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正文 ------------ 第一章 少年将军 暮色如血,缓缓浸染天际,最终四合,将清源镇外荒芜的官道与远山吞没,道旁,大片临时搭建的窝棚歪歪斜斜地挤在一起,如同大地溃烂的伤疤。低矮的炊烟混着尘灰、汗臭、药草味以及腐烂物难以名状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流民区的上空,窒息而绝望,嗒嗒的马蹄声和金属铠甲有节奏的摩擦撞击声由远及近,撕破了这片死寂。 一队约百人的骑兵,沉默地行进在官道上,如同一条疲惫却依旧带着煞气的玄色铁流。 为首的少年将军沈玠,一身玄色铁甲上遍布刀剑划痕,深深浸染着边关的风尘与已然发暗的血渍。他胯下的战马是难得的西域良驹,此刻也喷着粗重的白色鼻息,显露出连番征战后的疲态。 沈玠年仅十六,面容犹带几分未褪尽的青涩轮廓,但眉宇间却已寻不到丝毫这个年纪应有的跳脱,唯有紧抿的、线条冷硬的唇和一双深邃如古井的眼眸,沉淀着超越年龄的冷冽、疲惫,以及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 一场与狄戎游骑的遭遇战刚刚结束,他奉命率麾下精锐骑兵先行回京述职,途经这片被连年饥荒和拉锯战乱反复蹂躏、早已十室九空的土地。 突然,前方约百步外的流民窝棚边缘,一阵骚动打破了军队行进的肃静。 像是一滴冷水溅入滚油,哭喊、咒骂、嘶吼骤然炸开。只见一群衣衫褴褛、面目因长期饥饿而扭曲变形、眼冒绿光的乞丐,正围成一团,疯狗般拳脚相加,他们的目标,似乎是中间一个被推来搡去、极其瘦小的身影。 那是一个少女,头发枯黄板结如乱草,破烂的衣衫几乎遮不住瘦骨嶙峋的身体,她蜷缩着,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护着怀里不知从哪里抢来或捡到的一点点食物残渣——或许是一块发霉的饼,或许几根沾泥的菜根。她像一只被饿狼群围攻的幼兽,发不出清晰的惨叫,只有闷哼、压抑的呜咽和肉体被击打的沉闷声响,从疯狂晃动的人缝里断续漏出来,微弱却刺耳。 沈玠勒住马缰,抬手,身后整支队伍瞬间停滞,动作整齐划一,只余下战马不安的喷息和鞍鞯轻微的摩擦声。他的目光越过混乱的人群,落在那团疯狂的漩涡中心,眉头几不可见地蹙起,形成一个浅淡的川字。流离失所,易子而食,弱肉强食,这一路从边关行来,人间惨剧他已见得太多,多到心肠几乎磨砺成铁,生出一种近乎麻木的漠然。 然而,那个瘦小身影在绝对的力量差距下,那种拼死护住怀中微末食物、近乎本能的微弱反抗,尤其是那双偶尔从挥舞的拳脚和乱发间隙里透出的眼睛——尽管充满了绝望,深处却仍顽强地燃着一丝不肯熄灭的、求生的火光——像一根极细的针,在他冷硬的心防上不轻不重地刺了一下。 “将军?”副将驱马靠近半步,声音低沉,带着询问。是直接呵斥驱散这群暴民,清理道路继续赶路,还是视而不见?在这种地方,多管闲事往往意味着麻烦。 沈玠没有立刻回答。 他的视线锁定在那个正狠狠踹向少女脊背的壮硕乞丐身上。那一脚下去,蜷缩的身影猛地一个抽搐,护着怀口的双臂似乎都松了一瞬,却又立刻更紧地蜷缩起来。 下一刻,少年将军冷硬得没有一丝波澜的声音,清晰地划破了浑浊压抑的空气:“去个人,把她带过来。” “是!”一名紧随其后的亲兵立刻领命,翻身下马,手按腰刀刀柄,大步流星冲向那团混乱。 军靴踏地的沉重声响和制式铠甲的反光,自带一股肃杀之气。亲兵一声暴喝:“滚开!” 原本疯狂争抢的乞丐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军人气势所慑,动作一滞,惊惶地看向那名杀气腾腾的兵士,又看向后方那支沉默肃立的骑兵队,顿时像被开水烫到的蚂蚁,慌乱地向后散开,露出了被围在中间的那个少女。 她几乎是瘫软在地,像一只被撕扯过的破布娃娃,浑身沾满污泥、脚印和不知是谁的血迹,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然而,那双枯瘦如柴、指节突出的手,却依旧像铁钳般,死死攥着怀里那点沾满泥土的食物残渣,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亲兵皱了皱眉,显然有些嫌弃,但还是粗鲁地拨开两个仍不甘心、试图靠近的乞丐,弯腰,像拎起一件没有生命的破行李般,抓住少女纤细得仿佛一折就断的手臂,将她半提半拖地拽了起来,带向马队。 少女阿梨被踉跄着拖到沈玠的马前。 她浑身剧痛,头晕眼花,几乎站不稳,全靠那亲兵拽着才没瘫下去。她不敢抬头,乱糟糟、沾着泥浆的头发彻底遮挡住了她的脸,只能看到尖削得吓人的下巴,以及那单薄如纸的胸膛在剧烈地起伏,喘息声如同破损的风箱。她裸露在外的手臂和小腿上,新旧伤痕交错,青紫可怖,一双赤足早已冻得发紫肿胀,深深陷在冰冷的泥地里,像扎根的枯草。 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笼罩着这片区域。只有沈玠胯下的战马似乎不耐这种停滞,不安地踏着蹄子,喷着响鼻。 忽然,马背上的少年将军动了。他解下鞍旁悬挂的一个皮质水囊,拔开塞子,然后微微俯身,手臂伸出,将水囊递向那个几乎缩成一团的少女。 “拿着。”他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平淡得像在吩咐一件公务,听不出怜悯,也听不出欺凌者的恶意,仿佛只是基于某种最低限度的、程序化的指令。 阿梨猛地一颤,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吓到,身体缩得更紧。她极缓慢地、极迟疑地,从乱发的缝隙中抬起一点头。 那一瞬,沈玠看到了她的眼睛——因为极度瘦削而显得异常大,眼眶深陷,但瞳孔却黑得惊人,里面盛满了几乎要溢出来的惊惧、茫然,以及一种长期在生死边缘挣扎所形成的、野兽般的警惕。她看看那只递到眼前的、骨节分明、戴着冰冷金属护腕的手,又怯怯地抬眼看了一下马背上那张年轻却如同覆了一层寒霜的脸。 她不敢接。长时间的苦难让她早已不相信任何无缘无故的“善意”。 沈玠保持着递出水囊的姿势,时间一点点流逝,他脸上的耐心似乎即将告罄,唇角拉平成一条更冷的线。就在他眉头皱得更紧,准备收回手的那个瞬间,阿梨像是终于被求生本能战胜了恐惧,又或是看出了对方眼中并无戏弄的恶意,她用尽全身残余的力气,猛地伸出那双脏污不堪、布满冻疮和新伤的手,一把将水囊抓了过去!动作又急又慌,清澈的水从囊口溅出,淋湿了她肮脏的手腕和更加破烂的前襟。 她甚至顾不上道谢,也顾不上喝,先是极度警惕地、快速地环视四周,尤其是那些散开后仍在不远处贪婪张望、眼神不善的乞丐,确认暂时安全后,才猛地将水囊凑到干裂起皮的嘴边,贪婪地、几乎是窒息般地大口吞咽起来。喝得太急,她被呛得连连咳嗽,水混着额角伤口渗出的血水,一起滑过她皲裂的嘴角,留下蜿蜒的湿痕。 沈玠静静地看着,目光在她狼狈不堪、混合着泥水血水的脸上停留了短暂的一瞬,那眼神深处似乎有什么极细微的东西动了一下,但快得无法捕捉。随即,他移开视线,淡漠地扫过那片死气沉沉、弥漫着绝望气息的流民区,仿佛刚才那一瞥只是确认物品的完好。 喝完水,阿梨似乎恢复了一点力气,胸腔的起伏不再那么剧烈,但依旧不知所措地僵立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已经轻了不少的水囊,像是抓着眼前唯一的、实实在在的救命稻草,茫然又无助。 少年将军收回目光,不再看她,语气平淡无波地对身后的亲兵吩咐了一句:“给她留点干粮。” 说完,他轻夹马腹,缰绳一抖,战马打了个响鼻,迈开步子,继续沿着官道向前行去。 整支沉默的军队随着他的动作,重新化为一道流动的玄色铁流,铠甲碰撞声再次有节奏地响起,马蹄踏起淡淡的尘土,从那个依旧僵立在原地、手里捧着水囊和亲兵随手塞过来的一块硬邦邦面饼的瘦小身影旁,漠然地经过。 阿梨握着那块能救命的、沉甸甸的面饼,望着那逐渐远去、在暮色中依然挺拔冷硬的背影,马蹄扬起的细微尘土模糊了她有限的视线。 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像塞满了棉花和砂石,干涩发紧,发不出任何声音,哪怕是一个微弱的“谢”字。 直到队伍的末尾也快要彻底融入沉沉的暮色之中,她才像是终于从一场短暂的、不真实的梦中惊醒,猛地向前踉跄了两步,伸出脏污的手,似乎想抓住什么,却又被无形的、巨大的鸿沟和恐惧钉回了原地。 她怔怔地低下头,看着手里那块粗糙却实实在在的面饼,又抬头望向少年将军消失的方向,那双过大的眼睛里,最初的惊惧和茫然缓缓褪去,一点点渗入一种复杂得连她自己也无法理解的情绪——有劫后余生的恍惚,有对那冰冷身影的畏惧,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依恋?抑或是看到了黑暗中倏忽即逝、却抓不住的光。 暮色彻底吞噬了天地,最后的微光也消失殆尽,刺骨的寒风卷地而起,吹透她单薄的破衣。 阿梨猛地打了个冷颤,将那块能让她多活几日的面饼和水囊死死地、用尽全力地搂在怀里,然后缩紧身子,像来时一样,快速地、警惕地躲回了窝棚投下的阴影深处,消失在茫茫的黑暗与寒冷之中。 ------------ 第二章 庇护之所 京城巍峨的城墙在秋日薄暮中显出巨兽般冷硬的轮廓,投下绵长而威严的阴影。 沈玠的队伍在城门口经历了严格却迅速的文书查验,随后沉默地穿过高大深邃的门洞,沉重的马蹄声和铠甲摩擦的铿锵声在瓮城内壁间碰撞、回荡,带着边关特有的肃杀之气,引得零星几个晚归的行人下意识地避让、侧目,目光中混杂着敬畏与好奇。 无人留意到,就在队伍末尾彻底没入城门阴影后不久,一个瘦小得几乎能被风吹走的身影,扶着斑驳冰冷、满是岁月刻痕的城墙,用尽最后一丝气力,踉跄着、几乎是滚进了这道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的门槛。 阿梨的嘴唇早已干裂起皮,渗出血丝。脚上那双破烂不堪、鞋底几乎磨穿的草鞋,早已和血肉模糊的伤口黏连在一起,每迈出一步,都像是踩在烧红的炭火上,钻心的疼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 从清源镇到京城,这漫长得如同几个世纪的跋涉,她全凭着一股不肯熄灭的、近乎执拗的意念,以及怀里那早已啃完、却仿佛仍残留着一丝救命甜味的干粮渣滓带来的虚幻支撑,才一步步挪到了这里。她的眼睛因为饥饿和疲惫而深陷,却始终死死地盯着前方那杆在风中微微舒卷的、染满边关风尘的玄色军旗,以及旗下那个即便在疲惫行军中依旧挺直如松的玄甲背影。对她而言,那背影是这片无边黑暗和绝望中,唯一可见的、微弱却坚定的光。 京城的繁华与喧嚣,如同汹涌的潮水般瞬间将她淹没。 宽阔的街道,川流不息的车马,衣着光鲜的人群,此起彼伏、让她完全听不懂的叫卖声、议论声……一切的一切,都与她所熟悉(如果荒野求生也算熟悉的话)的世界截然不同。强烈的陌生感、自卑感和连日透支体力带来的虚弱交织在一起,她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眼前的景象——那熟悉的军旗、那背影、那摩肩接踵的人流——开始扭曲、旋转、变得模糊不清,腿一软,她甚至没来得及从喉咙里挤出一丝呜咽,便像一片被秋风彻底扯断最后一丝牵挂的枯叶,悄无声息地瘫倒在冰冷坚硬的青石板路上,失去了所有知觉。 意识沉入无边黑暗的前一瞬,她似乎听到近处几声路人受惊的低呼,然后是沉重而急促的军靴踏步声,正快速向她靠近。 …… 不知过了多久,混沌的意识被一丝微弱的光亮和触感唤醒。 首先感受到的,是身下从未体验过的、柔软而干燥的触感,以及覆盖在身上的、带着阳光气息的干净棉被所带来的、令人想落泪的温暖。鼻腔里,以往日夜相伴的污秽腥臭和腐烂气息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淡淡的、清爽的,类似皂角清洗过后又被秋日太阳晒透了的干净味道。 阿梨猛地睁开眼,长期养成的警惕让她像受惊的小兽般瞬间弹坐起来! 这个动作牵动了全身酸痛的肌肉和未愈的伤口,让她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一阵剧烈的头晕目眩袭来。 她惊慌失措地环顾四周。这是一间不算大,但极其整洁的屋子。一张简单的木桌,一把看起来结实的椅子,雪白的墙壁,擦拭得明亮的窗棂。而她身下的床铺,虽然不如想象中富贵人家的柔软,却铺垫着厚实洁净的被褥,与她之前蜷缩的窝棚、废弃的破庙、甚至露宿的荒野相比,这里简直是不敢想象的仙境,干净、温暖、安全得令人心慌。 她是谁?她在哪里?将军的队伍呢?那个背影…… 记忆的碎片如同潮水般涌入脑海——清源镇外如同地狱般的围殴,那只递到眼前、戴着冰冷护腕的手和水囊,那个居高临下、毫无温度的命令“给她留点干粮”,还有那绝尘而去、让她拼命追赶却始终遥不可及的玄色洪流,以及最后眼前一黑…… 门轴发出轻微而古老的“吱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一个穿着浆洗得发白的灰色布衣、腰间利落地系着深色带子的老妇人,端着一个原木色的托盘走了进来。托盘上放着一只粗陶碗,里面是冒着温热白气的、熬得糯软的米粥,旁边还有一小碟看起来清脆爽口的腌菜。老妇人见她坐起,布满皱纹的脸上掠过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随即化为一种经历岁月沉淀后的、平淡而真实的慈祥。 “哟,可算是醒了?感觉好些了没?你这丫头,身子亏空得厉害。”老妇人将托盘轻轻放在桌上,声音温和,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沉稳。 阿梨条件反射般地瑟缩了一下,下意识地蜷起身子往床角里躲,眼神里充满了野生小动物般的戒备和深入骨髓的惶恐,枯瘦的手指死死攥着粗糙却干净的棉被边缘,指节泛白。 老妇人像是早已见惯了这种从苦难中被捞起的人最初的反应,并不贸然靠近,只是站在离床几步远的地方,用平缓的语调解释道:“别怕,姑娘。这儿没事。这里是沈将军的府邸。你之前在街上晕倒了,人事不省的,正好是咱们府上在后巷巡视的军士瞧见,禀报了上头,这才把你带回来的。” 沈将军府邸? 这五个字如同惊雷,在阿梨混沌的脑海中炸开。她的心脏猛地一缩,随即疯狂地跳动起来,几乎要撞破单薄的胸膛。她……她竟然真的……跟到了将军住的地方?这不是梦? “将……军……”她艰难地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发出的声音嘶哑微弱,几乎难以辨听。 老妇人了然地笑了笑,笑容里带着对府中规矩的敬畏:“将军军务繁忙,日理万机,哪是我们这些下人能轻易见到的。是他心善,吩咐了下来,让你暂且在这杂役院里安顿,把身子养好了再说。” 她指了指桌上那碗散发着米香的热粥,“快,趁热吃了吧。府里的郎中先前来看过了,说你没大病,就是长期的饥饿劳累,元气伤得狠了,得静心将养些时日才能缓过来。” 阿梨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那碗白米粥。 糯米的清香丝丝缕缕,顽强地钻入她的鼻腔,唤醒了她胃里最原始的饥饿感,空瘪的腹部甚至发出了轻微的鸣响。但她仍然不敢动,只是呆呆地坐在那里,巨大的不真实感和惶恐包裹着她,让她仿佛置身于一个脆弱易碎的肥皂泡中。 她真的……被允许留下来了?虽然并非将军亲自过问,但确确实实是他的命令,才让她有了这一方屋檐,这一碗热粥。 老妇人见她依旧拘谨恐惧,也不催促,只是温和地补充道:“先把饭吃了吧,吃了才有力气。吃完好好再歇歇。这屋子平时空着,你就安心住着。我姓赵,是这院里管些杂事的,你叫我赵嬷嬷就好。有什么需要的,或者身子不舒服,就喊一声,我多半就在隔壁或者院里。” 说完,赵嬷嬷便不再多言,轻轻带上门,脚步声渐渐远去。 屋子里重新恢复了安静,只剩下窗外隐约传来的、属于这座府邸的、规律而遥远的日常声响。 阿梨又呆坐了片刻,才慢慢地、极其缓慢地、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似的,伸出手。她的指尖微微颤抖着,触碰到粗陶碗温热的边缘,那真实而温暖的触感让她浑身一颤,迅速缩回了手。过了一会儿,她才再次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端过那只比她脸还大的碗。 碗很沉,里面的粥散发着诱人的热气。她低下头,小小的、苍白的脸几乎要埋进碗里。粥煮得很烂,米香纯粹。她用小得不能再小的动作,舀起一勺,送入口中。温热的、软糯的米粥滑过干涩的喉咙,落入空荡许久的胃里,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慰藉。 她小口小口地吃着,动作机械却专注,仿佛在进行一场庄严的仪式。然而,吃着吃着,毫无预兆地,大颗大颗的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砸进碗里,和着米粥,被她一起咽下,味道咸涩而复杂。 她吃得很慢,很珍惜,每一粒米都仿佛要用舌尖感受过。直到碗底干干净净,连一丝粥液都不剩。 吃完后,她并没有立刻放下碗,而是抱着那只空碗,像抱着世界上最珍贵的宝物,蜷缩在床角。目光怔怔地投向那扇紧闭的、却并未上锁的房门,投向窗外那一方被窗棂分割的、却异常明亮清澈的秋日天空。 将军府邸。 一个无人居住的杂物间。 一碗救命的热粥。 那个在清源镇外,用冰冷声音下达了“给她留点干粮”命令的背影,无形中,又给了她一条生路,和一个暂时可以遮风避雨、舔舐伤口的屋檐。 未来会怎样?她不知道。明天是否会被赶走?她也不敢想。但此刻,怀里这只残留着余温的空碗,身下这张干净结实的床铺,以及这个虽然简陋却安全的四方空间,都无比清晰地告诉她一个事实—— 她活下来了。 因为那个名叫沈玠的少年将军。 ------------ 第三章 幽兰之心 日子像幽居深山的溪水,在沈府高耸的青砖灰墙内平稳而悄无声息地流淌。 充足的饭食、安稳到近乎奢侈的睡眠,以及井井有条的劳作,如同最有效的良药,迅速驱散了阿梨长久以来积攒的伤病与虚弱。 她换上了府中低等仆役统一的灰布衣裙,虽洗得发白,甚至带着补丁,却浆洗得干干净净,散发着阳光和皂角的清爽气息,这比她过去十几年生命中任何一件蔽体的“衣服”都要好上十倍、百倍,身体的恢复带来了力气,也催生了一种强烈的不安——她不能白白接受这恩惠,她必须做些什么来证明自己“值得”留下。 她一刻也闲不住。 身上刚有了些力气,便急切地找到那位最初照料她的老妇人——府中人都恭敬地唤她张嬷嬷,是后院里颇有威望的老人——眼神恳切,甚至带着一丝哀求地询问自己能做些什么活计。 赵嬷嬷见她年纪虽小,眼神却清澈坚定,手脚也显得麻利,心下便有几分怜惜,便安排她做些洒扫庭院、擦拭廊庑的轻省活计,算是照顾她初愈的身体。 然而,阿梨字典里从无“轻省”二字。 她清扫庭院,恨不得连石缝里的青苔都刮干净,直到青石板地面光可鉴人,一片落叶也无;她擦拭廊下的雕花栏杆和朱红窗棂,细致到每一处凹凸花纹,非要擦得能照出模糊的人影才罢休。凡是吩咐给她的差事,她总是拼尽全力,做得又快又好,一丝不苟。做完自己份内的事,她从不歇着,而是主动去帮厨娘搬柴火,帮浆洗房的婆子拧干厚重的床单,帮马夫清理马厩旁的杂草。 劈柴烧火、浆洗衣物,这些在别人看来又脏又累的粗活,她抢着干,手上很快磨出了新的水泡,又变成厚茧,她却毫不在意,反而觉得掌心那粗糙的触感让她无比踏实,证明着她在这里存在的价值。 她沉默寡言,如同墙角默默生长的苔藓,但一双眼睛却异常明亮,总能敏锐地发现哪里需要人手。 府里的下人们起初对这个突然出现、来历不明的小丫头抱有好奇和些许疏远,但见她年纪虽小,性子却沉静坚韧,肯吃苦,不偷懒,不搬弄是非,便也都渐渐消了隔阂,乐意与她相处。 偶尔有婆子看她力气小,会教她如何更省力地提水;有年长的丫鬟见她规矩生疏,会悄悄提点她一些府内的禁忌和礼节。阿梨总是仔细听着,牢牢记住,清澈的眼睛里满是认真和感激。 她慢慢摸索着这个庞大府邸的生存法则,也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地融入了这个等级森严却又不乏温情的小小群体。只是她依旧很少露出笑容,那双过于清澈的眸子里,总藏着一丝与年龄不符的、历经磨难后留下的谨慎,以及对周遭一切不易察觉的疏离,仿佛一只受惊后刚刚找到巢穴的小兽,仍保持着随时警惕的本能。 她很少能见到那位决定她命运的沈将军。 他如同天际的云,虽然庇护着这片府邸,却遥远而难以触及。 他似乎极其忙碌,即便回府,也多半待在前院的书房或演武场,处理军务,演练武艺,等闲不会踏足后边下人们忙碌嘈杂的区域。阿梨只偶尔在远远的地方,见过几次他的背影。依旧是玄色衣衫或冷硬铁甲,身形挺拔如松,步履间带着战场特有的杀伐果断之风,与她初次在清源镇外官道上见到时,一般无二,冷峻而令人不敢直视。那身影是这府邸的定海神针,也是她心中敬畏与安宁的源头。 有一次,她端着洗净的抹布经过回廊,偶然听见两个在府里伺候年久些的二等丫鬟在小声闲聊,说起将军虽年少威严,令行禁止,却私下有个不为人知的雅好,独独偏爱幽兰的清雅,尤其爱一种名为“素心”的品种。说者或许只是闲谈,听者却有心。阿梨的心轻轻一动,像被羽毛拂过。她默默地将“将军”、“爱兰”这几个字,如同最珍贵的种子,深深埋进了心底。 她鼓起莫大的勇气,找到负责打理府内花木、整日与泥土打交道的老花匠。 她怯生生地站在花房门口,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角,声音细若蚊蝇地询问,能否……给她几颗兰草的种子。老花匠认得这个总是抢着帮他提水、扫地,眼神干净又勤快的小丫头,虽奇怪她为何突然想要摆弄这些不易伺候的花草,但看她眼神恳切,还是从珍藏的纸包里,小心翼翼地挑了几颗品相不错的素心兰种子给她,又絮絮叨叨地说了些如何选土、如何播种、何时浇水、忌讳暴晒的窍门。 阿梨如获至宝,将那颗颗比米粒还小的种子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握着整个世界。她寻来个被丢弃的、豁了口的旧瓦盆,用清水反复刷洗干净;又悄悄去到花园最僻静的角落,避开肥沃的花圃,专挑那树下疏松、富含腐殖质的土壤,用小铲子仔细挖来。 她按照老花匠的指点,小心翼翼地将种子埋进土里,轻轻覆盖,再洒上些许清水。然后,她捧着这个承载了她隐秘心事的瓦盆,像完成一个庄严的仪式,将它安置在沈将军书房窗外不远处、一个不起眼的石砌窗台上。那里通风良好,能得些晨昏柔和的散射阳光,又恰好处于视觉的余光地带,既不显眼招摇,不会碍着将军的正事,又或许……或许能偶尔入得他的眼。 从此,照料这盆兰草,成了她除却份内工作外,最重要、最隐秘的寄托。 每日清晨,在她开始洒扫之前;黄昏时分,在她忙完所有活计之后,她总会悄悄来到那个窗台下。 她用手指轻轻试探土壤的干湿,用小木勺仔细地浇上恰到好处的水;她耐心地用手捻去叶片上可能存在的、细微的害虫或灰尘;她屏息看着那一点脆弱的绿芽如何奋力破开褐色的种皮,如何抽出第一片纤细的嫩叶,如何缓慢而倔强地舒展开来,绿意渐浓。 她做这些的时候,总是异常安静,眼神专注而柔和,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的呵护。偶尔,书房里传来低沉的谈话声或是沉稳的脚步声,她会立刻停下所有动作,屏息凝神,将自己缩成窗台下最不引人注目的一部分,直到那声音远去,才悄悄松一口气,继续她无声的守护。 那盆兰草,在无人刻意关注的窗台上,沐浴着偶尔从窗缝漏出的温暖灯光,或是承受着将军埋首案牍时,偶尔抬眼投向窗外、那或许是无意的一瞥,静静地生长着,绿意盎然,姿态清雅。它如同那个悄悄照料它的少女一样,沉默而坚韧地,在这个威严显赫的将军府邸里,找到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微小却安稳的位置,并努力地绽放出属于自己的、微不足道却充满生命力的光彩。 她心底最深处,或许藏着一个小小的、不敢言说的愿望:或许有一天,当将军处理军务疲惫,抬眼望向窗外时,目光能不经意地落在这抹生机勃勃的绿色上,能感受到片刻的宁谧与舒缓。 至于其他,她不敢想,也从未想过。能留下,有饭吃,有活干,能凭自己的力气安稳度日,偶尔能远远看到一个确保她这一切安稳来源的、如高山般令人仰止的背影,于她而言,已是命运跌入谷底后,所能企及的最大的恩赐和幸运了。 这盆兰草,便是她无声的、全部的回答。 ------------ 第四章 潜神嘿守 七八年光阴,如同沈府屋檐下连绵不绝的滴水,悄无声息却又持之以恒地凿刻着人与物。 庭院里那几株老树的枝干愈发虬劲,添了密实的年轮;廊下的青石板被无数来来往往的脚步磨去了最初的棱角,显出一种温润的光泽;就连府中仆役的面孔,也依稀有了些变化,有的老了,有的来了又走。 当年的小乞儿阿梨,也在时光的流转中悄然蜕变。 充足的饮食和规律的劳作,让她如同久旱逢甘霖的幼苗,迅速抽条拔节,出落成了二十岁的大姑娘。 长期的温饱生活让她身形匀称健康,虽因常年劳作谈不上丰腴,却早已褪去了当年的枯瘦嶙峋,肌肤有了血气充盈的光泽,昔日如同乱草般枯黄的头发,变得乌黑浓密,柔顺而有光泽,总是被她利落地挽成一个简单的发髻,用最普通的木簪固定,一丝不乱。 唯有那双眼睛,依旧如孩童时一般清澈,只是沉淀了岁月的痕迹,愈发显得沉静、温和,偶尔抬起看人时,带着一种经年累月形成的、与年龄不符的稳重温良和洞察世事的通透。她行事越发稳妥细致,府中大小事务交到她手上,总能处理得妥帖周到,但话却依旧不多,若非必要,绝不轻易开口,是府里上下,从张嬷嬷到粗使小厮都暗自认可、交口称赞的好姑娘。 看着阿梨一年年长大,出落得这般品貌端庄、性情温顺,张嬷嬷和府里其他几位热心的老嬷嬷,没少为她的终身大事操心。 她们私下里盘算,这般好的丫头,虽是下人出身,但看在沈府的面上,又兼她自身勤勉本分,配个府里老实本分、有些前程的年轻管事,或是嫁到京城外殷实些的庄户人家做正头娘子,也是使得的,总好过一辈子为奴为婢。 每每寻了机会,旁敲侧击或是直接提起,阿梨总是安静地听着,脸上既无少女的羞涩,也无对未来的憧憬,待嬷嬷们说完,她便轻轻摇头,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柔韧的坚持低声道:“嬷嬷们的好意,阿梨心领了,感激不尽。只是……府里待我恩重,我还想再多伺候几年,眼下……实在没有旁的心思。” 她语气温顺,理由也挑不出错处,可那眼神里的淡然,却明白无误地告诉旁人,此事无需再议。 次数多了,嬷嬷们虽惋惜,也只好暂且歇了心思,私下里不免嘀咕:“这丫头,模样性情都是顶好的,怎地就对终身大事这般不上心?莫非心里……藏着什么事,或是……有了什么念想?” 至于那念想是什么,她们不敢深猜,只在心里暗暗叹息。 这些年,边关战事依旧如草原上的野火,时有起伏,沈玠将军依旧时常奉旨出征,浴血沙场。 但不知是边关局势使然,还是圣意体恤,比起早年动辄一年半载不见人影的情形,他回府驻留的时间,似乎确实多了一些。 或许是真的打了几场足以震慑敌胆的硬仗,让北方的狄戎暂时伤了元气,边境得以获得短暂的安宁;也或许是皇帝体恤他年少从军、戍边多年、劳苦功高,特意召他回京述职、休整的间隔缩短了些。 他回府时,周身那股属于战场和权力的冷硬气息并未因回到温柔富贵乡而消减分毫。 二十三四岁的青年将军,正是锐气最盛的年纪,加之经年烽火与权谋的淬炼,眉宇间的锋锐更深,不怒自威的气势更重,令人不敢直视。 他大多时候仍留在戒备森严的前院,或是在书房与幕僚将领处理仿佛永远也处理不完的军务,或是在演武场独自练枪,寒光闪动间,带着凌厉的破空之声。即便偶尔需要穿过连接前后院的回廊庭院,也总是步履匆匆,身形挺拔如松,眉头却习惯性地紧锁着,仿佛有化不开的冰霜与重压凝在额间,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凛冽气息,将周遭的一切都隔绝在他冰冷的世界之外。 阿梨偶尔会遇见他。 或是在黄昏时分,他从前院归来,她正低头默默洒扫着廊下的落叶,听到那独特而熟悉的沉稳脚步声由远及近,她便立刻停下动作,像所有训练有素的下人一样,垂首敛目,屏息静立,退到廊柱的阴影里,将自身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或是在某个清晨,他身着便服途经花园去往演武场,她正端着浆洗好的、散发着阳光味道的衣物低头快步走过,眼角余光瞥见那抹玄色身影,便立刻侧身让到路旁,恭敬地低下头。 每一次,她都只能感觉到一阵微冷的、带着淡淡墨香与铁锈气息的风从身边掠过,以及那双玄色锦靴或军靴踏在石板上的、坚定而略显沉重的声响。直到那衣角彻底从眼前消失,脚步声远得听不见了,她才敢轻轻呼出一口一直提着的气,抬起头来,望着他离去的方向怔忡片刻,然后继续手中的活计。 在那些短暂的、低垂着头的瞬间,她有时能飞快地瞥见他冷峻利落的侧脸线条,紧抿的、显得格外薄情的唇,以及那眉宇间似乎永远都无法舒展的“川”字痕迹。 她隐约觉得,他好像比几年前更加沉郁了,那份笼罩全身的冷淡并非刻意针对谁,而更像是一种从骨子里透出的、对周遭一切(包括这繁华帝都和安逸府邸)的疏离,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 这让她心里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细微的酸楚。 她窗台上的那盆素心兰,早已不是当年那副怯生生、需要精心呵护才能存活的柔弱模样。 在她的悉心照料下,叶片修长挺拔,碧绿如玉,年年春末夏初,都会如期绽放出数莛素雅洁白的花朵,花瓣晶莹剔透,散发出清幽冷冽的香气,能随风飘出很远。 她依旧每日细心照料着,浇水、施肥、修剪枯叶,如同完成一个无声的、只属于她自己的秘密仪式。 她清楚地知道,他或许从未留意过书房窗外那个不起眼的窗台上,有这样一盆植物年复一年地生长、开花;更不会知道,是谁,从一颗种子开始,年复一年地默默守护着这一点绿意和幽香。 她并不奢求他知道,也从未想过要借此得到什么。 她只是这样看着,守着,偶尔能远远地、安全地看到一眼,确认他安好地存在于这座府邸之中,确认这个给予她安身立命之所、改变她命运轨迹的源头一切如常,内心深处那份源于多年前清源镇外那一囊清水、一块干粮的感念之情,便似乎得到了无声的回应与安放。 那份最初的感激,早已在漫长而平静的岁月中静静沉淀、慢慢发酵,化作了一种更深沉、更复杂、也更无声的牵挂与忠诚。 这份情感,默默生长,不为人知,亦不求人知,如同窗台上那盆幽兰,只是安静地、坚韧地存在于他广阔天地的、一个从不曾留意的角落,独自生长,独自芬芳。 ------------ 第五章 皇宫暗影 皇宫,深如海,静似墓。 帝王寝殿,更是这深海中最诡谲的漩涡。 浓郁的龙涎香试图包裹一切,却终究压不住那股从华丽帷幔、鎏金器皿深处渗出的、更接近腐朽与欲望的混合气息。 金砖墁地,光可鉴人,清晰地映出穹顶繁复压抑的藻井和长明宫灯投下的、摇曳晃动的光影,也将沈玠孤立无援的身影拉长、扭曲,囚禁在这方寸之地。 他未着戎装,卸去了沙场征尘的铁甲,只一身玄色暗纹常服,面料是上好的云锦,却比冰冷的铠甲更让他感到不适,这身衣物仿佛一道无形的枷锁,提醒着他此刻的身份——并非凯旋的将军,而是御座前需得小心应对的臣子,是……笼中困兽。衣衫的柔软反而衬得他身形愈发挺拔,却也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单薄,仿佛这满殿的奢华与沉重随时会将他吞噬殆尽。 皇帝赵真骥斜倚在铺着白虎皮的软榻上,年近四十的面庞因精于保养而未见多少风霜,但眼角眉梢透出的虚浮,却是酒色长期浸润的结果。他手中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枚羊脂白玉佩,目光却如同黏腻阴冷的蛇信,缠绕在沈玠身上,从束发的银冠,到紧抿的薄唇,再到宽阔的肩背、劲瘦的腰身,最后落在那双沾了些许宫道尘土的靴子上。那目光缓慢、仔细,带着一种鉴赏物品般的挑剔,更藏着毫不掩饰的占有欲。 “爱卿此番平定北境,连克三城,扬我天威,辛苦了。”皇帝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慵懒,每一个字都像裹了蜜糖的针,轻轻刺入听者的耳膜。 沈玠眼睑低垂,浓密的长睫在俊朗的脸上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完美地遮掩了所有可能泄露出愤怒、厌恶或恐惧的情绪。 他依言上前几步,在离那象征至高权力的御榻尚有三步之遥处稳稳停住,这是一个恭敬且不失分寸的距离。 他躬身,行礼,动作流畅标准,无可指摘:“为国效力,扫除寇患,是臣的本分。不敢言辛苦,劳陛下挂心。” “本分?”赵真骥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在空旷的殿内显得格外刺耳。 赵真骥放下玉佩,坐起身,赤足踩在柔软厚实的波斯地毯上,像一只慵懒的豹子,一步步逼近自己的猎物,他停在沈玠面前,距离近得沈玠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混合着香料和丹药的复杂气味,能感受到那带着温湿的呼吸拂过自己的额发。 “朕听说,”赵真骥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分享秘闻般的暧昧, “北狄王庭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他们若是欣赏哪位勇士,不仅要在战场上堂堂正正地击败,更要将人掳去,在毡房里……彻底征服。” 他刻意顿了顿,欣赏着沈玠瞬间绷紧的下颌线条,“爱卿姿容俊伟,英武不凡,此番深入北狄腹地,可曾……遇到过这等‘赏识’?” 沈玠的脊背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瞬,仿佛有冰冷的电流窜过。但他依旧维持着躬身的姿势,头颅微低,没有抬头直视天颜,这是规矩,也是他此刻最后的保护色。他沉默着,用沉默筑起一道脆弱的防线。 一只保养得宜、指甲修剪得圆润光滑、戴着硕大翡翠戒指的手,缓缓抬起,触向沈玠的脸颊,指尖带着玉石的冰凉,贴上皮肤时,激起一阵细小的战栗。 沈玠猛地闭了一下眼睛,复又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古井无波,他强迫自己停留在原地,像一尊没有知觉的石像,感受那冰冷的手指如同某种软体动物的触足,从颧骨缓缓滑到下颌线,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审视玩物般的轻佻。 “啧,”的指尖轻轻刮过沈玠下颌一处早已愈合、只留下浅淡白痕的旧伤疤, “这脸上的痕迹,倒是添了几分沙场宿将的煞气,别有风致。” 他的语气似在夸赞,实则充满了亵渎的意味,“不过,在朕这里,爱卿不必如此紧张。放松些,朕又不会吃了你。” 那手并未停留,而是缓缓下移,带着刻意的缓慢,掠过微微滚动的喉结,最终落在了沈玠紧扣的一丝不苟的领口。 “陛下。” 沈玠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像是被砂纸磨过,带着一丝极力压抑的、几乎要破笼而出的什么东西, “臣……连日奔波,身上带着边关的风尘与汗渍,恐……污了圣目。” “无妨。”赵真骥轻笑,似乎很满意他这徒劳的抗拒。那戴着翡翠戒指的手指,灵活地找到了盘扣的缝隙,轻轻一捻,便解开了第一颗扣子,动作慢得令人窒息,每一个细微的声响——布料摩擦声、扣子脱离扣眼的轻响——都在寂静的殿内被无限放大。 “朕,就是想亲眼看看……”赵真骥的声音如同耳语,气息几乎喷在沈玠的耳廓,“看看朕的这把利剑,历经沙场磨砺,是否依旧锋利如初,寒光逼人?还是说,在北狄的苦寒风雪里,冻坏了筋骨,生了锈迹?” 扣子一颗,两颗,三颗……被依次解开。玄色的衣襟向两侧散开,露出里面白色的中衣,以及更里面,线条分明、肌理紧实的锁骨和小片胸膛。常年习武征战塑造的体魄,充满了力量感,此刻却暴露在充满侵略性的目光下。沈玠的呼吸无法控制地变得沉重起来,胸腔起伏明显。 垂在身侧的手无声地紧握成拳,因为极度用力,指关节绷紧,泛出青白色,但他依旧像钉在原地一样,没有动弹分毫。 赵真骥的眼中闪过一抹满意而又残忍的光亮。 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一步步摧毁这份冷硬,践踏这份由无数战功铸就的骄傲,让这只在边疆翱翔、令敌人闻风丧胆的桀骜雄鹰,在自己掌心慢慢变得温顺、驯服,最终成为一只只能取悦自己的金丝雀。 “转过去。”皇帝命令道,声音不再慵懒,而是带上了不容置疑的、属于帝王的绝对威压。 沈玠的身体彻底僵住,仿佛血液都在这一刻凝固了。 他几乎是凭借着多年军旅生涯练就的、已经刻入骨髓的服从本能,像是生锈的傀儡般,极其缓慢地、一顿一顿地转过身,将自己从不轻易示人的背脊,完全暴露在身后那道贪婪的目光之下。 玄色的外袍被一只的手从后面轻轻拉下,布料滑过皮肤,带来一阵冰凉的触感。整个背部毫无遮掩地展露出来。古铜色的皮肤上,旧伤叠着新伤,纵横交错,刀剑留下的疤痕、箭簇造成的凹坑,如同地图上的沟壑丘陵,每一道都是他忠诚与勇武的证明,是他浴血沙场的勋章。然而此刻,这些伤痕却成了被肆意观赏、品评的景致。 但最刺眼的,是左边肩胛骨下方,一道明显的、紫红色的新鲜鞭痕。伤口显然没有得到妥善处理,边缘还有些红肿,在烛光下显得格外狰狞,与周围那些早已愈合的旧伤形成了残酷的对比。 “哦?这是……新添的彩头?”赵真骥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虚假的、浮于表面的关切,但他的指尖却毫不犹豫地、带着几分力道,精准地按上了那道尚未愈合的鞭痕。 “呃——!”猝不及防的尖锐剧痛,像是烧红的铁钎刺入神经,让沈玠喉间抑制不住地溢出一声短促而痛苦的闷哼。额角瞬间渗出细密冰冷的汗珠,沿着鬓角滑落。 他猛地咬住了自己的下唇,用力之猛,立刻尝到了口腔内壁被牙齿磕破后弥漫开的、淡淡的铁锈腥甜。唯有这自残般的痛楚,才能勉强压制住那几乎要冲垮理智堤坝的屈辱和暴怒。 “看来,爱卿为国鞠躬尽瘁,着实不易。”赵真骥的手指非但没有离开,反而在那道敏感的伤处周围流连、按压,仿佛在欣赏一件艺术品上的瑕疵,感受着手下肌肉因极度痛苦和压抑而产生的细微痉挛与紧绷。 他的语气却愈发显得“温和”甚至“怜惜”,“朕心,甚慰啊。只是……”他话锋微妙一转,指尖加重力道,“下次,要更小心些才是。这般……完美的躯体,若是留下太多不堪的瑕疵,岂非暴殄天物?朕,会心疼的。” 羞辱感如同冰冷粘稠的泥浆,从四面八方涌来,一波强过一波,无情地冲击、侵蚀着沈玠摇摇欲坠的理智防线。 他感觉自己的尊严、骄傲、乃至作为人的基本体面,正被一寸寸剥离,然后丢在地上,被对方用这种轻佻而残忍的方式肆意践踏、碾碎。在这里,在这座金碧辉煌的牢笼里,他不再是那个能于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的少年将军,他只是一个被剥去了所有外壳、被迫展示伤痕、承受玩弄与折辱的物件。 时间仿佛凝固了,又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息都如同在刀尖上煎熬。皇帝似乎很享受这个过程,用言语、动作反复凌迟着沈玠的神经,直到他自己终于感到了一丝厌倦,才意兴阑珊地摆了摆手。 “罢了,今日就到这里。爱卿也累了,退下吧,回去好好将养。”他重新倚回软榻,语气恢复了最初的慵懒,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无足轻重的游戏,“明日早朝,朕还有重要的军务要与你相商,切莫……误了时辰。” 沈玠几乎是凭借着融入血脉的军人意志力,才重新拉好衣衫,将那被解开的盘扣,一颗、一颗地重新扣上。每一个动作都僵硬、迟滞,如同提线木偶。他转身,再次躬身行礼,自始至终,没有再看榻上那个掌控他生杀予夺大权的人一眼。他怕哪怕只是一眼,眼底深埋的火山就会彻底爆发,将一切焚毁。 “臣,”他开口,声音嘶哑破碎得几乎难以辨认,“告退。” 他一步一步,倒退着走向殿门。脊背挺得笔直,如同松柏,仿佛依旧是那个睥睨沙场、凯旋归来的将军。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挺直的脊梁骨下,每一节椎骨都像是在发出不堪重负的**,每一块肌肉都因极度紧绷而酸痛欲裂。 终于退出那令人窒息的寝殿,沉重的殿门在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内里奢靡的气息和那道如有实质的目光。深夜的冷风如同冰水般扑面而来,吹散了他周身沾染的、那令人作呕的龙涎香气,却吹不散那已经刻入骨髓的寒意。 他下意识地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胸腔却传来一阵闷痛。他抬起头,望向墨蓝色的夜空,没有月亮,只有几颗疏星,冷漠地闪烁着,俯瞰着这座庞大而黑暗的皇城。 ------------ 第六章 他的痛苦 沈玠回到将军府时,天际已透出些许死气沉沉的灰白,正是黎明前最黑暗、最冰冷的时刻。 万籁俱寂,连更夫都早已歇下。府门在他靠近时无声地开启,像一头巨兽沉默地吞咽,又在他玄色身影没入后,沉重地合拢,将外界的一切——包括那可能尾随的窥探、京城的喧嚣、乃至整个令人窒息的虚伪世界——彻底隔绝。 他穿过空旷沉寂的庭院,脚步依旧保持着军人的沉稳节奏,却透着一股耗尽了所有生气、仅凭惯性支撑的疲惫。玄色披风的下摆扫过凝着寒霜的青石板,未发出丝毫声响,仿佛他只是一个归来的幽灵。 他没有走向温暖舒适、象征着休憩的卧房,而是径直转向那条通往书房的路。那里,堆积如山的军报、冰冷坚硬的兵器架、以及那片不容任何人轻易踏足的私人领域,是他此刻唯一能感到些许掌控感、能暂时躲避外界目光的堡垒。 “吱呀——” 沉重的楠木门被推开,一股混合着墨锭、陈旧书卷和昨夜残留的冷寂气息扑面而来。 他反手将门关上,背脊重重地靠在冰凉的门板上,一直强撑着的、如同拉满弓弦般的挺拔姿态,终于难以维系地松懈下来。 他仰起头,后脑抵着门板,闭上双眼,浓密睫毛下是难以掩饰的憔悴。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仿佛正极力压下从胸腔深处翻涌上来的、带着铁锈味的腥甜。然而,比身体不适更甚的是脑海中挥之不去的画面——那些令人作呕的触碰、谄媚又暗藏机锋的气息、裹着糖衣的毒药般的话语……如同最阴险的鬼魅,在他最松懈的时刻再次袭来,让他胃部一阵剧烈的痉挛,恶心感直冲喉咙。 猛地,他睁开眼!眼底不再是平日的深邃冷冽,而是翻涌着压不住的暴戾与一种深刻的、几乎要将自我焚毁的厌弃! 他大步走到宽大的紫檀木案前,手臂带着一股毁天灭地的决绝,猛地一挥! 案上陈列的兵书、卷宗、待批的公文、精致的青玉笔架……所有象征着秩序与责任的东西,尽数被他扫落在地!发出一阵刺耳的、噼里啪啦的碎裂声响!纸页飞扬,墨汁泼溅,如同他此刻支离破碎的内心。 然而,这破坏性的举动并未能驱散那蚀骨钻心的屈辱感,反而像揭开了封印,让那股邪火燃烧得更加炽烈。他需要更直接、更粗暴的宣泄,需要用极致的肉体痛苦来覆盖精神上的凌迟。 他骤然转身,几乎是冲出了书房,奔向庭院一侧那片以坚硬青石铺就的演武场。冰冷的晨风刮过他发热的脸颊,却无法冷却他血液里的沸腾。 场边兵器架上,各式兵器泛着幽冷的金属光泽。他看也不看,一把抓起了那杆最沉、最硬、曾经随他饮过无数敌血的玄铁长枪!入手是熟悉的、沉甸甸的冰冷,这触感短暂地压下了皮肤上残留的、令人恶心的黏腻记忆。 没有热身,没有起手式,更没有平日演练时那种举重若轻的章法。 他只是凭着本能,疯狂地舞动起长枪!枪身撕裂沉寂的空气,发出凄厉得近乎悲鸣的呼啸!每一枪都灌注了他全部的怒火、无处可去的憎恶、以及那种在权力面前无法反抗的、让他痛恨自己的无力感! 他仿佛要将眼前无形的敌人——那些道貌岸然的权贵、那些步步紧逼的阴谋、乃至那个在特定场合下不得不隐忍、不得不虚与委蛇的自己——都彻底撕成碎片! 汗水很快浸透了他单薄的中衣,紧紧贴在皮肤上,勾勒出紧绷到极致、贲张欲裂的肌肉线条。额前散落的发丝被汗水黏在额角和脸颊,几处旧伤在如此剧烈而不计后果的动作下可能再次崩裂,渗出淡淡的血色,但他浑然不觉疼痛,只是机械地、疯狂地、一遍又一遍地挥动着长枪,如同陷入绝境的困兽,在进行着最后的、绝望的搏斗。 …… 天光微熹,淡青色的晨雾尚未完全散去。阿梨像过去无数个清晨一样,早早起身,她需要赶在府中众人醒来开始一天忙碌之前,将书房外廊下的区域仔细清扫干净,确保将军若早起办公时,能看到一片整洁。 她拿着扫帚和簸箕,悄无声息地穿过雾气弥漫、静谧无声的庭院。空气中还带着深夜的寒意。 忽然,一阵不同寻常的、极其凌厉急促的破空之声,从演武场方向隐隐传来,打破了黎明前的宁静。阿梨不由得停下了脚步,心生疑惑。这么早,天还未大亮,会是谁在练武?而且这声音……充满了暴戾之气,完全不似平日侍卫们操练的整齐划一。 她犹豫了一下,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担忧让她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屏住呼吸,朝着声音来源的方向悄悄靠近了些,最终隐在一棵枝干虬结的老树粗壮的身影后,小心翼翼地望了过去。 然后,她看到了令她心脏骤停的一幕。 沈将军! 他竟然只穿着一件早已被汗水彻底浸透、几乎变成透明的单薄中衣!紧贴的布料清晰地勾勒出他贲张的胸肌、宽阔的背脊和每一块紧绷到颤抖的肌肉线条。 他手中那杆沉重的玄铁长枪,正被他以一种近乎自毁般的疯狂姿态舞动着!那不是练武,那根本是……是发泄!是某种无法言说的巨大痛苦催生出的、毁灭性的爆发!动作狂野、暴烈、毫无章法,每一次劈砍、突刺、横扫,都带着同归于尽般的狠戾,仿佛在他眼中,有一个看不见的、极其可怕的敌人,正在将他逼向绝境! 阿梨从未见过这样的将军。 在她多年的认知里,他永远是冷的、硬的、稳的,像一座万年不化的冰山,沉稳可靠,遥不可及。可此刻的他,却像一座内部岩浆奔涌、濒临彻底爆发的火山!充满了令人恐惧的力量,却也充满了几乎要将他自身焚毁的、无边无际的痛苦! 她看得心惊肉跳,握着扫帚柄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指甲几乎掐进木柄里。她不敢发出任何声响,甚至不敢呼吸得太重,生怕一丝一毫的动静,都会惊扰到那个处于崩溃边缘的身影,或者……让他察觉到自己这不该存在的窥视。 就在这时,沈玠一个极其猛烈的、几乎用尽全力的回身劈刺!力道之大,速度之快,让他的下盘似乎出现了一丝微小的不稳,足下微微一滑!虽然他凭借惊人的核心力量立刻强行稳住身形,但那瞬间的踉跄和随之而来更加狂暴、几乎失控的枪风,清晰地透露出一种体力透支、精神濒临极限后的虚脱和混乱。 他终于停了下来。 不是收势,而是力竭。 他以枪拄地,背对着阿梨的方向,整个身体都倚靠在枪杆上,剧烈地、如同破风箱般喘息着。汗水像小溪一样从他湿透的发间、额角、下颌不断滚落,砸在冰冷的青石板上,洇开深色的痕迹。他宽阔的背脊随着急促的呼吸大幅度地起伏着,每一块肌肉似乎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阿梨看见他垂着头,紧握着玄铁枪杆的手背上,青筋如同虬龙般暴起,那是一种正在极力压抑某种巨大痛苦、却依旧无法平复的、源自灵魂深处的震颤。 忽然,他猛地抬起头,望向那片灰白压抑、毫无生气的天空,从喉咙深处发出了一声极低、极压抑的、仿佛受伤濒死的野兽般的呜咽嘶吼!那声音并不响亮,甚至被压抑得有些扭曲,但其中蕴含的痛苦、屈辱、愤怒和不甘,却像一把烧红的钝刀,狠狠地、缓慢地剐过了阿梨的心脏! 她猛地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才抑制住那几乎要脱口而出的惊呼,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骤然缩紧,痛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下一刻,沈玠似乎真的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连紧握长枪的力气都已失去。沉重的玄铁长枪“哐当”一声,脱手倒在地上,发出沉闷的金属撞击声。而他,却没有立刻去捡,也没有移动,只是依旧僵硬地站在原地,背影挺直却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孤寂,仿佛刚才那场疯狂的宣泄,不仅抽干了他的体力,更抽走了他所有的精神气,只剩下一个空洞的、疲惫不堪的躯壳。 阿梨不敢再看下去。 巨大的震惊、窥探秘密的恐惧、以及一种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尖锐而陌生的心疼,交织在一起,让她心慌意乱。 她慌忙低下头,紧紧抱着怀里的扫帚,像一只被惊雷吓到的小鹿,凭借着本能,悄无声息地、几乎是逃离一般,沿着来路飞快地退去,只想尽快离开这片弥漫着无声却可怕风暴的演武场。 只是,那个在黎明微光中疯狂舞枪、最终发出痛苦低吼的、孤绝而脆弱的背影,却像一道灼热的烙印,深深地刻在了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让她一整天都心神不宁。那个她仰望了多年、以为坚不可摧的“山”,原来内部也有着如此剧烈的、足以摧毁一切的熔岩。这个认知,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和……一种更深沉的、难以名状的悸动。 ------------ 第七章 清心之茶 晨雾如轻纱,尚未被初阳完全驱散,空气中弥漫着沁人心脾的凉意。 然而,阿梨的心却依旧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因为方才演武场上那惊心动魄的一幕而剧烈地、失序地跳动着,沈玠那痛苦到近乎扭曲的背影,那声仿佛从灵魂深处撕裂而出的压抑嘶吼,如同烙印般深深刻在她的脑海,反复回放,每一次都让她心口泛起尖锐的酸楚。 她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是遥远的边关又起了惨烈的战事,折损了他珍若手足的袍泽弟兄?是波谲云诡的朝堂之上,遇到了难以排解、足以倾覆的巨大压力?还是……一些她这个小小丫鬟根本无法想象、触及的,独属于他那个高位和身份的沉重痛苦?他的世界如同远方的星辰,璀璨而冰冷,离她太过遥远;他所背负的重担,她连窥见一隅都感到窒息,更遑论分担。 可是,心底有个声音在微弱却固执地响着。 是清源镇外,那只递来水囊、骨节分明的手,和那句冰冷却给了她生路的命令;是这些年,这方屋檐下得以温饱、安定的日子;是窗台上那盆她精心呵护了数年的幽兰所默默寄托的、全部的无言感激;更是方才那惊鸿一瞥中,所感受到的、从他坚硬外壳下迸发出的、令人心悸的痛苦与脆弱……这些复杂的情感交织在一起,汇聚成一股强烈的冲动,驱使着她,必须做点什么。哪怕这举动微不足道,甚至可能徒劳。 她不会说什么熨帖的安慰话语,那些华丽的辞藻与她无关,她也深知自己绝无资格贸然出现在他面前,用苍白的语言去触碰他的伤口。她唯一能想到的,就是用自己最熟悉、最笨拙的方式,小心翼翼地表达一点点无声的关切。 她蓦然转身,放弃了原定的洒扫工作,提着裙摆,快步走向仍被寂静笼罩的厨房。 时辰太早,厨房里只有负责早起烧火的老婆子,正坐在灶膛前打盹,见到她这么早过来,浑浊的眼睛里露出些许惊讶。 阿梨垂下眼睫,低声解释:“嬷嬷,我……有些睡不着,想借用一下灶台,做些简单的茶点。” 她选了库房里最新的一罐明前春茶,茶叶细嫩如雀舌,清香扑鼻,据说有宁神静气的功效。她仔细地烧水,认真地烫洗白瓷茶具,然后冲泡。氤氲的热气带着茶香袅袅升起,模糊了她清秀眉眼间掩不住的忧虑与专注,每一个步骤都做得一丝不苟,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而庄严的仪式。 接着,她又轻手轻脚地找出细白的面粉、清甜的蜂蜜,和了一小团柔软的面。她没有做复杂的花样,只是凭着记忆和手感,用指尖小心地捏出几朵简单的兰花形状——这是她唯一熟悉且能做得像模像样的式样,只因那窗台上的幽兰,她早已看了千遍万遍,每一片花瓣的弧度都熟稔于心。将成型的糕点放入小巧的蒸笼,灶火温吞,蒸汽渐渐弥漫开来,带着谷物和蜂蜜最本真的、暖融融的甜香。 将冲泡得恰到好处、茶汤清亮的清茶,和几块刚刚出笼、还带着微温的素白兰花糕,仔细地摆放在一个没有任何纹饰的朴素托盘里。阿梨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借此汲取一些勇气,这才端着它,一步步走向那座此刻显得格外沉重压抑的书房。 她的脚步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这片死寂,心却如同揣了只受惊的兔子,在胸腔里狂跳不止。演武场早已恢复了空旷和寂静,想必将军已经回到了书房。她走到紧闭的门外,屏住呼吸,侧耳倾听里面的动静——一片令人心慌的死寂,连呼吸声都微不可闻。 在门外犹豫彷徨了片刻,指尖因为紧张而微微发凉。她终于鼓起此生最大的勇气,用指节极轻、极快地叩了叩厚重的木门,那声音轻得如同落叶拂过地面。 里面没有任何回应,连一丝衣料摩擦的声响都没有。 她又耐心地等了一会儿,时间仿佛凝固了。或许将军已经歇下了?或许他此刻根本不想见任何人,只想独自舔舐伤口? 她低头看着手中托盘里那盏热气渐微的清茶和几块朴素的糕点,茶香虽淡,却依旧固执地散发着宁谧的气息。或许,这一点点暖意,能穿透那厚重的门板,带去一丝微不足道的慰藉?她最终没有选择再次叩门,那无疑是一种冒犯。她只是轻轻地、试探性地推开了一条细细的门缝,宽度刚好足够将托盘平稳地放在门内的地面上。 书房内光线昏暗,窗帘似乎并未完全拉开。她不敢抬头乱看,目光只敢落在眼前的一小片地面上,然而眼角的余光还是飞快地瞥见——一道玄色的身影背对着门口,深陷在窗前的宽大椅子里,头颅微垂,一动不动,仿佛一尊被遗弃在时光里的雕像,周身弥漫着一种近乎实质的疲惫与孤寂。空气中,似乎还隐约残留着一丝未曾散尽的、属于剧烈运动后的汗味,以及一种更深沉的、令人窒息的压抑感,压得人喘不过气。 阿梨的心狠狠一揪,鼻子有些发酸。 她迅速而轻巧地将托盘放在门内干净的地面上,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无法控制的、细微的颤抖,仿佛怕惊碎了这满室的沉寂:“将军……您……用些茶点吧。” 话音未落,她已如同受了惊吓的小动物,立刻缩回手,几乎是屏着呼吸,轻轻将门带拢,随即逃也似的转身,快步沿着来路离开,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直到走出很远,才敢大口喘息。 她不知道他会不会用,甚至不确定他是否听到了她那细若蚊蚋的声音。她只是遵从了内心的驱使,尽了全力,做了她唯一能想到的、最笨拙也最真诚的事。 门内,沈玠确实听到了那细微得几乎可以忽略的敲门声,以及随后女孩儿轻得仿佛随时会消散在空气中的话语。 他依旧维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没有回头,甚至没有睁开眼。直到那小心翼翼的脚步声彻底远去,消失在黎明的寂静里,他才极其缓慢地、仿佛每一个关节都在抗议般,转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 冰冷而疲惫的目光,落在那扇重新关紧的门扉下方,那个静静放置的、与这书房奢华格调格格不入的朴素托盘上。 一盏清茶在白瓷杯里,茶汤色泽澄澈,几片茶叶缓缓舒展开,最后几缕热气正顽强地向上飘散,带着清新微苦的香气,一点点、执着地试图驱散屋内浑浊而压抑的气息。旁边是几块造型简单、甚至有些稚拙的白色糕点,隐约能看出是兰花的形状,与他窗台上那盆……有几分相似。 不是府中厨子惯常呈上的那些精巧繁复、注重排场的点心。 他就那样盯着那托盘,目光幽深,没有任何情绪外露,仿佛在看一件与自己毫无关系的物品。时间在寂静中流淌,久到那茶水的热气几乎要散尽,杯壁只剩下余温。 终于,他撑着椅子的扶手,有些吃力地站起身,脚步因为长时间的僵坐和之前的剧烈消耗而略显虚浮。他走到门边,没有立刻弯腰,只是站在那里,垂眸审视着。 又过了许久,久到窗外晨曦终于挣脱了雾气的束缚,将金辉洒满窗棂,也照亮了那盆在窗台上沐浴着晨光的幽兰,叶片上的露珠折射出细碎晶莹的光亮。 他终是缓缓俯下身,骨节分明的手指端起了那杯已然微温的茶。瓷器温润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 他凑近杯沿,茶水入口,初时微涩,继而一股清甜的回甘悄然蔓延开来,那股带着植物清香的暖意顺着喉咙滑入胃里,似乎真的……稍稍冲淡了一些淤积在胸口的、那冰冷刺骨的血腥味和翻涌的恶心感。 他垂下眼帘,目光再次落在那几块简单的、显然是花了心思的兰花糕上,沉默着,如同窗外那棵静默的古树。 阳光在他挺直的脊背上投下长长的影子,空气中的压抑,似乎被那缕茶香和透过窗缝的阳光,撕开了一道细微的缺口。 ------------ 第八章 皇帝施压 几日后的朝会。 金碧辉煌的金銮殿上,百官肃立,沉香袅袅。 户部尚书刚奏毕关于北境边军冬衣拨付的章程,言及虽国库吃紧,但仍将优先保障将士棉衣,以示天恩。 龙椅上,赵真骥一身明黄朝服,指尖轻轻敲打着紫檀木的扶手,发出近乎不可闻的规律声响,仿佛在权衡着什么。他没有立刻对户部的方案表态,反而将目光缓缓扫过丹陛下的群臣,最终,如同鹰隼锁定了猎物般,定格在武官行列最前方那个挺拔的身影上。 “沈爱卿,”皇帝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瞬间攫取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他唇角甚至噙着一丝似是而非的笑意,显得格外“随和”,但眼底却无半分暖意,只有深潭般的冰冷。 “朕近日听闻一则趣谈,说是北境将士对你爱戴有加,甚至私下里将你比作当年的‘军神’霍老将军?” 赵真骥语调轻松,仿佛在闲话家常,“呵呵,少年英杰,深得军心,实乃我朝之幸啊。” “轰——” 话音落下的瞬间,整个大殿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谁不知道“军神”霍老将军的结局?功高震主,被先帝猜忌,晚年削职闲居,郁郁而终。这哪里是褒奖,分明是诛心之论!是在用最血淋淋的前朝旧事,敲打如今风头正劲的北境统帅! 无数道目光,或惊惧,或同情,或探究,或幸灾乐祸,齐刷刷地射向沈玠。大殿内静得能听见彼此压抑的呼吸声。 沈玠感受到那如有实质的目光,心头如重锤敲击,但他历经沙场的神经早已锤炼得坚如磐石。他面色沉静如水,稳步出列,躬身行礼,动作一丝不苟,声音平稳得听不出任何波澜: “陛下谬赞,臣愧不敢当。此皆麾下儿郎谬传,只因臣常年驻守边关,与将士们同甘共苦,体恤下情,方能得些虚名。霍老将军乃国之柱石,战功彪炳千古,臣之微末功绩,犹如萤火之于皓月,岂敢相提并论?北境数十万将士心中所向,唯有陛下之天威,唯有我大梁之国祚,臣亦时刻谨记,效忠陛下,护卫河山,乃臣之本分。” 他这番话,谦卑到了极致,不仅彻底撇清了“军神”的比拟,更是将将士的忠诚、自己的功劳,全部归於皇帝和国家,试图将那顶无形却足以压死人的“功高震主”的帽子化解于无形。 赵真骥静静地听着,脸上那丝虚假的笑意淡了下去,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不耐与冷冽。 沈玠的圆滑应对,就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反而更激起了他的猜疑。这种无懈可击的臣子,往往才是最危险的。 “爱卿过谦了。” 赵真骥缓缓调整了一下坐姿,身体微微前倾,带来的压迫感骤然增强,“你的能力,朕自然是信得过的。北境防线能有今日之固,爱卿居功至伟。” 他先扬后抑,话锋陡然一转,语气变得深沉而锐利:“只是……这军心凝聚,固然是好事,能提振士气,破阵杀敌。但也需时刻警惕,莫让这份军心,被小人蛊惑,或是……因某些不该有的念头,而生出不必要的枝节。” 他目光如刀,紧紧锁住沈玠,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砸在冰冷的地砖上:“如今北狄虽暂退,然狼子野心,从未稍减。朕希望,沈爱卿你能将全部精力、所有心思,都放在整军备武、固我边防之上。至于其他……” 赵真骥刻意在此处停顿,目光扫过沈玠低垂的头颅,以及他紧贴身侧、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的双手,然后才一字一顿,清晰地吐出警告:“莫要分心,更莫要……让朕失望。” “其他”二字,他咬得极重,如同钝刀割肉。这已近乎赤裸裸的威胁:结党营私、勾连前朝、拥兵自重……任何可能引起帝王猜忌的行为,都在此列。 赵真骥是在明确地告诉沈玠,你的军权、你的名声,朕可以给你,也可以随时收回。在北狄的铁骑到来之前,天子的雷霆之怒,会先一步将他和他所拥有的一切碾为齑粉。 巨大的压力如同实质的山岳,压在沈玠的肩头。 他能感受到龙椅上那道目光的审视,仿佛要穿透他的官服,窥探他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他深吸一口气,将翻涌的怒意、寒意、还有那丝难以言喻的屈辱,死死压在心底最深处,然后以额触地,发出清晰而坚定的叩击声: “臣,谨遵陛下圣谕!定当恪尽职守,竭尽全力,以报君恩!绝无二心!” 他的声音依旧平稳,但若细听,却能察觉到那极力压制下的一丝颤抖。这不是恐惧,而是愤怒与无奈交织下的隐忍。 赵真骥深深地看了他片刻,才仿佛满意般地靠回龙椅,挥了挥手:“如此甚好。户部所奏,准了。退朝吧。” 随着内侍尖利的“退朝”声,百官如蒙大赦,纷纷躬身行礼。 沈玠缓缓起身,面色如常,甚至对几位上前欲言又止的同僚微微颔首示意,但他周身散发出的那股冰冷至极的低气压,却让所有靠近的人都感到一种无形的屏障和心悸,连他最亲信的副将都只敢远远跟着,不敢轻易上前搭话。 他一步步走出大殿,阳光照在他绣着麒麟的朝服上,却带不来丝毫暖意。赵真骥今日的施压,比之前寝殿内单独的羞辱,更加致命。那是在他最核心的权柄领域,在他赖以立身的军功基石上,悬起了一把由帝王亲手打造的利剑,剑尖直指他的咽喉,寒意彻骨。 回到府中,沈玠径直入了书房,紧闭房门。 他需要立刻调整策略,皇帝的目光已经像鹰隼一样牢牢锁定了他和他的北境军,任何与前朝势力相关的动作,都必须更加隐蔽,更加谨慎。 夜幕低垂,影煞如约而至。 “主上,今日朝堂之事……”影煞的声音带着凝重。 “赵真骥已经起了疑心,至少是警惕。” 沈玠站在沙盘前,手指点在北境沿线,“‘孤狼’的计划暂缓,所有联络转入静默。当前首要,是消除赵真骥的戒心。” “属下明白。” 影煞点头,“但北狄左贤王那边,若迟迟不见‘投名状’,恐怕会失去信任。” “那就给他一点甜头,但不能是我们核心的辎重队。” 沈玠眼中寒光一闪,“找一支犯过军纪、本该受罚的巡逻小队,把他们的行踪‘泄露’出去。让他们‘偶然’遭遇小股狄兵,受点损失,但核心人员和装备无损。这样既能应付左贤王,也能给赵真骥一个‘治军不严’的假象,降低他的警惕。” 这是一招险棋,也是无奈之举。用自己军中败类的血,来换取喘息之机。 “是!属下即刻去办!”影煞领命。 “还有,” 沈玠叫住他,“让秦婉最近也收敛些,非必要不联络。府内……我总觉得,赵真骥的眼睛,或许不止在朝堂上。” 而此刻,秦婉正在自己的绣房里,指尖却有些冰凉。 她也听闻了朝堂上的风声。 皇帝对主上的猜忌日益加深,这让她感到深深的不安。她拿起绣绷,却无心下针。目光落在窗外,恰好看到阿梨端着一个小小的炖盅,脚步轻快地朝着书房方向走去。 阿梨脸上带着一丝单纯的期盼,似乎因为想到了什么能宽慰将军的点子而感到高兴。 秦婉看着她的背影,眼神复杂。 这个丫头,对主上的关心是真挚的,但她对围绕在主上周围的惊涛骇浪却一无所知。这种单纯的善意,在如今的险境下,不知是福是祸。 书房外,阿梨轻轻叩门。 她炖了一盅冰糖雪梨,想着能润肺安神,或许能缓解将军连日来的“劳累”。 她听到屋内传来沈玠低沉的一声“进”,便推门而入。 沈玠正背对着她,站在沙盘前,身姿依旧挺拔,但阿梨却敏锐地感觉到,那股笼罩着他的阴郁气息,比前几日更加沉重了,仿佛暴风雨来临前的低气压。 她不敢多看,轻轻将炖盅放在桌上,小声道:“将军,奴婢炖了盅梨水,您……” “放下吧。”沈玠没有回头,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 阿梨的心微微一沉。 她默默行了个礼,退了出去。走到廊下,她看着窗台上那盆兰草,在清冷的月光下默默伫立。她不明白朝堂风云,只知道将军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痛苦。她能做的,依然只有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皇帝的高压如同不断收紧的绞索,府内的暗流愈发汹涌。 沈玠在忠诚与背叛、尊严与生存的钢丝上艰难行走。 阿梨的温暖如同风中残烛,而秦婉的谋划则如同暗夜中的星图。 ------------ 第九章 他的不堪(上) 沈玠的命令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尚未扩散,两个最忠诚的影子已悄然行动。效率与隐秘,是他们在这座吃人皇城中生存的唯一准则。 可皇上的传唤也如约而至 尚书房内,熏香袅袅,却驱不散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粘稠氛围。 沈玠垂首立于御案前,方才朝堂上的针锋相对与此刻的屈辱等待交织成一张冰冷的网,将他紧紧缠绕。他依旧穿着朝服,玄色织金蟒纹庄重威严,但这身象征权势的衣袍此刻却沉重得如同铁铸,每一道纹路都仿佛在嘲笑他的处境。 赵真骥并未坐在案后,而是闲适地倚在一旁的紫檀木软榻上,把玩着一枚羊脂白玉佩,语气慵懒,仿佛只是随口闲谈:“沈爱卿,昨夜歇得可好?” 沈玠眼睫未抬,声音平稳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劳陛下挂心,臣还好。” “哦?”皇帝拖长了语调,指尖摩挲着温润的玉石,目光却似有若无地扫过沈玠紧绷的身体,“朕倒是睡得不太好。” 他顿了顿,似乎在欣赏沈玠细微的僵硬,才慢悠悠地继续道:“总是担心……朕的镇北将军,这身硬骨头,耐力究竟如何?若是外强中干,朕可是要失望的。” 沈玠的指节在宽大的袖袍下微微收紧。 赵真骥轻笑一声,抬了抬手。一直垂手侍立在阴影里的近真公公立刻躬身上前,脸上带着一种谄媚而又不怀好意的笑容。 “近真,”皇帝的声音轻飘飘的,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残忍,“你去,替朕好好‘查验’一下沈将军的‘耐力’。” “奴才遵旨。”近真公公细声细气地应道,转身面向沈玠时,那笑容愈发显得油腻而令人作呕。 他一步步走近,直到几乎贴上沈玠的身体。一股混合着脂粉和宫廷熏香的气息扑面而来。 “沈将军,得罪了。”近真公公嘴上说着得罪,动作却毫无敬意,甚至带着一种故意的狎昵。他伸出手,那保养得宜、过于白皙的手指,直接探向沈玠朝服的衣襟。 冰冷的指尖触碰到颈侧的皮肤,沈玠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猛地闭上了眼睛,下颌线绷得死紧。 近真公公熟练地解开朝服繁复的盘扣,一层层,缓慢地,如同剥开一件珍贵的贡品。外袍、中衣……直至只剩下一件单薄的雪白里衣,隐约透出底下紧实胸膛的轮廓。 公公的手并未停下,反而顺势贴了上去,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掌心近乎贪婪地感受着那下面蕴藏的、紧绷的力量。 近真公公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的、暧昧的赞叹:“啧……沈将军果然……名不虚传。” 沈玠的呼吸骤然粗重了一瞬,又被他强行压下。额角有青筋隐隐跳动,紧闭的眼睫颤抖得如同风中残蝶。他能感觉到那令人恶心的触碰,隔着一层布,依旧清晰得如同毒蛇爬过。 皇帝靠在软榻上,欣赏着这一幕,嘴角噙着玩味的笑意:“如何?近真,朕的沈卿……‘耐力’可还过得去?” 近真公公收回手,退后半步,依旧躬着身子,声音尖细带笑:“回陛下,沈将军……龙精虎猛,确是……极品。”他用着极其侮辱的词汇,仿佛在评价一件玩物。 沈玠依旧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如同冰封。只有那惨白的脸色和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着内心滔天的屈辱与杀意。那件单薄的里衣贴在他身上,被触碰过的地方,如同被烙铁烫过,灼痛难当。 尚书房里,熏香依旧甜腻,却混杂了无声的尖叫和冰冷的绝望。 良久。 皇帝满意挥挥手:“爱卿去忙你的军务吧,莫要……辜负朕的期望。” 沈玠没有立刻回应。他维持着跪地的姿势,深吸了好几口气,才用尽全身力气,极其缓慢地、僵硬地站起身。他甚至没有去整理被弄乱的下裳,只是机械地、一件件将褪至臂弯的朝服拉回,重新穿好,系上盘扣。 每一个动作都缓慢而艰难,仿佛提线木偶。 整个过程,他再也没有看皇帝或者近真公公一眼,脸色是一种死寂的灰白。 直到最后一丝衣襟被整理平整,遮住了所有不堪的痕迹,他才对着皇帝的方向,极其僵硬地躬身一礼,声音平板无波:“臣……告退。” 说完,他转身,一步一步,踩着虚浮却又异常沉重的步伐,离开了这座令他窒息的尚书房。背影挺直,却仿佛背负着整个世界的肮脏与重量。 沈玠走出尚书房,午后的阳光刺目而冰冷,落在他身上,却驱不散那彻骨的寒意。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方才被触碰、被探查过的地方如同烙印般灼痛,那黏腻恶心的触感挥之不去,几乎要让他呕吐出来。他挺直背脊,面色是一种近乎僵硬的平静,唯有眼底深处,是一片死寂的、翻滚着暴风雪的空洞。 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去理会宫道上那些或敬畏或好奇的目光,径直朝着宫门走去。玄色朝服包裹着他,如同另一层冰冷的枷锁。 …… 将军府内,阿梨一整天都心神不宁。 她努力做着份内的事,擦拭廊柱,清扫庭院,却总是忍不住朝前院书房的方向张望。将军一早入宫,至今未归。她担心他,这种担心超出了下人对主子的关切,带着一种她自己也无法言明的揪心。 午后,她终于看到那抹玄色的身影回来了。 他步履似乎与平日无异,依旧沉稳,却透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沉重和……死气。他径直入了书房,紧闭房门,再无声息。 阿梨的心又悬了起来。她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泡了一壶宁神的淡茶,又拿了几块早上新做的、未曾动过的糕点,鼓起勇气再次走向书房。 她停在门外,深吸一口气,像早晨那样轻轻叩门。 里面依旧没有回应。 一种强烈的不安攫住了阿梨。她想起早晨他那个状态……她怕极了里面悄无声息。犹豫片刻,她颤抖着声音,稍微提高了一点音量:“将军?您……您在里面吗?奴婢送了些茶点来。”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后,里面传来一声极其低沉的、仿佛从很远地方传来的回应:“……不必。” 那声音沙哑得厉害,透着一股浓重的疲惫和……某种被强行压下去的东西。 阿梨的心猛地一沉。她听出了那声音里的异常。她站在门口,进退两难。理智告诉她应该立刻离开,但心底那股莫名的担忧和清晨看到的画面交织在一起,让她无法挪动脚步。 她咬着唇,端着托盘的手微微发抖。最终,担忧战胜了恐惧。她极小声道:“将军,奴婢……奴婢把东西放在门口了。您若需要,就……就取用些。” 说完,她如同往日一样,小心翼翼地将托盘放在门边。但她没有立刻离开,而是鬼使神差地,将耳朵轻轻贴近了门缝。 里面,死一般的寂静。 然后,极其细微地,她听到了一种声音。 那是一种极度压抑的、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破碎的哽咽。仿佛一只受伤的野兽躲在洞穴里,舔舐伤口时无法完全抑制的悲鸣。紧接着,是极其沉闷的一声“咚”响,像是拳头狠狠砸在硬木上的声音,然后是什么东西被扫落在地的碎裂声! ------------ 第十章 他的不堪(下) 阿梨吓得猛地后退一步,心脏狂跳,几乎要冲出喉咙。 她听到了!将军他……他在里面…… 那不是前几日在演武场发泄式的暴怒,那是一种……濒临崩溃的、绝望的痛苦! 她站在原地,脸色煞白,手足无措。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冲进去?她不敢。 去找管家嬷嬷?可将军明显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他的状态。 就在她惶然无措之际,书房的门猛地从里面被拉开了! 沈玠站在门口,依旧是那身朝服,只是领口微微有些凌乱,眼底布满了骇人的血丝,周身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极度危险的冰冷气息。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瞬间锁定了门外惊慌失措的阿梨。 “你在这里做什么?”他的声音冷得如同淬冰,带着毫不掩饰的戾气和被打扰的暴怒。 阿梨吓得浑身一颤,手中的托盘差点掉落在地,她慌忙低下头,语无伦次:“奴……奴婢……送……送茶点……这就走……这就走……”她几乎是转身就想逃。 “站住。”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阿梨的脚步瞬间钉在原地,背对着他,瘦弱的肩膀微微发抖,连呼吸都快要停止。 她能感觉到那道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她的背上,仿佛要将她刺穿。 沈玠盯着眼前这个瑟瑟发抖的小丫鬟,看到她放在门边的托盘,再联想到她刚才可能听到的动静……一种极致的难堪和暴怒再次涌上心头。 他最不堪、最脆弱的一面,竟然被这样一个低微的婢女窥见? 他猛地伸出手,一把攥住阿梨纤细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粗暴地将她拽进了书房,随即“砰”地一声重重甩上了门! 昏暗的书房内,只剩下他们两人。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危险而压抑的、一触即发的风暴气息。 书房的门被重重甩上,发出一声闷响,隔绝了外界的光线与声响。 室内顿时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昏暗和寂静之中,只有两人急促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阿梨被沈玠粗暴地拽入屋内,手腕上传来剧痛,让她忍不住痛呼出声,又立刻死死咬住下唇忍住。 她惊惶地抬起头,对上沈玠那双布满血丝、翻涌着骇人风暴的眼睛,吓得浑身僵硬,连挣扎都忘了。 沈玠死死攥着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像是要捏碎她的骨头。 他胸膛剧烈起伏,周身散发出的戾气和痛苦几乎形成实质的压力,将阿梨紧紧包裹。 他盯着她,仿佛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在审视着一个突然闯入的不速之客。 阿梨的心脏狂跳不止,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她看着将军异常的脸色和那双几乎要吃人般的眼睛,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但与此同时,前几日看到他独自痛苦发泄的那一幕又浮现在眼前,一种更深切的担忧压过了恐惧。 她颤抖着,声音细若蚊蚋,带着哭腔和无比的勇气,小心翼翼地开口:“将……将军……您……您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沈玠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攥着她手腕的力量又加重了几分,痛得阿梨倒抽一口冷气。 但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用那双可怕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仿佛要通过她的眼睛看穿她的灵魂。 良久,就在阿梨以为自己快要被这沉默和压力碾碎时,沈玠突然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却异常冰冷,转移了话题:“你……来府上多久了?” 阿梨一愣,没想到他会问这个,下意识地回答:“回……回将军,有……有七八年了……” “七八年……”沈玠重复了一遍,目光依旧锁着她,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的价值和可靠性,“当初,为何留下?” 阿梨忍着疼痛和恐惧,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些:“是……是将军在清源镇外……给了奴婢干粮和水,又……又让奴婢有了安身之所。若不是将军,奴婢早就……早就死了。” 她的声音里带着真挚的感激。 沈玠沉默了片刻,眼神中的疯狂风暴似乎稍稍平息了一些,但那份冰冷的审视却丝毫未减。 他松开了些许力道,但依旧没有完全放开她的手腕。 他向前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将阿梨完全笼罩在阴影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一字一句地问道:“日后,我若是需要你帮忙,你会如何?” 阿梨仰着头,看着眼前这张近在咫尺的、写满痛苦与冷厉的俊脸,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撞了一下。 她没有丝毫犹豫,眼神虽然依旧带着惊惧,却透出一股异常的坚定,清晰地说道: “将军于奴婢有再造之恩。若不是将军,奴婢早已是一具枯骨。奴婢的命是将军给的,将军随时都可以拿走。奴婢……奴婢愿意誓死追随将军,但有所命,绝无二话!” 她的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在这昏暗压抑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忠诚和决绝。 沈玠盯着她看了许久许久,仿佛要确认她话语中的每一个字是否出自真心。 他眼底翻涌的各种激烈情绪——暴怒、屈辱、痛苦、怀疑——最终慢慢沉淀下来,化为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的幽暗。 他松开了她的手腕。 那里已经留下一圈清晰的红痕,甚至有些发紫。 “很好。”他吐出两个字,声音依旧冰冷,却似乎褪去了一些之前的骇人戾气,“希望你能……说到做到。” 他转过身,不再看她,只留给阿梨一个挺拔却仿佛承载着无尽重压的背影。 “退下吧。” 阿梨如蒙大赦,又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她捂着疼痛的手腕,慌忙低下头,颤声应道:“是……奴婢告退。” 她几乎是踉跄着退出了书房,轻轻带上门。 直到站在廊下,被午后的阳光笼罩,她才感觉自己重新活了过来,后背却已被冷汗浸透。 她回头望了一眼那扇紧闭的房门,心有余悸,手腕上的疼痛和将军那双绝望冰冷的眼睛,却深深地烙印在她的心底。 她知道,有些东西,从这一刻起,已经不一样了。 ------------ 第十一章 不速之客 傍晚时分,夕阳的余晖给将军府镀上了一层黯淡的金色,却驱不散府内沉寂压抑的气氛。 阿梨正心不在焉地擦拭着回廊的栏杆,手腕上那圈未消的青紫不时传来隐痛,提醒着白日里书房那惊心动魄的一幕。 忽然,府门被轻轻叩响。 阿梨愣了一下,这个时辰,将军称病未朝,谁会来拜访?她放下抹布,快步走到门边,谨慎地拉开一条门缝。 门外站着两人。 前面是一位身着青色儒衫、约莫四十岁的中年人,眼神深处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他身后跟着一位穿着深褐色布衣、佝偻着背的老者,手里拄着一根普通的木杖,眼神浑浊,仿佛只是个寻常老仆。 那人见到阿梨,彬彬有礼地微微一揖,声音温和:“姑娘,叨扰了。烦请通报沈将军一声,故人来访,有要事相商。” 他的目光在阿梨脸上停留了一瞬,带着些许打量,却并无恶意。 阿梨被那声“姑娘”叫得有些不自在,她低下头:“请稍候,奴婢这就去通报。” 她转身快步穿过庭院,来到书房外,轻轻叩门:“将军,门外有两位客人求见,说是有要事。” 里面沉默了片刻,传来沈玠低沉的声音:“知道了。” 书房门打开,沈玠走了出来。 他已换下朝服,只着一身墨色常服,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眼神已经恢复了平日的冷冽,只是眼底深处似乎比以往更加幽深难测。 他瞥了阿梨一眼,没说什么,径直走向府门。 阿梨下意识地跟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 沈玠走到府门,当他看清门外站着的两人时,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极度的惊讶,随即那惊讶便被一种异常恭敬、甚至带着些许紧绷的情绪所取代。 他迅速拉开府门,侧身让开通道,语气是阿梨从未听过的郑重:“您……您怎么来了?快请进。” 那人微微一笑,并未多言,领着老者迈步而入。经过阿梨身边时,那人的目光又在她身上扫过,尤其是她清秀却带着惊惶未褪的脸庞和纤细的身姿,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随口对沈玠笑道:“玠弟府上的下人,倒是生得愈发水灵标致了。” 这话语轻佻,与他一身的书卷气颇有些不符。 阿梨闻言,脸颊瞬间涨红,窘迫地低下头,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 走在前面的沈玠脚步猛地一停,霍然转身。 他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目光冰冷如刀,不是看向那人,而是直直射向阿梨,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厌弃和斥责: “退下!这里没你的事了!”他语气极重,每一个字都像是砸出来的,“卑贱之人,也配入贵人的眼?还不快滚!” 阿梨被这突如其来的、极其羞辱的呵斥惊呆了,脸上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比方才涨红时更加苍白。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沈玠,眼眶瞬间就红了,巨大的委屈和难堪涌上心头,让她几乎站立不稳,她死死咬着嘴唇,才没有让眼泪掉下来,慌忙低下头,颤声应了句“是……”, 几乎是踉跄着、逃离般地快步退了下去,消失在回廊的拐角。 沈玠看着她仓皇逃离的背影,袖中的拳头死死攥紧,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带来尖锐的疼痛。 但他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只是转回身,对着那年轻人时,神情已经恢复了一种近乎刻板的恭敬,微微躬身:“下人粗鄙,不懂规矩,让您见笑了。书房请。” 那年轻人意味深长地看了沈玠一眼,笑了笑,没再说什么,跟着他走向书房。 府门缓缓关上,隔绝了内外。 只剩下阿梨跑远后,那空荡荡的回廊里,仿佛还回荡着那句冰冷刺骨的“卑贱之人”。 后院那处幽静的客房常年紧闭,平日里除了沈玠自己,绝无下人敢靠近半步,是府中名副其实的禁地。 此刻,夜色初降,这里更显僻静阴冷。 沈玠推开房门,一股久未住人的、淡淡的尘味扑面而来。他侧身,恭敬地让两人进入。 房门在身后合拢,发出沉闷的声响,彻底隔绝了外界。 屋内陈设简单,只有一张床榻,一张方桌,两把椅子,烛台上积着薄灰。 那身着青色儒衫的“年轻人”——皇帝,自顾自地在其中一把椅子上坐下,姿态闲适,仿佛这里是他自己的寝宫。 那位一直沉默的“老仆”则垂手立在他身侧。 沈玠垂首立于房中央,对着椅上之人,再次躬身行礼,声音在空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而压抑:“微臣……拜见陛下。” 皇帝轻笑一声,把玩着桌上一个落满灰尘的茶杯:“爱卿不必多礼。今日朝会上未见到爱卿,朕心甚忧,特来看看。爱卿身子……可好些了?”他的语气带着显而易见的虚假关怀。 沈玠眼帘低垂,遮住所有情绪:“劳陛下挂心,臣无事。” 皇帝的目光重新落回沈玠身上,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另外,朕如此惦记爱卿,深夜亲自过府探视……爱卿打算,如何报答朕这片‘心意’呢?” 沈玠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 他立刻明白了什么。 白日尚书房近真公公的“查验”犹在眼前,那屈辱的触感尚未散去,夜晚,更深的折磨便已降临 沈玠的指尖冰凉。他沉默了片刻,再抬起头时,脸上已是一片死水般的平静,唯有眼底最深处,掠过一丝近乎麻木的绝望。他声音低沉,没有一丝波澜: “陛下厚爱,臣……惶恐。” 他顿了顿,像是做出了某个艰难的决定,继续道:“此处书房简陋,恐污圣驾。后院尚有僻静客房,请陛下与先生……移步。” 皇帝挑眉,似乎对沈玠的“识趣”感到满意,又或许是对这即将在新地点展开的“游戏”产生了新的兴致。他站起身:“哦?也好。那就……请爱卿带路吧。” 于是,便有了此刻客房内的对峙。 沈玠站在房间中央,面对着椅上笑意吟吟的皇帝。烛火摇曳,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在冰冷的墙壁上,如同一座孤寂的囚笼。 他知道,今夜注定无法善了。皇帝的“探视”不过是又一场精心策划的、以践踏他尊严为乐的凌辱。 而他,无处可逃。 后半夜的寒气透过窗缝渗入客房,烛火早已燃尽,只余下冰冷的月光勉强照亮一室狼藉。 皇帝整理了一下衣袖,好整以暇地走到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床上如同破布娃娃般的沈玠,语气轻佻而残忍:“沈将军,朕的探视你可还……‘满意’?” 那“满意”二字,被他咬得极重,充满了恶意的嘲弄。 沈玠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视线却没有焦点。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沙哑,发出如同砂砾摩擦般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艰难地捞出来: “……满意。”声音平板,无悲无喜,没有任何情绪,只剩下彻底的麻木和死寂。 就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 “叩、叩、叩。” 轻微却清晰的敲门声,突兀地打破了客房内令人窒息的死寂。 床上的沈玠身体猛地一僵,空洞的眼睛里瞬间注入了一丝极度的惊恐!这个时辰,这个地点,会来敲这扇门的……他只想到一个人! 皇帝非但没有丝毫惊讶,嘴角反而同时勾起了一丝看好戏的、恶劣的笑意。他显然也猜到了门外是谁,并且乐于见到接下来的发展。 “将军?将军您在里面吗?”门外果然传来了阿梨带着担忧和怯意的声音,“奴婢……奴婢听到这边好像有动静……您……您没事吧?” 沈玠的心脏骤然缩紧,几乎要跳出胸腔!他绝不能让她进来!绝不能让她看到自己现在这副模样!他猛地挣扎着想坐起来,却因为脱力和身上的疼痛而重重跌回床上。 他几乎是嘶吼着,用尽全身残余的力气,朝着门口方向厉声呵斥,声音因为急切和恐惧而扭曲变形:“我没事!!只是与好友商议要事!退下!立刻给我滚回去!没有我的命令,不准再靠近后院半步!!” 门外的阿梨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极其暴怒的吼声吓住了。 她愣在原地,听着里面将军那虽然凶悍却中气不足、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颤抖的声音,再联想到白日里他异常的状态和手腕上留下的青紫……她虽然担心,但更多的却是害怕。 将军从未用如此凶恶的语气对她说过话。 她踌躇了片刻,终究不敢违逆,只得低低地、失落地应了一声:“……是。奴婢……奴婢这就退下。” 脚步声渐渐远去,最终消失不见。 ------------ 第十二章 共鸣之声 客房内再次陷入一片死寂。 皇帝这才低低地笑出声,打破了沉默:“啧啧,沈爱卿府上的下人,倒是忠心耿耿,关心主子的很呐。”他的语气充满了戏谑。 沈玠躺在那里,一动不动。门外的脚步声远去,带走了他最后一丝侥幸,也抽空了他强行撑起的最后一点力气。 阿梨的声音和她离去的身影,像最后一把钝刀,缓慢地割开了他早已麻木的心脏,露出里面鲜血淋漓的、不堪入目的真相。 他没有回应皇帝的“嘲弄”,只是重新闭上了眼睛,将所有的情绪死死封存在一片黑暗之后。 然而,那微微颤抖的指尖和骤然变得急促却依旧压抑的呼吸,泄露了他内心远非表面那般死寂。 皇帝似乎也觉得无趣了,整理了一下衣袍,淡淡道:“时辰不早了,朕也该回宫了。爱卿……好生‘歇息’吧。” 他特意加重了“歇息”二字。 说完,他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客房,仿佛只是进行了一场寻常的夜间探访。 房门被轻轻带上。 黑暗中,只剩下沈玠一个人,赤裸地躺在冰冷污浊的床榻上,周身萦绕着屈辱的气息和那人留下的、令人作呕的触感记忆。 许久,许久。 一滴冰冷的、近乎凝固的液体,终于从他紧闭的眼角滑落,迅速隐入鬓角,消失不见。 客房内死寂而冰冷,只剩下沈玠粗重却压抑的呼吸声。空气中弥漫着屈辱气息令他作呕。 他艰难地、几乎是拖着身体从那张污浊的床榻上爬起,每动一下,都牵扯着身上无数的疼痛与不适。 他无视了散落一地的衣物,赤裸着身体,踉跄地走向这处客房内设的、极少使用的简易淋浴间。冷水从头顶的竹管浇下,刺骨冰寒,他却仿佛毫无所觉,只是死死咬着牙,用尽力气搓洗着身体,仿佛要将那些被触碰过、被玷污过的痕迹连同皮肉一起搓掉。 直到皮肤被搓得通红,几乎破皮,他才颓然停下。换上的热水氤氲着雾气,他把自己深深沉入宽大的热水桶中,只露出头颈。 水很烫,却驱不散那彻骨的寒意。 他靠在桶壁上,闭上眼。方才发生的一切,每一个细节,每一句侮辱的话语,每一个令人作呕的触碰,都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在他脑海里疯狂回放。 皇帝那玩味的笑容,近真公公那滑腻的手指……还有阿梨那怯生生被吓退的敲门声…… “呃啊——!”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吼终于冲破了他的喉咙。 他猛地睁开眼,眼底是滔天的、猩红的恨意!一直紧握的拳头狠狠砸在水面上,溅起巨大的水花! 热水桶剧烈摇晃,仿佛承受不住那瞬间爆发的、足以摧毁一切的愤怒。 不能再等了,如果在没有完成计划以前自己就先疯魔,那还不如把一切都毁了。 杀了他们! 杀了那个荒淫无道的昏君!杀了那个老不死的怪物!杀了所有践踏他、侮辱他的人! 这个念头如同疯长的毒藤,瞬间缠绕了他整个心脏,填满了每一寸思维。前所未有的杀意和恨意在他胸腔里翻腾、燃烧,几乎要将他整个人都焚毁! 他需要力量,需要机会,需要……一把藏在暗处的刀。 …… 与此同时,下人房中,阿梨同样一夜未眠。 她蜷缩在床铺上,脑海里反复回响着将军那异常暴怒的呵斥,以及他白日里那痛苦到近乎崩溃的背影。 她不知道那间后院的客房里到底发生了什么,能让将军发出那样的声音。她只知道,将军一定遇到了天大的、难以想象的痛苦和麻烦。 而自己,如此渺小,如此无力。除了端茶送水,做些微不足道的点心,她什么也做不了,甚至连关心,都被粗暴地斥回。 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和担忧攫住了她。她想要帮他,哪怕只能分担万分之一,可她有什么?她只有这条被将军捡回来的命。 …… 第二天傍晚,沈玠下朝回府。他依旧穿着威严的朝服,面色却比昨日更加冷硬,眉宇间凝聚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疲惫和一丝深藏的、几乎要压抑不住的戾气。他径直走向书房,周身散发的低气压让沿途的下人纷纷避让,不敢直视。 阿梨远远看着,心揪得更紧。她深吸一口气,转身去了厨房,更加精心地准备了一壶新沏的碧螺春和几样清爽的糕点。 她端着托盘,再次站在了书房门外。这一次,她没有丝毫犹豫,坚定地叩响了房门。 “进。”里面传来沈玠冰冷的声音。 阿梨推门而入,将托盘放在桌上,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退下。 沈玠正站在窗前,背对着她,望着窗外那盆长势良好的幽兰,不知在想什么,周身都笼罩在一层阴郁的气息中。 阿梨看着他挺拔却仿佛承载着万钧重压的背影,鼓足了生平最大的勇气,声音清晰而坚定地开口:“将军。” 沈玠没有回头,只是极淡地“嗯”了一声。 阿梨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奴婢阿梨,恳请将军……教我本领!” 沈玠的背影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 他缓缓转过身,冷冽的目光落在阿梨身上,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他似乎没想到这个一向温顺沉默的小丫鬟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阿梨迎着他冰冷的目光,毫不退缩,眼神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决绝:“奴婢知道自身卑贱,愚钝不堪。但奴婢想为将军分忧!奴婢这条命是将军给的,奴婢不想……只能眼睁睁看着将军……”她的话没有说完,但意思已然明了。 书房内陷入一片沉默。 沈玠盯着她,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她的内心,看看这突如其来的请求背后究竟藏着什么,复仇的火焰在他心底疯狂燃烧,正需要燃料,需要工具,需要一切可能的力量。 而这个女孩……她足够不起眼,足够忠诚,也足够……有勇气。 良久,就在阿梨几乎要被那沉默的压力压垮时,沈玠终于开口了,声音依旧冰冷,却带着一种决定性的意味: “你想学什么?” 阿梨猛地抬头,眼中迸发出惊喜和坚定的光芒:“但凭将军吩咐!无论是武艺、暗器、毒术……或是其他,只要能帮到将军,奴婢什么都愿意学!” 沈玠看着她眼中那簇因为自己而点燃的火焰,心底冰冷的恨意似乎找到了一丝微弱的共鸣。他走到书案后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很好。”他吐出两个字,眼神幽深莫测,“从明日起,我会安排人教你,过程会很苦,甚至可能会死,你若后悔,现在还来得及。” “奴婢绝不后悔!”阿梨跪倒在地,声音斩钉截铁。 沈玠看着她卑微却坚定的姿态,眼底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最终被更深的冰冷覆盖。 “退下吧。明日卯时,后院演武场。”他挥了挥手。 “是!谢将军!”阿梨重重磕了一个头,起身退了出去,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决心和一丝微茫的希望。 书房门关上。 沈玠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盆幽兰在夕阳下静静伫立,复仇的种子已然埋下,并且,找到了第一滴滋养它的鲜血。 ------------ 第十三章 新火燎原 卯时的后院演武场,晨雾尚未散尽,空气中带着沁人的凉意和铁器的冰冷气息。这里平日是沈玠独自练武之地,寻常下人绝不敢靠近。 阿梨穿着一身利落的灰色短打,早早便候在那里,紧张得手心冒汗,当看到沈玠一身黑色劲装,面无表情地走来时,她立刻挺直了背脊。 没有多余的寒暄,沈玠的目光冷冽如霜,直接抛给她一柄未开刃的短剑:“握紧,今日先学最基本的握剑姿势和步法。” 他的教学方式与他的人一样,冰冷、严苛、毫无温情。每一个动作都要求绝对的标准,稍有偏差,便是毫不留情的呵斥,甚至会用竹条抽打在她错误发力的部位。 “手腕太低!是想让人一剑挑飞吗?” “下盘虚浮!战场上一个照面你就死了!” “呼吸乱了!控制你的气息!” 阿梨咬着牙,忍着身上被抽打出的红痕和肌肉的酸痛,一遍遍重复着枯燥而艰难的动作,汗水很快浸湿了她的衣衫,额发黏在脸上,她却眼神发亮,如同最饥渴的学徒,拼命吸收着一切。 她知道,这不是普通的习武,这是将军给予她的、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钥匙,也是她唯一能靠近他、试图为他分担痛苦的方式。 …… 日子便在这样严酷而隐秘的训练中飞快流逝。白天,阿梨依旧是那个沉默勤快的小丫鬟,做着份内的杂事,小心地隐藏着手上的新茧和偶尔步履的异样。夜晚或清晨无人时,她便在后院禁地,承受着沈玠近乎残酷的训练。 沈玠倾囊相授,却从不解释原因。他教她剑术、暗器、辨识毒物、甚至是如何隐藏气息、利用环境。他像是在打磨一把纯粹的武器,冷漠地评估着她的进步,施加着巨大的压力。 阿梨进步神速。她本就心思细腻,有一股不服输的狠劲,加之对沈玠近乎盲目的忠诚和那份想要“分忧”的强烈念头,让她承受住了所有超负荷的训练。她的眼神渐渐褪去了过去的怯懦,多了一丝沉静和锐利。 然而,宫中的屈辱并未停止。 皇帝似乎格外“眷顾”他的镇北将军,召他入宫的次数越发频繁。有时是深夜,有时甚至是在白日的间隙。每一次从宫中回来,沈玠周身的戾气和冰冷就更重一分,眼底的黑暗几乎要满溢出来。他书房里东西被砸坏的次数也越来越多。 阿梨默默地看着,心如同被针扎般疼痛。她不敢问,只能更加努力地训练,将所有的担忧和愤怒都发泄在那些冰冷的招式里。她送去的茶点,沈玠偶尔会动,更多时候是原封不动地端出来。 半日的午后,沈玠又一次从宫中回来,脸色苍白得吓人,嘴唇甚至有些破损。他径直闯入书房,许久没有声息。 阿梨端着晚膳,犹豫了许久,终于还是叩响了房门。 里面没有回应。 她心中不安加剧,忍不住轻轻推开门。只见沈玠并未坐在书案后,而是靠坐在墙角的阴影里,曲着一条腿,手臂搭在膝上,头深深埋着。整个人散发出一种浓重的、几乎要将他吞噬掉的绝望和……死气。 地上,散落着几片碎裂的瓷片,像是砸了茶杯。 “将军……”阿梨的心猛地一沉,轻轻唤了一声。 沈玠没有动。 阿梨放下托盘,小心翼翼地靠近。离得近了,她甚至能闻到一丝极淡的、不属于将军本身的、甜腻而令人不适的熏香气味,从他衣襟间散发出来。 她蹲下身,借着窗外微弱的光,看到他将脸埋在臂弯里,肩膀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着。 他在哭? 这个认知像一把巨锤砸在阿梨心上。那样一个冷硬如铁、在战场上所向披靡的人,此刻竟脆弱蜷缩在角落,无声地哭泣? 巨大的愤怒和心疼瞬间淹没了她。她忘了尊卑,忘了恐惧,伸出手,极其轻微地、颤抖地碰了一下他的手臂。 “将军……”她的声音也跟着发抖,“您……您别这样……” 沈玠的身体猛地一僵,倏地抬起头! 那双通红的、盛满了滔天屈辱和暴戾的眼睛骤然对上阿梨担忧的视线,如同被窥见了最不堪秘密的野兽,瞬间被激怒! “谁让你进来的?!滚出去!”他猛地挥开她的手,声音嘶哑暴怒,带着一种失控的边缘。 阿梨被他挥得一个踉跄跌坐在地,手掌按在冰冷的瓷片上,瞬间划出一道血口。她却感觉不到疼痛,只是看着沈玠那双几乎要疯狂的眼睛,泪水瞬间涌了上来。 “将军!您到底怎么了?!”她不管不顾地喊了出来,声音带着哭腔,“您告诉奴婢!到底是谁让您如此痛苦?!奴婢……奴婢可以去杀了他!” 最后那句话脱口而出,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和决绝。这是她训练以来,第一次如此直白地说出“杀”字。 沈玠的暴怒似乎被这句话猛地掐断。他死死盯着她,看着她流血的掌心,看着她满脸的泪水和那双因为愤怒和忠诚而异常明亮的眼睛。 杀了他? 是啊,杀了那个昏君! 这个念头如同毒火,再次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 他眼中的疯狂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黑暗,他缓缓站起身,阴影完全将阿梨笼罩。 他没有扶她,也没有再看她流血的手,只是用那种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的声音说道: “记住你今天说的话。” “继续练。你需要学的……还多得很。” 说完,他越过她,头也不回地走出了书房,留下阿梨独自跌坐在冰冷的碎片和血滴之中,心中却因为他那句话而燃起了更加炽烈和决绝的火焰。 她知道了。她终于触碰到了将军痛苦的边缘。 无论敌人是谁,有多么强大,她发誓,一定要让他付出代价。 阿梨的变化,如同幽谷中一株不起眼的草籽,在无人注视的角落里,悄然而顽强地破土、疯长。 白日里,她依旧是那个低眉顺目、手脚勤快的丫鬟,将份内之事做得滴水不漏,甚至比以往更加沉静寡言。 但每当夜幕降临,府中大多人沉入梦乡时,后院那处被视为禁地的演武场,便成了她一个人的修罗场。 月色与星辉是她的灯火,虫鸣与风声是她的伴奏。 她不知疲倦地重复着沈玠教她的每一个招式,劈、刺、扫、掠……动作从最初的生涩笨拙,逐渐变得流畅狠厉。 短剑破空之声凌厉,她娇小的身影在空旷的场地上腾挪闪跃,每一次跌倒又迅速爬起,每一次力竭又咬牙坚持。 汗水浸透衣衫,手上早已布满了被未开刃剑柄磨出的血泡和不小心划出的深浅不一的伤口,她只是用随手撕下的布条胡乱一缠,便又投入下一轮的练习,直到东方天际泛起鱼肚白,才拖着几乎散架的身体,悄无声息地溜回住处,换下湿衣,将疲惫与伤痕仔细掩藏。 除了武艺,她还有另一重打算。 她找到了当初一心要为她张罗婚事的张嬷嬷。 嬷嬷见到她来,脸上刚露出慈祥的笑意,却在看清她眼底那抹不同以往的坚毅和手上隐约的伤痕时,愣住了。 “嬷嬷,”阿梨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心,“阿梨想通了,不想随便找个人嫁了,碌碌一生。” 张嬷嬷惊讶:“那你是想……” “奴婢想,若是能进入高官府邸为婢,哪怕是做最低等的活计,见识总归不同。” 阿梨垂下眼睫,掩去眸中真实情绪,语气恳切,“只是高门大户规矩多,奴婢愚笨,怕失了礼数,反惹祸端。想求嬷嬷……教奴婢一些高门内的礼仪和人情世故,让奴婢至少……能站稳脚跟。” 张嬷嬷彻底愣住了,上下打量着阿梨,仿佛不认识这个她看着长大的丫头了。 她皱起眉,满是担忧:“梨丫头,你……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怎么突然就……那高门里头是那么好待的吗?步步惊心,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啊!哪有找个老实本分的人家嫁了安稳?” 阿梨抬起头,目光清澈却坚定地看着嬷嬷,轻轻摇头:“嬷嬷,奴婢没事。只是……只是遇到了非做不可的事。求嬷嬷成全。” 她的语气里有一种近乎悲壮的执拗,让张嬷嬷所有劝说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老人看着她良久,最终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罢了罢了……你这丫头,从小就有一股倔劲。既然你心意已决,嬷嬷……便教你些吧。只是日后若受了委屈,可别怪嬷嬷没提醒你。” 从此,阿梨的生活被填得更满。 白天劳作,夜晚练武,抽空便去寻张嬷嬷学习规矩礼仪、聆听高门后院那些不见硝烟的争斗和隐秘。 她学得极其认真,每一个屈膝的角度,每一次奉茶的动作,甚至每一句应对的话语,都反复练习,力求完美。 府中渐渐有风声传出。那个沉默寡言的小丫鬟阿梨,心气高了,不想嫁普通人,竟想着法子要往那高门显贵家里钻呢。下人们私下议论,有羡慕的,有鄙夷的,也有像张嬷嬷一样担忧的。 这些风声,自然而然地,也传到了沈玠的耳中。 ------------ 第十四章 离他更近 他坐在书案后,听着亲卫低声的禀报,面上依旧是一片冷硬的平静,唯有搭在扶手上的指尖,几不可察地轻轻敲击了一下。 “知道了。下去吧。”他声音淡漠。 亲卫退下,书房内重归寂静。 沈玠的目光投向窗外。 夜色中,他能隐约听到后院传来的、极其轻微的破空声,那是剑锋划破空气的声音,比之前更加稳定,更加凌厉。 他想起那个跌坐在碎片和血泊中,哭着喊出“奴婢可以去杀了他”的小丫鬟。 想起她手上那些总是不断新增的、被粗糙布条包裹的伤痕。 想起她眼中日益增长的、与他心底毒火同源的那股决绝狠厉。 现在,她又开始学习一些高门的规矩和生存之道。 她不是在说空话,她是真的在拼尽一切,用她所能想到的所有方式,朝着那个“非做不可”的目标疯狂前进,哪怕那条路布满荆棘,通往的可能是深渊。 沈玠缓缓闭上眼,胸腔里那颗早已被冰封和恨意填满的心脏,似乎被某种极其细微、却无比滚烫的东西轻轻烫了一下。 他看到了。 看到了她的决心。 也看到了……一把正在悄然成型、或许能为他撕裂这黑暗现实的、最不起眼的利刃。 再次睁开眼时,他眼底的冰冷依旧,却似乎多了一丝极其复杂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光。 他起身,没有点灯,无声地融入夜色,朝着后院那持续不断的、细微的破空声方向走去。 夜色深沉,后院演武场的破空声不知疲倦地持续着。 阿梨全神贯注于手中的短剑,汗水沿着额角滑落,滴入眼中带来一阵刺痛,她也只是猛地眨一下眼,动作丝毫未停。 她正在练习沈玠昨日新教的一式反手刺,角度刁钻,发力艰难,她已经失败了数十次,手臂酸痛得几乎抬不起来,却仍不肯放弃。 就在她又一次发力过猛,身形踉跄之际,一只沉稳的手突然从身后伸来,精准地托住了她的手腕,微微向上调整了一个角度。 “发力不对。肩沉三分,力从地起,贯于腰,送于臂,而非仅凭手腕蛮力。” 冰冷低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带着惯有的严厉,却让阿梨浑身猛地一僵。 将军?! 她慌忙想要转身行礼,却被那只手按住。 “继续。”沈玠松开了手,退开一步,站在阴影里,如同沉默的监考官。 阿梨的心跳骤然加速,不是因为疲惫,而是因为紧张和一丝莫名的……鼓舞。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忽略身后那道存在感极强的目光,按照他刚才的指点,重新调整呼吸和姿势,沉肩,拧腰,送臂—— 短剑刺出,带着比之前更凌厉的势头和更精准的角度,稳稳地停在了预想的位置! 成功了! 她眼中瞬间迸发出惊喜的光芒,下意识地回头看向沈玠。 月光下,沈玠的脸庞依旧冷硬,看不出丝毫赞许,但他也没有斥责,只是淡淡道:“记住这个感觉。继续练,练到无需思考,肌肉自生反应为止。” “是!”阿梨声音响亮地应道,仿佛被打入了强心剂,所有的疲惫一扫而空,再次不知疲倦地重复起来。 沈玠就站在那里,沉默地看着。 他没有再出声指导,但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无形的压力和……奇异的动力。 接下来的日子,沈玠出现在演武场的次数明显增多。 有时是深夜,有时是凌晨,他依旧严厉,苛责远多于肯定,但阿梨能感觉到,他教的东西变了。 不再是基础的剑术和暗器,而是更精妙、更致命的杀招,是如何利用环境隐藏和突袭,是如何观察目标的弱点,是如何一击毙命后迅速撤离。 他甚至开始给她讲解一些朝堂势力的分布,某些高官府邸的布局和守卫换班的规律——这些,显然已经远远超出了一个丫鬟“往上爬”所需要学习的范畴。 阿梨心领神会,学得更加拼命,她知道,将军正在将她打磨成一把真正的、为他所用的利器,而她,甘之如饴。 同时,她从张嬷嬷那里学来的礼仪规矩也日益精进。行止坐卧,言谈应对,越发显得沉稳得体,甚至带上了一种与她出身不符的、隐隐的清贵气度,府中关于她想攀高枝的流言愈盛,她却浑不在意。 这一晚,沈玠带来了一個小小的瓷瓶。 “认得这是什么吗?”他问,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格外冷清。 阿梨接过,拔开木塞,闻到一股极淡的、若有似无的异香。 她仔细分辨着,根据沈玠之前教过的毒物知识,迟疑道:“像是……‘相思子’提炼后的味道?无色无味难以察觉,需接触伤口或口服方能见效,毒性缓慢,会让人逐渐虚弱咳血,如同痨病……” “算你还有点长进。” 沈玠拿回瓷瓶,“若是让你将这东西,放入某个目标人物的饮食中,且需长期少量投放,不被发现,你待如何?” 阿梨的心猛地一跳。这是将军第一次,如此直白地与她探讨“杀人”的具体手段。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脑飞速运转:“若是高门内院,饮食必有专人负责查验。需得买通其身边亲近之人,或是……成为其信任的饮食经手人之一。下毒需极其谨慎,每次份量需精准,且要避开银针验毒。最好能利用食物本身相克之理,掩盖毒性和症状……” 她将自己从嬷嬷那里听来的后宅阴私手段与沈玠所教的毒理知识结合,条理清晰地分析着。 沈玠静静听着,末了,不置可否,只道:“纸上谈兵。真正的危险,远超你的想象。一旦失手,便是死无葬身之地。” “奴婢不怕死。” 阿梨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只怕死得毫无价值。” 沈玠对上她那双清澈却无比坚定的眼睛,沉默了片刻。夜色勾勒出他冷峻的侧脸轮廓,看不清情绪。 忽然,他毫无预兆地出手了! 并非攻击,而是速度极快地将那个小瓷瓶塞回了阿梨手中,同时低喝一声:“藏起来!” 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远处传来了巡夜家丁隐约的交谈声和脚步声,正朝着演武场这边走来。 阿梨心中一惊,但长期的训练让她身体快于思考。 她几乎是本能地手腕一翻,那小瓷瓶便悄无声息地滑入了她宽大的袖袋深处,同时脚下步伐一变,顺手拿起靠在旁边的扫帚,做出了正在清扫场地边缘落叶的姿态。 沈玠则负手而立,望向别处,仿佛只是偶然经过此地。 巡夜的家丁提着灯笼走近,看到场中的两人,连忙躬身行礼:“将军!阿梨姑娘?这么晚了,您这是……” 沈玠淡漠道:“睡不着,出来走走。看她还在清扫,便过来看看。” 他的理由蹩脚,但无人敢质疑。 家丁赔笑道:“将军辛苦,阿梨姑娘也真是勤快。” 他们并未多想,例行公事地巡视一圈便离开了。 直到脚步声远去,阿梨才松了口气,后背惊出一层冷汗。她看向沈玠,心脏仍在狂跳。 沈玠转过身,目光落在她刚才藏匿瓷瓶的袖袋上,眼神深邃:“反应尚可。但还不够快。真正的危机,不会给你准备的时间。” 他走近一步,高大的身影带来无形的压迫感,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只有两人能听见:“记住,从此刻起,你学的每一招,藏的每一样东西,都可能关乎生死。你面对的,将是这世间最狡诈、最狠毒、权力最高的人。” 他的目光如同最锋利的刀刃,剖开一切伪装,直刺阿梨的灵魂深处:“现在,告诉我,阿梨。你是否还有后悔的机会?” 夜风吹过,扬起阿梨额前的碎发,她握着扫帚的手指微微收紧,袖袋里那个小小的瓷瓶如同烙铁般滚烫。 她抬起头,毫无畏惧地迎上沈玠的目光,声音清晰而坚定,如同立誓: “奴婢,绝不后悔。” ------------ 第十五章 心意渐明 时间在严苛的训练与压抑的蛰伏中悄然流逝,转眼又是数月。 边关偶有小的摩擦,但大体还算平静,沈玠留在京城的时间变得多了起来,这似乎让皇帝的心情颇为愉悦,连带着召他“商议要事”的频率也增高了。 每一次从宫中回来,沈玠周身的寒气就更重一层,眼底的黑暗几乎凝成实质。 但他对着阿梨的训练,却越发倾注心血,近乎残酷地压榨着她的每一分潜力,他不再仅仅将她视为一把刀,更像是在雕琢一件能与自己一同坠入地狱的战甲。 这夜,月黑风高。 沈玠并未带阿梨去演武场,而是领着她,如同两道融入夜色的幽灵,悄无声息地避开了所有巡哨,来到了将军府最高的藏书阁顶楼。这里视野开阔,能远远望见皇城巍峨连绵的轮廓,在夜色中如同蛰伏的巨兽。 “看清那里了吗。” 沈玠的声音低沉冰冷,指向皇城深处一片灯火尤为辉煌密集的区域,那是帝王寝宫与日常处理政务的宫殿群。 阿梨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心脏不由自主地缩紧。她知道,那里是将军一切痛苦的源头。 “你的最终目标,就在那里面。”沈玠的话语没有任何情绪,却字字带着血腥味,“守卫森严,高手如云,规矩大如天。每一步都可能是陷阱,每一口呼吸都可能被监视。” 他转过身,目光如鹰隼般锁住阿梨:“你之前所学的一切,都是为了能靠近那里,并且……活着完成任务。” 他拿出一张粗略勾勒的图纸,上面标注着一些简单的路线和宫门名称:“这是最基本的外围路线和几处换防的漏洞。记下来,然后烧掉。” 阿梨屏住呼吸,借着微弱的月光,拼命将图纸上的每一根线条、每一个字刻入脑海。那不仅仅是一张图,那是通往复仇之路的起点,也是通往死亡**险的请柬。 记牢后,她接过沈玠递来的火折子,亲手将图纸点燃。跳跃的火光映照着她异常严肃而坚定的脸庞,直至图纸化为灰烬,随风散落。 “从明日起,你需要换一种身份练习。” 沈玠继续道,语气不容置疑,“忘记你是阿梨。你是某个试图攀附权贵的丫鬟,你是某个高官府邸新来的婢女,你是御膳房里负责采买的杂役……利用你从嬷嬷那里学来的东西,模仿她们的言行举止,揣摩她们的心思。直到……连你自己都几乎相信那个身份。” 这不是简单的易容,而是更深层的角色扮演和心态转换。 阿梨重重点头:“奴婢明白。” 接下来的日子,阿梨的训练进入了新的阶段。她开始在沈玠面前扮演各种角色,时而怯懦,时而精明,时而谄媚,时而清高。沈玠则冷酷地扮演着挑剔的管事、威严的老爷、心怀不轨的纨绔,不断给她出难题,寻找她扮演中的每一个破绽。 “眼神不对!一个想往上爬的丫鬟,看主子时应该有渴望也有畏惧,你的太干净了!” “行礼的幅度过了!巴结得太明显反而惹人怀疑!” “回话的语气!想想你现在的‘身份’,你该用什么声调?!” 阿梨一次次被否定,又一次次重来。她将自己完全打碎,融入一个又一个虚构的角色之中,体会着她们的欲望、恐惧和生存之道。这个过程痛苦而扭曲,但她撑下来了。 只有在极偶尔的间隙,当她结束扮演,疲惫地收起所有伪装时,才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属于“阿梨”本身的、那带着担忧和一丝懵懂情愫的眼神,偷偷看向那个始终冰冷如磐石的将军。 而沈玠,似乎全然未觉。他的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打磨这件“武器”上,复仇的火焰燃烧得如此炽烈,几乎吞噬了他所有其他的感知。 直到这一夜。 阿梨刚刚完成一次极其成功的扮演,她将一个试图勾引家中管事以求好处的小丫鬟演得活灵活现,连眼神里的算计和身体语言的暗示都恰到好处。 沈玠久久没有说话,只是用一种极其复杂难辨的目光审视着她。 忽然,他开口,问了一个与训练毫无关系的问题:“你手上的伤,好了吗?” 阿梨一愣,下意识地缩了缩手,那上面新旧交错的伤痕都被布条仔细缠着:“谢将军关心,都……都是小伤,不碍事。” 沈玠走近两步,猛地伸出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他的指尖带着夜风的凉意和常年握兵器留下的薄茧,触碰到她手腕细腻的皮肤,让两人都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 阿梨惊得想要抽回手,却被他牢牢握住。 他没有看她手上的伤,而是抬起眼,目光深邃地看进她的眼睛里,那里面似乎翻滚着某种压抑了很久的情绪。 “为什么?”他问,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为什么要做到这一步?仅仅因为……我给了你一口吃的?” 阿梨的心脏狂跳起来,几乎要撞破胸腔。她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看着他眼底那深不见底的痛苦和挣扎,一直以来被压抑的情感几乎要决堤。 她张了张嘴,声音因为紧张而微微发颤,却带着无比的真诚:“因为……因为您是阿梨的恩人。因为……阿梨见不得您痛苦。” 她顿了顿,鼓足了平生最大的勇气,声音虽轻却清晰,“因为……阿梨心里,装着将军。” 最后那句话如同羽毛落地,却在这寂静的顶楼掀起了无声的惊涛骇浪。 沈玠握着她手腕的手指猛地收紧,眸色瞬间变得幽深无比,如同骤然卷起风暴的深海。他死死地盯着她,仿佛想从她眼中分辨出这话里有多少是扮演,多少是真心。 阿梨被他看得脸颊发烫,心跳如擂鼓,却倔强地没有避开视线。 许久,沈玠猛地松开了手,转过身去,只留给她一个冷硬挺拔的背影。 “记住你的任务。”他的声音恢复了以往的冰冷,甚至更添了几分刻意的疏离,“无关的情绪,是战场上最先害死你的东西。” “今晚到此为止。退下吧。” 阿梨看着他拒绝的背影,眼底掠过一丝失落,但很快又被更深的坚定取代。 她低下头,轻声应道:“是。奴婢告退。” 她转身下楼,脚步声渐渐远去。 顶楼上,只剩下沈玠一人。他依旧背对着楼梯口,负手而立,望着远处那片象征着无尽屈辱的皇城灯火,久久未动。 夜风吹起他墨色的衣袂,猎猎作响。 他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握紧,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良久,一声极轻极沉、仿佛压抑着无数复杂情绪的叹息,消散在夜风里。 ------------ 第十六章 各怀心事 阿梨离开后,藏书阁顶楼陷入一片死寂。 沈玠依旧背身而立,望着皇城的方向,仿佛化作了另一尊雕像。夜风穿过栏杆,带来远处模糊的更鼓声,也带来一丝极轻微的、几不可闻的衣袂拂动声。 他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开口,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回来了。” 一道窈窕的身影从阁楼内侧更深的阴影中缓缓走出,正是风尘仆仆的秦婉。她依旧穿着素雅的衣裙,但眉宇间带着远行归来的疲惫,以及一丝凝重。 “是,主上。” 秦婉的声音依旧冷静,但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投向阿梨离去的楼梯口方向,方才那场对话的尾声,她恰好听到了一些。“属下刚回府,本想即刻禀报北境之事,见主上在此……便未敢打扰。” 她的话语顿了顿,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和忧虑,轻声道:“只是……属下斗胆,方才无意间听到几句。主上对她……寄予如此厚望?那个丫头,真的能行吗?” 她并非嫉妒,而是出于对大局的极度审慎。“宫闱深处,步步杀机,绝非儿戏。若她临阵退缩,或是露出破绽,不仅她自身难保,更会牵连主上满盘皆输。” 秦婉上前一步,目光灼灼地看着沈玠挺拔却孤寂的背影,语气坚定:“主上,此事关系重大,婉……属下亦可效力。易容潜入、近身行刺,属下未必不如她。何须将如此重注,压在一个心性未定、且对主上存有……别样心思的丫头身上?” 沈玠终于缓缓转过身。月光勾勒出他冷峻的侧脸,眼底深处是化不开的疲惫与决绝,他看向秦婉,这个始终并肩而行的伙伴。 “秦婉,” 他唤了她的名字,语气沉重,“你的能力,我从不怀疑。但正因如此,你有更重要的去处。” 他目光锐利地看向北方,“北境军务,各方势力盘根错节,需要你帮我梳理、掌控。那里是我们最后的根基,也是未来起事的希望。你留在那里,比潜入皇宫,对我、对我们的大业,更重要。” 他顿了顿,目光重新投向阿梨离去的方向,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至于她……这是一步险棋,我亦不知成算几何。她或许会吓得逃跑,或许会失败身死。但正因她那份不合时宜的‘心思’,或许……反而能成为最意想不到的利器。“ 他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然:“况且,无论此事成与不成,京城……我都不会久留了。赵真骥的耐心即将耗尽,京城已是龙潭虎穴。在离开之前,这件事,必须做一个了断。” 秦婉看着沈玠眼中不容置疑的坚定,知道自己无法改变他的决定。她了解他背负的痛苦,也明白这复仇的火焰已经将他灼烧得近乎偏执。她轻叹一声,那叹息里包含了太多复杂的情绪——担忧、无奈,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楚。 “既然主上心意已决,属下……遵命。” 她低下头,将所有的担忧与异议都压回心底,恢复了属下的本分,“属下会竭尽全力,稳住北境局势。” 沈玠微微颔首,将话题拉回正事:“上次派你去北境,情况如何?‘孤狼’那边,可有新的进展?” 秦婉神色一正,低声道:“回主上。‘孤狼’已凭借上次的‘投名状’,初步获得了左贤王的信任,被任命为一个小头目,能接触到更多部落内部的动向。他传回消息,左贤王部落内部对于是否继续大规模南侵,分歧很大。左贤王本人野心勃勃,但部落中也有不少长老认为连年征战损耗过大,主张休养生息,甚至……与朝廷暗中议和。” 沈玠眼中寒光一闪:“议和?” “是。这也是赵真骥为何近期对主上逼迫更甚的原因之一,若北境战事缓和,他手中的刀……就该回鞘了,甚至可能折断。” 秦婉分析道,“‘孤狼’建议,我们可以暗中支持部落内的主和派,加剧左贤王的内部分裂,拖延甚至破坏其南侵计划,为我们争取更多时间。但此举风险极大,一旦暴露,前功尽弃。” 夜色更深,两人在藏书阁顶楼,就着冰冷的月光,低声商议着关乎无数人性命的机密要事。 秦婉带来的北境消息,如同在错综复杂的棋局上又落下了一子。 沈玠沉默地听着,指尖在粗糙的楼阁栏杆上无意识地划过。东方既白,晨曦微露,将他冷硬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淡金色的光晕,却化不开那深植于眉宇间的阴霾。 “你分析得不错。”沈玠终于开口,声音因一夜未眠而更显沙哑,“赵真骥欲借北狄之势耗我,若北境缓和,他下一步必是夺我兵权,除之后快。所以,北境不能乱,但也不能真正太平。” 他转过身,目光锐利地看向秦婉,那里面是经年累月形成的、属于上位者的决断力:“秦婉,京城之事,我自有分寸。阿梨这步棋,是险招,亦是奇招。成,可直捣黄龙;败,也不过是折损一子。但北境不同,那是根基,是退路,更是将来能否卷土重来的关键。” 他向前一步,语气不容置疑:“你必须回去。‘孤狼’需要你的居中策应,部落内部的势力需要你暗中引导平衡,更重要的是,我要你牢牢盯住军中的动向,确保无论京城发生什么,北境大军,尤其是那些可能倾向我们的力量,不能乱,更不能落入他人之手。” 秦婉迎着他的目光,看到了他眼底不容动摇的决心。 她知道,这不是商量,而是命令。是主上在权衡了所有利弊后,做出的最符合“大业”利益的决定。她心中对阿梨的那份担忧与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更宏大的目标面前,必须被压下。 “属下明白。” 秦婉低下头,掩去眸中复杂的情绪,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静与坚定,“北境之事,属下必当竭尽全力,不负主上所托。只是……” 她迟疑了一下,还是忍不住低声道,“主上在京,万事……务必小心。赵真骥疑心日重,京城已是龙潭虎穴。” “我自有打算。”沈玠摆了摆手,似乎不愿再多言自身的安危,“你准备一下,三日后动身。回去的路线和联络方式,影煞会安排妥当。记住,回到北境,你只是将军府派去协助处理军需账目的绣娘,秦婉。” “是。”秦婉深深一礼。 她知道,这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而京城即将到来的风暴,注定凶险万分。她抬起头,最后看了一眼沈玠,似乎想将这道孤独而决绝的身影刻入心底,然后毅然转身,下楼离去。她的步伐稳定,一如她多年来所表现出的沉稳可靠。 沈玠独自留在晨曦渐亮的顶楼。安排秦婉离开,既是保护这颗重要的棋子,也是将北境的未来托付于她。而他自已,则将带着阿梨这把新淬炼的、却带着不确定情感的“剑”,去进行一场胜负难料的赌博。 他走下藏书阁,并没有回房休息,而是径直去了书房。 他需要重新审视那些早已烂熟于心的皇宫布局图,需要推演每一个可能的环节,需要为阿梨,也为自己,谋划那一条或许根本不存在的生路。 而另一边,阿梨一夜辗转难眠,脑海中反复回响着顶楼的那一幕,以及自己鼓足勇气说出的那句话。将军的拒绝在意料之中,可他抓住她手腕时的力度,他眼中那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又让她心底存着一丝渺茫的希冀。 ------------ 第十七章 计划开始 清晨,她如同往常一样,早早起身,准备开始一天的训练。 她走到书房外,却见沈玠已经在那里了,正伏案疾书,眼下有着淡淡的青影,显然也是一夜未睡。 “将军。”阿梨轻声唤道。 沈玠抬起头,目光落在她身上,那眼神恢复了惯有的冷冽和审视,仿佛昨夜那个有一瞬间失态的人只是她的幻觉。 “今日起,训练内容变更。” 他没有任何寒暄,直接切入正题,“我会教你识别几种宫中常见的毒物” 阿梨心头一凛,知道这意味着训练进入了更残酷、更直接的阶段。 她收敛心神,将所有杂念抛开,肃然应道:“是!” 接下来的日子,沈玠对阿梨的训练越发严苛,内容也越发黑暗。识别毒药、配置迷香、利用身边一切物品作为武器……他仿佛要将毕生所学的杀戮与生存技巧,在最短的时间内,尽数灌输给她。 阿梨如同海绵一样吸收着这一切,她学得极快,身手越发敏捷,心思也越发缜密。 秦婉在三日后,如同她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将军府,踏上了返回北境的旅程。 时机,在压抑的等待和疯狂的训练中,终于露出了它冰冷的一角。 边关传来急报,一伙流寇趁夜袭击了边境一处粮草营,虽被击退,但损失不小,需立即增派兵力清剿并加固防线。皇帝于早朝之上,当众点了沈玠的名,命他三日后率精兵前往处置。 “沈爱卿乃我朝肱骨,骁勇善战,此等疥癣之疾,定能手到擒来。” 金銮殿上,皇帝的声音带着惯有的、令人捉摸不透的笑意,目光落在沈玠身上,却暗含着一丝只有他们两人才懂的意味,“只是此行辛苦,爱卿务必早去早回,莫要让朕……等得太久。” 那“等”字,被他咬得格外暧昧,如同无形的鞭子,抽在沈玠早已伤痕累累的神经上。 朝臣们只当是皇帝对宠臣的倚重和关怀,唯有沈玠听懂了那背后的威胁和迫不及待——皇帝是在提醒他,别忘了“本职”,并期待着在他“凯旋”后,进行新一轮的“犒赏”与“查验”。 沈玠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翻涌的杀意,声音平稳无波地领旨谢恩:“臣,定不负陛下所托。” 退朝后,沈玠径直回府,周身的气压比往日更低。他没有去书房,而是直接去了后院禁地。 阿梨正在练习一种极其隐蔽的袖箭发射技巧,听到脚步声,立刻收势转身,看到沈玠的脸色,心便沉了下去。 “将军……” “时机到了。” 沈玠打断她,声音冷得像冰,“三日后,我领兵离京。最快也需要半月方能回返。” 阿梨的心脏猛地一跳,瞬间明白了这意味着什么。 “陛下……”沈玠的嘴角勾起一丝极其冰冷的、近乎扭曲的弧度,“他似乎已经等不及要‘犒劳’即将出征的将士了。今夜宫中设小宴。” 他看向阿梨,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将她最后的犹豫也斩断:“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在我离京前,必须解决。” 阿梨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所有训练成果在这一刻凝聚:“奴婢需要做什么?” “宴无好宴。” 沈玠的声音压得极低,语速快而清晰,“我会赴宴。你提前潜入皇城西侧的浣衣局,那里人员混杂,易于隐藏。子时初刻,冷宫里废苑西北角的墙根下,有一处狗洞,常年被枯草遮掩,可通内外。我会在那里等你。” 他详细交代了潜入路线、接头方式和一旦失败的应对策略,每一个细节都经过了反复推演。 “记住,” 他最后死死盯住阿梨的眼睛,仿佛要将自己的意志灌注给她,“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必须保持绝对冷静。你的目标只有一个。完成后,按计划撤离,我会在城外接应。” “是!”阿梨重重点头,眼神坚定如铁。 夜幕很快降临,如同巨大的黑绒幕布,笼罩了繁华而危险的帝都。 沈玠换上朝服,玄色织金的蟒纹在烛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他最后检查了一遍袖中暗藏的匕首和几样不起眼却能救命的小物件,眼神一片死寂的冰冷。 阿梨则换上了一身深灰色的、毫不起眼的粗布衣裳,头发紧紧束起,脸上甚至刻意抹了些灶灰。她看起来就像皇城里无数个做粗活的下等宫女。她对着水缸模糊的倒影,最后一次调整自己的眼神,让它变得麻木、疲惫,符合她的“身份”。 两人在院中擦肩而过,没有任何言语交流,甚至没有对视一眼。 沈玠大步走向府门,乘坐马车前往那场注定充满屈辱的鸿门宴。 而阿梨,则如同水滴融入大海,悄无声息地从后门离开,借着夜色和熟悉的巷道,朝着皇城西侧那处肮脏嘈杂的浣衣局潜行而去。 她的心跳得很快,却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近乎沸腾的决绝。袖中,那柄淬了剧毒的薄刃紧贴着她的手臂,冰凉刺骨。 皇宫,盛宴正酣。 丝竹管弦之声靡靡,舞姬水袖翩跹。皇帝坐在主位,心情似乎极好,不断与身旁的近臣说笑,目光却时不时地瞟向下方席位上面无表情、独自饮酒的沈玠。 酒过三巡,皇帝似乎有些醉意,笑着朝沈玠招手:“沈爱卿,过来,陪朕喝一杯。” 沈玠放下酒杯,起身,一步步走向那至高无上的御座。每一步都仿佛踩在刀尖上,但他脸上依旧平静无波。 皇帝亲手斟了一杯酒,递给他,手指“不经意”地划过沈玠的手背,眼神暧昧:“爱卿明日便要出征,朕心中甚是不舍。今夜……定要尽兴而归。” 沈玠接过酒杯,指尖冰凉:“谢陛下。” 他一饮而尽,烈酒灼喉,却压不下心底那冰冷的杀意。 宴席角落的阴影里,近真公公低语:“陛下今日兴致真高。” 而此刻,阿梨已经成功混入了浣衣局。她低着头,模仿着其他宫女的麻木姿态,搬运着沉重的湿衣桶,耳朵却竖起着,仔细分辨着更鼓的声音。 子时将近。 皇宫的喧嚣渐渐沉寂,只剩下巡夜侍卫规律而沉重的脚步声。 沈玠终于得以从令人窒息的宴席中脱身, 皇帝似乎真的醉了,被内侍搀扶着回了寝殿,临行前还不忘投给沈玠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沈玠面无表情地行礼告退,转身走入冰冷的夜风中。他没有直接出宫,而是借着夜色掩护,朝着与阿梨约定的、冷宫的方向疾步而去。 他的心从未跳得如此快过,不是因为紧张,而是因为那积压了数年、即将喷薄而出的恨意和……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对那个渺小身影的担忧。 冷宫里废苑,荒草萋萋,断壁残垣在月光下如同鬼魅。 沈玠无声地潜到西北角,拨开枯草,露出了那个仅容一人匍匐通过的狗洞。他屏息凝神,等待着。 时间一点点流逝,每一息都无比漫长。 终于,一阵极其轻微的窸窣声从墙外传来。 沈玠眼神一凛,低声道:“是我。” 外面沉默了一瞬,随即,一个娇小敏捷的身影极其艰难地从那狭小的洞口钻了进来,带进来一身夜露的寒气。 是阿梨。 她抬起头,脸上沾着泥土和草屑,一双眼睛却在月光下亮得惊人,里面没有丝毫犹豫和恐惧,只有一往无前的决绝。 两人在荒芜的废苑中对视一眼,千言万语都湮灭在这死寂的夜色里。 沈玠朝她微微颔首,没有任何废话,转身便朝着皇帝寝宫的方向潜行而去。阿梨如同最忠诚的影子,紧随其后,两人的身影完美地融入了宫殿投下的巨大阴影之中。 复仇的刀刃,已然出鞘,直指那龙榻之上醉卧的君王。 ------------ 第十八章 刺杀失败 皇城深处,帝王寝宫的轮廓在夜色中如同蛰伏的巨兽,飞檐斗拱在稀薄的月光下投下狰狞的阴影。越是靠近,空气中那股甜腻的龙涎香气便越是浓郁,混合着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压。 沈玠对这里的布局早已烂熟于心,并非因为恩宠,而是因为无数次屈辱的“侍奉”。 他如同暗夜中的鬼魅,精准地避开一队队巡逻的侍卫和偶尔走过的值夜太监,阿梨则紧跟在他身后,她的脚步更轻,动作更灵巧,将数月苦练的潜行术发挥到了极致。 两人最终停在一处巨大的蟠龙石柱后的阴影里,前方不远,便是皇帝寝宫的外殿。殿内灯火通明,却异常安静,只有两个小太监垂手站在门外,打着瞌睡。 沈玠的目光扫过四周,最后落在一扇虚掩着的、通往侧殿茶房的窗户上。那是宫女们平日递送茶水点心的通道,此时无人看守。 他对阿梨使了个眼色。阿梨会意,深吸一口气,如同灵猫般悄无声息地溜了过去,纤瘦的身躯轻而易举地从那扇窗户滑入了侧殿。 沈玠则留在原地,如同蛰伏的猎豹,警惕地注视着外界的任何风吹草动,心脏却因为殿内之人的安危而剧烈收缩。 侧殿内弥漫着茶叶和点心的甜香。阿梨屏住呼吸,贴着墙壁缓缓移动。 她能听到外殿传来极其轻微的、布料摩擦的声音,还有……皇帝带着醉意的、模糊的低语。 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心沁出冷汗,但动作却丝毫未乱。 她按照沈玠事先告知的布局,很快找到了那扇连接侧殿与主寝殿的、供宫女内侍行走的窄门。 门虚掩着,透出里面更明亮的光线和更清晰的声音。 她极慢极慢地,将眼睛贴近门缝。 只一眼,她的血液几乎瞬间冻结! 寝殿内,皇帝并未安寝,甚至未曾更衣。 他只穿着一件明黄色的寝衣,衣襟松散,露出大片胸膛,脸上带着酒后的醺然和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 而沈玠……沈玠竟然跪在冰冷的光滑金砖上! 他依旧穿着赴宴时的朝服,但外袍已被褪至臂弯,露出里面的中衣。 皇帝正站在他面前,一只手轻佻地抬起他的下巴,另一只手……另一只手竟探入他松散的衣襟之内,肆意揉捏着! “爱卿今日在宴上,真是冷峻得让人心痒……” 皇帝的声音带着令人作呕的亲昵和醉意,“明日便要出征了,这一去便是半月,让朕……如何舍得?” 沈玠跪得笔直,头却被迫仰着,下颌线绷得死紧,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 他紧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剧烈颤抖,仿佛承受着极大的痛苦,却死死咬着牙,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只有那紧握的双拳,因极度隐忍而微微颤抖着,指节泛出青白色。 阿梨只觉得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愤怒和心痛瞬间淹没了她!她几乎要控制不住冲进去! 就在这时,皇帝似乎觉得还不够,低笑着俯下身,竟然想要去亲吻沈玠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唇! 就是现在! 阿梨眼中杀机暴涨!所有的训练,所有的仇恨,在这一刻凝聚成最原始的本能!她猛地推开窄门,身影如电,直扑向那个毫无防备的、背对着她的帝王! 袖中毒刃滑入掌心,带着冰冷的死亡气息,直刺皇帝后心! 然而,皇帝身侧的近真公公一直如同影子般存在!他虽然也因皇帝的举动而低垂着眼,但阿梨推门的动静和那瞬间的杀气让他骤然警觉! “陛下小心!”近真公公立时发出一声尖利的惊呼,同时猛地将皇帝往旁边一推! 噗嗤! 淬毒的刀刃没能刺中心脏,而是狠狠扎进了皇帝的右肩胛下方! “呃啊——!”皇帝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醉意瞬间被剧痛驱散!他踉跄着扑倒在地,难以置信地回头,看到的是一个面目陌生、眼神却凶狠如狼的小宫女! “有刺客!护驾!护驾!”近真公公魂飞魄散地尖叫起来,整个人扑到皇帝身上,用身体阻挡可能的第二次攻击。 殿外的侍卫被惊动,沉重的脚步声和兵甲碰撞声瞬间朝着寝殿涌来! “走!” 沈玠的反应快得惊人!在阿梨动手的瞬间他已猛地睁开眼,眼中是震惊、恐惧,以及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他一把甩开皇帝还搭在他身上的手,猛地跃起,抓起旁边博古架上的一尊沉重玉器,狠狠砸向尖叫的近真公公! 玉器碎裂声和近真公公的闷哼声同时响起! 沈玠看也不看结果,一把抓住因为一击失手而瞬间愣怔的阿梨的手腕,嘶吼道:“走!!” 他的手冰冷而用力,几乎捏碎她的骨头,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猛地将她拽向那扇他们进来的窄门! “拦住他们!格杀勿论!”皇帝捂着血流如注的肩膀,面目扭曲地咆哮着! 更多的侍卫从四面八方涌来,刀剑出鞘的寒光瞬间照亮了寝殿! 沈玠一手拉着阿梨,另一手抽出一直藏在袖中的匕首,眼神狠厉如修罗,凡是挡路者,皆被他一刀毙命!鲜血飞溅,染红了他玄色的朝服和阿梨灰色的衣衫! 阿梨也回过神来,另一只手的袖箭连连发射,精准地射向试图包抄他们的侍卫咽喉!她娇小的身躯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和狠辣,与沈玠背靠着背,在这突如其来的围杀中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 “这边!”沈玠踹翻一个扑上来的侍卫,拉着阿梨猛地撞开侧殿的窗户,跃入外面的庭院! 身后是皇帝暴怒的咆哮和侍卫们疯狂的追捕声! 夜空中忽然炸开一朵示警的烟花!整个皇城瞬间被惊动!无数的火把亮起,如同燎原之火,从四面八方朝着他们逃亡的方向汇聚而来! 沈玠和阿梨在宫殿的阴影和园林的假山间亡命奔逃,身后是密密麻麻的追兵和呼啸的箭矢! “去冷宫!按原计划!”沈玠的声音在激烈的奔跑中依旧冷静得可怕,他紧紧抓着阿梨的手,将她护在身后,用自己的身体为她挡开流矢。 阿梨的心在胸腔里疯狂跳动,混合着刺杀失败的懊恼、对追兵的恐惧,以及……被他紧紧护在身后的、那种难以言喻的悸动和酸楚。 他们离冷宫的废苑越来越近,但身后的追兵也越来越多,几乎形成了合围之势! 眼看就要被彻底包围,沈玠猛地将阿梨往那处狗洞的方向一推:“快走!别回头!” “将军!”阿梨惊愕地看着他,他竟然想留下断后?! “走!!”沈玠厉声嘶吼,眼神是她从未见过的凶狠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求。 他猛地转身,手持匕首,如同绝望的困兽,迎向潮水般涌来的追兵,用身体为她争取那最后的、渺茫的生机! 阿梨看着他那决绝的、即将被无数刀剑吞没的背影,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 她死死咬住嘴唇,尝到了血腥味,最终一狠心,猛地钻入了那个狭窄的狗洞! 在她身体完全没入黑暗的前一瞬,她听到外面传来兵刃狠狠刺入身体的闷响,以及沈玠一声压抑的、痛苦的闷哼! 将军!! 她的心脏骤然停止,巨大的恐慌和绝望攫住了她!但她不能回头!她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抠进泥土里,用尽全身力气向外爬去。 墙外,是冰冷的、自由的空气,和……未知的、充满危险的逃亡之路。 而她身后,那堵高墙之内,她不知道她誓死效忠的将军,是生是死。 皇城的警钟,一声接着一声,沉重地敲响,回荡在帝都的夜空,宣告着一场惊天动地的追捕,正式开始。 ------------ 第十九章 一线生机 冰冷的夜风如同刀子般刮过脸颊,带着皇城特有的、混合着血腥与尘埃的铁锈味,阿梨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那肮脏的狗洞里挣脱出来,重重摔在宫墙外的荒草丛中。 她顾不上摔疼的膝盖和手肘,猛地回头望向那堵高耸的、隔绝了生死的宫墙,墙内,厮杀声、怒吼声、兵刃碰撞声如同沸腾的潮水,狠狠冲击着她的耳膜,其中似乎还夹杂着一声她熟悉到刻骨铭心的、压抑的闷哼! 将军! 她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几乎要停止跳动。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混合着脸上的污泥和血渍,灼热而刺痛。 她想要冲回去,哪怕和他死在一起! 但沈玠最后那声嘶力竭的“走!!”,和他转身迎向刀山剑林时那双决绝甚至带着哀求的眼睛,如同最坚固的锁链,将她死死钉在原地。 她不能让他白白牺牲!她必须活下去! “呃……” 一声极痛苦的**从墙内隐约传来,随即是侍卫们嘈杂的吼叫: “抓住了!” “快!押下去!” “太医!快传太医!” 抓住了?将军还活着?! 阿梨的心中瞬间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但随即被更大的恐惧淹没。落入皇帝手中,活着,或许比死亡更加可怕千百倍! 皇城警钟一声响过一声,沉重得如同丧钟。 远处,火把组成的火龙正迅速朝着这边合围而来,脚步声震耳欲聋。 不能再犹豫了! 阿梨猛地抹去眼泪,眼中爆发出一种孤狼般的狠厉与决绝。她最后深深望了一眼那堵宫墙,仿佛要将这一切刻入灵魂深处,然后转身,如同离弦之箭,朝着与沈玠事先约定的、城外接应的方向,疯狂奔去! 她的身影在漆黑的巷道和荒芜的郊野中穿梭,将所有的悲伤、恐惧和愤怒都化作了逃亡的力量。 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活下去,找到接应的人,然后……救他! …… 与此同时,皇宫深处,天牢最底层。 阴冷潮湿的空气几乎能拧出水来,混杂着霉味、血腥味和一种绝望的气息。墙壁上跳动的火把是唯一的光源,投下扭曲晃动的阴影。 沈玠被粗重的铁链锁在冰冷的石壁上,玄色朝服早已被鲜血浸透,变得暗沉黏腻。 多处伤口仍在汩汩冒着血,最严重的一处在腹部,是被长枪刺穿的撕裂伤,几乎要了他半条命。 脸色苍白如纸,冷汗不断从额角滑落,但他依旧强撑着站直身体,不肯让自己显得过于狼狈。 牢门被猛地打开。 皇帝在近真公公和太医的簇拥下走了进来。 他右肩简单包扎着,脸色因失血和暴怒而显得异常阴沉,那双眼睛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被挑衅和背叛后的兴奋与残忍。 他走到沈玠面前,目光如同毒蛇般在他身上巡弋,欣赏着他此刻的狼狈与痛苦。 “沈爱卿……” 皇帝的声音沙哑而冰冷,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真是给了朕好大一个‘惊喜’啊。” 沈玠缓缓抬起头,眼神是一片死寂的灰烬,没有任何情绪,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皇帝对他的沉默不以为意,反而低笑起来:“那个小丫头……是你的人?真是条忠心的好狗。可惜,爪子还不够利。” 他凑近一些,几乎贴着沈玠的耳朵,气息阴冷,“你说,她现在逃到哪里去了?嗯?会不会……正想着怎么来救你呢?” 沈玠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依旧沉默。 “没关系,” 皇帝直起身,语气变得轻快而残忍,“朕有的是时间陪你玩。也会派人……好好‘招待’你那忠心的小侍女。” 他挥了挥手,太医战战兢兢地上前,开始为沈玠处理伤口,动作粗暴,毫无医者的怜悯。 皇帝就站在一旁,饶有兴致地看着,仿佛在欣赏一场别开生面的表演。 “给他好好治,” 皇帝对太医吩咐,嘴角却勾着残忍的弧度,“可别让朕的镇北将军……死得太容易了。” “至于你,沈玠,”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沈玠脸上,充满了掌控一切的恶意,“朕会让你活着。好好活着。亲眼看着朕如何把你的一切,一点点碾碎。你的名声,你的骄傲,你那个不知死活的小侍女……所有你在意的东西,朕都会……亲手毁掉。” 他大笑着,转身走出了牢房,留下沈玠独自在冰冷的火光和剧痛中,承受着这比死亡更可怕的宣判。 铁链冰冷刺骨,伤口疼痛钻心。 但比这些更痛的,是皇帝那番话带来的、无尽的恐惧和绝望。 阿梨……逃出去了吗? 她会不会……真的傻到回来救他? 沈玠缓缓闭上眼,第一次感到了一种彻骨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无力和恐惧。 不是为了自己即将面临的酷刑和屈辱,而是为了那个可能正飞蛾扑火般冲向这座地狱的、渺小却倔强的身影。 …… 帝都之外,荒山破庙。 阿梨浑身湿透,狼狈不堪地找到了事先约定好的接应点——沈玠的一名绝对心腹,伪装成樵夫的老兵。 看到只有阿梨一人,且满身血污,老兵的脸色瞬间变了:“将军呢?!” 阿梨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瘫倒在地,泪水混合着雨水和血水汹涌而出,声音破碎不堪:“将军……将军他为了救我……被……被抓住了……” 她哽咽着,断断续续地将宫中发生的一切说了出来。 老兵的脸色越来越沉,最终化为一片铁青的死寂。他沉默地听完,扶起阿梨,给她处理伤口,递上干粮和水。 “姑娘,接下来……你打算如何?”老兵的声音沙哑沉重。 阿梨猛地抬起头,眼中虽然还含着泪,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火焰:“我要救他!我一定要救他出来!” 老兵看着她,摇了摇头,语气残酷却现实:“皇城天牢,守备森严如铁桶。凭你我之力,无异于以卵击石。将军拼死送你出来,不是让你回去送死的。” “那难道就眼睁睁看着将军……”阿梨的声音尖锐起来,充满了绝望。 老兵按住她的肩膀,眼神复杂:“将军或许……早已料到有这一天。” 他顿了顿,从怀里摸出一块小小的、触手冰凉的玄铁令牌,上面刻着一个复杂的“沈”字暗纹,“将军之前交代过,若他出事,让我将此物交给你。” 阿梨接过令牌,不明所以。 “这是将军私下培养的一支‘影卫’的调令。人数不多,但都是身怀绝技、绝对忠诚的死士,散布在京城各处。” 老兵压低了声音,“将军说……若事不可为,让你带着他们,远走高飞,再也不要回来。” 阿梨握着那枚冰冷的令牌,仿佛握着沈玠最后沉甸甸的嘱托和……无奈的保护,她看着令牌上冰冷的纹路,仿佛看到了沈玠那双总是盛满痛苦却依旧冰冷的眼睛。 远走高飞? 不。 她缓缓握紧了令牌,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眼中的泪水早已干涸,只剩下一种沉淀下来的、比钢铁更坚硬的决心。 她抬起头,望向帝都皇城的方向,声音平静得可怕,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力量: “我不会走。” “将军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就算把皇城掀个底朝天,我也要把他……救出来。” ------------ 第二十章 救主心切 破庙外,夜雨淅沥,敲打着残破的窗棂,如同为皇城内的惨剧奏响哀歌。庙内,火光跳跃,映照着阿梨苍白却异常坚定的脸庞,她手中的玄铁令牌冰冷刺骨,却仿佛在她掌心燃烧。 老兵看着她眼中那簇绝不认输的火焰,深知再劝无用,沉沉叹了口气:“既然姑娘决意如此……老夫这条命是将军给的,便陪姑娘赌这一把!只是,皇城天牢乃龙潭虎穴,强攻无异送死,需得从长计议,周密安排。” 阿梨重重点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愤怒和悲伤救不了将军,她现在需要的是绝对的冷静和智慧。 她迅速擦干眼泪,目光锐利地看向老兵:“老伯,请您立刻联系所有能联系上的影卫,将他们分批悄然聚集到城外我们之前设定的几个秘密据点。记住,绝不可走漏半点风声,行动务必隐秘。” “是!”老兵眼中闪过一丝赞许,这丫头,关键时刻竟有如此决断和条理。 “我们需要知道天牢内部的确切布局、守卫换班时间、将军被关押的具体位置以及……他现在的状况。” 阿梨的大脑飞速运转,将沈玠昔日教导的种种知识和此刻的危机结合,“我们需要人手,需要情报,还需要一个能混进天牢或者接近能进入天牢之人的身份。” 她看向老兵:“老伯,您在京中多年,可知如今的天牢守卫统领是谁?可有办法接近?” 老兵沉吟片刻,眼中精光一闪:“现任天牢统领是赵莽,此人是皇帝的心腹走狗,为人贪婪好色,但对皇帝极其忠心,从他那里下手恐怕难如登天。不过……他有个副手,名叫王琨,此人倒有些不同,据说曾是边军老兵,因伤退役后才托关系谋了这天牢的差事,平日里对赵莽的某些做派似乎颇有微词,或许……可以从此人身上寻找突破口。” “王琨……” 阿梨默念着这个名字,将其牢牢记在心里,“好,想办法查清他的底细、喜好、每日行踪。或许……我们能找到打动他的东西。” 接下来的几日,阿梨如同隐藏在暗处的蜘蛛,开始小心翼翼地编织着她的营救之网。她与老兵分头行动,利用沈玠留下的资源和影卫们多年潜伏的渠道,悄无声息地收集着一切可能有用的信息。 她不再是那个只需要听从命令的小丫鬟,而是成为了这个庞大而危险行动的实际策划者和核心。 每一个决策都可能关乎无数人的生死,包括将军的。 巨大的压力让她迅速褪去了最后一丝稚嫩,眼神变得沉静而锐利,偶尔流露出的锋芒,竟与沈玠有几分神似。 通过多方打探,他们得知沈玠被关押在天牢最底层的死囚室,由皇帝亲卫和天牢精锐共同看守,戒备森严至极。 皇帝似乎有意折磨他,并未用重刑,但太医的“诊治”本身就带着羞辱和痛苦。消息来源隐晦地提及,将军情况很不好,但求死不能。 每多听一句,阿梨的心就如同被刀割一下,但她只是更紧地握住了拳,将所有情绪压入心底,转化为更冰冷的决心。 关于副统领王琨的信息也逐渐清晰起来。 此人确实曾是边军悍卒,作战勇猛,因腿部旧伤复发无法再适应边关苦寒才回了京城。 他为人还算正直,家中有一老母卧病在床,需要大量钱财购买珍贵药材续命,这或许是他唯一的弱点,他每日申时下值后,会固定去一家名为“回春堂”的药铺为母亲抓药。 机会来了。 这一日,申时刚过,天空飘着细密的雨丝,王琨如同往常一样,从“回春堂”出来,手里提着几包药,眉头紧锁,显然药费又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他步履有些蹒跚地走向一条相对僻静的回家小巷。 刚拐进巷口,一个带着帷帽、身形瘦弱的女子似乎不小心滑了一下,撞到了他身上,手中的篮子掉在地上,里面的针线碎布撒了一地。 “对不起!对不起军爷!”女子连忙道歉,声音怯怯的,手忙脚乱地蹲下身去捡东西。 王琨皱了皱眉,并未责怪,也弯腰帮她去拾。 就在他低头的一瞬间,那女子极快地将一个沉甸甸的、毫不起眼的旧钱袋塞进了他装药的提袋夹层里,动作快得如同错觉。 女子捡好东西,再次道歉后,便匆匆低头离开了,仿佛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插曲。 王琨并未立刻察觉异样,直到回家后为母亲煎药时,才发现提袋里那个多出来的钱袋。 他打开一看,里面是满满一袋金叶子,足够他母亲大半年的药费!而金叶子下面,还压着一张小纸条。 纸条上只有简短的两句话: “将军蒙冤,忠良受辱。盼义士心存旧情,指条明路。三日后酉时,城外土地庙,静候佳音。若无意,金叶子尽可留下,只当从未发生。” 没有落款,字迹娟秀却带着一股决绝的力道。 王琨拿着那张纸条和沉甸甸的钱袋,脸色变幻不定,手指微微颤抖。 他看向病榻上昏睡的老母,又想起天牢里那个曾经在边关叱咤风云、如今却沦为阶下囚任人折辱的将军,心中如同沸水般翻腾。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是滔天大罪,一旦被发现,便是抄家灭族。 可是…… 那些金叶子沉甸甸的,压在他的良心上。那句“将军蒙冤,忠良受辱”,更是戳中了他内心深处不曾磨灭的军人的血性和对忠义的认知。 他一夜未眠。 三日后,酉时,城外破旧的土地庙。 阿梨和老兵早已隐藏在暗处,心中忐忑不安。他们是在赌,赌王琨心中残存的忠义和那份孝心。 时间一点点过去,就在他们几乎要放弃希望时,一个穿着斗篷、遮住面容的高大身影,冒着雨,步履有些迟疑地出现在了土地庙门口。 正是王琨。 他站在门口,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一咬牙,迈步走了进来。 阿梨从阴影中走出,摘下了帷帽,露出清丽却带着不容置疑决心的脸庞:“王副统领,你终于来了。” 王琨看到竟然是这样一个小姑娘,眼中闪过极大的惊讶,但随即看到她眼中的光芒和那份与她年龄不符的沉稳,又收敛了轻视之心。 “你们……到底想做什么?”王琨的声音干涩,带着警惕。 “救沈将军出来。” 阿梨直言不讳,目光灼灼地看着他,“我们需要天牢最底层的详细布防图、守卫换班的确切时间、以及……能让我们的人混进去的办法。” 王琨倒吸一口冷气,尽管早有猜测,但亲耳听到还是让他心惊肉跳:“你们疯了!那是天牢!就算有布防图,也不可能把人救出来!” “事在人为。” 阿梨的语气平静却斩钉截铁,“将军于国有功,于民有恩,不该受此屈辱!王副统领,你曾是军人,当知忠义二字!难道就眼睁睁看着国之柱石被昏君如此折辱残害吗?!更何况,将军若能重获自由,绝不会亏待于你,你母亲的病,也必将得到最好的医治!” 她的话语如同重锤,敲击着王琨的内心。他脸色挣扎,内心进行着激烈的天人交战。 最终,他看了一眼窗外沉沉的夜色,又想起病榻上的老母和那袋救急的金叶子,猛地一跺脚,压低了声音:“好!我帮你们!但我只能提供布防图和换班时间,如何混进去,能否成功,全靠你们自己!而且,一旦事败,我绝不会承认与你们有任何关系!” “足够了!” 阿梨眼中迸发出惊喜的光芒,“多谢王副统领深明大义!” 王琨不再多言,迅速从怀中掏出一张叠得小小的、绘制精细的绢布,塞给阿梨:“这是布防图和换班时间,你们只有一次机会,下次换防在五日后子时,那时守卫最为疲惫松懈,或是你们最好的机会!记住,只有不到一炷香的时间窗口!” 说完,他不敢再多停留,拉紧斗篷,如同来时一样,迅速消失在雨夜之中。 阿梨紧紧攥着那张犹带着王琨体温的绢布,仿佛握着通往希望的唯一钥匙。 她转向老兵,眼神亮得惊人:“老伯,立刻召集所有影卫!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营救沈玠的计划,终于在这一刻,看到了第一丝微弱的曙光。而更大的危险和挑战,也即将来临。 ------------ 第二十二章 绝境之险 五日的期限,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每一刻都滴答作响,催人心魄。 破庙的阴影里,油灯如豆。阿梨将那张珍贵的绢布在膝上缓缓铺开,天牢最底层的结构如同狰狞的蛛网,清晰呈现。每一条通道,每一处岗哨,换班的时间缺口,都被王琨用极细的笔触标注得清清楚楚。 “这里,” 阿梨纤细却稳定的手指点向图纸上一处标注为“污渠出口”的位置,那里靠近死囚区,且有短暂的守卫视觉死角,“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老兵凑近,浑浊的眼睛仔细分辨着,眉头紧锁:“污渠出口有铁栅封锁,且内部情况不明,风险极大。” “再大的风险也要闯。” 阿梨的声音没有一丝动摇,“子时换防,只有不到一炷香的时间。我们需要有人在外制造混乱,引开大部分守卫的注意。另一队人,从这污渠口潜入,直扑死囚室,救出将军后原路返回。” 计划简单,甚至粗糙,但在绝对的实力差距面前,任何复杂的计划都显得苍白,唯有出其不意和速度,或许能搏得一线生机。 “影卫能调动多少人?”阿梨抬头问。 老兵面色凝重:“连同老夫在内,能即刻赶来的,只有九人。皆是好手,但面对天牢守卫……” 九人。 对上铜墙铁壁的天牢守卫,无异于杯水车薪。 阿梨沉默片刻,眼中闪过决绝:“足够了。老伯,您带四人在外制造混乱,动静越大越好,但切记不可恋战,一击即退,保全自身。我带其余四人,入渠救人。” “不可!” 老兵断然拒绝,“姑娘!渠内情况未知,太过危险!让老夫带人下去!” “不!”阿梨的语气异常坚决,“我必须去。只有我最熟悉将军的情况,而且……” 她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若真有意外,我这条命本就是将军给的,还给他,也是应当。” 她看向老兵,眼神恳切却不容反驳:“老伯,外面吸引火力的任务同样重要,且更需要经验老道之人指挥。请您务必答应我!” 老兵看着她稚嫩却写满坚毅的脸庞,最终沉重地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几日,所有参与行动的影卫被秘密召集。 阿梨不再是那个需要庇护的小丫头,而是冷静清晰地分配任务,反复推演每一个环节,预想所有可能出现的意外和应对方案,她身上那股与沈玠愈发相似的冷冽和决断,让这些刀头舔血的汉子们都不由自主地信服。 她甚至亲自去查探了那处污渠出口。 那是在皇城最边缘一处荒废的院落里,洞口散发着恶臭,铁栅锈迹斑斑。 她默默记下周围的环境和守卫巡逻的规律。 与此同时,皇宫天牢最底层。 沈玠被特制的铁链锁在墙上,活动范围极小,伤口被简单处理过,不再流血,但疼痛依旧日夜折磨着他的神经。 皇帝似乎打定了主意要慢火炖煮他的意志,并未再用酷刑,只是时不时让近真公公下来,用极其污言秽语描述他是如何“享用”那晚逃脱的小宫女,或是带来朝中那些落井下石、诬陷他谋反的奏折念给他听。 沈玠始终闭着眼,如同老僧入定,对外界的羞辱和挑拨毫无反应。 只有紧握的拳头和偶尔微微颤抖的睫毛,泄露着他内心远非表面那般平静。 他在担心,担心那个傻丫头会不会真的不顾一切来救他,担心她落入皇帝早已布下的天罗地网。 这种未知的担忧,比任何肉体上的痛苦更让他煎熬。 …… 第五日,夜,子时将近。 皇城沉寂在黑暗中,唯有天牢方向灯火通明,如同黑夜中一颗不安的心脏。 荒废院落外,阿梨和四名精悍的影卫如同壁虎般紧贴着墙根。他们浑身涂满了掩盖气味的污泥,穿着紧身的黑衣,只露出一双双警惕而决绝的眼睛。 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巨大的爆炸声!紧接着是冲天而起的火光和嘈杂的喊杀声! 老兵带领的人动手了! 天牢方向的守卫瞬间被惊动,呼喝声、奔跑声、警哨声乱成一团!大批的守卫朝着爆炸声方向涌去! “就是现在!”阿梨低喝一声,眼中寒光一闪! 一名影卫立刻上前,用特制的药水倒在锈蚀的铁栅栏接口处,伴随着轻微的“嗤嗤”声,铁锈迅速溶解。另一人用撬棍用力一扳! 咔嚓! 一声轻响,一根铁栅被悄无声息地撬开,露出了一个仅容一人勉强通过的缝隙! 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腐烂和污秽的恶臭瞬间扑面而来! 阿梨没有丝毫犹豫,第一个俯身钻了进去!身后四名影卫紧随而入! 渠内黑暗粘稠,污水没至大腿,冰冷刺骨,脚下是滑腻的淤泥和不知名的秽物。 恶臭几乎令人窒息,但五人皆训练有素,屏住呼吸,凭借着记忆中的图纸和微弱的水流声,艰难而快速地向着预定的方向摸去。 每一步都如同在深渊中前行,黑暗中仿佛有无数眼睛在窥视。 终于,前方隐约出现了一点微弱的光亮,并且传来了守卫模糊的交谈声! “外面怎么回事?” “不知道,好像走水了……妈的,真冷……” 到了!污渠的尽头,上方就是天牢内部! 阿梨打了个手势,五人立刻停下,紧贴着冰冷的石壁,如同融入阴影的石块。 她在心中默默计算着时间。按照王琨提供的换防时间,此刻正是交接班的时候,守卫注意力最为分散! 就在这时,上方传来一阵略显匆忙的脚步声和新的交谈声: “换班了换班了!妈的,外面乱糟糟的,都精神点!” “知道了,真啰嗦……” 机会! 阿梨眼中精光一闪,猛地从污水中跃起,手中早已准备好的、沾满了强效迷药的吹箭无声无息地射出! “呃……” 上方两名刚交接完、正有些松懈的守卫哼都没哼一声,便软软地倒了下去。 另一名影卫迅速上前,接住他们的身体,轻轻放倒,没有发出丝毫声响。 阿梨利落地攀上出口,警惕地观察四周。这里是一条狭窄的甬道,墙壁上插着火把,光线昏暗,前方拐角处就是通往死囚室的铁门! 两名守卫倒在门边。 “快!”阿梨压低声音,率先冲向那扇沉重的铁门。 锁是特制的重锁!一名擅长开锁的影卫立刻上前,拿出工具,屏息凝神地操作着。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伴随着远处隐约传来的骚动声和心脏狂跳的咚咚声。 咔嚓! 一声轻微的机括响动,在寂静的甬道里如同惊雷! 锁开了! 阿梨猛地推开铁门! 阴冷潮湿的死囚室映入眼帘。墙壁上,一个熟悉的身影被粗重的铁链锁着,低垂着头,玄衣破烂,血迹斑斑,仿佛早已失去生机。 “将军!”阿梨的心脏像是被狠狠刺穿,声音带着哭腔和无法抑制的颤抖,扑了过去! 听到这魂牵梦萦却又最害怕听到的声音,沈玠的身体猛地一震,难以置信地抬起头! 火光下,他苍白瘦削的脸上写满了震惊、恐惧,以及滔天的愤怒! “谁让你来的?!走!快走!!”他嘶哑地低吼,声音因为急切和恐惧而扭曲,拼命挣扎着,铁链哗啦作响,“这是陷阱!快走啊!”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 哐当!哐当! 身后那扇刚刚被打开的铁门,以及甬道另一头,同时落下了更加沉重巨大的铁闸门!彻底封死了所有退路! 与此同时,四周墙壁上突然打开了数个暗格,露出里面闪烁着寒光的弩箭!对准了牢房内的所有人! 一阵得意而猖狂的大笑声从甬道上方传来,通过某种传声装置清晰地回荡在死囚室内: “沈爱卿,朕的这份‘大礼’,你可还满意?朕就知道,你这条忠心的小野狗……一定会来!” 皇帝的声音充满了猫捉老鼠般的戏谑和残忍! “哦,对了,忘了告诉你,” 皇帝的声音继续传来,带着恶毒的笑意,“你那位‘深明大义’的王副统领……他的人头,此刻大概已经挂在城门口了吧?哈哈哈……” 阿梨的脸色瞬间惨白如雪! 中计了!从一开始,这就是一个请君入瓮的死局!王琨恐怕早已暴露,那份布防图,根本就是引他们上钩的诱饵! 沈玠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喉结剧烈滚动,发出一声痛苦至极的呜咽。他最害怕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 沉重的脚步声从唯一未被封死的甬道深处传来,火把的光芒越来越近。 皇帝在一群精锐侍卫的簇拥下,缓缓现身,脸上带着胜利者和狩猎者的愉悦笑容,欣赏着牢笼中绝望的猎物。 他的目光落在阿梨身上,如同打量一件有趣的战利品:“小野狗,我们又见面了。这次,朕看你还往哪里逃?” 阿梨猛地转身,将沈玠护在身后,尽管身体因为恐惧而微微颤抖,但眼神却如同被逼到绝境的母狼,凶狠而决绝地盯住了皇帝! 绝境,真正的绝境。 退路已断,强敌环伺。 阿梨的手,缓缓摸向了袖中那柄淬毒的薄刃。 就算死,她也绝不会让这个昏君,再碰将军一根手指头! ------------ 第二十三章 将军死了 皇帝的笑声在阴冷的死囚室里回荡,带着胜券在握的残忍和戏谑。火把的光芒跳跃不定,将墙壁上弩箭的寒光映得愈发森然。精锐侍卫们刀剑出鞘,封死了所有可能突围的角度,如同围猎落入陷阱的困兽。 阿梨将沈玠死死护在身后,尽管瘦弱的肩膀还在因恐惧而微微颤抖,但她的眼神却如同淬火的寒铁,死死盯住步步逼近的皇帝,袖中那柄淬毒薄刃已滑入掌心,冰冷的触感给予她最后一丝搏命的勇气。 “陛下真是……好算计。”沈玠嘶哑的声音突然从阿梨身后响起。 他不知何时抬起了头,脸上已不见之前的震惊与绝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冰冷的平静,唯有眼底深处翻滚着压抑到极致的风暴。铁链因他细微的动作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皇帝停下脚步,饶有兴致地挑眉:“哦?爱卿临死之前,还有何感慨?” 沈玠的目光越过阿梨,直接看向皇帝,嘴角甚至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诡异的弧度:“臣只是在想,陛下为何不直接杀了臣?如此大费周章,设下此局,就为了捉住臣这个小小的侍女?” 皇帝闻言,笑容微敛,眼中闪过一丝被说中心思的不悦,随即又被更大的掌控感取代:“杀你?未免太便宜你了。朕要让你活着,亲眼看着所有你在意的东西,一点点在你面前毁灭。比如……” 他的目光阴邪地落在阿梨身上,“你这条忠心护主的小野狗。朕很好奇,在你面前剥掉她的爪子,拔掉她的牙齿,她会发出怎样有趣的哀鸣?而你……又会是怎样的表情?想必比边关的风雪更有趣得多。” 话语中的恶毒之意,让阿梨浑身发冷,却也更紧地握住了手中的刀。 沈玠脸上的那丝诡异笑意却更深了:“原来如此。陛下果然……一如既往地‘念旧’。”他特别加重了“念旧”二字,听起来无比讽刺。 就在皇帝因他这话而微微眯起眼睛的瞬间! 沈玠动了! 他一直被锁链束缚的双手猛地向两边一挣! 那看似牢固无比的特制铁链与墙壁连接的部位,竟然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咯吱”声,似乎早已被人动了手脚!虽然未能立刻挣脱,却争取到了极其宝贵的、不到一息的松动间隙! 与此同时,他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将身前的阿梨朝着侧后方一个隐蔽的、堆放着杂乱刑具的角落推去,嘶声大吼:“墙角第三块砖!走!!”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快到皇帝和周围的侍卫都因沈玠突然爆发出的、远超预期的力量和那声突兀的指令而出现了极其短暂的愣神! 阿梨的大脑甚至来不及思考,身体已经凭借着对沈玠绝对的信任和数月苦练出的本能,顺着那股推力猛地扑向那个角落!手中的毒刃毫不犹豫地狠狠刺向那块略显松动的砖石缝隙! “拦住她!放箭!”皇帝最先反应过来,脸色骤变,厉声尖叫! 嗡——! 墙壁暗格中的弩机发出机括弹动的厉响!数支淬毒的弩箭带着死亡的尖啸射向阿梨和沈玠! 然而,就是沈玠那拼死一挣和一声大吼争取到的电光石火的一瞬,决定了生死! 阿梨的刀尖精准地撬动了砖石!那根本不是一块砖,而是一个极其隐蔽的机关触发点! 轰隆隆——! 一声沉闷的巨响,阿梨脚下的地面猛地向下塌陷!露出一个黑黝黝的、深不见底的洞口!一股陈腐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 而几乎在同一时间,沈玠用那短暂松动后的铁链猛地缠绕住自己的手臂,做出了一个极限的规避动作! 噗噗噗! 大部分弩箭射空,深深钉入墙壁和他原本所在的位置!但仍有一支弩箭狠狠射穿了他的肩胛骨,带出一蓬血花!另一支擦着阿梨的脸颊飞过,划出一道血痕! “将军!”阿梨半截身子已经落入洞中,看到沈玠中箭,目眦欲裂,发出凄厉的呼喊! “走!!!”沈玠被弩箭的冲击力带得重重撞在墙上,口喷鲜血,却依旧用尽最后力气朝她嘶吼,眼神是命令,是哀求,更是诀别! 阿梨泪水狂奔,心如刀绞,但知道此刻犹豫便是辜负他拿命换来的机会!她猛地一咬牙,身体彻底沉入那黑暗的通道! “追!给朕追!格杀勿论!!”皇帝气急败坏的咆哮声从上方传来,伴随着纷乱嘈杂的脚步声和兵器碰撞声! 轰! 又是一声闷响,那塌陷的地面机关似乎有时间限制,正在缓缓闭合! 就在洞口即将彻底合拢的最后一刹那,阿梨透过那条缝隙,看到了她永生难忘的一幕: 皇帝暴怒地冲上前,一把夺过侍卫手中的刀,狠狠劈向因重伤和脱力而无法动弹的沈玠! 刀刃砍入皮肉的闷响,和沈玠压抑的痛哼,如同最锋利的针,狠狠刺入阿梨的耳中! “不——!!!” 阿梨发出绝望到极致的尖叫,眼前一黑,几乎晕厥。但求生的本能和沈玠最后那声“走”的命令支撑着她。她猛地向下坠落,重重摔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失去了知觉。 在她彻底陷入黑暗前,仿佛听到上方传来皇帝更加疯狂暴怒的吼声,以及……某种更大的、仿佛地动山摇般的轰鸣和混乱的喊杀声? 但那一切都变得遥远而模糊了。 …… 不知过了多久,阿梨在一片冰冷的黑暗中醒来。 浑身如同散架般疼痛,脸颊上的伤口已经凝固,肩背摔得生疼。她猛地坐起身,巨大的悲痛和恐惧瞬间将她淹没。 “将军……”她哽咽着,泪水再次不受控制地涌出。沈玠最后中箭、被刀劈中的画面反复在她眼前闪现,痛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现在不是哭泣的时候。她必须弄清楚自己在哪,是否安全。 她摸索着四周,触手所及是冰冷潮湿的石壁。这里似乎是一条狭窄的地下通道,空气污浊,带着浓重的土腥味和……一丝极淡的血腥味? 她顺着通道小心翼翼地往前爬行。爬了不知多久,前方隐约传来微弱的光亮和水声。 通道的尽头,竟然是一条汹涌的地下暗河!河水冰冷刺骨,奔流不息。而河边,竟然躺着一个人! 阿梨的心猛地一跳,屏住呼吸靠近。 那是一个穿着夜行衣的人,身上有多处伤口,昏迷不醒,手中还紧紧握着一柄断刀。看其装束,并非皇宫侍卫,也并非影卫。 是谁? 阿梨警惕地观察四周,确认没有危险后,才小心地探了探那人的鼻息——还活着。 她正犹豫是否要救此人,那人却发出一声痛苦的**,缓缓睁开了眼睛。看到阿梨,他眼中瞬间闪过极大的警惕,挣扎着想坐起来,却牵动了伤口,痛得闷哼一声。 “你是谁?”阿梨后退半步,握紧了袖中暗藏的匕首,冷声问道。她的声音因为之前的尖叫和哭泣而沙哑不堪。 那人打量着阿梨,尤其是她身上同样狼狈的衣衫和脸上的伤痕,眼中的警惕稍稍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探究和惊讶。他喘着气,艰难地开口,声音同样沙哑: “你又……是谁?怎么会从……从皇城密道里出来?” 他看了一眼阿梨来的方向,眼中惊疑不定,“那条密道……应该只有……” 他的话没说完,但阿梨的心脏却猛地一跳! 皇城密道?这条暗河通道,竟然是通往皇城外的密道?!是将军最后推开她时说的“墙角第三块砖”触发的机关?将军他……竟然知道这条连皇帝似乎都不知道的密道?! 无数疑问瞬间涌上心头,但阿梨此刻更关心另一个问题。 “外面……外面现在情况如何?皇宫里发生了什么?” 她急切地追问,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沈……沈将军他……” 那黑衣人听到“沈将军”三个字,眼神骤然一变,猛地盯着阿梨,仿佛要将她看穿:“你认识沈将军?!你是他什么人?!” 他的反应让阿梨看到了希望,她急忙道:“我是将军府的人!将军他是不是……”后面的话,她哽咽着问不出口。 黑衣人脸色变得极其复杂,震惊、惋惜、还有一丝……难以置信?他深吸一口气,忍着剧痛道:“姑娘,你……你先告诉我,你是怎么逃出来的?那条密道……” 阿梨此刻也顾不得许多,简略地将天牢内发生的事说了一遍,重点提到了沈将军推开她,触发机关,以及……皇帝最后那疯狂的一刀。 黑衣人听完,久久不语,脸上血色尽失,最终化作一声长长的、沉重的叹息:“天意……真是天意啊……” “到底怎么了?!将军他到底怎么样了?!”阿梨几乎要疯了,抓住他的手臂急切地摇晃着。 黑衣人看着她悲痛欲绝的样子,眼神中闪过一丝怜悯,缓缓道:“姑娘,你恐怕……是沈将军遇难前,送出来的最后一个人了。” 他顿了顿,声音沉痛而压抑:“昨夜,就在你们闯入天牢后不久,皇宫突然地动山摇!并非真的地动,是……是有人用威力巨大的火药,炸毁了半个天牢和附近的宫殿!” “什么?!”阿梨如遭雷击,彻底呆住! “混乱之中,据说……沈将军所在的死囚室区域……坍塌得最为彻底,瞬间被烈火和巨石吞没……” 黑衣人的声音越来越低,“陛下……陛下当时似乎也在附近,虽被侍卫拼死救出,但也身受重伤,昏迷不醒……如今皇宫大乱,消息被封锁,但恐怕……沈将军他……凶多吉少……” 凶多吉少…… 这四个字如同最沉重的丧钟,在阿梨脑海中嗡嗡作响。 她愣愣地站在原地,仿佛所有的力气都被抽干,整个世界在她眼前轰然倒塌,只剩下无尽的黑暗和冰冷。 将军……死了? 为了救她,最终葬身火海,尸骨无存? 那个给她一碗水、一块饼,给她安身之所,教会她生存和杀戮,让她第一次懂得牵挂和心痛的将军……就这样……没了? 巨大的悲伤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她彻底吞噬。她眼前一黑,直直地向后倒去,再次失去了知觉。 恍惚中,她仿佛又看到了清源镇外,那个高踞马上的少年将军,冷漠却递给她水囊的模样…… 泪水从她紧闭的眼角无声滑落。 而那黑衣人的话,却如同鬼魅般萦绕在她最后的意识里—— 皇宫爆炸……皇帝重伤……沈将军尸骨无存…… 这一切,是真的吗? 还是……又一个更大的、迷雾重重的局? ------------ 第二十四章 迷雾重重 冰冷刺骨的触感将阿梨从无尽的黑暗深渊中强行拽回。 她猛地睁开眼,呛咳出几口带着腥味的河水,发现自己半截身子还泡在汹涌的地下暗河里,正被那个黑衣人艰难地往岸上拖拽。每动一下,他肩胛处的伤口就渗出更多的血,脸色苍白如纸。 “你……醒了就好……”黑衣人喘着粗气,几乎脱力,和她一起瘫倒在冰冷的石滩上。 巨大的悲痛如同迟来的海啸,瞬间再次淹没了阿梨。沈玠中箭、被刀劈中、最后葬身火海的画面疯狂地冲击着她的脑海,让她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如同小兽哀鸣般的呜咽。 将军……死了? 那个给她名字,给她活下去的意义和勇气的人……为了救她,就这样化为了焦土? 心脏的位置像是被彻底掏空,只剩下一个呼呼漏着冷风的、剧痛的黑洞。 黑衣人看着她崩溃的模样,沉默着,没有打扰,只是艰难地坐起身,撕下衣摆,默默给自己草草包扎不断流血的伤口。 许久,阿梨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一种死寂的、令人心悸的沉默。她抬起头,脸上混着河水、泪水和污泥,唯有一双眼睛,红得骇人,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毁灭一切的火焰。 “是谁……”她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却带着一种冰冷的、凝固的杀意,“是谁炸的皇宫?” 她现在不相信任何人,不相信任何消息。 将军最后推开她时那决绝的眼神,和他竟然知道那条连皇帝似乎都不清楚的密道……这一切都透着诡异。 她需要真相,需要确切的答案。 黑衣人包扎的动作一顿,抬起头,警惕地看了看四周汹涌的水声和漆黑的岩壁,确认安全后,才压低了声音,眼神复杂地看着她:“姑娘,此事牵连极大,你知道的越多,死的越快。” “告诉我!” 阿梨猛地抓住他的手臂,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的皮肉里,声音嘶哑却异常执拗,“我这条命早就是捡来的!告诉我!是不是……是不是将军早就计划好的?!” 这是她心底最后一丝微弱的、不敢触碰的奢望。 黑衣人吃痛地皱了下眉,却没有推开她。 他看着阿梨眼中那不顾一切的疯狂和深不见底的悲痛,最终沉沉地叹了口气。 “我不知道是不是沈将军的计划……” 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谨慎,“但我可以告诉你,我知道那条密道,是因为……我曾是前朝负责修缮皇城地下工事的工匠之子。” 前朝?阿梨的心猛地一跳。 “那条密道,是前朝末代皇帝为自己预留的逃生之路,极其隐秘,知道的人极少,本朝应该无人知晓才对。” 黑衣人眼中闪过一丝困惑,“沈将军如何得知,我亦不明白。” 他继续道:“昨夜,我并非偶然出现在那里。我是奉命……去确认那条密道是否还能使用。却没想到,刚到附近,就感觉到地动山摇,巨大的爆炸从皇城方向传来!我躲闪不及,被震落暗河,又遭碎石所伤……” “奉命?奉谁的命?”阿梨敏锐地抓住关键,眼神锐利如刀。 黑衣人犹豫了一下,似乎在权衡利弊,最终低声道:“一个……不希望当今皇帝继续坐在龙椅上的人。” 他看向阿梨,眼神变得深邃:“姑娘,皇宫爆炸,皇帝重伤昏迷,如今朝堂群龙无首,几位皇子年幼,靖安王……已经连夜带兵控制了皇宫和京城九门。” 靖安王?皇帝的弟弟?那个一向以贤德平庸著称的王爷? 阿梨的脑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 这一切太过巧合!将军刚被打入天牢,遭遇非人折磨,皇宫就发生了惊天爆炸?而最大的受益者靖安王,立刻就以雷霆手段控制了局势? 一个可怕的、让她浑身血液几乎冻结的猜想,逐渐在她心中成型。 难道……将军的受辱、被捕,甚至最后的“死亡”……都是一场精心策划的、用以扳倒皇帝的惊天棋局中的一步? 而将军本人,从一开始,就是……一枚注定要被牺牲的棋子?!甚至可能是……执棋者之一?! 这个想法让她如坠冰窟,浑身发冷。 不!不可能! 将军所承受的那些屈辱和痛苦,那般真实!那般惨烈!怎么可能只是演戏?! 可是……那条密道……他最后推开她时那异常冷静的指令……还有这恰到好处的爆炸和靖安王的上位…… 无数的矛盾和疑问在她脑海中疯狂交战,几乎要将她撕裂。 “那将军呢?!” 阿梨死死盯着黑衣人,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你刚才说……死囚室坍塌得最彻底……那他的……他的……”尸首两个字,她无论如何也问不出口。 黑衣人面色沉重地摇了摇头:“爆炸之后,一片混乱。靖安王的人第一时间封锁了现场,尤其是天牢区域,根本不容外人靠近。里面具体情形如何,沈将军是生是死……无人知晓。现在对外宣称的是……沈将军勾结前朝余孽,意图行刺陛下,炸毁皇宫,已然伏诛。” 勾结前朝余孽?意图行刺?伏诛?这些冰冷的字眼如同最恶毒的诅咒,狠狠砸在阿梨心上! 死了,还要背负这样的污名?! 无尽的愤怒和悲恸再次席卷了她,但这一次,却没有让她崩溃,反而奇异地凝聚成一种更加冰冷、更加坚硬的决心。 无论真相如何,无论将军是死是活,无论他是棋子还是棋手,她都不允许他承受这样的污名!她不允许他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消失! 生要见人,死……也要见尸! 如果这是一盘棋,那她就要用自己的方式,搅乱这棋局! 如果将军真的成了弃子,那她就成为那颗跳出棋盘、反噬棋手的棋子! 阿梨缓缓站起身,抹去脸上的泪水和污渍。 她的眼神不再有彷徨和脆弱,只剩下一种近乎涅槃后的、冰冷的死寂和燃烧的恨意。 她看向黑衣人,声音平静得可怕:“你救了我一命。多谢。你走吧。” 黑衣人愣了一下:“姑娘,你打算……” “我去哪里,做什么,都与你无关。” 阿梨打断他,目光扫过他还在渗血的伤口,“你的恩情,我记下了。若有机会,必当报答。但现在,请你离开。” 她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疏离和决绝。她不再相信任何人,任何势力。从现在起,她只信自己。 黑衣人看着她瞬间蜕变的气势,心中暗惊,知她心意已决,也不再劝阻,只是艰难地抱了抱拳:“姑娘保重。京城……即将大变,万事小心。” 说完,他忍着痛,一步步蹒跚地沿着暗河向下游走去,很快消失在黑暗中。 只剩下阿梨一人,孤立在冰冷汹涌的暗河边,如同从地狱归来的复仇修罗。 她最后望了一眼皇城的方向,那里依旧被一种不祥的沉寂笼罩着。 然后,她毅然转身,朝着与黑衣人相反的方向,逆着冰冷的河水,一步一步,向着黑暗的深处走去。 她的身影很快被浓郁的黑暗吞噬。 只有那双在黑暗中亮得惊人的眼睛里,闪烁着永不熄灭的仇恨与执念。 将军,等我。 无论你是死是活。 无论真相如何。 这笔血债,总要有人来偿。 皇城这场大火,烧掉的,或许才仅仅是个开始。 ------------ 第二十五章 难以置信 地下暗河的冰冷与黑暗仿佛没有尽头。阿梨逆流而上,每一步都踩在滑腻的乱石和冰冷的河水中,伤口被浸泡得刺痛麻木,却远不及心中那片荒芜的剧痛。 她不知道走了多久,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饥饿、寒冷、疲惫不断侵袭着她,全凭着一股不肯熄灭的恨意和执念支撑着这具早已透支的身体。 终于,前方出现了一丝微弱的光亮,并非出口的自然光,而是某种……幽蓝色的、诡异的磷光。 她警惕地停下脚步,屏息凝神。 水流在这里变得平缓,汇入一个巨大的地下溶洞。溶洞四周的岩壁上,镶嵌着一些散发着幽幽蓝光的奇异矿石,勉强照亮了这片空间。 而更让她心惊的是,溶洞中央,竟然有一片人工开凿的平台! 平台上散落着一些腐朽的木箱、生锈的兵器残骸,甚至还有几具早已化为白骨的尸骸,保持着挣扎或战斗的姿势,显然已经死去多年。 这里是什么地方? 阿梨小心翼翼地靠近了平台。 那些尸骸的衣物早已破烂不堪,但从残留的布料和饰品依稀能看出,并非本朝样式,更像是……前朝的军服制式? 她的心猛地一跳,想起那黑衣人所说的话——“前朝末代皇帝为自己预留的逃生之路”。 难道这里,是前朝秘密修建的一处据点? 她强忍着不适,在那些尸骸和杂物中翻找,希望能找到一些有用的线索。大部分东西都已腐朽成灰,直到她搬开一具靠在岩壁上的骸骨—— 骸骨身后的岩壁上,竟然有一个浅浅的凹槽,里面放着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铁盒! 油布竟然还没有完全腐烂! 阿梨的心跳骤然加速,她小心翼翼地取出铁盒,入手沉甸甸的。打开一看,里面并非金银珠宝,而是一枚玄黑色的、刻着繁复龙纹的令牌,以及几封泛黄的信件。 令牌的材质与她手中的影卫令相似,却更加古老,上面的龙纹也并非本朝样式。 她展开那些信件,借着幽蓝的磷光,艰难地辨认着上面已经有些模糊的字迹。 信件的内容,让她越看越是心惊! 这些竟然是前朝皇室与北方某个一直被本朝视为心腹大患的游牧部族——狄戎部的秘密通信!信中提及了多条不为人知的、穿越边境险峻山脉的秘密通道,以及前朝承诺若狄戎部助其复国,将割让大片边境疆土的密约! 其中一封信的落款处,盖着一个清晰的玺印——正是前朝皇帝的玉玺! 这是一个足以震动天下的惊天秘密!前朝竟然曾与敌国密谋割地! 若此事公之于众,不仅前朝遗老遗少那点可怜的忠义名声将彻底扫地,更能让如今凭借“平复前朝余孽叛乱”而上位的靖安王,陷入极大的被动! 阿梨紧紧攥着那枚冰冷的令牌和信件,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她没想到,绝路之下,竟然意外得到了如此可怕的一件武器! 将军……将军他知道这条密道,是否也知道这个秘密?他最后的计划,是否与这些有关? 无数的疑问再次涌上心头。 就在这时,溶洞另一头,隐约传来了水流被拨动的声音,以及极其轻微的、压抑的咳嗽声! 有人! 阿梨瞬间警醒,猛地吹熄了手中为了看信而点燃的、仅剩的半截火折子,整个人如同受惊的狸猫,迅速隐入平台下一处黑暗的阴影里,屏住了呼吸,手中的淬毒短刃已然出鞘。 声音越来越近,伴随着踉跄的脚步声和粗重的喘息。听起来,似乎只有一个人,而且……受了伤? 幽蓝的磷光下,一个高大的、浑身湿透的身影艰难地涉水走来。 他似乎也发现了这个溶洞平台,想要上来休息,却因为体力不支,刚踏上平台边缘便踉跄着单膝跪倒在地,发出一声压抑的痛苦闷哼。 虽然那人低着头,浑身狼狈不堪,衣衫破损严重,甚至带着烧焦的痕迹和凝固的血痂…… 但那个背影……那个轮廓…… 阿梨的瞳孔骤然收缩!心脏在那一刻几乎停止了跳动!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她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才没有惊叫出声!泪水却瞬间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 那个身影……哪怕化成了灰,她也认得! 是沈玠!!! 他还活着?!他竟然从那天崩地裂的爆炸和烈火中活了下来?!而且还出现在了这里?! 巨大的、几乎将她淹没的狂喜瞬间冲垮了她的理智!她几乎要不顾一切地冲出去! 但下一秒,将军府中他冰冷的训练、天牢里他决绝的推开、还有那黑衣人语焉不详的警告……如同冰水般浇熄了她的冲动。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是逃出来的? 还是……这一切,真的如她最恐惧的猜想那样,本就是计划的一部分?他此刻的出现,是意外,还是……另有目的?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死死咬住嘴唇,任由血腥味在口中蔓延,继续隐藏在黑暗中,仔细观察。 沈玠似乎伤得很重,跪在那里喘息了许久,才艰难地抬起头,警惕地环顾四周。 磷光照亮了他苍白瘦削却依旧冷峻的侧脸,一道狰狞的新伤从他额角划至下颌,更添了几分戾气。 他的眼神依旧深邃,却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和……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的计算。 他确认溶洞内暂时安全后,才开始检查自己身上的伤口。动作间,阿梨看到他腹部似乎有严重的烧伤和撕裂伤,只是被冰冷的河水泡得暂时麻木了。 他撕下相对干净的里衣布料,想要为自己包扎,但伤在腹部,动作极其不便,尝试了几次都失败了,反而因为牵动伤口而痛得额头青筋暴起,发出压抑的抽气声。 看着他如此狼狈痛苦的模样,阿梨的心如同被针扎般疼痛。 所有的怀疑和猜忌,在看到他真实存在的这一刻,似乎都变得不再重要。 他还活着。这就够了。 就在沈玠再次尝试包扎却险些摔倒时,阿梨再也忍不住了。 她从阴影中缓缓走了出来。 脚步声惊动了沈玠,他猛地抬头,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鹰隼,充满了警惕和杀意,手下意识地摸向腰间——那里却空空如也,他的佩剑早已不知失落何处。 当他看清从黑暗中走出来的人时,那锐利的眼神瞬间被巨大的震惊和难以置信所取代! “阿……梨?” 他嘶哑的声音带着剧烈的颤抖,仿佛看到了绝无可能的幻影,“你……你怎么会……”他的话哽在喉咙里,目光死死锁住她,充满了无法言喻的复杂情绪——惊喜、担忧、恐惧,甚至还有一丝……慌乱? 阿梨停在他几步远的地方,泪水无声地滑落,声音哽咽得几乎说不出话:“将军……真的是您……您还活着……” 沈玠挣扎着想站起来,却因为伤势和激动而再次跌坐回去。 他看着她,眼神变幻不定,最终化为一种深沉的疲惫和痛苦:“你……不该来这里……快走!” 又是这句话! 阿梨的心猛地一沉。她一步步走近,不顾他眼神中的抗拒,蹲下身,拿起他手中染血的布条,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固执:“我不走。除非您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皇宫的爆炸……是不是您……” 她的话没有问完,但意思已然明了。 沈玠猛地闭上眼,下颌线绷得死紧,仿佛在承受着巨大的煎熬。 良久,他才缓缓睁开眼,眼底是一片深不见底的痛苦和挣扎。 “不是我。”他的声音沙哑而沉重,“但……与我有关。” 他看着她,眼神复杂难辨:“阿梨,有些事,不知道对你更好。知道的越多,死得越快。趁现在还能脱身,离开京城,永远别再回来,忘了这里的一切,忘了我……” “不可能!” 阿梨激动地打断他,泪水奔涌,“我做不到!将军,您告诉我!到底是不是靖安王?您是不是……早就和他……” 后面的话,她问不出口,害怕听到那个答案。 沈玠看着她悲痛倔强的脸庞,看着她眼中那份毫不掺假的担忧和忠诚,冰冷的眼底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缓缓融化,又迅速被更深的痛苦覆盖。 他沉默了许久许久,久到阿梨几乎以为他不会回答。 最终,他极其艰难地、几乎是耗尽所有力气般,吐出一句话: “阿梨,若我说……我从一开始,就是前朝安插在本朝的最后一枚暗棋……你待如何?” 这句话,如同晴天霹雳,狠狠炸响在阿梨的耳边! 她猛地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沈玠,整个人如坠冰窟,瞬间失去了所有反应。 前朝……暗棋? 那个在清源镇外给她水和食物的少年将军?那个在边关浴血奋战、守护疆土的镇北将军?那个在皇帝身下承受无尽屈辱却始终不肯低头的沈玠……竟然是前朝埋藏最深的棋子?! 这一切的苦难、隐忍、屈辱……难道都是为了……复辟前朝?! 巨大的冲击和背叛感,让她几乎窒息。 ------------ 第二十六章 真相大白 溶洞内,幽蓝的磷光诡异地跳跃着,将沈玠苍白而疲惫的脸映照得明灭不定。那句石破天惊的坦白,如同最冰冷的淬毒匕首,狠狠刺穿了阿梨最后一丝侥幸。 前朝暗棋。 这四个字在她脑海中疯狂回荡,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淋淋的钩子,将她过去数年所认知的一切、所信仰的一切,撕扯得支离破碎。 清源镇外的救助,府中的收留,严苛的训练,甚至那些看似无奈的屈辱……难道从一开始,就都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表演?都是为了将她培养成一把复仇的刀,为了那个早已覆灭的王朝? 巨大的荒谬感和被彻底愚弄的愤怒,瞬间冲垮了巨大的震惊带来的麻木。 “你……你说什么?” 她的声音尖利得变了调,每一个音节都在颤抖,“你……你是前朝的人?!那清源镇……你救我……还有后来所有的一切……都是算计?!都是假的?!” 沈玠看着她眼中瞬间迸发的痛苦和仇恨,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闭上眼,浓长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再睁开时,眼底是一片深不见底的、近乎绝望的疲惫和苍凉。 “假的?”他低低地重复了一遍,声音沙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嘴角勾起一抹极尽苦涩的弧度,“阿梨,我身上的伤……是假的吗?我承受的那些屈辱……是假的吗?皇帝寝殿里发生的一切……也是假的吗?” 他每问一句,声音便低沉一分,带着一种血淋淋的自嘲和痛楚:“若都是假的,我何至于……把自己弄到这般田地?” 阿梨被他眼中那 毫不掩饰的痛苦灼伤了,汹涌的愤怒和质疑不由得一滞。 沈玠艰难地喘了口气,继续道,语气是一种耗尽了所有力气的平静:“我救你,最初……或许确实存了利用之心。你无亲无故,背景干净,是最好的人选。教你本事,是想为……为我们的事业,增添一分力量。”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阿梨依旧写满不信和愤怒的脸上,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极其复杂的、连他自己都无法分辨的情绪:“但我没算到……你会如此……没算到……” 他没说没算到什么,但那双深邃眼眸中一闪而过的挣扎和柔软,却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量。 “皇宫爆炸,并非我的计划。” 他强行将话题拉回,语气重新变得冷硬,“那是靖安王的手笔。他与我……或者说,与我背后的人,早有联络。他欲取皇位而代之,我们需要借他的手,推翻当今皇帝,搅乱这乾坤。” “所以你就心甘情愿被当作棋子?!甚至不惜……不惜被皇帝……”阿梨说不下去了,那些不堪回首的画面让她胃里一阵翻搅,也为他所承受的一切感到一种窒息的疼痛。 “棋子?” 沈玠冷笑一声,笑声里充满了无尽的悲凉和嘲讽,“谁又不是棋子?皇帝是,靖安王是,我是,你……也是。区别只在于,有些人甘之如饴,有些人……别无选择。” 他的目光再次变得锐利,看向阿梨:“如今皇帝重伤昏迷,靖安王掌控大局,但他名不正言不顺,朝中多有不服。这正是我们的机会。” “我们?”阿梨捕捉到这个词,心脏猛地一沉。 “没错,我们。” 沈玠的眼神变得深沉而充满压迫感,尽管他此刻重伤狼狈,但那久居上位的威势却再次流露出来,“阿梨,你如今已知晓最大的秘密。摆在你面前的,只有两条路。” 他死死盯住她,一字一句,冰冷如铁:“一,杀了我,带着我的头颅去向靖安王邀功,或许能换得一条生路,甚至荣华富贵。” 阿梨的身体猛地一颤,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二,” 沈玠继续道,声音里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却又无比残酷的力量,“拿起武器,跟我走。你不是想为我分忧吗?不是想报仇吗?现在,机会就在眼前。推翻这肮脏的王朝,让那些践踏我们、羞辱我们的人,付出千百倍的代价!” 他的话语如同恶魔的低语,精准地敲击在阿梨心中最深的恨意和执念之上。 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这个她曾经视若神明、后又恨其欺骗的男人。 他遍体鳞伤,如同穷途末路的困兽,却依旧散发着一种致命的、令人飞蛾扑火般的危险魅力。 恨他吗?恨。怨他吗?怨。 可要她杀了他?她做不到。 那难道……真的要踏上这条看似通往复仇,实则通往更深黑暗的不归路? 阿梨的内心如同被撕裂般痛苦挣扎。她想起了那枚意外得到的前朝令牌和密信。 就在她心神激荡,几乎要被那汹涌的恨意和沈玠的话语吞噬之时,她下意识地伸手入怀,想要抓住什么来支撑自己摇晃的身形——却正好按在了那个刚从铁盒中取出的、冰冷坚硬的前朝令牌之上! 更巧合的是,因为她剧烈的动作,怀中那枚一直贴身携带的、沈玠之前给她的玄铁影卫令,竟也被带了出来,“哐当”一声掉落在两人之间的石地上! 两枚令牌,一枚玄黑,刻着本朝沈家暗纹;一枚更深沉,刻着前朝皇室龙纹,在幽蓝的磷光下,发出令人心悸的微光。 沈玠的目光瞬间被那枚新出现的龙纹令牌吸引!他的瞳孔骤然收缩,脸上第一次露出了远超之前的、真正的震惊和骇然! “这……这是……前朝皇室影龙令?!你从哪里得到的?!”他猛地试图起身,却因伤势重重跌回,目光却死死锁住那枚令牌,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涛骇浪! 阿梨被他剧烈的反应惊得一愣,下意识地答道:“就在……就在这个溶洞里发现的……” 沈玠的脸色瞬间变得无比复杂,震惊、疑惑、狂喜、以及一种更深沉的、难以言喻的情绪在他眼中疯狂交织!他死死盯着那枚影龙令,又猛地抬头看向阿梨,眼神变得无比锐利和探究,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她一般! “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他喃喃自语,仿佛陷入了某种巨大的困惑之中,“影龙令只会授予皇室最核心的死士,或是对复国有决定性功劳之人……怎么会藏在这里……又怎么会被你……” 他的目光再次落到阿梨脸上,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审视和震动,一个荒谬却无法抑制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他的脑海! 难道……阿梨的身世……并非她自己所知的那么简单?!这枚意外出现的影龙令,和她如此巧合地出现在这条前朝密道……难道这一切,并非偶然?! 阿梨被他看得毛骨悚然,完全不明白一枚令牌为何让他如此失态:“这令牌……有什么问题吗?” 沈玠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用一种极其复杂、仿佛重新评估一切的眼神,久久地凝视着阿梨。 溶洞内的气氛,因这枚意外出现的令牌,陡然变得无比诡异和微妙起来。 良久,沈玠眼中的震惊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沉难测的幽光。他缓缓伸出手,不是去捡那枚影龙令,而是指向阿梨依旧紧握在手中的、那几封泛黄的密信。 “那些信……你看过了?”他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力。 阿梨下意识地将信攥得更紧,点了点头。 “很好。”沈玠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而诡异的弧度,那笑容里,带着复仇的快意,和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算计。 “那么,阿梨,我们的棋局……或许可以下得更大一些了。” “靖安王以为他掌控了一切?呵呵……他恐怕不知道,他亲手打开的,是怎样一个潘多拉魔盒。”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那枚影龙令上,眼神炽热得可怕。 “把这令牌和信件收好。它们……将是我们送给靖安王的第一份‘大礼’。” ------------ 第二十七章 五味杂陈 洞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地下暗河永不停歇的呜咽,和两人粗重不一的呼吸声。 沈玠那句“更大的棋局”和“潘多拉魔盒”如同冰冷的咒语,回荡在幽蓝的磷光里,带着令人心悸的野心和危险。阿梨握着那枚意外沉重的影龙令和泛黄的密信,只觉得寒意刺骨。 她看着沈玠,这个她曾倾慕、依赖、如今却感到无比陌生和恐惧的男人。恨他的欺骗,怨他的利用,可当他浑身是伤、虚弱地靠在那里,眼中偶尔流露出那般真实的痛苦时,她那颗早已系在他身上的心,却又无法控制地抽痛起来。 两种极端的情感在她胸腔里疯狂撕扯,几乎要将她撕裂。 最终,那积累了数年的、近乎本能的关切和那深埋心底、无法磨灭的情愫,还是压过了冰冷的愤怒和怀疑。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将那些足以掀起腥风血雨的令牌和信件仔细收回怀中。然后,她默默地捡起掉在地上的、原本属于她的那枚玄铁影卫令,紧紧攥在手心,仿佛那是她与过去唯一的、摇摇欲坠的连接。 她没有再看沈玠,只是低着头,走到他身边,重新拿起那些染血的布条,声音低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先处理伤口。” 沈玠微微一怔,似乎没料到她在知晓如此惊人的真相和欺骗后,第一反应竟是这个。 他深邃的目光落在她低垂的、不停轻颤的眼睫上,那上面还挂着未干的泪珠。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极轻地、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沉默地放松了身体,任由她动作。 阿梨的动作有些笨拙,却异常小心。 她先是用暗河里冰冷的清水,尽量轻柔地擦洗他腹部和肩胛处狰狞的伤口。烧伤、刀伤、箭伤交织在一起,皮肉外翻,惨不忍睹。每一下擦拭,都让她自己的手指也跟着颤抖,仿佛那疼痛也传递到了她身上。 沈玠闭着眼,眉头因疼痛而紧蹙,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却始终咬紧牙关,没有发出一声痛哼。 处理完身上的伤口,阿梨的目光落在他脸颊上那道从额角划至下颌的狰狞新伤上。血迹已经干涸,粘着污渍,看起来格外刺目。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手,用湿润的布角,极轻极轻地、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他脸上的血污。她的指尖因为紧张和冰冷而微微颤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了他脸颊的皮肤。 那触感冰凉,却带着一种真实的、活生生的韧度。 沈玠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阿梨如同受惊般,立刻想要缩回手,以为会引起他的不悦或厌恶——毕竟,他一直是那样冰冷疏离,从未允许过任何人如此靠近。 然而,他没有。 他没有躲闪,没有斥责,甚至……没有流露出任何厌恶的情绪。他只是依旧闭着眼,任由她那微颤的、带着凉意的指尖,笨拙而又无比轻柔地拂过他的脸颊,拭去那些狼狈和血污。 一种奇异而微妙的氛围在两人之间无声地蔓延开来,冲淡了之前的剑拔弩张和猜疑算计。 在这阴暗冰冷、与世隔绝的地下溶洞里,在这前途未卜、杀机四伏的绝境中,她指尖那一点点笨拙的、小心翼翼的触碰,竟然带来了一种难以言喻的、虚幻的温暖和……安宁。 沈玠紧绷到极致的神经,在这无声的默许和近乎温柔的擦拭中,竟一点点奇异地松弛下来。一直萦绕在他周身的、那种冰冷的戒备和算计,似乎也悄然融化了一丝。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呼吸的微热,听到她因为紧张而略微急促的心跳声。这个他一手培养起来、原本只视为棋子和利刃的小丫头,此刻却成了这无边黑暗和绝望中,唯一真实的存在。 恨他也好,怨他也罢,至少此刻,她在这里。在他身边。 一种从未有过的、陌生的踏实感,如同细微的暖流,悄然渗入他早已被冰封和仇恨填满的心湖深处,激起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 他依旧闭着眼,喉结却极其轻微地滚动了一下。 阿梨并未察觉到他内心的细微变化。她只是专注地、近乎虔诚地完成着手上的动作,仿佛这是此刻唯一能确定他真实存在、并且能为他做的事情。 擦净血污,她拿出身上仅剩的一点金疮药——那是她平时训练受伤时常备的,仔细地洒在他的伤口上,然后又撕下自己里衣相对干净的布料,为他进行简单的包扎。 整个过程,两人都没有再说话。 一种无言的、复杂的默契在沉默中流淌。仇恨未曾消弭,疑虑依旧存在,前路更是遍布荆棘与黑暗。 但至少在这一刻,在这短暂的、偷来的静谧里,那些汹涌的暗流似乎暂时平息了。 他为她推开生路,身受重创;她为他处理伤口,不离不弃。 无关阵营,无关算计,或许只源于那早已深入骨髓的习惯,和那无法轻易斩断的、复杂难言的情愫。 包扎完毕,阿梨默默地退开些许,低着头,不敢看他的眼睛,声音依旧低哑:“……好了。” 沈玠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她苍白却写满疲惫和倔强的小脸上,又扫过自己身上虽然简陋却包扎得十分用心的伤口,眼神深邃复杂。 良久,他极其轻微地颔首,声音依旧沙哑,却似乎褪去了一些冰冷: “……多谢。” 简单的两个字,却让阿梨的心猛地一酸,刚刚止住的泪水几乎又要夺眶而出。她死死咬住嘴唇,别开了脸。 沈玠不再看她,目光投向那汹涌的暗河,以及溶洞更深的黑暗处,眼神再次变得锐利和深沉。 休息片刻,我们必须尽快离开这里。”他沉声道,“靖安王的人,迟早会搜到这条密道。” 阿梨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振作起来,将所有翻涌的情绪再次狠狠压入心底。 “我们去哪里?”她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 沈玠的目光变得幽远而冰冷,缓缓吐出两个字: “北境。” ------------ 第二十八章 北境之行 前往北境的路,比阿梨想象中更加艰难崎岖。 为了避开靖安王可能设下的层层关卡和追捕,他们不敢走官道,只能穿梭于荒山野岭、人迹罕至的小径。沈玠的伤势远比看上去严重,爆炸的冲击、箭伤、刀伤,加上冰冷河水的浸泡和连日奔波的劳累,终于击垮了他铁打般的身体。 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他们躲进一处废弃的山神庙避雨时,沈玠开始发起了高烧。 起初他只是比平时更加沉默,脸色苍白得吓人,脚步虚浮。阿梨担忧地询问,他只摇头说无事。但很快,灼热的温度便从他体内爆发出来,烫得吓人。 他被迫蜷缩在铺着干草的角落里,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牙关紧咬,却依旧抑制不住痛苦的**从齿缝间溢出。汗水浸透了他破烂的衣衫,额发湿漉漉地贴在滚烫的皮肤上。 “冷……好冷……”他在昏迷中无意识地呓语,身体蜷缩得更紧。 阿梨慌忙将能找到的所有干草和破布都盖在他身上,却丝毫无法驱散那彻骨的寒意。她摸出随身携带的水囊,想喂他喝点水,却发现他牙关紧闭,水根本喂不进去。 “将军……将军你喝点水……”阿梨的声音带着哭腔,手足无措地跪在他身边,只能用湿布不断擦拭他滚烫的额头和脖颈,试图用这种方式为他降温。 然而,这无疑是杯水车薪。 高烧烧得沈玠神志不清,他开始断断续续地说着胡话。 “……母亲……别走……”他的声音变得脆弱而模糊,仿佛回到了遥远的童年,带着一种阿梨从未听过的无助。 下一刻, 他的语气又变得狠厉决绝,充满了血腥味:“……杀!一个不留!为了……为了……”后面的字眼模糊不清,却透着令人心惊的杀伐之气。 忽然, 他又剧烈地挣扎起来,仿佛在抗拒什么,声音里充满了屈辱和痛苦:“……放开……别碰我……滚开!” 阿梨知道,他恐怕又陷入了在皇宫中被皇帝折辱的噩梦。看着他即使在昏迷中依旧痛苦挣扎的模样,她的心如同被刀绞般疼痛。 她不顾一切地伸出手,紧紧握住他滚烫而颤抖的手,声音哽咽却努力保持镇定:“将军!没事了!没事了!阿梨在!阿梨在这里!” 仿佛听到了她的声音,沈玠的挣扎稍稍平息了一些,但呼吸依旧急促而灼热,眉头死死拧在一起,仿佛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阿梨?”他忽然极其模糊地、不确定地唤了一声,声音轻得如同叹息。 “我在!将军,我在这里!”阿梨连忙应道,将他的手握得更紧。 “……走……快走……危险……”他断断续续地呢喃着,即使在意识模糊的时候,依旧本能地惦记着她的安危。 这句话彻底击溃了阿梨强撑的坚强。泪水如同决堤般汹涌而出,滴落在他滚烫的手背上。 “我不走……我不走……”她哭着摇头,将脸颊贴在他滚烫的手背上,“将军,你撑住……你一定要撑住……你说过要带我去北境的……你说过的……” 她害怕极了。 这种害怕,远比面对皇帝、面对千军万马时更甚。 她害怕他就这样一睡不醒,害怕他烧坏了脑子,害怕他留下永远无法痊愈的病根……害怕失去他。 直到此刻,她才无比清晰地认识到,无论他是镇北将军还是前朝暗棋,无论他是否利用欺骗过她,他早已成为她生命中最重要、最无法割舍的一部分。他是她的恩人,是她的老师,是她黑暗人生中唯一的光,更是她心底深处……不敢宣之于口的痴念。 她可以恨他的欺骗,怨他的隐瞒,但却无法承受失去他的痛苦。 “将军……你别吓我……求你……”她伏在他身边,无助地哭泣着,像一个迷失了方向的孩子。那些被训练出的冷硬和杀手本能,在可能失去他的恐惧面前,荡然无存,只剩下最原始的依赖和恐慌。 这一夜,格外漫长。 阿梨不敢合眼,一遍遍用冷水为他擦拭降温,一遍遍在他耳边说着鼓励的话,一遍遍祈祷着上天不要如此残忍。 也许是她的呼唤起了作用,也许是沈玠强大的求生意志最终战胜了病魔,在天快亮的时候,他滚烫的体温终于开始缓缓下降,虽然依旧低烧,但至少不再是那种吓人的高热。呓语渐渐停止,呼吸也变得平稳了一些,陷入了更深沉的睡眠。 阿梨几乎虚脱,瘫坐在一旁,看着他那张依旧苍白却终于不再因痛苦而扭曲的睡颜,一种劫后余生的巨大疲惫和庆幸席卷了她。 她小心翼翼地将他的手放回干草上,为他掖好“被子”,然后抱着膝盖,守在他身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生怕一错眼,他就会出现什么意外。 晨光透过破庙的缝隙照进来,落在沈玠的脸上。他睡得并不安稳,睫毛偶尔还会颤抖,但至少,他活下来了。 阿梨伸出手,极其轻柔地,将他额前依旧汗湿的碎发拨开。 经过这一夜,有些东西,在她心中已经悄然改变。 恨意或许还在,但已经被更汹涌、更无法割舍的情感所覆盖。 她知道自己可能很傻,很没出息,甚至可能再次被利用。 但她认了。 只要他活着。 只要他还在她身边。 接下来的路程,阿梨照顾得更加尽心尽力。她想办法采来草药,捣碎了为他敷伤口,猎来野味熬汤,一口一口喂给他。沈玠大部分时间依旧昏昏沉沉,偶尔清醒片刻,眼神也是涣散而疲惫的,但看到阿梨忙碌的身影时,那深邃的眼底似乎会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难以捕捉的情绪。 他没有再提前朝,没有再提复仇,只是沉默地接受着她的照料。 两人之间形成了一种微妙而脆弱的平衡。 依赖与戒备,感激与怨怼,未曾宣口的关切与无法磨灭的隔阂,交织在一起,如同这北境荒原上盘根错节的藤蔓,将他们紧紧缠绕,一同向着未知的、布满荆棘的前路行去。 远处,北境连绵的雪山轮廓已经隐约可见。 那里,等待着他们的,又将是什么? ------------ 第二十九章 情敌出现 北境的天空,总是显得格外高远而苍凉。寒风卷着雪沫,刮在脸上如同刀割。阿梨跟着伤势渐愈的沈玠,终于抵达了他口中的“据点”——一处隐藏在连绵雪山深处、看似普通的边陲小镇。 小镇气氛凝滞,看似与世无争,但阿梨敏锐地察觉到,这里的人眼神锐利,行动间带着军旅的痕迹,对沈玠的到来虽不声张,却透着一种无声的敬畏。显然,这里是沈玠,或者说,是他背后势力经营多年的一个巢穴。 沈玠的伤势在抵达后得到了更好的医治和调养,恢复得很快。他开始变得忙碌,时常与小镇里几个看似头目的人密谈,神色凝重。阿梨被安置在一处僻静的小院里,虽无人限制她的自由,但她能感觉到暗处总有目光跟随。她知道,这是沈玠的保护,也是……监视。 她尽量不去多想,每日只是默默练武,熟悉环境,等待着沈玠的下一步指令,或者……一个解释。 直到那个女人的出现。 那是一个雪后初晴的午后,阿梨正在院中练习一套新的剑法,忽然听到院外传来沈玠与人交谈的声音,其中竟有一个清冷悦耳的女声。 她下意识地收剑望去。 只见沈玠和一个身着雪白狐裘的女子并肩走来。那女子身量高挑,容貌算不得绝美,却自有一股清冷孤傲的气质,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英气,与北境这粗犷的环境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融合。 更让阿梨心头一刺的是,沈玠与她交谈时,神色是罕见的平和,甚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熟稔与信任。他们低声交谈着,内容听不真切,但那种自然而然的默契氛围,却像一根无形的针,轻轻扎了阿梨一下。 沈玠看到了院中的阿梨,目光在她身上停顿了一瞬,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却没有要介绍的意思,继续与那女子说着话走进了隔壁的院子。 阿梨站在原地,握着剑的手指微微收紧。 起初,她并未在意。将军在北境经营多年,有几个得力下属或旧识,再正常不过。 然而,接下来的日子,那个名叫“秦婉”的女子,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她似乎深得沈玠信任,不仅参与核心事务的商议,甚至时常与沈玠单独待在书房,一待就是大半天。 阿梨有时送茶水点心过去,总能看见两人凑在地图或信件前,低声讨论着什么,姿态亲近。秦婉偶尔还会露出极淡的笑容,而沈玠虽然大多时候依旧面色冷峻,却也会微微颔首,表示赞同。 那种默契,那种旁人无法插足的领域感,让阿梨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一点点堵塞,闷得发慌。 一种陌生的、酸涩的情绪,如同藤蔓般悄然滋生,缠绕着她的心脏。 是醋意。 她后知后觉地辨认出这种让她心烦意乱、坐立难安的感觉。 她不喜欢看到将军和那个女人待在一起,不喜欢他们之间那种无需言说的默契,更不喜欢那个女人看向将军时,那种带着欣赏和某种……占有欲的眼神。 虽然将军对待秦婉的态度依旧是克制的、以事务为主的,但阿梨就是能感觉到不同。那是一种经年累月形成的、建立在共同目标和彼此认可基础上的信任和联系,是她这个半路出现、甚至可能至今仍被怀疑忠诚的“棋子”所无法企及的。 危机感,如同冰冷的毒蛇,悄然爬上脊背。 她感觉自己最重要的东西,正在被一点点蚕食,即将被抢走。 将军的注意力,将军的信任,甚至……将军身边那个原本可能属于她的位置。 她开始更加注意自己的打扮,虽然依旧是利落的劲装,却会悄悄挑选颜色更显肤色的衣料,会在练剑时刻意出现在他们可能经过的地方,试图吸引沈玠的注意。 但沈玠似乎完全沉浸在北境繁杂的事务和下一步的计划中,对她的这些细微变化毫无察觉。偶尔目光扫过她,也只是例行公事般的询问:“伤势可好些了?”“这里的气候可还适应?” 疏离而客气。 反而是对秦婉,他会更自然地讨论局势,听取意见。 阿梨心中的酸涩和委屈几乎要满溢出来。 半日后的一个晌午,她终于忍不住,在沈玠独自一人时,端着一碗刚熬好的、据说是北境特有的驱寒药汤,走进了他的书房。 “将军,天气寒,喝点汤暖暖身子。”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自然。 沈玠正伏案看着一封密信,闻声抬起头,看到是她,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惊讶,随即点了点头:“放下吧,有劳。” 阿梨将汤碗放在桌上,却没有立刻离开。她踌躇着,手指绞着衣角,终于鼓起勇气问道:“将军……那位秦姑娘……是什么人?她好像……很得您信任?” 沈玠放下密信,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一丝审视,似乎看穿了她那点小心思,语气平淡无波:“她是北境军旧部遗孤,自幼在此长大,对这边的情况了如指掌,也是我们重要的联络人。怎么了?” 他的解释合情合理,挑不出错处,但那公事公办的态度,却让阿梨更加失落。 “没……没什么。”她低下头,掩去眼底的失落,“只是觉得……将军与她似乎很熟。” 沈玠沉默了片刻,书房内的空气似乎凝滞了几分。他看着她低垂的脑袋和那副明明在意却强装不在意的模样,深邃的眼眸中似乎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但很快又归于平静。 “阿梨,”他的声音依旧冷静,却似乎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告诫,“做好你分内的事。其他的,不必多问。” 这句话,像一盆冷水,瞬间浇灭了阿梨心中所有的希冀和勇气。 不必多问。 她在他心里,终究还是那个需要听从命令、不该有太多自己想法的“棋子”或“武器”吗? 而那个秦婉,却是可以与他并肩商议大事的“自己人”。 强烈的失落和醋意交织着,让她鼻子一酸,几乎要落下泪来。她死死咬住嘴唇,胡乱地点了点头,转身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出了书房。 看着她仓皇离去的背影,沈玠握着密信的手指微微收紧,眸色深沉如夜,久久未动。 窗外,寒风呼啸。 阿梨跑回自己的小屋,关上门,背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在地,将脸埋入膝盖中,无声地哭泣起来。 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和孤独感紧紧攫住了她。 她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清源镇外那个一无所有、任人欺凌的小乞丐。 而这一次,她可能要失去的,是她视若生命的全部光亮。 ------------ 第三十章 探鹰嘴崖 北境的寒风似乎能吹透骨髓,也吹冷了阿梨的心。自那日书房被沈玠一句“不必多问”打发出来后,一种尖锐的刺痛和冰冷的疏离感便在她心底扎根蔓延。 她不再试图靠近,不再刻意表现,甚至有意避开了所有可能与沈玠和秦婉碰面的场合。她将自己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近乎自虐的训练中,仿佛只有身体的极度疲惫才能暂时麻痹那颗酸涩不安的心。 剑锋撕裂空气的声音越发凌厉,带着一股无处发泄的怨气和狠劲。她练得比任何时候都刻苦,招式越发纯熟狠辣,眼神也日益冰冷,仿佛又变回了那个只知道执行命令的杀人利器。 沈玠将她的变化看在眼里,深邃的眼眸中偶尔会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复杂,但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他变得更加忙碌,与秦婉以及北境那些头目们的密谈越来越频繁,气氛也日渐凝重。山雨欲来的压抑感,笼罩着整个雪山小镇。 直到七日后的一场黄昏。 阿梨刚结束一轮训练,汗水还未干透,一名沉默的北境汉子便找到了她,声音硬邦邦的:“将军让你去书房一趟。” 阿梨的心不由自主地揪紧了一下。 她沉默地点头,跟着那人走去,心中却充满了戒备和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微弱的期待。 书房内,只有沈玠一人。 他站在北境的地图前,背对着门口,身形挺拔依旧,却莫名透着一股沉重的疲惫。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 几日不见,他似乎清瘦了些,下颌线条更加冷硬,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深不见底,此刻正带着一种审慎的、近乎评估的目光看着阿梨。 “伤势如何了?”他开口,依旧是那平淡无波的语调。 “已无大碍。”阿梨垂着眼,声音同样平静无波,带着刻意拉开的距离。 沈玠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措辞。书房内只剩下炭火盆里偶尔爆出的噼啪轻响。 “我们与狄戎部的联络,出了些问题。”他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低沉,“原本约定在鹰嘴崖交换一批紧要物资,并商议下一步计划。但派去接头的人,失踪了。” 阿梨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他竟然会跟她说这些? 沈玠的目光牢牢锁住她,继续道:“鹰嘴崖地势险要,情况不明,不能再贸然派人前去。我们需要一个……足够机警、身手够好,且面孔足够生疏的人,先去探明情况。” 阿梨的心猛地一沉,瞬间明白了他的意图。 他是要让她去。 去执行一个危险重重、甚至可能是有去无回的任务。 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所以,他之前所有的冷淡和疏远,或许不仅仅是因为秦婉,更是因为……他早已打算将她当作一枚可以随意掷出的探路石? 失望和苦涩如同毒藤般缠绕住她的心脏,几乎让她窒息。 但她没有表现出来,只是将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用疼痛维持着表面的镇定。 “为什么是我?”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地响起,“秦姑娘对北境更熟悉,不是更合适的人选吗?” 她终究还是没忍住,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刺,问出了这句话。 沈玠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眼神骤然变得锐利,仿佛被她这句话冒犯到了某种界限。但他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只是语气更冷了几分:“她有更重要的任务。而你,是目前最合适的人选。” 最合适的人选……去送死的人选吗?阿梨在心中冷笑。 “当然,” 沈玠补充道,语气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冷漠,“此行极其凶险,狄戎部并非善类,且不能排除是靖安王设下的陷阱。你若不愿,可以拒绝。” 拒绝? 阿梨看着他冰冷的脸庞,心中一片悲凉。 她有的选吗?从清源镇外他递给她那碗水开始,她的人生何时由得自己选择? 一股混合着赌气、绝望和想要证明什么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 她猛地抬起头,迎上沈玠的目光,眼神倔强而冰冷:“奴婢遵命。何时出发?” 沈玠看着她那双骤然燃起火焰的眼睛,眸色似乎更深了些。他转过身,从案上拿起一个小巧的竹筒和一包东西。 “今夜子时,会有人送你到鹰嘴崖附近。这是信号烟,遇到紧急情况放出。这里面是一些干粮、清水和伤药。”他将东西递给她,动作间,指尖不可避免地与她相触。 他的指尖冰凉,而她的则因为刚才的训练和情绪激动而带着滚烫的温度。 那一瞬间的触碰,让两人都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 沈玠迅速收回手,语气依旧冷淡:“记住,你的任务是探查,非必要,不得动手,更不可暴露身份。查明情况后,立刻撤回,不得有误。” “是。”阿梨接过东西,握得死紧,仿佛那是她此刻唯一的凭依。 她转身欲走。 “阿梨。”沈玠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 阿梨脚步一顿,却没有回头。 身后沉默了片刻,才听到他低沉的声音,似乎比刚才缓和了一丝,却依旧带着难以逾越的距离:“……万事小心。” 这四个字,轻飘飘的,却像羽毛般搔刮在阿梨的心尖上,让她好不容易筑起的冰冷防线几乎溃散。 她死死咬住牙,没有回应,大步离开了书房。 子夜,月黑风高。 一名沉默的向导将阿梨带到鹰嘴崖附近的一片雪松林外,便悄无声息地退去了。 阿梨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将心中所有纷乱的情绪强行压下,眼神变得锐利而专注。 她检查了一遍身上的装备和武器,如同过去无数次训练那样,身影悄无声息地融入了黑暗,朝着那片如同巨鹰利喙般险峻的山崖摸去。 崖上风声凄厉,掩盖了她细微的脚步声。她如同灵猫般攀爬、潜行,警惕地观察着四周的一切。 然而,就在她接近预定接头地点——一处背风的岩石凹陷时,一股极其淡薄的、若有似无的血腥味,顺着寒风飘入了她的鼻腔! 阿梨的心猛地一凛,瞬间伏低身体,屏住了呼吸! 她小心翼翼地探头望去—— 只见岩石凹陷处,横七竖八地躺着几具尸体!看衣着,正是北境这边的人!尸体尚未完全僵硬,显然死去不久! 中计了!果然是陷阱! 阿梨头皮发麻,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撤退,而是沈玠!他知道吗?这是否本就是他计划中的一环?用她和这些人的死,来验证什么?或者……除掉她这个可能知晓太多秘密、又开始不“听话”的棋子? 就在她心神剧震的刹那间! 咻咻咻——! 数支淬毒的弩箭从不同方向的黑暗中疾射而来!快!准!狠!直取她的要害! 与此同时,七八个穿着狄戎部服饰、却动作整齐划一、明显训练有素的彪悍身影从雪地中暴起!刀光凛冽,带着凌厉的杀意,将她所有可能的退路彻底封死!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根本不容她有任何思考的余地! 阿梨瞳孔骤缩,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巨大的死亡阴影当头罩下! 求生的本能和被背叛的愤怒在这一刻压倒了一切!她猛地向侧后方翻滚,同时甩出袖中暗藏的***! 噗! 烟雾瞬间弥漫开来,暂时遮挡了视线! 但对方的攻击太过密集!尽管她反应已是极快,避开了要害,一支弩箭依旧狠狠擦过了她的手臂,带出一溜血花!另一把弯刀则划破了她后背的衣衫,冰冷的刀锋触感让她汗毛倒竖! “拿下!要活口!”一个生硬的、带着狄戎口音的声音厉声喝道! 活口?他们不想立刻杀她? 阿梨脑中闪过这个念头,但此刻已容不得她细想!她借着烟雾的掩护,如同受伤的野兽,朝着唯一一个看似薄弱的包围缺口亡命冲去!手中的短剑挥舞得毫无章法,却带着一股同归于尽的狠厉! 噗嗤! 短剑刺入一个敌人的胸膛,温热的鲜血喷溅了她一脸! 但她也被另一人狠狠一脚踹在腰侧,痛得她眼前发黑,踉跄着扑倒在地! 更多的敌人围了上来! 完了…… 就在阿梨几乎要绝望放弃的瞬间—— “放箭!” 一声冰冷而熟悉的厉喝,如同天籁般划破夜空! 紧接着,密集的箭雨如同飞蝗般从阿梨身后的黑暗中倾泻而出!精准地射向那些围攻她的狄戎人! 惨叫声顿时响起! 围攻阿梨的敌人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打懵了,瞬间倒下了三四个! 阿梨猛地回头! 只见沈玠一袭玄衣,手持强弓,如同天神般屹立在不远处的雪坡上!他面色冷峻如冰,眼神锐利如刀,周身散发着骇人的杀气!他的身后,是数十名同样手持劲弩、眼神冰冷的北境战士! 而站在沈玠身侧的,正是那个让阿梨心中刺痛的——秦婉!她同样手持弓箭,眼神冷静,与沈玠配合默契,方才那一声“放箭”正是出自她之口! 他们……早就埋伏在这里?! 所以……这一切,果然是一个局?!一个利用她作诱饵,引出敌人的局?! 巨大的震惊和被利用的屈辱感瞬间淹没了阿梨!甚至压过了劫后余生的庆幸! 沈玠没有看她,他的目光死死锁定着那些残余的、试图反抗的狄戎人,手中弓箭连珠发射,每一箭都必然带走一条性命!动作干脆利落,狠辣无情! 战斗很快结束。所有狄戎伏击者,尽数毙命。 雪地上,只剩下浓重的血腥味和死寂。 沈玠这才收起弓,一步步朝着阿梨走来。 阿梨挣扎着想从地上爬起来,却因为腰间的剧痛和脱力而再次跌倒。 她抬起头,看着那个越来越近的、她曾倾慕、依赖、如今却感到无比恐惧和陌生的男人,眼神里充满了戒备、愤怒和……深深的受伤。 沈玠在她面前停下,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狼狈不堪的模样,看着她手臂和后背渗出的鲜血,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他缓缓蹲下身,伸出手,似乎想查看她的伤势。 “别碰我!” 阿梨猛地打开他的手,声音嘶哑,带着毫不掩饰的憎恶和抗拒,眼神如同受伤的幼兽,充满了绝望的愤怒,“你早就知道!你利用我!你从一开始就在利用我!” 面对她激烈的指控,沈玠伸出的手僵在半空。 他沉默地看着她,看着她眼中的泪水混合着血污,看着她因为愤怒和委屈而剧烈颤抖的身体。 良久,他收回手,声音低沉而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酷: “是。” ------------ 第三十一章 攻鬼哭峡 那个“是”字,如同淬了冰的钢针,狠狠钉入阿梨的耳膜,穿透鼓膜,直刺入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 没有辩解,没有安抚,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他就这样平静地、冷酷地承认了。 利用。 从一开始就是。 清源镇外的“善心”,将军府中的“庇护”,严苛的“训练”,甚至可能包括那些偶尔流露出的、让她心悸的片刻柔软……全都是算计,全都是为了将她打磨成一件趁手的、可以在关键时刻抛出去吸引火力的工具! 巨大的荒谬感和被彻底碾碎的痛楚,瞬间席卷了阿梨。她甚至忘记了伤口的疼痛,只是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看着他那张冷硬得没有一丝人气的脸。 泪水汹涌而出,却不再是委屈和悲伤,而是极致的愤怒和恨意! “为什么?!”她嘶声尖叫,声音因为激动和伤势而破裂不堪,“就因为我卑贱?!就因为我的命是你给的,所以就可以随意糟蹋?!随意拿去送死?!沈玠!你到底有没有心?!” 她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带着泣血的控诉和诅咒。 沈玠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阿梨那声绝望的“沈玠”,像一根细微却尖锐的刺,扎入他冰封的心湖深处,激起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但他脸上的表情依旧没有任何松动,甚至更加冰冷。 “心?” 他重复了一遍,嘴角勾起一抹极其残酷而悲凉的弧度,目光扫过满地狄戎人的尸体,又落回阿梨脸上,“在这条路上,最不需要的就是那种多余的东西。” 他站起身,不再看她狼狈的模样,声音恢复了惯有的、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能站起来吗?能走就自己跟上。此地不宜久留。” 说完,他竟真的转身,朝着秦婉和那些北境战士的方向走去,仿佛她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完成了任务的卒子。 阿梨看着他决绝的背影,看着他与秦婉低声交谈时那自然而然的默契,最后一丝希冀彻底粉碎,化为灰烬。 冰冷的恨意,如同最顽固的毒藤,在她心底疯狂滋生、缠绕,最终凝固成一种死寂的、可怕的坚硬。 她死死咬住牙关,咬得口腔里再次弥漫开血腥味,用尽全身力气,忍着腰间剧痛,挣扎着从冰冷的雪地上爬了起来。她没有去看沈玠,也没有去看任何人,只是踉跄着、一步一步地,跟在那队人马之后,如同一个失去了灵魂的提线木偶。 手臂和后背的伤口还在渗血,染红了破旧的衣衫,在雪地上留下断断续续的血痕,很快又被新的落雪覆盖。 回到小镇据点,军医为阿梨处理了伤口。箭伤不深,刀伤也只是皮肉之苦,腰间的淤伤需要时日调理。整个过程,阿梨一言不发,面无表情,仿佛受伤的不是自己的身体。 沈玠没有再来看她。只有秦婉过来送过一次药,眼神复杂地看了她一眼,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叹了口气,放下药便离开了。 阿梨躺在冰冷的床铺上,睁着眼睛,望着屋顶粗糙的木梁,一夜无眠。 接下来的日子,阿梨变得异常沉默和……顺从。 她不再流露出任何情绪,不再试图打探任何消息,只是机械地完成沈玠下达的每一个指令——无论是继续探查狄戎部的动向,还是潜入某个被怀疑是靖安王眼线的边境村落。 她的身手越发狠辣果决,任务完成得干净利落,甚至比以往更加出色。但她看沈玠的眼神,却彻底冷了。那里面没有了往日的倾慕、依赖、甚至愤怒,只剩下一种近乎漠然的、冰冷的空洞。 沈玠似乎对她的这种变化乐见其成,下达指令时更加直接和冷酷,仿佛真的将她视为一件纯粹的武器。两人之间,只剩下冰冷的命令与执行。 只有偶尔,在阿梨转身离去时,沈玠会看着她的背影,目光在她看似痊愈却依旧有些微跛的腿和总是挺得笔直的脊背上停留片刻,深邃的眼眸中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晦暗,但最终,都会归于沉寂。 北境的局势越发紧张。狄戎部似乎因为上次鹰嘴崖的失败而变得更加警惕和狡猾,而靖安王掌控下的朝廷,也开始不断向北境边军施压,调兵遣将,显然是想彻底清洗沈玠的势力。 大战,一触即发。 这日深夜,沈玠突然再次召见阿梨。 书房内,烛火摇曳。只有他们两人。 沈玠的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他指着地图上一個位于两国交界处、极其险要的峡谷——“鬼哭峡”。 “靖安王的督军和三万石粮草,三日后会经过这里,运往狄戎部。”沈玠的声音低沉而冰冷,“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断其粮草,诛杀督军,方能重创靖安王,打断他与狄戎的勾结!” 他抬起眼,目光如实质般落在阿梨身上,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决绝:“我需要你,带一队死士,潜入鬼哭峡最险要处,提前埋设火药。时机一到,引爆火药,制造混乱,截断他们的退路!” 鬼哭峡!那里地势之险,堪称绝地!一旦进入,几乎就是九死一生!而引爆火药的人,生还的可能性更是微乎其微! 阿梨的心猛地一沉,冰冷的目光对上沈玠的视线。 果然……又是这样。 每一次最危险、最赴死的任务,他总是第一个想到她。 她甚至已经不再感到愤怒,只是觉得一种彻骨的悲凉和荒谬。 “为何又是我?”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仿佛在问一件与己无关的事,“秦姑娘和她手下的人,不是更熟悉地形,更适合执行这种任务吗?” 沈玠的瞳孔似乎微微收缩了一下,但很快便恢复了冷硬。他背过身去,不再看她,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她有更重要的任务牵制狄戎主力。而你,是执行这个任务最合适、也是唯一的人选。” 最合适送死的人选。 阿梨在心中无声地接上了后半句。 她看着沈玠冷漠的背影,看着他哪怕在此刻也不愿面对自己的姿态,最后一点残存的、可笑的幻想也彻底湮灭。 良久,她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死寂: “好。” “奴婢,遵命。” 她没有再问任何问题,也没有任何犹豫,仿佛只是接受了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命令。 沈玠的背影似乎僵硬了一瞬。 阿梨不再看他,转身,一步步走出了书房。她的脚步很稳,没有丝毫迟疑,仿佛不是走向一条绝路,而是走向一个……早已注定的结局。 就在她伸手即将推开房门的瞬间—— “阿梨。” 沈玠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带着一种极其复杂的、压抑的沙哑。 阿梨的脚步顿住,却没有回头。 身后是长久的沉默,久到阿梨几乎以为那只是自己的幻觉。 最终,她只听到一声极轻极沉的、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的叹息,和一句轻得几乎听不清的话: “……活着回来。” 阿梨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活着回来? 呵。 她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嘲讽的弧度,没有任何回应,决绝地推开门,步入了门外冰冷的夜风中。 房门在她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内外,也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 沈玠依旧背对着门口,站在原地,烛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冰冷的地面上,孤寂而沉重。 他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握紧,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窗外,北风呼啸,如同万鬼哭嚎。 鬼哭峡。 名副其实。 ------------ 第三十三章 死亡乐章 响箭凄厉的尖啸,如同绝望的哀嚎,硬生生撕裂了鬼哭峡混乱的杀声,狠狠撞进阿梨几乎被疯狂吞噬的耳膜! 这声音……是总攻的信号?! 沈玠?! 他来了?!他在哪里?! 这个念头如同冰水浇头,让她同归于尽的疯狂势头猛地一滞! 就在这电光石火的刹那间—— 下方那名督军脸上的得意冷笑骤然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惊疑和难以置信!他似乎也没料到这个变故! 而几乎在同一时间,异变再次发生! 峡谷两侧那些原本对着靖安王军队和阿梨等人放箭的“伏兵”,突然调转弓弩,对着下方督军所在的华丽马车和其亲卫队,发动了无差别的猛烈攻击! 更有一队身手极其矫健的黑衣人,如同鬼魅般从峭壁阴影中扑出,直取督军马车! “保护大人!!”督军的亲卫们猝不及防,瞬间陷入更大的混乱,惨叫声此起彼伏!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太诡异! 阿梨僵在半空,落在一块凸出的岩石上,难以置信地看着下方这突如其来的逆转! 那些伏兵……不是靖安王的人?也不是督军的人?他们是谁的人?!他们在攻击督军?! 沈玠?!是沈玠安排的后手?! 一个更加荒谬、更加令人窒息的猜想,如同毒蛇般缠上她的心脏! 难道……沈玠早就知道这个督军有问题?!早就知道这是个局?!他让她来,不仅仅是要炸毁粮道,更是要……将她作为引出这个督军现身的最终诱饵?!甚至不惜赔上整个死士小队和……她?! 所以,他冷眼看着她踏入陷阱,冷眼看着她的人死伤殆尽,冷眼看着她绝望疯狂,直到最后关头,直到这个督军得意忘形暴露身份的时刻,才发出总攻的信号?! 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被彻底当作棋子的冰寒,瞬间压过了愤怒,让她浑身血液都几乎冻结! 而下方,战局瞬间逆转! 那督军显然也没料到自己的“伏兵”会突然反水,惊怒交加,在亲卫的拼死保护下,狼狈地弃车后撤,试图与后方的主力部队汇合! 但他显然低估了那些“反水伏兵”和黑衣死士的决心和战斗力!退路被死死咬住,每后退一步都付出惨重代价! “拦住他们!给本王拦住他们!”督军气急败坏地尖叫,声音里充满了恐慌,甚至不小心暴露了自称——“本王”?! 靖安王?!他竟然亲自来了?!伪装成督军?! 阿梨的心脏再次遭到重击! 而就在这时,鬼哭峡入口处,喊杀声震天响起!沈玠亲自率领的北境主力,如同黑色的洪流,终于悍然冲入了峡谷,与靖安王(督军)的后军猛烈地撞击在一起! 真正的决战,在这一刻才彻底爆发! 整个鬼哭峡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血肉磨盘!刀剑碰撞声、呐喊声、惨叫声、战马的嘶鸣声……交织成一曲惨烈的死亡乐章! 阿梨孤零零地站在半山的岩石上,看着下方这惨烈而混乱的战场,看着那个被黑衣人死死缠住、狼狈不堪的“靖安王”,看着如同战神般冲杀在敌军中的沈玠的身影…… 她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仿佛整个世界都是一个巨大的、充满恶意和谎言的漩涡,而她,则是那个被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最可笑的中心。 她分不清谁是敌人,谁是盟友,甚至分不清……沈玠到底是想救她,还是仅仅在利用她完成这最后一击? 她的价值,难道就只是作为一块鲜美的、用来钓出大鱼的鱼饵吗?! 就在她心神激荡,几乎要崩溃之际—— 一支不知从何处射来的冷箭,带着尖锐的呼啸,直射她的面门! 阿梨瞳孔骤缩,本能地想要闪避,但身体却因为连日的疲惫、伤势和巨大的精神冲击而慢了半拍! 眼看箭矢就要射中! 铛! 一声脆响! 另一支速度更快的箭后发先至,精准无比地在半空中将她那支冷箭击碎! 箭矢碎片擦着阿梨的脸颊飞过,带起一丝血痕。 阿梨猛地转头,看向箭矢射来的方向—— 只见远处一座陡峭的雪峰上,沈玠依旧保持着弯弓射箭的姿势,玄色大氅在风中猎猎作响!他隔着一整个混乱的战场,目光穿越无数厮杀的人群,死死地锁定了她! 那双深邃的眼眸中,不再是冰冷的算计和漠然,而是充满了她从未见过的——剧烈的恐慌、焦灼,以及一种近乎破碎的……哀求? 他在害怕? 他在害怕什么?害怕她这颗棋子提前死掉,导致计划功亏一篑吗? 阿梨的心中一片冰冷的嘲讽和麻木。 然而,下一刻,沈玠的行为却彻底颠覆了她的认知! 他竟然……他竟然猛地扔掉了手中的强弓,不顾身后亲卫的惊呼阻拦,猛地从雪峰之上,朝着她所在的、深陷战局核心的方向,直冲而下! 他如同疯了一般,挥舞着长剑,不顾一切地劈开挡路的敌军,以一种近乎自杀式的、毫无保留的姿态,朝着她狂奔而来! 他的目标明确无比——就是她! 什么战术?什么阵型?什么靖安王?!仿佛在这一刻都不再重要! 战场上所有的人都惊呆了!包括那些正在厮杀的黑衣死士和北境战士,甚至包括狼狈不堪的靖安王! 主帅竟然脱离指挥位置,孤身冲入最危险的战局核心?!这简直是自寻死路! “将军!不可!” “保护将军!” 北境军中响起一片惊怒的吼声!战士们疯狂地想要向沈玠靠拢,却被更多的敌军死死缠住! 阿梨愣愣地站在岩石上,看着那个如同黑色流星般不顾一切冲向自己的男人,看着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恐慌和决绝,大脑一片空白。 他……他到底…… 就在沈玠即将冲到她所在岩壁下方的那一刻—— 异变再起! 那个一直看似被黑衣人缠斗得狼狈不堪的靖安王,眼中突然闪过一丝极其阴狠毒辣的光芒!他猛地从怀中掏出一个黑乎乎的、拳头大小的铁球,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阿梨所在的方位狠狠掷来! “一起死吧!!”他发出疯狂而怨毒的咆哮! 那铁球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 沈玠的瞳孔瞬间缩成了针尖!脸上血色尽褪! “不——!!阿梨!跳下来!!!”他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近乎扭曲的嘶吼,声音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绝对无法伪装的极致恐惧! 与此同时,他用尽平生最快的速度,猛地向上跃起,张开手臂,不顾一切地迎向那个即将坠落的、他视若生命的身影! 而阿梨,在听到沈玠那声充满了极致恐慌和绝望的嘶吼时,一直冰封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看着他不顾一切跃起、张开手臂想要接住她的姿态…… 看着他那双终于不再冰冷、而是盛满了她从未见过的、浓烈到几乎要将她灼伤的情感的眼睛…… 所有的怀疑、所有的恨意、所有的算计,在这一刻,似乎都变得不再重要。 身体,先于理智做出了反应。 在一声震耳欲聋的、足以撕裂天地的巨大爆炸声轰然响起的瞬间—— 阿梨闭上了眼睛,朝着下方那个不顾一切奔向她的怀抱,纵身跃下! 轰——!!!! 巨大的火球和冲击波瞬间吞噬了阿梨刚才站立的那片岩壁!碎石横飞,地动山摇! 剧烈的爆炸声中,似乎隐约夹杂着骨骼碎裂的闷响,以及一声压抑的、痛苦的闷哼! 紧接着,一切都被滚滚烟尘和肆虐的能量吞没…… 鬼哭峡,仿佛真的化作了幽冥地狱,吞噬着所有的生命与情感。 烟尘缓缓散去…… 残阳如血,映照着尸横遍野的峡谷。 在一片狼藉的爆炸边缘,沈玠单膝跪地,浑身是血,玄色大氅破碎不堪。他死死地、用一种近乎痉挛的力道,将阿梨紧紧护在怀里,用自己的脊背,承受了绝大部分的冲击和飞溅的碎石。 一口鲜血从他口中喷出,染红了阿梨苍白的脸颊。 他低下头,看着怀中似乎被震晕过去的阿梨,那双总是深邃冰冷的眼眸中,此刻只剩下一种失而复得的、近乎虚脱的后怕和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深沉的痛楚。 他颤抖着伸出手,极其轻柔地擦去她脸上的血污,动作小心翼翼,仿佛触碰着一件稀世珍宝。 “对不起……”他沙哑破碎的声音,轻得如同叹息,消散在带着浓重血腥味的寒风里,“阿梨……对不起……” 一滴温热的、滚烫的液体,从他眼角滑落,滴落在阿梨紧闭的眼睫上。 而此时,谁也没有注意到,不远处,那个掷出爆炸铁球的靖安王,虽然也被爆炸的余波冲击得狼狈不堪,却在亲卫的搀扶下,看着相拥的两人,脸上露出了一抹极其诡异、得逞般的冰冷笑容。 仿佛这一切……依旧还在他的算计之中。 风雪更大了,呜咽着掠过尸山血海,仿佛无数亡魂在哭泣。 这盘棋,似乎还未到终局。 而那枚最重要的棋子,终于在这一刻,看清了执棋者眼中,那被她误读已久的、疯狂而绝望的爱意。 ------------ 第三十二章 陷局中局 鬼哭峡的风,如同它的名字,终年凄厉呜咽,卷起雪沫和砂石,抽打在脸上,生疼。两侧是刀削斧劈般的万丈峭壁,遮天蔽日,只留下一线阴霾的天空。 阿梨带着一队十人组成的死士,如同壁虎般,紧贴着冰冷滑腻的岩壁,在阴影中艰难潜行。每个人身上都背负着沉重的火药和引信,这是他们此行唯一的、也是最终的使命。 没有人说话,只有粗重的喘息和碎石偶尔滚落的细微声响。气氛压抑得如同这峡谷本身,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每个人都清楚,踏上这条路,便已半只脚踏入了鬼门关。 阿梨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她熟练地指挥着队伍避开可能的巡逻路线,选择最险峻却也最隐蔽的路径攀爬。她的动作精准而高效,仿佛一台没有感情的机器,只有偶尔掠过峭壁下那深不见底黑暗的眼神,会闪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波动。 沈玠最后那句轻飘飘的“活着回来”,如同鬼魅般在她耳边回荡,带来的不是温暖,而是更深的讽刺和寒意。 活着回去?回去继续做他手中那把指哪打哪、随时可以抛弃的刀吗? 她心中冷笑,将那一丝不该有的涟漪彻底掐灭。 经过一天一夜不眠不休的艰难跋涉,他们终于抵达了预定地点——鬼哭峡最狭窄、也是最险要的“一线天”上方。这里乱石嶙峋,正好可以隐蔽身形,俯瞰下方蜿蜒的官道。 “行动。”阿梨的声音沙哑而简短,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 死士们沉默地散开,如同最精密的零件,开始在最关键的位置埋设火药,布置引信。动作快速而专业,每个人都清楚,他们是在与时间赛跑,也是在为自己的生命倒计时。 阿梨则伏在一块巨石之后,锐利的目光如同鹰隼,死死盯着峡谷的入口方向。她的手紧紧按在腰间的剑柄上,指尖冰凉。 时间一点点流逝,每一分每一秒都如同在油锅中煎熬。 终于,在第三日午后,远处传来了沉闷悠长的号角声和隐约可闻的车轮滚动声、马蹄声! 来了! 所有死士瞬间绷紧了神经,动作更加迅速,最后检查着****。 阿梨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她看到了一条长长的、如同黑色巨蟒般的队伍,正缓缓驶入鬼哭峡!队伍前方是精锐的骑兵开道,中间是浩浩荡荡的粮草车队,旌旗招展,上面赫然绣着靖安王的徽记!队伍末尾,还有重甲步兵押阵,防卫森严! 她的目光死死锁定了队伍中段,一辆被众多亲卫簇拥着的、装饰华丽的马车!那应该就是靖安王派来的督军! 只要炸断峡谷,车队首尾不能相顾,再集中火力攻击中段…… 就在车队完全进入峡谷最狭窄地带,先锋即将走出“一线天”范围的刹那—— 阿梨眼中寒光一闪,猛地举起了手! 所有死士的手指都扣在了弩机或是火折子上,只待她一声令下! 千钧一发之际! 异变陡生! 峡谷两侧高耸的峭壁之上,毫无预兆地突然亮起了无数火把!如同繁星瞬间铺满夜空,将昏暗的峡谷照得亮如白昼! 紧接着,密密麻麻的、蓄势待发的弓箭手从岩石后现身,冰冷的箭镞在火光下闪烁着死亡的寒光,对准了下方浑然不觉的车队,以及——阿梨他们所在的埋伏点! “有埋伏!!!”车队中响起凄厉的警报声!队伍瞬间大乱! 然而,比这更让阿梨浑身血液冻结的是—— 一支明显不同于靖安王军队、装备更加精良、人数更多的伏兵,如同鬼魅般从他们身后的阴影里涌出!彻底封死了他们所有的退路!为首的将领,脸上带着狰狞而得意的冷笑! 中计了! 又是一个陷阱! 而且是一个针对他们埋伏的、反向陷阱! 阿梨的大脑一片空白,巨大的震惊和恐惧让她几乎无法思考! 为什么?!计划如此隐秘,怎么会泄露?! 是沈玠?!他又一次将她当作弃子?!用她和这支死士队伍,来作为取信于靖安王的诱饵?!甚至……作为向靖安王献上的投名状?! 这个念头如同最恶毒的冰锥,瞬间刺穿了她所有的理智! “杀!!一个不留!”伏兵首领厉声喝道! 霎时间,箭如雨下!来自上方峭壁和身后伏兵的双重打击,瞬间将阿梨和她的小队笼罩! 惨叫声顿时响起!猝不及防的死士们瞬间倒下了大半!鲜血染红了雪地! “撤退!找掩护!”阿梨声嘶力竭地大吼,拔出短剑格挡开射向自己的箭矢,身体狼狈地翻滚到一块巨石之后! 完了!全完了! 下方峡谷里的靖安王军队也陷入了混乱,但他们毕竟人多势众,很快组织起反击,箭矢同样朝着峭壁上方漫射而来! 整个鬼哭峡,瞬间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混乱的杀戮场!三方势力绞杀在一起,每时每刻都有人倒下! 阿梨背靠着冰冷的岩石,剧烈地喘息着,手臂被箭矢划破,鲜血直流。她看着身边最后两名死士也相继中箭倒下,眼中充满了绝望和一种被彻底背叛的疯狂! 为什么?!为什么总是她?! 就在她几乎要被这绝望吞噬之时,她的目光无意间扫过下方混乱的战局,猛地定格在那辆华丽的督军马车上! 车帘被一只保养得宜、戴着玉扳指的手掀开,一张带着惊怒却又隐含着一丝一切尽在掌握般笑意的脸,探了出来! 看清那张脸的瞬间—— 阿梨的瞳孔骤然缩成了最危险的针尖! 大脑如同被惊雷劈中,轰然巨响! 所有的疑惑、所有的背叛感、所有的不合理,在这一刻,有了一个荒谬却唯一可能的解释! 那张脸……那张脸竟然…… 竟然是—— 那个在地下暗河救了她、告诉她沈玠死讯、引导她怀疑靖安王和沈玠关系的黑衣人?! 那个看似忠厚、身受重伤的“前朝工匠之子”?! 他……他竟然是靖安王的督军?!! 所以……从一开始,这就是一个局中局?!一个针对沈玠,也针对她的、无比恶毒的连环计?! 地下暗河的“偶遇”,所谓的“前朝密道”,那些刻意透露的“真相”,甚至那枚意外出现的“影龙令”……全都是精心设计的诱饵?!都是为了让她怀疑沈玠,离间他们,最终将她引入这个绝杀之局?! 那沈玠呢? 沈玠他知道吗?! 他是同样被蒙在鼓里?还是……他也是这个计划的一部分?!甚至……他和这个“督军”根本就是一伙的?! 无数的念头如同狂风暴雨般冲击着阿梨的脑海,让她头痛欲裂,几乎要疯狂! 而就在这时,那名“督军”似乎也察觉到了来自上方的注视,抬起头,目光精准地捕捉到了隐藏在巨石之后、满脸震惊和疯狂的阿梨。 他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极其恶毒、得意而又充满嘲讽的冰冷笑容。 那笑容,如同最终揭晓的谜底,残忍地宣告着她从头到尾,都只是一个被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可笑的傻瓜! 巨大的羞辱感和愤怒,瞬间压倒了恐惧和绝望! “啊——!!!”阿梨发出一声凄厉至极、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尖叫,所有的理智彻底崩断! 她猛地从巨石后跃出,不顾漫天箭雨,眼睛血红地死死盯住下方那个带着嘲讽笑容的督军,如同扑火的飞蛾,带着同归于尽的疯狂,朝着下方直扑而去! “我要杀了你!!!” 她的身影,在无数箭矢和刀光中,显得如此渺小,却又如此决绝。 而与此同时,在鬼哭峡入口处的一座雪峰之上。 沈玠玄衣墨氅,迎风而立,正远远眺望着峡谷中那场惨烈的屠杀和突然发生的惊变。 当他看到阿梨如同疯魔般不顾一切地扑向督军马车时,一直冷硬如冰的脸上,骤然血色尽失! 他身边的一名副将失声惊道:“将军!那是……阿梨姑娘?!她怎么会……” 沈玠的手死死攥紧望远镜,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咯咯的声响,手背上青筋暴起。 他看到了那个督军的脸,也看到了阿梨那彻底疯狂、同归于尽般的扑杀! 所有的计划,所有的冷静,在这一刻,被那双血红决绝的眼睛彻底击碎! 一个他从未预料到的、最坏的可能性,如同最冰冷的深渊,在他眼前轰然裂开! 他中计了! 或者说……他们都中了一个更深的、更恶毒的圈套! 而阿梨……她正在冲向那个圈套的核心,冲向必死的结局! “不——!!!” 一声压抑到了极致、却充满了无法形容的恐慌和惊怒的嘶吼,终于冲破了沈玠一直以来的冰冷面具! 他猛地扔掉望远镜,一把夺过身旁亲卫手中的强弓和一支特制的、响箭! 箭尖直指苍穹! 下一刻,尖锐刺耳的响箭声,撕裂了鬼哭峡上空混乱的杀声! 那是……不顾一切、发动总攻的信号! 也是……他试图挽回那个即将陨落的、飞蛾扑火般身影的,最后一声绝望的嘶鸣! ------------ 第三十四章 难言之隐 破庙外的风雪似乎永无止境,呜咽着拍打门窗,试图侵入这方勉强存留着一点温存的狭小天地。 庙内,火光摇曳,将相拥两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壁上,晃动不安。 沈玠那声破碎的“对不起”和那滴滚烫的泪,如同最锋利的针,刺破了阿梨强行冰封的心防。她能感受到他怀抱的颤抖,感受到他压抑在胸腔里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痛苦和后怕。 这不是伪装。至少此刻,不是。 一直紧绷的、充满了恨意和绝望的神经,骤然松弛下来,带来的不是解脱,而是更深重的疲惫和茫然。她依旧闭着眼,没有动弹,仿佛贪恋这片刻虚幻的温暖,又仿佛不知该如何面对这突如其来的、颠覆一切的真相。 然而,身体的虚弱和精神的巨大冲击终究无法抵挡。沉重的黑暗如同潮水般再次涌上,将她拖入了无意识的深渊。 …… 再次醒来时,阿梨发现自己躺在一辆颠簸行驶的马车里。身上盖着厚厚的毛毯,伤口被重新仔细地包扎过,虽然依旧疼痛,却不再像之前那般难以忍受。 马车内部陈设简单却稳固,行驶得很快,显然是在赶路。 她艰难地支起身子,掀开车帘一角。外面是茫茫的雪原,天色灰蒙,看不清方向。驾车的是一名陌生的北境汉子,面容冷硬,一言不发。 “醒了?”一个低沉而略带沙哑的声音从身旁传来。 阿梨猛地转头,这才发现沈玠就坐在车厢的阴影里。 他换了一身干净的墨色常服,但脸色依旧苍白得吓人,唇色泛着不健康的淡青,显然内伤未愈。他的坐姿看似放松,实则透着一股不易察觉的僵硬,似乎在强忍着某种痛苦。 四目相对。 空气瞬间变得凝滞而微妙。 阿梨迅速别开眼,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之前破庙中那失控的一幕幕不受控制地回闪,让她脸颊微微发烫,却又被更深的困惑和戒备压下。 “我们……这是去哪里?”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沙哑。 “一个安全的地方。”沈玠的声音同样平静,却似乎少了几分以往的冰冷,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和……小心翼翼?“靖安王虽受重创,但并未伏诛,京城和北境都不再安全。” 阿梨沉默了片刻,无数疑问在心头翻滚,最终,她选择了一个最直接也最残忍的问题:“鬼哭峡……从头到尾,都在你的计划之中,对吗?包括……我的作用。” 她紧紧盯着他,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沈玠的睫毛轻微颤抖了一下,避开了她的目光,看向窗外飞逝的雪景,良久,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得近乎虚无:“是,也不是。” “计划里,确实需要有人去鬼哭峡引爆火药,制造混乱,吸引注意。也确实……需要让靖安王相信,他成功地离间了我们,让你成为了他可以利用的棋子,从而放松警惕,亲自现身。” 他的承认,像一把钝刀,再次割开阿梨的心口。 但紧接着,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极其艰涩:“但我没算到……他会用那种方式……没算到你会……”他似乎说不下去,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放在膝上的手无意识地攥紧,指节泛白。 “我没算到,你会真的以为……我会弃你于不顾。”他终于转过头,目光重新落在阿梨脸上,那里面翻涌着痛苦、自责,还有一种阿梨看不懂的、深沉的悲伤,“更没算到……你会那般决绝地……扑下去。” 阿梨的心猛地一缩。 “那支响箭……”她哑声问。 “是我看到你扑下去……慌了。”沈玠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嘲的苦笑,“什么计划,什么大局……在那一刻,都不重要了。我只知道,你不能死。” 他看着她,眼神是前所未有的坦诚和脆弱:“阿梨,我承认,我利用过你,欺骗过你,将你置于险境。我身负血海深仇和不得不完成的使命,这条路上注定布满肮脏和算计……我无法辩白。” “但是,”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道,“清源镇外救你,并非全是算计。将军府中教你护你,亦非全是虚假。那些……那些连我自己都未曾察觉、或者说不敢承认的私心……是真的。” 他的目光灼灼,带着一种几乎要将人烫伤的热度:“看到你受伤时.......我会愤怒;看到你决意赴死时……会痛不欲生。” “阿梨,我……” 就在他即将说出那个呼之欲出的字眼时,马车猛地一个剧烈颠簸! 沈玠闷哼一声,脸色瞬间变得更加苍白,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下意识地捂住了腹部——那是他在爆炸中为保护阿梨而承受最重冲击的地方。 阿梨的心瞬间被揪紧,几乎下意识地就想上前扶他。 但她的手刚抬起一半,便硬生生顿住,强迫自己扭开了头,冷声道:“将军还是先顾好自己的伤吧。这些……这些话,现在说,又有什么意义?” 她害怕。害怕这又是另一场更高明的骗局。害怕自己一旦心软,便会再次万劫不复。 沈玠看着她刻意冷漠的侧脸和那微微颤抖的指尖,眼底的光芒一点点黯淡下去,最终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和黯然。 他缓缓靠回车厢壁,闭上眼,不再说话。 马车内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车轮碾过冰雪的单调声响,和两人之间那无法逾越的、由谎言、伤害和猜疑筑起的高墙。 之后数日的路程,两人再无深谈。 沈玠的伤势似乎反复得厉害,时常低烧,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阿梨虽然嘴上冷漠,却总会在他昏睡时,默默地替他更换额上的湿巾,检查他腹部的伤口是否裂开。 一种无言的、别扭的关心,在沉默中悄然流淌。 他们最终抵达了一处位于雪山最深处的隐秘山庄。这里仿佛世外桃源,与世隔绝,只有寥寥数户人家,皆是沈玠绝对的心腹。 将沈玠安顿好后,阿梨独自一人站在山庄外的雪坡上,望着远处连绵的雪山,心中一片混乱。 沈玠的话,他最后的眼神,还有这一路上他毫不设防的昏睡……点点滴滴,都在冲击着她固有的认知。 恨,似乎无法再那么纯粹。 而爱,又让她恐惧不前。 就在她心乱如麻之际,一个清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聊聊吗?” 阿梨回头,看到秦婉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后,依旧是那副清冷孤傲的模样,但眼神却比以往复杂得多。 阿梨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眼中露出戒备。 秦婉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淡淡一笑,笑容里却带着一丝苦涩:“放心,我不是来挑衅,也不是来宣示主权的。事实上……我和将军,并非你想的那种关系。” 阿梨一愣。 秦婉走到她身边,与她并肩望着雪山,声音平静地响起:“我确实是北境军旧部遗孤,但我的家族,世代效忠的并非朝廷,而是前朝皇室。将军……他是前朝留在世上最后的血脉之一。” 这个真相,虽然阿梨早已有所猜测,但被如此直接地证实,依旧让她心神剧震。 “复国之路,艰难无比,每一步都如履薄冰。将军身上背负的东西,远比你看得到的更多、更重。”秦婉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深深的无奈和……敬意,“他不得不算计,不得不冷酷,不得不将所有人都当作棋子……包括他自己。” 她转过头,目光锐利地看向阿梨:“包括你。” “但他对你,是不同的。”秦婉的语气十分肯定,“从他将你带回府开始,我就看出了不同。他会因你的进步而暗自欣慰,会因你受伤而莫名烦躁,甚至会因为那些嬷嬷想给你说亲而暗自不悦……这些情绪,在他身上是极其罕见的。” “鬼哭峡的计划,原本确实……更为冷酷。他最初甚至同意……在必要时,可以牺牲你,换取靖安王的绝对信任。”秦婉的话如同冰锥,刺得阿梨浑身发冷。 “但是,” 秦婉紧紧盯着她,“当他看到你真的陷入绝境,看到你那般绝望地扑向死亡时……他所有的计划、所有的冷静全都崩塌了。你不顾一切跳下去的那一刻,他也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甚至忘了,他自己才是那个最不能死的人。” “阿梨姑娘,” 秦婉的声音终于有了一丝波动,“将军或许骗了你很多,利用了你很多。但他最后为你挡下的那一击,和那句来不及说完的‘爱’,是真的。” “他只是……习惯了背负一切,习惯了用冰冷伪装自己,甚至……习惯了不敢去拥有任何温暖。因为他害怕失去,害怕他所在意的一切,最终都会因他而毁灭。” 秦婉说完,不再多言,只是轻轻拍了拍阿梨僵硬的肩膀,转身离开了。 留下阿梨一人,独自站在苍茫的雪地里,任由秦婉的话语如同惊雷般在她脑海中反复回荡。 前朝血脉……世代效忠……最后的温暖……不敢拥有…… 所有的碎片,在这一刻,似乎终于拼接成了一个完整而残酷的真相。 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却不再是出于愤怒和委屈。 她忽然想起了很多细节——他偶尔看着她时,那快速移开的、带着一丝慌乱的目光;他在她受伤时,那看似不耐烦却总是悄悄送来最好伤药的行为;他在她表示愿意誓死追随时,那复杂难辨的眼神…… 原来,那冰冷的面具之下,藏着的是一颗同样渴望却又无比恐惧的心。 阿梨猛地转身,朝着山庄内沈玠养伤的房间,快步跑去。 她的心跳得飞快,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急切和清明。 她要去问他! 亲口问他! 推开房门,沈玠正醒着,靠坐在床头,手中拿着一封密信,眉头紧锁。听到动静,他抬起头,看到跑得气喘吁吁、眼眶发红的阿梨,微微一怔。 “阿梨?怎么了?” 阿梨站在门口,胸口剧烈起伏着,目光直直地看向他,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清晰: “沈玠!” “你之前在马车上,想对我说什么?” “现在,说完它。” ------------ 第三十五章 倾心吐胆 房门被猛地推开,撞在墙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阿梨站在门口,风雪的气息随着她一同涌入温暖的房间。她跑得急促,发丝凌乱,脸颊因寒冷和激动而泛着不正常的红晕,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直直地钉在床榻上的沈玠身上,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不容回避的决绝。 沈玠被她这突如其来的闯入和问题问得措手不及。他手中的密信无声滑落,散在锦被上。他看着她泛红的眼眶和那执拗到近乎凶狠的眼神,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骤然缩紧。 马车上的那一刻,那些几乎冲口而出的、被他强行压回心底的话语,再次汹涌地翻腾起来,带着灼人的温度,烧得他喉咙干涩,竟一时失语。 房间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炭火盆中偶尔爆出的噼啪轻响,和阿梨尚未平复的、急促的呼吸声。 “说啊!” 阿梨向前逼近一步,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强硬,仿佛要将所有压抑的情绪都在这一刻倾泻出来,“你不是惯会算计、惯会骗人吗?现在怎么不说了?!在马车上你想说什么?说你身不由己?说你有苦衷?还是说……” 她的声音颤抖起来,泪水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混合着委屈、愤怒和一丝不敢触碰的希冀:“还是说……那句你没说完的……‘爱’?” 最后那个字,她几乎是用气音问出来的,轻得如同羽毛,却重重砸在沈玠的心上。 沈玠的身体猛地一震,脸色瞬间变得更加苍白,甚至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他下意识地想要避开她那灼人的视线,想要再次竖起那冰冷的屏障,但目光触及她满脸的泪水和那双盛满了破碎期待的眼睛,所有试图防御的本能竟土崩瓦解。 他放在锦被上的手无意识地攥紧,骨节泛出青白色,仿佛在与内心某种巨大的力量抗争。 良久,他终是极其艰难地、缓缓抬起头,迎上她的目光。 那双总是深邃如寒潭、藏着无尽算计和冰冷的眼眸,此刻竟如同冰封的湖面骤然开裂,露出了底下汹涌而痛苦的暗流。有挣扎,有恐惧,有深不见底的自责,还有一种……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浓烈而绝望的情感。 “是……” 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破碎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艰难地碾磨出来,“我是想說……我爱你。” 这句话如同解开了某种禁忌的封印,一旦开口,后面的话语便带着一种决堤般的汹涌和痛苦,再也无法抑制。 “从什么时候开始……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他看着她,眼神是前所未有的 悲伤和脆弱,仿佛卸下了所有伪装,“或许是从你一次次端着茶点小心翼翼放到书房门口开始……或许是从你一次次不要命地训练开始……或许更早……早到清源镇外,你抬起头看我的那一眼……”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自嘲和痛苦:“我知道我不该……我这样满身污秽、活在阴谋和黑暗里的人,有什么资格去说爱?我只会利用你,伤害你,将你拖入这万劫不复的深渊……” “我害怕……阿梨,我害怕承认它。”他闭上眼,浓长的睫毛剧烈颤抖,泄露着内心的惊涛骇浪,“我害怕这份感情会成为我的弱点,成为敌人攻击的靶子,更害怕……它最终会害死你。就像它差点……在鬼哭峡害死你一样。” 他再次睁开眼,眼底是一片赤红的、近乎崩溃的痛楚:“所以我推开你,冷落你,甚至……利用你。我以为这样就能斩断这不该有的妄念,就能让你远离我带来的危险……可我错了……” “看到你陷入绝境,看到你毫不犹豫地扑向死亡……”他的声音哽咽了,带着剧烈的后怕,“我才知道……我做不到……我做不到眼睁睁看着你消失……” “阿梨,” 他抬起头,目光死死锁住她,带着一种抛弃了一切、近乎卑微的祈求,“我知道我现在说这些……很可笑,很无耻……我伤你至深,不配得到你的原谅,更不配说爱这个字……” “但是……” 他挣扎着,似乎想从床上起来,却因伤势和激动而无力地跌回原处,只能向她伸出手,那指尖带着无法控制的微颤,“但是……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不是以主仆的身份,不是以将军和棋子的身份……只是以沈玠……和一个爱慕你的、卑劣不堪的男人的身份……” 他的话语破碎而混乱,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真诚和绝望。那双向来只会下达命令、执剑杀伐的手,此刻却带着一丝不确定的、小心翼翼的颤抖,悬在半空,仿佛等待着一个审判。 阿梨站在原地,泪水无声地滑落。 听着他这番几乎是剖心自白的忏悔和告白,看着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痛苦和爱意,之前所有的恨意、猜疑和委屈,仿佛都在这一刻被这汹涌的情感洪流冲垮、融化。 原来……真的是这样。 他不是没有心,只是他的心被太多的仇恨、责任和恐惧层层冰封。他不是不爱,只是不敢爱。 她想起了他偶尔流露出的温柔,想起了他为她挡下的致命一击,想起了他跳下雪峰时那恐慌绝望的眼神…… 所有的点点滴滴,终于串联成了完整的真相。 她缓缓地、一步一步地,走向床榻。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自己和沈玠破碎的心上。 她走到床边,没有立刻去碰触他悬在半空、微微颤抖的手,而是低下头,看着他那张苍白脆弱却写满真挚的脸。 “沈玠,”她的声音依旧带着哭过后的沙哑,却异常平静,“你确实很混蛋……骗我,利用我,伤我的心……” 沈玠的眼中瞬间黯淡下去,悬着的手无力地垂下,仿佛接受了最终的审判。 然而,阿梨却缓缓蹲下身,仰起头,主动伸出手,轻轻握住了他冰凉而微颤的手指。 “但是,”她看着他骤然亮起的、充满难以置信光芒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谁让我……偏偏就爱上了你这个混蛋呢?” 这句话,如同阳光骤然穿透层层乌云,瞬间照亮了沈玠眼底所有的阴霾和绝望! 他反手猛地紧紧握住她的手,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巨大的、失而复得的狂喜和激动冲击着他,让他一时间竟说不出任何话,只是死死地看着她,眼眶迅速泛红。 “阿梨……我……”他声音哽咽,语无伦次。 “你先别高兴得太早,”阿梨却故意板起脸,抽了抽鼻子,带着浓重的鼻音,眼神却亮晶晶的,“原谅你可以,但是有条件!” “你说!无论什么条件,我都答应!”沈玠毫不犹豫地回答,目光灼灼,仿佛只要她肯留下,哪怕要他的命他也立刻给她。 “第一,不许再骗我!任何事都不许!再敢骗我,我就真的走掉,让你永远也找不到!” “好!绝不再骗你!”他握紧她的手,郑重发誓。 “第二,不许再把我推开!有事一起扛!你是前朝血脉也好,要复国报仇也罢,我都跟定你了!危险也不怕!” 沈玠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感,最终化为一片深沉的温柔和坚定:“……好。一起扛。” “第三,”阿梨的脸微微红了一下,声音低了下去,却带着无比的认真,“以后……心里只能有我一个!那个秦婉……也不准靠得太近!” ------------ 第三十六章 措手不及 沈玠愣了一下,随即失笑,那笑容冲散了他眉宇间常年凝聚的阴郁,竟带着几分难得的少年气。他忍不住抬起另一只手,极其轻柔地擦去她脸颊未干的泪痕,声音低沉而宠溺:“傻瓜……从来都只有你。秦婉于我,只是战友和下属,仅此而已。” 阿梨这才满意地哼了一声,任由他替自己擦眼泪,感受着他指尖那小心翼翼的温度,心中最后一点芥蒂也终于烟消云散。 两人目光交融,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劫后余生、互明心意的缱绻和温情。之前所有的苦难和隔阂,仿佛都在这一刻得到了救赎。 沈玠忍不住微微用力,想将她拉入怀中。 然而,就在此时—— 砰! 房门再次被人猛地推开!这一次,带来的却是刺骨的寒意和紧急的军情! 一名浑身是雪、脸色焦急的北境战士甚至来不及行礼,便嘶声喊道:“将军!不好了!我们刚接到飞鸽传书!靖安王……靖安王他没死!他重伤昏迷是假装的!他已经暗中控制了京城,并以‘弑君谋逆、勾结外敌’的罪名,公布了您的‘罪证’,正在集结大军,准备亲自北上征讨!檄文已经传遍天下了!” 这个消息,如同最冰冷的惊雷,瞬间将房间内刚刚升起的些许温情炸得粉碎! 沈玠脸上的柔和瞬间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冰冷和肃杀!他猛地坐直身体,牵扯到伤口让他闷哼一声,额角渗出冷汗,但眼神却锐利得骇人! “你说什么?!靖安王没死?!”他的声音如同淬了冰。 “千真万确!檄文在此!”战士慌忙呈上一封卷轴。 沈玠一把抓过,迅速展开。越看,他的脸色越是阴沉,周身散发出的戾气几乎要让空气冻结! 檄文上,罗列着他种种“罪状”,甚至还包括他“杀害”真正皇帝(实则是靖安王自己弄出来的替身)的“铁证”!字字诛心,将他彻底打成了十恶不赦的国贼! 而最恶毒的是,檄文末尾,靖安王竟公然宣称,已与狄戎部达成“盟约”,要“借兵”平叛!这简直是引狼入室,卖国求荣! “好……好一个靖安王!好一个一石二鸟之计!”沈玠气得浑身发抖,猛地将檄文狠狠摔在地上!眼中燃烧着滔天的怒火和杀意! 他之前所有的计划,所有的隐忍,竟然全都在靖安王的算计之中!甚至包括鬼哭峡的“失败”和“重伤”,恐怕都是为了麻痹他,并为他罗织罪名争取时间! 好狠毒的手段!好深的城府! 阿梨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噩耗惊呆了。她看着沈玠瞬间变得铁青的脸色和那骇人的杀气,心再次沉入了谷底。 刚刚看到的希望和温暖,转眼间就被更黑暗、更庞大的阴谋彻底吞噬。 沈玠猛地抬起头,目光再次看向阿梨。那眼神依旧深邃,却不再是片刻前的温柔缱绻,而是重新被沉重的责任、冰冷的杀意和一种……深切的担忧所覆盖。 他紧紧握住她的手,力道大得几乎让她疼痛。 “阿梨……”他的声音沙哑而沉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刚才说的条件……我可能……又要做不到了。” 他看着她瞬间变白的脸色,痛苦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是一片决绝的冰封:“这场仗……我必须去打。不是为了复国,而是为了不让这万里山河,落入靖安王和狄戎蛮族之手!为了不让天下百姓,遭受战火涂炭!” “但这条路……比我之前想的,还要危险千百倍。靖安王既然敢公然撕破脸,必定做好了万全准备。我……”他艰难地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带着血,“我不能让你再跟着我冒险……” 阿梨的心猛地一沉,下意识地反手死死抓住他的手腕,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的皮肉里,声音尖锐起来:“你又要推开我?!你刚才答应过我什么?!沈玠!你混蛋!” “是!我是混蛋!”沈玠低吼出声,眼中充满了血丝和痛苦,“但我不能再眼睁睁看着你为我送死!鬼哭峡一次就够了!我承受不起第二次!” 他猛地抽回手,指着门外的风雪,声音冷硬如铁,仿佛又变回了那个冷酷无情的镇北将军:“我会安排人送你去南方,给你新的身份,足够的钱财,让你远离这一切,平安度过余生……” “我不!” 阿梨激动地打断他,泪水再次涌出,却带着无比的倔强和愤怒,“我不走!沈玠!你休想再丢下我!你说过一起扛的!你说过不再骗我推开我的!你刚才说的话都是放屁吗?!” “那是情话!是昏了头的妄念!”沈玠厉声喝道,仿佛也在痛斥自己方才的失控,“现在才是现实!阿梨!别任性!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 “没有你!我活着有什么意思?!”阿梨哭喊着,几乎要崩溃,“清源镇外你就不该救我!既然救了我,就别想再轻易丢掉我!沈玠!你听清楚了——要么一起活,要么一起死!你自己选!” 她的话语掷地有声,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决绝,狠狠撞进沈玠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 他看着眼前这个哭得浑身颤抖、却眼神倔强如磐石的女子,所有试图推开她的冰冷话语,都哽在了喉咙里。 他知道,他说什么她都听不进去了。 这个他一手带出来的丫头,早已在不知不觉中,变得和他一样固执,一样疯狂。 巨大的无力感和一种深切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疼痛,席卷了他。 最终,他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颓然地靠回床头,发出一声漫长而疲惫的、充满了无尽痛苦的叹息。 他缓缓抬起手,再次抚上她泪湿的脸颊,指尖冰凉而颤抖。 “阿梨……你怎么……这么傻……” 这一次,他的声音里,不再是拒绝,而是浓浓的哀伤和一种认命般的、沉重的接纳。 阿梨抓住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泪水濡湿了他的掌心。 “是你先傻的……”她哽咽着反驳。 两人再次陷入沉默,却不再是之前的隔阂与猜忌,而是一种交织着绝望与深情的、悲壮的缱绻。 窗外,风雪愈发猛烈,如同为他们即将踏上的、更加血腥黑暗的征途,奏响凄厉的序曲。 未来的路,注定布满了荆棘与骸骨。 但这一次,他们似乎终于决定,要并肩同行。 直至地狱尽头。 ------------ 第三十七章 决策决绝 雪山山庄的宁静被彻底打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山雨欲来的紧绷和肃杀。沈玠重伤未愈,却不得不即刻投入这场突如其来的、关乎生死存亡的战争部署之中。 书房成了临时的帅帐,烛火彻夜通明。北境残存的将领、那些一直潜伏的前朝旧部核心人物,以及秦婉等人,频繁进出,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凝重和决绝。 阿梨没有再被排除在外。沈玠履行了他的承诺,尽管眼神中依旧充满了担忧和不忍,但他开始让她参与一些核心的议事,不再将她视为需要被保护、被蒙在鼓里的局外人。 然而,局势的恶劣程度远超想象。 靖安王掌控朝廷大义名分,以“剿逆”为名,檄文传遍天下,将沈玠污蔑为国贼,占据了绝对的舆论高地。各地藩镇大多持观望态度,甚至有些已然倒向靖安王。更可怕的是,狄戎部得到了靖安王割让边境三镇的承诺,五万铁骑已然陈兵边境,虎视眈眈,随时可能南下! 沈玠手中所能掌握的,只有北境边军残存的、依旧忠于他的不到两万兵马,以及一些前朝遗留的、分散各地的暗桩和死士。面对朝廷大军和狄戎铁骑的南北夹击,实力对比悬殊得令人绝望。 “……正面抗衡,无异于以卵击石。”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将军指着地图,声音沉痛,“我们必须避其锋芒,利用北境的山地地形,与其周旋,拖延时间,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 “拖延?”另一名性子火爆的将领猛地一拍桌子,“粮草呢?军械呢?朝廷断了我们的补给,狄戎人烧了我们的粮仓!我们拿什么拖?拖到最后,不过是饿死冻死在这雪山里!” “那难道就眼睁睁等死吗?!或者像檄文里说的,去向那个弑君卖国的狗贼投降?!” 议事厅内争论不休,气氛压抑而焦灼。 沈玠始终沉默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脸色在烛光下显得愈发苍白透明,唯有那双眼睛,深邃如同寒潭,里面翻滚着惊人的风暴。 阿梨站在他身侧稍后的位置,看着他紧蹙的眉头和抿成一条直线的薄唇,心也跟着揪紧。她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他肩上那副担子的沉重,那几乎能将人压垮的巨大压力。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秦婉突然开口,声音清冷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镇定:“或许……我们还有一条路。”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集中到她身上。 秦婉走到地图前,手指点向了北境与狄戎部交界处的一片极其险峻、标注着大量骷髅标记的雪山区域:“死亡谷。” 厅内顿时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死亡谷?!那是绝地!自古以来有进无出!” “秦姑娘,你疯了不成?!” “那里常年暴风雪,地形复杂如同迷宫,还有可怕的雪崩和暗流!进去就是送死!” 秦婉却不为所动,目光看向沈玠,语气异常坚定:“将军,还记得那份前朝密档吗?关于死亡谷中,可能存在一条极其隐秘的、可以直插狄戎王庭后方的古道?” 沈玠的瞳孔猛地一缩! 阿梨也想起来了!那个从溶洞铁盒里找到的、前朝与狄戎部密谋的信件中,似乎隐约提及过这条被称为“幽灵道”的古路!但记载语焉不详,且极度危险,早已被世人遗忘! “你是想……”沈玠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难以置信。 “奇袭。” 秦婉斩钉截铁,“正面战场我们毫无胜算。唯有兵行险着,派出最精锐的死士,穿越死亡谷,直捣狄戎王庭!狄戎主力尽出,王庭必然空虚!若能成功,不仅能重创狄戎,更能迫使前线狄戎大军回援,缓解我们的压力!甚至……可能一举扭转战局!” 这个计划太过大胆,太过疯狂!简直异想天开! 厅内瞬间炸开了锅!反对声、质疑声几乎要掀翻屋顶! “这根本不可能!” “派谁去?谁能在死亡谷里活下来?!” “就算侥幸穿越,面对王庭守卫,也是以卵击石!” 沈玠猛地抬手,制止了所有的争论。 他死死盯着地图上那片被称为“死亡谷”的空白区域,眼神变幻不定,仿佛在进行着极其艰难的天人交战。 良久,他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人,最终,落在了身旁的阿梨身上。 那眼神极其复杂,充满了挣扎、痛苦、以及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阿梨的心猛地一跳,瞬间明白了他的意图。 果然,沈玠的声音响起,冰冷而沉重,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秦婉听令!” “末将在!” “由你统筹全局,负责正面防线,不惜一切代价,拖住朝廷和狄戎主力!能拖多久是多久!” “是!”秦婉重重抱拳,眼神决然。 “其余诸将,各司其职,稳固军心,筹集一切可筹集的粮草军械!” “是!” 最后,沈玠的目光再次回到阿梨脸上,声音低沉得仿佛压在每个人的心头:“阿梨。” “奴婢在。”阿梨上前一步,心脏狂跳。 “你随我,”沈玠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道,“亲率‘影卫’及百名最精锐的死士,三日后,出发前往死亡谷。执行……奇袭王庭任务。” 尽管早有预感,但亲耳听到他说出“随我”二字时,阿梨的心脏还是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他不是要再次推开她,而是要带着她,一起踏上这条九死一生的绝路! 厅内瞬间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被沈玠这个决定惊呆了! “将军!不可!您伤势未愈!岂能亲身犯险?!” “将军!三思啊!死亡谷绝非儿戏!” “将军!让我们去吧!您必须坐镇中枢!” 将领们纷纷跪地劝阻,声音焦急万分。 沈玠却仿佛没有听到,他的目光依旧牢牢锁着阿梨,仿佛在等待她的回答。 阿梨看着他那双深邃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求和不舍的眼睛,看着他苍白却写满不容动摇的坚毅的脸庞。 她知道,这是他权衡之后,唯一可能搏出一线生机的方法。也是他……能想到的,既能履行“一起扛”的承诺,又能最大可能保护她的方式——将他放在自己眼皮底下,由他亲自去面对最致命的危险。 巨大的恐惧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壮的柔情交织在一起,几乎让她窒息。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眼眶的酸涩,挺直了脊背,迎上他的目光,声音清晰而坚定,甚至带着一丝豁出去的、明亮的决绝: “奴婢,遵命!” “愿随将军,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她的回答,如同最后的砝码,落定了沈玠的决心。 他深深地看着她,眼底那汹涌的情感几乎要破冰而出,最终却只化为一个极轻的、几乎看不见的颔首。 “散了吧。即刻准备。”他挥了挥手,声音疲惫却不容置疑。 将领们还想再劝,却被沈玠那冰冷决绝的眼神逼退,最终只能红着眼眶,沉重地退了出去。 书房内,只剩下沈玠和阿梨两人。 烛火噼啪作响,映照着两人同样苍白却异常坚定的脸庞。 沈玠向她伸出手。 阿梨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手放入他冰凉的手掌中。 他紧紧握住,力道大得仿佛要将彼此的血肉融为一体。 “怕吗?”他低声问,声音沙哑。 “怕。”阿诚实地回答,却反手更紧地握住他,“但更怕一个人被你丢下。” 沈玠的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猛地将她拉入怀中,紧紧地、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骨血里一般抱住。 阿梨也用力回抱住他精瘦的腰身,将脸埋在他依旧带着伤药气息的胸膛,听着他急促而有力的心跳。 没有更多的言语。 所有的恐惧、不舍、爱恋和决绝,都融化在这个冰冷而炽热的拥抱里。 他们都知道,踏上死亡谷,生机渺茫。 但这或许是命运留给他们的,最后一段……同行之路。 三日后,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一支百人左右、装备精良却沉默如磐石的队伍,牵着特殊的雪地驮兽,悄然离开了雪山山庄,如同幽灵般,义无反顾地驶入了北方那片被称为生命禁区的、白茫茫的死亡谷。 风雪立刻如同狂暴的巨兽,张开了吞噬一切的巨口,将他们的身影迅速吞没。 走在队伍最前方的,是沈玠和阿梨。 他玄衣墨氅,她红衣如焰,在无尽的风雪中,依偎前行,仿佛走向世界尽头。 而他们不知道的是,在他们身后极远的一座雪峰之上。 靖安王——或者说,那个伪装成督军的黑衣人,正披着厚厚的狐裘,远远眺望着那支消失在风雪中的小队。 他的脸上,没有了之前的惊怒和怨毒,反而露出了一抹一切尽在掌握的、高深莫测的冰冷笑容。 甚至……带着一丝诡异的期待。 “终于……还是走上了这条路……”他低声自语,声音消散在风中。 “沈玠啊沈玠……你以为那是绝处逢生的‘幽灵道’?” “那其实是……通往真正地狱的……” “黄泉路。” “本王……就在地狱尽头,等着你们。” ------------ 第三十九章 王的阴谋(下) 冰璃宫内,死亡的风暴骤然降临! 淬毒的弩箭如同蝗虫过境,带着凄厉的破空声,从四面八方攒射而来!瞬间就将这晶莹剔透的宫殿化作了血腥的杀戮场! “保护将军!” 残存的死士们发出绝望而忠诚的怒吼,纷纷扑向沈玠,用身体组成人墙,试图阻挡那致命的箭雨! 噗嗤!噗嗤! 利刃入肉的闷响不绝于耳!忠勇的死士一个接一个地倒下,温热的鲜血泼洒在冰冷的冰面上,迅速凝固成触目惊心的暗红色冰花。他们的身体被无数箭矢洞穿,却依旧死死护在沈玠周围,直至流尽最后一滴血。 阿梨在扑倒沈玠的瞬间,后背一阵剧痛,一支弩箭狠狠擦过她的肩胛,带出一道深可见骨的血槽!她闷哼一声,却死死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将依旧处于巨大震惊和崩溃中、毫无反应的沈玠拖向最近的一根巨大的冰柱后面! 嗖嗖嗖! 无数箭矢钉在他们藏身的冰柱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咄咄”声,冰屑四溅! “将军!将军!醒醒!”阿梨顾不上自己的伤势,用力拍打着沈玠冰冷的脸颊,声音带着哭腔和极致的恐惧,“看着我!沈玠!” 沈玠的眼神依旧是空洞的,仿佛灵魂已经被那冰碑上的字句彻底击碎、抽离。他任由阿梨摇晃着,嘴角还残留着方才吐出的血迹,整个人像一尊失去生气的玉雕。 外面的惨叫声渐渐稀疏,最后归于死寂。 百名精锐死士,在这突如其来的、恶毒到极点的陷阱中,几乎全军覆没。 机括声停了。 弩箭的风暴歇止。 冰璃宫内,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死寂和浓重得化不开的血腥味。 脚步声。 清脆而缓慢的脚步声,从宫殿深处传来,踩在冰面和凝固的血泊上,发出哒、哒、哒的声响,如同敲在人心尖上。 阿梨猛地抬头,警惕地握紧了手中的匕首,将沈玠更紧地护在身后。 一个人影,缓缓从阴影中走出。 锦衣狐裘,面容带着一丝病态的苍白,嘴角却噙着那抹阿梨永远无法忘记的、得意而残忍的冷笑。 正是靖安王! 他身后,跟着数名气息阴冷、眼神锐利的黑衣护卫。 “啧啧啧……真是感人至深啊。” 靖安王停下脚步,目光扫过满地的尸体和鲜血,最后落在冰柱后紧紧相拥的两人身上,语气充满了戏谑和嘲弄,“主仆情深,生死相随。可惜啊……只是本王剧本里,一段微不足道的插曲。” 阿梨的眼睛瞬间充血,仇恨如同毒火般灼烧着她的五脏六腑!“是你!这一切都是你设计的!” “不然呢?”靖安王摊开手,笑容愈发扩大,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愉悦,“若不是本王‘好心’留下线索,就凭你们,也能找到这前朝秘辛?若不是本王‘安排’那场戏,你们又怎会深信不疑,前赴后继地来寻这所谓的‘复国希望’?” 他的目光转向依旧眼神空洞的沈玠,语气变得格外恶毒:“怎么样,本王的好侄儿?这份‘礼物’,可还满意?告诉你,你视若信仰的血海深仇,你忍辱负重的所有坚持,甚至你母亲对你的‘慈爱’……统统都是假的!不过是本王为了控制你这把最好用的刀,而精心编织的谎言!” “你,从头到尾,都只是本王养的一条狗!一条用来咬人,用完就可以随手丢弃的……野狗!哈哈哈——!” 靖安王发出猖狂而得意的大笑,笑声在空旷的冰宫中回荡,格外刺耳。 沈玠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空洞的眼神中终于有了一丝波动,那是极致的痛苦和毁灭欲。他又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整个人蜷缩起来,发出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压抑到极致的呜咽。 “闭嘴!你闭嘴!”阿梨心痛如绞,朝着靖安王嘶声尖叫,泪水混合着血水滑落。 “闭嘴?”靖安王止住笑,眼神骤然变得冰冷而残忍,“好戏才刚刚开始,怎么能闭嘴呢?” 他一步步逼近,目光如同毒蛇般缠绕着阿梨:“小野狗,你知道吗?你最可悲的不是被他利用,而是……明明已经被骗得这么惨,却还要傻乎乎地为他送死。” 他的话音陡然一转,充满了诱惑和离间:“不如……弃暗投明如何?只要你现在走过来,亲手杀了你这个‘身世可怜’的主子,本王就饶你不死,甚至……可以给你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怎么样?很划算吧?” 阿梨的回答,是狠狠一口带血的唾沫,啐向靖安王的方向! “呸!做梦!” 靖安王轻松避开,脸色瞬间阴沉下来,眼中杀机毕露:“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陪他一起下地狱吧!” 他猛地一挥手! 身后的黑衣护卫瞬间拔出兵刃,如同鬼魅般扑了上来! 阿梨眼中闪过决绝,握紧匕首,就要拼死一搏! 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 一直蜷缩在地、仿佛彻底崩溃的沈玠,突然动了! 他的动作快如闪电,根本不像一个重伤崩溃之人!只见他猛地从地上一具死士尸体手中抽出一柄染血的长刀,身形如同鬼魅般掠出冰柱! 刀光乍起!如同暗夜中划过的冰冷闪电! 噗嗤!噗嗤! 冲在最前面的两名黑衣护卫,甚至没看清发生了什么,喉间便喷溅出鲜血,难以置信地捂着脖子倒了下去! 沈玠的身影毫不停滞,长刀带着凌厉的杀意和一种压抑到极致的疯狂,直劈向面露惊愕的靖安王! “保护王爷!”剩余的护卫惊骇欲绝,慌忙上前格挡! 铛!铛!铛! 兵刃激烈碰撞,火花四溅!沈玠的刀法狠辣刁钻,完全是不要命的打法,每一刀都蕴含着滔天的怒火和毁灭一切的意志!竟以一人之力,暂时逼退了数名精锐护卫! 靖安王被护卫拼死护着后退,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惊容和一丝慌乱:“你……你没崩溃?!你是装的?!” 沈玠一刀劈退一名护卫,缓缓抬起头。 那双眼睛,不再是空洞和绝望,而是变成了两种极端情绪疯狂交织的、令人心悸的漩涡!一边是冰冷到极致的、足以冻结一切的杀意和理智;另一边则是熊熊燃烧的、足以焚毁万物的疯狂和痛苦! “崩溃?”沈玠的声音沙哑得如同地狱归来的恶鬼,嘴角勾起一抹扭曲而冰冷的弧度,“我是该崩溃……为了你那该死的谎言,为了我像个傻子一样被玩弄的二十年!” 他的刀锋再次指向靖安王,眼中的疯狂几乎要溢出来:“但就这样崩溃……岂不是太便宜你了?!” “靖安王!不!我该叫你什么?幕后操控我人生的……‘主人’?!”他的话语充满了刻骨的讽刺和恨意,“谢谢你……谢谢你这最后一击,打碎了我所有的幻梦!” “既然我活着的意义是个笑话!我背负的血仇是个骗局!”他猛地向前踏出一步,周身杀气暴涨,声音如同雷霆般在冰宫中炸响,“那从今日起!沈玠已死!” “活着的……只为向你索债的——修罗!” 话音未落,他再次暴起!攻势比之前更加疯狂,更加不要命!完全是以伤换伤,以命搏命的打法! 阿梨目瞪口呆地看着这突如其来的逆转,看着那个仿佛从地狱血海中爬出来的、散发着恐怖气息的沈玠,心脏狂跳,一时间竟分不清是恐惧更多,还是那死灰复燃的心疼更多! 他……他竟然是装的?!他用那极致的痛苦和崩溃作为伪装,骗过了靖安王,只为了这最后一搏?! 可是……那样的打击……真的能完全伪装吗?他那喷出的鲜血……那瞬间的空洞……难道…… 阿梨不敢再想下去。 战局因为沈玠的突然爆发而暂时陷入胶着。但他毕竟伤势未愈,又经历巨大精神冲击,面对数名精锐护卫的围攻,很快便落了下风,身上添了好几道伤口。 “阿梨!左后方冰壁!第三块冰砖!砸碎它!”激战中,沈玠突然朝着阿梨嘶声吼道! 阿梨一个激灵,毫不犹豫,立刻扑向他所指的方向!果然看到一块颜色稍深的冰砖!她抡起匕首柄,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去! 咔嚓! 冰砖应声碎裂!里面竟然是一个隐藏的机关拉杆! “拉下来!”沈玠格开一刀,厉声催促! 阿梨猛地将拉杆一拉到底! 轰隆隆——! 整个冰璃宫剧烈地震动起来!头顶巨大的冰棱开始断裂,纷纷砸落!地面开始出现裂痕! “不好!她要毁了这里!快阻止她!”靖安王脸色大变,惊怒交加! 几名护卫立刻分出一人扑向阿梨! “你的对手是我!”沈玠却如同疯虎般缠住他们,不惜用身体硬抗一刀,也要阻止他们靠近阿梨! 混乱!彻底的混乱! 冰宫坍塌在即!巨石般的冰块不断砸落!地面开裂,冰冷的寒气从裂缝中涌出! “走!!!”沈玠朝着阿梨嘶吼,自己却被两名护卫死死缠住,脱身不得! 阿梨看着在冰棱砸落和刀光剑影中奋力搏杀的沈玠,看着他身上不断新增的伤口,心如刀割! 她不能走!绝不能再次丢下他! 她眼神一厉,非但没有冲向出口,反而捡起地上一柄死去死士的弯刀,娇叱一声,朝着围攻沈玠的护卫冲了过去! “阿梨!不要过来!”沈玠惊怒交加! 但已经晚了! 阿梨如同扑火的飞蛾,悍不畏死地加入了战团!她的武功或许不如这些精锐护卫,但那股同归于尽的狠劲和不要命的打法,竟一时也牵制住了一人! “找死!”那名被牵制的护卫恼羞成怒,一刀狠狠劈向阿梨面门! 阿梨奋力格挡,却被震得虎口崩裂,弯刀脱手飞出!眼看第二刀就要劈下! “小心!”沈玠目眦欲裂,想要救援,却被另一人死死拦住! 就在这生死关头—— 一道极其轻微的、几乎听不见的机括声响起。 噗! 一支小巧却锋利的银针,从极其刁钻的角度射出,精准地没入了那名攻击阿梨的护卫后颈! 护卫的动作猛地一僵,眼中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众皆愕然! 就连沈玠和靖安王都愣住了! 发射银针的……竟然是一直站在靖安王身侧、那名看似最不起眼、低眉顺目的黑衣护卫?! 那名护卫缓缓抬起头,露出一张平凡却带着一丝诡异笑意的脸。他看向惊疑不定的靖安王,声音尖细而古怪: “王爷,戏演得差不多了。主上让我问您……玩得可还开心?” 靖安王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甚至带着一丝惊恐:“你……你不是我的人?!你是……他是谁?!” 那名护卫却不答,只是手腕一翻,又一支银针瞄准了因冰宫剧震而站立不稳的靖安王! “主上说……棋子,就该有棋子的觉悟。话太多……容易死。” 话音未落,银针疾射而出! 靖安王吓得魂飞魄散,狼狈地向后躲闪,却因地面震动而摔倒在地,堪堪避过要害,银针擦着他的脸颊飞过,留下一条血痕! 而就在所有人都被这接连不断的反转惊得心神失守的刹那—— 沈玠眼中精光一闪! 机会! 他猛地一脚踢飞身前的一名护卫,不顾身后另一人劈来的刀锋,用尽全身力气,如同离弦之箭般扑向那个摔倒的靖安王! 长刀带着他所有的恨意和疯狂,狠狠斩下! “保护王爷!”剩余的护卫惊恐大叫,却已来不及! 噗嗤——! 刀锋入肉!鲜血喷溅! 但不是靖安王的血。 在最后关头,靖安王竟猛地将身旁一名忠心耿耿的老内侍拉了过来,挡在了自己身前! 沈玠的刀,狠狠劈入了那老内侍的胸膛! 老内侍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效忠的主子,缓缓倒下。 而靖安王则趁机连滚带爬地向后逃去,嘶声尖叫:“拦住他!杀了他!赏万金!!” 更多的冰棱砸落!一根巨大的冰柱轰然倒塌,正好隔在了沈玠和逃窜的靖安王之间! “可惜……”那名诡异的护卫看着这一幕,似乎有些遗憾地摇了摇头,身影一晃,竟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退入了阴影之中,瞬间消失不见! 整个冰璃宫即将彻底崩塌! “将军!快走!”阿梨不顾一切地冲过来,拉住还要追击的沈玠。 沈玠看着靖安王消失的方向,眼中充满了不甘和滔天的恨意,但他也知道,再追下去,他和阿梨都要被活埋在这里! 他猛地一咬牙,反手拉住阿梨:“走!” 两人踉跄着,躲避着不断砸落的冰块,朝着记忆中水下通道的方向亡命奔去! 身后,是冰宫彻底坍塌的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和靖安王部下绝望的惨叫声…… 噗通!噗通! 两人再次跃入那冰冷刺骨的潭水,拼命向着来路游去。 当他们终于从另一边的水潭中挣扎着爬上岸时,整个人都几乎冻僵,浑身是伤,狼狈不堪。 回头望去,只听得到死亡谷深处传来连绵不绝的、山崩地裂般的巨响。 那座隐藏着残酷真相和无数牺牲的冰璃宫,连同里面所有的秘密和尸体,都被彻底埋葬在了万丈冰雪之下。 风雪依旧。 沈玠瘫倒在雪地上,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大口大口地喘息着,眼神依旧是一片混乱的痛苦和疯狂后的虚无。 阿梨挣扎着爬到他身边,紧紧抱住他冰冷颤抖的身体,泪水无声地流淌。 他们活下来了。 但有些东西,已经随着那座冰宫,彻底粉碎,再也回不去了。 沈玠缓缓抬起手,看着自己沾满鲜血和冰渣的掌心,声音沙哑得如同梦呓: “阿梨……告诉我……我到底……是谁?” 阿梨将他抱得更紧,声音哽咽却坚定: “不管你是谁……你都是我的将军。” 风雪呜咽,将这对劫后余生、却满心疮痍的男女,紧紧包裹。 前路茫茫,真相扑朔迷离。 而那个隐藏在靖安王之后、更加神秘的“主上”…… 又究竟是谁? ------------ 第三十八章 王的阴谋(上) 死亡谷,名副其实。 一踏入其范围,仿佛就跨过了生与死的界限。狂风卷着密集的雪片,不再是飘落,而是如同沙砾般横着抽打在人脸上,能见度不足十步。脚下根本不是路,是深不见底的雪窝、隐藏的冰裂缝、以及锋利如刀的乱石。气温低得可怕,呵气成冰,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吞下无数冰针,刺得肺腑生疼。 沈玠和阿梨率领的百人死士队伍,一进入这片白色地狱,就仿佛被巨兽吞没,瞬间显得渺小不堪。 “跟紧!注意脚下!用探棍!” 沈玠的声音被狂风撕扯得断断续续,他走在最前方,手中的长棍不断探试着前方的积雪。他的伤势并未痊愈,脸色在风雪中显得愈发青白,但背脊依旧挺得笔直,如同钉在这绝境中的一杆标枪。 阿梨紧跟在他身后,学着他的样子,艰难地跋涉。狂风几次几乎将她掀倒,冰冷的雪沫直往领口里钻,瞬间融化成刺骨的冰水。但她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只是死死盯着前方那个玄色的背影,仿佛那是这片混沌绝望中唯一的灯塔。 队伍沉默地前行,只有风雪呼啸和沉重的喘息声。不时有驮兽失足跌入深雪或冰缝,发出凄厉的悲鸣,很快又被风雪声淹没。每一次损失,都让所有人的心沉下去一分。 入夜,气温骤降得更厉害。他们勉强找到一处背风的岩壁扎营,根本无法生火,只能挤在一起,靠体温互相取暖。干粮冻得像石头,需要用体温焐软才能艰难下咽。 沈玠将阿梨紧紧护在怀里,用大氅裹住她,自己的后背却暴露在寒风中。阿梨能感觉到他身体的冰冷和细微的颤抖,想挣脱出来,却被他更用力地按住。 “别动……保存体力……”他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气息微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 阿梨鼻子一酸,不再动弹,只是更紧地偎依在他怀里,感受着他那份笨拙却执拗的守护。 第二天,情况更加恶劣。他们遭遇了雪崩。虽然不是正面冲击,但席卷而来的雪浪依旧将队伍冲散。阿梨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量将她掀飞,天旋地转,冰冷的雪瞬间灌入口鼻,窒息感扑面而来! 就在她以为自己要葬身于此之时,一只手死死抓住了她的手腕!力量大得惊人! 是沈玠! 他半个身子都被埋在了雪里,脸色惨白如纸,嘴角甚至溢出了一丝鲜血,显然为了抓住她而强行运力,牵动了内伤。但他那双眼睛,却亮得骇人,里面充满了绝不松手的疯狂和恐惧。 “抓紧我!”他嘶哑地吼道,另一只手死死抠住一块凸出的岩石,手臂上青筋暴起。 最终,在其他死士的拼死救援下,两人才被从雪堆里拖了出来。清点人数,又有十余人永远留在了这场雪崩中。 绝望的气氛如同这谷中的寒气,无孔不入地侵蚀着每个人的意志。 第三天,他们按照那份模糊的前朝密档指引,来到了一处巨大的冰瀑前。密档记载,“幽灵道”的入口,就隐藏在这冰瀑之后。 然而,面对那高达百丈、光滑如镜、散发着森森寒气的冰瀑,所有人都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无力。 “这……这怎么可能过得去?”一名死士望着几乎垂直的冰壁,声音绝望。 沈玠眉头紧锁,仔细观察着冰瀑的结构。他尝试着将特制的冰镐砸向冰面,却只留下一个浅白的印子,冰层厚得超乎想象。 “一定有办法……一定有……”他喃喃自语,眼神锐利地扫视着每一个细节,不肯放弃。 阿梨也在一旁焦急地寻找。她的目光忽然被冰瀑底部一处不起眼的、被积雪半掩的地方吸引。那里的冰层颜色似乎有些异常,隐隐透出一点深色。 “将军!你看那里!”她指着那处喊道。 沈玠立刻上前,徒手扒开积雪。下面竟然不是实心的冰,而是一个被冻结的、幽深的水潭!水潭边缘,隐约能看到一条极其狭窄的、似乎是人工开凿的缝隙,通向冰瀑深处! “是这里!”沈玠眼中终于燃起一丝希望的光芒,“入口可能在水下!这水潭是活水,表面冻结,下面或许有通道!” 但看着那幽深冰冷、冒着寒气的潭水,所有人的心又沉了下去。在如此极寒的环境下潜入冰水,无异于自杀! “我下去。”沈玠毫不犹豫地说道,开始解下身上的大氅和厚重外衣。 “不行!”阿梨猛地抓住他的手臂,声音尖锐,“你的伤还没好!不能再受寒!让我去!” “胡闹!”沈玠厉声呵斥,“这水冰冷刺骨,你受不住!” “我受得住!”阿梨倔强地瞪着他,眼神执拗,“你忘了我是怎么从地下暗河活下来的了吗?我的水性比你好!而且……而且你现在是主帅!不能有任何闪失!” 她的理由充分,眼神更是坚决无比。 沈玠看着她,看着她被冻得通红却写满不容反驳的小脸,看着她眼中那份毫不逊色于他的勇敢和担当,所有拒绝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知道,她说得对。他的身体已是强弩之末,再次受寒,很可能就真的垮了。 一种巨大的无力和心疼攫住了他。他总想护她周全,却一次次不得不看着她为自己赴险。 最终,他极其艰难地、几乎是咬着牙,点了点头。每一个字都说得无比沉重:“……好。但你必须系上安全绳!一有不对,立刻拉绳上来!绝对不可逞强!” “嗯!”阿梨重重点头,迅速开始做准备工作。她将厚重的衣物脱下,只留下贴身的水靠,将匕首咬在口中,又把安全绳牢牢系在腰间。 准备妥当,她走到潭边,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看向沈玠。 沈玠紧紧攥着绳子的另一端,指节泛白,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担忧,有恐惧,有骄傲,更有深深的不舍。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句沙哑的叮嘱: “……小心。” 阿梨对他露出一个安抚的、甚至带着点调皮的笑容,尽管嘴唇都在发抖:“等着我。” 说完,她不再犹豫,一个猛子扎入了那冰冷刺骨的潭水之中! “呃!”刺骨的寒意瞬间席卷全身,如同千万根钢针同时扎进每一个毛孔!阿梨猛地抽了一口冷气,差点呛水,她拼命忍住,奋力向下潜去。 潭水比想象中更深,更冷。水下能见度极低,一片幽暗。她只能凭借着感觉和之前看到的缝隙方向摸索前进。 冰冷的水压迫着她的胸腔,伤口开始隐隐作痛,体温在急速流失。她咬紧牙关,拼命划水,朝着那黑暗的深处潜去。 终于,她摸到了那道缝隙!果然是一条人工开凿的狭窄水道!仅容一人勉强通过! 她心中一阵狂喜,奋力钻了进去。水道很长,一片漆黑,仿佛没有尽头。窒息感和寒冷不断侵蚀着她的意志。 就在她几乎要冻僵、意识开始模糊的时候,前方似乎出现了一点微弱的光亮! 她用尽最后力气向前游去! 哗啦! 她猛地钻出了水面! 刺骨的寒冷和新鲜的空气同时涌入感官,让她剧烈地咳嗽起来。她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巨大的、冰封的洞穴之中!洞穴顶部有微弱的天光透下,映照着四周晶莹剔透的冰壁和千奇百怪的冰棱,宛如水晶宫阙! 而更让她震惊的是,洞穴的深处,竟然矗立着一座完全由寒冰雕琢而成的……宫殿?! 宫殿规模不大,却极其精美,飞檐斗拱,廊柱盘龙,栩栩如生,仿佛是将一座真实的宫殿瞬间冰封于此!散发着古老而神秘的气息! 这里……就是幽灵道的尽头?前朝秘密修建的据点? 阿梨挣扎着爬上岸,冻得浑身发紫,牙齿咯咯作响。她顾不上仔细打量这奇景,立刻拉动腰间的安全绳,发出信号。 很快,沈玠带着几名死士也相继潜了过来。当他们看到这座冰封宫殿时,同样被震撼得说不出话来。 “找到了……真的找到了……”一名年长的、似乎是前朝遗老的死士激动得老泪纵横,“传说中的‘冰璃宫’!祖辈口口相传的前朝最后避难所!竟然真的存在!” 沈玠的眼中也闪烁着震惊和复杂的光芒。他快步走到阿梨身边,立刻用早已准备好的厚毛毯将她紧紧裹住,不停搓揉着她冰冷的手臂,声音带着后怕的颤抖:“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没……没事……”阿梨冻得话都说不利索,却努力对他露出一个成功的笑容。 沈玠看着她冻得发紫的小脸和那强撑的笑容,心脏像是被狠狠揪了一下。他猛地将她紧紧抱在怀里,试图用自己的体温温暖她,声音哽咽:“傻丫头……下次不许再这样了……不许再……” 他的拥抱很用力,带着失而复得的庆幸和无法言喻的心疼。 阿梨依偎在他怀里,感受着他难得的失控和温暖,觉得刚才的一切冒险都值了。 然而,这份温情并没有持续多久。 当沈玠牵着阿梨,带着死士们小心翼翼地推开冰璃宫那沉重而华丽的宫门时,所有的激动和希望,瞬间被眼前的景象浇灭,化为彻骨的冰寒! 宫殿内部同样精美绝伦,冰雕的器物、家具甚至书籍都保存完好,仿佛时间在这里静止。 但是—— 在大殿正中央的冰台上,并没有预想中的前朝遗宝或足以扭转战局的秘密。 只静静地放着一具晶莹剔透的水晶棺椁。 而棺椁旁边,立着一块巨大的冰碑。 冰碑上,用殷红如血的朱砂,刻着几行凌厉的大字,那笔迹……竟然与沈玠收藏的、他母亲生前的手书,一模一样! 【玠儿,若你最终寻至此地,见此遗言,则说明靖安王所言非虚,你我母子,皆是他手中之棋,笼中之鸟。】 【前世之恩怨,王朝之兴替,不过是他精心编织、用以操控你我之幻梦。】 【你非前朝血脉,我亦非前朝公主。一切种种,皆为虚妄。】 【可怜我儿,一生执着,尽付笑话。】 【母,绝笔。】 轰——!!! 这几行字,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又如同最残酷的真相,化作无数把冰刀血刃,狠狠地、精准地刺入了沈玠和阿梨的心脏!将他们所有的信念、所有的坚持、所有的挣扎,在一瞬间,彻底击得粉碎! 沈玠如同被无形的巨锤迎面击中,猛地踉跄后退数步,脸色瞬间惨白如纸,一口鲜血毫无预兆地喷涌而出,溅落在晶莹的冰面上,触目惊心! 他死死地盯着那块冰碑,眼睛瞪得极大,里面充满了极致的震惊、茫然、难以置信,以及……一种整个世界轰然崩塌后的、彻底的空洞和绝望。 “不……不可能……这不可能!!!”他发出嘶哑的、如同困兽般的低吼,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碎裂。 阿梨也彻底惊呆了,大脑一片空白,浑身冰冷,甚至比刚才浸泡在冰水中还要寒冷! 靖安王所言非虚? 皆是他手中之棋? 非前朝血脉? 一切皆为虚妄?! 所以……沈玠这二十多年所背负的血海深仇?他所承受的所有屈辱和痛苦?他们一路走来付出的所有牺牲?甚至包括这场深入死亡谷的绝望行动…… 难道……从头到尾……都只是一个被人精心设计、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天大的笑话?! 就在所有人被这惊天真相震得魂飞魄散、心神失守的刹那间—— 冰璃宫那扇原本被他们推开的大门,突然“轰”地一声自动关闭! 与此同时,四周的冰壁上,毫无预兆地露出了无数个黑黝黝的孔洞! 机括转动声刺耳地响起! 下一秒,无数淬毒的弩箭,如同死亡的暴雨,从四面八方朝着殿内失魂落魄的众人倾泻而来! 真正的杀局,直到这一刻,才图穷匕见! 而这绝杀之局的设计者……仿佛早已算准了他们在得知真相后,必然会有的震惊和失神! “小心!!!”阿梨的尖叫声和死士们的怒吼声、惨叫声同时响起! 她几乎是本能地,用尽全身力气扑向那个仿佛灵魂已经被抽走、呆立原地的沈玠! 冰冷的弩箭,擦着他们的身体飞过,深深钉入冰壁! 死亡,从未如此接近。 ------------ 第四十章 觉悟觉醒 死亡谷外的风雪似乎永无止境,呜咽着,将刚刚逃出生天的两人紧紧包裹。沈玠躺在冰冷的雪地上,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扯动着新旧交错的伤口,带来尖锐的疼痛。但他仿佛感觉不到,只是睁着眼,望着灰蒙蒙、不断落下雪沫的天空,眼神是一片劫后余生的空洞和更深沉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迷茫。 “我到底……是谁?” 这个问题,轻飘飘的,却重逾千斤,砸在阿梨的心上。 她紧紧抱着他冰冷颤抖的身体,试图用自己微薄的体温温暖他,泪水无声地淌进他散乱的发间。 “不管你是谁……你都是我的将军。”她哽咽着,声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这是她现在唯一能确定的,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沈玠没有再说话,只是缓缓闭上了眼睛,浓长的睫毛上凝结着细小的冰晶,微微颤抖。极致的疲惫和那颠覆一切的真相,如同两只巨手,将他拖入昏沉的黑暗。 …… 当沈玠再次恢复意识时,发现自己在一个狭窄却相对温暖的山洞里。洞壁挂着冰凌,中间生着一小堆微弱的篝火,驱散了些许寒意。他身上盖着厚厚的皮毛,伤口被重新处理包扎过。 阿梨正背对着他,在火堆旁小心翼翼地烤着几块硬邦邦的肉干,瘦弱的肩膀缩着,不时抬手擦一下眼睛。 她还活着。他也还活着。 这个认知,让沈玠冰封的心脏似乎有了一丝微弱的跳动。 他轻微的动作惊动了阿梨。她猛地回头,看到睁开眼的他,眼中瞬间迸发出惊喜的光芒,连忙凑了过来:“将军!你醒了?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她的声音急切而沙哑,眼睛又红又肿,显然哭了很久。 沈玠摇了摇头,想坐起来,却牵动了腹部的伤口,痛得闷哼一声。 “别动!”阿梨慌忙按住他,眼神里满是担忧,“你伤得很重,又受了寒,需要好好休息。” 沈玠依言不再动弹,目光却落在她包扎着布条的手和脸上新增的擦伤上。“你的伤……” “我没事!都是小伤!”阿梨连忙把手缩到身后,努力做出轻松的样子,“饿了吧?吃点东西,我烤软了些。” 她将烤得微热的肉干递到他嘴边,动作小心翼翼,带着一种笨拙的温柔。 沈玠看着她,看着她强装镇定却依旧难掩疲惫和恐惧的眼睛,看着她明明自己也伤痕累累却只顾着照顾他的模样,胸腔里那股冰冷的、因被欺骗和玩弄而产生的暴戾和毁灭欲,竟奇异地被一丝微弱的暖流悄然中和。 他就着她的手,慢慢咀嚼着那寡淡无味的肉干,如同咀嚼着这荒谬而残酷的人生。 洞内陷入沉默,只有柴火燃烧的噼啪声。 “我们……怎么出来的?”沈玠终于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得厉害。 阿梨的眼神黯淡了一下,低声道:“冰宫彻底塌了……我们沿着原路逃出来的……其他人……都没能出来……” 沈玠闭上了眼,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那些誓死追随他的面孔,一个个在脑海中闪过,最终化为冰宫坍塌时的轰鸣和绝望的惨叫。沉重的负罪感几乎要将他压垮。 “将军……”阿梨看着他痛苦的神色,心如刀绞,犹豫了许久,才小心翼翼地问道,“那冰碑上的话……你……你相信吗?” 这个问题,像一根针,再次刺破了勉强维持的平静。 沈玠猛地睁开眼,眼底是翻涌的痛苦和混乱。信吗?那笔迹确实与母亲遗物中的手书一模一样!靖安王那得意而恶毒的嘴脸也不似作伪!二十年来支撑他活下去的信念轰然倒塌,那种虚无和荒诞感几乎要逼疯他! 但……若一切都是假的,他这些年承受的屈辱、付出的代价、牺牲的部下……又算什么?!一场彻头彻尾的笑话吗?! “我不知道……”他极其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声音里充满了无助和茫然,“我……我不知道该相信什么……” 他看向阿梨,眼神脆弱得仿佛一触即碎:“阿梨……如果我……如果我根本不是你以为的那个沈玠……如果我甚至……连仇恨的资格都没有……你……” 你会不会也离开我? 这句话,他问不出口,但那眼神已然泄露了他内心深处最大的恐惧。 阿梨的心狠狠一疼。她伸出手,轻轻握住他冰凉的手指,目光清澈而坚定地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我认识的沈玠,是在清源镇外给我水和食物的人,是在将军府教我本事的人,是在皇宫里哪怕受尽屈辱也要护着我的人,是在鬼哭峡不顾一切跳下来救我的人!” “我不管你是谁的儿子,身上流着谁的血,背负着什么样的过去!” 她的声音逐渐激动起来,带着哭腔,却异常执拗,“我只知道,在我快饿死的时候,是你给了我活路!在我被欺负的时候,是你给了我庇护!在我不知道活下去有什么意义的时候,是你让我有了想保护的人!” “你是沈玠!是我的将军!这一点,永远不会变!” 她的话语,如同炽热的岩浆,涌入沈玠冰封绝望的心湖,激起剧烈的水汽和轰鸣。 他反手死死握住她的手,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眼眶迅速泛红,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巨大悲伤和一丝微弱救赎的情绪,在他胸腔里疯狂冲撞。 良久,他才极其艰难地、从喉咙深处挤出声音:“……谢谢。” 谢谢你还愿意……留下。 谢谢你还愿意……承认我。 两人不再说话,只是紧紧握着手,仿佛要将彼此的力量传递给对方。篝火噼啪作响,映照着两人依偎的身影,在冰冷的洞壁上投下温暖而坚定的光影。 然而,短暂的温情无法掩盖残酷的现实。 “接下来……我们怎么办?”阿梨低声问,眼中充满了对未来的迷茫和担忧。靖安王未死,真相扑朔迷离,幕后还有黑手,他们几乎一无所有,强敌环伺。 沈玠的眼神逐渐恢复了焦距,那深处的痛苦和迷茫被一种冰冷的、沉淀下来的锐利所取代。他缓缓坐起身,尽管脸色依旧苍白,但脊背却重新挺直,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废墟之中重新生长出来。 “靖安王以为击垮了我的信念,就能彻底毁了我。”他的声音低沉而平静,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力量,“他错了。” “信念可以重塑,目标可以改变。”他的目光投向洞外依旧呼啸的风雪,眼神变得深邃而冰冷,“既然我活着的意义被人篡改,那我便亲手为自己……重新定义一个!” “他想要这天下?想要至高无上的权力?”沈玠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残酷的弧度,“那我偏要……将他最在意的东西,一样样夺过来,砸碎在他面前!”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阿梨身上,那里面不再有迷茫,而是充满了某种偏执的、近乎疯狂的决心:“阿梨,你说得对。我是谁,不重要了。重要的是——” “从今天起,沈玠只为复仇而活。” “向靖安王复仇,向那个操控一切的‘主上’复仇,向这玩弄命运的老天……复仇!” 他的话语如同宣誓,带着一种破釜沉舟、坠入地狱般的决绝。 阿梨看着他眼中那熟悉又陌生的冰冷火焰,心脏微微缩紧,却没有任何犹豫,重重点头:“好!你复仇,我陪你!” 无论前路是刀山火海,还是无间地狱,她都已决定,与他同行。 沈玠深深地看着她,眼中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温柔,但很快又被更深的冰冷覆盖。他伸出手,轻轻拂过她脸颊的伤痕:“但在此之前,我们需要力量。需要……重新开始。” 他沉吟片刻,道:“北境不能再待了。靖安王和狄戎都不会放过我们。我们需要离开这里,去一个他们想不到的地方,暗中积蓄力量。” “去哪里?”阿梨问。 沈玠的目光似乎飘向了很远的地方,缓缓吐出一个地名: “江南。” 江南?那个远离边关、富庶繁华、温柔水乡的地方?去那里如何积蓄力量?阿梨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沈玠却没有过多解释,只是淡淡道:“狡兔尚有三窟。前朝……或者说,那个‘制造’了我身份的组织,经营多年,总不会把所有鸡蛋放在北境一个篮子里。江南鱼米之乡,漕运发达,商贾云集,消息灵通,亦是藏匿和暗中发展的好去处。” 他看向阿梨:“我们需要新的身份,需要钱,需要人脉。这些,江南都能给我们提供可能性。” 他的思路清晰而冷静,仿佛已经彻底从之前的打击中恢复过来,变回了那个运筹帷幄的将军,只是眼底深处,比以往更多了一层化不开的寒冰和偏执。 “好,我们去江南。”阿梨毫不犹豫地同意。 接下来的日子,两人便在雪山深处艰难跋涉,躲避着可能存在的追兵,朝着南方的方向前行。沈玠的伤势恢复得很慢,但他的意志却如同淬火的钢铁,愈发坚韧。他利用一切机会教导阿梨更多东西——不仅仅是武功和杀人技巧,还有易容、侦查、情报分析、甚至是一些简单的经商之道。 他仿佛急于将一切生存和复仇的技能都灌输给她,像是在为某种未知的未来做准备。 阿梨也拼尽全力学习,如饥似渴。她知道,未来的路只会更加艰难,她必须变得更强,才能跟上他的脚步,才能……保护他。 一路上,他们风餐露宿,小心谨慎。偶尔经过荒村野店,也能听到一些关于外界的传闻。 靖安王果然已经彻底掌控朝堂,以“平叛功臣”自居,大肆清洗异己,同时与狄戎部“盟约”的消息也传得沸沸扬扬,引得民间怨声载道,却敢怒不敢言。 而关于“逆贼沈玠”的消息,则说法不一。有说他早已死在死亡谷,有说他勾结狄戎败逃关外,也有说他潜伏暗中,意图卷土重来……真真假假,难以分辨。 每听到这些,沈玠的脸上都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神会变得更加幽深冰冷。 经过数月的艰难跋涉,他们终于穿越了北境的苦寒之地,气候逐渐变得湿润温暖,人烟也稠密起来。 江南,快到了。 这一日,他们来到了一个位于南北交通要道、颇为繁华的城镇。打算在此稍作休整,打探一下消息,并为进入江南做最后的准备。 镇上车水马龙,商铺林立,一派熙攘景象,与北境的肃杀荒凉截然不同。 两人都做了简单的易容,沈玠扮作一个面色蜡黄、带着些病容的落魄书生,阿梨则扮作他的妹妹,穿着粗布衣裳,低眉顺眼。 他们找了一间不起眼的小茶馆,坐在角落,默默听着周围茶客的闲聊。 起初,只是一些市井琐事和关于靖安王新政的抱怨。直到—— 邻桌几个看似行商打扮的人,声音不大不小地议论着最近一桩轰动江南的大事。 “听说了吗?苏杭织造李家,前些日子被人一夜之间灭了满门!惨哟!” “何止听说!现在整个江南都传遍了!说是仇家报复,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 “啧啧,李家可是皇商,富可敌国,怎么说没就没了?这得是多大的仇?” “谁知道呢?不过啊……我有个远房亲戚在衙门当差,听说了一点内幕……”其中一个商人压低了些声音,却依旧能让沈玠和阿梨隐约听到,“查来查去,最后竟然查到……可能跟前朝余孽有关!” “前朝余孽?!”同桌的人倒吸一口凉气。 “嘘……小声点!不想活了?”那商人紧张地看了看四周,“听说在现场,发现了这个……” 他极其隐晦地用手在桌上比划了一个奇怪的图案。 沈玠端着茶杯的手,几不可察地猛地一僵!瞳孔骤然收缩! 阿梨也感觉到了他的异常,下意识地看向他。 只见沈玠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那是一种混合了极度震惊、难以置信以及……某种深深刻在骨子里的熟悉感的复杂神情! 他死死盯着那个商人无意间在桌上比划出的那个图案——那是一个极其特殊的、如同火焰与鸾鸟结合的图腾! 这个图案……阿梨猛地想起来了! 在冰璃宫里,那些冰雕的器物上!在沈玠母亲留下的某些隐秘遗物上!甚至……在沈玠自己偶尔失神时,无意识用手指划出的痕迹中! 她都曾隐约见过这个图案的变体! 这是……与前朝皇室密切相关的标志! 江南织造李家……被灭门……前朝余孽所为?! 这怎么可能?!前朝势力不是早已被靖安王和沈玠背后的“组织”消耗殆尽了吗?难道还有另一股隐藏得更深的力量? 就在两人心神剧震之际! 那名“商人”似乎察觉到了他们的注视,目光状似无意地扫了过来,在与沈玠视线接触的瞬间,眼中极快地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诡异的光芒。 他随即若无其事地站起身,对同伴笑道:“好了好了,都是道听途说,当不得真,走吧走吧,还得赶路呢。” 几名商人付了茶钱,起身离开。 经过沈玠和阿梨桌边时,那名最开始说话的“商人”,袖袍似乎不经意地拂过桌面。 一枚小小的、折叠成三角状的黄色符纸,从他袖中滑落,悄无声息地掉在了沈玠的脚边。 做完这一切,他头也不回,很快便随着人流消失在了茶馆门口。 沈玠的目光死死盯着地上那枚小小的符纸,脸色变幻不定。 阿梨也看到了,心中警铃大作,低声道:“将军,小心有诈!” 沈玠沉默了片刻,缓缓弯下腰,捡起了那枚符纸。 他展开符纸。 上面没有字。 只画着那个一模一样的——火焰鸾鸟图腾! 而在图腾下方,还有一个用朱砂绘制的、极其细微的箭头,指向了窗外某个方向。 沈玠猛地抬头,望向箭头所指的方向——那是城镇深处,一条幽深僻静的巷子。 他的胸口剧烈起伏起来,眼中充满了惊疑、警惕,以及一种被无形丝线牵引着的、难以抗拒的探究欲! 江南……李家灭门……前朝图腾……神秘的指引…… 这一切,是巧合?还是又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 亦或是……那个隐藏在靖安王之后、更加神秘的“主上”,终于……向他伸出了触角? 沈玠缓缓攥紧了那枚符纸,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他看向窗外那条幽深不知通往何处的巷子,又看了看身旁紧张担忧的阿梨。 眼底深处,那冰冷的复仇火焰,再次疯狂地燃烧起来。 “阿梨,”他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我们……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