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正文 ------------ 第一章雪夜旧话 屋外的雪,下得绵密而执拗,将哈尔滨的夜晕染成一片混沌的橘红。窗玻璃成了一面模糊的镜子,隐约映出一老一少依偎的身影。 “太爷爷,太爷爷!”磊磊裹着柔软的熊猫连体睡衣,温热的小身子在我膝边不安分地拱动着,像只寻求温暖的小兽,“再讲一个故事嘛!要奥特曼打怪兽那种!” 我缓缓放下手中温热的旧茶杯,紫砂壶壁上岁月留下的茶渍,比任何钟表都更清晰地记录着流光。掌心传来他发丝茸茸的、有些扎人的触感,这鲜活的生命力,与我皮肤下沉寂九十年的、缓慢流淌的血液,形成了奇异的对照。 “奥特曼啊……”我的声音带着老人特有的、被时光磨钝的沙哑,“太爷爷可不会讲那个。” 窗外的雪光映在我浑浊的眼底,仿佛也照亮了记忆深处那些尘封的角落,“太爷爷肚子里装的,都是些老掉牙的旧事儿,关于你太爷爷、太奶奶那辈人,在深山老林里,怎么跟黄大仙、老山神打交道的事儿……” “黄大仙?”磊磊猛地抬起头,乌溜溜的眼睛在客厅温暖的灯光下,清澈得像两汪未经世事的山泉,“是黄色的奥特曼吗?它会发射光波吗?” 我被他逗笑了,皱纹堆叠在眼角:“不是奥特曼。它啊……有时候像人,有时候又像个黄皮子(黄鼠狼),灵得很,还会拦路问你话呢。” “问我什么?”磊磊来了兴致,爬上旁边的沙发,盘腿坐好,一副准备听长篇大论的架势。 “它会问你:‘小娃娃,你看我,是像人,还是像神?’” “那后来呢?爷爷你怎么回答的?”磊磊迫不及待地追问。 我看着窗外迷离的雪幕,目光仿佛穿透了几十年的时光,回到了那个寒风凛冽、充满草木气息的黄昏。屋里的暖气嗡嗡作响,却驱不散我骨子里对那个年代的记忆。 “后来啊……”我的声音变得悠缓,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乡音,“那得从民国二十几年,爷爷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在咱老家陈家庄村口,那棵老槐树下说起喽……” ------------ 第二章黄风儿 咱陈家庄,窝在山坳坳里,四周全是望不到头的老林子。村口有棵老槐树,枝丫张牙舞爪的,都说有年头了,快成精了。 那天黄昏,日头刚落山,林子里风就起来了,吹得人骨头缝都凉。我贪玩,被树下忙碌的蚁群迷住了。它们衔着比自己还大的草籽,在那布满裂纹的树皮上进进出出,构筑着一个我无法理解的微小王国。 日头一落山,林子里积蓄的寒意便“呼”地一下涌了出来,风声变得尖细,像有许多看不见的东西在林子里窃窃私语。 我后脖颈子的汗毛,毫无征兆地立了起来。一种被什么东西牢牢盯住的异样感,让我慢慢抬起了头。 就在老槐树投下的、最浓重的那片阴影里,站着个“人”。 它套着一件过于宽大的、黄不拉几的旧褂子,空荡荡地挂在细溜溜的身架上。站姿很怪,像是不会用两条腿直立,微微佝偻着,透着股别扭劲儿。最让我心里发毛的是它的脸——尖削,带着非人的轮廓,尤其是那双眼睛,亮得不成样子,在渐浓的暮色里,泛着幽绿幽绿的光,像两簇深夜坟地里的鬼火。 它没动,只是隔着几步远的距离,拱着两只前爪,像戏文里的小生那样,朝我作了几个揖。 然后,一个尖细、飘忽,仿佛直接从我脑子里钻出来的声音响起了:“小娃儿,你瞧俺,是像人,还是像神?” 周遭的一切声音都消失了。风停了,虫鸣歇了,连刚才还在奋力搬运的蚂蚁都僵住了。整个世界,好像只剩下我,和这个站在阴影里的、不人不鬼的东西。 我的心跳得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手脚一片冰凉。怕吗?自然是怕的。但除了怕,还有一种更奇怪的感觉——我看着它那双绿莹莹的、带着某种急切期盼的眼睛,看着它那副想上前又不敢、缩头缩脑的样子,脑子里不知怎的,就浮现出前屯老赵家那个刚过门的小媳妇。那新媳妇见人就脸红,说话细声细气,总是怯生生地躲在人后。 鬼使神差地,我张了嘴,声音带着孩子特有的、不管不顾的直愣: “我看你……像个怕羞的小媳妇儿!” 磊磊“咯咯”笑起来:“小媳妇黄鼠狼!真好玩!” “好玩?”我摇了摇头,眼神变得悠远,“当时觉得好玩,可报应,当晚就来了。” 那晚回到家,饭还没吃几口,我就觉得头重脚轻,浑身发冷,额头烫得能烙饼。我娘一摸,吓坏了:“哎呀!这孩子咋烧得这么厉害!” 我爹赶紧去请了村里唯一的郎中,王先生。王先生号了脉,看了舌苔,眉头拧成了疙瘩:“脉象浮乱,邪风入体……可这烧来得太急太凶,不像寻常风寒。”他开了几剂发散风寒的草药。我娘连夜熬了,给我灌下去,可那烧非但没退,反而更厉害了,整个人迷迷糊糊,开始说胡话。 梦里,总有个穿着黄褂子的尖脸“小媳妇”,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看着我,也不说话,就那么似笑非笑地看着。 第二天,我烧得嘴唇都起了泡。我娘守在我炕边,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我爹蹲在门口,一口接一口地抽着辣嗓子的旱烟,愁云惨淡。 就在爹娘一筹莫展时,我迷迷糊糊间,把昨天黄昏在村口老槐树下遇见那“东西”,以及我怎么回话的事,断断续续地说了出来。 我娘一听,脸“唰”地就白了,猛地一拍大腿:“坏了!准是撞上黄大仙讨封了!咱家山子不会说话,冲撞了仙家!” 这话像一阵风,立刻传遍了左邻右舍。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人拄着拐棍过来,围着我的炕头直咂嘴。 “哎呀,怀山这孩子,咋这么莽撞!黄仙儿讨封,那是天大的机缘,也是天大的关口!说好了,它得道,说不定感念恩情,保你家平安;说不好,它道行受损,能不恼吗?” “是啊,你说它像小媳妇……这算个啥封号?不成不正,不伦不类,难怪仙家要降罪!” “寻常草药治不了这‘邪病’,得请额尔敦大爷来看看了!” 额尔敦大爷,就是村里的老萨满。他住在村尾的山坡上,平素深居简出,孩子们都有点怕他。但遇到这种“医药无效”的古怪事,村里人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 我爹娘不敢耽搁,赶紧备了点粮食和自家酿的土酒,恭恭敬敬地去请。 “萨满?是电视里那种会跳大神的老爷爷吗?”磊磊睁大了眼睛,充满了好奇。 “差不多吧,但额尔敦爷爷不一样,”我回忆着,“他平时看着就是个普通老头,瘦瘦干干的,眼神特别亮,好像能看进人心里去。他不用像电视里弄得那么花哨,但村里人都信他。” 那天下午,额尔敦爷爷来了。他没穿什么夸张的神衣,就是一件洗得发白的旧袍子,腰间系着几个古旧的铜铃,手里拿着一个蒙着兽皮的单鼓。他走到我炕边,那双清亮的眼睛在我脸上扫了扫,又伸出手,在我滚烫的额头上轻轻按了片刻。 他的手很粗糙,像老树皮,但触碰的瞬间,我迷迷糊糊中竟感到一丝奇异的清凉。 他收回手,对我爹娘说:“没啥大事,小娃娃口无遮拦,搅了黄三太奶家‘小辈儿’的修行。人家心里不痛快,跟着过来,讨个说法,要点香火情分。” 他让我娘准备了一碗清水,三炷香。他并不像戏文里那样癫狂跳动,只是站在炕边,微闭着眼,手指轻轻敲击着单鼓,发出“咚……咚……”沉稳的响声,腰间的铜铃随着他身体的轻微晃动,发出“哗楞……哗楞……”清脆又幽远的声音。他用一种低沉的、仿佛与天地对话的调子,吟唱着我听不懂的古老话语。 那声音不像唱歌,更像风吹过森林的呜咽,像雪水融化滴落岩石的清响。说也奇怪,在他那奇异的吟唱和鼓点声中,我浑身燥热的难受劲儿,好像慢慢被抚平了,脑子里那个穿着黄褂子的“小媳妇”影子,也渐渐淡了。 吟唱持续了一炷香的功夫。额尔敦爷爷停下来,对虚空处拱了拱手,像是送客。然后他对我娘说:“好了,跟它说开了。以后逢年过节,记得在院子角落洒杯水酒,摆点吃食,算是邻里间的礼数。这孩子火气低,往后傍晚少让他去村口老林子边玩。” 说也神奇,额尔敦爷爷走后没多久,我身上那折腾了一天一夜的高烧,就像退潮一样,悄无声息地退了。虽然人还虚弱,但脑子已经清明起来。 “所以,爷爷,那个黄大仙后来还来找过你吗?”磊磊紧张又期待地问。 “没有明目张胆地再来讨封了,”我呷了口已经温凉的茶,“不过,往后些年,咱家鸡窝偶尔会少只肥鸡,你太爷爷太奶奶看见了,也从不叫骂,只当是给‘老邻居’上供了。有时我在山里捡柴火迷了路,转着转着,常会看到一个黄影子在不远处的草稞子里一闪,顺着那方向走,准能找到回家的路。” 我顿了顿,看着窗外依旧纷飞的雪花,轻声说:“这东西啊,通了灵性,就跟人一样,讲个缘分,也讲个‘礼尚往来’。你敬它一尺,它有时候,也能让你一丈。那片老林子里的规矩,多着呢……” 磊磊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小小的脸上满是神往。 童年的灵异经历,在这一刻,不再是单纯的恐怖故事,而是染上了一层古朴、神秘又略带温情的色彩,成为连接过去与现在、人与自然的一道奇异桥梁。 屋里的暖气嗡嗡作响,将窗外风雪隔绝在另一个世界。我搂着怀里这团温暖的小身子,忽然想起马三爷后来跟我说过的一句话:“这东西啊,通了灵性,就跟人一样,讲个缘分,也讲个'礼尚往来'。 ------------ 第三章水井里的影子 “……你敬它一尺,它有时候,也能让你一丈。那片老林子里的规矩,多着呢”我话音落下,屋里一时安静,只有暖气片的微弱流水声。 磊磊还沉浸在黄大仙的故事里,小脸兴奋得发红:“爷爷,那后来呢?还有别的吗?比如……井里有鬼的那种?” 他话音刚落,窗外一阵寒风卷着雪沫,狠狠撞在玻璃上,发出“呜”的一声锐响,吓得磊磊一哆嗦,猛地钻到我怀里。 我轻轻拍着他的背,感受着这孩子气的恐惧与好奇,浑浊的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井……这个词,像一把生锈的钥匙,又打开了记忆深处另一扇布满尘埃的门。 “井啊……”我拖长了语调,声音在温暖的房间里显得格外苍老,“咱老家村东头,就有那么一口老井……” 墙上的挂钟“铛”地响了一声,晚上九点了。 磊磊的妈妈推门进来,柔声说:“磊磊,太晚了,该睡觉了,明天再听太爷爷讲故事好不好?” 磊磊立刻抱紧我的胳膊,耍赖道:“不嘛不嘛!就再听一个!妈妈,就一个!听完井的故事就睡!”他仰起小脸,用满是渴求的眼神望着我。 我看着他,仿佛看到了多年前那个同样对未知既害怕又着迷的自己,便对孙媳妇笑了笑:“让孩子听完吧,这故事……” 孙媳妇无奈地摇摇头,替磊磊掖了掖毯子角:“那说好了,听完这个必须睡。”“那口老井啊,”我继续讲述,声音压低了些,仿佛怕惊扰了什么,“井口的石栏被磨得溜光水滑,也不知多少代人用过了。井水怪得很,三伏天喝一口,冰得牙根疼;可到了数九寒天,井口却隐隐冒着一层白气,水温和得很。” 我顿了顿,制造一点悬念:“老人都说,那井通着地脉,阴气重,不干净。平日里打水,都是结伴去,晌午头阳气最旺的时候最好。小孩子,更是被严厉告诫,不准靠近。” “为什么呀?”磊磊小声问,往我身边又缩了缩。 “因为……”我的眼神变得幽深,“井里,不止有水。” 记得啊那是黄风儿事件后不久,也是个闷得人透不过气的三伏天。日头明晃晃地挂在天上,连狗都趴在树荫下吐着舌头喘气。邻居家八岁的二丫被她娘打发去井边打水,去的时候还好好的,拎着个空水桶蹦蹦跳跳。 可回来时,人就变了。 水桶丢在了半路,人是被隔壁下地的王老憨背回来的。小脸煞白,嘴唇泛青,浑身筛糠似的抖,牙关磕得咯咯响。她娘扑上去连喊了几声,二丫才猛地回过神,“哇”一声哭出来,手指死死掐着她娘的胳膊,指着井的方向,语无伦次地哭喊:“井里……井里有个穿红袄的……冲我笑……招手让我下去……下去纳凉……” 她娘的脸瞬间也变得和二丫一样白。 消息像风一样刮遍了小村。我挤在大人腿边,看着二丫家瞬间被围得水泄不通。女人们的窃窃私语,男人们紧锁的眉头,还有空气中那股无形的紧张,让闷热的午后变得更加难熬。 “是水魇!”一个上了年纪的族公拄着拐棍,语气笃定,“准是淹死鬼找替身哩!” “得请额尔敦大爷来看看了!”有人喊道。 在一片惶惶不安的低语中,额尔敦爷爷来了。他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旧袍子,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有那双眼睛,清亮得像能看透人心。他没急着进屋看二丫,而是先绕着那口老井走了三圈,时而蹲下摸摸井口的石头,时而闭眼感受着什么。 然后,他让我爹和几个胆大的后生,拿着长竹竿和绑了铁钩的麻绳,又准备了几大捆晒得焦干的艾草。 “不是驱鬼,”额尔敦爷爷对围观的众人说,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是请走一位不愿离开的‘邻居’。” 夕阳西下,将天空烧成一片凄艳的血红。额尔敦爷爷站在井边,点燃艾草。浓白的、带着苦涩气味的烟雾滚滚升起,驱散着井口那股若有若无的阴湿气。他低声吟唱着古老的调子,不像唱歌,更像是在与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商量。 我爹他们按照吩咐,将长竿探入深不见底的井中,在艾草的烟雾里小心翼翼地搅动。过了许久,竹竿突然一沉,钩到了什么东西。几个人互相看了一眼,深吸一口气,开始缓缓往上拉。 井口围观的人群屏住了呼吸。 竹竿一寸一寸地升起,带着湿漉漉的水草和淤泥。终于,一个缠满污秽水草的物件被提出了井口,“啪嗒”一声落在井边的青石板上。 那是一只猫的尸体。已经泡得肿胀变形,毛脱落了大半,露出底下青白的皮肉,一双眼睛空洞地睁着。最让人心里发毛的是,它的脖子上,紧紧系着半截褪色却依然刺眼的红头绳。 人群里发出一阵压抑的惊呼,女人们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额尔敦爷爷叹了口气,脸上满是悲悯。他用一块准备好的破布,小心翼翼地将那猫尸包裹起来,低声对众人说:“也是个可怜的生灵,死得冤,怨气不散,借着井里的阴湿成了气候,不是故意害人。” 额尔敦爷爷没再多言,像捧着什么重要的物事,亲自走向村外一处向阳、开阔的山坡。 他选了个好地方,挖了个深深的坑。将包裹放入之前,他先从怀里掏出随身携带的一小袋五谷杂粮(通常是小米、高粱等),沿着坑边细细撒了一圈。 嘴里缓慢念叨着:“辟  邪  净  地,划   清   阴   阳”。 随后,他才将猫尸轻轻放入,掩上土,垒起一个不起眼的小小坟堆。做完这些,他并未合十念咒,而是站在坟前,解下腰间的单鼓,并未激烈敲打,只是用手指在鼓面上极有节奏地、轻轻地叩击着,发出低沉而悠远的“咚……咚……”声。 他微闭双眼,开口吟唱的,不再是沟通山神那种高亢的神歌,而是一种更为低沉、舒缓,带着安抚与引导意味的古老调子。他是在用萨满的方式,安抚这个受尽折磨的亡魂,告诉它恩怨已了,指引它顺着这鼓声和歌声,离开这片是非之地,去往它该去的安宁之处,莫再徘徊流连。 说也奇怪,那猫尸被移走的当晚,二丫的高烧就退了,人也渐渐清醒过来,只是对那天井边的事,模模糊糊记不清了。 那口井,后来村里人还是照用,但打水时总是匆匆忙忙,打完水就赶紧退开几步,仿佛井水里还残留着那双空洞的眼睛,和那截诡异的红头绳。直到后来村里通了压水井,这口老井才被用巨石彻底封死,再也无人靠近。 磊磊靠在我怀里小声问:“太爷爷,井里的猫……是妖怪吗?” 我摩挲着他柔软的头发,望着窗外依旧纷飞的雪花。“不是妖怪,”我的声音有些悠远,“只是个没被好好送走的可怜魂儿。人啊,有时候亏待了活物,亏待了死人,心里就会生出鬼来。” 孩子小手不自觉地抓紧了我的衣襟。 ------------ 第四章矿坑幽谣 磊磊被妈妈抱去卧室睡了,客厅里只剩下我,和窗外愈发猛烈的风声。屋子里还残留着孩童的体温与方才故事带来的些许寒意。我端起那杯早已凉透的茶,却没有喝,只是感受着瓷壁传来的冰凉,一如记忆中那个地底深处的寒冷。 第二天,雪依旧未停。磊磊从幼儿园回来,脱下厚厚的羽绒服,第一件事就是跑到我身边,眼睛亮晶晶的,早已忘了昨晚听完故事那点害怕,只剩下满满的好奇。 “太爷爷!”他趴在我膝盖上,“今天讲什么?还是井里的故事吗?” 我摸了摸他的头:“井里的说完了。今天啊,讲一个地底下的故事,关于……声音的故事。” “地底下?是挖矿吗?”磊磊想起了动画片里的场景。 “对,挖矿。”我的目光沉静下来,“你太爷爷我年轻那会儿,也在矿上待过。但那矿,跟你动画片里看的不一样,它……吃人。” 我的语气让磊磊安静下来,他乖巧地坐好,准备聆听。 “那时候,日子比现在苦多了。关外是‘满洲国’,日本人占领下。你太爷爷我,本来是‘木帮’,在山里放木头。可放木头挣的少,家里都快揭不开锅了。矿上工钱多,虽说都知道是‘埋了没死’的活儿,可为了多换几斤高粱米,你太爷爷还是咬着牙,下了日本人开的煤矿。” 我顿了顿,试图用孩子能理解的话解释:“那矿洞,黑黢黢的,像一头趴在山沟里的巨兽,张着大嘴,每天都有好多像你太爷爷一样的人走进去,有些人,就再也没出来。” 磊磊的小脸绷紧了:“它……它真的吃人吗?” “吃,而且吃得无声无息。”我声音低沉下去,“那年冬天,特别冷。一天后半夜,村里狗叫得厉害,跟疯了一样。矿上方向传来‘轰隆’一声闷响,不像打雷,倒像是地底塌了。我娘,就是你太奶奶,当时就从炕上坐了起来,脸白得没有一点血色。” 天还没亮,噩耗就传遍了村子:透水,瓦斯爆炸,塌方了!我爹干活的那个掌子面,几十口子人,全被捂在了下面。 村子瞬间被哭声淹没。我娘瘫在炕上,站都站不起来。男人们都抄起家伙,跟着矿上组织的人去救援。我也跟着人群跑到矿上,那场景,一辈子忘不了。 巨大的矿洞口冒着混杂煤尘的白气,像巨兽在喘息。女人们被拦在警戒线外,哭声、喊声、咒骂声混成一片。日本兵端着上了刺刀的枪,面无表情地守着。救援的人像蚂蚁一样,不断从洞口进出,抬出来的,要么是血肉模糊的伤者,要么,就是直接蒙着白布的担架。 一天,两天,三天……希望越来越渺茫。哭声渐渐小了,不是不悲伤,是眼泪都快流干了。整个矿区笼罩在一片死寂的绝望里。 第四天夜里,从一处勉强挖开的缝隙深处,隐隐约约飘出来一阵声音。 不是呼救,不是**。 是歌声。 调子古怪,咿咿呀呀,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在死寂的矿坑里,顺着冰冷的巷道传出来,钻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那调子,不是本地粗犷的二人转,也不是任何已知的曲调,而是一种……空灵的、带着浓浓童稚气的、却又充满了无尽悲伤的哼唱。没有歌词,只有“啊……啊……”的旋律,仿佛一个迷失在黑暗中的孩子,在哭着找妈妈。 “是……是那些娃子的魂……”人群里,一个老矿工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说,“上次透水……老王头他家的俩小子……不就埋在里面了吗……才八九岁啊……是下来给他们爹送饭的……” 恐慌瞬间升级。如果说之前是面对天灾的绝望,现在则变成了对冤魂的极致恐惧。中国矿工觉得是早夭的同乡孩子化作了地底冤魂,连那些日本监工,听着那从地狱深处飘来的、不似人声的童谣,也吓得脸色铁青,不敢靠近。 恐慌像电流一样瞬间击穿了所有人。救援的人连滚带爬地从洞口退出来,工具丢了一地。连那些平日里凶神恶煞的日本监工,听着那从地狱深处飘来的童谣,也吓得脸色铁青,握着军刀的手都在抖,嘴里不住地骂着“ばけもの”(妖怪),却一步也不敢往前。 场面彻底失控了。最后还是有人跌跌撞撞跑回村,请来了额尔敦爷爷。 他来得很快,依旧没有穿繁复的神衣,只拎着他那面皮鼓。他走到那个冒着寒气的矿洞口,无视周围惊恐的人群和脸色难看的日本兵。 他先是从怀里掏出一个酒囊,拧开,将烈酒缓缓洒在洞口的地上,浓烈的酒气弥漫开来。接着,他点燃了一束带来的、晒干的艾草与柏枝,浓郁的、带着清苦气味的烟雾滚滚升起,驱散着井口阴冷的煤尘气。 然后,他站在烟雾与酒气中,微闭双眼,开始敲击皮鼓。 “咚……咚……咚……” 鼓声沉稳而厚重,不像娱乐的鼓点,更像心脏的跳动,大地的脉搏。 他开口吟唱,用的是古老的,谁也听不懂的满语。那歌声苍凉、悲悯,没有对抗的激烈,只有一种包容与安抚的力量,像宽广的土地,像深邃的夜空,缓缓地向那深不见底的矿坑弥漫下去。 说也奇怪,在他那奇异而庄重的吟唱和鼓声中,那从地底飘出的、诡异的童谣声,竟然渐渐地、渐渐地低了下去,如同被抚慰的婴孩,最终彻底消失在黑暗的巷道深处。 救援后来还是继续了,挖出来的,自然只有冰冷的尸体。我爹命大,那天被派去另一个巷道运木料,躲过一劫。但这件事,像一根刺,深深扎在所有亲历者的心里。 “所以,太爷爷,”磊磊听得入了神,小声问,“那个老萨满爷爷,是把小孩的鬼魂送回家了吗?” 我摇摇头:“我不知道他是否真的把他们送回了家。但我知道,他用他的方式,安抚了那些无依的亡魂,也安抚了活着的人的心。那片土地下,埋的不光是煤,还有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冤屈和乡愁。” 磊磊还沉浸在“矿坑幽谣”带来的那种混杂着恐惧与悲伤的情绪里,小眉头微微蹙着。 我看着他小小的、困惑的脸庞,他不知道额尔敦爷爷,那位老萨满,他看到的,远不止是仙家精怪和孤魂野鬼…… ------------ 第五章萨满的预言 窗外的雪,终于在午后时分停了。灰白的天光透过玻璃,将房间照得一片澄明,与昨天讲述矿谣时的幽暗氛围截然不同。今天是周末,磊磊没有去幼儿园。 磊磊喝光了杯子里的热牛奶,嘴边挂着一圈可爱的“白胡子”,他仰头问我:“太爷爷,你认识的那个萨满爷爷那么厉害,他后来呢?他一直都在村子里吗?” “没有一直都在。”我缓缓摇头,目光投向窗外被积雪覆盖的、线条硬朗的城市天际线,“他就像这冬天的老松树,看着结实,可该倒的时候,也就倒了。不过在那之前,他说过一些话,一些当时没人懂,后来都应验了的话。” 矿难那件事之后,我往额尔敦爷爷那个山坡上的木刻楞(木屋)跑得更勤了。一方面是娘让我多送点东西,感念他的救命之恩;另一方面,是我自己心里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好奇,像草芽一样,顶着冻土往外钻。 他那屋子总是很暗,带着一股陈年木头、草药和香火的混合气味,闻久了,让人心里莫名安静。他话不多,大多时候只是沉默地整理那些风干的草药,或者擦拭他那几件法器——皮鼓、腰铃、还有一串不知什么野兽的牙齿。 有一次,我壮着胆子问他:“额尔敦爷爷,您真能和山神说话吗?” 他停下擦拭皮鼓的手,抬起那双清亮得不像老人的眼睛看着我,笑了笑,笑容里有种看透世事的沧桑:“山子,山神不说话,至少不像人这样说话。” 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又指了指窗外绵延的群山:“他用风告诉你天要变,用雪盖住受伤的林子让它休养,用野兽的踪迹指引猎人,也用灾难惩罚贪婪的人。我们萨满,不是命令神灵的人,是倾听这片土地声音的人,是天地和人之间的……传话人。” 那时我似懂非懂。直到有一次,大概是我八九岁那年,一个夏天的傍晚。我给他送新挖的野菜去,他正坐在木墩上,望着东南方向出神。那个方向,越过层层山峦,是“新京”(长春),是“满洲国”的“首都”,是日本人权力最盛的地方。 他脸上的皱纹像刀刻的一样深,眼神里有种我从未见过的沉重。 “山子,”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得像远处的闷雷,“你记住爷爷今天的话。快了……东南边的那面太阳旗,就要落了。” 我愣了一下,心里有些欢喜:“真的?日本人要走了?” “旗子落,是好事,也是坏事。”他转过头,目光如电般钉在我脸上,“这旗子不是自己掉下来的,是被人用刀枪、用血硬生生砍下来的!你想想,砍旗子的时候,能安稳吗?” 我被他眼中的厉色吓住了,不敢说话。 他叹了口气,那口气又长又缓,仿佛带着整个时代的重量:“这旗落下去的时候,动静小不了。血光冲天,尸横遍野……咱们这片黑土地,刚熬走了狼,恐怕还得再来一阵虎豹,还得再喝一遭苦水啊。” 当时我完全不懂这话里的深意,只觉得害怕。直到后来,一九四五年,日本兵真的慌慌张张地跑了,太阳旗被扯下来,人们欢呼雀跃,放鞭炮庆祝。 可额尔敦爷爷的预言,一字一句地开始应验。 “狼”走了,“虎豹”来了。苏联军队的坦克“轰隆隆”地开了进来,军纪涣散,抢劫、骚扰的事情时有发生。紧接着,各地的“胡子”(土匪)也趁乱而起,砸窑(抢劫富户)、绑票,无恶不作,比日本人统治时更乱了。村子组织人守夜,家家户户提心吊胆,不知道明天会怎样。 我那时才真正明白,额尔敦爷爷看到的,不是简单的政权更替。他那双倾听土地的眼睛,早已看到了胜利背后的代价,看到了权力真空时的混乱,看到了小民百姓在时代巨轮下,如同草芥般无法自主的命运。 “后来呢?太爷爷,后来怎么样了?”磊磊追问道,他似乎从这沉重的预言里,感受到了不同于鬼故事的、另一种真实的恐惧。 “后来啊……”我收回目光,看着磊磊纯净的眼睛,“后来就像额尔敦爷爷说的,乱了一阵。但土地终究是养人的,只要人还在,总能慢慢熬出头。只是经过那些事,我才慢慢懂了,比山精鬼怪更可怕的,是人心,是时局。” 我摸了摸他的头:“所以啊磊磊,太爷爷讲这些老古董故事,不光是吓唬你。是想让你知道,你今天能安安稳稳坐在暖和的屋子里听故事,不用怕胡子抢,不用怕炮仗响,是多不容易的事。这平平安安的日子,比什么都强。” “嗯…嗯…”磊磊用力地点了点头,好像听明白了似的。午后的阳光透过积雪的反射,将房间照得亮堂堂的,仿佛也将那段阴霾沉重的历史,暂时驱散了一些。 ------------ 第六章年关·保家仙 午后的宁静被厨房里飘出的香气打破,磊磊的妈妈在准备晚饭了。食物的温暖气息似乎驱散了“预言”带来的沉重,将我们拉回了充满烟火气的当下。 磊磊的注意力被香味吸引,小鼻子吸了吸,但很快又扭过头,眼巴巴地望着我:“太爷爷,‘保家仙’是什么呀?也是像黄大仙那样的吗?” 我笑了,这孩子,记性倒是好。“说得对,也不全对。”我摸了摸他的头,年关将近,讲这个倒是应景,“你听过的黄大仙,还有咱们之前打过交道的‘灰仙’(老鼠),它们啊,本身就是‘保家仙’里的仙家!” 看他有些困惑,我耐心解释道:“在老辈人眼里,胡(狐狸)、黄(黄鼠狼)、白(刺猬)、柳(蛇)、灰(老鼠)这五大家,活得年头久了,就有灵性,能成‘仙儿’。它们要是觉得哪户人家心善、宅子安宁,有时候就愿意留下来,暗中护着这一家老小,帮挡小灾小难。这就叫‘保家仙’。” “那……那咱家供的是哪个仙儿呀?”磊磊好奇地追问。 “咱家啊,跟‘灰仙’和“黄仙的”缘分深些。” 那是我经历“黄风儿”事件后的第一个腊月。民国二十几年的年景,普遍艰难,家家都指望着年关能有点嚼谷(食物)。 腊月二十三,灶王爷上天的日子,家家户户都飘着献祭的香气,唯独我们家的灶房,冷清得让人心慌。 娘从炕席底下摸出个油纸包,解开一层又一层,露出里面几块掺着麸皮、做得歪歪扭扭的糖瓜,糖色暗沉,看着就粘牙。她又踮起脚,从吊在房梁的竹篮里,小心翼翼地量出小半碗糙米,那米里还夹杂着未扬净的谷壳。这就是我们全部的家当,用来供奉一家之主的灶王爷。 娘把这两样东西端正地摆在擦得发亮的灶台边,算是供桌。她点燃一截短短的、自家搓的艾草绳,权当是香。烟雾细细的,带着股苦味儿,远不如邻家供的线香那般清冽好闻。 她跪在冰冷的灶前,双手合十,对着那面被烟火熏得黝黑的灶王爷画像,开始了她的祷告。声音压得低低的,絮絮叨叨,不像祈福,倒像是在跟一位严厉的家长汇报窘境,恳求宽宥: “灶王爷老爷……您老人家莫怪罪……家里就这点嚼谷了,您老将就着用……糖是自家熬的,丑是丑了点,甜味是足的……米是糙了点,但粒粒都是干净粮食……求您老上天……多……多言几句好话,保佑咱家来年……风调雨顺,锅里头能多见点油腥,娃儿们能吃饱穿暖就成……不好的事,您就……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别提了,千万别提了……” 她反复念叨着,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哑,仿佛要把所有的卑微和期盼,都揉进那苦艾的烟雾里,拜托它一并捎带到天上去。。 祭完灶,屋里还残留着艾草的苦味儿。爹蹲下身,收拾着灶坑旁边那堆平日里引火用的、松软的柴火垛。他伸手进去,想把柴火理理顺,这一理不要紧,指尖却触到一团异常柔软、温热的东西。 他小心地拨开表层的柴枝,在柴垛最深处、借着灶坑余光才能照到的角落里,竟发现一窝刚出生没多久的小耗子!它们粉嫩嫩的,像没长开的花生米,浑身光溜溜的没一根毛,眼睛还紧紧闭着,因为突如其来的光和冷风,正挤在一起,凭着本能微微地蠕动。 我爹眉头一皱,抄起掏灰用的烧火棍,就要往下砸。 我爹的烧火棍举在半空,脸色铁青。按老辈人传下的说法,这“腊月见鼠”本身就是大忌讳——腊月是清点一年收成、准备敬神祭祖的月份,这时候老鼠出来,不就是明摆着告诉老天爷和祖宗,咱家仓廪不实、有余粮可偷么?这是要折损来年福气的! 更何况,这窝崽子偏偏生在灶坑旁。灶坑,那是灶王爷的眼皮子底下,是一家香火根苗的地方。让这偷窃嚼谷的玩意儿在此安家产仔,岂不是污了灶王爷的清静? 万一灶王爷觉得咱家藏污纳垢,上天奏事时参上一本,那来年还能有好光景?这不仅是祸害粮食,更是要动摇一家根基的晦气! “不能留!”爹咬着牙,从喉咙里挤出三个字,那棍子带着风声就要落下 就在这时,许久的那只“黄风儿”——就是之前讨封那位,不知什么时候蹲在门口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嗖”地一下窜到门槛外,也不进来,就那么直勾勾地看着我爹,喉咙里发出急促的“咕咕”声,那双绿眼睛里竟像是带着点……恳求? 我爹举着烧火棍的手,就那么僵在了半空。灶房里,只有柴火偶尔的噼啪声和那窝小耗子微弱的吱吱声。 空气凝固了。我娘紧张地看着我爹,又看看门外的黄皮子。 半晌,我爹重重叹了口气,把烧火棍往地上一扔,挥了挥手,像是驱赶,又像是无奈地妥协:“罢了罢了!看在这位‘老邻居’面上,饶了你们这些小东西。赶紧搬走!” 那黄鼠狼像是听懂了,深深地看了我爹一眼,转身消失在暮色里。我爹小心翼翼地用破布垫着,将那窝小耗子连窝端到了院子后头的柴火垛底下。 这件事,我们都没太放在心上。年关难过,心思都在怎么弄点吃的上。 可第二天一早,天还没大亮,我娘起来做饭,刚进灶房就“咦”了一声。她发现,在米缸旁边,靠着墙根的地上,整整齐齐地堆着一小撮东西。 不是灰尘,也不是垃圾。那是几十粒饱满滚圆、金灿灿的黄豆!在那年月,这可比铜子儿还金贵! 我娘又惊又喜,赶紧叫醒我爹。两人看着那堆黄豆,面面相觑。 “他爹,这……这是‘灰仙’(老鼠)谢恩呢?还是……‘黄仙’帮衬着送来的?”我娘的声音带着颤抖。 我爹沉默了很久,黝黑的脸上表情复杂。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把那些黄豆一粒粒捡起来,放在手心。 “不管是哪位‘老仙儿’的心意,咱家,得领这个情。”他闷声说道。 从那以后,我家过年过节,在祭拜祖先之外,总会偷偷地在仓房角落、或者院子僻静处,摆上一碗清水,撒上几粒粮食,嘴里念叨着:“诸位保家仙,辛苦了,一点心意,保佑咱家平平安安,鼠不咬粮,黄不拉鸡,日子顺遂。” “所以,太爷爷,咱家以前真的养着神仙吗?”磊磊的眼睛瞪得溜圆,小小的脑袋里显然把“保家仙”想象成了西游记里那种腾云驾雾的神仙。 我被他的童真逗笑了,轻轻摇了摇头:“不完全是养,更像是一种……约定,一种老辈人传下来的、和左邻右舍的规矩。” 我把他往怀里搂了搂,慢慢讲给他听:“你额尔敦太爷爷以前跟我说过,咱们这白山黑水的老林子、大草甸子上,有些生灵活得年头久了,就会通了‘灵性’。最常见的,就是胡、黄、白、柳、灰这五大家。” “胡是狐狸,黄是黄皮子,白是刺猬,柳是长虫(蛇),灰就是耗子。”我掰着手指头给他数,“老百姓一般不直接叫它们名儿,尊称一声‘胡仙’、‘黄仙’、‘白仙’、‘柳仙’、‘灰仙’。” “它们一般不轻易打扰人,但你要是无意中帮了它们,或者它们觉得你家宅安宁、人心良善,有时就会愿意留下来,暗中护着你家。这就叫‘保家仙’。” 我指了指窗外,“就像咱家,当年没伤那窝小耗子,后来又得了那捧黄豆,你太爷爷太奶奶就觉得,这是‘灰仙’念着好,愿意保着咱家粮仓不空,鼠患不生。往后逢年过节在仓房摆的那碗清水、几粒粮食,就是咱给‘老邻居’的谢礼。” “那它们厉害吗?”磊磊追问道,显然被这个新奇的世界吸引了。 “怎么说呢,”我斟酌着词句,“它们不像庙里的神仙管那么宽,主要就守着自家这一亩三分地儿,帮你防着小灾小难,盯着别让别的‘东西’来欺负这家人。 但它们也有脾气,你敬着它,它护着你;你要是怠慢了,或者说了不敬的话,它也可能给你闹点小别扭,让你家里不太平。 “所以啊,老辈人才说‘请神容易送神难’,对待这些‘老邻居’,讲究的就是一个‘敬’字,彼此相安无事就好。”我总结道,感觉给孩子讲的道理似乎有点深了。 磊磊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小脸上满是认真,仿佛在心里努力构建着一个由仙家、人类和古老规矩共同组成的奇妙世界。他安静了一会儿,像是在消化刚才听到的一切,忽然又抬起头,好奇宝宝似的追问: “太爷爷,那……那个胡仙?它的故事是不是更吓人?” 我看着他那双充满探索欲的眼睛,心里微微一动。窗外的雪光映在他清澈的眸子里,恍惚间,我仿佛又闻到了老林子深处那股混合着狐狸骚气和古老神秘的、难以言喻的味道。 我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声音带着一丝悠远的回味:“胡仙啊……它们通常住在更深的老林子里,性子也更傲些,故事嘛,自然也更曲折。 窗外是静谧的雪夜,屋里只剩下暖气片的嗡鸣和磊磊均匀的呼吸声。我的思绪却飘回了许多年前,淑兰还在世时,跟我回她娘家听来的那桩旧事。 淑兰的娘家,在更靠山里的一个屯子。她有个远房三叔,是个手艺极好的老木匠,人都叫他“韩木匠”。韩木匠为人厚道,就是性子有点倔,不信邪,年轻时走南闯北做活计,常年在深山里跑。 那年初冬,韩木匠给深山里一户人家打完了最后一组柜子,谢绝了留宿,揣着工钱便急着往家赶。山里的天,说变就变,刚走出七八里地,天色就暗沉得像锅底,稀疏的、带着茬子的清雪沫子开始随风打旋,抽在脸上,又冷又疼。 山路早已被薄雪覆盖,四下里静得吓人,只有脚踩在雪地上发出的“嘎吱”声,和自己的喘息声。他仗着几十年走惯了的熟路,缩着脖子,顶着愈演愈烈的风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挪。 正走到一处背阴的老林子边上,风卷着雪粒子,迷得人睁不开眼。他下意识地侧过头避风,眼角的余光却猛地瞥见,前方路旁一个不起眼的雪窝子里,似乎有一团东西在微微蠕动,与周围死寂的白形成鲜明对比。 韩木匠心下奇怪,停下脚步,眯起昏花的老眼仔细观瞧。这一看,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哪里是普通的野物,分明是一只狐狸!一只他活了半辈子都从未见过的狐狸!通身的毛发不像寻常狐狸那般杂黄,而是在黯淡的雪光映照下,呈现出一种深沉而纯粹的、如同燃烧的火焰般的赤红色,唯有尾尖点缀着一抹灵动的雪白。 此刻,这团本该在山林中自由跳跃的火焰,却被一个冰冷漆黑的铁夹子死死地咬住了后腿!那铁齿深深陷入皮肉,伤口处一片狼藉,温热的鲜血不断渗出,滴落在洁白的雪地上,晕开一小片刺目的、正在不断扩大的嫣红。 似乎是听到了他的脚步声,那只狐狸猛地抬起了头。 韩木匠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不再是野兽的浑噩或凶戾,而是清澈得像山涧里的琉璃,在绝望的痛苦中,竟异常清晰地映出一种近乎人性的情绪——没有攻击,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深刻的、令人心碎的哀恸与哀求。它就那样静静地看着他,喉咙里发出极轻微的、仿佛啜泣般的呜咽,仿佛在无声地诉说:“救救我……” 同行的年轻伙计吓得脸都白了,一把拉住韩木匠的胳膊,声音发颤:“三、三叔!快走!这玩意儿……这毛色太邪性了!碰不得啊!准是惹上啥不干净的东西了!” 风雪更紧了。韩木匠看着那双琉璃般的眼睛,又看看那不断淌血的伤口,木匠心里那点犟劲儿和天生的善念,终究是压过了乡野传说带来的恐惧。他甩开工伙计的手,骂了一句:“扯你娘的臊!见死不救,还算个人吗?” 山里老话讲,“遇狐莫欺,逢蛇莫打”,尤其是这种毛色奇特的。同行的伙计吓得直往后退,说这玩意儿邪性,碰不得,催他快走。 韩木匠看着那狐狸哀求的眼神,又看看它血肉模糊、仍在淌血的腿,心里那点天生的犟劲儿和怜悯,像灶坑里的火苗,腾地一下烧了起来。 “见死不救,算哪门子爷们儿!滚一边去!”他扭头骂了那瑟瑟发抖的伙计一句,不再理会对方“三叔,使不得啊!”的哀告。 他蹲下身,将别在腰后的烟袋锅子和一小捆绳子解下来放在一边的雪地上。山里风寒,他呵出的白气在眉毛和胡茬上结了一层薄霜。他伸出那双布满老茧和冻疮裂口的大手,先是试探性地、极轻地碰了碰那冰冷的铁夹子。 狐狸的身体猛地一颤,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带着痛楚的呜咽,但那双琉璃似的眼睛依旧望着他,没有攻击的意思。 “莫怕,莫怕……俺给你弄开……”韩木匠用平生最缓最柔的语调安抚着,像是在哄一个受伤的孩子。他从随身的旧工具包里掏出一根粗铁钉和一把小巧却结实的羊角锤。他不敢用大力,怕震到伤口,只能将铁钉尖端卡进铁夹那生锈的卡榫缝隙里,用锤子一下下,极其耐心地、轻轻地敲击。 “铛……铛……”清脆的敲击声在寂静的雪夜里传出老远。每敲一下,韩木匠的眉头就皱紧一分,额角也沁出了细密的汗珠,不知是累的,还是紧张的。那伙计在一旁急得直跺脚,却又不敢上前。 终于,在不知敲了多少下后,只听“咔哒”一声脆响,那死死咬合的铁夹猛地弹开了! 狐狸的后腿瞬间获得了自由,它本能地试图站起来,前爪撑地,后腿却因为重伤和长时间的禁锢,完全使不上力气,整个身子一软,再次重重地摔倒在冰冷的雪地里,溅起一片细碎的雪沫。 它喘息着,回过头,深深地看了韩木匠一眼。那眼神极其复杂,不再是单纯的哀求,里面糅合了脱离痛苦的解脱、一种近乎通晓人性的感激,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仿佛要将眼前这个人类的容貌、气息,乃至灵魂都一并铭记下来的专注。 它没有再尝试站立,只是用三条腿勉强支撑着,拖着那条受伤的后腿,在雪地上留下一道蜿蜒的血迹和爪印,一点一点,倔强而又艰难地挪动着,最终悄无声息地融入了身后那片深邃无边的、如同巨兽喉咙般的密林黑暗之中,再也寻不见踪影。 伙计一路都在念叨,说韩木匠惹上麻烦了,那狐狸保不齐会报复。韩木匠嘴上说着“怕个球”,心里却也犯起了嘀咕。 可奇怪的是,自那以后,韩木匠非但没遇到什么倒霉事,运气反而莫名地好了起来。他进山总能找到上好的木料,做的家具格外受主顾喜欢,日子也一天天宽裕起来。更奇的是,有几次他晚上走山路,明明月黑风高,眼前却总像是有一小团模糊的、温暖的光晕在引路,让他平安到家。 最让人脊背发凉的一次,是在镇上富户王老抠家里。韩木匠给他家新打的立柜,明明量了又量,算了又算,分毫不差。可王老抠硬是叉着腰,指着柜子与墙之间那道头发丝宽的缝隙,唾沫星子横飞:“姓韩的!你这做的什么破烂玩意儿!尺寸根本不对!工钱一分没有,赶紧给老子滚蛋!“ 韩木匠气得浑身发抖,枯瘦的手紧紧攥着刨子:“东家,咱可是按尺寸做的,你这不明摆着欺负人吗?“ “欺负你怎么了?“王老抠三角眼一瞪,朝外面喊了一嗓子:“老二,老三!过来送客!“ 顿时从院里进来两个膀大腰圆的汉子,是王老抠的本家侄子,平时跟着他跑腿办事。两人一左一右堵在韩木匠面前,抱着胳膊,胸脯挺得老高。 就在推搡间,后院猛地传来王老抠婆娘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儿啊!我的儿啊!你这是咋啦?!“ 众人一愣,循声望去。只见王老抠那八九岁的宝贝独子,刚才还在院里活蹦乱跳,此刻却像中了邪似的,在堂屋里抱着头满地打滚,哭得撕心裂肺,小脸扭曲,手指颤抖地指着空无一物的房梁角落,声音尖利得不像人声: “别打我!别打我!红衣服的姐姐!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偷爹藏在东屋炕洞第三块砖底下的银元了!啊——!“ 这话一出,王老抠的脸“唰“地一下,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比外面的天色变得还快。东屋炕洞!第三块砖!藏银元!这兔崽子怎么会知道?!这混账话怎么偏偏这时候喊出来?! 他像是被抽走了骨头,也顾不得韩木匠了,连滚带爬地扑向儿子。院子里顿时鸡飞狗跳,乱作一团。 他那两个本家侄子也慌了神,围着哭闹的孩子不知所措。 韩木匠站在原地,看着这突如其来、精准无比的“闹剧”,心里没有半分庆幸,反而升起一股寒意。 他不再多言,默默地收拾好散落的工具,一样样装进那个磨得发亮的旧工具箱里。整个过程,王家没有一个人再敢上前阻拦,甚至不敢与他对视。他背起工具箱,最后看了一眼那片混乱,转身,挺直了腰板,不紧不慢地走出了王家大门。 工钱,自然是一分也没拿到。但奇怪的是,就在韩木匠回到家后第三天,王老抠竟托人捎来一个布包,里面除了足额的工钱,还多了一小包上好的烟叶,捎话的人只含糊地说王家孩子病好了,东家让他“千万别往心里去”。 韩木匠捏着那摞钱和烟叶,心里明白,这不是王老抠突然讲理了,而是那“红衣服的姐姐”,把“道理”讲得太透彻,让他不敢不讲理。 韩木匠心里跟明镜似的。他回到家,没跟任何人说,只是默默地在自家仓房的角落,收拾出一个干净的地方,摆上了一个小小的、不显眼的牌位,上面没写名字,只是常年供着一杯清水,几块点心。 他知道,这是那“胡仙”在报恩,用它的方式护着他,也提醒着他,彼此之间那份心照不宣的“邻里”情分。 “后来呢?太爷爷,那胡仙一直保护着韩太叔公吗?”磊磊小声问道。 我轻轻叹了口气:“后来啊,世道变了,破四旧了……韩木匠自己把那牌位请下来,悄悄烧了。自那以后,他家也就再没什么稀奇事发生咯。” 就像额尔敦爷爷一样,有些缘分,有些规矩,终究是抵不过时代的洪流。但那份存在于老辈人记忆里、介于敬畏与温情之间的玄妙联系,却如同这雪夜里的微光,曾经真实地照亮过某些人的生命片刻。 “太爷爷,那……那现在咱家还有保家仙么? 我哈哈一笑,拍了拍他的小脑袋:“现在啊,国家就是咱们最大的保家仙!日子好了,不愁吃穿,平平安安,这就是最好的保佑喽!” 厨房里,饭菜的香气愈发浓郁。年的味道,和着这段关于守护与感恩的陈旧记忆,一起弥漫在这温暖如春的房间里。 ------------ 第七章枕边夜话 晚饭的香气还未完全散去,磊磊心满意足地咂咂嘴,又腻到我身边。窗外华灯初上,雪后的城市夜景像撒了一把碎钻石。 “太爷爷,”他小声说,带着点做完坏事的小得意,“妈妈刚才说,晚上不能再听吓人的故事了,会做噩梦。” 我莞尔:“那你怕不怕做噩梦?” 磊磊犹豫了一下,挺起小胸脯:“不怕!我是男子汉!” 我被他逗乐了,却也想起一个关于“梦”的故事。这故事,比井里的影子更私密,比矿坑的歌声更贴近人身。 “那太爷爷给你讲一个,关于‘梦’的故事。不是好梦,是一种叫‘梦魇’的东西,也叫‘鬼压床’。” 磊磊立刻紧张又期待地蜷缩起来。 那是我十来岁的时候,一个闷热的夏夜。村里有个叫福贵的壮实后生,是种地的好把式,身体壮得像头牛。可就是这么个汉子,却突然病倒了。 病得古怪。白天还好好的,能吃能喝,就是人有些蔫。可一到晚上,只要一睡着,他就开始挣扎、哼哼,说胡话。第二天醒来,整个人像是被掏空了,脸色蜡黄,眼圈乌黑,浑身酸软无力,比干了一天重活还累。 他跟他娘说,夜里总觉得有东西压在他胸口上,沉得像磨盘,喘不过气,想喊喊不出,想动动不了。眼睛能眯开一条缝,朦朦胧胧的,好像能看见一个黑乎乎的人影坐在他身上,看不清脸,就那么压着。 郎中请了好几个,汤药灌下去几大碗,一点用没有。福贵还是一天天消瘦下去,眼窝深陷,白天走路都打晃。 村里老人窃窃私语:“这不是实病,怕是冲撞了‘梦魇鬼’了,这东西专吸人的精气神儿!” 福贵他娘哭得死去活来,最后还是提着半篮子鸡蛋,求到了额尔敦爷爷门上。 额尔敦爷爷跟着去了福贵家。他没像往常那样立刻准备法器,而是先里里外外看了看福贵住的屋子,又仔细问了福贵发病前去过哪里,干过什么。 福贵瘫在炕上,气若游丝,断断续续地回忆起来: “就……就前几天,晌午头,日头毒得能把人晒脱皮……我寻思老坟圈子那边树荫厚实,就溜达过去,想砍点柴火,顺便……顺便纳个凉。” 他眼神里透着一丝后悔。 “那地方……你们是知道的,坟头一个挨一个,荒草长得比人都高,风一过,唰唰响,听着就让人心里头发毛。我砍了没几根柴火,就觉着浑身不得劲儿,不是热,是那种……从骨头缝里钻出来的阴凉。” “后来实在熬不住,见有个老坟的墓碑塌了半截,剩下半截歪在土里,旁边有块背阴的石头,我就……我就靠上去歇歇脚。这一靠下去,就坏了事儿了……” 福贵的声音开始发颤,脸上没了血色。 “我刚闭上眼,就觉着后脖颈子猛地一凉,像有人对着那儿轻轻吹了一口寒气,激得我汗毛都竖起来了!我赶紧睁开眼回头瞅,可身后除了乱草和那个破坟头,啥也没有……我当时心里直扑腾,可又想着,大中午的,还能真有鬼不成?就没当回事,赶紧拎着柴火跑回家了…… 谁成想,当天晚上……就、就变成这样了……” 额尔敦爷爷没再问话,他让福贵娘取来一碗清水,放在炕沿。他自己则退后两步,从随身的旧布袋里请出了那面蒙着兽皮的神鼓。他并不像往日跳大神那般剧烈舞动,只是微闭着眼,站在屋子中央,手指在鼓面上极轻、极慢地敲击起来。 “咚……咚……咚……” 那鼓声沉郁而粘稠,不像是在这闷热的夏夜里敲响的,倒像是从一口很深很深的古井里传上来。他一边敲,一边用一种低沉的、仿佛梦呓般的调子,用满语吟唱起来,那声音似乎不是在询问,而是在……倾听。 忽然,他敲鼓的手指停住了,吟唱也戛然而止。他猛地睁开眼,目光如电般射向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那里站着我们看不见的“东西”。他脸色沉静,对着那片虚空,用我们都能听懂的汉语,清晰而缓慢地说道: “……不是家里祖先来的,也不是外头的孤魂……是个游魂,心里有冤屈,又没个香火供奉的‘游魂’……” 他像是在转述,又像是在确认。然后,他重新看向焦急的福贵娘,语气笃定: “大嫂子,听明白了。缠上福贵的,不是寻仇的恶鬼。 “那是啥?”福贵娘急忙问。 “是个‘横死’的,心里有冤屈,又没个香火供奉的‘游魂’。”额尔敦爷爷解释道,“它倒不是故意害人,只是自身怨气太重,又找不到依托,福贵那天晌午头火气低,从坟圈子过,阳气被阴气一冲,它就跟上了。晚上人睡着了,魂儿稳了,它那口怨气就压上来,吸点活人生气吊着它自己不散。” 听起来,这比恶鬼索命还让人头皮发麻。 额尔敦爷爷让福贵娘准备了一些东西:一碗清水,三炷香,还有几刀黄裱纸。 那天晚上,他没让太多人围观,只让福贵躺在炕上,我和几个半大小子因为好奇,偷偷趴在窗户根底下听。 屋里,额尔敦爷爷点燃了香,插在碗里的米上。烟雾袅袅升起。他没有激烈地跳神,而是坐在炕沿前的凳子上,对着福贵身上那看不见的东西,用一种平和的、甚至带着商量的语气,低声说起话来。 说的不是神歌,更像是拉家常: “知道你有委屈,死得不安生……可这么缠着活人,不是长久之计,损了他的阳寿,也加重你的罪孽……有啥未了的心事,说说看,能帮的,我们尽量……” 我们趴在窗外,大气不敢出。就听见额尔敦爷爷絮絮叨叨说了很久,有时候停下来,像是在倾听。偶尔,昏睡的福贵会无意识地发出几声模糊的呓语,或者身体轻微抽搐。 最后,额尔敦爷爷叹了口气:“好吧……这个愿,我们替你圆了。你也该走了,别再留恋阳间,早点去你该去的地方吧。” 他拿起那几刀黄裱纸,在香火上点燃,纸灰打着旋儿在屋里飞舞。他同时轻轻拍打着福贵的胸口和额头,嘴里念着送神的调子。 说也奇怪,就在纸灰落尽的那一刻,一直眉头紧锁、呼吸困难的福贵,忽然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紧攥的拳头也松开了,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和下来,陷入了沉沉的、平稳的睡眠。 二天,福贵醒来,虽然还虚弱,但那种被掏空的感觉消失了,胸口也不再发闷。他对昨晚的事只有一些模糊破碎的记忆,好像梦到一个穿着旧时代衣服的男人,跟他说了些什么。 额尔敦爷爷根据福贵破碎的记忆和昨晚的“交谈”,推测那游魂可能是多年前逃荒死在这里的外乡人,惦记着老家一个失散的亲人。他让福贵家按照承诺,准备了寒衣纸钱,在村外十字路口烧了,算是丁却那游魂的念想。 自那以后,福贵的“梦魇”再也没犯过。 “所以啊,磊磊,”我看着听得入神的孩子,“这世上不一定是真的有什么恶鬼。可能只是某个迷路的、可怜的‘魂儿’,暂时借个地方歇歇脚。只要帮它了了心愿,它自然就走了。” 磊磊松了口气,小声说:“那……它也挺可怜的。” “是啊,”我感慨道,“这世上,很多时候,可怕的不是鬼,是‘冤屈’和‘执念’。人有了执念放不下,活着难受;魂儿有了执念放不下,就只能在世间徘徊。” 夜更深了,城市的喧嚣渐渐沉寂。磊磊打了个哈欠,这次是真的困了。我将他搂紧,知道这些光怪陆离的故事,连同其中的人情与道理,正一点点沉淀在他幼小的心灵里,如同多年前,它们沉淀在我的生命里一样。 ------------ 第八章离乡的火车 “太爷爷,你是坐高铁离开老家的吗?”磊磊摆弄着他的玩具火车,随口问道。 磊磊视乎对我如何离开那个小村子比较感兴趣。 我被他逗笑了:“那时候啊,别说高铁,连绿皮火车都是稀罕物。太爷爷当年离开老家,坐的是那种烧煤的蒸汽火车,车头冒着浓烟,‘呜——哐当哐当——’声音大得吓人,跑得却比现在城市里的小汽车还慢。” 磊磊想象不出那画面,只是睁大了眼睛。 记忆的闸门,像是被这句话“砰”地一声撞开了。那些沉在心底多年的旧事,混合着泥土与草木气息的风,猛地扑面而来,瞬间淹没了这间充斥着暖气与茶香的现代房间。 我仿佛又被抛回了那片广袤、寒冷而又无比亲切的黑土地,眼前的光影开始晃动,耳畔也响起了那些早已远去的、嘈杂又鲜活的声音…… 一九五八年的春天,来得似乎比往年都早。冻土化开,黑土地呼吸着新中国带来的、不一样的气息。村子里刚刚土改,我们家破天荒分到了几亩属于自己的田地,爹娘脸上那常年冻着的愁苦,也像是被这春风揉开了一道缝。 可我这颗年轻的心,却像被山外吹来的风搅动着,再也落不回这熟悉的田垄。广播匣子里天天响着“建设新东北”、“开发大林区”,那声音带着一股子劈山开路的劲儿。 消息像长翅膀似的钻进山里:北边,更深的林场里,正招工!管吃住,发工资,那“工资”俩字,是沉甸甸的现大洋,砸在心上叮当响。 眼前这刚刚分到手的、弥足珍贵的安宁,不知怎的,竟像一双温暖的草鞋,让我感到一种被束缚的焦躁。那望不到头的长白山余脉,那传说中藏着红松、黑熊和机遇的原始林海,像一首无声的战歌,在我血脉里日夜轰鸣。 村子太小,田地太熟,已经装不下我那被春风鼓荡起来的、快要炸开的胸膛。 我决定了和村子里的几个年轻人一起出去闯荡。 离家的前夜,煤油灯的光晕在土墙上投下摇曳的影子。娘就着那点光,一遍遍地检查我的行囊,把几块掺了麸皮的干粮、两个煮鸡蛋,还有她偷偷塞进去的、用手帕包了又包的几毛钱,死死地压在包袱最底下。她的手有些抖,线脚走得歪歪扭扭。 “山子……”她终于停下针线,抬起头,昏黄的灯光下,她的眼眶红得厉害,却强忍着没让泪掉下来,“外面……要是不好,就、就赶紧回家来,啊?娘……娘给你攒着粮食……” 爹一直蹲在门槛外的阴影里,旱烟一锅接一锅,那点火光在黑暗里明明灭灭,像他此刻的心情。直到娘絮叨完了,他才站起身,走进来,带着一身浓重的烟味。他没看我,只是伸出那双布满老茧、皲裂得像老树皮的手,用力按了按我的肩膀。那力道,沉得让我心头发酸。 “树挪死,人挪活。”他哑着嗓子,就说了这么一句,然后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布包,塞进我手里。里面是几张皱巴巴的旧票子,还带着他胸膛的体温。“别惹事,”他顿了顿,目光终于落在我脸上,那里面有种我从未见过的复杂情绪,“但也……别怕事。” 出发的时间到了,天还蒙蒙亮,村子里静得只能听见几声狗吠。我最后看了一眼自家那低矮的土房,揣好那一卷单薄的铺盖,把几块能硌掉牙的干粮和爹娘偷偷塞给我、还带着他们体温的几块零钱,死死捂在贴身的衣兜里。 没有锣鼓,没有送行,我们几个同样心怀憧憬又忐忑不安的年轻人,像做贼似的,跟着领路的远房叔公,踩着坑洼不平的土路,沉默地往镇上的小站走。 路两旁的苞米秆子黑黢黢地立着,像一排排沉默的送葬队伍。脚踩在冻得硬邦邦的土地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每一声都像是踩在心上,我知道,这是离家的声音。 直到看见那冒着滚滚黑烟、如同钢铁巨兽般匍匐在铁轨上的蒸汽火车,和站台上那片黑压压的、挤满了如同我们一样奔赴未知的“盲流”时,我才真切地感受到,家乡,真的被甩在身后了。 我们像沙丁鱼一样,被后面的人潮拼命往那哐当作响的车门里推搡。回过头,早已看不见村子的轮廓,只有一片苍茫的、沉睡着的黑土地。 那趟旅程,是我对“江湖”的第一次切身感受。 车厢里挤得跟装豆包的笼屉似的,严丝合缝,蒸腾着汗味、旱烟味和说不清的体味、还有人们随身携带的干粮和咸菜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难以形容的、属于底层民众的浓烈气息。 座位上、过道里,甚至行李架上都挤满了人。有和我们一样怀揣梦想的青年,有投亲靠友的妇人,有神色警惕、揣着家当的手艺人,还有几个眼神飘忽、看着就不像老实庄稼汉的陌生人。 我紧紧抱着自己的铺盖卷,缩在车厢连接处的角落里,听着耳边嘈杂的山东话、河北话、本地土话,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尚且贫瘠的土地,心里充满了对未来的迷茫,以及一丝挣脱束缚的兴奋。 在我旁边,挤着一个穿着旧军装却没领章帽徽的男人,他脸色黝黑,一道疤从眉骨斜划到脸颊,看着吓人。我缩在角落,尽量不碰到他。 车开了一阵,我口干舌燥,只能干咽着唾沫。他瞥了我一眼,没说话,只是默默地从褪色的军用水壶里倒出一杯水,递到我面前。 “喝点。”他的声音和他的疤痕一样,带着点粗粝感。 我愣了一下,怯生生地接过,小声道:“谢……谢谢叔。” “屁大个孩子,也往北边跑?”他收回杯子,随口问道。 “嗯,”我点点头,“去林场,找活路。” 他哼了一声,不知是赞许还是别的什么意思,目光投向窗外飞速倒退的荒原。“林场……是好地方,也他妈不是好地方。”他顿了顿,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我听,“我去那边当护卫队长。以后在山上要是遇上啥麻烦事,提一句‘疤脸老赵’,或许能顶点用。 对面,一个穿着体面长衫、戴着眼镜的中年人,一直小心翼翼地护着脚下的一个藤条箱子,后来才知道,那里面是他的医书和银针。 这节小小的车厢,就像一个微缩的江湖,三教九流,汇聚于此。 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一个约莫四十岁左右的汉子。他穿着半新不旧的对襟褂子,头发梳得油光,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显得格外精明。他能说会道,天南地北似乎没有他不知道的,一会儿跟人吹嘘北边林子里的人参像萝卜那么大,一会儿又神秘兮兮地说认识哪个农场的场长,能安排轻省活儿。 这个人像个水缸里的泥鳅,在拥挤的车厢里钻来钻去。他很快跟周围不少人混得烂熟,掏出皱巴巴的烟盒,散着呛人的劣质烟卷,一口一个“兄弟”、“老哥”,叫得亲热。 他忙活了一圈,目光最后落在我这缩在角落的半大孩子身上。他溜溜达达地凑过来,一屁股坐在我旁边的空当(其实是别人懒得挤出来的缝隙),带过来一股浓烈的烟草和汗混合的气味。 “小兄弟,一个人?”他咧开嘴笑,露出一排被烟熏得发黄的牙齿,顺手就抽出一支烟递到我鼻子底下,“来一根,解解乏?” 我闻着那刺鼻的烟味,慌忙摆手,身子往后缩:“不,不了,……我不会。” “啧,大小伙子,不会这个哪行?”他也没勉强,手腕一翻,那烟就像变戏法似的又回到了他自个儿嘴边叼上,划着火柴点燃,深吸一口,烟雾喷在我面前。 “头一回出远门吧?去找奔头?” 我点点头。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一副过来人的样子:“放心,跟着大哥我,亏待不了你!这北边地界,我马三熟!”他自称马三,后来才知道,同行的人都叫他“马三爷”。 他说话时,手指下意识地捻动着,手腕上露出一截模糊的、像是被香火烫过的旧疤。我当时并不知道那是什么,只是觉得这个人,和村子里的长辈、额尔敦爷爷他们都不同,他身上有种混不吝的、在市井中摸爬滚打出来的油滑气。 火车“呜——”地一声长鸣,终于在几天后的一个傍晚,停在了一个简陋的、挂着“三道沟林业局”牌子的车站。 一下车,一股混合着松木清香和冻土腥味的冷冽空气扑面而来,眼前是望不到边的、黝黑的原始森林轮廓,天空显得格外高远。巨大的标语牌竖立在站前空地上,写着“开发北大荒,建设新中国”之类的口号,让人心潮澎湃。 马三爷果然熟门熟路,他招呼着我们几个同车的年轻人,七拐八绕,找到了一个负责招工的人。他凑上去,低声耳语了几句,又塞了包东西,那人便点点头,把我们几个的名字都记上了,分配到了一个新建的林场——红旗沟林场。 那一刻,我看着马三爷那精明的背影,第一次模糊地意识到,在这个新的世界里,除了额尔敦爷爷那种沟通天地的古老法则,似乎还有另一套属于人的、需要去学习和适应的生存规则。 新的生活,就在这片广袤、陌生而又充满希望的黑土地上,开始了。而我知道,这片土地之下,沉睡的不仅仅是肥沃的泥土和丰富的资源,还有那些随着移民和开发,一同被带来的、或古老或新鲜的奇闻异事。 ------------ 第九章林场怪树 北上的火车把我们从人堆里吐出来,扔进了这片望不到边的原始林海。林场的头几个月,日子像是被浸透了汗水,沉重得提不起来。 我们住的,是挖进半截土坡里的“地窨子”。外面看着就是个长满荒草的土包,里面阴暗潮湿,一股子永远散不尽的土腥气和霉味。冬天好歹能靠着地气挡挡刀子风,可一到夏天,褥子都能拧出水来,成了蚊虫和不知名小虫的乐园。 天不亮,工头的哨子就像催命一样响起来。白天是无穷无尽的活儿:跟着老师傅辨认哪些是能放倒的红松、柞木,哪些是碰不得的“霸王树”(一种极其坚硬、易损坏工具的树);学着抡起那死沉死沉的油锯,让它咆哮着啃进比腰还粗的树干,锯末混着松油溅一脸,震得人虎口发麻,半天缓不过劲儿。剩下的就是清理纠缠不清的灌木、藤条,用镐头和铁锹,在根本没有路的地方,硬生生开出一条能让拖拉机和爬犁通过的“道眼”来。 晚上收工,整个人像是被拆散重装了一遍,每一寸骨头缝里都叫着酸,每一块肌肉都突突地跳着疼。囫囵吞下能照出人影的菜汤和硌牙的窝头,便一头栽倒在挤得像沙鱼罐头的大通铺上。 工友们累极的鼾声、磨牙声、梦话声,交织成一片,外面是林海深处不知名野兽的嗥叫和永不停歇的松涛呜咽。常常是脑袋刚沾上枕头,意识就像断线的风筝,直接坠入一片连梦都无力编织的漆黑深渊。 马三爷果然有些门道。他没跟我们在伐木队里拼死力气,不知怎么疏通的关系,竟混到了后勤上,管着工具发放和物资登记。这活儿轻省,油水却不少,偶尔真能见他弄到点紧俏的烟酒,在工友间很是吃得开,人人都愿意递支烟,喊声“三爷”。 一天,我因为抬木头慢了半拍,被工头骂得狗血淋头,午饭时一个人蹲在工棚角落,看着碗里照得见人影的菜汤和那个硬得像砖头一样的窝头发呆,委屈和疲惫堵在胸口,咽不下去。 马三爷叼着烟卷溜达过来,用脚尖踢了踢我的鞋底。“咋了,小子?让阎王工头给剋了?” 我闷着头没吭声。 他嗤笑一声,在我旁边蹲下,把自己碗里那个明显大一圈、看着也松软些的窝头,不由分说地塞到我手里,把我那个“砖头”拿了过去。 “瞅你那点出息!”他压低声音,带着点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干咱们这行的,力气得用在刃上,脑子得比力气活泛!光知道傻干,累死你也出不了头。” 他用力拍了拍我沾满木屑的肩膀,眼神里透着精明和一种过来人的了然。 “记住喽,山子,这老林子里的门道,深着呢。慢慢学吧。” 说完,他站起身,揣着我那个硬窝头,溜溜达达地又找别人聊天去了,仿佛刚才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我握着手里那个温软、带着余温的窝头,看着他精瘦的背影,第一次模糊地意识到,在这片靠力气说话的林场里,似乎还有另一套生存的法则。 那年深秋,我们工段接到任务,要在一片向阳坡上开辟新的采伐区。那地方树木长得格外茂密,尤其是一棵巨大的红松,树干笔直通天,树冠如云,树皮光滑带着奇特的暗红色纹理,在夕阳下看,竟真像一位风姿绰约的美人。 老工头绕着那树看了几圈,咂咂嘴:“是棵好材料!放倒了,能做好几根大梁!” 几个年轻工人,包括我在内,都摩拳擦掌,准备把这“头彩”。 可就在我们准备动手的前一天晚上,出事了。 负责打前站、清理灌木的两个工人,第二天没来上工。工友去地窨子找,发现他俩发着高烧,嘴里胡言乱语,一个反复说“别砍我头发”,另一个则蜷缩着身子喊“冷,红衣服女人看着我笑”。 林场卫生员看了,说是风寒入体,开了药,却不见好转。消息传开,工棚里顿时议论纷纷。有几个早年闯关东过来的老工人脸色就变了,私下里说:“那棵树动不得!那是成了气候的‘树仙’,也叫‘美人松’,惹不得的!” 据说,以前也有不信邪的伐木队想动它,不是锯子莫名其妙卡住,就是绳索断裂,甚至还有人从树上摔下来折了腿。老人们说,那树里住着一位穿红袄的山神奶奶,最恨人动她的“头发”(树冠)。 工头犯了难。任务要紧,可这邪乎事又让人心里打鼓。这时,马三爷叼着烟卷,溜溜达达地过来了。 “咋的?让棵树给拿捏了?”他眯着眼,看着远处那棵醒目的红松。 工头皱着眉:“老马,你别瞎搅和,这事邪性!” “邪性?”马三爷嗤笑一声,“那是你们没找对路子。天地万物,都有个价码,山神奶奶也得讲道理不是?” 马三爷叼着烟卷,眯眼打量着远处那棵邪门的红松,半晌没说话。工头在一旁急得直搓手:“老马,你倒是给个准话,到底能不能行?这么多人都等着呢!” 马三爷把烟屁股往地上一扔,用脚碾了碾,这才慢悠悠地开口:“法子嘛,倒不是没有。就看你们,舍不舍得下本钱了。” “啥本钱?你说!”工头赶紧追问。 马三爷伸出三根手指,一样一样地数道:“第一,三尺红布,要整块的,不能有接缝。” “这个好办,库房里就有!”工头点头。 “第二,”马三爷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神秘,“一瓶烧刀子,要最烈的那种,不能掺水。” “我床底下还有半瓶,都给你拿来!” “这第三样嘛……”马三爷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众人,最后落在工头脸上,“一只大公鸡,要精神头最足、羽毛最亮的那种。” 人群里响起一阵窃窃私语。在这地方,一只肥公鸡可是难得的荤腥。 工头咬了咬牙,一跺脚:“行!我这就让人去老乡家里买!老马,只要你能把这邪乎事平了,这些都不叫事儿!” 马三爷这才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拍了拍工头的肩膀:“成,那就赶紧准备去吧。记住了,鸡要活的,越精神越好。” 第二天正午,日头最烈的时候,马三爷没让任何人跟着,自己提着东西去了那棵“美人松”下。我们远远地看着,只见他把红布铺在树根前,倒上满满一碗酒,然后拎起那只公鸡,嘴里念念有词,不像额尔敦爷爷那种悠扬的神调,倒更像是一种快速的、带着某种交易意味的嘀咕。 他手起刀落,鸡血滴在红布和树根上。他又从怀里掏出三炷香点燃,插在树下,恭敬地拜了三拜。 整个过程很快,透着一种干脆利落的江湖气,少了萨满仪式的那种神圣感,多了几分谈判与妥协的意味。 做完这一切,他走回来,对工头说:“行了,跟老仙家说好了,献了血食,敬了酒,这块地方她让给咱们了。不过有个条件,这棵树不能全须全尾地放倒,得给她留个‘念想’。” 半信半疑中,工头指挥我们再次上前。说也奇怪,这次油锯启动顺利,切入树干时,再也没有之前那种滞涩感。巨大的树木在轰鸣声中缓缓倾斜,最终“轰隆”一声倒地,激起漫天尘土。 按照马三爷的吩咐,我们没有将树桩齐根锯断,而是在离地一米多的位置留了一截,并且用那块沾了鸡血的红布,将那截树桩仔细地包裹了起来。 说也神奇,当天晚上,那两个发烧说胡话的工人就退了烧,人虽然还虚弱,但神志已经清醒了。 这件事在林场里传开了,马三爷“马半仙”的名头不胫而走。有人佩服他手段高明,也有人背后嘀咕,说他用的不是正路,是和山精野怪做交易,迟早要遭反噬。 我私下里问马三爷:“三爷,您真跟树里的仙家说话了?” 马三爷吐了个烟圈,嘿嘿一笑:“山子,这世上哪来那么多仙家?说白了,就是一股‘气’,年头久了的老物件,都有点自己的‘脾气’。你敬着它,顺着它的‘毛’捋,它就不给你捣乱。我这套啊,是跟早年一个老‘参帮’(挖人参的团伙)把头学的,对付这些山野里的‘灵’,比跳大神实在。” 我听着,心里却想起额尔敦爷爷。他绝不会用血食和红布去“谈判”,他会倾听,会安抚,会试图理解那片土地的意志。马三爷的方法,更像是一种基于经验的、实用的“技术”,带着浓重的功利色彩。 这棵“美人松”事件,让我初步见识了马三爷的江湖手段,也让我意识到,在这片广袤而神秘的黑土地上,处理“灵异”的方式,并非只有萨满一途。而新的时代里,这些古老的传统,似乎也在以一种更现实、甚至更功利的方式,悄然演变。 马三爷在我眼里变得愈发神秘。他那种与额尔敦爷爷截然不同的处理方式,让我心里充满了好奇和一种说不清的困惑。 一天晚上,我帮马三爷收拾完工具,终于忍不住问道:“三爷,您这法子,跟我老家村里一位老萨满,额尔敦爷爷的路子,可真是不一样。” 马三爷正就着油灯擦拭他的皮鼓,闻言动作一顿,抬起眼皮看我:“哦?老萨满?你小子还认识这号人物?” “嗯,”我点点头,在他旁边的木墩上坐下,“他是我们村最后一位真正的萨满。我小时候体弱,能看见些不干净的东西,多亏了他几次出手相助。” 我简单地跟他讲了讲额尔敦爷爷如何通过吟唱和仪式安抚矿坑里的日本孩童亡魂,又如何预言了时代的变迁,语气里不自觉地带上了对那位长者的尊敬。 马三爷听完,沉默了片刻,脸上那玩世不恭的神情收敛了些。他轻轻拍了拍蒙着兽皮的鼓面,发出沉闷的“咚”声。 “萨满……那是老派的路子了。”他语气里少有的没有掺杂讥讽,反而带着点感慨,“他们是侍奉天地、沟通神灵的人,讲究的是个‘缘’和‘义’。我们这行……”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那面鼓,“更像个买卖,或者说,是门手艺。靠的是察言观色,懂些门道,跟那些山精野怪、孤魂野鬼谈条件,各取所需。” 他看着我,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你是不是觉得,我这套,不如你那位额尔敦爷爷的‘正宗’?” 我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回答。 马三爷却不在意地笑了笑,把皮鼓放到一边:“小子,时代不一样了。额尔敦爷爷那样的真萨满,就像这老林子里的神木,见一棵少一棵喽。往后,多半是我这样的‘手艺人’混饭吃。路子不同,谈不上谁高谁低,能在这世道里把事儿平了,把人护住了,就是本事。” ------------ 第十章半仙与真传(上) “美人松”事件后,马三爷在林场的地位变得超然起来。明面上,他还是管后勤的;暗地里,却常有工友在夜里偷偷摸摸去找他,或是求问家中亲人吉凶,或是身上有了说不清道不明的难受,想请他“看看”。 马三爷也不全然推辞,有时收几包烟,有时收点粮票,关起门来,点上香,眯着眼琢磨一阵,便能说个八九不离十。他的名声渐渐传到了附近的其他工段甚至农场。 一个休息日,我帮马三爷去镇上捎东西,回来时,正撞见他在自己的小窝棚里给一个外工段来的汉子“看事”。那汉子脸色青白,不住地打嗝,说是这毛病折腾半个月了,吃什么药都不管用。 马三爷的窝棚很简陋,但角落里设了个小小的香案,供着一块红布,上面用墨笔画着些看不懂的符咒,却不见任何神佛牌位。他点燃三炷香,插在一个装满小米的碗里,烟雾笔直上升。 他让那汉子报了姓名和生辰(只问年月日,不问时辰),然后便微闭着眼,手指掐算着,嘴里低声念叨,不像唱,倒像是在和谁快速交谈。过了一会儿,他猛地睁开眼,对那汉子说: “你半个月前,是不是在东南边的水泡子(水塘)边上,冲着一棵老柳树撒尿了?” 那汉子一愣,随即猛地点头:“是是是!马半仙,您真神了!” 马三爷哼了一声:“你那是冲撞了柳家的一位‘小仙’,跟你闹脾气呢。回去,准备三刀黄裱纸,一碟点心,今晚子时(夜里11点到1点)到那水泡子边上,把纸烧了,点心供上,诚心赔个不是,磕三个头。记住,心要诚!” 那汉子千恩万谢地走了。几天后,传来消息,他那打嗝的毛病果然好了。 我心中惊奇,忍不住问他:“三爷,您这本事,是家传的?是东北马家的真传吗?” 马三爷正就着咸菜啃窝头,闻言嗤笑一声,放下筷子,抹了把嘴:“狗屁真传!山子,你太嫩。你以为那些真正的‘出马仙’,那些能请动胡黄常蟒(狐仙、黄仙、蛇仙、蟒仙)大堂人马的老香童,是那么容易当的?” 他凑近了些,烟味混着酒气喷在我脸上,声音压得极低,像是怕被什么听见:“真正的马家弟子,那都不是自己选的,是让‘老仙儿’看上了,硬点的!这叫‘抓弟马’。” 他眼神里闪过一丝敬畏,仿佛在回忆什么可怕的事。 “那过程,啧啧,可不是闹着玩的。好好一个人,说不行就不行了,能一场大病躺上半年,高烧不退,满嘴胡话,说的都是常人听不懂的章程!吃啥药都不管用,整个人熬得就剩下一把骨头,魂儿像被抽走了又塞回来,脱几层皮都是轻的。” “这还只是开头。熬过来了,才算过了第一关。后面‘立堂口’那才叫一个麻烦!”他掰着手指头,一样样数给我听,“得找真有道行的老师傅给你‘搬杆子’(请神附体),‘拜七星’(叩拜北斗,确立仙缘),一套规矩下来,能折腾掉半条命。” “最要紧的是那张‘堂单’!”他用手指在满是油污的桌上虚画着,“大红绸子,黑墨字,写得清清楚楚——哪位胡仙太爷掌堂,哪位黄仙跑腿,常蟒仙家怎么排座次,一点儿不能错!这就好比一个营盘,有了旗号,有了兵马,有了规矩。” “有了堂口,也不是就能为所欲为了。”他摇摇头,脸上露出些许嘲弄,“规矩大着呢!什么冤亲债主不看,孕妇婴儿的事少掺和,香火钱不能贪,拿了也得散出去积功德……稍有不恭敬,或者坏了规矩,仙家立马就给你‘好看’——那叫‘磨弟子’,让你浑身不对劲,头疼,背疼,坐立难安,直到你认错服软为止。” “你以为这就完了?”马三爷嗤笑一声,像是看穿了我天真的想法,又给自己续上一支烟,烟雾缭绕中,他的眼神变得有些悠远。 “堂口立好了,仙家也请来了,那才叫真正的‘上了套’。”他吐出一口浓烟,“往后你这身子,就不全是你自己的了。初一十五必须上大供,新鲜水果,好烟好酒,一点不能含糊。平时心里有啥龌龊念头,都得收着,老仙儿在头顶上看着呢!” “给人看事的时候,更由不得自己。”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和胸口,“仙家‘捆窍’上身,你的嘴就不是你的嘴了,说什么,怎么说,自己根本控制不了。有时候是黄家的快嘴,语速快得吓人;有时候是常蟒的沉稳,半天蹦不出一个字。看完一场事,人就像虚脱了一样,比扛一天大木头还累。” 他沉默了片刻,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落寞:“外人看着风光,觉得我们能沟通阴阳,神通广大。可这里头的苦楚,只有自己知道。一辈子都得守着这些规矩,像个被线牵着的木偶。赚的那点香火钱,大半都得用来供奉仙家、打点各方,真正能落进口袋的,没几个子儿。” “所以啊,山子,”他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语气带着一种复杂的感慨,“你三爷我这点‘野路子’,虽然上不得台面,但自在!不用受那份罪,也不用担那么大的干系。真要是被‘抓’了去,那才是身不由己,一辈子都拴在那张堂单上了。” 他指了指自己香案上那块光秃秃的红布:“你瞧我这儿,有堂单吗?有教主、有报马、有各路仙家的名号吗?没有!我这就是个‘野堂口’,或者说,连堂口都算不上。” “那您怎么……”我更疑惑了。 马三爷得意地笑了笑,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我年轻时,确实跟过一个老香童打过下手,耳濡目染,懂了些门道。但我没那‘仙缘’,也吃不了那份苦。我这点本事,一半靠察言观色,一半靠这个——”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和手腕上那截疤。 “来找我的人,大多是小来小去的问题。我通过聊天,就能猜个大概其。再结合一些民间流传的、对付小山精小野鬼的土法子,比如烧纸送衣、血食供奉,多半就能解决。我这手腕上的疤,”他晃了晃手腕,“是早年自己用香火烫的,算是‘表忠心’,也方便我集中精神去‘感应’,说白了,就是装装样子,唬人成分居多。” 他收敛了笑容,语气带着几分自嘲和告诫:“山子,你记住,真正的出马仙,身上带着‘威’,让人敬畏。我这样的,顶多算个‘半仙’,或者说,‘江湖术士’。混口饭吃罢了,真遇到大道行、或者怨气极重的,我这点伎俩屁用没有,跑得比谁都快。你可别学我,这行水太深,容易淹死。” 这番话,像一盆冷水,让我对马三爷的“神通”有了新的认识。原来在这看似神秘的“出马”背后,竟也有着如此清晰的界限:一边是承载着古老传统与严苛规矩的真香童,另一边则是马三爷这样,利用信息差和心理学,在灰色地带谋生的江湖人。 然而,即便是马三爷这样的“半仙”,当他身处那片广袤而神秘的黑土地时,也难免会碰上他无法用“伎俩”应付的、真正棘手的东西。 ------------ 第十一章半仙与真传(下) 马三爷那番关于“真传”与“野路子”的自白,像在我面前打开了一扇通往更深迷雾的门。我意识到,他嬉笑怒骂、玩世不恭的表象下,藏着对那个真正“仙家世界”的复杂情绪——有敬畏,有向往,或许,还有一丝无法触及的遗憾。 几天后的一个夜晚,天气闷热,蚊虫肆虐。马三爷弄来半瓶地瓜烧,就着一小碟炒黄豆,自斟自饮。几杯下肚,他黝黑的脸上泛起了红光,话也多了起来。我趁机又问起了关于“马家”和那位他跟随过的老香童的事。 马三爷眯着眼,望着窝棚外漆黑的林海,声音带着酒意,也带着一丝难得的悠远: “我那老师父,姓胡,古月胡。人家那才是正儿八经的‘老香根’,祖上三代都是顶香的(指出马仙)。他那堂口,嗬!那叫一个气派!” 他咂摸着嘴,仿佛在回味:“堂单是大红的绸子布,上面用墨笔写得密密麻麻,各路仙家的名号、辈分,清清楚楚。为首的是一位道行高深的胡家太爷,下面是黄家快马,常(长)蟒仙家负责护卫……规矩大得很!初一十五必须上大供,平时烟酒香火不能断。给人看事之前,要先上香请示,仙家点头了才能看。” “那……胡师父是怎么看事的?”我好奇地追问。 “那架势,跟你额尔敦爷爷不一样,跟我也完全不同。”马三爷比划着,“他往那一坐,点上香,有时候会打几个哈欠,流点眼泪,那是仙家要‘附体’了。 附体之后,他说话的声音、语气都会变!可能是尖细快速的黄仙,可能是沉稳苍老的胡仙。能准确说出人家祖坟的朝向,家里隐秘的摆设,甚至能点出求医者身上哪个部位怎么个疼法,像是亲眼看见一样!开出的方子,有时是草药,有时就是几句咒语,或者让去哪个方向烧点纸,灵验得很!” 他的眼神里流露出真正的佩服:“那才是真本事,沟通阴阳,治病救人,积攒的是功德。不像我,”他自嘲地笑了笑,“全靠连蒙带猜,糊弄点吃喝。” “那……胡师父后来呢?还有那么厉害的马家,现在怎么好像很少听说了?”我抛出了核心的问题。 马三爷脸上的红光褪去了一些,他沉默地灌了一口酒,良久,才重重叹了口气。 他声音低沉下去,最近外面传回来的消息“那阵风刮起来,谁顶香出头,谁就是‘牛鬼蛇神’!砸庙拆祠堂,烧堂单,毁神像……胡师父他那大红堂单,第一个被扯下来,当众烧了!” 我能想象那场景:火焰吞噬着写满仙家名号的绸布,周围是激昂的口号声和一张张狂热或恐惧的脸。 据说,“胡师父当时就瘫了,”马三爷的声音有些沙哑,“不是吓的,是仙家走了,或者说,被那冲天的‘人气’和‘火气’给冲散了。他就像一下子被抽走了魂,病了好几个月,人也糊涂了,再也没能起来看事。” 他顿了顿,眼神复杂:“至于那些真正的‘马家’弟子,下场都差不多。本事越大,名气越响,栽得就越狠。有的被批斗,有的被关起来,更多的,是像胡师父一样,自己把堂单请下来烧了,主动断了跟仙家的联系,从此沦为普通人。” “仙家……就没办法吗?”我感到一种莫名的悲哀。 “仙家?”马三爷苦笑一声,“仙家也怕恶人,更怕这滚滚的时代洪流。那时候,举国上下都是一股‘人定胜天’的阳气,什么仙家精灵,都得避其锋芒。说白了,信仰这玩意儿,需要土壤。土壤没了,根就烂了。” “所以啊,山子,”马三爷看着我,语气带着一种历经世事的沧桑,“我这种‘野路子’,反而因祸得福。没有正经堂口,不怕被砸;没有真仙附体,不怕反噬。靠着点皮毛伎俩和察言观色,在这夹缝里,反倒能混口饭吃。但我也就只敢接点小来小去的事儿,真碰上厉害的,我比谁溜得都快。” 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真正的‘马家’传承,到我们这一代,基本就算断了。剩下的,要么是我这样的骗子,要么就是些上不得台面、真假难辨的小打小闹。那个能请动胡黄常蟒大堂兵马、规矩森严、沟通天地的时代,过去了。” 那一晚,马三爷喝得酩酊大醉。我看着他趴在桌子上酣睡,鼾声如雷,心里却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感慨。额尔敦爷爷代表的萨满文化,在悄然消退;而马三爷口中那曾经辉煌的“东北马家”出马仙体系,更是在时代的铁蹄下,被碾得七零八落。 这些古老的、与天地精灵共处的智慧与信仰,在“科学”与“革命”的浪潮中,似乎正不可避免地走向没落。而我,一个从山村走出的青年,在见证这一切的同时,也不禁思考,这些即将消失的“东西”,对于这片土地和生活在上面的人们,究竟意味着什么。 ------------ 第十二章旧军营的雨夜 林场的生活单调而艰苦,但也有一些难得的消遣。比如,听那些走南闯北的老工人“侃大山”。其中,关于附近一座废弃的日伪时期军营的故事,最为人津津乐道,也最为惊悚。 那军营坐落在离我们林场十几里外的一片山坳里,砖石结构,大多已经坍塌,只剩下些断壁残垣,像野兽的骸骨,沉默地卧在荒草中。据说,那里曾是日本关东军的一个给水站,也兼做物资中转,死过不少人。 那年初秋,我和另一个叫柱子的工友,被派去更远的山里勘测一处新林区。活儿干得顺利,回来时却贪了近路,想穿过一片陌生的杂木林。不料天气突变,乌云压顶,顷刻间下起了瓢泼大雨,还伴着电闪雷鸣。 我们在林子里彻底迷失了方向,雨水模糊了视线,脚下泥泞不堪。眼看天色迅速暗下来,心里正慌,柱子突然指着前方喊道:“山子哥!你看!有房子!” 透过雨幕和渐浓的暮色,果然看到前方影影绰绰有一片低矮的建筑轮廓。我们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深一脚浅一脚地奔了过去。 靠近了才看清,正是工友们口中那座废弃的日军军营。残破的大门歪斜着,里面院子里荒草长得比人都高,几栋营房的窗户大多没了窗扇,像黑洞洞的眼睛,冷漠地注视着我们这两个不速之客。 雨越下越大,雷声在山谷间回荡。我们也顾不得许多,找了一间看起来还算完整的营房,钻了进去。 营房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霉味和尘土气。地上散落着破碎的砖瓦和不知名的垃圾。我们找了个相对干净的角落,脱下湿透的外衣,拧着水,心里都有些发毛。 “山子哥,听说这地方……闹鬼。”柱子缩着脖子,声音有点颤,“老人们说,下雨天,能听见日本兵操练的声音……” 我心里也是一紧,强自镇定:“别自己吓自己,都是瞎传的。有个地方避雨就不错了。” 我们生了堆小火,靠着墙壁坐下,啃着被雨水泡软的干粮。屋外风雨交加,雷声间歇,天地间仿佛只剩下我们两人和这堆微弱的火焰。 不知过了多久,雨势稍歇,但雷声还在远方滚动。就在一阵沉闷的雷声之后,我和柱子几乎同时僵住了。 我们清晰地听到,从营房外面的院子里,传来一阵……整齐的脚步声! “唰……唰……唰……” 那不是一个人在走,而是一支队伍!步伐沉重、整齐划一,夹杂着一种模糊的、像是金属碰撞的轻微声响。 我的血一下子凉了半截。柱子吓得脸无人色,死死抓住我的胳膊,指甲几乎掐进我肉里。 我们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那脚步声由远及近,仿佛正从我们藏身的营房外经过,甚至能感觉到地面传来轻微的震动。 我鼓起这辈子最大的勇气,慢慢地、慢慢地挪到破旧的窗边,透过没了窗扇的空洞,向外窥去。 院子里一片漆黑,借着偶尔划破夜空的闪电,能看到荒草在风雨中摇曳。除此之外,空无一物! 可那“唰……唰……唰……”的脚步声,却依旧清晰地传入耳中,仿佛有一支无形的军队,正在雨中列队行进。 紧接着,一声短促、含糊不清的口令传来,说的分明是日语!虽然听不懂,但那语调,分明是军队操练时的号令! 脚步声戛然而止。然后,是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雨滴从屋檐滴落的声音,和我们两人如同擂鼓般的心跳。 那一夜,后半段我们几乎没合眼,紧紧靠在一起,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雨彻底停了,才如同惊弓之鸟般逃离了那片废墟。 回到林场,我们惊魂未定地把经历告诉了马三爷。他听完,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开玩笑,而是皱起了眉头,咂摸着嘴里的烟卷。 “你们俩小子,命大。”他吐了口烟圈,“碰上‘阴兵过境’了。” “阴兵?” “嗯,”马三爷点点头,“不是鬼魂作祟。是那股‘气’,那股当年战死、或者冤死在这里的日本兵的执念,太深太重。加上昨儿那场大雷雨,天地磁场混乱,就像……就像录音机卡了带,把这股‘气’、这段‘记忆’给激发出来了,在特定的时间、特定的环境里‘播放’一遍。” 他看了看我们依旧苍白的脸,难得地用严肃的语气说:“这种东西,没有实体,伤不了人,但煞气重,冲撞了容易大病一场。你们以后,绕着那地方走,听见没?” 这件事,成了我和柱子之间秘而不宣的恐怖记忆。它也让我对这片土地的历史,有了更切肤的认识。那些战争的创伤,不仅留在地理和史书上,更以一种诡异的方式,烙印在了这片土地的记忆里,在某些特定的时刻,悄然浮现。 额尔敦爷爷安抚的是无依的孤魂,马三爷应付的是山精野怪,而这座旧军营的“阴兵”,则是那段沉重历史本身投下的、无法轻易驱散的阴影。它比任何仙家精灵都更令人感到无力与压抑。 ------------ 第十三章猫脸老太太的谣言 之后的日子按部就班。我们偶尔会去几十里外的一个小镇上采购些生活用品,那里比林场热闹,消息也灵通许多。就在这一年的冬天,一股诡异的风声,像寒流一样,悄无声息地席卷了整个小镇,并迅速蔓延到我们林场。 起初,只是工友们饭后闲谈的零星碎片。 “听说了吗?南边靠山屯出了档子邪乎事!” “啥事?” “就一个老郝太太,前儿个没了,昨儿晚上……好像又坐起来了!脸变得跟猫似的!” 这传言起初并没人在意,只当是乡下人编出来吓唬小孩子的。但很快,传言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细节也越来越惊悚。 有人说,老郝太太是夜里咽的气,家里那只养了多年的黑猫,跳上停尸的门板,从尸体头走到脚,老太太就猛地坐了起来,半边脸还是人脸,另半边已经长了黑毛,眼睛成了绿莹莹的竖瞳。 有人说,她力大无穷,指甲变得又尖又长,能徒手爬上土坯房,夜里在屯子周围转悠,学小孩哭,已经有张寡妇家的小子晚上起夜被吓丢了魂,现在还在发烧说胡话。 更有人说,她不是个例,北边好几个屯子都出现了,专挑不听话的小孩下手。 恐慌像瘟疫一样扩散。镇上和附近村屯,家家户户太阳一下山就紧闭门户,大人绝不允许孩子天黑后出门。街上行人匆匆,眼神里都带着警惕和恐惧。我们林场里有家室的工人,也纷纷写信或托人带话回家,叮嘱千万看好孩子。 工棚里,大家分成两派,争论不休。有信的,说得言之凿凿;也有不信的,认为是胡说八道。我注意到马三爷对此事一直冷眼旁观,嘴角带着那抹熟悉的讥诮。 终于,林场领导也被这闹得人心惶惶的谣言惊动了,怕影响生产,便把见多识广的马三爷请去,想听听他的看法,或者请他“出手”平息事端。 马三爷叼着烟卷,听完领导忧心忡忡的叙述,却摇了摇头:“领导,这事儿,不是烧香磕头能解决的。我得先去靠山屯瞅瞅。” 我因为跟他熟,也被他叫上一同前往。路上,我问他:“三爷,您觉得真是诈尸成精了?” 马三爷哼了一声:“十成里有十一成是扯淡。我琢磨着,这里头有事儿。” 我们到了靠山屯,气氛果然紧张。马三爷没直接去找那户姓郝的人家,而是先在屯子里转悠,跟几个蹲在墙根晒太阳的老头老太太搭讪,散了几根烟,聊起了今年的收成,慢慢才引到老郝太太身上。 一个蹲在墙根、牙豁了好几个的老头,把烟袋锅子在鞋底上磕了磕,浑浊的眼睛四下瞟了瞟,才把身子往前探了探,用那漏风的声音说:“老郝太太?哎哟,那可是个苦瓤子(意为命苦的人)! 年轻轻守了寡,屎一把尿一把把独苗儿子拉扯大,指望着养老送终呢……谁成想,前年秋里,大小伙子进山砍柴,一脚踩空,人就没了!连个全乎尸首都没找回来……” 老头叹了口气,用粗糙的手抹了把脸:“打那儿以后,这老婆子就魔怔了。时明白,时糊涂,总对着空屋子喊她儿子‘铁柱’的小名。 “铁柱………….铁柱………” 一声声的,听着都瘆人,也……真他娘的叫人心里发酸。” 旁边一个头发梳得溜光、穿着旧蓝布褂子的老太太立刻接过了话茬,她双手交叉揣在袖筒里,脸上带着笃定的神秘表情:“可不嘛!还有她家那大黑猫,养了得有小十年了,通身油黑,没一根杂毛,灵性得很!老太太这一走,那猫就跟没了魂似的。喂它鱼汤都不舔一口,整天就在老太太常坐的炕头、还有那空了的旧棉鞋边上转悠,拿脑袋蹭啊蹭,喉咙里发出那种……唉,就像是小孩哭又哭不出来的呜咽声,瞧着真心疼煞人!”” 马三爷没吭声,只是把嘴里那截快要烧到过滤的烟头取下来,在鞋底上慢慢碾灭。他眯缝着眼,目光虚虚地落在远处那棵光秃秃的老榆树上,手指无意识地捻着那截烟屁股,直到把最后一点火星都揉碎在指缝里。 我们正在郝家院子外头踅摸,一个穿着旧工装、面相看着挺厚道的中年汉子扛着锄头从旁边经过。他瞅了我们几个生面孔一眼,脚步就慢了下来,眼神里带着点警惕和探究。 马三爷多精的人,立刻掏出烟盒,笑着递过去一支:“老哥,歇会儿?跟你打听个事儿。” 那汉子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烟,就着马三爷递上的火点着了,深吸一口,语气缓和了些:“你们是……?” “上面派下来了解情况的,”马三爷含糊地应了一句,顺势问道,“这郝老太太家……前几天那事儿,听着挺邪乎啊?真闹得那么厉害?” 汉子一听是“上面”来的,又看了看马三爷那笃定的样子,警惕心消了大半。他叹了口气,把锄头放下,压低了声音:“唉,可别提了!其实啊,根本没啥诈尸闹鬼的事儿!” 他左右看看,才继续说道:“老太太是半夜没的,走得挺安生。停灵那晚,我们几个邻居帮忙守夜。后半夜,人都困得迷迷瞪瞪,可能是风大,也可能是那猫饿极了碰倒了啥东西,‘哐当’一响,把我们都惊醒了。 当时油灯昏暗,影子晃来晃去,不知谁眼神不好,恍惚间好像看见老太太手动了一下,也可能是棺材板受力发出的轻微响动,就惊惶地喊了一嗓子‘动了!’” “这一喊不要紧,当时本来就困顿紧张,几个人都慌了神。那只黑猫受惊,‘嗖’地从棺材旁蹿过去,影子打在墙上,更是吓得大家魂飞魄散。‘老太太诈尸了!’‘猫跳过尸了!’这话就这么传开了,第二天就变了味。” “那张寡妇家的孩子呢?”我追问。 “那孩子本就体质弱,那天晚上起夜可能真着了凉,加上屯子里传得邪乎,孩子心里害怕,就发烧说明话。这更坐实了谣言。”汉子无奈道,“现在屯子里人人自危,郝老太太还没下葬,棺材就那么停在屋里,连帮忙抬棺的人都找不到了,都说沾了晦气。” 而更让人心寒的后续是,马三爷通过其他渠道打听到,附近另一个屯子,确实有一个因为丧子而精神失常、偶尔会夜间游荡、嘴里念念有词的老妇人,被恐慌的村民对号入座,指认为“猫脸老太太”的同伙。她的家被石块砸过,她本人也被孤立驱赶,几乎无法在屯子里立足。 回到林场,马三爷向领导汇报了调查结果:所谓“猫脸老太太”,纯属一场因巧合、恐惧和以讹传讹制造出的闹剧,根源在于闭塞环境下的迷信和对孤苦无依者的冷漠。 没有捉妖,没有法事。最终,是地方干部出面辟谣,并组织人手妥善安葬了郝老太太,才对这场风波进行了平息。 马三爷那晚喝了不少闷酒,他拍着我的肩膀,语气前所未有的沉重:“山子,看见了吧?这世上,妖魔鬼怪都好对付,实在不行还能躲。可这人心里头的‘鬼’,最难缠!它没形没影,却能吃人!往后啊,遇到事,得多看,多想,别让舌头跑得比脑子快。” 这件事,给我上了沉重的一课。它让我清晰地看到,在新时代的背景下,“灵异”也开始改头换面,与复杂的社会心理和人性的幽暗面紧密结合。 相比起山村老林里那些有迹可循、有法可解的“灵”,这种源于无知、恐惧和冷漠的“人造怪物”,更显得狰狞而令人心寒。 ------------ 第十四章老参谷的回响 “猫脸老太太”的风波逐渐平息,林场的生活重归枯燥与艰苦。转眼又是一年深秋,层林尽染,寒气渐浓。 这一年,林场接到了为某个重要建设项目筹集特定规格优质木材的紧急任务,采伐范围需要向更深处、一片名为“老参谷”的原始山林推进。 工段长老王,那个在林区风雨里泡了半辈子、脸上褶子比树皮还深的“老山头”,一听到“老参谷”三个字,捏着任务单的手指关节就泛了白。 他把我们拢到一块儿,浑浊的眼睛挨个从我们年轻而无所畏惧的脸上扫过,喉咙里像是堵了把沙子,声音异常干涩、缓慢: “小子们,那老参谷……去不得啊。”他顿了顿,仿佛需要积蓄力气才能说出后面的字,“那儿的地,是拿人血和人骨头沤出来的。早先年的参帮,为了一棵‘棒槌’,能把命豁出去……多少冤魂野鬼在那儿飘着,没着没落。参帮散了,不是人走了,是那地方,被山神爷收回去捂着了,不容人再惊扰了……” 屋子里静得能听见灰尘落地的声音。几个老工人下意识地避开了老王的目光,低着头,用沉默表达着认同。可我们这群年轻人的脸上,除了些许被语气感染的紧张,更多是不以为然的躁动。 在“任务压倒一切”的铁律下,老王那从皱纹里渗出来的恐惧,显得如此陈旧而微不足道。勘探队还是出发了,由老王亲自带队,我和柱子,还有另外几个经验丰富的工人跟着。 一进入老参谷的地界,气氛明显不同。这里的树木格外高大粗壮,树冠遮天蔽日,光线一下子暗了下来。空气仿佛凝滞了,连鸟鸣声都稀少得很,静得让人心慌。脚下是厚厚的、不知积累了多少年的腐殖层,踩上去软绵绵的,几乎听不到脚步声。 老王一路沉默,不时抓起一把泥土闻一闻,或者仔细观察树皮上的苔藓。他指着一些隐藏在灌木丛中、几乎被苔藓覆盖的矮小土堆,低声告诉我们:“瞧见没?那是‘干饭盆’(参帮野外简易灶台的遗迹)……那边,那个歪脖子老松树下,像个浅坑的,怕是以前埋过‘死倒’(尸体)。” 我们跟着他,心里都绷着一根弦。 第一天勘探还算顺利。但就在我们准备扎营过夜时,怪事开始了。 先是柱子发现自己别在腰间的柴刀不见了,他明明记得一路上都没用过。我们顺着来路往回找,竟在百米外一棵红松的树杈上发现了它,挂得稳稳当当,像是被人故意放上去的。 接着,负责生火的工人发现,带来的火柴怎么也划不着,不是潮,就是磷头莫名其妙地脱落。 夜幕降临,我们围着好不容易才点燃的篝火,啃着冰冷的干粮。山谷里起了风,吹得火苗摇曳不定,四周黑影幢幢,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暗中窥视。 后半夜,负责守夜的工人连滚带爬地把我们叫醒,声音发颤:“有……有人唱歌!” 我们侧耳倾听,风中果然夹杂着一种极其微弱、缥缈、又异常苍凉的调子,不像任何我们听过的山歌小调,倒像是一种古老的、断断续续的吟唱,词句含糊不清,仿佛来自地底,又仿佛来自很久远的过去。 老王的脸色在火光映照下变得极其难看,他猛地站起身,对着黑暗的丛林深处,用一种我们听不懂的、似乎是满语的话,大声喊了几句什么。 那吟唱声戛然而止。 第二天,一种更深的、粘稠的恐惧像沼泽里的寒气,从脚底板慢慢浸了上来。指南针的指针像喝醉了酒,在我们眼皮底下疯狂地、毫无规律地打转。 汗水是冰的,贴在脊梁上。一种对未知力量的无力感,像藤蔓一样勒紧了每个人的喉咙,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老王的脸色最终变得像脚下的腐殖土一样黑。他不再催促,也不再尝试,只是哑着嗓子,对身边一个后生挥了挥手,那手势里带着一种近乎认命的疲惫:“……去,快马加鞭,回去……请马三爷。” 马三爷来得很快,还带来了他的旧皮鼓和三炷高香。他听老王说完情况,又在营地周围转了一圈,脸色凝重。 “不是恶鬼,也不是寻常的山精。”他对老王说,“是这老山本身的‘灵’,还有当年那些死在这里的参帮老哥们的‘念’,合在一起了。咱们这又是动刀(砍树勘探)又是动火(生火扎营),惊扰了人家的清静,人家不乐意了。” “那咋整?任务完不成啊!”老王急了。 马三爷沉吟片刻:“硬来不行,得按老规矩‘拜山’,跟人家商量。” 我们依照吩咐,沉默地洗净双手,像是在进行一场庄严的献祭。营地中央被清出的那块空地,此刻仿佛成了一个连接未知世界的祭坛。 马三爷点燃高香,烟气起初还散乱,随即竟凝成一股笔直的青线,倔强地升向被树冠遮蔽的天空。他盘膝坐下,不再是那个油滑的江湖术士,脊背挺直,像一棵与大地相连的老树。 当他手中的皮鼓被轻轻敲响,那“咚……咚……”的声响,不像在耳边,倒像是直接敲在了我们紧绷的心弦上。他唱的不是神调,更像是一种沟通: “老山老祖宗……参帮老哥们……打扰清静莫怪罪……子弟们奉命而来,为公家做事,不敢贪心,不敢毁坏……取用有度,绝不断根……完工之后,香火纸钱,必定奉上……求个方便,给条活路……” 他就这样反反复复地吟唱着,态度卑微而诚恳。香烟笔直上升,在寂静的山谷中显得格外醒目。 我们这群笃信“人定胜天”的伐木工,竟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仿佛自己粗重的喘息都会亵渎这场神秘的对话。那一刻,骄傲被无形的东西碾碎了,只剩下对这片古老山林的、最原始的敬畏。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鼓声和吟唱抚平了什么,林子里那种令人头皮发麻的窥视感,如同退潮般悄然消散。风,真的停了。 马三爷停下来,对老王说:“好了,跟老仙家们说通了。咱们勘探采伐,不能贪多,见到明显是‘老寿星’(指极老的树)的树,绕着走。动土之前,先作个揖。晚上不准生明火,吃冷食。完工后,必须回来还愿。” 我们按照马三爷的嘱咐,小心翼翼地进行后续工作。果然,再没有遇到怪事。指南针恢复了正常,也没有再迷路。 完成任务撤离那天,马三爷带着我们,在那块空地上焚烧了带来的大量黄裱纸和纸元宝,烟雾缭绕,算是履行了诺言。 下山的路,脚步轻快了许多,却没有人说话,每个人都揣着一段沉重的心事。马三爷落在我身边,脸上的精明褪去,只剩下深深的疲惫。 他摸出烟卷,手指却有些微不可察的颤抖,点了两次才点燃。 “山子,瞧见了吧?”他吐出的烟雾被山风迅速扯散,“这老林子,是活的。 它记得每一滴洒下的血,认得每一个进来的人。你额尔敦爷爷能听见它说话,我嘛……充其量是凑到它耳边,说几句软话,求个方便。” 他苦笑一下,那笑容里带着一丝自嘲,也有一丝后怕,“说到底,就一个字,‘敬’。在这片地上,人,得知道自己是啥。” 我落在队伍最后,忍不住停下脚步,回头望去。老参谷静静地卧在群山之间,云雾像一层面纱,将它重新遮掩起来,仿佛我们昨日的惊恐与挣扎,都只是一场被它悄然抹去的梦。 心中那股复杂的情绪,最终沉淀为一种清晰的认知:与额尔敦爷爷守护村庄的宁静、马三爷周旋于市井的精明都不同,这次在老参谷的经历,让我触摸到了另一种更为古老、宏大、深沉的力量——那是土地、森林、以及附着于其上的历史与亡魂共同形成的意志。 它不需要你信仰,但要求你敬畏。我回头望了一眼渐渐远去、云雾缭绕的老参谷,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与额尔敦爷爷守护村庄的宁静、马三爷周旋于市井的精明不同,这次在老参谷的经历,让我感受到了另一种更为古老、宏大、深沉的力量——那是土地、森林、以及附着于其上的历史与亡魂共同形成的意志。 ------------ 第十五章雪夜索命 老参谷的经历,让林场的工友们对马三爷的本事有了新的认识,那不再是简单的“连蒙带猜”,而是真正能与这片土地上某些“无形存在”沟通的能力。然而,随着严冬降临,一场几十年不遇的暴风雪席卷了林区,也带来了另一场与“灵异”无关,却更显人性之暗的悲剧。 那年的雪下得邪性,不是一片片,而是一团团,像是从天上一袋袋往下倒。不过两天功夫,进出林场的道路就被彻底封死,积雪深过腰际,整个世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白。我们被困在了林场里,与外界的联系暂时中断。 所幸林场储备的粮食和燃料还算充足,大家挤在工棚里,靠着炉火和闲聊打发时间。然而,就在这场暴风雪的第三天夜里,出事了。 第二天清晨,雪势稍缓,工头清点人数,发现负责看守一处偏远木材储备点的老耿头不见了。老耿头是个孤寡老人,性子有些孤僻,但为人老实,从不惹事。 大家心知不妙,组织人手冒着风雪前去寻找。那处储备点是个半地穴式的窝棚,当我们深一脚浅一脚赶到时,发现窝棚的门从里面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我们奋力扒开积雪,撞开门,一股混合着煤烟和血腥气的味道扑面而来。 老耿头倒在冰冷的土炕旁,身子已经僵硬。他的脑后头头有一个破裂的伤口,血迹早已凝固发黑。更令人心惊的是,他平日里存钱的那个小木匣子不见了踪影,里面是他攒了多年、准备用来养老的一点微薄积蓄。 他不是冻死的,是被害的!在这与世隔绝的林海雪原里,发生了谋财害命的凶案! 恐慌瞬间取代了暴风雪带来的压抑。林场里人心惶惶,彼此看向对方的眼神都充满了猜忌。凶手就在我们中间!可能是任何一个人! 场部领导组织了排查,但当时条件有限,现场又被风雪破坏,一时间毫无头绪。大家私下里议论,怀疑的对象主要集中在几个平日里游手好闲、或者曾与老耿头有过口角的人身上,但都缺乏证据。 就在调查陷入僵局,气氛越来越凝重的时候,马三爷找到了场领导。他脸色是从未有过的严肃。 “领导,再这么疑神疑鬼下去,不用等开春,人心就先冻硬了。”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目光扫过角落里老耿头空荡荡的铺位,“老耿头死得屈,那口怨气堵着,散不了。要不……让我试试,把他‘请’上来,让他自己指认?” “请他自己开口?”领导吓了一跳,“老马,这……这能行吗?这可是……” “我知道那是玩火!”马三爷打断他,眼神像两把锥子,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可眼下还有别的路吗?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马三爷眼神锐利,“不能让老哥就这么糊里糊涂地躺在那儿,让真凶混在咱们中间吃睡,寒了活人的心,也脏了这片林地!” 经过一番艰难的说服,领导最终默许了,但要求必须在绝对保密的情况下进行。 当晚,风雪再次如同发狂的野兽般呼啸起来,吞噬了林场的一切声响。马三爷让我做帮手,我们顶着能把人吹透的寒风,深一脚浅一脚地再次来到了那处已然清理过、却依旧弥漫着死亡气息的窝棚。 他让在场领导和我作为见证,然后反手便将那扇破旧的木门死死闩住,将狂暴的风雪与外界彻底隔绝。 窝棚里只点了一盏如豆的油灯,光线昏黄,勉强照亮中央那块临时充当停尸板的门板。老耿头的遗体就直挺挺地躺在上面,身上盖着一块洗得发白、却依旧能看出原本是蓝色的旧布单,布单勾勒出他僵硬而瘦削的轮廓,连头脸也一同盖住了,只隐约显出五官的模糊凹陷。一股混合着血腥、煤灰和泥土腐败的冰冷气味,凝固在空气中。 马三爷走到门板前,示意我站到角落。他在老耿头僵硬的遗体前,点燃了三炷颜色暗沉、气味特殊的香。那烟雾不是寻常的青白色,而是带着一丝诡异的淡蓝,盘旋上升时,散发出一股甜腻得令人作呕的香气,与窝棚里原有的血腥和煤烟味混合,形成一种难以形容的、让人头晕目眩的气味。 马三爷没有敲鼓。他直接盘腿坐在冰冷的地面上,正对着老耿头的尸体。他闭上眼,双手不是合十,而是掌心向下,虚虚地按在身前的地面上,仿佛在感受着什么无形的流动。 他开始用一种极低、极哑,仿佛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气声,吟诵起一种对仗工整、带着古老韵律的咒语。那声音在冰冷的空气中震荡,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荡荡游魂,何处留存 三魂早将,七魄来临 河边野处,庙宇庄村 宫廷牢狱,坟墓山林 今请山神,五道游路将军 当方土地,家宅灶君 查落真魂,收回附体” 他每念一句,那按在地上的手指就微微抽搐一下,仿佛在牵引着无形的丝线。当最后一句咒语落下,他猛地抬起头,那双空洞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虚空,相似寻找着什么。 窝棚里死寂得可怕,只有炉子里偶尔爆出的一声“噼啪”,以及屋外狂风像冤魂般尖啸着掠过。气温已经低到呵气成霜,可我后背的寒毛却一根根竖了起来,一股冰冷的寒意不是从外面袭来,而是从我自己的骨头缝里往外渗。 我模糊的感觉到老耿头身上的的布好像动了一下,不由得浑身打了个寒颤。 就在这时,那三炷香的烟柱,毫无征兆地,猛地扭曲了一下,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拨动了。紧接着,马三爷按在地上的双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时间在死寂中粘稠地流淌。突然,马三爷猛地一个哆嗦,像是被一道无形的电流击中。他原本精瘦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额头上不是渗出细汗,而是瞬间布满了豆大的、冰冷的汗珠。他猛地睁开眼,那双平日里滴溜溜转的眼睛,此刻空洞得如同两口枯井,直勾勾地“望”着虚空。喉咙里发出一种“嗬……嗬……”的、濒死般的倒气声。 紧接着,一个苍老、嘶哑、仿佛从地底深处艰难挤出来的声音,裹挟着无尽的冤屈和冰冷的绝望,断断续续地从他扭曲的嘴唇里爬出来: “冷……骨头缝里……都冻冰了……” “…是…是黑娃子那畜牲啊……” “…假意来借火…眼珠子…却盯着我的匣子…” “…从后头…照着我脑袋…就是一闷棍…” “…钱…我攒了一辈子的棺材本…” “黑娃子”是林场里一个叫刘老黑的年轻工人的小名,他平日里确实有些偷鸡摸狗的不良习气,也曾因偷懒被老耿头向工头告发过而怀恨在心。 马三爷(或者说附在他身上的“老耿头”)反复念叨着这几句话,声音充满了悲切和控诉,听得人毛骨悚然。最后,那声音渐渐低了下去,马三爷像是虚脱了一般,猛地向后一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脸色苍白如纸。 第二天,场领导不动声色地派人控制了刘老黑,并在他睡觉的草铺底下,搜出了那个空空如也、还沾着一点血迹的小木匣子。在人证(马三爷的“通灵”虽不能明说,但领导和我都是见证)和物证面前,刘老黑心理防线崩溃,对罪行供认不讳。他确实是那晚以借火为名去了窝棚,见财起意,行凶杀人。 案子破了,凶手被押走等待法律的严惩。林场里笼罩数日的猜忌阴云终于散去,但一种更深的寒意却留在了每个人心里。那是对人性之恶在极端环境下骤然爆发的恐惧。 马三爷为此病了一场,在床上躺了好几天。他醒来后,我问他当时的感觉。 他眼神里带着一丝疲惫和后怕:“那不是请仙家,是直接引亡魂的怨气上身,伤元气,也损阴德。要不是老耿头冤屈太大,执念太深,我也不敢用这法子。以后……能不用,绝不再用。” 老耿头最终被妥善安葬了。这场“雪夜索命”的事件,没有山精鬼怪,没有古老传说,只有最赤裸的人性悲剧。马三爷用他非常规的手段,揭开了这悲剧的真相,但也让我们所有人都直面了比任何灵异都更残酷的现实。 它仿佛在告诉我们,当最基本的生存和道德底线被冲破时,人,本身就可以成为最可怕的“鬼”。 ------------ 第十六章 雾锁鬼市 老耿头的血迹被新雪覆盖,刘老黑也被押送法办,可林场里的空气并未因此变得轻快。一股无形的、粘稠的东西沉淀在每个人的眉宇间,那是信任被冻裂后,再难融化的冰碴。马三爷病愈后,也像是被抽走了一股精气神,眼神里的油滑收敛了许多,时常望着老林子深处发愣,烟抽得更凶了。 我知道,老耿头那掺杂着冰雪与冤屈的“气”,并非只冲垮了刘老黑,也多少冲撞了强行引渡它的马三爷。 就在这年夏末,接连下了几天霪霪小雨,天地间一片潮湿。我们工段接到任务,要去几十里外的一处新勘测点运送补给。回程时,我和柱子,还有老工人德顺叔,贪近走了条猎人踩出的小路。 起初一切顺利,林子里弥漫着雨后草木的清新气息。可不知何时,四周渐渐起了雾。那雾来得诡异,不是一片片,而是一团团,从地底、从树根处无声无息地漫上来,乳白色,粘稠得仿佛能缠住手脚,带着一股沁入骨髓的、裹挟着腐殖土气息的阴冷。不过一袋烟的功夫,能见度便低得只能看清身前几步,连同伴的身影都模糊起来。 “坏了菜了!”德顺叔猛地停下脚步,脸色唰地白了,像是刷了一层石灰,“怕是……遇上‘麻达山’了!” 我们心里俱是一沉。“麻达山”,林场人最恐惧的遭遇之一,意味着你在这片本该熟悉的林子里,彻底迷失了方向,像被鬼打了墙。 我们不敢再乱走,凭着记忆和指南针,试图找回原路。可那指南针的指针,竟像被无形的手拨弄着,滴溜溜乱转,根本指不定方向。我们沿着自认为的直线前进,汗水浸湿了后背,心也一点点往下沉。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德顺叔猛地指着旁边一棵歪脖子老椴树,声音发颤,带着哭腔:“这……这棵树,咱们路过三回了!树皮上我刚才用刀砍的记号还在!鬼咬着尾巴转圈呢!” 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窜上天灵盖,比雾气更冷。我们真的被“圈”住了,困在了这片活着的、充满恶意的林子里。 天色在浓雾中迅速暗沉下来,像是提前入了夜。林子里静得可怕,是一种被捂住了口鼻的死寂,连原本该有的风声、滴水声都消失了,只有我们自己如同擂鼓般的心跳和粗重得吓人的喘息。绝望像冰冷的藤蔓,从脚底缠绕上来,勒得人喘不过气。 就在我们筋疲力尽,柱子几乎要哭出来的时候,他忽然吸了吸鼻子,疑惑道:“……啥味儿?好像……油炸果子?还有点……肉香?” 我和德顺叔一愣,也屏息细闻。果然,一股复杂的气味混在冰冷的雾气里,幽幽地飘了过来——确实是食物下油锅的焦香,还夹杂着某种炖肉的、令人食指大动的浓郁香气。在这饥寒交迫的时刻,这香味具有致命的诱惑力。 紧接着,前方浓雾深处,竟隐约透出些许昏黄跳动的光亮,不是一户人家的灯火,而是一片!影影绰绰,连成一片光晕。同时,一阵模糊不清的、仿佛隔着一层厚布传来的嘈杂人声也随风送至——有吆喝叫卖声,有讨价还价声,有碗碟碰撞声,甚至还有几声零落、却透着怪异的笑声……俨然一个热闹的晚市! “有人家!是个屯子!”柱子惊喜地叫起来,满身的疲惫和恐惧仿佛找到了宣泄口,他眼睛放光,抬脚就要往那片光亮处冲。 “站住!”德顺叔却像被蝎子蜇了,猛地一把死死拽住柱子的胳膊,指甲几乎掐进他肉里。他的脸色已经不是苍白,而是泛着一种死灰,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着,瞳孔因极度恐惧而缩成了针尖大小。 “不……不能去!……那……那是‘鬼市’!”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声音嘶哑得不像人声。 但柱子的魂仿佛已经被那香气和光亮勾了去,他挣脱德顺叔的手,喃喃道:“总不能……总不能冻死饿死在这林子里……有灯火就有人家,讨口热水喝也行啊!”他像是着了魔,踉跄着就朝光亮处走去。我和德顺叔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绝望和一丝被诱惑的动摇——或许,只是德顺叔太过紧张了?那万一真的是个避风的山村呢? “跟上他!别走散了!”德顺叔咬着牙,最终还是妥协于现实的困境,我们俩赶紧追着柱子的背影,深一脚浅一脚地踏入了那片昏黄的光晕之中。 一踏入那片区域,周遭的浓雾似乎淡了些,但空气却更加阴冷潮湿,带着一股陈年的霉味和……一种若有若无的、像是香烛焚烧后又混合了某种腐败甜腻的气息。先前听到的喧闹声瞬间变得清晰起来,仿佛就在耳边。 我们真的站在了一条“街道”上。 两旁是影影绰绰的“店铺”和“摊贩”,挂着昏黄的灯笼或摆着摇曳的油灯,光线不足以照亮全貌,只能勾勒出模糊的轮廓。有人影在灯光下晃动,穿着打扮像是山里的老乡,又有些像旧时的装束,看不真切脸。 “刚出笼的肉包子……热乎……”一个粗嘎的声音在旁边响起,一个冒着腾腾热气的蒸笼摆在摊后,那肉香浓郁得异常,直往鼻子里钻,引得人肚子咕咕直叫。柱子咽了口唾沫,下意识地就往那边凑。 我下意识地瞥了一眼那蒸笼,雾气缭绕中,那露出的“包子”皱褶处,颜色似乎过于暗沉,隐隐透着一股不祥的酱紫色。 “来看看……新到的花布……”另一个方向,一个穿着宽大旧袄的“妇人”蹲在地上,面前摊开一块布,她伸手招呼我们,手臂的动作有些僵硬。那布匹在昏灯下颜色艳丽得扎眼,是一种近乎流淌的、不自然的鲜红。 街上“行人”不少,摩肩接踵,但却听不到正常的脚步声。他们走路的姿态也有些奇怪,轻飘飘的,像是在地上滑动。交谈声、叫卖声充斥耳边,仔细听,那声音似乎没有明确的来源方向,嗡嗡作响,词句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像是很多人同时在说话,又像是同一种声音在不断地重复、变调。 我心头那股不安越来越强烈。我拉了拉柱子的胳膊,低声道:“柱子,有点不对劲……” 柱子却像是没听见,他的目光被一个卖“酒”的摊子吸引了过去。那摊子上摆着几个粗陶碗,里面盛着浑浊的液体,散发着劣质酒浆的刺鼻气味,旁边还摆着几个黑乎乎、像是肉干的东西。 “老乡,这咋卖?”柱子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伸手就去摸怀里那几张皱巴巴的毛票。 “用这个……用这个……”摊主抬起头,帽檐下是一张模糊不清的脸,只能看到嘴角似乎咧开一个诡异的弧度,他伸出干枯的手指,指了指柱子手里那印着“劳动光荣”字样的粮票。 就在这时,一阵阴风卷过,吹得几个灯笼剧烈摇晃,光线明灭不定。 借着那一瞬间闪烁的光,我看清了! 那摊主伸出的手,在灯光下呈现出一种毫无血色的青灰,指甲又长又黑,而且——他的手腕处,有一道深可见骨的、已经腐烂发黑的伤口!而他旁边那个卖“花布”的妇人,在风掀起她头巾的一角时,我骇然看到她半边脸颊已经塌陷,露出了森白的骨头! 我再看向那蒸笼里的“包子”,那哪里是肉馅!分明是纠缠在一起的、还在微微蠕动的蚯蚓和甲虫!那碗里的“酒”,散发着的是泥水混合着铁锈的腥气!那艳丽的花布,仔细看,竟像是用某种生物的皮鞣制而成,还带着未干的血丝! 这不是集市!这是…… “呃啊——!”柱子也终于看到了,他发出一声短促至极的惊叫,手里的粮票掉在地上,像是碰到了烧红的烙铁。他整个人僵在原地,脸色瞬间惨白如纸,牙齿得得作响,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德顺叔猛地一把将我们两人往后拽,他的老脸在摇曳的灯光下扭曲着,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声音却因为极致的恐惧而变调:“跑!快跑!!别回头!!!” 仿佛被这声充满阳刚之气的嘶吼惊动,整个“集市”瞬间一静。 所有嘈杂的人声、叫卖声戛然而止。 街道上所有影影绰绰的“人影”,无论是摊主还是行人,动作都停滞了。然后,他们齐刷刷地、用一种极其缓慢而僵硬的姿态,转过头,将那些模糊不清、或残缺不全的“面孔”,对准了我们这三个不速之客。 无数道冰冷、空洞、充满死寂和贪婪的“目光”,如同实质般钉在我们身上。 就在那死寂的凝视几乎要将我们冻结在原地,连骨髓都要被吸走的刹那,一阵急促而沉闷的鼓声,如同溺水者抓住的最后一块浮木,猛地从我们身后的浓雾中穿透进来! “咚…咚…咚…” 是单皮鼓!那声音并不响亮,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每一声都像重锤敲在我们几乎停滞的心口,震得周身那粘稠的阴冷气息都为之一荡。 “闭眼!捂耳!跟着鼓声走!一步不停!谁回头看,谁就永远留下!” 马三爷的声音随之传来,嘶哑、疲惫,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像一把烧红的刀子,切开了这鬼蜮的混沌。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我们几乎是同时死死闭上了眼睛,用尽力气捂住耳朵,试图阻挡那身后无数道冰冷“目光”和可能袭来的诡异声响。然而,即使隔绝了大部分声音,那“咚…咚…”的鼓点却像是直接响在脑海里、敲在灵魂上,成为这黑暗世界中唯一的坐标。 我感觉到一只粗糙冰冷的手抓住了我的胳膊,是德顺叔,他另一只手想必也拉着柱子。我们三人像一串被拴住的蚂蚱,被一股力量牵引着,踉踉跄跄地向前冲去。 眼睛看不见,但其他感官在恐惧中被放大到了极致。 就在我们迈步的瞬间,身后那死寂的“集市”仿佛被激怒了。原本消失的嘈杂声浪猛地再次涌起,但不再是模仿人声的热闹,而是化作了无数尖锐的嘶鸣、凄厉的哭嚎、怨毒的诅咒,如同潮水般向我们扑来,试图钻进指缝,冲垮心智。 冰冷的、带着腐烂气息的“东西”擦着我的脸颊、手臂划过,像是指甲,又像是冰冷的布条。那诱人的食物香气瞬间变得恶臭扑鼻,仿佛是陈年棺木混合着腐烂尸骸的味道,令人作呕。 更可怕的是那股强大的拉力,从身后传来,仿佛有无数只看不见的手在拽着我们的衣服、拉扯我们的手脚,想要将我们拖回那片永恒的幽冥集市。每一步都像是在深深的泥沼中跋涉,腿上如同灌了铅。 “咚!咚!咚!” 马三爷的鼓声节奏不变,稳定得令人心颤。在这狂乱的鬼哭神嚎中,这鼓声是我们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索。我能感觉到,每一声鼓响,周身那无形的拉扯和冰冷的触感就会减弱一分,仿佛那声音本身带着某种灼热的气息,逼退了黑暗中的存在。 我们不敢停,不敢想,甚至不敢呼吸得太用力,只是拼尽全力跟着那鼓声,跟着前面牵引的力量,机械地迈动双腿。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却漫长如同几个世纪。那恐怖的嘶嚎和拉扯感渐渐减弱,周围令人作呕的恶臭也慢慢被林中原本的潮湿土腥气取代。 鼓声停了。 牵引的力量也松开了。 马三爷极度疲惫,仿佛随时会虚脱的声音响起:“好了……睁眼吧。” 我们这才敢颤巍巍地睁开眼,松开几乎要捂聋的耳朵。发现我们已经站在了林场边缘那条熟悉的、坑洼不平的土路上。远处,林场工棚零星的光亮如同世上最温暖的星辰。 回头望去,身后依旧是那片黑黢黢的老林子,雾气正在夜风中缓缓消散,哪还有什么光亮和人声?只有一片深邃的、死寂的黑暗,仿佛刚才那恐怖的一切都只是一场集体噩梦。 马三爷靠在一棵老松树上,脸色苍白如纸,额头上全是虚汗,握着皮鼓的手微微颤抖着。他另一只手里的防风马灯,灯焰也跳动得厉害。 “三……三爷……”柱子腿一软,瘫坐在地上,带着哭音,“刚才……刚才那……” 马三爷喘了几口粗气,摸出烟卷,点了两次才点燃。他深吸一口,烟雾在微弱的灯光下缭绕,映得他脸色更加晦暗。 “甭问,也甭细想。”他吐着烟圈,声音沙哑,“那地方,是林子积年的瘴气,混着死在这山里回不了家的孤魂野鬼的执念,借着特殊的天时弄出来的‘幻境’。说是幻境,却能真要了人的命。你们的心神一旦被它拿住,吃了它的‘食’,花了它的‘钱’,或者……回头看了那么一眼,魂儿就真的被勾走了,肉身就成了林子里一具空壳。” 他看了看我们三个惊魂未定、如同水里捞出来一样的脸色,叹了口气:“我这鼓,敲不散百年瘴气,也打不散千古亡魂。是给你们心里点一盏灯,定住你们的三魂七魄,告诉你们——脚下还有阳关道,别被那黄泉路上的热闹给骗了。” 他顿了顿,望着那片吞噬了无数秘密的老林子,喃喃道:“这老林子啊,它记得的东西,比咱们这些人,多太多了……” 回到工棚,滚烫的姜汤下肚,身体才慢慢找回一丝暖意。但那种被无数冰冷空洞目光凝视的感觉,以及那直冲灵魂的怨毒嘶嚎,却如同烙印,深深刻在了记忆里。 我躺在通铺上,听着工友们沉重的鼾声,久久无法入睡。老耿头的死,是人心淬出的寒冰;而这“鬼市”的遭遇,则是这片土地自身记忆与能量形成的、更加混沌而庞大的漩涡。额尔敦爷爷或许能与之沟通、安抚,马三爷则用他的方式,为我们这些迷途者,在漩涡边缘抢出一条生路。 ------------ 第十七章最后的萨满 林场的春天来得晚,积雪刚化尽,泥土的腥气还没散透,一封措辞笨拙的信,就像一块冰冷的石头,砸进了我刚刚适应新生活的心湖里。 信是托人捎到林场的,信封被摩挲得有些发软,带着远途的尘土。我拆开信,是村里略通文墨的远房堂叔代笔,字迹歪斜,却字字沉重。 信里说了两件事。 第一件,爹娘身子骨还硬朗,只是娘的眼睛越发花了,爹的腰也弯得更深。信上说,娘常对着我离家时的方向发呆,嘴里念叨着我的小名。 第二件,像一块冰冷的石头,砸得我心口发闷——额尔敦爷爷病倒了,躺在床上有些时日了,水米难进。村里老人们去看过,都摇着头悄悄说,老萨满的时辰快到了,他像是在等着什么,强撑着不肯闭眼。 我把信纸攥在手里,攥得紧紧的,直到指节发白。林场呼啸的风声,工友们的喧嚣,瞬间都远去了。脑海里只剩下爹娘倚门期盼的身影,和额尔敦爷爷那双能看透天地、此刻却可能即将永远闭合的眼睛。 “得回去一趟。”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像荒原上的火,再也按捺不住。我去找工头告假,理由是要回乡探亲,也给老萨满送终。工头看了看我灰败的脸色,叹了口气,批了假。 马三爷知道后,沉默地塞给我一小瓶用鹿茸、参须泡的药酒。“带上,路上驱寒。也算……是我的一点心意。”他顿了顿,难得地用了敬语,“那位是老萨满,是真正有道行的人,值得敬重。” 踏上归途的火车,心境与当年北上时已是天壤之别。没有憧憬,只有近乡情怯的沉重。当熟悉的村口老槐树出现在视野里时,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了。 我没先回自己那冷清的小屋,背着行囊,径直走到了爹娘的院门口。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篱笆门,映入眼帘的便是娘坐在小马扎上捡豆子的身影,爹蹲在屋檐下,沉默地抽着旱烟,佝偻的背影像一张拉满了的弓。 “爹……娘……”我声音沙哑地唤道。 娘抬起头,愣愣地看着我,手里的簸箕“哐当”一声掉在地上,金黄的豆子滚了一地。她颤巍巍地站起来,朝我伸出那双枯瘦的、布满裂口的手,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声音。爹猛地回过头,烟袋锅子差点掉在地上,他用力地眨着眼,想把那股湿意逼回去。 我几步跨过去,一把抓住娘冰凉的手。那一刻,什么林场的风雪,什么江湖的奇闻,都远去了。只剩下眼前这两张至亲的、因为我归来而剧烈颤抖的脸。 在家住了一晚,听着爹娘絮絮叨叨说了许多村里的事,我的心却始终系在山坡上那座木刻楞里。第二天晌午,我跟爹娘说了一声,便独自朝着额尔敦爷爷的住处走去。 推开那扇熟悉的、散发着草药和陈旧木头气味的木门,光线昏暗。额尔敦爷爷躺在他那张铺着兽皮的矮榻上,比记忆中更加瘦小干枯,像一棵即将燃尽的烛火。但他那双眼睛,在我进去时,却缓缓睁开,依旧清亮得像山里的泉水,精准地落在我身上。 “山子……回来了。”他声音微弱得像风中游丝,却带着一丝了然的平静。 我跪坐在他榻前,喉咙哽咽,千言万语堵在胸口,不知从何说起。 “外面……风大吗?”他忽然问了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我愣了一下,点点头:“大,林场那边的风,刮起来像刀子。” 他缓缓地摇了摇头,目光仿佛穿透了厚厚的土墙,望向了无尽的天穹:“我说的是……人间的风。时代的……风。”他喘息了几下,积攒着力气,才继续道,“我这老法子……快顶不住这风了。往后……你们这些娃娃,得靠自己心里的‘定盘星’去辨方向了……” 他还想说什么,却只是一阵剧烈的咳嗽,最终疲惫地闭上了眼睛,仿佛这次短暂的对话,已耗尽了他生命最后的灯油。我看着他如同古老山岩般的、布满皱纹的侧脸,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悲凉。我明白,这不仅是一位长者的离去,更是一种与天地沟通的方式,一种古老的智慧,正随之悄然湮灭。 在我回来后第三天夜里,额尔敦爷爷安然走了,走得很平静。 他的遗体按照古老的萨满习俗停放,穿着那件褪了色、但依旧庄重的神衣,身边摆放着他的神鼓、腰铃和神杖。脸上覆盖着象征与天地沟通的彩布。 为额尔敦爷爷送行的,是他的远房侄孙巴图,一个平日里和拖拉机、黑土地打交道的壮实汉子。此刻,他笨拙地套着那身明显不合体的旧神衣,额头上满是汗水,不知是紧张,还是被沉重的服饰压的。 巴图敲响单鼓,摇动腰铃,跳着远不如额尔敦爷爷那般流畅、却依旧努力遵循古礼的舞步。他吟唱着送神曲,调子时而高亢,时而低沉,是在恳请各方神灵开路,护送额尔敦爷爷的魂灵渡过神河,回归祖灵栖息的神山。 我看着他不熟练却无比郑重的动作,看着他被汗水浸湿的鬓角,一股滚烫的酸楚猛地冲上我的鼻腔。我清楚地知道,我目睹的不仅是一场葬礼,更是一个时代的火种,在风雨中徒劳而悲壮地试图延续,那火光微弱,却燃烧得无比认真。 村民们静静地跟着吟唱,那古老而苍凉的调子在村庄上空回荡,仿佛在与一个时代做最后的告别。我站在人群中,看着巴图额头上沁出的汗水,看着他眼中那份传承的郑重与力不从心的艰难,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酸楚。 仪式结束后,巴图找到我,他抹了把汗,憨厚地笑了笑,带着歉意:“山子哥,我没学好,比不上额尔敦阿布(伯伯)的万分之一。他教我的很多神调、很多规矩,我都没记全……现在,怕是真要失传了。” 我看着他,又想起马三爷的话——“真正的萨满,就像这老林子里的神木,见一棵少一棵。” 回到林场,我在锅炉房后面找到马三爷,他正靠着柴火垛打盹。我把额尔敦爷爷的事,连同巴图那场生涩的送行,慢慢说给他听。他始终闭着眼,直到我说完,才缓缓睁开,眼里没有平时那点狡黠的光,只剩下一片空茫。他摸出烟袋,塞烟叶的手有些抖,点了三次才点燃。 他深吸一口,烟雾模糊了他复杂的表情。“老萨满走了,”他的声音有些哑,像是被烟呛着了,又像是别的原因,“他带走的,不是一个人,是老祖宗传下来的,一整套跟山、跟水、跟风、跟神灵打交道的‘老礼儿’。” 他顿了顿,望着林场上空那片被烟囱染灰的天,自嘲地笑了笑,那笑声干涩得像磨砂纸擦过木头,“往后啊,这世上就清净喽。 再有什么‘邪乎事’,要么找我这种连蒙带骗的‘半仙’糊弄一下,要么,就得去求穿白大褂的‘新萨满’喽。只是不知道,他们那套,治不治得了这土地爷的心病。” 他的话,像一颗冰冷的钉子,把我心里那种模糊的预感,牢牢地钉死了。他的话里带着自嘲,也透着一种无奈的清醒。额尔敦爷爷的离世,仿佛是一个明确的信号:那个依赖萨满与天地精灵直接沟通、遵循古老法则的时代,正式落下了帷幕。 我的青年时代,就在这新旧交替的洪流中,即将画上句点。我见识了马三爷的江湖手段,经历了“猫脸老太太”的人心惶惶,感受过老参谷的土地之灵,直面过雪夜凶案的人性之恶,最终,也送别了代表旧传统的额尔敦爷爷。 这片黑土地上的“灵异”,不再仅仅是山村老林里的精怪传说,它开始与复杂的社会变迁、人性的明暗面,以及时代浪潮下传统信仰的凋零紧密交织。 ------------ 第十八章墙上的影子 时间步入七十年代初,我经人介绍,离开了奋斗多年的林场,来到了一个位于城郊的、规模不小的机械厂工作。从林海雪原到机器轰鸣的工厂,环境天差地别。我被分到了一间筒子楼里的宿舍,虽然狭窄,但总算在城里有了个落脚点。 这栋苏式筒子楼老了,墙皮像得了皮肤病,大块大块地剥落,露出底下灰暗的砖胚。楼道被各家各户的杂物挤占得只剩一条窄缝,终年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和饭菜馊了混合的气味。 分给我的那间在一楼东头,门牌上的漆都磨没了。领路的后勤干事把钥匙递给我时,含糊地提了句:“这间……之前住的人都没待长。“ 推开门,一股掺杂着尘土和某种说不清的、类似旧药柜的气味扑面而来。 第一个晚上,我躺在坚硬的板床上,明明累得骨头都快散架,却迟迟无法入睡。不是听到了什么,而是感觉到一种无形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心口,连呼吸都觉得费力。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粘稠得让人行动迟缓。 睡到后半夜,一股没由来的寒意把我从混沌中拽了出来。不是天气冷,是那种贴着脊梁骨爬的阴冷,像有只看不见的手在往我衣领里灌冰碴子。 我打了个寒颤,睡意散了大半。这间宿舍除了我身下这张吱呀作响的铁架床,就只剩一个掉漆的木柜子和对面那面光秃秃的白墙。窗外,透进来一点半死不活的光,刚好能把屋里的轮廓照出个大概。 就在我准备翻个身继续睡的时候,眼角余光猛地僵住了。 对面那面墙……不对劲。 那面白天看再普通不过的白墙,此刻,正趴着个东西。 一个影子。 不是树影,窗外那棵老歪脖子树早就秃了。也不是什么物品的投影,我屋里干净得连张画都没贴。它就是一团人形的、边缘模糊的黑,像是谁用最浓的墨泼上去的,却又在不停地蠕动、变形。 它没有声音,死寂死寂的。就那么粘在墙上,表演着一出哑剧。一会儿拉得细长,脖子那块突兀地梗着,像个吊死鬼;一会儿又猛地缩成一团污浊的黑,剧烈地抖动着,仿佛在承受某种极致的痛苦;偶尔,那模糊的轮廓上会突然裂开一道缝,像是一张扭曲的嘴,无声地咧开,对着我。 我浑身的汗毛瞬间就炸了起来,想喊,喉咙却像是被水泥封住了,连个气音都挤不出来。想动,四肢却像不是自己的,沉得如同灌满了铅。只能眼睁睁地瞪着,看着那玩意儿在墙上扭曲、挣扎。 最让我头皮发麻的是——这屋里除了我,连个喘气的都没有。这影子是哪来的? 那团人形的黑还在不知疲倦地变幻着形状,每一次扭曲都带着一股说不出的恶意。冰冷的恐惧像藤蔓一样从脚底板缠上来,越缠越紧,勒得我快要喘不过气。 我像被针扎了一样猛地坐起,颤抖着手拉亮了灯绳。昏黄的灯光下,墙壁惨白,空无一物。我不死心,喘着粗气关掉灯,重新陷入黑暗。 那影子就像浸水的墨迹,又慢慢从墙壁深处渗了出来,无声地扭曲、舞动,带着一种冰冷的恶意。那一夜,我眼睁睁看着天花板直到泛白,汗水几次浸湿了衬衣。 第二天在车间,我的样子显然吓到了人。老刘头,一个平时沉默寡言的老工人,趁着休息递给我一支烟,盯着我的脸看了半晌,才沙哑地问:“你住……东头那间?“ 我点了点头。他深深吸了口烟,烟雾后面,他的眼神复杂得像口枯井。“那间屋啊……“他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扰什么,“以前住着一对老工程师,学问大着呢。后来……起风了,老头儿性子烈,没熬过去,就在屋里……寻了短见。“ 他顿了顿,喉咙滚动了一下,“打那以后,就不太平了。住进去的小年轻,都说晚上墙上……不干净。“在那个年代,公开搞封建迷信是绝对的大忌。我不能去找马三爷,更不能声张。但那种被无形之物窥视、无法安眠的感觉,实在折磨人。 我想起了额尔敦爷爷说过,有些亡魂并非恶意,只是执念未消,困于原地。也想起了马三爷察言观色的本事。 于是,我做了两件事。第一,我找到厂里管后勤的主任,以房间潮湿、影响健康为由,强烈要求换房,甚至愿意换到条件更差的顶层。磨了几天,或许是我态度坚决,或许后勤主任也隐约知道那房间的传闻,最终给我调换了。 第二,在搬离那间房的前一晚,我买了一点劣质的水果糖和一小瓶白酒,夜深人静时,放在那间空房的窗台上(不敢明目张胆地摆供)。我没有念咒,没有祈祷,只是在心里默默地说:“老爷子,不管您有什么放不下的事,都过去吧。新社会了,好好走吧,别吓唬后来人了。” 我不知道这笨拙的举动有没有用。但当我终于搬离那间屋子,厚重的木门在身后合拢时,仿佛也切断了某种无形的锁链,一直缠绕在心口的压抑感竟真的烟消云散了。 过了几天,老刘头在车间角落找到我,什么也没说,只是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眼神里带着一种难言的赞许,低声道:“你小子……心里亮堂。那地方,缺的不是狠话,是个'理儿',是个能让魂儿安生的'念想'。“ 我点了点头,没再多说什么。搬进新的宿舍后,夜晚终于恢复了宁静。只是偶尔在梦里,我还会恍惚看到那面空白的墙,以及墙上无声摇曳的影子。 这件事,像一次无声的成人礼。没有萨满的神鼓,没有马三爷的机锋,在远离故土的城市角落,我独自面对了那段沉重历史投下的、冰冷的个人悲剧。它让我明白,有些伤痕,需要的是理解与安抚,而非驱赶与征服。” 我最终对淑兰也从来没有提起过。它像一枚生锈的钉子,死死楔在心底,每次不经意间的触碰,都会勾起一阵带着铁腥味的钝痛。 以后的日子,偶尔路过那栋日渐斑驳的筒子楼,我的目光总会被什么东西拽着,不由自主地飘向那扇东头的窗户。如今那里住进了一户热闹的人家,几盆营养不良的花在窗台上蔫头耷脑,孩子的哭闹和大人的呵斥声混杂着传来。 蓬勃的生活噪音,似乎终于填满了那个角落曾有的死寂与阴冷。可我知道,有些东西是填不满的。它们更像老墙皮里渗出的水渍,平日里被生活的粉饰遮掩着,唯有在某个心绪潮湿的深夜,才会清晰地显现出那悲伤的轮廓,无声地诉说着一个时代的叹息,和一个普通人被碾碎后、无人记得的结局。 ------------ 第十九章狐嫁女 在机械厂安顿下来后,经老师傅介绍,我认识了同在厂里工作的女工淑兰。她性格爽利,手脚麻利,是典型的东北姑娘。相处一段时间后,我们决定结婚。按照规矩,我得带着礼物,去一趟她位于市郊结合部的老家,见见她的父母。 淑兰家的土炕烧得暖烘烘的,酒意也让人松懈。趁着淑兰娘俩在灶间忙碌的当口,她父亲,那位平日里沉默得像块黑铁的老汉,又给我斟了半碗酒,自己却不喝,只是用粗粝的手指反复摩挲着碗沿。屋里一时只剩下柴火轻微的噼啪声。 他抬起眼,目光沉甸甸地压在我脸上,声音干涩地开了口,说的却是邻村胡家的事。说那家闺女小翠,原本像棵水葱似的,不知怎的,从去年就开始魔怔。好好的,眼珠子就定了神,又哭又笑,力气大得骇人,几个后生都近不得身。 “都说……是胡家祖上不清净,得罪了老狐仙,”他喉咙滚动了一下,声音更低了,“现在仙家来讨债,要招她去做‘媳妇’。” 他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带着泥土般的沉重,“请医问药都不顶事,好好一个姑娘家,眼见着就……毁了。” 他停顿了很长时间,浑浊的眼睛望着跳动的灯苗,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最后的试探:“老辈人说……得找个火力旺、命格硬的‘生茬子’去冲一冲,或许……或许能顶回去。可这年头,谁愿意去触这个霉头?” 话音落下,他那带着恳求与无奈的目光,终于明确地落在我身上,像等待着什么。 我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是觉得我在外面闯荡,经历过不少事,或许“命硬”,想看看我有没有办法,或者愿不愿意帮这个忙——当然,不是让我去“冲喜”,而是看看有没有别的门道。 毕竟是未来岳父的请托,我不好直接拒绝。第二天,我借口在村里逛逛,让淑兰弟弟带我去了邻村,远远地看了那胡家一眼。那是一座普通的农家院,但院门紧闭,透着一股压抑。我能感觉到,附近村民看向那院子的目光,都带着几分畏惧和疏远。 我没有贸然进去。回来后,我仔细琢磨了这件事。在那个“破四旧”余威尚存的年代,公开处理这种事风险极大。我想起了马三爷,但他远在林场,而且他那种“谈判”的方式,对付明确的山精野怪有效,对这种牵扯到“祖上恩怨”、听起来更像是“附体”的复杂情况,未必妥当。 更重要的是,我意识到,这件事的关键,恐怕不在于那莫须有的“狐仙”,而在于那个叫小翠的姑娘本身。 我没有画符,也没有念咒。马三爷那句“根子不在鬼怪身上,在人心”的话,在我脑子里响了一路。 回去后,我通过淑兰父亲,给胡家指了几句囫囵话,只说城里大医院或许有法子,让他们想尽办法带姑娘去瞧瞧,就说是受了大惊吓,别再提什么狐仙不狐仙的。 我甚至能想象到,当“狐仙”这顶沉重的帽子被摘掉,当小翠不再被当作一个被邪物占据的躯壳,而是当一个需要医治的病人来看待时,笼罩在那个家庭上空令人窒息的阴云,或许就能裂开一道缝。 但在那教育落后信息闭塞的年月,这已是我这个不信邪的愣头青,能给出的、最接近“破解”的法子了。我不知道这些话他们听进去多少。 大约小半年后,淑兰父亲来城里办事,提起胡家,说他们后来真豁出去了,借债带小翠去了省城。大医院的先生说是“癔症”,开了些安神的药丸子。 回来吃了,虽说没断根,但发作得少了,也轻了。恰巧村里搞生产队,让她跟着妇女队干点轻活,大家看她能做事,眼神也慢慢变了。后来,竟真说上了婆家,是邻村一个不挑这些的老实后生。 淑兰父亲说着,脸上是替胡家庆幸的笑。可我听着,心里头却像压着一块湿冷的石头,沉甸甸地往下坠。这“狐嫁女”的邪名,差点就活活压死了一个好好的姑娘。 淑兰父亲回去后,我和淑兰开始我们那间小小的新房。我拿着那个印着红双喜字的搪瓷缸子,半天没说话。 淑兰轻声问:“咋了?发啥楞呢?又想起那姑娘的事了?” 我点了点头,把缸子放在窗台上,窗外是厂区宿舍楼整齐划一、却略显单调的窗户。“嗯,”我应了一声,“我在想,要是没有那‘狐仙’的名头,她或许能更早去医院,少受不少罪。” 淑兰叹了口气:“乡下地方,老辈子都信这个。再说,那时候……唉。” 她没有再说下去,但我们都明白。那是一个许多事情都无法摆在明面上说的年代。人们习惯于给无法理解的苦难找一个神秘的出口,却往往忽略了近在眼前的、实实在在的病因。 “狐嫁女……”我喃喃道,心里没有破解怪事的得意,反而有些沉甸甸的。那个姑娘扭曲哭喊的身影,和医院诊断书上冰冷的“癔症”二字,在我脑子里来回交错。或许,真正缠住她的,从来不是什么深山修行的狐仙,而是这沉重又无处言说的现实。 我把这点感触埋在了心里,连淑兰也没再多说。只是在后来的很多年里,每当听到类似“中邪”、“附体”的传闻,我总会先想起小翠,想起那被“狐仙”名号耽误的病情。时代在变,可藏在人心角落里的那些看不见的东西,清除起来,却比驱散一个山精野怪要慢得多,也难得多。 ------------ 第二十章锅炉房的老李 进入七十年代中期,我在机械厂已经成了老师傅,带了两个徒弟。厂里的生产时紧时松,日子就在机床的轰鸣声度过。 厂区深处有个老锅炉房...管锅炉的是个姓李的老师傅,比我还大几岁,沉默寡言,脸上总像是蒙着一层洗不掉的煤灰。 大家都叫他老李,据说他以前是参加过抗美援朝的汽车兵,技术顶尖,后来因伤复员到了厂里。 起初也在关键车间,有次重大设备事故,他冒着风险带人抢修,肺部吸入了有害气体,落下了病根,不能再从事精密工作,便自己要求来看守锅炉房,图个清静。 他没事的时候,就喜欢对着那些巨大的锅炉、纵横交错的管道自言自语,或者用粉笔在煤堆旁的地上写写画画一些只有他自己才明白的符号和简图,据说是当年在部队养成的记录习惯.。 老李是个怪人。他几乎从不离开锅炉房那片区域,吃住都在旁边隔出的小屋里。据说他以前读过不少书,后来家里出了事,才被发配来烧锅炉。他没事的时候,就喜欢对着那些巨大的锅炉、纵横交错的管道自言自语,或者用粉笔在煤堆旁的地上写写画画一些没人看得懂的符号和算式。 那年初冬,供暖季刚开始没多久,三号锅炉就出了问题。不是机械故障,而是怪事。明明煤炭质量、进水温度、压力表一切正常,可这锅炉就是烧不起来,炉膛里的火苗总是病恹恹的,忽明忽灭,还伴随着一种低沉的、像是叹息一样的异响。蒸汽压力上不去,直接影响了好几个关键车间的生产。 维修班的人查了好几遍,什么都没查出来。有人嘀咕,说这锅炉是不是“闹情绪”了。这话传到我们这些老工人耳朵里,都只是笑笑,没人当真。但生产任务压得紧,厂长发了火,命令必须尽快解决。 加完班已是深夜,厂区寂静,只有锅炉房还亮着昏黄的灯,像一个不肯休眠的心脏。鬼使神差地,我放轻脚步凑近门口。热浪混着煤灰与铁锈的腥气扑面而来。 老李背对着我,站在那台闹脾气的三号锅炉前。巨大的炉体在阴影里像一头沉默的巨兽,而他,正将一只布满老茧的手贴在冰冷的外壳上,极轻地、来回地抚摸着,如同在安抚一匹因疼痛而焦躁的战马。 他微微佝偻着背,侧耳倾听着什么,嘴里絮絮地念叨,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温柔的节奏:“…知道你不舒坦…胸口堵着…年头深了,里头攒了太多污糟气…再忍忍,就快通了…通了就松快了…” 那一瞬间,我浑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这不是检修,这分明是一场人与钢铁之间,超越了技术层面的、无声的对话。他脸上那种专注而怜悯的神情,我只在额尔敦爷爷安抚受惊牲畜时见过。 我站在门口,没有打扰他。只见他念叨了一会儿,又拿起工具,在几个我完全看不懂的阀门和管道接口处,细细地调整了一番。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那锅炉内部低沉的叹息声,竟然真的渐渐消失了。炉膛里的火苗,像是被打通了任督二脉,“呼”地一下窜了起来,变得旺盛而稳定,发出令人心安的低吼。压力表的指针,也稳稳地升到了正常位置。 炉膛内的火苗终于恢复了平稳有力的低吼,压力表的指针也稳稳地定在了该在的位置。老李长长地吁出一口气,那口气里带着深深的疲惫,他用胳膊抹去额头上混着煤灰的汗珠,一转身,才发现了门口的我。 他脸上那种类乎“通灵”的光瞬间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被撞破秘密的窘迫,随即又被他用惯常的木讷面具飞快地掩盖起来。 “陈…陈师傅,这么晚…” 他声音干涩,眼神躲闪。 “刚忙完。” 我指了指已恢复正常的三号锅炉,“它…听话了?” “啊…嗯…”他含糊地应着,低头摆弄着手中的工具,不敢看我,“就…就是哪个阀门堵了气,通开…就行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刚才那幕人与钢铁的深情对话从未发生。 我看着他被煤灰和汗水勾勒得更加深刻的皱纹,把到了嘴边的疑问又咽了回去。有些真相,就像这锅炉房深处的秘密,只适合在寂静的夜里,我默默地退出了锅炉房,将那片灼热的宁静还给了他。 回头望去,他再次融入了那些巨大的钢铁管道与阀门的阴影里,变回了一个普通的、沉默的烧炉老汉。可我知道,在那副不起眼的躯壳里,或许藏着一个工业时代的、最后的“萨满”。 他听不懂山风,也看不懂水纹,他却能听懂钢铁的**,看懂压力的情绪。他用一种近乎本能的、无法言传的“语言”,与这些冰冷的工业造物沟通着,维系着这片小世界的运转。 而我,只是一个偶然路过的见证者,窥见了这庞大时代机器运转中,一个微不足道,却闪烁着奇异人性光亮的齿轮。独自对着钢铁言说。 只是从那以后,我再看老李,看那些沉默的锅炉和管道,感觉就有些不一样了。在他眼里,这些冰冷的钢铁巨兽,或许并非死物,它们有自己的“气”,有自己的“脾气”。 这件事,没有鬼怪,没有仙家,却同样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灵”。它属于这个新的时代,属于这些轰鸣的机器和它们沉默的守护者。老李,或许就是工业化浪潮下,一个另类的、不为人知的“萨满”。 而我,只是一个偶然的见证者。这份奇特的认知,我也和墙上的影子一样,默默藏在了心底,成为我对这个光怪陆离世界理解的,又一块沉默的拼图。 ------------ 第二十一章夜市里的“老相识” 八十年代初,市场经济开始活跃。厂子附近,不知何时自发形成了一个小夜市。天色擦黑,各式各样的小摊就支棱起来,卖小吃的、卖服装的、卖日用杂货的,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充满了勃勃生机。 我和淑兰也常去逛逛,买点便宜时鲜,或者单纯感受那久违的热闹气。一个夏夜,我们正在一个卖炸糕的摊子前排队,忽然听到旁边传来一阵熟悉的、带着几分油滑的吆喝声: “来一来,看一看啊!祖传秘方,专治疑难杂症!小儿夜啼,妇人梦魇,冲撞了哪路仙家,咱这儿都有法子化解!” 这调调太熟悉了!我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一个灯光稍暗的角落,支着个小马扎,坐着一个干瘦的老头,面前铺着一块脏兮兮的红布,上面摆着几个小瓷瓶、一叠黄符纸,还有那个我一眼就认出来的、磨得油光锃亮的旧皮鼓。 不是马三爷是谁! 他比在林场时老了不少,头发几乎全白了,背也有些佝偻,但那双眼睛,依旧滴溜溜地转着,透着那股子熟悉的精明。他显然也看见了我,吆喝声顿了一下,随即冲我挤了挤眼,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笑容。 我让淑兰先买炸糕,自己走了过去。“三爷,您老……这是,重操旧业了?”我蹲下身,压低声音笑道。 “嗨!混口饭吃,混口饭吃!”马三爷嘿嘿一笑,掏出皱巴巴的烟盒递给我一支,“政策松动了嘛,咱这也不算牛鬼蛇神了,顶多算个……民间偏方,心理疏导!” 他倒是很会给自己找定位。我们聊了几句,他告诉我,林场后来改制,他年纪也大了,就回了城里。儿子顶了他的职,他闲不住,看这夜市红火,就又把老行当捡了起来。 “现在日子好过多了,”他吐着烟圈,感慨道,“来找我看事的,也不少。不过,跟以前在林场、在乡下不一样喽。” “哦?怎么个不一样法?”我来了兴趣。 话音未落,一个穿着挺括“的确良”衬衫、眉间拧着疙瘩的年轻女人蹲到了摊前,声音带着急切:“大师,您给断断,我家男人今年流年不利吗?做啥赔啥,是不是撞了啥忌讳?” 马三爷眼皮一耷拉,那副熟悉的、高深莫测的神情又回到了脸上。他照旧问了生辰、宅向,手指装模作样地掐算一番,又拿起那面油光锃亮的旧皮鼓,指尖在上面敲出两声空洞的轻响,侧着头,仿佛真从虚空里听取着什么神谕。 片刻,他眼皮一掀,目光锐利地看向女人:“大妹子,你家这位,根子上没事!是他自个儿心气太高,脚底板发飘,老想着一步登天,能不摔跟头吗?” 他摆摆手,从那个神秘的小瓷瓶里抖出几粒乌漆墨黑的丸子(我瞧着跟药房的山楂丸一个样),用黄纸仔细包好,塞进女人手里,“这药,安神的。让他睡前服下,静静心。回去告诉他,财神爷不待见投机取巧的,踏踏实实,该来的自然会来。” 他话锋一转,身子往前凑了凑,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分享秘密的亲昵:“再教你个法子,你家客厅窗户外头,是不是立了根电线杆?那可是个‘顶心煞’!找块红布,剪成条,趁没人时系上去,准保管用!” 女人将信将疑地捏着那包“灵药”,脸上的焦虑却松动了几分,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声道谢,付了钱匆匆离去。 马三爷目送女人走远,这才转回头,掏出烟点上,嘴角那狡黠的笑里,掺进了一丝难以言喻的落寞。“瞧见了吧,山子?”他吐着烟圈,烟雾模糊了他精明的眉眼,“这年头,没人怕山魈野狐了,怕的是穷,是倒霉。来找我的,十个有九个不是身上有病,是心里头……缺‘安定’。” 他弹了弹烟灰,语气带着点自嘲,又有点看透世事的淡然:“我那老一套,也得换汤换药喽。丸子是不是山楂做的,不打紧。那根红布条系上去,她心里那块石头就算落了一半。心里松快了,看什么都顺眼,她男人也能少挨几句数落,安安生生去找活儿干。 这机会啊,有时候就是这么来的。” 他顿了顿,望着夜市上为了生计奔波穿梭的人影,喃喃道:“时代变喽,咱们这老家伙,也得学着在新河里摸石头……”我听得哑然失笑。这马三爷,真是个人精,与时俱进得很。 我们又聊了一会儿。他说,现在真正的“大仙”几乎绝迹了,偶尔听说哪个犄角旮旯还有,也都藏着掖着。像他这样在夜市摆摊的,大多跟他一样,是些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半吊子”,靠着老经验和察言观色,应付的都是这些新时代的新烦恼。 “时代不一样喽,”马三爷收拾着摊子,准备收工,语气里带着点说不清是失落还是庆幸,“以前是真有东西,现在啊,多半是人心里的东西作怪。我这老一套,也就糊弄糊弄心里有鬼的人。” 马三爷慢吞吞地收起那块脏兮兮的红布,把家伙什儿塞进破旧的包袱皮里,然后站起身,捶了捶后腰,步履略显蹒跚地,融入了那片由灯光、叫卖和模糊面孔组成的喧嚣洪流之中,像一个即将被浪潮吞没的泡沫。 我站在原地,心里头五味杂陈。那个依靠着对山林精怪古老敬畏而存在的、真假难辨的旧江湖,或许真的随着额尔敦爷爷一起远去了。 但马三爷和他的破皮鼓,却像野草一样,在这片崇尚“唯物主义”的新土地上,找到了另一种顽强的活法。他们不再沟通鬼神,转而安抚人心;价格低廉,立竿见影。 这人间沸腾的烟火气,似乎比任何仙家法术,都更能滋养这些游走在时代缝隙里的、古老的职业,让它以一种更卑微、也更坚韧的方式,继续存活下去。 夜市依旧喧嚣,空气中弥漫着油炸食品的香气和人们的谈笑声。这人间烟火,似乎比任何仙家法术,都更能抚慰这个时代躁动不安的灵魂。 ------------ 第二十二章气功大师 八十年代中期,一种强调身心协调的健身方法在社会上引起广泛关注。这股潮流同样在我们厂里蔓延开来,时常能看到一些职工在空地练习特定的肢体动作,通过规律的呼吸和缓慢的动作来进行身心调节。 连我那向来稳重的徒弟小张,也沉迷于此,整天念叨着什么“气场”、“特异功能”,工资的一大半都用来买各种气功杂志和参加“带功报告会”。 一个周末,小张像一阵风似的刮进我家门,脸上泛着一种不正常的红光,眼睛亮得吓人。“师傅!瞧瞧我弄到了什么好东西!”他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发颤,像捧着圣物般,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玻璃瓶,里面晃荡着大半瓶看似普通的清水。 “这叫‘信息水’!”他凑到我耳边,气息都带着热切,“是严新大师用功力处理过的!里面储存了高能量信息,能调理身体,激发潜能!”他把瓶子往我手里塞,“我费老大劲才求来的,您年纪大了,喝这个正合适!” 那瓶子在我掌心冰凉一片。我看着里面毫无异样的液体,再抬头看看小张那张被狂热信仰烧得有些变形的年轻脸庞,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又涩又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想起了额尔敦爷爷熬制的、气味浓烈的草药,想起了马三爷那黑乎乎的山楂丸,再看看眼前这瓶“科学”包装的“信息水”,只觉不过换了个包装而已…… 我婉拒了他的好意,提醒他:“小张,这东西……还是慎重些好。身体不舒服,得去医院。” 小张显然没听进去,脸上带着一种“夏虫不可语冰”的宽容笑容:“师傅,您不懂,这是科学!是人体科学的最高境界!” 没过多久,小张又兴冲冲地跑来,说要请假一周,要去邻省参加一位“张大师”的带功报告会,据说那位大师能隔空取物,发功治病。 我终究不放心,找了个借口跟他同去。报告会设在一个墙皮剥落的大礼堂,里面早已被狂热的信徒塞满,空气污浊得让人头晕。 台上,那位“张大师”身着雪白练功服,长发垂肩,言语间仿佛携带着整个宇宙的奥秘,将“能量”、“场”、“潜能”这些新鲜词儿编织成一张巨大的、诱人的网。 当“发功”的音乐响起,那诡谲的音调像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所有人的心脏。大师在台上闭目颤抖,双臂乱舞,台下成千上万的人随之如痴如醉地摇摆、哭嚎、狂笑,如同被集体催眠的浪潮。 有人瘫倒在地,四肢抽搐,口称“病灶排出”;有人以头抢地,涕泪横流,高呼“感谢师父恩典”…… 我死死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像一块格格不入的礁石,抵抗着这癫狂的浪潮。那震耳欲聋的喧嚣非但不能感染我,反而像冰水一样浇灭了我心中最后一点侥幸,只剩下一种目睹理智沦丧的、彻骨的悲凉。这场景,莫名地让我想起了额尔敦爷爷跳神时的肃穆,想起了马三爷请仙时的专注。 但这里,没有对天地自然的敬畏,没有对孤魂野鬼的悲悯,只有一种被集体情绪裹挟的、近乎癫狂的自我暗示和盲目崇拜。 小张在人群中激动得满脸通红,也跟着手舞足蹈。我看着他,心里一阵发凉。这哪里是什么“科学”,这分明是一场披着现代外衣的、规模更大的“跳大神”。只是,曾经的萨满和出马仙服务于社区的具体需求,而如今这些“气功大师”,攫取的是整个时代转型期,人们面对未知未来的巨大迷茫和对健康、成功的迫切渴望。 报告会结束后,小张花光了积蓄,买回了一堆“带功”的磁带、茶叶和“法器”。然而,他期望的特异功能并没有出现,身体的“宿疾”也未见好转。随着九十年代初,国家开始对伪科学和伪气功进行清理,那些曾经风光无限的“大师”们纷纷跌落神坛。 风潮过去,小张眼里的光也熄灭了。他看着床底下那堆花光积蓄换来的“带功”磁带、茶叶和“法器”,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最后只剩下麻木的懊悔。 “师傅……”他耷拉着脑袋,声音像蚊子哼哼,“我……我当初要是听您的……” 我抬手,重重地按在他尚且单薄的肩膀上,那下面曾经跳动着一颗多么轻信而炽热的心啊。所有责备的话都消散了,我只是感到一种深深的疲惫。 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似乎总在急切地寻找着一个可以膜拜的“新神”,从山野精怪,到出马仙家,再到这披着科学外衣的“大师”。额尔敦爷爷的萨满世界已然远去,马三爷的江湖术也在夜市角落里萎缩,而这股名为“科学”实为妄信的洪流,则让我看到了人心在时代巨变中,另一种形式的迷失。 我不知道下一个被造出来的“神”,又会是什么模样。看着窗外日渐繁华的街道,我心里明白,“气功热”的退潮,并不意味着类似的狂热会就此绝迹。只要人们对未知依然恐惧,对捷径依然渴望,这片土地上,就总会孕育出新的“马三爷”和新的“张大师”,只是他们会换上不同的行头,念着不同的台词。 额尔敦爷爷的萨满世界已然远去,马三爷的江湖术也在夜市角落里萎缩,而这股名为“科学”实为妄信的洪流,则让我看到了人心在时代巨变中,另一种形式的迷失。这片黑土地上的“灵”,似乎总能找到最适合当下时代的寄生之躯。 ------------ 第二十三章“人体科学”研究所 “气功大师”的风潮来得快,去得也快。到了八十年代末,随着几位知名“大师”的骗局被陆续揭穿,厂里谈论“特异功能”、“外气治病”的人渐渐少了。小张也把那堆“带功”磁带塞进了床底,脸上多了几分年轻人不该有的幻灭。然而,社会上的猎奇心理并未消退,只是换了个名头。 那时,报纸杂志上开始出现关于“人体科学”的报道,声称要用“科学”的方法研究气功和特异功能。随之而来的,是一些听起来更“高级”的奇闻:有的孩子能用耳朵认字,有的青年能隔空取物,甚至还有所谓的“宇宙语”沟通。 一天,厂办的一位干事神秘兮兮地找到我,他知道我走南闯北见识多,压低了声音问我:“王师傅,你信不信,真有‘透视眼’这回事?” 我摇摇头,表示怀疑。 他接着说:“我有个亲戚,在省城一个刚成立的‘人体科学潜能开发研究所’当临时工。他说那里招了一批孩子,说是要激发潜能!有个孩子,隔着牛皮纸信封,就能说出里面写的字!你说神不神?” 他的眼神里,混合着困惑、好奇和一丝被“科学”包装过的敬畏。这神情,我曾在看着马三爷“请仙”的村民脸上见过,也曾在“带功报告会”狂热的人群脸上见过。 在他的极力撺掇下,我出于纯粹的好奇,利用一次去省城出差的机会,跟着他去那个“研究所”看了一眼。那地方租用的是某单位废弃的办公楼,条件简陋,但门口挂的牌子却十分唬人。 接待我们的是一位戴着深度眼镜、自称“研究员”的中年人,他脸上的笑容像是刻上去的,热情底下透着一股掩藏不住的倦怠。他带我们穿过几间教室,里面的孩子像被设置好程序的机器,有的死死盯着摇曳的烛火,眼神空洞;有的对着盖住的木盒龇牙咧嘴,仿佛在跟无形的屏障搏斗。空气里漂浮着一种说不清的、压抑的焦躁。 重头戏是“透视”表演。一个十来岁的男孩被领出来,小脸苍白,眼皮下面有着不符合年龄的青黑。工作人员递上一个密封的牛皮纸信封。 男孩接过来,紧紧按在额头上,双眼紧闭,眉头拧成了疙瘩,全身的力气仿佛都用在“感知”上,细瘦的脖颈上青筋都绷了起来。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长,他才怯生生地、带着犹豫报出一串数字。 “啪!”信封被当众撕开,里面的纸条上,赫然是那串数字! 厂办干事倒吸一口凉气,激动得直拍大腿。我的心却直往下沉。我看得真切,在男孩接过信封前,他那游离的目光,极其迅速地在递信封的工作人员脸上扫了一下;而那位“研究员”在宣布结果时,嘴角那抹转瞬即逝的、如释重负的松懈,没能逃过我的眼睛。 更让我心底发寒的是,自始至终,他们都巧妙地回避了我们想提供测试材料的提议。回去的火车上,厂办干事还在兴奋地议论。我却望着窗外飞速后退的农田,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这所谓的“人体科学研究”,剥去那层“科学”的外衣,其内核与马三爷的“扶乩问事”、与气功大师的“隔空取物”,何其相似!无非是利用了人们对于超越常规能力的好奇与渴望。只是,它披上了更具欺骗性的时代外衣——“科学”。 马三爷的江湖术,在夜市的角落里艰难求生;气功大师的狂热,在媒体的揭露下逐渐退潮;而这些打着“科学研究”旗号的新兴机构,则开始占据舞台的中心。它们收割的,是同一片土壤里生长出来的、对“奇迹”永不熄灭的向往。 回去的绿皮车上,厂办干事依旧沉浸在方才的“奇迹”中,脸颊泛着红光,喋喋不休地分析着那些“科学原理”。我靠在布满油渍的窗边,望着窗外那片被无数次翻耕、却依旧孕育着最朴实作物的土地,一股混合着荒谬与悲哀的滋味在胸腔里翻涌。 这冠冕堂皇的“人体科学”,剥去那身白大褂,里头包裹的,不就是马三爷皮鼓里藏着的欲望,气功大师手势里舞动的贪婪吗?它们共享着同一副根骨——对人心中那点超越平凡的妄念的精准拿捏。 只不过,如今它学会了穿上“科学”这件最时髦的袈裟,行骗起来,更是理直气壮,畅通无阻。 我忍不住,将路上反复咀嚼的那些破绽低声说与他听。他脸上的红光一点点褪去,愣怔了许久,眼神里充满了挣扎,最后只是无力地摇了摇头,声音干巴巴的,像在捍卫最后一座堡垒:“不…不能吧…那…那可是正经的‘研究所’啊…”。 我没有再往下说。看着他那张因信仰动摇而略显苍白和困惑的脸,我知道,有些根深蒂固的东西,不是几句真相就能撼动的。这让我想起小张捧着“信息水”时那虔诚的眼神,历史仿佛总在换着花样重演。 额尔敦爷爷沟通天地的时代,马三爷谈判于市井的时代,或许真的过去了。但这片土地上渴望“神迹”的土壤,却从未真正贫瘠过。“大师”们只不过随着季节更替,不断变换着身上的羽毛。 而这股名为“科学”的妄信,以其更精密、更不容置疑的姿态,成为了这个时代最深、也最难以驱散的迷障。它提醒着我,时代的表象在变,流行的名词在变,但深植于人心深处的某些东西,却顽固得超乎想象。 ------------ 第二十四章录像厅魅影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录像厅如同雨后春笋般出现在城市的大街小巷。那是一个神奇的所在,狭小的空间,昏暗的灯光,混浊的空气里弥漫着烟味、泡面味和汗味。屏幕上轮番上演着港台的武打片、枪战片,偶尔还有一些从特殊渠道流入的、带着“颜色”的片子。对当时许多年轻人来说,那里是窥探外面世界、释放过剩精力的最佳场所。 厂里几个小年轻是录像厅的常客,其中就包括我徒弟小张(经历了“气功”风波后,他消停了不少,转而迷上了这个)。他们常去的是离厂区不远的一家,招牌歪歪扭扭地写着“夜来香录像厅”,老板是个外号“黑皮”的精瘦汉子。 一天晚上,小张他们几个看完午夜场,一个个顶着黑眼圈、兴奋地议论着剧情回到宿舍。小张凑到我身边,神神秘秘地说:“师傅,今儿邪门了。” “咋了?又看到啥‘带功’的片子了?”我打趣他。 “不是!”小张压低声音,“正常片子放完,都后半夜了,黑皮老板说给大家‘加个餐’,放一部刺激的。结果……您猜怎么着?” 他说,当时厅里没几个人了,片子一开始画面就雪花严重,声音刺啦刺啦的。放的好像是个香港的鬼片,但情节支离破碎,看着看着,屏幕里的背景——那个古旧的宅院,越来越眼熟。 “我看着看着,汗毛就竖起来了!”小张声音发颤,“那宅子的布局,那窗户,跟……跟咱们厂后头那片快拆了的‘专家楼’老房子一模一样!” 更瘆人的是,片子里的鬼影幢幢,偶尔闪过一张惨白的脸,小张发誓,那眉眼依稀就是以前住在“专家楼”里、几年前去世的一位老工程师的模样!当时厅里剩下的几个人也都觉得不对劲,嚷嚷着“换片换片!”。黑皮老板也慌了,赶紧切了片子,嘴里还骂骂咧咧:“妈的,这带子哪来的?邪了门了!” 他说的“专家楼”,是厂子早年给苏联专家盖的宿舍,红砖结构,苏式风格,后来专家撤走,就分给了厂里的高级技术人员。那位老工程师我也认识,是个有点古板但技术精湛的老人,无儿无女,前几年病逝在里面。那栋楼后来就被传有些不太平,加上设施老旧,厂里计划要拆,住户也陆续搬走了。 我第二天特意去“夜来香”找了黑皮老板。他心有余悸,从一堆落满灰尘的录像带里翻出那盘带子,带子上没有任何标签。 “我也纳闷呢,”黑皮挠着头,“这带子混在昨天新进的一批港片里,也不知道是谁塞进来的。放出来就这德行,真是活见鬼了!” 我拿着那盘沉甸甸的录像带,看着上面模糊的反光,心里有种异样的感觉。这不像马三爷遭遇的山精野怪,也不像筒子楼里含冤的影子,更不是气功大师营造的集体幻觉。它是一种更“现代”的诡异,借助着新兴的媒介,将一段过去的记忆,或者说“残影”,投射到了这嘈杂的录像厅里。 我没有把带子交给厂里,也没去找马三爷。这盘来路不明的录像带,像一块冰冷的铁砣坠在我心里。它承载的不是山野精怪的传说,也不是含冤而死的执念,而是一种更缥缈、也更沉重的东西——一段被时代车轮碾过、即将彻底消失的记忆,借助这崭新的玩意儿,发出了无声的嘶鸣。 在一个天色灰蒙蒙的午后,我揣着那盘录像带,独自去了那栋即将拆除的“专家楼”。午后的阳光有气无力地透过破损的窗框,在积满灰尘的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斑。楼里死寂,只有我踩在碎砖烂瓦上的“嘎吱”声,以及远处推土机若有若无的轰鸣。空气里弥漫着陈腐的木头、潮湿的墙皮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空洞感。 我找到那位老工程师曾经住过的房间。门虚掩着,一推,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屋里比我想象的更空,几乎什么都没剩下,只有一张缺了腿歪倒在地的木桌,和墙角一堆不知名的垃圾。墙壁上,当年挂照片的钉子印还依稀可辨,旁边是孩子们用粉笔画的歪扭的飞机大炮。 我站在房间中央,从怀里掏出那盘录像带。冰冷的塑料外壳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幽光。我蹲下身,把它轻轻放在落满灰尘的地板中央。它躺在那里的样子,显得格外突兀,像一个不属于这个时空的异物。 我没有念咒,没有祈祷,甚至不知道该对谁说,说什么。是对那位沉默寡言的老工程师?还是对这栋见证了荣耀与沉寂、如今行将就木的老楼?或许,我只是想给这段以诡异方式浮现的“过去”,一个稍微像样点的结局。 我在门外找来半块残破的红砖,握在手里,沉甸甸,冷冰冰。我最后看了一眼那盘磁带,然后闭上眼,用力砸了下去。 “咔嚓!” 清脆的碎裂声在空荡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甚至激起了微弱的回音。塑料外壳四分五裂,里面漆黑锃亮的磁带卷曲着、痉挛般弹跳出来,散落一地,像某种被强行剥离、暴露在空气中的神经,又像是一段被具象化的、纠缠不清的往事,终于在此刻被彻底扯断。 我蹲在那里,看了很久。直到远处推土机的轰鸣声再次清晰起来,像是催促的鼓点。我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没过几天,“专家楼”便在机器的怒吼中化作了一片废墟。那盘破碎的磁带,想必也连同无数的砖石瓦砾一起,被运走,被掩埋,彻底归于沉寂。 这件事,我从未对任何人提起。它成了我心底又一个无声的秘密。有时我会想,那盘磁带或许真的只是粗制滥造的冒牌货。但更多时候,我宁愿相信,那是老楼在彻底消亡前,一次无意识的、笨拙的“回光返照”。它用一种近乎荒诞的方式,提醒着路过的人,这里曾经存在过什么,又无声地告别了什么。 而我能做的,也仅仅是充当了一个沉默的见证者,并在最后,亲手为这诡异的告别,画上了一个笨拙的句点。 ------------ 第二十五章绿皮车上的“压脚老太” 厂里的业务让我得频繁跑关内,每次都是那哐当作响的绿皮车。那年月,坐长途火车是场体力与精神的考验,车厢里各种气味混杂——汗味、烟味、泡面味、劣质白酒味,还有小孩子身上的奶腥气,共同酿造出一种属于旅途的、浓烈而疲惫的气息。 那是一次从哈尔滨开往北京的夜车。我运气好,抢到了一张硬座。对面是个跑供销的山东大汉,鼾声如雷。斜对面是个抱孩子的年轻女人,孩子哭累了,终于在她怀里睡着。我靠着窗,在车轮有节奏的轰鸣中,也迷迷糊糊地打起了盹。 睡眠像一层薄冰,在某个瞬间骤然破裂。一股尖锐的、不属于这节拥挤车厢的寒意,像一条冰冷的毒蛇,顺着我的脚踝缠绕而上,直钻骨髓。那不是风,是某种具象化的阴冷。 我心脏猛地一缩,几乎是本能地弹开了沉重的眼皮。 车厢沉浸在死寂的幽暗里,只有几盏夜灯投下奄奄一息的光晕。就在这明暗交错之间,借着窗外一闪而过的、遥远灯火提供的刹那照明,我浑身的血液瞬间凝固了 一个黑影,一个极其瘦小、蜷缩成一团的黑影,就蹲在我的座位下方!她穿着一身臃肿得不成样子的、色如枯败老苔的旧棉袄,花白稀疏的头发胡乱挽着,像一蓬枯草。她背对着我,整个头颅几乎要埋进胸口,而她那干瘪得如同只剩下骨架,正不偏不倚地、死死地坐在我的脚踝上!那股蚀骨的寒气,正是从那里弥漫开来。 一瞬间,我全身的血液都凉了!头皮一阵发麻! “压脚老太”! 脑子里瞬间闪过这个在火车上听了无数遍的恐怖传说!真让我碰上了?! 惊恐之下,我腰部猛地用力,想将脚挣脱出来。可那条腿仿佛已经不是我的,从脚踝到小腿,被一股无形的、千斤重的力量死死焊在了原地,纹丝不动!只有那冰冷的麻痹感,像潮水一样,一寸寸侵蚀着我的皮肉,向上蔓延。 我张大嘴巴,胸腔剧烈起伏,拼尽全力想喊出声,哪怕只是一个音节——可喉咙里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连一丝像样的气流都无法通过,只能从缝隙里挤出一点微弱得如同濒死叹息的“嗬…嗬…”声,瞬间便被对面铺位那雷霆般的鼾声吞没得干干净净。 绝对的无力感混合着刺骨的恐惧,像无数细密的冰针,瞬间刺透了我的四肢百骸,将我的灵魂都钉在了这节飞驰的、绝望的列车上。她就那么一动不动地蹲坐着,像一尊冰冷的石像。 我看不到她的脸,只能看到她嶙峋的背脊和那身破旧的棉袄。空气中,似乎弥漫开一股若有若无、像是尘土和霉烂木头混合的陈旧气味。 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变得无比漫长。我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和那仿佛来自地狱的、冰冷的麻痹感。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十秒,也许是几分钟。列车猛地一个减速,像是经过道岔,车厢随之晃动。 就在这一晃之间,那蹲坐的黑影,如同被风吹散的青烟,倏地一下——不见了! 脚踝上那冰冷的压迫感和麻痹感,也瞬间消失。 我猛地坐直身体,心脏狂跳,几乎是下意识地蜷起双腿,双手死死按住刚才被坐住的脚踝。那里,皮肤完好,没有任何痕迹,只有残留的、令人心悸的冰冷触感。 我大口喘着气,惊魂未定地环顾四周。对面的山东大汉依旧鼾声如雷,斜对面的女人和孩子睡得正沉,隔壁座位几个打扑克的旅客也东倒西歪。似乎没有人注意到刚才那惊悚的一幕,仿佛一切都只是我的噩梦。 后半段旅程,我彻底没了睡意,紧紧抱着自己的行李,眼睛死死盯着座位下方那片刚才黑影出现的黑暗区域,生怕它再次浮现。 阳光终于透过肮脏的车窗渗了进来。我接了一杯滚烫的热水,双手死死箍着粗糙的杯壁,仿佛那是唯一的热源,贪婪地汲取着那点暖意,试图驱散骨头缝里残留的阴冷。 旁边那位一路寡言的老者,此刻抬起浑浊的眼皮,目光在我依旧没有血色的脸上停留片刻,又缓缓移向我昨晚被“坐”过的脚踝,那里明明什么痕迹也没有。 他干瘪的嘴唇蠕动了一下,吐出几个带着烟油味的字:“后生……走夜路,脚……要收拢。” 我看向他,他眼中没有惊讶,只有一种看惯了这类事情的、深不见底的疲惫和默然。 …… 它成了我漫长行路生涯中,一个无法用常理解释的、散发着腐朽寒气的烙印。 直到下车,踏上北京站喧闹的月台,被温暖的阳光一照,我才感觉真正活了过来。但脚踝处那瞬间的冰冷和麻痹,却像一道烙印,深深地刻在了记忆里。 后来,我跟几个常坐火车的老跑江湖提起这事。他们有的信誓旦旦,说自己也遇到过类似情况,只是没我看得那么真切;有的则分析,可能是我太累了,做了“鬼压床”的梦,或者腿脚血液循环不畅导致了麻痹,在半梦半醒间脑补出了“压脚老太”的形象。 但我心里清楚,那冰冷的触感,那陈旧的气味,以及黑影消失的突兀……怎么想都不像单纯的梦境或生理现象。 这件事,我没有再去深究。它成了我无数旅途记忆中,最诡异难解的一页。或许,在那拥挤、疲惫、充满了无数陌生人与未知的绿皮车上,真的栖息着一些无法用常理解释的东西。它们依托于亿万旅客的集体恐惧与想象而存在,在深夜的某个角落,悄然显现,提醒着每一个风尘仆仆的旅人:前路漫长,需自珍重。 ------------ 第二十六章老电话 九十年代的脚步匆匆,厂里的日子在改革阵痛与新机遇的交替中起伏。筒子楼渐渐被拔地而起的单元楼取代,夜市越来越繁华,录像厅的生意却大不如前。那些关于山精鬼怪、特异功能的喧嚣,仿佛也随着旧时代的逝去,沉淀到了生活的底层。 那是一个秋光惨淡的下午,厂办的人隔着车间轰鸣的机床朝我喊,说有我的电话,响了好几遍了。那时候,一根电话线能牵来的消息,多半不轻。 我小跑着过去,听筒还有些温热。我“喂”了一声,线那头却沉默了几秒,只有电流细微的滋滋声。然后,一个极其沙哑、虚弱,像是从一口快要干涸的深井里费力提上来的声音,迟疑地唤了一声: “是……山子吗?” 那声音里往日油滑的精气神被抽得一干二净,只余下岁月磨砺后的粗粝与脆弱。但我还是一耳朵就认了出来——是马三爷。 他的声音不再油滑,气息也有些短促。他说他人在城里,病了,住在儿子家。儿子媳妇忙,他一个人闷得慌,不知怎么就想起了我,辗转托人打听到了厂里的电话。 “三爷,您这是……”我心里咯噔一下。 “老毛病,不碍事。”他在电话那头咳嗽了几声,“就是……就是想找个人,说说话。” 我请了假,按照他给的地址,找到了那片新兴的居民小区。他儿子家在一楼,光线不太好。马三爷躺在床上,比在夜市摆摊时更瘦了,眼窝深陷,脸上那层油滑的精明气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老人特有的浑浊与疲惫。房间里有一股淡淡的药味和老人味。 他看到我,挣扎着想坐起来,我赶紧扶住他。 “山子,你来啦……”他笑了笑,露出稀疏发黄的牙齿,“这新楼房,住着是亮堂,可总觉得……不接地气。” 我们聊起了旧事,林场的树仙,老参谷的山灵,雪夜里的冤魂,夜市上的痴男怨女……他枯槁的脸上时而因激动泛起一丝潮红,眼神锐利如昔,时而又迅速涣散,陷入遥远的回忆里,仿佛他的魂灵正在一生的光阴碎片里艰难地跋涉。 话题渐渐枯竭,房间里只剩下他粗重的呼吸声。他望着窗外被城市楼宇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沉默了很长很长时间,久到我以为他睡着了。 忽然,他转过头,浑浊的眼睛直直地看向我,那里面没有任何杂质,只剩下一种接近生命尽头的、荒凉的真实。 “山子啊,”他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字字砸在我心上,“三爷我…糊弄了一辈子人…临了才发现,自己才是个…最大的假货。”我愣了一下。 他转过头,看着我,眼神异常清醒:“额尔敦老爷子,那是真的。他能听到山说话,能看见水里有灵。我呢?”他自嘲地笑了笑,“我啥也听不见,啥也看不见。我就会看人脸色,懂点皮毛,再加上胆子大,敢忽悠。” “可您也帮过不少人。”我安慰他。 “帮?”他喃喃道,“有时候是帮,有时候……也是造孽啊。借着人家的害怕,混口饭吃。”他长长地叹了口气,“现在好了,真也好,假也好,都没人信这套喽。连我那孙子,都说我那些是老封建、是骗人的。” 他的语气里,没有不甘,只有一种深深的、被时代彻底抛下的落寞。 临走时,他从枕头底下摸索出一个用红布包着的小东西,塞到我手里。我打开一看,是那面伴随他大半辈子、磨得油光发亮的旧皮鼓,只有巴掌大。 “留着吧,算个念想。”他摆摆手,“我这儿,用不上了。” 我握着那面小小的、冰冷的皮鼓,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一个月后的清晨,电话再次响起,是他儿子平静而疲惫的声音,告诉他父亲昨夜走了,没受什么罪。葬礼定在三天后,一切从简,不搞封建迷信那一套,就当个普通老人发送。 我请了假,去了那个只有三五亲友到场、安静得令人心慌的追悼会。没有神鼓,没有香火,没有哭嚎,只有角落里播放着蹩脚的哀乐。 我站在最后面,看着鲜花丛中那张被化妆师打理得过分平静、甚至有些陌生的脸,试图从中找出当年那个在林场雪夜里眼神锐利、在夜市灯火下笑容狡黠的“马半仙”的影子。 然而没有。那个曾经依靠着人们对未知的敬畏而活得风生水起的江湖术士,最终被时代裹挟着,洗尽铅华,以一个标准化的、沉默的逝者身份,被轻轻抹去了。 我心里头那片空落落的地方,此刻被一种巨大的、无声的变迁感填满了。额尔敦爷爷的离去,带走了一个与天地沟通的时代;而马三爷的逝去,则标志着一个混迹于市井、真真假假、充满着草莽生命力的“江湖”,也彻底落幕了。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已经停了。怀里的重孙子磊磊动了一下,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太爷爷,”他揉着刚睡醒的眼睛,“故事讲完了吗? 我从那漫长而纷乱的回忆中挣脱出来,仿佛从一个隔世的长梦里醒来。低头看着孩子清澈得不见底的眼睛,我轻轻拍了拍他柔软的背脊。 “讲完了。”我的声音带着老年人特有的、一点沙哑的温和。 磊磊小脑袋在我怀里蹭了蹭,找到个更舒服的位置,呼吸很快又变得均匀绵长。 那些惊心动魄、光怪陆离的往事,那些鲜活又最终模糊的面容,都随着马三爷的离去,仿佛被画上了一个清晰的句点。它们被这静谧的雪夜温柔地覆盖,沉淀为记忆河床底部的砾石,坚硬而沉默。 墙上的老挂钟,“铛”地敲了一下,在寂静的夜里传得老远...... ------------ 第二十七章互联网上的同好 人一过九十,就像旧座钟上松了的发条,日子越走越慢,也越走越沉。新千年的热闹,仿佛是昨天的事,可窗外的世界,早已换了一番我不认得的天地。算起来,我在这人间,已熬过了将近一个世纪。 经常缠着我讲故事的磊磊都上中学了,个头窜得飞快,来的次数不像小时候那么频繁。来了,也多是埋头在手机或者笔记本电脑上,手指翻飞,和他的同学们聊着我完全听不懂的话题。 我的腿脚是彻底不中用了,从客厅蹒跚到阳台,便算完成了一次远征。大多时日,我像一件旧家具,沉默地安置在这间被回忆填满的老屋里。 偶尔有好阳光透过玻璃,暖洋洋地照在膝头,我便会坐在窗边,看楼下那些步履匆匆、面容模糊的年轻身影。他们像一股股湍急的、陌生的溪流,而我,则是一棵被时光遗忘在岸边的老树,根系或许还死死抓着记忆深处的黑土,但满身的枝叶,早已在新时代的风声里,枯黄、凋零,再也发不出一点属于自己的声响。 一个周末,磊磊难得地没有出去玩,抱着笔记本坐到我旁边的沙发上,手指在触摸板上滑动着,忽然“咦”了一声。 “太爷爷!”他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带着一种发现新大陆的兴奋,“网上有人在讲咱们老家的故事!” 我愣了一下,凑过去。屏幕上是一个花花绿绿的论坛,一个网名叫“关东奇谈收集者”的人,发了一个长长的帖子,标题是《深扒东北老林场、旧矿区的那些灵异传说》。 磊磊指着其中一段:“您看!这里写的,‘据一位老林场工人回忆,五十年代曾有一棵成精的‘美人松’,后被一马姓高人用特殊方法降服’……这说的,是不是就是马三爷和那棵树的事儿?” 我戴上老花镜,仔细地看了看那段文字。描述得有些夸张,细节也添油加醋了不少,但核心事件,确是我们当年的经历无疑。发帖人还信誓旦旦地分析,说那位“马高人”很可能是东北出马仙的隐秘传人。 再往下翻,还有关于“猫脸老太太”谣言的分析,甚至有人提到了“老参谷”的地名,说那里至今仍是探险者不敢轻易深入的禁区。 我看着屏幕上那些被切割、重组、添加上惊悚佐料的文字,胃里隐隐有些不适。那感觉,像是自己珍藏了一辈子、带着体温、汗味甚至血腥气的记忆琥珀,被人撬开,随意取出里面的昆虫尸体,钉在展板上,配上了哗众取宠的灯光和标签,供人指指点点。 那些曾经让我夜不能寐的恐惧,让我对天地生出敬畏的瞬间,此刻都变成了轻飘飘的、按流量计价的“怪谈”,在陌生的指尖下被消费、被曲解,变得面目全非。我与我的过去之间,仿佛突然隔了一层冰冷的、无法穿透的屏幕。 “太爷爷,您看,还有好多人评论呢!”磊磊兴致勃勃地念着,“‘楼主牛逼!’、‘马克,晚上看’、‘都是编的吧,建国后不许成精’、‘我姥姥也讲过类似的故事’……” 听着那些或惊叹、或质疑、或调侃的评论,我忽然想起了马三爷在夜市摆摊时的样子。他兜售着他的“偏方”和“化解之术”,满足着那个时代人们的某种心理需求。而现在,这些光怪陆离的往事,似乎也成了一种新的“商品”,在名为互联网的、更大的“夜市”上,被展示,被消费。 “太爷爷,您说这些事,到底是不是真的啊?”磊磊放下电脑,认真地看着我,不再是小时候那种听鬼故事的害怕,而是带着一种探究历史真相般的好奇。 我没有回答他,只是伸出布满老年斑的、微微颤抖的手,轻轻放在他茸茸的头顶,就像快一个世纪前,额尔敦爷爷将他的手放在我头上一样。那粗糙的触感,或许能传递某种超越言语的东西。 “磊磊啊,”我的目光越过他年轻的肩膀,投向窗外那片由钢铁、玻璃和霓虹构成的丛林,声音苍老而平静,“真的,还是编的,到了太爷爷这个年纪,已经分不清,也不想分那么清了。” 我顿了顿,感觉那些纷乱的思绪正沉淀下来:“你只要知道,在很久很久以前,在你看不见的那些山里头,林子里,确实有过那样一群人,他们用我们如今觉得可笑的方式,认真地和脚下的土地,头顶的天空,打着交道,挣扎着,也敬畏地活着。” 那些滋养了额尔敦爷爷和马三爷的、潮湿而神秘的黑土地,如今已被水泥森林覆盖。那些依托其上的精怪传说、鬼神之说,在这光纤编织的无神论世界里,确乎是断了根脉。 但它们并未完全死去,只是换了一副虚无的形骸,在这虚拟的天地间,以一种我无法理解的方式,开始了另一种意义上的、喧嚣的“轮回”。它们和我一样,都老了。老得只剩下一点供人凭吊的影子。 磊磊似懂非懂,但不再追问。他合上电脑,陪我静静地坐了一会儿。 屋里很安静,只有暖气片流水般的嗡嗡声。我知道,属于我的那个充满了实物触感和生命温度的神秘世界,已经彻底远去了。但它以另一种方式,在这虚拟的空间里,获得了某种意义上的“永生”。 这算不算是,额尔敦爷爷和马三爷他们,都未曾预料到的一种结局呢? ------------ 第二十九章最后的黑土地 车子驶出城市,广阔的田野逐渐取代了钢筋混凝土的森林。我靠在窗边,看着那些飞速倒退的、却又似曾相识的景致,沉默不语。孩子们知道我的心事,只是细心地调节着车内的温度和音乐,偶尔低声交谈,不去打扰我的沉思。 路程漫长,对于年轻人是旅途,对于我则是煎熬。骨骼在颠簸中发出无声的**,但胸腔里那颗衰老的心脏,却随着故乡的临近,跳动得越发清晰。 当车子终于拐下高速,驶入那条记忆中的县级公路时,我的心提了起来。但眼前的一切,却陌生得让我心惊。 记忆里泥泞的土路变成了平整的水泥道,两旁是整齐的、样式雷同的新农村砖房。村口那棵有着标志意义的老槐树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小小的、带着不锈钢雕塑的广场。只有远处那连绵的山脉轮廓,还依稀是旧时的模样。 前来接待的远房侄孙热情地引着我们去了他家簇新的楼房。乡亲们听说我这个“九十多岁从大城市回来的老寿星”,都好奇地来看热闹。他们说着带着乡音的普通话,脸上是富足和平静,我努力地从那些布满皱纹的脸上,寻找儿时玩伴的影子,却大多对不上号了。 故土,已然是他乡。 第二天,在侄孙和一群年轻后生的帮助下,他们用一把轻便的轮椅,轮流抬着我,走上了那座即将搬迁的老坟山。山路崎岖,孩子们累得气喘吁吁,却不肯让我下来走一步。 山风依旧,带着草木的清香。当轮椅停在爹娘那几乎被荒草淹没的低矮坟茔前时,一路上的疲惫、陌生和疏离感,瞬间被一种巨大的、无法言喻的悲伤击碎了。 我挣扎着想从轮椅上下来,孙子赶忙扶住我。我推开他的手,用尽全身力气,几乎是匍匐着,将上半身靠在了那冰冷的、长满青苔的墓碑上。额头抵着粗糙的石面,泪水无声地涌出,渗进泥土里。 爹,娘,不孝子……回来了。 没有嚎啕,只有肩膀无法抑制的颤抖。半个多世纪的漂泊、委屈、思念,都在这一刻,归于这片沉默的土地。淑兰,我带你回来看爹娘了……我在心里默默地说。 磊磊在一旁红了眼眶,用手机默默地记录着这一切。孩子们静静地站在我身后,没有人说话,只有风声掠过山岗。 我在坟前坐了许久,直到日头偏西。最后,我把我们一家三口的照片放在了坟头,抓了一把坟头的土,用淑兰生前最喜欢的那块手帕包好,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 下山的时候,我回头最后望了一眼。夕阳给整座山峦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包括那些即将被迁移的坟茔。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没有什么能真正永垂不朽。 回去的路上,我异常沉默,也异常的平静。了了,都了了。 从老家回来之后,我像是了却了此生最大的一桩心事,也像是耗尽了最后一点支撑着这具老朽躯体的元气。身体无可挽回地衰败下去,大多数时间,我只能躺在床上,透过窗户,看外面那一方天空云卷云舒。 儿子和孙子一家轮流来照看我,磊磊周末也必定会来,坐在我床边,握着我的手,跟我说些学校里的趣事。我的意识时昏时醒,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但心里却异常的平静。 那天,我感觉精神似乎好了一些,午后的阳光暖洋洋地照在脸上。我闭上眼睛,仿佛又回到了那片黑土地。 但这一次,景象与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 没有阴森的矿洞,没有诡异的精怪,没有沉重的过往。 天高云淡,风是和煦的,脚下的黑土松软湿润,远处的白山清晰巍峨,脚下的江水静静流淌,一片澄澈。 然后,他们来了。 额尔敦爷爷穿着那件庄重的神衣,脸上带着我从未见过的、释然的微笑,朝我点了点头,身影化作一阵清风,融入了他守护一生的山林。 马三爷还是那副精明的样子,却不再算计,他朝我拱拱手,手腕上那截香火疤渐渐淡去,他转身,溜溜达达地走向远方,身影在日光下变得透明。 淑兰来了,穿着我们初见时那件干净的衣裳,容颜如昨,她对我温柔地笑着,没有说话,只是那么笑着,然后转身,走向一片温暖的光里。 紧接着,林场的工友、锅炉房的老李、夜市里那些模糊的面孔、甚至那只曾向我讨封的“黄风儿”……所有在我漫长一生中留下印记的,无论是人是“仙”,是恩是缘,都一一浮现,他们或点头,或微笑,或只是静静地看我一眼,然后便化作点点流光,融入这片天地之间。 没有言语,没有告别,只有一种圆满的、安宁的消散。 我独自站在这片澄澈的天地间,心中仿佛被什么东西填满了,又仿佛彻底空了。 我明白了。 哪有什么灵异,不过是这片土地太厚重,承载了太多忘不了的魂与舍不得的情。 那些所谓的仙家精怪、鬼魂托梦,无非是这片土地上生活过的人,他们的爱憎、他们的不甘、他们的牵挂、他们与自然搏斗与共生的印记,太过强烈,最终都成了这白山黑水间挥之不去的“气”。萨满倾听的是它,出马仙借用的是它,马三爷窥探和利用的,也是它。 它从未超脱于这片土地和人民之外。 我知道,我的时辰,快到了。不是走向终结,而是如同他们一样,终于到了可以放下所有、回归于这片土地的时候…… ------------ 第三十章归尘 陈怀山这样安静地走了,在一个凌晨,没有痛苦,像是在漫长的旅途后终于得以安眠。 葬礼上,儿孙们按照他的意愿,一切从简,将他在老家坟头带回来的那一把土放到了骨灰盒里。没有哀乐,只有亲友们低低的啜泣和默默的追思。他被安葬在了城郊的公墓,一个安静向阳的角落,和淑兰在一起。下葬时,儿子将那个用红布包着的、磨得发亮的小皮鼓,和那张他珍藏了一生的、与妻子新婚时的合影,轻轻放在了他的身边。 “爸,一路走好。”儿子低声说,完成了老人最后、也是最私密的心愿。 重孙子磊磊在整理太爷爷的遗物时,在那个总上了锁的旧木匣里,发现了一本厚厚的、页面发黄的笔记本。里面没有惊天动地的历史,只有断断续续的记录、一些人名、地名,和只有他自己才懂的符号。这似乎是老人试图为自己波澜壮阔又光怪陆离的一生,留下的私人注脚。 磊磊没有将笔记本的内容公之于众,他小心地将其数字化保存,连同他根据太爷爷口述记录下的那些故事。他知道,这些不是一个猎奇者的素材,而是一个灵魂穿越将近一个世纪的烽烟与平凡,所留下的、关于生命、土地与记忆的最真实的刻痕。 岁月流淌,墓前的青草绿了又黄。世界依旧以惊人的速度向前奔涌,那些关于狐仙、萨满、林妖、矿鬼的传说,在新的时代里,愈发显得像另一个维度的呓语。 但总有一些夜晚,当城市的灯火渐次熄灭,万籁俱寂之时,如果你屏息静听,或许仍能听到,从那片广袤的黑土地深处,从历史幽暗的隧道尽头,传来一声极轻、极远的叹息,混杂着风声,诉说着那些被遗忘的、关于敬畏、关于命运、关于人如何在苍茫天地间自处的古老故事。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