起来可不是个小工程。 “对,全部。”陈捷语气加重了几分,“从市里下发的文件通知开始,到今天为止,一份都不能少,我要看到完整的、未经任何删减的原始档案。” “是!陈镇长,我马上去办!” 放下电话,陈捷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思考。 他很清楚,任何群体性事件的背后,都绝不是简单的群众闹事。 它往往是长期积累的、各种细小不公与怨气的总爆发。 派出所那份报告,只看到了果,却刻意忽略了因。 而他要做的,就是把这个被刻意隐藏起来的“因”,给彻彻底底地挖出来。 只有找到了病根,才能对症下药。 否则,任何所谓的维稳,都只是扬汤止沸,甚至是在给这个火药桶,继续增加压力。 两个小时后,办公室的门被再次敲响。 “请进。” 门被推开一条缝,一个年轻的、戴着黑框眼镜,看起来有些腼腆的年轻人,抱着一个文件箱,小心翼翼地探进头来。 “陈……陈镇长,您要的文件,李主任让我给您送过来了。”年轻人声音有些紧张。 陈捷认得他,是党政办新来的办事员,叫赵小东,大学毕业考上公务员后,刚来单位不到一年,平时话不多,总是埋头干活。 “小赵是吧?快进来,辛苦你了。”陈捷立刻站起身,快步走上前,主动从赵小东手中接过了那个文件箱。 这个举动,让赵小东受宠若惊,连忙摆手: “不辛苦,不辛苦,陈镇长,我自己来就行……” “没事,我来。”陈捷笑了笑,轻松地将文件箱放在了自己宽大的办公桌上,然后又亲自给赵小东倒了一杯水,“来,坐下歇会儿,喝口水。” 赵小东局促地接过水杯,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只是拘谨地坐在沙发边缘,偷偷地打量着这位传说中的新镇长。 他来之前,办公室里的同事们还在议论,说新来的陈镇长一个上午就把积压一周的文件全都处理完了,而且批示意见写得水平极高。 “小赵,你来办公室多久了?”陈捷一边整理着文件,一边像是随口闲聊般问道。 “报告陈镇长,快五个月了。” “感觉怎么样?还适应吗?” “挺好的,就是……就是感觉自己懂的太少,很多时候都不知道该怎么做。”赵小东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慢慢来,都是这么过来的。”陈捷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种让人心安的力量,“多看,多学,多思考,年轻人,最重要的就是不要怕犯错,也不要怕吃亏。” 他将文件从箱子里一份份地拿出来,按照时间顺序,整齐地码放在桌上。 那双修长的手,在翻动文件时,动作熟练而又专注。 赵小东看着这一幕,心中对这位年轻镇长的印象,又加深了几分。 喝完水后,小赵小心翼翼地告辞离开。 陈捷笑着回应了一句,然后注意力放在整理好的文件上。 ------------ 第94章 征地工作,是不是都做到位了? 陈捷拿起第一份文件,是关于安宜镇新工业园区项目的立项报告。 报告写得洋洋洒洒,充满了对未来的宏伟展望,将这个项目描绘成推动安宜镇产业升级、实现二次腾飞的伟大引擎。 陈捷直接跳过了那些华丽辞藻,落在了报告末尾的附件上——项目规划红线图。 他的手指,在图上那个被圈起来的红星村地块上,轻轻地敲了敲。 然后,他拿起了第二份文件,是镇政府常务会议关于启动红星村征地工作的会议纪要。 纪要上,清晰地记录着时任镇长,也就是马东城,在会上意气风发地表示,要“用最快速度,最高效率,完成征地任务,为项目落地扫清一切障碍”。 陈捷继续往下翻。 第三份,第四份,第五份…… 随着一份份文件被翻开,陈一幅关于红星村征地工作的真实图景,也逐渐在他脑海中,变得清晰起来。 而他的眉头,也越皱越紧。 问题比想象的还要严重。 首先是程序上的重大瑕疵。 按照国家规定,征收集体土地,必须履行“两公告,一登记”的程序,即征地告知书公告、征地补偿安置方案公告,以及对被征地农户的土地、附着物等进行现场勘测登记。 整个过程,必须公开透明,充分保障村民的知情权、参与权和监督权。 但在档案里,陈捷只找到了一份语焉不详的征地告知书,而且张贴公告的时间,只有短短三天,远低于法定要求的十五天。 至于更关键的补偿安置方案公告,档案里竟然是缺失的! 取而代之的,是一份份由村委会干部和征地工作组成员,直接与村民签订的“一对一”补偿协议。 陈捷的目光,在那些协议上飞快地扫过。 很快,他就发现了第二个,也是更致命的问题。 补偿标准混乱,同地不同价,同房不同价! 同样是砖混结构的二层小楼,有人每平米补偿了八百块,而有人却只拿到了六百五。 同样是一亩水田,有人补偿了三万,而有人却只给了两万五。 这些协议上,虽然都有村民的签字和红手印,但陈捷一眼就看出了其中不少签名的笔迹,都显得异常生硬,甚至有几份协议上的红手印,颜色深浅不一,明显不是一次性按下的。 难道是工作组为了赶进度,威逼利诱? 还是村干部在其中上下其手,优亲厚友,甚至中饱私囊? 陈捷继续翻阅着,很快,他又发现了第三个问题。 在补偿款发放明细表上,绝大多数村民的补偿款,都是以现金形式发放的。 而且,领取人签名那一栏,很多都不是村民本人,而是由村委会会计,统一代签的。 代签理由,千奇百怪,有说“村民不识字”的,有说“村民外出打工”的,甚至还有说“为了方便统一管理”的。 看到这里,陈捷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他几乎可以肯定,真正发到村民手里的钱,和账面上的数字,绝对对不上。 陈捷又翻看了信访记录。 最早的信访记录,是在半年前。 几个红星村的老党员,联名给镇里写信,反映征地程序不透明,补偿标准不统一的问题。 信访办的回复,却是一纸充满了官样文章的答复函,核心意思只有一句话:补偿标准符合政策规定,请相信政府,不要听信谣言。 后来,村民们又多次到镇政府门口质问,但每一次,都被门口保安拦住,或者被干部用各种理由搪塞了回去。 矛盾,就在这一次次的漠视与敷衍中,不断地积累,发酵。 而这个时候,派出所便向上级打报告,要一笔二十万的“维稳专项经费”,准备用强硬手段解决问题。 整个事件的脉络,至此,已经清晰无比。 红星村村民只是在用最原始笨拙的方式,在维护自己最基本、最合法的权益。 而派出所那份报告,就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也是某些人试图掩盖自身工作失误、转嫁矛盾的最后一块遮羞布。 陈捷缓缓地合上了最后一份文件,他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钟,已经是下午三点。 他拿起桌上的电话,再次拨通了李文军的号码: “李主任,你马上通知一下,镇征地办主任黄国明,还有镇派出所所长赵铁军,让他们半个小时后,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是,陈镇长!” 半个小时后,陈捷办公室的门被敲响。 “请进。” 门被推开,两个中年男人,一前一后地走了进来。 走在前面的,是一个头发梳得油光锃亮,脸上始终挂着一副和气生财笑容的男人,他就是镇征地办主任,黄国明。 跟在他身后的,则是一个身材高大,皮肤黝黑,面容坚毅,眼神中透着一股军人般锐气的男人,他就是镇派出所所长,赵铁军。 赵铁军是退役军人,转业后调到安宜镇任派出所所长。 “陈镇长,您找我们?”黄国明一进门,就满脸堆笑地说道,姿态放得很低。 “赵所长好,黄主任好,都坐吧。”陈捷指了指自己对面的沙发。 等两人坐下后,陈捷亲自给他们倒上茶,然后才缓缓开口: “今天请两位来,主要是想了解一下红星村征地的事情。” 他将派出所那份申请报告,轻轻地推到了两人面前。 “赵所长,你先说说吧,这份报告是你打的,你认为,现在红星村的局势,已经到了需要动用专项维稳经费的地步了吗?”陈捷目光平静地落在赵铁军身上。 赵铁军看了一眼报告,又看了一眼身边的黄国明,然后才沉声回答道: “报告陈镇长,根据我们掌握的情报,红星村部分村民,情绪确实比较激动,我们做了很多工作,都没有成效。” “一旦做出过激行为,很容易引发不可预测的后果,从稳定大局出发,我们认为,有必要提前介入,防患于未然。” 赵铁军的回答,滴水不漏,完全是从一个基层公安所长的职责角度出发,挑不出任何毛病。 陈捷点了点头,没有评价,而是将目光转向了黄国明: “黄主任,你是负责具体征地工作的,你跟我说实话,这次征地,我们工作中的每一个环节,是不是都做到位了?政策,是不是都给村民解释清楚了?补偿,是不是都发放到位了?” PS:这章被和谐太多了,我删减了很多才放出来,不通畅的话请大家包涵一下。 ------------ 第95章 我不懂,请你教教我 黄国明脸上的笑容,出现了一瞬间的僵硬,他连忙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掩饰住自己的心虚,然后才笑着说道: “陈镇长,您放心,我们征地办的工作,绝对是经得起检验的。” “这次征地,时间紧,任务重,同志们没日没夜地加班,挨家挨户地去做工作,嘴皮子都磨破了,才啃下了这块硬骨头。” “至于补偿标准,完全是按照市里的指导文件来的,一分钱都没有少给村民。” “现在那一小撮人闹事,主要还是因为人心不足蛇吞象,总觉得闹一闹,就能多要点好处,这是典型的刁民思想,我们绝不能姑息!” 陈捷静静地听着,脸上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平静。 等黄国明说完,陈捷才笑着开口: “黄主任,你说的很好,征地工作不好做,我相信你和同志们,都付出了巨大努力。” 这番话先是肯定了对方的苦劳,让黄国明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点,连忙点头: “谢谢陈镇长体谅,我们……” “不过,”陈捷话锋一转,“我刚才也在看材料,有些地方,我看得不是很明白,想向你请教一下。” 黄国明心中咯噔一下,一种不祥预感,涌上心头。 陈捷拿起桌上那份关于补偿标准的文件,推到黄国明面前: “这份,是补偿标准方案,上面说,是参照了市里2009年下发的37号文件,对吧?” “对,对,没错。”黄国明连忙点头。 “我看了市里的文件,里面说基本农田补偿不低于两万八,但我们给村民的协议,大多是两万五,后来我又看了咱们镇常务会的纪要,为了加快征地速度,还可以在市定标准上,上浮百分之十,用来鼓励那些配合高效的村民们。” 陈捷的语速不紧不慢: “这一来一回,里外里就差了不少,黄主任,请你帮我解解惑,这个差额,是怎么产生的?是镇里财政有困难,还是有其他更专业的考量?” 黄国明的脸色“唰”地一下就白了。 他张了张嘴,脑子里飞速旋转,却发现任何解释在这份清晰的逻辑链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陈捷没有等他回答,又拿起几份房屋补偿协议,随意地问道: “还有这个房屋补偿,也很奇怪,你看,同样是砖混二层楼,面积也差不多,为什么有的能补到九百一平,有的却只有六百?” “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更细化的、我没有看懂的评估标准?比如朝向、新旧程度?我看这些在评估报告里,好像都没有体现出来啊。” “还有这个补偿款发放,”陈捷拿起那份满是代签的明细表,眉头微蹙,脸上带着困惑,“为什么这么多款项都用现金发?还都是村会计代签?我不太懂基层财务制度,这是安宜镇一直以来的惯例吗?会不会存在一些……管理风险?” 陈捷的每一个问题,都温和得像是在请教,但组合在一起,却像一张无形大网,将黄国明所有的狡辩都封得死死的。 他通篇只是在说“我不懂”、“我困惑”、“请你教教我”。 但这种不懂,却比任何“我懂”都更具杀伤力。 黄国明额头渐渐冒出冷汗。 这个年轻镇长竟然把工作做得这么细。 一旁的赵铁军,看着这一幕,眉头也紧紧地皱了起来。 他虽然不负责具体征地工作,但也听出了这里面的问题。 陈捷看着黄国明那副魂不守舍的模样,知道已经敲打得差不多了。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 “黄主任啊,我们做基层工作的,最怕的是什么?不是怕群众难缠,也不是怕任务重,最怕的,是失去群众信任。” “你看,”陈捷指着桌上那些文件,“程序上,我们没做到公开透明,标准上,我们没能一碗水端平,发放上,又留下了这么多让人遐想的空间。” “这么多疏漏放在一起,群众心里会怎么想?他们不会觉得我们是工作失误,他们只会觉得,我们是在糊弄他们,是在欺负他们老实人。” 黄国明彻底慌了,他语无伦次地解释道: “陈镇长,您听我解释,这里面……这里面应该是有误会,我们工作量太大了,难免……难免会出现一些疏漏……” 陈捷没有回应这句狡辩,只是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水。 赵铁军看了一眼陈捷,又看了看黄国明,沉默不语。 陈捷从头到尾,没有说他这个派出所所长一句。 因为陈捷知道,派出所只是整个事件链条的最后一环,是问题承受者,而不是制造者。 赵铁军深吸一口气: “陈镇长,这份申请报告,我立刻撤回!” “这件事,是我们公安机关,在没有深入调查事实真相的情况下,做出的错误判断,我向您检讨!” 陈捷放下茶杯,脸色缓和了几分: “赵所长,你不用检讨,我知道,你们也有你们的难处。” “维稳,是你们的职责,但我想说的是,真正的稳定,不是靠堵,不是靠压,而是靠疏,靠解决问题。” “老百姓心里那杆秤,比谁都清楚,只要我们把工作做到位了,把公平公正还给他们了,他们就是我们维护社会稳定,最坚实、最可靠的力量。” “是,陈镇长,我受教了!”赵铁军姿态放得很低。 陈捷目光,再次落在了黄国明身上。 像黄国明这样的地头蛇,在安宜镇盘根错节,关系复杂,现在还不是动他的时候。 隐晦地敲打警告一下就好了。 毕竟,红星村的烂摊子,还需要他这个最熟悉情况的人去收拾。 陈捷走到黄国明身边,亲自给他那已经快空了的茶杯续上水: “黄主任,你也不要有太大的思想包袱。” “你刚才说的,也有道理,征地工作千头万绪,你们人手少,任务重,出现一些偏差,想要尽快完成任务,用了一些不太恰当的办法,这个心情,我是可以理解的。” “过去的事情,已经发生了,现在再去追究谁对谁错,意义不大,关键是,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做,才能重新赢回老百姓的信任。” ------------ 第96章 共产党人干工作,就是要相信群众,依靠群众嘛 黄国明连忙点头,像个犯了错的小学生,姿态放得极低: “是,是,陈镇长您说得对,我们一定改正,一定改正!请您指示方向,我们征地办,坚决执行!” 他现在只想尽快应付完这尊大神,然后回去想办法堵上那个大窟窿。 陈捷笑了笑,没有立刻说话,而是拉过一张椅子,在黄国明身边坐了下来,这个姿态,让黄国明心中更是七上八下。 “指示谈不上,咱们就是探讨一下工作。”陈捷的语气,像是在跟一个老朋友商量事情,“黄主任,你是征地工作的老专家了,经验比我丰富,我提几个不成熟的想法,你帮我参谋参谋,看看可不可行。” “您说,您说,我洗耳恭听!”黄国明连忙拿起随身携带的笔记本和笔,摆出了一副认真记录的姿态。 陈捷沉吟片刻,缓缓开口: “我觉得,要解决红星村的问题,首先要做的,是把之前没做好的功课,仔仔细细地,给老百姓补上。” “什么叫补上?就是要把一切,都摆在阳光底下。” “我建议,由镇政府牵头,征地办具体执行,在红星村村委会门口,设立一个永久性的征地政策公示栏。” “把市里关于这次征地的所有文件,镇里的补偿方案细则,包括不同地块、不同房屋结构的具体补偿单价,一分一毫不差地,全部公示出去,让每一个村民,都能看得见,看得懂。” 黄国明握着笔的手,微微一抖。 全部公示? 那不同村民之间补偿标准的差异,岂不是瞬间就暴露无遗了? 到时候,那些拿得少的村民,还不闹翻了天? 陈捷仿佛没有看到他脸色的变化,继续不紧不慢地说道: “光公示政策还不够,还要公示结果,可以把已经签订补偿协议的所有农户名单,以及他们各自的征地面积、房屋面积、补偿总金额,也整理出来,脱敏处理后,一并上墙公示。” “当然,考虑到个人隐私,可以不写全名,比如‘张某某’、‘李某某’,但补偿金额,必须是实打实的数字,要精确到分,要让公平,看得见,摸得着。” 黄国明额头冷汗已经下来了。 一旦公示,那些被克扣、被压价的村民,看到别人家跟自己情况差不多,拿的钱却比自己多出一大截,不炸锅才怪! “陈……陈镇长,这个……这个办法好是好,但会不会……会不会引发新的矛盾?有些村民,他就是爱攀比,见不得别人比自己拿得多……”黄国明试图做最后挣扎。 “有矛盾,是好事嘛。”陈捷笑了笑,“有矛盾,说明我们之前的工作,确实存在问题,我们不能怕矛盾,而是要主动去解决矛盾。” “所以,这就需要我们第二步的工作了。” 黄国明那颗心又提了起来。 陈捷不紧不慢地道: “那就是立刻成立一个由政府办、征地办、财政所、派出所、以及红星村德高望重的老党员、村民代表,共同组成的‘红星村征地补偿遗留问题联合工作组’。” “这个工作组的唯一任务,就是对之前所有的征地补偿协议,进行一次彻彻底底的、挨家挨户的复核。” “每一户的土地面积,要重新丈量,每一户的房屋结构,要重新评估,每一户的补偿金额,要对照着公示出来的统一标准,重新核算。” “核算下来,如果发现,之前给少了的,差多少,补多少,一分都不能少,而且,还要跟村民们当面解释清楚,是我们工作失误,向他们道歉。” “如果发现,之前给多了的……”陈捷顿了可顿,看了一眼脸色发白的黄国明,缓缓道,“那也要跟村民讲清楚,是为什么多给,是评估标准有差异,还是有什么特殊困难需要照顾?都要有理有据,不能是一笔糊涂账。” 黄国明嘴角抽搐。 重新核算?差额补足? 那可不是几万、十几万的小数目,红星村几百户人家,七算八算下来,那个窟窿,至少是几百万,甚至上千万! 这笔钱,从哪里来? 镇财政? 这个新镇长第一个就不会答应。 那最终,还不是要从他和村里那几个头头脑脑,这些年吞下去的油水里,再给活生生地刮出来? 更要命的,是那个“联合工作组”的构成。 派出所都进来了,这是什么意思? 查案子啊? 这个陈捷,看似温和,手段却如此狠辣,招招都往死里捅! “陈镇长,这个……这个工作量太大了,而且,让村民代表参与进来,他们不专业,会不会把事情搞得更乱?”黄国明声音都有些发颤了。 “专业问题,可以由我们政府部门的同志来把握嘛,村民代表参与进来,主要是起一个监督作用,确保我们的复核工作,是公平、公正、公开的。”陈捷义正言辞: “我们共产党人干工作,就是要相信群众,依靠群众嘛,只要心里没鬼,行的端,走得正,还怕群众监督吗?” 一句“相信群众”的政治正确顶过来,黄国明彻底没了话。 陈捷看着他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嘴角微微上扬,继续道: “当然,光把历史遗留问题处理好还不够,还要建立一个长效机制,杜绝类似问题再次发生。” “我建议,所有这次需要补发的,以及未来所有涉及征地拆迁的补偿款项,一律取消现金发放模式。” “由财政所,统一开设银行账户,将每一笔补偿款,通过银行转账的方式,‘点对点’地,直接打到被征地村民的个人银行卡里。” “然后,将银行出具的转账凭证,和村民签字确认的回执单,一并归档,作为最终的财务凭证。” “这样一来,每一分钱的来龙去脉,都清清楚楚,有据可查,既方便了上级审计,也保护了我们基层干部,避免了瓜田李下的嫌疑,黄主任,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黄国明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被蛛网缠住的苍蝇,无论怎么挣扎,都只会越缠越紧。 陈捷提出的这三条建议,公示、复核、直达,环环相扣,构成了一个完美闭环。 每一条,都站在了“依法行政”、“公开透明”、“执政为民”的政治制高点上,让他找不到任何一个可以反驳的理由。 但每一条,又都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切向了他和背后那些利益共同体的要害。 这个新镇长,真的是没什么经验的新兵蛋子吗? ------------ 第97章 “维稳经费”,变成“救助经费” “黄主任?黄主任?”陈捷看着他呆若木鸡的模样,关切地问道,“你怎么了?是不是我说的这些,太理想化了,在实际操作中,有什么困难?” “没……没困难!”黄国明如同惊弓之鸟,猛地回过神来,连忙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陈镇长您高瞻远瞩,考虑得太周全了,我……我完全拥护,坚决执行!” 不执行行吗? 窟窿已经被看出来了,现在不主动去补,等纪委来找他? 那就不是吐点钱出来那么简单了,那是要丢官罢职,甚至要去吃牢饭的! “那就好。”陈捷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站起身,走到黄国明身边,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 “黄主任啊,我知道,这件事让你去办,是让你受委屈了,是让你去替别人,替我们过去错误的工作方式,去擦屁股。” “但是,组织上,是相信你的能力的,也是相信你的党性的,这件事,你办好了,不仅是为镇里解决了一个大问题,更是为你自己,洗刷了嫌疑,证明了清白。” “你放心大胆地去干,在具体工作中,如果遇到什么阻力,无论是来自村里,还是来自镇里某些部门,你随时来找我,我给你协调!” “镇党委那边,我也会亲自去跟马书记汇报,争取他的支持。” 陈捷这番话,软硬兼施,恩威并用。 他甚至把马书记那边的路都堵死了。 这套组合拳打下来,黄国明心中那点最后的侥幸也彻底烟消云散了。 他已经没有退路,唯一的选择,就是按照陈捷划下的道,老老实实地去填坑。 “谢谢陈镇长信任!我……我一定把这件事,办得漂漂亮亮的,给您,给组织,给红星村的老百姓,一个满意的答复!”黄国明强忍心痛,站起身说道。 “好,去吧,下周一向我汇报工作进展。”陈捷微笑。 送走了失魂落魄的黄国明,办公室里只剩下陈捷和赵铁军两人。 气氛,一瞬间变得有些微妙。 赵铁军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二愣子,他也是在部队里淬炼过的明白人。 刚才陈捷与黄国明之间那场看似温和,实则暗藏汹涌的交锋,他从头到尾看得明明白白。 这位年轻得不像话的新镇长,根本不是什么初出茅庐的愣头青。 就那么两下子,把黄国明这个在安宜镇盘踞多年的地头蛇,逼得毫无还手之力。 陈捷将桌上那份派出所打上来的《关于申请红星村征地维稳专项经费的报告》,缓缓地推到了赵铁军面前。 “赵所长,”陈捷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这份报告……” 赵铁军腰板下意识地挺得更直了。 他以为,陈捷这是要秋后算账,追究他这个派出所所长的责任。 然而,陈捷的反应,却出乎了他的意料。 “不用撤回。”陈捷道。 赵铁军愣住了。 不撤回? 这是什么意思? 陈捷拿起笔,在那份报告的标题上,轻轻地划了一道横线,然后,又在旁边,重新写下了几个字。 《关于红星村群众困难临时救助专项工作经费的申请报告》。 “维稳经费”,变成了“救助经费”。 一词之差,天壤之别。 前者,是把群众当成了需要“维稳”的对立面,是矛盾,是敌人。 后者,是把群众当成了需要“救助”的自己人,是家人,是同胞。 “陈镇长,您这是……”赵铁军看着那行崭新标题,一时间有些没反应过来。 陈捷抬起头,目光清澈地看着他,缓缓说道: “赵所长,这钱,我给你批了。不过不是二十万,而是五十万。” “但是,这笔钱的用途,要重新明确一下。” “请陈镇长指示!”赵铁军道。 陈捷笑了笑,没有直接指示,而是先问了赵铁军一个问题: “赵所长,你跟我说实话,你觉得,稳定,是什么?” 赵铁军下意识地回答: “稳定,就是社会秩序良好,没有群体性事件,没有恶性案件……” 陈捷颔首: “你说得对,但这是稳定呈现出的结果,不是稳定产生的根源,真正的稳定,不是靠高墙、铁丝网、防爆盾牌堆砌起来的,那种是高压锅式的稳定,看似平静,实则内部压力越来越大,迟早有一天,会彻地爆发。” “真正的稳定,是老百姓吃得饱饭,穿得暖衣,看得起病,住得起房,是他们的孩子有学上,他们的老人有人养,是他们对未来,有盼头,有希望。” “真正的稳定,是民心所向,是党和政府,与人民群众之间,那份牢不可破的血肉联系!” 赵铁军沉默不语。 他是军人出身,内心深处,同样有着对公平正义最朴素的信仰。 此时此刻,赵铁军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感觉自己仿佛不是在跟一个二十五岁的镇长对话,而是在听部队里的政委,在给自己上课。 “赵所长,我给你一个任务。”陈捷看着赵铁军。 “请陈镇长指示!”赵铁军身体站得笔直,仿佛又回到了部队里接受命令的时刻。 “从今天开始,派两个精干的民警同志,到红星村去。”陈捷说道,“但不是去布控,不是去维稳,而是去走访,去摸排。” “要去搞清楚,红星村那几百户人家里,哪些是因为这次征地,真正失去了生活来源的?哪些是家里有病人,等着钱治病的?哪些是孩子上大学,交不出学费的?” “把这些最困难、最需要帮助的家庭,一个不漏地全部登记造册,建立档案。” “然后,用这五十万,给他们发放临时生活困难补助,根据困难和紧急程度来调整发放金额,越是紧急的,先发,越是困难的,多发。先发三个月。” “钱不多,但要让老百姓知道,政府没有忘记他们,在他们最困难的时候,党和政府,是跟他们站在一起的!” 陈捷发的这五十万,自然也是有讲究的。 这种困难补助,是不能发太多的,一旦发多了,就会引起有心人的眼红和嫉妒,甚至是歪心思。 所以,只能往最低标准去发,既能真正解决困难家庭的燃眉之急,又能避免二次不公和防止有心人的和嫉妒和觊觎。 陈捷的声音还在继续: “还要告诉他们,这只是临时救助,是镇政府为了弥补之前工作失误,给他们的一个过渡性安排。真正的大头,在黄国明主任那边,他正在带队,对所有补偿款进行重新核算,一定会把之前欠他们的,一分不少地,全部补给他们!” ------------ 第98章 宗族情结 赵铁军听完之后,目瞪口呆。 这个年轻镇长,只用了一笔看似不多的救助款,就实现了一举三得! 它精准地将那些真正生活困难、走投无路的村民,和那些只是想借机多捞点好处的刺头,给彻底分化开来。 政府主动伸手拉了困难群众一把,他们心中的怨气自然就消了,也就不会再跟着别人去闹事了。 这就叫“团结大多数,孤立一小撮”。 而且它用最直接、最有效的方式,向所有村民,传递了一个无比清晰的信号:新来的镇长,是真心实意为老百姓办事的,是跟以前那些只会打官腔、和稀泥的官僚,完全不一样的! 这就在最短时间内,为陈捷自己,也为镇政府,重新赢得了最宝贵的民心和信任。 而在最后,还为黄国明那边的填坑工作,争取到了宝贵的缓冲时间。 老百姓手里有了救命钱,心里有了盼头,自然也就不会再急着去上访,去闹事,矛盾的引信,就这样被暂时拆除了。 一环扣一环,步步为营,既解决了眼前的危机,又为未来的工作,铺平了道路。 这就是读书人的脑子吗? 真好使啊,难怪人家能当自己的领导。 “怎么样?赵所长,这个任务,能完成吗?”陈捷看着他,笑问道。 “保证完成任务!”赵铁军对着陈捷,敬了一个标准军礼,眼神中,第一次对这个年轻镇长产生了信服。 这才是他想干的事! 这才是他心目中,一个共产党的干部,该干的事! “好,我相信你。”陈捷点了点头,“下去之后,你们的身份,不是警察,而是镇政府派下去的群众工作队员,要带着感情,带着温度,去跟老百姓打交道。” “去吧,记得写进度报告,每周向我汇报一次。” “是!” 送走了赵铁军,陈捷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红星村这颗即将引爆的炸弹,他已经用自己的方式,暂时拆掉了引信。 接下来,就看黄国明那边,如何去收拾那个烂摊子了。 在自己的那番敲打和一系列堵死漏洞的组合网下,黄国明为了自保,也一定会拼尽全力,把那些被侵吞、被克扣的补偿款找回来。 至于他用什么方法去找,是自己割肉,还是让下面那些村干部把吃进去的吐出来,那就不是陈捷需要关心的了。 他要的,只是结果。 陈捷处理文件的高效率手段,以及对红星村问题的解决方式,像一阵旋风,在短短一天之内,就传遍了整个安宜镇政府大院。 次日一早,党政办主任李文军,在向党委书记马东城汇报工作时,将陈捷对文件的批示效率和高水平,以及对红星村情况的处理,原原本本地,都说了一遍。 马东城听完,夹着烟的手,在空中停了许久。 红星村的征地工作,从立项到推动,都是他亲自主导的。 这本是他任上的一项重要政绩工程,旨在通过土地流转和工业园区建设,为安宜镇的经济注入新的活力。 黄国明自然成了他最倚重的执行者。 问题,恰恰就出在这“执行”二字上。 马东城并没有像那些贪官一样,直接将补偿款揣进自己的腰包。 他自认为在经济问题上是清白、谨慎的,这也是他能在官场立足多年的根本。 然而,清白不等于没有私心。 官场中人的私心,往往不只表现为对金钱的贪婪,更表现为对权力、声望、人情以及所谓“身后名”的追逐。 马东城的私心,就根植于他那浓得化不开的宗族情结。 他的老家,就在这次征地范围边缘的另一个村子——马家村。 那里有他的祖宅,有看着他长大的叔伯长辈,有他儿时一起掏鸟窝、摸鱼虾的伙伴。 当他从一个农家子弟一步步走到今天镇党委书记的位置,马家村就是他荣誉和脸面的寄托。 每次回去,全村人众星捧月般的簇拥,一声声东城书记的亲切呼唤,都让他获得一种远超物质享受的精神上的满足感。 在征地工作启动之初,黄国明在一次私下汇报时,就旁敲侧击地提到: “书记,马家村这次虽然征地不多,但村里的乡亲们对您的工作可是鼎力支持啊。只是大家伙儿的日子过得还是紧巴,您看,咱们是不是可以在政策允许的范围内,对这些最支持我们工作的村子,给予一些额外的倾斜和照顾?” 马东城当时没有明确表态,只是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 “按政策办,但也要考虑实际困难,不能让支持我们工作的群众吃亏。” 这句模棱两可的话,在黄国明听来,就是一张全权授权的通行证。 于是,在具体执行中,黄国明的操作艺术就发挥得淋漓尽致。 他授意下面的评估人员,在测量马家村的土地时,把旱地按水田的标准估价,把光秃秃的宅基地,评估成附带了青苗和附着物的良田。 甚至虚报了几户人家的猪圈、厕所,都算作了拆迁补偿的一部分。 这些多出来的款项,并没有直接落入某个人的口袋,而是以“困难补助”、“搬迁奖励”、“集体福利”等各种名目,发到了马家村村民的手中。 如此一来,马东城每次回老家,听到的都是一片赞歌。 村里的老支书拉着他的手,激动地说: “东城啊,谢谢你心里还有我们!这次补偿,家家户户都多拿了好几万。” 村民们更是将他视作光宗耀祖的大恩人,谁家办喜事,都非要请他去坐上席。 这种被乡亲故旧视为“能人”、“靠山”的荣耀感,让马东城飘飘然,也让他对黄国明在操作过程中的一些猫腻,选择了默许和纵容。 而马东城,也为自己构建了一套闭环逻辑来说服自己。 我没拿一分钱,所以不是贪官。 钱都给了乡亲们,他们生活确实不易,我这是在反哺家乡,是为人民服务的一种具体体现。 至于其他村子,比如红星村拿得少,那是因为他们的“地段不好”、“附着物少”,或者“工作不配合”,这是按规矩办事的结果。 ------------ 第99章 夹带私心的公心 马东城的这种逻辑,刻意忽略了一个最关键问题。 征地补偿的总盘子是固定的,给马家村的“额外倾斜”,必然意味着对其他村子补偿款的克扣和侵占。 他所谓的公心,因为夹杂了浓厚的宗族和人情私利,已经演变成了一种更隐蔽、更具危害性的不公。 这是一种选择性为民服务,服务的对象,是那些能为他带来声望、满足他虚荣心的人。 这也是许多官员在仕途上容易掉进去的陷阱。 他们不直接贪腐,而是通过权力进行资源的不公平分配,为自己的关系网、利益圈输送好处,从而换取人情、忠诚和政治资本。 他们心里甚至会觉得我一心为公,只是顺便照顾了一下“更困难的人”,这有什么错? 这种夹带私心的公心,其本质,仍旧是以权谋私。 “这个年轻人……”马东城缓缓吐出一个烟圈,“比想象的,要厉害得多啊。” 他原以为,陈捷只是一个理论水平高、政治嗅觉敏锐的笔杆子。 却没想到,他在处理具体事务时,手段竟然也如此老辣,如此高明。 特别是对红星村问题的处理,既化解了危机,又收买了人心,还顺便敲打了黄国明,更重要的是,整个过程,他自己始终站在“为民做主”的道德制高点上,让人挑不出半点毛病。 “书记,那……那红星村那边,我们要不要……”李文军试探性地问道。 “不用。”马东城摆了摆手,脸上露出了那副招牌式的弥勒佛笑容,“陈镇长是政府一把手,这些具体事务,由他全权处理,我们党委,要做的就是支持,就是相信。” “你告诉下面各个部门,凡是陈镇长批示的文件,都要不折不扣地,第一时间去落实,谁要是敢阳奉阴违,拖拖拉拉,你让他直接来找我!” “是,书记!”李文军心中一凛,连忙点头。 看来马书记没想这件事上跟新镇长对着干,至于他是觉得自己确实做得不公平,还是忌惮新镇长的能力和手腕,那就不得而知了。 而另一边,常务副镇长蒋海山的办公室里。 他也同样从自己的渠道,听说了陈捷这一系列的操作。 蒋海山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后,久久没有言语。 他不得不承认,陈捷处理这些问题的方式,比他自己高明,也更周全。 如果是他来处理学校交通问题,他可能会想办法去拓宽道路,或者修建一个地下停车场,这些方法虽然也能解决问题,但都需要大量的财政投入和漫长施工周期。 而陈捷的“错峰、共治、定区”,几乎不花一分钱,却能立竿见影。 如果是他来处理红星村问题,他可能会选择直接跟村民代表谈判,或者动用一些强硬手段,先将局面控制住。 但陈捷的“分化、救助、施压”,却是在无形之中,化解了矛盾,赢得了人心。 这个年轻人,思考问题的维度,似乎天然就比自己高出一个层次。 蒋海山心中那股仅存的不甘和怨气,在这一刻,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所取代。 那是一种棋逢对手的兴奋,也是一种对强者发自内心的敬佩。 他拿起桌上的电话,拨通了陈捷办公室的号码: “陈镇长,是我,蒋海山。” “蒋镇长,您好。” “晚上有时间吗?镇东头新开了一家不错的农家菜馆,我想请你,尝尝我们本地的特色。”蒋海山发出了邀请。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向陈捷示好。 陈捷在电话那头笑了: “蒋镇长太客气了,应该是我请您才对,您是前辈,是老师。” “就这么定了,晚上六点,我来接你。”蒋海山说完,便挂断了电话。 另一边,陈捷放下电话,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与蒋海山之间那层看不见的坚冰,已经开始融化了。 …… 接下来的半个月,成了安宜镇政府大院里,许多人感受深刻的一段时光。 在陈捷带动下,整个镇政府的运转效率,仿佛被按下了快进键。 安宜镇的效率,在某种程度上,是被市场经济的快节奏倒逼出来的。 这里的干部,习惯了跟精明商人打交道,习惯了在激烈的区域竞争中抢项目、抢资源,他们不缺执行力,缺的,只是一个清晰、高效、并且公正的决策核心。 而陈捷,恰好就成了这个核心。 他批示下去的文件,每一件都条理清晰,目标明确,责任到人,并且附有明确的时间节点。 镇中心小学门口的交通拥堵问题,在一周之内,就得到了根本性改观。 错峰放学的制度被严格执行,穿着红马甲的家长志愿者们,成了校门口一道亮丽的风景线,新划设的“即停即走区”和“限时停车区”,让原本混乱不堪的车流变得井然有序。 陈捷还抽空亲自去现场考察了一番。 那天下午四点,他没有通知任何人,一个人悄悄地站在马路对面,看着孩子们在家长志愿者的引导下,安全有序地走出校门,看着家长们脸上那份发自内心的笑容,他嘴角也露出了淡淡的笑意。 红星村的问题,也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中。 派出所所长赵铁军,亲自带着两名最得力的干警,脱下警服,换上便装,挨家挨户地走访。 他们不再是高高在上的执法者,而是带着感情和温度的群众工作队员。 第一批二十万元的临时救助款,很快就发到了三十多户最困难的村民手中。 当那些因为没钱给孩子交学费而一筹莫展的母亲,那些因为没钱给老人看病而彻夜难眠的儿子,从赵铁军手中接过那笔救命钱时,他们激动得热泪盈眶,拉着赵铁军的手,反复地说着: “谢谢国家,谢谢政府!” 人心,就这样一点点地被重新捂热。 而另一边,征地办主任黄国明,则像是变了个人。 他不再是那个油光满面、八面玲珑的黄主任,而是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他带着征地办和村委会的几个人,成立了联合工作组,日夜不休地对所有补偿协议进行复核。 至于那笔巨大的补偿款差额,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大家都心照不宣。 没有人去捅破那层窗户纸,只是黄国明每天来上班,脸色都比前一天更憔悴,眼窝深陷,像是被抽走了精气神。 ------------ 第100章 陈捷的工作风格 除了这两件事,陈捷批示的其他事项,也都得到了高效落实。 感受最深刻的,就是镇政府办公室的工作人员。 他们感觉整个政府的运转效率,比以前快了不止一个档次。 以前一份文件报上去,没个三五天,甚至一个星期,根本下不来。 现在,只要是程序正规、要求合理的申请,上午报到陈镇长那里,下午批示意见就能下来,绝不拖延。 但这种高效,只针对那些合理合规的“正事”。 对于那些不合理、不合规的申请和夹杂着各种利益诉求的报告,陈捷则成了一道无法逾越的铁闸。 半个月来,他已经连续驳回了七八份看似“高大上”的项目申请。 有想在镇郊风景最好的雁山湖畔,建一个高端私人会所的。 有想把镇里最后一块湿地保护区,填平了盖高档别墅区的。 还有一家外地化工厂,打着“高新科技”的旗号,想把一条已经被其他城市淘汰的高污染生产线,转移到安宜镇来。 这些项目背后,无一不站着各种手眼通天的老板,牵扯着盘根错节的利益关系。 在过去,这些项目或多或少,总能通过各种方式,在镇里拿到批文。 但现在,它们无一例外,都被陈捷以一种不容置疑,却又让人挑不出任何毛病的方式,给打了回去。 每一条批示意见,都引经据典,有理有据,直接从法律和政策层面,堵死了所有可操作的空间。 渐渐地,安宜镇商界和官场的一些人开始意识到,这个新来的年轻镇长,不是一个可以轻易糊弄的新兵蛋子,也不是一个可以被利益收买的自己人。 他像一块又冷又硬的石头,横亘在了少数人发财的道路上。 暗流,开始在平静的水面下,悄然涌动。 …… 这天下午,常务副镇长蒋海山的办公室门被敲响。 一名办事员抱着一份文件,脸上带着几分苦涩和为难,走了进来。 “蒋镇长,这份……这份文件,又被陈镇长给打回来了。”办事员的声音压得很低,仿佛怕被隔壁办公室的人听到。 蒋海山正在审阅一份关于新工业园区基础设施建设的预算报告,闻言,眉头下意识地皱了一下。 他放下手中的报告,接过办事员递来的文件,目光落在封面上那一行清秀而又遒劲的批示意见上。 文件内容,是关于在镇北规划一个新的纺织印染工业园区的项目申请。 这个项目,是蒋海山亲自跟进的,也是他为安宜镇下一步经济发展布局的一颗重要棋子。 安宜镇纺织业发达,但大多是散落在各村各户的小作坊,规模小,污染大,管理难。 蒋海山的想法,是把这些小作坊集中起来,统一规划,统一治污,形成产业集群效应,打造一个现代化的纺织印染基地。 这个思路,无疑是正确的,也符合产业升级的大方向。 但现在,这份被他寄予厚望的报告,再一次,被陈捷给打了回来。 蒋海山深吸一口气,耐着性子,仔细看起了陈捷的批示意见。 “该项目立意甚好,符合我镇产业集聚发展方向,原则上予以支持。但项目选址、环境评估、及配套设施规划等方面,尚存在诸多重大瑕疵,需补充论证后,再行审议。” 批示开头,先是肯定了项目的方向,给足了面子。 但紧接着,便是长达两页纸的、密密麻麻的、一针见血的问题清单。 “其一,项目选址位于我镇上风上水方向,且紧邻主要饮用水源地二级保护区,环评报告中对此风险未做充分评估,所提治污方案亦语焉不详,存在重大环境安全隐患。” “其二,项目规划占地三千亩,其中涉及基本农田保护区超过五百亩,根据国家《土地管理法》及《基本农田保护条例》,此举已涉嫌违规,需报请市级以上国土资源部门审批,相关手续付之阙如。” “其三,项目报告中只提建设生产厂房,对于配套的工人宿舍、子弟学校、社区医院等公共服务设施,未做任何规划,大量产业工人及其家属的居住、就学、就医问题如何解决?此为重大社会稳定风险。” “……” 一条条,一款款,逻辑严密,引经据典,每一条都精准地打在项目的七寸上,让人找不到任何反驳的余地。 蒋海山看完,久久没有说话。 他将文件轻轻地放下,整个人靠在椅背上,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 若不是这半个月来的相处,让他对陈捷的为人有了一些基本了解,他几乎要以为,这个年轻人是在刻意针对自己,是在用这种方式,给自己这个常务副镇长穿小鞋。 但蒋海山心里清楚,陈捷不是。 这半个月来,陈捷批示同意的那些文件,都取得了极好的效果,赢得了镇里干部群众的一致好评。 他能感觉到,陈捷做事的出发点,是公心,不是私心。 可问题是…… 蒋海山看着桌上那堆积起来的、越来越多被陈捷打回来的项目报告,心中涌起一股深深的无力感。 他渐渐摸清了这位新搭档的工作风格,严谨、细致、滴水不漏,做事都要求程序正义,要求有万全的预案。 这种风格,用在处理民生琐事、化解基层矛盾上,自然是无往不利,堪称典范。 但用在推动经济发展,特别是安宜镇这种需要“摸着石头过河”的改革前沿阵地上,就显得……过于严苛了。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 搞经济,搞项目,哪有一开始就百分之百完美无缺的? 很多事情,都是先干起来,在发展过程中,再去解决遇到的问题。 如果事事都要等到所有条件都成熟,所有风险都排除,那黄花菜都凉了,发展的机遇,也就错过了。 ------------ 第101章 可不可以把标准稍微放宽一点点? 这半个月来,被陈捷以各种“程序瑕疵”、“风险隐患”为由卡住的项目,已经不下十个,涉及的总投资额,更是高达上亿。 这些项目,如果都能顺利推进,安宜镇今年的GDP,至少能再往上窜一大截,他蒋海山的政绩簿上,也能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可现在,这些项目都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样,动弹不得。 再这么下去,别说发展了,维持现状都困难。 蒋海山心中焦急,却又无可奈何。 陈捷的批示,从法理上,从程序上,都无懈可击。 自己如果强行要推,那就是违规,将来出了问题,责任还得自己扛。 这个年轻人,用一张看不见的、由规则和程序编织成的大网,将自己所有试图“灵活变通”的路径,都给堵得死死的。 不行,必须得找他谈谈了。 蒋海山深吸一口气,做出了决定。 他拿起那份被打回来的纺织工业园项目报告,站起身,走出了自己的办公室,径直走向了隔壁那间略显陈旧的副镇长办公室。 “笃笃笃。” “请进。” 蒋海山推门而入,看到陈捷正埋首于一堆文件中,神情专注。 听到动静,陈捷抬起头,看到是蒋海山,脸上立刻露出了温和笑容,连忙站起身: “蒋镇长,你怎么亲自过来了。” “没事,正好过来走动走动。”蒋海山笑着摆了摆手,将手中的文件,轻轻地放在了陈捷桌上,“顺便,也想跟陈镇长你,聊聊天。” 陈捷看了一眼那份文件,心中了然。 他指了指对面的沙发,笑道: “蒋镇长快请坐,我给你泡茶。” “不用客气,我自己来。” 两人在沙发上坐下,气氛客气,却又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妙。 蒋海山没有一上来就直奔主题,而是先拉起了家常,对陈捷这半个月来的工作,给予了高度评价。 “陈镇长,你来咱们安宜这半个月,可是给我们整个镇政府,带来了一股新风气,让我们这些在基层干了多年的同志,都打心底里佩服。” 这番话,说得是真心实意。 陈捷笑了笑,谦虚道: “蒋镇长你过奖了,我也就是纸上谈兵,提了点不成熟的想法,主要还是靠下面同志们执行力强。” “你太谦虚了。”蒋海山摆了摆手,话锋一转,切入正题,“不过,陈镇长,今天我来,也是想跟你探讨一个问题,或者说,是一种工作理念上的困惑。” “你说。”陈捷坐直了身体,神情认真。 “你也知道,我们安宜镇,是市里确定的‘改革先锋镇’,是‘冲锋镇’。”蒋海山缓缓说道,“市里对我们的要求,就是发展,是又好又快的发展,为了这个总目标,允许我们大胆地试,大胆地闯。” “改革开放三十年,我们南江省能有今天的成就,靠的是什么?靠的就是一股敢为天下先的闯劲,就是杀出一条血路的拼劲。” “很多事情,在当时看来,可能不那么合规,甚至有些违规,但只要它有利于经济发展,有利于老百姓增收,我们就敢干,就敢闯。” “我们常说,发展中的问题,要用发展的办法来解决。” 蒋海山看着陈捷,语气变得更加恳切: “陈镇长,我非常敬佩你的严谨和细致,你对每一个项目的把关,都做到了极致,这保护了我们干部,也规避了很多风险。” “但是……我们是不是可以,在某些方面,把标准……稍微放宽一点点?” “水至清则无鱼,如果每一个项目,都必须做到百分之百的完美无缺,每一个程序,都必须严丝合缝,那我们的手脚,就被彻底捆死了,很多事情就根本干不成了。” 蒋海山这番话,说得极有水平。 他将自己,摆在了为安宜镇发展大局着想的立场上,将陈捷,放在了一个过于“理想主义”、“不接地气”的位置上。 这是一种高明又隐晦的施压。 陈捷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丝毫不悦,反而露出了赞同的微笑。 “蒋镇长,你说的这番话,让我深受启发,也让我对自己这段时间的工作,有了一些反思。”陈捷先是肯定了对方的观点,缓和了气氛。 然后,他拿起桌上那份纺织工业园的项目报告,推到蒋海山面前,笑问道: “蒋镇长,这份报告,你应该很熟悉吧?” “当然。”蒋海山点了点头,“这个项目,从一开始的构想,到后来的招商洽谈,都是我亲自主导的,每一个细节,我都清清楚楚。” “那你肯定也清楚,”陈捷笑道,“这份报告里,有很多内容,不仅是没有达到相应标准,甚至,已经是在违规操作的边缘试探了。” 蒋海山沉默。 他当然知道。 那份伪造的环评报告,那五百亩被悄悄划入工业用地的基本农田,他都心知肚明。 但他有自己的理由。 “陈镇长,我承认,这个项目在程序上,确实存在一些瑕疵。”蒋海山没有回避,而是坦然地说道,“但是,任何一个大项目,在启动初期,都不可能是百分之百干净的。” “我们南江省有句话,叫‘先上车,后补票’。先把项目干起来,把投资引进来,把工厂建起来,等生米煮成熟饭了,那些所谓的程序问题,自然也就有办法解决了。” “如果一开始就死抠着条条框框,那投资商早就被吓跑了,项目也早就黄了,这才是对安宜镇最大的不负责任!” 蒋海山的声音,带上了一丝激动。 这正是他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想法,也是无数在改革开放浪潮中,杀伐决断的官员们,所信奉的圭臬。 效率优先,发展为王! “蒋镇长,我非常理解你的心情,也部分认同你的观点。”陈捷语气温和,“‘发展中的问题,要用发展的办法来解决’,这句话,我也是赞成的。” 蒋海山愣住了。 那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 第102章 有些底线,是绝不能退让的! “但是,”陈捷话锋一转,“在赞成这句话之前,我先问一个更根本的问题。” “我们所追求的,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发展?” “什么样的发展?”蒋海山下意识反问。 “在我看来,发展,可以分为两种。”陈捷声音清晰而有力: “第一种发展,是真正为了安宜镇绝大多数老百姓的福祉而发展。” “比如修路,建学校,改造旧街,引进那些能提供大量稳定就业岗位、又不破坏我们环境的好项目。” “这种发展,是普惠的,是可持续的,是真正能让老百姓得到实惠的。” “对于这种发展,我完全同意你的观点,可以大胆地试,大胆地闯,甚至可以在一些非原则性的程序上,适当地灵活变通,‘先上车,后补票’,只要最终结果是好的,是为了人民的,那这个风险,我们值得冒,这个责任,我也愿意和你一起扛!” 蒋海山心里微微一动。 陈捷继续说道: “但是,还有第二种发展。” “这种发展,打着‘经济建设’的旗号,实际上,却是以牺牲我们安宜镇长远利益、牺牲绝大多数老百姓的根本福祉为代价,去满足少数人的利益,去堆砌一堆虚假的、带血的GDP。” 陈捷的手,轻轻落在那份纺织工业园的项目报告上: “就拿这个项目来说,它能带来什么?是,它能带来六千万的投资,能带来几百个就业岗位,能让我们的财政报表,在短期内变得非常好看。” “可它带走的,又是什么?” “如果不严格卡标准,那它带走的就是我们的优质耕地,是子孙后代的饭碗,它留下的是一条被五颜六色的工业废水污染的河流,是未来需要花十倍、百倍代价都难以修复的环境创伤!” “它肥的是那几个老板的腰包,是那些少数利益集团,可它损害的,却是我们安宜镇四十多万老百姓,世世代代赖以生存的家园!” “蒋镇长,请恕我直言,这种发展,不是发展,是掠夺!是犯罪!是饮鸩止渴!” 蒋海山没有说话。 在他看来,招商引资,发展经济,就是天经地义的头等大事,至于过程中付出的一些代价,比如环境污染,比如土地问题,那都是可以接受的,是必要的牺牲。 但现在,陈捷告诉他,有些牺牲,是不能做的,有些底线,是绝不能退让的! “所以,蒋镇长,我的标准,其实很简单,也很清晰。”陈捷继续道,“凡是有利于安宜镇长远发展、有利于绝大多数人民群众根本利益的项目,无论它有多少困难,有多少程序上的不完善,我都会和你站在一起,排除万难,把它推下去。” “但凡是那些以牺牲环境、损害民生为代价,只为少数人谋利的所谓大项目,无论它能带来多大的短期利益,只要到了我这里,就过不去。” 蒋海山心中叹息。 他不是一个没有良知的官员。 相反,他有抱负,有能力,也真心希望自己治下的这片土地能够繁荣富强。 但是,在安宜镇这个充满了草莽气息、以效率和金钱为最高信仰的竞技场上,他浸淫得太久了,久到已经习惯了用GDP、用投资额、用财政收入这些冰冷数字,来衡量自己工作的成败。 他习惯了“先污染,后治理”的路径依赖,习惯了为了招商引资而做出各种妥协和让步,习惯了将那些刺耳的反对声和长远的隐患,都当成是发展中不可避免的代价。 他以为,这就是现实,这就是规则。 可今天,陈捷给他上了一课。 他甚至都无法反驳。 因为陈捷的每一句话,都站在了道义制高点上,站在了国家法律和人民根本利益的制高点上。 他说的,是阳谋,是正道。 而自己那些所谓的“灵活变通”、“先上车后补票”,在对方面前,瞬间就显得那么猥琐,上不了台面。 办公室里,陷入了长久的沉寂。 陈捷端起自己的茶杯,轻轻地吹了吹上面浮着的茶叶。 对于蒋海山这样一个心高气傲、能力出众的实干派精英而言,要让他从根本上扭转自己坚持了多年的工作理念,绝非易事。 这需要一个过程。 良久,蒋海山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那口气里,带着几分萧索: “陈镇长,你说的,都对。可是,如果按照你这个标准,我们安宜镇,恐怕有一半的项目,都得停摆。” “那些投资商,不是慈善家,他们是来赚钱的,你这么卡他们,他们只会拍拍屁股走人,去那些标准更低、政策更优惠的地方。” “到时候,项目黄了,投资跑了,经济增速下来了,这个责任,谁来负?” 这才是蒋海山最根本的担忧,也是他所有妥协和“灵活变通”的根源。 陈捷看着蒋海山焦灼的神情,给他那空了的杯子续上茶水: “蒋镇长,我并不是想妨碍你的工作,更不是故意卡这个纺织工业园的项目。” 他放下茶壶,转而拿起那份项目报告,继续说道: “恰恰相反,我认为你提出建设纺织工业园这个思路,非常好,非常有远见。” “安宜镇的纺织业,散、乱、污的问题由来已久,如果能通过建设一个现代化的产业园区,把它们集中起来,统一管理,统一治污,这绝对是一件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大好事。” 蒋海山目光一动。 陈捷叹息道: “我之所以把这份报告打回去,不是因为项目本身有问题,而是因为……这份方案,做得还不够好,它还配不上你最初那个宏伟的构想,也配不上我们安宜镇‘改革先锋镇’这块金字招牌。” “你想想,那些投资商,为什么要来我们安宜镇投资?” “不就是看中了我们这里优越的地理位置,完善的产业配套,高效的政府服务,还有我们安宜镇这块金字招牌所带来的各种税收优惠和政策倾斜吗?” “我们把最好的资源,最优惠的政策,全都给了他们,可以说,是把他们当成财神爷一样供着。” 陈捷顿了顿,又道: “可他们一边享受着我们提供的各种红利,一边却连最基本的社会责任和环保责任,都不愿意承担。” “一份合格的环评报告,需要花多少钱?几万?几十万?对于一个投资六千多万的项目来说,这算钱吗?” 事实上,前期的污染预防,其实花不了多少钱。 真正烧钱的,是后期对污染的治理,那几乎要花十倍百倍的代价去挽回污染带来的种种社会损失。 它不仅仅是一笔经济账,还是一笔关乎生活质量、人民健康、社会稳定等多维度的民生帐。 但环保对于很多人来说,都不被重视,总觉得这是以后的事,以后再想办法解决。 说到底还是短视! ------------ 第103章 用政策,为资本定价? 陈捷的声音还在继续: “还有,按照国家标准,给被征地的农民足额补偿,需要多花多少钱?这点钱,跟他们未来几十年,从这片土地上攫取的巨额利润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他们想把所有的好事都占尽,把所有最昂贵的成本都转嫁给我们政府,转嫁给我们安宜镇的老百姓,还不愿意承担任何责任,蒋镇长,你说,天底下有这么便宜的事吗?这合不合理?” 蒋海山又叹了一口气。 他当然清楚那些商人为了赚取利益,想方设法占尽便宜的行为。 但招商引资,不是请客吃饭,更不是做慈善。 这本质上,是一场平等的商业合作,更是一场博弈。 政府付出了土地、政策、服务,企业就必须付出相应的投资、税收,以及对当地社会就业和环境的责任。 而商人,总想利用地方政府对GDP的渴求,实干官员对政绩的渴望,来打破这种平衡。 他们总想用最小的代价,来换取最大的利益。 你退一寸,他便进一尺。 你若毫无底线,他便会贪得无厌。 “所以,蒋镇长,”陈捷声音再次响起,“我们不能再用过去那种保姆式、乞求式的招商模式了,安宜镇,已经过了那个需要靠牺牲环境、贱卖资源来换取投资的初级阶段了。” “我们现在要做的,不是去求着那些落后的、高污染的资本进来,而是要建立一套全新的游戏规则,一套能让优质资本主动上门,并且心甘情愿地遵守我们规则的体系。” “要让那些想来安宜镇发财的老板们明白一个道理,安宜的门槛很高,但门槛后面的风景,更好!” 蒋海山心头一动,追问道: “全新的游戏规则?” 陈捷从办公桌抽屉里,拿出了一份装订整齐的报告,递给了蒋海山。 报告的封面上,印着一行醒目标题。 《关于建立安宜镇“项目全生命周期评分管理与激励机制”的初步构想》。 蒋海山看着标题,眉头一蹙。 “这是我这几天,结合之前打回去的那些项目,做的一点不成熟思考。”陈捷谦虚地说道。 蒋海山迫不及待地翻开了报告。 他看得很快,但又很仔细,眉头时而紧锁,时而舒展。 陈捷的这份报告,完全跳出了传统招商引资中“一事一议”、“特事特办”的模式,而是尝试构建一个科学、量化、透明的全新项目评估与管理体系。 这个体系的核心,是一个“项目准入评分制”。 它不再简单地以投资额作为唯一衡量标准,而是建立了一个涵盖了经济效益、社会效益、环境效益和创新效益四大维度的综合评分模型。 比如,在经济效益维度下,除了看投资额和预期税收,还要看项目能为本地带来的上下游产业链带动效应,看它能创造多少高质量的就业岗位。 在社会效益维度下,要看企业为员工提供的薪酬福利水平,看它是否愿意投资建设配套的公共服务设施,甚至,还要看它是否愿意参与本地的慈善和公益事业。 在环境效益维度下,则是一票否决制。 任何在环保技术上不达标,存在重大污染隐患的项目,无论能带来多大经济利益,都直接零分出局。 而那些采用国际领先的清洁生产技术、能实现循环利用的项目,则可以获得极高的加分。 在创新效益维度下,重点考察项目的技术含量、研发投入占比、以及拥有自主知识产权的数量。 这套评分体系,就像一张精密的滤网,能将那些真正优质的、符合安宜镇长远发展利益的“金凤凰”筛选出来,同时,将那些只想来捞一笔就走的“蝗虫”和“乌鸦”,彻底地挡在门外。 看到这里,蒋海山觉得有些理想化了。 然而,陈捷的构想,还远不止于此。 报告的第二部分,提出了一个与评分制环环相扣的“阶梯式激励机制”。 简单来说,就是“评分越高,奖励越好”。 所有通过准入审核的项目,将根据其最终得分,被评定为“三星”、“四星”、“五星”三个等级。 三星项目,只能享受到最基本的普惠性政策支持。 四星项目,则可以在土地价格、税收返还、人才引进等方面,获得额外的、更大力度的政策倾斜。 而最顶级的五星项目,则将享受到“镇长直通车”、“一站式审批”、“一事一议”等最高规格的VIP待遇,镇政府将为其配备专门的服务团队,提供全天候、全方位的保姆式服务。 “这是……”蒋海山喃喃自语,“用政策,为资本定价?” 他很聪明,一眼就看出了这部分的核心含义。 没错,就是定价! 陈捷这套机制,直接颠覆了过去政府与资本之间的关系。 不再是政府求着资本,而是让资本为了争夺安宜镇最优质的政策资源,而主动地、拼命地向政府设定的“好项目”标准靠拢。 想拿最便宜的地? 可以,先把你的环保设备升级到国际领先水平。 想享受最高的税收返还? 没问题,先把你的员工工资和福利待遇,提高到全行业领先水平。 想让镇长亲自为你服务? 很简单,把你的研发中心和核心技术,落户到我们安宜来。 这是一种阳谋,也是一种正向激励。 它不再是简单地对坏项目说“不”,而是在对好项目说“是”的同时,告诉他们,你可以变得“更好”,而“更好”意味着实实在在的、巨大的利益。 ------------ 第104章 项目全生命周期动态信用评估体系 然而,真正让蒋海山震动的,是报告的第三部分——“项目全生命周期动态信用评估体系”。 陈捷在报告中指出,很多项目,在招商引“狼”入室,落地之后,就立刻变脸,当初承诺的各种美好愿景,都成了空头支票。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陈捷设计了一套动态评估机制。 项目的星级评定,不是终身制的,而是每年都要进行一次复评。 复评依据,就是企业在过去一年里,是否兑现了当初的承诺,是否在税收、就业、环保、创新等方面,达到了预期目标。 如果超额完成,那么恭喜,你的星级可以提升,明年将享受到更好的政策。 如果只是勉强达标,那星级不变。 但如果出现了严重违约,比如偷排污水,比如拖欠工人工资,比如承诺的研发投入迟迟不到位,那么对不起,你的星级将被立刻下调,之前享受的所有优惠政策,不仅要被全部收回,还要面临高额罚款,甚至被直接列入安宜镇的“投资黑名单”,永远失去准入资格。 这是悬在所有投资者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它告诉所有来到安宜镇的企业,这里不是法外之地,不是可以为所欲为的地方。 在这里,契约精神是最高准则,诚信经营是唯一通行证。 当蒋海山看完这最后一部分,他抬起头,看着对面那个依旧云淡风轻的年轻人: “陈镇长,你这份报告,做得……很好!” 他是真觉得这个想法好,非常前沿。 准入评分制,解决了“谁能进”的问题。 阶梯激励制,解决了“怎么让他变得更好”的问题。 动态信用评估,则解决了“怎么让他不变坏”的问题。 三个环节,环环相扣,构成了一个完美的、可以自我调节、自我进化的良性生态闭环。 这样一个拥有强大自我调整能力的制度设计,能自动地筛选、激励、约束所有进入这个系统的参与者,引导他们朝着一个共同的、高质量发展的目标,不断前进。 这不是一份简单的项目管理方案,而是一种全新的、更高维度的管理哲学! “蒋镇长,你过奖了。”陈捷笑了笑,“这只是我的一些理论构想,纸上谈兵,能不能在现实中落地,还很难说,里面肯定还有很多不完善的地方,需要你这样经验丰富的实践家,来帮我斧正。” 蒋海山看着陈捷,道: “陈镇长,你就别谦虚了,这份报告哪里还需要我来斧正?我现在唯一想知道的,这份报告,我们……真的能把它变成现实吗?” 他眉头紧锁,将心中的疑虑和盘托出: “不瞒你说,你这套体系,太……太先进了。” “我承认,它非常科学,非常完善,简直就是为未来的理想城市量身定做的。但是,对于现在的安宜镇来说,是不是有点……水土不服?” “我的意思是,这套体系,可能更适合五年,甚至是十年后的安宜镇。” “等到那个时候,我们的产业结构更优化了,城镇品牌更响亮了,对资本的吸引力更强了,我们再拿出这套体系,自然是水到渠成,底气十足。” “可现在,安宜虽然是百强镇,但在全国范围内,比我们条件好的地方,还有很多,我们现在就摆出这么高的姿态,制定这么严苛的规则,会不会……有点眼高手低了?会不会把那些原本有意向的投资者,都给吓跑?” 蒋海山这番话,说得非常实在。 他不是反对这套体系,而是觉得时机不对。 在他看来,陈捷的这套方案,就像是给一个小学生,直接发了一套大学微积分的教材,虽然教材是好教材,但小学生根本学不会,也用不上。 陈捷静静地听着,脸上始终带着微笑。 等蒋海山说完,他才不紧不慢地开口: “我明白你的顾虑,你是觉得,我们安宜镇现在还没有足够的底气和实力,来跟那些资本,玩这么高级的游戏?” 蒋海山微微一怔,随即苦笑着点了点头。 他确实是觉得,安宜镇现在还没有那么大的“腕”,没资格制定这么高的游戏规则。 你一个镇,凭什么对那些动辄投资几亿、几十亿的大老板们挑三拣四? 人家凭什么要陪你玩这套复杂的评分游戏? 这套方案,听起来很美,但实际上,却有点像是自视过高,有点一厢情愿。 “蒋镇长,你的顾虑非常现实,也非常重要。”陈捷再次肯定了对方,“你说的没错,任何规则的建立,都需要有相应的实力作为支撑,没有实力,规则就是一纸空文。” “所以,”陈捷话锋一转,眼中闪烁着强大自信,“我们接下来要做的,不是降低标准,去迎合资本,而是要迅速地、高效地,提升安宜镇自身的实力和影响力!” “提升影响力?”蒋海山追问道,“怎么提升?靠媒体宣传?还是去上面要政策?” 陈捷笑了笑: “宣传和政策当然重要,但那都是锦上添花,真正的实力,还是来自于我们自己。” 他看着蒋海山,突然问了一个问题: “蒋镇长,以你现在的工作方式,一年下来,能亲自去拜访、洽谈多少个有投资意向的企业家?” 蒋海山仔细地盘算了一下,回答道: “如果全力以赴,一个月跑四五个城市,见十几个老板,应该是极限了,一年下来,能深度洽谈的,估计也就五六十家吧。” “这里面,最终能有三四家愿意来投资,就已经算不错了,总投资额能有个七八亿,就算完成任务了。” 他说的是大实话。 招商引资,本就是一件极其耗费心力,且成功率极低的工作。 ------------ 第105章 要从被挑选到去挑选 “五六十家?七八亿?”陈捷轻轻地摇了摇头,“蒋镇长,这个效率太低了。” “我也知道低,但没办法,我分身乏术啊。”蒋海山一脸无奈。 “所以,我们要换个玩法。”陈捷嘴角上扬,“不要再辛辛苦苦地,一家一家地出去找了,我们要创造一个平台,让他们自己,成群结队地,主动上门来找我们!” 蒋海山心头一跳: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很简单。”陈捷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就在安宜镇,举办一场我们自己的,高规格的投资大会!” 蒋海山:“……” 他不是没想过这个点子。 事实上,南江省很多经济发达的县市,每年都会举办各种名目的招商会、洽谈会。 但那些,都是以市一级,甚至是省一级的名义举办的,有强大政府信誉和资源作为背书。 但安宜镇算什么? 一个镇,哪怕是百强镇,有什么资格和号召力,去举办一场能吸引到真正优质资本的投资大会? 万一到时候,场面冷冷清清,没几个像样的企业家来,那岂不是成了全省,乃至全国的笑话? 那对安宜镇的投资环境和声誉,将是致命的打击! 这个政治风险,太大了! 大到他只敢想一想,但没有魄力去付出行动。 其实,蒋海山曾经在一次私下场合,跟马东城提过一嘴这个想法,结果马东城连连摆手,说这个想法太冒险,时机不成熟,让他不要好高骛远。 从那以后,蒋海山就彻底断了这个念想。 可现在,陈捷,这个刚来不到一个月,年仅二十五岁的代理镇长,竟然一开口,就要玩这么大? 他到底是真的有底气,还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陈镇长……”蒋海山声音有些干涩,“你……你没开玩笑?一个镇,办投资大会?这能行吗?” “为什么不行?”陈捷反问道,“蒋镇长,我们不能总用老眼光看自己,安宜镇,早就不是一个普通的镇了。” “我们去年的GDP是多少?超过两百亿,财政收入是多少?接近二十亿,常住加流动人口有多少?超过四十万!” “我们拥有全国最完整的纺织印染产业链,拥有南江省最大的五金加工产业集群,我们的民营经济活力,在整个长三角地区,都排得上号!” “安宜有产业,有市场,有配套,有政策,唯一缺的,就是一个能向外界集中展示安宜所有优势的舞台!” 陈捷站起身,在不大的办公室里来回踱步,声音里充满了感染力: “办这个大会,不是为了跟那些大城市攀比,不是为了搞什么虚头巴脑的面子工程,我们的目的,非常明确,也非常务实!” “我们的大会,叫‘安宜镇产业协同与资本对接大会’!” “这场大会,不请那些跟我们产业八竿子打不着的企业,也不请那些高高在上的金融大鳄,我们请的,就是跟安宜镇产业结构,能形成完美互补的那些人……” 蒋海山听着陈捷的描述,渐渐入了迷。 他感觉自己的思维,正在被对方强行拉入一个全新的、他从未想象过的图景。 陈捷没有描述那些繁琐的执行细节,对于蒋海山这样务实且雄心勃勃的实干派来说,最能打动他的,不是一份完美计划书,而是一幅清晰可见的、充满巨大诱惑的收获图景。 这幅图景的核心,是一种根本性的角色转换。 在这幅图景里,政府将不再是那个为了几个亿投资,就要放下身段、赔着笑脸,四处奔波的“招商员”,而是坐镇安宜,打造一个万商云集的舞台,手握评判标准,从容挑选优质伙伴的“主考官”。 像蒋海山这类实干派官员所追求的政绩,将不再是依靠一次次零敲碎打的艰苦谈判,去苦苦争取,而是一场高效的、批量的丰收。 他们将有机会,在一场大会上,就完成过去需要一整年,甚至数年才能达成的招商目标,并且吸引来的,还都是经过精心筛选的、符合安宜镇未来发展方向的金凤凰。 更具诱惑力的是,安宜镇将不再是被动地看资本脸色行事,而是第一次,拥有了制定游戏规则的主动权。 他们将有资格告诉所有觊觎这片热土的资本,想要登上安宜镇这艘高速发展的航船,就必须遵守我们的规则,达到我们的标准。 这种由“被挑选”到“去挑选”的地位跃升,对于任何一个有抱负的地方主政者而言,都是无法抗拒的魅力。 而这场安宜镇史无前例的大会,一旦成功,它所带来的轰动效应,将远远不止是几十亿的投资。 它将成为一个可复制、可推广的“安宜模式”,为全国无数个与安宜镇有着相似困境和抱负的乡镇,提供一个全新的发展范本。 在陈捷讲解下,这场大会的核心卖点,不是安宜镇的GDP有多高,而是安宜镇的产业链有多完整。 大会要向外界传递一个信号——任何一个从事纺织或五金产业的企业,只要来到安宜,就能在方圆二十公里之内,找到所需要的所有上游供应商和下游客户,这种产业集群带来的巨大成本优势和效率优势,是任何其他地方都无法比拟的。 而那套《项目评分与激励机制》,则是要向所有投资者公开宣布,安宜镇,是全国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用公开、透明、量化的标准来筛选项目、分配政策资源的地方。 在这里,没有暗箱操作,没有关系户。 唯一的通行证,就是你的项目本身够不够好,够不够硬。 这种对公平和规则的承诺,对于那些厌倦了在复杂人情社会中内耗的优质资本而言,本身就是一种致命的吸引力。 ------------ 第106章 人家是想玩更大的 陈捷甚至还把这场大会的经费都考虑好了。 不能全靠政府财政,那会背上包袱。 大会要大胆地引入市场化运作,将大会的冠名权、展位、广告位,打包出售给镇里那些实力雄厚的龙头企业。 这不仅解决了钱的问题,更是将这些本土企业,与大会的成败,紧紧地捆绑在了一起,让他们从旁观者,变成了参与者和受益者。 蒋海山已经完全忘记了时间,他感觉自己不是在听讲解,而是在听一位顶级的战略规划师,在为安宜镇的未来,描绘一幅波澜壮阔的史诗画卷。 他原以为自己已经算是改革的激进派,是安宜镇思想最解放、魄力最大的干部,还因为陈捷卡那些文件,认为对方是个能力很强,但思想很保守的守成派。 结果人家压根不是保守,而是想玩更大的。 跟陈捷比起来,他自己那点所谓闯劲,简直就像是小孩子过家家。 自己还在想着怎么一家家地去敲门,去化缘,去求着别人来投资。 而陈捷,却已经站在了更高的视角,思考着如何搭建一个平台,制定一套规则,让天下英雄,尽入彀中! 半个小时后,陈捷终于停下了那滔滔不绝的、充满了魔力的讲述,端起已经有些微凉的茶杯,轻轻喝了一口水,润了润有些干涩的喉咙。 办公室里,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安静。 蒋海山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 他的大脑,正在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速度高速运转,试图消化和理解刚才那半个小时里,涌入他脑海的信息。 一个镇,自己办投资大会? 用一套全新的、自己制定的规则,去筛选、去激励、去约束所有想来这里投资的资本? 让镇政府从一个“招商员”,变成一个手握标准、坐等天下客的“主考官”? 这……真的能做到吗? 不是天方夜谭? 可偏偏,从陈捷的口中说出来,这一切又显得那么的顺理成章,那么的充满诱惑,仿佛只要他们愿意,这幅画卷,就真的能变成现实。 陈捷将茶杯轻轻放下,用一种谦逊商量的语气开口道: “蒋镇长,这只是我一个很不成熟的想法,纸上谈兵,异想天开的成分居多,但是我觉得,这个方向,是可以努力的,不知道你……有什么看法?” 蒋海山猛地回过神来,他看着眼前这个笑容温和的年轻人,张了张嘴,却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看法? 能有什么看法? 他现在唯一的看法,就是自己过去五六年建立起来的、关于基层经济工作的世界观,正在被眼前这个年轻人刷新。 “陈镇长……你……你让我……让我先消化一下。”蒋海山道,“你刚才说的这些,信息量太大了,我需要一点时间。” “我明白。”陈捷笑着点了点头。 自己说的那些,确实有点超纲了,需要给对方足够的缓冲时间。 “蒋镇长,你别有压力。”陈捷语气真诚坦荡,“我知道,这件事确实有些……异想天开,甚至可以说是天方夜谭。办投资大会,我们安宜镇没经验,没先例,甚至连市里、省里,都未必支持。” “这件事情,一旦启动,必然会面临各种各样难以想象的困难和阻力,甚至,有极大的可能会失败,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蒋海山沉默。 陈捷看着蒋海山的眼睛,一字一句: “所以,这件事,由我来牵头,亲自策划,当然,这离不开你,更离不开我们安宜镇全体干部同志们的支持。” “这件事最终办成了,取得了成功,那就是咱们安宜镇集体的荣誉,是在马书记的坚强领导下,在你和所有同志们的共同努力下取得的,大家一起进步!” “如果办砸了,让安宜镇声誉受到了损害,那所有的责任,我陈捷一个人承担。” 蒋海山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的看着陈捷。 他哪里来的自信? 不仅是自信,还有那份一往无前的决绝,以及敢将所有责任都一肩扛起的、泰山压顶般的担当! 蒋海山原以为,陈捷只是一个理论水平极高的智将。 却没想到,他竟然也能展现出如此惊人的勇将本色! 蒋海山自问,如果换做是自己,做出这样的承诺吗? 不敢的。 他会瞻前顾后,会权衡利弊,会想方设法地为自己留好后路。 而陈捷,却仿佛根本没有考虑过失败的后果,或者说,他早已将自己的政治前途,置之度外。 他所想的,只有一件事——把安宜镇的事情,办好。 陈捷指了指桌上那份纺织工业园的项目报告,用一种轻松语气说道: “那……蒋镇长,这份纺织工业园的报告……” “不用说了!” 蒋海山猛地一挥手,直接打断了陈捷的话。 他站起身,目光灼灼地看着陈捷: “陈镇长,这份报告,我拿回去,亲自去找那几家企业的老板谈,让他们按照你的标准,重新做方案,环评、土地、社会责任,一条都不能少。” 陈捷脸上露出笑意: “给蒋镇长添麻烦了。” “不麻烦!”蒋海山摆了摆手,“跟你要干的那件大事比起来,这点小事,算得了什么?” 他拿起那份项目报告,准备离开: “陈镇长,你先忙,这些杂事,我来解决。” 蒋海山说完,便拿着文件,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办公室。 那背影,挺拔如松,像是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斗志与力量。 陈捷看着他的背影,嘴角微微上扬。 ------------ 第107章 我来给你擦屁股! 蒋海山漫步走在走廊里,心中依旧是波涛汹涌,久久无法平静。 他的脑海里,反复回荡着陈捷刚才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词。 “我们要创造一个平台,让他们自己,成群结队地,主动上门来找我们!” “安宜的门槛很高,但门槛后面的风景,更好!” “办好了,大家一起进步,办砸了,所有责任,我陈捷一个人承担!” 这些话,就像一声声惊雷,又像一曲曲战鼓,让他那颗沉寂已久的心,重新燃烧起熊熊烈火。 蒋海山想起了自己刚来安宜的时候。 那时候,安宜镇的经济虽然已经有了起色,但产业结构单一,发展后劲不足,面临着巨大转型压力。 他作为省委组织部重点培养的年轻干部,怀揣着满腔热血与抱负,来到这片热土,准备大干一场。 他熬了无数个通宵,做出了好几份极具前瞻性的改革方案。 他想推动镇里的企业进行股份制改造,建立现代企业制度。 他想成立一个产业引导基金,扶持那些有潜力的高新技术小微企业。 他甚至也模模糊糊地想过,是不是可以把安宜镇的招商引资,从“捡到篮子都是菜”,升级为“筑巢引凤”。 可他所有的这些想法,到了当时还是镇长的马东城那里,得到的回复,几乎都是千篇一律的。 “海山同志啊,你的想法是好的,有闯劲,有魄力,但我们是基层,情况复杂,步子不能迈得太大,要稳妥,要循序渐进。” “这个股份制改造,牵扯到太多人的利益,搞不好会出乱子,影响稳定,时机还不成熟。” “产业引导基金?镇里哪有那么多闲钱?我们现在的财政,每一分钱都要用在刀刃上,还是先把路修好,把厂房盖起来更实在。” “招商会?这个风险太大了,万一搞砸了,我们安宜镇的脸往哪儿搁?还是老老实实地,一家一家去跑,一家一家去谈,虽然笨了点,但稳妥啊。” 马东城就像一个经验丰富、却又谨小慎微的老船长,他的人生哲学里,最重要的两个字,就是“稳妥”。 他害怕风险,害怕出乱子,害怕任何可能打破现有平衡的变革。 在他的领导下,安宜镇这艘大船,虽然也在前进,但始终是在一条固定的、安全的、却又毫无惊喜的航道上,缓慢地行驶着。 而蒋海山,就像一个充满了冒险精神的大副,他渴望去探索更广阔、更汹涌的海域,却被船长死死地按在舵盘前,只能日复一日地,重复着枯燥的航线。 久而久之,他心中的那团火,也渐渐熄灭了。 他不再去提那些异想天开的建议,而是学会了在马东城划定的框架内,用最笨、最苦、最累的方式,去为安宜镇的GDP,添砖加瓦。 他把自己变成了一个最高效的招商工具人。 他一个人,一年要跑半个华国,喝下几百斤白酒,说尽无数好话,才能勉强拉来十几亿的投资。 他以为,这就是基层工作的常态。 他还以为,自己的政治抱负,就要在这一次次的迎来送往、一杯杯的身不由己中,被彻底消磨殆尽。 可现在,陈捷来了。 这个比他小了五岁的年轻人,就像一道划破沉闷夜空的闪电,瞬间照亮了他心中所有的迷茫与困惑。 陈捷不仅敢想,而且想得比他更大,更远,更系统! 陈捷不仅有魄力,而且还有与这份魄力相匹配的、无与伦比的智慧和担当! 他不是在要求自己去冲锋陷阵,而是递给了自己一架战斗机,并且告诉自己,燃料我来加,航线我来规划,你只需要,尽情地去飞,出了任何问题,我来兜底! 这种感觉,让蒋海山如何能不激动? 如何能不热血沸腾? 这是一种被带飞的感觉! 是一种拨云见日、海阔天空的畅快淋漓! “他娘的!”蒋海山在心里,狠狠地骂了一句,“跟这样的人共事,要是还干不出点名堂来,这辈子都白活了!” 他快步走回自己的办公室,关上门,立刻拿起桌上的电话,拨通了一个号码: “小张,把我今天下午所有的安排,全部推掉!” “啊?蒋镇长,下午三点,您跟城建所的王所长约好了,要谈新工业园区道路规划的事情……” “推掉,告诉王所长,就说我这里有更紧急、更重要的事情要处理,让他等我通知!”蒋海山的声音,不容置疑: “还有,你马上去查一下,恒发纺织的李总,还有宏盛印染的周总,他们现在在不在安宜,如果在,立刻联系他们,就说我有事要跟他们谈,让他们下午三点,准时到我办公室来!” “是,蒋镇长!” 挂掉电话,蒋海山走到窗前,看着窗外那片充满了生机与活力的土地,他的眼神中,重新燃起了入党时的理想和信仰之火。 陈捷,不管你是真心还是假意,但你给我画的这张大饼,我很想吃。 你若真有能耐把这大饼做出来,我也不会给你拖后腿! 至于你打回去的那些报告,我来给你擦屁股! ------------ 第108章 人家本来就是正确的,你怎么顶? 与蒋海山那番谈话,像是一把钥匙,悄无声息地打开了陈捷在安宜镇工作局面的第一道大门。 从那天起,陈捷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工作,顺畅了许多。 最直观的体现,便是从蒋海山那条线上报上来的文件。 过去,蒋海山虽然也算务实,但为了追求项目尽快落地,他提交的报告里,或多或少总会带着些灵活处理的痕迹,有些关键数据语焉不详,有些风险评估避重就轻,总想在规则边缘反复试探,给未来的“先上车,后补票”留下操作空间。 陈捷每次审阅,都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拿着放大镜,逐字逐句地去寻找其中可能存在的漏洞和隐患,然后再用详尽的批示,一条条地打回去,要求补充、修正。 这个过程,耗时耗力,更是一种无形的、暗中的角力。 但现在,一切都变了。 这天上午,陈捷办公桌上,再次摆上了那份他已经打回去两次的《关于安宜镇纺织印染工业园项目(二期)规划方案》。 陈捷心中了然,这是蒋海山对他们那次谈话的正式回应。 他端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茶,缓缓翻开了报告。 只看了几页,陈捷的眉头便舒展开来,眼神中也透出一丝赞许。 报告还是那份报告,但里面的内容,却已经发生了脱胎换骨的变化。 之前那个位于上风上水、紧邻饮用水源地的选址,被毅然决然地放弃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位于镇区下游、虽然基础设施稍差,但对环境影响最小的新地块。 报告中,还附上了一份由市环保局专家出具的、长达数十页的、详尽的环境影响评估报告,对可能产生的废水、废气、固废,都提出了明确的、高于国家标准的处理方案和预算。 那五百亩被悄悄“变性”的基本农田,也从规划图中消失了。 新的方案,通过对现有存量工业用地的优化整合,硬生生地挤出了足够的建设空间,虽然成本增加了不少,但却彻底规避了触碰红线的巨大政治风险。 更让陈捷感到欣慰的是,报告的后半部分,用整整一个章节,详细规划了与工业园配套的工人生活区。 从蓝领公寓的户型设计,到子弟学校的班额师资,从社区卫生服务站的医疗设备,到公共交通的线路规划……每一个细节,都考虑得周到而又人性化。 这不再是一份只盯着GDP和投资额的冰冷经济报告,而是一份真正统筹了经济发展、环境保护与社会民生的、高质量的、可持续的城镇发展方案。 这个蒋海山,能力确实很强,更重要的是听得进去意见,自我调整,转变思想和态度,难怪上一世能做到副部级。 陈捷拿起红笔,在报告扉页上,写下了自己的批示。 这一次,他的批示不再是长篇大论的问题清单,而只有短短两行字: “方案考虑周全,立意高远,体现了安宜镇对高质量发展的深刻理解与坚定决心。同意。请海山同志放手去干,需要任何协调支持,镇政府将全力以赴。” 写完,他签上自己的名字,将文件递给了等候在一旁的党政办主任李文军: “李主任,这份文件,立刻送给蒋镇长。” “是,陈镇长!”李文军接过文件,心中也是感慨万千。 他作为办公室大管家,最能感受到这段时间镇政府内部氛围的微妙变化。 两位镇长从最初的客气疏离,到如今的默契协作,整个政府的运转,仿佛被注入了一股强大的、全新的动力。 当然,这种顺畅,仅仅局限于蒋海山分管的那一亩三分地。 安宜镇作为GDP破两百亿的百强镇,毕竟是一个庞大而复杂的机器,除了蒋海山这位能力出众的常务副镇长,还有好几位分管着不同领域的副镇长。 他们不像蒋海山那样有雄心壮志,也不像他那样有强大执行力。 他们中的很多人,都是从安宜镇本土一步步提拔上来的老干部,习惯了过去那种按部就班、看关系、讲人情的工作方式。 对于陈捷这位新来的、凡事都较真的年轻镇长,他们嘴上虽然恭敬,但心里,却充满了不解、抵触,甚至是敷衍。 于是,在陈捷的办公桌上,便呈现出一种冰火两重天的奇特景象。 一边,是来自蒋海山那条线的、一份份逻辑清晰、数据详实、让人赏心悦目的高质量报告。 而另一边,则是来自其他几位副镇长分管部门的、各种让人啼笑皆非的奇葩文件。 有的报告,通篇都是“高举旗帜”、“狠抓落实”、“再上新台阶”之类的空洞口号,洋洋洒洒几千字,却连一件具体要干什么事都没说清楚。 有的申请,打着改善办公条件的旗号,申请几十万资金,要给办公室换一批全新的红木家具和真皮沙发,其奢靡程度,让陈捷看得直皱眉头。 还有的方案,看似宏大,实则夹带私货,陈捷一看就知道,是为某个关系户老板量身定做的圈钱项目。 对于这些文件,陈捷的处理方式,简单而又直接——全部打回,并附上毫不留情、一针见血的批示意见。 “报告内容空洞,缺乏可操作性,请明确具体目标、实施路径及责任分工后,再行上报。” “勤俭节约是我党优良传统,当前我镇财政应优先保障民生,改善办公条件之事,暂不议。” “该项目涉嫌为特定企业输送利益,存在重大廉政风险,不予批准。” 他的批示,直接精准剖开那些华丽外衣,直指问题本质。 一时间,镇政府大院里,怨声四起。 “这个新来的陈镇长,也太难伺候了吧?油盐不进啊!” “可不是嘛,我那个报告,改了三遍了,又给我打回来了,说我数据不实,鸡蛋里挑骨头嘛这不是!” “听说连刘副镇长的面子他都不给,刘副镇长牵头的那个文化旅游项目,都给他卡了三次了!” 当然,这种怨气,只是公事上的怨气,并没有上升到人的身上。 因为陈捷做人并不让他们反感,很得人心。 只是公事上确实太严苛了,可这种事,最多只能在私下里埋怨几句,没有人真的敢在公事上跟陈捷对着干。 人家本来就是正确的,你怎么顶? 可即便如此,依旧有暗流在平静水面下,再次涌动。 而这场风暴的中心,是一份名为《关于打造“古韵安宜·乡愁记忆”文化旅游示范项目的请示报告》。 这份报告,由分管文教卫生的副镇长刘福民牵头。 刘福民是安宜镇的老资格了,五十出头,土生土长,从村干部一路干到了副镇长,在镇里关系盘根错节,为人最讲究“和气生财”,做事风格也是典型的“多栽花,少栽刺”。 他这个文化旅游项目,构想倒是很美好,计划投入五百万,将镇西头那个快要荒废的古村落,修缮一番,再建一个民俗展览馆,种一片桃树林,打造成一个集“古村探幽、民俗体验、田园采摘”于一体的旅游景点。 ------------ 第109章 四进宫的报告 报告写得花团锦簇,前景描绘得天花乱坠,声称项目建成后,预计每年能吸引游客二十万人次,创造旅游收入上千万元。 然而,这份报告,在陈捷这里,已经连续被打了三次回票。 第一次,陈捷的批示是: “项目构想很好,但缺乏可行性论证,特别是关于游客数量和旅游收入的预测,数据来源何处?依据是什么?请补充详实的数据支撑。” 第二次,刘福民让人胡乱编了点数据报上去,陈捷的批示更不客气: “数据浮夸,不切实际。我镇并非传统旅游目的地,周边亦无知名景区依托,每年二十万游客从何而来?此预测无异于天方夜谭。请实事求是,重新评估。” 第三次,刘福民有些恼了,干脆让下面的人把数据调低了一半,心想这下总该可以了吧? 结果,报告再次被打了回来,陈捷的批示,只有短短一句话,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一份建立在虚假数据上的报告,不仅是对财政资金的不负责,更是对安宜镇未来的不负责。请相关同志端正工作态度。” 这天下午,这份被打回来三次的报告,第四次,摆在了党政办那个年轻办事员赵小东的桌上。 赵小东看着文件上陈捷的批示,一个头两个大,感觉自己的头发都快被愁白了。 他只是办公室里一个最底层的办事员,负责文件的流转和催办。 这几天,他为了这份报告,来来回回跑了三趟刘福民副镇长的办公室。 每一次,刘镇长都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要么说自己忙,要么就是不耐烦地挥挥手:“就按我说的报,陈镇长那边,我去跟他解释。” 可他嘴上说着去解释,却一次都没去过。 赵小东自己也偷偷地核算过报告里的数据,刘镇长给的那些所谓预测数据,根本就是拍脑袋想出来的,没有任何模型和依据。 比如那个每年二十万游客,他稍微一算就知道,这意味着平均每天都要有超过五百名游客来到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村子,这怎么可能? 安宜镇又不是什么旅游胜地。 可他是小兵,刘副镇长是领导,领导给的数据,他敢质疑吗?他敢不报吗? 现在好了,报告第四次被打回来,陈镇长的批示,已经带上了严厉的警告意味。 赵小东感觉自己就像是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 再把这份报告送去给刘副镇长,刘副镇长肯定要发火。 可如果不送,耽误了工作,陈镇长那边更不好交代。 赵小东坐在自己的工位上,对着那份文件,唉声叹气,急得抓耳挠腮,却又束手无策。 就在他快要绝望的时候,一个温和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小赵,怎么了?愁眉苦脸的。” 赵小东回过头,看到党政办主任李文军正端着一个茶杯,笑呵呵地站在自己身后。 “李……李主任……”赵小东像是看到了救星,连忙站起身,声音都带着哭腔了,“您快帮我看看吧,我……我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他将那份四进宫的报告,递给了李文军。 李文军接过报告,只扫了一眼封面上的标题和陈捷的批示,心中便已了然。 又是刘福民那个老好人。 李文军在镇政府待了七八年,对每个领导的脾气和风格,都摸得一清二楚。 刘福民这个人,没什么大本事,也没什么坏心眼,就是典型老派干部,习惯了做表面文章,喜欢搞一些看起来很热闹,但实际上没什么用的“形象工程”。 他这个所谓的文化旅游项目,说白了,就是想给自己分管的领域,找点存在感,争点预算,至于项目到底能不能成,能产生多大效益,他自己心里恐怕都没底。 在过去,这种报告,马东城大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毕竟,刘福民资格老,人缘好,谁也不愿意为了这点小事去得罪他。 而且,这种项目,就算最后搞砸了,也算不上什么大错,无非就是浪费了点钱,至少态度是积极的,是想为安宜镇做贡献的。 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 新来的这位陈镇长,是个眼里揉不进沙子的人。 他看问题的标准,不是态度,而是结果。 他要的,是实实在在的、经得起检验的数据和逻辑,而不是花团锦簇的口号和设想。 刘福民这套老玩法,在陈捷这里,显然是行不通了。 李文军看着赵小东那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心中暗暗叹了口气。 这孩子,还是太年轻,不懂得机关里的门道。 这种神仙打架的事情,他一个小兵,夹在中间,自然是左右为难。 “行了,我知道了。”李文军将报告还给赵小东,脸上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笑容,“这件事,你不用管了,文件先放你这里,我去找刘副镇长沟通一下。” “谢谢李主任,谢谢李主任!”赵小东如蒙大赦,连连鞠躬。 李文军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端着茶杯,转身向刘福民的办公室走去。 这件事,他必须亲自出面。 作为党政办主任,他的职责,不仅仅是上传下达,更是要充当领导之间,特别是新老领导之间矛盾的润滑剂和缓冲带。 他不能让刘福民和陈捷之间的这点工作分歧,演变成公开的、不可调和的矛盾。 那不仅会让两位领导下不来台,更会影响到整个镇政府的团结和稳定。 李文军走到刘福民办公室门口,没有直接推门,而是先轻轻地敲了敲门。 “请进。”里面传来刘福民略显疲惫的声音。 李文军推门而入,脸上立刻堆起了热情而又谦恭的笑容: “刘镇长,您忙着呢?” 刘福民正在看一份报纸,看到是李文军,便放下了报纸,有些意兴阑珊地摆了摆手: “是文军啊,坐吧,找我有什么事?” ------------ 第110章 办公室政治的艺术 李文军没有坐,而是先快走两步,拿起刘福民桌上的暖水瓶,亲手给他那已经快见底的茶杯续上了水,这才笑着说道: “也没什么大事,就是刚才路过小赵那里,看他为了您那个文化旅游项目,愁得跟什么似的,我寻思着,过来跟您汇报一下情况。” 他一开口,没有提报告被打回来的事,而是先把责任,揽到了自己这边,说自己是来“汇报情况”的,姿态放得极低。 刘福民一听这话,脸色顿时就沉了下来,没好气地说道: “还汇报什么?不就是又被打回来了吗?我都习惯了。” “这个新来的陈镇长,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屁大点事,非要抠得那么细,一个预测数据,他跟我较什么真?我这还不是为了咱们安宜镇的形象,为了丰富老百姓的文化生活?” 李文军连连点头,脸上露出深表赞同的表情: “是是是,刘镇长,您说的太对了,您的这份公心,我们大家都是看在眼里的,谁不知道您是为了工作?” 他先是顺着刘福民的话,把怨气给接了过来,让他发泄了一通。 等刘福民的火气消得差不多了,李文军才话锋一转,用一种替他着想的语气,叹了口气说道: “不过啊,刘镇长,话又说回来,这位陈镇长,他毕竟跟我们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刘福民眉毛一挑。 “您想啊,”李文军压低了声音,凑近了些,“人家是从哪里来的?是从中央政策研究室出来的,那是什么地方?是给中央领导们当参谋的地方!” “在那种地方待久了,看问题的角度,自然就跟我们这些在基层摸爬滚打的人不一样了。” “我们看问题,讲的是经验,是人情,是怎么把事给办成。” “他们看问题,讲的是什么?是理论,是数据,是逻辑,每一件事,都要有出处,每一个数字,都要有模型,差一点都不行,这是人家的职业习惯。” “这样的习惯,确实有些不接地气,也有点理想主义,不如您经验丰富。” 李文军这番话,说得极有技巧。 他没有说刘福民不对,也没有说陈捷不对,而是将两人的分歧,归结为“工作习惯”和“思维方式”的不同。 他还把陈捷塑造成一个不接地气、过于理想主义的书呆子,而把刘福民,放在了一个经验丰富、务实的实干家的位置上。 这番话,极大地满足了刘福民的自尊心,让他感觉,不是自己错了,而是对方太较真了。 果然,刘福民的脸色缓和了不少,他哼了一声: “书呆子一个,纸上谈兵,他懂什么基层?” “话不能这么说,刘镇长,陈镇长虽然年轻,水平是真高。”李文军先说了一句实话,然后胡诌道,“而且,我听说,他这次下来,是带着任务来的,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上面盯着他呢。” “他现在凡事都要求得这么严,这么细,可能也不是针对谁,而是做给上面看的,生怕自己刚下来,就沾染了我们基层的一些不良习气,到时候不好交差。” “所以啊,刘镇长,我觉得,咱们也得理解理解他,体谅体谅他的难处。” “他要数据,咱们就给他数据嘛,他要逻辑,咱们就给他逻辑嘛,不就是多费点功夫的事?咱们稍微配合一下,把报告做得漂亮一点,让他面子上过得去,他高兴了,咱们的工作,不也就好开展了吗?” “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李文军这套组合拳打下来,刘福民陷入深深的沉思。 李文军说的有道理。 这个陈捷,也不是故意跟自己过不去,而是被上面的天眼盯着,做事严谨也正常。 自己一个快退休的老同志,何必跟一个前途无量的年轻人较劲呢? 再说了,李文军也给了他台阶下,只要稍微配合一下,把报告做得漂亮一点就行。 想到这里,刘福民长长地叹了口气,摆了摆手: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你让小赵把报告拿来吧,我让人重新再弄一下。” “哎,好嘞!”李文军脸上露出了笑容,“刘镇长,您看,这不就对了吗?大家都是为了工作,相互理解,相互支持,就没有办不成的事。” 他看刘福民已经松口,便趁热打铁,又用一种半开玩笑的语气说道: “再说了,刘镇长,您是老领导,是长辈,咱们也犯不着跟一个小年轻一般见识不是?他刚来,不懂事,咱们多担待一点,多教教他,这也是我们老同志应有的风范嘛。” “以后啊,等他在这里待久了,知道咱们基层难处了,自然也就不会这么较真了。” 这番话,更是说到了刘福民的心坎里,让他感觉自己不是妥协,而是在提携后辈,是在展现自己作为老领导的风范和格局。 “行了,就你嘴会说。”刘福民被他逗笑了,“去吧去吧,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好嘞,那我就不打扰您工作了。” 李文军笑着退出了办公室,心中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一场潜在的、可能激化的矛盾,就这样,被他用几句看似轻松的玩笑话,给消弭于无形。 这就是办公室政治的艺术。 它不讲对错,只讲利弊。 不靠权力压人,而靠智慧和情商,去寻找那个能让所有人都感到舒服的平衡点。 李文军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把赵小东叫了进来。 “小赵,刘镇长那边,我已经沟通好了。”李文军笑着说道,“你再辛苦一趟,把报告拿过去,刘镇长会安排人重新修改的。” “真的吗?太好了!谢谢李主任!”赵小东激动得差点跳起来。 “谢什么。”李文军摆了摆手,看着眼前这个还略显稚嫩的年轻人,语重心长地提点了一句,“小赵啊,以后在机关里工作,要多学,多看,更要多想。” “有些时候,领导之间的事情,不是我们下面人能掺和的,也不是我们能评判对错的。我们能做的,就是把自己的本职工作做好,然后,在遇到自己解决不了的难题时,要懂得及时向你的直接领导汇报,寻求帮助。” “千万不要自己一个人硬扛,那样,不仅解决不了问题,还容易把自己给陷进去,明白吗?” “我明白了,主任,谢谢您教诲!”赵小东重重地点了点头。 ------------ 第111章 马东城的悠闲 三天后,一份全新的、经过大幅修改的《关于打造“古韵安宜·乡愁记忆”文化旅游示范项目的请示报告》,第五次,摆在了陈捷的办公桌上。 这一次,报告的内容,发生了质的变化。 那些浮夸的、拍脑袋想出来的预测数据,全都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份由第三方旅游规划公司出具的、详尽的市场调研与可行性分析报告。 报告中,对安宜镇的旅游资源、客源市场、交通条件、以及周边竞争环境,都进行了冷静而又客观的分析。 最终得出的结论是,这个项目,在理想状态下,预计每年能吸引游客三到五万人次,创造直接旅游收入约两百万元。 这个数字,虽然比最初的“二十万游客、上千万收入”缩水了近八成,但却显得真实可信。 报告中,还增加了一个全新的章节——“项目风险评估与应对预案”。 里面详细罗列了项目在建设和运营过程中,可能遇到的资金风险、市场风险、安全风险,并针对每一种风险,都提出了具体的、可操作的应对措施。 陈捷看着这份几乎是推倒重来的报告,脸上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他拿起笔,在这份报告上,写下了自己的批示: “方案已臻完善,数据详实,逻辑清晰,体现了实事求是的工作作风。同意立项。请刘福民同志牵头,财政、城建、文广等部门配合,尽快拿出详细的实施方案和预算。注意,项目建设过程中,务必将资金使用效率和工程质量放在首位,杜绝铺张浪费和形象工程。” 他签上自己的名字,将文件递给了赵小东: “小赵,把这份文件,直接送给刘副镇长。” “是,陈镇长!”赵小东接过文件,转身跑出了办公室,脚步轻快得像一只小鹿。 …… 陈捷在安宜镇的第一个月,就在一种高速而又平静的节奏中悄然度过。 他像一个一条温和的江水,将安宜镇政府这部略显臃肿、甚至在某些部位已经出现梗阻的机器,进行着一场润物细无声的内部润滑。 起初,陈捷那种严谨到近乎苛刻的工作风格,让许多习惯了“模糊操作”、“人情办事”的老干部叫苦不迭。 他们感觉自己像是被戴上了一副透明的枷锁,一举一动都被置于规则的审视之下,再也无法像过去那样随心所欲。 但渐渐地,他们发现,这种变化带来的,并非束缚,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高效与清爽。 过去,一件需要跨部门协调的事情,往往要在各个办公室之间来回“踢皮球”好几个星期,最终在无休止的推诿和扯皮中不了了之。 现在,只要是陈捷批示过的、明确了责任分工和完成时限的事项,所有相关部门都会像上了发条的齿轮一样,精准地、高效地联动起来。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这位年轻的代理镇长,眼里揉不进沙子,他批出去的每一件事,都会在规定的时间节点上,准时地、不差分毫地进行复核与问责。 谁也不敢怠慢,谁也不想成为那个被他点名批评的倒霉蛋。 而那些真正想干事、能干事的干部,则感觉自己迎来了春天。 他们那些曾经因为“程序复杂”、“协调困难”而被束之高阁的好想法、好建议,只要能形成一份逻辑清晰、数据详实的报告,递到陈捷的案头,就总能得到最快的回应和最有力的支持。 陈捷就像一个超级催化剂,他没有改变安宜镇原有的权力结构,却以一种奇妙的方式,激活了整个官僚体系内部的潜能,让劣币被规则约束,让良币获得了更大舞台。 这种变化,感受最深刻的,自然是镇党委书记马东城。 马东城在安宜镇主政多年、早已习惯了在各种复杂关系中和稀泥、搞平衡,但现在,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工作,竟然变得前所未有的清闲和惬意。 过去,他每天都要耗费大量精力,去处理政府那边因为效率低下、部门内耗而捅出来的各种篓子,去调解下属之间因为利益冲突而产生的明争暗斗。 他就像一个辛勤的裱糊匠,日复一日地,为安宜镇这栋看似光鲜、实则内里乱七八糟的大宅子,修修补补。 可现在,陈捷来了。 这个年轻人,仿佛自带净化功能和润滑功能,他以一种强硬而又无形的方式,重塑了政府内部的运行规则,让一切都变得井井有条,高效透明。 那些过去需要马东城亲自出面才能摆平的刺头,在陈捷那套滴水不漏的程序正义面前,连半点浪花都翻不起来。 那些过去总想打着各种旗号来要政策、要资金的部门,在陈捷那堪比审计师般精准的审视下,也纷纷收起了小心思。 马东城每天坐在自己宽敞明亮的办公室里,泡上一壶自己最爱的龙井,看着窗外那片他早已无比熟悉的风景,心中竟生出一种“天下太平,无事可做”的悠然自得。 自己只需要把握好大的方向,在关键人事任免和重大决策上点个头,剩下的所有具体执行层面的难题,陈捷都能给他处理得妥妥帖帖,甚至比他自己处理得还要漂亮。 这个陈捷……简直就是老天爷派下来,让自己安安稳稳干到退休的神仙啊! 马东城甚至开始盘算着,是不是该动用一下自己的人脉,跟市里的老领导打个招呼,想办法把陈捷在安宜镇多留几年。 有这么一个能力超群、又懂得尊重自己这个班长的搭档在,他这最后几年的仕途生涯,简直不要太舒服。 当然,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 人家前途无量,安宜这个小池塘,是留不住他的。 马东城每天的工作,变成了上班看看报纸,听听汇报,下班找几个老朋友下下棋,聊聊天。 偶尔,陈捷或者蒋海山会带着一些已经论证得极其成熟的方案来找他签字,他只需要大笔一挥,说上几句“很好,就按你们的意见办”之类的鼓励话语,便又可以继续享受自己悠闲的生活。 马东城对现状感到无比满意。 政府那边,陈捷主抓民生,蒋海山主攻经济,一文一武,一守一攻,配合得天衣无缝,相得益彰。 党委这边,自己坐镇中枢,把握全局,垂拱而治。 整个安宜镇,呈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政通人和、欣欣向荣的大好局面。 马东城甚至觉得,如果能一直这样下去,安安稳稳地干到退休,那将是他政治生涯最完美的收官。 然而,他并不知道,安逸的日子,总是短暂的。 一场席卷全球供应链的风暴,正在太平洋彼岸,悄然酝酿。 ------------ 第112章 日本大地震 又是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 安宜镇党委书记办公室。 马东城正端着紫砂壶,悠哉悠哉地品味着龙井的余韵。 办公室的门,被猛地推开。 镇党政办主任李文军,连门都顾不上敲,一脸惊惶地冲了进来: “书……书记!出大事了!” 马东城被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吓了一跳,手中的紫砂壶都差点脱手,他眉头一皱,沉声呵斥道: “慌什么,天塌下来了?” “书记!”李文军喘着粗气,将手中的一份传真件递了过去,“您快看,刚刚从市应急办传来的紧急通报,日本……日本发生了九级特大地震!” “日本地震?”马东城接过传真,有些不以为然地扫了一眼,“小日本地震就地震呗,离咱们远着呢,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值得你这么大惊小怪的?” 在他看来,这不过是一条国际新闻,顶多在晚上的新闻联播里多看几眼,跟安宜镇的柴米油盐,八竿子打不着。 “不是啊,书记!”李文军急道,“地震引发了海啸,海啸……海啸把福岛那个核电站给淹了,现在……现在核电站爆炸了,核泄漏了!” “核泄漏?” 马东城手中的传真纸,飘然落地。 他脸上的那份悠然自得,瞬间被一种巨大的、前所未有的惊惶所取代。 方才他还没有太在意,但听到海啸、核泄漏、再回想那可是九级大地震,立马就意识到了情况的严重性。 安宜镇是沿海强镇,深度参与了全球制造供应链,镇上的很多外贸公司跟日本的商业联系也很紧密。 这小日本出了这么大事,不会牵连到安宜的经济吧? 想到这里,马东城声音都变了调: “快,快打开电视!” 李文军连忙打开办公室里那台大尺寸的液晶电视,调到了国际新闻频道。 触目惊心的画面,瞬间占据了整个屏幕。 如山一般的海啸,正以一种摧枯拉朽之势,吞噬着日本沿海的城市与村庄。 房屋、汽车、轮船,在浑浊的洪流中,如同脆弱的玩具,被轻易地撕碎、卷走。 紧接着,画面切换到了福岛核电站。 滚滚的浓烟,从爆炸后的反应堆厂房中冲天而起,那灰白色的烟尘,仿佛是来自地狱的使者,向全世界宣告着一场浩劫的降临。 电视屏幕下方,滚动着一行行触目惊心的红色标题。 “日本东北部发生里氏9.0级特大地震,已引发十米高海啸!” “福岛第一核电站发生氢气爆炸,反应堆堆芯恐已熔毁!” “东京电力公司宣布进入紧急状态,周边二十公里居民紧急疏散!” 马东城呆呆地看着电视屏幕,感觉自己的后背,一阵阵地发凉。 然而,还没等他从核泄漏的巨大震惊中回过神来,他办公桌上的电话,便如同催命符一般,急促地响了起来。 电话是镇里最大的外贸出口企业,崇俊纺织的老总李崇俊打来的。 李崇俊的声音,在电话那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与绝望: “马书记!完了!全完了!” “李总,你别急,慢慢说,出什么事了?”马东城强作镇定。 “我的货!我那批价值五千万,准备发往欧洲的春季新款面料,全砸手里了!”李崇俊声音都在颤抖,“我们面料里最关键的一种特种染料,全球只有日本旭化成公司能生产,他们的工厂,就在这次地震的重灾区宫城县!” “现在别说工厂了,整个宫城县都快被海啸给淹平了,我这批货,交不了货,不仅五千万打了水漂,还要面临欧洲客户几百万欧元的巨额违约金索赔,马书记,你得帮我想想办法啊。” 挂掉李崇俊的电话,马东城额头,已经渗出了细密冷汗。 他还没来得及喘口气,电话再次响起。 这一次,是镇里另一家龙头企业,深化五金的董事长周深化。 周深化的声音,同样充满了焦虑: “马书记,出大事了,我们公司在东京证券交易所的股价,今天下午开盘不到半小时,直接被腰斩了,我们公司生产的高端精密轴承,核心钢材原料,一直都是从日本新日铁公司进口的,他们的君津制铁所,也受到了地震波及,现在已经全面停产了!” “原料断供,我们所有的生产线,都得停下来,银行那边一听到消息,已经开始催我们还贷款了,马书记,您可得帮帮我啊!” 一个接一个的电话,如同雪片一般,从四面八方飞来。 镇里的纺织企业,因为缺少日本的特种纤维和染料,订单无法完成。 电子厂因为缺少日本的电容和芯片,生产线全面停摆。 汽车配件公司,因为缺少日本的变速箱和传感器,面临着对下游整车厂的巨额赔付。 安宜镇,这个以制造业立镇的工业重镇,其产业链早已深度嵌入了全球化的网络之中。 而日本,作为世界第三大经济体,恰恰在这个网络的许多关键节点上,扮演着无可替代的角色。 如今,日本这条主干光缆突然断裂,其产生的连锁反应,正以一种超乎想象的速度和破坏力,沿着全球产业链,迅速传导到了安宜镇这个看似遥远的末梢神经。 马东城彻底懵了。 他主政安宜镇这么多年,处理过征地拆迁的群体性事件,摆平过企业之间的恶性竞争,也应对过上级的各种检查和督导。 他自认为,自己是个经验丰富、手腕灵活的老江湖,没有什么场面是他镇不住的。 可今天,他第一次,感觉到了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这不是他熟悉的战场。 这里没有可以谈判的对手,没有可以通融的人情,更没有可以借鉴的经验。 这是一场典型的黑天鹅事件,是一场由天灾引发的、波及全球的系统性金融与产业危机。 马东城脑子里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该从何处下手。 开会?跟谁开?谁又懂这个? 下文件?下什么文件? 让地震停下来? 还是让海啸退回去? 马东城在自己宽大的办公室里,像一只无头苍蝇一样,来回踱步,心急如焚。 他那张总是挂着弥勒佛般笑容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六神无主的惊慌。 怎么办?到底该怎么办? 他下意识就想向市里汇报,可汇报之后呢? 市里还不是得让自己拿出可行的应急方案? 这完全是他陌生的领域。 就在他快要被这巨大的压力压垮的时候,一个年轻、沉稳、似乎永远都波澜不惊的身影,猛地从他脑海中跳了出来。 陈捷! 对,找陈捷! 这个人虽然年轻,但脑子好使,读得书也多,见过的世面也大。 这么大的危机,他说不定……说不定会有什么办法!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像一根救命稻草,被马东城死死地抓住。 他甚至来不及整理一下自己因为焦躁而有些凌乱的衣领,便对着李文军大声喊道: “快,去找陈捷!” ------------ 第113章 于危机中育新机 陈捷办公室。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口,洒在陈捷那张年轻而又专注的脸上。 他并没有在处理文件,而是站在一幅巨大的地图前。 这幅地图,不是安宜镇的行政区划图,而是一幅由他亲手绘制的、极其复杂的“安宜镇重点产业全球供应链分布图”。 地图上,以安宜镇为中心,延伸出无数条颜色各异的线条,如同一张巨大的蛛网,连接着世界各地的城市和企业。 每一条线条,都代表着一种关键的原材料、核心的零部件、或是重要的销售市场。 日本的东京、大阪、名古屋…… 德国的斯图加特、慕尼黑…… 韩国的首尔、釜山…… 美国的硅谷、底特律…… 这些线条,在地图上纵横交错,构成了一幅无比壮观,却又无比脆弱的全球化图景。 蒋海山站在一旁,看着这幅地图,一时没反应过来这是什么东西。 他刚刚也得知了日本发生大地震的消息,心中同样是焦急万分,第一时间就赶到了陈捷的办公室,想和他商量对策。 可他没想到,陈捷的反应,竟然是如此的……平静。 没有惊慌,没有失措,甚至连一丝一毫的意外都没有。 陈捷只是默默地,从文件柜里,拿出了这幅蒋海山从未见过的地图,然后,便站在地图前,久久地凝视着。 “陈镇长,”蒋海山终于忍不住了,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焦急,“我刚才接了不下十个企业老板的电话,全都是哭着喊着求救的,我们再不想办法,安宜镇的经济,就真的要崩盘了!” 陈捷缓缓地转过身,看着一脸焦急的蒋海山: “蒋镇长,不要急。”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而沉稳,像一剂镇定剂,瞬间让蒋海山那颗狂跳不止的心,稍微安定了一些。 陈捷的内心,自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平静。 当从新闻里看到日本大地震的消息时,他心中的那块石头,才终于落了地。 终究还是来了。 只是,时间比他上一世的记忆里,推迟了一个月。 上一世,这场震惊世界的大地震,发生在他读研时期,当时他正忙着写论文,对这场遥远的灾难,并没有太多切身感受,只是在后来研究区域经济时,才从各种文献和数据中,了解到这场地震对全球产业链造成的巨大冲击。 而这一世,他身处局中。 陈捷不是不想提前预警。 可是,怎么预警? 他一个二十五岁的干部,跑到党委书记面前,跟他说,未来日本会发生九级大地震,然后会引发核泄漏,然后会冲击到我们安宜镇的经济? 然后让马东城去告诉那些企业负责人,把现在所有的一切订单都取消,一切跟日本有关的生意活动都停止? 如果这样,马东城不把他当成神经病送进医院,都算是客气的了。 这种超越时代认知的预言,不仅不会有任何人相信,反而会给他自己,招来无穷无尽的麻烦和猜忌。 所以,从来到安宜镇的第一天起,陈捷就给自己定下了一条规矩:尽量不利用重生优势,去做任何“未卜先知”的事情。 他要做的,不是去当一个神棍般的预言家,而是要当一个永远比别人准备得更充分的危机应对者。 陈捷不能预测风暴何时到来,但他可以在风暴到来之前,就提前研究好风向,加固好船帆,准备好预案。 然后,在风暴来临的那一刻,站在船头,迎着巨浪,将大船,稳稳地,驶向那片风暴过后、海阔天空的新航道。 这幅“安宜镇重点产业全球供应链分布图”,就是他为这场风暴,准备的第一份,也是最重要的一份海图。 这一个多月来,他利用所有业余时间,走访了镇里几十家重点企业,与他们的技术负责人、采购经理、销售总监,进行了无数次深入访谈。 他将这些企业最核心的供应链信息,与上一世安宜镇在日本大地震过后,寻找替代品的信息一一对应,然后一点点地,拼凑、绘制成了这幅地图。 陈捷比安宜镇任何一个企业家都更清楚,谁家的命脉,掌握在日本人手里,谁家的软肋,暴露在太平洋的东岸。 他甚至,已经悄悄地,为那些风险最高的企业,起草好了几十份详尽的“供应链替代与风险对冲预案”。 这一切,陈捷都做得悄无声息。 在危机爆发之前,拿出这些东西,只会显得自己杞人忧天,甚至是不务正业。 只有在危机真正降临的此刻,这些看似无用的东西,才会瞬间,爆发出它真正的、无可估量的价值。 在体制内,解决一场突如其来的重大危机,其带来的政治声望和威信,远比按部就班地推动几个项目、实现几个点的GDP增长,要来得更直接,也更震撼。 毕竟,解决重大危机的能力和经验,同样是执政者不可或缺的核心素养。 更重要的是,重大危机会以一种不容置疑的方式,将所有掩盖在平静水面下的问题、矛盾和利益纠葛,都毫不留情地掀个底朝天。 在平日里,任何深刻的改革都必然会触动既得利益者,面临巨大、无形的阻力。 陈捷很清楚,他已经挡了很多本地宗族利益体发财的路,只是他们忌惮自己的中央背景,哪怕心中有怨气,也不敢明面上跟自己对着干。 他们的想法,就是熬,熬过陈捷的两年任职期,换上一个来头没那么大的新镇长后,再卷土重来。 所以陈捷和他们现在暂时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但这种平衡是很脆弱的,一旦陈捷想要推行任何更加深入的改革或者措施,就会遭到来自四面八方、无所不在的软抵抗,比如敷衍执行、过度执行等等。 那些盘根错节的关系网,那些早已习惯了旧规则的官僚惯性,都会成为他改革道路上难以逾越的高墙。 但在危机面前,一切都会不同。 当旧模式被证明已经失灵,当所有人都陷入恐慌与迷茫,变革阻力便会降至最低。 此刻,任何能够带领大家走出困境的方案,无论它在过去看起来多么激进、多么理想化,都会被视作唯一的救命稻草,被大部分人毫不犹豫地接受和拥护。 这,便是破后而立的真谛。 于危机中育新机,于变局中开新局,不仅仅是陈捷写在考卷上的答案,更是他用于实践的理论武器。 他要利用这次危机,打破安宜原有的利益格局,推进自己的改革措施。 “蒋镇长,”陈捷走到办公桌前,从抽屉里,拿出了厚厚的一叠文件,递给了蒋海山,“你先看看这个。” 蒋海山疑惑地接过文件,目光落在封面上,微微一愣。 《安宜镇重点制造企业供应链风险评估与应急预案(初稿)》。 蒋海山快速看了一遍。 几分钟后,他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陈捷。 且不提里面的操作性是否可行,但这份报告,从标题到内容,简直就是为眼下这场危机,量身定做的! 这是什么时候做的? ------------ 第114章 现在该怎么办?我听你们的! “别这么看着我。”陈捷仿佛看穿了蒋海山的心思,笑着解释道,“我之前在研究室的时候,参与过一个关于‘国家经济安全与产业链韧性’的课题,当时就对全球供应链的脆弱性,有了一些粗浅认识。” “来到安宜镇之后,我发现我们这里的制造业,对日本、德国这些国家的依赖度非常高,心里就一直有点不踏实,总觉得这是个潜在风险点,所以就利用业余时间,随便做了点调研,整理了这么一份不成熟的东西,本来还想再完善完善,找个机会跟你和马书记讨论一下,没想到……这风险,说来就来了。” 陈捷将自己的先见之明,归结为在中央研究室的工作经历,以及超乎常人的风险意识。 这既展现了自己的专业能力,又避免他人多想。 蒋海山看着手中那份报告,再看看陈捷那张平静的脸,心中的焦急,渐渐平复下来。 没错,这是陈捷的风格。 做事细致、滴水不漏,要求有万全预案。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砰”的一声,粗暴地撞开。 党委书记马东城,带着一阵风,满脸惊惶地冲了进来: “陈捷,出大事了,日本……” “马书记,您来了。”陈捷主动迎了上去,将他引到沙发上坐下,然后亲自给他倒上了一杯热茶,“别急,我都已经知道了,情况虽然严重,但还没到失控的地步。” 马东城端着茶杯,手还有些微微发抖: “小陈,那,那你有没有办法处理这个情况?” “书记放心。”陈捷道,“作为一级政府,我们有责任,为所有可能发生的风险,提前做好预案。” 马东城松了一口气: “好,好,有预案就好!” 陈捷看着马东城那张写满了惊惶与无助的脸,心中没有丝毫意外。 对于马东城这样在安逸环境中待久了的“守成派”干部而言,这种超出经验范畴的系统性危机,是他们最恐惧、也最无力应对的噩梦。 而这,恰恰是自己的机会。 陈捷将蒋海山刚刚看过的,那份厚厚的《安宜镇重点制造企业供应链风险评估与应急预案》,递到了马东城面前: “书记,这份材料,您先过目。” 马东城接过那份文件,当他看到封面上那行仿佛为此刻量身定做的标题时,浑浊的眼睛里,猛地凝固了。 他迫不及待地翻开报告,那双因为惊慌而微微颤抖的手,在翻动书页时,竟渐渐地稳定了下来。 报告的内容,详尽、专业、且极具操作性。 它将安宜镇数十家重点制造企业,按照其对日本供应链的依赖程度,清晰地分为了“红、橙、黄”三个风险等级。 红色,代表核心原材料或关键零部件完全依赖日本单一供应商,且短期内无法替代,一旦断供,将立刻面临停产和违约风险。 崇俊纺织的特种染料,深化五金的精密钢材,都赫然在列。 橙色,代表部分依赖,但存在备用供应链或替代方案,有一定缓冲期。 黄色,则代表间接影响,风险可控。 每一个等级下面,都附有详细的企业名单,以及针对性的应急处置建议。 比如,对于红色风险企业,预案建议立刻成立“一对一”专项帮扶小组,由政府出面,协助企业与下游客户沟通,争取延长交货期,同时,利用政府信息渠道,在全球范围内,紧急寻找替代供应商。 对于橙色风险企业,则建议立刻启动备用方案,并对现有库存进行科学评估,调整生产计划。 …… 马东城越看越是心惊,越看越是震撼。 这份报告,简直就是一份可以直接用于实战的、堪称完美的预案! 它不仅预判了危机爆发点,更是提前为每一个可能出现的问题,都准备好了相应的解决方案。 马东城抬起头,用一种看怪物般的眼神盯着陈捷,声音都有些变调: “陈镇长……这份报告,你……你是什么时候做的?” 陈捷把刚才跟蒋海山说的理由重复了一遍,但这次他多加了一句是在蒋海山帮助下完成的。 蒋海山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心中对陈捷的好感,又加深了一层。 马东城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那口气,仿佛将心中所有的恐慌与无助,都一并吐了出去。 他看着眼前这两个年轻人,一个沉稳如山,一个专业效率,在如此巨大的危机面前,非但没有丝毫慌乱,反而早有准备,配合默契。 他那颗六神无主的心,在这一刻,彻底安定了下来。 “好!好啊!”马东城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脸上那副招牌式的弥勒佛笑容,再次浮现,只是这一次,笑容里,多了一份发自内心的信服与依赖,“陈捷同志,海山同志,你们说,现在该怎么办?我听你们的!” ------------ 第115章 寻找新的出路! 在巨大的、超出自身能力范围的危机面前,马东城非常光棍地,将指挥权,交给了他认为最有能力解决问题的人。 他很清楚,在眼下这种十万火急的关头,任何外行的指挥,都只会添乱。 他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动用自己党委书记的权威,为这两个年轻人,提供最坚定、最无条件的支持,为他们扫清一切障碍。 陈捷没有客气,现在不是谦虚的时候。 他走到那幅巨大的“安宜镇重点产业全球供应链分布图”前,拿起一根指挥棒,整个人的气场,在这一刻,发生了微妙而又清晰的变化。 “书记,海山同志,我认为,我们当前要做的,不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去被动地应付那些企业老板的求救电话,而是要立刻行动起来,掌握主动,化危为机!” “我建议,立刻采取三步走战略!” “第一步,稳定军心!”陈捷的指挥棒,重重地点在了地图中央的安宜镇三个字上,“现在,整个安宜镇的商界,人心惶惶,各种谣言和小道消息满天飞,如果政府再不发出一个权威、统一的声音,那恐慌情绪就会像瘟疫一样蔓延,最终导致挤兑、抛售、甚至工人下岗潮等一系列更严重的次生灾害!” “所以,我建议,由您,马书记,以镇党委的名义,立刻召开一次全镇干部和企业家紧急动员大会!” “会议范围,要覆盖到我们镇里所有副科级以上干部,所有村、社区的书记主任,以及所有重点企业的负责人!” “会议的目的,不是去讨论怎么办,而是去宣布我们已经有了怎么办的方案!” 陈捷指着那份应急预案: “要把这份预案,立刻复印几百份,在会上发给每一个人,要用已经做好的、充分的准备,来击碎所有恐慌和谣言,要让所有人都看到,我们安宜镇党委和政府,对这个危机不是束手无策的摆设,而是有能力、有担当、能够带领大家战胜任何困难的坚强领导!” 马东城听得热血沸腾,连连点头: “好!这个好,稳住人心,是当务之急,我马上安排!” “第二步,组建战时指挥体系!”陈捷的指挥棒,在地图上画了一个大大圆圈,将所有部门和企业都圈了进去。 “在这种危机面前,平时的那种官僚化、按部就班的行政体系,已经完全失灵了,必须立刻建立一个高效、集权、能够跨部门、跨领域统一调度资源的战时指挥部!” “我建议,立刻成立‘安宜镇企业供应链危机应急工作领导小组’!” “组长,由您,马书记,亲自挂帅!只有您,才有足够权威和威望,去统一全镇上下的思想,去协调所有复杂的利益关系。您,就是我们这场战役的定海神针!” 马东城心中一动。 “副组长,由我和海山同志担任。”陈捷继续道,“我们两人,一个负责统筹协调、信息研判,一个负责深入一线、具体执行,我们做您的副官,当您的参谋长和前敌总指挥!” 蒋海山闻言,也是心头一震,感激地看了陈捷一眼。 这个安排,同样也给足了他面子,将他放在了与陈捷并列的、极其重要的位置上。 “领导小组下面,要立刻从经发办、财政所、国土所、派出所、以及各大银行在我们镇的派驻机构里,抽调最精干、最有能力的业务骨干,组成五个专项工作组!” “企业联络组、资金协调组、替代供应链开拓组、法律援助组、以及社会稳定保障组!” “每一个组,都要明确职责,责任到人,所有人员,从现在开始,取消一切休假,二十四小时待命,集中到镇政府一号会议室办公,那里,就是这次战役的指挥中心!” “我们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把整个安宜镇,拧成一股绳,攥成一个拳头,集中一切可以集中的力量,来打赢这场硬仗!” 陈捷的声音掷地有声,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力量。 马东城和蒋海山,已经被他描绘的这幅战时总动员图景,彻底点燃了斗志。 “第三步,化危为机!”陈捷的指挥棒,从日本版图上,缓缓地移开,指向了德国、韩国、以及华国国内的几个工业城市。 “书记,海山同志,你们想过没有,这场危机,对我们安宜镇来说,固然是一场巨大的灾难,但它同时,也是一次千载难逢的机遇!” “什么机遇?”马东城和蒋海山异口同声地问道。 “是倒逼我们产业升级,摆脱对日本高端制造业依赖的机遇!”陈捷眼光闪烁,“过去,我们很多企业,习惯了从日本进口那些技术含量高的核心部件和原材料,虽然价格昂贵,但省心省力,没有人愿意花大力气去搞自主研发,也没有人愿意去费心费力地开拓新的供应链渠道。” “但现在,日本人靠不住了,他们自己都自顾不暇了,这就等于,是把我们逼到了悬崖边上,逼着我们,必须去寻找新的出路!” “我们可以借着这次机会,引导我们的企业,把目光从日本,转向欧洲,特别是德国,他们的精密制造,同样是世界顶尖,而且在很多领域,可以完美替代日本产品。” “我们甚至可以,把目光转回国内,我们华国自己的制造业,经过这几十年的发展,也已经取得了长足进步,在很多领域,已经具备了替代进口的能力,只是过去,我们自己人,对自己人,没有信心!” “这场危机,就是一次最好的市场教育,它会用最残酷的方式,告诉我们所有的企业家,把自己的命脉,交到别人手里,是多么危险!” ------------ 第116章 安宜镇企业供应链危机应急工作领导小组 陈捷继续开口: “我们还可以利用政府的力量,牵线搭桥,组织企业,去和欧洲、甚至是国内的那些优秀供应商,进行深度对接,帮助他们,建立起更多元、更安全、更具韧性的全新供应链体系!” “甚至可以以这次危机为契机,设立一个‘产业自主创新专项扶持基金’,鼓励自己的企业,去攻克那些过去被日本人卡脖子的关键技术,去生产那些我们过去只能依赖进口的核心部件!” “书记,海山同志,想象一下,如果,经过这场危机,我们安宜镇的企业,不仅没有被打垮,反而浴火重生,建立起了更强大的、以我为主的供应链体系,掌握了更多属于自己的核心技术,那我们安宜镇的经济,将会提升到一个怎样全新高度?” “到时候,安宜镇将不再是全球产业链上一个被动的、随时可以被替代的加工车间,而是会成为一个拥有核心竞争力、拥有话语权的、真正意义上的现代工业强镇!” 当陈捷说完最后一个字时,整个办公室,陷入了安静。 马东城和蒋海山,呆呆地看着站在地图前的那个年轻人。 他们感觉,自己看到的,不是一个二十五岁的代理镇长,而是一位站在时代顶点,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战略家。 稳定军心! 组建战时指挥体系! 化危为机! 这三步走战略,层层递进,环环相扣,既有应对眼前危机的雷霆手段,又有谋划未来的深远布局。 这已经不是在解决问题了。 这是在借着解决问题的机会,去实现一次更高维度的、脱胎换骨的进化! “好!说得好啊!”蒋海山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陈镇长,你说的对,这确实是我们安宜镇一次产业改革的机会!” “你放心,从现在开始,你指哪儿,我打哪儿!” 马东城也从巨大震撼中回过神来,他虽然还摸不准那什么产业改革和升级能不能成,但现在都火烧眉毛了,先稳住经济再说,于是说道: “陈镇长,你放手去干,需要人,我给你人!需要钱,我给你批,需要政策,我就是豁出去这张老脸,也要去市里给你要来!” “这次危机的处理,我们安宜镇,就听你这个总参谋长的!” “是!”陈捷对着两人,郑重地点了点头。 从这一刻起,他才算真正地,赢得了这两位安宜镇最高掌权者的、毫无保留的信任与支持。 …… 两小时后,安宜镇政府一号会议室。 灯火通明,座无虚席。 全镇所有副科级以上干部,各村、社区的书记主任,以及安宜镇受这次日本地震危机影响最严重的企业负责人,将近四十多人,被紧急通知,召集到了这里。 会场里,气氛压抑而又焦躁。 所有人都已经通过各种渠道,得知了日本发生特大地震和核泄漏的消息。 在座的企业家们,个个面如死灰,愁眉不展,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压低声音,交流着各自的损失情况,唉声叹气声此起彼伏。 而那些镇里的村书记和社区主任们,则大多是一脸茫然,不知所措,他们不明白,为什么日本地震,镇里要搞出这么大阵仗,把所有人都叫来开会。 晚上七点整。 镇党委书记马东城,代理镇长陈捷,常务副镇长蒋海山,以及镇里其他几位主要领导,步履沉稳地走上了主席台。 马东城走到主席台中央,目光威严地扫过全场,拿起话筒,沉声开口: “同志们,朋友们,今天,把大家紧急召集到这里,只为一件事。” “想必大家也都知道了,今天下午,我们的邻国日本,发生了极其罕见的特大自然灾害,并引发了严重的核泄漏事故。” “这场突如其来的天灾,不仅给日本带来了巨大灾难,也通过全球产业链,给我们安宜镇的经济,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极其严峻的冲击和挑战!” 马东城的声音,通过麦克风,清晰地传到了会场的每一个角落,让原本有些嘈杂的会场,瞬间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主席台上。 “我知道,现在在座的很多企业家朋友,心里都很慌乱。”马东城话锋一转,声音变得铿锵有力,“你们的订单,可能无法按时交付了,你们的生产线,可能因为缺少原料而停摆了,你们的银行贷款,可能面临着被催缴的风险。” “但是,我今天,站在这里,代表安宜镇党委、镇政府,向大家郑重承诺!” “天,塌不下来!” “只要有我们党委政府在,只要我们全镇上下,团结一心,众志成城,就没有我们过不去的坎,就没有我们战胜不了的困难!” 马东城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充满了强大信心与力量,像一剂强心针,瞬间注入了在场所有企业家那颗惶恐不安的心。 他们惊讶地看着主席台上那个一向以和气生财著称的马书记,感觉他今天,仿佛变了个人。 “为了应对这场危机,镇党委、镇政府经过紧急研究,决定立刻启动最高级别的应急响应机制!” “现在,我宣布,成立‘安宜镇企业供应链危机应急工作领导小组’!由我,担任组长!” “由镇长陈捷同志,常务副镇长蒋海山同志,担任副组长!” “领导小组下设五个专项工作组,将从全镇各部门抽调最精干的力量,为我们所有受灾企业,提供全天候、全方位的支持与服务!” 马东城话音刚落,一群年轻工作人员,便抱着一摞摞厚厚的文件,快步地走下主席台,将文件分发到了在场的每一个人手中。 台下的企业家和干部们,疑惑地接过那份还散发着油墨清香的文件。 当他们的目光,落到文件封面上那行醒目的标题时,所有人的瞳孔,都猛地一缩。 《安宜镇重点制造企业供应链风险评估与应急预案(初稿)》! 他们连忙翻开报告。 清晰的风险等级划分、详尽的企业名单、精准的风险点分析、以及极具操作性的应对策略…… 整个会场,陷入了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手中这份报告,给彻底镇住了。 这……这是什么时候做的? 从地震发生,到现在,才不过短短三四个小时,镇政府竟然就已经拿出了一份如此详尽、如此专业的应急预案? 这简直是不可思议! 这是一种何等未雨绸缪的远见,和何等高效的政府执行力! PS:被限制推荐和分发了,同志们,要大改啊。 ------------ 第117章 党和人民考验我们的时候到了 台下,派出所所长赵铁军,紧盯手中的报告,心中波涛汹涌。 他看着报告中那个关于“社会稳定保障组”的章节,里面明确写着:在危机期间,公安机关的首要职责,不是去弹压,而是去服务,要去主动排查企业可能出现的劳资纠纷隐患,要配合工商部门严厉打击那些趁机哄抬物价、囤积居奇的投机分子,要去保护好每一个普通工人的合法权益…… 这些思路,与前几天陈捷在办公室里跟他谈的,一脉相承。 赵铁军看着主席台上那个年轻身影,眼神中,充满了敬佩与信服。 主席台上,马东城将众人反应尽收眼底,他清了清嗓子,继续道: “同志们,这份预案,是我们镇政府,在危机爆发后,以强大而专业的反应能力准备好的!” “它,就是我们接下来,打赢这场硬仗的作战地图和行动纲领!” “下面,有请陈捷同志,来为大家,详细解读这份预案,并部署下一步具体工作!” 马东城带头鼓起了掌。 哗啦啦! 这一次,掌声不再稀稀拉拉,而是如同雷鸣,如同潮水,从会场的每一个角落,汹涌而起。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陈捷缓缓地站起身,走到了讲台前。 他脸上依旧是那副谦逊而又平静的笑容: “各位同事,各位企业家朋友,大家晚上好,这份预案,只是我们应对危机的第一步,它只是一个框架,一个思路,真正要把预案变成现实,还需要我们在座的每一个人,从现在开始,立刻行动起来,同舟共济,共克时艰!” “下面,我宣布应急工作领导小组的具体人员构成和职责分工!” 陈捷的声音,陡然变得清晰而又果决: “企业联络组!组长,由经发办主任孙凯同志担任,副组长,由工商所所长张涛同志担任!” “你们的任务,是从现在开始,对预案中所有红色、橙色风险企业,进行地毯式电话沟通,摸清他们最真实、最紧迫的困难和需求,建立‘一企一档’,每日更新,并于早八点前,向指挥部提交第一份汇总报告!” 被点到名的经发办主任孙凯,立刻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大声回答: “保证完成任务!” “资金协调组!组长,由财政所所长刘丽同志担任!成员,包括我们镇所有国有、商业银行的行长,你们的任务,是立刻启动‘企业应急融资绿色通道’,对于那些因为供应链断裂而暂时出现资金困难的优质企业,绝不允许出现抽贷、断贷现象!” “不仅不能抽贷,还要根据企业的实际情况,主动提供低息应急贷款,帮助他们渡过难关,具体名单,由企业联络组提供!” 财政所所长刘丽,是一个看起来十分干练的中年女性,听到点名,她也立刻起身,声音清脆地回答: “保证完成任务!” “替代供应链开拓组!组长,由招商办主任,常务副镇长蒋海山同志,亲自兼任!” 陈捷的目光,望向了主席台上的蒋海山: “海山同志,你的任务,非常艰巨!你要立刻组织我们镇里所有懂外语、懂外贸的精干力量,通过一切可以利用的渠道,去联系欧洲,以及我们国内的那些可以替代日本产品的供应商,为我们的企业,牵线搭桥,打通新的生命线。” “保证完成任务!”蒋海山的声音,洪亮如钟。 “法律援助组!组长,由镇司法所所长李明同志担任!你们要立刻组织我们镇里最优秀的律师,成立一个免费法律顾问团,专门帮助我们的企业,去处理那些因为无法按时交货而产生的国际贸易纠纷,要教会他们,如何运用‘不可抗力’等法律条款,来最大限度地,保护自己的合法权益,减少损失!” “社会稳定保障组!组长,由镇派出所所长赵铁军同志担任,赵所长,你的任务,我已经在报告里写得很清楚了,就不多重复了。” “我只强调一点,危机期间,任何敢于趁火打劫、囤积居奇、扰乱市场秩序的行为,任何敢于恶意拖欠工人工资、激化劳资矛盾的企业主,都要配合工商部门从严、从重、从快处理,绝不姑息!” “是!”赵铁军猛地一个立正,声如洪钟。 …… 陈捷一口气,宣布了五个工作组的任命和职责。 他的声音,始终平稳而有力,他的思路,始终清晰而严密。 整个会场,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被他展现出的、这种雷厉风行、杀伐果决的强大气场所震惊。 这真的是一个二十五岁的年轻人? “同志们!”陈捷目光再次扫过全场,声音变得激昂起来,,“危机,已经来临,退缩和抱怨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安宜能从一片滩涂之上,建立起今天这座工业重镇,靠的是什么?靠的就是敢闯敢试的勇气,靠的就是吃苦耐劳的精神,靠的就是政企同心、抱团取暖的智慧!” “现在,党和人民考验我们的时候到了,我希望每一个人,都能立刻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像一颗颗拧紧了的螺丝钉,在镇党委的统一指挥下,高速地运转起来!” “我坚信,只要我们众志成城,就没有战胜不了的危机!” “胜利,必将属于我们英雄的安宜人民!” 当陈捷说完最后一个字,将话筒轻轻放下的那一刻,整个会场,爆发出了一阵经久不息的、山呼海啸般的雷鸣掌声。 此刻的掌声,不仅仅是对那份应急预案的震惊和佩服,更是一种被彻底点燃、被动员起来的、发自肺腑的昂扬斗志! ------------ 第118章 银行变卦 会议一结束,整个安宜镇政府大院,便如同一个被瞬间激活的巨大精密机器,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效率,高速运转起来。 镇政府一号会议室,就被改造成了一个战时指挥中心。 被抽调来的干部,人手一份还散发着油墨香气的应急预案,脸上带着几分紧张,几分亢奋,迅速投入到了各自工作中。 电话铃声、键盘敲击声、以及压低了声音的讨论声,在宽敞会议室里交织成一片,形成了一种紧张而又充满效率的独特氛围。 党政办主任李文军,此刻正站在指挥中心的一角,看着眼前这幅景象,心中感慨万千。 他从未想过,自己工作了近十年的安宜镇政府,竟然还能爆发出如此惊人能量。 过去,一个跨部门的协调会,能把人到齐了都算不错,更别提什么高效决策了。 可现在,在陈捷那清晰而又强硬的指令下,所有被点到名的单位,无论是政府部门,还是银行、工商这些垂直管理的机构,都在第一时间,派出了自己最得力的业务骨干,没有一个敢打折扣,没有一个敢讲条件。 这就是“战时指挥体系”的威力。 它以一种不容置疑的方式,暂时打破了所有部门之间的行政壁垒和利益藩篱,将所有权力,都高度集中到了以马东城为首,以陈捷、蒋海山为核心的领导小组手中。 而陈捷,这位年仅二十五岁的代理镇长,无疑是这个指挥中心里,最耀眼的存在。 他像一个普通参谋一样,不停地穿梭于各个工作组之间。 陈捷时而驻足在企业联络组,听取他们与企业沟通的最新进展,时而又出现在资金协调组,询问银行方面的应急贷款额度。 他将从四面八方涌来的海量信息,进行着高速的分析、研判、整合,然后,再以一道道清晰、简明、极具操作性的指令,分发下去。 “孙主任,崇俊纺织的李总那边,安抚住了没有?告诉他,我们已经启动了替代供应链开拓计划,让他把对特种染料的具体技术参数和需求量,立刻报上来!” “刘所长,我刚跟市商行的王行长通过电话,他答应,可以为我们镇的重点企业,提供五个亿的低息应急贷款额度,你马上组织人,根据企业联含组那边报上来的名单,进行资质审核,务必在四十八小时内,让第一笔救命钱,打到企业账上!” “海山同志,德国巴斯夫公司那边,他们的亚太区副总裁,是个华裔,叫林伟,对华国文化很感兴趣,尤其喜欢书法。你派人联系他的时候,可以带上一副安宜本地书法家的作品,或许能打开一个突破口。” 李文军看着那个在人群中从容调度、挥洒自如的年轻身影,彻地服气了。 他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个年轻人,能以如此坐火箭般的速度,从中央核心部门,直接空降到安宜镇,来主持政府工作。 这份在巨大危机面前,所展现出的、远超年龄的沉稳、专业与担当,根本不是普通人能拥有的。 李文军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这场突如其来的、足以让整个安宜镇经济崩盘的巨大危机,从一开始,就完全在他的掌控之中。 当然,李文军并不知道,他的这种错觉,在某种程度上,无限接近于真相。 …… 危机爆发后的第三天上午,指挥中心。 资金协调组组长,财政所所长刘丽,一脸焦急地找到了正在和蒋海山研究后续部署的陈捷: “陈镇长,蒋副镇长,出问题了!” “刘所长,别急,慢慢说。”陈捷示意她坐下。 “是银行那边!”刘丽喘了口气,急声道,“昨天晚上,我们连夜跟镇里几家主要银行的行长都开了会,传达了领导小组关于‘不抽贷、不断贷、还要主动提供应急贷款’的指示精神,当时他们都答应得好好的,可今天一早,好几家银行都变卦了!” “特别是市商业银行安宜支行的张行长,他明确跟我说,这次日本地震对我们镇的制造业冲击太大,风险不可控,他们总行下达了死命令,必须严格控制对制造业的贷款,不仅不能新增贷款,还要对现有的贷款,进行风险排查,逐步收回。” “现在,已经有好几家企业向我反映,接到了市商业银行的催款电话,陈镇长,这要是让他们开了这个头,其他银行肯定会跟风,到时候,就会引发连锁反应……” 蒋海山闻言,脸色一沉,猛地一拍桌子: “岂有此理,这个张胖子,昨天在会上还拍着胸脯跟我保证,说一定跟镇政府站在一起,共克时艰,今天就翻脸不认人了?我这就给他打电话!” “海山同志,稍安勿躁。”陈捷伸手按住了他,“你现在打电话过去,质问他,甚至骂他一顿,能解决问题吗?” “那怎么办?就眼睁睁看着他们断贷抽贷?”蒋海山一脸怒容。 陈捷摇了摇头,目光平静地看着刘丽: “刘所长,张行长他们,为什么会变卦?” 刘丽说道: “怕担责任,毕竟,银行的第一要务是风险控制,现在风险这么大,他们选择自保,也……也算是符合他们的工作逻辑。” “说得对。”陈捷点了点头,“所以,我们现在要做的,不是去指责和强迫他,而是要给他一个无法拒绝的、继续给我们贷款的理由,要让他相信,现在帮助我们安宜镇的企业,不是在增加风险,而是在投资一个稳赚不赔的未来。” “通知下去,”陈捷对刘丽说道,“一个小时后,在二号会议室,召开‘安宜镇银企合作共渡难关’紧急座谈会,把镇里所有银行行长,还有我们预案里那些红色风险企业的负责人,全部请过来。” “另外,”陈捷又补充了一句,“再去一趟马书记办公室,这次会议事关重大,需要他这位组长亲自坐镇。” ------------ 第119章 别激动嘛 一个小时后,安宜镇政府二号会议室。 长条形的会议桌两侧,泾渭分明地坐着两拨人。 一边,是镇里各大银行的行长们,他们个个西装革履,表情严肃,眼神中带着几分警惕与疏离。 为首的,正是那个被蒋海山称为“张胖子”的市商业银行安宜支行行长,张霖。 而另一边,则是安宜镇重点制造企业的董事长和总经理. 会议室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陈捷和蒋海山坐在会议桌的主位一侧,而另一侧的主位,则空着。 不多时,镇党委书记马东城,在一群人的簇拥下,龙行虎步地走了进来。 他没有看任何人,径直走到了那个空着的主位上,重重地坐了下来。 “人都到齐了吧?”马东城目光扫过全场。 没人说话。 马东城清了清嗓子: “好了,既然都到齐了,那我们就开门见山,今天请大家来,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商量一下,我们安宜镇的银行和企业,如何手拉着手,一起活下去。” 他将“活下去”三个字,咬得极重。 “具体工作,由我们领导小组的副组长,陈捷同志,来跟大家谈。”说完,马东城便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仿佛进入了假寐状态。 陈捷暗暗一笑,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 “诸位,今天请大家来,不是为了相互指责,也不是为了诉苦抱怨,而是为了解决问题。” 他顿了顿,目光首先落在了以市商业银行行长张霖为首的银行家们身上: “我完全理解,也完全尊重各位行长现在的处境和决策。” 陈捷一开口,没有丝毫火药味,反而先给银行家们戴上了一顶理解的高帽。 张霖那原本紧绷的脸色,不由自主地稍微放松了一些。 “银行,是经营风险的机构,不是慈善机构。”陈捷继续说道,“在当前这种全球性的、系统性的危机面前,各位行长出于对储户负责、对总行负责、对国家金融安全负责的考虑,采取审慎的、收缩性的信贷政策,这是完全正确的,也是非常专业的表现,无可厚非。” 这番话一出口,不仅是张霖,在座的所有银行行长,都愣了一下。 他们原以为,今天这场会,就是一场政府搭台,逼着他们给企业输血的鸿门宴。 却没想到,这位年轻的代理镇长,一上来非但没有施压,反而先肯定了他们的做法。 这让他们准备好的一肚子关于“风控”、“合规”、“总行规定”的托词,都说不出来了。 坐在对面的企业家们,则有些急了。 崇俊纺织的老总李崇俊,更是忍不住想要开口,却被身旁的周深化用眼神给制止。 周深化比李崇俊更沉得住气。 他隐隐感觉到,这个年轻镇长,绝不是在替银行说话。 果然,陈捷话锋一转,目光又落在了李崇俊、周深化这些企业家们的身上: “同样,我也深深地理解,在座各位企业家朋友们,此刻内心的焦虑与无助。” “三十年来,你们凭着一股敢闯敢拼的劲头,白手起家,把安宜镇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渔村,建设成了今天享誉全国的工业强镇。” “现在,因为一场谁也无法预料的天灾,你们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境,订单无法交付,原料无法采购,资金链随时可能断裂,多年的心血,可能毁于一旦。” “但是,”陈捷语气陡然变得严肃起来,“理解,不等于认同,更不等于我们就要坐以待毙!” “今天,我们坐在这里,不是银行和企业的对立,而是安宜镇这个命运共同体,在面临一场生死存亡的考验!” “我们所有人,都坐在‘安宜号’这艘大船上,这场突如其来的海啸,已经把我们的船,打出了一个巨大窟窿,海水正在疯狂地涌进来。” “这个时候,如果不想着如何一起去堵上这个窟窿,而是相互指责,相互提防,甚至为了自保,去凿穿别人脚下的甲板,那最终结果,只有一个,沉船。” 张霖笑了笑,声音圆滑而又滴水不漏: “陈镇长,您说的这个道理,我们都懂。我们银行,和在座的企业家们,唇亡齿寒,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个道理,我比谁都清楚。” “但是,您也知道,我们银行,有自己的规章制度,有总行下达的严格风控指标,我这个小小的支行行长,人微言轻,很多事情,我也做不了主啊。” 他直接将皮球踢给了总行和制度。 “就拿我们市商业银行来说,昨天总行连夜召开了紧急视频会议,明确要求,对所有涉及日本供应链的制造业企业,要重新进行风险评估,暂停新增授信,对于存量贷款,也要根据风险等级,逐步收回。” “这不是我不讲情面,这是总行死命令,是白纸黑字的红头文件,我要是敢违抗,明天就得卷铺盖走人。陈镇长,您说,我能怎么办?” 他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仿佛自己才是最无辜、最无奈的那个人。 “是啊,陈镇长,”另一家国有大行的行长也立刻附和道,“我们省分行也下了类似的通知,要求严防死守,确保国有资产不能流失,这可是政治任务,谁也担不起这个责任。” 银行家们,一个个都变成了身不由己的好干部,将自己摆在了一个完全被动、只能执行上级命令的位置上。 对面的企业家们,听得是心头火起。 崇俊纺织的李崇俊,更是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张行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风险评估?什么叫逐步收回?” “我们崇俊纺织,在你们市商业银行,贷款了两个亿,每年的利息,我一分钱都没有少给过你们吧?公司每年的流水,几十个亿,都在你们银行的账上走,给你们创造了多少利润?” “过去行情好的时候,你天天带着人往我办公室跑,现在我们遇到点困难了,你就第一个翻脸不认人,要釜底抽薪?你这是落井下石!” “李总,你别激动嘛。”张霖脸上依旧挂着那副职业化的笑容,“我们不是要抽贷,只是……只是按照总行的要求,进行风险排查,这是正常的业务流程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