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圣一脉 嘶... “狗日的阿良,还有姓左的,挨雷劈的玩意。”少年揉了揉红肿的下巴。 一个与齐静春差不多年岁的少年身穿儒衫,坐在桌案旁,本来正在埋头抄书,听到少年这话才抬起头,放下笔,活动活动发酸的手腕,看着原本样貌清秀俊秀的少年,此刻已经肿了大半边脸,苦苦忍住笑意,开口说道:“齐师兄,其实这事真不能全怪左师兄。” 少年抬起头,看着这个师出同门的师弟,嗞了嗞嘴,没好气道:“茅小冬,你到底向着谁?” 茅小冬摇摇头,也不回话,只是继续埋头抄书,近些日子先生新留下的新篇稿本,可还余下半数没抄,要知道近些年先生的手稿训文,在某些先生的文系拥趸眼中,都是有价无市的东西,其中更是不乏一些墨豪大儒,即便是文庙那边的董夫子与那位熙平先生,对此也是极其喜爱的,当然这两人是不会花钱买就是了。 自先生入祀文庙成了文圣以后,日子倒是不像最开始只有崔师兄一个学生弟子的时候苦巴巴了,尤其是在先生吵赢了那场三教辩论之后,这种情况更是大有改观。 只说文庙书斋那边每月送来的拓本盈红,每月就有一颗谷雨钱还有些余头,在那位佛子转投儒家的时日里,文圣的声势更是空前盛况,那几月的书斋分红更是多达三至四颗谷雨钱。 茅小冬偏头看了眼犹自生闷气的齐静春,倒是不担心挨了左师兄一顿结结实实的揍后会影响到彼此的师兄情谊,这种情况,每月不来上几次,他倒觉得有些不适应。 而齐静春挨揍的理由也很简单,被那个阿良撺掇着到管账的左右那以买书的名头骗来了四两银子买酒喝,还被出门买东西的左右抓了个现行,阿良那家伙贼精,所以溜得快,连句骂都没挨上。 被左右揪回院子的少年酒气都没散,脸红噗噗的与左右“讲理,”加上齐静春言语实在是有些不堪入耳,左右气不过,又不擅长吵架,就推搡了他几下,齐静春哪是个吃亏的主,先行动手,这才挨了左右几拳。 早已司空见惯的茅小冬不再分神这边,趁着先生与崔师兄去文庙与那几个老学究吵架的空余,怎么都得先把这些书给抄完再说。 其实师兄弟几个,就他一个不算先生真正的学生,仅是个记名弟子,但他对此从来没有什么意见,或者觉着与先生之间便疏远了,没有的事。 先生每次回来,再忙也会抽空过来看看,他在桌案上抄书,本就个子矮小些的先生便会踮起脚尖,站在他身后,笑呵呵的让他抄慢些,若是有觉得先生写的不对的地方,不必与先生商量,自己改改。 话是这么说,但茅小冬从头到尾抄书,始终坚持一字不改,学生或许会抄错,但先生写错?可能吗? 另一边的长凳上,齐静春单手托腮,尽量不按到另一边的红肿脸颊。 少年想了想,觉着反正也没多吃亏,那姓左的也挨了自己不轻不重的几脚,何况自己这个小师弟白当的?等先生回来了,自己只要在先生那边略微提一嘴,都不用如何添油加醋,只要将事情给先生一说,姓左的一顿板栗是躲不过的了。 学生弟子嘛,随口闲聊几句,算不得告刁状。 至于阿良,虽说这次先跑了是有那么点不讲义气,但用他的话来说,江湖人嘛,偶尔的趋凶避吉,人之长情,以后行走江湖,要学的还多,不能一味的仅凭“义气”二字。 少年骂归骂,但却没有多少怨怼,姓左的帐得算,至于阿良,就算了,反正打又打不过,骂了也没用。 院门外,那条青砖巷子里来了个老先生,走到院门边上抬手轻轻叩了三下只留下条门缝的院门,隔着门对着院子里轻声喊道:“小齐,少爷在吗?” 茅小冬重新将笔放回笔搁上,率先起身,对着院门那边不愿进门的老先生行了个儒家礼。 老先生笑着点头示意,算是应下。 齐静春也抬起头,没好气道:“不在。” 老人对于他的不耐烦态度倒是显得司空见惯,也不气恼,只是说道:“那如果一会少爷先来这边,而没回府上,劳烦知会一声,就说老爷找他,让他先回一趟亚圣府。” 齐静春坐在凳子上,摆了摆手,“知道了知道了,要是没什么事老先生你就先回。” 身为亚圣府门房的老人拱了拱手,笑着帮忙关上半掩的院门,这才转身离开。 齐静春气嘟嘟的,不断用手指敲打桌面。 茅小冬则重新提笔抄书。 亚圣府这边。 身材高大的儒衫老人站在内堂檐下,双手负后,看着亚圣府大门那边,其实对于他那个混不吝的儿子,他平日里是不怎么管束的,他想做什么都由着他,他相信儿子会有自己的分寸,偶尔惹出些事来,被人家找上亚圣府大门告状,他都会让老门房回应一句少爷不在,亚圣老爷也因为文庙事务缠身,没法脱身为由给挡了回去。 这次之所以会让老门房出去文圣那边找人,实在是经不住那个老古董天天去文庙那边找礼圣告刁状。 那位的脾气,和姓荀的又是一类人,不给个说法,他就在文庙那边撒泼打滚,就连文庙广场上都躺过两天,反正那意思就是不找到阿良那个王八蛋他就赖着不走了。 礼圣对此倒是没说什么,阿良名声在外,就连临近的其余几洲都有不少仙家门府遭过他的殃。每次不都是他这个当爹的给擦的屁股? 其实阿良还在不在文庙这边,亚圣自然是知道的,与文圣那个小弟子喝了顿酒之后就犹自逍遥自在去了,哪还找得到他人?不过是做做样子,好在老人那边有个交代。 只不过他这次做的确实过了些,他这个当爹的脸上也有些挂不住。 那个老人是个精通山上敝画一事的行家里手,前些年好不容易走了一趟百花福地,与那位花神娘娘磨破了嘴皮子才临摹了一幅仙气十足的云海簪花图。 藏在府中当个宝,平日连看一眼都不给,却被阿良那王八蛋给当了回梁上君子,从人家府中顺手牵羊给偷了出来,一开始是想着拿去换酒钱的,但那些市井当行又不识货,画是好画,却只当是幅寻常胭脂图,故而每次开的价都低得可怜,甚至有些寒酸,中土这边的仙家宗门又能一眼看出是那位神仙画手的手笔,加上卖家是阿良,用屁股想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哪里敢收? 哪怕阿良再言之旦旦说是老人赠与,谁信? 最终没能将画作“销赃”的阿良便自己提笔,说是姓吴的老画师哪里懂得花神娘娘的神韵所在,简直就是亵渎了花神娘娘的羞花之姿、闭月之颜。 最终由他亲自添笔落笔,一边说花神娘娘的腿画的不够长,某处不够大,一边就给修改了一番,最后才在老人的题名后边,再加上四字“阿良共笔。” 被他这么一整还不够,他还将画作给老人送了回去。 最终的结果就是,老人拿着那幅画,找上了正在文庙与文、礼几位圣贤共商三教辩论事宜的亚圣。 老人拿着画纸,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只知道哭喊,却不说一个字。 当时几位文庙这边神像位置都极为靠前的圣贤都在,看着画作上那些明显是新添上去的狗爬线条,当时除了老秀才竖起大拇指啧啧称奇以外,其余人又不好直接笑出声,只好把脸憋得通红。 就连礼圣看到那些笔描线条,都有些古怪笑意。 亚圣背手站在屋檐下边,他这次离开文庙回到亚圣府上,除了要找阿良给那位吴老先生一个交代外,其实还有一件更为重要的事情要办,亚圣抬了抬眼,确定了一下某人大致远去方向,即便是他这位陪祀地位极高的圣贤,也流露出些无奈神色,只能希望那个小兔崽子不要惹上那边那位,到时候他就真的不得不亲自下场收拾烂摊子了。 文圣一脉院子这边,齐静春已经消气大半,左右也忙完了今日课业,从自己的屋子里走出来。 齐静春抬头看他,结果换来他一个瞪眼,不服?那就再揍一顿。 齐静春冷哼一声,倒也没跟他计较,反正先生今天会回来,到时候再好好算账就是。 左右走出堂屋,要去厨房生火做饭,总不能让先生好不容易回家一趟,连顿热乎的都吃不上,至于跟随先生赶去文庙那边混了个旁听位置的某人,他就没多在乎了,吃就多双碗筷,不吃也行。 等到左右这边饭菜准备好,院门那边果然来了个身材矮小的老人,身材佝偻的老人身边则是跟着个个儿不小的儒衫青年。 青年伸手推门,然后侧身站着等老人先跨过院门,他这才跟着进了院子,顺手将院门给关上。 离得远远的,老人便察觉到院内气氛有些不对,青年崔瀺看向起身的茅小冬,挤了挤眼,眼神询问。 茅小冬只是摇了摇头,便开始眼观鼻鼻观心,哪里会掺和这种事,齐静春告刁状的本事,师兄弟几个里独一份的,他现在开口反倒显得有些画蛇添足,反而会影响了齐静春的发挥。 左右又是个闷脾气,一言不发自顾自的从厨房端菜摆着碗筷。 走到院子中间的老秀才扯着嗓子喊了声左右,左右闷闷的嗯了一声。 老人跨过门槛,进了屋,看了一脸上红肿的齐静春,又看了眼面无表情抬凳子的左右,顿时心中明了,走到桌旁,一个弯膝跃起,一脚踹在左右屁股上,左右面无表情拍了拍长衫上的脚印,淡淡说了句“先生吃饭。” 老人尤不过瘾,跳起来又一巴掌拍在左右脑袋上,骂道:“你出息了,先生在的时候你欺负你小师弟,先生出去了,你还要欺负你小师弟,你这么厉害,君倩在的时候怎么不见你动手打他?” 左右往一边移了移位置,走到先生右手边,轻声说道:“他没惹我。” 老人挽起袖子,揪住他一只耳朵,“你还有理了是吧?小齐就是有什么错,你这个做师兄的说他几句,训诫一番,都没关系,干嘛动手打人?” “他先动的手。” 崔瀺双臂环胸,笑眯眯站在一边看戏,茅小冬插不上话,如今乖乖坐着才是明智之举。 齐静春起身走到老秀才身边,轻轻扯了扯先生袖子,弱弱说道:“先生,这次确实是我先踢的左师兄。” 老秀才转头看了看其实已经与自己一般高的少年,轻轻拍了拍他的手,笑着努努嘴,好像在说,放心,有先生在。 齐静春退后一步,笑着瞪了左右一眼。 左右看了眼先生,一言不发,半点不在乎方才挨的一顿板栗,只是眼神询问,可以吃饭? 老秀才神色无奈,转头看了眼齐静春,摆了摆手,“吃饭吃饭。” 左右坐在先生右手边,老秀才便拉过齐静春,让他坐在自己左边,崔瀺则自顾自落座先生对面,还挪了挪位子,给茅小冬留了个位。 饭桌上,左右低头扒饭,老秀才转过头,看着小弟子的红肿脸颊,一脸心疼的喊了声小齐。 齐静春心领神会,憋出一个笑脸,立马便因为扯到红肿脸颊而嗞了嗞嘴,嘶了一声,而后立马又收敛些许笑意,摇头说道:“不疼。” 老秀才唯独吃不住他这套,立马放下碗筷,站起身,对着左右说道:“你看看你,”而后又是一巴掌对着左右的脑袋而去。 左右也不躲,只是停下嚼咽动作,等到先生的巴掌落下再离开,便又继续吃饭。 相隔文庙甚远的中土神洲另一边,有个样貌平平的邋遢汉子,早已脱下一身儒衫,换上一身游侠装扮,腰间别上一根碧绿光滑竹棍,以棍为剑,暂时囊中羞涩,只剩酒钱,就不学那些死要面子活受罪的江湖儿郎了,一根竹棍撑撑场面就行,如何不算剑客? 汉子放荡不羁惯了,哪里会靠祖上福荫度日,在文庙那边的日子,喝酒都没滋没味的,行走江湖才能快意恩仇嘛,可惜了,小齐如今年纪还小,若是把他带走,估计秀才能搬到亚圣府上长住不走,以秀才撒泼打滚的本事,老头子非得亲自出门抓人不可。 早已离家甚远的阿良很快便举目看向一处,抬起手,竖在耳边做倾听状,轻轻喊了声“白先生。” 中土神州一座海外仙岛,一个白衣读书人心有所感,走出那处茅屋,站在崖畔,眯起眼举目远眺。 向来惜字如金的读书人深吸一口气,好不容易憋回去一句三字经,本来想开口说句滚也硬收回了肚子,用了半息酝酿措辞,这才开口说道:“登岛便是问剑。” 阿良悻悻然放下手,抹了抹鼻子,而后又转头看向中土神洲一处,咧了咧嘴,好似自问道:“就去那边转转?” 打定主意,阿良不再犹豫,仔细挎好腰间竹棍,再整理了一下身上衣襟,最后吐了口唾沫在手心,使劲搓了搓,再使劲往后缕了把头发。 被阿良盯上的那处道门所在,道意盎然不输天下任何一处,只说道统传承根脚之纯正,数座天下恐怕只有青冥天下那座白玉京能出其右,虽说没那处孤岛有意思,但好在那些牛鼻子总比那位人间最得意好客些。 天大地大,大不过心中酒壶。 大道再长,长不过腰间竹棍。 龙虎山,阿良来了。 ------------ 秀才门下多事端 不同于其余几条文脉的读书人,文圣这一脉,兴许是因为那个样貌瞅着很老的老秀才其实在山上算是“很年轻”的缘故,所以显得有些香火凋零。 倒不是说那种青黄不接的惨淡光景,恰恰相反,文圣这一脉的学生弟子中,其实都算不得普通,即便是那个尚未正式拜师的记名弟子茅小冬,在文庙那边看来,也是极其有读书悟性的,在求学一事上,他不似开山大弟子崔瀺那般聪慧,也没有左右那种认真到堪称执拗的求学态度,就更没有小师弟齐静春那精益求精、繁博化简的灵动脱俗了。 师兄弟几人中,属小弟子齐静春的性子最跳脱,想法最是天马行空,每每遇到新鲜事物,或是读到一些其实并不晦涩难懂的书籍,都会与先生和崔师兄问个不停,老秀才在这个小弟子这边,耐心极好,每次都笑着为少年解疑答惑。 反观师兄崔瀺,对这个小师弟则要不耐烦得多,虽不摆脸,但也决计不会像先生那般耐心。 至于左右,哪怕左右与他再不对付,对于研学一事,从不推脱。但齐静春就是打心底的那种不喜欢问他,总嫌他太闷,即便是认真讲学,都会很枯闷,听着没味道,所以从不向左右请教学问一事。 君倩则比较闲散,属于那种有书便读书,读了也不太能记得住的笨拙性子。 反倒是崔瀺最聪慧,也最严谨,想法更是最多,对于所有事物都要事必躬亲的去求证清楚才肯作罢,年少早慧的崔瀺不仅在读书一事上极为刻苦求功、与众不同,对于下棋一事同样出类拔萃,早年就是跟随先生求学路上,有幸做客过礼记学宫,当时还尚未跻身文庙圣贤之位,暂时只有一个秀才功名在身的穷酸秀才,被学宫内一位成名已久,还顶着学院君子头衔的书生为难,其中过程老秀才笑呵呵不愿多说,崔瀺又只在几个师弟这边提过只言片语,所以那次做客学宫究竟所生何事,已经极难考究。 只知道那次身为秀才的先生并未亲自上场,也没拦着弟子崔瀺与那位君子谈学论道,只是让身为学生的年轻崔瀺与其辩论和手谈几番,胜负如何?那位君子第二日便书请文庙辞去了君子头衔,说是愧不敢当。而当时负责校考此事的韩夫子并未有任何推脱,甚至就连文庙那边的礼圣亚圣都并未过问,大笔一挥便做主了此事。 由此可见崔瀺的学问棋力之深。 事后那位韩夫子亲自找过老秀才几次,老秀才自然知道他所为何事,于是一个礼记学宫的主事夫子,便在个穷秀才门外吃了数次闭门羹。 至于那位记名弟子茅小冬,不像齐静春灵动,也没崔瀺那么聪慧,就连治学严谨都不如左右多矣,可就是这么个弟子,不仅数年如一日坚持耐心抄书,更是每每有闲余时间便把那些早已翻得泛白的旧书翻出来,逐字逐句的研琢。所以老秀才的这几个学生弟子中,属他最为勤勉。 师兄弟几人中,崔瀺入门最早,用老秀才的话来说,是吃过苦日子的,每次谈及此事,老秀才都会漫不经心看一眼弟子崔瀺,崔瀺则会面无表情应对。 今日无闲事,最宜打秋风。 先生不在,师兄弟几人便结伴出门,出了那条其实已经住了许久的梅雨巷,茅小冬因为忙着抄书缘故,所以没来。 师兄弟三人都是身穿正儿八经的儒家长饰,衣服虽不破,但早已洗得泛白,齐静春便有些抱怨,说是他不喜欢这衣服,左右斜眼看来,齐静春瞪眼还击,大师兄崔瀺就笑呵呵的说道:“知足吧,你知道我早年跟着先生的时候,衣服上最多的时候,先生给我缝过几个补丁?” 齐静春有些不悦,喃喃道:“哪有好日子比苦日子的,咱现在的日子毕竟没你们以前拮据了不是,书上说了忆苦思甜,可也不是这么个思法啊。” “阿良说了,只有等自己真正变强了,就能随心所欲,以一个弱者的身份行走江湖,能多听、多看许多真话,也能交到实打实的真心朋友,所以阿良还说了,行走江湖,装着尤其重要,一个人的“气”便是江湖立身的根本,若是第一眼便让人看不起,就像男女间的战场博弈,胜负已分,之后想要再找回场子,可就难了。” 左右瞪眼看去,语气重了些:“阿良那王八蛋真教你这个?” 崔瀺笑呵呵打圆场,“小师弟不懂这些,有本事你找阿良那混蛋去。” 左右不再看齐静春,转而瞪住崔瀺,“装什么好人,就你这死兔子心眼最黑,你别以为我不知道。” 崔瀺撇了撇嘴,率先向前走去。 齐静春快步跟上,喊大师兄慢些走。 左右有些无奈,缓缓跟在两人后边。 而今从先生手中接过账房先生担子的左右,其实是不想来的,可齐静春那小崽子说了,他若是不愿意掏钱,他和崔瀺一会吃了饭,就把帐挂在先生身上,反正最后先生回来还是得让左右来结。 走过两条巷弄,再穿过一条街,才真正走到热闹的大街上。 崔瀺走在最前面,偷偷斜眼一家店铺,身后两个师弟都没察觉。 还记得来到中土神洲跟拜在老秀才门下后,日子最苦的时候,是先生靠一张脸皮,去借钱才填饱了肚子。 那是他之前来中土神州后,最喜欢吃的铺子,但价格不算便宜,之后跟着先生求学,日子实在太苦,便有些嘴馋,也是那次,先生对他发了他跟随先生以来最大的脾气,说了最重的话。 还记得,那次他为了给先生买他爱吃的醉酿蟹儿,背着先生,偷偷出门以所学不多的术法神通从一户有钱人家赚了一笔颇为丰厚的报酬。 可赚了银子买了醉酿蟹回去的崔瀺不仅没得到预料中的先生夸赞,反而被一向和善的先生板着脸,将他与那罐子醉蟹一起赶出了院子,还说了许多分量不轻的重话。 年纪尚小的崔瀺实在是想不明白先生为何要刻意将日子过得那么苦,即便是靠借钱过活,也不愿意凭一身本事去赚,在那之后,崔瀺便再未刻意与先生说过想吃什么,想要什么,更是从没踏进过那个醉酿蟹其实做得极好的铺子。 之后哪怕日子过得好一些了,终于不再为那些价格不低的醉蟹感到为难时,师徒俩都心有灵犀,没人再买过。 最终三人走到街巷中央,由齐静春挑选了一个干净的饭馆,三人一起走进馆子。 小饭馆本就不大,即便是在中土文庙脚下,也是食客稀疏,算上师兄弟三人,不过三桌客人。 崔瀺自顾自挑了张桌,先行坐下。 从馆内帐柜后走出来的是个妇人,是个不算太熟的熟人,笑着问道他们吃什么。齐静春要点菜,左右不肯,妇人便有些为难。 齐静春看着左右,左右看着店家,“谁付钱听谁的,原本能卖出些肉食的妇人也不在意,只是笑着点头附和,这几个年轻人她记得,是隔壁的隔壁,那条梅雨巷里那个老秀才的学生,秀才并不阔绰,也是在最小的学生来了后,才舍得时不时出来吃一顿。 齐静春气呼呼回了崔瀺身边。 崔瀺不喜欢酒,左右不会喝,齐静春不能喝,便只是点了菜。 左右要了几个素炒青菜,不过犹豫一会,还是给齐静春加了一盘价格最低的肉菜。” 菜上齐,饭桌上,师兄弟三人都比较沉默。 不知是店家刻意而为,还是无心之举,恰好将那碟子肉菜摆在齐静春面前,齐静春只顾低头扒饭,崔瀺时不时夹一筷子,显得细嚼慢咽,左右则是只吃青菜。 师兄弟三人吃着,说巧不巧,门那边同样进来一行三人,也是读书人装扮。 为首的是个高冠青年,收束发髻,一袭青衫,抬头正好与抬头的崔瀺对视。 齐静春在埋头吃饭,左右则不以为然。 青年嗤笑一声,身后两人一男一女,男子轻轻问道:“认识?” 青年点点头,“认识,来历不小,本事不大。” 那个问话的男子似笑非笑看向三人,女子则是颦眉,低声提醒道:“师兄,家主吩咐过,别惹事。” 那个为首青年抬起手,不在意的摆了摆,随后抬脚上前,走到三人桌旁,低头将桌上饭食菜式一一看一遍,啧了啧嘴,?“不愧是穷酸文脉,就吃这?” 崔瀺微微眯起眼,左右同样抬头。 齐静春则像并未听到青年的挖苦话语,只顾往早已鼓起的腮帮子里扒饭。 左右刚要起身,崔瀺伸出一只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不用管。” 青年身后的两人也走近,那个男子神色戏谑,看来是已经猜出三人身份,女子则是轻轻拉了拉青年衣角,低声道:“师兄,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那个青年男子置若罔闻,将一只手撑在桌上,俯下身子,笑着对像几天没吃饱饭的齐静春道:“多吃点。” 齐静春终于含糊不清,嗯了一声。 青年咦了一声,笑道:“听得到?” 齐静春再次嗯了一声。 左右再次想要起身,崔瀺再次按了下去,语气平缓,“等小齐吃饱。” 青年觉得无趣,直起身子,对着身后两人摆了摆手,“行了行了,没意思,那个穷酸秀才门下的几个软骨头弟子而已。” 那个明显是青年拥趸的男子笑着附和,“师兄,一会要不要帮他们把帐结了,大家都是读书人,别显得咱小气了。” 青年点点头,“你说得对,”随后对着齐静春努努嘴,记得再给这小兄弟加两盘肉。 那个女子对着崔瀺歉意一笑,崔瀺笑着点头。 掌柜妇人站在柜面后, 等到为首青年转过身,要带着两人走开点菜时,齐静春终于将碗中战场打扫干净,杀了个片甲不留,就是门外的野狗见到他那个碗都不愿意伸舌头。 齐静春抬起头,看了眼师兄崔瀺,疑惑问道:“哪家野狗?” 左右扯了扯嘴角,不过脸上确实破天荒有些笑意,真是一如既往的欠揍。 崔瀺笑呵呵的,“亚圣那脉的,先前在文庙见过。” 齐静春哦了一声,抬起宽大的儒衫袖袍,抹了抹嘴。 那个青年听到他的话,皱着眉停下脚步,转过身子。 擦完嘴的齐静春站起身,还顺手带上了屁股下的木凳,左右心领神会,有样学样提起凳子。 崔瀺双手拢袖,乐呵呵的坐在原处,对着那个女子扬了扬下巴,示意她别掺和。 年纪不大但其实个子不小的齐静春率先一脚跨上桌子,高高举起凳子,而后一跃而下,朝那个青年头上砸去,喊了一声干他娘。 ------------ 老夫子 梅雨巷口那边,有个穿围裙的妇人端盆倒水。 梅雨巷子本就是偏街陋巷,平日里必定不会有啥闲人登门,妇人开了自家院门,刚要往本就大雨过后湿泞的路上泼水,却忽然瞅见了个个儿极高的魁梧老人站在自家院门旁。 妇人稍作犹豫,也没放下泼水打算,在这临近几条街巷都是出了门性子泼辣的妇人,便瞪了一眼老人。 那个老人显然愣了愣神,想起一事,忽然笑了笑,主动往旁边挪了挪脚,给妇人让开位置。 妇人则是心中疑惑,莫非是隔壁那个穷酸老头又带着那几个小子在外边借了银子,被债主给堵到家门口了? 门外的老人缩手在袖,没再理睬她,转而对着秀才他们这一脉的落脚处看了看,四处打量。 外边节气巷那边,师兄弟三人打了一架,崔瀺没动手,从始至终都在作壁上观,齐静春和左右动手之后,崔瀺只是在一边时不时提醒,“勒脖子,左呆子你踢他下盘啊。” “小齐你别只顾躲,先去帮左右,擒贼先擒王,挨个击破。” “啧,你看看,这拳你都接?” 本来就年纪小,挨了对方好几下的齐静春听着他的风言风语,当下便有些急眼,转头怒道:“干你娘的崔瀺,闭上你的狗嘴。” 早已离开饭桌的崔瀺乐呵呵的,还在掌柜妇人那边抓了把瓜子,不紧不慢的磕着。 那个同行的女子又不敢上前帮忙,就只能走到崔瀺旁边,让他劝劝。 崔瀺置若罔闻,磕瓜子的动作愈发快了一些,吃了闭门羹的女子没法子,手中蓦然出现一枚玉符,这是她和那个为首书生离家时家主亲自赠与神物,她只要催动,便能将她们一脉待在中土文庙这边的主事之人给叫过来,她当下心一狠,伸出纤长手掌,双指并拢就要按上去。 崔瀺终于停下磕瓜子的动作,将剩余瓜子丢回盘子,再拍了拍手,斜眼过来,语气平静,“你要是敢叫人,我就将我家先生请过来,到时候先生知道了这边的事情原委,至于是去找礼圣讲理,还是去和亚圣要个说法,亦或是都找,我不做保证。” “至于今日事,读书人和读书人打架而已,文庙这边的规矩就只是不能用山上术法,至少在文庙脚下这一亩三分地是如此,打输打赢都不是什么稀罕事,也没秋后算账这一说,若是你想帮忙,你可以出手试试看。” 听着这明显威胁意味十足的话语,女子不知为何会不由自主停下手中动作,她不是那种彻头彻尾的读书人,浩然天下至今还不曾有女子读书的先例,那些山上的修行境界和术法神通,在同辈人中,她不算差,可不知为何,她总觉得眼前那个看着人畜无害的年轻男子,此时陡然一变,整个人的气势好似积年累月而成的湖底深潭,让她有些琢磨不透。 她不敢再催动玉符,更不敢再抬头看他,就只好重新将玉符放回随身携带的咫尺物,之后捋了捋鬓边发丝,用一种柔弱语气对崔瀺说道:“我知道你管得住他们,是我们输了,就此罢手,你看可好?” 崔瀺斜靠在帐柜上,对正与那个青年扭打在一起的左右扬扬头,“吃亏没有?” 左右掰开青年手腕,摇了摇头,齐静春吐出一口血水,哈哈笑道:“挨了十一拳,足足揍了二十二拳回去,赚麻了!” 崔瀺点点头,“那就收工。” 左右和青年各自放手,齐静春则在双方都放手后看似无意又补上了一拳。 青年带着男子回到女子那边,神色不善看了若无其事的崔瀺一眼。 那个女子怕双方再生事端,对着崔瀺抱拳拱手,柔声道:“在下陈芷。” 崔瀺略微抱拳,“文圣首徒,崔瀺。” 既然双方已然撕破脸皮,这场冲突又起始于一场“门户之见”,那便干脆将双方身份挑明,划出道来。 女子神色尴尬,再次抱拳补充道:“南婆娑洲,颖阴陈氏,陈芷。” 之后左右掏了银子,结了饭钱,师兄弟三人才走了出去。 等到三人出门,那个身材高挑的女子看向门口那边,久久没有回过神。 那个青年对着那个狗腿子男子使了个眼色,男子心领神会就要开口说话,不料女子回过神来,率先开口:“我会与爷爷禀明今天的事,这件事到此为止,你们两可以直接回婆娑洲了。” 那个青年有些急眼,喊了声师妹。 女子没了吃饭闲逛的心思,淡淡道:“这件事就这么定了,我已经叫了君子陈津,他会送你们到千云渡渡口,直到你们坐上前往婆娑洲的跨洲渡船才会返回。” 说完这些女子率先再不看身后两人,率先跨过门槛,原路返回陈氏在中土神洲的宅邸。 拍干净身上尘土,重新戴好冕冠的青年咬紧牙关,眼中神色复杂。 他本是陈氏年轻一辈中当之无愧的翘楚,年纪轻轻便名震一洲之地,所以这次才会代表陈氏前往文庙,就连陈氏家主的亲孙女陈芷都甘愿叫他一声师兄,也正因此,骄横惯了的他在文庙那边见过崔瀺,总觉得传言甚虚,其实不过如此,他们今日会前往这边闲逛,其实是他刻意所为,为的就是碰碰运气,看看能否撞见那个即便是在南婆娑洲都声名大噪的文圣首徒崔瀺,以此探探对方虚实。 没曾想遇是遇见了,原本精心谋划的一场苛谋岑对却被文圣门下那个脑子有包的小弟子给打破。 还被其实身为几人中真正话事人的陈芷给心生怨怼,他如何甘心? 不管身后三人,出了门原路折返的师兄弟三人走在大街上。 左右面无表情,齐静春伸手摸了摸脸,转头对着大师兄崔瀺询问道:“我脸肿不肿?” 崔瀺故意眯眼仔细查看,片刻后摇头。 齐静春听到这话嘿了一声,压低声音笑道:“其实方才我耍了个心眼,算上最后一拳确实是二十二拳,所以我报数的时候,故意多报了一拳,最后才补上。” 左右皱了皱眉,闷声道:“有说法?” 齐静春揉着发麻的拳头,嘿嘿笑道:“你懂个锤儿,这叫输人不输阵,我足足挨了一十七拳,楞是被我说成了十三,更赚了,即便算上你挨的打,也还有余头。” 左右翻了个白眼,“脑子有病。” 七静春一路上叽叽喳喳,为方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大战复盘,边说边摇头,时不时骂左右一句,白跟自己过了几年的招,用在自己人身上的狠劲今天怎么没见着了?你左呆子就是个窝里横的玩意。 左右懒得跟他计较,干脆左耳进右耳出。 崔瀺走在最前边,嘴角含笑,却是以一种若不可闻的语气,说了句:“颖阴陈氏,记下了。” 三人走得不快,拐过几个弯就到了巷口。 走在最前边的崔瀺便先见到了那个仰头打量自家院子的老夫子,忽然停住脚步。 七静春在自己与自己复盘,觉得有足足两拳其实不该硬碰硬的,吃亏不少,一时出神便撞在了停住脚步的崔瀺背上,不等齐静春咒骂,就又也抬头看到了那个身材魁梧读书人装扮的老人。 左右在崔瀺身边站定,不言不语。 齐静春伸手拐了拐崔瀺,“你家亲戚?” 崔瀺没理他,深吸一口气,神色极为认真,行了个儒家大礼,“见过至圣先师。” 左右依然面无表情,却是紧跟崔瀺之后行礼。 齐静春还没缓过神来,呆呆站在原地,片刻后才缓过来,有些结巴道:“你说谁?” 崔瀺没回话,而是收回礼数,向前走了几步,左右则站在原地。 老夫子笑呵呵的,伸手对着师兄弟三人招了招手,“过来过来,老头子闲得慌随便逛逛,别这么拘谨。” 随后老人眼神在三个年轻人身上一扫而过,饶有深意多看了一眼站在最后边的左右。 齐静春回过神,快步上前,走到崔瀺和左右身前,这才笔直站定,顾不得刚才还喊着发酸发痛的手,使劲抱拳,郑重其事,深深弯腰,大声道:“秀才门下弟子齐静春,见过至圣先师老爷子。” 正是浩然天下儒家文庙正祀之主的至圣先师笑着点头,好小子,是个人物,怪不得秀才会在自己这边时常念叨自己这个小弟子。 至圣先师轻轻挥了挥袖子,示意师兄弟三人过来,齐静春大步跨出,先行跑到老人身边,一把推开院门,声音洪亮道:“至圣老爷子请。” 至圣先师乐呵呵的,摸了一把齐静春脑袋,这才抬脚跨过门坎。 崔瀺抽了抽嘴角,左右不紧不慢跟上。 进了院门,正在埋头抄书的茅小冬抬起头,却是只见到师兄弟三人的身影,没见到那个高大老人,很快便再次埋头抄书。 老夫子走到院中,却是自顾自走到天井旁的石阶上坐下。 齐静春是个极有眼力见的,走到至圣先师斜对面站着,却不落座,至圣先师每次抬头,刚好能看到他,却也不会挡了老夫子视线。 崔瀺心里暗骂一声,走到至圣先师身后,左右则是进门后干脆就不再向前,而是双臂环胸靠在院门上。 老夫子双手杵膝,朝眼前的齐静春笑问道:“跟人打架了?” 齐静春笑着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怯生生道:“至圣先师您都知道了啊?” 原本还以为会被训斥几句的师兄弟三人很快便瞪大了眼睛,就连院门那边的左右都不由自主将身子向前倾了倾,生怕自己听错了。 原来方才老夫子开口后便是一句三字经,“他妈的,老三那一脉是有些欺负人了,不像话,揍得好,但若是下次再遇到了,也别急着与对方如何撕扯,可以先与对方好言相与,之后想要动手,可以先摸清对方底细,再去对方必经路上踩好点,背后拍砖头都行,读书人嘛,不擅长与人动手,用些计谋,不算丢脸。” 齐静春瞪大了眼,崔瀺则干咳一声。 齐静春与崔瀺使了个眼色,这人真是至圣先师? 崔瀺与他翻了个白眼,你他娘的不是废话? 至圣先师站起身,明显没打算进屋,只是在院子里慢慢踱步。 小院本就不大,几乎就是在原地画圈打转。 齐静春紧紧跟在他身后,很快便发挥出一门原本用来对付左右的本命神通,与至圣先师开口道:“至圣老爷,虽然我觉得您说的在理,但对方毕竟是亚圣一脉的门生弟子,先生和亚圣老爷那边?” 心领神会的至圣先师哪里不知道他的意思,笑着回过头,低头与抬头的少年对视,满眼笑意,开口道:“这么点小事,老三是不会过问的,秀才那边我去说,谁要是拿这件事做文章,我就去找谁聊聊,至少在文庙这边,我说了算。” 齐静春笑着对院门那边的左右挤挤眼,左右深吸一口气,干脆闭目养神。 之后至圣先师又与三人闲聊了片刻,就连打定主意不开口的左右都被叫了过来,却不是与几人谈经论学解疑答惑,反而只是像个远房亲戚长辈,多是聊些闲碎琐事。 比如老秀才这个先生如何?拜在他门下后一直过的这么苦,会不会心生怨怼?平日里能不能吃饱? 左右一言不发,齐静春则是笑着说道还好,就是平日吃的寡淡了些,饭菜里没多少油水,左右闻言攥了攥拳头。 之后老人婉拒了齐静春的热情相邀,老先生最后与崔瀺聊了聊家乡宝瓶洲。 等到最后老人离开院子,院门口小巷子的光阴好似被老人牵扯,跟随在老人身后的整条光阴长河就好像被连根拔起,光阴长河的上游与下游就好像凡俗战场上的两军对垒凿阵,迸溅起一些细微火花,连带着老人身后,带起飘散无数细碎金色文字。 从巷内早已落地生根的雨水,再到那个老人先前留下的身影,最后是那个围裙妇人泼洒而出的污水,竟是全部变成一幅光阴画卷,好像被老人卷起收走。 一切倒叙而走,连同被泼洒出来的盆中水,都全数倒退回到妇人盆中。 等到老人身影完全消失在巷子拐角处,除了真正回到院内的三个年轻读书人,一条小巷的光阴才刹那间恢复如常。 妇人这次开门,却没了老人身影,毫不犹豫泼水而出,连带着妇人的咒骂声,“老天爷吃饱了撑的吧,什么鬼天气。” 院内三人,左右已经回到自己房中,今日还有些课业没有完成。 茅小冬抬头见三人神色不错,笑着与齐静春打过招呼便又开始抄书。 最后进门的崔瀺则是被齐静春拉到一旁,压低声音道:“你说先生知不知道这边的事情?” 崔瀺抬头看天,说了句“天知道。” 文庙那边,有个矮小老头,高高挽起袖子,与刚从亚圣府返回的高大老人叫嚷道:“老三,划出条道来。” 亚圣没理会这个泼皮无赖的老秀才,只是自顾自与一脸笑意的经生熙平聊起了青冥天下。 ------------ 崔瀺事功 梅雨巷。 崔瀺起了个大早,走到院外推开院门,伸了个懒腰。 其实除了左右和茅小冬以外,齐静春和崔瀺都没早起的习惯,尤其是齐静春,睡懒觉的性子怎么都改不过来,为此左右没少与他争执,还在先生那边抱怨过不少。 老秀才前两年没这么忙的时候还好,总掐着点去喊一喊齐静春,但每次进了屋其实大多是将那个小弟子喊醒,至多就是询问一下睡得香不香?肚子饿不饿? 左右对此也有些无奈,用崔瀺的话来说,左右就是个榆木脑袋,不会拐弯,君倩在的时候每次听到这话都会憨笑着挠挠自己脑袋。 崔瀺倒是不管谁功课用不用功,研学认不认真,他尤其讨厌自作聪明的蠢人。 早年刚刚离家来到中土拜师的崔瀺,对那个老秀才其实并无好感,他独子离家,还是那种负气出走,身上本就没带多少银子,尤其是少年一路跋山涉水,从浩然天下最东边的宝瓶洲来到离家万万里远的中土神洲,早已将一身积蓄给花得差不多了,他当时想的是到文庙这边来看看,一直看不起那座小小宝瓶洲的中土读书人,是不是真的肚子里要比其它洲的读书人多几两墨水。 崔瀺离家时十四岁,走到中土神洲,已经是个十七岁的大小伙子,由于囊中羞涩,连买书的银子都掏不出了,就游荡到了个文人墨客攒聚的棋院,那时候的他并未涉猎棋道,便只能站在那些手谈文人背后边看边偷师。 他学得极快,对于棋艺中的一些妙手、怪手,都消化得极快。 下棋一事,真是很考究天赋,被老天爷追着喂饭的崔瀺很快便在一群棋坛圣手中脱颖而出,凭借下棋一事,还赢了不少银子。 与老秀才的第一次相识,便是在那座棋院中,当时的老秀才棋艺尚可,可惜是个出了名的臭棋篓子,没几个愿意与他手谈,年轻崔瀺便被老人忽悠着连下九局,条件就是老秀才先让一子,前八局毫无意外的都输了,仅有最后一局不知是老秀才故意相让还是真下错了,反正最后叫嚷着要悔棋的秀才没拧过崔瀺,便被少年赢下了最后一局。 此后两人经常在棋院那边碰面,最后的师徒情谊,是因为一个在文庙那边地位不低的老夫子,阴差阳错的路过那处棋院,便被老秀才和崔瀺撺掇着与崔瀺下了一局棋,对方看崔瀺年纪尚小的份上,足足让了三子之多。 结果便是,崔瀺从老人那,赢来了一缕即便是山上都极为少年的翻书风。 也不知老秀才真是馋那缕翻书风,还是看重了那个下棋读书都根骨极佳的少年,死缠烂打下,一老一少半推半就的,就有了师徒情谊。 也是那之后,崔瀺才知道其实自己这个便宜师傅其实学问颇大。 老秀才也是在那之后,才知道少年其实家境不错,所以早年师徒俩每每有熬不过去的日子,崔瀺便会瞒着先生给家乡那边的一个老先生写信,厚着脸皮让那个从小便对自己极为严苛的爷爷给自己寄来学费与生活琐杂花销。 过了两年,那个老人便从极远的宝瓶洲远走了一趟中土神洲,老人对孙子崔瀺认的这个穷酸秀才自然是极为不满的。 尤其在知道孙子崔瀺巉居然自己改名为崔瀺之后,发了不小的火气。 好在老人虽是个半道读书人,但也还算是讲理,没有强行让孙子与先生就此断绝关系,更没将孙子直接带回宝瓶洲。 期间还在师徒落脚的梅雨巷那边住过一段时日。 与老秀才更是谈学论道数场,当然,都输了。 自此老人才不再反对孙子认下这个穷酸先生,不过对于老秀才的那些治世阔谈,则各有见解,两人谁都说服不了谁。 直到老人离开中土回了宝瓶洲,一篇出自老秀才笔下的惊世著作传出后,老人在书信中与孙子说了许多重话。 他虽是一介武夫,却也是那位亚圣一脉的半个读书人,对于老秀才那篇忤逆至极大道相悖的著作,自然极为不满。 虽说没像其余亚圣一脉读书人一般对其口诛笔伐,但也绝不会让孙子崔瀺再跟随他求学。 崔瀺不听,老人便彻底与崔瀺再不往来,就连孙子连续往家写的数封家书,都石沉大海再无回信,先生和弟子自然便再也没收到过宝瓶洲那边寄来的家贴银子,日子也就过的拮据异常了。 直到先生又收下了左右这个学生,日子便过得更苦了。 除了读书做人一事,老秀才便不再教崔瀺其他,尤其是崔瀺一直神往的修行一事,老秀才更是避之不及,从不在弟子这边显露半分,之后崔瀺便偷偷从别处学来了一些粗略山上手段,老秀才直到后破天荒与这个弟子吵红了脸。 崔瀺一直不理解,为何先生对于修行一事如此抵触,尤其是他那次用山上学来的手段,赚了一笔对于当时的两人来说颇为丰厚的银子后,老秀才更是动了真火,若是崔瀺不服软,将那些银子给那户人家送了回去,恐怕师徒情谊就彻底断绝了。 站在院门处的崔瀺拢了拢身上修长儒衫,修行一事,他也不差的,短短数年便跻身了金丹境,这还是因为先生的缘故,让他只能在求学以外的闲暇时光才能挤出点时间来修行。 先前街上饭馆与亚圣一脉的冲突,他不是没想过出手,但对方也仅有那个自称颖阴陈氏陈芷的女子会些山上术法,稀拉寻常的洞府境女修,她不出手,自己实在不想也不敢先动手,让左呆子和小齐动手,自己作壁上观,事后即便是先生知道了,那也是对方有错在先,以先生的护短性子,只会向着师兄弟三人,但要是自己敢在市井与那个明显是亚圣一脉的女子用山上手段动手,即便占理,也免不了吃先生一顿挂落。 崔瀺盯着院门那边,昨日那位人间学问最大的老夫子便是从那来,也从那去,得益于先前先生带他参加的一场文庙议事,他已然猜出老夫子此行的用意,想必先生对此更是心知肚明。 初春的蒙蒙细雨还带着些寒意。 市井山下都有春雨贵如油的说法,出身自宝瓶洲那个苦寒之地的时候更是清楚这句话的重量。 崔瀺蓦然觉得有些好笑,将手伸出儒衫袖袍,手掌并拢,搓了搓。 很快便日上三杆,雷打不动的还是左右负责做饭,茅小冬抄书,齐静春则等到饭菜都差不多才慢悠悠起床。 几人吃着饭,先生便推开了院门。 老秀才进了院子,左右起身给先生拿了一副碗筷,老秀才问左右今日有酒吗? 左右面无表情给先生倒了一点点,酒水不多,刚好没过碗底,老秀才说少了,左右没理他。 老秀才便不再要,只是说日子真是一天比一天苦了,要是换成以前,每月至少有那么一两天,能将滋味不错的酒水给喝个水饱,茅小冬抬起头,将信将疑看向大师兄崔瀺,崔瀺躲开视线,埋下头吃饭。 齐静春第一个吃饱,拍着肚皮往后稍了稍身子,在想还要不要去睡个回笼觉。 茅小冬也放下筷子,只是轻声说道:“先生,先前你留下的那些手稿书籍,我已经全都抄完了。” 老秀才放下本就见底的酒碗,点了点头,“今天先看看其他书,抄不抄的倒是没关系,先生明日从文庙那边回来,再给你带几本就是了。” 茅小冬笑着应下。 吃过饭,左右负责收拾碗筷,崔瀺则是拉住了又要出门的先生,老秀才停住脚步,转过身子。 崔瀺神色认真,郑重其事对着自家先生一揖而下,与他行了个礼。 老秀才轻轻扶住他的胳膊,随后认真看着看着这个弟子。 老秀才看似等待弟子开口,实则内心早已翻天覆地,如临大敌! 崔瀺微微眯起眼,慢悠悠开口, “请问先生,若是有那么一天,学生倾尽一人之力,以一国、一洲、甚至是一座天下之力,打造出一座规矩森严,人人循规蹈矩,山上山下层层界限分明,却又彼此各自分工明确,最终造就一个经世致用、以利和义,不以义抑利的世态场景,可为何?” 茅小冬早已离开屁股下的凳子,齐静春坐直身子,就连左右都停下了收拾的动作,整间屋子落针可闻。 老秀才微微仰起头,沉默半晌,这才答道:“言之必使可行,足以开物成务,此乃事功。” 崔瀺点头,“若是有那一天,道在物中,恪自成求,学生便能代替先生,推行“顺”与“序”,继而学生可以先回到家乡宝瓶洲,以那座苦寒之地为棋盘,先行开盘落子。” “若是先生还是不放心,弟子可以将学问与事功一并推出,让两者兼备....” “够了,”老秀才打断他的话,向来脾气极好的先生此刻却是颤巍巍抬起手,直直指向弟子崔瀺,“不要自作聪明,若是真的如此行事,出了半点偏差,便会世风日下,而你崔瀺,我这个先生老秀才,甚至是我文圣一脉,都会是罪魁祸首,难辞其咎!” 崔瀺闭上双眼,沉默半晌,终于重重点头。 老秀才哀叹一声,一时之间不知如何与这个性子执拗的大弟子解释其中利弊原委,只能寄希望于“以后。” 当学生弟子的哪怕做错与想错,究其根本,还不是他这个做先生的教错、引错?哪怕之后双方之间会心生怨怼,做先生的在日后某个适宜的时刻,与弟子认真认错,又有何难,可想到这里的老秀才又有些为难,以崔瀺的心性脾气,不怕将来他知道自己错了,就怕他等不及知道自己错了,说一千道一万,终究还是自己这个做先生的没做好。 昨日至圣先师之所以会现身陋巷与师兄弟三人见面,便是察觉此事,想来当面求证,他这个做先生的哪怕身在文庙,可心思其实早就被这边狠狠揪住了,幸好,幸好!幸好崔瀺还有点耐心,没与那个其实脾气极差的老夫子求证此事,若是崔瀺开口,老先生自然会帮他解惑,也许会做得更好。 哪怕将来崔瀺愿意亲自将此事忘事如翻书,给就此揭过,把故事给忘了,老先生的道理还是会在他的心里留下痕迹,那学生崔瀺以后的学问成就,就注定走不到高处。 崔瀺已经转身,齐静春重新躺回椅子上。 老秀才当下便有些后悔,后悔先前自己太心急,不该带崔瀺参与那场文庙议事。 多事之秋,有些事情,老头子与另外两位,终究不能亲自下场,礼圣又对这些事情不是太过上心,最终的担子便落在了他们这几个劳碌命身上。 亚圣先前返回亚圣府再折返中土文庙,就是为了此事。 老秀才抬头看天,与浩然天下天幕交壤处,同样是师兄弟三人。 一人面带笑意负手远眺,一人身材高大,背剑披羽。 还有个头戴莲花冠的年轻道人,正趴在一处云海上,低头看向这边。 老秀才返回文庙时,礼圣与亚圣早早等候在此,除了这两位之外,还有一人,若是崔瀺在此,以他的眼力心性,便能一眼认出老人,便是早年输给自己一缕翻书风的那位。 老秀才与三位打过招呼,礼圣神色自若,那位输了一缕翻书风的老人看着老秀才,有些幸灾乐祸。 老秀才瞥了他一眼,骂了一句,“董老儿,别给我一副吃了屎的表情,你看看礼圣和老三,能不能把笑收着点。” 正是文庙正教主的董夫子一本正经收敛笑意,也不与这个秀才争吵,只是扭动的嘴角不难看出,还是很乐意看秀才吃瘪。 等到老秀才不再骂街,礼圣转头看着老秀才,这才开口,“确认了人选,接下来的三教辩论,就由你负责。” 老秀才点点头。 这种事情,交给他来办也正好,省得天天处理一些各洲书院文脉的琐事,鸡零狗碎的,还不能由着性子来,实在不痛快。 随后老秀才转头看向亚圣,“什么时候过去?” 亚圣抬了抬眼皮,“很快便走,那位二掌教负责接引。” 老秀才嗯了一声。 礼圣对着三人拱了拱手,看向董夫子,“文庙这边,就劳烦了。” 董夫子摆摆手,“小事一桩,你们几位不比我轻松。” 离开文庙之前,亚圣与礼圣心声一句,“我家那个,就麻烦你盯着点了,我不想回来后我那亚圣府被人拆了大门。” 老秀才好像没听见一般,自顾自甩着袖子出门。 龙虎山天师府,山门那边,有个邋遢汉子搂着那个负责看守山门的小道士,笑呵呵的与那个小道士说道:“别紧张,我叫阿良,是你们赵天师早年流散在外的私生子,你也不必替我通报了,事情抖露出去,我爹面子上挂不住,你就当没见过我,等我见了我爹认了亲,你就跟着阿良哥哥混,我替你把龙虎山那本谱牒偷出来,给你挂个紫袍内官,省得在山门这边风吹日晒的,怎么样?” 小道士正要喊人,山门那边的山道石阶上蓦然出现一位身材曼妙气态勾人的绝美女子。 小道士见了她立马打了个道门稽首。 阿良转过头,对着那个绝美女子,喊了声妈。 ------------ 做掉陈清都 梅雨巷弄起春风。 吃过了饭,崔瀺出门。 他抬起手,遮住悬挂骄阳,仅余出手指间一条缝隙。 文圣一脉弟子之中,除了那个来历不俗的君倩以外,暂时只有崔瀺一人勉强算是山上人,倒不是说先生老秀才偏心使然,恰恰相反,老秀才一脉的治学风格和本领,向来别出心裁,与众不同。 现如今的崔瀺,不过堪堪二十五岁,若非出自圣人门下,如此年轻的金丹修士,即便是在中土神洲这种地方,也算是最拔尖的资质了。 早年的崔瀺,才拜在老秀才门下时,便在偷偷修习几门从家乡宝瓶洲那边阁楼藏书中学来的山上术法,品质平平,并算不得出类拔萃,仅是一些山上的入门术法。 老秀才早先对于这个唯一的弟子本就不算严苛,虽说没在修行一事上对他有过指点教导,但好歹没拦着。 崔瀺的修行一事,与他的治学和棋道一般惊艳,总是学得很快,领悟极深。 此前先生还尚未入祀文庙,更未另行收徒之前,门下就他崔瀺一个弟子,他便与先生走过中土神洲不少地方。 贩夫走卒、渔家商贾,就连那些传承隐秘,手段更是五花八门的几脉山上道统,他都熟稔。 后来先生又收了左右君倩几人为徒,他不是没与先生提过要外出游历,但先生总是笑着与他说别急。 大门那边,崔瀺斜靠在门框边,看着梅雨巷的古檐旧瓦,少年心性便此般,一但见过了外面的风景,便再难以收心,此事即便是崔瀺,也不例外。 从家乡那座阁楼到中土这边的陋巷,好像并无不同,除了研学一事能够格外用心以外,其余事情,其实都很难熬。 院子那边,齐静春难得起了个早,才日上三竿便已经洗漱好,来到门这边,偏头看了一眼心游万仞的大师兄,将手拢进儒衫袖子里。 崔瀺收回思绪,转头看了一眼齐静春。 好一对师兄弟。 齐静春咧了咧嘴,又不忘往崔瀺伤口上撒盐,嘿嘿笑道:“其实先生先前说的话,不是没道理的,求学与治世,这两件看似关联不大的事情,其实息息相关,殊途同归,确实急不来。” 崔瀺回过头,饶有兴致地哦了一声,齐静春便接着笑道:“此前我跟阿良在酒桌上,他便与我说过许多我至今都不曾见识过的外乡风景,大到山上的香火传承、一国的国祚兴衰。” “小到市井百姓的一门门谋生营生,这之间的人心博弈,既像一场山上斗法拔河,让人不得不争,又好像市井生火做饭,讲究慢工出细活,又急不来。” “阿良的意思我懂一些,又不知道对不对,但我想他其实是想与我说,凡事分轻缓,需要有个松紧,很多事情,急不来的,我们不如先看看?” 崔瀺终于站直身子,静待下文。 齐静春抬手摸了摸鼻尖,讪讪道:“其实我也不知道阿良那种人怎么会突然如此与我“讲道理”,直到昨儿你与先生吵完那一架,我睡之前就又突然想起来,才觉得那话应该是想要和你说的,不过是觉得你大概听不进去,就把话存在我这边了。” 崔瀺点点头,“那王八蛋是这种人。” 齐静春难得的有些正经神色,缓缓开口,“先生说你其实很早之前就想要出去游历走走了,既然事已至此,与其一直对先生心生怨怼,何不趁此机会,与先生打开天窗说亮话,把话说开了。” 崔瀺轻轻摇头,语气平缓道:“我还不至于对先生心生怨怼,游历一事,我会去和先生说。” 齐静春蹲下身子,捡起门框边的一粒小石子,抬手丢向巷子中央,而后再站起身,拍了拍手,说道:“这件事,如果你不好与先生开口,那就我去说,你知道的,先生一向宠溺我,由我去开那个口,想来他即便不点头答应,也不会太过生气。” 崔瀺听见他这话,往地上吐了口唾沫,而后径直转身进门。 原本还在好好说话的齐静春便也转身,面向院门那边,骂骂咧咧的,“我说的不是事实吗?你个老兔子,还急眼了?” 院子里,左右将碗筷收拾干净,本来就没等喜欢睡懒觉的齐静春吃饭,这下也不用管他了。 左右束手站在院中,等到崔瀺走到跟前,这才开口道:“我跟你一起去。” 崔瀺斜眼瞥了瞥他,片刻后还是摇头,“先生身边不能没个能够放心使唤的弟子,文庙那边的事,对于先生来说也有些棘手,虽然他一直在我们这几个弟子这边表现得很轻松,但只有跟先生走过文庙,去亲自听一听那边的读书人勾心斗角,才知道先生的不容易。” 左右正欲开口说话,崔瀺就先摆了摆手,示意左右不用再说,而后才说道:“小齐性子太过跳脱,我倒是不担心他的治学一事,但他的性子,得有人管着他才行,先生忙得抽不开身,我不在的时候,就要你多上心了。” 左右闷闷嗯了一声。 “先生早年其实是不喜欢喝酒的,如今既然他要喝,我们这几个做弟子的,可以多劝劝他,但也不用太过约束,文圣一脉虽然寒酸拮据,但一些市井坊间的寻常酒水,其实还是能喝得起的。” 左右思虑片刻,还是点点头。 崔瀺回头看了一眼院门那边,没赶上早饭的齐静春早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悄悄溜走,打秋风去了。 师兄弟几个中,除了管账的左右和君倩以外,其实就数齐静春的钱袋子最鼓囊,先生尤其偏心关照这个小弟子,索性会时常会将一些偷偷留出来买酒喝的私房钱与小弟子五五分账,对于此事,师兄弟几个都心知肚明,但就连最死心眼的左右也破天荒没与先生计较。 文庙那边,才结束一场争得面红耳赤的“文斗”。 站在最前方的,是那个身材魁梧的老先生,他手边就只有小夫子礼圣一人了。 两人看了一眼在下边明明吵架赢了却率先撒泼打滚的老秀才。 礼圣老神在在,显然不想管。 老夫子双臂环胸,深吸一口气,好不容易重返浩然文庙,真是半点不让人省心。 老夫子看向那个躺在蒲座上脚翘得比头高的矮小秀才,沉声道:“姓荀的,你要么起来好好说话,要么赶紧滚出去,别妨碍议事。” 老秀才装模作样抬起秀才擦了擦眼睛,这才坐起身子,将腿盘在那个仙草编制的蒲团上,唉声叹气道:“老头子你这就有些不讲理了。” 老夫子看了一眼礼圣,礼圣这才轻咳一声,随后看了看从始至终都一言未发的亚圣。 亚圣抬了抬眼皮,淡然道:“已经与白玉京那边打过招呼,我即将动身前往青冥,接下来的事情,礼圣做主就行了。” 董姓老夫子欲言又止,老夫子抬了抬手,董老夫子这才止住话头。 随后至圣先师与礼圣说了句辛苦,瞪了老秀才一眼,摔了下袖子便离开,就此离开浩然天下。 等到至圣先师离开后,礼圣这才向前一步,巡视一圈,文庙里边但凡有个陪祀位子的人都到齐了,倒是难得。 礼圣挥了挥袖子,对着天外拱了拱手,浩然天下天幕处负责坐镇的圣人从云海上起身,与礼圣还了一礼。 那位天幕圣人身后,是一处流光溢彩的深邃虚无,随着那位圣人心意微动,一道连接两座天下的大门就此打开,文庙这边的圣人抬起头,隔着一道虚度井口,与那边同样阵势不小的青冥道官对视。 那边为首的是个中年道人,身穿一件朴素道袍,先是与天外的至圣先师打了个道门稽首,随后再笑着将眼神转向文庙这边的圣人们。 道人身后,一个身披羽衣背悬仙剑的高大道人,略微偏过头,不去看天外那个明显有些火气的老夫子。 老夫子丝毫不掩饰眼中警告神色,号称从未败绩的道士余斗面色如常,只是再不看那边,没与老夫子对视。 在这两个道人身后,是那个头戴一顶莲花冠的道祖小弟子陆沉,曾经也是浩然人士,他一脸笑意,神色正经先与至圣先师打过招呼,随后才看向对面那些文庙圣人,眼光在那个矮小瘦弱的秀才身上停留打量许久。 亚圣身形从文庙消失,蓦然出现在天幕处,负责接引的大掌教寇名与两个师弟,皆是与他打了个道家稽首。 亚圣神色如常,都不曾去看余斗和陆沉一眼,只是对着寇名抱拳拱手。 天幕处的大门随后关闭,文庙这边的老秀才失去了至圣先师的约束,再不顾其他,又挽了挽袖子,神色激动,对着礼圣说道:“就这么与他们说好了?究竟是协商还是妥协?不是信不过那位大掌教,但如此一来,岂不是落人口舌,让蛮荒和西方佛国那边,说咱们读书人被他青冥逼着做买卖?” 那位同样性子火爆的董夫子,却是不以为然道:“怕什么,青冥道家那三个掌教,在浩然这边,不是同样各自留了数条道脉吗?大不了到时候一起算账就是了。” 礼圣神色淡然,低头看了一眼老秀才和董夫子,“是至圣先师和道祖商议来的结果,你们要是有意见,现在去天外应该还能赶得上他们两位,你们自己去和他们重新谈谈。” 老秀才抬起手,狠狠抹了把脸,悻悻然重新坐回去。 文庙里边,现如今还能说得上话的,便不剩几人了。 被礼圣训了几句的老秀才和董夫子这才消停些。 董老夫子伸手扯了扯老秀才的衣袖,笑着打趣道:“秀才,你还是先管管你那起火的后院吧。” 老秀才一听这话,故作惊讶,扯住董夫子的袖口,董老夫子扯了几次没扯开,老秀才一改方才面红耳赤的样子,笑嘻嘻道:“董老哥有什么高招,给老弟说道说道?” 董夫子将手从秀才那边抽回来,双手拢袖,笑道:“我哪有什么高招,我要是像秀才你这样能收到崔瀺那种聪慧弟子,我就放手任由他去做了,天塌了还有高个子顶着,你一个文庙第四圣,怕什么?” 老秀才瞅了一眼他,不再搭话。 董夫子心中一紧,跟这个秀才吵一架都没事,秀才从来没有隔夜仇,但就怕老秀才这副模样,看来是被记了笔账了。 等到文庙这边圣人都散去,老秀才才悄悄摸摸找上礼圣。 礼圣与经生熙平坐在一起,老秀才一现身,经生熙平便起身要离开。 老秀才一把拽住经生熙平,笑着与礼圣和他说道:“礼圣,熙平老哥,都与我出出主意。” 经生熙平摊了摊手,“我是没什么主意,文圣不如听董夫子的,试试看?” 礼圣则是不以为然,“传经百世,世道缝补,还不是如此?我们这些老家伙,好像是该给年轻人点施展拳脚的机会。” 老秀才眼睛一亮,看向礼圣,“礼圣负责兜底?” 礼圣同样笑着看过来,笑着反问道:“有何不可?” 老秀才一脸惊喜神色,使劲一拍手,“那就如此说定,日后若真捅了天大乱子,礼圣可别与我那弟子秋后算账。” 礼圣轻轻点头,“不会。” 随后的文庙广场上,礼圣和老秀才慢悠悠踱步,老秀才心情大好,礼圣却是主动问道:“君倩什么时候回来?” 老秀才摇摇头,“暂时没个定数,他闲散惯了,向来天大地大无拘束,这也是老头子和佛国那位亲口应允下来的,什么时候回,都看他自己。” 礼圣点点头,老秀才疑惑道:“有事?” “倒不是什么急事,等他回来了,我再去找他。” 老秀才将信将疑,礼圣向来不会将这种事放在心上,今日怎么会突然问起君倩动向? 不过片刻之后,老秀才便心算推衍一番,忙看向礼圣,礼圣轻轻点头。 得了礼圣亲自证实心中猜想,老秀才一脸悲愤神色,转头看向天地间的最南之处。 那儿有处天地之间最大的刑徒牢笼。 好像察觉到这边的视线,有个老人终于走出城头那座茅屋。 在那座城头更南方,浩然天下之外的另一座天下。 有个胆大妄为凭借一己之力“借”来一大块地盘的目盲老人,正看着一只老黄狗与一头大妖在群山之间追逐缠斗,在那个城头老人现身之后,他才走出自己那座道场。 老人举着一双深邃空洞眼窝。 与文庙老秀才遥遥对视。 片刻后老人收回目光,对着那只黄狗和大妖所在处轻轻一握,那头原本就快逃出生天的大妖蓦然间现出真身,随后一具坚韧无比的大妖真身便开始毫无预兆的崩解消散,就连半分血肉都不曾迸起。 老人收回手,那头黄狗也回到老人脚下,抬眼看了看面无表情的老人,颤颤巍巍趴在地上,大气不敢喘。 老人抬起一只脚,朝着黄狗的头一脚踩下,平静道:“就你这样的,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 黄狗呜咽几声,一头飞升境大妖却是只敢维持一尊黄狗模样,连半分大妖真身都不敢显现。 老人砸吧了下嘴,收起脚,双手负后,对着城头老人那边努了努嘴,对着脚边黄狗说道:“之后会越来越有意思,你找个机会,去做掉陈清都。” 趴在地上的黄狗狠狠闭上狗眼,耷拉着耳朵,干脆装死。 ------------ 桌前酒气清 中土神洲。 在那中岳之地,穗山之巅。 老秀才一个人闲得无聊,便随意逛荡到这边来,穗山上那位金甲神人端坐在山巅石碑上,瞥了眼上山神道上那个佝偻老人。 才到山腰处的老秀才朝着山巅那边挥了挥手,那位浩然天下名正言顺的第一尊山水神灵,更是人间第一位凝练出神灵金身的中岳正神,只得以心声与这位新任圣人打招呼。 “文圣,打秋风可以就在山门那边,自然有人负责接引待客。” 老秀才掏了掏耳朵,不以为然,好似没听到这宛如逐客令的言语,自顾自慢悠悠拾步登山而上。 那位金甲神人脸上终于显露出无奈神色,对于这位其实年龄极小学问却极大的老秀才,名声如何,他心知肚明,知道躲不了,这位司职浩然天下几乎半数山水气运流转的神人终于从那座巍峨石碑上起身,身形转瞬消散在原地。 正在山道处伸手拨弄一株荑草的老秀才忽然转头,有些疑惑神色,抬眼看向突兀现身的穗山大神,咦了一声。 金甲神人翻了个白眼,不过还是遵循文庙礼制,与老秀才诚心抱拳道:“文圣来我这穗山,所为何事?” 老秀才刻意眯眼打量对方,小心询问:“你的穗山?” 穗山大神肉眼可见地深吸一口气,不过还是压下心中火气,耐心道:“至圣先师钦点结庐道场,可不就是我的?” 老秀才点了点头,嗯了一声,“哦,来头挺大。” 那个身材魁梧的金甲神人干脆不再搭话。 老秀才抬手指了指山巅那边,“别这么小气嘛,文庙脚下,我还没逛遍呢,虽说早年来过穗山这边,但也仅是在山门那处主殿看看,哦,还走了趟储君山头,却从没登过主峰这边,不如老哥今儿给带带路,让秀才我也沾沾仙气?” 穗山大神吃不准这位文圣来意,一时之间拿不定主意,正犹豫间,老秀才已经自顾自往山头走去。 穗山大神只得默默跟在其身后。 老秀才一路走得不急不缓,偶尔见到山外难得一见的仙草奇珍,都要停下来仔细揣摩打量一番,啧啧称奇。 那位跟在身后的穗山大神却是半点不轻松,他是知道这位文圣脾性的,早年那位西岳同僚不就遭过他的毒手? 索性一直盯着老秀才,不让他有可乘之机,好在老秀才也识趣,多摸多看不假,倒是没在主家眼皮子底下做那顺手牵羊的勾当。 临近山巅,金甲神人终于有些不耐烦,对着老秀才重重拱手,询问道:“文圣今天来,不会真是为了随便逛逛这么简单吧?” 老秀才慢悠悠转过身子,搓了搓一双干枯手掌,嘿嘿笑道:“看老哥你就是性情中人,老弟我也就不扭扭捏捏了,这次来,是想跟老哥借样东西。” 金甲神人神色如常,淡然道:“何物?” 老秀才嘿嘿干笑两声,又搓了搓手,这才悻悻然道:“想跟老哥借一下你中岳大印一用。” 金甲神人听闻此话,收手站直,紧紧盯着身材矮小的老秀才,眼神里都快冒出火星子了。 老秀才神色有些尴尬,但还是连忙解释道:“不带走不带走,就是用来给我一篇游帖上捺印一下就行,不敢太过为难老哥。” 金甲神人眯起眼,沉声如雷,对着老秀才说道:“想要中岳大印,劳烦文圣先去与至圣先圣说一声,若是至圣先师点头,文圣再带上先师圣物过来,带不带走,文圣说了算,否则,免谈。” 老秀才嘶了一声,使劲仰着头,盯着金甲神人,嘶了一声,骂道:“你怎么油盐不进呢?这么点小事有必要劳烦老头子?你当老头子很闲?” 金甲神人摆了摆手,“那我管不着,文圣尽可去拿手谕,礼圣的也行,要是文圣再如此死缠烂打,我就送客了。” 老秀才轻轻跺了跺脚,瞪了瞪眼,“你试试看?” 金甲神人看了文庙那边一眼,然后点了点头,轻轻抬手,伸出两指,指向老秀才,“那便请文圣下山。” 老秀才往后退了两步,伸出一只手抓住那块篆刻古怪远古文字的中岳石碑。 不等金甲神人“送客出门”,小夫子的心声忽然响起。 金甲神人犹豫片刻,对着文庙方向微微躬身辑礼,声如洪钟,缓缓开口, “谨遵法旨。” 老秀才面色一喜,轻轻拍了拍身旁石碑,“老头子还是最疼我。” 随后穗山大神伸出宽大手掌,一尊古朴印玺蓦然出现在其掌心。 之后金甲神人再不看老秀才一眼,轻轻将印玺抛向老秀才,独自走回石碑旁盘腿而坐,也不管文圣要干嘛,只管闭目养神。 老秀才接过印玺,从袖中掏出一卷早已准备好的游贴画卷,找了个平整处,将画卷摊开,对着印玺哈了哈气,朝游贴画卷重重盖下。 盖了一下的老秀才尤然觉得不够,就又在画卷四角都各自盖了一下,这才心满意足将画卷收起,而后将那尊印玺抛还给金甲神人。 那尊神人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只是伸出一只手,稳稳接住印玺后将印玺收起。 金甲神人再不管老秀才,老秀才只得自己在山顶这边随意走动,到处打量。 都说此山是浩然天下第一岳,更是浩然天下最高处。 相传万年之前,浩然天下初定之时,至圣先师与门下弟子便是游经此山后才最终将文庙选址定下。 那时的至圣先师与门下弟子谈经讲学,甚至都不是在文庙,而是更多选在穗山之巅。 由此可见此山在浩然天下“山”中的重量。 穗山大神不再搭理老秀才,老秀才也乐得自由自在,便在山中闲逛起来。 等到老秀才终于逛完看够,这才准备下山。 金甲神人却是睁眼起身,与快要离开中岳地界的老秀才说了一句,“连吃带拿,真是圣人做派?” 老秀才赶忙收起另一幅临摹而成的中岳画卷,好好揣在怀中,这才与山巅那位正色道:“既然是老头子开口,咱老哥俩又是惺惺相惜相见恨晚的忘年之交,连这么个小小添头都不送给老弟我?” 穗山大神冷哼一声,实在是没心思与这个牛皮糖一般无赖的老秀才计较,否则,即便是换做至圣先师那几位座下弟子,想在穗山不告自取?他也要去与至圣先师讨个说法。 老秀才带走的,是一份中岳穗山的丝丝“韵气”,本来这么点神韵对于一尊山水正神来说都算不得什么,何况还是中土穗山,一份山水神韵本来无关紧要,但坏就坏在偏偏是穗山,穗山脚下便是文庙所在,这一份神韵若是被文圣早早用掉还好,可若是日后不经意流转到某位与文庙不对付的山巅道士手中,届时只要那人不计代价用那份“韵”来算计文庙一番,无论最终结果如何,他这个坐镇穗山的山水正神肯定首当其冲,难辞其咎。 都说山上结缘一事与结怨一般,往往只看相互之间的眉眼手段如何。 老秀才下了山,却是没再回文庙,而是径直回了梅雨巷。 春花弄时粟,桃花铺满街。 便是说的山下市井。 不同于浩然其余几洲,中土这边,不知道是离文庙太近,当时某位夫子制定二十四节气之时是用的中土为基准还是如何,中土这边的节气一事,向来极准,几乎分毫不差。 而其余几洲便不会如此,往往每过几年,便会有某个节气会出现不大不小的偏差。 而文庙这边,其实在那座穗山之巅便有一架报春鼓,每到节气循转一年,文庙那边都会有专人负责去敲响那架用以报春的节气鼓。 梅雨巷院子里。 师徒几人时隔多日,终于围坐一桌。 左右也难得阔气一回,买了整整四斤肉! 围炉煮肉,还佐有一些茅小冬摘的野菜,齐静春往嘴里塞了一大块肉,烫得不停往外呼着热气,龇牙咧嘴。 左右吃相向来极好,总是细嚼慢咽。 崔瀺则不然,早年就他最喜欢欺负齐静春,只要桌上有块肉,几乎都进了他的肚子,齐静春就总去找先生告刁状,说大师兄再这样他就不读书了,老秀才每次都笑着偷偷塞给他几枚铜板,让他自己出去开小灶。 最后是崔瀺最先察觉,又不知怎么落到了左右耳朵里,左右便找上了先生,让先生不要攒私房钱。 师徒几人最滋润的日子,还得是傻大个君倩在的时候,每顿都有肉吃,又不用账房出账,左右便也没什么意见。 不过君倩在的时候,先生喝酒总是会很多,偶尔还会拉上崔瀺和年龄稍长点的左右一起,而齐静春第一次喝酒,是被某个狗日的带出去开的荤。 阿良那王八蛋把喝得烂醉的少年送回来后,还信誓旦旦跟老秀才拍胸脯保证,说小齐才是文圣一脉酒量之最,就连他都有些招架不住。 向来与阿良不太对付的崔瀺第一次与那个阿良动手。 最终的结果就是,除了年龄最小的茅小冬因为冲锋陷阵太慢,君倩又笑着看戏以外,文圣一脉其余几个师兄弟和巷子里邻居家的小孩子,足足九人,无一例外都被阿良那王八蛋给脱了裤子。 饭桌上,齐静春一如既往的只顾吃。 左右又不是个会动脑操心的人,气氛便有些沉闷。 最后还是老秀才抬起袖子抹了抹嘴,让左右去拿来几个酒碗,左右这次倒是没说什么,起身拿碗,再将先生剩下为数不多的小酒罐子提到了桌边。 崔瀺停下筷子,端坐桌边。 老秀才从左右那接过酒,先给自己倒了一碗,又给崔瀺和左右各自倒了一些。 茅小冬摆了摆手,示意不喝。 齐静春则是吞下一块肉,把酒碗往外推了推,说要吃饱再喝。 老秀才笑了笑,知道他酒量不好,是怕喝醉了一会肉没吃饱,也不勉强。 老秀才将酒倒好,左右主动拿过一碗,老秀才便将剩余那碗推给了崔瀺。 老秀才先抬起酒碗,与弟子崔瀺面前酒碗轻轻碰了下,语气平缓,“之前是先生不太好,是先生说话语气重了些。” 崔瀺也不抬碗,只是嗯了一声。 老秀才也没喝酒,只是端着酒碗,接着说道:“你向来聪慧早熟,先生其实都知道,但身为先生,难免会有几句啰嗦教导,有些时候说的是会难听些,你别怪我。” 崔瀺拿起筷子夹了一筷子菜,却不是放在自己碗中,而是给先生夹的。 随后崔瀺坐直身子,说道:“学生不怪先生,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学生只是恳请先生一事。” 老秀才神色认真起来,静静等着崔瀺措辞。 崔瀺深吸一口气,郑重道:“倘若学生有朝一日,向先生证实了学生先前想法之可行可取之处,劳请先生还像年幼时一般,不必先生向学生致歉什么,只望先生能够不去揪出学生的弊处,而是诚心认可学生的事功优学之处。” 老秀才点点头,“应该的。” 得了先生应允,崔瀺这才端起酒碗,再次与先生轻轻碰杯,随后一饮而尽。 左右也抬起碗,轻轻抿了一小口,嗞了嗞嘴。 老秀才心情也不错,终于与自己弟子学生解开个不大不小的心结,当下便有些控制不住酒量,喝酒就快了些,饭局最后,茅小冬负责打扫战场,收拾残局。 齐静春已经趴在桌上呼呼大睡,左右也已经回屋。 老秀才醉眼惺忪,与可能是从头至尾都一直清醒的崔瀺坐在院门门槛上。 老秀才将手插在袖中,与身旁的崔瀺询问道:“接下来,想先去哪走走?是先回家乡一趟,还是就在中土神洲随意走走?” 崔瀺依靠门沿,神色淡然,“我想先往南边走。” 老秀才咦了一声,挪了挪屁股,稍微坐直一些,说道:“南边有什么好的,不再考虑考虑?” “往东走,那边是你家乡,还能回家看看。” “往北走,去见识一下俱芦洲的侠气,和皑皑洲的也是不错的,再说西边,那边虽然文人诗气不算太过出类拔萃,比不得咱们中土这边,但各乡有各乡的风景,还是不错的。” 崔瀺不与先生扯皮,只是正色喊了声先生。 老秀才嗯了一声,沉默片刻后又劝了一句,“不再考虑考虑了?” 崔瀺摇摇头,双手放置在膝上,轻轻握了握拳头,却神色淡然,平静道:“总要去看看号称亚圣一脉另起一峰的醇儒一脉,与我文圣一脉相比,学问孰高孰低。” ------------ 山上相逢 地处中土南岳的千云渡口。 身材修长的崔瀺一袭儒衫,肩上挎着一个宽大挎包。 身后是师弟左右和齐静春。 先前在梅雨巷那边,已经与先生聊好,此次外出游历,是要去那座有醇儒坐镇的南婆娑洲。 先生和弟子间,也有过约法三章,不过其中细节,崔瀺和老秀才都心有灵犀,并不曾与他人提起过。 这次出门远游,注定归期无定。 齐静春难得地早早起床跟随,和左右一起相送。 跨洲渡船已经停靠在渡口那边,崔瀺转过身子,遥遥再看了一眼好似第二个家乡的中土神洲。 左右好像有话要说,但最后还是没开口。 齐静春微微红了眼眶,稍稍上前两步,对着崔瀺喊了声崔师兄。 崔瀺低头看他,这才察觉小师弟好像比第一次见面时要长高不少,这些年都没注意此事。 他伸手揉了揉少年脑袋,难得的语气轻柔,对少年说道:“我不在的时候,先生那边就要靠你了,当然也不是说他就照顾不上先生,但左右毕竟性子太沉闷,所以若是先生哪天觉得烦闷了,不也得听听弟子说的体己话?” “还有治学一事,也别耽误了,你很聪明,不比我崔瀺差分毫,师兄信你。” 齐静春把头埋低,轻轻点了点头。 崔瀺看了一眼左右,神色木讷的左右这才走上前两步,崔瀺拍了拍他的肩,“先生和小齐,就交给你。” 左右点头。 崔瀺最后看了一眼两个师弟,毅然转身,背对这边,高高抬起一只手,对着身后挥了挥,大步跨向渡船。 等到渡船远去,齐静春抹了把脸,挤出一个笑脸,用肩顶了左右一下,说道:“左师兄,等我再长高一些,学问再大一些,我也要学崔师兄和阿良,独自远游,一定要走遍浩然天下九洲之地,去看一看阿良口中那些光怪淋漓的山上风景,还有那些豪迈万千的江湖侠气,都要看遍。” 左右闷闷嗯了一声,也不搭话。 对于左闷子的性子,早已习以为常的齐静春也不计较,只是盯着渡船远去的方向,继续说道:“左师兄,你说先生为何总不教我们修行一事?” 左右思虑片刻,淡淡说了四个字:“读书重要?” 齐静春翻了个白眼,“屁,先生大概就是觉得咱们师兄弟几个,就没一个有那修行资质的,你想想看,那些山上神仙,哪个不是天资聪慧、资质奇佳的修道胚子,大概是从小就开始修行的了,哪像咱们师兄弟几个,一个只将心思放在如何算计师弟上。” “一个半天憋不出个屁,就连读书都是读死书,就更不会在修行一事上动脑子了。” 左右嘴唇微动,好在忍住没骂人。 随后齐静春伸出手指,指了指自己,嘿笑一声,“大概咱哥几个,就我还算是有点修道根骨的了,等回去了,我去与先生说一声,让他下次去文庙的时候,给我拿几本关于修道的孤珍善本,今后我做了山上神仙,你们要是再与人起了冲突,还不得靠我这小师弟罩着你们?” 左右嚅了嚅嘴唇,转身离开。 齐静春赶忙跟上,走在左右身后,与左右谈起了日后若是修道有成,一定不计代价,给左师兄寻来那种能让开多开口说话的山上重宝。 再说崔瀺那边,上了渡船,由于左右给的银子本就不算太多,所以只能买了最便宜的普通客房。 渡船这边倒是没因此就怠慢了船客,还是有个姿容其实很不错的女修负责带路,给崔瀺领路,找到他那间船上客房。 崔瀺与她道过谢,那位看起来与他差不多年纪的女修抬手半掩嘴,咯咯笑了一声。 对于男女之事尚且一知半解都算不上的崔瀺哪里与女子如此亲近过,当下便有些红了脸。 那个渡船女修看他忽然涨红的脸色,一时之间笑得更开心了几分。 这艘渡船正是颖阴陈氏的私产,像她们这样的女子,即便出身在颖阴陈氏,但只要不像先前与崔瀺见过的陈芷一般出身嫡系,那么像她这种外门庶出,大概就只能在陈氏的山上产业做事了,平时在渡船这边,见惯了那些来来往往的江湖人,无论出身高低,在船上花销大小,即便是忌惮颖阴陈氏的名头,不敢对他们这些女子太过过分,但偶尔言语挑弄几句,还是敢的。 像崔瀺这样的,见了女子,还不曾说话,便先红了脸的,不多见的。 等到那位女子笑着离去,崔瀺才终于如释重负,将身上那个挎包取下,小心放好。 崔瀺坐在明显比梅雨巷那边要软得多的床榻上,虽说是最便宜的地字客房,但崔瀺毕竟早年是坐过跨洲渡船的,相比从家乡宝瓶洲出发的渡船,还是能一眼看出来南婆娑洲陈氏的底子雄厚,手笔更阔绰。 只说同样的跨洲渡船,且不去说与宝瓶洲相比双方之间的距离远近,只说渡船品质一事,绝对要比年少时宝瓶洲那边坐的那艘要高不少。 渡船上毕竟鱼龙混杂,江湖气极重,加上此去南婆娑洲,路上耗时便要一月有余,自然便有些闲不住的船客,出了各自房间,开始在渡船甲板上聚集。 江湖酒楼,跨洲渡船,这两处几乎便是山上公认的免费山水邸报场。 崔瀺并未出门,但毕竟是个货真价实的金丹境,闲余时间还是能远远听听外边的热闹事。 渡船出发四日有余,每日都有不少清流雅士汇聚。 南婆娑洲毕竟是浩然天下公认的除中土神洲以外书生气最重的一洲,那么前往南婆娑的渡船客里,自然少不得那些想要去那座陈氏学宫碰碰运气的读书人。 多是些在中土神洲落得个灰头土脸的失意读书人,聊起那座陈氏学宫,自然就要起劲得多,渡船这边心知肚明,但既然是生意,花钱的都是大爷,自然不好多说什么。 崔瀺坐在桌旁,从那个挎包中掏出一本享誉浩然的陈氏著作,更是出自那位醇儒笔下,崔瀺慢慢翻书,每每看到妙笔处,都会小心在书页末折个小角。 渡船外边,云海滔滔处,那处用白玉雕琢而成的船沿围栏边,有个身材挺拔的青年人,一袭白衣,仙气飘飘,他一手负后,遥遥看着云外之外的景色。 这些天来,他雷打不动,天天都会在此处待上片刻。 青年身后跟着个年迈老人,老人始终微微弯腰,默默等在身后。 片刻后,那青年收回心绪,与身后那个年迈仆从说道:“宋管事,我听说陈知宪被那个丫头给赶回了婆娑洲?你知道缘由?” 那个年迈老人摇了摇头,恭敬回道:“具体的缘由,就不是我这种身份能得知的了,但陈公子确实是被小姐给遣送回陈氏学宫的,此事做不得假,他乘坐的便是我那个师弟亲自护送的另一艘陈氏渡船,听说就连陈氏常年待在中土这边的君子陈津也同船回了陈氏。” 身份正是这艘渡船管事的老人,也吃不准眼前青年的身份,之所以对青年如此毕恭毕敬,理由也很简单,对方有钱,且不是一般的有钱! 此人一上船,就买下了渡船最顶层整整十二间天子号客房,也没带什么仆从侍从,一直就他一个人住,对于这种财大气粗的金主,他自然是不会得罪的,再说有这种身家的年轻公子哥,哪个不是出身不俗? 至于那个被陈氏千金亲自赶回婆娑洲的陈知宪,在这三教辩论即定的关头,已经不算什么密事,就算与对方聊上几句,倒也无妨。 那个青年手指轻轻搓动,同样来历不俗的他不过是闲得无聊,这才跑出来到处游历。 他并非中土人士,就更不是南婆娑洲的读书人了。 在围栏处站了片刻,兴许是终于觉得有些无聊,青年和年迈渡船管事告别,回了自己那渡船天字号的渡船房间。 崔瀺看书并不快,一本醇儒著作,他足足看了六天。 为的就是要从书中抽丝剥茧,在到达陈氏之前,先将书给吃透再说。 翌日。 或许是觉得有些闷了,崔瀺终于走出自己房间,到了渡船甲板,伸了个懒腰。 渡船期间途经过一座名为牵海的渡口,停船半天再离渡远去,这才算真正离开中土神洲。 崔瀺在甲板上,也看到了上船当日见到的那名年轻女修,女修也恰好往这边看过来。 她虽仍然眼带笑意,却终究不似那日在渡船那边掩嘴轻笑出声,只是面带笑意与出门的崔瀺点头致意,也算是打过招呼。 崔瀺也终于不再像那日一样难为情,同样笑着回应。 渡船围栏那边,那位丰神玉朗的贵气青年还是雷打不动站在原处。 渡船这边吩咐过,尽量不让其余客人叨扰那边,能上船远游的,哪个不是江湖商海里摸爬滚打出来的人精?这点眼力见自然是有的,其中就有不少对青年身后那个年迈管事身份心知肚明,就更琢磨不透青年身份了。 期间自然也有人想要去与那青年笼络关系的别洲仙家客,但都被老管事给推诿离开。 崔瀺抬眼环视一圈,还是觉得青年身处的地方是个不错的观景地,便抬脚往那边走去。 先前与崔瀺有过两面之缘的渡船女修就先与身旁船客告罪一声,不留声色地悄然离开,快步走向正朝青年走去的崔瀺。 崔瀺也察觉到她向自己走来,便有些疑惑地停下脚步,女修临近崔瀺,才终于止住步子,压低嗓音轻声提醒道:“想看船外风景?” 崔瀺点点头。 她指了指渡船另一边,“那处也不错的,不如换个地方?” 崔瀺看了一眼神色认真的她,再回头看了一眼青年所在处,笑着道:“可我还是觉得那边挺好。” 女修便有些为难,只得再次压低声音,与他说道:“那边那位公子来历不俗,也不喜有人接近,劝你还是换个地方。” 崔瀺收起些笑意,哦了一声,“你们陈氏的渡船什么时候需要给人圈地观景了?莫非他花钱了?” 女修摇摇头,“那倒没有,只是管事也嘱咐过,我们这些手底下办事的,自然要提醒一下。” 崔瀺不以为意,也不再与她多说,只是自顾自抬脚向着那边走去。 那个陈氏女修见拦不住,兀自叹了口气,但毕竟出身低微,不敢再跟上崔瀺脚步,只得站在远处,看着崔瀺背影。 崔瀺向着青年走去,老管事有所察觉,回过头,先是打量了崔瀺一番,又看了看崔瀺身后神色为难的女修,心中了然,只是轻轻皱了皱眉。 老管事上前一步,对着崔瀺伸出一只手,笑呵呵道:“这位小友,不妨卖老夫个面子,换个地儿观景?” “不用。” 老管事一愣,显然没想到这个貌不惊人的小子会拒绝得如此干脆,不过他既然能被陈氏指派出来做一船管事,还是很有养气功夫的,只是笑着说道:“这次的事,是我们渡船这边待客不周,小友不妨行个方便,船费一事我做不得主,但小友接下来的行程花销,老夫自掏腰包给小友垫上,你觉得如何?” 崔瀺还是摇头。 那个青年明显也注意到身后动静,先前来的那些人,几乎都被老管事一句话给劝回去了,慢慢的大家也就不过来自找没趣了,不曾想今日竟然出了这么个愣头青,他饶有兴致地转过身子,伸开双手,身子后仰,躺靠在白玉栏杆上,笑着看向崔瀺。 崔瀺绕过老管事那只手,脚步不停,向着青年身边走来。 老管事刚想再说话,青年却是摆了摆手,“宋管事,不必拦着了,你先去忙吧。” 姓宋的老管事回头看了一眼他,见他没发火的意思,心下便松了口气。 等到老管事离开,崔瀺也刚刚走到青年身边,不过却没与青年主动搭话,只是自顾自趴在栏杆上,低头垂目云海端。 那青年站直身子,转头打量崔瀺侧脸,笑着打招呼,“我姓姜,暂时化名周肥,桐叶洲人士,不知兄台如何称呼?” 崔瀺置若罔闻,沉默看向船外云海聚散。 自认已经极为“真挚待人”的青年周肥吃了个闭门羹,却也不气恼,只是陪着崔瀺趴在栏杆处。 周肥斜眼崔瀺,才刹那间便惊疑一声。 回了顶层船舱的天字房,周肥喊来了渡船老管事,与他询问今日甲板上那个青年书生的底细。 经由之前的事,老管事也是回去之后就查探了一下崔瀺在渡船这边的登记名簿,只知道青年在渡船这边记名为“崔让先。”从中土神洲千云渡上的船。 其他的就不知道了。 没从渡船这边得到青年的身份讯息,周肥也没为难老管事,与老管事致谢过后就让老管事先忙去了。 周肥站在房内窗舷旁,眺望窗外,指尖捻动一片青碧色泽的柳叶,双眼微眯。 先前查探之时,明显能察觉到对方体内金丹凝结程度和品质都极好,那颗金丹旁分明还有一颗气息隐匿的青色光团,云遮雾绕的,又不像是本命物,更像是传言中的文胆,不过他却是没见过文胆的,一时之间倒是有些吃不准了。 他笑着自言自语,“如此年轻的金丹?还是个读书人,有意思,对我胃口。” 岁月流转飞快,何况寥寥数日。 之后的月余时间,周肥与崔瀺几乎每日都会不约而同汇聚在甲板船舷处,两人也不言语,至多是周肥自言自语自问自答。 山上多是恍然一瞥的相逢, 且极少有再重逢一说。 ------------ 人间萤火如介子,唯有剑气高 在那艘名为“作室”的陈氏跨洲渡船上。 一人独揽天字房的周肥在房中眺视云海。 年少时曾眉眼见天阔的少年郎,而今也已是个修道有成的山上人了。 本姓是姜的青年修士,其实才走过一趟俱芦洲,向来以生意人自诩的他,破天荒做了一回赔本买卖。 可偏偏他对此并不在意,哪怕是为了一个其实并无多少爱恨交缠的女子,丢了半条命,他也并不觉得真就如何,就只是觉得无聊寻个乐子而已,自出生起便不曾为生计钱囊发愁的他,可能此生唯一觉得美中不足的,兴许便是觉得修道登高途中,要少了许多山下的愁苦趣味。 所以其实原本资质极好的他,早年并未曾一心倾心于修炼一事,对于行走山上山下,他反而觉着更为有趣,早年在家乡桐叶洲那边,出身玉圭宗姜氏的周肥,与那座一洲山上执牛耳的桐叶宗,属实不对付。 兴许是一山不容二虎的缘故,也或许是桐叶宗那边太过霸道,眼高于顶,所以桐叶宗一宗上下,对于他这个玉圭宗的天才璞玉,观感实在算不得如何好。 而他游历山下,又从无护道人一说,其间难免会遭逢许多理不清道不明的山上恩怨厮杀,多次死里逃生的他,也并未放在心上。 也正因如此,姓姜名尚真的青年,其实很少待在桐叶洲,反而更乐意于游历浩然天下其余几洲。 那个被他拼下半条命救下的俱芦洲女修,在他离开俱芦洲后便一直在找他,他都知道。 不用多想,他都知道以那个女子的脾性,恐怕对方已经到了桐叶洲。 素来极会算账与恩怨分明的他,反倒在男女情事上,格外别出心裁。 向来难消美人恩,便是他的一贯作风,为女子做了什么,与女子会如何报答,他都不在乎。 先前与崔瀺的一场山上相逢,他也只是觉得那个青年书生的脾性很对自己胃口,但既然对方没有与其结交的打算,他便也不会强求。 渡船已经进了婆娑洲地界。 崔瀺一如既往前往渡船甲板那边,看着与宝瓶中土两洲都截然不同的山下风景,脸色晦暗不明,不知心绪如何。 先前与先生在巷子院门那边,先生将那份出自文庙之手,捺印有穗山大印的游贴交给了他,至于剩下的那幅穗山临摹画卷,算是先生送的添头,他并没收。 老秀才知道自己这个学生的脾性,也没强求。 崔瀺思绪飘远,回望一眼渡船尾,那处与天下相融交敕一片的云海,被速度其实极快的渡船,拖出一条延续万里的长长尾巴,好像读书人随意挥洒的水晕笔墨,在天上慢慢晕染散开。 若是脚下有那目力极佳的山下凡俗抬头,便能看到这边的壮阔景色,美不胜收。 崔瀺想要返回自己房中,按照渡船这边的说法,约莫还有三日,便能在那座临近颖阴陈氏的题额渡口停船。 渡船那边也因为之前贵客周肥的缘故,要更多注意到这个看似穷酸的年轻书生,于是那位先前与崔瀺打过交道的年轻女修,便被老管事给指派到这边,也不算格外照顾,就只是让她多多与崔瀺熟络熟络。 那个年轻渡船女修当下便站在不远处,崔瀺知道她在看自己,对于男女一事并不感冒的他也无所谓,对方只要不刻意接近,便由着她去。 等到崔瀺回了房中,那年轻女子才终于回神,忙自己的去了。 渡船甲板这边,本就在船上闷了月余的渡客们,或多或少的都有些坐不住了,大家都络绎不停出了各自房间,在甲板上相聚。 有文人和文人的清谈,商贾和商贾间的各自笼络,当然更多的,自然还是要数那些江湖人士,相比于前两者,自然还是这边最为热闹。 当下便有个个子不高的江湖汉子,拿着一个酒壶,在那边吹起自己的事迹,看客听客们倒也不拆台,只是偶尔哄笑两声。 出门在外,只要不言语开罪谁就行。 汉子个子不高,但一身孔武有力沟壑分明的肌肉却是做不得假。 汉子提了自己在中土那边,曾游历过一次大端王朝,还在京畿之地远远见过一个全身履甲持枪的女子武夫。 那些围观船客中顿时嘘声四起。更是有人看热闹不嫌事大,当下便起哄道:“你别跟我说你见过那位大端女子武神裴杯。” 女子痛饮一口烈酒,抹了抹嘴,嘿嘿一笑,瞥了一眼那个起哄之人,“你怎么知道她就不是那位裴杯?” 另一位背剑中年男子抱着手,站在远处,语气平静说道:“你要是真见过裴杯,我是你儿子。” 有了人开头,自然就有人会接茬,场面顿时就热络起来。 那位渡船老管事在渡船二楼一间房内,双手撑在打开的木窗前,盯着这边,面带笑意。 护送跨洲渡船这种差事,其实格外枯燥无聊,唯一乐趣便是时常听听这些江湖人士吹牛打哄了。 船上二楼,有间客房中的客人自上船起的月余时间内,都没跨出过房门一步。 此时那间屋子里,有个少年蟒袍的少年盘腿坐在船上,他身前是个身子坐得笔直的中年汉子。 少年眯眼而笑,对着那个表情木讷的汉子说道:“方述这人,分明知道那人见到的就是裴师傅,干嘛还搭话?” 汉子稍作犹豫,慢吞吞说道:“他可能就只是想认个爹,随便他。” 甲板那边那个背剑男子看了一眼二楼这边,对着木讷汉子心声一句,“马癯仙,下来打一架?” 那个盘腿而坐的蟒袍少年摆了摆手,只是对那个木讷汉子说了句“省点力气。” 汉子点点头,不去理会那个背剑青年,只是与那蟒袍少年说道:“等将你送到婆娑洲,我就要直接返回大端,如今大端和太玄的战事快收尾了,若非胜负已分,我也不会答应护送你这一趟。” 那个蟒袍少年眯眼而笑,“无妨无妨,你尽管回去捡战功就是,婆娑洲这边,我自有打算。” 蟒袍少年抬手指了指头顶,“上面那位有些意思的山上公子哥?” 名为马癯仙的汉子摇了摇头,“问过方述了,他说无妨,是个有些意思的元婴境,是不是剑修还很难说,但是此人受伤不轻,如今也只能够勉强维持住一身稀碎的元婴不再溃散,他要是没疯,就不会出手。” 蟒袍少年点了点头,“此人做事如此大张旗鼓,好像怕别人不知道他有钱是个杀人截货的香饽饽,”少年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笑问道:“这儿有病?” 汉子抬头看了看屋顶,皱了皱眉头,与蟒袍少年说道:“虽说他有伤在身,可毕竟是个货真价实的元婴,王爷说话还是小心些。” 少年舒展了一下盘坐已久的腿脚,有些不以为然,出门这么久,因有要事在身,又有些忌惮太玄王朝那边狗急跳墙截杀他这个大端王朝皇帝唯一的儿子,他才不得不小心万分,这一路行来都足不出户,就连从习步走路起便一直不曾离身的山上重宝蟒袍都只能在房内换上。 而今都已经如此小心了,加上还有那个剑修方述亲自设立的剑气禁制,这都还要畏首畏尾,他自然是有些怨气。 出身极好还特别得皇帝恩宠的他自然是见过不少山巅风景的,就连那位女子武神裴杯都算是他的半个师傅,若要叫他就此忌惮一个境界都不知道保不保得住的废物元婴,他自然不乐意。 两人头上,姜尚真不知什么时候早已经悄摸摸趴在了地上,爬到了那个年轻小王爷和扈从马癯仙头上,他将脑袋贴在地上,听着两人对话,不久后才起身坐回屋内凳子上,拍了拍身上那袭其实一尘不染的白衫,笑着骂了一句“小傻子,命真好。” “裴杯啊,吓死你爹了。” 渡船愈是临近婆娑洲,船上渡客们便愈发能瞧见一道道零散剑光从渡船脚下不远处的海面上飞驰而过。 说不心驰神往是假的,尤其是船上那些江湖豪侠和山上剑修,无一不心神往之。但也都知道那些剑光意味着什么,每每遇见,大家都会或多或少表现出些肃穆神色,只有几个口无遮拦的,会等剑光远去极远之后,才碎碎念一句“没见过这么赶着去送死的。” 其实船上这些人中,就有不少是想先登上婆娑洲,再转乘前往更南边的渡船,前去那座传说中的倒悬山,再遥遥看一眼那座剑气长城。 至于跨过倒悬山,前去那座相传剑修云集如麦田撒米的剑气长城?却是不敢的。 倒不是说船上这些江湖人便全都是软蛋怂货,实则即便是他们这些见惯了江湖恩怨厮杀的江湖人,即便是遇上大国王朝交战,也不见得境界平平的江湖武夫,能在两军相互凿阵的惨烈战场之中活下来,能够不被吓破胆都算一豪杰了。 更何况是那座据说极为排外的剑气长城。 剑气长城与浩然天下这边的人,大致算是那种相看两厌的场景,谁也看不惯谁。 哪怕是那个大端王朝剑道宗门嫡系出身的剑修方述,也自认做不来俱芦洲剑修那般舍生忘死的壮烈赴死,数千年来,剑气长城那边,除了那些本土剑修以外,浩然天下剑修唯一能在那边受点待见的,或许就只有俱芦洲那些剑修了。 先前文庙那边,老秀才从礼圣口中亲自得了那个注定惊世骇俗的结果,就连一向以善待人的老秀才,都不免骂了句极为难听的脏口。 婆娑洲本就处于浩然天下最南处,那么更往南一些? 便是蛮荒天下了。 浩然天下与蛮荒天下之间,若是没有那座剑气长城,会如何? 没有那些自出生便在练剑出剑又等死的剑修,又会如何? 老秀才和礼圣,文庙圣贤,哪怕是浩然天下山巅,其实都知道。 但知道是一码事,如何做又是一码事,所以老秀才才会忍不住在礼圣那边爆了粗口。 此时那座剑气长城之上。 剑修绵延一线,看似相连一线,实则彼此之间相隔甚远,若是从城头之上往更南边的战场远眺,便能看见蛮荒天下那边的大妖,一个个现出大妖真身,皆是绕过那处绵延万万里的十万大山,前赴后继冲向北边这座孤于天地间的剑气长城。 城头茅屋那边,那个先前曾片刻现身的老人这次连茅屋都懒得出。 老人的茅屋外,是几位关系要好的年轻剑修,男女都有。 城头另一边,有个扎羊角辫的小丫头,光着脚,将小脚丫伸出城头,前后晃荡。 小丫头身边站着两人,一老一少,小丫头仰起头,看了身旁两位剑修,对着南边努了努嘴,撇了撇嘴,有些失望的说道:“没意思,就来了两个破烂飞升,董三更,齐廷济,你俩商量商量,谁去宰了。” 苍老模样的老人冷哼一声。 而驻颜有术容貌俊美的少年淡淡笑了笑,打趣道:“隐官大人怎么不自己动手?” 羊角辫丫头偏着脑袋想了想,语气平静,“齐廷济你先去宰了他,等你回来我们俩再打一架就是了,陈清都肯定不拦着。” 少年模样的齐廷济呵了一声,一袭白色长褂迎着城头风,被吹得老高,仙气飘飘。 年老模样的老剑仙,自然便是董三更了,他看了蛮荒天下那边一眼,啐了口唾沫,“那些畜生哪次不是雷声大雨点下,只要没有托月山那几头畜生带头冲阵,他们即便是飞升境,又敢靠近城头多远?” 齐廷济接过话,说道:“听说那边年轻一辈里,出了几个极有意思的?” 羊角辫小丫头若有所思。 董三更回望了城头另一头一眼,笑容玩味,说道:“先前姚冲道家那丫头便被引下城头,身陷围杀,听说吃了不少亏,而围杀她的那几头小畜生,好像就是出自托月山,听说来历不俗,即便是在托月山那边,也都金贵得很,”而后老剑仙甩了甩袖子,接着道:“救人的,是宁家那小子,以伤换命,硬生生把那宁家丫头背回了城头。” 齐廷济看着董三更那古怪笑意,有些疑惑,“这种事,早已司空见惯了,有什么好笑的?” 董三更背着手,也不卖关子,径直说道:“关键那小子虽说受伤不轻,可身边是跟着纳兰夜行的,明明没到大道受损伤了根基的地步,回来后却偏偏在那姑娘面前装出一副快死的样子,宁家那丫头可能是实在心里过意不去,天天往宁府那边跑,这段时间,姚冲道那老儿的心,可揪得紧。” 哪怕是齐廷济这种淡漠性子,在听完董三更的话后,都不由得遥遥冲着城内一座宅邸,竖了竖大拇指。 在城头另一边,有人抱着一个酒壶,醉卧云海上,男子生得极为俊俏,半点不输那位齐老剑仙,每每有城头女修注目这边,他都会遥遥举一举酒壶。 那些女子便会看娇红了脸,连忙转开,不敢与他对视。 有个与他眉眼间有些相像却半点算不上俊俏的男子剑修伸手揉了揉眉头。 那男子身边一位交情匪浅的剑仙便打趣他道:“米祜,别总想护着你这弟弟,你要是再不跻身仙人境,下一次城头出剑,你那本来就被你弟弟分得为数不多的战功,就更要被我远远甩在身后了。” “咱们剑气长城这边,虽说不以境界论交情,可若是哪天我们都战死在南边了,我岳青都他娘是个剑仙了,你就只是个玉璞境,可别跟人说你米祜跟我岳青是至交。” 米祜也有些难为情起来,歉意道:“对不住了。” 男子剑仙抬了抬手,“我岳青无牵无挂的,孤家寡人一个,比不得你米祜,也就是唠叨你两句,你爱怎样就怎样,哪怕你就是出城身陷死境,我与你保证,身后都一定会站着个名为岳青的剑修,将你带回城头。” 米祜深吸一口气,却半点不矫情,只是对着男子拱了拱手。 城头之上,有女子悬坐秋千上,却是不去看城头以南那处大妖汇聚的战场,只是挽了挽鬓间发丝。 城头上的女子剑修们,时不时的还是会抬起头,看向那个在云海上喝酒的俊俏青年,别看他生得俊俏,出剑可半点不含糊,自他第一次下了城头出剑起,便是剑气长城年轻一辈中出剑最为狠厉的一个,若非境界暂时不高,此人在避暑行宫那边的年轻一辈里,排名都极为靠前。 自然也不止剑气长城这边,在蛮荒天下那些督战大妖眼中,那个名为米裕的年轻剑修,也是颗只想除而后快的眼中钉。 在蛮荒大妖那边,除了城头几位威胁极大的上五境剑仙以外,光说年轻一辈,便罗列出足足二十余人的必杀名单。 其中排名最为靠前的,便是先前身陷一场围杀而未死的姚姓丫头,还有那个来救人的宁姓少年,两人排名甚至不分先后,蛮荒那边的意见难得一致,下次只要这两人下了城头,就不必再顾及城头那几位大剑仙出剑阻拦与否了,都要不计代价将他们留在城头以南。 剑气长城剑修茫茫多,除了本土剑修以外,其实极少能见到外乡剑修,那座俱芦洲的剑修倒是有不少会选择跨洲再走过那座倒悬山来这边出剑,可毕竟比起剑气长城这边的本土剑修,那些浩然天下的剑修实力,在本土剑修眼里,也就那样。 浩然天下不待见剑气长城的剑修,剑气长城这些剑修也不在意浩然天下那边的看法。 剑气长城天幕处,便有三教圣人坐镇此处,千百年来都在此处,但却极少现身,剑气长城这些剑修们也是眼不见心不烦,双方向来井水不犯河水,倒也相得益彰。 剑气长城撇开积年累月的残酷战场不谈,本就是处世间罕见的福地,尤其对于剑修来说,不说本土剑修,只说从浩然天下来的那些外乡剑修,只要抵御得住那股积累万年的剑意侵袭,此处便是世间最大的一座洗剑池。 城头之上,剑修们纷纷从城内向这边汇聚。 都在等着那些蛮荒妖族畜生离城头再近一些。 几位交情不错的剑修们,纷纷掏出酒壶,仰头饮酒。 剑气长城的剑修喜饮酒,此事不分男女,都是如此。 城头那座茅屋里的老人终于走出城头。 聚集在老人屋外的年轻剑修们便都笑着和老人打过招呼。 老人是出了名的脾气臭,唯独在年轻人这边,显得格外的好说话。 于是城头上便出现了古怪一幕。 一个老人身后带着一群孩子在茅屋这边,其余年龄各异的“大人”们则分散在城头各处。 年龄越大、境界越高的,反而离老人越远。 此处城头高过白云,若是不去计较城头外边那些注定风带不走雨漱不清的血腥味道,景色却是极美的。 剑修们无形之中遥遥牵连成一线,与城头外的蛮荒天下暮色接壤, 与那些已然缓缓汇聚的妖族大军,遥遥对峙。 那么从天幕处,那些三教圣人们看来, 便是人间一座城头萤火如介子。 唯有剑气高。 ------------ 一个故事 婆娑洲。 船名作室的渡船已然停靠在题额渡口。 崔瀺收拾好这月余途中取出翻看的那些陈氏善本,将那个大大的挎包斜挎在肩上,拢了拢身上儒衫,这才推门走出船房。 渡船这边,原本渡船停靠之后,船上那些船侍修士便能下船,只等下次渡船再次远赴他洲。 崔瀺来到船舷处,那位先前便认识倒算不得熟络的女修也站在那边。 女修从先前所穿的渡船朴服已然换成一身平时里才会穿的寻常素裙。 她看向崔瀺,眉眼含笑,与崔瀺打招呼,“这位公子,我叫陈沇,相识一场,还不知公子叫什么名字?” 崔瀺原本并不打算再与她有纠葛,不过是出于读书人的礼貌使然,他还是认真答道:“我叫崔瀺,先前因为种种原因,在渡船这边暂时化名崔让先。” 她含笑点点头,像他这般出门远游会换上一个用以遮掩来历假名的山上修士,她见得很多,无论是为了为了躲避山上恩怨,还是纯粹不想让人知道自己出身来历的,都并算不得罕见。 与那位名叫陈沇的女修告别,崔瀺走下渡船。 渡船外便是一座规模宏大的渡口,题额渡因为离颖阴陈氏极近,故而来往渡船极多,人头攒动。 崔瀺挎着那个夸大布包,在渡口广场仔细看了看,不愧是婆娑洲,是那位将一洲之地化为治学地的醇儒之地,广场边上书肆遍布,与崔瀺见过的其余渡口又有些不同,不似那些渡口,多是山上商贾云集,都是些贩卖山上物件的铺子。 在崔瀺下船以后,又有一人跟在他身后下船,正是从天字号房内出门下船的姜尚真。 姜尚真瞅见前边的崔瀺,他默默跟着崔瀺走了一段路,心下便有些奇怪,怎么这个年轻书生的那颗金丹半丝未动,那粒好似文胆雏形的青色芥子,却要凝练许多? 崔瀺快步走出渡口,姜尚真终于不再跟随,倒不是说他就真的对那个年轻书生真的有多感兴趣,不过就是这一路走来,这个云遮雾绕叫人怎么都看不透的书生,是唯一一个让他提得起兴致的了。 至于先前在渡船上藏头露尾不敢示人的大端王朝小王爷,也就那样。 崔瀺离开了渡口地界,终于真正踏上南婆娑洲。 他在街巷间走动,也不急于赶去那陈氏学宫。 本来按照他所想,既然南婆娑洲已然成了那位醇儒的治学之地,风土难免会或多或少受那位醇儒的家学影响,此事不在事与物,只在人心。 就好像早年到了中土神洲,那边的文人风气,就很与文庙那几位相似。 崔瀺下渡船的地方,是婆娑洲南诏国行水郡。 他找了一间寻常酒铺,打算先落脚再说。 与掌柜的点了一份葱花炒肉,就了一个素炒青菜,人生大事,先填饱肚子再说。 正吃着,酒楼门口那边来了两人,一老一少,模样落魄穷酸。 老人一身读书人打扮,不过却是能一眼看出来属于那种货真价实的穷书生,身上儒衫虽说还算干净,但几个缝补手艺极好的补丁却也藏不住。 老人低声与掌柜说了几句什么,老掌柜低头打量了一番老人身后那个好像有些羞怯的少年,片刻后笑着走出柜台,将老人和少年带到离崔瀺不远的空桌落座。 老人兴许是年龄大了腿脚不便,随身带了根青竹杖。 那个老书生将青竹杖轻轻放在桌边,再让少年坐在自己对面。 崔瀺停下筷子,看向那一老一少好似爷孙俩的两人,不自觉便想起早年自己与先生,也是这般的落魄模样,期间走过许多地方,等之后大一些了,他有次与老秀才打趣,就说了一句,“先生,咱们师徒俩这么些年没饿死,知道靠的什么吗?” 老秀才便笑着摇了摇头,当时还不曾成年的崔瀺便对着先生伸出两根手指,再缓缓闭上一根,“一半是靠这世道,终究还是与人为善的“好人”要多些。” 老秀才眯眼而笑,随后问道:“还有一半?” 崔瀺收回手,开始捧腹大笑,却一直没给出答案。 老秀才与他询问过许多遍,崔瀺只回以哪有先生和弟子请教的道理,先生自己猜。 那边一老一少点了两碗素面,年老的掌柜把面端上来后笑着和少年说了句不够就说。 崔瀺眯眼看向那边,哪怕得了老掌柜格外“关照,”那老先生还是自顾自将少年面碗拉到自己身前,将自己碗中素面扒拉了大半给少年。 崔瀺忽然鼻头一酸。 其实他知道先生在他伸出两个手指时便就已经知道答案了,只是先生一直不想、也不愿承认而已。 那第二个答案,便是靠的老秀才为了他这弟子,全然不顾文人那点本就半点不值钱的面子。 换句话说,在崔瀺收不到宝瓶洲家乡寄钱的这些年里,他能够不饿肚子,都靠先生脸皮厚。 崔瀺很快便吃饱,却没急着离开,只是端坐在自己桌前,也不好一直往那对爷孙那边看。 很快那爷孙俩也终于吃饱,才八九岁模样的孩子跳下木凳,把青竹杖拿给老人,再拉着老人站起身。 那个老书生去到柜台边上,从袖中掏出两枚铜板,老掌柜的倒是没推脱,笑着收下。 等到一老一少出了门,崔瀺才起身去结账。 老掌柜是个生意场上的人精,别看酒楼开得不大,但能在题额渡这边立住脚,眼力自然是不差的。 老掌柜一眼便能看出崔瀺是那种外乡人,于是笑着用不太熟稔的中土官话问道:“公子吃得可好?” 崔瀺点了点头,掏出银钱递过去。 结了帐,崔瀺指了指门外那对爷孙离开的方向,与掌柜的问道:“那对爷孙?” 老掌柜看了一眼他手指的方向,叹了口气,“可怜人,老先生是几年前来到这边的,孤零零一个人,但靠着能与人题字写诗的本事,在南婆娑洲这种地方,虽说日子过得算不得富裕,但也饿不着的。” 崔瀺皱了皱眉,问道:“那个孩子?” 老掌柜趴在柜台上,看了一眼门那边,又叹息一声,“那孩子也是可怜人,幼年丧母,才三岁就靠吃百家饭长大了。” “他爹呢?” “他爹认识他娘之前,是个读书人,连着多年考榜落第,心气落了,就成了个酒鬼,后来孩子约莫着六七岁的时候,他爹在酒桌上和人起了点冲突,言语重了点,就被人打死了。” 崔瀺面无表情,老掌柜接着说道:“那个老先生心善,就把孩子留在自己身边了。” 崔瀺问了一句:“官府不管?” 老掌柜站直身子,“谁说不管,官府那边也给他找过人家,但这孩子死心眼,就认这老先生,老先生也是个倔脾气,只说他还没死,就能把孩子养着,饿不着,等他哪天闭眼了,天大地大的,孩子怎么样,他就不管了。” “后来郡府那边也无可奈何,就只能每月按例给他们寄些银子。我们这些开门做生意的,也在吃穿上能照顾就照顾些。” 崔瀺点了点头,跟老掌柜问了下那对老少的住址,老掌柜带着崔瀺走出门,给他指了个方向。 崔瀺离开了酒楼,很快便按着老掌柜指的路找到了那对爷孙落脚的院子。 离着方才吃饭的街铺不远,但也算是偏陋巷子,一副年久失修的模样,院子边上的几户人家,几乎都已经人走楼空,只剩下走不了的爷孙俩了。 在院子门外驻足许久,才开春不久的时节,院门处都还留着过年时贴上去的大红底春联,看得出来春联上的字,应该是那位老先生自己写的,老先生笔力不错,虽然年迈,但一手纂书苍劲有力,联上寓意也极好。 是那“吉屋衔雪庭前顺,院外花香又一春。” 崔瀺走上前,抬手轻轻叩门。 很快那个孩子便跑到了院门边,将门打开一条缝,伸出一个小脑袋,仰头看着门前那个高大年轻人,孩子兴许是有些害怕,小声询问了一句,“你找谁?” 崔瀺笑着抱了抱拳,“我叫崔瀺,外乡人,才刚到的这边,目前没个落脚处,来这边问问,能不能找个栖身的地方。” 孩子终于将门打开,不过却也不出门,就只是站在门内,再回过头,看了一眼站在院中的老人。 老人走上前,打量了一番那个年轻书生,崔瀺又抱拳行礼,老先生笑着抚须点头。 崔瀺站在门外,指了指门内,老人这才招了招手,让孩子让出大门位置。 等崔瀺进了院子,老先生便问道:“后生,从哪来的?” 崔瀺也没隐瞒,“从中土神洲过来的,刚下渡船。” 老先生点点头,“我早年的时候,也游历过中土神洲,我去的时候,年龄跟你差不多大,不过却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既然都是读书人,就好说话了,崔瀺想要在院子这边暂住一段时间,便与老人商量好了价格,老人也不推脱,最后便定下了每月一两银子的价格。 之后的日子,崔瀺搬进了院子,才慢慢与两人熟络起来,老先生学问不高不低的,算不得有什么惊世之才,不过是靠着前大半辈子翻书读书,靠着水磨的功夫,积攒起来的才气。 崔瀺期间与老先生聊得不少,这才知道老先生的家乡,便是在那座号称集天下牌匾大成之地的陈氏那边,听老人的意思,其实离得不远,他还在那座陈氏学府念过几天书,但却没什么读书天赋,高不成低不就的。 后来觉着自己这点文墨实在没脸待在那边,就来到了离着家乡不远的地方落脚。 也是在聊天中,崔瀺才知道了老人的名字,居然也姓陈,名叫陈存汝。 老人说陈姓在这边并不算少见,虽说与那颖阴陈氏同姓,但两者间却没半分关系,既然不能一概而论,那么姓陈不姓陈的,自然没什么两样。 那个少年名叫余安,开春那会儿,刚好九岁。 老人能教孩子的不少,尤其是一些早年存起来的善本书籍,在余安很小的时候老人就时常念给他听,对于一些诗经著作,也算是耳熟能详。 既然出身婆娑洲,又是那座陈氏学府出来的读书人,那老人自然而然便算是亚圣一脉了。 有次崔瀺难得与他们一起吃饭,饭桌上崔瀺便不经意间提起此事。 没曾想老人笑着摆了摆手,笑道:“什么亚圣一脉不亚圣一脉的,读书人,何必分那么清楚,难道是亚圣一脉,就不能再看礼圣一脉的书籍?还有现在那位文圣,学问同样极高,那么其余文庙圣贤,和那些不在文庙挂名的巨儒著作的书籍,我们读书人就不能翻了?” 崔瀺笑着说是。 老人给自己倒了一小杯酒,自斟自酌,一口市井烈酒下肚,这才接着道:“我年轻那会儿,也是觉得自个学问颇高,心气也高,就去四处游历,最后还是到了中土神洲那边,遇到了个同样学问颇大的书生,我自然不服气,缠着对方与我校书考学,那位倒是也尤为有耐心,硬是与我在学问两字上,掰扯了数年。” 崔瀺安静听着,那孩子也抬头看着老人,显然这种事情,他也是第一次听见。 老人又仰头饮了一口酒,脸色忽然有些缅怀神色,“年轻人嘛,最不怕的就是与人置气斗狠,没撞个头破血流的,哪里会怕?” 崔瀺已然正襟危坐。 老人有些醉眼惺忪,好似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或是与对桌那个年轻人讲一个无关痛痒的故事。 “后来在那座中土神洲,我接连阅览百家著作,甚至就连礼记学宫的藏书楼,都被我翻了个底朝天,我就只是想在学问一事上,与那位早已久负盛名的读书人,分出个胜负。” 崔瀺已经不想再去与老人求证那场“书海”斗法的答案。 对面那个老人还犹然不尽兴,最后说道:“我在那边待了许久,输了不下百次。” “我其实早就知道胜负已分,不过就是不肯服输而已。” 第二日,崔瀺持伞出门。 在一条街巷末尾,便遇见了一个背剑男子,身边还跟着个少年郎。 那少年在雨中踩水,动静不小,身边那个背剑男子一脸无所谓的样子,由着他胡闹。 崔瀺走到巷子中间,那个少年同样抬起头,与崔瀺对视了一眼。 背剑男子皱了皱眉,对于崔瀺他并不陌生,先前在渡船上见过,没法子,崔瀺特立独行,每次还偏偏都站在那个受伤不轻的元婴男子身边,由不得他不多注意一些。 倒不是他怕那两人是那山上同盟,一个底子不错的金丹境,即便再加上那个元婴,他自认对付起来不会太过麻烦。 正是大端王朝最小皇子的少年走到方述身边,对着崔瀺扬了扬下巴,“认识?” 方述这才对他说道:“先前在渡船的时候见过,应该是巧合。” 那少年看向崔瀺,崔瀺脚步不停,很快便从他们两人身边走过。 方述方才微微侧了侧身子,只有那个少年一直站在原地不曾挪动脚步。 看着崔瀺走远的身影,少年忽然觉得有些遗憾,居然不是太玄那边派来暗杀自己的山上死士,这就有些无聊了啊。 他这次之所以游历婆娑洲,一来是与陈氏有一笔生意要谈,二来嘛,自然是要将太玄王朝的注意力往自己这边引引,若是能就此挑出几个太玄王朝散落在山下江湖的死士,那就更好了。 不过自从离开大端以来,除了没上渡船之前就被方述揪出的一个女子以外,就再没遇到半分阻碍了,害得他在渡船上刻意小心行事那么久。 少年突然转过头,眯眼看向方述:“下次如果再遇见,就宰了他,再一在二哪有再三的道理,再巧也不会有这么巧吧?” 方述思虑片刻轻轻点头。 崔瀺不知道仅是因为碰巧撞见对方一次,便会让那少年动了杀心。 他此次出门,是要去陈氏设立在南诏这边的陈氏学府,既然到了南婆娑洲,即便再不心急,总归是要去看看的。 临近那边,街道上络绎热闹起来,来到陈氏学府,负责接人待物的是个已经双目浑浊的老学究。 崔瀺与对方说明来历,是从中土神洲过来游学的士子,对于自己出身文脉一事,却是不曾提及。 老学究抬头看了崔瀺一眼,执笔将崔瀺名字添在名册之上,之后与崔瀺明说道:“若只是游学至此,来讨经论学,学府这边自然不会收你的银钱,学府内的藏书,也尽可以随意翻看,只要不带走就行,吃住也都可以就在学府这边。”随后老先生笑道:“当然了,若是想买书,还是得自己掏钱的。” 崔瀺点了点头,拜别了那位学府老先生,悠哉悠哉进了学府,随意逛逛。 作为崔瀺暂时落脚地的那处院子里。 陈姓老人端坐在院中,那个少年趴在桌上酣睡起来。 不多时,院中多了个风尘仆仆赶来见自家弟子的老秀才。 老人抬了抬眼皮,甚至都没有起身与老秀才打招呼的打算。 百忙之中抽空跨洲远游的老秀才稳住身形,看了一眼院中的一老一少,突然破口大骂道:“去你娘的陈淳安,老不死的,一大把年纪了,也不嫌害臊,算计我那年纪轻轻的弟子,这就是你醇儒的行事手段?” 颖阴陈氏那边,有个儒衫老人站在那座号称集天下匾额于大成者的高楼上,对着老秀才这边遥遥笑道:“文圣才来,就这么大的脾性?” 老秀才全然当作听不见,跳到院中石桌上,挽了挽袖子,“别给我扯这些,”老秀才抬手指了指院中的一老一少,“你要么把你这辛苦得来的日月收回去,要么秀才我今天就顺手帮你带回文庙,你看着办。” 陈淳安一抖袖子,“文圣如此信不过你这弟子?” 老秀才捻了一把胡须,随后便一屁股坐在院中石桌上,也不言语。 相比于亲眼看着弟子被算计一事,让老秀才更为生气揪心的,还是这位醇儒的手段,不可谓不高明,让人挑不出半点毛病来,即便日后崔瀺真因在这边与陈淳安心力斗法棋输一招从而就此坏了心气,他文圣一脉还真说不了什么。 陈淳安身在那座高楼之上,不过是确认了一下那个年纪轻轻就敢来与自己掰手腕的年轻人去向,而后他回身看向相隔甚远的老秀才那边,笑言一句,“既然他都已经猜出了我的身份,为何还要自己往里跳?” “你自己去问他。” 老秀才甩了甩袖子,看了眼那分明是陈淳安日月阴神阳神所化成的爷孙俩,随手拿过老人面前的酒壶,猛灌了一大口酒。 兴许是觉着石桌硌屁股,老秀才又换了个舒服些的坐姿。 老秀才从来都不是那种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先前在文庙那边,他不是没和礼圣商量过崔瀺去处。 礼圣只是让老秀才自己看着办,秀才当下便有些犯愁,一个崔瀺尚且如此,若是今后左右和小齐也开始远游了?那还得了! 老秀才一个人在这边喝着酒,陈淳安便不再管他。 先前老秀才来了这边,首先开口发了几句牢骚,其实很好。 若是秀才真心过来护短,不在小院这边现身,而是直接去见陈淳安,那便要换成亚圣一脉开始坐立难安了。 倒不是老秀才能将这个醇儒如何,但与认真起来的文圣论道一场,谁都瘆得慌。 ------------ 人间一客书 等到出门的崔瀺回到小院这边,千里迢迢赶来的老秀才已经离开。 那位老先生也不在院中,便只有余安一人。 崔瀺打开门进了院子,小余安正在拿着个小小的簸箕,帮着爷爷晒些蕺菜,准备做成蕺菜干。 崔瀺拿来一个小凳子,坐在院子里,就只是看着少年在那边忙忙碌碌。 等到少年终于将菜晾晒好,收了簸箕,这才到了崔瀺身边。 对于之前老秀才的现身,其实除了身处陈氏牌楼的陈淳安以外,在院子这边的爷孙俩是毫无察觉的,也就更谈不上将此事记在心上了。 崔瀺坐在小凳子上,少年跑到他身前,这段时日的相处,心思单纯的少年其实是极为喜欢这个暂时借住院子的崔先生的,用爷爷的话来说,崔先生身上有种难以言说的才气,寻常人难以察觉,只有他这种行走江湖惯了见多识广的老人,才能看得出来。 对于爷爷自夸自谈的“慧眼”一事,少年其实将信将疑,虽说崔先生看着年纪不大,学问也是有些的,但至于像爷爷说的那种“才气,”还真没怎么看出来。 年少早慧的少年只是觉得,能来自家陋巷这边借宿,还没与爷爷讨价还价,证明心眼不坏,一段时间相处下来,也就慢慢挺喜欢这位崔先生了。 少年没去搬凳子,就只是蹲在崔瀺面前,拄着下巴,问道:“崔先生,想什么呢?” 崔瀺笑笑,伸手揉了揉少年脑袋,笑道:“没什么。” “余安啊,你爷爷有教过你读书写字吗?” 少年点点头,“是教过一些的,爷爷教过他很多字,甚至有时候卖了诗,或者是在外边给有钱人家题了字,除了爷孙俩的日常花销以外,剩的钱,甚至都不是拿去买酒喝,而是要先给他买些纸笔和墨,他如今已经能写一百来字了呢。” 崔瀺笑着点头,“那以后你爷爷不在的时候,我来教你读书写字怎么样?” 少年想了想,神色有些为难。 崔瀺故作疑惑问道:“怎么了?” 少年放下拄着下巴的手,将头埋低一些,不敢和崔瀺对视,小声说道:“崔先生收钱吗?” 崔瀺闻言哈哈大笑,拍了拍少年的脑袋,道:“怎么,怕好不容易从我手中赚的那一两银子,被我在你身上赚回去?” 少年认真想了想,轻轻摇了摇头,小声呢喃道:“也不是,我只是觉得有爷爷教我,就很好了啊。” 崔瀺站起身,从袖中取出一只精致的羊毫锥笔,“收钱就算了,但你爷爷回来后,我会与他讨价还价,今后我的吃食,得蹭一蹭你们爷孙俩的。” “你要是答应,就先认下我这个先生,”随后崔瀺拿着那支笔,对着少年晃了晃,“作为拜师礼,这笔就送你,且无论你爷爷答应与否,我都不收回来。” 少年想了想,还是有些神色为难。 崔瀺弯下腰,笑道:“那就等你爷爷回来再说?” 稍作思量,少年还是点了点头,伸手去接那只锥笔,“那我就先答应崔先生了,崔先生可不许反悔。” 崔瀺伸出一只手,少年有样学样,也伸手与崔瀺轻轻对碰。 颖阴沉氏那边,老秀才坐在最高处那块牌坊匾额上。 陈淳安则是束手站在下边。 老秀才拿着一个酒壶,是从陈淳安那边顺手“借”来的。 陈淳安抬头,看了一眼老秀才,老秀才伸出袖子,抹了抹嘴,低头道:“怎么?这么急着赶人?” 陈淳安笑了笑,“文圣来这边这么久了,文庙那边?” 老秀才灌了口酒,嚷嚷道:“急什么,有礼圣和董老儿在,还能翻了天不成?” 陈淳安点了点头。 老秀才看了眼他,啧啧道:“就不怪我?” 陈淳安摇摇头,“没这种意思,只是觉得文圣的某些道理学说,似乎有些太过独断,有失偏颇,又不敢直接与文圣谈论这些,就只能与文圣的弟子先分出个胜负了。” 自然不是陈淳安自负,恰恰相反,若是没有这个百年前突然出现的老秀才,浩然天下这边的文脉读书人,几乎都从心底认定了,婆娑洲醇儒陈淳安,便是板上钉钉的文庙第四圣。 所以即便在文庙那边,其实很多人都觉得,亚圣一脉之所以会与文圣一脉针锋相对,是对这个老秀才,有些怨气的。 可能只有老秀才清楚,无论其余人如何想,他是知道其实陈淳安是没这种心思的,醇儒陈淳安这点度量还是有的。 一壶酒很快便在老秀才手中喝了个见底空,老秀才还是有些担忧神色,看向离此处其实不算太远的那处院子。 陈淳安便笑着与他说道:“文圣大可不必担心崔瀺,胜负未分,其实我也有些期待,文圣一脉首徒,会如何与我陈淳安分出胜负输赢。” 老秀才将那个空酒壶扔给陈淳安,也不再与陈淳安讨酒喝,就只是看着院子那边,神色恍惚,说道:“读书人嘛,胜负输赢什么的,不重要,别伤了和气就行,不然以后与老三见面了,我不好意思骂他。” 陈淳安双手负后,只是笑了笑。 老秀才指了指陈淳安。 陈淳安就只是摇摇头,“没了。” 老秀才叹了口气,“什么世道,来你这边做客一场,都不让人喝个尽兴。” 陈淳安对着老秀才仰了仰头,“有这样做客的?” 老秀才低头看了眼屁股下坐着的匾额,神色尴尬,伸出袖子帮着擦了擦,这才跃下那块匾额。 来到陈淳安身边站定。 陈淳安顺着他的视线,也是看了看那处院子,突然说道:“等到文圣下次做客陈氏,我必然会待客周到,让文圣喝个水饱。” 老秀才神色一喜,试探问道:“那明儿?” 陈淳安吸了口气,“文圣就不用与我钻这种空子了,文庙那边担子重,你该回了。” 老秀才神色悻悻,搓了搓手,然后对他说道:“老三那边,你不用多想,有些事情,礼圣不合适去做,而我又做不来,所以就只能他当这个恶人了。” 陈淳安点了点头。 先前至圣先师与道祖敲定的事情。 毕竟事关重大,关乎两座天下的未来和大道流转,不得不小心对待。 一位白玉京大掌教的兵解,注定是万年来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独一份。 那么亚圣远行一趟青冥,既是青冥那边的诚意使然,也是亚圣的一场“观解。” 能做这件事的,无疑是对于“练气”一事颇有见解的亚圣最合适,既显得文庙这边重视此事,又能恰到好处的掌握好那个“度,”不会让青冥道家因此觉得文庙对于白玉京毫无信任。 所以此事,自然要亚圣去做最为适合。 片刻之后,陈淳安转头对老秀才说道:“文圣该回了。” 老秀才摆了摆手,“知道了知道了,怎么一直赶人。” 小院那边,老先生已经回来,崔瀺与他说了教习一事,老先生自然没意见,反而忽然觉得松了口气。 之后少年余安才听从爷爷的安排,一板一眼与崔瀺敬茶拜师。 崔瀺倒是对于收徒一事没什么考究,只是笑着抿了口茶。 人间亲天师恭兄友,那么一口拜师茶,即是山上因果纠缠。 中土神洲。 桃李巷子, 齐静春完成一天的课业,伸了个懒腰。 先生不在,崔瀺又远游去了,左右便也懒得再做饭。 只是进了门,给了茅小东些铜板,让他饿了就出去吃。 等到左右出来后,便看到齐静春站在院子里边,一脸笑意看着他,伸着一只手。 左右皱了皱眉,“干嘛?” 齐静春对着屋子努了努嘴,“我的呢?” 左右深吸一口气,“你又皮痒了?” 齐静春一瞪眼,“老兔子不在,没人劝架,我可不怕你。” 左右一言不发,绕过齐静春,往院门那边走去。 齐静春放手转身,对着刚到院门口的左右叫道:“你等先生回来的,治不了你?” 左右置若罔闻,独自出门离开。 齐静春摸了摸肚子,是该吃饭了。 离开亚圣府出门远游的阿良,在龙虎山山门处见过了那位供奉天狐。 阿良便与她告状,说那看门小道童拦了自己的路,不让他跟赵天师相认。 小道童识趣打了个稽首便离开。 化名练真的天狐对她施了个万福,笑道:“不巧,赵天师正在闭关,你来得不是时候。” 阿良故作遗憾神色,哀叹一声,“那是挺不巧,那我只能先在龙虎山这边先住下来,等赵天师出关再与他相见了。” 那位天狐娘娘颦了颦眉眼,虽然生得一副天然妩媚相,但仪态却算得上端庄,不然也不会被龙虎山大天师带上山门。 她看着阿良,笑容不减,说道:“恐怕你得先去别处逛逛了,赵天师可没说过你可以上山,你既不是谱牒道官,又无度牒加身,龙虎山这边于情于理都不该放你上山,没有大天师点头,我说了也不算的。” 阿良目瞪口呆,“还有这种讲究?” 她微笑点头。 阿良眼珠子一转,“那我现在渡入道门,来得及?” 她摇头。 等到阿良垂头丧气坐回山门石墩上,天狐练真才返回山上。 不过夜晚的时候,还是有道鬼鬼祟祟身影从一条偏僻山道偷偷登山。 龙虎山倒也待客周到,数以百计条夹杂璀璨道法、法印和至阳雷法的纯真龙虎山术法,从龙虎山各峰倾泻而下。 山道上那个矮小汉子,惊呼一声,身形狼狈,从山道上一直滚至山门处。 再抬起头,与先前出手狠厉更胜男子道官的几位女冠挥了挥手,咧嘴笑道:“妹妹们如此留手,不忍心对哥哥下死手,就不怕寒了龙虎山那些男子道官的心?” 随后他不等山上答应,一抹头发,“不过也难怪,这么俊俏的脸,打坏确实可惜。” 迎接他的是更胜先前近乎两倍的龙虎山见面礼。 先前在山门处与阿良有过一面之缘的小道童见了这种场景,便有些懊恼,早知道这厮这么耐打,先前在山门处,他说要教自己几手道法,就该先答应下来的。 婆娑洲南诏那边,少年余安已经开始认真学起崔瀺布置的课业,每每有不懂的地方,就会与一旁认真看书的崔瀺请教。 梅雨巷,老秀才回来之后,先扯了一顿左右耳朵,再和茅小冬认真核对后者的抄书一事。 最后才找上了齐静春,先生和弟子相谈甚欢。 陋巷一脉承, 人间一客书。 ------------ 书生言语 颖阴陈氏牌坊楼那边,忙中偷闲的老秀才已经离开,返回中土神洲。 陈淳安并未现身陈氏,只是又悄然进了牌坊楼内。 陈氏樽门外那条大街上。 有个双手负后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他身后跟着个背剑男子。 那少年回过头,呵呵笑道:“方述啊,早知道这次南婆娑之行如此顺遂,当初就该让你待在大端西下的战场上,如此一来本王就能带上泷誉和钱行贲,肯定比带上你要有趣得多。” 背剑男子瞥了一眼这个心比天高的小王爷,摇了摇头,他一个玉璞境剑修,被指派来给他护道,没想到还被嫌弃了。 他无奈道:“王爷也不要太过乐观,太玄那边必定已经知道了王爷出京的消息,如今太玄那边就算再不济,也该派出一两个即便是我也觉得棘手的角色,他们不一定敢在陈氏这边动手,但若是王爷办完事回去的路上,却难保不会杀出那么一两个不弱的玉璞境,所以王爷还是小心些。” 那少年嗤笑一声,眼神忽然狠厉起来,“我倒是希望他们早一些出手,否则出门一趟,也太过无聊了。” 先前中土两大王朝间一场大战,起始于这位年纪轻轻的大端小王爷之前,他也是在双方大战后几年才出生。 大玄那边并非近期兵败如山倒才开始想要宰了这个小王爷,只是这小子实在命太好,那位裴姓女子武夫从小便极为喜欢他,几乎是看着他长大,大玄那边根本无从下手。 或许是因为在裴杯身边长大的缘故,这位小王爷的跋扈心性,中土神洲那边几乎人尽皆知,只是苦于忌惮那位武夫,大端王朝周边几座王朝的山上与山下,对于他的一些言行,算得上是极为忍让了。 方述默默跟在少年王爷身后,心中便不由得盘算起来,他几乎可以肯定,大端那边除了他这个明面上的玉璞境剑修以外,必定还有至少一个隐藏在暗处的护道人跟随,至于对方是个拥有山上特殊手段的玉璞境?还是仙人境?不得而知。 至于飞升境,却是不可能的,倒不是说大端王朝没法子说动一位飞升境为他们卖命,而是中土战场那边除了那位女子武夫以外,毕竟还需要那种出乎双方预料的后手,用以在那场即将分出胜负的战场上做那一锤定音的收官之人。 那么一个极其珍贵的飞升境,大端毕竟也至多就有那么一两位,不可能会派出来。 何况文庙规矩摆在那边,又是中土神洲这种地方,真当那些坐镇天幕的圣人眼瞎耳聋? 离陈氏牌坊楼其实极远的街尾那边,有个身材微胖的中年儒士,站在街边,他身边跟着几个身穿陈氏学府儒衫的年轻人。 若是崔瀺在此处,肯定便能一眼认出其中两个,就是先前在梅雨巷外边酒楼与自家师兄弟几人有过一场冲突的读书人。 那个被陈芷从中土神洲赶回婆娑洲的陈知宪。 而他们眼前的中年儒士,自然就是陈氏这边常年待在中土的君子陈津。 陈津转过头,看了一眼就算是在颖阴陈氏这边都极为出彩的年轻人陈知宪,暗自叹了口气。 其实真的算起来,他与陈知宪同出一脉,都是陈氏旁系,他们这一脉,出了他这么个书院君子,极为不易。 那么这个更为出彩的陈知宪,他们这一脉自然是对其寄予厚望的,先前他跟随陈芷游历中土神洲,家族这边就数次托信于他,让他务必要照顾好这个前途无量的家中晚辈。 毕竟是前去参与文庙那边对于接下来的三教辩论一事,由不得他们不重视,陈氏最近这些年,除了家主醇儒那一脉,其实已经出现了青黄不接的景象,其中最为出色的便是陈知宪。 能够跟随陈芷前往中土神洲,还能让陈芷诚心叫一声师兄,足以见他在陈氏这边的地位。 文庙议事那次,陈津由于有事缠身并未跟随参加,只是让一个陈氏长辈和陈芷自己做主。 之后的事情,就众所周知了,陈知宪不知为何,被陈芷给赶回了婆娑洲。 对于其中缘由,陈芷早已经与他说过,这才让他跟随回到了婆娑洲陈氏。 但回来之后,陈氏主系那一脉,就好像并不知晓此事一样,直到如今都没跟他们几人询问过一句。 其实陈津知道主系那边的意思,所以他才一直待在婆娑洲并未折返中土,就是在等主系那边先表态,哪怕是兴师问罪,好歹他们这一脉还有他这么个君子在前边顶着。 但主系那边越是这样拖着,他反而越是心里打鼓,没底。 陈津正犹自出神,身边的陈知宪忽然目光一凛。 他跟着陈知宪转过头,只见不远处的书铺那边有个青年书生带着一个看起来不过十岁左右的孩子正在买书。 陈津有些疑惑,便对陈知宪问道:“认识?” 陈知宪目光死死盯着那个青衫读书人,言语狠厉道:“自然认识,我就是因为他被陈芷赶回婆娑洲的。” 陈津眯起眼,“哦?这么说,他就是文圣一脉那个崔瀺了?” 由于先前那次文庙议事陈津并未参加,所以并不认识崔瀺,不过崔瀺的名头,在中土神洲那边,大得很。 陈知宪恨恨点头。 陈津走上前一些,挡住陈知宪,不过他还是有些疑惑,沉声道:“他居然这么快就现身婆娑洲了?” 两人身边那个青年双拳紧握,咬了咬牙,“文圣一脉,就这么欺人太甚?我都回婆娑洲了,还要追过来,真当我怕他不成?” 陈津摇了摇头,却是对着陈知宪说道:“我看他不会是冲着你来的。” 陈知宪说道:“除了追过来看我笑话,羞辱我以外,他还能因为什么万里迢迢跑到南婆娑洲?” 陈津已经不再回话,他有些失望的看了一眼自己这一脉的新一代天骄。 他还是太年轻,根本不知道这个崔瀺的行事手段,对方岂会为了一个已然被家族给彻底否决的陈知宪大动干戈跑来陈氏,说到底,他陈知宪不过是因为在陈氏这边有点才学才被陈氏选中去的中土神洲,不过要说就能被那个文圣大弟子放在心上从而针对?也配? 陈知宪与先前酒楼动手的那个青年男子对视一眼,两人皆是看出各自心思。 陈津皱了皱眉,刚想劝说两句,但话到临头却又给咽了回去。 看来先前在中土神洲那边崔瀺给的教训,他还没吃够,那么他陈津毕竟是个书院君子,护不护短的,倒是真的没那么重要。 既然陈知宪还想自取其辱,那便不拦着他。 正好也能就此打探一下文圣一脉大弟子的虚实。 陈津默默让出身子。 陈知宪与那个同宗同源的青年男子以为是得了陈津默许,皆是各自踏出一步。 不同于这边的剑拔弩张,崔瀺虽说早就注意到这边的陈氏一脉,并且也认出了那个此前有过一场交恶的高冠青年,但他还是带着新收的弟子余安,在默默挑书。 崔瀺并没跟余安说要挑选什么书籍,只是让余安自己做主,按照自己喜好就好。 小余安一时便犯了难,他在书架上挑选了好一会,虽说也看上了几本书,但与掌柜的询问过价格过后,就又重新选书去了。 对此崔瀺没说什么,由着他来。 小余安挑挑拣拣,最终还是拿了一本圣人心学,和一本封皮极其漂亮的山上志怪小说。 等到跟老掌柜确认好价格再学着爷爷平日里讨价还价的路子,与老掌柜谈好价格后,才有些肉疼的从怀中拿出足足二两银子。 崔瀺只是站在一旁看着,由着少年讲价付钱,他也没掏钱的打算。 他这个先生,只负责教,至于少年平时要看的书籍这些,是不会管的。 等到余安付过钱,这才转过身,对着先生崔瀺晃了晃手中的书。 崔瀺也不去管他,只是轻轻点了点头,随后就转过身。 余安赶忙把两本书小心放在自己随身携带的布兜里,快步跟上先生的脚步。 街那边,陈知宪和那个一同被赶回来的青年书生一起,正朝着崔瀺走来。 崔瀺就好像没察觉到一样,就只是带着弟子余安,朝着暂时落脚的院子那边走去。 “崔瀺?” 身后传来陈知宪的声音,语气不善。 崔瀺脚步不停。 陈知宪便有些急眼,他不会认错人,“崔瀺,你躲什么?” 崔瀺停住脚步,少年余安也同时停下,一脸茫然的转头看向街头另一边的两个读书人,“先生,是叫你吗?”崔瀺笑呵呵推了推少年脑袋,示意他站一边等着,余安乖乖照做。 随后崔瀺转身,学着先生双手拢袖,眯眼看向那两个快步接近的读书人,说道:“有事?” 陈知宪走近一些,说道:“怎么,才多久不见,你就不认识我了?” 崔瀺故作疑惑,想了想后开口,“你是?” 陈知宪还没说话,那个跟在他身后的青年读书人便有些急眼,骂道:“崔瀺,当什么缩头乌龟?之前在中土神洲要不是你和小姐说了什么,我们又怎么会被赶回婆娑洲?” 崔瀺一脸恍然,笑道:“哦,想起来了,原来是被赶回来的陈氏子弟?” 那个青年握紧拳头,便想要冲向崔瀺。 崔瀺身形纹丝不动。 陈知宪轻咳一声,拦住了那个青年。 青年转头看向他,有些不忿道:“宪哥,我们之前都被他摆了一道,如今人家都欺负到家门口了,你咽得下这口气?” 陈知宪摆了摆手,而后走上前,对崔瀺说道:“我不知道你来婆娑洲干嘛,但既然来了,我们之间的帐,是一定要算的。” 崔瀺冷哼一声,说了句随便。 陈知宪看了眼崔瀺身后那个少年,指了指那边,问道:“这小子?” 崔瀺移了下脚步,挡在少年身前,眯眼看向陈知宪,“他是谁与你有关?” 陈知宪冷哼一声,“是没关系。” 崔瀺哦了一声,平静道:“那别问了。” 少年余安看出对方的来者不善,将那个装书布兜紧紧揣在怀中,当下便有些担心。 崔瀺站在他身前,回过头对着他点头一笑。 对面那个青年男子还想发难,陈知宪却是好似早已打定主意让对方先试试崔瀺深浅,倒是没什么动作。 那个青年男子蓦然向前跨出一步,虽然是个根正苗红的读书人,出身门第也不及陈知宪多矣,但一身山上的修道本领,却是不差的,先前在中土神洲酒楼那边,碍于文庙规矩不敢出手,但既然崔瀺如今身处婆娑洲,又有何顾忌? 青年身上气势陡然一变,少年余安便稍稍退后几步。 下一刻,君子陈津神色陡然一变,身形瞬间消失在原地,抬手抓住已然掐住青年脖颈的手臂。 陈知宪同样眼神一滞,治学一事,他足够自信,所以当初在那座酒楼,他才会主动启衅,但若说起修炼一事,他是个门外汉,修道资质平平,但并不妨碍他此时的内心震动。 青年也是出门陈氏旁系,甚至因为自己这一脉出了君子陈津的缘故,他这一脉自然要比青年那脉要门堂若壁。 但青年的修道本事,在陈氏子弟中,当真不弱了。 先前一刻,他清晰可见,那个陈氏年轻一辈中读书修道都极为出色的青年,被那个崔瀺一手掐住脖子,而后双脚离地,被直接拎了起来。 陈津抓住崔瀺的手,沉声道:“差不多就行了。” 崔瀺手上力道不减,只是呦了一声,说道:“不看戏了?” 陈津神色黯然。 崔瀺嗤笑一声,而后笑道:“终于舍得露面了?怎么?是怕我真下死手,坐不住了?” 陈知宪抬脚上前,却被陈津摆手喝退。 街上看客越来越多,许多街铺边的客人即便看出这边的山上斗法,但一个个还是远远看戏,根本没半点躲的心思,没法子的事,这是颖阴陈氏的地盘,难不成那边几人,还敢不管不顾在这里大打出手? 陈津叹息一声,以心声致歉道:“先前是我们不对,希望崔先生高抬贵手。” 崔瀺眯眼而笑,不过却未用上心声言语,只是说道:“怎么?即便与人道歉,都不敢光明正大了?” 陈津脸色难看,不过最终还是对着崔瀺拱手说道:“崔先生,是我们不对,放了他吧。” 崔瀺看了一眼已然气若游丝的陈氏青年,觉得无趣,便松了手。 陈知宪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上前将青年扶起。 陈津再次对着崔瀺拱了拱手。 崔瀺却不再看他,只是看向一直与自己不对眼的陈知宪,接下来他说的话,即便是街边看热闹的看客们,也不觉倒吸一口冷气。 “真算起来,我与陈淳安算是同辈,你一个陈氏旁系弟子,也敢三番两次与我崔瀺较劲?” 不管青年难看脸色,崔瀺便又转头看向陈津,“我要是没猜错,你就是陈津?” 陈津已然知道崔瀺的难缠,也理解了为何在中土神洲那边,几座书院同门偶然聚首时,会有人玩笑一句,“老秀才不愧是崔瀺的先生,崔瀺也不愧是那个老秀才的开门大弟子,”听闻崔瀺的话,陈津点了点头。 崔瀺甩了甩方才掐住青年的那只手,小余安已然被刚才的景象吓住,天性胆小的他紧紧缩在崔瀺身后, 而后少年便见自己这个才认识不久的崔先生,双手负后,转头看向陈氏所在,与那位好像已经拥有君子头衔的书生说道:“不服气?” “我就在这等着,你去叫陈淳安?叫不来?我帮你叫?” 牌坊楼那边,先前悄然离开的老人又折返,笑着看向街道那边,好像与抬头的崔瀺遥遥对视。 老人看了眼先前还有个穷酸老秀才落座的地方一眼。 先前那个老秀才离开前,双方间有一番开诚布公的言语。 陈淳安问了老秀才如何看待崔瀺,老秀才反问陈淳安如何看待如今的浩然天下。 陈淳安得到的答案其实他尤为满意。 但老秀才问的那个问题,不可谓不大,即便是醇儒陈淳安,一时之间也不敢贸然给出答案。 所以老秀才便让陈淳安在自己弟子崔瀺那边作答,陈淳安欣然答应。 陈淳安忽然笑了笑,觉得有趣。 先前这两位浩然天下学问都极大的读书人,在牌坊楼这边最后聊的言语内容,双方都想从对方口中得到“答案。” 亦或者说,要借对方之口,揭露“人心。” 老秀才离开前,是陈淳安率先开口,倒像是在劝那个老秀才, 他说:“有些话太重了,落在太轻的年纪,即便往后再有千言万语,都会百口莫辩,会让对方记恨一辈子。” 老秀才摔打了一下袖子,转过身,背对着陈淳安,对他说了句“知道了知道了。” 牌坊间有缕缕清风,借着圣人言语, 与乘风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