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章 暗黄色的天 暗黄色的天空,不是黄昏,更像一块巨大的、生锈的黄铜穹顶,死死扣在栖龙镇上方。阳光费力地穿透这层帷幕,在地上投下病恹恹的光斑。空气里总有一股铁锈混着硫磺的腥气,吸进肺里,火辣辣的,镇上的老人们管这叫“龙息”。是盘踞在远方龙陨山脉深处那位至高存在呼出的气息。每当这气息变得浓重,便意味着一年一度的“龙噬祭”将近,恐惧也随之像瘟疫一样,在镇子的每一个角落无声地蔓延开来。 林枫猫着腰,踩在枯黄脆弱的草丛间,发出沙沙的轻响。他手中紧握着一把磨得发亮的猎弓,眼神锐利地扫过前方稀疏的林地。这里的树木大多歪歪扭扭,叶片枯黄卷曲,仿佛生命力早已被那永恒的暗黄色天空抽干。与他同行的,是身材壮实如小牛犊的阿石。阿石手里攥着一柄粗制的投矛,粗重的眉毛紧紧拧着,不像是在狩猎,倒像是跟这片土地有仇。 “呸!”阿石啐了一口唾沫,烦躁地抹了把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水,“这鬼天气,连风都是死的!猎物都躲起来等死了吗?再找不到点像样的东西,回去我娘又该念叨了。” 林枫没有回头,目光依旧警惕地巡视着,低声道:“少抱怨两句,节省体力。龙噬祭快到了,镇上的储备要紧,能多打一点是一点。”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 “祭祭祭!就知道祭!”阿石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怒,“把最好的粮食、最肥的牲畜,还有……还有活生生的人送上去,就为了换一年苟延残喘?这他娘的是什么道理!”他狠狠一矛扎在旁边一棵枯树上,留下一个深深的凹痕。 林枫终于回过头,看了好友一眼。阿石的姐姐资质不错,今年极有可能被选为“祭品”。他理解阿石的恐惧与愤怒,但这种情绪在当前的环境下,除了消耗自身,毫无用处。 “慎言。”林枫只吐出两个字,眼神里带着告诫。他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又指了指四周。在这片被龙息笼罩的山林里,谁知道有没有御龙宗的耳朵? 阿石像被掐住了脖子,脸憋得通红,最终还是颓然低下头,用力拔出了投矛。沉默再次降临,只有脚踩枯枝败叶的声音格外清晰。 这种无言的压抑,林枫早已习惯。他是“渎神者”林家的后代。在栖龙镇,这是一个不光彩的标签。镇史记载,万年前,林家先祖曾试图屠龙,最终失败,不仅招致龙族降下“血脉灵锁”诅咒整个人族,更让林家世代背负骂名。小时候,林枫没少因为这事被其他孩子丢石头、骂“灾星”。直到他渐渐长大,展现出远超常人的坚韧和狩猎天赋,这种明目张胆的欺凌才少了些,但那种无形的歧视和疏远,却像空气中的龙息一样,无处不在。镇民们需要他打回的猎物,却又下意识地与他保持距离,仿佛他身上的“渎神”之血会带来不祥。 就在这时,林枫左胸心脏位置突然传来一阵极其细微的刺痛,仿佛有一根冰冷的针轻轻扎了一下。与此同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右前方一丛异常茂密的枯草微微动了一下,不是风吹的韵律,而是某种潜藏之物蓄势待发的征兆。 “小心!” 几乎是一种本能,林枫低喝一声,猛地向左侧扑倒,同时伸手将还在愣神的阿石狠狠拽向一旁。 “嗖!” 一道灰影几乎贴着林枫的耳畔掠过,带起一股腥风。那是一只体型硕大、双眼赤红的“疯鬣狗”,这种生物在龙怨天的长期侵蚀下,变得极具攻击性。它一击扑空,利爪在刚才阿石站立的地面上划出几道深沟,龇着惨白的獠牙,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 阿石惊出一身冷汗,后怕不已。“疯子林,你又救我一命!”他习惯性地喊出林枫的外号,这个外号源于林枫那种时常能预知危险的、近乎“疯癫”的直觉。 林枫没有答话,迅速翻身搭箭,弓如满月,眼神冰冷地锁定那只疯鬣狗。刚才那瞬间的预警,并非来自视觉或听觉,而是源于他体内那与生俱来的“血脉灵锁”。这诅咒压制着他的修行上限,却也带来了一些诡异的好处——比如对这种蕴含龙息气息的危险,有着超乎常人的敏锐感知。那阵刺痛,是灵锁对恶意的共鸣。 “嗷呜!”疯鬣狗后腿蹬地,再次扑来,速度快得只留下一道灰线。 林枫屏住呼吸,手指一松。 “咻!” 箭矢离弦,并非射向疯鬣狗扑来的正面,而是预判性地射向了它即将落地的侧前方。噗嗤一声,箭矢精准地没入疯鬣狗的脖颈。它惨嚎一声,冲势顿止,翻滚在地,挣扎了几下便不动了。 “好箭法!”阿石欢呼一声,冲上去检查猎物,“嘿,这皮子虽然被龙息蚀得差不多了,但肉还能吃!” 林枫缓缓放下弓,心脏位置的刺痛感渐渐消退。他走到疯鬣狗的尸体旁,看着那赤红的双眼和扭曲的形体,心中并无多少狩猎成功的喜悦。在这片天空下,无论是人还是兽,都在以一种扭曲的方式挣扎求存。强大的龙族只需一个念头,便能决定他们的命运。反抗者如林家先祖,身死族灭,遗臭万年。顺从者如绝大多数镇民,年复一年地奉献牺牲,换取可怜的喘息之机。 这就是隐龙界,这就是栖龙镇的宿命吗? 他抬头望向那暗黄色的、令人窒息的天空,一股强烈的不甘如同野火,在胸中悄然点燃。他不想像这疯鬣狗一样,在疯狂和绝望中死去,也不想如镇上大多数人那样,在麻木和恐惧中度过一生。 就在这时—— “呜嗷————!!!” 一声沉闷至极、仿佛来自九幽地底的咆哮,从极远处的龙陨山脉方向滚滚传来。那声音并不响亮,却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威严和压迫感,直接穿透耳膜,震荡灵魂。山林间的所有声音瞬间消失,连风都似乎停止了流动。 阿石脸上的兴奋瞬间冻结,化为惨白,他猛地站起身,声音带着哭腔:“是……是龙吟!祭典……祭典真的要开始了!” 林枫也是心头一紧,那股不甘的火焰仿佛被浇了一盆冰水,但旋即又以更旺盛的势头燃烧起来。他用力握紧了手中的猎弓,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走,”他拉起几乎僵住的阿石,声音低沉却异常坚定,“我们回去。” 像是被无形的鞭子驱赶着,沿着来时的路,朝着那个被暗黄色天空笼罩的、充满恐惧与绝望的小镇,匆匆奔去。 天际的暗黄,似乎又浓重了几分。而那声龙吟,如同丧钟,敲响在每一个栖龙镇民的心头。 ------------ 第2章 铁锈味的空气 林枫轻轻关上院门,没有打扰父亲。他知道,这种时候,任何言语都是苍白的。他拎着那只勉强还算完整的疯鬣狗,走向灶间。 母亲林氏正在灶台前忙碌。锅里冒着微弱的热气,煮的大概是些稀薄的菜粥。她身形瘦弱,腰背因为常年的劳作有些佝偻,但动作依旧利索。听到脚步声,她回过头,露出一张憔悴却难掩温婉的脸。看到林枫,她眼中闪过一丝如释重负,但随即又被更深的忧愁覆盖。 “枫儿,回来了?”林氏的声音有些沙哑,她快步走上前,习惯性地伸手替林枫拍打身上并不存在的尘土,目光却急切地在他身上扫过,确认他没有受伤,“今天怎么这么晚?没遇到什么危险吧?” “没事,娘。”林枫将疯鬣狗放在角落,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些,“碰到只疯鬣狗,解决了。肉虽然柴了点,但好歹能添个菜。” 林氏看到那只形态狰狞的野兽尸体,眼皮跳了跳,轻轻叹了口气:“平安回来就好……这世道,山里也不太平了。”她没再多问,转身从锅里盛出一碗几乎能照见人影的稀粥,又拿出一个掺了大量麸皮的硬饼子,“先吃点东西垫垫,你爹他……心里不痛快,也没吃多少。” 林枫接过碗筷,默默地吃起来。粥是温的,饼子硌牙,但他吃得很快。在这个家里,食物从来都是用来果腹的,而非享受。 吃完简单的饭食,林枫主动收拾碗筷,帮忙擦拭灶台。林氏则走到屋里唯一一个破旧的木箱前,翻找起来。过了一会儿,她拿出一件洗得发白、打了好几个补丁的粗布衣服。 “枫儿,过来试试这个。”林氏招呼道,“龙噬祭那天,总得穿件稍微体面点的。” 林枫走过去。那是一件半旧的短褂,明显是父亲年轻时穿过的,改小了些给他。所谓的“体面”,也不过是补丁打得比较工整,洗得比较干净而已。 林枫顺从地穿上。林氏帮他整理着衣领,手指有些颤抖。她的目光,更多是落在林枫的脖颈和手臂上,仿佛在确认什么,又仿佛在恐惧什么。祭典上,被选为祭品的,都是他们这样年纪的少年少女。 “娘,我没事。”林枫低声安慰道,“测灵盘……往年在我身上都没什么反应。” 这是实话。或许是因为林家血脉被诅咒得尤其厉害,那“血脉灵锁”压制得太死,导致林枫在测灵盘下,资质显得极其平庸,甚至可以说是低下。往年,这让他感到自卑,但今年,这却可能成为他的保命符。 林氏没有因为这话而感到宽慰,眼圈反而更红了。她颤抖着手,从自己贴身的衣襟里,摸索出一个用细绳穿着的物件,郑重地塞到林枫手里。 那是一枚巴掌大小、颜色黯淡、边缘有些破损的黑色鳞片。触手冰凉,上面刻着一些模糊不清的、早已磨损的纹路,看起来毫不起眼。 “拿着,枫儿。”林氏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是在耳语,“这是……这是你祖上传下来的东西,你贴身戴好,千万别让人看见。” 林枫捏着那枚龙鳞护身符,心脏没来由地一跳。祖上传下来的?林家祖上……那个“渎神者”?这鳞片,是什么龙的鳞?为何要如此隐秘? 他抬头,看到母亲眼中深切的忧虑和一种近乎绝望的祈求,到嘴边的疑问又咽了回去。他只是点了点头,将那枚鳞片小心地塞进自己里衣的口袋,冰凉的触感贴在胸口皮肤上。 “娘,放心吧,我会小心的。” 这时,院子里磨刀的声音停了。林大山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堵在灶间门口,阴影将林枫母子笼罩。他依旧沉默着,只是用那双深邃而疲惫的眼睛,深深地看了林枫一眼。那眼神里,有作为父亲的无力,有对命运的愤懑,还有一种林枫看不太懂的、极其复杂的东西,像是……愧疚? 林大山什么也没说,只是转身拿起靠在墙边的斧头,一声不吭地走向柴堆,开始劈柴。一下,又一下,沉闷的劈砍声,取代了磨刀声,继续敲打着小院里凝重的空气。 林枫知道,父亲心里憋着一团火,一团针对这该死的世道、该死的龙族、该死的命运的火,但这团火,无处发泄,只能通过这种枯燥的体力劳动来消耗。 他帮母亲收拾完,低声道:“娘,我出去看看有没有什么零活。” 林氏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是点了点头:“早点回来,夜里不安全。” 林枫“嗯”了一声,走出了院子。他需要透透气,也需要看看外面的情况。 栖龙镇本就不大,只有一条主街和几条辐射开来的小巷。此刻,街道上行人寥寥,即便有,也是行色匆匆,低着头,不敢与旁人有眼神交流。偶尔相遇,也只是快速地点下头,连寒暄都省了。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同样的恐惧和麻木。 他路过镇中心那家唯一的杂货铺,老板正有气无力地收拾着东西,货架上的物品稀稀拉拉。看到林枫,老板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是林枫啊,今天没进山?” “刚回来。”林枫应道。 “唉,这日子……”老板叹了口气,压低声音,“听说今年御龙宗的大人,要求又提高了,贡品要是凑不齐,恐怕……”他没再说下去,只是摇了摇头,眼神里满是绝望。 林枫沉默着点点头,继续往前走。他又遇到了几个相熟的邻居,有的在唉声叹气地修补漏雨的屋顶,有的在默默整理着少得可怜的家当,准备充当贡品。对话都是干巴巴的,充满了对未来的不确定和深深的无力感。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避免谈论祭品选拔的事,但那无形的阴影,却笼罩在每一个有适龄子女的家庭心头。 他甚至看到了老祭司,那个镇上最年长、也最受尊敬(或者说畏惧)的老人,正佝偻着背,在祭龙台附近缓慢地打扫着。看到林枫,老祭司浑浊的眼睛似乎抬了抬,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意味深长,带着一种林枫无法理解的探究,随即又低下头,继续他枯燥的工作。 这一切,都让林枫感到窒息。整个镇子,就像一艘在暴风雨中漂泊的破船,而龙噬祭,就是那即将到来的、足以将其彻底吞噬的巨浪。 夜幕,在这种极致的压抑中,终于缓慢地降临。暗黄色的天空变成了更深的、近乎墨黑的颜色,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只有无尽的压抑。 林枫回到家中,母亲已经点起了昏暗的油灯。父亲依旧沉默地坐在桌边,面前的粥碗没动过几下。一顿饭在无声中结束。 夜晚,林枫躺在自己那张硬邦邦的木板床上,辗转难眠。胸口那枚龙鳞护身符散发着淡淡的凉意,而体内那该死的“血脉灵锁”,却开始隐隐作痛,比白天更加清晰。那是一种细微却持续的刺痛感,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锁链内部蠕动、挣扎,又像是某种遥远的、充满恶意的存在,正透过这无形的锁链,窥视着他。 窗外的栖龙镇,死寂得可怕。连往常的虫鸣狗吠都消失了,仿佛万物都在那声龙吟的余威下瑟瑟发抖,不敢发出任何声响。 在这种身体与精神的双重折磨下,林枫不知何时,终于昏昏沉沉地睡去。 然后,他坠入了一个无比真实的梦境。 梦中,他独自一人站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突然,头顶那暗黄色的天幕被一股无可抗拒的力量猛地撕裂!一道巨大无比的、暗红色的光柱,如同天神的血色长矛,从裂口处轰然刺下!那光芒如此耀眼,充满了毁灭与不祥的气息,正是龙噬祭时吞噬祭品的“龙噬”之光! 但这一次,那光柱的目标,似乎直指他! 林枫想要逃跑,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就在那暗红光芒即将把他吞噬的瞬间,他猛地抬头,望向光柱的源头——那天空的裂口之后。 他看不到具体的形体,只能看到一个无比庞大、模糊不清的轮廓,盘踞在裂口之后,仿佛充斥了整个天穹。那轮廓,隐约是龙的形状!但与他想象中的神圣威严不同,那轮廓散发出的,是一种滔天的、足以淹没世界的恨意与怨毒!那双隐藏在裂口黑暗中的“眼睛”,正冰冷地、充满恶意地注视着他,仿佛在审视一个即将被碾碎的虫子。 “呃啊!” 林枫猛地从床上坐起,浑身已被冷汗浸透,心脏疯狂跳动,几乎要撞破胸膛。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梦中那恐怖的龙影和冰冷的恨意,依旧清晰地烙印在脑海里。 窗外,天色依旧昏暗,离天亮还早。 但林枫知道,他再也睡不着了。龙噬祭的阴影,已经不仅仅笼罩在栖龙镇的上空,更深深地刻入了他的梦境,他的骨髓。 他下意识地摸向胸口,那枚冰冷的龙鳞护身符还在。 而体内的灵锁,依旧传来阵阵细微的、仿佛与梦中龙影遥相呼应的刺痛。 这一夜,格外漫长。 ------------ 第3章 古老的祭龙台 第二天清晨,那暗黄色的天幕没有丝毫变化,仿佛时间在这片天空下已然凝固。空气中的铁锈味似乎比昨日更浓重了些,沉甸甸地压在胸口,连呼吸都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腥涩。 林枫几乎一夜未眠,梦中那撕裂天穹的暗红光芒和充满恨意的龙影,如同冰冷的浮雕,深深印刻在他的脑海。体内血脉灵锁的刺痛感虽然减弱,却并未完全消失,成为一种持续不断的低语,提醒着他自身处境的诡异与危险。 他刚推开房门,就看到母亲林氏站在院中,面带忧色地看着他。 “枫儿,老祭司刚才让人捎来口信,”林氏的声音带着一丝不安,“说祭龙台那边需要人手帮忙整理,点名让你过去。” “让我去?”林枫微微一怔。老祭司在栖龙镇地位超然,是唯一能与御龙宗执事直接对话的人,也是龙噬祭的主要操办者。平日里,这位老人深居简出,对镇上的事务并不多加干涉,尤其是对身为“渎神者”后裔的林家,更是保持着一种若有若无的距离。此刻突然点名找他,难免让人心生疑虑。 林大山也从屋里走了出来,眉头紧锁,沉默地看了林枫一眼,那眼神里的意味复杂难明。他最终只是沉声道:“去吧,手脚利索点,少说话,多做事。”语气中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凝重。 林枫点了点头:“我知道了,爹,娘,你们放心。” 他心中虽有疑惑,但也清楚,在龙噬祭前夕,老祭司的话在镇上几乎等同于命令,无人可以违抗。而且,不知为何,他内心深处对那座古老而诡异的祭龙台,也产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好奇,或许,那里隐藏着与他梦境、与他体内灵锁相关的线索。 栖龙镇的中心,是一个相对开阔的广场。广场由坚硬的黑色巨石铺就,历经无数岁月的风雨侵蚀和脚步磨砺,石面已经变得光滑,却依旧透着一种冰冷的质感。而广场的正中央,便是那座让所有镇民敬畏又恐惧的祭龙台。 祭龙台同样由巨大的黑色石块垒砌而成,呈不太规则的圆形,高出地面约摸半人高。它并非精致华美,反而带着一种粗犷、原始、甚至可以说是蛮荒的气息。石台表面并不平整,布满了岁月留下的坑洼和裂纹。 当林枫走近时,老祭司正佝偻着腰,拿着一把用特殊草药扎成的长扫帚,极其缓慢而仔细地清扫着祭台边缘的尘土。老人的背影在巨大的黑石祭台衬托下,显得格外瘦小和苍老。 “祭司爷爷。”林枫走到近前,恭敬地唤了一声。 老祭司停下动作,缓缓直起腰,转过身来。他脸上布满深如沟壑的皱纹,一双眼睛却并未完全浑浊,此刻在昏黄的天光下,闪烁着一种看透世事的沧桑与深邃。他的目光落在林枫身上,像是打量,又像是透过他在看别的什么。 “来了,林家小子。”老祭司的声音沙哑而低沉,如同秋风吹过干枯的落叶,“过来,帮我把这些缝隙里的杂草清一清。”他指了指祭台基座与地面连接处那些石缝。 “是。”林枫没有多问,挽起袖子,蹲下身,开始用手和随身携带的小刀,仔细地清理那些从石缝中顽强钻出的、枯黄的杂草。他的动作麻利而专注。 老祭司也没有再说话,继续用他那把草药扫帚,一下一下,极其认真地清扫着祭台表面。一时间,只有扫帚划过石面的沙沙声,和林枫清理杂草的细微声响。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却并不显得尴尬,反而有一种奇异的凝重。林枫能感觉到,老祭司那看似浑浊的目光,偶尔会落在他身上,带着一种无声的审视。 借着清理的机会,林枫得以近距离地、仔细地观察这座祭龙台。越是观察,他心中的寒意就越重。那些黑色巨石并非普通的山石,触手冰凉刺骨,仿佛能吸收周围所有的热量。石面上刻满了密密麻麻的符文,这些符文的风格古老而诡异,与他所知的人族文字截然不同,线条扭曲盘绕,充满了某种难以言喻的、原始而强大的力量感。 有些符文深深嵌入石中,有些则已经模糊不清。但无一例外,这些符文都给人一种极其不舒服的感觉,仿佛有生命般在缓缓蠕动,散发着阴冷、邪异的气息。林枫甚至觉得,这些符文似乎在隐隐吸收着空气中弥漫的“龙息”,以及……或许还有别的什么东西。 “觉得这些画儿很怪,是吧?”老祭司突然开口,打破了沉默,他并没有看林枫,依旧专注地清扫着。 林枫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老实回答:“是,祭司爷爷,我从没见过这样的……图案。” “图案?”老祭司发出几声意味不明的干哑笑声,“这可不是什么好看的图案。这是‘龙纹’,是远古时代,龙族用来沟通天地、束缚万灵的文字。每一个符文,都蕴含着它们的力量和意志。” 他用扫帚柄指了指祭台中心几个最为复杂、也最为清晰的暗红色符文:“看那里,那几个,是‘束缚’与‘献祭’之纹。龙噬祭时,贡品和祭品放在那里,它们的精气、魂灵,乃至天赋,都会通过这些符文,被引导、被吞噬,献给远在龙陨山脉深处的‘龙祖’。” 老祭司的语气平淡,仿佛在诉说一件与己无关的古老传说,但话语里的内容,却让林枫不寒而栗。他仿佛能看到,祭典之时,活生生的祭品被放在那里,在无形的力量下痛苦挣扎,最终化为乌有,而这一切,都是通过这些冰冷的符文完成的! 这座祭龙台,根本不是什么神圣的祭坛,而是一个残酷的、高效的“屠宰场”和“传输装置”! “我们……每年都在这里,把最好的东西,还有……人,献上去?”林枫的声音有些发干,胸口那股不甘的火焰又开始灼烧。 老祭司终于停下清扫,转过身,那双深邃的眼睛直视着林枫,仿佛要看到他灵魂深处去:“不然呢?小子,你以为栖龙镇为什么还能存在?为什么龙祖的怒火没有将这里彻底夷为平地?就是因为这座台子,和年复一年的献祭,勉强维系着这可悲的平衡。”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低沉而严肃:“林枫,祭典那天,无论发生什么,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要记住,保持冷静。恐惧和愤怒,在这里毫无用处,只会让你失去判断,甚至……引来不必要的注意。” 这话语中的告诫意味如此明显,让林枫心头一跳。他抬起头,迎上老祭司的目光:“祭司爷爷,您是在提醒我什么吗?” 老祭司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移开目光,望向那暗黄色的天空,悠悠地道:“你林家祖上,很不简单。在很久很久以前,久到连镇上的记载都模糊不清的时候,你们林家出过一位了不得的人物。据说,他是唯一一个,曾真正直面过‘真龙’,并且……活下来的人。” “直面真龙?”林枫的心脏猛地一缩,手中的动作彻底停了下来。家族“渎神者”的污名他早已习惯,但“直面真龙”这种具体的、充满震撼力的事迹,他还是第一次听说!这和他体内的灵锁,和那枚龙鳞护身符,有什么关系? 老祭司的目光重新落回林枫身上,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惋惜,有敬畏,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期待:“是啊,直面真龙。虽然最终的结果……唉,但那份勇气和力量,足以让后世铭记了。可惜,岁月流逝,真相早已被尘埃掩埋,留下的,只有‘渎神者’这个骂名。” 他似乎在感慨,又似乎在暗示着什么。 林枫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翻涌的心绪。老祭司今天的话,信息量太大,像一块块巨石投入他原本就不平静的心湖。龙纹的秘密、献祭的真相、家族先祖的往事……这一切交织在一起,让他对即将到来的龙噬祭,产生了更强烈的不安,也滋生出一丝探寻真相的渴望。 他不再多问,只是更加卖力地清理着杂草,同时更加仔细地观察着祭台的每一寸地方。老祭司的话,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他心中的某个开关。 当林枫清理到祭台背对镇广场、较为偏僻的一角时,他的目光猛地一凝。 在几道扭曲的龙纹符文的间隙,靠近祭台基座的地方,有一道痕迹。那痕迹非常浅,非常不起眼,若非他清理得极其仔细,几乎不可能被发现。 那不是龙纹,也不是自然风化形成的裂纹。 那更像是一道……剑痕? 一道浅浅的、笔直的、边缘略显光滑的刻痕,长约半指,与周围那些充满邪异美感的龙纹格格不入。它看上去年代也极为久远,几乎要与黑色的石头融为一体。 鬼使神差地,林枫伸出手指,轻轻地触摸向那道浅浅的剑痕。 就在他的指尖触碰到那冰凉石面的瞬间—— “嗡!” 一声极其轻微、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震鸣,在他体内响起!不是通过耳朵,而是直接作用于他的血脉深处! 他胸口那一直隐隐作痛的血脉灵锁,在这一刻,竟然产生了一种极其微弱、却清晰无比的共鸣!那感觉,就像是一根被绷紧到极致的琴弦,被另一根频率相同的弦轻轻拨动了一下!与此同时,他贴身收藏的那枚龙鳞护身符,也似乎散发出一丝转瞬即逝的温热! 这种共鸣和温热感极其短暂,稍纵即逝,仿佛只是幻觉。但林枫可以肯定,那不是幻觉! 这道剑痕……和他,和他的家族血脉,有着某种神秘的联系! 他猛地缩回手指,心脏怦怦直跳,下意识地抬头看向老祭司。 老祭司依旧在不紧不慢地清扫着祭台的另一侧,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林枫这边的异常。他那佝偻的背影,在昏黄的天光下,显得愈发神秘莫测。 林枫迅速低下头,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用泥土和灰尘,小心翼翼地将那道剑痕重新掩盖起来,仿佛那是一个绝不能为外人所知的秘密。 他继续着手上的工作,但心境已然完全不同。这座古老的祭龙台,不再仅仅是一个残酷的献祭场所,它更像是一本用石头和符文写就的、布满尘埃的历史书。而那道浅浅的剑痕,或许就是揭开其中一页的关键线索。 老祭司让他来帮忙,真的只是巧合吗?还是有意为之? 林枫不知道。但他知道,龙噬祭的阴影下,隐藏着远比表面看起来更深的暗流。而他,这个“渎神者”的后裔,似乎已经被卷入了这暗流的中心。 清理工作持续了近一个上午。当林枫和老祭司终于将祭龙台大致清扫整理完毕时,已是日上三竿——虽然那“日头”也只是让暗黄色的天空稍微明亮了一点而已。 “好了,回去吧,林家小子。”老祭司摆了摆手,声音带着一丝疲惫,“记住我的话,祭典之上,万事……小心。” 林枫恭敬地行了一礼:“谢谢祭司爷爷,我记住了。” 他转身离开,走出几步,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座静静矗立的黑色祭台。在昏黄的天光下,它像一头蛰伏的巨兽,沉默地等待着祭品的到来。而那一道被他掩藏起来的剑痕,如同一个无声的烙印,深深地刻在了他的心里。 家族的秘密,龙族的阴影,以及体内那诡异的灵锁……这一切,似乎都指向了那座祭台,指向了即将到来的龙噬祭。 他摸了摸胸口,那枚龙鳞护身符依旧冰凉。但此刻,这冰凉之中,似乎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重量。 ------------ 第4章 无声的哭泣 从祭龙台回来,林枫的心像是被浸透了冰水的巨石拖着,一路下沉。老祭司的话语、那道诡异的剑痕、血脉灵锁的共鸣……无数念头在他脑中盘旋碰撞,让那暗黄色的天空显得更加低沉,几乎要压垮他的脊梁。 他没有直接回家。空气中弥漫的恐慌,以及内心深处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牵引,让他不自觉地拐向了镇子西头那条更为破败、泥泞的小巷——阿石家的方向。 越是靠近,那种绝望的气息就越是浓重。巷子两旁的房屋比镇东的更加低矮歪斜,墙壁上布满裂痕,如同垂死老人脸上的皱纹。几户人家的烟囱里没有一丝炊烟冒出,死气沉沉。偶尔有低低的、压抑的啜泣声从某扇紧闭的门后传来,又迅速被掐断,仿佛连悲伤都成了一种奢侈。 阿石家就在巷子最深处,一个用歪歪扭扭的木棍和破布围起来的简陋院子。院门虚掩着,林枫轻轻推开,发出的吱呀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院子里的景象,让林枫的脚步瞬间僵住。 阿石的姐姐,那个名叫阿苗、笑起来眼睛像月牙儿一样的姑娘,此刻正坐在院中一块磨盘大的石头上,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她没有发出声音,但林枫能看到,她面前干燥的泥地上,晕开了一小片深色的湿痕。那是眼泪,无声坠落砸出的印记。 阿石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受伤野兽,在小小的院子里焦躁地来回踱步,双拳紧握,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道血痕。他胸膛剧烈起伏,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窒息般的粗重喘息,眼睛布满了血丝,死死盯着地面,仿佛要将这该死的大地瞪穿。 他们的母亲,一位早年就熬白了头的瘦小妇人,正蹲在灶房门口,无声地抹着眼泪,身体因为抽泣而轻轻颤抖。他们的父亲,一个和阿石一样壮实、此刻却佝偻得像个小老头的汉子,靠坐在墙根,双手抱着头,脸深深埋在膝盖里,一动不动,仿佛一尊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灵魂的石像。 没有嚎啕大哭,没有歇斯底里的叫骂,但这种极致的、死寂般的悲伤与绝望,比任何声音都更具有冲击力,像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了林枫的心脏,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阿苗是镇上公认的好姑娘,勤快、善良,模样也周正。她比林枫和阿石大两岁,小时候没少照顾他们,有什么好吃的总会偷偷给他们留一份。林枫还记得,去年这个时候,阿苗还偷偷塞给过他一小块麦芽糖,笑着说:“枫小子,吃了糖,日子就没那么苦了。” 可现在,糖的甜味仿佛还在舌尖残留,而那个笑容温暖的姑娘,却要因为那莫须有的“资质”,被送上祭台,成为维系那可悲平衡的牺牲品。 “姐……”阿石终于停下了脚步,声音嘶哑干涩,像是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铁器,“我们……我们跑吧!离开这个鬼地方!我带你走!我们去一个没有龙,没有御龙宗的地方!”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燃烧着绝望而疯狂的火焰。 阿苗抬起头,露出一张苍白如纸、泪痕交错的脸。她努力想挤出一个安慰弟弟的笑容,但那笑容比哭还难看。“傻石头……”她的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就能吹散,“能跑到哪里去?龙怨天之下,哪里不是一样?跑了,爹娘怎么办?镇上的大家怎么办?” 龙噬祭的规则残酷而连坐。若有祭品逃脱,龙祖之怒将降临整个栖龙镇,无人可以幸免。这不是一个人的牺牲,而是用一个人的命,去换全镇人一年的苟延残喘。这沉重的枷锁,牢牢锁住了每一个被选中的人,也锁住了他们的家人。 “那就让他们来啊!”阿石猛地一拳砸在旁边的木柱上,碗口粗的柱子剧烈晃动,簌簌落下灰尘,“跟他们拼了!大不了一起死!也好过像现在这样,每年像畜生一样被挑选,被献祭!” “闭嘴!你个混账东西!”一直埋着头的父亲猛地抬起头,双眼赤红,朝着阿石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低吼,“你想害死所有人吗?!你想让你姐……让你姐连……连个全尸都留不下吗?!”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咬着牙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带着血淋淋的痛苦。 阿石被父亲吼得浑身一颤,那疯狂的火焰像是被泼了一盆冰水,瞬间熄灭,只剩下无尽的灰暗和无力。他踉跄着后退两步,靠着墙壁滑坐到地上,双手捂住脸,发出如同受伤幼兽般的、沉闷而痛苦的呜咽。这个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此刻在残酷的命运面前,显得如此渺小和脆弱。 林枫站在院门口,进退两难。他觉得自己像个闯入别人悲剧的局外人,任何安慰的话语在此刻都显得苍白可笑。他能说什么?说会没事的?说可能有转机?连他自己都不信。 阿苗看到了林枫,她用力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稳些:“是林枫啊,进来坐吧。” 林枫默默地走过去,在阿苗旁边的石头上坐下。他看着阿苗那双原本明亮、此刻却黯淡无光的眼睛,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阿苗却反而安慰起他来,声音轻柔:“别担心,林枫。这就是命……我们栖龙镇的人的命。只是……”她的声音哽咽了一下,眼中再次涌上水光,“只是以后,替我多看着点石头,他性子急,容易闯祸……” 这话,如同最后的嘱托,让林枫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样刺痛。他用力点头,声音低沉却坚定:“苗姐,你放心。只要我在,不会让阿石乱来。”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阿石突然抬起头,死死盯着林枫,眼神里有一种近乎偏执的光芒:“疯子林!你点子多!你告诉我,有没有办法?有没有办法能救我姐?!你不是常有些疯念头吗?你说啊!” 林枫迎着他绝望而期盼的目光,嘴唇动了动,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能有什么办法?对抗御龙宗?对抗那遥不可及、如同神祇般的龙祖?他连自己体内的诅咒都挣脱不了。 这种深深的无力感,像潮水一样将他淹没,几乎让他窒息。愤怒、不甘、悲哀……种种情绪在他胸中翻腾、冲撞,最后都化为了沉默。他只能避开阿石的目光,低下头,看着地上那片被泪水打湿的痕迹。 阿石眼中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重新被绝望占据。他嗤笑一声,不知是在嘲笑林枫,还是在嘲笑自己异想天开,重新将脸埋进了膝盖里。 小小的院子里,再次只剩下无声的哭泣和令人窒息的沉默。阳光(如果那昏黄的光线也能称之为阳光的话)透过暗黄色的天幕,吝啬地洒下一点点光亮,却无法驱散丝毫阴霾,反而将这份绝望映照得更加清晰。 就在这片死寂之中—— “嗡……” 一声低沉而悠长的、仿佛来自远方的嗡鸣,突兀地穿透了压抑的空气,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那声音并非源自大地或山脉,而是来自……天空。 林枫猛地抬起头。 阿石也停止了呜咽,惊疑不定地望向天空。 阿苗和她的父母,也全都下意识地站了起来,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极致的恐惧。 那嗡鸣声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伴随着一种奇异的、空气被剧烈搅动的呼啸声。 紧接着,在栖龙镇所有镇民惊恐万分的注视下,一艘庞然大物,破开了那永恒不变的暗黄色云层,缓缓降临在镇子的上空。 那是一艘船。一艘能在天上飞的船! 船身长达数十丈,通体呈现出一种冰冷的金属光泽,线条流畅而充满力量感。船体两侧,雕刻着张牙舞爪、栩栩如生的龙形图案,在昏黄的天光下,那些龙瞳仿佛在闪烁着幽冷的光芒。船首,更是一个狰狞的龙头雕像,睥睨着下方渺小的栖龙镇。 一股强大、肃杀、令人灵魂战栗的威压,如同实质的山岳,随着飞舟的降临,轰然压在整个小镇之上!飞舟周围,隐约可见淡淡的光晕流转,那是强大阵法形成的护罩。 这就是御龙宗的飞舟! 代表着绝对力量、掌控着栖龙镇所有人生死的庞然大物,终于来了。 飞舟并没有直接落下,而是悬浮在镇子上空数十丈的高度,投下的巨大阴影,恰好将大半个栖龙镇,尤其是镇中心那座黑色的祭龙台,完全笼罩。 死寂。绝对的死寂。 连那无声的哭泣,都在这恐怖的威压之下,彻底凝固了。 林枫仰着头,看着那艘如同洪荒巨兽般的飞舟,拳头不由自主地紧紧握起,指节因为用力而发出轻微的爆响。胸口的血脉灵锁,传来一阵强过一阵的刺痛,仿佛在向他发出最强烈的警告。 御龙宗……来了。 龙噬祭,真的要开始了。 ------------ 第5章 飞舟临镇 那艘悬浮于空的金属巨舟,如同悬在每一个栖龙镇民心头的一把利剑。它投下的巨大阴影,不仅笼罩了土地,更吞噬了人们心中最后一丝侥幸。原本就死寂的镇子,此刻更是落针可闻,连呼吸都被刻意压到了最轻,仿佛任何一点多余的声响,都会引来灭顶之灾。 飞舟静静地悬浮着,冰冷的金属船体反射着暗黄色的天光,那些雕刻的龙纹如同活物,冷漠地俯瞰着下方的蝼蚁。时间一点点流逝,这种无声的威压比直接的咆哮更令人恐惧,每一秒都漫长如年。 终于,在令人窒息的等待中,飞舟底部悄然打开一道门户,一道柔和却带着森然寒意的白光倾泻而下,形成一道光梯。数道身影,沐浴在光晕中,如同天神下凡般,缓缓降落。 为首的,是一名身着锦蓝色长袍的中年男子。袍服质地华贵,上面用银丝绣着精致的云龙纹,随着他的走动,流光溢彩。他面容看起来约莫四十上下,五官端正,甚至称得上俊朗,但一双眼睛却锐利如鹰隼,开阖之间精光闪烁,不带丝毫感情。他仅仅是站在那里,一股无形的灵压便自然而然地扩散开来,让周围的空气都似乎变得粘稠。此人正是御龙宗执事,赵乾。 跟随在他身后的,是四名身穿青色劲装的年轻弟子,男女皆有。他们个个神情倨傲,眼神扫过下方如同看着泥土里的虫豸,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轻蔑。他们的气息虽远不如赵乾,但也远超栖龙镇的任何武者,显然都已踏入真正的修行门槛。 老祭司早已带着镇上几位有头脸的长者(包括面色灰败的阿石父亲),诚惶诚恐地迎了上去,在距离赵乾还有数丈远的地方,便齐刷刷地跪伏在地,额头紧贴冰冷的地面。 “栖龙镇守祭司林守拙,恭迎上宗仙使!”老祭司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 赵乾目光淡淡地扫过跪伏的众人,如同扫过路边的石子,没有一丝停留,直接落在了堆放在祭龙台不远处的那一堆“贡品”上。那是全镇省吃俭用、甚至变卖家当才凑出来的粮食、兽皮、药材和一些粗糙的矿石。 “清单。”赵乾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 老祭司连忙从怀中掏出一卷兽皮,双手高高捧起。一名青衣弟子快步上前,一把夺过,看都没看老祭司一眼,转身恭敬地递给赵乾。 赵乾展开兽皮,目光快速扫过,眉头微微皱起。 “赤精矿,数量不足三成。百年份的血灵芝,一株未有。合格的淬体境少年,仅有五人?”他的声音依旧平淡,但其中的寒意却让跪在地上的几位长者浑身一颤。 “回……回禀仙使,”老祭司的声音带着哭腔,“今年收成实在不好,龙怨天持续太久,山林凋敝,那赤精矿脉也已近枯竭……血灵芝更是可遇不可求……至于适龄少年,镇上年年献祭,实在……实在已是青黄不接了啊……” “哼!”赵乾冷哼一声,如同一声闷雷在众人心头炸响,“资源匮乏?资质平庸?这不是理由!龙祖恩泽,庇护尔等在此繁衍生息,尔等便是如此回报的?若贡品不足,惹得龙祖降怒,后果你们清楚!” 他随手将兽皮清单扔在地上,如同丢弃垃圾。“将所有贡品重新清点,登记造册!若有丝毫隐瞒,严惩不贷!”他对着身后的青衣弟子吩咐道。 “是!赵师叔!”几名青衣弟子齐声应道,声音洪亮,带着一股宗门弟子的优越感。他们立刻行动起来,走向那堆贡品,开始粗暴地翻检、清点,口中不时发出嫌弃的点评。 “啧,这都是些什么破烂兽皮,灵气几乎散尽了。” “这粮食也敢拿来充数?喂猪都嫌糙!” “看看这几个矿石,杂质这么多,也好意思叫赤精矿?” 他们颐指气使,对负责搬运贡品的镇民呼来喝去,稍有不顺心便是厉声呵斥,甚至随手一挥,便有镇民被无形的气浪推得踉跄倒地,却敢怒不敢言,只能默默爬起,继续劳作。 林枫站在远处的人群边缘,和阿石一家在一起。他看着御龙宗弟子那副高高在上的嘴脸,看着镇民们如同奴隶般被驱使,看着老祭司和长者们卑微屈膝的样子,胸中的怒火如同岩浆般翻涌,几乎要冲破胸膛。他紧紧咬着牙关,拳头在袖中握得骨节发白。 阿石更是双眼喷火,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若非他母亲死死拽着他的胳膊,恐怕早已冲了出去。阿苗脸色惨白如纸,眼神空洞,仿佛灵魂已经离开了躯体。 赵乾对弟子们的行径视若无睹,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缓缓扫过聚集在广场周围、黑压压跪了一片的镇民。他的目光尤其在那些年轻的、即将面临选拔的少年少女们身上停留。 那目光,没有丝毫的人情味,只有一种纯粹的、赤裸裸的审视。像是在评估牲口的肥瘦,像是在打量货物的成色。每一个被他目光扫过的年轻人,都如同被毒蛇盯上,浑身冰凉,瑟瑟发抖,深深地低下头,不敢与之对视。 林枫也感受到了那道目光。当赵乾的目光扫过他时,他下意识地抬起头,迎了上去。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深邃、冰冷,仿佛蕴含着无尽的寒潭,又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漠然。林枫甚至能感觉到,那目光似乎在他胸口那枚龙鳞护身符的位置,微微停顿了刹那。 就因为这短暂的对视,因为那不同于其他人的、没有立刻卑微低下的姿态! “嗯?”赵乾鼻腔里发出一声轻咦,似乎对这只“蝼蚁”竟敢直视自己产生了一丝不悦。他目光一凝,一股远比之前自然散发的灵压强大数倍的无形力量,如同山崩海啸般,骤然向着林枫所在的方向压迫而去! “噗通!”“噗通!” 林枫周围的镇民,包括阿石和他的父母,在这突如其来的恐怖灵压下,根本无法抵抗,如同被狂风刮倒的稻草人般,身不由己地跪伏在地,甚至有人直接被压得趴在了地上,动弹不得! 林枫首当其冲! 他只觉一股无法形容的巨力轰然压在身上,仿佛瞬间背负了一座大山!周围的空气变得如同水银般沉重,疯狂地挤压着他的五脏六腑,要将他碾碎!他的膝盖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咯吱声,剧烈弯曲,眼看就要不受控制地跪下去! 不!不能跪! 一股源自血脉深处的倔强和愤怒,如同火山般爆发开来!他想起了祭台上那道剑痕的共鸣,想起了梦中那充满恨意的龙影,想起了林家“渎神者”的宿命!跪天跪地跪父母,岂能跪这些视人命如草芥的刽子手! “呃啊!”林枫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嘶吼,额头、脖颈、手臂上青筋暴起,如同虬龙盘绕!他疯狂运转起那微末的《破锁诀》功法,调动起全身的气血之力,死死抗衡着那恐怖的灵压!他的双腿如同两根铁柱,死死钉在地上,尽管颤抖得如同风中之烛,却硬是没有完全跪下去! 他脚下的黑色石质地面,甚至发出了细微的“咔嚓”声,出现了几道蛛网般的裂纹! 这一幕,让周围勉强能抬头的镇民惊呆了!也让那几个正在清点贡品的青衣弟子停下了动作,惊讶地看了过来。一个边陲小镇的平凡少年,竟然能在赵师叔的灵压下面不跪下? 赵乾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讶异,但随即化为更深的冰冷。他并未加大灵压,只是维持着原状,如同猫戏老鼠般,看着林枫在极限中挣扎。他想看看,这只稍微特别一点的蝼蚁,能撑到几时。 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如同在刀尖上跳舞。林枫感觉自己的骨骼在呻吟,内脏仿佛要破裂,意识都开始有些模糊,全凭一股不屈的意志在死死支撑。 就在他即将到达极限,防线即将崩溃的瞬间—— 赵乾突然收回了灵压。 仿佛移开了压在身上的大山,林枫身体一轻,猛地一个踉跄,差点向前扑倒,但他最终还是顽强地站稳了。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汗水如同溪流般从额头滚落,浑身衣衫尽湿,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但他依然站着,腰杆挺得笔直,尽管狼狈,眼神却如同燃烧的炭火,毫不畏惧地再次迎向赵乾的目光。 赵乾深深地看了林枫一眼,那目光似乎要将他从里到外看个通透。他并未说话,但林枫能感觉到,自己已经被这个可怕的御龙宗执事“记住”了。 “有点意思。”赵乾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令人心悸的弧度,随即移开目光,不再理会林枫,仿佛刚才只是随手拂去了一粒微尘。 他转向依旧跪伏在地的老祭司等人,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冰冷和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清晰地传遍整个死寂的广场: “贡品清点完毕,暂存飞舟。明日正午,龙噬祭典,准时开始。” “所有适龄者,不得缺席。” 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转身,带着那几名同样神色各异的青衣弟子,踏上光梯,身影消失在飞舟底部的门户之中。那道光梯也随之收敛,飞舟底部门户关闭,恢复了之前冰冷沉默的状态,只是那巨大的阴影,依旧沉沉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御龙宗的人离开了,但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却并未消散。 明日正午…… 祭典开始…… 这几个字,如同丧钟,在每一个栖龙镇民的灵魂深处,重重敲响。 林枫站在原地,感受着体内几乎虚脱的力量,和那血脉灵锁依旧传来的细微刺痛,望着那悬浮的巨舟,眼中第一次燃起了无比清晰的、名为“反抗”的火焰。 赵乾……御龙宗…… 他记住了。 ------------ 第6章 跪伏的众生 暗黄色的天空,亮度似乎比往日更微弱些,仿佛连那病态的太阳也不愿目睹即将发生的惨剧。空气中弥漫的铁锈味混合着一种奇异的、类似檀香却又更加冰冷沉闷的气息,那是从祭龙台上散发出来的、用于“沟通”龙祖的香料味道,闻之令人心头发慌。 栖龙镇中心广场,黑压压地跪满了人。 全镇上下,无论老幼妇孺,但凡还能动弹的,都被驱赶至此。无人敢抬头,无人敢私语。人们穿着自己最“体面”的衣物——尽管大多打满补丁,洗得发白——如同等待审判的囚徒,将额头紧紧贴在冰冷粗糙的黑色石板上。一种极致的恐惧如同无形的寒冰,冻结了空气,连婴儿都被这种氛围慑住,不敢啼哭,只偶尔发出一两声细微的、被迅速捂住的呜咽。 林枫跪在人群靠前的位置,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身边阿石身体无法抑制的颤抖,能听到身后不远处阿苗极力压抑的、细碎如幼鼠哀鸣的抽气声。他自己的心脏也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胸口那枚冰凉龙鳞的触感,以及体内血脉灵锁愈发清晰的刺痛。那刺痛,仿佛在呼应着祭台上越来越强烈的某种力量波动。 祭龙台今日显得格外不同。那些古老而诡异的龙纹符文,在昏黄的天光下,似乎有暗红色的流光缓缓划过,如同沉睡的巨兽开始苏醒的血管。整个石台散发出一种阴冷、邪异的气息,让跪在最近处的人如同置身冰窖,连血液都快要凝固。 老祭司林守拙,换上了一件异常古老、绣满了复杂龙纹和星辰图案的黑色祭袍,这让他佝偻的身形显得更加诡异。他站在祭台下方,面向飞舟的方向,同样深深地跪伏着,身体几乎蜷缩成一团。 那艘御龙宗的飞舟,依旧如同死神座驾般悬浮在低空,投下的阴影恰好将整个祭坛和跪伏的民众笼罩。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压从飞舟上弥漫开来,比昨日更加沉重。 “咚——” 一声沉闷的、仿佛直接敲击在灵魂上的钟鸣,从飞舟内部传来。这并非真实的钟声,而是一种强大的灵力波动,宣告着仪式的开始。 随着钟鸣,飞舟底部的门户再次打开。赵乾率先步出,今日他依旧身着锦蓝龙纹袍,但神色比昨日更加肃穆冰冷,仿佛戴上了一张无形的面具。他身后,四名青衣弟子手持各种法器:玉磬、铜铃、旌旗,神情肃然。 赵乾一步踏出,并未落地,而是虚空踏步,如同脚下有无形阶梯,缓缓走向祭龙台。他的步伐带着某种奇异的韵律,每落下一步,祭坛上的那些暗红色龙纹似乎就明亮一分,空气中的压抑感也随之加重一层。 他最终悬浮在祭坛正上方,离台面约一丈之高,漠然俯视着下方如同蚁群般跪伏的众生。 “吉时已至------”一名青衣弟子拖长了声音高喊,声音在灵力的加持下,清晰地传遍整个广场,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迎——龙祖法旨!” 赵乾双手抬起,在空中划出玄奥的轨迹。随着他的动作,祭坛中心那几个最大的、代表“束缚”与“献祭”的龙纹骤然亮起刺目的红光!一股强大的吸力凭空产生,堆放在一旁的贡品——粮食、兽皮、药材、矿石——如同被无形之手牵引,纷纷飞起,落入那几个发光的符文之中。 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发生了。那些贡品在接触到红光的一瞬间,并非堆积起来,而是如同冰雪消融般,迅速分解、气化,化作精纯的灵气流和物质精华,被那符文贪婪地吞噬!粮食化为飞灰,兽皮萎缩成缕缕黑烟,药材失去所有光泽成为枯草,矿石则变得黯淡无光如同顽石……整个过程无声无息,却快得惊人,仿佛有一只无形的饕餮巨兽,在疯狂进食。 跪伏的镇民中传来极力压抑的惊呼和啜泣声。那是他们一年的血汗,是活下去的希望,此刻却以这种诡异的方式消失,只为满足那遥不可及的“龙祖”。 林枫跪在人群中,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渗出血丝。他眼睁睁看着镇民们活命的资源被如此掠夺,胸中的怒火几乎要将他点燃。但他只能死死咬着牙,强迫自己冷静,感受着祭坛吞噬贡品时,那股弥漫开来的、越来越强的邪恶吸力,这吸力不仅针对物质,似乎连人的精气神都在被隐隐牵引。 贡品吞噬完毕,祭坛上的红光稍稍黯淡,但那股阴冷邪异的气息却更加浓郁了。 赵乾面无表情,继续主持仪式。他口中开始吟诵起古老而晦涩的咒文,那声音不高,却仿佛带着奇异的魔力,每一个音节都直接敲击在人的灵魂之上,让人产生一种想要顶礼膜拜、奉献一切的冲动。四名青衣弟子则分立祭坛四角,敲击玉磬,摇动铜铃,挥舞旌旗,配合着咒文,形成一种诡异的力场。 随着仪式的进行,天空中的暗黄色云层开始缓缓旋转,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漩涡中心正对着祭龙台。一股难以形容的、浩瀚而恐怖的威压,如同沉睡的远古巨神即将苏醒,从漩涡深处隐隐透出,笼罩了整个天地! 在这股真正的、源自龙陨山脉深处的龙威之下,飞舟带来的威压简直如同儿戏。所有跪伏的镇民,包括老祭司,都将身体伏得更低,几乎要嵌入地面,瑟瑟发抖,连抬头看一眼那天空漩涡的勇气都没有。那是源自生命层次的无上敬畏,是刻在骨子里的恐惧。 林枫也感到灵魂都在战栗,体内的血脉灵锁疯狂震动,传递出强烈的警示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渴望?这两种矛盾的感觉交织在一起,让他痛苦不堪。他强忍着不适,偷偷抬眼望向那天空的漩涡,只觉得那漩涡深处一片漆黑,仿佛连接着无尽的深渊,而深渊之中,有一双冰冷、漠然、充满毁灭气息的眼睛,正俯瞰着大地。 “献祭——” 赵乾的咒文吟诵到了最高潮,他猛地睁开双眼,眼中精光爆射,声音如同惊雷炸响! 最关键,也是最残酷的时刻,到来了。 祭坛上的所有龙纹再次亮起,这一次,光芒不再是单一的红色,而是混杂着幽暗的黑气,如同无数扭动的触手。那股针对生命精气和的吸力陡然增强了十倍不止,明确地指向了跪在特定区域的那些少年少女! 赵乾缓缓从空中落下,站在祭坛边缘。他手中,多了一个脸盆大小的青铜圆盘。圆盘造型古朴,边缘刻着八卦图案,中心则是一块光滑如镜、微微内凹的水晶镜面——测灵盘。 他目光冰冷,如同实质的刀锋,扫过那群因为极致恐惧而几乎瘫软在地的年轻人。他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如同屠夫在挑选待宰的羔羊。 “开始吧。” 赵乾淡淡地说了一句,手持测灵盘,迈步走向了少年少女们排成的、歪歪扭扭的队列。 死亡的脚步声,在这一刻,清晰地在每一个适龄者,以及他们身后那些绝望的父母亲人心中,敲响。 林枫跪在队列中,能清晰地听到身边阿石粗重如风箱般的喘息,能感受到阿苗那边传来的、几乎要晕厥过去的恐惧。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体内那躁动不安的血脉灵锁上,集中在胸口那枚冰凉的龙鳞上。 赵乾,从队列的另一端开始,一步步走近。 命运的审判,降临了。 ------------ 第7章 测灵盘的光 赵乾手持那冰冷的青铜测灵盘,如同执掌生死的判官,踏着一种近乎仪式化的、缓慢而沉重的步伐,走向那群跪伏在地、瑟瑟发抖的少年少女。他的脚步落在黑色的石板上,发出轻微却清晰的声响,这声音在死寂的广场上被无限放大,如同丧钟,一下下敲击在每一个适龄者及其亲人的心脏上。 天空中的漩涡缓缓加速旋转,那源自龙陨山脉深处的恐怖威压愈发清晰,如同实质的重担压在每个人灵魂深处。祭坛上的龙纹闪烁着不祥的暗红光芒,那股针对生命精华的吸力如同无数无形的触手,在年轻人们周围缭绕、试探,寻找着最“可口”的目标。 队列的一端,是一个身材瘦小、面色蜡黄的少年。当赵乾的身影笼罩住他时,少年浑身剧颤,如同秋风中的落叶,牙齿格格打颤,几乎要瘫软在地。 赵乾面无表情,将手中的测灵盘缓缓移至少年头顶上方一尺处。 测灵盘中心那光滑的水晶镜面,起初并无变化。但数息之后,一丝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的、几乎透明的白光,如同风中残烛般,在镜面中心挣扎着亮起,闪烁了三四下,便迅速熄灭,再无动静。 赵乾瞥了一眼镜面,如同看到什么污秽之物,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厌恶。他甚至懒得开口评价,只是漠然收回了测灵盘,迈步走向下一个人。 那瘦小少年愣在原地,似乎还没反应过来。直到他身后传来父母几乎虚脱的、喜极而泣的压抑呜咽声,他才明白自己逃过一劫,整个人如同被抽空了力气般软倒在地,涕泪横流。 这侥幸的生还,并未带来任何喜悦,反而更加衬托出接下来的残酷。希望与绝望,在这测灵盘的光芒下,被玩弄于股掌之间。 第二个,是一个脸上带着几点雀斑的少女。测灵盘移至她头顶时,镜面泛起了一层稍亮一些的、乳白色的光晕,虽然依旧不强,却稳定地持续着。 赵乾微微颔首,声音冰冷地宣判:“资质下等,可作‘添头’。” 话音刚落,少女身后的人群中爆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不!我的女儿!仙使开恩啊!”一个妇人疯了一般想冲过来,却被身旁的家人和邻居死死抱住,只能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嚎。少女本人则像是被抽走了魂魄,眼神瞬间空洞,身体一软,被两名早已等候在一旁、面色麻木的镇中壮丁架起,拖向了祭坛下方指定的区域。她甚至没有挣扎,只是任由泪水无声地滑落。 第三个,第四个……测灵盘的光芒或明或暗,决定着一个个年轻生命的归宿。每一次光芒亮起,都伴随着一个家庭的崩溃和绝望的哭喊。广场上的悲伤如同瘟疫般蔓延,却又被那无处不在的恐怖威压死死压制着,无法彻底爆发,只能化为一片压抑的、令人窒息的低泣海洋。 林枫跪在队列中靠前的位置,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如同擂鼓般狂跳。他强迫自己冷静,全力收敛气息,甚至暗中运转那微末的《破锁诀》,试图将体内那丝因灵锁特殊而产生的、可能引来麻烦的波动彻底隐藏。他不敢去看阿石和阿苗的方向,只能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即将到来的审判上。 赵乾的脚步,终于停在了阿石面前。 阿石跪在地上,头颅低垂,但林枫能看到他紧握的双拳,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发白,浑身肌肉绷紧得像一块石头。愤怒和不甘,几乎要从他每一个毛孔中喷射出来。 测灵盘缓缓移至阿石头顶。 镜面先是毫无反应,就在阿石和他身后几乎要晕厥的父母心中闪过一丝微弱的希望时—— 一道微弱但清晰的、带着些许赤红色的光芒,骤然在镜面亮起!虽然不算耀眼,却稳定而持续! 赵乾眉头微不可查地挑了一下:“火属性体质,虽驳杂不纯,也算难得。可作‘主祭’之引。” “主祭”二字,如同惊雷,炸响在阿石一家心头!这意味着,他将成为祭品中最重要的部分,承受最彻底的“吞噬”! “石头!”阿石母亲发出一声绝望的哀鸣,直接晕了过去。他父亲双目赤红,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声,却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阿石猛地抬起头,眼中燃烧着疯狂的怒火,死死瞪着赵乾,似乎想要扑上去拼命。但两名青衣弟子立刻上前,强大的灵压将他死死按在地上,动弹不得。他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发出不甘的咆哮,却被无情地拖向了祭坛。 赵乾对这一切视若无睹,脚步不停,来到了下一个——阿苗面前。 阿苗早已吓得魂不附体,俏脸惨白如纸,身体抖得如同筛糠。她甚至不敢抬头,只是将额头死死抵着冰冷的地面,仿佛这样就能躲过命运的审判。 测灵盘移了过去。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一秒,两秒…… 镜面毫无反应。 阿苗和她身后仅存一丝希望的家人,几乎要以为奇迹发生。 然而,就在赵乾即将移开测灵盘的瞬间,一点温润的、如同春日嫩芽般的绿色光点,突然在镜面中心悄然亮起,虽然光芒不强,却充满了盎然的生机! “木灵之体?虽是微末雏形,倒也稀罕。”赵乾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更深的冷漠,“正好,可滋养龙祖神魂。带走。” 这话如同最后的判决。阿苗身体一僵,连哭都哭不出来,只是用绝望的眼神最后看了一眼父母和弟弟被拖走的方向,便如同一个失去牵线的木偶,被架向了祭坛。她的目光空洞,仿佛已经接受了这残酷的命运。 林枫跪在那里,看着好友和他姐姐接连被选中,尤其是阿苗那最后空洞绝望的眼神,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愤怒、悲痛、无力感……种种情绪如同岩浆般在他胸中翻涌、冲撞,几乎要将他最后的理智烧毁。他死死咬着牙,口腔里充满了血腥味,才勉强没有当场失控。 赵乾的脚步,终于停在了林枫面前。 那股冰冷的、如同毒蛇般的目光,再次落在林枫身上。林枫能感觉到,赵乾的注意力,比对待前面任何一个人都要集中。是因为祭典前的对抗?还是因为林家“渎神者”的身份引起了额外的“兴趣”? 测灵盘,缓缓移至林枫头顶。 林枫屏住呼吸,将《破锁诀》运转到极致,全力压制着体内那躁动的血脉灵锁和胸口龙鳞的微弱感应。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不能亮!绝对不能亮! 一息,两息…… 测灵盘中心的水晶镜面,一片沉寂,没有任何光芒亮起的迹象。 林枫心中刚刚升起一丝侥幸。 突然! 那镜面像是接触不良般,猛地闪烁了一下!一道极其微弱、却异常凝练、仿佛蕴含着某种破碎规则的暗金色光芒,如同电光石火般一闪而逝!速度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这异象极其短暂,甚至连赵乾都微微怔了一下,似乎不确定自己看到了什么。他下意识地将测灵盘又凑近了些,仔细感应。 然而,之后镜面便彻底沉寂下去,再无任何反应。仿佛刚才那瞬间的异动,真的只是幻觉,或者这测灵盘本身出了什么问题。 赵乾皱紧了眉头,目光锐利如刀,在林枫身上来回扫视,似乎想将他从里到外看个透彻。他能感觉到,这少年体内似乎空空如也,资质平庸到近乎废物,与测灵盘最初的反应吻合。但刚才那一闪而逝的暗金光芒,却带着一种连他都感到心悸的、难以言喻的气息。 他盯着林枫看了足足十几息的时间,这短暂的沉默,对林枫而言却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他能感觉到赵乾的怀疑和探究,只能拼命维持着表面的平静,甚至刻意让自己的眼神流露出适度的恐惧和茫然,内心却已紧张到了极点。 最终,赵乾似乎没能发现更多异常。他收回测灵盘,脸上露出一丝毫不掩饰的鄙夷和失望,用只有附近几人能听到的声音,低声嗤笑了一句: “哼,林家……果然废了。” 这句话,声音不高,却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了林枫的心脏! “废了”…… 这两个字,不仅是对他个人的极致侮辱,更是对他整个家族,对那位曾直面真龙的先祖的亵渎! 刹那间,祭典前老祭司的话语、祭台上那道剑痕的共鸣、梦中龙影的恨意、阿石姐弟被选中的惨状、父母卑微无助的样子……所有的一切,都在这一刻轰然爆发! “呃啊啊啊——!” 林枫只觉一股无法抑制的狂暴怒火直冲头顶,最后一丝理智的弦瞬间崩断!他双眼瞬间布满血丝,喉咙里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低沉咆哮,身体不受控制地就要从地上弹起!他脑海中只有一个疯狂的念头:撕烂赵乾的嘴!哪怕粉身碎骨! 就在他身体肌肉绷紧、即将失控暴起的千钧一发之际—— 一只粗糙有力、却带着微微颤抖的大手,死死按在了他的肩膀上!是父亲林大山!他不知道何时挣扎着跪行到了林枫身后附近! 那只手蕴含着巨大的力量,和一种更深沉的、近乎绝望的哀求。林大山没有说话,但通过那只手传递过来的沉重压力和无言的悲恸,像一盆冰水,兜头浇灭了林枫即将爆发的疯狂。 不能!现在冲上去,只是毫无价值的送死!还会连累父母,连累整个林家甚至可能牵连整个镇子! 林枫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如同痉挛,但他最终还是被父亲那只手死死按住了,没有真的站起来。他低下头,将脸深深埋下,不让任何人看到自己那扭曲狰狞、布满杀意的表情,只有喉咙里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困兽般的呜咽,和那几乎要咬碎的牙齿声。 赵乾似乎察觉到了林枫那一瞬间的异样,但他只是冷漠地瞥了一眼这对父子,嘴角那抹讥诮的弧度更明显了些,仿佛在欣赏蝼蚁无力的挣扎。他不再停留,手持测灵盘,继续走向队列的下一个人。 林枫跪在原地,身体依旧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父亲的手机械地按着他的肩膀,传递着无声的绝望。 赵乾那句“林家果然废了”的侮辱,和阿苗被拖走时那空洞的眼神,如同两把烧红的铁钳,狠狠烙刻在他的灵魂深处。 这一刻,某种东西,在这个少年心中,彻底改变了。 ------------ 第8章 龙噬之眼 赵乾的脚步如同踩在所有人的心尖上,缓慢而残酷地走完了剩余的队列。测灵盘的光芒又亮起了两次,每一次,都伴随着一个年轻生命的终结宣告和一个家庭的瞬间崩塌。最终,五名少男少女——包括作为“主祭之引”的阿石和拥有“微末木灵之体”的阿苗——被驱赶到祭坛中心那几个最为猩红刺眼的龙纹符文之上。 他们如同待宰的羔羊,被无形的力量束缚在原地,连挣扎都显得徒劳。阿石双目赤红,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沉咆哮,不甘地扭动着身体,却无法撼动分毫。阿苗则像是失去了所有力气,瘫软在地,眼神空洞地望着暗黄色的天空,泪水早已流干。其他三个被选中的少年少女,有的在低声啜泣,有的已经吓晕过去。 整个广场,被一种极致的悲伤和恐惧所冻结。失去孩子的父母亲人,有的已经晕厥,有的瘫软在地无声流泪,更多的则是死死捂着嘴,不敢发出丝毫声响,只能用充血的、绝望的眼睛,死死盯着祭坛上那五个年轻的身影,仿佛要将他们的模样刻进灵魂里。 赵乾对身后的惨状漠不关心。他手持测灵盘,退回到祭坛边缘,仰头望向天空中那旋转得越来越快、中心已然变得漆黑如墨的巨大漩涡。他脸上的冷漠收敛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狂热的虔诚与敬畏。 他深吸一口气,双手再次抬起,开始吟诵一段更加古老、更加晦涩、也更具穿透力的咒文。这一次,他的声音不再平淡,而是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和力量,仿佛在与漩涡深处的某个存在进行沟通。 随着他的吟诵,祭坛上所有的龙纹符文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刺目红光!那光芒不再是流淌,而是如同燃烧的血液,将整个祭坛映照得一片血红!一股强大到令人灵魂战栗的吸力猛然爆发,不再是隐隐的牵引,而是疯狂的掠夺! 祭坛上堆积如山的贡品——粮食、矿石、药材——在这股吸力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速消融、气化,化作五颜六色的灵气洪流,被那五个最大的龙纹符文贪婪地吞噬!速度比之前快了十倍不止! 与此同时,那五名被选中的祭品,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啊——!” 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猛地从阿石口中爆发出来!他感觉自己的血液仿佛在沸腾,灵魂像是被无数只无形的手撕扯,要脱离躯壳!他健壮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下去,皮肤失去光泽,眼神迅速黯淡。 其他四人也不例外,尤其是阿苗,她那微弱的木灵之体仿佛成了最好的燃料,身体周围浮现出淡淡的绿色光点,然后被强行抽离,融入祭坛的红光之中。她的惨叫短暂而尖锐,随即戛然而止,眼神彻底失去了所有神采。 林枫跪在下方,眼睁睁看着好友和那个笑容温暖的姑娘在红光的包裹中痛苦挣扎、迅速枯萎,目眦欲裂!他想要冲上去,想要怒吼,想要破坏这该死的仪式!但父亲那只依旧死死按在他肩膀上的手,如同最坚固的枷锁,将他牢牢钉在原地。他能感觉到父亲身体的剧烈颤抖,能听到父亲喉咙里压抑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呜咽。那不是阻止,那是一种比死亡更痛苦的、身为父亲却无力保护子女的极致绝望! 贡品和祭品的生命精气,化作五道粗壮的能量流,如同血色的光柱,逆冲而上,注入天空那漆黑的漩涡中心! 整个天地间的威压在这一刻达到了顶点!那漆黑的漩涡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苏醒了! “嗡——!” 一声无法形容的、仿佛来自太古洪荒的嗡鸣,从漩涡深处传来。那不是声音,而是一种直接作用于所有生灵灵魂本源的震动!跪伏的镇民成片地晕厥过去,就连那几名御龙宗的青衣弟子,也脸色发白,身形晃动,不得不运转灵力抵抗。 赵乾的吟诵声变得更加高亢、急促,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献祭意味。 紧接着,在无数道惊恐欲绝的目光注视下,那漆黑的漩涡中心,猛地……睁开了! 那不是真实的眼睛,而是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由纯粹的黑暗、毁灭意志和浩瀚龙威凝聚而成的……“视觉”器官!一个巨大无比、漠然无情、仿佛由深渊本身构成的——“龙噬之眼”! 当这只“眼睛”睁开的刹那,时间仿佛停止了流动。所有的声音,所有的哭泣,所有的思维,都被那纯粹的、超越理解的恐怖所吞噬! 林枫感觉自己的灵魂都在这一眼下冻结了!他体内的血脉灵锁以前所未有的频率疯狂震动,不再是刺痛,而是仿佛遇到了天敌般的、源自本能的战栗!胸口那枚龙鳞护身符,瞬间变得滚烫,像是在发出最强烈的警示! 那“龙噬之眼”漠然地“扫视”过下方渺小的栖龙镇,最终,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那红光最盛、能量最为集中的祭坛之上。 然后—— 一道直径足有数丈的、暗红色的光柱,如同九天之上降下的惩罚之矛,裹挟着毁灭一切的气息,从那“龙噬之眼”的中心,轰然喷射而下!精准无比地笼罩了整个祭龙台! 光柱落下的瞬间,并非巨响,而是一种诡异的、仿佛空间本身被撕裂的“嗤啦”声。被光柱笼罩的祭坛,空间都发生了扭曲!那五名早已失去生命气息的祭品,连同祭坛上残留的贡品痕迹,在这暗红的光柱中,连一丝灰烬都没有留下,就如同水滴融入大海般,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们存在的最后痕迹,便是光柱落下前,那几声短暂到几乎可以忽略的、蕴含了极致痛苦的凄厉惨叫余音。 但这,并非终结! 吞噬了祭品之后,那暗红光柱并未立刻消失,而是如同拥有生命般,微微扭曲了一下,一道细微的、不足主光柱十分之一的余波,如同一条恶毒的鞭子,猛地抽向祭坛旁边不远处的一片小山林! “轰隆!!!” 这一次,是震耳欲聋的巨响! 那道暗红余波所过之处,无论是几人合抱的古树,还是坚硬的岩石,都在瞬间化为齑粉!不是燃烧,不是断裂,而是最彻底的……湮灭!一股恐怖的热浪和毁灭性的冲击波以此为中心,轰然扩散开来! 跪在广场前方的镇民,如同被狂风掀起的草屑,惨叫着被吹飞出去,人仰马翻!离得稍远的,也被那灼热的气浪炙烤得皮肤生疼,呼吸困难! 林枫和父亲林大山处于靠前的位置,首当其冲!那恐怖的冲击波如同巨锤般砸来,林大山闷哼一声,死死将林枫护在身下,自己却喷出一口鲜血。林枫只觉得五脏六腑都移了位,耳中嗡嗡作响,眼前发黑,几乎要晕过去。 热浪席卷而过,空气中弥漫开一股焦糊和硫磺混合的刺鼻气味。 几息之后,那连接天地的暗红光柱,如同它出现时一样突兀地,骤然消散。天空中的巨大漩涡也开始缓缓减速,最终恢复成了那永恒不变的暗黄色云层。祭坛上的龙纹红光彻底熄灭,恢复了原本的漆黑冰冷。那股笼罩天地的恐怖威压,也如同潮水般退去。 一切都结束了。 祭坛之上,空空如也。 没有血迹,没有残骸,没有留下任何曾经存在过五个年轻生命的痕迹。只有那冰冷的黑色石头,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令人作呕的毁灭气息。 整个栖龙镇广场,陷入了一种比死寂更深沉的、虚无般的寂静中。 侥幸生还的镇民们,挣扎着从地上爬起,个个带伤,灰头土脸。他们望着那空荡荡的祭坛,望着旁边那片被瞬间化为白地的山林,脸上没有任何劫后余生的喜悦,只有无尽的茫然、麻木,以及深入骨髓的绝望。 龙噬祭,结束了。 用五个年轻的生命和全镇一年的血汗,换来了又一年的苟延残喘。 林枫被父亲从地上搀扶起来,他怔怔地望着那空无一物的祭坛,望着阿石和阿苗消失的地方,脑海中一片空白。好友那不甘的咆哮,阿苗那空洞的眼神,赵乾那声“林家果然废了”的侮辱,还有刚才那毁天灭地般的“龙噬之眼”……所有的画面在他脑中疯狂闪烁、碰撞。 他没有哭,也没有喊。 只是觉得,胸口的位置,那枚龙鳞护身符依旧滚烫,而体内那躁动不安的血脉灵锁,在经历了极致的恐惧战栗后,似乎……有某种东西,正在悄然改变。 一种冰冷的、坚硬的、名为“仇恨”和“决意”的东西,如同种子,在这片被绝望浸透的土地上,在他心的最深处,悄然破土。 ------------ 第9章 死寂的镇子 暗红色的光柱消散了,连同一起消失的,还有五个年轻而鲜活的生命。天空中的漩涡缓缓平复,重新变回那永恒不变的、令人窒息的暗黄色。笼罩天地的恐怖威压如同潮水般退去,但留下的,却是一片比死亡更深沉的虚无与死寂。 祭龙台上,空空荡荡。黑色的巨石冰冷地反射着昏黄的天光,上面那些诡异的龙纹符文也黯淡下去,仿佛刚才那吞噬一切的场景只是一场集体的噩梦。只有祭坛旁边,那片被“龙噬”余波扫过、彻底化为白地、兀自冒着缕缕青烟并散发着焦糊恶臭的山林,无声地诉说着方才发生的、真实不虚的恐怖。 广场上,劫后余生的人们,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没有人欢呼,没有人庆幸。每个人都是灰头土脸,衣衫褴褛,不少人在刚才的冲击波中受了伤,挂彩带血,却无人呻吟,只是麻木地拍打着身上的尘土,或者呆呆地望着那空无一物的祭坛,眼神空洞,仿佛被抽走了灵魂。 失去亲人的家庭,此刻连放声痛哭的力气都没有了。他们瘫坐在冰冷的地上,有的紧紧抱着头,身体剧烈地颤抖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有的仰望着暗黄的天空,泪水混合着脸上的灰土,留下泥泞的痕迹,眼神里是彻底的绝望和茫然;还有的,就像阿石父母那样,母亲晕厥后刚刚被掐人中救醒,此刻依偎在一起,父亲双目赤红,死死盯着祭台,喉咙里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嗬嗬声,而母亲则目光涣散,仿佛整个世界都已崩塌。 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悲伤如同浓雾,笼罩了整个广场,甚至比祭典前那种恐慌的压抑更加沉重。这是一种希望彻底泯灭后的死寂。 林枫被父亲林大山从地上搀扶起来。林大山刚才为了保护他,硬生生用后背承受了大部分冲击,此刻嘴角还残留着一丝血迹,脸色苍白,但他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却依旧稳稳定地扶着儿子的胳膊。父子二人相顾无言,都能从对方眼中看到那深不见底的悲痛和一种近乎虚脱的无力感。 林枫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不远处。阿石的父亲,那个曾经壮实如牛的汉子,此刻像是一下子被抽干了所有精气神,瘫坐在地,双手死死抠进身下的泥土里,指缝渗出血丝。阿石的母亲则靠在他身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天空,仿佛一尊失去生命的雕塑。 而阿石…… 林枫的心猛地一缩。阿石没有像其他被选中者的家人那样瘫倒。他就那么直挺挺地站在原地,背对着祭坛,面朝家的方向。他的身体绷得像一块石头,双拳紧握,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暗红色的血液顺着指缝一滴一滴落在黑色的地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他没有哭,没有喊,甚至连一丝颤抖都没有。但林枫能看到他脖颈上暴起的青筋,和那因为极度压抑而微微抽搐的侧脸肌肉。 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和愤怒涌上林枫心头。他挣脱父亲的手,踉跄着走到阿石身边,伸手想去扶他。 “石头……”林枫的声音沙哑干涩。 他的手刚碰到阿石的胳膊,阿石的身体猛地一震,如同被电流击中。他缓缓地、极其僵硬地转过头。 那一刻,林枫看到了一双他永生难忘的眼睛。 那双原本清澈、带着少年冲动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了一片荒芜的死寂和一种近乎疯狂的、被强行冰封的恨意。那恨意如此之深,如此之冷,让林枫都感到一阵心悸。 阿石的目光在林枫脸上停留了一瞬,没有任何焦点,仿佛透过他看到了别处。然后,他猛地甩开了林枫的手,动作大得几乎让林枫摔倒。 “别碰我。”阿石的声音低沉嘶哑,像是砂纸摩擦,不带一丝人类的情感。 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也不再看那空荡荡的祭坛,只是迈开脚步,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却又异常坚定地,朝着自家那条破败小巷的方向走去。他的背影挺得笔直,却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孤绝和决绝,仿佛一具只剩下复仇执念的行尸走肉。 林枫伸出的手僵在半空,心中一阵刺痛。他知道,那个曾经会和他一起打闹、一起抱怨、会为了一头猎物而欢呼的阿石,可能已经随着那道暗红的光柱,一起消失了。留下来的,只是一个被仇恨和痛苦填满的空壳。 他看着阿石那孤独而倔强的背影消失在人群边缘,又看了看瘫倒在地、仿佛瞬间老了二十岁的阿石父母,一种强烈的无力感再次将他淹没。他什么也做不了,连安慰都显得苍白可笑。 “走吧,枫儿。”林大山的声音疲惫到了极点,他走过来,轻轻拍了拍林枫的肩膀,那只手沉重得仿佛有千钧重担。 林枫默默地点了点头,搀扶住受伤的父亲。父子二人,跟随着其他麻木散去的人流,默默地离开了这片浸透了悲伤与绝望的广场。 回家的路,变得无比漫长。街道两旁的房屋,依旧门窗紧闭,但此刻的死寂,与祭典前的恐慌截然不同。那是一种心死的寂静,仿佛整个镇子都变成了一座巨大的坟墓。偶尔有压抑不住的痛哭声从某扇门后传来,但很快就会被更深的寂静吞没,连悲伤都显得如此奢侈和无力。 空气中弥漫着尘土、血腥和那股焦糊恶臭混合在一起的怪异气味,提醒着人们刚刚经历的灾难。没有人交谈,相遇的人们只是用空洞的眼神对视一下,便迅速移开,各自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向那个或许再也无法称之为“家”的避风港。 回到自家那个简陋的小院,院门依旧保持着被赵乾踹开时的歪斜模样,院子里一片狼藉,被御龙宗弟子翻找过的痕迹随处可见,散乱的柴火,被拔起的菜苗,破碎的瓦罐……这一切,与镇上弥漫的死寂悲伤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无比凄凉的画面。 母亲林氏正呆呆地坐在灶房门口的小凳上,眼神发直,脸上泪痕未干。看到丈夫和儿子回来,她猛地站起身,踉跄着冲过来,一把抓住林枫的胳膊,上下打量,声音带着哭腔:“回来了……回来了就好……没事就好……” 她的话语凌乱,反复就是那么几句,仿佛只有确认儿子还活着,才能支撑她不被这巨大的悲伤击垮。但当她的目光落在丈夫林大山嘴角的血迹和苍白的脸上时,刚止住的眼泪又涌了出来。 林大山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声音沙哑:“一点小伤,不碍事。”他走到水缸边,舀起一瓢凉水,胡乱洗了把脸,试图洗去脸上的灰尘和疲惫,但那深重的无力感,却如何也洗不掉。 一家人沉默地收拾着狼藉的院子。没有人说话,只有物品碰撞发出的轻微声响,和母亲偶尔抑制不住的抽泣声。这种沉默,比任何哭喊都更让人窒息。林枫默默地扶起被踢倒的柴堆,捡起散落的东西,每一次弯腰,都感觉胸口那枚龙鳞护身符的存在感格外清晰,冰凉的温度透过衣物,熨帖着他同样冰冷的心。 他想起祭坛上阿石不甘的咆哮和阿苗空洞的眼神,想起赵乾那声“林家果然废了”的侮辱,想起那毁天灭地的“龙噬之眼”,想起阿石离开时那荒芜死寂的眼神…… 为什么? 为什么他们就要像牲口一样被挑选、被献祭? 为什么御龙宗可以高高在上,随意决定他人的生死? 为什么龙族就能如同神祇般,肆意吞噬生灵? 就因为……他们弱小吗? 一股前所未有的、炽热到几乎要将他焚烧殆尽的渴望,如同火山岩浆般,从他心底最深处轰然爆发!对力量的渴望!从未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清晰,这样强烈! 他渴望力量!不是用来欺负弱小,不是用来争强好胜,而是用来打破这该死的宿命!用来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用来向那些视人命如草芥的家伙,讨回一个公道!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屋内,那个他藏匿《破锁诀》和断剑的炕洞方向。老祭司的话在他耳边回响:“你林家祖上,曾直面过真龙……”祭台上那道与他产生共鸣的剑痕……这枚神秘的龙鳞护身符……还有体内这诡异的、既是诅咒似乎又蕴藏着某种秘密的血脉灵锁…… 这一切,难道真的只是巧合? 或许,林家先祖留下的,不仅仅是“渎神者”的骂名。或许,还有一线……反抗的微光? 收拾完院子,夜幕已然降临。那暗黄色的天空变成了更深的墨黑,没有星辰,没有月光,只有无尽的压抑。一家人围坐在昏暗的油灯下,吃着简单的、几乎看不到米粒的稀粥。气氛依旧沉重得让人无法呼吸。 母亲林氏看着沉默的丈夫和儿子,眼泪又忍不住落了下来,滴在碗里:“这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阿苗那孩子……多好的姑娘啊……”她说不下去了,只是低声啜泣。 林大山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中充满了无尽的疲惫和无奈。他放下碗筷,看着跳跃的微弱灯花,眼神空洞。 林枫也放下了碗。他抬起头,目光依次看过悲痛的母亲和绝望的父亲。油灯昏黄的光线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阴影,却让他的眼神显得异常明亮和坚定。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用铁锤砸在冰冷的地面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心: “爹,娘。” 林大山和林氏同时抬起头,有些茫然地看向儿子。 林枫迎着父母的目光,一字一顿地说道: “我不会让这种事,再发生在我们身上。” 他的声音很平静,没有激昂的呐喊,也没有冲动的誓言,但其中蕴含的那份斩钉截铁的决意,却让林大山和林氏都愣住了。 林氏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林大山用眼神制止了。 林大山深深地看了儿子一眼,那眼神极其复杂,有担忧,有惊疑,但最终,却化作了一丝极淡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如释重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期待。他什么也没问,只是重新拿起碗筷,低声道:“吃饭吧。” 林枫知道,父亲懂了。 他不再说话,也重新端起了碗。稀粥寡淡无味,但他却吃得异常认真。 窗外,是死寂的镇子和永恒黑暗的夜。 屋内,一盏如豆的孤灯下,一颗反抗的种子,已经破开了坚硬的冻土,开始悄然生长。 夜,还很长。但黎明前的黑暗,往往最是冰冷。而对于林枫而言,他的黎明,注定要用血与火去开辟。 ------------ 第10章 夜访祭司 夜深了。 栖龙镇死寂得如同一座巨大的坟茔。白日的悲伤与恐惧,在夜色中被无限放大,却又被一种更深的麻木所冰封。没有虫鸣,没有犬吠,甚至连风声都似乎刻意避开了这片被诅咒的土地。只有那永恒不变的暗黄色天幕,在夜晚呈现出一种更令人不安的、如同淤血般的暗红,吝啬地投下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光线。 林枫躺在硬邦邦的土炕上,睁大了双眼,盯着被烟熏得漆黑的屋顶。父母房间里,偶尔传来母亲极力压抑的、细不可闻的抽泣声,以及父亲沉重到仿佛要将胸腔都咳出来的叹息。这些声音,像一根根烧红的针,反复刺扎着他的心脏。 阿石离开时那死寂的眼神,阿苗消失前空洞的目光,赵乾那声冰冷的“废了”,还有那毁天灭地的“龙噬之眼”……这些画面在他脑海中反复交织、冲撞,最终凝聚成一股几乎要将他撕裂的灼热洪流——对力量的渴望,以及探寻真相的决心。 他不能再等下去了。被动地接受命运,下一次龙噬祭,倒在祭坛上的,可能就是他的父母,或者他自己。林家“渎神者”的污名,祭台上那道诡异的剑痕共鸣,体内躁动的灵锁,还有那枚神秘的龙鳞……这一切,绝非偶然! 老祭司林守拙,是镇上最年长、知识最渊博的人,也是唯一一个似乎对林家过往有所了解的人。他必须去问个明白!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如同野火般无法遏制。他小心翼翼地侧耳倾听,父母的房间里终于只剩下均匀而疲惫的呼吸声。他深吸一口气,如同灵猫般悄无声息地翻身下床,没有点灯,借着从破旧窗纸透进来的微弱天光,摸索着穿戴整齐。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将那块贴身收藏的龙鳞护身符取出,紧紧攥在手心。冰凉的触感让他纷乱的心绪稍稍平静。然后,他轻轻推开房门,身影融入浓得化不开的夜色中。 街道上空无一人,冰冷的地面散发着寒意。他的脚步放得极轻,每一步都如同踩在棉花上,生怕惊动这死寂小镇里任何可能存在的耳朵。白日的混乱和御龙宗弟子的搜查,让他格外警惕。 老祭司的家在镇子另一头,靠近祭龙台的地方,是一间相对宽敞些、但也同样古旧简陋的石屋。此刻,石屋的窗户缝隙里,隐约透出一点极其微弱的、摇曳的灯火光芒。 他还没死心?还是在等待什么? 林枫心中微动,更加谨慎地靠近。他并没有直接敲门,而是绕到石屋后面,找到一处破损的墙角,屏住呼吸,仔细倾听里面的动静。 屋内一片寂静,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过了许久,就在林枫以为老祭司已经睡下,犹豫是否要明日再来时,一个苍老而沙哑的声音,仿佛早已洞悉他的到来,从屋内缓缓传出: “门没闩,进来吧,林家小子。” 林枫心中一惊,随即释然。老祭司果然不简单。他不再犹豫,轻轻推开那扇虚掩的、吱呀作响的木门,闪身进入屋内,又迅速将门掩上。 屋内陈设简单,一床,一桌,一凳,几个堆满陈旧兽皮卷和古怪物件的木架,空气中弥漫着草药和陈年灰尘混合的气味。老祭司林守拙就坐在那张唯一的木桌旁,背对着门口,佝偻的身影在昏暗的油灯下拉得很长。他面前摊开着一卷不知年代的、边缘已经破损的古老兽皮,但他似乎并未在看,只是静静地坐着,仿佛在等待。 “把门闩上。”老祭司没有回头,声音平静无波。 林枫依言照做,插上门闩,然后走到老祭司身后几步远的地方站定,恭敬地行了一礼:“祭司爷爷。” 老祭司缓缓转过身,昏黄的灯光映照着他那张布满沟壑的脸,一双浑浊却深邃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洞察世事的光芒。他上下打量了林枫一番,目光在他紧握的拳头上停留了一瞬,仿佛能看透他掌心中的龙鳞。 “坐吧。”老祭司指了指旁边一个用树根打磨成的矮凳,“我知道你会来。从你在祭台上,敢直视赵乾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你和他们不一样。” 林枫心中一震,依言在矮凳上坐下,腰杆挺得笔直,目光灼灼地看向老祭司:“祭司爷爷,我……我想知道我们林家的事!‘渎神者’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林家祖上,真的……真的直面过真龙吗?” 他的声音因为急切而微微发颤。 老祭司沉默了片刻,昏黄的灯光在他脸上明灭不定。他伸出枯瘦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桌上那卷古老兽皮的边缘,仿佛在触摸一段尘封的历史。良久,他才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中充满了无尽的沧桑和疲惫。 “孩子,‘渎神者’这个称呼,是胜利者书写历史时,泼在失败者身上的脏水。”老祭司的声音低沉而缓慢,仿佛每一个字都承载着千钧重量,“你们林家,在很久很久以前,久到连最古老的镇志都只有零星记载的时候,非但不是罪人,反而是……人族最后的脊梁,是曾让龙族也为之颤栗的——‘屠龙者’!” “屠龙者?!”林枫猛地从矮凳上站起,心脏狂跳,几乎要冲破胸膛!尽管早有猜测,但当这三个字从老祭司口中确凿无疑地说出时,带来的震撼依旧无以复加!与他体内灵锁和龙鳞产生的共鸣,与祭台上那道剑痕的感应,瞬间似乎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坐下,听我慢慢说。”老祭司示意他冷静,眼神悠远,仿佛穿透了石壁,回到了那个波澜壮阔又血腥黑暗的远古时代。 “传说,在万载之前,龙族并非如今这般高高在上,它们与人族,乃至世间万族,曾有过一段共存,甚至合作的岁月。但后来,龙族内部发生了剧变,一种极端、崇尚绝对力量与统治的意志占据了上风。它们撕毁了古老的契约,视万族为奴仆与血食。” “那段岁月,被称为‘黑暗纪元’。人族在龙族的淫威下,苟延残喘,如同牲口。但总有不甘被命运摆布的先烈。你们林家的一位先祖,名为‘林战’的绝世强者,便是其中之一。他天纵奇才,于微末中崛起,自创功法,淬炼体魄,领悟屠龙之术!他联合了当时残存的各族强者,组建‘逆鳞军’,誓要为人族杀出一条血路!” 老祭司的声音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激昂,仿佛也被那段尘封的热血所感染。 “据说,林战先祖功参造化,其力量足以撼动山岳,斩断江河!他手持一柄名为‘裂穹’的神剑,曾于‘龙陨山脉’深处,与当时的龙族之主,那条被称为‘万龙之祖’的‘太古应龙’,展开了一场惊天地、泣鬼神的血战!” “那一战,打得天崩地裂,日月无光!林战先祖燃烧生命本源,重创了太古应龙,几乎将其斩杀!但……最终,还是功亏一篑。”老祭司的声音低沉下去,充满了无尽的惋惜和悲凉,“太古应龙虽被重创,却并未陨落。它逃回了巢穴,而林战先祖,也因伤势过重,力竭而亡……‘逆鳞军’随之溃散。” “胜利的龙族,对人族展开了最残酷的报复。而作为领袖的林家,更是首当其冲。太古应龙以其无上龙力,对整个林氏血脉,降下了最恶毒的诅咒——也就是你体内那该死的‘血脉灵锁’!” 林枫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胸口,那里,灵锁正传来阵阵隐痛。原来,这压制他修行、带给他无尽痛苦的枷锁,竟是源自如此悲壮惨烈的过往!是荣耀的伤疤,也是失败的烙印! “这灵锁,不仅极大地压制了林家后人的修行天赋和上限,更像一个恶毒的印记,让龙族及其爪牙(比如御龙宗)能轻易感知到我们的存在,方便它们监控和……清除。”老祭司的声音充满了苦涩,“曾经的‘屠龙者’家族,在漫长的岁月和残酷的追杀下,逐渐凋零,最终沦落至此,背负着‘渎神者’的污名,在这边陲小镇苟延残喘……” 真相竟是如此! 林枫浑身血液沸腾,又感到彻骨的冰寒!荣耀与屈辱,抗争与失败,英雄与罪人……巨大的历史反差,让他心潮澎湃,难以自已!他不是罪人的后代,他是英雄的血脉!这灵锁,不是耻辱,而是先祖曾与真龙搏杀、为人族奋战的证明! “那……那祭台上……”林枫的声音因激动而嘶哑。 “你看出来了?”老祭司眼中闪过一丝赞赏,“没错,祭台角落那道剑痕,据镇志隐秘记载,极有可能就是当年林战先祖与龙族爪牙激战时留下的!蕴含着他的一丝不灭战意!所以,你身负林家血脉,靠近时才会有所感应。” “先祖……可还留有其他遗物?或者……破解这灵锁的方法?”林枫急切地追问,这是他最关心的问题! 老祭司沉吟片刻,压低了声音:“镇志中还有一则语焉不详的记载,说林战先祖在最终决战前,似乎预感到了什么,曾将一部分重要的东西,藏于镇外西方数十里处的‘龙骨崖’。据说那里是远古战场的一角,埋骨无数,极其凶险。但具体是什么,是否与破解灵锁有关,无人知晓。千百年来,也有不少林家人去寻找过,却无一归来……” 龙骨崖! 林枫牢牢将这个地名刻在心里。无论多么凶险,这是他唯一的希望! “孩子,”老祭司的神色变得无比严肃,甚至带着一丝忧虑,“我知道你心有不甘,渴望力量。但你必须万分小心!赵乾此人,心思缜密,手段狠辣。祭典上你已引起他的注意,他绝不会轻易放过任何疑点。我怀疑,他和御龙宗的人,可能并未真正离开,而是在暗中调查什么。你近日切不可轻举妄动,尤其不要让人察觉你对林家过往和龙骨崖感兴趣!” 老祭司的警告如同冷水浇头,让林枫瞬间冷静下来。没错,赵乾就像一条潜伏在暗处的毒蛇。在拥有足够的力量之前,任何冲动都可能招致灭顶之灾。 “我明白了,祭司爷爷。谢谢您告诉我这些。”林枫站起身,再次深深一礼。这些信息,对他而言,重于千金。 老祭司摆了摆手,疲惫地闭上眼睛:“去吧,孩子。记住,活下去,才有希望。林家的火种……或许就在你身上了。” 林枫不再多言,轻轻打开门闩,身影悄无声息地融入外面的黑暗之中。 石屋内,油灯的光芒摇曳了一下。老祭司林守拙缓缓睁开眼,望着林枫消失的方向,喃喃自语,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龙鳞现,剑痕鸣……万载轮回,命运的齿轮,又要开始转动了吗?林战先祖……您未竟的道路,这个孩子……能走下去吗?” 夜色,愈发深沉了。而林枫的心中,却有一盏微弱的、却无比坚定的灯,被悄然点燃。前路凶险,但方向,已然清晰。 ------------ 第11章 龙骨崖的线索 自那夜从老祭司处归来,林枫的心便如同被投入滚油的冰块,再也无法平静。先祖“屠龙者”的荣耀与悲壮,“渎神者”污名背后的血泪真相,以及那如同跗骨之蛆、却又承载着先祖不屈意志的“血脉灵锁”,如同走马灯般在他脑海中日夜盘旋。 龙骨崖!这三个字,更是如同魔咒,不断在他心底回响。那是先祖林战可能留下遗物的地方,是破解灵锁、获取力量的一线希望,但也同样是吞噬了无数林家先辈的绝险之地。 他必须去!但老祭司的警告言犹在耳。赵乾和御龙宗的人,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随时可能落下。他不能露出任何马脚。 接下来的几天,林枫表现得异常“正常”。他像往常一样,帮着父母收拾残破的家园,去镇外相对安全的山林边缘拾柴、采摘些苦涩但能果腹的野菜。他甚至刻意在人多眼杂的地方,流露出一种符合他“平庸”身份的、祭典后的麻木与消沉。只是,在无人注意的角落,他的眼神会变得锐利如鹰,仔细留意着镇上的任何风吹草动。 他确实感应到几股不属于栖龙镇的、隐晦而强大的气息,如同鬼魅般在镇子外围游弋。那是御龙宗的人,他们果然没走!这让他更加谨慎。 机会,出现在祭典结束后的第五天清晨。家里的存粮几乎见底,母亲林氏看着空荡荡的米缸发愁,父亲林大山的伤势也需要一些特定的草药来化瘀活血。 “爹,娘,”林枫放下手中修补了一半的箩筐,用尽量平静的语气说道,“家里的草药快没了,我进山一趟,去老鸦岭那边看看,顺便看能不能打点野物。”老鸦岭是栖龙镇人常去采药的地方,相对“安全”,但也只是相对而言。 林氏闻言,脸上立刻浮现出浓重的忧色:“枫儿,这……这太危险了!龙噬祭刚过,山里怕是不太平,听说还有御龙宗的仙使在附近巡查,万一冲撞了……” 林大山坐在门槛上,沉默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中,他深深地看了林枫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有担忧,有无奈,似乎还有一丝……了然。他没有像林氏那样直接反对,只是沉声问了一句:“非去不可?” 林枫迎上父亲的目光,心脏微微一紧。父亲或许猜到了什么。他用力点了点头,眼神坚定:“嗯,家里的情况……不能不去。我会小心的,就在老鸦岭外围转转,天黑前一定回来。” 林大山盯着儿子看了半晌,最终重重地叹了口气,挥了挥手:“去吧……带上家伙,机灵点。”他没有再多说什么,但那句“机灵点”,却饱含了深意。 林氏还想再劝,却被丈夫用眼神制止了。她只能红着眼圈,默默地将家里最好的一把柴刀和一张旧猎弓塞到林枫手里,又往他怀里塞了两个掺了大量麸皮、硬得能硌掉牙的饼子。 “娘,放心吧。”林枫接过东西,故作轻松地笑了笑,背上一个破旧的药篓,转身走出了院门。 他没有直接出镇,而是故意绕了点路,在镇子里晃了一圈,和几个相熟的、同样愁眉苦脸的猎户打了声招呼,抱怨了几句日子难熬,这才不紧不慢地朝着镇外老鸦岭的方向走去。他必须确保,在任何人眼中,他此行的目的都只是最寻常的采药和狩猎。 直到彻底离开了镇子的视线范围,深入老鸦岭那枯黄凋敝的山林之后,林枫才猛地加快了脚步!他并没有在老鸦岭停留,而是凭借记忆中老祭司描述的方位,以及体内那自从知晓家族秘辛后似乎变得更加敏感的血脉灵锁的微弱指引,朝着西方,那片被镇民视为绝对禁区的——龙骨崖,疾驰而去! 越是靠近西方,环境变得越发恶劣。空气中的“龙息”腥臭味浓郁得几乎化不开,吸入肺中火辣辣地疼。脚下的土地从贫瘠的黄土逐渐变成了诡异的暗红色,仿佛被鲜血浸透。周围的植被也越发稀疏、扭曲,许多树木呈现出一种不祥的焦黑色,如同被天火焚烧过,却又顽强地挺立着,枝干张牙舞爪,如同垂死挣扎的怪物。 偶尔可以看到一些巨大而奇特的骨骸半埋在红土中,有些像是放大了数倍的野兽骨骼,而有些,则明显带有非人的特征——巨大的头骨、蜿蜒的脊柱、闪烁着暗淡金属光泽的利爪……这些都是远古那场大战留下的痕迹,龙族与万族的尸骸,历经万载风雨,依旧诉说着当年的惨烈。 一种无形的压力笼罩着这片土地,比祭龙台那里的威压更加古老、更加混乱、也更加危险。林枫体内的血脉灵锁开始持续传来清晰的刺痛感,不再是预警,更像是一种接近本源的共鸣与呼唤。胸口那枚龙鳞护身符,也散发出持续的、冰冷的凉意,帮助他抵御着空气中那股侵蚀心神的混乱意志。 他不敢有丝毫大意,将警觉提升到最高。这里不仅有恶劣的环境,更可能潜伏着被龙怨气息侵蚀而变异的可怕生物。他紧握着柴刀,弓着身子,借助嶙峋的怪石和枯死的巨木阴影,小心翼翼地前进。 根据老祭司模糊的指引和灵锁越来越清晰的感应,他的目标,是龙骨崖深处一个据说形似“龙首”的山峰下的隐秘洞穴。 路途比想象中更加艰难。他遭遇了几波危险:一群体型硕大、獠牙外露、双眼赤红的疯鼠;一条潜伏在红土流沙中的、能够喷射腐蚀性毒液的怪蟒;还有一次,他差点踏入一片看似坚实、实则是由无数细小骨粉堆积而成的“死亡沼泽”。 每一次,他都凭借远超常人的敏锐直觉(灵锁的警示)、在艰苦生活中磨练出的矫健身手,以及那枚龙鳞护身符偶尔散发的、驱散邪异气息的凉意,险之又险地避过或解决了危机。但过程也让他挂彩不少,衣衫被撕破,手臂和小腿添了几道血痕,体力消耗巨大。 当他终于抵达那座形似仰天咆哮的龙首的山峰下时,已是下午时分。暗红色的阳光(如果那算阳光的话)斜照在狰狞的山岩上,投下片片如同凝固血液般的阴影,更添几分诡异。 灵锁的共鸣在此地达到了顶峰,刺痛感变得强烈而集中,明确地指向龙首山峰底部一处被大量枯藤和乱石掩盖的区域。 林枫精神一振,强忍着身体的疲惫和伤口火辣辣的疼痛,小心翼翼地拨开那些仿佛有生命般蠕动的枯藤,搬开沉重的石块。一个仅容一人弯腰通过的、黑黢黢的洞口,赫然出现在眼前! 一股混合着尘土、腐朽和某种奇异金属气息的冷风,从洞内扑面而来,让他打了个寒颤。洞内漆黑一片,深不见底。 没有犹豫,林枫深吸一口气,点燃了随身携带的、用特殊耐燃树脂制成的简陋火把。跳动的火光勉强驱散了洞口附近的黑暗,却也将洞内嶙峋的怪石影子拉得如同张牙舞爪的魔鬼。 他紧握柴刀,矮身钻入了洞穴。 洞穴内部比想象中要深,通道曲折向下,岩壁触手冰凉滑腻,刻满了各种扭曲的、非天然的纹路,像是某种巨大生物爬行留下的痕迹,又像是被强大的能量冲击所形成的烙印。空气中弥漫的龙怨气息更加浓郁,几乎凝成实质,火把的光芒在这里都显得黯淡了许多。 林枫全靠体内灵锁那强烈的指引,才不至于在这迷宫般的洞穴中迷失方向。他感觉自己在不断深入地底,仿佛正走向一头远古巨兽的埋骨之所。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隐约传来一丝微弱的光亮,并非火把的反射,而是一种清冷的、仿佛源自矿石本身的微光。同时,灵锁的共鸣也强烈到了极致,仿佛在欢呼,在哭泣。 他加快脚步,拐过一个弯角,眼前豁然开朗! 这是一个巨大的地下石窟,石窟的顶端镶嵌着一些散发着淡蓝色微光的奇异晶石,提供了微弱的光源。石窟中央,并非他预想中的遍地尸骸,而是相对空旷。 他的目光,瞬间被石窟最深处的情景牢牢吸引,呼吸为之停滞! 一具人类的骸骨,背靠着冰冷的岩壁,呈盘膝而坐的姿势。 骸骨身上的衣物早已风化殆尽,但骨骼却呈现出一种异常晶莹的玉白色,隐隐有光华流转,仿佛并非凡骨。尽管历经了无尽岁月,这具骸骨依旧保持着一种顶天立地、宁折不弯的姿态!他的头骨微微上扬,空洞的眼窝凝视着石窟顶端,仿佛在质问苍天,又像是在守护着什么。 而在骸骨的身前,摆放着两样东西。 左边,是一本用不知名兽皮制成的、看起来极其古老的册子,封面没有任何字迹,黯淡无光。 右边,则是一柄剑——一柄断剑! 剑长目测原本应在四尺以上,但如今只剩下了约莫两尺左右的剑身,断口处参差不齐,仿佛是被巨力生生崩断!剑身布满了暗红色的锈迹,几乎覆盖了原本的材质和纹路,看起来毫不起眼,甚至有些破败。 但林枫的血液,却在看到这柄断剑的瞬间,轰然沸腾!他体内的血脉灵锁以前所未有的幅度剧烈震颤起来,不再是刺痛,而是一种近乎哭泣般的悲鸣与欢呼交织的复杂共鸣!胸口那枚龙鳞护身符,也变得滚烫! 是它!就是它! 林枫一步步,如同朝圣般,走向那具骸骨。他能感觉到,一种同源同宗的血脉呼唤,从骸骨和那柄断剑上传来,温暖而悲壮。 他在骸骨前三步外停下,整了整破烂的衣衫,无视地上的尘土,无比郑重地、双膝跪地,对着那具代表了林家先祖、代表了不屈战魂的骸骨,“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 “不肖子孙林枫,拜见先祖!”他的声音在空旷的石窟中回荡,带着哽咽,更带着无比的坚定,“林家血脉未绝,后世子孙,将来此继承先祖遗志!” 说完,他深吸一口气,站起身,先走向那本无字的兽皮册。他尝试翻开,但册子却纹丝不动,仿佛是一个整体。他想了想,回忆起老祭司的话和林家血脉的特殊性,咬破指尖,将一滴鲜血滴在封面上。 鲜血触及兽皮的瞬间,竟如同水滴落入海绵般,被迅速吸收!紧接着,原本黯淡无光的兽皮封面,骤然亮起一层微弱的金红色光芒!一行行古老而玄奥的文字、一幅幅复杂的人形运功图,如同拥有生命般,缓缓浮现在封面和内页之上! 最上方,是四个龙飞凤舞、蕴含着无尽战意与不屈意志的古字——《星火焚诀》! 林枫心脏狂跳!这果然是为林家血脉量身打造的功法!他强压下立刻翻阅的冲动,将兽皮册小心收入怀中贴身处。 然后,他的目光,投向了那柄静静躺在地上的断剑。 他缓缓伸出手,带着无比的敬畏,握向了那布满锈迹的剑柄。 就在他的手指触碰到那冰冷剑柄的刹那—— “嗡!!!” 一声仿佛来自远古洪荒的剑鸣,猛地在他灵魂深处炸响!他体内的血脉灵锁如同被点燃的炸药,以前所未有的疯狂姿态震荡起来!一股沛然莫御的、苍凉、古老、却又锐利无匹的恐怖剑意,顺着他的手臂,悍然冲入他的体内! “咔嚓!”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他体内最深处,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与此同时,那柄沉寂了万载的断剑,剑身之上那些暗红色的锈迹缝隙中,骤然迸射出一道细微却无比纯粹、无比刺眼的金红色光芒!虽然只是一闪而逝,却将整个昏暗的石窟照得亮如白昼!一股虽微弱、却足以斩裂苍穹、焚尽星海的决绝剑意,瞬间弥漫开来! 林枫闷哼一声,只觉一股无法形容的巨力顺着手臂涌入四肢百骸,整个人如遭雷击,眼前一黑,差点晕厥过去!但他死死咬着牙,凭借着顽强的意志,硬是没有松开握住剑柄的手! 光芒散去,剑鸣止息。断剑恢复了那副锈迹斑斑、毫不起眼的模样。 但林枫却能清晰地感觉到,这柄断剑与他之间,已经建立起了一种血肉相连、灵魂相契的神秘联系!它不再是一件死物,而仿佛成了他手臂的延伸! 而更让他惊喜若狂的是,他体内那坚不可摧的“血脉灵锁”上,竟然真的出现了一道发丝般细微、却真实存在的——裂痕! 虽然距离打破灵锁还遥不可及,但希望之光,已然穿透了万载的黑暗,照亮了他的前路! 先祖遗泽,终于重见天日! ------------ 第12章 无字之书 石窟内,时间仿佛失去了意义。只有穹顶那些散发着淡蓝色微光的晶石,如同亘古不变的星辰,默默注视着下方发生的一切。 林枫跪坐在先祖林战的骸骨前,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方才触摸断剑时,那股如同洪荒巨流般冲入体内的苍茫剑意,几乎将他的意志和身体一同撕裂。此刻,虽然那股外来的冲击力已然退去,但灵魂深处依旧回荡着那惊天动地的剑鸣,四肢百骸更是如同被拆散重组般酸痛无力。 然而,与这极致的痛苦并存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狂喜与振奋! 他低头,看向自己依旧紧紧握着那柄断剑剑柄的右手。剑身依旧锈迹斑斑,黯淡无光,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异象只是幻觉。但他却能清晰地感觉到,一种血脉相连、灵魂相系的紧密联系,正通过剑柄源源不断地传来。这柄剑,仿佛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沉寂万载后,终于再次感受到了同源血脉的呼唤。 更让他心神激荡的,是体内那坚不可摧的“血脉灵锁”上,那道真实存在的、发丝般细微的裂痕!裂痕虽小,却意味着禁锢了林家血脉万载的诅咒,并非绝对无解!希望之光,已从这微不可查的缝隙中透射进来! 他强忍着身体的虚弱和精神的疲惫,再次对着先祖的骸骨,毕恭毕敬地磕了三个头。 “先祖在上,不肖子孙林枫,必不负所托!终有一日,必以这断剑,斩断枷锁,焚尽龙怨,重振我林家荣光!”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石窟中回荡,虽然沙哑,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 誓言既立,他不再耽搁。时间紧迫,必须赶在天黑前离开这危险的龙骨崖,并且不能引起任何怀疑。他将那柄与他产生神秘联系的断剑,用原本包裹它的、已经破烂不堪的油布重新仔细缠好,紧紧缚在身后。断剑入手沉重冰寒,但背在背上,却奇异地传来一种令人心安的沉稳感。 随后,他的目光落在了怀中那本因沾染他鲜血而显现出字迹的兽皮册上。 《星火焚诀》! 四个古字如同燃烧的火焰,透出一股燎原之势。他盘膝坐下,借着穹顶晶石的微光,迫不及待地翻开了书页。 书页的材质非皮非纸,触手温润,极具韧性。上面用某种暗红色的、仿佛凝固血液书写的文字和图形,清晰可见。开篇并非具体的修行法门,而是一段充满悲怆与不屈意志的序言,笔迹铁画银钩,仿佛用尽生命刻下: “余,林战,毕生抗龙,然功亏一篑,身死道消,恨彻九霄!龙族以诅咒锁我血脉,断我族裔修行之路,欲使我人族永世为奴为畜!” “然,火种不灭,希望犹存!此《星火焚诀》,乃余观龙族吞噬万物本源之能,反其道而行之,呕心所创!不引外界驳杂灵气,专修人体自身密藏,以气血为柴,以意志为火,焚枷锁,开命源,筑无上根基!” “后世子孙得此诀者,须知:修行此功,如履薄冰,如临深渊,痛苦非常人所能忍!然,唯有点燃自身星火,方可成燎原之势,焚尽世间一切枷锁!切记!切记!” 字里行间,充满了先祖林战壮志未酬的遗憾、对龙族的刻骨仇恨,以及为后人留下一线生机的良苦用心。林枫看得心潮澎湃,热血沸腾,仿佛能感受到先祖当年创功时那不屈的斗志。 他继续往下翻阅。 《星火焚诀》的修炼体系,与他所知的外界任何功法都截然不同。它完全摒弃了吸收外界天地灵气(尤其是被龙息污染的灵气)的传统路径,转而向内挖掘人体自身的无穷潜力。 功法开篇,名为“开源篇”。 “人体乃天地造化所钟,内蕴无尽宝藏,是为‘命源’。龙族诅咒所化‘血脉灵锁’,封锁命源之门,断我族登天之路。《星火焚诀》之初,便是要以自身气血为引,点燃心火,冲击灵锁,于绝境中‘开源’,重续修行之道!” 功法详细阐述了如何通过独特的呼吸法、观想法和动作导引,调动全身气血,凝聚于心脏之处,形成一缕至阳至刚的“心火”。再以这缕心火,去灼烧、冲击体内无形的“血脉灵锁”。 书中配有详细的人体气血运行图和解剖图,标注了数十个关键窍穴和几条隐秘的气血运行路线,复杂精妙,远超林枫的想象。同时,也郑重警告,开源过程极其痛苦,如同引火焚身,稍有差池,便可能气血逆冲,心脉尽断而亡!必须拥有大毅力、大决心,方可尝试。 林枫如饥似渴地阅读、记忆着每一个字,每一幅图。这不仅仅是一部功法,更是林家先祖对抗命运的智慧结晶,是打破宿命的唯一希望! 他强压下立刻尝试修炼的冲动,将《星火焚诀》的开源篇反复研读数遍,直到确认每一个细节都牢牢刻印在脑海中。然后,他小心地将兽皮册贴身收藏好,与那枚龙鳞护身符放在一起。 他最后看了一眼先祖林战的骸骨,深深一拜,毅然转身,沿着来路,快速离开了这座承载着家族希望与悲伤的石窟。 走出洞穴,外界的暗红色天光似乎比进去时更加黯淡,已近黄昏。林枫不敢停留,凭借记忆和来时的标记,以最快的速度朝着栖龙镇的方向返回。一路上,他更加小心,幸运的是并未再遇到什么强大的变异生物。 当他气喘吁吁、浑身狼狈地赶回栖龙镇边缘时,天色已经完全黑透。镇子死寂依旧,只有零星几点昏暗的灯火,如同鬼火般在黑暗中闪烁。他刻意绕到镇子西头,从阿石家附近经过,听到里面隐约传来阿石母亲撕心裂肺的哭泣声,心中不由一痛。但他现在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咬紧牙关,快步离开。 悄无声息地回到自家小院,父母房间的灯还亮着,传来母亲低低的啜泣和父亲沉重的叹息。林枫心中愧疚,但他知道,此刻任何安慰都是苍白的。他轻轻推开自己的房门,闪身进去,迅速闩好门闩。 顾不上处理身上的擦伤和疲惫,他立刻将背上的断剑和怀中的兽皮册取出,小心翼翼地藏回炕洞那个隐秘的角落。然后,他才稍微松了口气,就着从窗户缝隙透进来的微弱天光,胡乱擦了把脸,和衣躺在了炕上。 但他怎么可能睡得着? 《星火焚诀》的口诀、气血运行图、以及冲击灵锁的法门,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印在他的脑海。体内那道灵锁上的裂痕,更是不断散发着微弱的吸引力,诱惑着他去尝试,去冲击! “点燃心火,冲击灵锁……” 这八个字,拥有着致命的魔力。 他深吸一口气,决定冒险一试!时间不等人,他必须尽快拥有力量! 他重新坐起,按照《星火焚诀》开源篇的记载,摆出了一个名为“抱元守一”的奇特姿势,双腿盘坐,五心向天,脊柱挺直如枪。然后,他开始调整呼吸,摒弃一切杂念,尝试感应自身气血的流动。 起初,毫无头绪。他只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和血液奔流的声音,根本无法精确引导。但他没有气馁,回想起先祖序言中提到的“大毅力”,心中发狠,一遍又一遍地尝试,用心去感受身体最细微的变化。 渐渐地,在那种极致的专注下,他仿佛进入了一种玄妙的状态。外界的声音渐渐远去,他“看”到了!在他的意念感知中,身体内部仿佛出现了一张由无数纤细红丝构成的、复杂无比的网络——气血运行图! 他按照功法指引,尝试用意念引导这些“红丝”,向着心脏位置汇聚。这个过程极其艰难,如同逆水行舟,意念稍一松懈,汇聚的气血便会溃散。他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额头渗出豆大的汗珠。 不知失败了多少次,就在他感觉精神即将耗尽,快要支撑不住的时候—— “嗡……” 一声极其微弱的、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震鸣响起。 在他的心窍之中,一点比针尖还要细小、却无比凝聚、散发着微弱温热的赤红色光点,骤然亮起! 成功了!心火点燃了! 虽然微弱得仿佛随时会熄灭,但这确确实实是《星火焚诀》记载的“心火”! 林枫心中狂喜,但他不敢有丝毫松懈。他立刻收敛心神,引导这缕微弱得可怜的心火,按照功法记载的路线,小心翼翼地朝着体内那无形无质、却真实存在的“血脉灵锁”探去。 当那缕微弱的心火,触碰到灵锁的瞬间—— “轰!” 林枫感觉自己的整个灵魂仿佛都被点燃了!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源自血脉本源的剧痛,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那感觉,就像是有人用烧红的烙铁,在他的每一寸骨头、每一条血管上狠狠灼烧!比触摸断剑时的冲击更加直接,更加痛苦! 他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几乎要当场晕厥过去!但他脑海中死死绷着一根弦——不能放弃!这是唯一的希望! 他凭借顽强的意志,死死守住心头那缕摇曳欲灭的心火,继续按照功法,引导它灼烧着灵锁,尤其是……那道新出现的裂痕所在之处! “嗤……” 仿佛有细微的、只有他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响起。在那缕心火坚持不懈的灼烧下,那道发丝般的裂痕,似乎……极其极其微弱地……扩大了一点点点!同时,一股远比平时修炼《破锁诀》时精纯、灼热的力量,从那裂痕中丝丝缕缕地渗透出来,融入他的四肢百骸! 有效!《星火焚诀》真的有效! 虽然过程痛苦得如同炼狱,但这实实在在的效果,给了林枫无穷的信心和动力! 他完全沉浸在了这种痛并快乐着的修炼之中,物我两忘。却丝毫没有察觉到,在他全力运转《星火焚诀》,引动心火灼烧灵锁的那一刻,他身上,特别是心口位置,散发出了一股极其微弱、却与栖龙镇所有人修炼的功法截然不同的、带着一种内敛却炽热气息的能量波动! 这股波动微弱得如同涟漪,悄无声息地扩散出了他这间简陋的屋子,融入了栖龙镇沉寂的夜色中。 …… 与此同时,镇子中心,那艘悬浮于低空的御龙宗飞舟,最顶层一间布置着精密阵法的静室内。 正在盘膝打坐、吐纳灵气的赵乾,猛地睁开了双眼! 他眼中闪过一丝惊疑不定的神色,眉头紧紧皱起。 “嗯?这股波动……如此微弱……却带着一股……令人厌恶的灼热感?并非龙息,也非寻常气血……似是而非……从何处传来?” 他的神识如同无形的蛛网,瞬间以飞舟为中心,向着整个栖龙镇蔓延开去,仔细地探查着每一寸土地,每一个生灵的气息。 然而,那股波动出现得极其短暂,又微弱到了极致,如同夜风中一闪即逝的火星,当赵乾的神识扫过时,早已消散无踪,再也捕捉不到任何痕迹。 赵乾缓缓收回神识,眼中寒光闪烁。 “看来,这小小的栖龙镇,还真藏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他低声自语,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有意思。我倒要看看,是什么老鼠,敢在本执事的眼皮底下捣鬼!” 夜色,愈发深沉了。一场无形的风暴,似乎正在这死寂的小镇上空,悄然酝酿。而刚刚点燃了第一缕“星火”的林枫,还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经引起了黑暗中那双危险眼睛的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