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常青 第一章 我的名字 西北没有我的爱人,留在那里的,是一部分的我。 当我驻足西宁,我的泪会洒在此后的所有山川、湖泊、戈壁、沙漠、还有亲手捧起的每一片雪花里。是的,我爱西北。 没有人爱他用心浇灌出的玫瑰,我更爱他的荒芜。 可可西里的荒凉是自然赐给冗杂世界的一片净土。西北这片土地夏季看不到尽头的白昼,像一场关于风雪的梦,原野上的藏羚羊,回应着冻土的凌冽。翻开备忘录里一句"我爱你",用黄叶做书签,在牛羊成群中,变成根根干草摇曳,站在辽阔苍凉的戈壁沙漠里,抬头又低头。 许愿泪水能让她生生不息,躺在山脊中和群山相拥,抵抗风的侵蚀,然后用湖水擦去她干涸的泪。 我的长情将不朽地留在西北,祝她常青。 让人伤感的从来不是时间的流逝,岁月的无常。而是那些仍活在世间的离别,是那些逝去的永别,它们,都一一让我牵挂和留恋。 在人生这段有尽的生命里,我们留给自己的遗憾太多太多,而让我们无愧并且自豪的却是寥寥无几。 是夜,西宁,2025年5月,电脑右下角的时间是凌晨两点二十四分。 不知为何,我感到一阵深深地疲惫,鼠标停在那个耗费了我五个月心血的文档上,一时间思绪万千。 此刻屏幕的亮暗也在喘息般闪烁着,像是对我这场漫长徒劳的挣扎的最终嘲讽,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其实我还是犹豫了很久,但最终还是点了删除。 没有确认弹窗,它就这么消失了,干净利落。像过去两年在可可西里支教的日子,仓促潦草地画上了句号。 十分钟后,微信的提示音如疾风骤雨般炸响。 主编老刘的语音一条追着一条,我点开最后一条,他那被烟油浸透的嗓音在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小离!市场要的是温暖和希望,不是你这些冰冷的个人呓语!你那稿子,不符合主流审美,得改,从头到脚地改!” 附件里,是我那篇关于现实主义色彩的非虚构稿子,他们每个人都站在自己的视角,各自吐露着满屏猩红的批注,让人触目惊心。 这是我试图回归浪漫现实文学的最后一次冲锋,结果,是全军覆没。 我多年来自以为是的勇气,也在此刻慢慢消散了。 我按下语音键,不知道是烟抽多了还是最近状态的问题,第一声发出时喉咙干涩,我轻咳一下,调整状态,声音平静:“老刘啊,我其实上周已经辞职了。然后…那稿子,我也不打算写了…嗯,至于原因嘛…。” “哈哈,现实主义的土壤,开不出浪漫主义的花朵的”。我用一句极为俗气的话结束了对话,便匆匆灭屏,可谓是“匆匆忙忙,连滚带爬”。 消息发送成功的提示音响起。像是终于亲手拔掉了一颗连带着神经的坏牙,瞬间的剧痛过后,是无边无际的空洞。 来到可可西里的这三年,天时地利人和,我一样不沾。 两年的支教,榨干了我对这片土地最后一点热情。所有人都觉得可可西里很美,是人人向往的归属。 只有我知道,它从来不属于我,我也仅仅只是短暂地拥有它。 决定离开可可西里的原因,有很多方面。一方面是我所有的热情在这五个月来的消耗下油尽灯枯,另一方面是哪些否定过我所有努力的猩红标注和标签,让我曾一度日日夜夜重复在自我消耗的状态下,举步维艰。 我与这片土地之间,不知何时,已经有了很大的距离。对啊,我这种浑身“不符合主流审美”的文字和性格,这片土地上所有美好的事物,隔着一条辽阔苍凉的无人区。 我点燃了一支烟,指腹摩挲着手机屏幕,恍惚间,我想起半年前,她走的那天,我们之间,没有预想中的雷霆风暴,甚至连一句重话都没有。 我只是平静地,把那串朝夕相处的钥匙放在那个落了灰的柜子上。 她看着我,眼睛里有种我至今无法解读的失望。 她说:“哥哥,你后悔吗?…” 嗯,她好像是说了这句话吧,也好像,是我听错了。 我记得那天我张了张嘴,所有那些关于理想、关于未来的华丽辞藻,那一刻都卡在喉咙里,凝结成一块坚硬的、无法下咽的顽石。 是啊,她不要听这些空洞的解释,她要的,是看得见、摸得着的明天。 而我,给不起。所以。爱,是真的。穷,也是真的。 …… 当我还在思绪神游时,老刘的电话紧接着追了过来,听筒里只有他沉重的呼吸声,过了好几秒,电话那头几次欲言又止下,只剩下一声长长的叹息: “哎……走吧走吧,走吧,去找个地方,既能喂饱肚子,也能把你……把你这心里沉疴旧疾,好好晒一晒太阳。” “小离啊,如果想回来了,给我说。” 其实我还是挺感谢老刘的,难得他会记得我? 这两年,同事们叫我小离,朋友们叫我老离,她,叫我哥哥。 我这名字,不太好,离字像是说人生仿佛就是一场接一场的告别。 告别校园,告别故乡,告别一个又一个萍水相逢,现在,要告别这对我个人而言有点窒息的地方了。 … 火车是在一个傍晚,一头扎进铁路的怀抱的。 窗外的景致,从可可西里那野性、粗粝又极美的土地,渐渐变成了一个个山洞接连不断,光线在明暗之间剧烈地切换的地方。断断续续、乏善可陈,真是一个辽阔波澜的两年啊! 路途上我没什么睡意,直到后来手机信号格徒劳地挣扎了几下,彻底归于沉寂。 很好。 世界终于清静了…… 那些批判的、质疑的、惋惜的、不解的,所有言语和流言,都被这莽莽群山,一口吞没。 此行,我是要去见一个人。 他是我大学时代的师兄,一个在早已“灰飞烟灭”的文学论坛上,曾用温暖给我这愣头青指点过迷津的引路人——成唯撼。 听说,这几年他很不容易,经历了很多事,后来,他放弃了湖南的一切,回了他贵州黔南老家,只是不再写作了,而是踏马的——在种地! 没错,听说他有一块田,还开了一家杂货铺,杂草的,这家伙倒是过得比我自由啊! 照着当地老乡含糊的指点,我踩着硌脚的碎石田埂,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挪。 直到那片传说中的田野,慢慢以一种近乎蛮横的姿态,撞满我整个视野。 脚步,被钉在原地。 这是黔南。 漫山遍野、劈头盖脸的绿。 夕阳的余晖像打翻了壮烈的酒坛,把一层层依山而上的水田,浇铸成无数面破碎又相连的青铜镜。 西沉的太阳,沉默,却反射着震耳欲聋的声音。 五月的风,穿过稻叶的间隙,带来泥土和植物根茎被晒透后,那股子近乎野蛮的生腥气。 美得原始,让人心口发紧。 就在这片景致的中央,一个穿着褪色白衬衫、裤腿卷到膝盖的男人,正弯着腰,赤脚踩在泥水里。他手里攥着一把锄头,正极其耐心地,修补着一截被雨水冲垮的田埂。 那动作,稳定,专注。不像是在劳作,更像是在进行一场与土地之间,沉默而古老的交谈。 “成师兄!” 我站在田埂这头,朝他挥手,我的声音不大,却像颗石子惊破了这片凝固的宁静。 他直起身,回过头。 岁月在他脸上刻下的沟壑,比我想象中更深,皮肤是长期曝晒后,土地般的古铜色。 但那双眼睛,没变。依旧是我认识他早年时候的那股清亮,像这田里的水,沉静,却深不见底。 “小离?” 他准确无误地叫出我的名字。目光从我肩上的登山包,滑到我脚上沾了泥的运动鞋,最后,落在我脸上,嘴角似乎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来得正好。”他朝旁边一努嘴,“过来帮忙。” 没有寒暄。 没有“你怎么来了” 没有“好久不见” 仿佛我的到来,只是他劳作日程里一个预定好的环节。 这种不容置疑的理所当然,反而让我一路紧绷的神经,“哐当”一声,松弛下来。 他的木房子,蹲在田畴上方的高处,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窗,整片梯田便匍匐在脚下。 屋里极简,却干净得近乎偏执。土灶,木桌,一张铺着草席的板床。 最扎眼的,是墙角那个斑驳的书架,上面塞满了书,书脊的颜色都已黯淡,像一段段被风干、密封的往事。 晚饭是清水煮面条,点缀几根他自己种的、绿得发亮却又带着虫洞的青菜。我们坐在门槛上,对着月光下那片泛着粼粼幽光的稻田,埋头吃着。 “说吧,小师弟,为什么来找我?” 他扒完最后一口饭,才开口,声音和这黔南的夜色一样,平静。 他终于问了这句话。 本来,我酝酿了一路的苦水——什么行业的塌方啊,灵感的枯井啊,感情的变故啊,生活的重压啊,等等等等,在他这双眼睛前,突然变得轻飘飘的,好像毫无重量。 “我啊,就是来看看……也顺便看看你。” 我避重就轻,像个溃败的逃兵,不敢亮出心里的伤痕。 他闻言,沉默了片刻。 目光投向那片被月光照出朦胧轮廓的深邃稻田,良久,才像是对着这片土地自语般,缓缓说道: “曾经很多人都看错了我,至少我自己以为是这样的,可是最后我发现,是我们自己太在乎了,是什么,该是什么,时间会解释的,如果时间让他们忘记,那也是该有的归途。 “种种地,看看书,打理打理店里,顺便找找自己” 找自己? 这话,对我现在的心态来说,有点带着带着股强烈的、文学化的感觉了。 那一晚,我们谈了很久,喝了很多。 我看着黔南的月亮被大地勾勒出的、如岩石般冷硬的侧影,心里却是没有想象中的平静下来。 或许,是我这么多年来,一直都是太敏感了吧!也或许这两年接连的打击让我有些“精神失常”呢,谁又说得准。 那一夜,我躺在硬木板床上,听着窗外从未如此清晰的、如同盛大交响乐般的蛙鸣与虫唱,依旧如往常一样,久久无法入睡。 成唯撼的话,像电影画面一样在我脑海里盘旋。 那我呢? 我的“自己”又丢在了哪儿? 是我那仓皇落幕的过往。 还是不知所踪的热情。 我不知道,又该去哪里寻找。 这个问题,像一颗被夜露浸透的种子,带着尖锐的疑问,悄然落进了我心里那片早已荒芜皲裂的田地。 太累了,也太困了,意识模糊前,我瞥见墙角书架的最高处,斜放着一本书。书脊上,只有毛笔写就的、几个好看的数字——《1997》。 终于睡个安稳觉了,这几个月来,长时间的熬夜……我仿佛要沉入无边的黑暗。 最近的梦境总是光怪陆离,总是梦见很多人很多人,辗转反侧间,脸颊一片冰凉。 离开了,会流眼泪,但是,再见时,要学会微笑。 对了,我叫离笑笑。 这就是我的名字。 ------------ 常青 第二章,来,喝碗梅子酒 成唯撼的杂货铺没有特有的招牌,木头门楣上只拿粉笔写着“进来坐”。 说着杂货铺,其实更像一个小酒馆。 进门的架子上歪歪斜斜,酒架旁堆着书,第一本是《百年孤独》,书签柄上挂着褪色的哈达。他抓了把炒瓜子扔给我:“黔南很少雪,但雨季来时,却是冷得很。” 由他出门了一会儿,他拎着铁桶敲我旁边的窗。雾霭像乳白色的河流,窗外在蒸腾出腥甜的土气。 来吧,喝碗梅子酒。 他端来黔南特有的摊摊(一种米皮和脆皮搭配着臊子吃的东西,很独特)以及一些卤味花生米等等下酒菜,朝着我挥手到。 “当初为什么回来?”他打开一个包着报纸的酒坛,酒味很香,还带着丝丝梅子的酸和青涩。 他弯腰倒酒:“在长沙给传媒公司写专栏时,总梦见酒从键盘里长出来。”突然举起手指向东面,“瞧见那棵雷劈树没?底下埋着我第一部小说手稿。” 我愣神的工夫,他已走进后屋,从角落处刨出个铁盒。里面没有稿纸,只有张泛黄的照片。 “看看。”他在裤腿上擦手,“2015年去可可西里的时候。” 我看了看,是一张背影。 “看不清了”我摇了摇头。 “背面有二维码”他把酒推了过来,自己则已经端起一杯喝了一半。 手机震颤,跳转出斑驳的画面:年轻的他对着镜头嘶吼“文学已死”,“去踏马的真爱和自由!”身后是的火光,里面有很多书。画面出现了很多字幕,“矫情”“哗众取宠”,而画面最后定格在一行字时,我看清楚了——“你还爱我吗?” 我们喝了一会儿,由于还要开店,约好晚上再继续,不能真的喝醉了。 我就在店铺给他看店。 来这里的只有三种人,学生,农民,和远方来的酒客。 午后铺子来了群学生买辣条,成唯撼突然抽出《海子诗选》朗读:"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喂马,劈柴,周游世界......"。孩子们哄笑着跑开,他扭头眨眨眼:“当年在二中,我也这样吓跑过教授。” 直到穿苗绣围裙的姑娘出现,他陡然沉默。那姑娘放下竹篮,里面是沾露水的野莓。“阿撼,”她声线像浸过米酒,“后山的李子熟了。” “我给你摘了掉泡酒,你看看能用吗”那姑娘有些羞涩。 掏钱时指尖微微发颤。我注意到篮子底压着朵干枯的格桑花——那是只生长在高原的花。 姑娘走后,成唯撼久久凝视那朵格桑花。“她叫阿雅,"他终于开口,“从西北带来的花种,在黔南竟也活了。" 午后,来了很多年轻人,他们点了一些酒,畅聊着人生和理想,想去西藏,想去新疆,想去浪漫的丽江和川西……我听着内心触动,不免感慨,真好啊!真好,那些年,我们不也这样吗? 待到暮色四合时,终于忙完了一天,他搬出未喝完梅子酒。我们坐在门槛上,看月光把梯田切成无数面破碎的银镜。酒至半酣,他突然唱起侗族大歌,苍凉的嗓音在山谷间回荡。 "喂,离笑笑,你在可可西里两三年了,那你知道可可西里的鼠兔怎么过冬吗?"醉意朦胧间,他忽然问。 不等我回答,他自顾自说下去:"它们把草根埋在最深的冻土下,等雪化时,新芽从白骨里钻出来。" 他转头看我,目光如这黔南的夜色般深沉,"人也一样,总要埋在土里够深,才能长出新的东西。" “你的心太死板了,你总以为拥有过就能一直拥有,总以为很多东西不会变,总以为很多东西和你想的一样,可是啊,这世上哪有不会变的东西,那些太难得了…” 我想说着什么,他忽然摇了摇头,“别说,我知道,你想要一些答案,不过你信我,不要去想了,看见不是你想的哪些,你会很难过的。” 酒坛见底时,他踉跄着从柜台深处翻出个牛皮本。扉页上用毛笔写着《1997》,有一半却全是空白。 "等写满它,我就回去找她。"他眼里的醉意裂开缝隙,露出深藏的痛楚,"可惜有些故事,就像黔南的雾——写下来就散了。" 他这话说得没头没尾,像是对我说,又像是在对自己呓语。那本《1997》的空白页在煤油灯下泛着微光,仿佛一片未被开垦的雪原,又像一场刻意留下的沉默。 夜深了,蛙声与虫鸣愈发响亮,汇成一片生命的交响。我躺在杂货铺里间临时搭起的小床上,听着成唯撼均匀的鼾声从隔壁传来,鼻尖萦绕着梅子酒的余香、旧书的霉味,还有黔南夜里特有的湿润草木气息。 那半本《1997》就放在床头柜上,我终究没有翻开。有些故事,或许真的只适合留在雾里。 闭上眼,却毫无睡意。脑海里反复回响着成唯撼的话——“人也一样,总要埋在土里够深,才能长出新的东西。” 埋在土里。我想起白天看到的那些梯田,一层一层,依山而上,像是大地的阶梯。每一层都承载着汗水与希望,每一捧泥土里,都埋藏着无数颗等待发芽的种子。 那我呢?我这颗从可可西里随风飘来的种子,能在这黔南的土壤里扎根吗? 恍惚间,我又回到了那个离别的清晨。没有争吵,没有眼泪,只有平静的令人心慌的沉默。我把钥匙放在落满灰尘的柜子上,她站在门口,阳光从她身后照进来,勾勒出一个模糊的轮廓。 “哥哥,你后悔吗?” 她的声音很轻,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在我心里砸出了一个深坑。 后悔什么?后悔选择去可可西里?后悔把青春献给那些在别人看来毫无意义的文字?还是后悔在那个清晨,没有说出那句忏悔和挽留的话? 我不知道。 就像我不知道,为什么在删掉那篇耗费了五个月心血的稿子后,我却是很难过。 或许,我只是想找一个地方,一个能够安放这颗疲惫灵魂的地方。 窗外,月光如水,静静流淌在梯田之上。那些被切成无数面的“银镜”里,是否也映照着某个人的脸庞? 我翻了个身,手无意中触碰到口袋里的硬物——那个戒指。冰冷的触感让我瞬间清醒。 戒指上的藏文“勿忘”,在黑暗中格外清晰。 勿忘什么?勿忘可可西里的?勿忘那个在夜晚中喝下的啤酒?还是勿忘自己曾经为何去到那里? 这些问题,像雾气一样,缠绕在心头,挥之不去。 “还没睡?”成唯撼的声音突然从门外传来。 我坐起身,看见他端着一碗热茶站在门口,“喝点这个,解酒,也安神。” 茶是当地的老树茶,味道苦涩,回味却甘甜。 我们并肩坐在门槛上,看月亮慢慢西沉。 “师兄,”我轻声问,“你说埋在土里够深,就能长出新的东西。那需要埋多深?埋多久?” 他沉默了片刻,指了指远处那片在月光下泛着微光的梯田:“你看那些稻子,它们不会问这个问题。它们只是扎根,生长,在合适的时候抽穗,在成熟的时候低头。” “人生不也是这样吗?”他转头看我,目光在夜色中格外清明,“当你不再问‘为什么的时候,当生活像呼吸一样自然地从心里流淌出来的时候,那就是找到了自己的土壤。” “那如果…心里很多东西,已经长不出来了呢?”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 他笑了笑,那笑容在月光下显得格外通透:“那就先活着,好好活着。像海子那样,喂马,劈柴,关心粮食和蔬菜。等你的心里重新长出故事,它自己会找到出口的。”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他为什么能在失去那么多之后,依然能在这片土地上活得如此踏实。 他不是放弃了写作,而是找到了另一种书写的方式——用生活,用烈酒,用日复一日的劳作,书写着与土地、与生命的对话。 天边渐渐泛起了鱼肚白,新的一天即将开始。 成唯撼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早点睡吧,明天要去县里进点货,铺子就交给你了。” 我点点头,看着他沉沉睡去。 我拿起那本《1997》,轻轻摩挲着空白的页面。然后,我从背包里找出那支跟随我多年的钢笔,在扉页上,郑重地写下了第一个字—— “离”。 离别的离,离开的离,也是离笑笑的离。 这个名字,像一道伤疤,刻在我的生命里。但或许,正如成唯撼所说,只有坦然面对这道伤疤,才能真正地开始新的生长。 窗外,是很浓的云雾,洒在层层梯田上。那些破碎的“银镜”瞬间被点燃,反射出万道金光。 美得让人屏息。 我深深吸了一口黔南清晨的空气。 今夜,能睡个好觉吧… ------------ 常青 第三章 断绣西凉河 成唯撼去县城去了两天,黔南的雨还是没停。 淅淅沥沥的,有些冷,有些下得缠绵。像谁在这天地抽丝,一丝丝,一缕缕,又把凡尘俗世织成一张逃不脱的网。 雨水顺着瓦檐串成珠帘,把小酒馆外隔绝成一个潮湿的空间。我坐在柜台后面,下雨的缘故,酒客很少,孩子也没有几个过来了,我在柜台属实是有些无聊,只能找点事做,一遍遍地擦拭着书架。 下午,雨势稍歇,阿雅来了。 她没有打伞,头发被雨水濡湿,几缕贴在额前。和上次带着野果来时的羞涩不同,今天的她,眉眼间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平静。 “阿撼她还没回?”她问,声音像被雨水洗过,清洌而冷,又带着一些布依族特有的口音。 我摇摇头“估计晚上能回来吧” 她走到柜台前,将一个布包裹放在台面上,动作很轻,但是她的眼神却告诉我拿东西仿佛带着千钧重量。她把布包散开,里面不是野果,也不是其他的东西,而是一块刺绣。 那刺绣美得惊心动魄——五彩丝线勾勒出交颈的鸳鸯,游弋在莲叶田田之间,针脚细密得仿佛能看见那日日夜夜穿针引线时的辛苦。 然而,一道狰狞的裂口,从鸳鸯中间笔直地裁开,生生将这“极美”的物品撕成两半。 “这是?……”我喉头发紧。 “他的东西。” 阿雅的声音没有起伏,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去年我送他的,据说这上面的鸟儿,象征着生生世世不分离。” “他还回来了…” 她抬起眼,目光穿透我,仿佛看向很远的地方,又看了看我:“我认得你,你和啊撼有过合影吧,那时候你们还很年轻,但是你的眉目很特别,我记住了你。” “我没有读过大学,读完初中就没读了,我们山里姑娘认死理,线断了,可以接;布破了,就再也补不回了。” “你把这东西交给他,告诉他,我要嫁人了。” “喂!…” 我嘴边那句等等还没说出口,她便转身跑入蒙蒙雨雾,背影单薄,有些孤单。 我盯着那块被撕裂的刺绣,怔怔出神。仿佛看到了自己和某个模糊身影的过去。那些也曾信誓旦旦的“永远”,最终不也像这刺绣一样,脆弱得经不起现实轻轻一撕吗? 傍晚,成唯撼带着一身水汽和疲惫回来。 我把那块苗绣推到他面前。 “为什么不告诉我这些?” 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手指颤抖着抚过那道裂痕,像在触摸一个永不愈合的伤口。良久,他才发出一声极轻的、像是从肺腑深处挤出来的叹息: “哎!她还是……不肯原谅我。” “原谅什么?”我追问,我好奇的不是这背后的故事,我想知道,这背后的原因。 “你等等,我有点累。”他转身去了里屋,带出来一坛子酒,拧开酒坛,灌了一大口,火辣的液体似乎给了他一丝勇气。 “小离,刚毕业的那几年,我们都还很年轻,也以为理想比天大,对吧。”他望着门外的雨,眼神涣散,“当年,你为了一个去西北的机会,去那里支教了两年,最后甚至多待了一年,最后的结果呢。而我啊,则是去了湖南…” “2019年,我来贵州黔南采风,和啊雅在这儿认识,那时候我身边有一个女人,我很爱她,曾经。” “前年,由于我个人方面的很多原因,在她家里人的劝导下,我和我妻子离婚了。第二年啊雅去湖南找我,那时候的我困顿窘迫,人生低谷,她为我付出了很多,甚至最后错过了见她父亲最后一面的机会。” 说到这里,她的眼神有些暗淡,有懊悔,有伤心,有不甘,也有一丝中年人的麻木。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你先别急。”他打断了正要开口的我。 “我的前妻和我其实是两个世界的人,她追求身体上的自由,我追求精神上的自由。生活方面我们也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我怕冷,她怕热,我比较宅,她喜欢外面……” “可是,当初我们还是爱得那么热烈,甚至一度成了彼此生活里不可或缺的习惯。”说到这里,他深深叹了一口气。 “哎…刚结婚那会儿,我那时候满脑子的自以为是,我以为我能做到,我这一度以为我能做好…” “所以,我欠她很多东西。” 他又喝了一口酒,辣得眯起眼:“哎,等人走了,才明白,有些线,一旦断了,就真的接不上了。就像这刺绣。” 他说了很多,包括后面回来的原因。 我打断他,“那阿雅,你就吊着人家?” 他看着我,只说了两个字,“没有” 他说他这辈子不会再结婚了,所以啊雅和他没有结果,他不能耽误人家。 他的故事像一面镜子,照出我内心同样的惶恐。 我曾经也为了某种虚妄的坚持,弄丢了最不该丢的东西。 那一夜,我们喝光了那坛酒。 我喝醉了,在门口路边吐了很久。下雨有点冷,这个冷意让我在醉意朦胧间,我仿佛又回到了可可西里的风雪夜,从学校拉着行李去车站的时候。那个老牧人将可可西里的野花塞进我手里,眼神浑浊:“离老师,肉干牦牛奶你都不要,我们实在是没什么能给你的,带点花走吧,留个念想。” 十二点过,手机铃声划破了醉酒夜晚。 是一个陌生号码,归属地:青海海西。 我的心跳骤然停了一拍。接起电话,那头是巨大的、熟悉的风噪声,像是把整个可可西里的荒原都搬到了听筒里。 风声里,夹杂着一个苍老而嘶哑的声音,用生硬的汉语问: “离老师……你的故事……写到哪儿了?” 是学生的家长,他的声音在电流和风声中显得遥远而不真实。 “我……”我语塞,羞愧感扼住了喉咙。 “藏羚羊……快要回迁了……” “我们我要换地方,羊群的迁徙。找到有牧草的地方。” 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带着高原的喘息,“拢达,我儿子……他说你要把可可西里的故事……讲给外面的人听……他们等着看离老师你的书呢!” 电话里是风沙的声音,信号不好的时候,我们常常跑到山顶,哪儿的风最大。 我握着手机,有点沉默。那个被我刻意遗忘的文档,跨越千山万水,在这个雨夜给了我当头一棒。 “你告诉孩子们,年底,年底能看到故事。”我也大声说着,我知道,可可西里的风声中,我的声音会很渺小。 简单聊了一会儿,我挂断了电话,我冲进院子,仰头任由冰冷的雨水冲刷着脸庞。泪水混着雨水滚落。我想起阿雅裁开的刺绣,想起成唯憾错过的告别,想起老牧人风中的追问…… “啊!” 我朝着天空重重嘶喊,太压抑了,也太累了,我想找个发泄情绪的地方。 这一生,我们都在自己的故事里,扮演着辜负者和被辜负者的角色。 回到屋里,我浑身湿透,眼睛却亮得吓人。我打开电脑,屏幕的光照亮了潮湿的黑暗。我不再犹豫,手指落在键盘上。 可可西里的风景,藏羚羊的迁徙,而那些风雪夜,那些孩子干裂的手。 “记住该记住的,放过该放过的,西北这么大,容得下所有的眼泪和悔恨。” 字句开始流淌,带着雨水的湿气,带着黔南的泥土味,也带着可可西里风雪的凛冽。 天快亮时,成唯撼站在门口,看着我通宵的背影,没有打扰,只是默默热了一碗甜酒鸡蛋放在我手边。 他看着屏幕上跳跃的光标,缓缓地说: “喝点,写完了去休息下,今天我来看店。” 晨光熹微中,我敲下最后一个句点。 我知道,这不仅仅是一个故事的开始,也是一场漫长的、与自我和解的开始。可可西里、黔南、以及那个叫我哥哥的姑娘…… 后记—— 中国人真的很吃“情天恨海”这一套。不要白头偕老,就痛苦地错过最好。 不信你看,两个人彼此爱着对方时,非要把胸膛撕开,看到那颗血淋淋的心脏,才相信是爱着的。 结果,你信不信 两个分开的人和好和不和好,都是悲剧。结婚和不结婚,也是悲剧 很多人,唯有在彻底失去后,在往后的岁月里被反复想起、思念、感慨,最终归于长久的沉默时,才后知后觉地触摸到往昔点滴的真实与可贵。 这难道就是最终的喜剧吗? 我想,这依然是悲剧的另一种写法。 真正的爱,是一场深刻的相互认知——认识对方,认识自己,一样重要。 任何一段长久的关系,都意味着要克服一部分天性,去付出,去包容,去理解。倘若内在的认知与相处的理念不曾改变,便如同被无形的锁链禁锢,永远跳不出旧有的循环。 多少人在分开后,才看清自己的不足与对方曾经的好。可悲的是,如今的人们,往往选择匆忙地投身于下一段关系,与不同的人,却走着相似的老路,重复着相同的对话与经历…… 若曾是真爱,愿你们别轻易错过。分离本身不全是坏事,倘若这场离别能让彼此真正看清过往的症结,并让你学会新的、更具智慧的相处与爱的方式,那么,请务必勇敢一些! 去改变,去重塑。 你们不是在重蹈覆辙,你们是在废墟上,用更成熟的彼此,建造一座更坚固的城池,婚姻爱情都是一样。 人非器物,并非破碎了便宣告终结。我们是活生生的人,拥有被痛苦重塑、被觉知改变的能力。 爱,在心动伊始的那一刻,绽放出最极致的深刻;而后续漫长的经营,则是为这份深刻注入延续的生命力。 这,才是喜剧。 太多中国式的感情关系出现问题后,最终都陷入了一个怪圈:“靠近你,就靠近了痛苦;远离你,又远离了幸福”。 于是,最终选择与一个不那么爱的人将就,用自我安慰来麻痹感知,在短短几十年的人生里,进行着一场自我消耗与自我宣称的幸福。 可是,那真的是幸福吗? 我们的人生,仅此一次了!这个世界很大,错过了,你们再也不会遇见了。 ------------ 常青 第四章 嫌疑人? 成唯撼失踪了。 就在阿雅送来断绣的第三天清晨。杂货铺的门虚掩着,那坛没喝完的梅子酒还摆在门槛旁,人却不见了踪影。 我在柜台上发现一张字条,字迹潦草: "小离,我去西凉寨了。若三日后未归,去县里找阿雅。记住,无论发生什么,写完你的书。" 字条背面,用铅笔淡淡描着一幅地图,一条蜿蜒的线指向深山。 雨还在下。我盯着那张字条,心头掠过一丝不安。西凉寨,那是阿雅要嫁去的地方。 午后,杂货铺来了个不速之客。 是个穿着冲锋衣的中年男人,戴着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鹰。他推门而入,雨水从衣角滴落,在青石板上晕开深色的印记。 "成唯撼在吗?"他开口,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我摇头:"他出门了。" 男人打量着我,忽然笑了:"你就是离笑笑吧?老刘跟我提过你。" 他递来一张名片:"荒野杂志,主编,陈砚。" 我接过名片,指尖微颤。这就是那个让老刘激动不已的主编。 "你的稿子我看了。"陈砚自顾自倒了碗梅子酒,"关于可可西里的那篇。写得...很特别。" 他抿了口酒,目光扫过杂货铺:"但还不够。你要写的不是风景,是人心。就像成唯撼,他为什么要从湖南逃回黔南?为什么要躲在这深山老林里开杂货铺?" 我心头一震:"你认识他?" 陈砚的笑容意味深长:"何止认识。三年前,他是我们杂志最炙手可热的记者。后来为了个女人,把前途都毁了。" 他放下酒碗,从包里取出一沓照片:"看看吧,这才是成唯撼的真相。" 照片上,是成唯撼在长沙的公寓。满地狼藉中,一个女子倒在血泊里。下一张,是成唯撼被警方带走的画面。 "他的前妻,苏晴。"陈砚的声音冰冷,"三年前的那个晚上,他们发生了争执。第二天,她就死了。" 我猛地站起身,酒碗被打翻,梅子酒洒了一地。 "不可能..."我喃喃道,"师兄他..." "你觉得他是个看破红尘的隐士?"陈砚冷笑,"他是在逃的杀人嫌疑犯。" 杂货铺里一片死寂。雨声越来越大,敲打着瓦片,也敲打着我的心。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还是那个青海海西的号码。 我接起电话,那头传来的却不是老牧人的声音。 "离老师..."是个年轻的嗓音,带着哭腔,"我是拢达。阿爸他...他走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怎么回事?" "暴风雪...阿爸为了救一只小羊羔..."拢达哽咽着,"他临走前说,一定要告诉你...当年成记者在可可西里拍的那些照片...都是假的..." "什么照片?" "就是那些得奖的照片..."拢达的声音断断续续,"是阿爸帮他摆拍的...那些濒死的藏羚羊,其实都是..." 电话突然中断,只剩忙音。 我站在原地,浑身冰凉。 成唯撼那些震撼人心的摄影作品,他赖以成名的《西北》,难道都是精心设计的谎言? 陈砚静静地看着我:"现在你明白了?成唯撼这个人,从头到尾都是个骗子。" 窗外,雨声渐歇,乌云却愈发厚重。 我突然想起那本《1997》。冲进里屋,从床头柜里翻出那个牛皮本。这一次,我毫不犹豫地翻开。 空白页中,夹着一封信。 "小离,当你读到这封信时,我大概已经不在黔南了。 三年前的那个雨夜,苏晴确实死了。但不是我杀的。 那晚我们大吵一架,因为她发现了我最大的秘密——那些得奖的照片都是假的。我为了成名,在可可西里摆拍了许多虚假的画面。 她说要揭发我,我们发生了争执。我摔门而出,等我回来时,她已经倒在血泊中。警方认定我是凶手,但我没有杀人。 我逃到黔南,不是因为愧疚,是因为恐惧。恐惧真相,也恐惧谎言。 直到遇见阿雅,我才明白,有些罪,逃不掉。有些债,总要还。 现在,我要去西凉寨了结一切。如果我回不来,请把真相公之于众。 另:你稿子里写的那个老牧人,就是当年帮我摆拍的牧民。他的死,或许不是意外。" 信纸从我指间滑落。 原来如此。所有的巧合,都是必然。所有的相遇,都是宿命。 我冲出杂货铺,跨上成唯撼那辆破旧的三轮车,朝着西凉寨的方向疾驰。 山路崎岖,雨水模糊了视线。但我必须去,不仅为了成唯撼,也为了那个在可可西里风雪中渐行渐远的自己。 三个小时后,我终于抵达西凉寨。 寨子静得出奇,只有雨水敲打芭蕉叶的声音。我循着记忆中的地图,找到寨子尽头的那座吊脚楼。 楼前围着一群人。透过缝隙,我看见成唯撼跪在雨中,阿雅站在他面前,手里握着一把苗刀。 "成唯撼,"阿雅的声音冷得像冰,"你终于来了。" 成唯撼抬起头,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阿雅,对不起。" "一句对不起,就能换回我父亲的命吗?"阿雅举起苗刀,"三年前,你为了那些照片,逼我父亲在暴风雪中摆拍。他因此落下病根,去年冬天就走了。" 我推开人群,冲到成唯撼身边:"阿雅,等等!" 所有人都看向我。成唯撼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化作深深的疲惫。 "小离,你不该来。" "我都知道了。"我直视着阿雅,"但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取出那封信:"你父亲的死,可能不是意外。" 就在这时,寨子外突然传来警笛声。 陈砚从人群中走出,身后跟着两名警察:"成唯撼,三年前苏晴的命案,请你回去协助调查。" 成唯撼缓缓站起身,对着阿雅深深鞠躬:"对不起,我会承担一切。" 他转向我,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小离,记住,真相往往比谎言更残忍。" 警察给他戴上手铐,押着他走向警车。 阿雅手中的苗刀"咣当"一声落地。她望着成唯撼远去的背影,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雨水冲刷着西凉寨,也冲刷着所有的谎言与真相。 我站在雨中,看着警车的尾灯消失在弯道处。 这一刻,我终于明白:我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逃离过去,但总有一天,过去会追上来。 回到杂货铺时,天已经黑了。 我打开电脑,开始写一个新的故事。这一次,不是关于可可西里,也不是关于黔南。 而是关于罪与罚,关于爱与救赎。 窗外,雨停了。一轮新月升起,清辉洒满梯田。 我知道,这个故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