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章 你是姐姐,不能让着妹妹? “爹已经给张家献妻续弦,为什么还要我去给他们做继女?我是宁家的女儿!凭他是国公府又如何,我不稀罕!” “混账!” 宁元甫佯装暴怒,使了个眼色给她:“张家说了,大房只一个儿子,阴阳不衡,要一个女儿过继!我膝下就你一个女儿,不选你选谁!” 宁清了然:“怎么就我一个?二姐姐不是回来了吗!让她去啊!” 书房内,宁泱已跪了一个时辰。 她冷眼看着面前的一切。 归府才两日,这帮血脉至亲的算盘珠子已恨不得要砸她脸上了! 八岁那年,她为护阿娘弟妹平安,甘愿与父亲交易,从此换名易容、女扮男装替兄从军。 征战数年,终使北境安定,各国相约四十年不起刀戈,宁泱也战功封侯,位居副帅。 宁元甫这才放心地让庶兄宁淞去顶替她的爵位和官职,宁泱打点好一切,悄悄回京,幻想能一家团圆。 回到家,她才知晓一个月前,弟弟阿渊在青楼与人争夺粉头,将人打残,如今还被关在大理寺。 妹妹阿澄外出礼佛,与年逾六十的睿郡王偷情,被姨娘白氏捉奸在床,第二日便匆匆嫁了过去。 这些年,母亲每天需洗刷全府的恭桶才能换取餐食,身为主母,连个粗使婆子都不如。 数日前,肃国公突然昏迷,几乎濒死。钦天监卜了一个八字给张家,说只要找到这个八字的人,就可为国公一命换一命。 这时,宁元甫正好被张家拿住了把柄,他为讨好张家,竟瞒天过海地修改了母亲的八字,主动献妻续弦。 肃国公幼子先天痴傻,张家便许了宁元甫官升三品,要她再送一女过继,说得好听是继女,实则是养在家中准备做那痴儿的新妇。 这样的火坑,宁清怎么会跳?宁元甫又怎么忍心她跳? 宁元甫侧目看向宁泱,目光狠毒。 若宁泱日后因国公府继女的身份攀上高枝,嫁得比他的清儿好,他可真要悔死了! 可张家那几房的叔婶妯娌都不是好相与的,清儿若去了,只怕头一日就会被拆骨入腹! 他走过去,伸手揉宁泱的后脑,假惺惺道:“爹的本意,是让你三妹妹去。但她所言也不无道理,你弟妹犯错,现下你是你母亲唯一的指望,你随她同去也有个照应。” 宁元甫盯着她:“泱儿,你的意思呢?” “让我去?”宁泱一脸惶恐:“可父亲,我离家八年,好不容易回来,我想留在您身边尽孝。” “三妹妹从小在家,日夜都能见到父亲,不如让她......” “凭什么要我去!”宁清怒目:“你要尽孝,我就不用吗!我哥哥不在,你仗着是嫡女就来欺负我!你说,你是不是打从一回来就想着算计我!” 她可是南梁将星宁淞的亲妹妹,嫁人只嫁皇子王孙!肃国公那个痴傻儿子,和宁泱这种贱人才是天生的绝配! “二姐姐是不是忘了?爹说过,你生来就该让着我。只有我不喜欢的,你才能接着,但凡我喜欢的,你便不许沾染分毫!” 宁清咄咄逼人,她现在是连装都懒得装了:“我说了,我不想去张家,你给我去!” 满屋陷入沉默,宁元甫没有一点要管教宁清的意思,他习惯性地在等着宁泱让步妥协。 自她记事起,家中永远是这样一套规矩。 无论是非对错,挨打挨骂的永远是她们兄妹,什么好吃的好用的,全先紧着宁淞和宁清。 放眼南梁,没有一家宠妾灭妻到这种地步。 宁泱装得胆怯:“其实我也是为三妹妹着想,毕竟日后议亲,国公继女的身份会......” “我用你给我操心婚事?”宁清骄傲挺胸:“我哥年纪轻轻便已封侯,位居副帅!等他再立战功,我便让他去求陛下,为我指一门天下最好的婚事!” 提及‘再立战功’四字,宁元甫心虚地瞥了宁泱一眼。 父女二人又说了几句贴心话,宁清高兴地回房了。 宁元甫阴沉着脸走过去。 “你是做姐姐的,懂点事不行吗?张家是非多、人情乱,你妹妹才十五岁,怎么应付得来?” 宁泱抿唇,声音细弱:“大哥哥当年从军要我替,如今三妹妹过继还要我替吗?” ‘啪——’ 宁元甫狠狠一掌扇在她的头上。 “我早说过,将替兄从军之事烂死在肚子里!你竟还敢宣之于口?一介女流,上了战场,还立了功,封了侯,这是欺君之罪!此事宣扬出去,难道光彩吗?不要脸的孽障!” 若非怕淞儿往后在北桑王军遇到麻烦,还需宁泱出手相助,昨日这逆女一归府,他就该杀了她,以绝后患! 宁泱被打得身子一歪,脑袋嗡鸣作响。 她垂下头,阴狠的目光翻涌而上,口中仍旧恭顺:“一切都听父亲安排。” 见这态度,宁元甫才满意了一点。 “张家世代簪缨贵胄,如今肃国公昏迷,朝廷定会立下世子,传袭爵位。” “肃国公那个独子心智痴傻,爵位承袭定不会是他。入张家后,无需管你母亲的死活,尽快确定谁是世子人选,为父要赶在所有人之前,订下清儿和世子的婚事。” 宁元甫抬手拍她的肩,半安抚半警告的:“父亲听闻,大理寺牢狱不洁,犯人多患鼠疫而亡,又听闻睿郡王暴虐成性,也不知阿澄在那里的日子好不好过......” “父亲不是想胁迫你,只想让你知道,你们都姓宁,只有宁家如日中天,你们才有平安的日子过。” “你一向是听话的孩子。为你大哥谋了一段好前程,如今你三妹也得靠你扶持呀。” 绣袍下,指甲已嵌入掌心,沁出了血。 宁泱点头:“女儿明白。” 南梁重武轻文,宁家世代文官,并不得脸,故他从小对宁淞的规划就是搏军功、封爵位,从此逆天改命。 可宁淞天性惫懒,六岁连马步都扎不稳。 反而宁泱颇有天赋,于是,他便起了让宁泱替兄从军的念头。 他说,她在沙场上活多久,阿娘弟妹就能在后宅活多久,她在军中位置的高低,就是阿娘弟妹每日餐食的标准。 可结果呢?她在前线拼命搏杀,阿娘弟妹却在后宅任人羞辱! “明白就好。”宁元甫冷哼着甩袖离开。 宁泱抬眸,眸底厉光一闪,戾气浮出。 “副帅。” 遇水从暗处走出,忽然意识不对,立马更改称呼:“姑娘。” “打探到了吗?”宁泱撑膝站起,声音淡漠:“他在何处?” “一刻钟前,张愈自长公主府而出,我们现在去,正好能在稚月楼遇见。” ------------ 第2章 续弦礼 天色渐暗 街巷口,一辆插着长公主府旗帜的黑漆描金色马车缓缓驶来。 “姑娘,张愈不仅是张家二房的独子,还是长公主之子,皇帝的外甥。如此权贵,他会帮我们?” 遇水有些不安。 “他会的。” 宁泱十分肯定,她躲在巷尾,从腰后摸出一枚三角镖,待马车又往前行驶了一段路。 瞄准目标,果断射出! 三角镖破空而去,直接射穿了车窗,在张愈面前‘唰’地划过,钉死在马车内壁上。 “有刺客!保护公子!” 护卫大喝一声,立即便有数十人将马车围得铁桶一般。 “公子!没事吧?” “没事。” 张愈坐在车内,一袭玄色劲装,身姿挺拔,生得面红齿白,目若朗星,他单手将飞镖拔出。 镖身上插了一张纸条。 只看了短短的一行字,他先是吃惊,旋即喜上眉梢,匆匆掀帘踏出,焦急地环顾四周,可始终没找到想见的人。 逢山疑惑问:“公子,怎么了?” 张愈拧眉,又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纸条,字迹和暗语都对,不会有错。 他立即下令:“掉头,去大理寺。” “是。” 等张恕的马车离开,宁泱和遇水才走出暗巷。 没走两步,二人同时警觉扭头,发现有人正躲在暗处监视。 他见宁泱察觉,转身就跑! 遇水见人不忘,当即认出那小厮的身份:“姑娘!这人是宁元甫书房里的随侍!” 宁泱眸光微敛,满身狠戾。 他在这里多久了?有没有看见自己给张愈传消息?万一被宁元甫知道,一切都完了。 “在这儿等我。” 说完,她闪身进了黑暗,那小厮疯了一样地逃,他熟悉街道,脚程也快。回头见后面空无一人,自以为甩掉了宁泱,终于放心停下歇会儿。 没想到,二姑娘表面装得乖顺听话,却暗中勾结张愈!张愈可是皇家子弟,大理寺官员! 他要即刻禀告主君,清理门户! 就在小厮气息渐稳,准备继续跑时,忽然有一只冰凉的手死死掐住了他的后脖颈子。 他吓得浑身一僵,心脏骤停! 宁泱的声音幽幽如鬼魅,眼里乍现寒光,声音阴冷:“下辈子,别栽在我手里了。” 话音落,寂静的暗巷中响起了一道清脆的‘咔嗒’声,那是脖子被生生掐断所发出的。 宁泱将尸体的脸划花,交给遇水,自己先行回府。 遇水则绑了块大石头在尸体上,扔进了护城河。 她本是落草为寇的马匪,杀人抛尸熟稔得很,当年宁泱率兵剿匪留她一命,之后便为其驱驰。 —— 一日后的黄昏,是庄氏改嫁的日子。 宁元甫想用正妻填坑,又怕人指点,刻意吩咐不许大操大办,只拨了两个婆子去送,府内也只在接亲的角门绑了红绸。 观澜院中贴的这些喜字是宁澄亲手剪的,睿郡王还不许她出府,她是辗转托人才能送来。 庄氏上好了妆容,坐在圈椅里,怔忡地看着身上这一件正红色绣凤描金的拖地嫁衣。 金冠、耳坠、钗环、脂粉样样齐全。 这不是宁家给的,更不是张家送的,而是昨日宁泱砸了身上一半多的银钱给她购置的。 当年父亲获罪。灭族前夜,她携大半家产逃出,被人面兽心的宁元甫救下,自以为遇见真命天子,对其倾心相待,散尽家财为他的仕途铺路。 连一场正经婚仪都没有,只一顶破轿,一个包袱便匆匆将自己许给了一个烂人。 婚后,他还会做戏与她虚与委蛇,直到她的钱财被彻底掏空,宁元甫便迫不及待地迎白氏入府做贵妾。 那时,白氏的儿子宁淞已经一岁,腹中还怀着宁清。 算起来,她怀宁泱的时候,白氏也正好怀上了宁淞。 她害了自己一辈子,更害苦了三个孩子。 “你在北境八年,立功受的赏赐全给了家里,手里的银钱都是你在军中攒下的俸禄。” 庄氏拉着女儿的手,心尖窒息般的痛:“娘受什么委屈都不打紧,唯独怕拖累了你。” “可我不怕。” 宁泱目光逐渐柔缓,拿起一把木梳给母亲梳发:“盛京官眷向来将体面看得比性命还重要。阿娘,银钱我能再挣,但今日您的续弦礼,必须办得风光。” 宁泱一身素裙,银簪挽发,朴素简单。 皮肤不算白皙,更不滑嫩,可胜在骨相大气卓越,英气中又不乏少女精致。 一双自带泪光的小鹿眼本该是温柔如水的标志,偏偏她这一双,透着力量和倔强。 这时,赖婆子进门来,不耐催促:“磨蹭什么呢?赶紧走,别误了老婆子我吃酒的时辰!” 庄氏赶紧点头:“辛苦赖妈妈在院外等等,我收拾了包袱就去。” 赖婆子冷哼着走开。 “二大爷的!我去杀了那婆子!” 遇水愤懑无比,一拳锤在桌上。 “没到撕破脸的时候。我们是走了,可阿澄在郡王府需要母族撑腰,宁家再不济,也是五品翰林。后宅里的女人若没有母族,与牲畜无异。” 就比如她们。 “今日什么都好,阿娘就是担心你弟妹,阿渊还被囚在大理寺不知境况,阿澄也被困在郡王府不得出门......” 宁泱的声音沉静有力:“阿娘放心,我已有筹划。” “娘知道,娘什么都听你的。” 庄氏给自己盖上红盖头:“泱儿啊,记得把外头的锄头镰刀、种子肥料都带上。” 观澜院从来没有下人,只有庄氏和她们姐弟三人,平日厨司送膳总将她们忘了,于是庄氏便自己开田种菜、养鱼饲鸡,自给自足。 “是。” 宁泱和遇水的肩上扛着几个包袱,一手搀着庄氏,一手还拿着锄头和镰刀,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赖婆子和花妈妈不远不近地跟在后头,大声讲着荤话。 角门外,等了一刻钟的功夫,天将将擦黑,一支十人都不到的喜队出现在了街尾。 没有锣鼓,没有喜炮,若不是红衣加身,还以为是送葬的。 赖婆子伸长了脖子眺望,果然和主君预料的一样,没有一个张氏子弟前来迎亲。 ------------ 第3章 小张大人 可见张家对这位续弦的大夫人,多么轻视怠慢! 想来她们即便到了肃国公府,也是刷恭桶、吃残渣的命! 庄氏对张家本就没有半点期盼。 能有一支喜队来已经不错了,且她还有女儿给她买的这一身亮丽嫁衣,很是知足。 遇水拳头紧握,这张愈果然不靠谱! 而宁泱却神色未变。 她笃定,张愈一定会来。 赖婆子收回目光,言语讥讽:“花妈妈,你去回了主君和姨娘吧,请他们安坐厅内,不必辛劳出来走一遭了。” “好,我这就......”花妈妈也是讥诮地笑着,忽然,余光的街道里闯入了一匹奔驰的红鬃骏马。 嘴边的话立即死在了喉咙口,她瞪大了眼珠:“那,那是小张大人?他怎会来?” 远处,几十挂鞭炮齐燃不绝,响彻街头巷尾,唢呐鼓乐奏鸣,一顶乌木金漆软轿被八名轿夫抬得几乎就要飞起。 张愈赶上喜队后便单手勒马,跟在末尾压阵。 赖婆子和花妈妈吓得腿软,踉跄着回去传信。 天空飘着细雨,他手执素伞半笼着面容,里着红袍玉带,外披墨色大氅,乌纱双翅官帽压眉。 红衣执伞,绝世无双。 张愈故意不停,驭马行至宁泱面前,素伞微移,为她挡雨:“在下张愈,奉父亲之命,来迎大婶婶入府!” 话是对庄氏说的,可他的目光却一直在和宁泱纠缠。 红盖下的庄氏都懵了,连忙福身道谢。 “多谢小张大人。” 宁泱收回视线,小心扶母亲入轿。 “小张大人!小张大——” 宁元甫带着宁清一路小跑过来。 他讨好地笑着,拉着宁清殷勤介绍:“这是下官的女儿,行三,单名一个清字。从小懂事听话,琴棋书画无所不精呐!” 若能攀上张愈这根高枝,都不用什么世子不世子的,宁家立刻便能跻身天家贵胄! 宁清两颊羞红,扭捏福身:“清儿见过小张大人......” “宁三姑娘。” 张愈淡漠回礼。 宁泱将母亲送入喜轿,便转身端朝这边走,袖口之下手腕轻转,一颗不起眼的小石子忽从指间暴射而出,痛击宁清的膝弯处。 “啊!” 她膝盖一软,不受控地朝前扑去:“小张大人救我!” “什么玩意儿?”张愈蹙眉,直接一个侧身,像避之不及地躲什么脏东西一样。 “砰——” 宁清脸着地摔了下去,嘴里发出呜咽的破碎哭声。 “清儿!” 众人大骇,争先恐后地去扶、去哄。 “小张大人,我们可以走了吗?” 张愈寻声回头。 只见宁泱乖巧立在原地,眼神既无辜又清澈。 “好,走。” 一定是她干的。 方才他明显感到身侧有一股莫名的劲风闪过,之后那个蠢人就摔了。 宁泱笑了笑,整个人温柔得不像话。 “大人先请。” 张愈暗暗勾唇,策马走在喜队的最前方,从始至终,再没看过宁家人一眼。 宁清吃了一嘴的泥,脸上生疼,窝在宁元甫怀里大哭。 “爹爹!一定是宁泱这个贱蹄子害我!她怕我得了小张大人欢心,往后会对她不利!” “清儿放心,爹一定给你出气!”宁元甫心疼无比,猛然想起今早心腹回禀说底下有一个小厮失踪了。 那人是他派去专门盯着张家人动向的。 是张家人出的手?可前两日,宁泱也出过府,不知和她有没有关系。 迎亲的喜队一路锣鼓喧天,铜钱逢人便撒,大红绒毯更是从宁府直接铺到了张府。 “不是说张家不重视这个续弦的大夫人吗?怎的这般大的阵仗啊!” “可我刚才还从张家宅院路过呢,一片冷清,连根红绸都没有,显然是啥也没准备啊!” “怎么可能?府里不布置,整这么热闹的迎亲队出来?张家人疯了不成?” 诚然,张家确实什么都没有布置,只在中门的两座石狮子胸前扎了两朵大红花。 算着喜队快要到了,三夫人、四夫人才带着自己屋里的嫡女、庶女们慢悠悠地去了府门。 家中男丁凡四岁以上都去了族学读书,若非休沐,不得回府。 张家一共四房,大房二房为嫡出,三房四房是庶出,肃国公便是大房一脉,膝下只有一个痴儿。 二房便是张愈这一支,驸马张云羡自毁仕途也要迎娶公主后和与肃国公大吵一架,至今二十余年未曾归家。 三爷志向高远,可惜屡第不中,靠着荫封得了差事,传闻他和三夫人伉俪情深,不纳妾、无外室,膝下只一个女儿。但也有传闻,说早有外室为他生了儿子。这些年,大夫人位子空悬,一直是三夫人在管后宅。 至于四爷则是秦楼楚馆的常客,四夫人早年生下一女后再无身孕,四爷便理所当然地广纳妾室,可四夫人阴险强势,害死了不少侍妾和婴孩,只有一个盛姨娘,等十月生产时才被人察觉,一举诞下龙凤胎。 几年前,四夫人突然怀孕,一举得男。 一灰衣小厮从街尾跑来,匆匆两步上了玉阶,低声与三夫人耳语。 三夫人听着听着,眉头就蹙了起来。 张愈去宁家迎亲了? 他莫不是趁着国公爷昏迷,想踩着庄氏,对爵位起什么心思吧? 小厮回完话就退下了。 “三嫂,是出什么事儿了吗?” 四夫人试探地问道。 传话的小厮可不是普通干杂活的,而是张家专门培养的眼线,他们四房都没资格用呢。 三夫人犹豫了一下,她本不想说,由着四房去犯险卖蠢她也乐得看个笑话,但喜队里出现了不该出现的人。 为了不让这帮蠢货殃及自身,还是叮嘱一番。 “愈哥儿亲自去宁家迎亲了,此刻正跟着喜队一道来呢。” 众人皆大吃一惊。 四夫人不敢相信:“什么?愈哥儿来了?他和二爷二十几年都没回来过,今日是来凑什么鬼热闹......” 四夫人言语一顿,明白了,是为爵位而来。 “我好言相劝一句。” “国公爷昏迷,二爷和愈哥儿怎么说都是张家嫡系。有嫡系在,爵位就轮不到咱们这些庶出的房头。世子位确定前,将你们那些拙劣的心机和手段都收一收,至少今日这续弦礼,必须平安地过。” 南梁江山,有一半都是长公主打下来的,当年若没有那桩事,如今皇帝是谁可说不准。张愈去迎亲,谁敢断言没有长公主的意思在里面? 这些贵人们纡尊降贵来给庄氏母女撑腰,图什么呢? 国公爵位? 呵,面子可以给,但爵位不能让。 三夫人偏首,目光一一扫过在场众人,半提点半警告:“长公主万万开罪不得。总之等进了后宅,便是自家事,谁还管得着?年关将至,诸位莫要自寻死路。” ------------ 第4章 四婶是菩萨心肠 四夫人悻悻一笑,借口说要去更衣,实则是赶紧让心腹嬷嬷去把那些准备好要给庄氏和宁泱下马威的手段撤干净! 回来后, 她便见府门口已挂上了一圈圈的红绸,喜字满天,还多了十几个下人在吹锣鼓、放喜炮。 火盆、马鞍什么的也全备齐了。 四夫人呆愣在原地,她走错门了? 四房嫡女张平悠面色不善地走来,悄声道:“娘,是三夫人弄的,可见是一早备好的。” “我说呢。” 四夫人阴笑着。 她就觉得奇怪,庄氏虽出身卑贱又是续弦,但毕竟是大房正妻。 他们两房的老爷虽是庶出,但还是仰仗祖荫有了官身,却手无实权,不管是仕途还是子女,处处都要依附大房。 秦氏这个人精怎会不明底细的在进门头一日就给庄氏下脸子? 敢情是做了两手准备。 不就是拍马屁吗? 谁还不会了? 又过了半刻钟,喜队终于来了。 骑马在前的张愈一袭红衣极其惹眼。 “愈哥儿来了?快快下马进府,真是劳累了.....” 三夫人和四夫人赶忙迎过去,虽说国公爷不喜张愈父子,但不可否认张愈的身份地位,高得令人害怕。 手握实权,又是皇家血脉,还得陛下器重,不论他是不是要争爵位,讨好他总归没错。 三夫人看向身后那辆华盖轿撵,她只吩咐了一队十人的喜队过去,可如今的喜队足有近百人! 一眼望不到头! “今日是迎新妇的续弦礼,都围着我做甚?二位婶婶若不想观礼可以回自家院子待着。” 四夫人悻悻一笑:“愈哥儿这是说的哪里话?四婶一向古道热肠,最喜欢观礼了! “是吗?” 张愈冷声开口:“那我明日就给四叔送几个扬州瘦马去房里,四婶可以好好观几场纳妾礼。” 四夫人一噎,可终究不敢说什么,只能面色铁青地退至一旁。 见她吃瘪,三夫人自然高兴。 她快走两步,亲自去扶庄氏下轿,招呼着小厮婢女敲锣放炮,指挥着几个女儿在前方开路。 “大嫂,跨过火盆,趋吉避凶,红红火火!越过马鞍,一世平安——” 宁泱看着母亲无灾无难的平安入门,心底很高兴。 不管往后张家的日子有多难,她都会努力蹚出一条活路来。 有张愈镇场,续弦礼从头到尾都平安无事。 三房四房都送了贺礼,就连久居深院的张老夫人也派心腹嬷嬷送来了一副亲笔字—— ‘良缘永结’。 张家宴请的宾客不多,可张愈亲自迎亲的消息传出去后,不少官员都带着家眷和贺礼不请自来。 按礼制,大房独子张恕该来拜见继母,可下人回禀说大公子今日贪睡,现下怎么都叫不醒,便作罢了。 庄氏被几个老嬷嬷请去了福祉院,教她该如何照顾昏迷的肃国公。 张愈被几个大理寺的同僚围着敬酒,虽脱不开身,但目光一直在往这边的女客席看。 宁泱坐在宴席末尾,一言不发,乖顺得不行。 酒过三巡后,不少夫人们都离席赏景去了,三夫人和四夫人的目光自然落在了宁泱身上。 “哎,三嫂,这宁姑娘来了咱们府上,该安排她住哪儿好呢?” 四夫人将一个‘宁’字咬得极重,这是在点她,即便入了张家的门,吃了张家的席,也不是张家的人。 她瞧了宁泱一眼,早听说上平巷的宁家宠妾灭妻,嫡出的子女过得还不如庶出,从前还不信。 如今一见,真是寒酸得叫人牙疼。 别说庶女了,张家的二等丫鬟穿得都比她光鲜亮丽。 张平悠随着母亲搁筷讥诮:“娘,大伯续弦续的是庄氏,即便她将来要嫁给那傻......大哥哥。可毕竟婚约未定,是他爹求着咱家将她先送来,说到底,这不就是个拖油瓶么?她们宁家只管送人,可没给咱银钱养着。要我说,让她去和侍女们住一块儿。” “说到银钱,那这每月的月例也该议上一议。” 四夫人眼珠一转:“泱姑娘这样尴尬的身份,肯定不能按嫡女的来,但若按庶女给的话也不妥,毕竟她不是张家血脉。三嫂,不如这样,就按庶女的一半份例给吧?” 三夫人低头温酒,全当没听见,她想看宁泱如何应对。 宁泱垂眸一笑,声音淡淡。 “张家门庭华贵,比之宁家豪奢百倍不止。四婶又是尊长,一言一行定是为了我好。我长在信阳乡野,住得还不如府里侍女呢。” “我本以为初来张家定会步履艰难,没想到......” 宁泱脸一抹,怀着无比感激的目光望着四夫人。 “我实在没想到,四婶和平悠姐姐竟待我这样好!不仅让我和侍女住在一起,还给我庶女一半的月例银子!对了对了,我认识稚月楼的掌柜,他家说书的陈先生也相熟。” 她握拳,语气坚定,眼含热泪。 “我一定要让陈先生将这般大恩宣扬出去,让盛京百姓都知道四婶和平悠姐姐都是一副天生的菩萨心肠!” 四夫人和张平悠僵愣住了:“......” 她听不懂人话是吗? “行了!” 三夫人冷声打断。 四夫人和张平悠一吓,顿时不敢作声。 三夫人沉着脸:“要宁家的女儿来做继女,是老太太定下的。她既做了我张家女,自然要按府中小姐姑娘的份例来。” 一个孤女,无权无势,在魏氏的羞辱下不胆怯、不退让,亦不忍受,还能掐准张家这样的门户最怕名声败坏,被人指点议论,并以此作为反击。 这一局,算她小胜。 既不是蠢货,还与二爷、愈哥儿有些许关系,说不定日后能成为她儿女的助力。 与其多一个敌人,不如多一个盟友。 三夫人当即决定了站队,她扫了一眼四夫人母女,冷声道:“张氏一族世代簪缨,岂会像那些小门小户出身,贯会想法子刻薄人的?” 四夫人听了气得牙根痒痒。 她母族是商户出身,若非当年张四爷沉迷赌术无力偿还,她也没这个运气嫁进张家这等门楣。 她平生最恨‘小门小户’二字! “是,那还是说回去院子的事儿吧。我记得,府里还有一间听风院空着,什么都不缺,宁姑娘不如......” 三房嫡女张平思正专心挑着一盘鱼鳃下的嫩肉。 她听见这番话忽然抬头,眼神清澈:“听风院?上回四婶不还说这院子破烂得连堆杂物都怕淋雨吗?怎么,才过了几日,都能住人了?” ------------ 第5章 一声老大,一世老大 四夫人被说得一噎。 “她一个姑娘家,过继来咱们府,已经害怕得不得了了,四婶又何必这样为难?”张平思白了一眼过去,继续低头挑鱼。 “将心比心,若有一日你带平悠姐姐改了嫁,那家人也这样对她,你心里难不难受?” 四夫人:“我......” 张平思持续发力:“成天嫡嫡庶庶的,四叔不是庶出?您不是庶出?张家满院子拢共就四个正经嫡出,一个屋里昏着,一个院里傻着,一个别家住着,还一个那边喝着呢。” “真是,做人才几天啊,连本都忘了?” 四夫人气得简直两眼一抹黑,她不断地深呼吸:“三嫂,我怎么也算是长辈吧,你就这么由着平思挤兑我?!” 三夫人是又尴尬又想笑又无奈。 张平思生性豪爽,有什么说什么,三爷宠着她,觉得这样甚好,不让折了她的天性。 可训斥尊长的确不对,又是自家女儿,不好护着。 她正准备训斥张平思两句,一旁的宁泱却忽然开口维护:“平思妹妹心性澄明,她尚未及笄,看人看事也自然更准一些。四婶您是尊长,又是菩萨心肠,总不会容不下听两句实话吧?” 四夫人脸黑如锅底,险些一口气厥过去。 张平思愣愣扭头。 她帮宁泱出头,单纯是看不惯欺负人,没奢望她回报,因为从来也没人回报过。 张家一门全是人精,经常是你好心给人一颗红枣,人家吃了立马倒地假装中毒,狠狠反咬你一口,还往死里咬。 但即便如此,张平思还是觉得应该也许会有好人吧。 这不,今天让她遇到了。 她初来张府,朝不保夕,竟宁愿开罪四婶,为她说话...... 张平思一激动,将好不容易挑出来的嫩肉送进了宁泱碗里。 她上手,一把搂住宁泱:“你别怕!实在没地儿去,就跟我住!我院里空屋多,随你选!” “那不合规矩的,我是大房的继女,理应住在大房儿女所居的江水院。” 宁泱柔柔地笑着,一双小鹿眼深不见底,面上尽是温和,她俏皮道:“不过,我很喜欢六妹妹,能不能在你院子里也给我留一间房,你若想我,我就过去陪你住。” 张平思笑容更甚,连连点头:“留什么房呀,你若想来,和我一块儿睡不是最好!” “慢着慢着,你说要住......大房的江水院?” 三夫人皱着眉,不确定地又问了一遍。 宁泱察觉有些不对,但去江水院是她一开始就定下的事。 她点头:“是,我与母亲初来乍到,许多规矩礼数还不熟,住得近些也方便照应。” 四夫人生怕宁泱反悔,赶忙道:“三嫂三嫂,既然宁姑娘都这么说了,您还不成全她的一片孝心?” 三夫人欲言又止,最后还是点了头。 宴席散去,张平思兴冲冲地说要陪宁泱去江水院拾掇,却被三夫人十分强硬的拒绝了。 宁泱笑着安慰,将张平思哄好才和遇水一块儿往江水院去了。 三夫人匆匆带着女儿走了,唯四夫人还在死盯着宁泱的背影。 心腹雪嬷嬷一脸担忧:“夫人,老奴觉得这泱姑娘可不是善茬,咱们何必头一个给她难堪呢?” 四夫人阴冷一笑。 “就凭张愈亲自去宁家迎亲。” “二房明摆着就是要来夺爵,碍着国公爷没死,不好太明目张胆,这才搜罗了庄氏母女来打头阵!” “依我看,当时钦天监的卜算的什么换命八字就是二房和老太太作的妖,她现下是眼瞧着大儿子生死不明,孙子又是个傻子,生怕我们两房夺了嫡系的爵位呢!” 雪嬷嬷恍然:“竟是如此。” 四夫人目露凶光:“张家的爵位,只能是我儿子的!” “她不是自寻死路地要住江水院吗?让她去住好了。” “就张恕那古怪性子,连国公爷都拿他没办法,猛地见了生人,定将她打得皮开肉绽!明儿是初一,全家得去寿安院给那老虔婆请安,她那满脸青紫的怎么见人?到时只怕脸都丢光了吧!” —— 张平思临走前告诉宁泱,进江水院一定要走小门,悄悄去右侧院,千万别发出一点动静,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姑娘,听说大公子张恕先天痴傻,五岁上还抓着泥沙往嘴里头塞当饭吃呢。” 宁泱点头:“痴傻好啊,利用起来方便。” 也好拿捏。 遇水:“啊?” “您是想推张恕当世子?可就连宁元甫都知道,皇室不会让一个傻子做世子的。” “那就让皇室觉得,坐肃国公世子位的人,非傻不可。” 说话间,二人已经走到了江水院小门。 庄氏和肃国公的福祉院就在左侧,那里红烛燃燃,人影耸动,估计嬷嬷们还在嘱咐阿娘事宜。 江水院并不小,但无人打理,荒草丛生,两侧亮着血红灯笼,大门上虚挂着一条锁链,几间厢房隐蔽在繁茂的松柏之后,显得格外阴湿沉冷。 宁泱凝神屏气,一脚踹开大门,大门‘咯吱’作响,更加瘆人。 草丛间,忽然有一道黑色人影猛地站了起来。 “谁!” 遇水立马横剑挡在宁泱面前。 他定定地看了宁泱一会儿,下一秒拔腿往厢房奔去。 “没事,不是鬼就是人。”宁泱按住遇水的肩,直接跨进木门:“追上去看看。” 刚想追过去一探究竟,她们就被人喊住了。 “老大!” 二人回头。 只见张愈站在月光下,唇瓣微翕,眼泛泪光,手里抓着厚厚一沓银票。 大约七岁吧,宁泱带着一双弟妹偷溜出门买肉包打牙祭,在护城河时遇见了一个男童意外落水。 盛京四面环山,几乎没人会凫水。 随行的小厮护卫急得上蹿下跳,宁泱瞧这户人家排场极大,想必落水的是某个世家公子。 若能救了他,赏钱一定不少,这样她们就能吃上好几顿饱饭了! 思及此,宁泱毫不犹豫地一头扎进了护城河。 寒冬腊月,湖水冰寒刺骨,宁泱即便会点水性,但毕竟只有七岁,她拼了命地朝男童游去,幸好他已经呛水昏迷,不再挣扎。 冰冷漆黑的水底,宁泱几近力竭,是靠着满脑的金子和银子,才终于带他浮出水面。 现在想起来,宁泱都不知当时究竟是哪儿来的力气能背着壮如猪崽的张愈顺绳子爬上去的。 上岸后,阿渊和阿澄轮番给他按压胸口,张愈吐了两口水就醒了,小厮感激涕零,说要回府禀报,重金酬谢! 宁泱在家盼了好几日,没等来重金,却等来了张愈精心筹办的一场‘梅园结义’。 他说金银珠宝配他的救命恩人太俗,这是在侮辱宁泱。所以,他要认宁泱做老大。 从今往后,一声老大,一世老大! 宁泱记得,那日骄阳似火,她站在梅园里,有点后悔救他。 ------------ 第6章 傻子也会杀人? “老大你啥时候回来的?咋没提前告诉我呢!” 张愈一脸兴奋地冲过来,拉起她的胳膊左瞧右看:“怎么瘦成这样?都快没人形了,不过身板还挺壮实,嘿嘿。” “对了老大,我这些年给你写了几百封信,你怎么一封不带回的!是不是信阳太破,连驿站都没有?不过回来就好,盛京这几年变化可大了,今儿太晚,明儿我带你好好逛!” 张愈笑得灿烂,嘴角咧到了耳根后。 “还有还有,按你纸条上说的,宁渊我救出来了,但他伤得重,我就找人先给他治着。”张愈掰着指头算日子:“过几日是老太君的六十寿辰,定会大办,那时人多眼杂,我带他来见你。” 张愈出身极高,盛京里想要攀附他的人能从城南排到城北,但他偏偏一个看不上,满心满眼就等着宁泱。 他知道宁泱在宁家活得艰难,但更知道自己贸然插手,只会让她成为众矢之的。 所以没人知道万众瞩目的小张大人会和一个小官之女有这般交情。 “阿愈,谢谢你。” 宁泱真心感谢,若续弦礼没有他,往后在张家的路会更难走。 “你我姐弟,不谈这些!” 张愈把一沓银票塞给宁泱。 “喏,我给咱娘准备的嫁妆!穷家富路嘛!” 他忽然又有点蔫,“只可惜我爹这一支早就分家立府了,张家宅院的事不好多管。否则,我还能多护着点老大你还有咱娘,咱弟妹。” 宁泱心尖一酸:“今日你来迎亲,又救了阿渊出来,已经帮了我很大的忙。阿愈,你信我,张家虽险,但我能走出活路来。” “我当然信你呀!” 张愈紧紧握拳,目光坚定。 从小到大,他最信的就是老大了。那年突然离京,她说一定会回来,这不就回来了! “阿愈,都说张家大公子天生痴傻。”宁泱转头望向漆黑的江水院,想起刚才那一抹黑影:“是真的吗?” “假的!” 张愈摇头:“大哥哥只是从小内敛,不爱见人。大伯热衷军政,大婶去得又早,没人护他,三房和四房就故意说他先天痴傻,想损他声名。我记得,翰林院的纪先生可赞过他有白衣卿相之才!” “那后来怎么就真傻了?” “听我爹说,是在康元三年大婶婶的奠日上。白天还好好的呢,第二日就痴傻了,话都不会讲。” 宁泱又问了几个问题,但张愈不住张家,都只知道个大概。 没再说两句,她便催张愈离开,他是借口更衣才找来的,迟迟未归定引人生疑,简单告别后,她和遇水便往院内走去。 二人踏进了黑暗,张愈却还停在原地,掌心因为紧张微微出汗。 老大那么聪明。 就这么住进了江水院和大哥哥同一屋檐下,会不会...... 就在他担忧的几个瞬间,宁泱已经和人交上了锋。 刚一靠近厢房,宁泱便被一个从天而降的圈绳套住脖子一下撂倒在地,强行拖进了密草丛生的灌木丛! “姑娘!” 遇水大惊,反应过来立即追去。 那人力气不小,宁泱足足被拖出去三十多米,她用手抓地,降低他的速度,随手抓住一个大石块,反手扔去,正中那贼人的背心! 贼人闷哼一声,弯腰跪下。 宁泱的脖子已被麻绳勒出了一道深深的血痕,但她毫不在乎。 一个弹跳起身,两步跨前,似猛虎一般反扑上去! 她满身杀气,利落地将男人手脚钳制,两腿死死夹住他的腹部,左手掐住喉口,匕首从袖口滑出,她精准握柄,迅猛下刺! 泛寒的刀尖在他眼珠前突然截停! 男人瞪着双眸,可身上没一处能使得上力,只能和濒死的咸鱼一样奋力又无力地挣扎。 宁泱‘啧’了一声,觉得烦,扬起拳头打过去! 她手劲大,加上又是存心报仇,男人被打得嘴角溢血,晕了过去,这下终于不动了。 宁泱俯身看,只见他眼珠浑浊不堪,接着转了转匕首,寒光在眼里翻来覆去好几回,却仍不见他躲闪。 “瞎子?” 宁泱皱眉。 一个瞎子,是怎么精准无误地拿绳圈套住自己?又畅通无阻地把她拖行了这么久? 慢着,什么意思? 她的命已经廉价到只配雇瞎子来杀的地步了? 宁泱解开头上的发带,将贼人和一棵双人合抱大树绑在了一处。 “姑娘!” 遇水赶了过来,趁月色看清了男人的面容:“他是张恕!” “啊?” 宁泱吃惊:“瞎子套绳就算了,傻子也会杀人?” 她们将张恕拎进了院子里唯一一个燃烛的屋子,将他绑在桌边,屋里除了一张床榻和桌子,没别的东西。 遇水将包袱放下四处去看,后面还有两间屋子,但里头蛛网漫天,顶上漏风,墙壁破损,根本住不了人。 宁泱解开包袱,将张愈给的一沓银票放进去:“没事,就住这间吧,先歇一晚,其他的明日再说。” “可这......”遇水看向唯一的床榻:“咱们三个人是不是太挤了?” “三个人?” 宁泱头都没抬:“张大公子不都睡下了吗?你和我睡,两个人,不挤。” 遇水:“......” 也对,宁肯屈死别人,也不亏了自己,这是副帅的风格! 二人习惯性地分头巡查江水院。 宁泱在一颗榕树内部找到了个水缸,里面有半缸清水,遇水则在废弃的灶台里挖出一个被三层油纸包好的馒头。 宁泱盯着干净的三个大馒头,发出疑惑:“傻子会藏食?” “听闻,有些傻子是会。” “可他还瞎着,怎么藏?” “估计,经年累月的摸索下来,熟能生巧。”遇水答道。 宁泱觉得牵强,可没话反驳:“正好饿了。按理说咱们该一人一个,但见者才有份,他既晕着,那我俩一人一个半。” “好!” 遇水爽快点头。 她们就这么喝水啃馒头的给自己吃饱了。 简单洗漱后便吹烛上榻,宁泱把唯一的一床旧被褥盖在了张恕身上,她和遇水一个抱着长刀,一个握着匕首,睡姿板正地入眠。 无人在意的角落里,张恕眼皮下一鼓动,手腕微转,发现挣脱不了,然后再也没动静了。 ------------ 第7章 一碗桂花酱 天微亮,宁泱和遇水就已洗漱穿戴好,抓着镰刀一头扎进了草丛里锄草。 辰时已至,她们已经割完了后院的一大片草,还砍了几棵枯树,仍没等来小厮婢女过来送水送餐,宁泱便看清了形势。 从前肃国公醒着,下人们还会照顾江水院一些。 如今眼瞧着大房式微,连爵位都即将旁落,他们上赶着巴结三房、四房都来不及,谁还能记起张恕? 辰时一刻,宁泱临去寿安院之前还特意去瞧了一眼张恕,还睡着,她便没给他解绳子,带着遇水走了。 寿安院里,东昌侯夫人正好前来探望老太君,三夫人带着张平思已坐了有一会儿,四房的嫡女张平悠和庶女张平慈也在。 唯独少了四夫人和母亲。 宁泱心里有一股不好的预感,她上前一一见礼,好久没行过盛京贵女礼了,有些不习惯。 东昌侯夫人与老太君你来我往的阴阳讽刺,其余一干人等不好插嘴,只能和木偶人一样陪着点头微笑。 又过了一刻钟,东昌侯夫人看了看外边的日头。 “呦,都这个时辰了,怎么还不见大夫人来请安呀?”她掩唇一笑,暗含讥诮:“到底是张家通情达理,人情味儿足,这新妇竟能睡到日上三竿还不来向婆母问安。不像我家,规矩森严,一板一眼的太过肃正,没趣得很。” 老太君明显脸上挂不住,但还是维持着体面:“我张氏一族是武将出身,规矩不重,叫侯夫人笑话了。” 宁泱蹙眉,母亲不是不守规矩的人,更何况是第一次在老太君面前露脸,怎么迟到? 她刚想说去寻,便听得门外一阵喧闹—— “母亲——” 四夫人踩着一串哭泣跑来,扑通跪地,高举着一个碗盏呈上。 “母亲!您快救救大哥吧!四爷昨晚嘱咐儿媳今早去探望大哥,谁想到,儿媳一入福祉院,便见丫鬟婆子一个没有,而庄氏这个毒妇竟端着这碗桂花酱要喂给大哥吃!” “幸好儿媳及时赶到制止,否则,否则大哥他......危矣!”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东昌侯夫人更是看热闹不嫌事大:“这......连我都知道肃国公只要一闻桂花味便会呼吸困难,更遑论吃下去呢?天爷呀,如此心黑手毒,这得是多大仇,多大恨呦!” 雪嬷嬷押着庄氏进来,一掌将她推倒在地,大喝:“贱妇跪下!” 宁泱眸光一狠,袖袍下拳头握紧,母亲两边脸上都有泛红的指印,发髻松乱不堪,明显是被打了。 庄氏跪好,双手交叠,恭敬叩首:“儿媳,问母亲安好。” 老太君淡淡应了一声,再没别的话。 庄氏疑惑,来的路上她连辩解的词都想好了,今日哪怕被打死在张家,也要保住宁泱不受牵连。 可老太君不发问,她要怎么说? 庄氏的余光往宁泱的位置扫去,只见自家女儿眼神微动,意在与老太君同坐上首的东昌侯夫人。 庄氏忽然明白了。 她撑地起身,端着仪态望向东昌侯夫人,微笑盈盈:“一点小打小闹,让夫人见笑了。马上就是正午,夫人与我家老太君聊得尽兴,不如留下用个便饭?” “你......” 四夫人一脸诧异,可无奈老太君什么也不说,她只能先忍着。 这才巳时不到,离午时还差一大截呢,但凡不是傻子都知道这是委婉送客。 侯夫人虽爱看热闹,却非不知好歹的,又与太老君寒暄了两句便告辞。 三夫人在一旁静静地纵观全场,不偏帮、不出声。 直到这时,老太君才正视起了庄氏。 亏她还有点脑子,知道家丑不可外扬,开口支走了东昌侯夫人。 若是坏了国公府名声,那么今日这碗桂花酱即便不是她的手笔,也一定会是她的手笔! “母亲明察。” 庄氏再次跪下去:“儿媳敢用性命担保,昨晚教习嬷嬷说的分明是国公爷喜食桂花酱,还特意嘱咐了今早厨司会送来一碗,叫我服侍国公爷用下!” “信口胡诌!” 四夫人一下跳脚,眼神恶毒:“那位教习嬷嬷可是母亲院里的人,难道你想说,是母亲故意骗你去害大哥吗!” 老太君的心腹陈嬷嬷立马道:“昨日是文婆子去教大夫人的,奴婢这就喊她来。” 没一会儿,文婆子便哭天抢地地奔了进来,一连磕了十几个头。 “老太君您救救老奴啊!老奴绝没有说什么国公爷喜食桂花酱的话!大夫人!老奴与您无冤无仇,您何故要如此构陷。我们做奴婢的就不是人了吗!” 一时间,庄氏的辩解、四夫人的怒骂、文婆子哭喊的声音充斥着院子。 “够了!” 老太君怒极拍桌,众人噤声。 “真是奇怪呢。” 如此沉寂惊险的场合下陡然冒出这么一句,引得众人齐齐看去。 见大家都盯了过来,宁泱小脸一红,起身禀报:“祖母恕罪,我是在想这桂花酱出现得好没道理。父亲不可沾桂花,就连连东昌侯夫人都有所耳闻,那张家上下定是绝不能有桂花出现呀。” “当然!” 四夫人愤懑道:“桂花于大哥来说就是杀人!足可见庄氏多么恶毒可怖!” “四婶说得对。” 宁泱重重点头,附和道:“这个将桂花酱搜罗来的人,真是其罪当诛!” “没错,此人......”四夫人身子一僵:“什么?” “怎么了吗?” 宁泱一脸无辜:“四婶不是说,张家不许出现桂花?我们母女昨日进府时便被陈嬷嬷亲自搜过身,全部身家就两套素衣、几把农具还有三千一百文铜钱。即便我母亲真有心杀人,可这桂花从哪儿来呢?” 四夫人眼睛一转:“外头难道没......” “四婶莫说什么行贿小厮婢女,从府外买来。” 宁泱早料到她要攀扯什么:“十月金桂,如今已入冬,早不是时令的东西,哪儿那么容易得到?一碗桂花酱要用多少鲜桂,又经多少工序?四婶比我清楚。总之,这不是三千一百文铜钱就能买来的。” 四夫人一噎。 张平思高喊:“我知道!稚月楼正卖桂花酱呢,十两银子一碗!” 宁泱朝她笑了笑,继而望向老太君:“祖母,我能问一问这位文嬷嬷的话吗?” ------------ 第8章 赌咒立誓,你敢吗? “你问。” “谢祖母。” 宁泱走至文婆子身旁,她脸上带笑,声音轻柔,看起来人畜无害的:“嬷嬷家中近日是否有孙辈诞生呀?” 她的身上有一股婴孩独有的奶腥味。 文婆子咽了口口水:“是,小孙子方才满月。” “噢,那真是对不住了呢。” 宁泱十分抱歉。 文婆子奇怪,刚想问对不住什么,便听她这么说道—— “四婶说了,口说无凭,可那会儿哪有人证物证?既如此,便发毒誓吧。” 宁泱神色轻松。 她看向庄氏:“请我母亲用我赌咒,若昨晚文嬷嬷对您说过父亲不可沾染桂花,而您却心起歹念,意图杀夫。那么女儿即刻暴毙而死,永不入轮回。” 庄氏怔愣了一下。 旋即坚定地竖起三指,一字不差地发誓。 继而,她又对上了文婆子惊慌的目光:“也请文嬷嬷立誓,若你昨日对我母亲说的是国公爷喜食桂花,那你这刚满月的小孙子将夭折短命,不治身亡。” “我......” 文嬷嬷吓得脸色全白。 宁泱俯身逼近,眸泛寒光:“以血亲之命赌咒立誓,我母亲敢,你敢吗?” “你......你这恶鬼托生的魔头!那只是个孩子!你竟逼我这般咒他,你没有良心的吗!” 文嬷嬷出了一身冷汗。 “或许,或许老婆子我是忘记告诉大夫人了,又或许......是年纪大了,一时说错了话。但,但也有可能是庄氏听岔了我的话啊!” 文嬷嬷彻底乱了方寸,四夫人一口恶气堵在胸口。 宁泱冷笑。 她转身,恭谨垂眸:“祖母,我的话问完了。” 宁泱坐回去,等待老太君的发落。 张平思单手撑着下巴,两条腿一晃一晃的,看向宁泱的目光是不加遮掩的崇拜! 她好帅!她好爱! 三夫人暗暗庆幸自己暂时还没和宁泱处于对立面。 老太君脸上沟壑纵深:“文婆子,说出指使你的人是谁,或有一线生机。” 文婆子刚欲开口,便被四夫人的一记眼刀吓得匆忙闭嘴。 她不能说。 不说,死她一个。 说了,死的是全家! 文婆子整个人瘫坐下去,心如死灰的样子:“一切都是老奴所为,老奴不喜庄氏,这才出手陷害!请老太君念我多年侍奉,能留我一命!” 老太君默了一阵。 “老大家的,你是苦主,你来说这婆子,当如何处置?” 庄氏细细想了想,先决定了一个办法又去看宁泱,只见她暗暗做了一个斩杀的手势。 想法一致。 庄氏道:“古人云,治家严,家乃和。仆从对主家生了杀心,乃车裂之罪。文嬷嬷是多年老仆,张家并未苛待,且处处关照,她却恩将仇报,令人心寒。” “儿媳以为,理当打死,以示惩戒。” 老太君揉了揉眉心,倦态已显,她一摆手:“拖下去吧,乱棍打死,扔去乱葬岗。” 陈嬷嬷立刻喊人来办。 老太君没有再多追责什么,比如桂花酱的来源,比如为何好端端的四夫人要去福祉院探望。 真是四爷要她去的吗? 呵,鬼都不信。 “宁泱。” 老太君轻唤一声,宁泱又跪了过去:“祖母。” “是否觉得,你立了功?” 宁泱:“孙女不敢,母亲能洗清冤屈,我已心满意足。” 老太君面容严苛,古井般的深眸不见一丝波澜:“揪出文婆子这个恶仆算你一功。可你即便要护母,却不该频频顶撞尊长,这是你的错处,罚你二十鞭,可服气?” “祖母!这不公平!” 张平思先不服地叫起来,三夫人拦都拦不住:“泱姐姐查清了真相,就算言语冲撞了四婶,那也是四婶先黑白不分地跑来瞎讲一通,冤枉了大婶婶啊!” 老太君横目过去:“再多说一字,这二十鞭也有你的一份!” 张平思:“我......” “祖母赏罚分明。” 宁泱按下了张平思的话头,很是乖顺:“孙女认罚。” 老太君深深看了她一眼,又继续道—— “新妇庄氏,被人暗害却不能及时察觉,险些误了国公性命,罚十鞭。” 庄氏叩首:“儿媳领罚。” 老太君端起茶盏,淡淡道:“老四家的,错信奸仆,善恶不分,罚二十五鞭。” 四夫人睁大了眼睛,不解:“母亲!为何要罚我?这和我有何关系?!儿媳也是受害人之一啊!” 张平悠也赶紧求情:“是啊祖母,母亲日夜为张家操劳,近些日子又感了风寒,实在受不了罚啊!” 老太君目光一凛,和蠢货说话就是累! “祖母。” 宁泱忽然开口:“我也想求个情,母亲常年劳累,恐怕也受不住鞭笞。” 就在老太君皱眉,觉得自己看错了,这宁泱也是个蠢货色时,又听她说:“但家规森严,罚令已下,不可更改。可母亲实在体弱,孙女想代母受罚,请祖母应允。” 庄氏震惊转头,眼眶顿时红了。 她想拒绝,可宁泱对她使了眼色,让她不要说话。 她答应过,来到张家,一切都要听女儿的。 闻言,老太君眉梢微动,默许了。 宁泱行礼告退,自去院外领罚,四夫人还想讨饶一番,却被老太君直接让人架了出去。 院外,鞭子的破空声此起彼伏,可比鞭声更震耳欲聋的是四夫人的哭嚎。 “老身也倦了,今日都散了吧。” 老太君摆了摆手,突然又叫住了三夫人:“去拿我的名帖找仁心堂的陆大夫来候着。泱丫头犯错该挨罚,但立功也当赏,传话给府里,往后送去江水院的餐食和用物,一律按嫡姑娘的份例,不得敷衍。” 半个时辰后 四夫人已经昏死了过去,被小厮用软轿抬回了椿萱院,而宁泱被打完三十鞭却是自己走出来的,张平思给她送了一件兔毛大氅御寒。 庄氏想让宁泱先住去福祉院,她也方便照顾,但宁泱拒绝了,不仅如此,她还没让母亲进江水院。 “陆大夫被四房那边故意抓着不放,您嘱咐过,在张家暂时不能动手。否则,我抢也将大夫抢来了!” 遇水小心翼翼为宁泱剥离开和血肉黏在一起的衣衫,无比心疼:“姑娘忍忍,这些金疮药是我从‘家’里带回来的,一定管用。” 宁泱里衣反穿,裸露着背部,除了今日的三十道鞭痕之外,还有大小箭、刀伤二十几处。 她的发丝被汗水粘连,遇水一碰伤口就双肩微颤,目光盯着躺在地上睡熟的张恕。 要不是探过他的脉搏,这么个睡法,宁泱都要以为他死过去了。 遇水轻轻吹气为她缓解疼痛,副帅的痛觉比一般人强很多,愈合时长也比一般人要久。 “姑娘,我不懂,为什么不让主母来照顾您啊?你们不是亲生母女吗?这么见外?” ------------ 第9章 骗傻子玩儿 宁泱沉默。 因为什么呢? 因为她觉得母亲不太在意自己,就像回京至今,从未问过她一句北境可苦?身子可好?吾儿可累? 但方才受刑出来,那样心疼目光是装不出来的,而且阿娘也很依赖她,她说什么便做什么,不问理由,无条件信任。 可宁泱总觉得别扭。 她抿唇,摇头:“我身上伤多,看着可怕,不想让她操心。” 遇水信了这个说法。 四房那边一直拽着陆大夫不让走,就想等着宁泱的人来大闹,借机再扣一顶不敬尊长的帽子过去。 可从晌午等到天黑,那个叫遇水的凶丫鬟来了一次吃了闭门羹后就再没来过了。 张平悠还不甘心,硬是要等,她娘亲挨了二十五鞭都昏迷了一日,宁泱可是整整三十鞭! 她又不是战场上那些铁打的汉子,细皮嫩肉的怎么受得住? 直到夜幕全黑,婢女来报江水院已经落锁吹灯。 全盛京都赞好脾性的陆大夫实在是忍无可忍,直接甩袖出府,还放话从今往后再也不接张家四房的看诊! “贱人!” 张平悠砸了一地的茶具,这时雪嬷嬷拿着一张帖子过来:“三姑娘,这是宁家庶女宁清送来的。” “又是宁家?” 张平悠现在听到‘宁’字就头疼:“扔出去扔出去,一个庶女也敢给我下帖子,她算什么东西!” “姑娘还是看看吧。” 雪嬷嬷劝说道:“听闻宁家宠妾灭妻的厉害,这些年一直是姨娘当家做主,以至于让庶出压了嫡出一头。这位宁二小姐很受宠爱,还是冠北侯宁淞的亲妹。依老奴看,您二位说不定有共同的敌人呢?” “竟有此事?” 张平悠一下来了精神,拿过帖子发现里面还藏了一封私信,读完后她立即笑得开怀。 “好!这帖子我接了。” 江水院里,遇水左右睡不着,便哼着小曲儿在屋外砍柴,砍到尽兴处还能挥着斧头舞一段。 而屋里,一个一动就痛的病人和一个想动动不了的傻子正在第一次见面会晤。 宁泱穿着一件里衣,盘腿坐在榻上,黑发散下来,脸色又惨白,加上要省蜡烛只能用月光照亮...... 不似鬼,胜似鬼。 她是无所谓,反正对面是个又傻又瞎的。 “会说话吗?” 张恕双手被绑着遇水从犄角旮旯翻出来的铁链子,他歪着脑袋,目光无神,呆呆地摇头。 宁泱又问:“你是张恕?” 他点头。 “昨晚是你要杀我?” 他不动。 “你是不是早就醒了,一直在装睡?” 还是不动。 宁泱盯着他看了两秒:“灶台里有馒头,你吃吗?” 张恕头点的快掉了。 宁泱冷笑,眸光缓缓沉了下去:“都说你傻,可我看你不傻,还知道什么该答,什么不该答。” “啊!啊!”张恕突然冲着宁泱手舞足蹈了起来,用手指在空气里写字,时不时地吱哇乱叫。 宁泱懵了一下。 说傻也不是全傻,可说不傻又挺傻的。 她忍着后背的疼痛穿鞋下榻,蹲在他面前,手递过去:“看不懂,在我掌心里写吧。” 张恕在空中胡乱抓了几次都没抓到,宁泱只能主动去握他的手,打开,将自己的手放进去。 他却用双手去捧她的手,仰着脸憨憨地笑了起来 宁泱也被逗到了,嘴角上扬:“傻气。” 他一笔一划地写—— —你、谁。 “我叫宁泱。” —是、谁? “我是......” 话到嘴边,她忽然灵机一动,装着抽泣了两声:“阿恕,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你姐姐呀!当年,咱家穷困,只能供得起一个孩子,为了让你活下去,我主动离开家,在外边风餐露宿,啥活都干就为挣点钱贴补家用。” “村子口,你还来送我,我背着五十个馕,和我的小骆驼相依为命数十年才换来今日团圆。记得爹娘从小就告诉我,穷人的孩子要早当家......” 遇水高高兴兴地劈完柴火,扛着斧头踏进一只脚来,便听见自家勇冠三军的副帅正坐在地上骗傻子玩儿。 “......” 她想起从前还在王军时,北桑王有一日对着一个被副帅骗得团团转的先锋将领痛心疾首—— “本王的天爷啊!你脑子被猪啃了你信冠北侯的话?!除了战况,你看本王都敢信他一个字吗!” 张恕怔愣了一下,旋即扯出笑容,在她手心里写下了——‘姐姐’。 宁泱笑容更甚:“真乖。” 傍晚时,厨司送餐食来,福祉院也送了一份来,三房的云来院也送了,不过是半份。 想来,应该是张平思怕她没得吃,从自己的份例里省了一半出来。 院外石桌上,摆着六个冷盘,九个小炒,两盅半的鸡汤,两碟子半的点心,连米饭都有足足三大盆。 另外,府库还来人送了几身过冬小袄、三床棉被和一筐子银骨炭和烛火。 府库的管事人称丁伯。 他躬身一礼:“这几件冬衣都是今年新做的,姑娘先凑合穿,明日会有制衣婆子给您量体裁衣。本还想拨几个婢女小厮来的,但......” 丁伯扫了眼痴傻样的张恕,讪讪一笑:“大公子脾性稍差,下人们不大敢来伺候,请泱姑娘见谅。” 宁泱盛了一碗冒尖米饭给张恕,又夹了几块肉:“无妨,我本就喜静。人多了反而不自在。” “哈哈,这就好这就好。大公子鲜少如此安静,想来是与姑娘有缘。” 丁伯的余光一直往后边屋子瞟:“还有一事,江水院年久失修,小人想进去查看一番,也好还喊工匠来及时修缮。” 宁泱动作一顿。 她和遇水藏进来兵器此刻都在屋里大咧咧地摆着,她们想着总之没人会来江水院,张恕又看不见,也不必藏。 看来,送东西是假,有人要摸她的底是真。 遇水正要去拦,便见张恕忽然大叫一声,从袖袍里掏出来俩大石头猛地就朝丁伯砸过去! “大,大公子?!” 丁伯连连躲闪,一个避之不及被石块砸中了脚趾,痛得钻心:“泱姑娘?方才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突然就......” 宁泱挑眉,抱歉地笑:“您也知道的,大公子鲜少安静,想来是丁伯与他无缘吧?” ------------ 第10章 纸鸢诗会不止冤 丁伯瞪眼:“我......” 算了,和一个傻子计较什么? “既如此,那小人改日再来查看,先下去了!”丁伯一瘸一拐地匆匆离开,张恕又乖巧地坐回宁泱身边。 宁泱塞了块点心进他嘴里,赞道:“做得好。” 张恕一口咬下,笑得眼睛眯起来。 遇水诧异地盯着张恕看:“不是。姑娘,他这又傻又瞎的,还能掏石头砸人啊?” “人傻心不傻,总比这满院子的牛鬼蛇神来得好。” 宁泱说道。 饭后,她们将东偏房收拾了出来。 偏房矮小,她们两个人睡不舒服,于是宁泱就拿着俩包子哄张恕去睡,张恕先是愣了愣,最后听话地抱着一床新被褥去了。 关门时,宁泱留了一道细微的门缝,她在前停驻许久,见榻上人睡得熟,确认没有异样才合上了门。 遇水拖了两根近乎透明的鱼线来:“姑娘,咱屋的铃铛装好了,窗上的线我也系好了,这头系在这扇门。” 她压低声音,几不可闻。 前半夜十分安静,直到夜深人静之时,忽然屋内铃铛乍响! 宁泱和遇水同时惊醒,迅疾拔出手边兵刃,眼底毫无睡意,全是杀气! 她周身冷冽,张恕果然是装傻! ‘砰!’ 屋门被人猛地撞开,遇水站在门后,高举砍刀。 下一秒, 便见张恕一脸惊慌地冲了进来,他身上披着被子,光着脚,头发散着,两步冲上了榻,瑟缩地往宁泱怀里钻。 宁泱愣住。 “怎,怎么了这是?” 宁泱悄悄藏起匕首,拍着他的背问,张恕抓住她的手,在掌心写了一个‘鬼’字。 宁泱:“......” 合着是做噩梦了。 “没事的,这世上没有鬼。你自己好好去睡,明早我......” 劝说声戛然而止。 面前人忽然抬头,冷白如玉的脸庞毫无血色,眼尾拖着一点红,额前几缕碎发垂下。 他跪在榻上,两只手小心翼翼地捏着她的衣角,眼含泪光,可怜又委屈。 就像一只幼兽。 “我......”宁泱一下看愣了,放眼北桑王军,好像都找不出一个比张恕更漂亮的,她试探地问:“你想,在这儿睡?” 张恕抬眸,隐隐透着期待。 见状,遇水叹气。 她收起砍刀,认命道:“算了姑娘,我去偏房睡吧。不过,我瞧这小傻子的样子不像认了姐姐,倒像找着亲娘似的。” 宁泱:“......” 遇水走后,张恕立马裹着被子侧躺下,心满意足地闭上眼,手上却仍死死攥紧衣角,像是生怕宁泱逃了。 宁泱还是不知事情为什么会发展成这样? 算了,小孩儿而已,和他计较什么?他除了个头是正常男子,其他都等同于五岁稚儿。 思及此,宁泱也没了心理负担,心安地睡下。 第二日一早,张恕睁开眼就发现身边没人了,他伸手去摸,被窝都凉透了。 窗外,传来人交谈的声音。 他摸索下床,推开门,阳光毫不吝啬地洒落在身上,传进耳朵里的是‘嗖嗖’的割草声。 江水院位置很好,坐北朝南,阳光充足,这些野草长年无人打理,长得快有人高。 “醒了?” 宁泱察觉到了这边。 张恕扬着笑容点头。宁泱放下镰刀,走过去:“热水在屋里,先洗漱吧。厨司还要一会儿才会送早膳来。” 吃饭时,雪嬷嬷来给宁泱送了一封帖子。 “忠勤伯府办的纸鸢诗会?” 雪嬷嬷道:“是呀。忠勤伯府虽比不上咱们国公府,但梁家的五姑娘和您的庶妹是闺中密友。这回,也是宁二小姐帮着给咱家下的帖子,我家姑娘接帖子后便去禀了老太君。” “老太君说,忠勤伯最近圣眷颇浓,也该结交一番,便让您和四姑娘、六姑娘一道同去。” 宁泱翻看了一遍。 “今日晌午的诗会,昨儿早上才下帖?”她抬眸,扫了一眼雪嬷嬷:“盛京城里,还有这样的规矩?” 雪嬷嬷赶忙解释:“原是不该这么仓促的。可中间不还隔了一层宁家的转帖嘛。” 宁泱敛眸,既是遍邀盛京名门,不知阿澄会不会去。 宁清来张家下帖,明显是冲自己来的,或许还和张平悠达成了联盟,这个梁家五姑娘说不定也有参与。 “好,我去。” 雪嬷嬷得到想要的答复,高兴地走了。 遇水看着她的背影直皱眉:“瞧这婆子笑得花枝乱颤,定是不怀好意!” “没关系。” 宁泱藏了一包药粉在身上,语气平淡:“毕竟,我也没怀什么好意。” 宁清没想放过她,难道,她就想放过宁清吗? 这些年欺负阿娘和弟妹的,有一个算一个,她都要一一清理。 她们挑诗会雅集这样人多的地方,宁泱猜都能猜出来,无非就是栽赃偷人通奸、推搡落水、盗窃财等物诸如此类的手段。 她从小就知道,后宅与战场并无二致,只是战场以决策刀剑判输赢,宅院以名声子嗣定生死。 快出发时,张平思蹦蹦跳跳地来了江水院,她没进,而是透过门缝往里看:“泱姐姐!” “平思?” 宁泱过去开门,笑着问:“怎么不进来?” 张平思嗫嚅道:“我......我娘说大哥哥时常不高兴,我怕惊着他,他会打我。” 宁泱想起自己初来江水院,险些被张恕弄死,就认可了张平思的话:“你来找我一起去忠勤伯府吗?我都好了,这便走吧。” 她走出来,反手就关了门。 “你不带遇水一起去吗?” “噢,她说不想去。” “啊?” 张平思惊呆了。 一个丫鬟,还能由得自己想去就去,想不去就不去? 她都没这个权利好吗! 宁泱边走边解释道:“她在后院发现了一块地,说肥沃得很,打算今天赶工给开出来,种点蔬菜瓜果什么。” 张平思:“你这丫鬟......还挺朴素!” 张家大门口只有一辆马车。 问了车夫才知,张平悠已经先走了,雪嬷嬷特意来说三姑娘嘱咐了不要走伯府正门,从西侧门进。 还说这是梁家五小姐特意安排的。 张平思‘哦’了一声,拉着宁泱就上车,嘟囔道:“谁家迎客在小门啊?就这还伯爵府呢,真是缺乏礼数!” 一刻钟后, 忠勤伯府后院,一婆子趋步入内禀道:“五姑娘、张四姑娘,守门小厮传话,说得手了!” “当真!” 张平悠惊喜起身,又确定了一遍:“没抓错人吧?是张家的车马?两个年轻女子?” “正是。” ------------ 第11章 我们?通奸?和谁? 伯府正门高悬着一块太宗皇帝御赐‘忠勇双绝’的乌木匾额,气势恢宏,荣耀满门。 张平思气喘吁吁,出了一头一脸的汗,气鼓鼓道:“我真是越想越气!她们四房难道是强盗马匪出身吗?!四婶好歹也算个长辈,就这么自说自话地强抢咱们的马车?” “泱姐姐你也是,昨日在寿安院的狠劲去哪儿了?方才怎么就忍着让着将马车给了她啊!” 张平思气得小脸涨红。 雪嬷嬷是看着她们二人上马车才回去的,谁料张平思忽然肚子痛要去更衣,于是耽搁了一阵,等她回来正好撞见四夫人。 她脸上还是一股病态,整个人蔫蔫的,反观受了三十鞭的宁泱已和常人一般无二。 北桑王军专用的金疮药,比盛京里最好的外伤药的效用还要好百倍不止。 四夫人一醒来便听见窗外有人议论说府里小姐们都要去忠勤伯府办的纸鸢诗会。 忠勤伯府的主母魏氏可是东昌侯夫人的堂妹,说不定能借此机会攀着梁家的关系搭上东昌侯府这根高枝,为平悠谋一段好姻缘! 可她左喊平悠不在,右喊雪嬷嬷没人,只能让婢女采荷扶她出门,遇见了尚未出发的张平思和宁泱。 张平思一丝不退:“四婶你讲讲道理,这马车只坐得下两人,你要去了,我和泱姐姐怎么办?走着去吗!” “四姑娘这是什么话?” 采荷仗着自家夫人在场,连张平思也不放眼中:“我家夫人是婶母,是长辈。张家一贯最重礼法,难不成,四姑娘也要像泱姑娘一样,因为顶撞尊长而被罚上三十鞭吗?” “你放肆!” 张平思气血上涌,正要好好理论一番,却被宁泱一把拉住。 “四婶婶息怒!平思今日心情不好,这才言语不敬了些。” 她快步走下,将张平思挡在身后,恭顺得不行:“我们年轻,走些路也无妨。四婶身上有伤,您先请吧。” “算你识相!”四夫人冷哼一声,活像只打了胜仗的老母鸡,一扭一扭地被扶上马车。 “对了四婶,方才雪嬷嬷说平悠姐姐走前留了话,梁家让咱们的马车不要走正门,直接去西侧门。” 宁泱善意提醒。 然而回应她的,是马车呼啸而过扬起的一阵灰尘。 宁泱抬头看日光,算了算时辰,想来四婶早就到了吧? 她微微一笑,递了帕子过去:“擦擦汗。都说吃亏是福,说不准有意外之喜呢?” “你还信这个?” 张平思诧异看她。 “偶尔一信。” 宁泱一抬下巴,语气莫名:“你瞧,这伯府大门不是能走吗?咱们去找三姐姐,让她到西侧门迎一迎四婶吧。” 伯府上空飘荡着漫天纸鸢,盛京里的士大夫们尽数赴会,各家公子小姐也盛装而来。 梁家大姑娘梁婳,才女之名冠绝盛京,她九岁随祖父参加雅集诗会,不慎丢失纸鸢后提笔作赋,一赋出,文坛惊。 之后,她每年春日都会举办自己的纸鸢诗会。 张平思和宁泱问到了张平悠的去向,她们绕开人群,沿着墙根底下的竹林一直往西走。 “哎!真是巧了,泱姐姐你看,桥上那个穿红衣金纹裙,手里放着雁鸢的就是梁婳!” 梁婳生来便是贵女,芳容丽质,贵而不艳。 张平思兴奋地给宁泱指,脸上既崇敬又畏怯:“我还不认字时,便知道她的名字了。梁婳这人,简直就是全盛京贵女的理想和噩梦!” “你说她光是有才情就罢了,当年先帝开过一次女子恩科,她竟位列二甲十一名!” 那几年,高门世家的每个女儿都会听到长辈们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你就不能学学梁家的梁婳吗! “若非先帝早逝,这项制度未能施行,说不准梁婳如今已是官身。” 她一人坐在桥栏上,出神地望着天空的雁鸢,时不时地拖拽风筝线。 宁泱觉得奇怪,纸鸢诗会是因她才办,为何主人却躲在这小小一隅发呆? 张平思唏嘘:“可惜,如此才女也逃不过家族联姻的宿命。听说,忠勤伯已为她和刑部魏尚书的幼子订了婚。 “魏家幼子?” 宁泱曾听张愈说起过,她蹙眉:“那个还未成婚,便养了三四个外室,连庶出子女都有了的?” “对对,就是他,叫......魏凤云!” 如此才女,竟要配这样的渣滓! 张平思学着记忆里大伯的样子,双手负于身后,又抬手摩挲自己这辈子都不会有的美髯:“可惜,可惜呀!” “泱......” 她一扭头,却见身边的宁泱早没影了。 再抬眸,只见宁泱站在梁婳面前,毫不生疏地从她发间抽出一根金簪,在梁婳的诧异目光下,将线直接割断。 雁鸢挣脱了桎梏,化成一只活雁飞向远方,尽管孤独疼痛,但它去了自己想去的地方。 “线是束缚,亦是牵挂。梁姑娘是人,不是雁,并非只有割断线这一条路可选。” 宁泱扬眉,看着她笑:“不过,选什么都好,做你想要做的,别让自己不高兴。” 梁婳缓缓站起,她没有见过宁泱:“姑娘好眼生,敢问是哪一家的?” “她就是我大伯过继的女儿,唤作宁泱!” 张平思蹦跳过来,笑嘻嘻的:“梁姐姐好。” “是平思啊?” 梁婳回礼一笑,再次看向宁泱时是满眼的赏心悦目,她许久未在盛京见到这般通透果敢的女子了:“多谢泱姑娘。” 这时, 远处的人群突然躁动起来,接着三五成群地往后院去。 张平思伸长脑袋,极其兴奋:“怎么了!怎么了!这看起来是出什么大事了呀!” 一个婢女风风火火地从她们面前掠过。 “你等等!” 梁婳喊住她:“前头出什么事了?” “回大姑娘的话。” 婢女犹豫半天:“说是肃国公张家的四姑娘,还有刚过继去大房的宁姑娘正在后院厢房与......” 婢女咬牙闭眼,一鼓作气:“在与魏家小公子在行苟且之事!” “什么?” 梁婳先是怔愣了一下。 “当真?!” 她下意识惊喜,旋即意识到不妥,赶紧端正仪态。 其实真正该愣的,是对面本该在与魏小公子行苟且事的张四姑娘和过继去的宁姑娘。 婢女耳根通红,匆匆离开。 张平思如遭雷劈:“不是......我们?通奸?和谁?” ------------ 第12章 四婶!我张家的四婶呀! 宁泱眉梢微动,别过头去憋笑。 梁婳看了眼二人,好像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但她笑盈盈的,难掩高兴之色,似乎那边和人通奸的不是自己的未婚夫:“既如此,就有劳二位苦主随我走一趟吧。” “放心,我会是你们的铁证。” 厢房那头早已人头涌动。 她们都算是赶热闹赶后边的,梁婳带着她们从竹林小路走,没两步路便到了后院厢房。 前方拥着一堆少男少女。 张平悠和梁家五姑娘梁姝从另一个岔路拱门拐了出来,走在了她们前边。 “哎?三姐姐?” 张平思正要喊人,立马就被宁泱拉住,她高声喊道:“平悠姐姐!你做什么去啊!” 张平悠步履匆匆,脸上装作担忧,其实眼角眉梢皆带笑意。 她头也不回地就答道:“冤孽呀冤孽!还不是我那不成器的四妹和这新来的狐媚子继妹么!我只是先走一步想与姝儿闲话两句,叫她们随后跟来。谁想,竟做出这等有辱家楣、败坏门风之事!” “我定要回去禀明祖母与父亲、三叔,以家法论处!” 这一番话说得如鱼得水,想来早在心里演练了上万次吧? 宁泱冷冷扯着嘴角,声音淡漠。 “好呀,我和平思就在这儿,三姐姐不如详细说说,我们何错之有?怎么就到要动家法的地步了?”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张平悠脚步一沉,如灌铅水一般动弹不得。 她僵硬扭头,看见的竟是完好无缺的宁泱和张平思:“你......你们,你们怎么会在这?” 她们不该在厢房里,不该在被魏凤云作践侵犯吗?! “那三姐姐觉得,我们该在哪儿呢!” 饶是张平思再单纯无邪,都到这一步,也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她气得简直头晕! 好好一出纸鸢诗会,竟是场鸿门宴,要不是宁泱陪着、护着她,自己今日只怕是连死都找不着全套的骨头来下葬! 自家姐妹,平日里小打小闹也不妨事,可这一回,张平悠却盘算着要毁她们清白! 世道艰难,女子若没了清白名声,还不如一头撞死! 便是张家女儿又如何? 一样连山野村夫都不会要! 梁姝见到梁婳,立马收敛了锋芒,小心翼翼地起来:“大姐姐?她们是谁......” “方才,我正与张姑娘和宁姑娘相谈甚欢,忽然听婢女说,她们竟在后院与魏公子行苟且之事。” 张平悠心脏狂跳,出了一身冷汗。 张平思和宁泱好端端的站在这儿,那方才守门小厮说的得手,究竟是得手了两个什么啊! 梁婳轻笑,冰寒的目光落在梁姝身上。 “我也奇怪。好好站在我面前说话的两个人,是怎么被人捉奸在床的?难不成,她们会东瀛的分身术?” 梁姝低头,不敢言语。 “小五,今日后院诸事,是母亲说你长大了,一定要你来管。”梁婳眼神倏地冷下来:“你就是这样给我管事的么?” “大姐姐我错了!” 梁姝跪在地上,抽泣道:“我不知道......我什么不知道......” “来人。” 两名小厮应声而出。 梁婳冷声道:“将五姑娘带去祠堂,好生反......” “死人了——死人了——” 人群中接踵而来的是无数声尖叫—— 梁婳顿时一骇。 后院通奸说到底是各家脸面问题,当事者被家法惩治,背后家族被茶余饭后闲谈几句也就没什么了。 但若扯上人命官司可就不一样了,这是大麻烦! 她没心思再去管教幼妹,提裙大步赶了过去。 宁泱神色一紧,怎会闹出人命来?难道,张平悠不是想毁她们清白,是想杀人? 可张眼前平悠这一副吃惊的模样不像是装的。 除非,是通奸的人出了变数。 思及此,宁泱反手拉住张平思,快步跟上了梁婳,张平悠和梁姝一下反应过来,紧随其后。 厢房外有一片新开出来的荷花池,一具了无生机的女尸正漂浮其上,屋门还是紧闭的。 “婳姑娘来了?方才这具尸身突然浮起来可吓坏我们了,瞧着也不是张平思啊,难道是宁家过继的女儿?” “先进屋吧,屋里人还在,就是不知是谁,等着你家主事人来呢。” “还能是谁?平悠不是说了吗,偷情的是张平思和宁家继女,不是这个,就是那个呗!” “踹门踹门!小爷还从没见过捉奸在场呢,趁那些狗屁长辈还没来,好好瞧个新鲜!” 梁婳犹豫住了,事关梁、张两家的脸面,若是贸然戳破,万一引得两家不睦可怎么是好? 但这么多人围着,今日是一定要有个结果出来的。 “不会吧!” 嘈杂声停了一瞬,众人寻声回头,只见宁泱瞪圆了眼睛,浑身发颤,无比恐惧地惊呼:“这是!这是采荷啊!” 张平思更是夸张的双手捂头:“采荷?天呐,名字好熟悉。宁泱姐姐!她是谁?!” “是四婶的婢女!是我张家四婶院子里的婢女,是我肃国公府张家四房大娘子的贴身婢女啊!她怎么会死在这!” 围观者纷纷议论了起来。 “哎,那不是张平思吗?她好好地在这,旁边这个叫宁泱的是不是就是过继去的那个?” “是啊,这张平悠怎么回事?自家姐妹的谣也造啊?” “笨死了你们,还没听明白么?屋里头通奸的,不是她妹,是她娘!” 身后的张平悠看见采荷的尸身当即眼前一黑,脚下发软,左腿绊了右腿狠狠摔下去,任由梁姝怎么扶都站不起来。 完了,完了,一切全完了! 梁婳凝眸看去,心知宁泱已经有了计划。 也好,害人者,终害己。张家人做的局,就得让张家人自己来破。 她想了想,往后退了几步,免得影响宁泱发挥。 宁泱深吸一口气,她方才攥了些泥土在手里,现下猛地去揉眼睛,一下就红得吓人。 她双手握拳,满脸愤懑,一把夺过小厮手里的木棒就去踹门,怒吼道—— “四婶待我亲厚非常,我绝不许有人辱她!是谁!究竟是谁敢辱我肃国公府张家四房的大娘子!” 张平思懵得眨了眨眼,下一秒便有样学样:“啊!我的四婶!我那菩萨心肠、从不害人的四婶啊!” ------------ 第13章 捉住一对死鸳鸯 门是从里被锁上的。 宁泱力气大,几棒砸下去,又狠狠踹了一脚,门栓断开,暧昧的麝香气味弥漫出来。 贵女们都还顾及体面,只远远地看着,几家风流公子却是卯足了劲儿地往前凑。 宁泱沉着目光。 今日她是反击,不是顾故意做局,本就没存着能一击致命四夫人的心思。外头围着的人已闹了许久,里面再怎么激烈也该有所察觉。 不管今日四夫人能否脱身,只要她在这间屋子里,那么张家四房的名声已经毁了。 她的目的就达到了。 但屋里十分安静,像是在故意拖延。 宁泱不能进去,张平思也不能,闺阁女儿入室捉自家婶母的奸,此事传回张家,老太君定又要请家法出来。 她挨罚无所谓,可张平思受不住,更不能让阿娘因自己受牵连。 今日的纸鸢诗会是梁婳牵头,所以后院都是孩子们的天下,长辈们都在前厅待客宴饮,想必这会儿已得了消息,正往这边赶呢。 他们最重颜面,一旦长辈插手,这件事定是要被掐死在屋里,不会对外张扬半分。 宁泱迟疑的望向方才叫嚣着最狠的要踹门的少年:“怎么没人呢?公子确定我家四婶在里面?莫不是眼花,看错了吧?” 此话一出,身边几个同伴都开始起哄:“裴今越!我爹说你祖父睿郡王就是眼神不好,你不会也是吧!” “哈哈哈哈......” “你们!我不会看错!” 听到‘睿郡王’三字,宁泱忽的一怔,她侧目看去。 他是睿郡王的孙子? 今日来赴诗会的,基本都有家里长辈在,谁带他来的?会是阿澄吗? 裴今越十一二岁,一袭红衣如火,根本经不住激将法。 “魏凤云那浪荡玩意儿就是烧成灰我都认得!不信?好!我亲自去将那一对死鸳鸯抓来给你们瞧!” 他十分豪迈地一步跨出,大声嚷嚷:“通奸的人呢!给小爷滚出......啊——什么东西!” 一只手从黑暗里攥住了裴今越的衣袂,他立马一脚踹过去,将四夫人踹去了光亮的地方。 一个眼尖的贵女认出来了:“是张家四夫人!真是她!” “诸位......诸位!” 四夫人装得楚楚可怜,身上衣衫齐全,啜泣道:“还请诸位给我做个见证!魏家小公子奸污了我的贴身婢女,我护婢心切,心急之下进屋与魏小公子理论,绝非什么通奸偷情之说啊!” 裴今越嫌恶地一下扯走衣袍:“废话少说!捉奸成对!魏凤云呢!” 四夫人眼角微红地往里处看去...... “裴今越,按辈分,小爷跟你爹可是同辈。你不喊一句叔伯也就罢了,还敢直呼其名?” 裴今越双手握拳,咬牙:“呸呸呸!我叔你大爷!” “呵,乳臭未干。”魏凤云一脸餍足地坐在榻上穿外袍,颈间全是血红的抓痕。 他一脸的横肉,厌烦摆手:“散了散了!一个半老徐娘,真当本公子饿疯了不成?有什么可看的?要不要进来,爷给你们脱了衣衫好好看!” 这时,各家长辈都到了,连忙吩咐家丁嬷嬷们带着自家孩子离去。 如宁泱所料一样。 今日的结局,顶多就是魏凤云奸污了一个婢女,通奸之事不会坐实,但话是这么圆回来了,可究竟清不清白,谁心里不跟明镜似的? 很快,厢房这边不剩几个人了。 宁泱走去荷花池,只见死去的采荷衣衫完整,可脖颈处有明显的勒痕。 出了人命,衙门府司就会接手,四夫人身为主家定会被问话,这样一来,至少这段时日她不会有空再出来作妖。 忠勤伯夫人听了消息匆匆而来,面上全是不安,抓住梁姝就问:“淹死的是谁?哪家的公子小姐?家中品级可有咱们......” “母亲放心,只是张家四房的一个洒扫婢。女儿问过平悠了,她说不打紧,早签了死契,卖给府里的。” 一听这话,忠勤伯夫人立即舒了口气,心有余悸道:“天菩萨保佑,幸好是个死契奴婢。” “啧,你这丫头怎么办事的?” 伯爵夫人又嗔怪道:“死个奴婢值得那么大费周章?赶紧打发小厮去捞,今年池子里全是新种的红莲,可别染了晦气不开了,那才叫倒霉呢!” 宁泱站在不远处,将梁家母女的对话全听了进去。 张平思唤了她好几声都没反应。 她不懂,一条人命竟抵不过满池红莲?她立在寒风里,苦涩在心底蔓延开来,眼底一片哀凉和讥嘲。 她八岁入北桑王军,入营第一日,北桑王便告诉她——为将者,当忠君爱民,保家卫国。 征战数年,她血染双手,杀孽无数,却没有一条命是普通百姓。 而这些被无忧无虑、吃喝不愁长在朱门大户里的世家权贵们,却可随意戕杀人命! 诚然,采荷并非良善,甚至狐假虎威,仗势欺人,可这不能成为她必死的理由。 在伯爵夫人的袒护和遮掩下,四夫人和张平悠已经坐上了回张家的轿撵。 魏凤云松了松全身筋骨,今日席面吃够了,美人也吃饱了,他打算回府睡个大觉,晚上再去稚月楼宴饮! “你站住!” 梁婳一步上前,挡住了魏凤云的步伐。 她仪态端正,冷若冰霜:“魏小公子,你在我梁家后宅奸杀女眷,难道不该给个交代吗?” “交代什么!” 伯爵夫人被梁姝扶着走来,恨铁不成钢地斥她:“胡言乱语什么?魏公子不过是在席面上吃醉了酒,来厢房睡了一会儿罢了,你要他交代什么?那个婢女是自己不慎落水,张家四夫人已经说了,不需我们烦恼,张家会给她的家人一笔厚厚的丧葬费。你究竟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母亲!” 梁婳气急,简直难以置信:“意外落水?您当方才这满院子围着人全是瞎子吗!” “够了!” 伯爵夫人恼道:“那些人的嘴,你爹和张家自会想办法去堵。” “说到底,还不是你惹来的祸事?仗着肚子里那一点点墨水便恃才傲物,非要每年办什么纸鸢诗会。若非如此,这婢女怎会死!是你害死了她!” ------------ 第14章 长姐 梁姝跟在伯爵夫人身边,看梁婳的神情从方才的恭顺一下变得轻蔑起来。 “好好与魏小公子说话谈心,否则,日后你嫁去魏家后若没好日子过,可别跑回来哭!” 撂下这句,伯爵夫人便挽着梁姝离开了。 唯余梁婳,满目失望。 她双手垂下,心底仿佛被掏了一个洞,冷风灌满全身,她脊背微弯,不复盛京第一才女的姿态。 张平思害怕地躲在宁泱身侧,心疼地看着梁婳。阿娘总说要是她有梁姐姐一半的才气,张家满门都会重视他们三房。 可梁姐姐已经这么厉害了,为什么还是不得母亲的欢心和偏爱? “真是活该。” 魏凤云笑骂了一句,转身就走。 “你给我站住!” 梁婳抬眸,眼眶通红,泛着泪光。 如果这次的事都不能让父亲母亲决定给她解除婚约,那梁婳不知道,后面还有什么办法。 更不知道,接下去的几十年,她要怎么活。 “还不死心?” 魏凤云笑得猥琐,他衣衫不整,戏谑地盯着她:“梁大姑娘这还没过门呢,便已按捺不住想要拴住爷的心了?” 说着,他伸手就要去抓梁婳的手:“行啊,来呀未来娘子,给夫君摸一下?” 见状,宁泱眉心一跳,单手握拳正要出手,身后却突有一物裹着强烈劲风袭来! “啊——” 一块铁制令牌重击魏凤云的肩膀。他弯腰吃痛,转头怒吼:“是谁!” “大理寺寺呈,程随!” 程随一袭青色官袍,乌纱双翅帽,满脸愤怒:“光天化日,竟敢出言折辱贵女,这便是刑部尚书的家风吗!” “呵,我道是谁呢?一个六品寺呈,也敢置喙我父亲?!”魏凤云的手腕仍是钻心的痛,整张脸涨得通红:“你不想活了!” “程寺呈压不过你魏家。那你瞧瞧,我是否能压得住?” 拐角口,一道清冷的声音传来,将魏凤云的气焰一下浇灭。 魏凤云一怔,接着不甘心地低头:“小张大人。” 张愈绯袍加身,他眯着双眼,眸底掠过一抹危险的寒光:“向梁姑娘与程寺呈致歉。” “什么?” 魏凤云诧异抬头,对上张愈森寒的目光后又蔫了下去。那可是陛下外甥,天家子嗣,就算他爹是刑部尚书也斗不过。 他胸口憋着一股恶气,心不甘情不愿的,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对不住,梁姑娘。对不住,程寺呈。” 说完,一溜烟地从广廊下跑走了。 “多谢小张大人。今日之恩,梁婳记下了。”梁婳福身行礼,将方才扔出来的那一枚令牌还给程随,却故意避开了他的目光:“程大人,多谢。” 程随接下令牌,满目担忧,犹豫踌躇半晌冒出一句:“梁姑娘受惊了,早些歇息。” “好。” 梁婳像是三魂丢了两魂,连宁泱和张平思都没照应就跟个无头苍蝇一样离开了。 张愈扫视满场,终于找到了想见的人,他朝宁泱投去一个询问的目光。 宁泱轻轻颔首,示意自己没事。 张愈放心了,开始吩咐手下人打捞尸体,又嘱咐程随去前厅和忠勤伯夫妇交涉。 “二哥哥!” 张平思见张愈闲了下来才蹦过去找他:“你不是从不稀罕来什么雅集诗会吗?今天是太阳西升,还是江河倒灌啦?” 张愈:“......” 今日他和母亲一道入宫给陛下和太后请安,太后拉着他说了许久的话,回到长公主府时已经晌午过了。 遇水躲在一边喊他,说老大今日要去赴纸鸢诗会,恐怕四房会有动作,想让他若是无事便走一趟。 正好梁家有一桩旧案积压在大理寺,他便寻了这个由头带人来了。 “二哥哥。” 宁泱走过来,声音软软地喊了他一声,直接把张愈喊的腿一软险些跪在地上:“啊,啊?怎么?” 宁泱:“......” “我想问问你,采荷的死,能查吗?” 她问的是能查吗,而不是能查清吗。 张愈摇头,没有一点怀疑:“不能。采荷的卖身契在四婶手里,只要四婶咬死她是意外死亡,且她的家人没有提告。别说是大理寺了,就算是三法司也无权查办。” 意料之中。 “行了,走吧。” 张愈舒缓神色,说道:“我送你们回......” “裴今越!” 一道厉呵传来,三人这才注意到一直躲在树后没人来接走的裴今越。 树后,一颗脑袋颤巍巍地探了出来:“爹......爹爹?” “止溪哥?” 张愈有些意外裴止溪怎会在此。 裴止溪是睿郡王府的世子,他也意外在此见到张愈:“阿愈?” 张平思凑过来,给宁泱解释:“二哥哥和裴大人算是表兄弟,他俩可是出了名的不爱参加席面诗会。奇了怪了,今儿到底是什么日子,一下来两尊大佛。” “你我等下叙旧,先容我训子。” 裴止溪面目阴沉,他两步上前,揪着裴今越的耳朵往前一扔。 “孽障!知不知道你祖母在后院找不到你都快急疯了?你倒好,在这儿捉奸捉得高兴!” 裴今越捂着耳朵蹲地上,嘟囔道:“什么祖母......就比我大四岁,我喊她声姐姐还差不多......” “你说什么?!找打是不是! 裴止溪大勃然大怒,立马就要动手。 “止溪!你做什么呀,别打孩子......” 宁澄急急忙忙地追过来,她一身华衣宝钗,整个人尊贵无比,可身形消瘦得让人害怕,一句话卡在喉咙口怎么都说不出来。 因为,她见到了宁泱。 即便多年未见,她仍然可以一眼认出长姐。 她心心念念,日日夜夜盼了八年的长姐。 “阿澄?”宁泱眼眸微睁,心跳如鼓。 血脉这东西真的很神奇,明明看着毫无相连,可在见面时,体内的血液便会立即激起千层高浪。 “长姐!” 宁澄欣喜若狂,泪水瞬间夺眶而出,整个人打着哆嗦,扑向了宁泱:“真的是你?我,我方才听人说起你的名字,还不信你在。长姐......长姐我好想你.....” 裴止溪看过去,原来这就是宁澄成天挂在嘴边的姐姐。 可天色渐暗,父亲规定的回府时辰就快到了。 最后,他做了一个决定,单手提溜起裴今越走了出去,张愈和张平思也跟着走了,不想打扰她们姐妹。 远处,一扇圆形拱门后。 从始至终未出现的宁清正目光狠毒地死死盯着抱在一起的宁泱和宁澄。 ------------ 第15章 清者自清,妾身百口莫辩 睿郡王规定了宁澄回府的时间,宁泱也要回张家给老太君回禀今日之事,二人便将自己现下的境况大约说了说,再没功夫寒暄其他。 宁澄挽着宁泱走出来,脸上全是笑意。 长姐能从北境平安归来,和阿娘在张家虽前途艰难,但可以互相扶持,阿渊也被从牢狱里救了出来。 全是好消息,她觉得这段时日受的折磨都值得了。 宁澄看见裴止溪后,眼里突然多了几分愧疚。 她低着脑袋走过去:“对不住,是我误了时辰。回去后郡王问起来,你只管推在我身上就是,我认罚。” “母亲说的什么话?姐妹多年未见,这是人之常情。” 宁泱偏眸看去,裴止溪怎么也二十有七了,她妹妹可才十五岁,这一声‘母亲’喊得...... 裴止溪摇头轻笑,声音温柔,完全不似方才的严父模样:“我派人回去支会过了。告诉父亲稚月楼新上了他喜爱的梅炙羊肉,我们给他带回去,要晚些时辰归府,他同意了。” 宁澄惊喜抬眸:“真的?” “稚月楼的东家我熟,已经传话去了。你们一会儿从稚月楼门口过,自有人将梅炙羊肉呈上。”张愈笑着道。 宁澄连忙致谢:“多谢小张大人。” 回去的马车上, 张平思把自己蜷缩在角落里,一言不发。 “不高兴了?” 张平思闷声道:“不是不高兴,我就是想不明白。小时候我被祖母在祠堂罚跪,三姐姐还会帮我说话,给我送软垫、送吃食。可怎么长大了以后,她就变了呢?”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就很喜欢欺负我。”张平思拱了拱鼻子,鼻尖发酸:“我之前还会反省自己,是不是哪里对她不好?我就加倍地去对她好,可她反而更变本加厉地欺负我!” “泱泱。你说,是我不够好吗?” 张平思求救一般地看着宁泱。 “当然不是。” 宁泱目光柔和,她伸手,捏了捏她肉嘟嘟的脸颊:“想欺负你的人,不需要任何理由。平思,你已经是很好很好的人了,要一直高高兴兴的,我会护你。” —— 宁泱一回府,便去了寿安院想给老太君回禀今日梁家的事情,可老太君却说不见她。 陈嬷嬷出来,意味不明地说道:“泱姑娘,老太君说您今日准备回话她不喜欢。要您回去重想,何时想对了,何时再来回话。” 宁泱懵了,这是什么章程? 四夫人那么大的事,老太太打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泱姑娘聪慧,老奴便斗胆与您多说一句。” 她确定四周无人后,压低了声量:“从前,老太太喜食银耳羹,但不喜做银耳羹的厨子,可偏偏就这厨子做的银耳羹最好。所以,老太太宁可不食银耳羹,也要将那厨子赶出府去。” 宁泱眨了眨眼,微微张口,想问些什么,却又不知从哪儿问起。 是问四夫人? 问梁家? 还是问银耳羹和那厨子? 见她为难纠结的模样,陈嬷嬷笑了笑。 “泱姑娘累一天了,快回江水院休息吧。愈哥儿不是给您和平思姑娘各买了一份梅炙羊肉吗?那是好东西,趁热吃最好了。” 闻言,宁泱诧异更甚。 老太君足不出户,连她们回府路上的事也知道?还是一直派了眼线跟在她们身后? “言尽于此,老奴告退。” 陈嬷嬷进了院子,关上正门。 宁泱却没动。 她立在原地,良久后无奈笑出了声。 她一个武将,天生就是打仗征战的,如今却成天在这四四方方的宅院里猜谜唱戏。 北境苦寒,但人心暖和。不像盛京,繁华之下,尽是恶鬼。 她往江水院的方向走去,仰头看着彻底黑下来了的夜空。本以为今日这局,自己就算不是执棋者,但至少不是任人摆布的棋子。 但护住了平思,见到了阿澄,她还是高兴的。 宁泱回到江水院,便见烛火亮了满庭,石桌上早摆好了膳食,遇水和张恕正张望着在等她。 “姑娘!回来了?” 遇水赶紧去灶台端一直在温着的汤,张恕笑得灿烂,他跑过去,拖着宁泱坐下,一个劲儿地往她碗里夹菜。 “够了够了,真够了。” 宁泱带回来一个油纸包,打开后梅炙羊肉的香味儿便充斥了整个院子,她拿了一块喂进张恕嘴里。 “好吃吗?” 这动作让张恕怔忪了一下,他没咀嚼两下就囫囵咽了下去,耳根泛着微红,避开眼光,重重点头! 宁泱笑了:“是阿愈买的,好吃就多吃点。” 吃饭时,宁泱将梁家的事简单和遇水说了一遍。要不是家里只要三个碗,遇水真气得要开砸了! 张恕在一旁沉默着埋头吃饭,像是听不懂。 “让你打听的事怎么样?”宁泱问道。 “噢,是这样姑娘。” 说起正事,遇水立即收敛的脾气,大咧咧地跨坐下来:“老太君的寿辰宴由三夫人一手操持,连四夫人都无权干涉。宴请宾客的帖子这两日就会发至各家,都是三夫人亲自过了目的。” 宁泱垂眸细思,下意识又夹了一块肉塞进张恕嘴里:“寿辰宴的操办没让母亲参与吗?” “没有,老太君对大夫人除了晨昏定省见一面便再无传唤。再说,大夫人既不出门惹事,更不争抢权利,遇事也处处忍让。整天就一件事,照顾国公爷。” 三夫人掌家,是因为老太君年事已高,大夫人的位置空悬。 但如今母亲已续弦嫁了进来,就算还没有能力手段操持一场席面,怎么也该让她跟着三夫人开始学习管家理事才对。 宁泱从不觉得平淡如菊是一件好事。 记得小时候白姨娘曾诬陷母亲偷窃,她跑遍宁府,找了人证、物证就为给她挣一份清白。 可去宁元甫面前辩解时,母亲却将她收集的口供全扔了。 她直挺挺地跪在父亲面前,说:“清者自清,夫君定能还我清白,妾身百口莫辩。” 想起这桩事,宁泱就又气愤又无奈。 她又挖了一勺蛋羹进张恕嘴里,她心里生气,连带着动作都粗暴,调羹直接戳在了张恕的嗓子眼上。 “呕——” 张恕捂住喉咙口,真是人在饭桌坐,祸从天上来。 ------------ 第16章 元日马匪局 椿萱院 “母亲你疯了吗!” 张平悠猛地站起,她惊恐地看着母亲,嘴唇止不住地颤抖:“那魏凤云是什么货色!满京上下,谁人不知魏家后院每年要拖出去多少具女尸!” “我可是您的亲生女儿,我还尚未定亲啊,您就这么作践我?您怎么能为了自己的名声,答应将我送给他去玩弄!” 四夫人吓得赶紧去捂张平悠的嘴:“小声些!难道光彩吗?!” 张平悠哭得声泪俱下,恨不得现在一根绳子吊死算了! 四夫人的心又哪里不痛呢? 她说:“好了,这不是没办法的事儿吗?平悠,你也要设身处地地为母亲想想啊,只是陪一夜而已,又不是嫁他。咱们做得隐蔽些,不会有人发觉。” “今日那帮小崽子围门时,阿娘的清白早被他给夺了!我除了答应他,还能怎么做?” 四夫人也是不停地抹眼泪:“幸好采荷先被他给玩死了,死人不会说话,这才能将所有污糟事推到她头上。不然,我若真被捉奸在场,早被你那死爹拖去浸猪笼了,哪里还能有命在?你的名声也就彻底毁了,婚事再无指望!” 张平悠绝望坐下。 为什么会发展成这样? 今日本该是张平思和宁泱的死期,即便母亲没有被捉奸在场,可她与魏凤云共处一室这么久...... 人言可畏,一人一口唾沫星子就足以将她们母女二人淹死! 而自己,也被母亲毫不犹豫地卖给了魏凤云! “不如,”张平悠拉住四夫人,“娘,我们去找爹爹吧。爹爹和魏尚书同朝为官,怎么也有些情面在。说不定......” “不行!” 四夫人想也不想地就否决了。 她瞪着张平悠:“找你爹?你以为你爹会帮咱们?我被他磋磨了这么些年,若不是为着你们姐弟,早与他和离了!” “你瞧他现在一个月可有一天来我屋里来安歇?此事若被他知道,这死鬼一定会逮住机会迫不及待地休了我!之后,要么扶正盛氏那个贱货,要么从外头又聘一个狐狸精回来!” “做他的大头梦去吧!” 四夫人一脸狰狞,气得整个人都在发抖。 “魏凤云就是个畜生混不吝!他若因没能如意,不要脸面的大放厥词出去你弟弟还怎么在族学读书?他往后,还要科举入仕,娶妻生子呢!有个坏了名声的母亲和亲姐,对他何其不利!” 张平悠彻底绝望了。 从弟弟出生的那一刻她就知道,日后一旦她和弟弟一起陷入陷境,母亲的第一选择永远会是弟弟。 “夫人、姑娘,有客来了。” 雪嬷嬷等了许久屋里的争执声才停下来,她在外轻轻叩门:“是宁家的二姑娘。” “她还敢来?!” 今日这一出,一大半都是宁清的手笔。可纸鸢诗会上,从头到尾她和梁姝都没见到宁清出现。 张平悠现在正一肚子火气没处发泄呢:“让她进来!” “平悠姐姐这么生气?” 宁清披着黑色的斗篷,整个人隐藏其中。 她无视张平悠狠毒的目光,缓缓坐下:“这般沉不住气,别说国公爵位了,就算只是张家的管家之权,我看姐姐你也拿不住。” “你还敢与我说这个!” 张平悠已是破罐破摔了,什么仪态体面统统顾不上了,冲过去揪住宁清的衣领,扬手就是一巴掌扇上去:“我早该知道,你和宁泱就是一路货色!” “什么从小不睦,什么势如水火!你们姐妹是早就勾结上了,盘算着要害我们母女是不是!” “姐姐这话说的,比骂我还要难听了。” 宁清擦掉嘴角的一点血迹,阴冷的笑着,张平悠被她这一笑吓住了,畏缩地松了手。 “当年,若非庄氏狐媚,仗着有些傍身银两拿捏着我爹爹的命门,他又怎会抛下我娘去娶庄氏?若非如此,我与我兄长便不会永远被庶出二字压在头上,处处低人一等。” 宁清说话时眼里满是恶毒。 四夫人在一旁看,只觉宁家虽门户小,可家里的肮脏事是真不少。 好歹也是一个爹生养出来的,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竟如此恨入骨髓。 张平悠狐疑地看她:“那你说,今日诗会为何一直不见人影?去了何处?若非你走漏风声,我可不信张平思和宁泱能有这么好的运气躲过一劫。” 宁清冷笑:“并非是她们有好运气,而是有贵人相助。” “什么贵人?” “张愈。” “二哥哥? ”张平悠目露诧异。 临走前,她是了梁姝提了一句二哥哥带大理寺官员前去查案,可这和宁泱有什么关系? 四夫人率先反应了过来:“你是说,宁泱不仅是二爷和张愈放来的探路石,她还与愈哥儿有私情?” “没错。” 宁清斩钉截铁道:“张愈是什么人?皇家血脉,宗室子中陛下最看重他,他为什么会去梁家的纸鸢诗会?不就是为了给宁泱撑腰?” “可宁泱随母改嫁过来,是要嫁给张恕的。如今却和张愈勾搭不清,传出去张家颜面何在?我想,即便是老太君知晓了,也会将她毫无声息地杀死吧?” 张平悠和四夫人皆是一愣:“杀死?” “斩草要除根,只有死人才无后顾之忧。” “不光要杀宁泱,还有张平思。”宁清转眸,一字一顿道:“今日事发,四房名声已毁了一大半,平悠姐姐日后议亲定然艰难。可我听闻,三房正在给张平思和东昌侯府议亲。” 张平悠大惊:“什么时候的事?” 东昌侯府高门显贵,家中老太太还是宫中郡主。张平思那个蠢丫头,有什么资格能嫁进去! 难怪,难怪这几日东昌侯夫人与家里来往这么紧密! 如今是三夫人掌家,各家下帖都得走三房的面子,若想着靠三夫人给她操心婚事,她只怕这辈子都要窝囊死! 张平悠的脸瞬间被嫉妒爬满。 雷声乍响,一道闪电划落,将宁清的面庞照得如鬼一样。 宁清幽幽道:“四夫人,听说你娘家有一个不成器的弟弟,如今在云山落草为寇做马匪?” “马匪?” 宁泱和张恕头靠头、肩并肩地躺在榻上。 他抓着宁泱的手在写,接着又写下一个‘四’字。宁泱想了想,猜道:“四房还和马匪有关系?” ------------ 第17章 好的,我俩活祖宗 遇水一进门就看见这副场景:“......” 她总感觉自家副帅像是在把张恕当儿子养。如果不是当儿子,那就是当成猫儿狗儿。 不然,要怎么解释两个成年男女,整日毫无男女大防的躺在一起?副帅在王军女扮男装时也只干偷看一类的勾当,从没这么放肆过。 关键是,两人竟没一个觉得这样不好。 “盛京附近的马匪窝......”遇水是进来拿被褥的,这天气越来越冷,她有点遭不住,不像某两人,还能睡一块儿取暖,“似乎只有云山吧。” 宁泱抿唇,神色寡淡,左手攥了一小撮张恕的头发绕在指上玩儿。 “呵。也行啊,就怕她们不敢。” 她轻笑一声,扭头对遇水道:“要走了吗?走前帮我吹灯,不想动了。” 张恕侧躺着,捏了捏她的右手,宁泱的皮肤并不滑嫩,尤其是虎口和指尖还有一层薄茧。 遇水:“......好的,我俩活祖宗。” 窗外,月色在阴云的笼盖下忽明忽暗,张恕静听着宁泱的呼吸,知道她一直没睡。 他抓住她的手,在手心里写下——‘小心’。 宁泱睁开眼,她偏头看去,径直撞上了一双黑白分明的墨色眼眸。 她稍愣了一下,这双眼和平常完全不一样,没有单纯无邪,没有天生傻气,细碎的光芒折射在他的眼底,深不可测。 宁泱莫名感受到了一丝侵略。 而张恕却露出了两颗小虎牙,甜甜一笑,双手环抱住她的胳膊,闭眼埋头,以婴儿般的姿势入睡。 宁泱不觉得自己是眼花,心底有一个猜想逐渐生根发芽。 第二日一早,宁泱和遇水醒的时辰是一样的,两人在院子里操练对打了一番,又拿起镰刀开始割草。 按她们的速度,再割个两三日就能把整个江水院的荒草都清理干净。 “泱姐姐!早呀!” 张平思是踩着吃早膳的时辰来的。 她扒在门上往里左顾右盼,宁泱过去开门:“进来说话吧,你二哥哥还没醒呢。” “那好呀!” 张平思后头还跟着一个女孩儿。 宁泱对她有印象,是四房盛姨娘的女儿,叫张平慈。 她完全不似张平思的明媚大方,一直缩着肩膀,说话走路都是轻手轻脚的,见到宁泱也不敢直视,只是偶尔抬头瞄一眼,被察觉后又立马避开。 张平慈福身,声音细小得几不可闻:“泱......泱姐姐好。” “吃过了吗?” 宁泱指了指石桌上的早膳:“要不一起吃些?” 她宛若惊弓之鸟一样摇头:“不,不,不了......” 张平思实在听不下去了,她接话道:“平慈听人说,今年是长公主四十华诞,陛下为彰恩宠,特意下旨从云州召了一支赫赫有名的鳌山灯入京。应钦天监算好的吉时吉日,他们会在元日夜入城,她想邀请我们一起去街上看鳌山!” “泱姐姐,平慈在家里没什么能说得上话的人,她难得开一次开口,而且云州鳌山确实有名,你就答应了吧!” 张平思撒娇似的晃着宁泱的胳膊。 她扫了一眼张平慈,只见对方垂着头,像是犯了重罪在等待审判一样。 宁泱眸光泛寒,唇角勾起一抹冷笑,她左看右看,上看下看,不论怎么看,都觉得张平慈脸上写着四个大字—— 倒霉靶子。 “三夫人许你出门?” “许的呀,阿娘近日想给我和东昌侯家定亲,东昌侯兼任礼部,鳌山灯会就在礼部职责之内。” 说起这事张平思就眼不是眼,鼻不是鼻,阴阳怪气的:“她巴不得我去,说不定还能碰上东昌侯家的世子,来一段月下相会呢。” “好,那就去吧。” 闻言,张平思立马兴奋地蹦了起来,又闲聊了两句,她瞧着时辰不早便和张平慈匆匆离开。 遇水端了一盆小米粥上桌:“姑娘觉得有诈?” “你说呢?” 宁泱勾唇,反问。 正屋的窗棂年久失修,总关不严实,细微的缝隙中,有一双深邃漆黑的瞳孔将一切收入眼底。 晌午时分,寿安院来人传话,说老太君免了宁泱每日的晨昏定省,并且没有传话就不必前去了。 话传来还没一个时辰,庄氏便来到了江水院外。 “阿娘怎么来了?我的伤没事了,您不必......” 宁泱迎了出去,脸上笑意浮现。 “你这孩子,究竟是哪里惹恼了老太君?”庄氏急切开口:“桂花酱那一日,她老人家虽罚了你,但能看出来是有些喜欢的。” 笑意未达眼底,便冷了几分。 庄氏十分沉重地叹了口气:“泱儿,阿娘知道你一向有主意。可你毕竟不在后宅多年,咱们在张家没有根基,一切都得仰仗老太君的鼻息过活。” “凡事能忍则忍,能让则让,没什么过不去的。等熬过这几年,我们在张家也算有了资历,人家就不敢随意欺辱了。” 宁泱眸光忽沉,脸色也极其的不好看。 她声音沙哑,一字一顿地质问:“熬?母亲在宁家熬了近二十年,可熬出头了吗?” “你......” 看着她,庄氏脊背一凉。 “是不是这两天太平安,让母亲都记不清张家为什么要娶妻续弦了?无妨,我记得,是因为钦天监算出这个八字的人可以与肃国公一命换一命。” 宁泱低眉敛眸。 “何为换命?自然是一死一活,一命抵一命。” “若有一日,您的性命和肃国公的性命可做交换。母亲觉得,老太君和张氏族人难道会因为您这些时日的退让、容忍和讨好而大发慈悲地给您一条生路吗?” 庄氏满目忧愁,心跳如鼓点:“可是......可是我们才来几日,这又是桂花酱,又是诗会偷情,桩桩件件你都参与其中,万一张家人觉得与你有关......” “那又如何?” 宁泱眉目冷冽,她毫不留情地打断了庄氏的话:“有本事拿出证据,我的命给他就是。” “娘,我们到张家是求活路,不是过日子的!既然续弦换命的事实不可改变,为什么不搏一把?” 她深吸一口气,神情有些低落:“您就算不为我,能不能为了阿渊和阿澄去争一争,够一够?” 庄氏目光复杂地看着宁泱许久。 有不解、困惑、诧异、心寒,她好像第一次真正认识了自己的女儿,几度欲言又止,最后一言未发地回了福祉院。 宁泱看着她孤寂苍凉的背影。 自回家以来,她一直在阿娘面前竭力遮掩自己的冷漠与狠辣,她想让阿娘觉得自己与八年前还是一样的。 可现在,阿娘一定觉得她是一只恶鬼。 ------------ 第18章 她就是银耳羹 元日夜,夜渐浓,灯初上。 今晚,满盛京的百姓都挤在街上,热闹非凡,云州的鳌山灯队即将入城,街巷水泄不通,处处花灯共舞、丝竹弦乐。 张平慈包下了稚月楼二层的雅间,她留话说先去布菜,让宁泱和张平思可以稍晚一点再去。 上楼时,宁泱问给她们带路的小厮:“小二哥,你们这儿包一间雅间要多少文钱?” “承惠,不算酒菜歌舞,一晚是二十两。但今儿是元日夜,咱家的雅间通通坐北朝南,一推窗便能看见花灯巡游、鳌山灯会,故要涨些价,四十五两一晚。” 宁泱咂舌。 四十五两?都快赶上她从前半年的俸禄了,要她花这么多银子,就为坐在这儿看一晚上灯? 那她宁可自剜双目,往后余生都不看灯了。 张平思惊讶的不是稚月楼雅间的价格:“平慈能一下拿出四十五两银子?她过完今天,以后都不过啦?” 宁泱挑眉:“人家一番诚心,你就别多疑了。” “平慈已及笄,议亲之事迫在眉睫,但四房的状况你比我更知道,盛姨娘常年受四婶欺压。有四婶在,平慈的婚事不会有好出路。” 宁泱随口就帮张平慈编了一个像模像样的理由:“但如今三婶婶掌家,若讨好了你,三婶一高兴,自然也会多帮她留意好人家。婚事前程与区区四十五两银子比起来,孰轻孰重?” “好有道理!” 张平思恍然,一脸崇拜地望着宁泱。 雅间里,酒菜上齐,窗户全部大开,街上喧闹鼎沸伴着楼内潺潺的筝乐钻入耳帘,有种莫名的割裂感。 张平慈就坐在位子上,不敢怎么动作,倒是张平思趴在窗口尖叫声一阵高过一阵。 “平慈不去看看吗?” “啊。”张平慈被猛地一点名还慌了神:“我......我听听声音就好,等会儿云州鳌山队入城,咱们去街上看吧。” 宁泱弯唇:“好啊。” “来了来了!” 张平思突然兴奋起来:“鳌山灯队来了!” “那,那我们去街上看吧!” 张平慈猛地站起来,从袖袍里拿出了两根鲜艳的红玉梅花簪,看品相并不稀罕,但胜在做工精巧。 她缩着脑袋,喃喃道:“元日夜,我也没什么好东西送给两位姐姐。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姐姐们若不嫌弃,今晚就戴着这根簪子去赏灯吧。” “哎呀,这怎么好意思!” 张平思满怀愧疚:“都是自家姐妹,怎好让你这样破费?我做姐姐的,却什么都没准备。这样吧,等会儿你去我屋里,首饰匣子里的物件随你挑!” 宁泱紧缩眉头。 但还是没说什么,任由张平慈为她们簪上了簪子。 下楼时,她拉住张平思,在她耳边轻声嘱咐:“等下人多,若和我不慎分开立马往稚月楼跑,不要管我。” “啊?” 张平思愣了一下,但立马又被漂亮的大鳌山吸引了目光。 与此同时,在她们隔壁的雅间,张平悠和宁清正立于窗外,死死盯着即将被鳌山包围的宁泱和张平思。 宁清阴损地笑着:“恭喜平悠姐姐。今日后,东昌侯府的婚事便是你的了。往后,还要多多提点咱们这帮小姐妹呢。” “当然,我岂是那等忘恩负义之辈?”张平悠心满意足地抬头:“也不枉我今日费这么大的价钱来做局。” 今日,前前后后花了得有一百两银子,她可是压箱底的银子都拿出来了,为此还当了好几件首饰! 这么大的亏损,一定要宁泱和张平思用命来赔! “我这小舅舅可是极好女色,如今在马匪窝里做二当家的,幸好我阿娘自幼待他亲善,他念着这一份恩才愿意带兄弟下山助之。” 张平思面目狰狞:“阿娘已经与他通过气了,抓了这两个贱人之后立即奸杀,以防夜长梦多。” 鳌山灯的主场就在稚月楼之前,明月高悬,锣鼓喧天,鳌山灯游龙舞凤,以显南梁盛世山河。 一出完毕,无数孔明灯从鳌山之中飞出,点亮了整片夜空! “泱姐姐你看!好漂亮啊!” 远处,数到彩色绚丽烟冲天而上,炸裂声响动盛京! 宁泱笑了笑,过去捂住张平思的耳朵,不经意间将她头上那根红玉梅花簪摘了下来,藏进袖口。 又将自己头上那根往上簪了簪,更加显眼。 百姓们欢呼声连绵不绝,不论男女老少,贫富贵贱,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笑容。 众人的目光都在灯花,唯有宁泱,她的目光在百姓。 国泰民安,安居乐业,这就是他们经年累月驻守边疆,在沙场上一次次拼死搏杀想要换来的。 忽然,鳌山被整个颠倒在地,数个手持兵刃的大汉从里杀出,他们好像是误入羊群的饿狼,眼冒金光地盯着周遭惊恐喊叫的女眷! 宁泱心下一惊。 错了,她想错了。 既是马匪,又怎会按规矩办事?他们压根不看什么红玉簪还是蓝玉簪,见男人就砍,见女人就抢! “啊——救命啊——” 是平思的声音! 宁泱瞳孔骤缩,她猛地回头,便见本应在身边的张平思不知怎么就跌坐到了马匪脚下。 那马匪直接一个手刀劈下去,张平思立马晕了,他扛起人就塞进接应的马车里。 “平思!” 宁泱大骇,一道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该死。 他们的目标不止自己,还有张平思! 马匪已掳走了数十名女子,盛京城内,宁泱不敢擅动武功。她身形矫健,即便不出手,马匪也很难抓住她。 躲闪的空隙间,她看见张平慈蹲着灯柱之后,整个人蜷成了一团。 巡逻禁军和五城兵马司越来越近的声音,马匪们高声喊撤,匆匆钻入马车。 宁泱的目光晦暗不明,她死死咬着后槽牙。 若出手救人,恐怕她会武之事就藏不住了,可难道要弃张平思和那数十名无辜女子的性命于不顾吗? 下一秒,她下定决心,飞速奔了两步,一个闪身钻入马车底下。 她双脚抵住车轴两侧,手死死扣住一块凸起处,才勉强让自己不掉下去。 忽然,脑子里冒出来三个字—— 银耳羹。 原来老太君虽喜欢,但甘愿不食的银耳羹,是她。 ------------ 第19章 三杀! 阿娘说得没错,桂花酱之后张老太君的确对她另眼相待。 但梁家纸鸢诗会一事她太过激进,想打压四房的心思昭然若揭,对于老太君这样的世家老祖宗来说,最重要的不是某一个子孙,而是整个家族。 世家大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她和张平思在大庭广众下揭穿四夫人和魏凤云通奸,这是不顾张家体面的行为。四房再不济也姓张,她是张家继女,受张家庇护,却打压张氏族人。 说白了,四夫人可以受罚,四房也可以败落,但肃国公府的名声不许有一丁点的差池。 难怪老太君不问话也不惩戒,只是一味晾着。 老太太是在等,等她自己明白。 —— 狭小的马车里,少女们都被药迷晕了。 一个马匪扯下面巾,哈哈大笑:“还是二当家的有手段!竟能在天子脚下干上这么大的一票,这事儿传出去,俺们云山寨当属千古马匪第一!” “瞧瞧这一个个的小娘子,又漂亮又水灵,好像还有两个官家小姐呢,那一身锦绣华服,气派得很!” 坐在最里头的一个男人,脸上有一道丑陋的刀疤从额头直到喉口。 他一眼扫过脚边的几个女孩儿,好像没一个是二姐说的头上簪红玉簪的。 魏氓伸手在一个女孩儿的胸脯上狠狠揉拧了两把,眼里顿时放出精光。 但又想着出来前大哥吩咐了要先将人带回去,让她们给家里写信讨赎金,赎金到手才能奸淫。 他不敢违抗大哥,只能强忍住。 “大伙儿赶了两天路了,找个地儿歇歇吧。” 魏氓的眼珠极小,跟一只暗巷老鼠似的,他猥琐一笑:“哎,不是抢了十二个女人吗,将那些衣裳布料看着不错的留着,不许动。那些个穿粗布麻衫的,估计也是穷鬼出身,拿不出赎金,还不如给兄弟们玩玩,解解乏!” “多谢二当家!” “二当家勇武!” 马匪们当即兴奋了起来。 车底,宁泱将这些话全部收入耳中。 她全身是汗,额头脖颈青筋凸起,十指指尖发白,由于太过用力,木刺已经扎进了指缝,一直在流血。 马车停在了一座无名山的湖边。 停下的瞬间,宁泱脱力松手,人砸在了一片碎石上,背后的鞭上这几日不断用药才好了些,这一下,伤口又裂开了。 没时间喊痛,她一个滚身,藏进了黑暗中的灌木丛。 这里桦树林立,遮天蔽日,月光星辰尽数被掩,马匪们下车喝水、生火,将马车里的女子全扛了下来。 “娘的!怎么抓了一帮穷鬼?就这两个娘儿们瞧着富贵,咱这是什么天杀的破运气!” 马匪踹了其中一个女子一脚,骂骂咧咧。 魏氓也是一脸晦气,他一招手:“走,来四个人跟老子去打点山鸡野兔吃,饿死人了。” 宁泱一动不动地蛰伏在草丛里,看着魏氓带走了四个,留下三个马匪看守。 等了一盏茶的功夫。 饥寒交迫中,三个马匪色心渐起,有两个在扎堆在那十个魏氓说可以享用的女孩儿面前。 另一个马匪则正垂涎地看着张平思和一个锦衣贵女,心想有钱和没钱真是天壤之别,这两个女人可堪比花魁娘子,玩起来肯定带劲儿! 而张平思已经清醒了,她嘴里被堵着布条,手脚皆被麻绳捆着,只能一个劲地流泪呜咽。 眼泪更激起了马匪的色心,这么漂亮的女人,大当家肯定头一个享用,等轮到他,早就是一双破鞋了! 不如...... 他的目光落在了张平思的腰封上,鬼使神差地伸手过去要解,只要不到最后一步,大当家和二当家怎么发现得了? 当他的手碰到张平思的一瞬间,一枚三角镖划破了夜色,刹那间便割断了他的喉咙。 马匪瞳孔睁大,僵在原地,口微张却发不出声,脖子上血痕缓缓浮现,汩汩鲜血奔涌而出,眼底全是不可置信。 怎么死的?谁杀的他? 为了防止另外两个马匪察觉,宁泱一步跨出,单手扶住他即将倒下的庞大身躯。 她将尸身塞进马车里,接着去给张平思解绑,张平思一直闭着眼,感受到人的触碰更加激烈的反抗 “平思,是我。” 宁泱按住她,表明身份。 张平思一怔。 她睁开眼,见到宁泱的一瞬,眼眶立即通红。 宁泱赶紧用匕首割断麻绳,拿走布条,她笑了笑,用口型说了三个字:“没事了。” “泱,泱姐姐......” 张平思捂住嘴,逼自己不发出声音。自由后,她一头扎进宁泱怀里,紧紧环住她的腰,泪水断弦一样:“我还以为,我要死了......” 宁泱替她除去发间夹着的枯叶,轻声安慰:“有我在,定护你平安。” 旁边那个锦衣贵女也醒了,她眼含泪水,但是强装镇定,看向宁泱的目光带着些恐惧。 宁泱知道,她看见了自己杀人。 宁泱眸光泛寒,低声警告:“我可以放你,但不许说话,不许动作,明白点头。” 她连连点头。 宁泱给她解绑,她皮肤娇嫩,手脚都被勒破了,眼里明明满是害怕的眼泪,可却迟迟一滴不落。 “啊——畜生渣滓!有本事你就杀了我!” 那边传来一声尖叫和叱骂。 那两个马匪已按捺不住,去脱姑娘的衣裳,但他们用的迷药太劣质,以至于才一个时辰不到人就都醒了。 宁泱视线一凛,周身戾气翻涌,她握紧手中匕首,留下两个字:“藏好。” 还不等张平思和锦衣贵女反应过来,便见一道身影如箭弩般飞速而出。 她一手扯住马匪的衣领,转身发力,直接一个后背摔,山一样的壮汉在空中转体一周,重重摔下。 同伴是个瘦猴马匪,他大吃一惊,刚欲摆开架反击,便见宁泱一拳挥出,她力道极大,瘦猴痛得龇牙咧嘴。 这人看着就是个弱女子,怎的这么大力气? “娘的!哪儿来的程咬金!”被后背摔的马匪站了起来,拔出砍刀就冲杀过去。 宁泱正与瘦猴马匪缠斗。 她瞅准一个空当,两指袭出,死掐他的咽喉,右手高举匕首,手起刀落,利刃从脖颈左侧贯入,自右侧而出。 一道月光透过树影缝隙洒下,在场众人全看傻了,少女的脸颊上染了数滴鲜血,她利落地拔出匕首,尸体应声倒下。 宁泱转身。 她看向最后一个马匪,一双小鹿眼冰寒瘆人,没有半点温度,冷声道:“去死吧。” ------------ 第20章 传我令,搜山! 马匪胆颤了一瞬。 他咽下一口唾沫,绑来的人里可没这号人物,她是怎么跟来的?马匪按下疑惑,抽出砍刀,大叫一声,奋力朝宁泱砍去! 而她则伫立原地,一动不动。 “姐姐!” 眼见马匪的刀距离宁泱越来越近,张平思还以为她是被吓傻,哭得心都碎了。 她和自己一样只是养在深闺的女儿家,纵然英勇一些,但对面可是杀人劫掠的马匪啊! “别出声!”锦衣贵女捂住张平思的嘴,心提到了嗓子眼:“你家姐姐不是一般人,不要让她分心。” 下一秒,只见宁泱衣袂微动,砍刀在距离她脑袋一寸处截停。 她单手控制住了马匪的手腕,手上一用力,将腕骨生生握断,接着又行云流水地夺过了砍刀。 她右手一横,猛地挥出,刀刃划开了颈部皮肉的血管。 宁泱凝眸,抬脚狠狠踹去! 马匪轰然倒地,瞳孔慢慢散去,再无声息。 张平思和锦衣姑娘也顾不上腿麻,赶紧互相扶起,朝宁泱跑去,眼里不掺一点杂质,全是崇拜! 她扔了砍刀,给了她们一人一个三角镖:“去救人。” 二人没有一句废话就去救那十个平民姑娘。 宁泱的脸色并不好。 她看着方才魏氓带人去打猎的方向,算时间也快回来了,那是五个烧杀抢掠的马匪。 她身上本就有伤,若单打独斗也有胜算,可还要护着十二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家。 “我......我叫陆执缨。” 一个眼角有泪痣,大概十六七的女孩捂着疼痛的手臂走来,身后跟着的九个女孩瞧着比她小点。 她小心看向宁泱,言语极其诚恳:“救命之恩大过天,今生报不完的,来世我们就变一群老黄牛,为姑娘日日犁地!” 宁泱被逗笑了:“不至于。这样,你带我家妹妹和那位锦衣姑娘往林子深处跑。这里离京不远,好好藏一晚,等天亮了,帮我送她去朱雀巷往南的第三户人家。” 陆执缨犹豫了一下:“可这帮马匪不止三人,等那几个回来,姑娘打算以一敌四吗?” 不等宁泱说话,陆执缨便又道—— “我们是盛京外关南村人,从小无父无母,被养母收养长大,这九个是我的师妹。” “我们都会一些拳脚功夫,虽只是皮毛,但愿意殊死一搏,挣条活路。”她目光坚韧,字字铿锵。 被她护在身后的九个姑娘也是重重点头,齐声道:“我们听话,脑子不笨,手脚还勤快,一定可以帮上忙!” 张平思跑过来,娇嫩的脸庞布满泪痕,还有几道浅浅的伤痕。 她拉住宁泱的手,坚定道:“我不逃。咱们是一块儿出门的,要回一起回。要死......我也给你垫背!” 宁泱失笑,给她擦了擦眼泪:“尽说傻话。” 那位锦衣姑娘也走了来,她满身满脸的泥泞灰尘,但依旧遮不住她珠玉圆润的脸蛋。 她抿唇沉思了一阵,说道:“我不会武,也不敢与马匪搏命,但我可以把自己藏好,你们行动时不用顾及我。今日,若能成功逃走,我愿给诸位每人百两白银,做为回报。” 宁泱怔了一下,她环视着身边姑娘们,眼中有胆怯,有不安,有恐惧,但更多的是决心和信任。 透过她们,她好像一瞬间回到了在北桑王军的时候。 战场上,狼烟不绝,黄沙漫天,尸横遍野,战鼓声穿透迷雾,敌人如狼似虎地要拿他们的头颅回营邀功。 将士们杀了三天三夜,双眼杀得血红,却依旧横剑怒吼——兄弟们!副帅说了,她一定会带我们回家!杀出去! 寒日风冷,头顶一直晦暗的月光忽然大亮。 宁泱点头,笑着道:“好,那就一起活下去。” —— 此时,肃国公府因为张平思被掳走而上下乱作一团。 一向稳重的三夫人正在寿安院里暴跳如雷。 张平悠和张平慈跪在地上,庄氏也被老太君深夜唤来,听到宁泱失踪,生死不明后已晕了一次,现下方醒。 “你说什么?!你说平思本来距离马匪很远,是宁泱为了脱身将她推给马匪的!” 三夫人气得头都发晕,指着庄氏就骂:“你教出的好女儿!我家平思对她一颗真心,怕她在江水院挨饿受冻,还省下自己的饭食和衣裳给她!她却是个丧良心的恶魔,竟故意害她落入匪徒之手!” “不可能!” 一向温婉平和著称的庄氏猛地站起。 她赤红着双目,一字一顿:“我的女儿,绝不会做这等事!你休要辱她!” “怎么不可能?” 四夫人赶紧添油加醋:“若是平悠一人之言也就罢了,难道平慈还能说撒谎不成?我看呐,什么失踪,那死丫头是知道自己犯下滔天罪孽,趁乱跑了!” “你还敢辱她!我杀了你!” 庄氏疯了一样冲过去,掐住四夫人的脖子,二人扭斗在一起,撞倒一片桌椅板凳。 “够了!” 老太君怒砸了一个茶盏,稳下了局面。 她只觉心力交瘁:“来人,将庄氏押入地牢,在平思和宁泱找回来之前,不许放出。” “秦氏、魏氏。”她看向三夫人和四夫人,眼底满是失望:“家逢大难,不说想法子解决,只知内斗乱咬!给我滚回去思过!” 老太君又扫了一眼低头抽泣的两个孙女,觉得张家后代真是完了,她摆摆手,无力道:“出去,都滚出去。” 众人走后,老太君把自己的手令交给陈嬷嬷。 “去长公主府找二爷和殿下吧,请他们帮忙,既要救回平思,也要找回宁泱。两个孩子,我都要!” “是。” 遇水已从相熟的侍女那里得了消息,她一路阴沉着脸,脚下走得飞快,冲进了江水院。 云山马匪是吧? 天下匪窝,哪个比得过她们伏虎山寨,要不是当年被副帅一窝端了,小小云山寨连存活下去都没门! 张家还国公世家呢,半天了都没找人去救,只知吵架! 无妨,她的副帅,她自己救! 张恕正坐在石桌上,快亥时了,宁泱人呢? 灯会到现在还不散? 下一秒,就见遇水冲进屋里,拿着那把被布条裹着的长刀。 “啊!” 张恕大喊一声,遇水停下回头,脸色很不好。张恕心一沉,宁泱出事了? 他一通胡乱比画。 遇水看不懂,但她猜张恕是在问宁泱:“马匪藏在鳌山入京,搅乱了灯会,劫持了平思姑娘,我家姑娘也失踪了,我要去救人。你在家待好生着,饿了就吃,渴了就喝,困了就睡。” 说完,遇水又一阵风似的卷了出去。 张恕立在原地,双拳紧握,一双眼眸被阴鸷和戾气全部覆盖。 他毫不犹豫地吹了一声哨。 “大人。” 一个影卫从被宁泱和遇水留下的唯一一棵大榕树上跳下。 张恕的目光狠得几乎要杀人。 他冷声道:“让张愈去调五军营、五城兵马司、京畿虎卫队,马匪的手不会逗留城内,必然出了城。” “他们自云州而来,一路奔波,此时定会放松歇息。往云州最近的野路是羊肠道,途经一座无名山,那里全是桦树林,最适合隐藏踪迹。” “传我令,不惜一切代价,搜山!” ------------ 第21章 恭喜我们,救了自己 她们将两具尸体在地上摆成了睡熟的模样,宁泱又让锦衣贵女藏去了她第一个杀死的马匪的车里。 陆执缨带着九个师妹去附近捡来许多易燃的枯叶木枝,一点点铺在这片空地上。 张平思从马车里搜出来五壶酒和几个打火石。 宁泱留了一个火把照明,便让张平思和两个年纪最小的姑娘拿着酒、火把,和打火石躲去一旁的灌木丛里,等会儿听她号令,先扔酒,再扔火,不许犹豫,不许出错。 她和陆执缨等六个姑娘则装晕,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 要么身子底下压着砍刀长剑,要么手里握着三角镖,最不济的,手里也攥一根簪子,关键时候能杀匪保命。 她问过陆执缨,她和师妹们从小练武,人肯定没杀过,但都能杀猪。 当她们一切布置嘱咐完成后,远处林子里,一群飞鸟惊啼飞起。 人来了。 所有人屏气凝神,如此远的脚步声,她们却觉得清晰可听,仿若就在耳边一样。 “张三李四王二麻子在做什么呢?搞得这么暗?” “别是在偷吃吧?娘的,老子累死累活去打猎,这俩山炮居然享起福来了!” “哎,二当家的。你看那边两个,不是张三和李四吗?怎么躺得上?跟个死人似的?” 魏氓脚步一停,环顾四周,太安静了。 难道有官兵埋伏? 不可能,南梁朝廷那帮草包,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追上来! “注意,小心有诈。” 魏氓提醒道。 马匪们扔了山鸡野兔,手按在腰间的砍刀上。 此时,锦衣贵女藏身车里,按宁泱的吩咐,一听到马匪声音靠近就立马去撞击车壁,马车被她撞得一晃一晃。 魏氓眯眼看过去,认出王二麻子伸在外头的腿和靴子,他一下放松了警惕,哈哈大笑:“瞧王二麻子这家伙,下边儿生跳蚤了?急成这样?” 另外几个马匪也跟着乐。 他们提溜起野味,大摇大摆地朝张三和李四走去:“起来干活,还装死?” 马匪踢了李四一脚,腿软软的,没有动静。 他心中生疑,低头去看,正好迎着月光看见了那双遍布惊恐,死不瞑目的双眼。 他吓傻了,跌在地上,却迟迟没叫出声来,因为陆执缨已站在身后,将长刀贯穿了他的脖子。 村口的丁屠夫教过她,杀猪第一步,先割脖放血。 她毕竟是第一次杀人,惊恐之下动作大了些,吸引了剩下五个马匪的注意。 “赵五!” 一马匪瞪大眼睛,提刀就冲上来:“妈的!小娘儿们醒了,还会杀人?!” 他走到一半,便突然被两个姑娘横腿绊倒,两人一齐扑过去压住,手里拿着飞镖和簪子猛刺这马匪的脸。 不知刺了有没有几百下,总之马匪的脸已经血肉模糊,没了生命。 暴动突起,又是几个弱女子,马匪们没有防备又轻敌,可这几个姑娘却是心存死志。 一招一式全是野路子,每一下都用了死力,毫不拖泥带水,决心要将他们置之死地! 姑娘们没杀过人,不知道怎么才算死,宁泱便提着刀,如修罗阎王一样跟在后面补刀。 倒一个,她割断喉咙,又倒一个,她刺穿心脏,再倒一个,她劈了脑袋。 很快,一众马匪只剩魏氓一人。 宁泱眸光如刀,直视着磨刀霍霍的魏氓,她声音喑哑,侧目:“执缨,带她们和那位锦衣姑娘去平思那边躲好。” “是!” 陆执缨立即照办。 魏氓目光锁定在了宁泱发间的那枚红玉簪。 这就是二姐要杀的人。 果然是块难啃的骨头。 二人冲杀缠斗在一起。 男人天生神力,块头又大,招数阴狠,宁泱身上带伤,接连吃了好几个亏。可魏氓也没幸运多少,脸上被她划了一道深长的口子,右眼也瞎了。 他脸上现在就是一个大叉号。 宁泱身上的衣衫被染成了血红,她从下盘进攻,魏氓抓住时机,扯住她一把头发,宁泱直接反手割断,袖中匕首滑出,她稳稳握住,只听‘噗哧’一声,全部没入魏氓的腹部。 他当即吐出一口血,手里力道不减,长刀下去两分,劈在宁泱的肩膀上,她疼得皱眉,整个人都在颤抖,除非舍去一臂,否则她没把握能杀死魏氓。 可她是将士。 没了手臂,她该如何向宁家报仇?如何帮母亲和弟妹在盛京站稳脚跟?又如何提剑作战?如何能重回北桑王军? 她不甘心! 死也不甘心! 魏氓猥琐地笑着,先砍了这女人一条手臂,他再先奸后杀!就在他要加大力气时,本该处在安全区的陆执缨忽然奔了过来。 她速度极快,只见眼中已舍去生死,一个弹跳起身,挂在了魏氓背后。 陆执圈住男人的脖子,狠狠一口咬住他的右耳,她下了死力,生生将耳朵撕咬了下来! 魏氓手中长剑脱落,宁泱得了生机。 “啊——该死的娘儿们!” 魏氓暴怒。 他抓起陆执缨的衣领,猛地往后一甩,整个人飞出去撞在树干上,呕出一口血便昏死了过去。 “扔酒!放火!” 宁泱大喝一声,旋即一个滚地,捨起剑再次冲向魏氓搏杀。 不远处,张平思等人皆面色发白,她们手里拿着酒和火把,只要扔过去,那里定会立即成为一片火海。 可宁泱和陆执缨还身处火区之内! 张平思双眼遍布血丝,落下两滴泪,咬牙喊:“扔!” 她先扔去一壶酒,继而扔火把,火遇上酒,加上空地被她们事先铺了大量的枯叶和树枝。 转瞬,便形成燎原之势。 现下,其余人便是再纠结为难也没用,跟着扔去了酒壶和火把,火势越来越大。 张平思脱力地瘫坐在泥地里,眼泪都流不出来。 她何尝不知,自己此举不仅仅是烧死马匪,还有可能烧死宁泱和陆执缨。 可她更知道,要相信宁泱。 信她能绝境求生。 黑烟遮天蔽日,姑娘们更是呛咳不止,可仍旧没有一个人愿意离去或是走远一点。 她们静默着,死死盯着火焰,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绝望在空气中蔓延。 “泱姐姐!陆姑娘!” 张平思再也支撑不住,撕心裂肺地大喊,她双腿没力气,站不住,只能往那边爬。 九个女孩儿哭得几乎断气。 想不顾一切地冲过去,可熊熊烈火在前,即便不怕,也无法进入:“师姐!姑娘!” 锦衣贵女僵立在原地,心痛到窒息。 她双手合十,不停地向漫天神佛乞求:“诸天菩萨,信女愿连开一年粥棚救助穷苦,散银三千两整帮助百姓,只求换她们二人生还。” 就在众人彻底绝望之际。 一道势如破竹的剑气划开了这吃人的火焰! 火光中,宁泱浑身是血,她踏着烈火,手持长剑,背着昏迷的陆执缨走了出来。 姑娘们喜极而泣,冲过去抱成一团。 朝阳升起,天边亮起了暖色,宁泱赞许地看着每个人,嘴角扯出一抹笑。 “恭喜我们,救了自己。” ------------ 第22章 谁也不能辱我女儿! 张愈骑着马,身后跟着浩浩荡荡的官兵,距离马匪劫持已过去六个时辰,掳走的还都是姑娘家。 这期间会发生些什么,谁都说不清。 “小张大人!那边有烟!” 张愈立凝眸看去,那个方位......正是大哥说的桦树林! “全速进发!” 他高喊一声,天边旭日初升,马蹄溅起飞尘,地动山摇。 宁泱将尚在昏迷的陆执缨交给了她的师妹们,将身上的碎银和为数不多的首饰塞过去。 唯独将两根红玉簪留了下来。 “给她请最好的大夫,用最好的药。天亮了,官兵很快就会寻来,这场祸事闹得大,朝廷定会追责。万一有司衙门查不清,便会去找替罪羊,你们平民的身份必会引来杀身之祸。” 宁泱认真道:“赶紧回家,不要向任何人提起这件事。” 九个姑娘互视一眼,重重点头。 一个被唤作二师姐的小姑娘朝着宁泱等人一礼,十分郑重道:“多谢三位姑娘大恩。往后若要寻我们,去到关南村随便找个人问,就说是陆婆婆的故人,自有人带您前来。” “我们一众师姐妹,恭候三位!” 临别之际,张平思和锦衣姑娘也将身上的玉佩钗环给了她们。 陆家女儿们走后,她们便围坐在原地歇息,等着慢死人不偿命的朝廷官兵前来。 张平思坐立不安,隔两秒就探头看一眼宁泱背后的伤,眉头皱得能夹死一只苍蝇。 “这怎么还流血啊!姐,让我去找药吧,我熟背《药经》识得几味止血药,周边说不定就有呢?” “不用,你安生坐着,让它流就是。”宁泱摇头,她正靠着一棵大树闭目养神。 张平思震惊:“这是什么话?” 一旁的锦衣姑娘悠悠开口:“遭这么大的罪,受这么重的伤,若不留着回家使一出苦肉计,岂不可惜?” “苦肉计?” 张平思不解。 她看看宁泱,又看看锦衣姑娘,忽然明白了。 她深吸一口气:“真是输给你们了!有伤不治,流血不止,宁可命都不要了,也要回家唱大戏去啊?” “平思姑娘是张家三房嫡出女儿,众星捧月着长大,自然不需唱戏来挣什么。” 锦衣姑娘浅淡一笑。 她静静地望着宁泱,好似能感同身受一般:“可泱姑娘不同。她在宁家不受重视,在张家又初来乍到,没有根基,无人托底,任何选择皆是风险自担,自然要处处小心,事事筹谋。” 她一语道出了宁泱和张平思的身份。 正在张平思诧异之际,宁泱同样也道出了她的身份:“等我痊愈后,定与平思前往东昌侯府,与沈大姑娘叙旧。” 张平思眼中诧异更甚:“你......你是沈云见?” “正是。” 远处,马蹄声如雷贯耳地奔来,五军营和京畿虎卫队的旗帜猎猎作响,来搜寻她们的官兵终于到了。 沈云见站起来,朝二人福身:“同生共死一场,改日,我会去张家探望二位的。” 说罢,她便朝着前方走去。 沈云见,盛京第一逆女。 传闻,她出生时,生母便因其紧抓脐带不放,导致血崩而亡,她十岁气死祖父,十三岁又逼死祖母,后被东昌侯囚于佛堂静心五年,近日才放了出来。 张愈策马赶到时,火势已经缩小了很多,只有星星点点。 “二哥哥!我们在这儿!” 张平思跪在地上,哭得泣不成声,而宁泱躺在地上装晕,满身血迹,看着要多吓人有多吓人! 张愈狂奔而去。 “老——”他一个紧急刹车,转而喊道:“宁泱!” “是泱姐姐救了我,要不是她,我早死在马匪刀下了,可她却因为我伤成这样!” 他扭头怒吼:“马车呢!” “大人!马车到了!到了!” 张愈将宁泱打横抱了进去,张平思紧随其后,他亲自驾车,虎卫开道,一路疾驰回京,无人敢拦。 —— 张家,寿安院。 “老太君!老太君——” 陈嬷嬷一得了守门小厮的信儿,便匆忙往院子赶,沉稳了几十年的老嬷嬷激动得老泪纵横,临进门还被绊了一下。 “回来了!回来了!愈哥儿将四姑娘和泱姑娘送回来了,但泱姑娘为了保护四姑娘受了好重的伤,还晕着呢!” “真的?”老太君万分惊喜,她撑桌起身,赶忙道:“快!快!将人送来我这里治!” 各房的消息都灵通得很,不一会儿便到了,老太君还让人将被囚的庄氏也带过来。 张平悠和张平慈称昨晚受惊了,现下病着,没有过来。 宁泱本是想装晕,可能是太累了,眼睛闭着闭着竟真陷入了深睡眠,张平思趁着没人时悄悄去喊她,却怎么都喊不醒,又吓得哭了一场。 宁泱是被吵醒的。 “平思年纪轻,知道什么?被宁泱这个贱人随口忽悠两句不就什么都信了?” “四婶这是什么意思?”张平思好笑道:“我是年纪轻,不是脑子傻!谁救我,谁害我,我还分不清吗!” 四夫人压根儿油盐不进,咬死就说是宁泱勾结马匪,故意陷害张平思。 “平思你还记不记得......” 宁泱身上的伤口都已上药缝合,她虚弱地睁眼:“当时,那些马匪们口口声声唤领头的那个......叫魏二当家。” 四夫人头皮发麻,浑身发冷。 张平思连连点头:“对,就是姓魏!” 陈嬷嬷去扶宁泱坐起来,给她垫了个软枕在后头。 三夫人眼睛一转:“我记起来了,你娘家有个早年被逐出家门的弟弟,就是去做了马匪!” “那与我有何关系?” 四夫人死不承认,狡辩道:“谁家没有几个不成器的子弟?我嫁到张家近二十年,和什么弟弟早八百年就没了联系!再说了,他在云山做马匪,杀人如麻,我怎敢与他相交?” 三夫人噎了一下,好像也有道理。满屋陷入了沉寂,就在四夫人以为自己大获全胜时。 宁泱幽幽开口:“四婶好厉害,早八百年不联系,竟还能脱口而出他在何处落草为寇呢。” 此话一出,三夫人有了底气,扯着嗓子又吵了起来! “要这么说的话,宁泱的嫌疑最大!” 四夫人指着宁泱:“小厮和婢女们说了,当时被马匪绑去的姑娘里面,压根就没有她!可她为什么能跟去马匪的歇脚处?又时机恰好地救下平思?” “难道不是因为这个贱人早就知道马匪会去往何处?” “那可是马匪啊!她一个养在深宅后院,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姑娘小姐,哪儿来的胆气和力气去和马匪周旋,还能救下一个人来!” “依我看,说不定这出马匪乱,就是她故意想救下平思,从而占张家的一份恩情,又想借机除掉平悠和平慈,而费尽心机设下的局!” 这时,庄氏正好被人搀扶着进来,她已一日一夜未进水米,脚步有些虚浮无力。 一入门,她便听见四夫人这番对宁泱鲜血淋漓的指控。 “我说过!谁也不许辱我女儿!魏氏,你找死!” 她也不知是哪儿来的劲,一把挣开侍女,抄起桌上的一个茶壶,就朝着四夫人狠狠砸去! ------------ 第23章 至于四房,来日方长 “啊——” 茶壶径直飞去,直击四夫人的面门,锋利的碎片割破了她的额头脸颊,血流满面,一滴滴顺着下巴落在地上。 人当场就晕死了过去。 在场众人,上至老太君三夫人,下至婢女小厮,无一例外全部诧异地愣在原地。 甚至连一个反应过来去扶的都没有。 饶是宁泱也看傻了。 这......是她那忍气吞声、处处退让的阿娘? 确定没有被夺舍是吗? “噗哧——” 三夫人实在没忍住笑出了声,旋即正了神色,催促女使婆子去扶:“都愣着做什么?快去扶四夫人回椿萱院歇息呀。” 接着又道:“看不见大夫人还站着吗?没眼力见的东西,赶紧扶着坐下,上茶水果子!” 仆人们忙碌了起来。 她盈盈一礼,满脸的喜气洋洋:“母亲,我家中有一位叔伯在太医署任职,说到底,泱丫头也是为护平思而伤,儿媳理当出力,不如请他过府走一趟?” 三夫人故意没提四夫人一个字。 张老太君哪能不知道三夫人存的什么心思? 但宁泱已为张家付出良多,看样子也是个懂事孩子,此时不好再揪住庄氏的过错不放,以免各房离心。 她目光一暗,也就顺着三夫人的话头说了下去,算是默许了庄氏的行为。 “那就有劳你了。” 三夫人赶紧招呼人去拿名帖入宫。 老太君又说道:“过几日,老身的寿辰宴,带着你大嫂一块儿办吧。” 庄氏吓了吓,有些受宠若惊。 平日里,老太太一直对自己是爱答不理的,怎么今日忽然这样重视? “啊?” 三夫人蹙眉,她可以感谢庄氏和宁泱,但不代表能将管家权交出去,“母亲,这恐怕......” “你莫急。让你家四丫头和泱丫头跟着一道操办历练,你们要虚心请教,不许忤逆长辈。” 三夫人果然没再反对,老太君肯让平思参与,这是寄予厚望呢。 说话时,四房的雪嬷嬷正好进来帮着抬昏迷的四夫人。 她壮着胆子问:“老太君,这四姑娘和泱姑娘都去了,不然叫三姑娘也跟着一起呀?四夫人早前就说,想让她多为三夫人分担一些。” 张平悠也到了相看人家的年纪,以后做当家主母,少不得要操办宴席,若是嫁了人还不会,是要遭夫家耻笑的。 这些事一直是三夫人把持着,她没有经验,传授不了女儿什么。 张家老太君是相府出身,又有诰命,和宫中诸位太妃都是闺中密友,地位贵重。 她的寿宴必定宏大,连宫里贵人们都会送礼前来,若三姑娘能跟着一起操办,往后在人前说起,也脸上有光。 “宴会操劳,平悠不是病了吗?好生歇着,等着到时吃席面吧。” 老太君想也不想的就驳回,她一挥手:“都散了吧,庄氏和泱丫头留下,老身还有话嘱咐。” 雪嬷嬷好似还不甘心,毕竟张平悠若能嫁得高门,她也能跟着鸡犬升天:“老太......” 老太君立即横眉过去,雪嬷嬷立马偃旗息鼓。众人走后,陈嬷嬷便去关死了屋门。 屋内,檀香和药香混合在一起。 “马匪之乱,外头任由官府去查。这事儿在咱们自己家里,便到此为止,可有异议?”老太君声音十分疲倦。 “岂敢?” 庄氏冷着声音,话里话外全是怨气。 “您是当家人,您既开口说了要放过,那自然只有放过的份儿。您想要保下的人,我们还能上赶着去杀不成? 她坐在榻边,看着宁泱虚弱的样子眼眶泛红,心底像是有蚂蚁啃噬一般。 这孩子八岁就为了她和弟妹上了战场。 数年征战,她封侯居帅,功勋彪炳,可背后受的伤、遭的罪定是比自己今日看到的还要惨烈百倍。 每个受伤、绝望的日夜里,自己这个做母亲的却从来不在。 她理应恨毒了她。 老太君看了庄氏一眼,继而看向宁泱,询问道:“泱丫头呢?也是这么想的吗?” 宁泱垂眸,嘴角边划过一抹讥嘲。 她想? 她能怎么想? “世间万事,并非一定要寻个公正和清白。” 她缓缓抬头,双目之中已掩去所有的不甘。 “孙女已经得到了想要的,这便够了。再说,这场马匪乱的幕后主使究竟是谁,我知道,祖母也知道。没必要闹出去,平白叫人看咱们张家的笑话。” 老太君频频点头,十分满意这番话。 “从桂花酱、纸鸢诗会,到元日马匪。老身虽年迈,却还没到眼盲心瞎的地步。我知道,这中间是四房在耍心机手段。” 庄氏无比困惑:“那您既然知道,为何她们冤枉诬陷时,不为泱儿说句话?” “老大家的啊,你还是没懂。我一旦开口,此事的种种细节便全部要追根究底。” 老太君偏头,凝视宁泱:“泱丫头,你经得住吗?” 宁泱一怔。 其实老太太说得没错,方才四夫人说的那些都是疑点,当时自己犹豫要不要追去救人,也是担心事后会被人细究。 总之,她已经为阿娘争取到了寿宴的操办权,也成功让老太君注意到了她们母女。 至于四房,来日方长。 她沉默了片刻,垂眸道:“多谢祖母。” “不用,是祖母要谢你。” 老太君的目光逐渐柔缓了一些:“你虽未改姓,却已是张家女。一个家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内斗是常事,但一旦外敌来袭,必是一致对外。” 说到这里,老太君的眼神陡然锋利:“除非,有一日四房弃张家的利益于不顾,否则,张家会永远庇护他。” 又嘱咐了几句,宁泱便说身子没事了,要回江水院去,老太君却执意让她留在寿安院修养。 宁泱婉拒。 她说:“江水院住着舒坦,再说,还有人在等。” 老太君愣了下,旋即笑着点头,又让陈嬷嬷送去了诸多的吃食药物、大氅被褥,还有各种金银摆件,流水一般地排着队。 她和庄氏是坐着一顶暖轿回去的,陈嬷嬷亲自相送。 母女二人一路相对而坐,都是欲言又止,心思百转千回。 暖轿停下,陈嬷嬷在外提醒:“大夫人、泱姑娘,江水院到了。” 宁泱应了一声,却没动作。 她不知道阿娘对她今日的行为是什么态度,更不知道方才如此的维护,是不是做梦。 离家八年,她早忘了该如何与母亲相处,早忘了母亲心中的好女儿该是什么模样。 ------------ 第24章 傻子才说自己不傻 她低低地说了一句:“今日,多谢母亲为我解围。” 说完,她就伸手去掀帘。 “你我骨肉至亲,几句吵嘴而已,谁家没有?难道还因为这点琐碎事,坏了母女感情?” 庄氏主动拉住宁泱冰凉的手:“娘知道。你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帮我能够操办寿宴,你是为了咱们能在张家站稳脚跟。” “北境八年,我儿受苦了。这将近三千个日夜里,娘没有一刻不在想你、念你。” “那一年,汉关战役,听人说,你孤身入营,杀了个七进七出,浑身浴血方得以险胜,捷报传来,举国欢庆。可娘听了这消息后,足足哭晕了六回。那日之后,阿渊和阿澄便偷偷出去卖字画,攒银两,本以为他们会买些吃的、用的,可一日晚上却抱了一尊观音像回来,说要放在屋里,日日磕头,求菩萨保佑长姐平安,庇护南梁无战......” 庄氏说得泪流满面,她将宁泱紧紧抱在怀里,声音压得极低,防止轿外有人听见。 “孩子,你怨我吧。是阿娘无用,是阿娘错信宁元甫!才让你们好不容易来世上走一遭,却要被迫受这番苦楚!” 宁泱喉口哽咽:“我不怪阿娘,从来没有怪过......” 庄氏鼻尖通红,紧握着宁泱的手:“往后,娘什么都听你的。咱们母女俩,好好踏一条活路出来!” —— 陈嬷嬷说要调几个婆子嬷嬷来伺候,被宁泱拒绝了,庄氏说她住过来照顾,也被否决了。 小厮婢女们将老太君赏的东西送进院子便退了下去。 宁泱披着一件墨狐大氅,看着空旷的庭院,心里有一种莫名的安静。她不习惯被人伺候,在北桑王军时身边也只有遇水一个副将。 她从不让遇水做服侍人的活,有什么杂事粗活,都是两个人一起干。 等院外的人全走了,张恕才从屋里出来。 宁泱苍白的脸上扯出一抹笑:“是不是他们送东西吵着你了?对了,我怎么没见遇水?” 张恕走过去,拉起她的手写字——‘救你’。 “救我?” 宁泱皱眉,这家伙该不会单枪匹马地跑去云山寨了吧? 她站起,在张恕疑惑的目光中仔细踩着脚下泥地,一连踩了十几块,终于发现了一处的土很松软。 她蹲下用匕首挖,果然挖出一张纸条。 遇水留了话,说她知道宁泱一定会平安回来,也猜到宁泱会因为要帮母亲夺权而放过四房。 可她咽不下这口气,要亲自走一趟云山寨,让他们知道什么叫在太岁头上动土,什么叫掘坟掘到了姥姥家! 宁泱失笑。 遇水当在伏虎寨待过,当年朝廷下令剿匪,不论罪名,不计手段,统统剿杀,不留活口。 可她和北桑王觉得不行,他于是们欺瞒了朝廷的巡查御史,在伏虎寨深埋三月,将律法通读,一一论罪。 除了处死流放的,也放了不少犯小过的,后来听说,他们大部分都回家种地、行商去了,只有少数几个加入了别的山寨。 张恕定定地看着她,忽然抬手,在她脸上截住了一滴未干的泪,他细细感知着,湿润且温热。 他皱眉看她,眼底一片担忧,像是在问:为什么哭? “......不是哭。” 宁泱抿唇,一把抓住他那根手指,销毁了‘证据’。 她往桌边一坐,端起红枣汤开始补气血,并开始睁眼说瞎话:“是雨水。” 张恕:“......” 他抬头,只见阳光明媚,晴空万里。 “我今日很高兴。” 宁泱将张恕的碗拿来,分了他一半红枣汤:“我以为阿娘只在乎弟弟妹妹,可我方才知道,她担心我、在意我,她是爱我的。” “我......已经没了很多东西,但至少,还有母亲。” 可能是心中芥蒂消除,心情格外好,也可能是对面是一个不会算计她的人,所以,她愿意将自己的儿时说给他听。 张恕一直安静地听着,但他发现宁泱说的故事时间性很统一,全部停止于她八岁离开盛京之前。 仿佛,她的人生在那之后空白了八年。 就在张恕思索之际,宁泱像是醉了一样,忽然一下凑过去。 张恕当即瞳孔一缩,他只觉眼前忽暗,而后,是百花齐放,春和景明。 他没有下意识地躲后退,只是紧张地屏住了呼吸,耳根红透。 二人鼻尖抵着鼻尖,气息互相纠缠。 距离实在太近,他只要略微低头,便能轻而易举攫取到她的唇瓣。寂静的空气中,暧昧在丝丝缕缕浮动。 张恕确定,他想亲下去。 下一秒,宁泱突然撤退,让张恕恍了神。 他觉得自己像一条胖头鱼,被涂满迷幻香的饵料所惑,被钓去了万米高空。结果钓手又不要他了,果断收竿。 导致他不仅没能回到鱼塘,还狠狠摔进了十八层地狱...... 他压胸口起伏的情绪,可对面那没良心的却还在笑嘻嘻地问他:“张恕,你是真傻吗?” 这一次,他摇头。 谁料,宁泱又一下笑开:“只有傻子才说自己不傻。” 张恕:“......” —— 宁家 “还敢骗我!” 宁元甫暴怒,他身上还穿着官袍,宁清抽泣跪地,生母白姨娘也跪在宁元甫脚边,呜呜咽咽地擦着泪。 “我有没有说过,对于宁泱,你可以打压她,可以欺负她,甚至可以凌辱她!唯独不许杀她!” 宁元甫气得头顶冒烟,将桌子拍得啪啪响:“张家内斗,你也敢掺和?!就不怕到时候捅破天,张家拿你去给张平悠抵死吗!” “我问你,宁泱死了,你哥哥若在北桑王军出了差池,谁替他摆平?我去?你去?还是你娘去?!” “哥哥天资聪慧!去了王军只有坦荡前程,怎么还会需要宁泱那个贱人!”宁清捂着脸怒吼,她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被爹爹动手打。 一切都是宁泱害的! 她人都去了张家,却还能害她! 闻言,宁元甫瞬间怒目圆睁,宁淞若能和宁泱一样争气,他做梦都能笑死过去! 也不至于替他筹谋一场,还要留宁泱这个祸根活在世上! 他咬牙,扬手又要打,白姨娘见状赶紧抱住他的双腿:“主君息怒!” “清儿才十五岁,还是个孩子,什么也不懂!”白姨娘眼珠一转,“但宁泱如今人在张家,不受咱们控制。说起来,她也十六,该相看人家呀。” 宁元甫皱眉:“你的意思是,给她找一门婚事?” “是呀,主君与刑部的魏尚书不是师出同门吗?他家魏小公子的为人,主君也知道,很是‘不错’。”白姨娘一点一点引导着。 宁元甫沉思了片刻,随后重重点头。 “有理。” “只管将宁泱嫁去魏家,等魏凤云玩儿够了,再和魏家打个招呼,悄悄接回来。如此,她的生死依旧被我捏在手里,自然会尽心尽力为我的淞儿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