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代号:零 冷——一种剔除了所有感性认知,纯粹物理意义上的冷,从金属台面透过皮肤与肉体渗入他的脊椎,蔓延至四肢百骸。 他没有立刻睁眼。听觉率先复苏,捕捉到液体滴落的规律声响。嗒、嗒、嗒……像某种倒计时。鼻腔里充斥着消毒水与某种怪异的甜腥混合的气味。皮肤能清楚的感知到身下由金属带来的那种独有的平滑与冰冷,以及手腕、脚踝处被束缚带固定的轻微压力。 哔…数据收集完毕。 他缓缓睁开双眼。 视野起初是模糊的白色光晕,很快聚焦。上方是天花板,由无数块乳白色的发光板拼接而成,柔和,却毫无温度。他偏过头,打量所处环境。一个纯白色的房间,墙壁、地板、乃至他身下的金属台,都呈现出一种极致的、异常的洁净。除了那滴落声的来源——房间一角,一个普通塑料盆,黑色的液体从上方不知名的管道口,以均匀的间隔滴落,在盆中积存的少量同色液体中砸开一圈圈涟漪。 “你醒了。” 一个平静的,听不出年龄和情绪的声音响起。并非来自房间的传声装置,而是直接在他耳边,或者说,在意识里回荡。 他没有回应。视线扫过房间,没有发现明显的监控设备。但这声音的存在本身,就意味着他处于严密的监视下。 “感觉如何?”那个声音再次问道。 他尝试活动手指,关节传来生涩的咔哒声。他低下头,看着自己苍白、略显瘦削的双手,手腕处的束缚带是暗银色的金属纤维编织而成,看似柔软,却蕴含着强大的束缚力。 “机能正常。”他开口,声音干涩,但语调平稳,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感官接收无障碍。分析:此处为高规格封闭式观察单位。” 沉默了片刻。那滴落的“嗒嗒”声显得格外清晰。 “有趣。”意识中的声音似乎带上了一丝极淡的…玩味?“你是第一个在此环境下,醒来后没有询问‘我是谁’、‘我在哪里’的个体。” “问题一:身份由你方定义,询问无意义。问题二:位置坐标不具备改变现状的效用。”他重新将目光投向穹顶的光源,瞳孔在光的直射刺激下微微收缩,“结论:优先事项为评估自身状态与环境威胁等级。” 他再次尝试移动手腕,束缚带随之发出轻微的应力声。力量不足以挣脱。他停止无谓的挣扎,开始更细致地观察束缚带的接口和材质。 “威胁等级?”意识里的声音重复道,“你认为这里是威胁?” “未知即潜在威胁。束缚状态证实威胁存在。”他回答,语气没有任何起伏,“建议:阐明你的意图。或,解除束缚。” “意图?”声音顿了顿,“我们只是想…观察。” “观察目标?” “你。” “定义‘我’。” “一个…异常。”声音似乎在选择措辞,“一个在‘摇篮’中,就展现出超越规格的‘理性’,甚至…近乎‘虚无’的存在。” “摇篮?” “你之前的容身之所。一个模拟完美生态环境,旨在培育‘信仰’与‘依赖’的温室。”声音不带感情地解释,“其他个体在其中安然成长,接受赐福,感念神恩。唯有你,在三岁时,便开始系统性地质疑环境的‘真实性’,七岁时,试图破解环境模拟的边界参数,十二岁时…你开始解构‘神恩’本身,将其定义为‘高位存在对低位文明的精神圈养手段’。” 他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被说中的惊讶,也没有回忆的茫然。仿佛在听一段关于别人的记录。 “所以,‘摇篮’被判定失效。”他总结道。 “是的。你是一颗无法发芽的种子,一块拒绝被雕琢的顽石。按照规定,本应被…回收。”声音的主人似乎在审视他,“但你的‘异常’本身,具备研究价值。” “因此,由‘摇篮’转移至‘观察单元’。”他接上,“逻辑合理。” “那么,你的反应呢?”声音追问,“从被无数人向往的‘神眷之地’,到冰冷的实验室。没有愤怒?没有恐惧?没有…失落?” 他沉默了。并非在思考如何回答,而是在分析这个问题背后的意图。测试情绪反应? “情绪是低效的生理反馈机制,通常源于认知失调或对不确定性的应激。”他最终说道,“现状清晰,意图明确。无需情绪。” 承雨盘中的黑色液体,又滴落了三次。 “惊人的纯粹,也惊人的…空洞。”声音评价道,“你需要一个代号。既然你倾向于‘无’,那么…‘零’,如何?” “代号接受。无意义。”被命名为零的个体回答。 “很好,零。现在,进行第一阶段适应性测试。” 他身下的金属台突然传来轻微的震动,房间一面的墙壁无声地滑开,露出后面另一个同样纯白的空间。一个身影被推了进来。 那是一个少年,看起来约莫十四五岁,穿着和他类似的白色拘束服,眼神惶恐,身体微微发抖。他被固定在另一个可移动的金属台上,与零的平台并排。 “样本B-734,”意识中的声音介绍,“同样来自‘摇篮’,因无法承受‘神恩剥离’试验,精神濒临崩溃。” 零侧头看着那个少年。少年也看到了零,眼中闪过一丝希冀,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要求救。 “测试内容:观察并记录你对同类痛苦的反应。”声音宣告。 突然,少年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仿佛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他的眼睛凸出,布满血丝,死死地盯着零,充满了绝望和哀求。 零的目光平静地落在少年因痛苦而扭曲的脸上,像是在观察一幅静态的画。他的呼吸频率没有改变,心率监测(如果他身上有的话)想必也保持着平稳的波动。 少年的抽搐渐渐微弱,惨叫变成了无意义的嗬嗬声,最后彻底瘫软,眼神涣散,只剩下微弱的呼吸。 “反应记录:无显著生理指标变化,无干预意图,无情绪波动表达。”声音冰冷地总结,“结论:缺乏基础共情能力。” 零的视线从少年身上移开,重新看向穹顶:“共情非生存必需能力。且,干预违反‘观察’前提。测试逻辑存在矛盾。” 声音没有回应他的质疑。少年的平台被无声地拖走,墙壁合拢,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只有空气中隐约残留的恐惧气味,证明着刚才的一幕。 “第二阶段测试:环境适应性。” 房间的温度开始骤降。白色的墙壁上迅速凝结出冰霜,呵出的气体瞬间变成白雾。零裸露的皮肤开始泛青,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这是生理层面的本能反应。 他低头看着自己颤抖的手臂,然后尝试控制呼吸,减缓新陈代谢速率。颤抖略有减轻,但无法完全抑制。他再次看向穹顶,目光锐利。 “低温环境。体感温度预估零下二十摄氏度,持续暴露极限时间约三十分钟。”他汇报,声音因寒冷而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建议终止,或提供保温措施。否则,样本将受损。” 温度开始回升,冰霜融化,水汽蒸腾。 紧接着,温度陡然升高,房间变成了熔炉。热浪扭曲着空气,金属台面变得烫手。汗水瞬间浸透了他的拘束服,又迅速被蒸干。脱水与灼热的痛苦席卷而来。 他闭上眼,全力调整呼吸,对抗着生理上的极端不适。 “高温环境。体感温度超过四十五摄氏度。脱水风险极高。”他的声音变得沙哑,“同样建议终止。” 高温褪去。房间恢复之前的恒温状态,仿佛刚才的冰火两重天只是幻觉。零的身上残留着汗渍,脸色苍白,但眼神依旧平静,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 “痛觉感知正常,生存本能健全,但意志力与自我调控能力远超基准。”声音评价道,“那么,第三阶段…” 房间的灯光骤然熄灭,陷入绝对的黑暗和寂静。连那规律的滴水声也消失了。视觉、听觉…所有外部信息输入被瞬间切断。 绝对的虚无。 时间感开始变得模糊。一秒,一分钟,一小时?无法判断。 在这种环境下,大多数个体会产生强烈的孤独、恐惧,甚至出现幻觉。 零在黑暗中睁着眼睛,虽然他什么也看不见。他开始了另一种“观察”——观察自身。心跳的频率,血液流动的声音,呼吸的节奏,肌肉的细微张力…他将注意力集中在内部世界的每一个细微变化上,将其作为锚点,对抗外界的虚无。 他甚至在这种状态下,尝试进行逻辑推演。复盘从醒来后获得的所有信息:“摇篮”、“观察单元”、“神恩剥离”、“测试”…试图拼凑出这个“组织”的目的。 不知过了多久,灯光重新亮起,滴水声也再次响起。一切恢复原样。 零眯起眼,适应着光线。他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仿佛刚才经历的只是一次短暂的闭目养神。 “感官剥夺环境,耐受性…异常。”声音似乎带着一丝难以置信,“你没有崩溃。” “崩溃是非理性的。”零回答,“信息输入终止,不代表思维终止。” ------------ 判定—失效 长久的沉默。 意识里的声音再次响起时,似乎多了一丝不同的意味。 “零,你证明了你的…独特性。常规的测试对你毫无意义。现在,有一项新的提案。” “说。” “成为我们的一员。”声音抛出惊人的提议,“‘观察者’需要你这样的存在。绝对的理性,是洞察世界真实的最佳工具。你将获得更高的权限,接触更多的知识,甚至…参与制定这个世界的‘规则’。” 零的目光第一次产生了细微的波动,并非因为激动,而是因为“规则”这个词。 “规则?” “是的。你所质疑的‘神’,你所看穿的‘温室’,不过是旧规则的一部分。而我们,在构建新的秩序。”声音带着诱惑,“加入,你将从被观察的样本,变为观察者,乃至…执棋者。” 零低下头,看着手腕上的束缚带。 “前提是,接受你们的‘规则’。” “这是必然的代价。力量与知识,需要框架。” 零沉默了。这一次的沉默,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长。承雨盘中的黑色液体,滴落了二十一次。 他抬起头,眼神恢复了之前的绝对平静,甚至更冷。 “我拒绝。” “……理由?”声音第一次带上了清晰的意外情绪。 “我的理性,只服务于我自身的认知逻辑。”零的声音清晰而冰冷,“从被观察者变为观察者,本质仍是棋子,只是棋盘更大。真正的‘规则’,不应由任何单一意志定义,包括你们。”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即是我自身的尺度。” 话音落下的瞬间,房间内响起刺耳的警报声!红色的警示灯取代了柔和的白色光源,将整个房间染上一层血色。 “警告!样本零出现不可控逆反倾向!精神污染风险极高!启动紧急净化程序!” 冰冷的电子音取代了那个意识声音。 房间两侧的墙壁伸出数支金属臂,末端不是武器,而是闪烁着危险蓝光的针头与探针,显然旨在制服或进行某种“格式化”处理。 零的瞳孔骤然收缩。 生存威胁!等级最高! 他猛地用力,全身肌肉绷紧,束缚带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嘎”声。但依旧无法挣脱。 一支金属臂以极快的速度刺向他的颈部! 就在针尖即将触及皮肤的刹那—— 时间,仿佛凝滞了。 不,不是凝滞。是一切都变慢了。滴落的黑色液体悬停在半空,刺来的针尖以肉眼难以察觉的速度缓慢推进,警报声被拉长成扭曲怪异的低频嗡鸣。 零的思维速度却骤然提升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境地。他“看”到了束缚带能量回路的微弱闪光,“听”到了远处能源核心的低沉轰鸣,“感知”到了这个设施内部无数信息流的奔涌。 一种与生俱来的,却从未被唤醒的本能,在这一刻,于生死边缘轰然爆发。 不是力量,不是速度。是…“判定”。 他的目光锁定了手腕上的束缚带。 “判定:束缚失效。” 无声无息,暗银色的束缚带仿佛经历了亿万年的时光侵蚀,瞬间化为细腻的金属粉尘,簌簌落下。 同样的“判定”作用于脚踝。 他重获自由。 此刻,那支缓慢刺来的针尖,距离他的颈部只有不到一公分。 他侧身,避开针尖,动作流畅,没有丝毫多余。他的手搭在了金属臂上。 “判定:结构崩解。” 坚固的合金臂从接触点开始,如同被无形的力量从内部摧毁,裂纹瞬间蔓延,然后碎裂成无数指甲大小的金属块,哗啦啦散落一地。 警报声变得更加凄厉!更多的金属臂从墙壁中伸出,同时,房间的通风口开始喷出淡黄色的麻痹气体。 零深吸一口气,他知道,必须立刻离开这个封闭空间。 他的目光投向那面曾经滑开送入少年的墙壁。那里是唯一的出入口。 “判定:门禁系统失效。” 墙壁无声地滑开,露出后面灯火通明的金属通道。通道尽头,传来密集的脚步声和能量武器充能的独特嗡鸣。 追兵来了。 零没有任何犹豫,赤脚踏过冰冷的地板,冲入通道。他的动作没有任何格斗技巧的痕迹,却带着一种精准到极致的效率,每一次侧身、矮身,都恰到好处地避开从不同角度射来的蓝色麻痹光束。 他不需要反击,只需要“判定”。 “判定:前方地面结构脆弱。” 冲在最前面的两名武装守卫脚下的金属地板突然塌陷,两人猝不及防,跌落下去。 “判定:武器系统过载。” 另一批守卫手中的能量武器突然发出过载的红光,纷纷爆炸,引起一片混乱。 他像一道鬼影,在通道中穿梭,所过之处,设施本身仿佛活了过来,成为他最强的武器,不断地对追兵进行着精准的“判定”。 他不是在战斗,他是在…修改现实。以他自身的意志为基准,对小范围内的物理规则进行短暂的、局部的覆盖。 但这种能力显然消耗巨大。他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呼吸也开始急促,太阳穴传来针扎般的剧痛。 他需要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立刻! 通道到了尽头,是一个十字路口。左右两侧传来更多的脚步声。正前方,是一扇厚重的合金闸门,正在缓缓关闭。 零的目光锁定闸门。 “判定:闸门维持开启。” 闸门闭合的液压系统发出一声怪响,停了下来,留下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 零加速前冲,在最后一刻闪身穿过缝隙。就在他穿过的瞬间,维持判定的力量耗尽,闸门在他身后轰然闭合,将追兵隔绝在外。 他靠在冰冷的闸门内侧,剧烈地喘息着。大脑因过度使用能力而嗡嗡作响,眼前阵阵发黑。 他迅速打量眼前的新环境。这里似乎是一个…废弃物资堆放处。堆满了各种损坏的仪器设备和金属箱,空气中弥漫着机油和金属腐朽的味道。光线昏暗,只有几盏应急灯提供着照明。 暂时安全。 但他知道,追捕不会停止。这个设施的管理者,那个意识声音的主人,绝不会放过他这样一个“异常”且“危险”的样本。 他必须找到离开这里的路。 在堆积如山的废弃物中,他的目光被角落里一个半开的金属箱吸引。里面似乎是一些废弃的衣物。他走过去,从里面翻出一件略显宽大但还算完整的灰色外套和一条长裤,换下了身上显眼的白色拘束服。 就在他系好最后一颗纽扣时,一阵极其微弱的、压抑的啜泣声,传入他敏锐的耳中。 声音来自废弃物堆的更深处。 零的动作停顿了一下。他可以选择无视,继续寻找出路。这是最理性的选择。 ------------ 追捕 继续 他最终还是朝着声音的来源走去。 绕过几个巨大的板条箱,在一个由破损管道构成的隐蔽角落里,他看到了一个蜷缩成一团的身影。 那是一个女孩,看起来比他还要小一些,大概只有十一二岁。她穿着脏兮兮的、不合身的旧衣服,头发枯黄,小脸埋在膝盖里,瘦弱的肩膀因哭泣而微微耸动。 似乎是察觉到有人靠近,女孩猛地抬起头,露出一张布满泪痕和污渍的小脸,以及一双…充满了惊恐并躲闪的眼睛。 她的怀里,紧紧抱着半块发霉的黑面包。 在看到零的瞬间,她像受惊的小兽,猛地向后缩去,眼神里充满了戒备和…一丝绝望。 零站在原地,没有继续靠近。他的目光平静地落在女孩脸上,然后移到她怀里的面包上,最后再次回到她的眼睛。 女孩的恐惧,她的躲闪,她紧紧护食的姿态…所有这些信息,如同数据流般涌入他的脑海,被快速分析、处理。 生存环境恶劣。资源匮乏。个体处于生存链底端。判断:具有潜在利用价值,亦可能带来麻烦。 理性告诉他应该立刻离开。 但,看着那双与之前测试中那个少年截然不同,却又在某些地方莫名相似的眼睛——那是纯粹挣扎于生存线的,未被“测试”污染过的,原始的痛苦与恐惧——他冰冷的、如同精密仪器般运作的思维核心,似乎产生了一个极其细微的、无法被定义的扰动。 女孩见他只是看着,没有进一步的动作,恐惧稍减,但戒备未消。她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用脏兮兮的手掰下一小块指甲盖大小的面包屑,飞快地塞进嘴里,然后立刻又紧紧抱住了剩下的面包,仿佛那是她唯一的珍宝。 零依旧沉默地看着她。 通道远处,隐约传来了搜索的声响和电子音的指令。 “发现目标踪迹!向D区废弃仓库合围!” 时间不多了。 零的目光从女孩身上移开,开始快速扫视这个废弃仓库,寻找可能的通风管道、检修通道,或者其他任何可以离开的路径。 他的视线最终定格在仓库顶端,一个被网格盖板封住的、直径约半米的通风口。盖板似乎因为年久失修,已经有了松动的迹象。 那可能是唯一的生路。 但他需要垫脚的东西。他的目光落在旁边几个堆叠在一起的金属箱上。 而那个女孩,依旧蜷缩在角落里,对他,以及对即将到来的危险,一无所知。或者说,她早已习惯了生存在危险之中。 搜索的声音越来越近。 零必须做出决定。 是独自攀上箱子,尝试打开通风口逃离? 还是… 他的视线再次落回那个女孩身上。女孩也正偷偷抬眼看他,两人的目光在昏暗的光线中短暂交汇。 那一刻,零的理性核心中,两个选项以光速进行着权衡与博弈。 带走她,意味着负担,不确定性。 留下她,符合效率最大化原则。 但是… 他想起那个意识声音的话:“缺乏基础共情能力。” 想起那个在测试中死去的少年,那双绝望的眼睛。 最终,他向着女孩,迈出了第一步。 脚步落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女孩猛地一颤,抱紧了面包,惊恐地看着他靠近。 零在她面前一米处停下,蹲下身,平视着她的眼睛。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不温和,也不凶恶。 “想离开这里吗?”他问。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 女孩愣住了,布满泪痕的大眼睛里充满了茫然和难以置信。 零没有等待她的回答,因为他知道,语言在此刻是苍白的。他伸出了手,不是去抢她的面包,也不是去拉她,只是摊开手掌,悬在那里。 一个选择,摆在了女孩面前。 通道外的脚步声和呼喊声已经清晰可闻,追兵即将抵达这个仓库的闸门外。 时间,仿佛再次被拉长。 女孩看着零伸出的手,又抬头看向他那双深不见底、却在此刻奇异地不带任何恶意的眼睛。她的身体因为恐惧而微微发抖,生存的本能在尖叫着让她远离任何未知的危险。 但,另一种更深层的、对逃离这个绝望之地的渴望,像微弱的火苗,在她心底闪烁。 仓库闸门外,传来了沉重的撞击声和切割机启动的刺耳噪音! 他们开始破门了! 零的手,依然稳稳地悬在那里,等待着。他的目光平静地注视着女孩,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审判,审判着人性中最后一点对“生”的信任。 女孩的呼吸急促起来,她看着那只干净却似乎蕴含着某种力量的手,又回头看了一眼即将被突破的闸门。 终于,在闸门被切开一道炽热裂口的瞬间,女孩眼中闪过一丝孤注一掷的决绝。 她伸出自己脏兮兮、微微颤抖的小手,小心翼翼地,放在了零的掌心。 那只手,冰冷,瘦小,却带着一丝微弱的、属于生命的温度。 零的手指,收拢,握住了那只手。 他站起身,同时将女孩也拉了起来。没有多余的话语,他拉着她,快速奔向那堆叠的金属箱。 在他身后,合金闸门在一声巨响中,被彻底轰开!全副武装的守卫蜂拥而入! 零拉着女孩,已经爬上了箱顶。他抬头看着通风口的网格盖板。 “判定:连接处锈蚀。” “哐当”一声,网格盖板连同周围一圈锈死的螺丝,一起脱落下来,露出了黑黢黢的洞口。 零先将女孩托举进去,然后自己敏捷地攀爬而上。 下方,守卫们已经冲到了箱子下方,蓝色的麻痹光束射向上方,打在通风管道内壁上,溅起一串串电火花。 零回头,看了一眼下方那些模糊的、试图追击的身影,又看了一眼身边在黑暗中瑟瑟发抖、却紧紧抓着他衣角的女孩。 他的目光最后扫过这个囚禁了他,并赋予他“零”之名的白色地狱。 然后,他毫不犹豫地转身,拉着女孩,向着管道深处,那片未知的、充满危险的黑暗,匍匐前行。 通风管道内,零拉着女孩,在仅能匍匐的狭窄空间内移动,身体摩擦金属内壁的声音是这片死寂里唯一的节奏。身后,仓库方向的喧哗被扭曲、吸收,最终只剩下他们粗重的呼吸,在密闭空间里碰撞回响。 女孩的手小而冰冷,像一块浸透寒气的石头,紧紧攥着零的手,指甲无意识地掐入他的皮肤。零没有挣脱,只是稳定地牵引,在绝对的黑暗中选择岔路。他没有地图,凭借的是对气流微弱变化的感知,以及对脚下金属板传来的、几乎不可察觉的能量震动的解读——他在“聆听”这座庞大设施的脉搏,寻找其循环系统的薄弱处。 “嗒…嗒…” 规律的滴水声再次隐约传来,并非单一源头,而是从管道各处渗出,像是设施永不愈合的伤口在滴落粘稠的血液。 爬行了仿佛一个世纪,零猛地停下。女孩的额头撞上他的脚踝,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 “别动。”他的声音在管道壁间产生细微的共鸣。 ------------ “清洁工” 前方,透过格栅通风口,模糊的脚步声和电子合成音渗了进来。 “…D区失控,目标携带未知活体逃离…” “…所有出口实施三级封锁,启动生命形态扫描…” “…授权使用‘清洁工’…清除权限开放…” 声音如同潮水般退去。 女孩的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颤抖,手心的冷汗浸湿了零的皮肤。零沉默地等待着,直到外界的声息彻底消失,才再次开始移动。转过几个弯,前方出现了不同于应急灯惨白光芒的、一种浑浊的灰色光亮——外界的光。 管道的尽头,一个半扭曲的格栅封住了出口,外面是永恒阴沉的天空,铅灰色的云层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出口下方,是设施外层结构的一个狭窄检修平台,再往下,是弥漫着蒸汽和不明秽物气味的洞口,隐约能听到汩汩的水流声。 零用肩膀抵住格栅,腿部猛然发力。锈蚀的金属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向外凸起,但并未脱落。他再次蓄力,一次更猛烈的撞击!格栅终于扭曲着脱离固定点,翻滚着坠向下方,许久,才传来一声沉闷的落水声。 潮湿、带着浓重霉味和腐烂气味的空气瞬间涌入,取代了管道内充满铁锈和潮湿的窒息感。女孩被这气味呛得咳嗽起来,下意识地往零身后缩去。 零探身观察。平台狭窄,覆盖着滑腻的苔藓,连接着一条锈迹斑斑、向下倾斜的金属维护梯,通往下方更深沉的黑暗和更浓郁的气味来源。远处,是扭曲的金属骨架和崩塌的混凝土巨兽般的废墟轮廓,在灰暗的天光下沉默矗立。这里显然是设施外层,下方很可能是错综复杂的下水道系统。 没有其他选择。 “跟着。”零松开女孩的手,率先爬出管道,双脚落在湿滑的平台上。滑腻的触感从脚底传来。他回身,向管道内的女孩伸出手。 女孩望着下方令人眩晕的高度和弥漫的雾气,眼中充满了纯粹的恐惧,身体僵硬,不敢向前。 “留下,等于死亡。”零的声音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是陈述事实。 女孩看了看身后吞噬一切的黑暗管道,又看了看零那双在灰色光线下如同深潭般平静无波的眼睛。最终,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她再次伸出手,紧紧抓住了他,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零将她拉出管道。女孩落在平台上,身体晃了晃,零扶住了她的肩膀。她的衣服单薄,立刻被空气中的湿气浸透,泛起一阵寒意。 “冷…”她牙齿打着颤,声音细弱。 零没有任何犹豫,脱下那件略显宽大的灰色外套,裹在女孩身上,动作近乎机械。他自己只剩下贴身的单薄衣物,湿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了他,但他脸上的线条没有任何变化,仿佛感官系统已经剥离了温度感知。 “向下。”他言简意赅,拉起裹紧外套的女孩,踏上那道向下延伸的、布满红褐色锈迹的维护梯。 梯级湿滑,附着粘稠的苔藓。下方是幽深不知几许的黑暗,混合着水流和腐败物质的怪异气味不断蒸腾上来。零走在前面,每一步都踩得极其谨慎,用身体为女孩试探着梯级的稳固。女孩紧跟在后,抓着他衣角的手攥得死紧,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生怕失足滑落。 他们沿着这道悬于污秽之上的梯子向下攀爬。设施内部的警报声似乎被层层结构隔绝,变得遥远,但一种更原始的危险感从下方弥漫开来——未知的深度、滑坠的风险、污浊的环境,以及可能潜藏其中的东西。 攀爬了大约十几分钟,维护梯到了尽头,连接着一个相对宽阔的、由巨大混凝土管道拼接而成的平台。这里似乎是某个废弃的汇流井,空间巨大,四周是数个黑黢黢的管道入口,脚下是缓慢流淌的、散发着恶臭的污水。空气中凝结着冰冷的水珠,滴落在水面上,发出空洞的回响。 零停下脚步,锐利的目光扫视着这个昏暗的空间。除了水声和滴水声,一片死寂。 “暂时停留。”他说道,拉着女孩退到一根巨大管道后的阴影里。这里能避开大部分方向的视线。 女孩几乎虚脱,靠着冰冷潮湿的管壁滑坐下来,裹紧那件对她来说过于巨大的外套,身体依旧在微微发抖。她从怀里掏出那半块发霉的黑面包,犹豫着,掰下稍大的一块,递向零。 “给…你吃…”她的声音带着颤音,眼神里混杂着感激和一种雏鸟般的依赖。 零看着那块黑面包,又看了看女孩苍白的小脸和那双在昏暗中闪烁的眼睛。胃部的空洞感的确存在,但他摇了摇头。 “你消耗更大。进食,保持体温。”他的声音在空旷的汇流井中显得有些空洞,“我需要警戒。” 女孩愣了一下,似乎无法理解有人会在这种境况下拒绝食物。但她没有再坚持,收回手,小口小口地、极其珍惜地啃咬起来,仿佛在品尝什么珍馐美味。 零靠在管道上,闭上眼,并非休息,而是在全力扩展感知,捕捉任何不谐的震动或能量波动。过度使用“判定”能力的后遗症如同附骨之疽,太阳穴的刺痛和深层次的疲惫不断冲击着他的意志壁垒。但他强行压制着,理性核心不断重复:危险尚未解除。 突然,他猛地睁开眼! 一种极其细微的、高频的震动,正通过脚下的混凝土结构传来。不是水滴,不是水流…是某种…轻盈而迅捷的多足生物移动的节律!并且正在快速接近! “起来!”零的声音瞬间绷紧,如同拉满的弓弦,他一把将还在小口吃面包的女孩拽了起来。 女孩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一颤,剩下的半块面包脱手掉入脚边浑浊的污水中,溅起一小片水花。她还没来得及惋惜,就被零用力推向管道更深的阴影里。 几乎在同一时间,几道黑影如同鬼魅般从不同的管道口悄无声息地滑出。它们有着流线型的类人形体,外壳是吸光的哑光黑色金属,没有明显的五官,只有头部中央一条红色的光学传感器,在昏暗中划出冰冷的轨迹。它们移动方式诡异,四肢着地,如同潜行的猎豹,瞬间封堵了所有可见的出口。 “发现目标。执行净化协议。”冰冷的电子合成音从其中一个“清洁工”体内发出,在汇流井中回荡。 零将女孩完全护在身后,目光冷静地扫视着逼近的敌人。四个单位。装备、战斗模式未知。硬碰硬,胜算无限接近于零。 大脑超频运转,计算着每一个可能的逃脱路线和应对方案。能量残余…只够支撑一次稍具规模的“判定”。 “判定:目标光学传感器接收强光干扰。”他尝试对最近的一个清洁工发动能力。 那清洁工头部的红光剧烈地闪烁、明灭,动作出现了片刻的混乱,像没头的苍蝇般转向了另一个方向。但仅仅两秒后,它便稳定下来,传感器重新锁定零。 “检测到低强度规则干扰。威胁确认。优先清除。”电子音毫无波澜。 效果被大幅削弱了。这些“清洁工”显然针对他的能力进行了抗性强化。 零的心沉入谷底。最糟糕的推演成真。 ------------ 遗落的半块面包 两个清洁工左右包抄而来,它们的前肢弹出高频波刃,带着撕裂空气的细微嗡鸣,一左一右斩向零的脖颈和腰腹。零凭借着超越常人的反应和计算,身体以毫厘之差向后仰倒,同时脚步错动,险之又险地避开交叉的刃网,但胸前的衣物被刃风划开,皮肤上出现一道细长的血线。 他的反击——一记精准踢向清洁工关节的腿击——如同踢在实心钢柱上,反震力让他小腿发麻。 第三个清洁工从侧翼无声突进,目标是零身后的女孩! “啊!”女孩发出短促而惊恐的尖叫。 零猛地拧身,不顾身后再次袭来的利刃,用手臂强行格开那个冲向女孩的清洁工。高周波刃轻易割破了他的衣袖,在他的小臂上留下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瞬间涌出,滴落在浑浊的污水里,晕开丝丝缕缕的猩红。 剧痛传来,零的眉头微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但动作没有丝毫迟滞。他一把将女孩推向旁边一根直径较小的管道入口,声音嘶哑:“进去!藏好!” 女孩连滚带爬地钻进了那根仅容她通过的管道。 零独自面对四个清洁工的围攻。他利用汇流井内林立的管道和废弃物作为掩体,不断闪转腾挪,躲避着致命的攻击,但身上的伤口在不断增多。他的动作开始因失血和体力透支而变得迟缓,呼吸粗重得像破旧的风箱。 这样下去,被分解只是时间问题。 必须…必须创造奇迹! 他的目光急速扫过这个昏暗的空间,最终锁定在汇流井边缘,几个被遗弃的、锈蚀严重的金属罐体上,上面模糊地印着危险的生化标志。 一个清洁工的高周波刃直刺他的心脏!零没有完全躲闪,而是用肩胛骨硬生生迎了上去!刀刃刺入血肉,卡在了骨头上!难以想象的剧痛几乎瞬间剥夺了他的意识,但他借此机会,死死扣住了清洁工持刃的手臂关节! 就是现在! 他用尽最后的精神力,对着那堆锈蚀罐体发动了最终“判定”—— “判定:容器密封性,临界失效!” 嗡—— 一股无形的波动掠过,仿佛空间本身颤抖了一下。 其中一个锈蚀最严重的罐体阀门处,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疲劳声,然后猛地崩裂!一股刺鼻的、黄绿色的烟雾嘶吼着喷涌而出,迅速与空气混合,发出滋滋的腐蚀声响! 离得最近的两个清洁工瞬间被黄绿色烟雾笼罩,它们哑光的外壳上立刻冒出密集的气泡,发出被强酸腐蚀的可怕声音,动作瞬间僵直,系统警报声凄厉地响起。抓住零的那个清洁工也被弥漫的烟雾波及,电子眼疯狂闪烁,抓着零的手臂力道一松。 零趁机猛地向后挣脱,高周波刃从他肩头拔出,带出一蓬血雨。他重重地摔在湿滑的地面上,又翻滚了几圈,撞在一根粗壮的混凝土支柱下方。他试图撑起身体,却再次无力地趴伏下去,连续呕出几口带着内脏碎块的鲜血。视线急速暗淡,耳边是持续的、高频的耳鸣。他看到剩下的两个清洁工在腐蚀性烟雾中略显狼狈地后退,但它们的传感器很快调整了过滤模式,再次锁定了他的位置。 他…到极限了。 零的手指无意识地抠进地面的污垢,却连抬起的力气都没有。意识如同风中残烛,摇曳欲灭。 就在这时,那个躲藏在细小管道里的女孩,透过管口的缝隙,看到了零倒地呕血的一幕,看到了他浑身浴血的惨状,看到了那两个重新调整姿态、步步逼近的清洁工。 极致的恐惧如同冰水浇头,然后…某种更深层的东西,冲破了恐惧的枷锁。 她不能…不能让这个给予她唯一一丝温暖的人死在这里! 女孩从管道里爬了出来。她瘦小的身体在昏暗的光线和弥漫的刺鼻烟雾中显得如此微不足道。她没有看向零,而是如同扑火的飞蛾,直直地冲向那两个清洁工,张开双臂,用自己渺小的身躯,挡在了零和杀戮机器之间! “不准!不准伤害他!”她的声音不再是细弱的颤抖,而是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绝望的哭嚎,在空旷的汇流井中猛烈回荡。 这突如其来的、毫无逻辑可言的行为,让清洁工的程序出现了瞬间的逻辑冲突,动作停顿了零点几秒。 零模糊的视线中,看到了那个挡在他身前的、穿着他灰色外套的瘦小背影。外套的下摆浸在污水中,沾满了泥泞,却像一面残破的、在绝望中升起的旗帜。 “走…”他想嘶吼,却只能吐出微弱的气音和血沫。 女孩没有回头,她只是固执地张开双臂,用自己微不足道的存在,构筑着最后一道防线。 其中一个清洁工似乎完成了行为判定,抬起前肢,高周波刃锁定女孩纤细的脖颈,准备清除障碍。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零用尽最后一丝气力,猛地向侧面一滚!他原本所在的位置,正是汇流井边缘一个黑黢黢的、水流声更加响亮的排水口! 他的动作吸引了清洁工的注意。那准备攻击女孩的清洁工立刻转向,刃尖直指零! 而另一个清洁工,则迅速上前,用非致命的束缚性能量场瞬间笼罩了女孩。女孩连一声惊叫都未能完全发出,就被无形的力场禁锢,动弹不得,只有那双眼睛,依旧死死盯着零的方向,充满了惊恐和未流干的泪水。 零看到了女孩被捕的一幕,但他已无能为力。他的翻滚让他来到了排水口的边缘,下方是奔涌的、漆黑的污水。他回头,最后看了一眼女孩被能量场笼罩、逐渐被清洁工拖离的身影,看了一眼她遗落在污水边那半块浸泡得不成样子的黑面包。 然后,他失去了所有支撑,身体向后一仰,坠入了下方深不见底的黑暗水道。 冰冷、污浊的水流瞬间包裹了他,巨大的冲击力让他本就濒临崩溃的意识彻底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他的身体随着湍急的水流向下游冲去,消失在错综复杂的下水道迷宫中。 汇流井平台上,只剩下被腐蚀的清洁工残骸、弥漫的刺鼻烟雾、斑驳的血迹、那半块遗落的面包,以及女孩被带走时,在泥泞地面拖拽出的细微痕迹。 寂静,重新笼罩了这片污秽之地。只有水流声,永恒地回荡。 ------------ 梦境 逃脱 黑暗——不是虚无,而是粘稠的、具有压迫感的黑暗,如同沉入万米深的海沟,灵魂无时无刻都在承受着无形的重压。 然后,光怪陆离的碎片,如同被炸碎的星辰,开始在这片意识的深海中无序漂浮、碰撞。 他站在一个无限延伸的纯白空间。脚下是光滑得映出他模糊倒影的地板,头顶是均匀散发柔光的屋顶。没有阴影,没有角落,只有令人窒息的“无”。 一个温和的、无法分辨来源的声音在回荡,如同慈父的低语,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这里是‘摇篮’,孩子。是孕育希望与信仰的温床…” “…服从,带来安宁。质疑,引向毁灭…” “…接受‘神恩’,你将获得永恒…” 空间开始动荡! 纯白被粘稠的漆黑取代。那黑色,是某种活着的、蠕动的东西,从房间角落那个塑料盆中满溢出来。滴落的“嗒…嗒…”声变得异常清晰,每一声,都像敲击在灵魂上。那黑色的液体,仿佛拥有生命般,向他脚下蔓延,带着刺骨的寒意和一种…饥饿感。 他低头,看到黑色的液面倒映出的,不是他现在的脸,而是一张更稚嫩、却有着同样冰冷眼神的男孩的脸。男孩的嘴唇无声开合,吐出几个字: “…谎言…” 空间再次动荡。他站在一个巨大的、透明的观测窗前,窗外是浩瀚的星空。但他的目光,却落在自己摊开的手掌上。掌心,躺着一枚古朴的硬币,两面都是…空白。 “观察它,零。”那个意识中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引导,“感受它的‘存在’,它的‘重量’,它的…‘可能性’。” 他凝视着硬币。在他的“视线”中,硬币不再是单一的物体,它内部微观结构的颤动,它周围空气流动的细微扰动,它存在于此时此地的无数种“可能的状态”…如同层层叠叠的透明纱幔,同时展现在他眼前。 “现在,”声音命令道,“让它…‘站立’。” 他集中精神,不是用肌肉的力量,而是用…某种内在的“意念”,去轻轻“推动”那无数可能性中的一种——硬币以边缘稳定立起的那个瞬间。 硬币在他掌心微微颤动,仿佛被无形的指尖拨动,摇摇晃晃地…真的以边缘立了起来,维持了不到一秒,才叮当倒下。 “…很好。”声音带着难以察觉的满意,“记住这种感觉。‘判定’,始于观察,终于干涉。你看到的,不仅是‘是什么’,更是‘可以是什么’。” 下一秒,天旋地转!观测窗碎裂,星空扭曲,他向下坠落,下方是无尽的黑暗深渊。失重感笼罩了他,而那个温和的声音,在坠落的风声中变得冰冷: “…可惜,你看到的…太多了…” 无数闪烁的数据流如同瀑布般从他眼前冲刷而过。他不是在读,而是在“感受”这些信息。它们是“摇篮”的能量消耗日志,是“神恩”分配的记录,是…某个隐藏极深的、标记为“灵魂燃料提取效率”的曲线图。 图表旁边,是无数细小的名字和编号,其中一个,被高亮标记,后面跟着一个不断攀升的百分比数字。他认得那个名字,是那个曾在白色房间里,和他一起接受测试,最后在痛苦尖叫中死去的少年。 少年的脸庞在数据流中浮现,扭曲,尖叫——不是痛苦,而是某种更深的、被抽取了某种本质的空洞嘶吼。 “他们是养料,零。”一个更加苍老、更加冰冷的声音在他意识深处响起,不同于之前的“引导者”,“而你…是异数,是病毒,是值得被…‘研究’的异常样本。” 巨大的恐惧(是恐惧吗?或许只是对毁灭的本能预警)攥住了他。他想要挣脱,想要关闭这信息的洪流! “判定:信息流中断!”他在梦中无声地呐喊。 眼前的数字瀑布猛地一滞,像是信号不良的屏幕,剧烈闪烁,然后啪的一声,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那个少年最后瘫软在地、眼神涣散的画面,定格,然后碎裂。 冰冷。污浊。下水道汇流井的场景碎片般重组。 他趴伏在冰冷的地面上,浑身剧痛,视野模糊。高周波刃的嗡鸣在逼近。 然后,一个身影挡在了他前面。那么瘦小,穿着他那件过于宽大的灰色外套,像一面残破的旗帜。 “不准!不准伤害他!” 女孩撕心裂肺的哭喊声,穿透了梦境的隔膜,异常清晰。 他看到她被无形的能量场束缚,拖走,那双充满惊恐和泪水的眼睛,死死地望着他的方向。 他看到那半块掉落在污水中、浸泡得发胀的黑面包。 一种从未有过的、尖锐的刺痛感,不是来自肉体的伤口,而是来自…胸腔左侧更深的地方。他想伸手,想抓住什么,但身体如同灌铅,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灰色的背影消失在了管道的黑暗中。 “不…” 这一次,他发出了声音,在梦境中,微弱的,却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震颤。 刺鼻的消毒水气味,混合着草药的苦涩,钻入鼻腔。 零猛地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不是纯白的天顶,也不是下水道冰冷的混凝土,而是低矮的、略显破旧的木质屋顶,上面挂着几束风干的、不知名的草药。身下是坚硬的板床,铺着粗糙但干净的亚麻布单。身上盖着的被子带着阳光晒过的气息,与他记忆中设施里那种无菌的、无味的织物截然不同。 他立刻试图坐起,全身肌肉却传来撕裂般的酸痛和无力感,尤其是肩胛和手臂的伤口,被妥善包扎着,依旧隐隐作痛。他闷哼一声,重重跌回枕头上。 “哎!别乱动!”一个略显苍老但中气十足的声音响起。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旧布衣、头发花白的老者快步从门外走进来。他面容慈祥,眼神清澈,手里还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陶碗。 “你小子命真大,”老者把陶碗放在床边的小木桌上,伸手探了探零的额头,“烧退了。我在下游的排污口捡到你的时候,你都快泡发了,浑身是伤,还以为捞上来个死人。” 零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恢复了些许清明的眼睛,冷静地、带着审视地打量着老者,以及这个狭小但整洁的房间。土坯的墙壁,简单的木制家具,窗户上糊着干净的桑皮纸。这里…是设施之外。 “这里是‘溪谷地’,小伙子。”老者似乎看出了他的戒备,语气温和地解释,“我叫老林,是个采药的,略懂点医术。你昏迷三天了。” 零的视线落在老林布满老茧和细小伤痕的手上,那是长期从事野外劳作和处理草药留下的痕迹。他的姿态,语气,眼神…初步判断,威胁等级极低。 “谢谢。”零开口,声音干涩沙哑。 老林笑了笑,端起陶碗:“先把药喝了,你外伤不轻,内里还有淤积,这药能帮你化瘀生肌。” 零看着碗里黑褐色的、散发着浓烈苦涩气味的汤汁,没有动。 老林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什么,自己先端起碗喝了一小口,然后才递过来:“放心,没毒。我要害你,就不用把你从臭水沟里拖出来了。” 零沉默地接过碗。指尖触碰到温热的陶壁,一种真实的、粗糙的触感。他仰头,将苦涩的药汁一饮而尽,动作干脆,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老林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化为更深的怜悯:“唉,也不知道你遭了什么罪…” 喝完药,零重新躺下,闭上眼。他不是在休息,而是在脑海中飞速整理着梦境中那些破碎的片段。 关于“摇篮”:那不是温床,是囚笼。所谓的“神恩”,极可能是一种精神控制乃至…更可怕的东西。他的质疑,他看穿本质的能力,一定是他被标记为“异常”并沦为实验体的根源。 关于能力:“判定”。那个关于硬币的声音,揭示了这种能力的本质——基于极致观察后的、对事物“可能性”的短暂干涉。之前在“观察单元”和下水道的使用,完全是生死关头的本能爆发,如同婴儿挥舞重锤,毫无技巧,反噬巨大。能力的发动,似乎与精神集中度和对目标“理解”的深度有关。 关于代价:过度使用会导致精神乃至肉体的严重透支,昏迷是身体的自我保护机制。 关于女孩:那个穿着他灰色外套、用身体挡在他面前的女孩…她的被捕,是真实的。那半块遗落的面包…也是真实的。一种陌生的、滞涩的感觉在胸腔盘桓,他无法准确定义。 接下来的几天,零在老林简陋的家中静养。他话极少,大部分时间只是沉默地躺着,或是看着窗外的天空——那片不再是纯白屋顶的、有云层流动的灰色天空。 老林是个豁达的人,也不多问,只是按时给他换药、送饭。饭菜很简单,大多是些野菜糊糊和粗粮饼,但零来者不拒,默默地吃光。他能感觉到身体在缓慢恢复,伤口在愈合,力量在一点点重新积聚。 他尝试过再次感应那种“判定”的能力。一次,他盯着桌上一个缺口的陶杯,集中精神,试图让它“移动”。脑海中似乎能“看到”杯子与桌面摩擦的无数种可能,但当他试图去“推动”其中一种时,太阳穴立刻传来熟悉的刺痛,眼前阵阵发黑,杯子纹丝不动。 果然,脱离了生死一线的极端环境,这种能力并非可以随意调用。它需要钥匙,需要…某种他尚未完全理解的“契机”或“公式”。 一天下午,老林在院子里处理草药,零靠在门框上看着。老林不小心碰倒了一个小药杵,药杵向着堆放在角落的、几个晾晒着珍贵止血草药的簸箕滚去。 若是撞上,草药很可能被打翻污染。 零的目光下意识地锁定了那滚动的药杵。 没有剧烈的精神集中,没有生死关头的压迫,只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反应。在他“看”来,药杵滚动的轨迹,地面微小的凹凸,空气的阻力…瞬间构成了一个清晰的模型。 他下意识地、轻轻地“拨动”了模型中一个微不足道的参数——地面一粒稍微凸起的小石子与药杵滚动轴心的角度。 滚动的药杵轻轻蹭到了那粒小石子,方向发生了极其细微的偏转,贴着簸箕的边缘,缓缓停了下来。 老林“咦”了一声,捡起药杵,嘟囔道:“运气真好…” 零靠在门框上,没有说话,只是垂在身侧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他看着自己的手,然后又望向远方那片笼罩在灰色天光下的、连绵起伏的废墟荒野。 “摇篮”的秘密,能力的真相,那个女孩的下落…这一切,都隐藏在那片广袤而危险的未知之中。 他的眼神,重新凝聚起冰冷而锐利的光。 休息,结束了。 ------------ 溪谷地 圣堂 药草的苦涩气息顽固地附着在舌根,零沉默地喝完了陶碗里最后一口深褐色的药汁。他将空碗精准地放回床边粗糙木桌的中央,碗沿与桌面上一条木纹平行,动作稳定,没有丝毫多余,如同完成了一个小型的仪式。 老林坐在对面的矮凳上,手里削着一根韧性不错的榉木棍,目光偶尔掠过零那张过于平静、缺乏血色的脸。几天下来,这孩子除了必要的“谢谢”和简短的应答,几乎像个嵌在背景里的静物。但他的眼睛,老林暗自思忖,那双深潭似的眼睛,里面没有孩童应有的好奇与怯懦,只有一片冻结的湖面,偶尔,会掠过一丝极淡的、寒星般的光,像是在无声地解析着周遭的一切。 “感觉身子骨怎么样了?气血通畅些没?”老林放下初步成形的夹板——那是用来固定零肋骨,避免愈合错位的——用粗糙的手掌擦了擦裤腿。 “机能恢复约百分之七十二。疼痛阈值提升,伤口愈合速度符合预期计算。”零回答,视线落在老林手上那些新旧交错、如同干涸河床般的伤痕和厚茧上,“感谢你的救助。” 老林被这精确到数字、带着分析报告味道的回答噎了一下,随即失笑摇头:“你这孩子,说话跟老账房先生似的,还计算…好了就好,人能喘气,比啥精密数字都强。”他拿起榉木夹板,示意零坐直,“来,再固定一下,肋骨这玩意儿娇气,长得慢,大意不得。” 零依言坐直,身体像一架接受调试的精密仪器,配合着老林的动作。老人布满老茧的手指带着草药的清苦气息,动作熟练而轻柔,将柔软的布条缠绕在夹板和他瘦削的胸膛上。这种接触,不带任何“观察单元”里的强制与冰冷,也不带“测试”中的目的性,只是一种纯粹的、基于善意的操作。零的数据库里,对此类互动的记录近乎空白。 “这里,”固定好后,零再次开口,声音平稳无波,“被称作‘溪谷地’。它的具体坐标,势力范围,资源分布,人口构成,请详细说明。” “嘿,你这口气,跟巡逻队长查岗似的。”老林被他一本正经的提问逗乐了,一边收拾着工具一边说,“坐标?咱们这荒郊野岭的,哪有什么精确坐标。溪谷地嘛,就是这片废土里老天爷赏脸,还能勉强刨食吃的角落。靠着那条还没完全毒死的‘溪谷河’,有点薄田,几十户人家,像野草一样凑合着活。” “废土…”零精准地捕捉并重复了这个关键词,如同录入新的核心词条。 “是啊,旧纪元留下来的烂摊子,神仙打架,凡人遭殃。”老林叹了口气,浑浊的目光投向窗外那永恒阴沉的、铅灰色的天空,以及远处扭曲狰狞的废墟轮廓,“听更老的人念叨,以前不是这样的,有天蓝色的天空,有暖烘烘的太阳…都是老皇历喽,做不得数。现在嘛,能睁眼看到第二天的光,就算赚了。” “目前的统治者是谁?管理体系与法律架构如何?防御力量等级?”零继续追问,问题直接而核心。 “统治者?”老林嗤笑一声,皱纹里嵌满了苦涩,“哪还有什么坐金銮殿的统治者。北边倒是有几个大聚落,自称什么‘新城’,有高墙,有巡逻队,有自己的规矩,但离咱们这远着呢,鞭长莫及。咱们溪谷地,就是几十户苦哈哈抱团取暖,有个大家推举的老村长,处理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真要说什么‘管’,”他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忌惮,“那就是别主动去惹‘铁下巴’那伙人,他们是这片的地头蛇,有十几条枪,定期来收点‘安全费’,只要不过分,大家也就忍气吞声,破财消灾。” 零的目光微微闪动。没有统一的强权机构,组织结构松散,存在地方性武装割据势力。这与他逃离的那个结构严密、控制力渗透到每个角落的“观察单元”形成了鲜明对比。混乱,意味着更多的变量,也意味着…机会。 “你从哪里来的,孩子?”老林终于还是问出了盘旋已久的问题,眼神里带着小心翼翼的探究,“看你这一身伤…不像是普通打架斗殴,倒像是…从鬼门关爬了一圈回来。” 零沉默了片刻,如同系统在处理复杂指令。透露信息存在潜在风险,但完全的信息壁垒将阻碍他对当前环境的有效认知。权衡利弊。 “一个…纯白色的封闭环境。”他选择性地给出模糊答案,“他们进行…系统性测试。” 老林的手猛地一顿,脸上掠过一丝深切的了然与更浓的怜悯:“纯白色的地方…是‘圣堂’吧?唉,真是造孽啊…” “圣堂?”零的听觉传感器仿佛瞬间提升了灵敏度,牢牢锁定了这个词汇。 “大家都这么叫,也不知道里面供的到底是哪路神仙,还是…妖魔。”老林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音,仿佛怕被冥冥中的什么存在听去,“就在北边那片被划为禁区的地界里,全是高耸入云的白色巨塔,邪门得很。没人敢靠近,靠近的人,就像被大地吞了一样,再没回来过。有人说那里是神眷之地,被选中的人才能进去享福;也有人说…那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魔窟…”他沉重地摇了摇头,没再说下去,但那未竟之语如同阴云,笼罩在小小的房间里。 零的脑海深处,那无限延伸的纯白房间、规律滴落的黑色液体、冰冷的束缚仪器、意识中那个毫无感情的声音…迅速与“圣堂”这个外界赋予的称谓关联起来。原来,那个“观察单元”在外界,被冠以这样的名字。魔窟?这个描述,比他自身的认知更增添了浓厚的负面色彩。 “从‘圣堂’逃出来的个体,记录在案的多吗?”他需要更多数据。 “很少,几乎没听说过成功的例子。”老林看着他,眼神复杂,“你是我这把老骨头见过的第一个。你是怎么…”他忍不住好奇,想知道这孩子是如何创造奇迹的。 “概率性事件。包含运气成分与时机把握。”零用一个近乎公式化的回答,干脆地终结了这个深入的话题。他掀开身上带着阳光味道的粗布被子,试图下床,“我需要活动,加速肌肉功能与体能恢复,优化循环系统效率。” 老林连忙起身扶住他:“慢点慢点!你这孩子怎么跟上了发条似的,一点缓冲都不留!” 零的脚步起初有些虚浮,地面传来的冰冷触感透过薄薄的鞋底清晰无比。但他很快调整了重心,像一株适应了新土壤的植物,稳稳地站住了。他轻轻推开老林试图搀扶的手,一步步走到窗边。窗外是泥泞不堪的街道,低矮破旧的土坯或木屋杂乱分布,远处是开垦出的、作物稀疏的田地和那条蜿蜒浑浊的“溪谷河”。几个面黄肌瘦的孩子在追逐一只瘦骨嶙峋的变异鼠,大人们则在田地里弯腰劳作,或爬上屋顶修补漏雨的地方,每个人脸上都镌刻着一种被生存重压磨砺出的麻木与疲惫,眼神缺乏光泽。 ------------ 答案 这就是“外面”的世界。混乱,贫瘠,充满挣扎…但,空气是流动的,声音是嘈杂的,色彩是驳杂的——是“活”的。与“圣堂”里那种被精心控制的“完美”截然不同。 “我请求暂时留在此地。”零看着窗外,突然宣布,声音依旧平稳,“直到身体机能完全恢复至可应对外部威胁的水平。作为交换,我可以提供劳动力。” 老林愣了一下,看着零瘦削却异常挺直的背影,叹了口气:“说什么交换不交换的,你就安心住着养伤,添双筷子的事儿。不过…你要是实在闲不住,帮我整理整理药材,劈点柴火也行,就当是活动筋骨了。” 于是,零在溪谷地的短暂停留期,变成了一场高强度的沉浸式学习与实践。 他学习的速度让老林一次又一次地感到震惊。辨认草药,老林通常需要反复讲解形状、气味、触感,而零只需看一遍,用手指轻轻触摸叶脉纹理,凑近闻一次气味,就能像扫描仪一样,将植物的形态、质地、气味特征及其粗略药效,分门别类地存入他庞大的记忆库,下次再见,绝无错漏。处理药材,无论是研磨、切割还是晾晒,他的手法从一开始的机械模仿,迅速进化到精准、高效,仿佛他体内内置了一套最优化程序,能自动计算出最省力、最有效的动作路径。劈柴时,他并不盲目用力,而是先观察木材的纹理走向,寻找纤维结构中最脆弱的节点,柴刀落下,往往沿着天然的裂隙精准劈开,省时省力,切口平滑。 他更像一个沉默的观察者与记录仪。他观察村民们如何用多层粗砂和木炭缓慢过滤“溪谷河”里浑浊的河水,以获得勉强可饮用的水源;观察他们如何用简陋的木犁和铁锹耕作那缺乏肥力的土地,如何轮作那几种耐贫瘠、抗污染的块茎作物;观察猎人们如何利用环境设置陷阱,捕捉那些因辐射而产生细微变异、体型较小的生物;观察女人们如何用粗糙的纺锤和织机,将采集的坚韧植物纤维变成蔽体的布料;观察孩子们如何用燧石和干燥的火绒,反复尝试才能点燃一堆篝火… 这些,都是“摇篮”系统中从未被录入的、关于“生存”本身的最原始、最本质的知识模块。他将这些信息流,如同饥渴的海绵,贪婪地吸收、解析、分类、储存,构建起一个关于废土生存的初步数据库。 他特意又去了一次“溪谷河”边,那条将他从死亡边缘冲来的河流。河水泛着不健康的黄绿色,靠近了能闻到淡淡的化学品味和物质腐烂的气味。河岸堆积着各种物品的遗骸——锈蚀的金属、破碎的混凝土块、无法辨识的塑料制品。他站在及膝的荒草中,目光冷静地溯流而上,投向北方,那片被老林和所有村民默契划为“禁区”的、雾气缭绕的地平线。“圣堂”,那个白色的魔窟,就在那个方向。一种冰冷的、近乎本能的警惕感,沿着脊椎悄然爬升。 一次,他帮老林去聚居点边缘那个由几块破木板搭成的杂货摊,用几捆精心处理的止血草药换取不可或缺的盐块。他沉默地站在一旁,耳朵却捕捉着摊主和其他交换者零碎的交谈。 “…那些白塔,邪性!晚上有时候会发出嗡鸣,跟活物似的…” “…我爷爷那辈见过穿白袍的人出来,脸上没一点表情,眼神空得吓人,像能吸走魂儿…” “…靠近‘圣堂’阴影范围的小型聚居点,隔几年就会悄无声息地没了,人都像蒸发了一样…” “…听说‘铁下巴’那伙人凶吧?但他们抢来的好东西,偶尔也得乖乖上供给‘圣堂’,不然也立不住脚…” 他将这些信息碎片与自身的经历进行交叉比对、逻辑关联。“神选者”?很可能是指和他一样的实验体,或者是被“圣堂”完全控制、失去自主意识的存在。消失的聚居点…是为了获取更多的“实验样本”或者资源?“圣堂”的影响力,如同无形的蛛网,早已渗透到这片看似自治的废土角落,维系着一种脆弱的、危险的平衡。 他还敏锐地意识到,在这个知识断层的时代,溪谷地几乎没有任何成体系的书籍。知识主要以口耳相传、经验示范这种极易失真的方式代际留存。他在老林家里仅有的“藏书”,是几本用粗糙草纸勉强装订而成的册子,上面用炭笔画着歪歪扭扭的草药图谱,旁边标注着简单的药性(寒、热、温、凉)和几句口口相传的疗效口诀。文字是一种基于旧纪元文字、但已严重简化变异的手写体。他开始利用这些有限的资料,结合老林的讲解和图谱,如同破译密码般,快速学习这种外界的文字符号系统。 一天傍晚,夕阳的余晖艰难地穿透厚重的云层,给灰败的世界涂抹上一层短暂而凄艳的橘红色。零在院子里,利用捡来的韧性树皮纤维和削尖的硬木棍,专心致志地复现白天观察到的猎人使用的一种足踝套索陷阱。他的手指异常灵活地翻动、打结、固定,眼神专注如同在进行一场微观世界的架构。 老林坐在被磨得光滑的门槛上,吧嗒着空烟斗,看着零那与年龄全然不符的专注侧影,忍不住开口:“你学这些东西…认药、劈柴、做陷阱…好像不单单是为了在咱们这小地方过安生日子?” 零手上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将最后一个活结精准地拉紧,一个结构巧妙、反应灵敏的套索陷阱在他手中成型,仿佛一件冰冷的艺术品。“知识与应用技能是生存工具。”他回答,语气如同宣读定义,“应对复杂环境与未知威胁,需要多种工具储备。” “那你…伤好了之后,有什么打算?”老林放下烟斗,语气带着不易察觉的担忧。 零抬起头,目光越过老林花白的头发,投向北方那片正在被暮色吞噬的、更加深沉阴暗的天际线。那里是“圣堂”的所在,也是那个穿着他灰色外套、身影瘦小的女孩可能被重新禁锢的方向。梦境中那绝望的哭喊和最后被拖拽的画面,如同冰冷的数据流,偶尔会在他绝对理性的核心处理器中引发一丝难以解析的乱码。 “我需要提升自身综合能力等级,包括体能、战术、资源获取与信息处理能力。”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如同定律般的确定性,“然后,返回‘圣堂’。” 老林看着他眼中那不属于少年人的、近乎冷酷的决绝,嘴唇嗫嚅了几下,最终所有劝诫的话语都化为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他明白了,这个从白色魔窟里挣脱出来的孩子,他的心,从未真正停留在这片试图给予他短暂安宁的溪谷地。他的命运轨迹,早已指向外面那片危机四伏、弱肉强食的广阔废土,指向他誓言要重新踏入的、那个吞噬光明的所在。 几天后,零的伤势已基本痊愈,身体机能不仅恢复,甚至因为这段时间高强度的适应与锻炼,变得更加强韧、灵敏,对环境的感知也更为敏锐。他站在老林低矮的屋檐下,身上换上了一套老林找来的、虽然打了好几个补丁但浆洗得干净的粗布衣裤,整个人像一把被重新打磨过的、收敛了锋芒的匕首。 “要走了?”老林看着他整理并不存在的衣角,语气平静,早已预料到这一刻的来临。 “是。启程准备已完成。”零点头,动作简洁有力,“再次感谢你的救助。存活概率因你的干预得到显著提升。” “别说这些见外的话了。”老林摆摆手,从怀里掏出一个小而厚实的布包,塞到零手里,“里面是几块最抗饿的麸面饼,还有我配的止血粉和解毒散,用量我都刻在木塞上了,省着点用。外面那世道…比你想的还要吃人。” 零接过布包,手指能清晰地感受到里面干粮坚硬的轮廓和粗糙药瓶的冰凉。一种陌生的、微弱的、似乎可以称之为“温度”的感知,透过粗布的纤维,隐约传递到他的指尖。他的数据库将此标记为“非标准物理触感反馈”,暂时无法精确归类。 “向北走,避开那片冒着泡的辐射沼泽,能找到一条旧时代留下的公路残骸,虽然破得不成样子,坑洼遍地,但沿着它走,不容易迷失方向,也相对少些拦路的变异兽。”老林仔细叮嘱着,枯瘦的手指指向北方,“一直往北,穿过废弃之城‘埃索斯’的边缘,就能远远看到‘圣堂’那些…该死的白塔尖了。孩子,”他的声音带着最后的挣扎,“真的…非回去不可吗?” 零将布包仔细地塞进怀里,紧贴着最里层的衣物。他抬起头,目光再次穿越溪谷地稀疏的篱笆,投向北方那片仿佛亘古不变的、灰蒙蒙的天际线,那里隐藏着他所有谜题的源头,也埋葬着他短暂相遇便旋即失去的、唯一一丝混沌的暖色。 “存在未解变量,逻辑链条存在缺失。”他说道,声音平静无波,却蕴含着钢铁般的意志,“答案,只能在数据源头获取。” 说完,他转过身,没有告别,没有回头,迈着稳定而决绝的步伐,径直走进了溪谷地之外那片广袤、荒凉、危机四伏的废墟世界。 他的背影在灰暗的天光下显得挺拔而孤独,像一枚投入巨大棋盘的黑子,很快便被起伏的废墟山峦和疯长的变异荒草吞噬。 老林久久地伫立在原地,倚着斑驳的门框,直到那身影彻底消失,才喃喃自语,声音苍老而沙哑:“答案…那吃人的地方,真的会给你想要的答案吗?只怕找到的,是更深的绝望啊…” ------------ 铁桶镇 神弃之地 风卷起漫天的尘土,拍打在零的脸上,带着无法形容的刺鼻气味。他离开溪谷地已有三天,沿着老林所说的那条旧公路遗迹向北跋涉。公路早已破碎不堪,裂缝中顽强地钻出扭曲的暗紫色灌木,像大地溃烂的血管。 他的步伐稳定,如同精准的节拍器,每一步都踩在相对稳固的碎砾石上,最大限度地节省体力。目光不断扫视着周围的环境:左侧是连绵的、被侵蚀成怪异形状的岩壁,右侧远处是一片泛着诡异磷光的沼泽,空气中飘来若有若无的甜腥气。他需要保持距离。 根据太阳的位置和远处依稀可辨的、更高大的废墟轮廓,他修正着前进方向。怀里的麸面饼还剩下最后半块,水囊几乎见底。生存资源,告急。 下午,天色愈发阴沉。他进入了一段较为狭窄的峡谷地带,两侧岩壁高耸,公路在这里几乎被坍塌的岩石完全掩埋,只能从旁边踩出一条小路。一种不同于风声的、细微的呜咽和抓挠声,从前方的乱石堆后传来。 零立刻停下,身体微微压低,隐在一块巨大的混凝土块后。他屏住呼吸,听觉放大到极致。 不是风声。是犬类生物发出的声音,带着饥饿与纯粹的捕食欲望。而且,不止一个。 他缓缓探出头。 就在前方几十米处,五六只体型瘦削、皮毛斑秃的变异猎犬正在撕扯一具不知名动物的残骸。它们的眼睛泛着不正常的红光,口水从外露的獠牙间不断滴落,肌肉贲张,充满了野性的力量。它们似乎只依靠最原始的本能行动——寻找活物,撕碎,进食。 “腐爪猎犬”,老林提过,群居,攻击性强,纯粹是环境催生的掠食者。 零的大脑瞬间计算出最优解:隐蔽,等待它们离开。数量五至六,地形不利,正面冲突生存概率低于百分之四十。 他屏息凝神,如同岩石般静止。 然而,一阵突兀的旋风卷起一片金属碎片,叮当作响地滚落到零藏身的混凝土块附近。 一只猎犬猛地抬起头,猩红的眼睛瞬间锁定了零的方向!它发出一声低沉的、充满威胁的咆哮,其他猎犬立刻停止进食,齐刷刷地转过头,猩红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聚焦过来! 被发现了! 零毫不犹豫,转身就跑!脚步声在寂静的峡谷里显得格外清晰。 腐爪猎犬的速度极快,它们四肢着地,如同贴地飞行的阴影,带着腥风迅速拉近距离!零甚至能闻到它们口中喷出的腐臭气息! 他猛地向侧前方一块凸起的岩石跃去,试图占据高地。一只猎犬紧随其后扑来,利爪擦着他的小腿掠过,带走一片布料和一丝火辣辣的疼痛。 零反手将一直握在手中的一块尖锐碎石,精准地掷向那只猎犬的眼睛! “噗!” 一声闷响,伴随着猎犬痛苦的哀嚎。但这点伤害根本无法阻止它们。更多的猎犬从侧面和后方包抄过来,将他围困在岩石下方。它们低伏着身体,喉咙里发出威胁的咕噜声,獠牙毕露,形成致命的包围圈。 退路已断。 零背靠着冰冷的岩石,手中紧握着另一块边缘锋利的金属片。计算着它们每一次肌肉的颤动,扑击的角度…大脑超频运转,生存概率在不断下调。他的“判定”能力需要精神高度集中和对目标的“理解”,对这些纯粹依靠本能驱动的野兽,干扰其简单神经回路或许可行,但消耗巨大,不仅效果未知,是否能够成功发动能力同样未知。 一只最为强壮的头犬按捺不住,后腿猛地蹬地,如同一道灰色闪电,直扑零的咽喉!速度之快,远超普通犬类! 躲不开了! 零瞳孔收缩,肌肉紧绷,准备承受冲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模糊的身影以更快的速度从峡谷上方疾冲而下,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那身影并非直线下落,而是在陡峭的岩壁上几次诡异的折返,如同无视了重力一般,精准地切入零与头犬之间! “滚开!” 一声暴喝如同惊雷炸响! 那身影的一条手臂在瞬间诡异地膨胀,肌肉贲起,青筋如同虬龙般缠绕,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后发先至,一拳轰在了头犬的侧腹部! “嘭!!” 沉闷的撞击声响起!那头近百斤的变异猎犬,竟如同被全速行驶的卡车撞到一般,哀鸣着横飞出去,重重砸在岩壁上,筋骨断裂,眼看是不活了。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零甚至能看清那出手之人手臂上肌肉纤维在瞬间收缩膨胀的细微颤动,那绝非正常人类肌肉能够达到的运动效率和控制精度! 剩余的四只猎犬被这突如其来的恐怖一击震慑,动作出现了瞬间的迟疑和恐惧。 “解决它们!” 那出手之人——一个穿着镶钉皮甲、身材精悍的光头大汉——低吼一声,声音沉稳有力。他保持着战斗姿态,那条异变的手臂缓缓恢复原状,但依旧比另一条手臂粗壮些许。 “嗖!嗖!嗖!” 几支弩箭精准地从上方射来,趁机钉入了犹豫的猎犬的眼眶和咽喉。战斗在短短几秒内开始,又迅速结束。 零缓缓放下手中的金属片,目光冷静地看向那光头大汉,又扫向峡谷上方。那里站着另外四五个人,手持弩箭或长矛,穿着统一的、带有锈迹斑斑肩甲的粗布制服,正警惕地打量着下方和四周。为首的是一个扎着马尾辫、眼神锐利的年轻女子。 “还能动吗?”那女子喊道,声音干脆利落。 零没有回答,而是快速评估着这群突然出现的陌生人。疑似肌肉控制方面能力者,训练有素的战斗人员,简易的制式装备。威胁等级…暂时无法判定。他们的能力…似乎源于身体本身的异变与掌控。 他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动作稳定。“可以。” “你是什么人?怎么一个人在这‘铁颚峡谷’晃悠?”女子一边示意手下下来打扫战场,一边继续发问。她跳下岩石,动作矫健,落在零面前不远处,仔细打量着他。那光头大汉也转过身,一双锐利的眼睛如同鹰隼般扫过零全身,尤其是在他小腿的轻微划伤上停留了一瞬。 “来自南边,溪谷地,想去北边看看。” “溪谷地?”光头大汉皱了皱眉,似乎在记忆里搜索这个地名,“那个几乎算难民聚集地的地方?一个人往北走?你知道北边是什么地方吗?”他语气直接,带着一丝难以置信。 “不太清楚。”零如实回答,“只是想离开。” “我是‘铁桶镇巡逻队’第三小队队长,艾拉。”女子指了指自己肩甲上一个齿轮与剑交叉的徽记,“这位是副队长,巴顿。”她示意了一下光头大汉。“你反应不慢,但一个人在这片‘神弃之地’乱逛,太冒险了。” “神弃之地?”零捕捉到了这个新词汇。 “就是我们现在脚下的这片土地。”艾拉语气平静,却带着一丝沉重,“旧纪元辉煌的坟墓,传说是因为旧神之间的战争或者对凡人的惩罚而毁灭,具体原因早已失落在时间里了。总之,现在这里是遗弃之地,挣扎求生之地。” 巴顿检查着弩箭的回收情况,插话道:“北边不仅有大城,还是‘圣堂’实际控制的范围,他们可不喜欢外人随便靠近。而且越往北,奇怪的辐射区和变异体越多。你从溪谷地那种十级小地方来,不知道也正常。” “圣堂?”零适时地表现出恰如其分的好奇。 艾拉解释道:“一个在大灾变后不久出现的组织,势力很大。他们自称传播神的旨意,在像我们铁桶镇这样有政体管辖的地方,也会设立宣讲所,提供一些医疗和物资援助。” 巴顿哼了一声,压低声音:“表面功夫谁不会做?背地里谁知道他们搞什么鬼!反正我老巴顿不信那些神神叨叨的东西,靠自己拳头最实在。”他似乎意识到失言,看了艾拉一眼,闭上了嘴。 艾拉接过话头:“圣堂的具体目的我们不清楚,但他们掌握着很强的力量和资源。”她结束了这个话题。“这里不是久留之地,血腥味会引来别的东西。跟我们回铁桶镇吧,至少能让你安全地休整一下,了解一下周边情况。像你这样从十级地跑来的人,通常可以在我们八级镇找到些活路。” 八级镇?十级地?零的数据库中迅速记录下这些关于组织层级的信息。看来这个世界有着严格的金字塔结构。 “可以。”他点头,“作为回报,我可以提供劳动力。” 艾拉对他的干脆有些欣赏。“行。先回镇上再说。跟上。” 巡逻小队效率很高,迅速处理了现场,然后带着零快速离开了峡谷。 路上,零沉默地跟在队伍中段,观察着他们的行进队形、交流方式和沿途留下的标记。艾拉和巴顿走在前面,偶尔低声交谈。 “队长,这小子确实是从南边荒原过来的,身上那股子…匮乏味,装不出来。”巴顿低声说,他的感官似乎异常敏锐,“但总觉得他太淡定了,不像一般难民。” “先带回镇子,按流程登记核查。”艾拉公事公办地说,“只要身份清白,遵守镇规,多一个劳力总是好的。” 零的听觉捕捉着他们的对话,心中对“圣堂”的疑问却更深了。这与他记忆中那个冰冷、绝对理性、视一切为实验品的“观察单元”形象似乎不能对应,又披上了一层宗教的外衣。他们到底想做什么? 穿过一片布满废弃车辆残骸的洼地后,一座小镇的轮廓出现在眼前。 铁桶镇建立在一座旧时代小型工厂的废墟之上。围墙是用锈蚀的金属板、破碎的混凝土块和废旧车辆外壳巧妙拼接而成的,虽然看起来杂乱,但结构扎实,体现了极高的工程学应用水平。围墙上设有瞭望塔,上面有人影值守。镇门是厚重的金属闸门,此时半开着,门口守卫眼神锐利,装备整齐,看到艾拉小队归来,严格按照程序检查后才放行。 进入镇内,零立刻感受到了与溪谷地那种十级难民聚集地截然不同的氛围。街道虽然不算宽阔,但横平竖直,地面铺设碎石子,两侧甚至有简易的排水沟。房屋大多是利用旧厂房和仓库改造,坚固实用,也有一些自建的、但符合统一标准的砖石结构房屋。人们衣着朴素但整洁,脸上带着忙碌的神情,眼神中有疲惫,但更多的是在明确规则下生活所带来的秩序感和一丝微弱的安全感。 “这里是铁桶镇,隶属于‘复兴同盟’下的八级属地。”艾拉介绍道,语气中带着明显的归属感,“我们靠《同盟宪章》和镇议会制定的法规管理这里,保障每个人的权利和义务,维持秩序和发展。” 她将零带到一栋看起来是旧办公楼改造的建筑前,门口挂着牌子:“铁桶镇政务厅&人口登记处”。 “你需要在这里进行登记,核实身份,了解镇规。”艾拉对零说,“之后会根据你的情况分配临时居所和工作。巴顿,你带他办手续,我去提交巡逻报告。” 零被带进政务厅,一个忙碌但井然有序的地方。工作人员穿着统一的制服,处理着各种事务。巴顿显然对流程很熟悉,很快帮零拿到了登记表格。 “姓名?” “零。” “来源地?” “溪谷地。” “能力?” “无。” “旅行目的?” “寻求更好的生存机会。” 登记过程简单,对于来自难以核查的十级地的流民,铁桶镇似乎有一套标准化的接纳程序,重点是记录在案和要求遵守法规。 负责登记的官员递给零一本薄薄的册子:“这是《铁桶镇居民行为守则》摘要,你必须熟读并遵守。临时居所在西区第三棚户巷17号,每天可以凭身份木牌去公共食堂领取基本食物。三天内,必须到工坊区报到,分配工作。违反镇规,会被驱逐甚至受到更严厉的惩罚。” 零接过册子和一块粗糙的木牌,上面刻着编号和一个齿轮剑徽记。 巴顿拍了拍零的肩膀:“小子,算你运气好,到了我们铁桶镇。只要肯干活,守规矩,总能活下去,比在荒野里强多了。” 零点了点头。他的目光扫过政务厅墙壁上张贴的《复兴同盟权利法案》摘要,上面写着“保障生存权”、“劳动换取报酬”、“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等条款。这个政体,确实在试图建立一套规范化的管理体系。 他跟随着指示走向西区棚户巷,那里是给新来流民和底层劳工居住的地方,条件简陋,但至少能遮风避雨。 走在镇子的街道上,他看到中心广场边缘,有一座相对整洁、有着白色尖顶的小型建筑,与周围沉重的风格格格不入。一些穿着朴素但面色平和的人进出那里。门口挂着一个简单的标志:一颗被橄榄枝环绕的眼睛。 “那就是‘圣堂’的宣讲所。”旁边一个路过、抱着孩子的妇人见零驻足观望,好心说道,“他们有时候会分发些甜饼给孩子,也会帮人看病…都是‘神之恩赐’。”她的语气带着感激,但眼神深处,似乎有一丝被规则长期影响后的温顺。 零看着那座白色的建筑,它与记忆中那个冰冷、残酷的“观察单元”似乎毫无关联。如果这里的人看到的只是“恩赐”和“教诲”,那么他们的另一面究竟隐藏着什么?他们传播教义,吸纳信徒,背后真正的目的,与他这个“异常”的逃脱,又有什么联系? 他握紧了手中的身份木牌,粗糙的触感提醒着他此刻的处境。在这个有着严密组织层级、表面秩序井然的八级小镇里,他像一个无声的变量,潜入了一潭看似平静的湖水之下。他需要更多的信息,需要了解这个政体与圣堂之间微妙的关系,需要找出圣堂伪善面具下的真相。答案,似乎就隐藏在这座小镇,以及更北的方向。 ------------ 消失的铁路镇 铁桶镇的黄昏总是来得特别早,铅灰色的云层像一块浸透了脏水的厚重裹尸布,沉沉地压在小镇锈迹斑斑的金属围墙上。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金属锈蚀、劣质燃料和人群聚集的复杂气味,但今天,这惯常的气味里,似乎掺入了一丝极其微弱的、不和谐的甜腥。 零站在分配给自己的棚户屋门口,那扇用废弃木板和金属边角料拼凑的门扉半开着,露出里面仅能容纳一床一凳的狭小空间。他的姿势几乎没有变化,像一尊被遗忘在时间角落的雕像,唯有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无声地记录着街道上逐渐异样的流动。 镇民们的脚步比往日匆忙了些,交谈的声音压得更低,眼神里惯有的麻木被一种悄然滋生的不安取代。巡逻队经过的频率明显增加了,队员们紧握着武器,金属靴底踏在碎石路面上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震慑人心的整齐划一。 “听说了吗?铁路镇…没了…”一个抱着洗衣盆的妇人凑近邻居,声音像被风吹散的蛛丝。 “全没了…连只耗子都没剩下…”邻居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说是…被吃光了…” “圣堂的大人们都惊动了…” 零的听觉捕捉着这些碎片化的信息,如同拼图般在脑中组合。铁路镇,铁桶镇隔壁那个依靠旧时代铁路枢纽遗迹建立的小型聚居点,规模比铁桶镇稍小,但同样在复兴同盟的体系内,属于第八或第九级属地。一夜之间,从地图上被抹去,不是被摧毁,而是被…“吃光”。 这时,小镇中心广场方向传来了不同于往常的钟声。那是召集镇民议事的信号。 零拉上兜帽,遮住大半张脸,无声地汇入涌向广场的人流。他刻意走在人群边缘,利用建筑物的阴影遮蔽身形。广场上已经聚集了不少人,窃窃私语声如同潮水般起伏。广场边缘那座白色的圣堂宣讲所,此刻门扉紧闭,透着一种异样的沉默。 镇长——一个面色凝重、穿着褪色同盟制服的中年男人——登上了广场中央临时搭建的木台。他身后站着艾拉和巴顿,以及另外几名巡逻队骨干,他们的脸色都异常难看。更引人注目的是,镇长身边还站着一个身穿洁白长袍、袖口绣着金色眼睛纹章的男人。他面容平和,眼神却带着一种俯瞰众生的疏离,正是圣堂常驻铁桶镇的宣讲士,莫里斯。 “肃静!”镇长提高了音量,压下了现场的嘈杂。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沉重:“刚刚接到同盟紧急通报,以及…圣堂的谕示。与我们毗邻的铁路小镇…于昨夜,遭遇灭顶之灾。” 人群瞬间炸开,恐惧像无形的瘟疫般扩散。 “经过初步勘察,”镇长继续道,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现场…没有大规模战斗痕迹。但是,所有建筑内部…空了。居民,家畜,甚至仓库里储存的粮食,地窖里腌制的肉干…所有能称之为‘有机物’的东西,全部…消失。只留下…撕咬的痕迹。遍布每一寸墙壁,每一块地面。” 想象那副场景,让不少镇民开始干呕。那不是屠杀,是饕餮。是某种无法理解的存在,以最原始、最彻底的方式,将一个小镇从存在意义上“进食”了。 “现场残留着极其异常的能量波动,”宣讲士莫里斯上前一步,他的声音温和,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经圣堂确认,此乃‘暴食’之罪的显现。是背离神恩,放纵原罪所招致的毁灭。” 他抬起手,两名圣堂守卫展开了一幅巨大的卷轴。上面用浓墨绘制着一个扭曲的、不断变化的抽象图案,仿佛一个旋转的漩涡,又像一张贪婪的巨口,旁边用大陆通用语写着巨大的单词——**“暴食”**。 “此乃亵渎之罪徒,其名未知,其貌不详。”莫里斯的声音带着悲悯,眼神却锐利地扫过台下每一张惊恐的脸,“同盟已签发最高等级通缉令。任何提供有效线索者,将获得圣堂的赐福与同盟的重赏。任何藏匿、包庇者…视为同罪。” 通缉令上那扭曲的图案,像是有生命般蠕动着,散发出令人不适的气息。 “即日起,”镇长接过话,声音斩钉截铁,“铁桶镇实行一级戒严!宵禁提前!所有进出人员严格盘查!巡逻队加倍岗哨,日夜不停!发现任何异常,立刻上报!” 恐慌如同实质的冰水,淹没了整个广场。人们挤作一团,仿佛这样就能抵御那无形无质、却能吞噬一切的恐怖。 零站在人群外围,兜帽下的目光越过骚动的人头,落在了那座白色的宣讲所。莫里斯宣讲士脸上那恰到好处的悲悯与威严,与他记忆中“圣堂”冰冷无情的实验器械和意识中毫无感情的声音,形成了尖锐的对比。“暴食之罪”…如此巧合?在他这个“异常”样本逃脱不久,另一个被定义为“罪”的存在,就以如此极端的方式登场? 他的视线微微偏转,落在了广场边缘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一个瘦小的身影蜷缩在那里,穿着过于宽大的、打了好几个补丁的旧衣服,几乎是本能地,朝着零所在的方向一点点挪动。 是芙。 三天前,她在镇外垃圾倾倒场被巡逻队发现,像只受惊过度的小兽,浑身脏污,除了名字“芙”,问什么都不说,只是用那双过于清澈的大眼睛恐惧地看着所有人。她似乎对零身上某种特质产生了奇异的依赖,只有零在场时,她才会稍微安静下来。镇上人手紧张,零又表现得出奇冷静且具备基本生存能力,于是照顾这个“麻烦”的任务,便落到了他这个新来的流民身上。 零没有反对。他只是在观察。 此刻,芙慢慢挪到了零的身后,伸出瘦小的、带着些许污渍的手指,轻轻抓住了零那件灰色外套的衣角。她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试探性的、微弱的依赖。 零没有回头,也没有推开她。他能感觉到那细微的牵引力,像一只蝴蝶停驻。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高台上那幅“暴食”的通缉令图案,那扭曲的、仿佛能吞噬光线的漩涡。然后,他微微侧头,用眼角的余光扫过紧紧抓着自己衣角的芙。 她看起来很饿。不是那种普通的饥饿,而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无法填充的空洞感,从她偶尔下意识舔舐干燥嘴唇的小动作,从她看着任何可能疑似食物的东西时,那瞬间亮起又迅速黯淡的眼神里,无声地渗透出来。 铁路小镇那被“吃光”的惨状…芙那异于常人的、似乎永无止境的饥饿感… 零的理性核心中,两条看似毫不相关的信息流开始碰撞,概率计算模型疯狂运转,一个危险的、近乎荒谬的推测,逐渐浮出水面。 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任由那只小手抓着自己的衣角,仿佛那只是微不足道的负担。 ------------ 风险与收益 戒严下的铁桶镇,像一张被逐渐拉满的弓,每一根弦都绷得紧紧的。金属闸门彻底落下,只留下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侧门,由双倍守卫日夜看守。瞭望塔上的探照灯光束在镇子外围和内部街道上交叉扫视,切割着浓稠的夜色。巡逻队的脚步声比以往更加沉重、频繁,金属与碎石碰撞的声音,敲打着每个镇民脆弱的神经。 零的棚户屋,成了这紧张洪流中一个奇异的孤岛。 芙蜷缩在屋角那张铺着干草的“床”上,身上盖着零那件宽大的灰色外套。她睡着了,但睡得极不安稳,瘦小的身体偶尔会轻轻抽搐,细密的冷汗浸湿了她额前枯黄的头发。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像是在梦中咀嚼着什么。 零坐在唯一的矮凳上,背对着她,似乎在闭目养神。但他的耳朵捕捉着屋内每一个细微的声响——芙略显急促的呼吸,她自己无意识磨牙的声音,以及…窗外远处巡逻队经过时,铠甲摩擦的规律节奏。 他不需要点灯。黑暗中,他的感知更加清晰。 突然,芙发出一声极压抑的、小动物般的呜咽,身体猛地蜷缩得更紧。 零睁开眼,在几乎完全的黑暗中,他的瞳孔似乎能吸收所有微弱的光线。他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看着。 芙醒了。她茫然地坐起身,大眼睛在黑暗中适应了一会儿,然后立刻精准地“定位”了零的背影。她没有说话,只是抱着膝盖,把自己缩成一团,肚子发出了一声清晰可闻的、绵长的“咕噜”声。 这声音在寂静的小屋里显得格外响亮。 零依旧沉默。他伸手,从旁边一个用废弃铁罐改成的“储物箱”里,拿出半块用干净布包着的、硬得像石头一样的麸面饼。这是他从每天配给的口粮里刻意节省下来的。 他掰下大约三分之一,没有回头,只是反手递向身后。 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芙像一只被食物吸引的小猫,小心翼翼地爬了过来。她没有立刻去接,而是先伸出鼻子,轻轻嗅了嗅那块麸面饼,然后才用冰凉的小手,飞快地从零手中拿了过去。 她没有立刻吃,而是双手捧着那块对于她小手来说依然不小的饼,小口小口地、极其珍惜地啃咬起来。咀嚼的声音细碎而专注。 零收回手,维持着之前的姿势,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程序化的操作。 这不是第一次了。自从芙被安置在这里,她似乎永远处于饥饿状态。镇上的公共食堂提供的、仅能维持基本生存的定额食物,对她而言如同杯水车薪。零观察过,她进食时的那种专注,那种仿佛要将食物连同其存在的概念一起吞下去的迫切,与普通难民对食物的渴望截然不同。 而且,她只接受零给的食物。巡逻队的女队员艾拉也曾好心给她带来过一块糖,她却只是死死盯着,不肯伸手,直到零默许地点头,她才飞快地抢过去,塞进嘴里,连包装的粗纸都差点吞下去。 “慢点。”零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平淡无波,听不出是关心还是命令。 芙的咀嚼动作顿了一下,然后果然放慢了一点速度,但那双在黑暗中微微反光的大眼睛,依旧一眨不眨地盯着零的背影,仿佛那是她在这片令人不安的黑暗里,唯一的锚点。 她吃完那一小块饼,连掉在腿上的碎屑都仔细捡起来吃掉。然后,她并没有回到角落的草铺,而是就地在零身后的地面上蜷缩下来,依旧抓着他外套的一角,仿佛这样才能获得一丝虚幻的安全感,再次沉沉睡去。 零能感觉到衣角传来的微弱拉力,以及身后那具小身体散发出的、略高于常人的体温。一种极其微弱、却无法忽略的能量场,以芙为中心,缓慢地、无意识地弥漫着。那并非攻击性,更像是一种…“吸力”,仿佛她周身的空间都微微向内塌陷,贪婪地汲取着周围的一切能量,包括光线,包括声音,甚至包括…人的精力。 零之前就隐约察觉,靠近芙的时候,精神更容易感到疲惫。起初他以为是伤势未愈,但现在他几乎可以确定,这与芙有关。 铁路小镇那被彻底“吞噬”的现场…芙这无意识的、微弱的“汲取”…还有圣堂定义的“暴食之罪”… 可能性正在急剧升高。 理性的最优解,是立刻上报。将这个潜在的、极度危险的“罪徒”交出去,撇清关系,换取在铁桶镇更安全的立足点,甚至可能得到圣堂的“赏识”。 零的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轻轻敲击了一下,那是他进行复杂计算时的习惯动作。 但,交出去之后呢? 芙会被带回“圣堂”,那个他拼死才逃脱的白色魔窟。她会经历什么?被“研究”?被“净化”?像那个在他面前精神崩溃死去的少年一样? 他脑海中闪过芙捧着麸面饼,小口珍惜啃咬的样子;闪过她只有在抓住自己衣角时,才会略微放松的紧绷身体;闪过她此刻毫无防备睡在自己身后的微弱呼吸声。 这些画面,与他数据库中关于“圣堂”的冰冷记录、关于“罪徒”的抽象定义,产生了剧烈的冲突。 他想起老林的话:“…那吃人的地方,真的会给你想要的答案吗?” 而且,将芙交出去,就等于承认自己与“罪徒”有关联,风险未知。更重要的是,芙本身,就是一个极其珍贵且强大的“观察样本”,一个活生生的、行走的“原罪”体现。她的存在,或许能帮助他更深入地理解自身的能力,理解这个世界的底层规则。 保护她,观察她,掌控她…远比将她交出去,更具“价值”。 风险与收益的天平,在零绝对理性的思维核心中,开始朝着一个看似非理性,实则经过精密计算的方向倾斜。 他缓缓呼出一口气,几乎微不可闻。然后,他重新闭上眼,像是融入了屋内的黑暗。 他决定,留下这个“秘密”。 ------------ 暂时 安全 第二天清晨,铁桶镇是在一种更加凝滞的气氛中醒来的。探照灯的光束在黎明灰白的天光下显得苍白无力,巡逻队交接班的口令声也带着一夜未眠的沙哑和紧绷。 零推开棚户屋吱呀作响的门,正好看到艾拉和巴顿带着一队人从不远处经过。艾拉的眼圈有着明显的黑影,巴顿那条异变的手臂似乎比往常更加紧绷,拳头攥得发白。 “零。”艾拉停下脚步,目光扫过他,又下意识地朝他身后半开的门扉里看了一眼。芙正蜷在角落里,似乎还在睡。 “艾拉队长,巴顿副队长。”零点头致意,语气平淡。 “戒严期间,不要随意走动。”艾拉公事公办地嘱咐,但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特别是…照顾好你屋里那个孩子。现在镇上很乱,别让她到处跑,惹出不必要的麻烦。” 巴顿的鼻子抽动了一下,像猎犬般敏锐,他盯着零,粗声粗气地问:“你屋里…什么味道?” 零面色不变:“麸面饼和草药的味道。老林给的伤药还没用完。” 巴顿皱了皱眉,似乎没嗅出什么特别,但眼神中的疑虑并未完全散去。他那强化过的感官,似乎捕捉到了一些极其微弱、难以定位的异常,却无法准确捕捉来源。“奇怪…总感觉有点…空…”他嘟囔了一句。 艾拉拉了拉他:“走了,还有西区要巡查。” 巡逻队离开了。零站在门口,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街角。巴顿的直觉很准,那并非具体的气味,而是芙无意识散发出的、那种微弱的“汲取”感,导致周围能量密度略低于正常水平所产生的、难以言喻的“空洞感”。 他关上门,转身。芙已经醒了,坐在草铺上,抱着膝盖,大眼睛怯生生地望着他,带着刚睡醒的迷茫和对未知的恐惧。 “饿…”她小声说,声音细弱得像猫叫。 零没说话,只是将今天从食堂领回来的、自己那份完整的早餐——一块麸面饼和一小碗看不清内容的糊状物——推到了她面前。 芙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扑到小木桌旁,但她没有立刻动手,而是抬起头,用询问的眼神看着零。 零微微颔首。 她立刻低下头,几乎是整个脑袋都要埋进碗里,狼吞虎咽起来,发出吧唧吧唧的声音。那碗糊状物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 零看着她进食的样子,眼神没有任何波动,但大脑却在飞速记录和分析着她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吞咽的频率,以及她周身那随着进食而略微活跃起来的、微弱的能量场。 就在这时,敲门声响起,不轻不重,带着某种程式化的节奏。 零的动作微微一顿。芙像是受惊的兔子,猛地停止进食,缩到了零的身后,小手再次抓住了他的衣角,身体微微发抖。 零走过去,拉开房门。 门外站着的是宣讲士莫里斯。他依旧穿着那身洁白的长袍,脸上带着温和而疏离的微笑,但那双眼睛,却像探针一样,迅速扫过屋内。 “早安,孩子。”莫里斯的声音如同温暖的泉水,“戒严时期,圣堂关怀每一位信徒的身心。我来看看,你们是否安好。”他的目光,似是不经意地落在了零身后,那个紧紧抓着零衣角、只露出半张小脸和一双惊恐大眼睛的芙身上。 “有劳宣讲士关心。”零的身体恰到好处地挡在门口,阻隔了大部分视线,声音平稳无波,“我们很好。” 莫里斯的笑容不变,目光在零脸上停留片刻,又试图越过他看向芙:“这个孩子…看起来状态不是很好。是否需要圣堂的医疗援助?我们有特效的营养剂,可以缓解…饥饿。” 最后两个字,他说得略微缓慢,带着一种奇异的强调。 芙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把脸完全埋在了零的后背上。 “她只是受了惊吓,需要安静。”零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如同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不劳圣堂费心。” 莫里斯深深地看了零一眼,那目光仿佛要穿透他平静的表象,直抵灵魂深处。片刻后,他脸上的笑容重新变得柔和:“既然如此,那我便不打扰了。愿神恩庇护你们。”他微微颔首,转身,白袍在昏暗的巷道里划出一道刺眼的轨迹,缓缓离去。 零关上门,插上门闩。 房间里陷入了短暂的寂静。只有芙因为紧张而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零转过身,低头看着依旧死死抓着自己衣服、小脸煞白的芙。她抬起头,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混合着恐惧和一种更深层的、仿佛源自本能的战栗。 “怕…”她哽咽着,只有一个字。 零伸出手,不是抚摸,而是用指尖,轻轻拂去了她脸颊上的一滴泪珠。动作生硬,带着一种研究般的探究意味。 那滴泪珠冰凉。 他看着指尖那点湿润,又看了看芙那双充满了无助和依赖的眼睛。 理性告诉他,莫里斯的到来绝非偶然。圣堂已经注意到了异常,注意到了芙。留下她,风险正在呈指数级上升。 但是… 他脑海中再次闪过那幅“暴食”的通缉令,闪过铁路小镇那被吞噬一空的惨状描述,闪过芙小口啃食麸面饼的样子,闪过她此刻因为恐惧而流泪的脸。 这些画面与数据交织、碰撞。 他收回手指,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确定: “暂时,安全。” 他不知道这是在安抚芙,还是在对自己选择的再次确认。 他只知道,这个由他暂时构筑的、脆弱的共生孤岛,正被外部越来越多的猜疑和危险所包围。而风暴的中心,就是这个抓着他衣角、永远处于饥饿状态的瘦小女孩。 他需要更快的速度。需要了解更多关于“暴食”的信息,需要找到控制或者说…“引导”芙那潜在力量的方法。需要在这个孤岛被彻底淹没之前,找到下一步的出路。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北方,那片被“圣堂”白色巨塔所统治的区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