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正文 ------------ 第一章 贴纸的秘密 2001年六月初,悠然小镇,雨雾粘稠 粘稠的雨雾笼罩着悠然小镇,把午后染成一片黯淡的灰蓝,空气又闷又湿,带着泥土和水泥被浇透的沉闷气味。 下课铃声穿透雨幕,显得格外清脆,小小的身影们从教室里涌出,五颜六色的伞花瞬间开满了教学楼前的空地。 “呼——烦死了,这雨什么时候停啊!”肖立远挤在走廊的人群里,皱着眉抱怨,湿透的裤脚黏在腿上很不舒服,他书包带一边滑到胳膊肘,显得更邋遢了。 黄子沫站在他旁边,小心地收着自己那把小花伞。 她刚上六年级的个头只到肖立远肩膀,一头利落的短碎发湿了一些贴在额角,文静的小脸上没什么表情,显得异常乖巧,她看到李安(肖立远的大姨)举着一把大黑伞在雨里艰难地朝他们挥手。 “大姨来了!子沫,快走!”肖立远眼尖,立刻拉着黄子沫的手腕就往雨里冲。 “慢点,肖立远!我的伞还没撑开!”黄子沫被他拽得一个趔趄,勉强打开了伞。 李安赶上来接应他们,把大黑伞尽量倾向两个孩子:“哎呀我的小祖宗,慢点跑!这雨天路滑!快走快走,店里只有黄阿姨看着。” 三人加快脚步,鞋底踩在水洼里,溅起浑浊的水花,等他们冲进“立远文具店”的门檐下,身上多少都有些湿漉漉的。 店里亮着暖黄的灯,照在玻璃柜台和密密麻麻的文具货架上,隔绝了外面的阴郁。店员黄子琴,也就是黄子沫的妈妈,正埋头整理着进货单,听到门上的铃铛响,抬起头,看见两个落汤鸡似的孩子,露出心疼的表情。 “哎呦,淋湿了吧?快快快,去后面擦擦!”黄子琴放下单据起身。 李安放下大伞,拍着身上的水珠:“就是就是,子沫跟立远去后面拿毛巾擦擦头发!我看看前边。” 黄子沫应了一声,熟门熟路地往店铺后门走去,那边连着他们住的屋子,肖立远紧跟在后,书包在他背上晃荡。 进了后面略暗的小厅,黄子沫拿出一条干净的干毛巾递给肖立远:“喏。” 肖立远胡乱在头上抹了两下,头发更像一个鸡窝了。他迫不及待地把沉甸甸的书包往椅子上一扔,“哐当”一声,然后火急火燎地在里面掏摸,嘴里念念有词:“坏了坏了,都湿了……” 黄子沫没理他,自己用另一条毛巾仔细擦着头发,水滴顺着她白皙的脖颈滑进衣领。她妈妈黄子琴也走了进来,关切地问:“沫沫,身上湿得多不多?小心别着凉。” “还好,就裤脚和鞋子湿了一点。”黄子沫轻声回答。 “那就好。”黄子琴转身对还在翻腾书包的肖立远说,“立远啊,你也赶紧擦干了。你爸今天打电话,问你作业按时做没有呢。” 黄子琴语气温和,但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关心。 肖立远动作一僵,随即脸上堆起讨好的笑,对着黄子琴说:“做了做了,黄阿姨放心!我和子沫这就去写作业!保证完成!” 黄子琴点点头,又叮嘱了两句别玩水之类的话,便回到前边店里去帮李安了。 小厅里只剩下两个孩子。肖立远立刻垮下笑脸,凑到黄子沫身边,压低声音央求:“好沫沫,帮个忙吧!就数学练习册两页,还有语文的生字抄写!” 黄子沫抬眼看他,大大的双眼皮眼睛在灯光下黑白分明:“你答应过李阿姨自己做作业的。” “哎呀!特殊情况嘛!”肖立远耍赖地拉着黄子沫的胳膊摇晃,“你看外面下雨,都不能出去玩……而且我保证!这次不会像上次那么离谱了!” 他指的是上次黄子沫用自己秀气工整的字帮他写语文作业,结果被老师一眼看穿,不仅严厉批评了他,还特意打电话给李安告状,害得李安和肖立远父母沟通时尴尬万分,黄子沫也被妈妈好一通训斥。 肖立远为此被狠狠修理了一顿。 黄子沫没说话,低头从自己书包里拿出作业本,放在小桌上铺开。粉色的铁皮铅笔盒打开,露出里面削好的铅笔和一小块橡皮。 看到这动作,肖立远眼睛一亮,立刻从自己湿漉漉的书包里掏出皱巴巴的数学练习册和语文抄写本:“你看,就这些!不多!我大姨刚进的那批贴纸,《双截棍》的!超级帅,你不是最喜欢听这歌吗?比上次的《简单爱》还酷!” 他边说边从裤兜里小心地掏出两张粘在一起、被雨水洇湿了一点边缘的方形贴纸。贴纸上印着酷酷的周杰伦挥舞双截棍的造型,还有歌名和闪电特效。 听到《双截棍》,黄子沫擦拭铅笔的动作顿了顿。她的确非常喜欢这首歌里那种热血沸腾、噼里啪啦的节奏感,虽然她并不粉周杰伦本人。 她抬起头,看着肖立远满是期待的脸,又看看那两张有点受潮但图案依然吸引人的贴纸。 他忙不迭地把贴纸塞到黄子沫手里。 湿漉漉的触感让黄子沫下意识想擦擦手,但看到贴纸的瞬间,还是忍住了,把贴纸小心地放进铅笔盒内侧专门收藏它们的小夹层里。 那里已经贴了好几张不同的周杰伦贴纸,有的闪闪发光,有的色彩鲜艳。 拿过肖立远的练习册翻开,看着上面歪歪扭扭的数字和画得乱七八糟的草图,黄子沫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她拿起铅笔,小手握得很端正。刚开始写数字时,她还是会习惯性地写得端正清秀,但写到一半时,她想起老师的警告和上次的“惨案”,便刻意改变了用力方式,让笔画稍微有些颤抖,排列也显得不那么整齐,虽然骨子里那份秀气还是若隐若现,但乍一看,总算不那么“好学生”了。 “黄子沫你最好了!”肖立远坐在旁边,完全没有要自己动手写名字的意思,反而把湿漉漉的脑袋凑近,看着黄子沫落笔,嘴里还瞎指挥,“这里,这个0,让它躺平点……对,这样就像我写的了!” 屋外的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敲打着窗棂和屋檐。文具店里传来李安和黄子琴隐隐约约的说话声。 小厅里,灯光温暖而安静,只有铅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一个女孩为了喜欢的歌词贴纸,小心翼翼地“破坏”着自己一手好字的秘密声音。 窗玻璃上朦胧的水汽映出两个小小的、埋头的身影,对于老师和家长的警告,黄子沫此刻真的“不在意”,那些喜欢的歌词,像魔法一样暂时屏蔽了所有的不妥当。 ------------ 第二章 城堡与星辰的初探 六年级上学期期末考试结束后的那个星期,夏日的阳光变得格外慷慨,却也带上了一丝毕业班特有的、若有若无的焦灼。 光线透过教室的旧窗格,在布满划痕的木制课桌上投下斜斜的、明亮得有些晃眼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的不再是纯粹的无忧无虑,而是一种大战过后、悬而未决的松弛——没有作业,没有考试,但“毕业”和“升学”这两个沉甸甸的词,已经像远处隐约的雷声,开始悄悄搅动六年级学生的心绪。 窗外的老梧桐树依旧枝繁叶茂,宽大的叶子在微风中慵懒地摇曳,筛落一地斑驳陆离的光影,仿佛在倒数着所剩无几的小学时光。 就在这样一个光影交织、气氛微妙的午后,班主任领着一个小姑娘走进了教室里略显微妙的喧闹之中。即将升入初中的孩子们,对转学生的好奇中,不免掺杂了一丝“最后一年才来”的打量。 “同学们,安静一下。”班主任拍了拍手,脸上带着毕业班老师特有的、混合着疲惫与期许的笑容,“给大家介绍一位新同学,苏言言。她将在我们班,和大家一起度过小学的最后一年,希望大家能互相帮助,珍惜这份缘分。” 所有的目光,带着好奇、审视,或许还有一丝毕业班特有的疏离感,投向了讲台。 新同学穿着一件质地很好的浅蓝色连衣裙,裙摆熨帖,长发如瀑,柔顺地披在肩头,发梢带着自然的弧度。她微微低着头,露出一段白皙修长的脖颈,姿态里有着良好的教养,也透着一丝初来乍到、试图融入新环境的谨慎。 当她抬起头时,露出一双沉静的单眼皮眼睛,那眼睛像两潭清浅却望不见底的秋水,黑得发亮,眼神里有怯生生,但更深层的是一种敏锐的观察和快速适应环境的镇定。 “苏言言,你就坐到……”班主任的目光在教室里巡视一周,最终落在了靠窗那排一个空位上,“黄子沫旁边吧。黄子沫,新同学刚来,对环境不熟悉,你多照应一下。” 被点到名的黄子沫正侧头望着窗外被阳光染成金绿色的梧桐叶出神,闻声缓缓转过头来。 她的短发在强光下显得更加利落,甚至有些倔强。 她的眼神平静得像一泓深潭,看向新同桌时,没有太多波澜,只是默不作声地、动作略显疏离地将自己放在旁边空椅子上的铁皮铅笔盒和一本边角磨毛了的故事书拿开,腾出了位置,整个动作流畅而沉默,带着一种划定界限的意味。 苏言言轻轻走过去,小声说了句“谢谢”,然后端正地坐下。 她犹豫了一下,侧过脸,用轻柔但足够清晰的声音对黄子沫说:“你好,我叫苏言言。以后我们就是同桌了,请多关照。” 她的语调很礼貌,听得出来家教很好。 她点了点头,回应的声音很轻,却足够清晰,带着她一贯的简洁:“黄子沫。” 除了那个从小一起长大、吵吵闹闹的肖立远,她在班里几乎像一座孤岛,用沉默和距离感将自己包裹起来,家庭的特殊让她早早学会了察言观色和自我保护,这种疏离,在六年级这个心思开始变得细腻敏感的年纪,更像是一种主动选择的防御姿态。 下课铃响了,孩子们欢呼着涌出教室玩耍。肖立远像一阵风似的从后排冲过来,大大咧咧地趴到黄子沫的桌沿,震得文具盒哐当一响。 “黄子沫!一会儿放学别先走啊,等我!”他嗓门洪亮,年级男孩特有的活力。 黄子沫皱了皱眉,但语气比起对别人时明显随意了些:“干嘛?” “嘿嘿,有点事!”肖立远挤眉弄眼,又风风火火地跑开了,跟几个男生打闹在一起。 苏言言从书包里拿出一本包着浅绿色书皮的书,安静地翻看起来。 黄子沫不经意地一瞥,目光就被封面吸引住了——一个金色头发的小人站在一颗小小的星球上,仰望星空。书名是《小王子》,画风独特而唯美。 黄子沫看得有些出神。那个孤独的小人和浩瀚的星空,莫名地触动了她心底某个柔软的角落。 苏言言察觉到了她的目光,抬起头,温柔地问:“你想看一下吗?” 黄子沫像被发现了小秘密,有些不好意思地收回目光,垂下眼睫,低声说:“不用了。就是觉得……封面很好看。” 她不太习惯接受陌生人的好意,那会让她不知所措。 为了掩饰刚才的失神,她下意识地打开了桌上的铁皮铅笔盒。阳光照在铅笔盒内侧,那些周杰伦的贴纸——《星晴》的蓝天白云、《简单爱》的自行车……顿时变得闪闪发光。 这次,轮到苏言言被吸引了。她看着那些精美的贴纸,轻声赞叹:“你的贴纸真多,真好看。” 提到这个,黄子沫的脸上有了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出的神采,话也难得多了一点点:“嗯。肖立远给的。” 放学铃声响起,校园瞬间沸腾。 肖立远果然第一个冲过来,迅速把自己的暑假生活练习册塞进黄子沫的书包,压低声音但依旧兴奋地说:“老规矩!拜托啦!明天我给你带最新款的《双截棍》贴纸,闪光的!” 黄子沫没说话,只是默默拉上了书包拉链,算是默认。 肖立远说完,便像兔子一样蹦跳着跑出了教室。 苏言言整理书包的动作慢了下来。 她看着黄子沫,那双单眼皮的黑眼睛里有了一丝认真和关切。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轻声开口,声音柔和却带着坚定:“他……是让你帮他写作业吗?这样好像……不太好。” 黄子沫拉书包拉链的手停顿了一下。她抬起头,看向新同桌。苏言言的眼神很干净,没有嘲笑,也没有夸张的指责,只有纯粹的关心。 黄子沫沉默了几秒,然后用一种超越年龄的平静语气回答:“我知道不好。老师和我妈妈都说过的。” 她背起书包,阳光勾勒出她纤细的身影,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仿佛在陈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事实: “可是我不在乎。我喜欢那些歌词,” 她顿了顿,眼神飘向远方,像是在回味,“像诗一样。” 说完,她径直向教室门口走去,留下苏言言站在原地,若有所思地看着同桌的背影。 这个名叫黄子沫的女孩,她的安静似乎不仅仅是文静,更像是一座小小的、封闭的城堡,那个叫肖立远的活泼男孩,和那些“像诗一样”的贴纸,或许是通往这座城堡的少数路径之一,苏言言对小学最后一年的生活,对于能否走进这座城堡,忽然生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柔的好奇心。 ------------ 第三章 井水镇西瓜与电话线那头的作业 漫长的绿皮火车“哐当哐当”地载着黄子沫驶离了小镇。 车窗外的景色从熟悉的街巷渐渐变成了连绵的稻田和起伏的山丘。 火车到站后,她又挤上了那辆破旧的中巴车,车厢里混合着汗味、汽油味和鸡鸭鹅的气味,颠簸了一个多小时,终于在一条土路旁停下。 “子沫!这儿!” 一个熟悉而苍老的声音传来。 黄子沫拎着小小的行李包跳下车,灼热的阳光瞬间包裹了她。 外婆就站在路边那间熟悉的平房前,佝偻着身子,使劲朝她挥手。 外婆的头发似乎比春节见面时又白了许多,像落了一层薄霜,脸上、手臂上深深刻着常年劳作和风吹日晒的沟壑,但那双略显浑浊的眼睛里溢出的笑容,却像山涧里最清澈的泉水,瞬间涤荡了黄子沫一路的风尘与疲惫。 “外婆!” 黄子沫小跑过去,脚步轻快。 “哎哟,我的囡囡,快进屋,快进屋,外头日头毒得很,别晒坏了!” 外婆迎上来,接过她手里并不重的行李包,那双布满老茧却异常温暖干燥的手紧紧握住黄子沫的小手,那粗糙而实在的触感,让她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心和平静。 外婆家是简单的三间红砖平房,小小的院子却打扫得一尘不染,连碎石子路都看不到几根杂草。 黄子沫的房间在进门左手边,陈设简单到近乎朴素:一张铺着凉席的硬板床,一张漆色斑驳的旧书桌。然而,这简陋的房间却是她独有的秘密基地。 书桌上方的土坯墙上,贴满了各式各样、大小不一的贴纸——除了周杰伦各种酷炫的造型,还有肖立远随手塞给她的卡通人物、闪着廉价金粉的星星月亮,这些在妈妈黄子琴看来是“不务正业”、“乱七八糟”的东西,在这里成了她独有的小天地。 她放下东西,熟门熟路地跑到后院。 一口老井边,果然用绳子拴着一个硕大的西瓜。 她费力地把西瓜提上来,井水的冰凉透过手心,舒服极了。旁边几棵栀子花树开得正盛,香气混着泥土和植物的味道,是城里没有的清新。 黄子沫把西瓜抱到厨房的水缸旁冲洗干净,然后切成两半。 红瓤黑籽,看着就诱人。她将其中一半仔细地切成方便拿取的小块,整整齐齐码在盘子里,端给正在灶台边忙碌的外婆。 “外婆,吃西瓜。” “哎,好,好。我们子沫真懂事,知道心疼外婆了。”外婆停下手中的活,用围裙擦擦手,接过盘子,眼角的皱纹都笑得舒展开来,“你自己那半快用勺子挖着吃,中间最甜的心子留给自己,甜着呢!” 黄子沫点点头,拿起一把铝勺,抱着另外半边西瓜回到自己凉爽的小房间。她刚在旧书桌前坐下,挖了最中间那块饱满无籽的瓜瓤送进嘴里,冰凉的清甜瞬间在舌尖炸开,沁人心脾的汁水润泽了有些干渴的喉咙,夏日的燥热仿佛都被这口甘甜驱散了不少。 就在这时,堂屋那部需要手指伸进转盘孔里“咯咯”拨号的旧电话,“叮铃铃”地响了起来,铃声在寂静的午后显得格外突兀和响亮。 外婆在厨房扬高声喊:“子沫!快去接,怕是找你的!立远那孩子,晌午就来过电话问你了到没到了!” 黄子沫放下西瓜和勺子,快步跑到堂屋,踮起脚取下那个沉甸甸的、听筒线都有些发黄的电话听筒:“喂?” 电话那头立刻传来肖立远咋咋呼呼的声音,背景音里还有“小霸王”游戏机发出的“滴滴嘟嘟”的游戏音效,隐约能听出是《魂斗罗》的调子。 “黄子沫!你到家了没??我的暑假作业你可记得帮我写完啊!” 他的语气急切,显然游戏和作业在他心里都很重要。 黄子沫看着窗外被阳光晒得发白的院子,嘴角微微上扬,故意逗他:“肖立远,你到底是关心你的作业,还是关心我到底到没到啊?” 肖立远在那边“啧”了一声,显然觉得这个问题很多余,游戏角色似乎正处在关键时刻,他语速飞快:“都有都有!你到了就行!作业可千万不能忘啊!开学我是死是活可全都看你了!” 听着他那边游戏激烈的音效和他心不在焉的回答,黄子沫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知道啦!还有什么事没?没事我挂了啊,西瓜都快不冰了。” “没事了没事了!哎呀我这条命要没了!……对了,你妈妈让我跟你说,在外婆家照顾好自己!” 肖立远匆匆补充道,背景音里传来游戏结束的悲壮音乐。 “嗯,知道了。你们在镇上也好好的。”黄子沫轻声回应。 “挂了挂了!我得再接再厉!”肖立远那边率先传来“咔哒”一声,然后是急促的忙音。 黄子沫放下沉甸甸的听筒,听筒座上还残留着一点她掌心的温度。她转身回到自己凉爽的小房间。 书桌上,那本封面上被肖立远用铅笔歪歪扭扭、力透纸背地写上自己大名——“肖立远”三个字的《暑假生活》练习册,正安静地摊开着,旁边是那半颗红瓤诱人的西瓜。 她重新拿起勺子,继续挖着那冰甜可口的瓜瓤,井水带来的凉意和瓜果本身的清甜完美融合,顺着喉咙滑下,带走最后一丝暑气。窗外,是万籁俱寂、被阳光照得有些晃眼的夏日山村,只有远处偶尔传来一两声慵懒的犬吠,和不知藏在哪片树叶后知了坚持不懈的鸣唱。这里没有文具店午后的喧闹人流,没有妈妈偶尔看到成绩单时无声的叹息,只有外婆灶台间传来的细微响动和无处不在的、令人心安的呵护,以及这份属于她自己的、短暂而完整的宁静。 她想着肖立远刚才在电话里那火烧火燎、游戏与作业“性命攸关”的语气,又忍不住低头笑了笑,用勺子轻轻戳着西瓜瓤,开始在心里盘算着,是明天开始,还是后天开始,动笔“帮”他完成那本关乎他“生死”的暑假作业。这个小小的“任务”,在这个悠长假期里,仿佛也变成了一种带着甜蜜负担的、独特的联系。 ------------ 第四章 方格里的夏天与琴键上的微光 与黄子沫在山村享有的、近乎奢侈的自由与宁静截然不同,苏言言在M城的暑假,被母亲陈乐精准地切割成一个个以小时为单位的方格,填满了名目繁多的“素养提升”课程,这个六年级毕业后的夏天,本该是小学时代最后一个悠长假期,却因“小升初”的关键节点,而变得更加令人窒息。 M城的盛夏,空气里翻滚着灼人热浪,蝉鸣撕心裂肺,但对于待在装有中央空调、恒温恒湿的独栋复式楼房里的苏言言而言,更让她感到无处可逃的,是母亲陈乐那无处不在、沉甸甸的审视与期望,那期望如同无形的枷锁,将她牢牢钉在一条被预设好的“优秀”轨道上。 陈乐曾是市里一家大型超市的职员,超市倒闭后,她便彻底成了全职主妇,将所有的精力和自己年轻时未竟的“梦想”——成为一名多才多艺的、优雅的女性——全都倾注在了女儿身上。而苏言言的爸爸,作为一家房地产公司的董事,则用源源不断的物质保障和长期缺席,默许着这种教育方式。 此刻,芭蕾舞教室里冷气开得很足,镜墙反射着清冷的光。苏言言穿着洁白的纱裙,头发一丝不苟地挽成髻,脖颈努力维持着天鹅般的优雅,她绷直脚尖,试图完成一个连续的、标准的“挥鞭转”,动作要求极高的核心力量和平衡感,也许是因为心里惦记着下午钢琴老师要检查的肖邦练习曲,也许是真的到了体能极限,她的轴心脚微微晃动,支撑腿一软,“啪”地一声,整个人重重地摔在了光洁如镜的枫木地板上。 她死死咬住下唇,硬生生把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逼了回去,倔强地摇摇头,避开老师搀扶的手,自己撑着冰凉的地板站了起来,甚至还勉强对老师挤出一个微笑:“老师,我没事,不小心滑了一下。” 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但她的背脊挺得笔直,维持着母亲要求的“仪态”。 苏言言疼得倒吸一口冷气,泪水瞬间涌上眼眶。但她几乎在摔倒的同一秒,下意识地、飞快地抬眼瞥向教室角落——母亲陈乐就坐在那里,背脊挺直,双手交叠放在膝上,像一尊雕塑,她已经站了起来,眉头紧锁,眼神里掠过一丝真实的担忧,但更快被一种“你不该在这种基础动作上出错”的严厉和失望所取代。 下课回到那座位于市中心黄金地段、装修精致却缺乏生活气息的家里,巨大的水晶吊灯照亮着空旷的客厅,更显冷清,苏言言放下舞鞋包,第一件事就是冲向客厅角落那部复古拨号电话,她把自己深深陷进宽大的意大利真皮沙发里,仿佛想从中汲取一点温暖,抱着沉重的听筒,拨通了那个熟悉的、却常常无人接听的号码。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背景音是嘈杂的会议讨论声。 “喂,言言?”父亲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和匆忙。 “爸爸,”苏言言的声音不自觉地带上了一点委屈的鼻音,“我今天跳芭蕾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跤。” “摔了?”父亲的声音立刻提高了八度,透着真实的急切,“严不严重?磕到骨头没有?有没有马上让妈妈带你去医院检查一下?” “没事,真的没事,就是蹭破点皮。”苏言言顿了顿,声音里充满了渴望,“爸爸,市中心新开的那家大型室内游乐园,同学都说特别好玩……你什么时候能回来,带我去一次呀?” “哎,言言,乖女儿,”父亲的声音充满了歉意,但更多的是惯常的推脱,“爸爸知道你想去。可是最近公司正在谈一个非常重要的地块项目,天天开会,应酬也多,实在抽不开身啊。这样,你让妈妈带你去,好不好?爸爸报销,你们玩个痛快!” 苏言言眼神里的光瞬间黯淡下去,像被风吹灭的蜡烛。她小声说,带着与她年龄不符的懂事和失落:“还是不要了……妈妈要是带我去,肯定一路上都在算时间,担心耽误我下午练琴、晚上读英语,还会念叨门票太贵不值得……算了,爸爸,我……我去练钢琴了。” “言言真懂事,是爸爸的好女儿。”父亲的语气明显轻松了不少,带着安抚的意味,“等爸爸忙完这个项目,一定回来带你和妈妈出去好好玩一趟,想去哪儿都行!爸爸保证!” “嗯,知道了,爸爸再见。”苏言言默默地挂了电话,听着听筒里传来的“嘟嘟”忙音,心里一片冰凉。她低声喃喃:“又是这样……每次都这么说。” 这种空洞的承诺,她听过太多次了。 她慢吞吞地走上铺着柔软地毯的旋转楼梯,走进二楼那间专属于她的、隔音良好的琴房。 琴房很大,落地窗外是城市繁华的天际线,那架昂贵的施坦威三角钢琴漆面光可鉴人,像一件完美的艺术品,她坐在琴凳上,却没有翻开考级曲谱,她怔怔地望了一会儿黑白琴键,突然,一种难以抑制的烦躁和委屈涌上心头,她深吸一口气,然后十指猛地、用尽全力砸在琴键上! “哐——!!!” 一连串刺耳、混乱、毫无章法的噪音猛烈地撞击着隔音墙壁,像她内心愤怒和压抑的嘶吼,她在用这种方式,无声地反抗母亲密不透风的安排,发泄对父亲长期缺席的失望,控诉这个被剥夺了玩乐和自由的、虚假的暑假。 “言言!”琴房门外立刻传来母亲陈乐急促的敲门声和带着不悦的提醒,“怎么回事?好好弹琴!不准胡闹!下个月就要音协考级了,时间紧任务重,你别分心!” 琴声戛然而止。 苏言言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肩膀一下子垮了下来,刚才那股短暂的、激烈的叛逆,在母亲威严的声音面前,瞬间土崩瓦解,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重新抬起手,开始一板一眼地弹奏练习曲,音符准确无误,节奏分毫不差,却干巴巴的,毫无感情,就像在完成一项枯燥的任务。 她的目光飘向窗外,蓝天下一群麻雀叽叽喳喳地飞过,自由自在。她什么时候才能像那些小鸟一样,或者像……像黄子沫那样,可以自己选择喜欢做的事情呢? 那个只做了几天同桌的女孩,那个会帮调皮男生写作业、说自己“不在意”的女孩,那个铅笔盒里贴满流行歌星贴纸、眼神里带着点疏离和神秘的女孩,突然清晰地浮现在她脑海里。 想到黄子沫,想到开学后可能会有的交谈和友谊,苏言言的心绪奇异地平静了一些。 她再次将修长的手指轻轻放在微凉的琴键上。 这一次,她没有看谱子,一段舒缓的、带着淡淡忧伤却又蕴含希望的旋律,从她指尖自然地流淌出来,不再是练习曲,而是她心绪的即兴低语,琴声变得柔和而真挚,轻轻地回荡在空旷却不再冰冷的琴房里,仿佛在黑暗中为自己点亮了一盏微弱的灯。 她开始真切地期待,期待这个沉闷的夏天快点过去,期待九月的开学,期待在那个新的环境里,能真正交到一个像黄子沫那样的、不一样的朋友。 那份期待,成了这个方格夏天里,唯一照亮她的微光。 ------------ 第五章 麦芽糖暑假的三重奏 暑假像一块被拉得太长、渐渐失去韧性的麦芽糖,初尝时是自由的甜,但日子一久,便黏糊糊地耗着人的耐心,生出几分无聊和焦灼,对于三个即将升入初中的孩子来说,这段小学时代最后的漫长假期,在以三种截然不同的节奏缓缓流淌,对于三个孩子来说,这段时光以截然不同的节奏流淌着。 在“立远文具店”里,肖立远觉得自己简直是世界上最可怜的人。 他没有碰过一下暑假作业,却被大姨李安安排了满满的“工作”——不是骑着二八大杠自行车给附近订了货的单位送文具,就是在店里灰头土脸地盘点货物,把被顾客翻乱的彩笔、橡皮、文具盒一样样归位。 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流下来,黏住了几根头发。他正蹲在地上整理一盒散落的彩色水笔,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黄子沫此刻的画面:她肯定正翘着二郎腿,坐在外婆家阴凉的小院里,抱着半边用井水镇得透心凉的西瓜,用勺子挖着最中间那块最甜的瓜瓤,悠闲得不得了! 这鲜明的对比像一根针,刺破了他心里那只名为“平衡”的气球,一股混合着羡慕、嫉妒和不公的无名火“噌”地窜起。 他猛地站起来,把手里的几支笔扔回盒子,发出“哗啦”一声响,冲着在收银台前埋头算账、额角也沁着细汗的李安大声抱怨,声音里充满了委屈和抗议:“姨妈!我也要吃冰镇西瓜!现在!立刻!就要吃!” 李安头都没抬,手指飞快地拨弄着计算器,语气不容置疑:“西瓜在井里镇着呢,想吃可以,把你手底下那堆彩笔分颜色码整齐了,货架擦干净,不然免谈。” 肖立远像被戳破的气球,瞬间蔫了,失望地耷拉下脑袋,夸张地长叹一口气:“唉——!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 他赌气似的蹲回去,把水笔往盒子里扔得砰砰响,用这种幼稚的方式宣泄着所有的不满。 而与肖立远的水深火热相比,黄子沫在外婆家确实过着近乎“神仙”般的生活。她每天睡到自然醒,阳光透过木格窗棂洒在脸上才慵懒地起床。午饭后,她会先摊开肖立远那本暑假作业。 这是一个有点“痛苦”又带点恶趣味的过程。她得努力模仿肖立远那像螃蟹爬过一样的字迹,故意写得歪歪扭扭,间或还要留下几个算术错误,这比她端端正正写字费劲多了,常常要耗掉整个下午。 当她终于完成“任务”,开始写自己的作业时,笔尖流淌出娟秀工整的字迹,那种顺畅感让她浑身舒坦,看着并排放在桌上的两本作业,一本“惨不忍睹”,一本清秀悦目,她忍不住调皮地吐了吐舌头,仿佛能看到肖立远开学时对着这本“山寨”作业愁眉苦脸的滑稽样子。 傍晚,她会主动抢着洗碗,然后到后院摘两个熟透了的、红彤彤的番茄,用冰凉的井水洗净,她递一个最大的给坐在门槛上搓麻绳的外婆,自己拿着另一个,咬一口,沙瓤酸甜的汁水瞬间溢满口腔,是城里超市买不到的新鲜味道。 夜幕降临,一老一少就搬个小板凳坐在门前的凉席上,摇着蒲扇,吃着番茄,听此起彼伏的蝉鸣,看天上密密麻麻的星星,外婆一边用扇子轻轻帮她驱赶蚊子,一边讲着那些关于山精鬼怪或是妈妈小时候的、已经听了无数遍的老故事。山间的晚风带着栀子花的香气,吹走白天的燥热,也吹散了黄子沫心底偶尔泛起的、关于城里那个家的阴霾。 在遥远的M城,苏言言的暑假则被母亲陈乐用精准的刻度尺,切割成以小时为单位的方格,填满了钢琴、油画、声乐和芭蕾舞这些“高雅艺术”课程,她住在市中心一栋装修精致、一尘不染却缺乏生活气息的独栋复式楼房里,中央空调的冷气恒定在22度,将盛夏的炎热和喧嚣彻底隔绝在外,但也隔绝了寻常巷陌的烟火气和孩子们追逐打闹的欢声笑语。 练完琴的间隙,她会锁上自己卧室的门,从书架最显眼的位置取下那本《小王子》。这是她唯一的、不被母亲安排的“课外读物”。她蜷在铺着柔软长毛地毯的飘窗台上,像一只寻求安全感的小猫,再次翻开已经读过无数遍、有些页面甚至能背出来的书。 窗外是城市被霓虹灯映照得有些失真的夜空,星星稀疏而暗淡。 她尚且不能完全理解“驯服”和“建立联系”的深刻哲学含义,但书中关于那朵玫瑰花的段落,却在她心里投下了一颗种子。 “你们很美,但你们是空虚的。”小王子说,“没有人能为你们去死。” 她尤其喜欢狐狸说的那句话:“对你驯养过的东西,你永远负有责任。” 她憧憬着那种“被需要”和“被唯一认定”的感觉,就像小王子星球上那朵娇气、骄傲又独一无二的玫瑰。 她渴望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可以去悉心呵护的“玫瑰”,也渴望自己能成为某人宇宙中独一无二的存在,而不是母亲梦想的延伸体,或者父亲电话里一句“懂事”的夸赞。 合上书,她抱着膝盖,望着看不见B612星球的天空,想着那只等爱的狐狸。 随即,她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了那个小镇的教室,想到了那个只做了短短几天同桌、却给她留下深刻印象的女孩——黄子沫。她是那么不一样,她的安静之下似乎藏着一种倔强的自由和主见,会为了那些被她形容为“像诗一样”的流行歌词,去做明知不太对、却遵循内心喜好的事。 这种率性和真实,是苏言言被规训的生活里所缺失的。 暑假就这么日复一日地流淌着,三个孩子在自己的轨道上,怀着各自无法言说的心事和朦胧的期待,等待着开学的那一天,等待着命运再次交织、开启初中新篇章的时刻。 ------------ 第六章 夏末的铜铃与栀子香 夏末午后的阳光,褪去了盛夏的毒辣,变得醇厚而温柔,为“立远文具店”的玻璃门镀上一层暖融融的金色。 当黄子沫轻轻推开那扇熟悉的门时,门楣上那只锈迹斑斑的旧铜铃发出了“叮铃”一声清脆的声响,这声音仿佛一个精准的开关,瞬间打破了店内午后的慵懒。 正背对着门口,踮着脚,费力地想把一盒新到的、带着淡淡橡胶香味的橡皮擦放到顶层货架上的肖立远,听到铃声,头也没回,用带着点不耐烦、又强装出几分“小老板”架势的语气喊道:“欢迎光临!文具随便看,新到的自动铅笔和香味橡皮!” 黄子沫没有立刻应答,只是忍着嘴角漾开的笑意,安静地站在门口的光晕里。 一个暑假不见,肖立远好像又蹿高了一点,肩膀也宽了些,但那股毛手毛脚的劲儿一点没变。也许是这几秒的沉默太过异常,肖立远疑惑地转过身——下一秒,他手一抖,整盒橡皮“哗啦”一声散落在地上,五颜六色的小方块滚得到处都是。 但他完全顾不上收拾,眼睛瞬间瞪得溜圆,惊喜交加地大喊一声,声音都变了调:“黄子沫?!你……你回来了?!” 他像一颗被点燃的炮弹,猛地从货架中间冲过来,差点被自己制造的“橡皮灾难”滑倒,踉跄了一下才站稳,脸上是毫无掩饰的、灿烂得几乎能照亮整个店堂的笑容,露出两颗格外显眼的虎牙。 肖立远围着黄子沫转了两圈,像检查一件失而复得的宝贝,然后迫不及待地压低声音,切入核心话题:“我的作业……怎么样了?” 他搓着手,眼神里混合着期待和心虚。 黄子沫这才不紧不慢地取下背着的帆布书包,从里面掏出两本暑假作业。 肖立远一把抢过去,像捧着圣旨一样翻到最后一页,看到密密麻麻的字迹(尽管歪歪扭扭),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夸张地用手背抹了抹并不存在的冷汗:“太好了!得救了!开学不用被老师挂在黑板旁边展览了!” 为了表达滔滔江水般的感激之情,他神秘兮兮地朝黄子沫使了个眼色,把她拉到柜台后面那个堆着些许杂物、属于他的“秘密基地”。 他像变戏法一样从柜台底下摸出一个皱巴巴的塑料袋,献宝似的打开,里面不仅有之前承诺的周杰伦《双截棍》闪卡贴纸、《简单爱》歌词贴,还有几支带着水果香味的荧光笔,以及几个封面印着精致星空、海洋或卡通图案的崭新笔记本。 “喏,答应你的,全在这儿!一样不少!” 他拿起那个印着深邃星空图案的硬壳本,不由分说地塞到黄子沫手里,语气带着点小得意, “我一看这封面,就觉得特别配你!就像……就像你上次电话里说的,山里晚上能看到的那种天!” 两人挤在柜台后的小矮凳上,分享着一块被井水镇得透心凉、红瓤黑籽的大西瓜。 肖立远吃得毫无形象,汁水顺着下巴滴到衣服上也浑然不觉,兴奋地比划着,唾沫横飞地讲述镇上游戏厅新来了《拳皇97》的卡带,他如何苦练八神庵的“鬼烧”和“暗拂”连招,如何“称霸”了小学部。 黄子沫小口小口地吃着清甜的瓜瓤,安静地听着,偶尔用纸巾擦擦嘴角,等他手舞足蹈、眉飞色舞地告一段落,才轻轻地说了一句,声音像山涧的溪流:“我外婆家的栀子花,今年夏天开得特别好,满院子都是香的,晚上坐在院子里,闻着花香,好像星星都更亮了。” 肖立远突然安静下来,歪着头,脸上嬉笑的表情收敛了,变得很认真,他看着她,眼神里带着一种向往和求证:“你上次在电话里说,山里晚上能看到一整条银河,星星密密麻麻的,比我们镇上路灯的光还亮还多,是真的吗?不是骗我的吧?” “嗯,”黄子沫点点头,眼神肯定。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手帕包,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几片已经压得平整、干透了的栀子花瓣,虽然失去了水分,但那股清雅的香气依旧隐约可闻,还有一块在小溪里捡的鹅卵石,表面光滑,上面的天然纹路褐色相间,勾勒出一匹昂首奔腾的骏马的轮廓。 “这个给你。花瓣是栀子花的,可以夹在书里。这块石头,你看,像不像你在跑?” 肖立远小心翼翼地捏起那几片薄如蝉翼的花瓣,放在鼻子下深深吸了一口气,眼神亮晶晶的,仿佛真的闻到了那个遥远山村的夏夜气息。 他忽然抬起头,语气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和决心,像是在宣布一个重要的计划:“明年!等明年小学毕业了,放了暑假,我说什么也要去你外婆家过!我们一起去村口的小溪里摸鱼,晚上就躺在竹床上,看那个比路灯还亮的银河!” 说完,他好像突然意识到自己说得太认真,有点不好意思,急忙从裤兜里掏出一个巴掌大、边角有些磨损的旧Game Boy游戏机,塞到黄子沫手里,试图转移话题,“这个,《星之卡比》给你玩!里面的星星也是一闪一闪的,还挺好玩……当然,肯定没真的银河好看,你先凑合看看!” 黄子沫接过那个还带着他体温的游戏机,看着屏幕上粉嘟嘟的卡比吞下一颗星星,身体瞬间亮起来的样子,眼睛弯成了两道好看的月牙,浅浅的笑意从眼底蔓延开来。 就在这时,店外传来李安大姨由远及近的吆喝声,带着生活的烟火气:“立远!臭小子!别光顾着躲在里面跟子沫聊天偷懒!快来把这箱新到的中性笔搬进去码好!” 肖立远不情愿地“哎——”了一声,拖着长音,站起身,却动作迅速地把桌上果盘里最后一块瓜瓤最红、看起来最甜的西瓜,推到黄子沫面前,急匆匆地说:“明天开学报到,我们一起走啊!等我!” 黄子沫点点头,看着他像一阵风似的冲出门去,背影消失在明亮的阳光里。 她低下头,拿起那几片栀子花瓣,非常仔细地、轻轻地夹进了那本崭新的、印着璀璨星空的笔记本扉页里。 夏末的空气里,混合着西瓜的清甜、栀子残留的冷香,还有一丝独属于这个年纪的、心照不宣的、对即将到来的新学期的朦胧期待,这个夏天的句点,温暖而饱满。 ------------ 第七章 新学期的暖色序章 夏末的清晨,天亮得比盛夏时分明亮得晚了些,空气中褪去了令人烦躁的闷热,弥漫着一种微凉的、带着露水和泥土清香的潮气。 太阳刚刚跃过东边连绵的屋脊,将金红色的光芒斜斜地洒下来,给小镇的瓦片、街道和早起行人的身上都镀上了一层柔和而充满希望的暖色,巷子口那棵老槐树的叶子边缘泛着微黄,鸟儿在枝头叽叽喳喳地鸣叫,声音比夏日里少了几分慵懒,多了几分清脆利落。 黄子沫已经穿戴整齐,安静地站在“立远文具店”的后门口等待着。 她穿了一件洗得发白但十分干净的浅蓝色棉布连衣裙,裙摆恰到好处地停在膝盖上方,这是妈妈黄子琴用旧窗帘布巧妙改制的,针脚细密匀称,穿在她身上显得格外清爽利落。脚上是一双刷得雪白的塑料凉鞋,露出纤细的脚踝,她的短发依旧保持着利落的碎发造型,在晨风中轻轻拂动,手里紧紧攥着一个蓝布缝制的早餐袋,里面是两个温热的煮鸡蛋和四个皮薄馅大、正冒着诱人热气的肉包子。 厨房里,妈妈黄子琴忙碌的身影透过氤氲着水汽的玻璃窗隐约可见,锅灶间传来的香味和细微的响动,充满了新学期伊始特有的、饱含期许的慈爱。 不一会儿,肖立远揉着惺忪的睡眼,趿拉着一双旧球鞋,慢吞吞地从里屋挪了出来。 他显然还沉浸在暑假混乱的作息里,没能完全清醒,头发像遭了台风一样肆意翘着,身上套了件皱巴巴、印着褪色变形金刚图案的旧T恤,下身是条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运动短裤,整个人透着一股“没睡饱”的怨气,肩膀耷拉着,无精打采。 “走了。”黄子沫言简意赅,把温热的布袋子往怀里一揣,率先转身迈开了步子。 她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出发信号。 去学校的路要先穿过一条车流渐多的马路,然后拐进一条长长的、充满市井生活气息的巷子,脚下的青石板路还浸润着夜间的湿气,略显湿滑。两旁低矮的民居里飘出各家早饭的香味和收音机里播报早间新闻的声音。 黄子沫一边走,一边小口地啃着包子,同时手指灵活地剥好了一个光滑的鸡蛋,很自然地递到旁边还在跟瞌睡虫斗争的肖立远手里。 肖立远打了个巨大的哈欠,眼角甚至挤出了生理性的泪水,他迷迷糊糊地挥挥手,含混地嘟囔:“唔…没胃口……吃不下……” 黄子沫太了解他了,看他这副样子,十有八九又是昨晚偷摸玩他那台小霸王游戏机到深夜。 她也懒得废话,直接拿起那个剥好的鸡蛋,精准地塞进肖立远半张着的、还在打哈欠的嘴里,语气带着点不容抗拒的意味:“吃了,我妈天没亮就起来做的,别浪费。” 肖立远被这突如其来的“投喂”和黄子沫眼神里那抹“少废话”的犀利惊得清醒了大半,只好皱着眉,勉为其难地咀嚼起来,或许是因为意识尚未完全回笼,也或许是吃得太急,他一下子噎住了,脸瞬间憋得有点发红,梗着脖子,使劲捶着自己的胸口。 黄子沫见状,无奈地叹了口气,眼神里流露出一丝“真不让人省心”的意味,赶紧从布袋子侧兜里掏出刚才在巷子口买的、用薄塑料袋装着的豆浆,利索地插上吸管,递到他面前:“慢点吃!又没人跟你抢。” 肖立远赶紧接过豆浆,大口吸吮起来,冰凉的豆浆顺喉而下,好不容易才缓过气来。 他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夸张表情,拍着胸口说:“咳……差点儿!差点儿就成为六年级第一个被鸡蛋‘噎死’的英雄好汉了!黄子沫,你看起来文文静静的,动作怎么这么……这么果断!” 黄子沫在学校锈迹斑斑的铁门前停下脚步,转过身。 晨光中,她干净的脸上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笑意,随即对肖立远做了一个快速的、带着点揶揄意味的鬼脸,然后不等他反应,便转身融入了涌入校门的人流。 肖立远看着她灵巧的背影,嘿嘿一笑,也挠着后脑勺跟了进去。 一进教室,班长——那个戴着黑框眼镜、身材瘦高、显得比同龄人稳重的男生龚毅——就看到了肖立远,抬手打了个招呼:“立远,暑假过得怎么样?听说你又搞到了新的游戏卡带?”旁边几个早就凑在一起讨论暑假见闻的男生一听,也立刻围了上来,嘻嘻哈哈地把肖立远簇拥到他的座位上,七嘴八舌地问起游戏攻略和新鲜事。 黄子沫看着那一小圈瞬间变得喧闹的男生,轻轻摇了摇头,径直走向自己那个靠窗的、熟悉的位置。阳光透过擦拭干净的玻璃窗,在课桌上投下明亮而温暖的光斑。 她的同桌苏言言还没来。 黄子沫放下书包,从里面拿出一块早上浸湿后拧干的旧毛巾,先仔仔细细地把自己这边的桌面和椅面擦拭了一遍,抹去了一个暑假积下的薄灰。接着,她动作顿了顿,目光落在旁边那个空着的、属于苏言言的座位上。桌面光洁,但边缘和椅面上也难免落了灰。 她想,反正毛巾还是湿的,不过是顺手的事。 于是,她也俯下身,认真地帮苏言言擦拭起来,动作细致,连椅子腿的角落都没放过。 就在她低头专注地擦拭椅面的时候,一个温柔而带着惊喜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黄子沫?” 黄子沫抬起头,看见苏言言不知何时已站在桌旁。 她穿了一件质地很好的白色连衣裙,裙身上点缀着细小的蓝色碎花,头发半扎在脑后,用一个同色系的蓝色发卡固定,露出光洁的额头,脚上是一双刷得干干净净的白色帆布鞋。 整个人看起来清新、明亮,像清晨带着露珠的花朵。 苏言言看着黄子沫手中那块正为自己擦拭椅子的毛巾,以及已经变得光洁如新的桌面,眼睛里瞬间充满了真实的惊喜和感动,声音软软地,带着暖意:“黄子沫……谢谢你,你真好。” 黄子沫被她直白的感谢和灼热的目光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耳根微微泛红,她迅速低下头,继续着手上的动作,语气试图保持平静,却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局促:“没……没什么,就是顺手擦一下,灰有点大。” 苏言言脸上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开心得眼睛都弯成了月牙,她轻轻放下书包,声音愉悦:“真的谢谢你!开学第一天就觉得好温暖。” 黄子沫被她热烈的反应弄得更加不好意思,赶紧利索地擦完最后一下,直起身,把毛巾卷起来塞回书包侧袋,然后故作镇定地拿出自己的暑假作业,工工整整地放在擦得干干净净的桌面上,仿佛刚才那个细心周到的举动只是最平常不过、不值一提的小事。 教室里,同学们陆陆续续地到来,充满了久别重逢的喧闹和新学期特有的活力。 而靠窗的这个角落,却因为一个看似不经意的“顺手”之举,悄然弥漫开一种细腻的、温暖的友情的萌芽,为六年级的这个新开端,写下了第一个轻柔而美好的注脚。 ------------ 第八章 黑板报与“特别的”计划 秋日的阳光透过教室的窗户,暖洋洋地照在课桌上。开学半个多月,班里的新鲜劲儿还没完全过去。班主任杨老师——一位总是扎着利落马尾、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衫的年轻老师——站在讲台上,用粉笔擦轻轻敲了敲黑板,吸引了大家的注意。 “同学们,安静一下。下个月就是国庆节了,学校要求每个班都要出一期黑板报,主题是庆祝国庆。我们班需要选一位板报组长,有谁自愿担任吗?” 教室里瞬间鸦雀无声,同学们有的低头假装整理文具,有的眼神飘忽望向窗外。出黑板报可是个耗时耗力的辛苦活儿,而且责任重大,没人愿意主动揽这个差事。 就在这时,一只手臂自信地举了起来,是苏言言。她站起来,声音清脆地说:“杨老师,我愿意当组长。” 她顿了顿,目光转向身旁靠窗的位置,带着一丝恳求和不容拒绝的友好,“但是,我需要黄子沫帮我。她的字写得最漂亮了!” 正望着窗外梧桐树发呆的黄子沫,猛地听到自己的名字,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地挺直了背。她最怕这种成为焦点的时刻,更怕这种需要与人紧密合作的任务。她只想安安静静地待在自己的角落里。 “好!”杨老师赞许地看向苏言言,随即点了黄子沫的名,“黄子沫,你的字确实工整,那就由你和苏言言一起负责这次的黑板报吧。” 全班的视线都聚焦过来,黄子沫感到脸颊有些发烫。 她不得不站起来,低声应道:“好的,老师。” 声音轻得几乎像蚊子哼,但承诺已经做出了。 几乎是同时,后排一个高个子男生林冲也站了起来,嗓门洪亮:“老师,我也愿意帮忙!” 他是班里的体育委员,也是肖立远的“铁哥们”。 肖立远一看兄弟都举手了,自己怎么能被落下?立刻也蹿了起来,挥舞着手臂:“还有我!老师,我也要帮忙!” 杨老师看着这两个出了名的调皮鬼,忍俊不禁,故意板起脸提醒道:“林冲,肖立远,你们帮忙可以,但必须要听组长苏言言的安排,绝对不能捣乱,知道吗?” 全班同学想起他们往日里的“光辉事迹”,顿时爆发出一阵善意的哄笑声。 “保证不捣乱!” 两个男生异口同声,拍着胸脯保证。 下课铃一响,肖立远和林冲就像两阵风似的刮到了黄子沫和苏言言的课桌旁。 肖立远一屁股坐在黄子沫前面的空椅子上,转过身,胳膊架在椅背上,一脸佩服地对苏言言说:“苏言言,你胆子真大呀!居然敢当这个组长!” 林冲也凑过来,笑嘻嘻地附和:“就是就是,你是我们班胆子最大的女生了!快说说,这板报你打算怎么弄?” 苏言言被他们说得有点不好意思,但眼神里闪着光,她拿出一个小本子:“我初步想的是,主题要鲜明,色彩要鲜艳。我们可以画一些象征祖国的图案,比如长城、天安门、气球和平鸽什么的,再配上文字……” 她话还没说完,肖立远就迫不及待地打断,眼睛亮晶晶地宣布:“我有个主意!” 坐在一旁的黄子沫一直没吭声,听到这儿,忍不住扶额,用一种“我就知道”的语气小声吐槽:“肖立远,你能有什么好主意……” 她太了解他了,他的点子通常都带着一股不着调的傻气。 苏言言却表现出很好的涵养,微笑着说:“听肖立远说一下呗,我们集思广益。我负责画画,黄子沫负责写字,你们俩呢,就负责……” 她正在想给这两个活跃的男生分配什么任务。 肖立远***答,再次举手:“我也可以写字!” 他话音刚落,黄子沫、苏言言甚至林冲,三个人都愣了一下,随即不约而同地笑出了声。林冲更是直接搂住肖立远的脖子,用力晃了晃:“肖老弟,你可拉倒吧!就你那字,跟蜘蛛爬似的,能上黑板报?别把全校师生吓着!” 肖立远自己也挠着头“嘿嘿”笑了,一点也不生气:“玩笑,玩笑嘛!我的意思是,我可以干点体力活,搬个凳子、递个粉笔啥的。” 他赶紧言归正传,兴奋地比划起来:“说正经的!国庆嘛,多威武!我想的是,在黑板上画一个超大超帅的拳皇人物,比如草薙京,代表我们!对面再画一个……嗯,就是那种坏蛋,跪地求饶的样子!多带劲!” 他一边说,还一边做出了草薙京出招的姿势。 苏言言听得瞪大了眼睛,脸上写满了“这太离谱了”的嫌弃和无奈。 黄子沫更是直接用手捂住了眼睛,不忍直视,低声嘟囔:“这傻子……我就知道……” 然而,让两位女生意外的是,林冲居然用力一拍肖立远的后背,大声赞同:“哎!这个主意好!拳皇好!比画长城气球带劲多了!来来来,咱们研究研究具体画哪个角色?” 肖立远一看有人支持,更来劲了,立刻和林冲勾肩搭背地走到一边,开始热火朝天地讨论起是画八神庵更酷还是二阶堂红丸更帅了,完全把黑板报的主题抛在了脑后。 留下苏言言和黄子沫面面相觑。苏言言看着那两个沉浸在自己“热血创意”中的男生,哭笑不得地叹了口气。 黄子沫看着肖立远兴高采烈的背影,又看看身边这位新同桌有些头疼却又努力保持微笑的样子,忽然觉得,这个板报任务,或许不会像她想象的那么枯燥了。 至少,有肖立远这个活宝在,麻烦和乐趣恐怕都不会少。 ------------ 第九章 拿错的作业本与拨通的电话 秋日的夕阳,像一块融化中的琥珀,将浓稠而温暖的橘金色光芒,慵懒地洒进小镇边缘这栋有些年头的独栋旧楼房。 楼房外墙的红砖已有些斑驳,与M城市中心那些窗明几净、装修精致的电梯公寓形成了鲜明对比。 苏言言无精打采地坐在靠窗的书桌前,心里还沉甸甸地萦绕着刚才和妈妈那场短暂却令人泄气的对话,她需要的,或许只是一句“言言真棒”的简单肯定,而不是又一通关于“小升初关键期”和“别人家孩子”的、令人窒息的大道理。 她轻轻叹了口气,像是要把胸口的闷气都呼出去,然后认命般地打开那个印着卡通图案的双肩书包,准备开始攻克今天的作业。 她的手指在书本间摸索,触碰到一个略旧、边角有些微卷的作业本封皮,纸质比她的本子要粗糙一些,她随手将它拿了出来,然而,当她的目光落在封面右上角那娟秀工整、力透纸背的“黄子沫”三个字时,她猛地愣住了,瞳孔微微放大。 “呀!” 她低呼一声,像被烫到一样把本子放下,又赶紧拿起来确认,真的是黄子沫的作业本!肯定是放学收拾东西时太着急,不小心混进自己书包里了。 一瞬间,各种念头涌上苏言言的心头。 黄子沫发现作业本不见了会不会很着急? 她会不会以为自己是个丢三落四的糊涂虫? 她会不会……因此讨厌自己? 苏言言越想越慌,一种做错事的愧疚感和害怕失去这份刚刚萌芽的友谊的担忧紧紧攫住了她。 她几乎能想象到黄子沫在家翻遍书包也找不到作业本时,那总是平静的脸上会露出怎样焦急的神情。 “不行,得马上告诉她!” 苏言言腾地站起来。她冲出房间,跑到客厅,找到妈妈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她记得开学时杨老师给家长留过联系方式。她心跳加速,手指有些颤抖地在通讯录里翻找,终于找到了“杨老师”的名字。 她深吸一口气,拨通了电话。“喂,杨老师您好,我是苏言言……对不起打扰您,我不小心把同桌黄子沫的作业本带回家了……请问您有她家的联系方式吗?我想告诉她一声,让她别着急。” 电话那头的杨老师温和地表扬了她的负责,然后告诉了她“立远文具店”的座机号码。苏言言赶紧用笔认真记下,心里默念了好几遍。 道谢挂断后,她立刻按下了那串数字。听筒里传来“嘟…嘟…”的等待音,每一声都敲在她的心坎上。她紧紧握着电话,手心都有些出汗。 终于,电话被接起,一个带着点漫不经心、又有些熟悉的、属于变声期前男孩的清亮嗓音传来:“喂,立远文具店,请问找谁?要订文具吗?” 是肖立远! 苏言言心里顿时一喜,仿佛在茫茫大海上看到了灯塔,连忙说:“肖立远!是我,苏言言!” “苏言言?” 肖立远的声音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疑惑,背景音里还能隐约听到李安阿姨招呼顾客的声音,“你怎么知道我们店电话的?稀奇啊!” “我找杨老师要的,”苏言言语速飞快地解释,带着显而易见的焦急,“我不小心把黄子沫的作业本带回家了!杨老师说你能找到她。她是不是急坏了?” “啊?作业本?”肖立远在那边愣了一下,随即扯着嗓子朝店里某个方向大喊了一声:“黄子沫——!找你的!快来接电话——!” 苏言言在电话这头,能清晰地听到电话那头传来肖立远咋咋呼呼的喊声,以及一些模糊的走动声和文具店的背景音。她屏住呼吸等待着。 不一会儿,一个平静的、略带疑惑的声音在听筒里响起:“喂,你好?” 是黄子沫!她的声音听起来……很平常,完全没有苏言言想象中的焦急和慌乱。 “黄子沫!”苏言言立刻开口,声音里充满了歉意和急切,“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是不小心的,放学的时候太急了,不小心把你的作业本塞进我书包里带回来了!我……我会帮你写的!保证写完,字迹也尽量模仿你!所以请你千万别着急!” 电话那头的黄子沫显然也愣了一下。她刚才确实还没开始写作业,也根本没发现本子不见了。听到苏言言连珠炮似的道歉和保证,她沉默了两秒,才轻轻“嗯”了一声,然后用她一贯平静的语调说:“……没关系。那就……麻烦你了。明天学校见。” 苏言言听到她这么说,悬着的心才终于落回肚子里,连忙说:“不麻烦不麻烦!是我不好!那……明天见!” 挂了电话,苏言言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她走回房间,小心翼翼地拿起黄子沫的作业本,仿佛那是什么珍贵的宝物。她决定,今晚一定要非常认真地把这份“额外”的作业完成好。 而文具店这边,黄子沫刚放下电话,一旁竖着耳朵听了全过程的肖立远就再也忍不住了,他指着黄子沫,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大笑: “哈哈哈哈!黄子沫!你也有今天!风水轮流转啊!你帮别人写作业写了那么多次,终于也有人帮你写作业啦!哈哈哈,笑死我了!” 黄子沫被他笑得有些恼羞成怒,脸上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 她二话不说,抡起拳头就朝着肖立远得意忘形、晃来晃去的胳膊上结结实实地揍了一下。 “哎哟!”肖立远吃痛,叫唤了一声,但笑声却止不住,反而更加响亮和夸张了,一边躲闪一边继续调侃:“哈哈哈,被打中要害了吧!害羞了是不是!” 店里昏黄的灯光下,两个孩子的身影和笑闹声,为这平凡的傍晚增添了许多生气。而对黄子沫来说,这个小小的意外,也让苏言言在她心里,似乎不再仅仅是一个“需要保持距离”的、过于热情的新同学了。 ------------ 第十章 黑板报上的侧影与心湖微澜 秋日的清晨,天空是那种被夜雨洗涤过的、清澈高远的湛蓝,几缕薄云像被顽童扯散的棉絮,漫不经心地漂浮着。 阳光和煦而不灼人,透过擦拭一新的玻璃窗,在教室的水磨石地面上投下斜斜的、明亮温暖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微凉的湿意,混合着校园里那几株老桂花树第二轮盛放带来的、愈发醇厚的甜香。 苏言言一大早就到了教室,她小心翼翼地将黄子沫那本写得工工整整的作业本放在同桌的桌面上,心里既期待又有点紧张。 黄子沫来到教室时,看到自己失而复得的作业本,只是微微愣了一下,对上苏言言亮晶晶的、带着点邀功意味的眼神,她轻轻说了声“谢谢”,声音平静,听不出太多波澜,但嘴角似乎有极淡的、一闪而过的笑意。苏言言却像得到了莫大的鼓励,开心了一整个早自习。 下课铃一响,苏言言就立刻拉着黄子沫来到了教室后面的黑板前。 林冲和肖立远也摩拳擦掌地围了过来。 苏言言从书包里拿出一个精心保护的画夹,展开一张用铅笔细致勾勒的草图,画面主体是庄严的天安门城楼,周围环绕着飘扬的气球、衔着橄榄枝的和平鸽,色彩搭配和版面布局都显露出良好的美术功底。 然而,在草图的右下角,一个不起眼的空白处,她真的用简单的线条画了一个小小的、做出格斗姿态的拳皇人物——草薙京的侧影。 “哇塞!苏言言!你真画了啊!够意思!” 肖立远看到那个小人,兴奋得差点蹦起来,指着那个小小的身影就开始发表“高见”,“不过这个气势还不够!眼神!最重要的是眼神!得像我这样,带着杀气!” 说着,他立刻拉开架势,龇牙咧嘴,努力瞪大眼睛,试图做出一个自以为“犀利无比”的眼神,那滑稽的样子引得旁边的林冲和几个凑过来看热闹的男生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 苏言言看着他滑稽的样子,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手上勾勒天安门轮廓的动作却没停,头也不抬地揶揄道:“肖立远,你那不是杀气,是傻气!快别做鬼脸了,帮我扶着点凳子,别晃。” 肖立远一边乖乖扶住凳子,一边不服气地嚷嚷:“哎,苏言言你这话说的,我这眼神多传神啊!林冲,你说是不是?” 林冲在一旁抱着胳膊看热闹,嘿嘿直笑:“得了吧立远,你那眼神跟隔壁张奶奶家偷鱼吃的猫差不多!” 语文课代表金可云抱着一摞厚厚的作文本经过,扶了扶鼻梁上的黑框眼镜,语气严肃地提醒:“肖立远,你安静点,别在那儿捣乱影响苏言言同学创作!再吵吵我就记名字告诉杨老师了!” 肖立远不服气地梗着脖子,声音扬得更高:“谁捣乱了?金可云你别瞎告状!这个拳皇的点子还是我想出来的呢!我这是艺术指导,监督施工质量,懂不懂啊你!” 苏言言听着他们吵吵嚷嚷,脸上露出无奈又觉得好笑的表情,但她的手很稳,她先用白色粉笔在黑板上流畅地勾勒出天安门的宏伟轮廓,动作自信而精准,画到城楼上的琉璃瓦和细节处,她手里的粉笔越来越短。 她全神贯注,头也没抬,只是自然地低声唤了一句,像是一种下意识的信赖:“肖立远,蓝色粉笔,要天蓝那种。” 肖立远正手忙脚乱地抱着一个装满五颜六色粉笔的纸盒,听到指令,立刻停止了与金可云的口水战,像接到军令的士兵,迅速准确地从一堆粉笔中拣出那支天蓝色的,递到苏言言微微抬起、等待的手边,嘴里还不忘邀功:“给!最蓝的这支!保证跟天上的颜色一模一样!”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仿佛他们已经这样配合过无数次。 黄子沫站在一旁的高脚凳上,负责书写“庆祝国庆”的大标题。她写得非常认真,一笔一划,力求完美。 秋日上午的阳光恰好越过窗棂,斜斜地洒在她所站的这一片区域,将她笼罩在一层暖金色的光晕里。细小的粉笔灰在光柱中轻盈地飞舞,像一群嬉戏的微光精灵。 她背对着那一片小小的喧闹,耳朵却不受控制地捕捉着身后的每一个声响——肖立远时而咋呼的点评、苏言言带着笑意的回应、林冲粗声粗气的附和、其他男生看热闹的哄笑、以及肖立远那几乎不假思索、带着点殷勤的迅速响应。 她写完了“庆祝”两个字,正心不在焉地开始写“国”字外面的方框,或许是因为分神,那关键的一笔竖弯钩写得有些犹豫,弧度不够流畅,甚至微微向内歪了一点。 一直站在下面仰头看着、负责“监工”兼打下手的林冲,敏锐地注意到了这个细微的瑕疵。 他个子高,看得清楚,直接开口提醒,声音洪亮实在:“哎,黄子沫!你那个‘国’字框,右边好像写瘪了点,不太圆润啊!重描一下呗?” 黄子沫被这突然的提醒惊得手微微一抖,粉笔在框线上留下一个小白点。 她猛地回过神,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像是做错事被当场抓住的孩子。 她迅速定了定神,用力抿了抿嘴唇,赶紧用指尖擦掉那歪斜的一笔,深吸一口气,重新凝神,更加用力地、几乎是带着点赌气似的,一笔一划地重新写了一个方正饱满的“国”字框,粉笔与黑板摩擦发出的“吱嘎”声,在那一刻显得格外清晰和刺耳。 她还不明白这种情绪是什么,只觉得胸口有点闷闷的,她只是隐约觉得,这个新来的、会画画、能轻易让调皮鬼肖立远听话的苏言言,好像……有点不一样。 这个她习惯了的、只有她和肖立远吵吵闹闹的小世界,似乎正在被一种温暖而明亮的东西悄然侵入,这让她感到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和……莫名的失落。 就在这时,原本明媚的天空不知何时悄悄积聚了几片灰色的云朵,阳光被遮挡,教室里的光线骤然暗淡了一些,一阵凉飕飕的秋风从敞开的窗户吹进来,掀动了讲台上摊开的书页,发出“哗啦啦”的轻响,一场带着寒意的秋雨,似乎正在天际线那边酝酿着。 而黄子沫心中那颗名为“比较”、名为“领地意识”、或许还夹杂着一丝朦胧“醋意”的种子,也在这个看似平常的、充满粉笔灰和阳光的课间,悄无声息地落入了心田的土壤深处,悄无声息地落进了心田,等待着未来的某一天,破土发芽。 ------------ 第十一章 夕阳下的板报与无声的比较 九月最后一天的傍晚,夕阳将最浓郁的金红色光芒慷慨地洒进教室。 黑板报终于大功告成了! 天安门城楼庄严雄伟,色彩斑斓的气球和衔着橄榄枝的和平鸽栩栩如生,飘扬的旗帜仿佛真有风在吹动,整个版面饱满而富有层次感。 而在版面右下角那个不起眼的留白处,那个由苏言言执笔勾勒、林冲后期上色润饰的“草薙京”侧影,虽然笔触还带着少年的稚嫩,但在夕阳温暖光线的渲染下,竟也显得格外精神奕奕,眼神(按照肖立远强烈要求修改后)透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儿,为庄重的板报主题增添了一抹独属于这个年龄的、鲜活顽皮又不失热血的生气。 林冲从垫脚的高凳上利落地跳下来,额头上还沾着一点不小心抹上去的蓝色粉笔灰,他和苏言言、黄子沫、肖立远并肩站成一排,望着他们四个人断断续续努力了半个多月的成果。 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难以抑制的成就感和兴奋,连一向表情平淡的黄子沫,清澈的眼眸里也闪着明亮的光,嘴角有了一丝浅浅的、真实的弧度。 “怎么样?”林冲用胳膊肘撞了一下肖立远,得意地说,“我就说咱们这黑板报独一份吧?既有正经的,又有咱哥们儿的创意!肯定能把校长震住!” 苏言言也用力点头,脸颊因为激动和忙碌泛着红晕:嗯!真的特别好看!比我想象的还要好!谢谢大家,尤其是林冲你帮忙上色,还有肖立远……嗯,提供的‘精神支持’” 肖立远双手叉腰,像个得胜的小将军,下巴扬得老高:“那必须的!也不看是谁……参与策划的!” 他差点说漏嘴,赶紧改口,但脸上的得意劲儿藏不住。 林冲转过头,由衷地对苏言言竖起大拇指,夸赞道:“苏言言,说真的,你这画画水平真不是盖的!这天安门,这鸽子,画得太像了!还有这个小草薙京,最后上完色还真挺带劲!比我强多了,我最多就会涂个颜色块儿。” 肖立远立刻在一旁猛点头附和,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苏言言:“就是就是!苏言言,你太厉害了!这画拿到全校去比,肯定也是数一数二的!以后班里出板报,你可绝对是主力啊!” 苏言言被他们夸得有些不好意思,脸颊更红了,连忙摆手:“没有没有,是大家一起努力的结果。” 而站在一旁的黄子沫,听着他们对苏言言毫不吝啬的赞美,脸上的浅笑微微凝滞了一下。 她默默地看了一眼自己书写的那几行虽然工整娟秀、却中规中矩的标题和文字,在苏言言色彩缤纷、生动形象的画作旁边,显得那么不起眼。 没有人特意夸她字写得好,仿佛那是理所应当的。一种微妙的、被忽略的感觉,像一根细小的刺,轻轻扎了一下她的心,她低下头,用脚尖无意识地蹭了蹭地面。 四个人说笑着收拾好东西,并肩走出教室。 夕阳将他们青春的身影拉得长长的,交织在一起。两个女孩的裙摆被秋风吹得轻轻飘动,两个男生的头发也被风吹得有些凌乱,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专属于少年的、无忧无虑又充满朝气的光芒。 走到校门口,喧闹的人群渐渐散去。苏言言一眼就看到了等在那里的妈妈陈乐。 陈乐穿着一条款式雅致的藕粉色纱裙,头发精心打理过披在肩上,脸上化着淡妆,唇上的口红颜色恰到好处,即使身为全职主妇,她也时刻保持着得体与精致。 “妈!”苏言言欢快地跑过去。 陈乐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但目光很快扫过女儿身后的三个同学。苏言言赶紧介绍:“妈,这是我的同学,林冲、肖立远,还有我的同桌黄子沫!我们刚一起办完黑板报!” 三个孩子异口同声,带着点拘谨地问好:“阿姨好!” 陈乐微微颔首,用审视的目光快速地从三个孩子身上掠过,淡淡地“嗯”了一声,随即一把将苏言言拉到自己身边,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忙到这么晚,肚子饿了吧?我们得快些回家,你爸爸晚上有应酬,不回来吃饭了。” 接着,她转向黄子沫三人,语气礼貌却疏离:“不早了,你们也赶紧回家吧,路上注意安全。” 苏言言回头冲朋友们挥挥手:“再见!明天见!” 陈乐已经挽着女儿的胳膊转身走了。隐约能听到她压低的声音随风飘来:“言言,你这些同学……看着就不太……” 后面的话,消散在傍晚的风里。 林冲望着那对母女走远的背影,缩了缩脖子,小声吐槽:“我的天,苏言言的妈妈看起来好有压力……感觉比杨老师还严肃。” 肖立远难得地没有嬉皮笑脸,郑重其事地点头附和:“嗯,气场是挺强的,跟我姨妈训我时的样子有得一拼。” 林冲家就在附近,他跟肖立远和黄子沫道了别,也朝着另一个方向走了。回家的路上,就只剩下肖立远和黄子沫。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更长,黄子沫一直没怎么说话,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一下一下地踢着路上的小石子,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肖立远察觉到了她的沉默,用肩膀轻轻撞了她一下:“喂,黄子沫,发什么愣呢?板报办完了还不高兴?是不是在琢磨苏言言妈妈刚才的话?” 他试图安慰道,“哎呀,别往心里去,大人不都那样嘛。” 黄子沫抬起头,看了肖立远一眼,眼神有些复杂,轻轻摇了摇头。 她想的并不是陈乐的话,或者说,不全是。她脑海里反复闪现的是肖立远看着苏言言画画时那亮晶晶的眼神,是他抱着粉笔盒随叫随到的默契,是夕阳下他们四人并肩而立时,那种她似乎有些融入不进去的、自然和谐的氛围。 苏言言什么都好,会画画,家境好,连妈妈都那么……精致。一种难以名状的酸涩感,像黄昏的雾气一样,悄悄弥漫在心间。 她甩甩头,像是要甩掉这些莫名的情绪,声音闷闷地转移了话题:“没什么。啊……突然有点想吃糖醋鱼了,等会儿回去,我要让李阿姨做糖醋鱼给我吃。” 肖立远一听吃的,立刻把刚才的疑惑抛到了九霄云外,兴奋地接话:“糖醋鱼!这个主意好!我也要吃!走走走,快点回家!” 他拉着黄子沫的胳膊,加快脚步朝家跑去。 黄子沫被他拽着跑,秋风吹拂着她的短发,却吹不散心底那团刚刚开始聚集的、名为比较和失落的小小阴云。她隐约感觉到,有些东西,好像和暑假里不一样了。 ------------ 第十二章 心慌意乱的清晨 十月二日的早晨,秋高气爽,阳光比夏日柔和了许多,带着一丝清冽。还不到七点半,黄子沫就已经跟着妈妈黄子琴来到了“立远文具店”。她穿了一件半旧的浅黄色长袖T恤,下身是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脚上是一双干净的帆布鞋,整个人看起来清爽又利落。 黄子琴打开店门,一股熟悉的纸张和油墨的味道扑面而来。黄子沫不用妈妈吩咐,就熟练地拿起靠在墙边的拖把,在水桶里浸湿、拧干,开始一寸一寸地仔细擦拭店里的水泥地。拖完地,她又找来一块微湿的抹布,将货架上的灰尘轻轻掸去。早晨的阳光斜斜地照进店里,能看见光柱中飞舞的细小尘埃。 八点整,李安也到了。她穿着一双走路带响的粗跟皮鞋,身上是一件碎花衬衫和深色裤子,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吱呀”的推门声后,她看到正在收银台前用湿布擦拭玻璃台面的黄子沫,脸上立刻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子沫啊,这么早又来帮忙了?国庆节也不睡个懒觉,真是个勤快的好丫头!”李安的声音洪亮而亲切,“你妈妈呢?” 黄子沫抬起头,礼貌地回答:“李阿姨早上好。我妈妈在后面仓库,昨晚新进的那批文具,她正在对数目。” 李安从随身带的布包里掏出一块用金色锡纸包着的巧克力,塞到黄子沫手里:“喏,奖励你的。我去后面看看。”说完,便踩着皮鞋“哒哒”地朝仓库走去。 假期里的生意确实清淡,整个上午只零星来了几个小朋友,买几块橡皮或者一本图画本。黄子沫安静地坐在收银台后面,收了钱,便在一个小本子上认真记下卖了什么、卖了多少钱。闲下来的时候,店里静悄悄的,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自行车铃声和远处模糊的市井声。 她感到一种莫名的无聊和……一丝难以言喻的烦闷。 黑板报的热闹仿佛还在昨天,但假期一下子又把生活拉回了原有的、略显单调的轨道。她犹豫了一下,从柜台底下拿出了李安阿姨那个旧的银色磁带随身听,放进一盒周杰伦的磁带,按下了播放键。 耳机里传来《星晴》的旋律:“手牵手一步两步三步四步望着天,看星星一颗两颗三颗四颗连成线……”黄子沫听着歌词,心里有种朦胧的触动。她拿出一个崭新的笔记本——是肖立远暑假送给她的那个印着星空图案的本子——又抽出一支笔,下意识地开始在本子上默写歌词。她写得很认真,娟秀的字迹一行行浮现: “乘着风,游荡在蓝天边,一片云掉落在我面前,捏成你的形状,随风跟着我,一口一口吃掉忧愁载着你,仿佛载着阳光……” 写着写着,她的思绪飘忽起来。脑海里浮现出肖立远咋咋呼呼的样子,他玩游戏时大呼小叫的专注,他被自己塞鸡蛋时噎住的窘态,还有他看着苏言言画画时那亮晶晶的眼神……笔尖不由自主地,在歌词的间隙里,流畅地写下了三个字—— 肖立远。 字迹清晰,赫然出现在“仿佛载着阳光”的下一行。 黄子沫猛地停住笔,像是被什么东西烫到了一样,心脏骤然漏跳了一拍,随即剧烈地鼓动起来。 她惊恐地盯着那三个字,脸颊瞬间烧得通红,一种做坏事被当场抓获的心虚和慌乱席卷了她,她几乎是本能地,“刺啦”一声,飞快地将那一页纸从本子上撕了下来,三两下就撕得粉碎,紧紧攥在手心里,仿佛要消灭什么见不得人的证据。 她做贼似的抬头看了看四周,幸好,店里空无一人,妈妈和李阿姨都在仓库。她长长舒了口气,但心口的悸动却久久未能平复,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写下他的名字,这种不受控制的行为让她感到陌生和害怕,仿佛心底某个秘密的角落不小心被自己窥见了。 而此刻,就在文具店的后面,肖立远正在自己房间里睡得天昏地暗。他四仰八叉地躺在乱糟糟的床上,穿着背心短裤,被子早被踢到了脚边。他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着梦话:“看招!必杀……八稚女……嘿哈!” 随着梦中的“激烈战斗”,他一个翻身,“咕咚”一声直接从床上滚到了地板上。 然而,这重重的一摔居然没把他摔醒。他只是在地板上不舒服地扭动了一下,嘴里咕哝了一句谁也听不懂的话,然后又迷迷糊糊地、凭借本能摸索着爬回床上,扯过被子一角,下一秒,震天的鼾声又响了起来,阳光透过窗帘缝隙照在他酣睡的脸上,额头上还冒着细汗,完全沉浸在他的“拳皇”世界里,对文具店里发生的、与他名字相关的微小波澜,一无所知。 这个假期的清晨,一个女孩因为一个无意识写下的名字而心慌意乱,另一个男孩则在地板与床铺之间完成了他的“格斗冒险”。秋日的气息弥漫在空气里,预示着一些细微的情感,正在不知不觉中,悄悄生长。 ------------ 第十三章 食之无味的饭菜 时近中午,秋日的阳光透过文具店的玻璃门,变得有些炽烈。 黄子琴提着两个保温桶和一个布兜饭盒走了进来,饭菜的香味瞬间冲淡了店里的文具气息。 李安见状,笑着起身,将店门的锁扣上,挂上了“午休中”的小木牌,又将收银台旁边的旧台灯拧亮,昏黄温暖的灯光洒下来,营造出一片与门外喧嚣隔绝的宁静空间。 四个人——李安、黄子琴、黄子沫和闻着香味从里屋冲出来的肖立远——围坐在用几个纸箱拼成的“餐桌”旁。 饭菜摆开,虽是家常菜:一盘金黄诱人的炸豆腐,一碟酸辣土豆丝,一碗西红柿炒鸡蛋,一盆紫菜蛋花汤,还有红烧茄子和清炒小白菜,但热气腾腾,香气四溢。 肖立远早就馋得不行,夹起一块炸得焦黄的豆腐,在酱汁碟里滚了滚,迫不及待地塞进嘴里,烫得他直吸溜嘴,却还含糊不清地大声赞美:“唔!好吃!黄阿姨,你做的菜真是这个!” 他竖起大拇指,“比我姨妈做的好吃太多了!” 黄子琴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温柔地笑了笑,又给他夹了一筷子鸡蛋:“傻孩子,净胡说。你姨妈做的菜有她的拿手绝活,是阿姨学不来的。快吃,多吃点,正长身体呢。” 李安也笑着打趣自己外甥:“你小子,就是有奶便是娘,有饭吃嘴就甜。” 然而,与这热闹温馨的氛围格格不入的是黄子沫。 她默默地坐在小凳子上,端着饭碗,却只是小口小口地扒着白米饭,连平时最爱的酸辣土豆丝都没夹几筷子。 她低垂着眼睑,目光似乎没有焦点地落在碗里的米粒上,脑海里还不时闪过早上写下又慌忙撕碎的那个名字,心跳依旧有些紊乱。 肖立远就坐在她对面,吃得那么香,说话那么大声,每一个动作和声音都让她感到一种莫名的紧张,仿佛自己心底那个隐秘的角落随时会被这明亮的灯光和热闹的气氛照见。 李安细心地注意到了黄子沫的异常,夹了一筷子金黄的土豆丝放到她碗里,担心地问:“子沫啊,怎么光吃饭不吃菜呢?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脸色看着有点白。” 黄子琴也放下筷子,伸手摸了摸女儿的额头,触感正常,但她还是心疼地说:“是不是今天起太早,累着了?等会儿吃完饭,你把碗筷带回家洗了,就在家里好好睡个午觉,别再来店里了。” 李安连忙附和:“对对对,子沫,下午就在家休息,店里我跟你妈妈忙得过来。啊,实在忙不过来,还有肖立远这个臭小子可以搭把手呢!” 正埋头苦干的肖立远一听,差点噎住,猛地抬起头。 他眼珠转了转,看到黄子沫魂不守舍的样子,突然福至心灵,咽下嘴里的饭,大声说:“不行啊姨妈!下午我不能在店里!我……我得写作业!国庆假期老师布置了好多作业呢!” 他说着,悄悄在桌子底下用脚碰了碰黄子沫的脚,然后朝她使劲眨了眨眼睛,暗示意味明显,“黄子沫,是吧?我们之前不是说好了,下午一起写作业的?” 黄子沫正沉浸在自己的心绪里,被肖立远这么一碰一问,有些茫然地抬起头。 她看到肖立远冲她挤眉弄眼,又感受到妈妈和阿姨关切的目光,脑子里一片混乱。 她确实觉得很累,身心俱疲,需要独处,也需要一个合理的借口离开。 于是,她几乎是凭着本能,顺着肖立远的话,低低地“嗯”了一声,声音轻得像蚊子哼哼。 李安将信将疑地看着肖立远,眉头微蹙:“你???写作业???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她对自己的外甥再了解不过,主动要求写作业,这事透着蹊跷。 肖立远被姨妈审视的目光看得心虚,赶紧低下头,假装专注于扒拉碗里的饭,含糊道:“真的……再不写上学要挨批了……” 饭桌上的气氛变得有些微妙。 温暖的灯光下,饭菜的热气缓缓升腾,但黄子沫的心,却像飘在空中的羽毛,落不到实处。 那个名字带来的慌乱,以及此刻肖立远为她解围带来的、另一种复杂的悸动,交织在一起,让她这顿午饭吃得食不知味。 ------------ 第十四章 悄然滋生的距离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进小巷,将两人的影子拉得细长。黄子沫心烦意乱,只想快点回到那个能让她躲起来的小房间,消化早上那个让她惊慌失措的瞬间。面对肖立远的追问,她只是摇摇头,低声说:“没事。”然后伸出手,习惯性地说:“你的作业给我。” 出乎她的意料,肖立远却把抱在怀里的几本作业往紧了揽了揽,脸上露出一种罕见的、带着点别扭的认真:“这次……这次作业我自己写。”他看到黄子沫眼中闪过的诧异,连忙补充道,“写好了给你检查就行,保证不让你费心抄了。” 黄子沫对肖立远这突如其来的“改邪归正”感到吃惊,若是平时,她或许会追问几句,但此刻,她自己的心绪如同一团乱麻,实在没有多余的精神去思考肖立远这反常举动背后的含义。 她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丢下一句“随你”,便不再理会站在原地、似乎还想说点什么的肖立远,加快脚步,独自朝着“家”的方向走去,背影在秋日的阳光下显得有些单薄和疏离。 肖立远看着黄子沫走远,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但也暗暗松了口气。他抱着作业本回到文具店后面自己那个略显杂乱的小房间。他在书桌前坐下,目光不经意间落在了桌角那个木质相框上。照片里,是六岁时的他和黄子沫。背景是幼儿园儿童节的表演舞台,两个小家伙脸上都涂着夸张的、红彤彤的腮红,穿着雪白的衬衫和白色的布鞋,对着镜头笑得没心没肺。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好像已经过去了一个世纪那么久。 他的思绪不受控制地飘回了照片拍摄的那天下午。儿童节的欢乐气氛还没完全散去,他拉着黄子沫的手,两人拿着表演得到的小红花,蹦蹦跳跳地回到文具店门口。然而,等待他们的不是表扬和糖果,而是一场噩梦。 一个男人喝得烂醉如泥,浑身酒气,正粗暴地拉扯着黄子琴阿姨的衣服,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伸手要钱。黄子琴阿姨脸上满是泪水,无助地护着自己,声音哽咽地说:“没有了,真的没有了……”下一秒,“啪”一声清脆的耳光响起,黄子琴阿姨被打得踉跄了一下。 当时才六岁的黄子沫,看到妈妈被打,像只被激怒的小兽,尖叫一声就冲了过去,甚至没看马路上的车。一辆自行车紧急刹车,差点撞到她,她重重摔在地上,膝盖瞬间破了皮,渗出血珠。但她好像感觉不到疼,立刻从地上爬起来,张开小小的双臂,死死地护在妈妈身前,用带着哭腔却异常清晰的声音对着那个男人喊:“爸爸!不要打妈妈!不要打妈妈!” 那一刻,肖立远永远记得黄子沫那双眼睛里盛满的恐惧、愤怒和一种超乎年龄的坚韧。 幸好,姨妈李安骑着三轮车送货回来,看到这一幕,二话不说,丢下车抄起门口的扫帚就朝着那个醉汉打去,一边打一边骂,终于把那个男人赶跑了。男人跌跌撞撞地逃开,还不忘回头威胁地喊:“你们等着!我还会回来的!” 就是从那天起,黄子沫好像一下子变了。 她不再像以前那样会因为得不到想要的糖果而撒娇哭闹,她变得异常安静、懂事,会主动帮妈妈做家务,在店里帮忙时也小心翼翼,生怕惹一点麻烦。 那个天真任性、会咯咯大笑的小女孩,仿佛被那个下午的阴影吞噬了。 肖立远把目光从照片上移开,心里一阵发紧。他一直记得黄子沫护在妈妈身前那个倔强又脆弱的背影。后来,他死皮赖脸地缠着她,耍着各种小无赖让她帮自己写作业,其实……其实他只是想找个理由靠近她,想看到她因为被自己烦得无可奈何而露出的、哪怕只有一丝丝像以前那样的生动表情。 他想告诉她,没关系,还有我陪着你。虽然方式很笨拙,但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能穿越她那层无形外壳的办法。 可是,这个学期,苏言言出现了。她像一道毫无预兆的阳光,自信、明媚,会大大方方地举手当板报组长,会自然地表达自己的想法,会画画,好像什么都难不倒她。 肖立远发现自己会不自觉地被她的光芒吸引,目光会追随着她充满活力的身影。或许,连他自己都还没清晰地意识到,这种吸引意味着什么,但它确实真切地存在着,并且悄悄改变了他。 他今天突然提出要自己写作业,或许,也是一种模糊的、想要在某个耀眼的人面前,也做出一点点改变的无意识冲动吧。 他叹了口气,拿起笔,翻开了空白一片的数学作业本。窗外的阳光安静地流淌,房间里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一个少年初次品尝到的、混杂着友情、懵懂好感与成长责任的、复杂而微涩的滋味。 ------------ 第十五章 笨拙的关心 国庆长假的最后一天,将近中午,阳光已有了几分慵懒。 黄子沫正对着窗外的梧桐树发呆,作业早已工工整整地写完,摞在桌角。连续几天的自我封闭,让那个名字带来的心悸感平复了许多,但一种莫名的空落却取而代之。就在这时,窗外传来几声刻意压低的呼唤: “黄子沫!黄子沫!” 她推开窗,探出头去,意外地看到了楼下的景象:肖立远正仰着头,脸上是灿烂又带着点急切的笑容;他旁边站着高大的林冲,正笑嘻嘻地挥手;而最让她惊讶的是,苏言言也来了,她今天没穿裙子,而是一身轻便的休闲装,白色的运动鞋,头发利落地扎成马尾,脸上洋溢着一种偷偷冒险的兴奋。 “喂!黄子沫!快下来!”肖立远压着嗓子喊,“ 之前跟你说过的那个新开的游戏厅,今天最后一天假期,一起去玩啊!” 苏言言也仰起脸,声音清脆悦耳,带着点雀跃:“是呀是呀,肖立远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可激动了!我趁妈妈去做美容,偷偷溜出来的!” 她说话时,眼睛亮晶晶的,像藏着星星。 林冲也帮腔道:“黄子沫,我们都到你家楼下了,这么多人等着你呢,不会不给我们这个面子吧?” 这突如其来的邀请让黄子沫有些措手不及,心里那点空落感瞬间被一种温暖的窘迫取代。 她看着楼下三张期盼的脸,尤其是肖立远那双亮得过分、似乎想掩饰什么的眼睛,她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点了点头:“你们等等,我换下衣服。” 她快速关窗,心跳莫名快了几分。脱下居家穿的旧衣服,她换上了一件干净的浅蓝色格子衬衫和一条深色长裤,对着镜子胡乱理了理短发,便匆匆跑下楼。 秋日午前的街道热闹非凡。阳光暖融融地照着,路边小贩吆喝着卖糖炒栗子和烤红薯,香甜的热气混在干燥的空气里。 自行车铃声响成一片,偶尔有摩托车“突突”地驶过,带起几片落叶。沿街的店铺都把商品摆到了门外,收音机里放着时下流行的歌曲,大人小孩穿梭其间,充满了市井的鲜活气息。 一走上街头,肖立远就恢复了活宝本色,走在最前面,叽叽喳喳地当起了向导:“我跟你们说,那游戏厅新来了《拳皇97》,还有那种能坐进去开的赛车游戏,可带劲了!我上次跟我爸进去瞅了一眼,没玩成,这次咱们可得玩个够本!” 他一边说,一边时不时地回头,目光飞快地掠过黄子沫,似乎在确认她的情绪。走了几步,他很自然地放缓脚步,对苏言言说:“苏言言,你走里面,跟黄子沫一起,这边车多。” 他很巧妙地将两位女生安排在了并排的位置,自己和林冲则走在了前面,充当起了“开路先锋”。 苏言言顺从地走到黄子沫身边,很自然地挽起了她的胳膊。黄子沫身体微微一僵,但并没有挣脱。 苏言言凑近她,压低声音,带着女孩间的亲昵说:“是肖立远啦,他打电话给我,说你把自己关在家里好几天写作业,他有点担心你,觉得你可能心情不好,所以特意把我叫上,说人多热闹点,你可能会开心些。” 黄子沫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她抬起头,目光越过苏言言白皙的侧脸,落在前面那个手舞足蹈、正跟林冲吹嘘游戏技巧的肖立远身上。 阳光勾勒出他略显单薄却充满活力的背影。 这一刻,时光仿佛发生了奇妙的叠印。她眼前闪过许多画面:幼儿园里,那个因为抢她糖果而被老师批评、转眼又笑嘻嘻递给她半块饼干的小男孩;一年级时,那个在她被其他小朋友孤立时,会蛮横地拉着她去玩滑梯的“小霸王”;再到后来,那个总是耍赖皮把作业塞给她,却又会在她被那个男人骚扰后,笨拙地塞给她一颗糖、陪她坐在文具店门口台阶上沉默不语的少年……从懵懂幼童到青涩少年,这个吵吵闹闹的身影,竟然贯穿了她几乎所有的记忆。 她一直以为,是自己在不厌其烦地“照顾”着这个长不大的邻居。 直到此刻,听到苏言言的话,感受到他这份小心翼翼、拐弯抹角的关心,她才恍惚意识到,或许在那些看似幼稚的纠缠和依赖背后,一直有一种笨拙的陪伴,在默默支撑着她。 街道上人声鼎沸,喧闹无比,但黄子沫却觉得自己的心渐渐安静下来。那种几天来萦绕不去的空落感,似乎正被身边女孩手臂传来的温度,和前方那个熟悉背影所驱散。 她轻轻吸了口气,秋日干燥温暖的空气里,混合着糖炒栗子的焦香和身边苏言言身上淡淡的、好闻的雪花膏味道。她微微收紧了一下被苏言言挽着的手臂,低声说:“我们走快点儿吧,看他吹得那么厉害。” 苏言言惊喜地看了她一眼,用力点头:“好!” 四个少年的身影,汇入假日热闹的人流,朝着那个充满电子音乐和奇幻光影的游戏厅走去。 属于他们的假期,似乎在这一刻,才真正地、热烈地开始了。 ------------ 第十六章 扫除阴霾的游戏机厅 国庆长假的最后一天,将近中午,阳光已有了几分慵懒。 黄子沫正对着窗外的梧桐树发呆,作业早已工工整整地写完,摞在桌角。连续几天的自我封闭,让那个名字带来的心悸感平复了许多,但一种莫名的空落却取而代之。就在这时,窗外传来几声刻意压低的呼唤: “黄子沫!黄子沫!” 她推开窗,探出头去,意外地看到了楼下的景象:肖立远正仰着头,脸上是灿烂又带着点急切的笑容;他旁边站着高大的林冲,正笑嘻嘻地挥手;而最让她惊讶的是,苏言言也来了,她今天没穿裙子,而是一身轻便的休闲装,白色的运动鞋,头发利落地扎成马尾,脸上洋溢着一种偷偷冒险的兴奋。 “喂!黄子沫!快下来!”肖立远压着嗓子喊,“ 之前跟你说过的那个新开的游戏厅,今天最后一天假期,一起去玩啊!” 苏言言也仰起脸,声音清脆悦耳,带着点雀跃:“是呀是呀,肖立远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可激动了!我趁妈妈去做美容,偷偷溜出来的!” 她说话时,眼睛亮晶晶的,像藏着星星。 林冲也帮腔道:“黄子沫,我们都到你家楼下了,这么多人等着你呢,不会不给我们这个面子吧?” 这突如其来的邀请让黄子沫有些措手不及,心里那点空落感瞬间被一种温暖的窘迫取代。她看着楼下三张期盼的脸,尤其是肖立远那双亮得过分、似乎想掩饰什么的眼睛,她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点了点头:“你们等等,我换下衣服。” 她快速关窗,心跳莫名快了几分。脱下居家穿的旧衣服,她换上了一件干净的浅蓝色格子衬衫和一条深色长裤,对着镜子胡乱理了理短发,便匆匆跑下楼。 秋日午前的街道热闹非凡。阳光暖融融地照着,路边小贩吆喝着卖糖炒栗子和烤红薯,香甜的热气混在干燥的空气里。自行车铃声响成一片,偶尔有摩托车“突突”地驶过,带起几片落叶。沿街的店铺都把商品摆到了门外,收音机里放着时下流行的歌曲,大人小孩穿梭其间,充满了市井的鲜活气息。 一走上街头,肖立远就恢复了活宝本色,走在最前面,叽叽喳喳地当起了向导:“我跟你们说,那游戏厅新来了《拳皇97》,还有那种能坐进去开的赛车游戏,可带劲了!我上次跟我爸进去瞅了一眼,没玩成,这次咱们可得玩个够本!” 他一边说,一边时不时地回头,目光飞快地掠过黄子沫,似乎在确认她的情绪。走了几步,他很自然地放缓脚步,对苏言言说:“苏言言,你走里面,跟黄子沫一起,这边车多。” 他很巧妙地将两位女生安排在了并排的位置,自己和林冲则走在了前面,充当起了“开路先锋”。 苏言言顺从地走到黄子沫身边,很自然地挽起了她的胳膊。黄子沫身体微微一僵,但并没有挣脱。 苏言言凑近她,压低声音,带着女孩间的亲昵说:“是肖立远啦,他打电话给我,说你把自己关在家里好几天写作业,他有点担心你,觉得你可能心情不好,所以特意把我叫上,说人多热闹点,你可能会开心些。” 新开的游戏厅藏在一条热闹的商业街尽头,门面不大,但一推开厚重的隔音门帘,震耳欲聋的电子音乐、激烈的游戏音效和鼎沸的人声便如同热浪般扑面而来。五彩斑斓的霓虹灯在略显昏暗的空间里闪烁,映照着一张张沉浸在虚拟世界里的兴奋脸庞。 肖立远显然是这里的“老手”,他熟门熟路地换好游戏币,径直将三人带到了《拳皇97》的机台前。两台巨大的街机屏幕背靠背,摇杆和按键在灯光下泛着油亮的光泽。 “来来来,黄子沫,我教你!”肖立远兴致勃勃地塞给黄子沫几个游戏币,自己站到了旁边的机位,“你看啊,这个是方向摇杆,这几个键是轻拳、重拳、轻脚、重脚!组合起来就能放必杀技!你先选草薙京,简单!” 黄子沫起初有些笨拙,手指僵硬地按着按键,屏幕上的人物动作迟缓。肖立远一边对付着自己屏幕上的敌人,一边时不时歪过头来指导:“对对对,摇杆往后拉再按拳!哎,不是那样,要快!” 他的声音在嘈杂的环境中格外响亮,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 渐渐地,黄子沫被这新奇的世界吸引了。她紊乱的心绪,那些关于名字的惊慌、关于比较的酸涩,似乎都被眼前闪烁的屏幕和指尖的操控感暂时驱散了。她开始专注于如何让屏幕上的人物打出漂亮的连招,当终于成功释放出草薙京的“百式·鬼烧”时,一道绚丽的火焰划过屏幕,她忍不住轻轻“啊”了一声,脸上露出了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笑容,那笑容像冲破乌云的阳光,明亮而真实。 一直用余光关注着她的肖立远,看到这个笑容,心里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了地,自己也暗暗松了口气,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另一边,林冲也在耐心地教苏言言。“苏言言,你看,这个角色叫不知火舞,动作快,适合女孩子玩。” 林冲指着屏幕,难得地表现出耐心。苏言言学得极快,她聪明地观察着按键组合,没多久就能有模有样地操控角色跳跃、攻击了。她的脸上充满了新奇和兴奋,这种无拘无束的玩乐对她来说是如此新鲜。 “我们来男女混合对战吧!”肖立远提议道,气氛瞬间被点燃。第一局,肖立远对苏言言。令人大跌眼镜的是,苏言言操控的不知火舞身形灵活,几个漂亮的闪避和连击,竟然把轻敌的肖立远打败了! “KO!” 屏幕上显示出胜利的标志。 “哇!苏言言你太厉害了!”林冲在一旁激动地大喊,“不对不对,肖立远你大意了!应该用大招啊!打她下盘!” 苏言言也兴奋地学着游戏里的台词,挥舞着小拳头,对着屏幕说:“看招看招!看我不揍扁你!” 她完全放下了平日里那种淑女的拘谨,全身心地投入到游戏的快乐中。这种自由、平等、充满欢声笑语的氛围,让她无比迷恋,一颗向往更广阔天地的种子,在她心里悄然种下,并在日后将对母亲严苛安排的反抗滋养得愈发激烈。 黄子沫看着眼前的一幕:打败了肖立远的苏言言笑得一脸灿烂,林冲在旁边激动地指点江山,而肖立远则一脸不服气地搂着林冲的肩膀,嚷嚷着“三局两胜!刚才是我让着她的!”。游戏厅里所有的嘈杂仿佛都成了背景乐,将这四个人的小世界包裹其中。她心中感慨万千,一种温暖的酸涩交织着。或许,她的内心深处也渴望有这样一群可以肆意玩闹、分享快乐的朋友,只是那道由过往伤痕筑起的壁垒,让她始终不愿、也不敢轻易踏出那一步。她不知道这样单纯美好的时刻能持续多久,只能下意识地压抑着内心翻涌的情感,像个旁观者,既享受着这份温暖,又害怕靠得太近。 玩累了,四人从喧闹的游戏厅里出来,午后的阳光刺得他们微微眯起了眼。回家的路上,肖立远和林冲还在热烈地讨论着哪个角色更强,哪个连招更无解,争得面红耳赤。苏言言脸上依旧洋溢着兴奋的红晕,步伐轻快,显然还沉浸在刚才的快乐里。 而黄子沫却沉默了许多,心中的模糊感有增无减。快乐是真实的,但结束后的空虚感也是真实的。走到“立远文具店”门口,肖立远和林冲、苏言言道了别,准备进店。 黄子沫停下脚步,看着肖立远的背影,突然开口叫住了他:“肖立远。” 肖立远转过身,疑惑地看着她。 黄子沫抿了抿嘴,目光低垂了一下,又抬起来,很轻却很清晰地说:“谢谢。” 肖立远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她指的是什么。他脸上那种玩闹的神色收敛了,变得有些认真,他看着她,也轻声回了一句:“不客气。”他顿了顿,声音更轻了些,仿佛是说给自己听,又仿佛是希望她能听懂,“希望你是真的开心。” 说完,他转过身,推开文具店的门,走了进去。门上的铃铛“叮铃”一响,将他的背影关在了门内。 黄子沫站在原地,看着那扇门,回味着肖立远最后那句话,心里那片模糊的雾,似乎更浓了。她转身,独自走向马路对面,秋日的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 第十七章 红旗,背书与无声的眼泪 国庆假期后的校园,梧桐树叶已泛出浅浅的黄边,秋意渐浓。课间,教学楼前的公告栏上贴出了黑板报评比的結果。五年级(二)班的同学们簇拥着,很快就在榜单上找到了自己的班级——第二名!旁边还贴着一面小小的、鲜艳的流动红旗。 “第二名!太好了!”林冲第一个喊出来,但随即又有些不服气地叉着腰,“不过苏言言画得这么好,咱们的创意又独特,才给第二名?太不公平了吧!” 苏言言站在他旁边,脸上带着恬静的笑容,轻轻拉了拉林冲的袖子:“没事的林冲,本来我们也不是为了争排名呀,大家合作得很开心,这就够了。” 肖立远立刻凑过来,用手肘捅了捅林冲,故意挤眉弄眼地打趣:“嘿,我看跟苏言言的画没关系,肯定是你小子填颜色的时候太粗心,把草薙京的脸都涂成绿色了,才拉低了咱们整个板报的质感!” 林冲一听就急了,脸涨得通红,一把勒住肖立远的脖子:“好你个肖立远!见色忘友!明明是你出的馊主意非要加个拳皇人物!现在倒怪起我来了!” 肖立远一边挣扎一边还嘴:“哎哟喂!急了急了!被我说中了吧!哈哈哈!” 金可云扶了扶她的黑框眼镜,镜片后闪过一丝看好戏的光芒,一本正经地附和:“嗯,肖立远同学说得有道理,色彩搭配确实是评审的重要标准之一呢。” 林冲气得哇哇叫:“金可云!你别看热闹不嫌事大!” 周围看热闹的同学爆发出一阵善意的哄笑,气氛热烈而欢快。然而,在这片喧闹中,黄子沫却像个局外人。她只是远远地瞥了一眼那面红旗,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便默默地转身回到了自己的座位。她拿出下节课的语文书,低头预习,仿佛身后所有的嬉笑打闹都与她无关。她把自己封闭在那个最习惯、也最安全的角落里,那道无形的屏障,似乎比假期前更加坚固了。她出不去,别人,也似乎真的进不来。 “叮铃铃——”上课铃清脆地响起,打断了课间的喧闹。班主任杨老师拿着一本语文书和花名册走进了教室。她今天依旧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粗布衫,扎着利落的马尾,神情严肃。 “同学们,打开语文书第17课,《桂林山水》。现在我们开始抽查背诵。”杨老师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翻书的“沙沙”声和有些紧张的呼吸声。 杨老师开始一个一个点名。被点到的同学站起来,有的流畅背诵,自信满满;有的磕磕巴巴,额头冒汗;也有的低着头,声音小得像蚊子哼。肖立远竟然也被点到了!他有些紧张地站起来,深吸一口气,居然也还算顺利地把要求背诵的段落背了下来,虽然中间打了个磕巴,但总算有惊无险地坐下了,坐下后还偷偷朝黄子沫的方向做了个鬼脸,带着点小得意。 然而,当杨老师清晰地点出“黄子沫”这个名字时,全班同学的目光都聚焦到了那个靠窗的安静身影上。黄子沫是班里出了名的优等生,尤其是语文,背诵课文向来是她的强项。 黄子沫缓缓站起来,手里紧紧攥着语文书的一角。她张了张嘴,平时清晰流利的嗓音此刻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人们……人们都说:‘桂……桂林山水甲天下’……” 开了个头,她的脑子却突然一片空白。假期里那些纷乱的心绪——那个被撕碎的名字、游戏厅里的欢声笑语、肖立远那句“希望你是真的开心”、以及此刻自己这种格格不入的疏离感——像潮水般涌上心头,瞬间冲垮了她记忆的堤坝。 她僵在那里,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涨红,连耳根都红透了。她能感觉到全班同学惊讶、疑惑甚至带着点同情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她身上。一种巨大的、从未有过的羞耻感和无力感将她紧紧包裹,压抑得她几乎喘不过气,眼眶瞬间就红了,一层水汽模糊了视线,她拼命咬着下唇,才没让眼泪掉下来。 杨老师看着她这副模样,微微蹙眉,但没有当场批评,只是沉声说:“先坐下吧,课后要多复习。下课后,黄子沫来我办公室一趟。” 那一节课,黄子沫都不知道是怎么熬过去的。她低着头,死死地盯着课本上的字,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下课铃响后,黄子沫低着头,像等待审判一样,跟着杨老师走进了办公室。杨老师从一叠试卷里抽出一张,放在黄子沫面前,语气带着不解和关切:“黄子沫,你看看你这次小测验的卷子。阅读理解扣了这么多分,作文也写得前言不搭后语,完全不是你的正常水平。你这一个星期,到底是怎么搞的?” 试卷上,刺眼的红叉和比平时低了一大截的分数,像一记重锤,敲在黄子沫心上。她绞着手指,声音细若蚊蚋,带着哽咽:“对不起,杨老师……我……可能是最近……压力有点大。” 杨老师看着她苍白的小脸和红红的眼圈,语气缓和了一些:“你的成绩一向很稳定,老师是相信你的能力的。压力大了,要懂得适时地发泄,找朋友聊聊天,或者跑跑步,不要什么都憋在心里。马上就要期末考了,老师希望你能尽快调整好状态。” “好的,老师。我知道了。”黄子沫低声应着,深深地鞠了一躬,转身逃也似的离开了办公室。 她回到教室时,眼眶还是红的,神情低落。苏言言看到她这个样子,张了张嘴,想上前安慰,可看到黄子沫那副拒人**里之外的脆弱模样,又怕自己说错话反而让她更难过,只好把话咽了回去,假装专心地看着手里的英语书,心里却充满了担忧。 黄子沫默默地坐回自己的位置,将脸转向窗外。秋日的天空很高很蓝,但她却觉得心里像是压了一块巨石,沉甸甸的,透不过气来。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有些东西,正在她小心翼翼维持的平静表象下,悄然失控。 ------------ 第十八章 雨中的追逐与无声的和解 国庆假期结束后,秋意更浓,天也黑得早了。一连好几天,黄子沫都像换了个人。她不再等肖立远一起上学,总是早早地就背着书包出门,留下肖立远在文具店后门口抓耳挠腮。 放学铃声一响,她也是第一个收拾好书包,迅速离开教室,常常是肖立远刚反应过来,她已经消失在涌出校门的人流里。 她像是在跟自己较劲,也像是在逃避什么。她向李安借来了那个旧旧的银色磁带随身听,耳机线从书包侧兜伸出来,成了她最近的标配。 无论是上学放学路上,还是课间休息,她总是塞着耳机,一遍遍地听着英语课文的朗读磁带,或是语文课本的配乐朗诵。 她甚至开始用随身听附带的录音功能,小声地跟读、背诵,然后再回放,仔细对比自己和标准读音的差别,纠正每一个不流畅的停顿。 她强迫自己沉浸在知识的重复里,试图用这种机械的努力,填满内心那片因莫名情绪而出现的空洞,也找回那个曾经稳定、优秀的自己。 肖立远明显感觉到了黄子沫的疏远。课间他想凑过去说句话,黄子沫要么在埋头看书,要么就戴着耳机假装没听见。 他那颗简单直率的心被这种冷落搅得七上八下,又摸不着头脑,只能郁闷地跟林冲抱怨:“女生怎么这么麻烦?一会儿晴一会儿雨的!” 这天下午,最后一节课快要结束时,原本阴沉的天空终于兜不住沉重的湿气,淅淅沥沥地下起了秋雨,雨点打在教室窗户上,划出一道道蜿蜒的水痕。放学铃响,同学们纷纷撑开早就备好的雨伞,或顶着书包冲进雨幕。 黄子沫看了看窗外密密的雨丝,抿了抿嘴唇。她没带伞。但她只是犹豫了片刻,便将书包紧紧抱在怀里,深吸一口气,低着头冲进了凉意袭人的雨中。 冰凉的雨点瞬间打湿了她的头发和单薄的校服外套。 肖立远正手忙脚乱地从书包里翻出他那把印着卡通图案的折叠伞,一抬头,正好看见黄子沫那个决绝地冲进雨里的背影。 他心里一急,也顾不上撑伞了,把伞往书包侧袋一塞,拔腿就追了上去。 “黄子沫!黄子沫!你等等!”肖立远在雨中大喊,几步就追上了她,一把拉住她湿漉漉的胳膊。 黄子沫被拉得一个趔趄,被迫停下脚步。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流进脖颈,她冷得微微发抖,却倔强地不肯看他,用力想甩开他的手:“你放开我!” “你到底怎么了?!”肖立远的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格外焦急和响亮,“为什么这几天老是躲着我?我是不是做错什么了?你说啊!” 他的头发也很快被淋湿,一绺一绺地贴在额头上,看起来有点狼狈,眼神里充满了不解和委屈。 黄子沫扭过头,看着路边积水里泛起的涟漪,声音闷闷的,带着雨水的湿冷:“不关你的事。我成绩落下了,需要时间补回来。我想一个人静静。” “补成绩就补成绩嘛!我们可以一起学啊!”肖立远不肯放手,试图讲道理,“我……我正好有英语题不会,还想问你呢!你一个人闷着头学有什么用?” “我说了我想一个人!”黄子沫突然提高了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烦躁,猛地挣脱了他的手。 肖立远被她激烈的反应吓了一跳,愣在原地。眼看着黄子沫又要冲进雨里,一股莫名的冲动涌上心头。他一个箭步上前,趁黄子沫不备,一把将她抱在怀里的书包抢了过来,紧紧抱在自己怀里! “你干什么?!肖立远!把书包还给我!”黄子沫惊愕地转过身,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气愤的泪水,对着他大声喊道。 肖立远抱着那个印着些许斑驳水渍的旧书包,像抱着个宝贝,一边往后退一边梗着脖子说:“就不还!你的书包我先帮你拿回店里!有本事你就淋着雨跟我回去拿!” 说完,他转身就跑,但速度并不快,似乎刻意在等她追上来。 “肖立远!你混蛋!还给我!”黄子沫气得跺脚,也顾不上冰冷的雨水了,赶紧追了上去。 于是,秋雨绵绵的街道上,出现了这样一幕:一个抱着女孩书包的男孩在前面跑跑停停,一个浑身湿透的女孩在后面边追边喊,两人一前一后,踏起一路水花。 雨水模糊了视线,却仿佛也冲淡了这几天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那层看不见的隔膜。 终于跑到了“立远文具店”门口,肖立远扶着门框气喘吁吁,黄子沫也追了上来,累得弯下腰,双手撑着膝盖大口喘气,雨水顺着她的下巴滴落。 恰在此时,李安推门出来倒垃圾,看到门口两个像从水里捞出来的“落汤鸡”,吓了一跳:“哎哟我的老天爷!你们两个怎么回事?下这么大雨怎么不打伞?还淋成这个样子!快进来快进来!别站在门口吹风,要感冒的!” 黄子沫狠狠瞪了肖立远一眼,肖立远却咧开嘴,露出一个带着雨水和得逞意味的傻笑,把怀里护得好好的、只是边缘有点湿的书包递还给她。 黄子琴听到动静也从里屋出来,看到女儿浑身湿透,心疼得不行,赶紧拿来干毛巾给两人擦头,又转身去厨房,不一会儿就端出来两碗热气腾腾、散发着浓郁姜香和甜味的生姜可乐。“快,趁热喝了,驱驱寒。” 两个孩子捧着温热的碗,小口小口地喝着辛辣中带着甜意的饮料,身体渐渐暖和起来。 店里橘黄色的灯光温暖地洒下来,驱散了雨天的阴冷和刚才追逐的激烈。 喝完姜茶,两人默默地拿出作业本,在收银台旁那张熟悉的小桌子上摊开。 一时间,店里只剩下窗外淅沥的雨声,和笔尖划过纸张发出的“沙沙”声。偶尔,黄子沫会因为刚才淋雨而轻轻咳嗽两声。 肖立远会停下笔,偷偷看她一眼,见她没事,才又低下头继续写。 没有太多的言语,但那种僵持的、令人不安的疏离感,似乎在这场略显狼狈的雨中追逐和这碗共同的姜茶里,悄然溶解了。 黄子沫依旧没有完全理清自己纷乱的心绪,但至少此刻,笔下的字迹不再颤抖,呼吸也渐渐平稳下来。也许,有些陪伴,不需要追问原因,它就在那里,像这秋雨后的灯光,安静,却足够温暖。 ------------ 第十九章 肉饼、约定与新的愁云 第二天清晨,秋雨过后,空气格外清新,带着泥土和落叶湿润的气息。阳光金灿灿的,透过稀疏的云层洒下来,驱散了连日来的阴霾。 黄子沫起得比平时更早一些,站在“立远文具店”门口,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布袋子,里面装着妈妈黄子琴早起做的早餐。 她深吸了一口微凉的空气,努力让自己的心跳平稳下来。经过昨天雨中那场失控又最终归于平静的追逐,她心里某个拧紧的疙瘩似乎突然松开了。 她意识到,无论自己怎么别扭、怎么逃避,那个吵吵闹闹的肖立远总会想方设法地凑过来,就像小时候她摔倒时,他会一边嘲笑她一边笨拙地把她拉起来一样。他不会像她那个酗酒的父亲一样,轻易地转身离开,留下她和妈妈在风雨里。 这种认知像一颗定心丸,让她慌乱的心绪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依靠的锚点。 当肖立远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睡眼惺忪、哈欠连天地从店里挪出来时,黄子沫主动把布袋子递了过去。 “喏,我妈妈早上煮的红枣豆浆,还有肉卷饼。她说现在学习压力大,早上一定要吃好。”她的声音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久违的温和。 肖立远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黄子沫不仅没继续冷着脸,还给他带了早餐。 他接过袋子,闻到热乎乎的香气,肚子不争气地“咕噜”叫了一声,脸上立刻绽开一个大大的、带着睡意的笑容:“黄阿姨真好!谢谢黄阿姨!也谢谢你,黄子沫!”他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肉卷饼,外皮酥脆,肉馅鲜美,烫得他直吸溜嘴,却还不忘含糊地夸赞:“唔!好吃!真好吃!” 看着他那副满足的傻样,黄子沫也忍不住轻轻笑了一下,语气里带着点小骄傲:“那可不。” 那一瞬间的笑容,如同破云而出的阳光,明亮而真实,让肖立远看得怔了一下。 他几乎要怀疑昨天那个在雨中对他大喊大叫、浑身是刺的女孩是不是自己的幻觉。但他很快就在心里松了口气,暗暗想道:算了,管他为什么呢,她没事了就好。 两人并肩走在被晨光照耀的小巷里,气氛是几天来从未有过的轻松。 肖立远三两口吃完了饼,咕咚咕咚喝着温热的豆浆,脑子也好像终于清醒了过来。 他忽然想起什么,用手肘碰了碰黄子沫,眼睛里闪着狡黠的光: “喂,黄子沫,我们来打个赌怎么样?” “打赌?”黄子沫疑惑地转过头,一边小口喝着自己的豆浆,“赌什么?” “就赌期末考试的总分!语数英三门!”肖立远挺起胸膛,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如果你的总分比我高,下学期开学,我帮你做寒假作业!怎么样?” 这个提议让黄子沫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肖立远主动提出比学习?还要赌做作业?这简直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她忍不住好奇地问:“那……如果是你赢了呢?我要帮你做什么?” “呃……”肖立远显然只想到了诱惑黄子沫的筹码,还没仔细考虑自己赢了要什么。他挠了挠他那头乱发,眼神飘忽了一下,才含糊地说:“我……我暂时还没想好!反正不会让你为难!到时候再说!你就说敢不敢赌吧?” 黄子沫看着他那副明显没底气的样子,心里觉得好笑,但一种久违的好胜心也被勾了起来。她点点头,语气带着一丝挑战的意味:“可以啊。不过,肖立远,你可要愿赌服输,不许耍赖!” “谁耍赖谁是小狗!”肖立远立刻拍着胸脯保证,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英勇”承担寒假作业的场景。 两人说着笑着,很快就走到了教室门口。然而,刚到门口,他们就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只见苏言言独自一人靠在走廊的墙壁上,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不像平时那样带着明媚的笑容。 她今天穿了一件鹅黄色的毛衣,本该显得很温暖,但此刻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低落。 肖立远脸上的笑容立刻收了起来,他快步走过去,担心地问:“苏言言,你怎么了?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他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些,带着一种保护欲,“你告诉我,是哪个班的?我……我叫上林冲帮你教训他!” 黄子沫也停下了脚步,关切地看着苏言言。她注意到苏言言的眼圈有些发红,像是刚刚哭过。 苏言言听到声音,抬起头,看到是他们,勉强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摇了摇头,声音低哑地说:“没……没有谁欺负我。” 她说完,便低下头,快步从他们身边走过,径直走进教室,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然后整个人无力地趴在了桌子上,把脸埋进了臂弯里。 肖立远和黄子沫面面相觑,刚才因为早餐和打赌而轻松起来的心情,瞬间被这片突如其来的愁云笼罩了。 教室里已经来了不少同学,早读的嘈杂声渐渐响起,但苏言言那个趴在桌上的孤单身影,却像一根刺,扎在了黄子沫和肖立远的心上。 他们都知道,苏言言一定遇到了什么难过的事,而且,这件事可能比她嘴上说的要严重得多。 ------------ 第二十章 风平浪静与暗潮汹涌 第三节课的上课铃声刚响过不久,数学老师正在黑板上画着几何图形,班主任杨老师的身影就出现在了教室门口。她脸色凝重,低声跟数学老师交流了几句,然后目光扫向教室后排。 “林冲,肖立远,黄子沫,”杨老师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你们三个,出来一下。” 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同学的目光都齐刷刷地聚焦在这三人身上。林冲和肖立远互相看了一眼,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兴奋和好奇。黄子沫的心却猛地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像冰冷的蛇一样缠上了她的心脏。 三人跟着杨老师走出教室,来到安静的走廊上。杨老师丢下一句“在这里等着”,便转身先朝办公室走去。 一看老师走远,林冲立刻用手肘捅了捅肖立远,压低声音,眉飞色舞地说:“嘿!肖立远,我看这事儿有戏!肯定是咱们那个黑板报在市里得奖了!要单独奖励咱们几个!” 肖立远一听,眼睛也亮了,兴奋地搓着手:“真的?那可太好了!奖励我不要多,”他伸出两根手指头,比划着,“给我这个数的游戏币就行!” 林冲嘿嘿一笑,伸出五根手指:“我比你贪心点儿,我要这个数!最好再请咱们吃顿好的!” 两个男孩沉浸在对“奖励”的憧憬里,忍不住低声笑了起来,仿佛已经看到了游戏币和美食在向他们招手。 然而,站在一旁的黄子沫却丝毫笑不出来。她双手紧紧攥着校服的衣角,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白。 她不像林冲和肖立远那样乐观,天性里的敏感让她嗅到了空气中不同寻常的紧张气息。杨老师刚才的眼神太严肃了,绝不像是有好事发生。 她心里忐忑不安,紧张得连身体都开始微微发抖,低着头,不敢看另外两人。 过了一会儿,杨老师从办公室探出头,朝他们招了招手:“进来吧。” 三人怀着截然不同的心情走进了教师办公室。办公室里异常安静,其他老师的座位都空着,只有杨老师坐在她的办公桌后。 这种过分的安静本身就透着一股压抑。就在他们站定后,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了。 杨老师说了声“请进”。 门被推开,首先走进来的是苏言言的妈妈,陈乐。她今天依旧穿着得体,但脸上没有了平日那种刻意维持的优雅,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近乎严厉的表情。 她的目光像刀子一样,锐利地扫过站成一排的三个孩子,最终落在杨老师身上,微微点了点头。 紧接着,苏言言低着头,脚步沉重地跟了进来。当她看到办公室里的黄子沫、肖立远和林冲时,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像断了线的珠子,她赶紧用手背去擦,却越擦越多,瘦弱的肩膀微微颤抖着,发出压抑的呜咽声。 林冲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了,他偷偷拉了一把肖立远的衣角,声音带着惊慌:“肖立远……我……我收回刚才说的话……” 陈乐眉头紧皱,用一种近乎嫌恶的眼神瞥了哭泣的女儿一眼,然后上前一步,几乎是强硬地将苏言言拉到了离黄子沫他们两米多远的地方站定,仿佛他们是什么不洁的、会传染的病菌一样。 这个动作充满了疏离和指责的意味。 杨老师深吸了一口气,目光首先投向黄子沫三人,语气带着明显的失望和怒气:“国庆假期的时候,你们几个,是不是偷偷跑去游戏机厅玩了?!” 林冲和肖立远被这突如其来的质问吓了一跳,面对老师严厉的目光,他们不敢撒谎,硬着头皮,声音低得像蚊子哼:“是……是的,杨老师。” 黄子沫的心跳得像擂鼓,她感觉办公室的空气都快凝固了。她不敢抬头,只是死死地盯着自己的鞋尖,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嗯……” 林冲心里哀嚎一声:“完蛋了!事情闹大了!回去我爹非得用皮带抽我不可!”他已经能想象到父亲暴怒的样子了。 肖立远虽然也紧张,但他看到身边黄子沫抖得厉害,连衣角都被她攥得变了形。他下意识地、悄悄地向黄子沫那边挪了一小步,用自己的肩膀微微挡在她侧前方,压低声音,飞快地对她说了一句:“别怕。” 然而,这句安慰并没有起到作用。黄子沫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她意识到,这次的事情,远比帮肖立远抄作业被老师发现要严重得多。那种被审视、被指责、仿佛做错了天大的事情的感觉,混合着对苏言言处境的担忧和对未知惩罚的恐惧,让她几乎要站立不稳。 办公室的安静,此刻显得如此可怕,仿佛暴风雨前的死寂。 陈乐那尖锐的指责像冰锥一样刺在安静的办公室里。她根本不看自己女儿委屈的眼泪,只是咄咄逼人地盯着杨老师:“杨老师,你可要好好管管这三个学生!小小年纪就不学好,跑去那种乌烟瘴气的游戏机厅!你看,把我们言言都带坏了!回来还学会撒谎了,问她去哪了都不说实话!你必须得好好惩治他们,太不像话了!” 苏言言听到妈妈这样颠倒黑白、污蔑自己的朋友,泪水流得更凶了,她鼓起平生最大的勇气,带着哭腔反驳道:“妈妈!你不准这么说他们!是我自己要去的!跟他们没关系!他们是我的朋友!” 这一下,如同火上浇油。陈乐气得脸色发白,指着苏言言,声音都变了调:“你看!你看啊杨老师!都学会顶嘴了!我家言言以前多么乖、多么听话的一个孩子!就是被他们给带坏了!” 她完全把错误归咎于外界,拒绝承认自己教育的压抑。 黄子沫、林冲和肖立远都震惊地看向苏言言。他们没想到,这个平时在妈妈面前显得有些怯懦的文静女孩,此刻竟然为了维护他们,敢这样直接地顶撞她那个看起来就非常强势的母亲。 这种维护,像一股暖流,瞬间冲垮了黄子沫心中一部分因恐惧而筑起的壁垒。 杨老师一个劲地试图安抚陈乐:“陈女士,您别激动,孩子们去游戏厅确实不对,我们一定会严肃批评教育……” 但陈乐根本不听,她不依不饶,甚至提出了更过分的要求:“批评教育?光是批评有什么用?要我说,最好让他们停学!回家好好反省几天!哼,不然以后还不知道会惹出什么祸来!” “停学”这两个字像重锤一样敲在黄子沫心上。她想起那天在游戏厅里,苏言言打败肖立远时开心的笑容,想起大家一起欢呼雀跃的时刻,那是她许久未曾感受到的、单纯的快乐。 一股热血混合着委屈和不平涌上头顶。她猛地抬起头,尽管声音因为紧张和恐惧而剧烈颤抖,但还是勇敢地直视着陈乐,一字一句地说道: “陈……陈阿姨!你有没有……有没有考虑过苏言言的感受?!” 这句话让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暴怒中的陈乐。办公室里瞬间静得可怕,只能听到黄子沫急促的呼吸声。 黄子沫豁出去了,继续颤抖着说:“她为什么愿意跟我们出去玩……却不愿意告诉你?我们……我们去游戏机厅是不对……我们承认错误……但我们不是坏孩子!” 她的话音刚落,“啪!”一声清脆而响亮的耳光声,震惊了整个办公室! 陈乐竟然气急败坏地,一巴掌狠狠扇在了黄子沫的脸上!力道之大,让黄子沫的脸瞬间偏向一边,白皙的脸颊上立刻浮现出清晰的五指红痕,嘴角也渗出了一丝鲜红的血迹。 这一巴掌,把所有人都打懵了。 “黄子沫!”肖立远第一个反应过来,他的眼睛瞬间就红了,像一头被激怒的小狮子,吼叫着就要朝陈乐冲过去,“你敢打她!我跟你拼了!” 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保护黄子沫! 林冲虽然也又惊又怒,但尚存一丝理智,他死死地从后面抱住暴走的肖立远,用力把他往后拖:“肖立远!冷静点!别冲动!” 苏言言更是吓得尖叫起来,眼泪汹涌而出:“妈妈!你干什么!你怎么可以打人!!”她再也顾不上害怕,猛地挣脱开原本的距离,冲到了黄子沫身边,看着好友脸上的伤痕和血迹,心疼得直掉眼泪,用自己的袖子小心翼翼地去擦黄子沫的嘴角。“子沫,你没事吧?对不起,对不起……” 黄子沫被打得耳朵嗡嗡作响,半边脸火辣辣地疼。但她硬是咬着牙,没有让眼眶里的泪水掉下来。她只是用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倔强地、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悲伤,看着眼前这个歇斯底里的阿姨。 陈乐打完人,非但没有丝毫悔意,反而更加恶狠狠地指着黄子沫,说出了一句极其刻薄的话:“哼!小小年纪,就跟男生混在一起玩,还敢顶撞长辈!能是什么好女生!” “陈女士!”杨老师这次是真的动怒了,她一个箭步上前,用力拉住陈乐还想指指点点的胳膊,脸色铁青,语气前所未有的严厉:“我理解你作为家长的心情!但是!请你冷静!动手打我的学生,这就是你最大的不对!纵然他们有一千个一万个错,教育的方式也绝不是暴力!请你立刻向黄子沫同学道歉!” 杨老师的声音在办公室里回荡,维护自己学生的立场鲜明而坚定。 原本就紧张的气氛,因为这一巴掌,彻底降到了冰点。一场关于孩子教育的争执,骤然升级为成人对未成年人的暴力事件。 黄子沫脸上的红痕,像一枚烙印,刻录下了这个下午的残酷与成长阵痛。 ------------ 第二十一章 医务室里的低语 杨老师强压着怒气,语气严肃但尽量平和地对苏言言几个说:“你们几个,先带黄子沫去医务室处理一下。苏言言,照顾好你同学。” 她的目光最后落在陈乐身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陈女士,我们需要单独谈谈。” 苏言言哽咽着点点头,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半边脸已经红肿起来的黄子沫。肖立远和林冲也立刻围了上来,四个孩子沉默地离开了气氛凝重的办公室,朝着走廊尽头的医务室走去。 医务室里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味道,光线比办公室柔和许多。 苏言言扶着黄子沫坐在靠墙的病床上,自己挨着她坐下。看着黄子沫脸上那清晰刺目的五指印和微微破裂的嘴角,苏言言的眼泪像决堤的洪水,比刚才在办公室流得更凶了。 她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巨大的愧疚和一种被理解的震撼——黄子沫刚才竟然为了维护她,勇敢地顶撞了她那个连她自己都畏惧的妈妈,还因此挨了打。 “子沫……对不起……对不起……”苏言言泣不成声,伸出颤抖的手,想要触碰黄子沫受伤的脸颊,又怕弄疼她,最终只是轻轻地、紧紧地抱住了黄子沫的肩膀。她能感觉到黄子沫单薄的身体在剧烈地颤抖,像一片在寒风中瑟缩的叶子,但她却死死咬着下唇,硬是没有发出一丝哭声。 肖立远站在床边,拳头攥得紧紧的,指关节都发了白。他盯着黄子沫脸上的伤,眼睛通红,胸膛剧烈起伏,又是心疼又是愤怒,恨不得立刻冲回去找那个凶恶的女人理论。 林冲相对冷静一些,他重重地叹了口气,拍了拍肖立远的后背,声音低沉:“这下我们真是闯了大祸了……停学怕是跑不掉了。” 肖立远猛地转过头,声音沙哑带着自责:“不关你们的事!是我!是我非要拉你们去游戏厅的!是我连累了你们和黄子沫!” 苏言言用力摇头,眼泪甩得到处都是,她松开黄子沫,看着肖立远和林冲,哽咽却清晰地说:“不是的!不是你们的错!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就在这时,值班的护士阿姨走了进来,她看到黄子沫脸上的伤,皱了皱眉,但没多问,只是熟练地用棉签蘸了棕色的消毒药水,轻轻地给她清理伤口。 药水触碰到破皮的地方,带来一阵刺痛,黄子沫的身体猛地绷紧,倒吸了一口冷气,但她依然倔强地昂着头,紧紧闭着眼睛,硬是把即将涌出的泪水逼了回去。 护士阿姨有些惊讶地看了这个异常安静和坚强的女孩一眼,一边上药一边轻声说:“小姑娘还挺能忍,伤得不轻,居然没哭鼻子。” 她包扎好,叮嘱了几句注意不要沾水,便转身离开了医务室。 护士走后,医务室里又陷入了沉默,只剩下苏言言压抑的抽泣声。 黄子沫依旧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垂着,遮住了眼中的情绪,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但那紧握床单、指节发白的手,泄露了她内心远不如表面平静的波澜。 苏言言用袖子用力擦干脸上的泪水和鼻涕,深吸了几口气,仿佛下定了巨大的决心。 她抬起头,看着面前三个因为她而卷入风波的同学,声音还带着哭腔,却异常清晰地说道: “是我不对。其实……其实在转到这个学校之前,我还去过别的学校。” 她开始讲述,声音很低,带着深深的羞耻和痛苦,“但我都不愿意待在那里。那里的同学……他们除了攀比家里的车子、房子,就是攀比衣服和零花钱。大人们一见面,问的也都是‘你孩子考第几名?’‘你老公今年赚了多少?’……那些主动来找我做朋友的女生,也只是因为我爸爸是房地产公司的董事,她们想通过我……拿到一些商场打折券或者别的什么好处……” 苏言言的眼泪又涌了出来,她双手捂住脸,肩膀剧烈地耸动着,断断续续地说:“我受不了那种环境……我觉得好假,好孤独……我想了各种办法不去学校,装病,甚至……甚至在学校里,故意偷拿同学漂亮的橡皮或者进口的铅笔……我希望他们讨厌我,把我赶走……那样,我妈妈或许就会放弃,或许就能看到我有多不开心……” 她终于说出了埋藏最深的秘密,那个连她自己都唾弃的行为。这个秘密像一块巨石压在她心上太久,此刻倾吐出来,带着一种近乎虚脱的解脱和更深的痛苦。 她放下手,露出一张被泪水彻底浸湿的脸,绝望地看着她的朋友们,仿佛在等待最后的审判。她不知道,这番坦白会不会让她连这来之不易的、短暂的真诚友谊也彻底失去。 当苏言言哽咽着说出她在以前的学校如何被攀比之风包围,如何感到孤独和虚伪,甚至不惜用“偷东西”这种自毁名声的方式试图逃离时,医务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林冲的反应是直接而外露的。 他原本因为“闯祸”而紧皱的眉头,此刻完全被一种巨大的惊讶和不解取代。他瞪大了眼睛,嘴巴微微张开,几乎能塞进一个鸡蛋。 在他简单直率的世界观里,学校就是学习、打球、和哥们儿疯玩的地方,顶多再加上被老师批评、被家长唠叨。他根本无法想象,竟然会有苏言言描述的那种环境——同学之间不是比谁游戏玩得好,而是比谁家更有钱?交朋友不是为了一起开心,而是为了捞好处?这完全超出了他的认知范围。 而“偷东西”这个词,更是像一颗炸弹在他脑子里炸开。在他和林冲这群男孩简单的是非观念里,“偷”是绝对错误、可耻的行为,是会被所有人鄙视的。 他看向苏言言,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一种懵懂的震撼。他无法理解,这个看起来家境优越、文静有礼的女生,内心竟然承受过这样的挣扎,甚至不惜用如此极端的方式反抗。 他原本觉得苏言言只是个有点娇气、需要保护的转校生,此刻,他第一次模糊地意识到,这个女孩的内心远比他想象的要复杂和艰难得多。 他下意识地收起了之前那种大大咧咧的态度,表情变得严肃起来,甚至带上了一丝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笨拙的同情。 相比之下, 肖立远的内心活动则要复杂和汹涌得多。 起初,他和林冲一样,被苏言言的话震惊得愣住了。但很快,惊讶就被一种更深层、更细腻的情感所取代。他一直以为苏言言是那种被保护得很好、甚至有些软弱的“小公主”,会因为妈妈的一句批评而难过,需要别人的鼓励和肯定。 他万万没想到,在她文静怯生的外表下,竟然藏着如此强烈的痛苦和如此倔强的反抗——一种近乎绝望的、用毁灭自己在别人眼中形象的方式来换取自由的反抗。 这完全颠覆了他对苏言言的认知。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看向身边低着头、脸颊还红肿着的黄子沫,心中猛地一痛。两个女孩的身影在他脑海里交错重叠。 黄子沫是用沉默和疏离来保护自己,而苏言言则是用看似“变坏”的方式来呐喊。她们选择的方式不同,但那份不被理解、渴望挣脱束缚的痛苦,却是如此相似。 他一直以为只有黄子沫需要他的保护和陪伴,此刻他才惊觉,看似拥有“完美”家庭的苏言言,内心同样是一片需要被看见的荒原。 一种强烈的、混合着心疼、敬佩和自责的情绪冲击着他。他心疼苏言言曾经的无助和孤独,敬佩她敢于用那种方式抗争的勇气(尽管方式不对),更自责于自己之前对她的那些肤浅的判断和偶尔的不耐烦。 他意识到,自己之前对“坚强”的理解太狭隘了。黄子沫的坚韧是沉默的承受,而苏言言的坚韧,则是一种近乎悲壮的、指向自我的反抗。 这种复杂的情绪最终转化为一股更坚定的力量。他不能再让这两个已经承受了太多的女孩独自面对接下来的风暴。他必须做点什么,承担起属于他的那份责任。 于是,他猛地拉了一下还在发愣的林冲,声音低沉却异常坚决地说出了那句话: “我们可不能输给女生。” 这句话,既是对林冲说的,也是对他自己说的。输给女生的,不是面子,而是那种直面问题、勇于承担的勇气。 他看到黄子沫为了维护朋友甘愿顶撞长辈甚至挨打,听到苏言言敢于揭开自己最不堪的伤疤以示真诚,他作为男生,绝不能退缩。 所以,当他对苏言言说“麻烦你帮忙看着黄子沫”时,语气里不再有平时的嬉闹,而是带着一种郑重的托付。他最后深深看了一眼依旧低着头的黄子沫,然后毅然拉着林冲离开了医务室。 他的背影,比来时更多了一份沉甸甸的决心。 他要去面对的,不仅仅是承认去游戏厅的错误,更是要为自己,也为那两个比他想象中坚强得多的女孩,争一个公正的对待。 ------------ 第二十二章 知心朋友与赶来对峙 几乎就在门关上的同一秒,一直强忍着的黄子沫,身体猛地松懈下来,像一根被拉到极限后突然松开的皮筋。她一直高昂着的、倔强地不肯低下的头,终于深深地垂了下去。大颗大颗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无声地夺眶而出,顺着她红肿未消的脸颊滚落,一滴一滴,砸在她紧紧攥着床单、已经捏得发白的手指上。 她哭得没有声音,只有肩膀在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这是一种极度压抑后的、无声的崩溃。 苏言言原本还在为自己的坦白而忐忑不安,此刻看到黄子沫终于落泪,她自己的眼泪也再次汹涌而出。她挪到黄子沫身边,伸出手,想碰触她又不敢,只能哽咽着,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子沫……对不起……真的对不起……都是因为我……” 黄子沫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看着眼前这个同样哭成泪人、满脸愧疚的新同桌。她摇了摇头,声音因为哽咽而断断续续,却异常清晰:“不……不怪你……我……我知道……如果我哭……肖立远那个傻子……一定会不管不顾地冲出去……找你妈妈理论……事情……就会变得更糟……”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想平复剧烈的情绪,但眼泪还是不停地流:“我只是……只是没想到……她会动手打我……我妈妈……就算我再不听话……她也从来没……没打过我的脸……” 这句话里,包含了太多的委屈、震惊,还有一种被成年人世界最直接的恶意所伤害的、难以言说的疼痛。那一巴掌,打掉的不仅仅是她的尊严,还有她对“长辈”某种固有的、或许是天真的认知。陈乐那嫌恶的眼神和刻薄的话语——“跟男生玩在一起的女生,能是什么好女生”——像一根毒刺,深深扎进了她敏感的心。 苏言言听到这里,心如刀绞。她终于鼓起勇气,伸出手,轻轻握住了黄子沫冰凉且仍在颤抖的手。两个女孩的手紧紧握在一起,一个掌心因为紧张和羞愧而汗湿,另一个则冰冷得像秋天的雨水。 “我妈妈她……她总是这样……”苏言言的声音带着哭腔,也带着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她觉得只有把我关在家里,按照她的想法变成她希望的样子,才是对的……外面的一切,尤其是她无法控制的人和事,都是坏的、危险的……她根本不听我解释,也从来不管我开不开心……” 在这个充满消毒水气味的、安静的医务室里,两个刚刚经历了巨大冲击的女孩,因为这一巴掌,因为共同的委屈和不被理解的痛苦,反而在泪水中产生了一种奇妙的、坚实的联结。她们不再是普通的同桌,而是在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中,真正看清了彼此内心脆弱与坚韧的盟友。 窗外的阳光透过磨砂玻璃,柔和地照在她们身上,将她们脸上未干的泪痕映得闪闪发光。这一刻,无声的安慰和理解,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量。 肖立远和林冲刚走出医务室没多远,就在通往教师办公室的走廊拐角处,迎面撞见了两个步履匆匆、满脸焦急的身影——正是黄子琴和李安。 黄子琴显然是接到消息后匆忙从家里或是店里赶来的,她身上还系着那条洗得发白的围裙,头发有些凌乱,几缕发丝被汗水黏在额角。她的脸色苍白,嘴唇紧抿,一双眼睛因为担忧和惊慌而睁得很大,眼眶微微发红,像是刚刚哭过。她几乎是跑着过来的,呼吸还有些急促。 李安紧跟在她身旁,脸色也十分凝重。她穿着平时看店的那件深色外套,眉头紧锁,眼神里既有对孩子的担心,也有对事态发展的忧虑。 “立远!林冲!” 李安一眼就看到了他们,立刻喊住了他们,声音带着急促,“到底怎么回事?杨老师在电话里说得不清不楚的,就说子沫在医务室,跟同学家长起了冲突?严不严重?” 黄子琴更是几步冲到肖立远面前,双手紧紧抓住他的胳膊,声音颤抖得厉害,带着哭腔问道:“立远,你告诉阿姨,子沫怎么样了?她人在哪儿?伤到哪儿了?” 她急切的目光在两个孩子身上扫视,仿佛想从他们脸上找到答案。 肖立远被黄子琴抓得胳膊生疼,但他没有挣脱。他看着黄阿姨几乎要崩溃的样子,心里像被针扎了一样难受。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些,但微微的颤抖还是泄露了他的情绪:“黄阿姨,大姨,你们别急。子沫……子沫在医务室,苏言言陪着她。她……她被苏言言的妈妈……打了一巴掌。” “什么?!打了一巴掌?!” 黄子琴的声音瞬间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惊和心痛,身体晃了一下,差点没站稳。李安赶紧扶住她。 林冲在一旁重重地点点头,补充道:“嗯,脸上……有点肿,嘴角破了点皮。护士阿姨已经上过药了。” 黄子琴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她捂住嘴,发出压抑的呜咽声:“怎么会……怎么会动手打孩子啊……我的子沫……” 李安一边拍着黄子琴的后背安抚她,一边强压着怒火和担忧,语气严肃地问肖立远和林冲:“你们俩现在这是要去哪儿?这到底是怎么闹起来的?是不是你们又闯什么祸了?” 若是平时,肖立远可能还会下意识地辩解或推诿,但此刻,他迎着大姨严厉的目光,却没有丝毫闪躲。他挺了挺还有些单薄的胸膛,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认真和担当: “大姨,黄阿姨,是我们不对。国庆放假的时候,我们几个,包括苏言言,一起去游戏机厅玩了。被苏言言的妈妈知道了,她来学校……很生气。子沫是为了帮苏言言说话,才……才挨打的。” 他顿了顿,声音更坚定了几分,“我们现在就是要去办公室找杨老师,承认错误。事情是我们一起做的,不能只让子沫和苏言言挨批评受委屈。” 林冲也在一旁用力点头,虽然没说话,但眼神里的决心和肖立远一样坚定。 李安看着眼前这两个突然显得懂事了不少的男孩,尤其是自己那个平时调皮捣蛋的外甥,此刻眼中竟有了种男子汉般的责任感,她心里百感交集,既气他们惹祸,又有些许欣慰。她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一些:“行了,既然知道错了,敢作敢当就是好样的。走吧,我们一起去办公室。子琴,你也别太着急,我们先去看看孩子,再跟杨老师了解清楚情况。” 黄子琴擦了擦眼泪,努力平复情绪,点了点头。于是,两位忧心忡忡的家长,带着两个决心承担责任的少年,一同朝着教师办公室走去。走廊里光线有些昏暗,他们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响,显得格外沉重。一场关于孩子教育、友谊与责任的谈话,即将在办公室里展开。 ------------ 第二十三章 办公室里的对峙 就在黄子琴、李安带着肖立远和林冲刚走到教师办公室门口,正准备敲门时,走廊另一端传来一阵沉稳而急促的脚步声。众人回头,只见一个身材高大、穿着整洁的灰色夹克和熨烫平整的深色长裤的中年男人正大步走来。他正是林冲的父亲,林建国。 林建国脸上没有一般家长得知孩子闯祸后常见的怒容或不耐烦,浓密的眉毛下,一双与林冲颇为相似的眼睛里,此刻盛满的是显而易见的担忧。他步伐很快,但并不慌乱,径直走到众人面前。 “李姐,子琴妹子,”林建国先向两位女士点头打了个招呼,声音低沉而稳重,随即目光便落在儿子林冲和旁边的肖立远身上,“我刚接到杨老师的电话,说孩子们跟家长起了冲突,还动了手?怎么回事?有没有孩子受伤?” 他的问话直接切中要害,语气里透着关切。 李安叹了口气,快速解释道:“林大哥,你来了就好。是苏言言的妈妈,因为孩子们假期一起去游戏厅的事,很生气,争执中……打了子沫一巴掌。孩子现在在医务室。” 林建国一听,眉头立刻紧紧锁起,脸上掠过一丝清晰的不悦和震惊:“动手打孩子?这像什么话!” 他立刻转向脸色苍白、眼眶通红的黄子琴,语气放缓,带着真诚的安慰:“子琴,你先别急,别慌。孩子要紧,我们先去看看子沫的情况。有什么道理好好说,对小孩子动手,无论如何都是不对的!” 这番话,立场鲜明地表达了对黄子琴母女的同情和支持。黄子琴听到这暖心的安慰,眼泪又忍不住掉了下来,哽咽着点头:“谢谢林大哥……” 林建国又看向自己的儿子,林冲有些心虚地低下了头。但林建国并没有立刻斥责,而是伸手重重地拍了一下林冲的肩膀,语气严肃却并不凶狠:“小子,一会儿进去,有什么说什么,错了就认,男子汉要敢作敢当,听见没?” 林冲抬起头,看到父亲眼中没有责怪,反而是信任和督促,他心头一热,用力点头:“知道了,爸!” 这时,林建国的目光又落到肖立远身上,这个他从小看着长大的调皮鬼此刻也是一脸凝重。林建国同样拍了拍肖立远的肩头,话是对两个孩子一起说的:“游戏厅确实不是你们这个年纪该常去的地方,这次是个教训。但一码归一码,事情要分开看,错了认罚,但受了委屈,咱们也得把道理讲清楚。” 他的态度冷静而公正,既指出了孩子们的错误,也坚定地维护他们应有的尊严,瞬间给了在场所有人一种主心骨般的力量感。 “走吧,我们进去,听听杨老师怎么说,也看看那位家长到底是个什么说法。”林建国沉声说道,随即他主动上前,敲响了办公室的门。 门内,杨老师正在努力安抚情绪激动的陈乐,试图让她冷静下来沟通。门被敲响,随着杨老师一声“请进”,以沉稳的林建国为首,忧心忡忡的黄子琴和李安,以及两个面色坚定中带着紧张的少年,一行人走进了气氛凝重的办公室。 林建国的到来,尤其是他那种不怒自威、通情达理的气场,无疑让办公室里的力量对比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先是向杨老师点头致意,然后目光便落在了脸上余怒未消的陈乐身上,眼神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审视意味。 这场原本可能是一边倒的“问责”,因为一位理智而护犊的父亲的加入,即将进入一个新的阶段。 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以林建国为首的几人走了进来,原本就有些拥挤的空间顿时显得更加局促。杨老师看到黄子琴和李安,脸上露出歉意的神情,而陈乐则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眼神中的戒备之色更浓。 “杨老师,打扰了。”林建国率先开口,声音沉稳,他目光扫过在场的人,最后落在陈乐身上,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但眼神里没有半分退让。“我们接到电话,听说孩子们之间有些误会,还动了手,特意过来了解一下情况。” 黄子琴一进门,目光就急切地寻找女儿的身影,当看到黄子沫不在场时,她明显松了口气,但随即心又揪紧了——孩子还在医务室。她强忍着情绪,站到李安身边,双手紧张地交握着。 李安拍了拍黄子琴的手背以示安慰,然后看向杨老师,语气尽量平和:“杨老师,子沫那孩子怎么样了?我们刚听说……听说她挨了打?” 她的话音刚落,黄子琴的眼泪就又涌了上来,她连忙低下头用袖子擦拭。 陈乐闻言,脸色更加难看,抢先说道:“这位家长,话不能这么说!是你们家孩子先带坏我家言言,小小年纪不学好,跑去那种不三不四的游戏机厅!我女儿以前多乖的一个孩子,现在都学会顶嘴了!我作为家长,教育一下不懂事的孩子,有什么不对?” 她试图重新占据道德制高点,但语气已不如之前那般咄咄逼人,带着一丝心虚。 “陈女士!”杨老师赶紧打断她,语气严肃,“我已经说过了,教育孩子的方式有很多种,动手是绝对不可取的!” 这时,肖立远忍不住了,他往前站了一步,尽管声音还带着少年的稚气,却异常清晰:“陈阿姨!去游戏厅是我们不对,我们承认!但黄子沫她不是坏孩子!她刚才……刚才只是想帮苏言言说句话!她说您有没有考虑过苏言言的感受!” 他重复着黄子沫的话,小脸因为激动而涨红。 林冲也鼓起勇气附和道:“是啊,阿姨!苏言言跟我们在一起玩的时候可开心了!她不是被带坏的!” 林建国伸手轻轻按在儿子和肖立远的肩膀上,示意他们稍安勿躁。他看向陈乐,目光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这位家长,我姓林,是林冲的父亲。孩子们去游戏厅,确实有错,该批评教育,我们做家长的绝不袒护。但正如杨老师所说,动手打人,尤其还是打别人家的孩子,这性质就完全不同了。将心比心,如果是您的孩子在学校被别的家长打了,您会作何感想?” 他的话有理有据,不卑不亢,一下子将问题的核心点了出来。陈乐被问得一噎,张了张嘴,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 林建国继续说道:“孩子们有错,我们家长和学校一起教育。但孩子们之间的友谊,他们在一起玩的快乐,只要不偏离正轨,我们是不是也应该尊重和理解?我听孩子们说,苏言言同学在以前的学校过得并不开心,转到我们这里,刚刚和同学们熟悉起来,有了笑容。我们是不是应该多给她一些空间和信任,而不是一味地用‘为你好’的名义去限制她?” 这番话,既指出了陈乐行为的过失,又试图去理解她作为母亲的焦虑,同时将焦点引向了如何真正为孩子着想。办公室里的气氛悄然发生了变化。 黄子琴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带着哭腔开口,声音颤抖却充满了一个母亲的心疼:“陈女士……我的子沫,她爸爸走得早,我一个人带着她……她是调皮,有时候也帮立远写作业,我知道这不对……可她心地善良,从没做过什么真正出格的事……她长这么大,我都没舍得动过她一指头……” 她的话没有指责,只有悲伤,却比任何指责都更有力量。 陈乐看着眼前这位单亲妈妈通红的眼眶,听着林建国合情合理的分析,又想到女儿苏言言刚才在办公室里维护同学时那倔强又委屈的眼神,她脸上强硬的表情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她烦躁地别过脸,但紧绷的肩膀微微塌了下去。 杨老师适时地站出来打圆场,语气缓和了许多:“好了好了,大家都先冷静一下。孩子们有错,我们严肃批评,责令改正。但陈女士您动手打人,确实欠妥。我看这样,您是否应该先向黄子沫同学和她妈妈道个歉?至于孩子们去游戏厅的问题,我们会另行处理,保证让他们认识到错误。” 办公室内陷入短暂的沉默,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陈乐身上。窗外的阳光透过窗户,照亮了空气中漂浮的微尘,也照亮了这场关于成长、友谊与理解的曲折对话。最终的决定,将考验着一位母亲的爱与智慧。 ------------ 第二十四章 懂事的孩子 在杨老师、林建国以及黄子琴那饱含心痛却又克制的目光下,陈乐脸上的强硬终于彻底瓦解,被一种复杂的、混合着尴尬、懊悔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自省所取代。她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转向杨老师,声音低沉了许多:“杨老师……我……我承认,我刚才太冲动了,动手打孩子……是我不对。” 杨老师点了点头,语气缓和但认真:“认识到错误是第一步。陈女士,您需要道歉的对象,首先是黄子沫同学和她妈妈。” 陈乐抿了抿嘴唇,目光转向被黄子琴紧紧搂着的黄子沫。当她的视线再次触及女孩脸上那依然清晰的红肿和破损的嘴角时,她的眼神闪烁了一下,终于艰难地开口,声音带着干涩:“黄……黄子沫同学,刚才……阿姨太着急,打了你……是阿姨不对,对不起。” 她又看向泪流满面的黄子琴,声音更低了些,“子沫妈妈,我也向你道歉,我没控制住情绪,吓到孩子了。” 黄子琴此刻所有的心思都在女儿身上,她只是抱着黄子沫,心疼得说不出话来,眼泪不停地流。她能感觉到女儿的身体在微微发抖,却努力站得笔直。 就在这时,被妈妈紧紧抱着的黄子沫,却轻轻挣脱了妈妈的怀抱。她抬起头,脸上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尽管这个笑容因为脸颊的疼痛而显得有些僵硬和怪异。她甚至抬起手,用指尖极其轻柔地擦了擦妈妈脸上的泪水,用一种刻意装出来的、轻松的语气安慰道: “妈,别哭了,我真的没事儿。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嘛。” 她顿了顿,目光清澈地看向前方,仿佛在对自己说,又像是在对所有人宣告,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我今天保护了同学,以后……我也能保护你了。” 这句话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在安静的办公室里炸响。 “!” 陈乐猛地一震,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中了心脏。她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脸颊红肿、却眼神明亮坚定的女孩。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在刚刚遭受了来自成年人的不公和暴力后,想到的不是委屈和怨恨,而是“保护”——保护同学,保护母亲。这种纯粹而勇敢的担当,让她刚才那些关于“带坏”、“不是好女生”的指责显得如此苍白和可笑。一股火辣辣的羞愧感瞬间烧遍了她的全身,她下意识地避开了黄子沫的目光,第一次真正感到了无地自容。 站在一旁的林建国,一直保持着沉稳的表情此刻也微微动容。他看着黄子沫,眼中充满了赞赏和感慨,忍不住低声叹道:“好孩子……真是个懂事的好孩子啊。” 这话既是对黄子沫的肯定,也像是对自己儿子的一种无声教育。 而最了解黄子沫的肖立远,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眼圈“唰”地一下就红了。他死死地咬住自己的下嘴唇,才没让哽咽声发出来。他太清楚黄子沫了,清楚她所有的敏感和脆弱,清楚她习惯把委屈藏在心底。他知道,此刻黄子沫脸上那故作轻松的笑容是假的,她颤抖的身体和苍白的脸色才是真的。她明明很疼,很害怕,却硬要装出一副坚强的样子来安慰妈妈,来证明自己“没事”。这种强撑出来的坚强,比嚎啕大哭更让肖立远感到心疼和难过。他悄悄背过身,用力抹了一把眼睛。 黄子沫的那句话,不仅安抚了母亲,更像一面镜子,照出了陈乐作为成年人的狭隘和失控,也照出了这个看似文静的女孩内心深处惊人的力量和光芒。办公室里的气氛,因为这句稚嫩却重若千钧的承诺,而变得格外复杂和深沉。一场冲突,似乎以道歉暂时画上了**,但它所引发的关于如何爱、如何理解、如何成长的思考,却远远没有结束。 ------------ 第二十五章 信任的陪伴 办公室里,当陈乐转向自己的女儿苏言言时,气氛变得更加微妙和压抑。她看着女儿哭得通红的眼睛和满脸的泪痕,一种混杂着懊悔、心疼和依旧难以完全放下的控制欲的情绪在她脸上交织。她走上前,试图去抱苏言言,声音放软了许多,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语气: “言言……是妈妈不对,妈妈太着急了……妈妈不该动手打你的同学……妈妈知道错了……” 她一边说,一边伸手想把苏言言搂进怀里,“妈妈以后……以后会多考虑你的感受,好不好?原谅妈妈这一次,好吗?” 然而,苏言言却像受惊的小鸟,身体微微向后缩了一下,避开了母亲的拥抱。她没有像往常那样顺从地点头,也没有大声反驳,只是低着头,肩膀剧烈地耸动着,眼泪流得更凶了。母亲的道歉来得太突然,太具冲击力,与她之前凶狠打人的形象形成了巨大的反差,让她感到无比混乱和无所适从。她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这样的母亲,是该接受道歉,还是该继续害怕?她更不知道,经历了这一切之后,她该如何面对那个为了保护她而挨了打的同桌黄子沫。愧疚、委屈、迷茫,种种情绪像乱麻一样缠绕着她,让她只能通过无声的哭泣来宣泄。 杨老师看着这一幕,心中叹息,知道需要给双方时间和空间来消化。她看了看墙上的钟,出面说道:“好了,今天的事情就先到这里。几位家长先带孩子回家休息吧,都冷静一下。关于孩子们去游戏厅的处罚决定,我晚上会分别打电话通知各位。现在,让孩子们先回家平复心情最重要。” 于是,几位家长带着各自的孩子,心情复杂地离开了办公室。陈乐试图去牵苏言言的手,但苏言言默默地抽回了手,低着头跟在母亲身后,母女之间隔着一道无形的、冰冷的墙。 回到“立远文具店”,店里的气氛同样凝重。李安看着跟着回来的肖立远,破天荒地没有立刻斥责他,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眼神里有关心,也有“等你缓过来再跟你算账”的意味。 黄子琴则是一进门就红着眼圈对女儿说:“子沫,今天吓坏了吧?快,跟妈妈回家,躺下休息一会儿。” 她伸手想去拉黄子沫。 但黄子沫却站在原地没动。她低着头,双手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角,身体还有些不易察觉的颤抖。当妈妈的手触碰到她的胳膊时,她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缩了一下,然后,做出了一个让黄子琴和李安都愣住的举动—— 她下意识地、几乎是本能地,伸出手,轻轻拉住了站在她身旁的肖立远的衣角。那动作很轻,带着一种依赖和寻求安全的意味,仿佛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她依旧没抬头,也没说话,但那个细微的动作已经说明了一切:她现在不想回家,不想独自面对空荡荡的房间和可能袭来的恐惧回忆,她需要熟悉的人陪在身边。 黄子琴和李安对视了一眼,瞬间明白了。孩子这是受了极大的惊吓,此刻最需要的不是独处,而是信任的陪伴。肖立远虽然调皮,但却是和她一起长大、最能给她安全感的人。 李安叹了口气,对肖立远使了个眼色,声音放得很轻:“立远,别愣着了,子沫今天吓着了,你陪她出去走走,散散心,别走远,一会儿就回来。” 肖立远先是一愣,随即感觉到衣角传来的轻微拉力,他低头看了看黄子沫苍白的侧脸和紧抿的嘴唇,心里一紧,立刻明白了。他什么也没问,只是反手轻轻抓住了黄子沫冰凉的手腕,动作带着一种难得的温柔和坚定,低声说:“走。” 他没有犹豫,拉着还有些恍惚的黄子沫,转身就走出了文具店的门,将大人的担忧和店铺的沉闷暂时抛在了身后。阳光洒在两人身上,肖立远的脚步不快,稳稳地带着黄子沫,朝着他们熟悉的、能让人安心的地方走去。 那个废弃的小公园,是肖立远和几个伙伴小时候的秘密基地。如今荒草丛生,锈蚀的秋千架孤零零地立着,滑梯的塑料顶棚也破了几个大洞。但这里足够安静,远离了大人的视线和街市的喧嚣。肖立远拉着黄子沫,熟门熟路地走到一处背阴的长椅旁,长椅上落满了灰尘和枯叶。他用手胡乱拂了拂,让黄子沫坐下。 午后的阳光被茂密的、无人修剪的树枝切割成碎片,斑驳地洒在地上。黄子沫坐下后,一直强撑着的身体终于彻底松懈下来,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像一片在秋风里打旋的叶子。她不再压抑,眼泪无声地涌出,顺着还有些红肿的脸颊滑落。她没有发出太大的哭声,只是肩膀一耸一耸地,默默地流着泪。 肖立远就站在她面前,手足无措。他没见过这样的黄子沫,脆弱得像个一碰就碎的瓷娃娃。他想说点什么安慰的话,却觉得所有语言都那么苍白。他只能笨拙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皱巴巴的纸巾——大概是之前李安塞给他的——抽出一张,递到黄子沫手里。 黄子沫接过纸巾,没有立刻擦眼泪,只是紧紧攥在手里。过了一会儿,她似乎哭累了,才用纸巾胡乱地擦了擦脸,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呼吸。她抬起头,眼睛和鼻子都红红的,但眼神已经恢复了一些平日的清亮。她看着眼前这个一脸担忧和紧张的肖立远,声音还带着浓重的鼻音,轻轻地说: “谢谢你,肖立远。还好……有你陪着我。” 这句话很轻,却像羽毛一样拂过肖立远的心尖。他愣了一下,随即一种混合着心疼、责任感和某种莫名情愫的情绪涌了上来。他抓了抓自己本来就乱糟糟的头发,在她身边坐下,隔着一小段距离,却足以让她感受到他的存在。 他没有像平时那样插科打诨,也没有拍着胸脯吹牛。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磨得有些发白的鞋尖,声音不高,却异常认真和清晰: “谢什么谢……我们不是……一直都是这样的吗?”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然后抬起头,目光望向远处荒芜的草丛,语气里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感慨: “从小时候你爸……那件事之后,我就知道,你看着安静,其实比谁都倔,比谁都能忍。什么事都喜欢自己扛着,好像哭一声就输了一样。” 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疼惜:“可是黄子沫,在我这儿,你不用老是装得那么坚强。想哭就哭,想骂就骂,就算你把我当沙包揍一顿出气都行。” 说到这里,他忽然转过头,目光直直地看向黄子沫,那双平时总是充满嬉笑怒骂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前所未有的郑重: “你放心,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会在旁边。就像今天,就像以前,就像……以后也一样。” “我会一直在的。” 这不是什么华丽的誓言,只是少年人最朴素、最直接的承诺。没有“永远”,没有“保证”,只有“一直”。但这简单的几个字,在秋日午后的废弃公园里,在经历了惊心动魄的一天后,却比任何话语都更有力量。 黄子沫听着他的话,看着他认真的侧脸,一直紧绷的心弦仿佛被轻轻拨动了一下,一股暖流缓缓注入冰冷的心田。她没有再说话,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将手里攥得皱巴巴的纸巾,又握紧了一些。空气中,只剩下风吹过荒草的沙沙声,和两颗年轻的心,在混乱和伤痛后,悄然靠近的无声节拍。 ------------ 第二十六章 遮风挡雨的避风港 苏言言几乎是逃也似的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房门在她身后“咔哒”一声被轻轻关上,她立刻反锁了门闩,仿佛要将外面的一切——母亲的道歉、争执的回声、以及那份让她窒息的爱与伤害——都彻底隔绝。她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身体缓缓滑落,最终无力地坐在地毯上,将脸深深埋进膝盖里。 客厅里,电话铃声响了起来。是爸爸。苏言言能隐约听到母亲接电话的声音。起初,陈乐的声音带着一丝刻意放低的、歉意的语调,似乎在向丈夫解释今天发生的事情,语气里充满了懊悔:“……是我太冲动了,我不该动手打那个孩子……我就是太担心言言了,怕她被带坏……” 但很快,也许是电话那头爸爸说了些什么,也许是陈乐自己那份根深蒂固的控制欲又占了上风,她的声音不自觉地拔高,重新带上了那种苏言言熟悉的、不容置疑的强势:“……我怎么不关心她了?我做的这一切不都是为了她好?!那个游戏厅是什么好地方吗?跟那些调皮捣蛋的男生混在一起能有什么出息?……她现在都学会顶嘴了!再不管教还得了?!” 听着母亲在电话里时而示弱、时而强硬的辩解,苏言言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无法呼吸。她拼命用双手捂住耳朵,指甲几乎要掐进头皮里,试图阻挡那些刺耳的声音。但那些话语还是像针一样,无孔不入地钻进她的心里。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黄子沫挨打的那一幕:陈乐扬起的手掌,清脆的耳光声,黄子沫脸上瞬间浮现的红痕和嘴角渗出的那丝血迹,以及她当时那双盛满了震惊、疼痛和倔强的眼睛……那个画面像烙印一样灼烧着苏言言的良心。 紧接着,更多关于黄子沫的记忆碎片涌上心头:开学第一天,那个安静地坐在窗边、对她礼貌却疏离地点头的女孩;当她不小心拿错作业本后,电话里黄子沫平静地说“没关系”的声音;还有那天清晨,黄子沫默默为她擦拭桌椅时那专注的侧影……黄子沫就像一座沉默的小山,外表看起来冷硬,不易靠近,却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细腻的温暖。 然后,是四个人一起办黑板报时的热闹场景。肖立远和林冲吵吵嚷嚷地出着馊主意,她自己认真勾勒着图案,而黄子沫则在一旁安静地书写,偶尔抬头时,嘴角会带着一丝极淡的、连她自己可能都未察觉的笑意。还有游戏机厅里,五彩的灯光,震耳的音效,她第一次打败肖立远时的兴奋欢呼,以及黄子沫终于放下戒备、全心投入游戏时那灿烂又真实的笑容……那些瞬间,是她转学以来最快乐、最自由的时光,是她小心翼翼珍藏起来的宝贵记忆。 可是现在,这一切都可能被毁掉了。 巨大的恐惧像潮水般淹没了苏言言。她害怕,害怕黄子沫会因为这一巴掌而怨恨她,害怕肖立远和林冲会疏远她,害怕那份刚刚萌芽、让她感受到前所未有轻松和快乐的友谊,会因为她母亲那失控的一巴掌而彻底破碎。是她妈妈,亲手伤害了她快乐的源头,毁掉了她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像正常孩子一样玩耍的权利。 泪水再次决堤,无声地汹涌而出。她哭得浑身颤抖,却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生怕被门外的母亲听见。 她挣扎着爬到床边,从枕头底下摸出那本已经有些卷边的《小王子》。她胡乱地翻着书页,仿佛能从那些熟悉的字句里找到一丝慰藉或答案。最终,她的目光停留在了狐狸对小王子说的那段关于“驯服”的话上: “如果你驯服了我,那我们就会彼此需要。对我来说,你就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了;我对你来说,也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了……” 独一无二。她多么希望自己也能拥有那样纯粹、不被任何外在条件束缚的友谊。可是,现实却如此残酷。 一滴滚烫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滴落,恰好砸在书页上狐狸插画的眼角。墨水晕开了一小片,仿佛狐狸也在为她哭泣。苏言言伸出颤抖的手指,轻轻抚摸着那片湿润的墨迹,仿佛在抚摸自己同样被泪水浸透的、迷茫而痛苦的心。 她不知道明天回到学校,该如何面对黄子沫,该如何开口说第一句话。那句“对不起”显得如此苍白无力,根本无法抵消黄子沫脸上那道真实的伤痕。巨大的愧疚感和对失去友谊的恐惧,像沉重的枷锁,将她牢牢锁在这个看似华丽却令人窒息的房间里。窗外城市的灯火璀璨,却照不进她此刻冰冷黑暗的内心世界。 夕阳将天空染成温暖的橘红色,废弃公园里的光线也变得柔和起来。黄子沫哭过一场,又和肖立远说了一会儿话,心里积压的恐惧和委屈仿佛随着泪水流走了不少,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她深吸了一口带着草木清香的空气,感觉胸口不再那么闷了。 肖立远看她脸色缓和了许多,也有心思开玩笑了,他揉了揉自己咕咕叫的肚子,故意苦着脸说:“唉,也不知道我姨妈今天会做什么好吃的来安慰我们这两个‘伤员’?希望不是剩饭剩菜对付一下。” 黄子沫瞥了他一眼,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故意呛他:“还想好吃的?我看李阿姨不给你来一顿‘竹笋炒肉’(指用竹鞭抽打)就算客气了!” 肖立远一听,立刻夸张地打了个寒颤,仿佛已经感觉到竹鞭抽在身上的火辣辣疼痛。他龇牙咧嘴地摇头:“黄子沫!你真没良心啊!我带你出来散心,陪你吹冷风,你倒好,净想着我挨打!太不够意思了!” 看到他这副耍宝的样子,黄子沫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还顺势朝他做了个俏皮的鬼脸。看到这个熟悉的、带着点小得意的鬼脸,肖立远心里悬着的石头彻底落了地。他知道,那个他认识的、外表文静内心却有点小倔强的黄子沫,真的回来了。恐惧的阴霾已经散去。 “走啦走啦,回家!饿死我了!”肖立远心情大好,嚷嚷着,和黄子沫一前一后,踩着夕阳的余晖,叽叽喳喳地朝着文具店走去。两人甚至还为晚上到底会不会有红烧肉而争论了一番。 刚推开文具店的后门,饭菜的香味就扑鼻而来。李安正端着碗筷从厨房出来,一眼就看到并肩走进来的两个孩子,尤其是黄子沫脸上虽然还有些痕迹,但眼神清亮,甚至还带着浅浅的笑意。李安心里长长舒了口气,脸上却故意板着,冲肖立远说:“哟,还知道回来啊?我以为你俩在外面吃饱了西北风呢!赶紧的,洗洗手准备吃饭!” 肖立远嘿嘿一笑,动作麻利地冲向水池:“好嘞姨妈!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黄阿姨今天做了什么好吃的呀?”他一边哗啦啦地洗手,一边伸着脖子往厨房张望。 话音未落,黄子琴就提着两个保温桶和一个装着热腾腾包子的篮子走了进来。黄子沫立刻快步迎上去,伸手接过妈妈手里沉甸甸的东西,声音清脆地说:“妈,小心,我来拿吧。” 黄子琴看着女儿恢复了些血色的脸蛋和主动帮忙的动作,一直揪着的心终于踏实下来。她温柔地笑了笑,轻轻理了理黄子沫额前有些凌乱的碎发:“嗯,好,沫沫真乖。” 晚餐就摆在文具店后间的小方桌上。饭菜不算特别丰盛,但都是热乎乎的家常菜:一盆西红柿鸡蛋汤飘着香油花,一盘青椒炒肉片油亮诱人,还有一碟清爽的拍黄瓜,以及黄子琴特意蒸的、皮薄馅大的肉包子。橘黄色的灯光洒下来,将小小的空间照得温馨而明亮。 四个人围坐在一起,没有人再提起白天不愉快的事情。李安给黄子沫夹了个最大的肉包子,嘴上却数落着肖立远:“你呀,下次再敢偷偷带子沫去那种地方,看我不打断你的腿!”肖立远嘴里塞满了包子,含糊不清地保证“不敢了不敢了”,逗得黄子琴也笑了起来。黄子沫小口喝着汤,听着大人们的闲聊和肖立远插科打诨,感受着这熟悉又安心的氛围,白天那场风波带来的寒意,终于被这顿寻常却温暖的晚餐彻底驱散了。她知道,无论外面发生什么,这里永远是她的避风港。 ------------ 第二十七章 前三十名的压力 晚饭后,文具店里弥漫着一种混合着饭菜余香和纸张油墨的特殊气味。收拾完碗筷,四个人都没有散去的意思,不约而同地聚在收银台附近。黄子琴和李安坐在靠墙的旧沙发上,黄子沫和肖立远则搬了小板凳坐在柜台旁。墙上老式挂钟的秒针“滴答、滴答”地走着,每一声都敲在等待的心上,气氛安静得有些压抑。 白天的惊吓和情绪的剧烈波动让黄子沫感到格外疲惫。她先是趴在冰凉的玻璃柜台上,看着窗外渐深的夜色和偶尔闪过的车灯发呆,不知不觉间,眼皮越来越沉,竟歪着头睡了过去,呼吸变得均匀而绵长。 肖立远原本也强打着精神,看到黄子沫睡着了,他悄悄站起身,从里屋的架子上拿了一件李安的厚外套,动作极其轻柔地披在黄子沫单薄的肩膀上。他重新坐下,用手臂撑着下巴,本想继续等电话,但温暖的灯光和静谧的夜晚仿佛有催眠的魔力,他的脑袋也开始一点一点,最终也抵不住困意,打起了瞌睡。 黄子琴看到两个孩子都睡着了,心里又是心疼又是酸涩。 她轻手轻脚地站起来,也找了一件外套,小心翼翼地盖在肖立远身上,生怕惊醒他。 李安看着这一幕,眼神有些恍惚。橘黄色的灯光柔和地笼罩着两个熟睡的孩子,这场景让她仿佛穿越回了五六年前。那时候,这两个小家伙还没柜台高,为了谁能站在收银台后面那块“宝地”当“小老板”而争得不可开交。 肖立远个子小,常常被黄子沫“欺负”得哇哇大哭,可哭过之后,黄子沫又会把自己舍不得吃的糖塞给他,两人转眼又和好如初。也是一个这样的夏日下午,两人玩累了,也是这样头靠着头,在柜台边睡得香甜。 时光荏苒,孩子们长大了,烦恼也跟着一起来了。 “叮铃铃——!!!” 突然,一阵尖锐急促的电话铃声像惊雷一样炸响,瞬间打破了店里的宁静。 “啊!”黄子沫被吓得猛地惊醒,心脏“咚咚”狂跳,茫然地抬起头,脸上还带着睡痕。 肖立远也一个激灵醒了过来,他下意识地第一时间伸手,轻轻拍了拍黄子沫的后背,低声安抚:“别怕别怕,是电话。” 李安深吸一口气,快步走到电话旁,伸手拿起了听筒:“喂?您好,立远文具店。” 电话是杨老师打来的。李安听着听着,脸上的表情开始急剧变化。起初因为担心而泛红的脸色,渐渐沉了下来,变得铁青,握着听筒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 接着,那铁青色又慢慢褪去,转为一种担忧过度的苍白。她紧皱着眉头,偶尔“嗯”、“啊”地应几声,眼神复杂地瞟向紧张地望着她的两个孩子。 肖立远看着姨妈脸上那如同调色盘般变化的脸色,心里“咯噔”一下,凉了半截。他偷偷碰了碰黄子沫的胳膊,用口型无声地说:“完蛋了……” 黄子沫也屏住了呼吸,双手紧张地绞在一起,指甲掐进了掌心。 终于,李安声音干涩地说了句“好的,杨老师,我们一定配合教育,谢谢您”,然后缓缓放下了听筒。 黄子琴立刻凑上前,急切地问:“李姐,学校怎么说?杨老师怎么决定的?” 李安转过身,面向他们,脸色依旧凝重,她深吸一口气,沉声说道:“学校对这件事……非常重视。” 她刻意停顿了一下,看着孩子们瞬间绷紧的身体,才继续道,“杨老师说,按照校规,聚众去游戏厅这种不良场所,情节严重的话……是可以考虑开除学籍的。” “开除学籍?!” 黄子琴惊得捂住了嘴。黄子沫和肖立远更是瞬间瞪大了眼睛,脸色煞白,互相看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恐惧和难以置信。 然而,李安话锋一转,语气缓和了一些:“但是——” 这个“但是”让所有人的心又提了起来,“杨老师也说了,念在你们是初犯,而且这次国庆的黑板报为班级争得了荣誉,得了第二名,算是将功补过。学校给你们一个机会。” 她目光严肃地看向肖立远和黄子沫:“条件是,本学期期末考试,你们俩,语文、数学、英语三门主科的总分,必须都进入全年级前三十名!用实实在在的成绩,来洗刷这次错误带来的影响,为班级正名!如果做不到……” 李安没有说下去,但那个悬而未决的后果,比直接说出来更让人感到压力。 黄子琴听完,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连忙说道:“这个好!这个处罚好!李姐,这是学校给机会了!沫沫,立远,你们两个加把劲,肯定可以的,对不对?” 她看向女儿和肖立远,眼神里充满了鼓励和期望。 黄子沫和肖立远还沉浸在“开除”的惊吓和“前三十名”的巨大压力中,一时没能完全反应过来。肖立远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没发出声音。全年级前三十名?对他这个平时作业都靠“外包”的人来说,这简直像是一座难以逾越的大山。而黄子沫则下意识地抿紧了嘴唇,眼神里闪过一丝坚定,但更多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感。这个“将功补过”的机会,代价是他们必须付出加倍的努力。夜晚的文具店里,一种新的、名为“压力”的种子,悄然埋下了。 十月底的清晨,已是深秋。六点钟,天光还未大亮,灰白色的浓雾像一张巨大的纱幔,笼罩着整个小镇,将远处的房屋和树木都模糊成了朦胧的影子。气温骤降,呵出的气瞬间变成一团白雾。寒意透过单薄的窗缝钻进来,带着潮湿的泥土和枯叶的味道。 黄子沫已经穿戴整齐,套上了一件妈妈织的厚实毛衣和一件半旧的棉外套。黄子琴把刚出锅、还烫手的烙饼卷鸡蛋和装着热腾腾红枣豆浆的保温杯塞进她的书包里,仔细叮嘱:“沫沫,路上跟立远一起,趁热吃,豆浆也赶紧喝了,这天气东西凉得快,吃了凉的要拉肚子的。” “知道了,妈。”黄子沫应了一声,系好围巾,推开门走进了浓雾和寒气里。 她熟门熟路地走到“立远文具店”的后门口,在冰冷的石阶上站定。寒风像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她缩了缩脖子,把装着早餐的布袋子紧紧捂在怀里,两只手交叠着护在上面,生怕那点宝贵的暖意被冷风吹散。等了好一会儿,店里还静悄悄的,没有肖立**时那种叮铃哐啷的动静。 黄子沫吸了吸鼻子,提高音量,朝着紧闭的店门喊了一声:“肖——立——远!再不起床迟到啦!!!” 声音在寂静的、被雾气包裹的清晨里显得格外清晰。 店里,正裹着被子做着“拳皇”美梦的肖立远,被这声熟悉的叫唤猛地惊醒。他一个激灵坐起来,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看到窗外灰蒙蒙的天色,暗道一声“糟糕!”,立刻手忙脚乱地爬起来。套毛衣、穿裤子、蹬鞋子……动作比平时麻利了不止一倍,刷牙洗脸更是像打仗一样,水花四溅。不到十分钟,他就胡乱地收拾好了自己,“哐当”一声拉开了店门。 一股冷空气扑面而来,肖立远打了个哆嗦,一眼就看到了门口冻得鼻尖发红、却还死死捂着怀里布袋子的黄子沫。他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赶紧接过袋子,触手是温热的,心里一暖。他迫不及待地拿出烙饼,大口大口地咬起来,烫得直吸溜嘴也顾不上。 黄子沫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忽然觉得今天的肖立远有点不同寻常,她歪着头打量了他一番,说道:“肖立远,你今天……有点不一样啊?” 肖立远正嚼着饼,一听这话,心里美滋滋的,以为黄子沫要夸他今天动作快或者变帅了,故意停下咀嚼,扬起下巴,带着点小得意问:“哦?哪里不一样了?” 黄子沫的目光从他脸上慢慢下移,最后定格在他的脚上,忍着笑,一本正经地说:“鞋子穿的不一样。” 肖立远一愣,低头一看——好家伙!自己左脚踩着一只黑色的布鞋,右脚却套着一只棕色的、稍厚实的休闲鞋!肯定是刚才太着急,在昏暗的屋里摸到哪只穿哪只了!他的脸“唰”一下就红了,尴尬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赶紧把手里的饼塞回黄子沫手里,挠着后脑勺,支支吾吾地说:“我……我马上回去换!” 说完,转身像兔子一样窜回了店里。 看着肖立远仓惶逃跑的背影,黄子沫终于忍不住,捂着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肩膀一耸一耸的,在寒冷的清晨里,这笑声显得格外清脆温暖。 一分钟后,肖立远再次出现在门口,这次两只脚上规规矩矩地穿着一双同款的运动鞋。他红着脸,不敢看黄子沫,闷头接过早餐:“走……走吧!” 两人并肩走进浓雾里,朝着学校的方向走去。脚下的落叶被踩得沙沙作响。吃着热乎乎的早餐,身体渐渐暖和起来,但黄子沫的眉头却不知不觉地微微蹙起。她突然想到了苏言言。经历了昨天那样难堪的局面,苏言言今天还会来学校吗?如果她来了,她们见面该说什么?会不会非常尴尬?苏言言会不会因为愧疚而躲着他们? 肖立远很快吃完了饼,正喝着温热的豆浆,一转头看见黄子沫眉头紧锁、心事重重的样子,用胳膊肘碰了碰她:“喂,黄子沫,你想什么呢?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了!该不会是怕了那个‘前三十名’吧?” 黄子沫回过神来,白了他一眼,语气带着点小骄傲:“那是你应该担心的事。我在想……苏言言。” 听到这个名字,肖立远咀嚼的动作慢了下来。黄子沫继续低声说:“我在想,她今天要是来了学校,我们见面会不会很尴尬?她会不会……躲着我们?” 被她这么一提醒,肖立远脸上的轻松也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担忧和复杂。他想起苏言言自信举手担任板报组长时的样子,想起她思路清晰、有条不紊地分配任务,想起她在游戏机厅里打败自己时那开心又略带得意的笑容,更想起昨天在办公室,她鼓起莫大勇气在陈乐面前维护他们时,那双含着泪却异常坚定的眼睛……甚至,连他自己之前萌生出“要自己写作业”、“要改变一点点”的念头,似乎也有一瞬间,是因为被这个转学来的、与众不同的女生身上那种自信和光芒所吸引。 正当肖立远想得出神,脑海里各种画面交织时,黄子沫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喂,肖立远!你又发什么呆呢?快走啦,雾这么大,别真迟到了!” 肖立远猛地回过神,“哦”了一声,加快脚步跟上。浓雾依旧未散,前方的路看不太清,就像他们此刻对如何面对苏言言的心情一样,迷茫而充满未知。 ------------ 第二十八章 缺一不可的游戏机厅四人组 十一月初的浓雾直到上午第一节课开始才渐渐散去,但天色依旧阴沉,教室里早早亮起了日光灯。肖立远刚踏进教室门,还没来得及把书包放下,就被一个高大的身影猛地扑过来,一把搂住了脖子。 “肖老弟!我的好兄弟!这回你可一定要救我啊!” 林冲哭丧着脸,五官都皱在了一起,活像刚倒了大霉的样子,他力气大,勒得肖立远直咳嗽。 肖立远费劲地掰开他的胳膊,喘了口气,没好气地问:“大清早的,你发什么疯?又闯什么祸了?被你爸发现偷偷打游戏了?” “打游戏算什么!”林冲的声音带着绝望的哀嚎,“这事比打游戏严重一百倍!完不成,我爹非得把我屁股揍开花,脑袋能不能保住都难说!” 肖立远被他夸张的表情逗乐了,饶有兴趣地抱着胳膊:“哦?愿闻其详,什么事这么严重?” 林冲双手抱头,做出一个天塌下来的表情,声音压得低低的,却充满了悲愤:“我家那老头子!不知道从哪儿听说了学校对咱们的‘判决’,他……他给我下了死命令!期末考试,必须!一定!要考进全年级前三十名!啊——!你说这怎么可能嘛?!这不是要我的命吗?!” 肖立远先是一愣,随即恍然大悟,猛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对哦!怎么把你给忘了!” 他光顾着自己和黄子沫的压力,忘了林冲也是“游戏厅四人组”的一员,肯定也逃不掉家里的“秋后算账”。林冲的成绩在班里属于中上游,偶尔能冲进前二十,但发挥不稳定,要稳定保持在全年级前三十,对他而言确实是个巨大的挑战,接下来的日子估计得脱层皮。 看着林冲那副如丧考妣的模样,肖立远反而轻松地笑了起来,他拍了拍林冲结实的肩膀:“我当什么事呢!就这啊?瞧把你吓的!” 林冲放下手,瞪大眼睛看着肖立远:“这还不严重?!肖立远,你是不是被吓傻了?” 肖立远胸有成竹地摇摇头:“怕什么!又不是你一个人战斗。杨老师不是给了我们将功补过的机会吗?正好,趁现在离期末还有段时间,我们一起补习!我,你,黄子沫,”他顿了顿,目光扫向苏言言空着的座位,声音低了些,“……还有苏言言,她成绩那么好。咱们几个凑一起,互相帮忙,还怕搞不定那点功课?” 林冲一听,眼睛顿时亮了,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他用力抓住肖立远的胳膊:“真的?!肖立远,你说到可要做到啊!兄弟我这条小命可就交到你手上了!拜托你们了!” “放心吧!”肖立远拍着胸脯保证,虽然他自己心里也没底,但在兄弟面前不能露怯。 两个男生还在教室后面叽叽喳喳地讨论着“救命大计”时,黄子沫已经安静地走到了自己的座位坐下。她习惯性地将目光投向旁边的空位——苏言言的座位依旧空空荡荡,书包没在,桌面上干干净净,只有昨天值日生擦过的一点水痕。 她的心微微沉了一下。苏言言……今天没来上学。是因为昨天的事情太难堪,不好意思来了吗?还是她妈妈把她关在家里了?她忍不住又抬头看了一眼正跟林冲说得“热火朝天”的肖立远,肖立远也恰好在这个时候望了过来,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担忧。 教室里的嘈杂声仿佛在瞬间远去,那个空着的座位,像一块无声的磁石,牢牢吸引着他们的注意力,也提醒着昨天那场尚未平息的风波。浓雾虽然散了,但笼罩在友谊之上的那层薄薄的阴霾,却似乎才刚刚开始积聚。 从杨老师那里得知苏言言请了病假,游戏厅四人组剩下的三个人心里都沉甸甸的。放学后,他们按照从杨老师那里要来的地址,找到了苏言言的家。那是一座有些年头的独栋小楼,外墙的爬山虎已经枯黄,在秋风中瑟瑟作响,与城里那些崭新的复式楼房相比,显得格外安静,甚至有些落寞。 肖立远深吸一口气,按响了门铃。不一会儿,门开了,陈乐出现在门口。与上次在学校办公室里那个强势、愤怒的母亲判若两人,此刻的她脸上带着明显的疲惫和忧虑,眼神里多了几分柔和与歉意。 “是你们啊……快,快进来吧。”陈乐侧身让开门,声音有些沙哑。 三个人有些拘谨地走进客厅。林冲作为代表,礼貌地说明来意:“陈阿姨,打扰您了。我们是来看苏言言的,杨老师说她请假了,我们有点担心。” 陈乐招呼他们在沙发上坐下,又忙着去倒茶水,动作间透着一股无力感。“谢谢阿姨。”三个孩子异口同声,双手接过水杯,举止比在学校时规矩了许多。 陈乐坐在他们对面的椅子上,双手不安地交握着,叹了口气,忧心忡忡地说:“唉,言言这孩子……都怪我,以前对她太严厉了。昨天回来之后,她就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不愿意跟我说话,饭也没怎么吃……连她爸爸从国外打电话回来,她都不肯接。以前她总是盼着接到爸爸的电话的……” 她的声音哽咽了,带着深深的自责和无奈,“阿姨……阿姨想请你们帮个忙,帮我劝劝她,行吗?” 黄子沫看着陈乐泛红的眼圈,之前挨那一巴掌的委屈似乎淡去了不少,她放下水杯,眼神坚定地看着陈乐,清晰地说道:“陈阿姨,您放心,我们会试着和她聊聊的。” 听到黄子沫这句没有任何芥蒂的话,陈乐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她连忙用手背擦掉,充满愧疚地说:“丫头……之前是阿姨不对,阿姨太混账了,错怪你们了……阿姨给你们道歉……” 肖立远和林冲赶紧摆手:“别别别,阿姨,都过去了,现在最要紧的是苏言言!”林冲一个劲地点头附和:“对对对,让苏言言好起来最重要!” 与此同时,二楼苏言言的房间里。她正蜷缩在床上,把脸埋在膝盖里。客厅里的谈话声隐隐约约传了上来。当她听到黄子沫、肖立远和林冲的声音时,身体猛地一僵。是他们……他们来了?是妈妈请他们来劝我的吗?不……我怎么有脸见他们?我妈妈打了黄子沫,我伤害了我唯一的朋友……我不值得他们原谅……强烈的内疚感像潮水般将她淹没,她把自己抱得更紧了。 就在这时,“咚!咚!咚!” 三声清脆的敲门声响起,不急促,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坚定。 门外传来一个平静而熟悉的声音,和开学第一天成为同桌时一样,没有过多的情绪,却直抵人心: “苏言言,我是黄子沫。” 听到这个声音,苏言言猛地捂住自己的嘴,眼泪瞬间夺眶而出,她拼命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门外的黄子沫顿了顿,仿佛在给她一点反应的时间,然后继续说道,语气里听不出丝毫的责备或怨愤,反而像在陈述一个既定的计划: “你知道吗,学校给我们‘游戏机厅四人组’布置了一个特别艰巨的任务。” 苏言言在门内屏住了呼吸。 “要求我们四个,在期末考试中,全部进入全年级前三十名。这是一场‘雪耻仗’,我们必须把它打得漂亮。” 苏言言的眼泪流得更凶了,为黄子沫用的“我们”和“必须”这两个词。 “可是,”黄子沫的声音稍微提高了一点,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类似于作战计划遇到瓶颈时的困扰,“我们现在缺了一个非常重要的盟友。没有你,我们的‘仗’很难打。” 接着,她的语气转为一种清晰的、带着信任和期待的询问,穿透了厚厚的门板: “苏言言,你愿意跟我们一起,并肩作战吗?” 没有质问“你为什么躲起来”,没有安慰“没关系我们不怪你”,更没有同情“你好可怜”。黄子沫用一种超出年龄的智慧和同理心,将一场个人情绪的困境,巧妙地转化成了一个需要集体力量共同面对的“挑战”。她把选择权,郑重地交还给了苏言言自己。 门内,苏言言再也控制不住,泪水汹涌而出,但这一次,不再是纯粹的自责和绝望。那个叫黄子沫的女生,明明自己是最大的受害者,脸上可能还带着伤痕,却能用如此平静而有力的方式,来敲她的门,给她递上一根走出愧疚漩涡的绳索,邀请她重新归队。这种包容和温暖,比任何指责都更让她无地自容,也比任何安慰都更让她想要勇敢起来。 门外,黄子沫说完后,便安静地等待着。肖立远和林冲也紧张地屏住了呼吸,目光紧紧盯着那扇紧闭的房门。客厅里一片寂静,只剩下墙上挂钟的滴答声,和每个人紧张的心跳声。 几秒钟后,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门内传来极其轻微的、“咔哒”一声——那是门锁被轻轻转动的声音。 ------------ 第二十九章 为雪前耻的作战计划 那扇紧闭的房门,在令人窒息的几秒寂静后,终于被从里面缓缓拉开了一条缝隙。一道室内的光线从门缝里透出,映在门外四人紧张而期待的脸上。门缝渐渐扩大,露出了苏言言苍白、满是泪痕的小脸。她的眼睛红肿得像核桃,但当她的目光触及站在最前面、脸颊还隐约带着一丝红痕却眼神清澈平静的黄子沫时,所有的防线瞬间崩溃。 “子沫……对不起!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苏言言哽咽着,几乎是扑了出来,紧紧地抱住了黄子沫,将脸埋在她的肩头,泣不成声。滚烫的泪水迅速浸湿了黄子沫的衣领。 黄子沫的身体有瞬间的僵硬,她天性中对过于亲密的接触有种本能的疏离感。但感受到苏言言剧烈颤抖的身体和那充满悔恨与依赖的拥抱,她克制住了推开的本能,抬起一只手,有些生疏却轻柔地拍了拍苏言言的后背,声音依旧保持着令人安心的平稳:“欢迎回来,苏言言。别哭了,没事了,都过去了。” 看到苏言言终于打开了门,肖立远和林冲也大大地松了口气,脸上绽开灿烂的笑容,互相击了一下掌,然后一起用力鼓掌,像欢迎凯旋的英雄一样,大声说道:“欢迎苏言言回归!太好了!” 听到朋友们毫无芥蒂的欢迎,苏言言哭得更凶了,但这一次,泪水里不再是痛苦和自责,而是巨大的 relief、感动和失而复得的喜悦,是高兴的热泪。 陈乐站在一旁,看着女儿终于愿意走出房间,和朋友们抱在一起,她也忍不住红了眼眶,用手背擦拭着眼泪。她走上前,充满感激地看着黄子沫他们,声音哽咽:“好孩子……你们都是好孩子……” 她也张开双臂,轻轻抱住了苏言言和黄子沫,“言言,是妈妈不好……” 苏言言从黄子沫肩头抬起头,回抱住妈妈,带着浓重的鼻音喊了一声:“妈……” 这一声呼唤,让陈乐的眼泪流得更凶了,却也让她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劝好了苏言言,陈乐心情大好,执意要留他们吃晚饭。肖立远用陈乐家的座机给文具店打电话,电话线被他无意识地绕在手指上转着圈。接电话的是李安,肖立远汇报了情况:“姨妈,苏言言没事了,陈阿姨留我们吃晚饭,吃完我们就回去……嗯,知道知道,不会瞎转的,放心吧!” 他挂了电话,冲伙伴们比了个“搞定”的手势。 林冲也给他爸打了电话,林爸在电话那头嗓门洪亮:“臭小子,安慰同学就好好安慰,别毛手毛脚的!多劝劝那孩子,都是同学,要团结友爱,听见没?要是让我知道你敢欺负人家,看我不揍扁你!” 林冲一边躲着听筒传来的“巨响”,一边嘿嘿笑着连连保证。房间里的四个人听到林爸这番充满江湖义气又带着点搞笑的“警告”,都忍不住笑了起来,连眼眶还红着的苏言言也破涕为笑。 陈乐系上围裙,心情愉悦地钻进厨房开始忙活,锅里很快传出滋啦啦的炒菜声和阵阵香气。而四个孩子则转移到了苏言言的房间里。房间布置得整洁温馨,书桌上还摊开着那本《小王子》。劫后余生的轻松感和重聚的喜悦弥漫在空气中。他们挤在一起,开始七嘴八舌地讨论起那个“艰巨无比”的任务——期末考试冲进前三十名!之前的隔阂、尴尬和愧疚,在这一刻,仿佛都被这温暖的团聚冲淡了。新的挑战,正等待着他们一起去面对。 陈乐在厨房里忙碌的声响和阵阵饭菜香气隐约传来,而苏言言的房间里,气氛却格外“严肃”。四个孩子围坐在地毯上,中间摊开着几本课本和作业本,俨然一副召开紧急作战会议的模样。 苏言言先开了口,她拿出自己的期中考试卷子,眉头微蹙,认真地分析道:“我的弱项比较明显。语文主要是作文和阅读理解扣分多,基础知识还行。英语呢,作文和听力是短板,每次都要丢不少分。数学……勉强能过80分,但不太稳定。” 她顿了顿,抬头看了看大家,语气带着压力,“杨老师说全年级前三十名……我们五年级有六个班,一个班四十多人,算下来差不多有三百个学生呢。” 林冲一听这个数字,立刻夸张地抱住脑袋,哀嚎一声:“我的天!三百个人里考进前三十?!肖立远!你还是给我个痛快吧!这比打通关《拳皇97》难多了!” 肖立远没好气地踢了他一脚:“有点出息行不行!还没开始就打退堂鼓?杨老师给机会就不错了!来来来,都别慌,我们先盘盘家底,各自说说自己的优势科目和必须攻克的弱点!我先来!” 他清了清嗓子,摆出一副老大的架势,“我嘛,数学是强项,发挥好了,95分以上肯定没问题!弱项就是语文的作文和阅读理解,每次写得跟记流水账似的。英语嘛……” 他掰着手指数起来,“听力,作文,完形填空,还有阅读理解……唉,好像没什么强的,全军覆没!” 他说得一脸坦然,仿佛在说别人的事。 接着,他用手肘碰了碰旁边的黄子沫:“黄子沫,你呢?上次期中没考好,这次有把握追上来吗?” 黄子沫点点头,眼神里多了份笃定:“上次主要是语文的阅读理解和作文拖了后腿。这次我天天听磁带、朗读课文,感觉有进步,应该没问题。英语听力还是弱,但语法和单词还行。数学……时好时坏,需要多做题巩固。” 她的分析简洁清晰。 肖立远听完,立刻把“矛头”指向了林冲,带着点调侃的语气:“喂,林冲,该你了!我记得你上次期中考试考得挺不错啊!总分比黄子沫还高呢!黄子沫,你真该好好反省一下!” 黄子沫立刻瞪了肖立远一眼,眼神里写着“要你多嘴”。但她随即也转向林冲,敏锐地察觉到一丝不对劲,带着审视的目光问道:“林冲,你老实说,你是不是在隐藏实力?” 苏言言也立刻反应过来,加入“审问”的行列,她双手合十,用半是请求半是鼓励的语气说:“林冲同学!现在是非常时期,我们需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你如果真有实力,千万不要再隐藏了,全都展现出来吧!助我们通关!” 三双眼睛,六道充满期待和探究的目光,像聚光灯一样齐刷刷地聚焦在林冲脸上。林冲被看得浑身不自在,黝黑的脸上竟然泛起一丝可疑的红晕。他尴尬地挠着后脑勺,眼神飘忽,支支吾吾地说:“呃……那个……上次……上次是题目简单,瞎猫碰到死耗子了……” “少来这套!”肖立远打断他,“快说!到底什么水平?” 林冲眼看瞒不住了,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似的,压低声音,有点不好意思地坦白:“其实……我数学……如果认真点,考个满分……也不是不可能……” “什么?!满分?!”肖立远第一个跳了起来,眼睛瞪得像铜铃。 黄子沫和苏言言也瞬间屏住了呼吸,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林冲被他们的反应吓了一跳,赶紧补充道:“语文和英语嘛……就得看心情了。心情好,发挥好了,也能考得不错;心情要是不好……那就……稀里哗啦了……” 他说完,自己先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两声。 房间里陷入了短暂的寂静。三个人都像看怪物一样盯着林冲。这个平时跟他们一起疯玩、一起挨批、看起来大大咧咧、成绩一直处于中上游徘徊的林冲,竟然是个深藏不露的数学天才?!这简直是……扮猪吃老虎啊! 肖立远最先反应过来,他猛地扑过去,搂住林冲的脖子,又是羡慕又是“气愤”地摇晃着他:“好你个林冲!藏得够深的啊!数学能考满分?!你平时那副‘这题好难’、‘我不会做’的样子都是装出来的?!害得我还老想给你讲题!” 黄子沫也忍不住笑了,摇了摇头,语气带着一丝无奈的佩服:“林冲,你真是……让我们大吃一惊。” 苏言言更是眼睛发亮,仿佛看到了希望的曙光:“太好了!林冲!你的数学那么强,正好可以帮我们补习!我们互补短板,肯定能行!” 林冲被大家夸得有点飘飘然,又有点不好意思,憨厚地笑着:“嘿嘿,也没什么啦……就是比较喜欢琢磨数学题而已。以后你们的数学包在我身上!不过我的语文和英语……就靠你们了,特别是苏言言和黄子沫!” “没问题!”苏言言和黄子沫异口同声地答应。 肖立远一拍大腿,总结道:“好!现在形势明朗了!我们的战略就是:林冲主攻数学,负责把我们所有人的数学成绩拉上去!黄子沫和苏言言主攻语文和英语的文科部分,特别是阅读和作文,我们俩(指自己和林冲)跟着学!英语听力大家一块儿练!从明天开始,每天放学后,我们就在这里或者去文具店后面,集中学习两小时!有没有信心?” “有!” 四个声音响亮地汇合在一起,充满了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朝气和为共同目标奋斗的决心。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但房间里,四个孩子的眼中却燃起了明亮的光。这场“雪耻仗”的作战计划,就在这顿晚饭前,正式拉开了序幕。 ------------ 第三十章 “家”和“陪伴”的不同模样 晚饭后,夜色渐浓,空气里的寒意更重了。陈乐和苏言言一起把黄子沫送到了附近的路口。路灯昏黄的光晕在冷空气中氤氲开一圈圈光斑。 “子沫,路上小心,早点休息。” 陈乐的语气温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歉意和感激。 “谢谢陈阿姨,谢谢言言,你们也快回去吧。” 黄子沫礼貌地道别,紧了紧围巾,转身走进了夜色中。 看着黄子沫的背影消失在巷口,陈乐和苏言言才转身往家走。母女俩并肩走在安静的小路上,脚步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走了几步,陈乐忽然侧过头,看着女儿在路灯下显得柔和的侧脸,轻声问了一句:“言言,今天……过得开心吗?” 苏言言猛地一愣,脚步都顿了一下。她抬起头,有些惊讶地看着妈妈。在她的记忆里,妈妈问得最多的是“作业写完了吗?”“钢琴练了吗?”“考试考了多少分?”,几乎从未问过她“开不开心”这种纯粹关乎感受的问题。她看到妈妈眼中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甚至有些期待的探询,不再是那种不容置疑的掌控感。 苏言言的心头一暖,用力点了点头,脸上绽开一个真诚的笑容:“嗯!妈,我今天非常开心!我……我交到了三个好朋友!” 她说出“好朋友”这三个字时,语气里带着前所未有的满足和肯定。 陈乐看着女儿发自内心的笑容,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眼角的细纹都舒展开来,她伸手揽住女儿的肩膀,语气轻快地说:“那就好!真好!以后多请他们到家里来玩,妈妈给你们做好吃的!” 感受到妈妈手臂传来的温暖和话语里的支持,苏言言心里最后一点隔阂仿佛也融化了。她停下脚步,转身用力抱住了妈妈,把脸埋在她带着油烟和淡淡香水味的外套里,闷闷地说:“妈,谢谢你。” 陈乐被女儿这突如其来的拥抱弄得眼眶又有些发热,她轻轻拍着女儿的背,柔声道:“傻孩子……” 另一边,黄子沫、肖立远和林冲三人也结伴往回走。没走多远,林冲就开始“阿嚏!阿嚏!”地连打了好几个喷嚏,鼻涕都快出来了。 肖立远嫌弃地往旁边躲了躲,揶揄道:“林总,你这喷嚏打的,肯定是你家林老头想你了,赶紧回去吧!” 林冲揉了揉鼻子,瓮声瓮气地说:“一边去!我爸想我肯定没好事,不是问成绩就是训我皮痒了。” 肖立远又笑嘻嘻地猜:“那就是你妈想你了!” 林冲的脚步微微顿了顿,夜色掩盖了他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他声音平静了些,带着一种与平时大大咧咧不同的语气:“嗯,是想我了……不过,是我后妈。” “后妈?” 黄子沫有些惊讶地轻声重复了一句,肖立远也好奇地转过头看向他。 林冲双手插在裤兜里,一边走一边说,语气里没有抱怨,反而有种淡淡的温情:“我爸当年穷得叮当响的时候认识了她。她那会儿自己开了个小杂货铺,是个小老板。后来她关了铺子,拿出所有积蓄跟我爸一起创业,搞了个小加工厂。虽然现在厂子还是不大,也没什么名气,但我爸总说,他们俩一起努力,总有一天能把厂子做大,做成能养活几千号人的大厂。” 黄子沫听着,忍不住问了句:“那……那个后妈,她对你好吗?” 她问得有些小心翼翼,因为她自己就生活在单亲家庭,对“后妈”这个词有种本能的复杂感受。 肖立远也屏住了呼吸,等着林冲的回答。 林冲笑了笑,路灯的光照在他脸上,显得轮廓格外清晰。他语气肯定地说:“她对我很上心。真的,无论是学习上的事,还是吃穿用度,她都尽心尽力,比对我爸还细心。她还经常跟我说,让我别太要强,别事事争第一,能‘装傻’的时候就‘装傻’,这样自己活得轻松,别人也舒服。”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有时候……我甚至觉得,她比记忆里那个模糊的亲妈,更像我的亲妈。” 他说完,飞快地抬手抹了一下眼睛,不知道是夜晚的雾气太重,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黄子沫听完,沉默了几秒,脸上流露出真诚的羡慕,轻声说:“林冲,你很幸福啊,也很幸运。” 林冲吸了吸鼻子,恢复了平时爽朗的语调,用力点头:“嗯!我也这么觉得!好了,我跟你们不同路,我往左边拐了,你们要往右边是吧?” 肖立远走上前,用力拍了拍林冲结实的肩膀:“路上慢点,到了家记得用你家那个公用电话给我姨妈店里打个电话报平安。明天学校见!” “好嘞!放心吧!学校见!” 林冲挥挥手,转身大步走进了左边的岔路,高大的身影很快融入了夜色中。 肖立远和黄子沫并肩继续向右走。一阵冷风吹过,黄子沫缩了缩脖子。肖立远看了看她,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把自己的围巾解下来一半,笨拙地往黄子沫那边凑了凑。黄子沫愣了一下,没有拒绝,两人共享着一条围巾的暖意,在寂静的冬夜里,朝着亮着温暖灯光的“家”走去。这一晚,他们似乎都触摸到了彼此生活中不曾轻易示人的另一面,也更深地理解了“家”和“陪伴”的不同模样。 ------------ 第三十一章 林冲的疯狂补习 第二天英语课的下课铃声刚响,林冲就像一阵风似的冲出教室,不一会儿又抱着一摞还带着打印机余温的卷子跑了回来。他精准地将两份数学模拟卷拍在了黄子沫和苏言言的课桌上。 “给!我昨晚根据杨老师划的重点自己出的模拟题,难度适中,紧扣考点!”林冲语气带着点小得意,但眼神很认真,“要求不高,放学前做完,最后一节课我和肖立远来收卷!” 黄子沫和苏言言看着眼前密密麻麻的题目,深吸一口气,立刻拿起笔,埋首疾书起来。教室里的喧闹仿佛都与她们无关,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班长金可云扶了扶眼镜,好奇地凑过来:“林冲,你这卷子从哪里打印的?题型还挺新颖。” 林冲扬起下巴,甩出一句充满哲理的话:“要你管!当你真心想要进步的时候,全世界都会给你让路!” 把金可云噎得直翻白眼。 一旁的肖立远没心思斗嘴,他的目光更多地落在黄子沫身上。他看到黄子沫遇到一道应用题时,眉头紧锁,笔尖在草稿纸上划了又划,迟迟没有写下答案,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而旁边的苏言言虽然也会停顿思考,咬咬笔头,但很快又能继续往下写,至少卷面上是满的。肖立远心里暗暗比较:苏言言的数学基础和理解能力,恐怕确实在黄子沫之上。“子沫,加油啊!” 他在心里默默念叨。 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铃如同赦令。林冲和肖立远立刻化身“收卷大使”。林冲拿起黄子沫的卷子,眉头微蹙——最后两道应用题,一片空白。肖立远接过苏言言的卷子,虽然红叉不少,但至少所有题目都填满了。 “走,肖立远,今天去你姨妈的文具店。”林冲果断决定,“得给她们好好讲讲这套卷子,特别是错题和空题。” “行!”肖立远一口答应。 晚饭后,文具店后间的小方桌再次成为临时的“作战指挥部”。四颗脑袋凑在温暖的灯光下,气氛比平时严肃了许多。桌子上摊开着两份卷子、草稿纸和课本,显得有些拥挤,却也充满了积极向上的压力感。 林冲担任主讲,他先拿起苏言言的卷子。 第一题(填空题):一个长方形的长是8厘米,宽是5厘米,它的周长是( )厘米,面积是( )平方厘米。 “这题你对了,基础题,记住公式就行。”林冲点点头,然后指向下一处错误。 第五题(选择题):一桶油连桶重10千克,倒出一半油后,连桶重6千克。桶重多少千克? A. 1千克 B. 2千克 C. 3千克 D. 4千克 苏言言选错了。林冲讲解道:“你看,倒出一半油,重量从10千克变成6千克,说明倒出的那半桶油重 10 - 6 = 4千克。那整桶油就是 4 x 2 = 8千克。桶重就是总重减去油重:10 - 8 = 2千克。所以选B。这种题要找准变化的部分代表什么。” 苏言言恍然大悟:“哦!我明白了,我把倒出的重量当成桶重了!” 接着,林冲拿起黄子沫的卷子,重点放在了她空着的那两道题上。 第八题(应用题):学校买来4个足球和3个篮球,共用去390元。每个足球比每个篮球贵10元。足球和篮球的单价各是多少元? 黄子沫看着题目,小声说:“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设未知数……” 林冲耐心引导:“没关系,我们一步步来。既然每个足球比每个篮球贵10元,我们可以设篮球的单价是X元,那么足球的单价就是(X + 10)元。根据题意,买4个足球的钱是 4(X+10),买3个篮球的钱是 3X,它们加起来等于390元。所以方程是:4(X+10) + 3X = 390。来,你试着解一下这个方程。” 黄子沫在草稿纸上写下方程,慢慢计算:“4X + 40 + 3X = 390 … 7X + 40 = 390 … 7X = 350 … X = 50。篮球50元!那足球就是50+10=60元!” 她算出答案后,眼睛亮了一下。 “对啦!你看,没那么难吧?就是找等量关系,把文字翻译成数学式子。”林冲鼓励道。 最后一道空题是: 第十题(拓展题):小明和小红同时从相距1800米的两地相对而行,小明每分钟走70米,小红每分钟走50米。他们几分钟后相遇?相遇时小明走了多少米? 黄子沫怯生生地说:“这种相遇问题……我总是搞不清……” 肖立远插嘴道:“这个我知道!他俩一起朝对方走,每分钟靠近的速度就是两人速度之和:70 + 50 = 120米!总路程1800米,相遇时间就是路程除以速度和:1800 ÷ 120 = 15分钟!” 林冲赞许地看了肖立远一眼:“没错!相遇时间是这样算。那相遇时小明走了多少米呢?” 黄子沫这次反应快了些:“用小明的速度乘时间!70 x 15 = … 1050米!” “完全正确!”林冲和苏言言几乎同时说道。 讲解完所有错题和难题,林冲合上卷子,特别看向黄子沫,语气变得格外认真:“黄子沫,你看,最后这两道题你其实是有能力做出来的,只是被题目吓住了,不敢动笔。数学对很多人来说确实有难度,但一定不要害怕,更不要空着题目。哪怕你只列出一个式子,写出一步思路,都可能拿到步骤分。下次再遇到不会的,就在题目里找线索,比如‘贵多少’、‘同时出发’这些关键词,把它们转化成数学语言,就像我们刚才做的那样。明白吗?” 黄子沫迎上林冲鼓励的目光,又看了看身边同样投来支持眼神的肖立远和苏言言,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和力量。她用力地点点头,眼神里重新燃起了斗志:“知道了!林老师!下次我一定把卷子写满!” 肖立远看着黄子沫恢复神采的脸,暗暗松了口气,嘴角不自觉地上扬。这场“雪耻仗”的第一场小型战役,在灯光下、在笔尖旁、在互相帮助的氛围中,悄然告捷。四个人的心,因为共同的目标和彼此的扶持,靠得更近了。 ------------ 第三十二章 两位女生的笔记 时间像指缝里的沙,悄无声息地溜走。转眼已是十一月中旬,窗外的梧桐树叶几乎落尽,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倔强地指向灰蒙蒙的天空。寒气越来越重,教室里早早生起了炉子,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煤烟味和纸张油墨的气息。期末考试的脚步越来越近,那种无形的压力像渐渐收紧的绳索,萦绕在每个毕业班学生的心头,尤其是对于立下“军令状”的游戏厅四人组而言。 这天放学后,四人照例聚在文具店后间的小方桌旁。与以往不同的是,黄子沫和苏言言各自从书包里郑重地掏出了几个厚厚的、用各色荧光笔仔细标注的笔记本。 “给,这是我和言言这几天熬夜整理的语文复习笔记。”黄子沫将一本封面上工整写着“语文基础积累宝典”的笔记本推到肖立远和林冲面前,她的眼圈下带着淡淡的青黑,但眼神却异常明亮。 苏言言也递上另一本,封皮上画着简单的思维导图,标题是“阅读与作文攻坚指南”。她补充道:“时间太紧了,靠平时零散积累肯定不够,我们把五年级上下册的重点和常考题型都梳理了一下,希望能帮到你们。” 肖立远和林冲接过还带着女孩们手心温度的笔记本,翻开一看,顿时倒吸一口凉气。本子里密密麻麻又不失条理地写满了内容,字迹工整,重点部分还用红笔、蓝笔和荧光笔做了醒目标记。 黄子沫的“基础积累宝典”里主要包含: 1. 成语归类大全: a. 描写季节的: 春暖花开、烈日炎炎、秋高气爽、寒冬腊月(旁边还备注了每个季节对应的典型景物)。 b. 形容学习态度的: 孜孜不倦、废寝忘食、一丝不苟、囫囵吞枣(黄子沫特意在“囫囵吞枣”下面画了条线,写上“避免!”)。 c. 带有反义词的: 大惊小怪、争先恐后、深入浅出、古往今来。 d. 历史故事成语: 完璧归赵(蔺相如)、卧薪尝胆(勾践)、凿壁偷光(匡衡)——每个成语后面都简写了故事主人公和寓意。 2. 古诗词名句集锦: a.不仅列出了课本要求背诵的《望庐山瀑布》、《枫桥夜泊》等全文,还额外补充了像“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这类常考的名句,并标注了作者和出处。 3. 常见多音字、形近字辨析: a.如“的、地、得”的用法区别(名词前用“的”,动词前用“地”,补充说明用“得”),还配了例句。 b.像“辩”、“辨”、“辫”这类容易混淆的字,也列出了组词和简单解释。 苏言言的“阅读与作文攻坚指南”则更侧重方法: 1. 阅读理解题型破解: a. 概括段落大意: 标注技巧——“找中心句,通常在段首或段尾;若无,则自己提炼关键词组合”。 b. 理解词语在文中的含义: 提示“结合上下文,不要孤立理解”。 c. 分析人物形象: 列出“从人物的语言、动作、神态、心理描写入手”的步骤。 d. 体会文章中心思想: 总结了“看标题、抓重点段、联系主要事件和人物品质”的路径。 2. 作文素材与技巧: a. 开头方法集锦: 开门见山式、设置悬念式、引用名言式、景物描写烘托式,每种都附有例子。 b. 细节描写示范: 如何把“妈妈很辛苦”写成“妈妈的手掌结满了厚厚的老茧,指关节因为常年的劳作有些变形”。 c. 常见作文类型结构: 写人、记事、写景、状物作文的基本框架提纲。 d. 好词好句积累: 分类整理了描写人物外貌、心情、天气、景色的优美词汇和句子。 “我的天……”林冲翻着笔记,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你们俩……这是把语文书给吃透了吧?这也太详细了!” 肖立远更是如获至宝,小心翼翼地抚摸着笔记本的页面,抬头看着黄子沫和苏言言,眼神里充满了感激和佩服:“太谢谢你们了!这得花多少时间啊!你们……你们黑眼圈都出来了。” 黄子沫揉了揉有些发涩的眼睛,笑了笑:“没事,大家一起进步嘛。基础部分一定要反复看,记牢。阅读和作文光看笔记不行,还得多练,我们找时间一起分析几篇范文。” 苏言言也点头:“对,特别是作文,我们可以互相批改,提意见。肖立远,你的叙事要是能加上更多细节描写,就像你打游戏描述连招那么生动,肯定能拿高分。” 林冲一拍大腿:“太好了!有这‘武功秘籍’,我还怕什么语文!从今天起,我每天背五个成语,一首诗!肖立远,咱俩互相抽查!” 肖立远也燃起了斗志:“没问题!谁偷懒谁是小狗!” 四个脑袋又重新凑到了一起,橘黄色的灯光下,笔记本被翻动的“沙沙”声、低声的讨论声、以及偶尔因为攻克一个难点而发出的轻笑声,交织成一曲紧张而充满希望的备考乐章。窗外是凛冽的寒冬,而这个小天地里,却因为共同的目标、无私的分享和相互的扶持,充满了足以抵御一切寒冷的暖意。通往全年级前三十名的道路上,他们不再是孤军奋战。 ------------ 第三十三章 黄子沫的鬼故事 时间转眼就到了12月25日,圣诞节。虽然这个节日在九十年代末的小镇还不像如今这般盛行,但对于约好要一起庆祝的四个孩子来说,这一天充满了特殊的期待。 下午四点左右,天色已经有些昏暗。铅灰色的云层低垂,空气干冷。黄子沫穿着妈妈织的红色毛衣和一件半旧的藏蓝色棉袄,围着她最喜欢的米白色围巾;肖立远套了件鼓鼓囊囊的军绿色棉夹克,耳朵上戴着毛茸茸的耳罩;苏言言则是一身鹅黄色的羽绒服,戴着一顶有绒球的白色毛线帽;林冲最高大,裹着一件深灰色的长大衣,脖子上随意缠着条格子围巾。四个人集合在镇中心的小广场,呵出的白气在空中交织。 “好像要下雪了!”苏言言仰头看着天空,兴奋地说。 话音刚落,细小的、晶莹的雪粒就簌簌地开始飘落,起初只是星星点点,很快就变成了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雪花在昏黄的路灯光晕中旋转、飞舞,静静地覆盖了屋顶、树梢和街道。孩子们开心地伸出手去接,雪花落在掌心,瞬间融化,留下冰凉的触感。 雪越下越大,不过一个多小时,地上就积了厚厚一层,没过脚踝。整个世界变得洁白而静谧。 “打雪仗啦!”林冲第一个抓起一把雪,团成球,大喊一声就朝着离他最近的黄子沫扔去。 雪球“啪”地打在黄子沫的棉袄上,散开一片白。黄子沫“呀”地叫了一声,也不甘示弱,立刻蹲下身子迅速团雪球反击。 肖立远见状,立刻英雄救美般挡在黄子沫前面,一边手忙脚乱地团着雪球朝林冲开火,一边喊着:“林冲!你敢偷袭!看招!” 苏言言原本还在笑着看热闹,见黄子沫被“围攻”,也立刻加入战局,她团雪球的速度飞快,精准地支援黄子沫,雪球接连砸向林冲。 林冲一下子面对三方攻击,有点招架不住,边躲边喊:“不公平!三打一啊!” 肖立远得意地大笑:“谁让你先动手的!” 结果他话音未落,原本“一致对外”的局面突然发生了戏剧性的转变——黄子沫、苏言言和林冲交换了一个眼神,三个人几乎同时调转“枪口”,雪球像雨点般朝肖立远飞去! “喂!你们!叛徒!哎哟!”肖立远猝不及防,被砸得满头满身都是雪,像个移动的雪人,只能抱头鼠窜,最后脚下一滑,摔倒在厚厚的雪地里。 其他三人见状,笑得前仰后合,也纷纷跑过来,故意往他身上撒雪。闹够了,四个人都累得气喘吁吁,并排躺在了洁白无垠的雪地上,大口呼吸着清冽的空气。雪花依旧静静地飘落,落在他们的脸上、睫毛上,冰凉又惬意。夜空是深邃的墨蓝色,被地上的雪映得微微发亮。 苏言言望着漫天飞舞的雪花,轻声说:“真好……希望六年级,初一,初二,高中,直到大学……我们四个都能在一起,永远这么好。” 肖立远侧过头,看着身边三个伙伴冻得红扑扑却洋溢着快乐的脸庞,心里暖暖的,用力点头:“嗯!好!我们都在一起,永远不分开!” 四只带着手套或冻得通红的手,在雪地里摸索着,紧紧地牵在了一起。寒冷的冬夜,友谊的温度却足以融化所有的冰雪。 晚上,在苏言言家温暖的客厅里(陈乐特意准备了热可可和点心,就回了自己房间,把空间留给他们),四个孩子围坐在地毯上,身上盖着同一条厚厚的毛毯。窗外,雪还在下,屋里却暖意融融。 “子沫,你外婆不是给你讲过好多故事吗?来讲个鬼故事吧!”林冲搓着手,既害怕又期待地提议。 肖立远也附和:“对对对,要那种有点吓人但又不会让人做噩梦的!” 黄子沫想了想,点点头,压低了声音,用一种带着神秘感的语调开始讲述: “我外婆说,在她老家那个很偏的山村里,以前有个习俗,腊月里死了人,如果遇上大雪封山,棺材不能及时下葬,就会暂时停在村口的山神庙里……” 她的声音幽幽的,配合着窗外偶尔风吹过屋檐的呜咽声,气氛一下子就上来了。肖立远和林冲不自觉地往一起靠了靠。 “有一年,雪下得特别大,就像今晚这样。村里一个老人去世了,棺材就停在山神庙。守夜的是老人的两个远房侄子,胆子都很大。到了后半夜,雪越下越大,庙里只有一盏油灯,忽明忽暗。两个人又冷又困,就靠着墙打盹。” “迷迷糊糊中,他们听到一种声音……‘嘎吱……嘎吱……’像是有人踩着厚厚的积雪,一步一步朝庙门走来。声音很慢,很沉。两人一个激灵醒了,互相看了一眼,屏住呼吸听。那‘嘎吱……嘎吱……’的声音到了庙门口,停了。” 黄子沫适时地停顿了一下,肖立远和林冲紧张地咽了口口水。苏言言却依旧平静地喝着热可可,眼神里甚至带着点好奇。 “过了好一会儿,什么动静都没有。其中一个侄子胆子大,凑到门缝边往外看——外面白茫茫一片,连个脚印都没有!他松了口气,回头对另一个说:‘没事,可能是风……’ 可他话还没说完,那个‘嘎吱……嘎吱……’的声音又响起来了!这次,不是在门外,而是……像是在屋顶上!声音缓慢地移动着,从庙门上方,一点点挪到了停放棺材的那边屋顶……” 肖立远和林冲已经抱成了一团,毛毯下的脚趾都蜷缩了起来。 “就在这时!”黄子沫突然提高了一点音量,吓得肖立远一哆嗦,“那盏油灯,‘噗’地一下,灭了!庙里瞬间漆黑一片!紧接着,他们听到棺材板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响声,好像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出来!” “啊!”林冲忍不住低呼一声,把头埋在了肖立远背后。 黄子沫看着他们吓坏的样子,忍住笑,继续用阴森的语气说:“两个侄子吓得魂飞魄散,紧紧抱在一起,一动不敢动。黑暗中,那‘咯吱’声停了,然后,他们清晰地听到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带着寒气,就在他们耳边响起:‘……好冷啊……雪……太大了……’” 故事讲到这里,连黄子沫自己都觉得有点发毛了。然而,就在这一片寂静和恐怖氛围达到顶点的时刻—— “嗷呜——!”一声故意拉长的、低沉的怪叫,突然从苏言言那边传来! “哇啊啊!!!”肖立远和林冲吓得同时尖叫,猛地跳起来,结果被毛毯绊住,两个人手忙脚乱地摔作一团,惊恐地看向声音来源。 只见苏言言用手捂着嘴,肩膀一耸一耸,终于忍不住“咯咯咯”地笑出了声,眼睛弯成了月牙:“哈哈哈……你们俩……胆子也太小了吧!” 黄子沫也反应过来,看着被吓得狼狈不堪的肖立远和林冲,再看看恶作剧得逞、笑倒在一旁的苏言言,也忍不住跟着大笑起来。 肖立远和林冲惊魂未定,面面相觑,看着笑得东倒西歪的两个女生,这才明白被耍了,又是尴尬又是好笑。肖立远气呼呼地抓起一个抱枕扔向苏言言:“好你个苏言言!吓死我们了!” 林冲也拍着胸口:“我的妈呀……黄子沫的故事够吓人了,你还来添乱!” 欢乐的笑声冲散了刚才的恐怖气氛,充满了整个房间。这个圣诞夜的雪,不仅覆盖了小镇,也见证了四个少年之间毫无芥蒂的快乐和恶作剧后更加亲密的友谊。窗外是银装素裹的静谧世界,窗内是青春飞扬的热闹声响。这一夜,注定会成为他们记忆宝库中一颗璀璨的明珠。 ------------ 第三十四章 公开成绩的日子 时间终于滑到了一月的第二个星期,期末考试结束了。接下来是几天难熬的等待。对于五年级二班的很多同学来说,这只是又一个学期的结束,但对于“游戏厅四人组”而言,这几天却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着焦虑、期待和一点点恐惧的复杂情绪。 公布成绩这天,天空阴沉沉的,像是憋着一场更大的雪。教室里,炉火烧得比平时更旺些,却依然驱不散那股寒意。同学们叽叽喳喳地讨论着假期计划,但黄子沫、肖立远、苏言言和林冲四人却异常安静。他们各自坐在座位上,看似平静,但紧握的拳头、不断变换的坐姿,以及时不时飘向教室门口的目光,都泄露了内心的波澜。 黄子沫低头反复摩挲着铅笔盒上那张已经有些卷边的《星晴》贴纸,仿佛能从周杰伦那模糊的笑容里汲取力量。肖立远则百无聊赖地用手指在课桌上画着看不见的格斗招式,眼神却不时瞟向黄子沫和苏言言,心里七上八下。林冲看似大大咧咧地靠在椅背上,但微微抖动的脚尖出卖了他。苏言言坐得最端正,双手平放在课桌上,目光直视前方,但仔细看,能发现她的嘴唇抿得有些发白。 终于,上课铃响了。班主任杨老师抱着一摞成绩单和一沓红色的奖状,面色平静地走进了教室。教室里瞬间鸦雀无声,所有目光都聚焦在杨老师身上,尤其是那四人组,心脏几乎提到了嗓子眼。 杨老师照例先总结了一下本学期的情况,表扬了班级在黑板报比赛中获得的荣誉,又叮嘱了寒假安全事项。这些例行公事的话,在四人组听来,简直是漫长的煎熬。他们死死地盯着杨老师手边那摞决定“命运”的纸张。 终于,杨老师扶了扶眼镜,拿起了成绩单,目光扫过全班,最后落在了后排那四个紧张得几乎要僵硬的身影上。她的嘴角似乎微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 “下面,公布本学期期末考试的成绩,以及年级排名。”杨老师的声音不高,却在寂静的教室里格外清晰。 她开始按学号顺序念名字和分数。每念一个,教室里就响起一阵小小的骚动,或是松了口气的叹息,或是懊恼的低呼。 “黄子沫。”杨老师念到了这个名字。 黄子沫猛地一颤,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肖立远、林冲、苏言言也瞬间屏住了呼吸。 “语文92,数学89,英语94。”杨老师顿了顿,目光带着赞许看向黄子沫,“总分275分,年级排名——” 她故意拖长了音调,看着黄子沫紧张得几乎要停止呼吸的样子,才微笑着说:“第28名。” “哇!”教室里响起一阵小小的惊呼。黄子沫自己都愣住了,她难以置信地眨了眨眼,随即,一股巨大的、滚烫的喜悦从心底涌起,瞬间冲红了她的脸颊。她成功了!她真的做到了!她下意识地转头看向肖立远,对方正冲她咧着嘴,用力地竖起了大拇指。 “苏言言。”杨老师继续念道。 “语文95,数学91,英语96。”杨老师的笑意更深了,“总分282分,年级排名——第19名!” 苏言言轻轻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恬静而自信的笑容。她看向黄子沫,两人相视一笑,眼中充满了互相鼓励的暖意。 “肖立远。” 肖立远紧张地咽了口口水。 “语文88,数学96,英语90。”杨老师念出数学分数时,特意加重了语气,“总分274分,年级排名——第29名!” “耶!!”肖立远差点从座位上跳起来,他用力一挥拳头,激动得脸都红了!第29名!压线过关!他做到了!他不用被“开除”了!他兴奋地看向林冲,又看向黄子沫,眼里满是狂喜。 最后,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林冲身上。他是关键,也是最大的悬念。 “林冲。”杨老师的声音依旧平稳。 林冲握紧了拳头,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语文90,数学100,英语88。”当“数学100”这个分数念出来时,全班同学都发出了“哗”的一声惊叹!满分!林冲果然是隐藏的数学天才! “总分278分,”杨老师看着林冲,眼中充满了欣慰和骄傲,“年级排名——第25名!” “太好了!!”肖立远第一个欢呼起来,比自己考好了还激动。林冲也终于放松下来,黝黑的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憨厚的笑容,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 四个人,全部进入了年级前三十名!他们完成了那个曾经看似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杨老师看着这四个孩子,看着他们脸上交织着的激动、喜悦和泪水(黄子沫和苏言言的眼眶已经红了),她清了清嗓子,用前所未有的温和语气说:“黄子沫,肖立远,苏言言,林冲,起立。” 四人应声站起,在全班同学的注视下,站成了一排。 杨老师拿起那沓红色的奖状,抽出了四张特别印制的“进步显著奖”,走到他们面前,亲自将奖状一一递到他们手中。 “你们四个,用自己后半学期的努力和汗水,证明了什么是知错能改,什么是团结拼搏。这份成绩,这份奖状,是你们应得的!希望你们记住这次经历,在未来的学习道路上,继续努力,互相帮助,共同进步!” “谢谢杨老师!”四人异口同声,声音响亮,带着哽咽,也充满了力量。他们紧紧攥着手中沉甸甸的奖状,仿佛攥着整个世界最珍贵的宝藏。 下课后,四人迫不及待地冲出了教室,跑到教学楼后面那片安静的、还残留着积雪的空地上。寒冷的空气吸入肺里,却觉得无比畅快。 “我们成功了!我们真的做到了!”肖立远挥舞着奖状,大声喊道,声音在空旷的场地回荡。 “太好了!太好了!”黄子沫反复看着奖状上自己的名字和排名,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但那是喜悦的泪水。 苏言言和林冲也激动地互相击掌。 “这下好了,寒假作业不用愁了!”林冲嘿嘿笑着,想起了之前的赌约。 “想得美!”肖立远立刻反驳,“杨老师说了,要继续努力!寒假作业必须自己完成!” 四个孩子互相看着,突然一起放声大笑起来。笑声清脆、响亮,冲散了冬日的阴霾,也冲散了曾经笼罩在他们心头的所有阴云。这场轰轰烈烈的“雪耻仗”,他们打得漂亮,赢得彻底!他们不仅赢得了成绩,更赢得了弥足珍贵的友谊、老师的信任,以及对自己能力的全新认识。 雪花不知何时又开始悄悄飘落,落在他们发热的脸颊上,瞬间融化。但此刻,他们心中却燃着一团火,一团名为“成长”和“希望”的火焰,足以照亮前方更长的路。这个寒假,注定会是一个无比轻松和快乐的假期。而他们的友谊小船,在经历了这场风浪的考验后,正朝着更广阔的海洋,稳稳地驶去。 ------------ 第三十五章 肖立远,我想跟你说 寒假正式开始了,小镇的节奏仿佛也慢了下来。苏言言跟着妈妈陈乐踏上了南下的火车,去找在外地工作的爸爸团聚;林冲被他爸爸拎到了那个虽然不大却充满希望的小加工厂里“体验生活”,据说他那位能干的后妈也在,一家人倒是其乐融融;黄子沫和妈妈黄子琴也收拾好了简单的行李,准备第二天一早坐长途汽车回山里的外婆家过年;而肖立远,则要跟着姨妈李安,坐更远的火车去温暖的厦门,和在那里做生意的父母一起过年。 离别的气息,混合着冬日特有的清冷和对春节的期盼,在空气中弥漫。 黄子沫出发的前一天晚上,雪花依旧稀疏地飘落着,地上积了薄薄一层。晚饭后,她犹豫再三,还是悄悄溜出了门,来到了那片他们曾经分享过无数秘密和心事的废弃公园。她约了肖立远,说有事要跟他说。 肖立远接到“秘密通知”后,心就莫名地开始狂跳。他早早地就到了约定地点,在那棵光秃秃的老槐树下踱来踱去,踩得脚下的积雪咯吱作响。寒风刮在脸上,他却觉得脸颊滚烫,连耳朵尖都红透了。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冒出各种念头:这种场景……这种氛围……黄子沫她……是不是要说什么特别的话?他不敢深想,却又忍不住期待,心跳得像揣了只兔子。 就在他胡思乱想、紧张得手心冒汗时,身后传来了那个熟悉又平静的声音,带着一丝被寒风削弱了的暖意: “肖立远。” 肖立远猛地转过身。只见黄子沫站在几步开外,雪花落在她戴着的那个白色毛线帽上,帽顶还有个可爱的小绒球。她双手背在身后,路灯昏黄的光线勾勒出她清秀的轮廓,脸上带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混合着些许娇羞和狡黠的神情。在肖立远此刻过度敏感的认知里,这简直就像是……某种信号!他的心跳得更快了,几乎要撞破胸膛。 黄子沫看着他傻站着、满脸通红的样子,心里觉得好笑,故意走近两步,歪着头,用带着点戏谑的语气问:“肖立远,你的脸怎么红彤彤的?像熟透的西红柿。该不会是冻坏了吧?” 说着,她还伸出手,用冰凉的手指轻轻碰了一下他的脸颊。 指尖冰凉的触感让肖立远一个激灵,他像被烫到一样缩了一下,更加语无伦次:“没……没有!我……我热!黄子沫,你……你到底想跟我说什么?” 他紧张得几乎能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 黄子沫看着他这副窘迫又期待的模样,恶作剧的心思更浓了。她又向前逼近了一小步,两人之间只剩下不到一拳的距离,肖立远甚至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像是雪花和香皂混合的清冷气息。他屏住呼吸,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 黄子沫故意拉长了语调,声音放得又轻又慢,每个字都像羽毛一样搔刮着肖立远的神经: “肖~立~远~,我~想~跟~你~说~我~……” 肖立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然而,黄子沫看着他紧张到几乎要同手同脚的样子,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瞬间恢复了平时那种略带清冷的正常语调。她迅速从背后拿出两本崭新的寒假作业本,递到肖立远的胸前,语气轻松地说: “我的寒假作业你忘了拿走。记住,这次模仿我的字迹,要写得好看点,别像之前那样歪歪扭扭的。” “啊?……作业?” 肖立远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愣愣地接过那两本还带着黄子沫手心温度的本子,封面上工工整整地写着“黄子沫”三个娟秀的字。巨大的期待落空,带来一种失重般的恍惚感,但随即,一种更复杂、更温暖的情绪涌了上来——是了,这就是黄子沫,永远用她自己的、有点别扭又无比真诚的方式在关心他。 黄子沫说完,也不等肖立远回应,便转身,踩着薄雪,脚步轻快地离开了,白色的绒球帽子在夜色中一颠一颠,渐渐消失在路灯的光晕之外。 肖立远独自站在原地,怀里抱着两本寒假作业,过了好一会儿,才低头看着本子上那个熟悉的名字。他回想起刚刚公布的成绩——他274分,黄子沫275分。虽然排名他靠后一名,但总分,她确实比他多了一分。这一分,像是一个无声的提醒,又像是一个温柔的约定。 他看着作业本,仿佛能看到黄子沫在递给他时,那看似随意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眼神,好像在说:“喂,肖立远,别想偷懒,也别想耍赖哦。” 想到这里,肖立远脸上的热度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温暖的笑意。他轻轻摩挲着作业本的封面,低声自语,又像是在对那个远去的背影承诺: “知道了……保证写得漂漂亮亮的。” 雪花依旧静静地飘落,覆盖了刚才的脚印,也似乎将这份独属于少年时代的、笨拙又珍贵的默契,悄悄地封存了起来。寒假开始了,而他们的故事,还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