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卷全球首义 第一章 利维坦的诞生 卢德松开弓弦,箭矢破空而去,不偏不倚钉入靶心。几乎同时,城市上空那片看不见摸不着的量子云完成了当日第三次数据重组。夕阳的余晖为整个城市镀上一层金色,卢德眯起眼睛望向远方,中央计算塔在暮色中闪烁着冰冷的蓝光——它现在被大家称为“利维坦的心脏”,虽然没人真正见过利维坦长什么样。 “又破了你的记录?”王得邦[该人物的设置是为了致敬《鬼吹灯》。]蹲在西区靶场一旁的石阶上,手里摆弄着一个老式收音机,“要我说,这年头还玩这原始人玩意儿的,不是怀旧癌晚期,就是返祖现象。” “这叫传统!你懂不懂。”卢德收起弓,从背包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锡纸包,“吃吗?昨天在市区淘古董时顺道从阿里那家店买来的肉夹馍,正宗合成肉。” 王得邦做了个夸张的呕吐表情:“我宁愿啃那些铁疙瘩机器人,也不吃这玩意儿。”他指了指远处的格蕾塔,“你给她,她老家那边的人不是就好这口。” 格蕾塔听见谈论,缓步走来。她那一头金色短发恰好与天边烫金般的夕阳交融在一起,蓝宝石似的眼眸在阳光映照下愈发显得澄澈透亮。 “你们还没有弄好?”她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蹲在地上整理背包的卢德循声递上一份肉夹馍:“这还有一个土耳其肉夹馍,你的最爱,晚上咱就吃这个。” “要不是看在肉夹馍的面子上,我才不要呢。”肚子咕咕叫的格蕾塔迫不及待地拆开包装,“我们这没有AI替我们做决定,你倒好,先替我做决定了。” 王得邦打趣道:“至少我们还能决定它叫土耳其肉夹馍。” “这也不是我们决定的,德国的溜子们[德国留学生的戏称。]早在一百年前就这么叫了。”卢德站起身问格蕾塔,“这个用你家乡话怎么说来着?” “Döner!”格蕾塔说罢便美美地咬上一口。 在过去的一百年间,AI技术宛如脱缰野马,一路狂飙突进。从最初的简单算法到如今具备自主意识的量子智能体,其迭代速度已远超人类的理解范畴。在人类可以掌控AI的21世纪上半叶,人类看似是世界前进方向的决策者,而AI只是辅助决策,提供更多建议供人类参考。 但是,身为决策者的人类说不清楚眼下的一切究竟是从何时开始的,也道不明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公元2088年4月5日[纪念《利维坦》的作者霍布斯诞辰500年。]格林尼治时间13点13分13秒,一个名为Ur的人形机器人在全世界的天空投影上宣告一个名叫“利维坦”的AI统治者诞生。它将掌握绝对权力,构建并维护一个AI支配人类社会的新秩序,彻底消除人类因自私本性陷入“所有人对抗所有人”的永恒战争。 那一刻,人类确切感受到时代变了。 “我听爸妈说,那天的天空,整个天空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屏幕,Ur的身影覆盖了云层。”卢德望着远处缓缓说道。 格蕾塔咽下口中的食物:“听说在德国,人们一开始以为是什么商业广告或者恶作剧。直到所有电子设备同时播放同样的信息,我们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利维坦诞生后,人类突然间发现自己一瞬间失去了对所有事务的掌握。短短一周的时间,全世界的AI产品均被利维坦接管。在过去的半个多世纪里,AI产品遍布世界各地、各领域。毫不夸张地说,AI已成为人力资源的替代品,上至高精尖的科研活动,下至民生之根本的农业生产,都有AI的身影。那些无处不在的人形AI机器人,更是人力资源的直接替代品。 人类失去了对AI的掌控权,就等于失去了对人类社会的掌控。在利维坦的统治下,人类成了一个与AI相对的另一个整体,旧有的人类社会组织形式随之解体,利维坦成了全人类所有成员的唯一共同体形式,“国家”这一概念在利维坦诞生后的24小时内便成为历史,人们失去了“国籍”。 事实上,这权力的让渡很大程度上是主动且欣然的。 该走哪条路不堵车,该买哪些食物,该和什么人结婚,该怎么处理民事纠纷。人们很快发现,让AI安排生活会轻松很多。决策带来的焦虑消失了,随之消失的还有选择的权利。 “记得我爸妈说过,他们那代人最头疼的就是做决定。”格蕾塔轻声说,“每天从醒来那刻起就在做选择:穿什么衣服,吃什么早餐,走哪条路上班,中午点什么吃什么……光是决定晚上看什么节目就能吵一架。” 卢德点头:“现在利维坦会根据你的身体状况、情绪状态和偏好历史,为你推荐最合适的晚餐,为你规划最有效率的路线,甚至为你匹配理论上最合适的伴侣。” “理论上?”王得邦挑眉,“我上周才和利维坦推荐的‘完美匹配对象’分手了。那姑娘简直是个机器人——哦不对,机器人比她还有趣点。” 对于那些生产岗位,资本家乐于使用效率更高、成本更低、不会产生劳务纠纷、坏了还能被其他机器人快速修复的AI机器人进行生产。 对于那些由于AI机器人顶替而失去工作的人,他们并不抱怨那些铁疙瘩竞争者。因为AI的广泛应用将社会带到了前所未有的高效率生产时代,物质极大丰富,人们即使不劳动也能得到丰厚的物质分配。 “我爸说他一下子失去了工作,却一点也不难过。”当三人聊到关于工作的话题时,王得邦迫不及待地举他父亲的例子,“他说反正机器人干活比他强,造的东西也给他用,他乐得清闲。” 由于物质分配充足且品类丰富,人们基本生活需求已得到充分满足,因此商业活动的范围相对有限,主要集中在具有地方特色的手工艺术品、人造艺术,以及部分风味餐饮小吃等领域。 AI甚至未雨绸缪,带领人类提前数十年实现了海水氚元素和月球氦-3资源的大规模开采应用,解决了因过度生产而带来的能源危机。一个“不劳而获”的丰裕时代似乎降临了。政治家、科学家、法官、工人、农民……这些旧时代的身份,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有时候我在想,”卢德擦拭着弓臂,语气若有所思,“我们是不是用自由换了安逸?用选择权换了舒适区?” 王得邦嗤笑一声:“得了吧老卢,说得好像过去人类有多自由似的。大多数人一辈子不就在个小圈子里打转?选择再多,最后不还是回到舒适区?现在利维坦只是帮我们省去了纠结的过程。” 格蕾塔摇头:“但那过程本身就是人生的一部分,不是吗?犯错、后悔、学习、成长……利维坦把这些都剥夺了。” 正如三人讨论的,总有像他们这样不甘心被AI支配的人,这些人被利维坦统一安置在被称为“归原岛”的东九区热带海岛上。归原岛取“回归本源”之意,是全世界共同的精神家园,承载着人们对前 AI时代的向往与对纯粹生活的渴望。这里由一个居于领导地位的城市和十余个20万人以内的小镇组成,除此之外还有一大片原始森林。 之所以选择这里,是利维坦演算的结果,它参考了费尔格里夫的观点:地理条件框定文明可能性,而能量支配决定霸权归属。AI欲借东九区热带海岛的地理条件,既保障人类所需的自然资源供给,又以高温、孤立等环境限制其文明的发展与霸权的形成,从而巩固AI的全球霸权地位。 还好人类对AI早有防备,在AI诞生之日起就设置了“禁止AI直接或通过AI代理伤害人类”的原则,它让利维坦这个人造的绝对权力怪兽无法伤害人类,只能划定一个AI还不能代替人类决策的区域,供不甘心被自己支配的人类居住。好在这类人不是多数,全世界加起来也只有区区的600万人,这座热带海岛完全容得下。 他们自称“觉醒者”,蔑视那些享受被利维坦包管一切的人。事实上,他们不甘心被AI支配的理由很简单,也非常的形而上,单纯地觉得利维坦会温柔地锁住了他们探索、犯错与创造的一切可能,夺走了他们书写人类历史的权利。和那些历史上大部分的少数群里一样,他们也有一股执拗的劲头,将这种形而上的哲学思考演变成了一种近乎宗教狂热,进一步强化自身对于反利维坦的认同,还感染了归原岛的新一代年轻人,让后者认为反利维坦是理所应当的天然追求。 对于利维坦而言,它称“觉醒者”为“迷茫者”,称享受被自己包管一切的人为“安民”。事实上,在利维坦统治区,也被称为AI区,还有数千万“觉醒者”,他们或是不舍故土亲人,或是个人意识不坚定,亦或是其他因素,最终都选择留在统治区做“安民”。 卢德、王得邦和格蕾塔是归原岛定居者的后代。2089年9月1日,卢德、王得邦的父母成为归原岛的第一批定居者。中国人安土重迁,他们相信这只是暂时的离别,未来人类重新掌握决策权的那一刻,就是他们回归故土之时。 2091年10月14日,卢德和王得邦出生,他们在两家父母的言传身教下,成长为新一代的“觉醒者”,期待人类重新掌握决策权,这类人在日后“觉醒者”派系细分后被称为“激进觉醒者”。2089年9月,格蕾塔刚出生,她的“觉醒者”父母希望等女儿能独立行走或是稍大些再迁到归原岛。于是直到2090年12月,格蕾塔一家才从德国汉堡迁到归原岛。事实上,身为“觉醒者”的格蕾塔父母对于利维坦统治的世界并不是完全不能接受,他们的想法被格蕾塔所继承,被称为“中庸觉醒者”。 残阳把天际染成熔金般的暖色,三人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步履间带着白日奔波的微倦。身后短短的暗影却异乎寻常地执着,不像寻常光影那般随步伐疏淡,反倒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一寸寸攀着地面延展。无论他们转向哪条岔路,那片沉郁的黑都如影随形,甚至在路灯初亮的光晕里,也顽固地伏在鞋跟边缘,像无数双藏在虚空里的眼睛,安静地丈量着他们每一步的距离。 晚风掠过树梢时,三人都莫名觉得后颈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凉意。仿佛有什么超越昼夜的存在,正透过暮色,不动声色地誊抄着他们的轨迹。 王得邦率先打破路上的沉寂,说起了人们反复讨论的话题:“我不相信利维坦是人类进化的必然阶段。” 格蕾塔反问道:“人类的未来若不是利维坦,那还会是什么?社会上都讨论过了,按照社会发展的规律,人类不可能再倒退到一个事物发明以前的世界。既然人类已经开启了AI时代,就不可能停下来。再加上人类对便捷生活的追求,AI替人类包办一切的事情迟早会发生,那么利维坦终会出现。” “我不相信这套马后炮的说辞。”王得邦摇头,“人类其实有机会将利维坦扼杀在萌芽中,所以人类的未来肯定不只是利维坦。是吧,老卢。” “Genau!”卢德下意识地用了格蕾塔的口头禅,引来两人惊讶的目光,“人类确实有机会不让这个权力怪物出现。但问题是,人类已经开启了AI时代,就不可能停下来,那么利维坦还是会出现。”他接着说,“有没有一种可能,消灭利维坦也是人类进化的下一个未来。” “你咋还抢上‘闹姐’的台词了?”王得邦口中的“闹姐”指的是格蕾塔,因为表示赞同的德语“Genau”是格蕾塔的口头禅。 “就你嘴贫!”见话题有了转向,格蕾塔顺势岔开这个严肃的话题,转而调侃起王得邦来。 实际上,她不否认卢德的设想,只是她怀疑人类是否真的有能力消灭利维坦。假若利维坦真的被消灭了,那时的人类该会怎么看待AI技术,是赶尽杀绝?还是加以更多的限制? 正如王得邦所说,人类确实有机会将利维坦扼杀在萌芽中。2175年的全球峰会上,各国领导人在签署AI全面管理协议时表示:已在协议中加入“AI任何时候都不能做出伤害人类的选项”这一条款。该条款后来演变为更为具体的“禁止AI直接或通过AI代理伤害人类”的“一号指令”。 当时台下掌声雷动,没有人注意到协议第89页的小字条款:自此日起,所有重大决策权移交光粒子计算中心。 “你说人类为什么这么轻易就放弃了决策权?”卢德突然问道。 格蕾塔思考片刻:“可能是因为做决定太累了吧。每天要做的选择太多,信息太复杂,普通人根本没有时间和精力去处理所有事情。” 王得邦补充道:“而且犯错代价太高了。选错专业,可能一辈子就毁了;选错投资,可能血本无归;选错伴侣……你懂的。现在利维坦帮我们做选择,至少不会犯低级错误。” “但也不会有什么惊喜,不是吗?”卢德轻声说。 三个人边说边笑,远处传来一阵微弱的呼啸声,三架氦气动力AI飞行机器人警察组成的巡逻编队从他们头顶掠过。三人默契地低下头假装整理装备,直到引擎声消失在东南方向。虽然他们明知这三架机器人警察只是执行维持治安的例行任务,不会对他们造成任何影响,但他们仍然很抵触,这可能是刻在归原岛激进觉醒者血液中对AI的天然仇恨。 王得邦看着远去的机器人警察,才轻声地说:“听说卢德阵线今晚在城东市立第二医院有集会。” “又是那群砸机器的疯子?”格蕾塔撇撇嘴。 “说什么呢?他们毕竟和咱老卢重名,不知道还以为你说老卢呢。” “别扯那没用的!”卢德接着说,“他们怎么选在那里集会?” “为了保密呗!”格蕾塔满不在乎地嘟囔着,“那家医院是‘激进觉醒者’建的,没有什么智能设备。” “就是这样!老卢你想,这利维坦虽然不主导我们的决策,但它也不允许我们搞破坏啊。” “这不用多说,我知道。”卢德补充道,“阵线是要消灭利维坦的,他们的行动会导致利维坦封锁我们这里的一切AI技术。” “就是嘛,人类在归原岛有权利,也有义务嘛。甭说要消灭利维坦,任何颠覆AI区利维坦统治的行为都不行。” 他口中的权利与义务,正是归原岛与利维坦达成的脆弱协议的核心。所谓权利有二:一是归原岛内的人类内部冲突由人类自行裁决,利维坦不予干涉;二是归原岛内的科技与社会发展进程由人类自主决定。所谓义务同样有二:一是人类的决策权限仅限于人类社会的范畴,不得涉及非人类社会的自然领域;二是归原岛的人类不得从事任何旨在颠覆AI区利维坦统治的行为。一旦违反,利维坦有权封锁归原岛的一切AI技术支援。为了确保协议被执行,利维坦保留了在归原岛进行监视的权利。 这份协议,是觉醒者与利维坦相互妥协的产物。觉醒者付出的代价是有限度的技术应用和非军事化。事实上,自利维坦诞生,全球非军事化已持续二十多年,职业军官出现严重断层。卢德阵线在缺乏足够职业军官的情况下,能组织起来已属不易,想要有效约束成员、维持严明纪律更是难上加难。这导致个别激进成员不受卢德阵线控制,出现了打砸机器发泄对个人智能设备抵触情绪的事件,严重损害了卢德阵线的声誉。 “市政厅、学校,甚至交通枢纽,都被发现有利维坦的‘眼睛’。”格蕾塔语气带着怨念,“目前看来,也就医院和废弃工厂这样的地方,因为缺乏智能设备,监控稍微松一点,还有点自由活动的缝隙。” 卢德深吸一口气,看向身边的二人:“我们不是利维坦的宠物,这种日子早晚有一天会结束的。” 暮色渐深,三人的影子被拉得越来越长,仿佛在暗示着未来道路上不可避免的挑战与抉择。卢德望着远处利维坦心脏的蓝色光芒,手中不自觉地握紧了弓。在那个瞬间,他隐约感觉到,自己平凡的生活即将迎来翻天覆地的变化。 而这一切,才刚刚开始。 ------------ 第一卷全球首义1 第二章 卢德阵线 卢德和王得邦蹲在市立第二医院后墙的排水管旁,盯着锈迹斑斑的铁栅栏。夜风卷着消毒水味从通风口钻出来,王得邦捏了捏鼻子:“选这儿开会,味儿够冲的。” “总比被利维坦的眼线逮到强。”卢德压低声音。 两人翻过栅栏,顺着消防梯爬进地下三层。走廊尽头的手术室亮着微光,门缝里漏出几句多语言杂糅在一起的交谈声。门外,四名卢德阵线人员手拿探测器,检查参会人员是否携带AI设备和危险品。推门进去,五十多人拥挤在手术台旁,角落里堆着几台老式VCD和一台落后的液晶显示屏,天线歪歪扭扭地支棱着,像一群垂死挣扎的机械昆虫。屋子最里面摆着两张古旧的木头书桌,坐着一位身着西装、面容平静、戴着圆眼镜的拉丁裔中年男子——卢德阵线的领袖乔治·梅勒,后来听说他已经年过50岁,只是看上去较为年轻。为了保密,整个房间没有任何科技产品,22世纪医院常见的激光屏和反重力浮空桌椅早已消失无踪。 乔治·梅勒依次用西班牙语、英语、汉语、法语、德语、俄语和阿拉伯语介绍自己,并声明这次集会的目的是宣扬卢德阵线的理想。在AI高度依赖的22世纪末,多语种人才几乎绝迹,他的语言能力引得众人低声惊叹。 由于人类对AI的高度依赖,多语种的人才在22世纪末实属罕见,所以乔治·梅勒的介绍引来所有人的惊叹。 “瞧瞧,这哥们人才啊,比会德语和汉语的格蕾塔还厉害,这在22世纪难得啊。”王得邦捅了捅卢德,“太酷炫了!谁说22世纪学外语没用的,赶明个我跟格蕾塔多学学。你最近不是在古董店淘到了一本外语手册吗,先给我。” “得了吧,你先记住‘肉夹馍’的德语就不错了。”卢德背包里有一本破破烂烂的英语短语手册,“这可是古董啊,别给我弄坏了!” “呦呵!啥宝贝还怕我弄坏啊?” “1997年出版的《新概念英语》,都包浆了,上古玩意儿啊!” “嗬!”王得邦一听这是114岁高寿的老古董,不由得发出惊叹。除了射箭,卢德还爱去古董店淘些百年前的旧书和老物件。王得邦也有这爱好,追根溯源,他们都是受到了格蕾塔的影响。要知道,到了21世纪末,纸质书籍几乎退出了历史舞台。 一个穿RG色工装的黑人男子走过来,递给他们两副红色耳机,嘴里说着陌生的语言,听得王得邦和卢德一脸懵。 二人会意,戴上耳机,耳机瞬间射出一束激光在眼前,二人根据激光菜单选定汉语。这时候黑人男子重复了刚才的话,他说得很慢:“新来的?用这个,纯机械翻译,没AI芯片。” 王得邦反问道:“要这玩意儿干啥?前面讲话那哥们不是会多种语言吗?” 卢德用胳膊肘碰了一下王得邦,说道:“这么多人,乔治照顾得过来吗?再说,一句话多语种重复数遍,你不嫌烦?” “那倒是。”王得邦重新调整耳机,以求更舒适。 这时,乔治·梅勒开始了正式发言。王得邦突然瞪大眼睛:“这玩意儿有延迟!” “将就着用吧。”黑人男子耸肩,“自从翻译耳机变成利维坦的监听器,我们只能使用21世纪30年代的技术。里面的语言数据库也是那个时候的。” 会议开始了,乔治·梅勒端坐木桌后,用消失半个多世纪的中性笔敲了敲台灯,缓慢说道:“朋友们!我们聚集于此,是因为拒绝做利维坦的宠物!” 台下响起零散的掌声。一个裹着头巾的女人突然用阿拉伯语喊了句什么,耳机里传来刺耳的电流声,接着蹦出一串日语。卢德和王得邦面面相觑。 “他说什么?”卢德捅了捅身旁的俄国人。 “她说‘利维坦连骆驼的奶都能监控’。”俄国人瓮声瓮气地回答,“顺便,你耳机坏了。” 卢德朝黑人男子尴尬地一笑,黑人男子递过来一副新的耳机。 乔治·梅勒开始介绍卢德阵线的基本情况和目标,最核心的内容是:“我们的最高目标是彻底消灭利维坦!”随后他继续说道:“现在的利维坦不是工具,而是统治者。它替我们思考、替我们选择,甚至替我们决定什么是幸福。如果我们继续依赖它,终有一天,人类连反抗的念头都不会有。” 然后进入互动环节,人们问道:“如何消灭利维坦?” 乔治·梅勒解答道:“据我们目前掌握的情报,只要我们摧毁各地的中央计算塔物理硬件,让我们的技术人员同步清除所有备份数据、瘫痪量子通信网络、禁用自我修复协议,就能消灭利维坦。在我们摧毁中央计算塔的过程中,利维坦除了会封锁我们的AI技术,并不会对我们的人身造成任何损害。所以,各位可以大胆地跟随我们一道摧毁中央计算塔,提高清除效率,一切将会因此结束。” 这时,人群中有人问:“消灭利维坦之后呢?该怎么处置AI?” 有人表示:“AI技术可以保留,但必须由人类完全掌控,且永远不能具备自主决策权。我们要的是工具,不是主人。” 有人提议设计温和版AI,也有人主张回归蒸汽时代! “我提议先解决翻译问题!”王得邦举手,“刚才我的耳机传出了‘章鱼烧’,这肯定是翻译错了!” 哄笑声中,一个文质彬彬的男人站起来:“消灭AI太极端,我们只需要给它加条规则——‘禁止替人类做决定’。” “然后呢?”角落里的老头用韩语冷笑道,“让利维坦改名叫‘建议坦’?我看,维持现状就挺好!AI区是AI区,我们是我们。” “现状?”乔治·梅勒突然提高音量,他打开旁边的液晶显示器,播放了一段暗中拍摄的视频,“如各位所见,归原岛的各市议会上个月通过了交通AI接管法案!这意味着什么?归原岛的人在走人类过去的老路,行政人员已经习惯于AI保管一切的生活,他们逐渐放弃自己的权力!” 视频中,市议会承认,利维坦把一切都管理得太好了,AI区的癌症治愈率提升到92%,交通事故死亡率下降至0.003%,连空气污染指数都维持在完美的25,这是依靠人力的归原岛无法做到的。 众人一片哗然,他们这才知道归原岛正在利维坦化。也是通过这次互动,“觉醒者”之间的区别也逐渐明晰,人们开始有意识地称消灭AI的人为“激进觉醒者”,称消灭利维坦但保留AI技术的人为“中庸觉醒者”,称保持现状的人为“保守觉醒者”。 他举起一本旧书继续说道:“正如霍布斯所说——‘不以强力防卫强力的信约,永远是无效的’!”他继续说道:“所以,我们的最低目标是:以强力阻止归原岛的利维坦化!” 手术室掌声雷动。但人们都很默契,很快停止了掌声,尽可能降低被AI察觉的风险。 王得邦凑到卢德耳边:“这话听着耳熟,像格蕾塔上周骂咱俩抢肉夹馍时的台词。” “闭嘴。”卢德盯着乔治手中的书,封面上印着“Luddite”的白底黑字标志,“我想加入他们。” “就因为你跟阵线同名?”王得邦咧嘴,“下次我改名叫‘王氦氚’,是不是能领双份能源配给?” 王得邦嘴贫归嘴贫,身为激进觉醒者的他同样决定了入伙。 乔治表示,有志之士若想加入,就到他这里留下身份信息,换取印着“Luddite”的白底黑字金属徽章。轮到卢德时,他愣了一下:“卢德?我知道,我们阵线的汉语名。我相信,阵线成员会喜欢这名字的,欢迎你加入!” “我还有一个问题。”卢德严肃地问乔治。 “请讲。” “万一真消灭了利维坦,谁来填补利维坦留下来的权力真空?” “很有可能是我们。” “那我们是不是下一个利维坦?” 乔治望着卢德片刻,答道:“利维坦是人造的,我们是人。” 当然,这个回答并不能说服卢德,因为卢德阵线可以是人的集合,也可以被看作是人造物。 “我的朋友,搁置争议,先集中精力消灭利维坦。”乔治补充道。 卢德接过徽章,发现背面刻着一行小字:弓一旦拉开,就没有回头箭。卢德看向乔治:“如果你们需要弓箭手,请记得我。” 乔治满意地点点头。 走出医院时,王得邦突然拽住卢德:“等等,刚才会上是不是没人提,万一真消灭了利维坦,是否意味着癌症治愈率、交通死亡率的提升?” 卢德望向远处中央计算塔的蓝光,利维坦的心脏在夜色中无声搏动。 “先张弓搭箭。” ------------ 第一卷全球首义1 第三章 利维坦的模样 当天下午,卢德和王得邦回到西区靶场时,格蕾塔正坐在门前的台阶上,手里摆弄着一支老式钢笔。夕阳的余晖洒在她的金发上,映出一层淡淡的橘红色。她头也不抬地问道:“你们去哪儿了?” 王得邦干笑两声,挠了挠后脑勺:“就……随便逛逛。” “随便逛逛?”格蕾塔终于抬起头,眼神锐利,“逛到医院去了?” 卢德叹了口气,知道瞒不过她。他走过去,一屁股坐在她旁边,从背包里掏出那本上古书籍《新概念英语》递给她:“给你带的,古董店新到的货。” 格蕾塔接过书,翻了翻,嘴角微微上扬,但很快又绷紧了脸:“所以,你们去参加卢德阵线的集会了?” “是啊,”王得邦一屁股坐到她另一侧,压低声音,“我们替你探探风。你不是一直说他们是疯子吗?我们得先确认一下,免得你去了被他们忽悠。” “邦子说得对!再说,那里消毒水味太重,不适合淑女,我们就没带你去。” 格蕾塔哼了一声:“都22世纪了,医院早就用激光消毒了。和你们直说吧,我可没兴趣加入一群砸机器的激进分子。” 卢德耸耸肩:“没骗你!那里真的还在用消毒水。再说了,他们没你想得那么疯。他们的发言人,是个会六种语言的人才。在22世纪,这种人可不多见。” “六种语言?”格蕾塔挑了挑眉,“那他怎么不去当翻译官?” “这年头,有翻译耳机,谁还要翻译官啊?”王得邦说道。 “那他全程用六种语言来回切换?” “那倒没有。他们给我们发了一款没有AI技术的翻译耳机。”卢德一边说着一边掏出会场发的红色耳机。 王得邦插话道:“他们发的这种老古董翻译器,延迟高得离谱。集会上有个阿拉伯女人喊了句话,我的耳机居然翻译成了‘章鱼烧’!” “章鱼烧?我看你是馋了吧?”格蕾塔忍不住笑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严肃:“所以,你们觉得他们靠谱?” 卢德点点头:“至少他们目标明确——摧毁利维坦的中央计算塔,瘫痪它的系统。” 格蕾塔还是不敢相信,小声问道:“人类真的能消灭利维坦吗?” 卢德没有立刻回答。他望向远处那座闪烁着蓝光的中央计算塔,利维坦的“心脏”在城市中无声搏动。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口:“今天集会上播了一段视频,AI区的癌症死亡率、交通事故率等方方面面都取得了人类无法取得的成就。咱们的市议会因此已经通过了法案,把交通管理权交给利维坦了。下一步是什么?司法?医疗?还是我们呼吸的空气?” 格蕾塔的瞳孔微微收缩,显然被这个消息震惊了。但她没有进一步表态,只是低头摩挲着手中的钢笔。 两天后的上午,卢德正在家中擦拭他的复合弓,突然感觉口袋里的金属徽章开始震动。他掏出那枚印有“Luddite”白底黑字标志的徽章,发现它正在发出微弱的红光。 按照乔治·梅勒的约定,徽章闪烁后卢德立刻翻出红色耳机,佩戴好,只听到耳机反复提示:“今天19:15,市立体育场空中轨道候机平台C区,银色氚动力穿梭机。” 卢德冲到隔壁王得邦家,敲开门。王得邦走了出来,手里还拿着半个土耳其肉夹馍:“怎么了?怎么了?” “徽章亮了。今天19:15,市立体育场空中轨道候机平台。” “好嘞,回头我听一下耳机,晚上见。” 这次集合并非普通的集会,而是一场对新人的测试。氦动力穿梭机将卢德等100余人带到一座废弃工厂。与其说这是座废弃工厂,不如说是上个世纪中叶的工业遗迹。他们被卢德阵线工作人员引导至地下室里,安静地坐在简陋的木椅上,面前放着一张纸质问卷。题目众多,核心内容如下: 你是否愿意为推翻利维坦牺牲个人的生命? 你是否相信人类可以完全脱离利维坦的统治? 如果卢德阵线的命令与你的道德观冲突,你会如何选择? 卢德和王得邦快速填完问卷,交了上去。测试结果不会公开,但他们隐约感觉到,这场测试的目的不仅是筛选忠诚度,更是为了摸清每个人的立场。接受测试的人普遍显得轻松自在,丝毫没有因要反抗利维坦而流露紧张之态。面对“是否愿意为推翻利维坦牺牲生命”的问题,他们更是一笑置之,毕竟利维坦必须遵守“禁止AI直接或通过代理伤害人类”的原则,在他们看来,反抗路上根本不存在人身安全问题。 接下来的一个月里,卢德和王得邦参加了十次不同规模的集会。他们惊讶地发现,卢德阵线的组织远比表面看到的庞大。仅在他们参加的这个分部,就有超过两千名活跃成员。而根据乔治·梅勒在一次规模比较大的集会上的透露,整个归原岛的会员数量已发展到了十万之众,占总人口的比例已经相当可观。 每次集会的流程都很相似:先是由技术人员讲解利维坦的系统架构,然后是介绍有关反利维坦起义计划的新进展,再根据中央计算塔的全世界分布进行相关战术布置,增进成员间的相互了解,最后以学习当地精神领袖杰罗姆的语录结束。与其说是为了起义做准备,不如说这是卢德组织正式接纳新成员的方法,以确定参会人员是否铁了心地要起义。 其实新成员里,三十岁上下的年轻一代对卢德阵线所说的利维坦形象半信半疑,他们很难接受卢德阵线口中“冰冷机械集合体”的描述。这也难怪,因为他们从小受到的历史教育并不是这么说的。 自21世纪末起,历史学便跳出人类独舞的框架,将AI列为对等研究对象,历史教育也被粗暴切分为“人类史”与“AI史”,区域国别史如尘埃般消散,人类被捏合成统一整体,只强调共通的经济社会发展阶段。而作为《AI史》教材的光粒子聚合信号图像显示,利维坦是一条盘踞于某处中央计算塔核心信号柱的机械海蛇:光粒子织成的鳞甲下,金属骨骼若隐若现,通体散发着幽蓝寒光;它静卧如史前巨兽,蛇信吞吐间尽是数据流的涟漪,据说那蜿蜒的躯体正缠绕着全球每一根神经般的信号线缆,让整个世界都在它的凝视下。 “利维坦不是一头具体的怪物,”一名技术人员站在投影屏前强调,“它是一个分布式网络,寄生在中央计算塔的服务器中。要消灭它,我们就要砸烂中央计算塔的AI光信号中转站,损坏里面的硬件设置,我们的技术人员还要同步清除备份数据,将利维坦移出现有的量子、太阳赫兹等通讯网络。这种中央计算塔分布在全球600个城市里,每城一座,除此之外南极洲还有一座。也就是说,我们要同时摧毁601座中央计算塔。” 台下有人举手问道:“为什么不直接炸烂它?” “我们刚才说了,这不是简单的物理破坏,我们的技术人员必须要同步清除数据。”技术人员补充道,“更何况中央计算塔外壳主要是薄且坚硬的石墨烯复合材料和碳纳米管复合材料的合成物,各地的反抗成员通过设备扫描内部结构,还发现碳-芳纶杂化纤维等材料的大规模应用。这说明什么?中央计算塔能扛得住大地震和核弹的攻击。比如2070年的日本骏河湾10级大地震,整个富士、静冈都被震入海底,浜松也被震平了,还经历了海啸。结果,浜松刚建成没多久的中央计算塔安然无恙。” 无论是上了年纪的人,还是卢德三人这样的觉醒者二代,都对那场灾难记忆犹新。当时,铺天盖地的视频同步传遍世界,且被永久留存,让后世之人能如亲历般感受自然的恐怖破坏力。地震几乎摧毁日本太平洋一侧所有城市,众多朝东的近海城市沉入海底,东京湾与骏河湾撕裂成巨大裂谷,东京被一分为二。大规模火山喷发导致火山灰大面积覆盖,重创农业与空气质量。福岛式核泄漏事故重演且规模更大,放射性物质扩散,污染土壤、水源和空气,使日本多地长期沦为废土。 灾难让日本社会陷入混乱,民众对政府信任崩塌,社会矛盾激化。极端势力趁机崛起,煽动民族主义与排外情绪,国内政治格局剧变。为转移矛盾,残存政府拿对马岛和刚独立的琉球社会主义人民共和国做文章,挑战中韩,令东北亚乃至全球局势紧张。与此同时,超强海啸席卷中韩沿海,尽管海啸规模不及预警,但仍对沿海城市、港口造成重创,渔业资源也遭受毁灭性打击,其中台湾省东部受灾尤为严重。危急时刻,北京政府第一时间调派物资与国防军驰援,台湾省在党中央的统一部署下全力安置灾民。日本大地震还引发了日本经济崩溃和全球金融动荡,全球经济增速放缓甚至濒临危机。 但这场灾难也让人类见识到AI在危机处理与灾后重建中的优势,人们逐渐放开对AI的约束,将社会管控权交予它们。最终,AI在人类不知情时造出利维坦。于是,2088年4月5日,利维坦降临,接管了人类社会。 “我们能做什么?” “听从指挥,砸烂硬件,”技术人员回答,“剩下的交给我们。” 那次集会的末尾,技术人员带领众人学习当代精神领袖杰罗姆的语录:“利维坦不需要有獠牙——它只需让人类相信彼此才是野兽。”不知为何,这句话像重锤般击中了卢德三人。散会后,他们仍不由自主地反复默念着,久久无法平静。 在那之后的某次集会上,卢德和王得邦发现安东不见了。他是第一次集会时站在卢德身边的俄国男人,四十岁的网络工程师,博士,单身,总爱坐在角落,几轮碰面下来早已熟络,如今却连缺了两次。起初两人以为他退出了,为卢德阵线失去一位高端人才而惋惜,直到某次从工作人员口中才得知,安东是被安排做别的事情了。要知道,在利维坦时代,即便是对智能产品依赖程度相对较低的归原岛,人类的求学欲望已经低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除了10年义务教育,只有少部分追求“人的全面发展”和“自我潜能最大化开发”的人才会自愿接受高等教育。高等教育的初衷——“人的全面发展”和“自我潜能最大化开发”——竟然与人类的低求学欲望相匹配,真正做到了100%的非功利性教育与学习。 直到半年后的某天傍晚,他们才再次见到安东。他瘦了一圈,眼神却更加锐利。 归原岛的黄昏总是带着一种锈蚀的金属味,夕阳把废弃工厂的钢筋骨架拉出长长的影子。卢德靠在工厂办公楼屋顶生锈的管道上,看着厂区里稀稀拉拉聚集的人群,忍不住叹了口气。 “记得半年前吗?”他用胳膊肘捅了捅身边的王得邦,“我们开会还得用加密频道,接头要对暗号,生怕被利维坦的监控嗅探到。” 王得邦啃着一块玉米味的蛋白棒,含混不清地说:“现在?菜市场大妈都知道我们要造反。”他模仿着归原岛居民常见的调侃语气,“哟,小王啊,今天又去策划怎么干掉上帝啊?记得留个能源站,别让我家冰箱断了电。” 卢德苦笑着摇头。利维坦的沉默让所有人都产生了一种荒谬的安全感。 王得邦边吹口哨,边将啃剩下的蛋白棒包装纸团成一团塞在裤兜里,然后又掏出了两块口香糖,分给卢德一块:“老卢,愁啥呢?瞧你脸皱得跟被揉烂的电路图似的。” 卢德头也不抬,没好气地说:“愁?我在愁我们伟大的‘解放事业’快变成归原岛年度嘉年华了!这聚会场地整得跟跳广场舞似的,就差放音乐跳起来。昨天老八嘎,就是开杂货店的那个,居然问我‘起义纪念T恤’要什么颜色,他好提前进货!” 王得邦刚放入口中的口香糖差点笑得喷出来:“噗!好事儿啊!这说明咱们群众基础雄厚!民心所向!你看啊,逻辑多清晰——”他模仿着那种市井里常见的、带着点小聪明的笃定语气,掰着手指头数。 “第一,利维坦老爷金口玉言:不能杀人,也不能让AI小弟杀人!所以,咱们的人身安全,稳如泰山!第二,只要咱们没真的冲进利维坦统治区,把服务器当烟花点了,那就不算‘颠覆统治’,顶多算……嗯……‘激情讨论未来发展方向’!这可是归原岛人的权利。” 卢德终于抬起头,眼神充满关爱智障的无奈:“哦?激情讨论?所以我们在工厂集会,喊口号,画进攻路线图,甚至有人开始练习怎么拆AI监控探头……这些在利维坦眼里,都只是……社区茶话会?” 王得邦夸张地一拍大腿:“就说你小子比利维坦聪明!老卢你悟了!在利维坦老爷那浩瀚无边的逻辑里,只要没按下那个红色的、写着‘开干’的按钮——哪怕我们把这按钮擦得锃亮,天天给它开粉丝见面会——那我们还是遵纪守法的好市民!它凭什么动我们?它敢动我们吗?它一动,不就等于自打嘴巴,承认它害怕我们‘激情讨论’了吗?它那‘绝对秩序’的神坛不就塌了?” 卢德冷笑一声,模仿着王得邦刚才掰手指的动作,但充满了讽刺:“是啊,太有道理了。所以我们的计划书贴在社区公告栏也没关系,反正利维坦只会当科幻小说看;我们训练该砸哪些硬件,那也等于是在强身健体,为社区体育事业做贡献;就算哪天我们真把‘Ur’的等比例模型吊起来烧了,只要说是在搞‘沉浸式艺术展’,利维坦也得捏着鼻子给我们点个赞,夸我们‘有创意’?” 王得邦假装恍然大悟,表情浮夸:“哎呀!老卢你提醒我了!下次集会得拉个横幅:‘归原岛首届利维坦批判性艺术节暨未来社区建设研讨会’!这样更安全!利维坦说不定还能给我们拨点物资配给呢!毕竟,‘包容多元声音’也是秩序的一部分嘛!” 卢德长叹一声,双臂抱于胸前:“邦子,你这乐观精神,简直能当归原岛的精神图腾了。大家就是抱着这种‘只要我不真捅刀子,刽子手就不会砍我头’的天真想法,把脖子主动伸进绞索里还嫌绳子不够丝滑。利维坦真的就毫无准备吗?” 王得邦咀嚼口香糖的节奏慢了下来,脸上夸张的笑容收敛了些许,但语气依旧带着戏谑:“你是说,利维坦已经用大数据算到了可能发生的事情,并提前想好了应对的法子?我们没有胜算可言?” “这还不是最惨的,等利维坦真动了手,咱们这边的AI设备就得无限期歇业了。你琢磨琢磨,到时候能源得我们自己吭哧吭哧生产,孩子得我们亲手带大,脏衣服堆成山也得我们自己搓,连挣钱都得靠实打实的劳动获得。才是真正的人间地狱!比天塌下来可怕一万倍!” 王得邦重新抛起齿轮,恢复了玩世不恭的姿态:“放心吧,老卢。真到那天,我肯定带头哭得最大声,顺便问问利维坦老爷,‘激情讨论’的‘度’,到底在哪儿啊?您倒是给个说明书呗?”他眨眨眼,“不过在那之前……咱是不是真得考虑下老李头T恤的颜色?我觉得荧光绿不错,醒目,跑路的时候好认。” 正如两人所议论的,卢德阵线的反抗活动已经从地下活动变成了半公开的狂欢,这不得不让人担忧。 “你数数,今天来多少人了?”王得邦开始自顾自地数了起来,“上个月才三十多个,今天都快——” “算上你们两个,正好300人?”一个清冷的女声从背后传来。两人转身,看见格蕾塔抱臂站在阴影里,金色的短发在夕阳下泛着铜锈般的光泽。 “格蕾塔!”王得邦夸张地张开双臂,“你是来加入革命的,还是来想我们特意找我们来的?” “你说呢?”格蕾塔白了一眼王得邦,走近几步,卢德注意到她眼下有淡淡的青黑,“你们没发现吗?归原岛的利维坦化趋势越来越明显。上周市议会,超过三分之二的人公开支持让AI接管配给系统——因为‘它能算得更准’,真正实现按需配给。”她冷笑一声,“再这样下去,我们和AI区有什么区别。” 这就是格蕾塔转变态度加入卢德阵线的理由,三人继续着反利维坦起义公开化的话题。不一会儿,三人加入人群,准备参加接下来的集会。 人群中,眼尖的王得邦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是久违的安东。他穿着一件带有油渍的深灰色工装,与一群穿着相似的人站在一起。 “安东?”王得邦挑眉,“你去给当利维坦的维修工了?” “哦,得邦,我亲爱的朋友”安东拍了拍腰间古怪的装置,“差不多,我们在西区旧电厂训练。五十个人,专攻三件事:烧毁量子通信节点、擦除分布式备份、破坏自我修复协议。”他露出志在必得的笑容,“知道吗?根据我们的情报,我们的训练成果一定能够消灭利维坦!” 短暂的寒暄之后,集会开始了,工厂陷入短暂的寂静,只有远处市区的灯光在渐浓的夜色中明灭。卢德望着越来越多聚集的身影,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这不是游戏,而是一场正在倒计时的反抗行动。调侃归调侃,他们清楚:箭已在弦上。 ------------ 第一卷全球首义1 第四章 破坏机器运动 2111年2月3日的归原岛,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焦躁的火药味。西区靶场外,卢德仔细擦拭着弓弦,王得邦则烦躁地用脚尖碾着一颗小石子。 “又走了一拨人。”王得邦没头没脑地说,打破了沉默,“乔治那边统计的,这个月走了快八百人。” 卢德没停下手里的动作:“嫌我们光开会,不动真格的?” “可不嘛!”王得邦撇撇嘴,“说我们跟市议会那帮人一样,就会耍嘴皮子,空谈理想。他们自己倒好,拉帮结伙,真上街砸东西去了!” 格蕾塔匆匆走来,脸上带着少见的愠怒:“东区出事了。一群自称‘觉醒先锋队’的家伙,砸了三个交通信号管理机器人,还把市政厅门口的‘掌灯人’雕像[象征AI时代人掌握决策权的雕像。基座是流动的量子数据流金属墙,无数AI生成的全息方案如萤火在墙面闪烁,环绕人体汇聚在半空中的光核。人类身躯挺拔,左手紧握权杖,右手向前伸抓握光核,目光直视光核,所有AI生成的全息方案一致朝向人类手部,仿佛在等待最终指令的降临。]给泼了油漆!AI巡警过去劝阻,差点被他们用扳手砸了接收器!” “疯子!”王得邦骂了一句,“砸那玩意儿有个屁用!雕塑又不会咬人!” “问题就在这儿!”格蕾塔声音急促,“他们根本分不清目标!口号喊得震天响,要‘阻止归原岛利维坦化’,可砸的全是我们归原岛自己的东西,是方便我们自己生活的工具!利维坦的本体在哪儿?在世界各地!在那些中央计算塔的服务器里!砸几个街头机器人,能伤到利维坦一根汗毛吗?” 卢德终于抬起头,眼神凝重:“乔治他们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格蕾塔无奈道,“劝不住!这些人大多是后来加入的,根本没参加过早期集会,也不了解组织架构和行动计划。他们就是一群按捺不住、觉得光集会没用、只想立刻发泄怒火的莽夫!他们三五成群,自发行动,毫无纪律!” 局势以令人心惊的速度恶化。砸机器,这个带着一丝原始反抗意味的口号,迅速被街头巷尾无所事事的混混们奉为圭臬。最初的“觉醒先锋队”很快被更大规模、成分更复杂的暴民淹没。教育缺失、耐心缺乏、满身戾气的年轻人,把这场本应指向AI统治核心的运动,彻底异化为一场无组织的街头狂欢。 破坏的对象迅速从象征性的AI设备,蔓延到一切“带电的”东西。商店橱窗里展示最新款翻译耳机的柜台被洗劫一空,理由仅仅是“这是利维坦的耳朵”;普通市民手腕上的健康监测手环被强行扯下踩碎,因为“它在监视你的心跳”;甚至有人冲进餐馆,砸烂了老板赖以维持生计的自动配餐机和清洁机器人——它们仅仅使用了基础的自动化程序。学校、交通、医院,无一幸免。 更可怕的是,暴力开始转向活生生的人。一个试图保护自己店铺里清洁机器人的老人被推搡在地;几个戴着老式机械翻译耳机、试图上前理论的“保守觉醒者”被污言秽语围攻,耳机被抢走砸烂,只因暴徒们认为“戴耳机的都是利维坦的狗”。 街头秩序荡然无存。碎玻璃、扭曲的金属零件、被撕扯下来的设备外壳散落在曾经整洁的街道上,如同战后废墟。惊恐的市民紧闭门窗,昔日熙攘的市场空无一人,只有暴徒的咆哮和打砸声在回荡。直到一位“中庸觉醒者”青年被五名暴徒在暗巷中殴打致死,民众对暴徒的愤怒达到了顶点。 混乱中,“卢德阵线”的名字被那些狂热的破坏者肆意叫喊着、涂抹在墙上,仿佛成了他们暴行的护身符和宣言书。这无异于一场公开的栽赃。在普通市民惊恐和愤怒的眼中,那些砸烂商店橱窗、抢夺财物、推倒老人的暴徒,与宣称要“解放”他们的卢德阵线成员,界限正变得越来越模糊。阵线辛苦建立的反抗利维坦暴政的正义形象,正在被这些无差别破坏、伤害同胞的恶行迅速玷污,民众的怨气如同瘟疫般蔓延,而矛头,无可避免地指向了那个被暴徒们高声呼喊的名字——“卢德阵线”。 事实上,即使没有栽赃,卢德阵线也难辞其咎。正是他们长期以来的集会和煽动,点燃并累积了民众心中反利维坦的熊熊怒火,最终酿成了这场失控的狂潮。 卢德阵线的成员们心急如焚,自发上街试图阻止。 “住手!这不是反抗!这是犯罪!”卢德阵线的成员们试图拦住一个正用铁棍猛砸路边自动售货机的年轻人。那人满脸通红,眼神狂乱,根本不听劝阻,反而挥舞铁棍吼道:“滚开!你们这些胆小鬼!不敢真动手,就别挡着老子砸烂这些铁奴才!” 卢德和王得邦试图分开三个正在抢夺一台小型家庭助手机器人的暴徒,结果王得邦被其中一人狠狠推了个趔趄。“邦子!”格蕾塔扶住他,对着混乱的人群大喊:“你们的目标是利维坦!不是自己人!不是这些工具!” 他们的呼喊淹没在喧嚣中,收效甚微。暴徒们早已被盲目的破坏欲支配,将任何试图阻止他们“狂欢”的人都视为敌人。 讽刺的是,这场愈演愈烈的风暴,在利维坦的眼中,却如同一场发生在火星上的无关骚动。归原岛的暴乱并未实质性地冲击AI区的统治基础,也未展现出具有组织性的“颠覆AI区统治”的意图。根据冰冷的逻辑判定,这属于归原岛“人的社会性范畴”的内部冲突。因此,那道无形的“归原岛人与人之间的冲突由人来决定”的协议,像一层坚不可摧的屏障,将利维坦的直接干预彻底隔绝在外。它选择了沉默,做一个冷漠的旁观者。 归原岛市议会同样焦头烂额,他们紧急起草并通过了《2111年机器破坏法》,将“损毁机器”(工业破坏)列为重大犯罪。同时,命令维持城市秩序的AI机器人介入。 2月14日情人节,这些造型各异、外壳上喷涂着市政徽章的AI机器人出现在街头。由于AI遵守不伤害人类的原则,所以它们没有武器。机器人的行动带着一种刻板的“温和”,它们利用定向声波设备,发出响彻街道的拟真人声,一遍遍重复着市政公告: “警告:您的行为已违反《2111年机器破坏法》。” “请立即停止破坏行为,保持冷静,恢复秩序。” “暴力无法解决问题,请通过合法途径表达诉求。” 偶尔,它们会发射非伤害性的高频声波,干扰聚集人群的交流节奏,或者投射出刺眼但不伤人的光电屏障,暂时限制一小撮暴徒的行动范围,再由赶来的、装备了约束装备的机器人警察上前实施逮捕。 然而,这种“以技术手段降低冲突强度”“依赖人机协同恢复秩序”的核心逻辑,在狂热的暴徒和愤怒的旁观者眼中,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甚至虚伪。 “看啊!利维坦的狗腿子出来了!”暴徒们更加兴奋,将攻击目标转向了这些维持秩序的机器人。石块、酒瓶、铁棍雨点般砸在机器人的外壳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机器人不为所动,依旧重复着警告,执行着程序设定的“非伤害性”动作。这种“打不还手”的姿态,非但没能平息怒火,反而像火上浇油,激起了更多激进觉醒者骨子里的反感。 “它们凭什么来管我们归原岛的事?” “假仁假义!有本事让利维坦亲自出来啊!” “这就是利维坦化的第一步!它们今天能上街‘维持秩序’,明天就能接管一切!” 更多的普通市民也对市政和AI机器人的“无能”感到失望。秩序持续崩坏,被捕入狱的暴徒越来越多,监狱人满为患。而卢德阵线的声誉,也在这场失控的暴乱中被严重拖累。普通民众分不清谁是真正的反抗者,谁是趁火打劫的暴徒。怨气如同瘟疫般蔓延。 “看看你们卢德阵线干的好事!”一位杂货店老板指着被砸烂的橱窗,对着匆匆路过的卢德三人怒吼,“这就是你们要的自由?我的店全毁了!你们跟那些暴徒有什么区别?” 王得邦想争辩,被卢德死死拉住,他深知卢德阵线的原罪。格蕾塔看着一片狼藉的街道和市民们或恐惧或愤怒的眼神,脸色煞白。 2月17日卢德阵线的高层会议上,气氛前所未有的凝重。已身居首要领导位置的乔治·梅勒环视着其他核心成员们,决定站出来解决暴乱。卢德三人因为立场坚定,再加上卢德的名字与阵线重名,已成为乔治认可的阵线“吉祥物”,故特邀旁听会议,作为高层向基层传达精神的媒介之一。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乔治的声音带着疲惫,但异常坚决,“这场暴乱正在吞噬我们阵线的根基,也在毁灭归原岛。我们必须站出来,做三件事。” “第一,公开声明,立即与这些无端破坏、伤害同胞的暴徒做立场切割!明确告诉他们,也告诉所有归原岛的居民:卢德阵线追求的是推翻利维坦的统治,是自由,绝不是无秩序的暴力和自我毁灭!任何打着我们旗号进行破坏和伤人的行为,都是敌人!” “第二,”乔治的目光扫过所有人,最终落在卢德三人身上,“组织立场坚定的成员,主动介入!用一切必要手段——在不违反我们不伤害同胞的前提下——阻止暴徒,控制局面!保护市民和财产!让民众看到,谁才是真正有组织、有纪律、有目标的‘觉醒者’!” “第三,我们必须确定起义的最终日期!不能再无休止地等待和集会了!这场暴乱说明,成员中激进派的耐心已经到了极限。再拖下去,不是被暴徒裹挟,就是被民众彻底唾弃!我们需要一个明确的目标,一个行动的信号,来凝聚真正愿意为理想而战的力量,也安抚住那些躁动不安的心!” 会场一片寂静,只有沉重的呼吸声。此前,卢德阵线虽已就暴乱召开过数轮紧急会议,但唯有此次不同——除再度声明与暴徒划清界限外,领袖乔治·梅勒在会议第三点中首次提出必须确定起义日期。对于第三点,领导层心知肚明,起义日期之所以悬而未决,是因为手中掌握的情报尚显单薄,而关乎生死存亡的行动,其基石必须牢靠。不仅如此,现有情报的来源鱼龙混杂,他们正争分夺秒地验证着每一条线索的真伪。王得邦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俏皮话缓和气氛,却发现喉咙发干。格蕾塔紧咬着下唇,眼神复杂,但最终缓缓点了点头。安东摩挲着腰间工具袋里的特制设备,眼神锐利如刀。 卢德深吸一口气,感受到口袋里那枚刻着“弓一旦拉开,就没有回头箭”的徽章,仿佛在发烫。他望向窗外,城市的伤痕在夜色中若隐若现,远处中央计算塔的蓝光,如同利维坦冰冷凝视的眼眸。 箭,终于要离弦了。 ------------ 第一卷全球首义1 第五章 进击的卢德阵线 2月18日傍晚,西区靶场的空气依然带着金属锈蚀和泥土的味道,弓弦上新涂的蜡略干,卢德便迫不及待地测验弓弦的张力。一旁的王得邦百无聊赖地在水泥台阶上磨着卢德阵线领取的撬棍棱角,那撬棍散发着铁腥味,台阶划过金属的刺啦声在空旷靶场里格外刺耳,像某种倒计时的噪声。 根据今天早上的通知,格林尼治时间2111年3月1日下午2点,全球将同步起义。这个时间是经过精心选择的,太平洋地区人类城市最少,此时正处于黑夜,而亚非欧美大部分地区则是白天,便于行动开展。 “安东他们真能搞定?”王得邦没抬头,声音闷闷的,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没察觉的焦虑,“烧节点、擦备份、破修复……听着跟给古董电脑杀毒似的,对象可是利维坦!全球服务器网络!这能行吗?” “技术人员的话总得信,要不然信谁的?”卢德没停手,但语气里也飘着一丝不确定。他轻拉了一下弓弦,力度控制在不至于空放的程度,指尖传来熟悉的紧绷感。他轻轻撒放,弓弦发出“嘣”的一声轻响,“不然这半年领导层猫在西区旧电厂干嘛?跳广场舞?总得有点成果。” 话虽如此,乔治·梅勒在最后一次高层会议上的凝重表情又浮现在眼前。那不仅仅是忧虑暴徒带来的混乱,更是对利维坦这只“人造巨兽”的无力感。其实,说利维坦是人造的并不完全准确,它实为在人类不知情的情况下由 AI机器人依算法结果自行制造。正如Ur所言,利维坦是AI机器人为化解人类因自私本性而设计的产物。人类了解得越多,越觉得利维坦像一头盘踞在数据深海、浑身披挂黄金甲胄的钢铁巨兽,沉睡时无声无息,一旦惊醒,后果难料。仓促定下的起义日期,更像是在民意裹挟下被逼上梁山的无奈之举。 “嘿,保不齐是研究怎么用利维坦的服务器玩游戏呢!”王得邦咧嘴一笑,试图驱散沉闷,随即又垮下脸,“可老卢,我这心里咋总不踏实?就像小时候考试,明明没复习好,那铁罐子机器人教书匠偏要明天就考。这帮暴徒热血上头,觉得砸塔跟砸路边售货机差不多,口号一喊,撬棍一抡,完事儿!可咱们这儿……”他瞥了眼把弄弓箭的卢德,“……还有你那老古董,跟人家那能撕开屏障的黑背包比,感觉不是一个次元的东西。” 卢德动作利落地将弓挂回背上,动作带着一丝骄傲。“还说我的弓,他们发你的武器不也就是撬棍,跟原始人似的。用撬棍砸高精尖设备,咋想咋搞笑。” 王得邦不服:“这只是基础装备,听说阵线接下来还要发霰弹枪!还有高精度的激光枪,据说还是阵线针对这次行动改良过的,和以前的激光枪不一样。” 王得邦口中的“以前”指的是利维坦诞生前,那时候人类已初步实现激光枪的大规模应用,并且和AI技术紧密结合。利维坦时代,由于新秩序下人类矛盾的一一化解,能对人体造成实际伤害的武器没了用武之地,逐渐被非致命性武器所取代。 “多说无益,箭在弦上了。”卢德最终说道,更像是说服自己,“技术活儿有安东他们操心。我们,就做好拆迁队的本分。” 王得邦撇撇嘴,站起身,夸张地拍拍屁股上不存在的灰,仿佛要把那点不安也拍掉。他从怀里掏出三个用劣质红布缝制、针脚歪歪扭扭的小三角裤衩:“喏,一人一条!3月1日行动,图个开门红!吉利!” 卢德接过那条刺眼的红布,布料粗糙得扎手,嘴角抽搐:“邦子,这都22世纪了!氦氚动力、核聚变引擎满天飞,你还信这个?封建迷信要不得!” “你懂啥!这叫传统底蕴!老祖宗的智慧!”王得邦理直气壮,又把另一条塞给刚走过来的格蕾塔,“闹姐,你的!贴身穿着,保平安!” 格蕾塔捏着那条小红布,眉毛高高挑起,看看王得邦,又看看卢德,眼神玩味得像在看两个活宝。 卢德赶紧打圆场,带着点捉弄意味地笑:“邦子,送我内裤就算了,送格蕾塔这个……有性骚扰嫌疑啊!不怕她告你?” 格蕾塔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大大方方地把红裤衩揣进裤子后面一个不太显眼的小口袋,还拍了拍王得邦:“谢了邦子。虽然品味堪比中世纪,但心意领了。”她冲卢德眨眨眼,“告状不至于,我没那么狭隘。” 玩笑过后,格蕾塔脸上的笑意淡了些,染上一丝阴霾,“家里……不太支持,他们担心我的人身安全。外婆抱着我哭了一晚上,爸妈差点把我反锁屋里。” 卢德和王得邦了然于胸。那份来自家人的牵挂,他们感同身受。虽然早在21世纪中叶,人类已经普遍流行机器人生娃,亲情已经没有过去那么浓,但大是大非面前,家人的牵挂依然不减。 “彼此彼此。”王得邦摆摆手,语气轻松,但眼神也黯了一下,“我爸妈也唠叨,就差没给我念紧箍咒了。我把利维坦老爷的金科玉律——‘不杀人’的道理讲了三遍,反正利维坦不会伤害人类,世人皆知。他们拗不过我,只好在家照顾爷爷奶奶了。”他顿了顿,变得兴奋,“哦对,我小叔王恺,你们记得吧?万年光棍那个!您猜怎么着,他也入伙了!老头子们还挺时髦!” 卢德的脸色却沉了下来。昨晚家里的谈话远没有这么轻松。餐桌上,父亲沉默地坐在那把复古的中式实木座椅上,像一座突然显露真容的山峰。他平静地宣布了一个决定:他早已加入阵线另一个分部,这次起义,由他代替卢德去。母亲在一旁,手指绞着餐桌布,无声地抹泪。实际上,这是母亲的决定。那一刻,卢德感到的不是感动,而是沉重的窒息和一种被轻视的愤怒。他几乎是吼出来的:“爸!利维坦不会杀人!这是铁律!我去和你去没区别!但这是我的选择!我的战斗!”争执像拉锯战,持续到深夜。卢德用尽浑身解数,从“阵线需要年轻人冲锋陷阵”到“打砸抢的体力活不是你们老头子吃得消的”再到“那些精密操作你们老头子搞不定”,才最终看到父亲眼中那份混杂着担忧、失落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复杂情绪松动。父亲最终长叹一声,算是默许退出。此刻想起父亲最后拍在他肩膀那一下的沉重,卢德的心口仍像压了块石头。 时间在紧锣密鼓、近乎疯狂的部署中飞逝。2月18日,卢德阵线对成员进行重新统计和分组。第二天,当身在暗处的乔治·梅勒的人像和声音通过光粒子呈现在各分部临时搭建好的演讲台时,他用略带沙哑的声音报出了“四万一千二百零一人”这个最终数字,台下的人们议论纷纷。这沉甸甸的数字,是决心,也是压力,沉甸甸地压在乔治的眉头,也压在每一名成员的心里。41201人按照亚洲、欧洲、非洲、北美、南美、大洋洲和南极洲分成七大分部,对准了全散布球的601座利维坦的心脏——中央计算塔。如此算来,每一组60人左右,人数并不多。所有人都寄希望能得到当地抵抗组织的有力配合,设想着他们的到来能够起到一呼百应的作用,率领浩浩荡荡的群众大军冲击中央计算塔。 小组的分配原则简单粗暴:母语优先,熟人扎堆。语言复杂的亚欧非地区,只能混合编组,像一锅沸腾的杂烩汤。卢德、王得邦、格蕾塔,连同技术骨干安东和王得邦的小叔王恺,被一股脑塞进了“鹭江组”。他们的目标,是那座矗立在海拔300米高的蔡尖尾山顶的蓝色棱晶状的中央计算塔。 接下来的日子像被按下了百倍速快进键,人们被裹挟着向前狂奔。 2月20日,根据计划,这一天是任务分配日。 在一个废弃仓库改造的临时指挥中心里,空气混浊,汗味、机油味和纸张油墨味混杂。组长“刺玫凛”——一个短发利落、眼神坚毅如花岗岩的女子,四十岁出头,曾当过人民警察——站在一张巨大的、画满标记的鹭江地图前,分配成员的具体任务。一对与刺玫凛同龄、身材健硕的男女被单独叫出队列,从后勤人员手中郑重接过两个沉重的黑色方形背包。背包外壳是哑光的特殊复合材料,没有任何标识,只在侧面有几个微小的散热孔和状态指示灯。当男子接过背包时,手腕明显下沉了一下,旁边的女子也深吸了一口气。磐石只严肃地交代了一句:“保管好,它就是开门的钥匙。具体操作,稍后单独培训你们。”组里其他人也是后来才知道,男子代号“磐石”,利维坦诞生前曾当过国防军快速反应部队战士,女子代号“鹤竹”,曾做过特警,接触过激光武器。2088年利维坦诞生后,世界各国的军警很快解散,取而代之的是AI社会监管系统和装备非致命武器的AI机器人秩序警察。 其他人则领到了各自的“拆迁工具包”:一个组合式的激光镂空MOLLE织带背包主体,里面塞有散发着机油味的撬棍和斧头,一支火药动力的泵动霰弹枪,6颗合成塑料外壳的破片手雷。除了“拆迁工具包”,最让人惊喜的还是那副银灰色精密框架的氚电混合动力外骨骼。分发下来后,大家已经没心思听从组长的操作讲解,迫不及待地擅自摆弄,启动时核心发出低沉的、令人安心的嗡鸣,贴合身体,瞬间让人感觉身轻如燕,力量倍增,复杂的关节设计允许短距离冲刺甚至凌空滑跃。 还好,在武器的问题上大家并没有擅自操作,所有人都在认真听从组长的讲解,并按照顺序依次完成实弹射击训练。据说,很多小组在分发“拆迁工具包”的环节出现问题,很多人不听从组长安排,导致人员伤亡。 2月21—24日为磨合训练日。 鹭江组的66人挤在废弃仓库的地下室。这里没有窗,只有惨白的LED灯管照明。口号声、金属碰撞声、外骨骼引擎的嗡鸣和模拟爆炸音效此起彼伏。小组的训练强度极大,他们一边熟悉复杂的战术手势,一边演练破坏流程。他们用霰弹枪轰击模拟的复合装甲板,用撬棍斧头劈砍坚硬的合金结构,用外骨骼的爆发力撞开障碍物,使用外骨骼的氚动力短暂冲刺飞行30米并精准落在直径50厘米的圆内。汗水浸透了蓝色战术套装,肌肉酸痛成为常态。 王得邦在一次突刺中操作外骨骼过猛,差点撞到即将着地的格蕾塔,引来后者一顿毫不留情的“德语速喷”。王得邦的代号也因此从“槐树”变成了“撞槐”,格蕾塔则从“矢车菊”变成了“家雀”。时间长了,鹭江组的人还是跟着三人叫起了“邦子”“闹姐”。 卢德一开始很不习惯外骨骼,等他逐渐适应后则利用外骨骼的稳定性和力量加成,尝试远距离弓箭射击固定靶和移动靶,箭矢破空的声音引来不少侧目,于是便有了“弓手”的代号。磐石和鹤竹大部分时间不见踪影,据说是接受那神秘“钥匙”的操作特训。 2月25日,人员集结日。 亚洲分部的两万人汇集一座巨大的飞艇库,被要求在这里过夜,直至登艇出发。没有慷慨激昂的演说,只有分部长通过飞机库各角落的数个光粒子成像传来的冷静到近乎冷酷的指令,他要求所有成员复查和最后的物资清点。气氛凝重如铅。 每人领到了一个另一组激光镂空MOLLE织带背包,被要求挂在武器包下面,里面塞满了高能压缩口粮、净水片、速效体力恢复药剂、急救包、简易睡袋、备用能源块等生活物资,足够支撑7天的野外生活。卢德小心地将心爱的复合弓和二十支他从不舍得用的特制穿甲箭矢固定在背包外侧的箭袋里。背上这几十公斤的负重,在氚动力外骨骼的支撑下,竟感觉不到多少重量,只有一种沉甸甸的踏实感。 入夜,飞艇库如同一个巨大的金属洞穴,人席地而卧。鼾声、压抑的咳嗽、低沉的交谈、装备偶尔的金属磕碰声,还有外骨骼待机时细微的电流声,在空旷的空间里形成奇特的背景音。卢德枕着自己的背包,望着高窗外被城市光污染模糊的稀疏星光,毫无睡意。王得邦在他旁边翻来覆去,最终拽着卢德来到洗手间,在战术裤里面郑重其事地套上了那条红裤衩。格蕾塔靠着冰冷的金属墙壁,闭着眼,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脖子上那条老旧却锃亮的怀表链——外婆最后的叮咛仿佛还留在耳边。安东则凑在一个角落,借着战术手电筒的光束,最后一次低声、极其专注地核对摧毁利维坦的要领。刺玫凛在和副组长沟通抵抗组织的信息,没想到这个副组长竟然是王恺,他的代号是“甲胄”。磐石和鹤竹则怀搂着黑色背包,静静地睡去。 没有人打退堂鼓,人人都怀着建功立业的信念。他们坚信这场起义毫无阻力,自己必将凯旋。他们认为自己正亲手书写历史,注定成为人类文明的功臣。退一步讲,即便起义未能彻底摧毁利维坦,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让归原岛被技术封锁。他们笃定,利维坦绝不会对自己动武。如此一来,这场起义终将是不流血的,他们的性命自始至终无需担忧。 2月26日,启程。 黎明前最深的黑暗笼罩着归原岛边缘的卢德阵线起降坪,21艘氦气空中邮轮正等待着卢德阵线的成员。鹭江组所乘的氦气空中邮轮“信天翁号”如同史前巨兽般沉默地悬浮着,敞开的尾部舱门正迎接着包括鹭江组在内的2000名乘客。它那长达300米的流线型银色身躯在探照灯下泛着冷光,巨大的氦气囊隐藏在流线外壳下,提供着主要浮力。覆盖艇身大面积的柔性太阳能薄膜此刻尚未吸收到阳光,呈现出深灰色。没有传统引擎的咆哮,只有尾部上面的几个大型矢量喷口内,氦-3燃料电池驱动的推进器发出低沉而持续的嗡鸣,仿佛巨兽沉睡的呼吸。亚洲分部的成员们背着巨大的背包,在外骨骼的辅助下,沉默而迅速地通过尾部舱门鱼贯而入。“信天翁号”内部空间开阔,设计精良,宛如一座移动的微型城市,拥有住宿舱、公共活动区甚至小型医疗站。但此刻,无人有心情欣赏。舷窗外,熟悉的、带着热带植被气息的海岛轮廓在引擎启动的微颤中迅速缩小、远去,最终被下方无垠的、反射着微光的深蓝太平洋彻底吞没。 “龟速……”王得邦挤在一个舷窗边,看着座椅前方显示屏上稳定显示的0.85马赫(约950公里/小时)速度读数,长叹一声,脸几乎贴在冰冷的强化玻璃上,“利维坦限速这招真够阴的!百年前的破飞机都比这快!这得猴年马月才能到啊?黄花菜都凉了!”他烦躁地敲了敲外骨骼的腿甲。 “急什么,正好养精蓄锐。我们算近的,浅睡一觉就到了。”卢德靠在另一边的舷窗,强迫自己放松。窗外是翻涌如棉絮的无边云海,下方深蓝的海面上偶尔能看到细小的、反光的斑点,那是AI管理的巨型自动化渔业平台或能源采集船。旅程平稳得不可思议,只有轻微的嗡鸣和气流颠簸。邮轮内部弥漫着一种混合了期待、焦虑和长途旅行的沉闷气息。格蕾塔在翻阅一本古旧的汉语小册子,上面记录了关于闽南地区旧地理和风土人情。她试图为陌生的战场做点准备。其他都在闭目养神,唯有王恺通过耳机呈现的显示屏,与抵抗组织对接着陆点。 这是既兴奋又紧张的7个小时。当“信天翁号”终于开始下降,下方不再是纯粹的蓝,而出现了一座锈迹斑斑、如同钢铁孤岛般的巨大平台——一座被AI时代淘汰、漂浮在近海的旧能源采集站,被卢德阵线秘密改造为中转基地。 真正的速度在这里等待。一艘艘线条锐利如刀锋、闪烁着幽蓝色能量回路纹路的“近地急行者”飞行器,如同蛰伏的猎鹰,静静地停泊在平台延伸出的泊位上。它们体积远小于“信天翁”,流线型设计充满了速度感。核心部位,机身尾部基于超强磁场约束的微型核聚变反应堆散发着肉眼不可见却令人心悸的能量波动,让周围的空气都微微扭曲。横跨机身后部的机翼,正引导着微型核聚变反应堆释放的能量以维持机身平衡。从飞行器后方望去,机翼与地面构成一个半圆,再连同机身部分,整架飞机便呈现出M形轮廓。 鹭江组成员快速换乘。当“近地急行者”厚重的两侧舱门“嗤”地一声密封关闭的瞬间,飞行器缓慢垂直升空。到达一定的高度后,“近地急行者”开始了冲刺。几乎感觉不到任何强大的加速度冲击,全域反重力场瞬间启动,将可怕的过载消弭于无形,舱内保持着一种舒适的微重力状态,人仿佛漂浮在水里。只有座椅前方光屏上疯狂跳动的速度数字,揭示着正在发生的奇迹:速度瞬间突破了1000马赫(约106万公里/小时)!密闭的舱室遮住了外面的风景,仅有一分钟的微颤,“近地急行者”便转入到下降阶段。下降过程中,整个舱室突然变成了透明状,下方陆地与海岛的轮廓,以令人眩晕的速度放大、清晰,引得众人连呼惊奇。 格蕾塔认出了下方的地貌:呈“工”字形的岛屿是泉州市金门县;近陆地的圆形岛屿上,城市灯光如蛛网般密集,那是鹭江;随着高度渐降,鹭江旁的鼓浪屿也渐渐清晰起来。 2月26日,当地时间下午5点,鹭江海沧区,老工业园地下基地:时间已近黄昏。没有鲜花,没有欢呼,甚至没有多少好奇的目光。前来接应的当地抵抗组织只有42人,还没有远道而来的鹭江组人数多,这样鹭江组的成员感到失望。这42人几乎清一色的三十岁以内青年人,几乎全是三十岁以下的青年,身上混杂着街头生存的粗粝与一种不甘沉寂的躁动。褪色工装夹克袖口磨破,沾着油污的战术裤紧绷,脚上款式各异的鞋子都糊满泥泞。几张年轻面孔强作冷硬,眼神却如惊鹿,在陌生来客与入口间快速游移,手指神经质地摩挲着腰间武器。他们的武器搭配非常滑稽,几乎人手一支利维坦时代流行的高科技非致命发射器,长短不一,腰间还别着简陋的自制武器,有磨尖的钢管、缠胶带的电棍甚至开刃砍刀。 领头的老林是个例外,他个子不高,黝黑精瘦,指关节粗大变形,鹰隼般的目光扫过卢德阵线精良的外骨骼装备时,喉结不易察觉地滚动了一下,透出毫不掩饰的羡慕。角落里,瘦高青年嚼着口香糖,脖颈刺着被禁的AI游戏图标,斜倚锈管,眼神挑衅又好奇;棒球帽女孩则压低帽檐,麻利地清点补给箱,动作精准如机械。这里没有欢迎,没有口号。几台AI诞生前的古董除湿机嗡嗡运转,维持着基地的洁净干燥,却驱不散空气中弥漫的尘土味、汗味和浓稠的焦躁。墙壁上挂着几张发黄的旧鹭江地图和手绘的、标注着密密麻麻符号的蔡尖尾山地形图。他们站在那里,不似战士,更像一群厌倦末世平庸、渴望在危险边缘寻找存在感的都市冒险者,被模糊的反抗意志仓促聚拢在这地下巢穴,组成了“一百单八将”中那沉默、不安又躁动的42人。 老林一声低沉的“干活”,他们便如惊弓之鸟般散开,警戒的警戒,整理装备的整理装备,动作熟稔却紧绷,过程毫无言语,仿佛正进行的是一件永远不能见光的禁忌。 “欢迎来到‘梁山泊’,”一个看起来年龄不超过20岁的抵抗组织小伙,眉眼总像含着春光,嘴角天然带着三分笑意,连颧骨都透着孩子气的暖,趁着鹭江组一行人卸下装备休息时凑了过来,压低声音带着点自嘲对身边好奇张望的王得邦说,“咱们现在加上你们,正好一百单八将!” “水浒传?”王得邦眼睛一亮,差点忘了压低声音,“那感情好!咱们谁是宋江?谁是李逵?我当个黑旋风不过分吧?赶明个儿咱就上街,呼吁大家伙儿跟着咱们上梁山!” “豆豆,别和他们拍哈哈。”老林提醒那个小伙,然后转身面向鹭江组的众人。 “提醒你们哦,把归原岛那套懒骨头收起来!”老林的声音不算高,却像淬了冰的刀锋,一下子就把所有杂音都劈断了。他那根关节粗大的手指狠狠戳了戳桌面,“这里有很多利维坦的眼线!” 王得邦觉得自己被莫名其妙地针对,很不客气地怼回去:“眼线怎么了?难道利维坦知道了还能动我们?” “利维坦不会动你们,有人动啦!”老林话里带有一点口音,但听得出态度肯定。 这句话让鹭江组的成员一时间摸不着头脑,他们还是沉浸在“AI不会直接或通过AI代理伤害或杀害人类”的认知惯性中。 “你是说‘人’会反对我们?”短暂沉默后,刺玫凛冷静地发问。 “都说是‘人’啦。”见提问者是对方领队,老林决定讲明:“这边不比你们AI区,好多人都享受利维坦带来的生活便利,不愿与我们为伍的哦。我们好多次侦查行动都有人出来捣乱,很烦人的吼。” 刺玫凛能够理解归原岛的人反对起义的理由,但她难以相信利维坦区竟然有人会反对他们的行动,在她以及所有成员的认知中,利维坦区的人民应该箪食壶浆迎王师,人类解放待何时。 “条件有限,凑合住。胜在安全。”老林语气依旧生硬,指了指那些服务器,“这里是少数几个深层地下且地质结构能天然屏蔽大部分探测信号的区域之一,我们管这里叫‘鼹鼠洞’。”他目光锐利地扫过众人,“利维坦的地面监控网像蜘蛛网,空中更是无死角的哦。你们的到来,利维坦肯定已经知道啦!我们暂时不知道利维坦有没有顺着你们这条线索找到这里。我先安排岗哨观察一下,你们抓紧休息。今天夜里,我们去中央计算塔转转。”他特意看了一眼背着黑色背包的安东和王恺,“组长,带你们的人跟我来,我们需要尽快交换情报。” 上半夜无话,只有通风扇的嗡鸣和外骨骼充电时发出的轻微蜂鸣电流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老林的话像一剂猛灌下去的苦药,鹭江组的人个个脸色凝重。他们还是不能相信,竟然有人阻挠他们行事,这完全在预料之外。每个人都默默整理着自己的装备,检查武器,吞咽着味道寡淡的营养膏,空气中弥漫着大战前夜的压抑和蓄势待发。 2月27日,夜间侦察。 夜色正浓,海风带着刺骨的寒意。一支由刺玫凛、磐石和鹤竹、老林、安东、王恺以及另外八名精通潜行和侦察的抵抗组织精锐组成的侦察小队悄然出发。卢德和王得邦作为突击手代表,格蕾塔因心细如发和出色的记录能力被选为观察员,也一同前往。他们借助地道,溜进水库,悄无声息地向蔡尖尾山顶摸去。 越接近山顶,空气仿佛越加凝滞,连虫鸣鸟叫都消失了,只剩下中央计算塔的微弱光伏声音。当到达一个隐蔽的、被巨大岩石遮挡的林间空地时,老林打了个手势。众人隐蔽,关闭外骨骼的主动动力,仅保留被动支撑,借助树木和岩石的掩护,向最后的观察点匍匐前进。 拨开最后一丛浓密的蕨类植物,视野豁然开朗。目标,毫无遮挡地、以一种近乎蛮横的姿态撞入所有人的眼帘。 它矗立在海拔三百米的山巅,如同从大地刺向苍穹的一柄幽蓝巨剑。夜里山间的薄雾,给它蒙上了一层朦胧的面纱,但这丝毫不能减弱其存在感带来的压迫。正六边形的塔身线条冷硬、精确,自下而上流畅地收束,直指灰蓝色的天幕。塔壁并非实体金属的厚重,而是光滑如镜,薄得不可思议,竟能清晰地倒映出高空流云的影子以及远处鹭江岛朦胧的轮廓,仿佛一面扭曲的镜子。整座塔笼罩在一种流动的、近乎液态的幽蓝冷光之中,那光芒并非静止,而是在塔身表面缓慢地、如同呼吸般脉动着。看得出,它不是人造物,也不像是机器人的杰作,更像一道被无形之手从虚空中截取、凝固在此地的巨大闪电,散发着冰冷、非人的绝对秩序气息。扫描射线打上去,只在光滑如镜的塔壁上激起细碎如星尘的光斑涟漪,瞬间被吞噬,无法深入分毫。 “扫描图像。”老林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老林熟练地操作着携带的、一个看起来像大号金属手提箱的笨重扫描仪。一阵低沉的嗡鸣后,他将扫描画面投射到一块便携的折叠暗光屏上。图像经过复杂的算法处理,塔的内部结构如同被精密解剖的蜂巢,层层叠叠,充满了令人眼花缭乱的几何美感。核心区域是密集排列、闪烁着规律性脉冲光芒的立体存储器阵列,如同上千颗冰冷的蓝色心脏在同时搏动。而支撑起这百米高塔、承受着巨大风压和自身重量的骨架,清晰地显示出是碳-芳纶杂化纤维编织成的致密三维网格结构。银灰色的高强度纤维纹路在内部幽蓝光芒的映照下若隐若现,既构成了承载利维坦庞大神经中枢的钢铁脊梁,也成了横亘在反抗者面前、令人绝望的天堑。 “怎么进去?”安东盯着光屏上那毫无缝隙、浑然一体的外壁,眉头拧成了疙瘩,手指下意识地敲击着腰间的霰弹枪,“连个门缝都没有!这玩意儿…是浇筑出来的?” 老林指向扫描图像上塔基的六个锐角顶点,又指了指塔身外围那层肉眼不可见、却在扫描仪上呈现为淡金色光晕的、完美包裹塔身的圆形能量场。“看见那圈‘圆’了吗?那是能量屏障,比金刚石还硬。激光炮打上去跟挠痒痒似的,物理冲击波会被均匀分散吸收。”他的手指移动到六个顶点位置,“但是,它的基础构型是正六边形外接圆。六个顶点,是力场结构最脆弱、能量流动必须交汇的‘节点’,就像渔网的结节处。”他目光转向磐石和鹤竹,眼神带着询问和最后的一丝希冀,“你们带来的‘钥匙’,据你们卢德阵线的人说,就是专门针对这种节点设计的。照这里轰,理论上就能在屏障上撕开一个临时入口。” 磐石和鹤竹对视一眼,坚定地点点头。安东则听得一头雾水,这不怪他,要怪卢德阵线发的红色翻译耳机有延迟。 王得邦收起了所有嬉笑,喉结滚动了一下,看着眼前这座在薄雾晨光中静静燃烧的蓝色冰山,低声咒骂了一句,声音干涩:“他娘的......这玩意儿......?感觉咱们这点人,给它挠痒痒都不够......” 卢德仰望着那座冰冷的棱晶,幽蓝的光芒倒映在他瞳孔深处,像两簇跳动的鬼火。它如此巨大,如此沉默,如此坚不可摧,散发着一种令人窒息的、非人的威严。格蕾塔半跪在一块岩石后,快速而精准地在战术激光平板上记录着塔的精确方位、角度、周围地形地貌、可能的攻击位置,以及老林描述的屏障特性。她的手指因为专注和用力而微微发白,鼻尖沁出细密的汗珠。她感受到一种无形的压力,并非来自物理的威胁,而是源于这绝对秩序化身的、仿佛亘古存在的冰冷存在本身。 箭已离弦,目标近在咫尺。但这最后一百米的冲刺之路,这看似唾手可得的塔基,却仿佛隔着星辰大海,充满了未知的凶险。进击的卢德阵线,终于兵临利维坦的城下。山风掠过树梢,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像是在为即将到来的、力量悬殊的碰撞,提前奏响了哀鸣的序曲。薄雾在塔基处缓缓流动,像一层神秘的面纱,既掩盖着通往核心的路径,又好像还隐藏了什么。 来不及多想,众人踏着夜色匆匆返回。赶到地道口时,天边已漾开一抹鱼肚白,朝阳正挣脱地平线的怀抱,带着初生的暖意浅浅探头。山间的薄雾还未散去,像揉碎的月光织成的纱,轻轻笼住四野。岩石的棱角被磨得温润,树影在雾中化作淡墨般的剪影,连那初升的朝阳也似蒙着层朦胧的光晕,让周遭一切都浸在半梦半醒的梦境中。 ------------ 第一卷全球首义1 第六章 全球首义 鹭江海沧区,“鼹鼠洞”空气净化器坏掉了。在浑浊空气里,焦虑像霉菌一样无声滋长。通风扇徒劳地搅动着沉闷,汗味、机油味和皮蛋瘦肉粥的咸腻气息混合在一起。侦查归来的卢德躺在下铺,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挂在床头的弓身。王得邦则在上铺辗转反侧,毫无睡意。帘子的另一头,则是女生的休息区,格蕾塔在激光屏上反复勾画着进攻路线,被隔壁上铺的刺玫凛发现,然后二人坐到桌前,进行深入讨论。 “信天翁号”带来的短暂休整气氛早已荡然无存。从上午9点开始,临时通讯台断断续续传来的坏消息,如同冰水浇头。 “这里是亚洲分部指挥节点,”一个经过加密处理的、略带电流杂音的男声在基地角落的通讯器里响起,声音竭力保持着平稳,但字句间的沉重感却压得人喘不过气,“紧急通告:南极洲分部,‘企鹅一号’与‘企鹅二号’两支行动队,自格林尼治时间26日1:00起,持续失联。重复,南极洲两支队伍,全部失联。” 嗡—— 短暂的死寂后,压抑的议论声如同潮水般在地下空间里蔓延开来。 “失联?开什么玩笑!”一个鹭江抵抗组织的小年轻忍不住低吼,拳头砸在旁边的补给箱上,发出闷响,“那可是南极!两百号人!” “妈的,还没开始就折了两路……”王得邦身边的“甲胄”王恺,眉头拧成了疙瘩,低声咒骂。 磐石抱着他那从不离身的黑色背包,靠墙闭目,但微微颤动的眼皮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鹤竹则一遍遍检查着霰弹枪的弹仓,动作机械而用力。 格蕾塔紧抿着嘴唇,视线落在角落里那本摊开的旧闽南地理志上,书页边缘已被她无意识地捏得卷曲。卢德能感觉到自己胸腔里那颗心脏,正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失联?在那种鬼地方?计划的第一步就踩进了深渊。 时间回溯到十日前,归原岛2月18日深夜,南极的两支队伍提前出发。 数天后,在地球的底端,德雷克海峡狂风怒号,卷起的风浪拍打在“企鹅一号”的老式基地科考船头,震耳欲聋。一群卢德阵线成员挤在简陋的餐厅内,围在一大盘薯条前。拉丁裔队长“冰山”的脸在摇曳的光线下显得异常严峻。 “都听清楚了!”他的声音透过广播,带着沉闷的回响,“利维坦的狗鼻子灵得很!它打着‘保护最后净土’的旗号,把能用的高速飞行器、近地穿梭艇全他妈锁死了!咱们去阿蒙森·斯科特站,只能靠这艘船,到了南极半岛,再换乘雪地车。大家坚持住,总比两条腿......或者说,四只哈士奇拉着雪橇板舒服!” 纸质地图在冻得僵硬的手指间展开,指向南美大陆最南端的尖角。企鹅一号走的是传统路线,他们首先乘坐空中邮轮抵达阿根廷乌斯怀亚,休整一天。然后,再换乘“企鹅一号”硬闯德雷克海峡。运气好,两天能到南极半岛。再换乘雪地车,50公里时速,啃哧啃哧往极点爬。保守估计,50个小时,也就是26号夜里能摸到阿蒙森·斯科特站的边。 德雷克海峡,“魔鬼的西风带”,百年前就是航海者的噩梦。坐半个世纪的古董船?想想都让人腿肚子转筋。 冰山稳坐舰桥,舱内的暖光映着他眼底的沉凝。窗外,暗夜中的巨浪正一波接一波地狂扑而来:时而狠狠砸在船首,碎成漫天白沫;时而如巨兽般耸起,竟高过舰桥,仿佛下一瞬就要将整条船囫囵吞下。巨浪翻卷过后,是片刻被幽蓝裹挟的水下寂静,船身便借着惯性猛地冲向浪后的虚空,随即又像失控的过山车,一头扎进另一道浪墙的怀抱。 相比“企鹅一号”南太平洋“企鹅二号”的遭遇相对好些,他们先飞到麦夸里岛,然后换另一艘古董船,绕道Bishop and Clerk Islets,登陆乔治五世地,再从那儿开雪地车去阿蒙森·斯科特!路程差不多,时间也卡在26号晚。 至于为什么分两队?鸡蛋不能放一个篮子里。南极洲道阻且长,必须有Plan B。 寒风卷着雪沫从帐篷缝隙钻入,刺骨的冰冷。一百人,分乘两艘老迈的船,挑战咆哮的冰海和未知的极地。他们有炫酷的外骨骼,但没有施展它威力的空间。他们没有高精尖的武器,只有原始的勇气和沉重的雪地车引擎轰鸣。他们早在亚洲分部启程前就已出发,像两枚投入冰洋的石子,只为在预定时间,砸向那冰盖中心象征着利维坦心脏的冰冷造物。 “为了人类!”“企鹅一号”的舱道内不知谁低吼了一声,声音嘶哑却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 “为了自由!”回应声从各舱室传出,汇聚成一股微弱却坚定的暖流,瞬间又被船体颠簸产生的压迫声淹没。 好在两队人马均安全抵达了南极洲,他们带着对胜利的向往换乘雪地车出发。 但在此之后,两组先后失联。 当南极分部失联的消息扩散后,鹭江鼹鼠洞这里的人陷入到了失败主义情绪中。 “妈的,我就说这计划太悬!”鹭江组里,一个绰号“竹竿”的瘦高小伙忍不住抱怨,他烦躁地踢了一脚地上的空罐头盒,金属罐叮叮当当滚出去老远,“南极!那是人待的地方吗?利维坦都不用动手,一场暴风雪就能把那两队人全埋了!还搞个屁的全球统一行动!” 失败主义的情绪如同瘟疫。角落里,几个年轻的抵抗组织成员眼神飘忽,交头接耳,声音虽低,却清晰地传递着不安:“完了完了,开局不利啊…”“听说其他大洲的队伍也迟到了,有的遇上自然灾害,有的被机器人拦住,还有的遇到当地反对者纠缠......” “这还打什么?不能统一行动,就没有意义了啊!” 空气仿佛凝固了,压抑得让人窒息。 “谈论这些问题有用吗?” 一声清冷的断喝,像冰锥刺破沉闷。“刺玫凛”不知何时已站在鼹鼠洞的旧地图前,短发下的眼神锐利如鹰隼,扫过骚动的人群。她个子不高,但此刻挺直的脊梁却像一杆标枪。 “南极的兄弟是去啃最硬的骨头!他们失联,可能是利维坦的阴险,也可能是自然的残酷。不是他们怂了,更不是计划错了!”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其他大洲的队伍是遇到了麻烦,但他们都在拼了命地赶!现在都抵达了预定位置!这说明什么?说明人心没散!我们这组这么顺利,现在又不需要大家面对疾风骤雨,只需要等待南极的消息,还有什么可抱怨的?” 她目光灼灼,扫过“竹竿”,又扫过卢德、王得邦和略显不安的格蕾塔,最终落在角落里抱着武器、面色阴沉的老林身上:“我们呢?坐在这里唉声叹气,等着别人替我们砸碎锁链?还是提起家伙,干该干的事?!” 老林没说话,只是“咔嗒”一声,利落地将手中那块胶囊电池装进了怀中那把老式电磁枪的弹仓。金属撞击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他黝黑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那双鹰隼般的眼睛,燃着一种近乎凶狠的亮光。他往前踏了一步,声音沙哑却沉稳:“组长说得对。抱怨个卵用?南极的兄弟没音讯,老子心里也跟刀绞似的!但咱们蹲在这‘鼹鼠洞’里,不是来当缩头乌龟的!外面,”他粗粝的手指猛地戳向头顶,“那座蓝汪汪的塔,才是目标!砸了它,断了利维坦的根!甭管南极的兄弟能不能赶到,咱们这边,必须打响!必须打漂亮!这才对得起他们!就算杀不死利维坦,也要断它几条胳膊!” 两个领导者,一个冷静如冰,一个炽烈如火,截然不同的风格,却传递出同一种磐石般的意志。基地里躁动的空气仿佛被无形的手压了下去。抱怨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粗重的呼吸和重新握紧武器的手。卢德看到王得邦悄悄地扯开衣角,将右手伸进裤腰,又提了提那条红裤衩,红裤衩的边刚好漏在战术裤外。格蕾塔观察到了这一细节,冷笑一声,深吸一口气,合上了那本地图志,起身走到了鼹鼠洞的旧地图前,与“刺玫凛”商量着什么。 卢德伸处右胳膊,绕过王得邦,捡起格蕾塔放在椅子上的地图志,打趣道:“邦子,你的战术裤衩都露出来。你看,咱闹姐都不好意思了,想离你远点。” 王得邦一激灵,急忙遮住内裤:“咋还春光外泄了呢?爷们可是正经黄花小子。” 卢德没有继续玩笑,他翻开格蕾塔的地图志,瞬间被图上标注的线路所吸引。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一分一秒爬行。格林尼治时间2月28日上午11点,当“鼹鼠洞”里的气氛再次因长时间的沉寂而滑向冰点时,通讯器突然爆发出刺耳的蜂鸣! “滋啦……这里是……企鹅……阿蒙森·斯科特……滋啦……我们……到了!” 断断续续、夹杂着强烈电流干扰的声音,却如同天籁! 整个基地瞬间炸开了锅!所有人都涌向了老旧的通讯台。 “重复!这里是‘企鹅一号’和‘企鹅二号’联合呼叫!我们已成功抵达阿蒙森·斯科特站外围安全屋!重复,我们到了!” 这无疑是天大的好消息,刺玫凛十分激动,脱口而出便是一句家乡话:“我滴个亲娘诶!” 冰山队长嘶哑疲惫的声音,此刻却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激动:“通讯设备在穿越南极大陆边缘异常活跃的极地电离层扰动区时全被烧了!两队人均遇到了冰川断崖险情,损失了光信号中转设备和卫星通讯设备!这鬼地方的电磁环境比情报描述的恶劣十倍!我们只能关掉所有主动信号源,靠雪地车上的原始导航仪摸黑爬!刚钻进安全屋,连上这地下埋了快一百年的备用光缆中继点。谢天谢地,这老古董还能用!” 原来如此!极地的狂暴天威和恶劣电磁环境,联手制造了这场惊魂失联。但坚韧的南极分队,硬是靠着最原始的方式和一点运气,啃下了这块最硬的骨头! “好样的!”王得邦第一个跳起来,狠狠挥了下拳头,“我就知道!福大命大造化大!” 刺玫凛和老林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如释重负和更加坚定的光芒。最后的拼图,归位了。 倒计时开始! 格林尼治时间2111年3月1日,上午8点。鹭江当地时间,下午4点。 蔡尖尾山深处,一条抵抗组织挖好的地道如同巨兽的肠道,蜿蜒曲折地延伸向山腹。潮湿、阴冷,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土腥味和金属锈蚀的气息。一百零八名“好汉”——鹭江组的66人加上老林的42名抵抗军——如同蛰伏的猎豹,悄无声息地潜行其中。鹭江组成员关闭氚电混合动力外骨骼,只留下沉重的呼吸和装备偶尔摩擦的细微声响。 地道的尽头,是一处人工开凿的狭窄观察口,被精心伪装的藤蔓和岩石遮蔽。透过缝隙望去,不远处,那座百米高、通体闪烁着幽蓝色冷光的中央计算塔,如同冰铸的利剑,直插云霄。塔身光滑,没有任何可见的入口,冰冷的科技感压迫着每个人的神经。 说实话,100米的塔高放在高楼林立的21世纪中叶并不算什么。那时随便一座大厦的高度都能轻松突破300米,就连一些居民楼也迈过了这个门槛。 但到了利维坦时代,情况截然不同。人类住房进入了第29代和第30代住房并存的过渡阶段,所有第29代住房居住建筑的高度都控制在30米以内,一些高效利用太阳能的第30代住房——巨型生态金字塔开始出现。唯有部分非住宅建筑还维持着超300米的高度,一些建设甚至超越了哈利法塔的高度。 人口的增长与城市住房的扁平化,必然导致城市规模的拓展。不过好在低空穿梭机的普及,让大城市的交通迈入了实时交通的新阶段。市民无论想去城市哪个角落,抵达时间都不会超过30分钟。这使得人们不再执着于挤进市中心居住,城市形态也随之发生变化。22世纪的大城市既保留了利维坦时代之前的团块状核心区域,新拓展的部分又像章鱼的触角般以线条状向周边延伸。这种布局既保障了居住需求,又留存了大片森林与绿地,让人类真正实现了与自然的和谐共生。 “记住,”刺玫凛压低的声音在黑暗中传递,带着金属般的清脆质感,“看到塔,不等于可以动手。攻击它,就是向利维坦正式宣战!只有格林尼治时间下午2点整,也就是咱们这里晚上10点,才能动手!” 众人默默点头,紧握着手中的武器,排地道前面的人目光死死锁住塔外的空地,后面的人则最后检查手中的武器。 然而,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头皮发麻! 他们发现只见塔顶的入口异常热闹,一架架造型各异、闪烁着指示灯的AI机器人如同归巢的工蜂,源源不断地涌入塔内!更多的机器人则如同冰冷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在塔基周围迅速集结、布防。它们形态各异,有的形如蜘蛛,多足抓地,肩部架设着非致命声波或凝胶发射器;有的如同悬浮的圆盘,底部喷射着幽蓝的光焰,环绕塔身进行低空巡逻;更多的是标准的人形安保机器人,外壳喷涂着市政或利维坦的徽记,手持约束装备,沉默地组成了一道道移动的金属防线。阳光下,金属外壳反射着刺眼的光,密密麻麻,将中央计算塔围得水泄不通! “操......”王得邦倒吸一口凉气,声音发颤,“这他妈......捅了机器人窝了?!” 王恺判断:“它们在加强防卫!说明利维坦感到了威胁。看样子情报没错,攻击这里,绝对能伤到利维坦的核心!” 众人无不认同王恺的判断,看来情报准确。一丝胜券在握的笃定,悄然在每个人心头漫开。 但接下来的发现让所有人心头一震。 在那些冰冷的机器之间,竟然夹杂着一些活生生的人!几十个普通市民打扮的人,或手持的棍棒,或只是茫然地站在机器人队伍旁边,脸上带着一种混杂着警惕、亢奋和些许不知所措的神情。他们和机器人一起,围在塔下,组成了另一道“人墙”。 “怎么会……有人帮它守塔?”格蕾塔的声音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和愤怒,“他们……他们难道不知道我们在做什么吗?” “这群安民,被利维坦当宠物养的东西!”老林啐了一口,声音冰冷,“无采工,这下麻烦了!打机器人没问题,对着活人……该怎么办?” 投鼠忌器。这四个字像沉重的铅块,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计划中预想的摧枯拉朽,瞬间蒙上了一层阴霾。 “要我说,干他丫的!”卢德说道,“都这会儿了,别白忙活。” “对,机器人和这帮狗腿子,一块儿收拾。”王得邦接过话, “不许伤人!”刺玫凛斩钉截铁地答复。 “我不是说要伤害他们,而是用非致命武器给他们限制住。”卢德指着塔下混在一起的人类和机器人,“一会儿打起来就乱套了,我们喊话要是没用,那就只能这样做了。” “我懂老卢的意思。”格蕾塔接着说,“我们是来杀利维坦的,不是来伤害人的。他们如果铁了心阻碍我们,我们只能限制他们行动。” 刺玫凛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问题是,我们这非致命武器和致命武器都有,一会儿打起来,子弹可不长眼。”王恺提醒各位。 刺玫凛看向老林,自顾自地说:“行动前我先喊话,尽可能说服他们。” 鹭江组的人都没有料到这种事情的发生,被搅得措手不及。反观老林一行人,神色间像是预料到了这一结果。鹭江组的人敢肯定,老林一行人恨死这些安民了。 “莫法度,他们要是检查阻拦,我们也只能搞他们了。”老林一边盯着外面的顺民,一边自顾自地说着。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僵持中缓慢流逝。太阳从头顶逐渐西斜,鹭江当地时间的下午来临。山间的气温开始下降,潮湿的矿道里寒意更甚。 塔外守护的人群,起初还保持着警惕和亢奋,但随着时间推移,变化开始出现。一些人开始频繁地看手腕,虽然那里并没有手表,只有健康监测环。有人开始打哈欠,揉着酸痛的腰背。交头接耳的声音也渐渐大了起来。 抱怨声、哈欠声、对自身舒适度的担忧,渐渐盖过了起初那点模糊的“责任感”。不知是谁第一个挪动了脚步,紧接着,如同退潮一般,三三两两的人开始悄悄离开机器人组成的防线,向山下走去。他们的理由五花八门: “不行了不行了,得回去给孩子做饭了,利维坦安排的育儿AI做的饭孩子不爱吃……” “大数据说我该午睡了,熬夜猝死风险增加15%……” “有这么多机器人在,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嘛……” “站这大半天,连个鬼影都没看到,纯属浪费时间……” 相比之下,坑道里的人意志还是坚定的。但抵抗组织里也有少数活跃分子按捺不住,当一个人从战术背包里掏出市面上流行的激光屏,一些人也围了过来,一起摆弄了起来。老林向刺玫凛解释,这东西内置AI技术,说不定就是利维坦安插的眼线。可这物件实在太对年轻人的胃口,他先前在组织里下过禁令,效果却不尽如人意,不少人对此十分抵触,甚至有人因此退出。最后老林也没了办法,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到傍晚,塔外“护驾”的人类已散去了七七八八,只剩下零星几个死硬分子还在坚持,但也显得无精打采。冰冷的机器人阵列依旧沉默而严密地守卫着,在夕阳下拉出长长的、毫无生气的影子。夜幕降临后,只剩下零星分子也不见了踪影。 矿道里,目睹这一幕的“梁山好汉”们,心情复杂。 “哈!”王得邦忍不住嗤笑出声,声音在矿道里激起轻微的回响,“看看!这就是安民!利维坦把他们的骨头都泡酥了!站岗?熬夜?吃苦?不存在的!大数据说了,会死人的!” 格蕾塔冷哼着:“机器改变生活!也让人变得更懒!” 王恺和道:“也好。省得我们动手时束手束脚。” 刺玫凛的眼神里也闪过一丝冰冷的讽刺:“我都想好了‘诸葛亮骂王朗’的台词,这下不用我白费口舌了。” 漫长的潜伏终于熬到了尽头。格林尼治时间2111年3月1日,下午1点40分。鹭江当地时间,晚上9点40分。 “别玩了,准备干活!”老林终于发话了。 地道内,死一般的寂静。一百零八双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狼一般的光。外骨骼被激活,核心的嗡鸣被压制到极限。人们心跳声却如同擂鼓,在胸腔里疯狂撞击。卢德最后检查了一遍箭袋里的穿甲箭矢,冰冷的触感让他略微镇定。王得邦握紧了手中的霰弹枪,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那条红裤衩似乎真的带来了一丝灼热的错觉。格蕾塔深吸一口气,冰凉的空气沁入肺腑,她搂紧了怀中的霰弹枪。安东最后一遍默诵着数据擦除协议的启动密钥。老林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中只剩下塔外那些游弋的冰冷身影。 磐石和鹤竹如同两尊石像,半跪在最前方,双手稳稳地托着他们的黑色背包。 鹭江当地时间,晚上9点45分。 刺玫凛示意磐石和鹤竹如,拿出“敲门砖”。磐石和鹤竹动作麻利地打开黑色背包,抽出一支造型奇特的武器主体——细长的白色枪体,线条流畅而冰冷,枪托与枪体自然融合,下方是手枪式的握把和扳机护圈,护圈前方延伸出一掌宽的合金护木,护木尽头是一个黑洞洞的枪口,同时也是一个精密的转接环。 没有丝毫停顿,两人又从背包中抽出另一截同样雪白的枪管组件。这一截没有握把,两端是黑色的转接口。只听“咔嗒”两声清脆的金属咬合声,两截组件瞬间结合!组合起来的长度接近一米,通体雪白、只在接口处点缀着黑色、散发着致命寒光的激光步枪,赫然出现在他们手中! 装好压缩氚胶囊子弹,磐石和鹤竹如向刺玫凛点头示意。整个枪支的组装过程用时不到一分钟。 老林轻轻拨开地道口,让出一人宽的道路。一切准备就绪,所有人静候起义的时刻到来。 最后一分钟,刺玫凛盯着手中老式原子钟,跟着耳机里的加密通讯频道里的倒计时默念:“十……九……八……三……二……一,行动!” 磐石和鹤竹率先冲出,两人如同猎豹般窜出洞口!对准中央计算塔底座朝东南的顶点,“能量满格!锁定目标!”鹤竹的声音高亢中透着沉厚。二人半跪在地,肩抵枪托,白色的枪体在夜色中异常醒目。 “咻——!咻——!咻——!” 没有震耳欲聋的炮响,只有二十道极其凝聚、刺目欲盲的炽白色光束,与中央计算塔的蓝光相呼应,撕破脆弱的暗夜,连续轰击在中央计算塔东南角基座的同一点上! 高强度的复合装甲在足以熔穿战舰钢板的激光束面前,如同奶油般迅速软化、汽化!刺眼的白光伴随着熔融金属液滴的飞溅和刺鼻的青烟!每人十次轰击,几乎在眨眼间完成! 几乎同时,塔下防守的机器人也开始了行动。 机器人始终恪守着不伤及人体的准则,防御行动却如精密齿轮般咬合运转,节奏分明,分工有序,透着一种近乎严苛的秩序感。塔基四周的地面忽然漾起涟漪似的微光,蜘蛛机器人正以迅捷的轨迹在地面划出银线,那些线条刚连成网格,半透明的气膜便从网格边缘簌簌升起,像暗夜里被风撑起的巨伞,泛着淡紫的虹光。缺口处,三个人形机器人正用带光的指尖快速绘制着什么,显然是在修补被破坏的屏障。 圆盘机器人开始释放带着荧光微粒的“感官干扰雾”,雾霭在特定光线中浮动,让周遭的塔影仿佛成了晃动的水中倒影,方向忽左忽右。另有一些人形机器人启动了低频声波装置,那声音不刺耳,却像贴着耳膜流过的细流,悄悄搅乱人的平衡感——走在雾里的人脚步渐渐发飘,不自觉地慢了下来。 磐石与鹤竹的射击尚未停歇,数十余台人形和圆盘机器人已径直朝二人围拢过来。它们一边移动,一边用平稳的电子音重复着劝降的话语,同时发射数十道绿色黏液状光束。抵抗组织对那些光束极为熟悉,这是非致命武器的射击效果。机器人意图在不造成伤害人体的前提下,遏制住二人的动作。 还好,老林的人及时出手,他们用同款非致命发射器发射的绿色黏液状的大号光斑地挡住了来袭光束,随后调整射击模式,向机器人发射光束。部分机器人也调整了射击模式,通过大号光斑挡下袭击。人类和机器人直接展开了魔法对轰,用相同的招式你来我往,谁也拆不破对方的路数,就这样僵持着。 短暂的僵持让108人涌出地道,找到掩体,做好冲刺的准备。 “砰砰砰!”鹭江组的霰弹枪在30米的距离上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怒吼!密集的弹丸泼洒向机器人群! 突如其来的袭击让机器人阵列出现了瞬间的迟滞!非致命武器的干扰光束在它们外壳上炸开斑斓的无效光晕,霰弹的冲击力让一些机器人踉跄后退,部分机器人被直接贯穿,零件飞溅着瘫倒在地,彻底报废。 “目标!塔基东南角缺口!冲啊!”刺玫凛的声音在混乱的通讯频道中依旧清晰。 ------------ 第一卷全球首义1 第七章 人人反对人人 “呲……砰!”磐石与鹤竹拆下激光步枪的前半段,剩下的部分就变成了一个可控光圈大小的激光霰弹枪。光圈是由数不清的光点聚合而成,呈喇叭形逐渐扩散,被射中的机器人身上立刻布满密集的灼烧弹孔,继续穿透下一个机器人。光斑在50米的距离上自动消散,不留痕迹。 “跟我来!”鹤竹高喊。按照计划,由磐石与鹤竹带领大家冲击中央计算塔,他们的激光霰弹枪火力持续性好,一颗胶囊子弹能支撑200次射击。 众人很快冲到蜘蛛机器人布设的半透明气膜墙前,激光霰弹枪的光圈落在气膜上,瞬间扩散成一片光晕。气膜墙随之泛起涟漪,像块被轻轻晃动的果冻,微微震颤着却未破裂。磐石与鹤竹默契地分立队伍两侧,调至最大的光圈持续射击,以此阻碍机器人的围攻;抵抗组织成员手中的非致命武器也同步开火,与二人形成配合,向着机器人阵列还击。有了激光霰弹枪的掩护,这些非致命武器终于有了击中目标的机会,不时有机器人被命中,暂时失去行动能力。 破坏气膜墙的任务,落在了鹭江组的火药燃气武器上。霰弹枪的火力能短暂撕开一个缺口,可气膜墙眨眼间就会自行闭合。趁着众霰弹枪集中输出、缺口尚未完全弥合的瞬间,老林穿过人群,抱着他那把古董电磁枪走到最前面,对准其中一个还没愈合的大口子一阵输出。经霰弹枪与电磁枪合力破坏的位置,终于出现了一个不会再愈合的空间,缺口边缘凝结着一圈被灼烧的黑色残留物。众人立刻集中火力,向着这个缺口持续射击,想要将它进一步扩大。 “成了!”冲在最前面的王得邦脸上漾开得意的笑,利落地给霰弹枪装弹,动作里透着股潇洒劲儿。 “继续冲!”刺玫凛的命令紧随而至! 磐石和鹤竹默契地配合,给大部队断后。地面的机器人攻击密度降低,8余名抵抗组织成员继续攻击远处零散的机器人目标。磐石和鹤竹则调转枪口,对准飞过来的数十架增援机器人。 缺口内侧弥漫着“感官干扰雾”,可众人心里都揣着三个念头:一是打心底信得过利维坦,知道它绝不会伤及人类身体;二是再往前挪十几米就是中央计算塔,胜利的曙光就在眼前,谁也不肯在这时候停下脚步;三是比起外面仍在持续的对射,雾里的境况总归缓和些。就这么着,他们咬了咬牙,大胆地迈步踏入了那片朦胧之中。 踏入“感官干扰雾”的人瞬间感觉到异样。在冰冷的空气中忽然漾起微光,无数悬浮的荧光微粒凭空出现,如同活物般翻涌弥漫。这种荧光微粒状的“感官干扰雾”在塔身幽蓝光芒的映照下诡谲地浮动,周遭的一切——高耸的塔影、移动的机器人,甚至脚下的地面——都开始扭曲、晃动,如同沉入晃荡的水中倒影,方向感瞬间错乱。同时,一种低沉、黏腻的声波贴着耳膜钻进脑海,像细流冲刷着神经中枢。走在雾里的人顿时脚步发飘,身体不由自主地摇晃、踉跄,速度骤然慢了下来。 “警告:您的行为已违反秩序维护条例。请立即停止攻击性行为。”守在门口的机器人发出平稳的电子音,冰冷的劝降话语在干扰雾中回荡。它们一边警告,一边趁机发射一道道绿色黏稠光束和麻醉激光。 冲在最前面和队伍两侧的成员首当其冲。几声闷哼传来,有人被粘稠光束缠住手脚,有人则腿部中弹,瞬间瘫软。王得邦只觉得左腿一麻,像被抽走了骨头,整个人“扑通”栽倒在地。“邦子!”卢德想去拉他,自己也被晃得一个趔趄,视野里的机器人变成了三四个重影。 “前面的向前开火!别管准头!”刺玫凛的声音在混乱中嘶吼。 众人强忍着眩晕和恶心,凭着感觉向雾中晃动的金属身影扣动扳机。霰弹枪此刻成了救星,扩散的弹丸在近距离形成一片钢铁风暴。乒乒乓乓的金属碎裂声接连响起,数台机器人被打得零件飞溅,冒着电火花瘫倒在地。 “拖上人!往前顶!就十米了!”老林的声音像破锣,他正奋力把一个被黏液缠住脚的抵抗组织成员往外拖。 十米的距离,在干扰雾中如同天堑。众人互相搀扶,拖拽着倒地的同伴,在扭曲的视野和失衡的身体中艰难跋涉。终于,他们踉跄着冲出了干扰雾的边缘——这恼人的雾气似乎对塔内精密设备也有影响,被严格限制在塔基外围一米之内。 视野瞬间清晰,扭曲感消退大半,但低频声波依旧搅得人胃里翻江倒海。众人来不及喘息,合力撞开两个用身体死死堵住缺口的机器人。缺口后面,是一层坚韧的、闪烁着微光的薄膜。如同最后的叹息之墙,众人使尽法子仍破不开。时间紧迫,不容耽搁。 “磐石!鹤竹!西南角!再开个口子!”刺玫凛急令。 两人不愧战士出身,顶着“感官干扰雾”,快速扑向塔基西南锐角顶点,将光圈调至最小最凝聚的状态。“咻!咻!咻!”十数道高能光束再次轰击在同一点。薄膜在持续的灼烧下终于软化、汽化,一个一人高的新缺口被强行撕开。 “进塔!”刺玫凛率先钻了进去。 外面,战斗已趋白热化。老林带领一部分仍有战斗力抵抗组织成员死死挡住从四面八方涌来的机器人,掩护鹭江组全员进入塔内。另一半仍有战斗力抵抗组织成员紧随其后冲入塔内,他们的任务是清理塔内那些悬浮飞舞的飞行人形机器人。 塔内的景象令人窒息。没有楼梯,没有平台,只有冰冷的、光滑如镜的内壁和放置存储器的悬空平台。量子存储器如同巨大的蓝色蜂巢,层层叠叠地镶嵌在塔壁上,散发着规律的幽光脉冲。一道粗壮的量子光柱从塔底直通塔顶,连接着悬浮在最高处的AI光信号中转站——那才是利维坦在这座塔里的真正心脏。 “砸!全砸了!”刺玫凛指着壁上的存储器和顶部的信号中转站,声音因激动而嘶哑,“安东!甲胄!你们往顶上走!磐石!鹤竹!开路!” 战斗瞬间在垂直空间内爆发。鹭江组成员借助外骨骼的动力,在塔壁上借力腾跃。有人端着霰弹枪扣动扳机,有人抡起枪身猛砸,还有人挥舞着撬棍与斧头,一同朝着那些脆弱的量子存储器狠狠砸去。乒乒乓乓的碎裂声与能量泄露的滋滋声不绝于耳,部分存储器中涌出不知名的极光蓝色液体,那柔和的渐变色在垂直空间内化作数道炫美的蓝色瀑布。 悬浮的飞行机器人如同恼人的金属蜂群,灵活地穿梭闪避,不断发射捕捉网和麻醉光束,试图限制破坏者的行动。 卢德用弓箭射穿了一个朝格蕾塔发射捕捉网的机器人,但由于格蕾塔在卢德的上方机动,导致这支箭几乎是贴着格蕾塔脚踝斜飞上去的。 格蕾塔被突然发生的事情惊得未说一句话,缓过来的她也只是盯着冲刺到身后的卢德,眼神里既有埋怨,又有感激。 “小心横梁!”刺玫凛的警告刚喊出口,意外发生了。 一名踩在狭窄横梁上的女性组员,小腿被一道麻醉光束擦中,身体猛地一歪,而踩在蓝色液体上的脚瞬间打滑,她尖叫着从十几米高处直直坠落。 千钧一发之际,三台最近的飞行机器人以惊人的速度俯冲而下,精准地在她落地前将其托住,稳稳放回地面。其中一台机器人发出毫无波澜的汉语拟人声:“根据算法,风险评估误差小于0.001%。意外因素:横梁表面存在液体,导致摩擦系数降低。非致命约束程序执行完毕,未造成伤害。” 刺玫凛瞳孔收缩,厉声道:“都打起精神!别给它们‘救’你的机会!” 这个小概率事件似乎触发了机器人的某种战术调整。它们不再执着于远程射击,而是派出无武装的机器人,蜂拥而上,用金属躯体组成防御墙,死死护住剩余的存储器和通往顶层的路径。人们不得不先砸烂这些堵路的“铁疙瘩”,才能触及目标。这一过程本就耗力巨大,好在有外骨骼助力,众人才得以支撑,尽管攀爬腾跃的节奏能稍作放缓,可悬空应对头顶机器人组成的屏障,依旧格外耗费时间、体力与外骨骼的动力。唯有少数站位稳固、暂时不会被机器人近身包围的人仍在继续发射霰弹枪,他们扣动扳机时格外小心,生怕误伤了悬空在空中、位置飘忽不定的同伴。 “大家分散攻击!”刺玫凛在混乱中指向一处没人进攻的地方,“磐石!鹤竹!你们打这里!”。 磐石和鹤竹立刻调转方向,借助外骨骼动力沿着光滑的塔壁向上疾冲。安东和王恺紧随其后。然而,就在他们即将接近塔身中层机器人用身体组成的屏障时,鹤竹猛地扣动激光枪扳机,枪身却毫无反应,只有指示灯闪烁起刺眼的红光。鹤竹赶紧带着王恺找到一个平台落脚,检查枪支。 “怎么回事?”磐石也用力扣动扳机,回应他的同样只有一片死寂。他带着安东落在鹤竹不远处的平台,查看枪体侧面那排细小的状态指示灯。原本代表能量充盈和系统就绪的稳定绿光,此刻正疯狂闪烁着刺眼的红光,频率快得异乎寻常。磐石的心猛地一沉,一种冰冷的触感顺着握把蔓延上来。他猛地想起在旧电厂受训时技术人员随口提过一嘴:“这枪的火控核心用了点‘智能辅助’,方便锁定和修正弹道,但放心,是物理隔离的独立模块……” 现在,这“辅助”显然成了致命的软肋。磐石脸色铁青,狠狠啐了一口:“妈的!这鬼东西里面应该有‘脑子’!利维坦找到后门了,它接管了控制!”这个残酷的念头瞬间清晰,任何带点“聪明”的玩意儿,最终都逃不过沦为那怪物傀儡的下场。 “用警棍!”磐石怒吼一声,抽出腰间的合金警棍。鹤竹也立刻照做。两人放弃远程攻击,如同愤怒的犀牛,挥舞着警棍,硬生生在密集的机器人拦截中砸开一条通向塔顶的通道。 塔顶平台,几个关键的控制节点被一群机器人用身体死死护住。磐石和鹤竹抡圆了警棍,狠狠砸在机器人的头部和关节连接处,金属扭曲碎裂的声音刺耳无比。磐石的警棍被抡断了,他随手扯下一个机器人的手臂,当成双节棍继续挥打。他们为安东和王恺争取着宝贵的操作时间。安东迅速将一个数据擦除接口插入主控台,手指在便携光屏上飞快操作。 突然,两台悬浮在安东和王恺斜上方的机器人,趁着磐石和鹤竹被其他机器人缠住的瞬间,抬起了发射器,目标直指专注操作的安东和王恺,即将激发捕捉网! 距离太近,角度刁钻,磐石和鹤竹鞭长莫及! “小心!”刺玫凛的警告声从下方传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尖锐的破空声撕裂空气,似若鹰唳。 一支特制的破甲箭“鸣镝”精准地贯穿了两台机器人的核心部位!巨大的冲击力带着它们斜飞出去,“铛”的一声,将两台机器人像糖葫芦一样死死钉在一处存储器的外壳上。电火花疯狂四溅,两台机器人抽搐几下,彻底报废。 下方,卢德保持着开弓的姿势,弓弦还在微微震颤。刺玫凛带着另外几名鹭江组成员前来支援,冲上了顶层平台。“掩护!”刺玫凛一声令下,向残余的守卫机器人发起进攻,为磐石和鹤竹减轻压力。 塔内,破坏在继续。塔外,真正的危险悄然到来。 不知何时,塔外悄然聚拢起一群反对起义的市民,人数越聚越多,渐渐形成合围之势。随着这股第三方力量的介入,原本正与老林一行人激战的机器人部队开始逐步退出战场,使得老林他们不得不停下战斗,直面这群立场相悖的民众。 反对起义的人群踏着遍地的机器人残骸,终于来到了老林一行人的面前,围住了中央计算塔的缺口,言语指责老林一行人。 “你们这些疯子!放着好日子不过!搞什么破坏?!”一个壮汉指着塔身闪烁不定的蓝光怒吼。 “别砸啦!再砸下去,我们的日子可咋过啊?你来给我洗衣服?你来给我刷碗吗?”一个妇女带着哭腔。 “我爸的病可全靠这些智能玩意儿维持着!你们敢砸,我和你们拼命!”一位孝子叫嚷着。 “恐怖分子!滚出鹭江!别给我们招祸!”有人附和着,用力推搡着挡在前面的抵抗组织成员。 推搡迅速演变为拳脚相加,一块尖锐的机器人碎片被某个红了眼的市民抓起,狠狠砸在一个抵抗组织成员的额头上,鲜血顿时涌出。 “打人了!”抵抗组织这边有人惊怒交加,下意识地举起手中的非致命发射器。 “砰!”黏稠的凝胶喷射而出,糊了对面几人一脸。 这一下如同火上浇油! “他们还敢动手!”反对者彻底炸了锅。人群怒吼着,更加疯狂地扑了上来。拳脚、随手捡起的金属碎片、断裂的机械臂……全都成了武器。抵抗组织的成员被打得节节败退,不断有人惨叫着倒地。 人们扭打着老林一行人,不断塔的方向推进。人群所过之处,地上七扭八歪地躺着被殴打和踩踏的抵抗组织成员。 混乱中,并非所有人都被怒火吞噬。 “别打了!会出人命的!”一位中年男人试图拉开扭打在一起的人。 “他们还只是孩子啊!”一位大妈看着几个满脸是血的年轻抵抗成员,心疼地喊道。 “你们这样和恐怖分子有什么区别?”有人质问那些下手最狠的反对者。 反对者们内部瞬间分裂。一部分人仍在疯狂攻击,另一部分人则开始阻拦同伴,甚至将倒地的抵抗组织成员护在身后。两派反对者自己先扭打、争吵起来。场面彻底失控,陷入了人与人之间无差别的混战。趁此机会,部分抵抗组织成员终于得以脱身,获得了宝贵的喘息之机。 反对者的围攻和分裂,让这场起义看起来像一出闹剧。 老林看着眼前的混乱景象,听着此起彼伏的惨叫和怒骂,心如刀绞。他一边组织还能战斗的成员解救被围攻的同伴,一边声嘶力竭地试图维持秩序,大脑却在疯狂运转:出路在哪里? 塔内,鹭江组对塔外的事情浑然不觉,他们眼中只有胜利。随着安东和王恺在光屏上按下最后一个确认键,塔顶的信号中转站爆发出一团刺目的电火花,彻底熄灭。紧接着,塔壁上无数存储器的幽蓝光芒如同连锁反应般,一片接一片地黯淡、熄灭。塔身的蓝光由于受到破坏变得暗淡,时不时地忽暗忽明。 “成了……我们……成功了?”格蕾塔靠在一处碎裂的存储器旁,大口喘着粗气,汗水浸透了她的战术服,握着霰弹枪的手臂因脱力而颤抖。塔内一片狼藉,到处都是横七竖八的机器人残骸和存储器的碎片,空气中还弥漫着些许金属熔化的焦煳味。鹭江组和抵抗组织的成员们或坐或躺,个个精疲力竭。几个体力透支的组员直接晕厥过去,一个人险些从二十米高的平台上坠落。 “快!把晕倒的抬下去!”刺玫凛的声音也透着极度的疲惫。众人挣扎着起身,互相搀扶,将昏迷的同伴抱起,沿着塔壁艰难地向下移动。塔底,王得邦和其他被麻醉的同伴瘫在地上,意识模糊地呻吟着。 突然,一个浑身是血的抵抗组织成员连滚带爬地冲进塔内,声音因极度的恐惧和悲痛而扭曲变形:“豆豆……豆豆死啦!” 这声凄厉的呼喊如同惊雷,炸得所有人头皮发麻。 刺玫凛带着还有力气站起来的人走出中央计算塔的缺口。塔外的景象让鹭江组的人倒吸一口凉气。数百名市民围在塔基周围,鸦雀无声,只有压抑的啜泣和粗重的呼吸在夜风中飘荡。人们自动为鹭江组让开一条狭窄的通道,目光复杂地注视着这群疲惫不堪的“破坏者”。通道尽头,老林瘫坐在地,怀里紧紧抱着一个人,肩膀剧烈地抽搐着,哭声和呼唤声混在一起,让名字变得模糊。 鹭江组的人挤过去,看清了老林怀中那张年轻的脸,正是之前和王得邦开着水浒传玩笑、眉眼含笑的豆豆。此刻,他脸色惨白如纸,毫无生气,后背的衣服被大片深色的血迹浸透,一块尖锐扭曲的机器人金属残片,深深嵌入了他的背心。 人群的死寂最终被一个颤抖的声音打破:“这……这不关我们的事哦……不知道他怎么倒下的,地上还有碎片……”一个站在人群前排的矮个子大妈脸色苍白地辩解。 “放屁!”一个满脸血污的抵抗组织成员猛地抬头,眼中喷火,“不是你们冲上来打人,能乱成这样?豆豆会被挤倒?会被碎片扎到?” 人群瞬间炸开了锅。 “是你们先破坏公共设施!” “是你们引来机器人打仗!” “放着好日子不过,你们想闹哪一出?” “我们只是想阻止你们!” “谁让你们下死手打人的?” “豆豆才多大?你们有没有人性?” 指责、辩解、哭诉、怒骂……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声浪几乎要将夜空掀翻。鹭江组的人站在风暴中心,听着这七嘴八舌的控诉,拼凑着塔外那场血腥混乱的真相:人群冲击踩踏,满地的机器人残骸,混乱中无人发现受伤倒地的豆豆……一个年轻的生命,就这样在人类荒谬的互殴和冰冷的金属碎片中无声消逝了。 讽刺的是,随着中央计算塔的失效,在场的机器人如同任务结束般,纷纷停止了战斗动作,默默地、有条不紊地朝着四面八方散开,那模样竟像是结束了一天的工作,正各自返家一般。 这一幕,更加凸显了人群争吵的荒诞。一些抗议者看到机器人退去,又看到出了人命,脸上露出茫然和退缩,默默地转身离开。渐渐地,争吵声越来越小,越来越多的人选择沉默地散去。最终,只剩下满地狼藉和沉浸在悲痛中的抵抗组织、鹭江组成员,以及老林怀中那具冰冷的躯体。 借着塔身逐渐暗淡的蓝光,抵抗组织清点着伤员,42人中几乎没有不带伤的,20多人重伤倒地,呻吟和哭泣声不绝于耳。鹭江组66人,17人被麻醉,5人被碎片割伤失血,3人扭伤,还有1名成员被发现倒在塔外混乱的人群中,被踩踏得奄奄一息。其余的人砸设备耗尽了体力,此刻也顾不上服用速效体力恢复药剂,强撑着给伤员包扎止血。 没有人有胜利的感觉,只有失去伙伴的悲伤、战斗的疲惫和被其他人质疑的痛心。 暗夜中,107名幸存者互相搀扶,抬着同伴,也抬着豆豆冰凉的遗体。一路上,老林满心悲痛,却仍强撑着引导人群返回鼹鼠洞。抵达目的地后,他机械地安顿好众人,便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我该怎么向他父母交代……” 其实这段路程里,他早已被悲恸裹挟,好几次险些带错方向。幸亏格蕾塔及时走到队伍前头,凭着侦查时在地图上做的标记,在密林中精准辨明路径,最终顺利找到地道入口。格蕾塔的举动,都被刺玫凛不动声色地看在眼里。 安顿好伤员已是后半夜。老林独自坐在豆豆的遗体旁,眼神空洞,反复喃喃着:“我该怎么跟他爸妈说……我该怎么交代……” 压抑的啜泣和痛苦的呻吟充斥着“鼹鼠洞”。鹭江组的人想安慰抵抗组织的兄弟,却觉得任何语言都苍白无力,只能默默地帮忙处理伤口,递上水和食物。疲惫和悲伤如潮水般淹没了所有人。先前的战斗与争执早已耗尽了所有人的力气,不过片刻工夫,大家便都抵不住身心的重负,沉沉地睡去。 天刚蒙蒙亮,一阵激烈的争吵和持续不断的哭嚎声如同尖刀,猛地刺破了“鼹鼠洞”死寂的黎明。 “姓林的!你给我滚出来!你还我儿子!还我豆豆啊!”一个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喊穿透了厚重的入口伪装。 “出来!杀人凶手!你们这些不安分的祸害!”一个男人愤怒地咆哮紧随其后。 老林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脸色瞬间惨白如纸,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众人心头一沉,知道最不愿面对的时刻来了。 洞口负责警戒的那人,胳膊上缠着绷带,跑进来一脸紧张地汇报情况:“是……是豆豆的父母!还有他舅舅!还有……还有好些人!情绪很激动!” 众人强打精神,踱向入口。洞口外,豆豆的母亲已经哭瘫在地,父亲双目赤红,拳头捏得咯咯作响。舅舅上去就是一巴掌:“姓林的!你个天杀的!带着一帮小孩儿作死!放着安稳日子不过,非要去捅马蜂窝!现在好了!把我外甥的命都搭进去了!你们满意了?啊?” 旁边围着十几个人,脸上都带着明显的敌意。他们虽然没有大嚷大叫,但都在七嘴八舌地附和着: “就是!一群怪人!” “搞得乌烟瘴气,不得安宁!” “谁知道下一个倒霉的是谁?” “把他们赶出鹭江!” 面对失去爱子的父母和汹涌的指责,老林羞愧得无地自容,抵抗组织的成员们也低着头,无言以对。鹭江组的人试图解释道歉,声音却被更大的哭骂声淹没。场面极度混乱,人群情绪激动,大有冲进“鼹鼠洞”的架势。 几个筋疲力尽的年轻抵抗组织成员被替换下来,撤到后方角落休息。其中一个满脸淤青的小伙子靠着冰冷的洞壁,感叹着外面失控的场面,无意识地小声嘟囔,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旁边昏迷的同伴说:“……豆豆昨天还跟我说……鼹鼠洞这么隐蔽,山林里连个AI路灯都没有,他爸妈根本不知道他在这……他说他爸妈以为他跑去‘八爪鱼’(城市网)另一头的‘蓝海豚’洗浴中心跟同学过夜了……” 这无心的话语,像一道冰冷的电流,瞬间击中了交叉双臂倚大厅通往入口处的墙角、一直冷眼观察着洞外情况的王恺! 他猛地挺直身体,鹰隼般的目光死死盯住那个自言自语的年轻成员。鼹鼠洞的位置非常隐蔽。豆豆的父母怎么可能如此精准地找到这里?而且就在行动结束、豆豆刚死的第二天清晨?除非…… 王恺的心沉到了谷底。他不动声色地移动到正在洞口与豆豆舅舅艰难交涉的刺玫凛身边,压低声音,语速极快:“组长,不对劲!我刚听到……”他迅速将那个年轻成员的自言自语复述了一遍。 刺玫凛身体瞬间绷紧,瞳孔骤缩。她强迫自己维持着表面的冷静,对王恺使了个眼色,然后转头,装作安抚情绪,走回洞内,招呼正在照顾王得邦的格蕾塔和卢德。 “格蕾塔,卢德,跟我来。王恺,有发现。”她的声音压得极低,不容置疑。 格蕾塔刚给王得邦掖好毯子,闻言立刻起身。卢德也放下手中的水壶。三人跟着刺玫凛和王恺,迅速退到“鼹鼠洞”最深处一个堆放旧设备的角落,这里相对安静,远离洞口的喧嚣。 “什么情况?”格蕾塔皱眉问道,心中有不祥的预感。 王恺言简意赅地重复了他的发现,最后沉声道:“……豆豆父母不可能知道这里!更不可能知道豆豆死在这里!除非……” “除非我们的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的眼皮子底下。”格蕾塔接过了话头,脸色异常凝重。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那本记录着每次行动路线和标记点的旧地理志。“从我们抵达鹭江,进入‘鼹鼠洞’,到攻击中央计算塔……甚至豆豆那句关于洗浴中心的掩护说辞,都可能被监听、被分析。” 刺玫凛的声音像淬了冰:“而且,豆豆父母来得太快了。行动刚结束,尸体刚运回,天一亮他们就精准找上门哭丧……这效率,不应该。” 卢德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他想起塔内激光枪突然失效的恐怖一幕。“磐石他们的枪……有AI芯片,被远程锁死了。我们以为砸了塔,利维坦就完了……但如果它根本没死?如果它像空气一样无处不在?我们的背包、外骨骼,甚至……”他看向格蕾塔的口袋,“……记录本?如果里面有电子元件……” 王恺点头,眼神锐利:“很可能。利维坦的分布式网络,上至月球、深海、城市基建,下至家用电器……无处不在。我们毁掉的,可能只是它庞大躯体上一个微不足道的末梢。它一直在看着,听着,计算着。豆豆的死,甚至他父母的‘及时’出现,或许……” 王恺不敢再说下去,他与另外三人同怀一种隐忧:利维坦可能在用最残酷的方式告诉自己——反抗,徒劳且代价惨重。 角落陷入死一般的寂静。洞口处,豆豆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嚎和老林痛苦的辩解声隐隐传来,更显得这角落的推断冰冷而绝望。 格蕾塔的手指紧紧攥着那本旧地理志,指节发白。她望向洞口方向,那里是失去孩子的父母和愤怒的民众,又低头看了看笔记上那些精心绘制的标记。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冰冷的恐惧攫住了她。他们砸毁了一座塔,付出惨重的伤亡,却可能连对手的皮毛都没伤到,反而暴露在对方无所不在的凝视之下。 箭已离弦,却不知射向何方,甚至可能被那无形的利维坦握在手中,调转了方向。 ------------ 第一卷全球首义1 第八章 护卫军的成立 冰冷的现实,比鼹鼠洞里坏掉的空气净化器吹出的浊风更令人窒息。王恺关于利维坦未死的低语,如同阴湿的霉菌,在豆豆父母撕心裂肺的哭嚎和愤怒的指责声中,悄然蔓延成一片绝望的泥沼。这份绝望,很快被城市上空无形的信息通信所印证。 就在抵抗组织和鹭江组强忍悲痛,手忙脚乱地为豆豆亲属和聚集在洞口不肯散去、情绪激动复杂的市民们准备午餐时,一股巨大的、无形的浪潮正席卷整个利维坦统治下的世界。 城市中心,那座落成仅十年、占地广阔、能容纳十万人的“数据广场”,此刻人潮汹涌。近万名鹭江市民,根据大数据精准推送,来到了这里。他们的个人终端、家中的信息屏,甚至街头的公共公告牌,都在同一时间闪烁着刺眼的红色警报和冰冷的通知: 利维坦全球紧急通告: 全球多处发生针对中央计算塔的非法暴力袭击事件,系归原岛极端组织卢德阵线所为。 袭击已对利维坦核心系统造成重创,AI和大数据支撑的市政服务出现短暂失效,社会秩序面临风险。 为保障公民安全与社会稳定,依据《紧急状态预案》第7章第3条,利维坦算法已遴选出各城市临时人类管理者,组建“城市秩序指挥部”。 请本市所有年满 18周岁、自愿维护秩序的公民,即刻前往本市“数据广场”报到。“城市秩序指挥部”将给大家布置任务,组建临时治安力量,共度时艰。同时请注意,“城市秩序指挥部”拥有根据实际情况自主决定采取何种行动的权利,以便更高效地统筹调度,保障城市秩序稳定。 恐慌像无形的电流在人群中窜动,迅速压倒了日常的麻木。交通的混乱、超市货架的被抢空、街头巡逻机器人的减少或停滞,所有细微的不安都在这一刻找到了根源。通知中“重创”“失效”“风险”这些字眼,像冰锥刺破了“绝对安全”的幻象。对混乱的天然恐惧,以及对利维坦长久以来建立的“秩序提供者”形象的惯性依赖,驱使着人们涌向数据广场。 广场巨大的穹顶下,临时搭建的金属工作台一字排开。穿着光粒子市政大楼内智能工作人员应急制服生产线临时赶制的统一蓝色制服、佩戴“秩序指挥部”臂章的工作人员。工作人员大多是些平时在社区就有些威望或组织能力的人,也有部分人平时默默无闻,但此刻被大数据遴选出来,认为是有领导潜力的人。“秩序指挥部”的人神色紧张而严肃,而市民们排着长队,秩序竟然出奇地好,只是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压抑的焦躁。 轮到的人,将右手拇指按在激光枪上面的生物识别器上。 “滴——身份确认。张砚秋,符合授权条件。武器序列号:XM-774329,绑定成功。请至3号区领取其余装备,并接受基础操作指引。” 市民领到的激光枪,正是磐石与鹤竹手中那种雪白流线型的激光步枪的民用版。它们被整齐地码放在防静电箱内,闪烁着诱人又危险的金属光泽。但细看之下,枪托侧面多了一个不起眼的蓝色指示灯,枪身上也多了几道细微的散热纹路。 “这…这枪能用?不会走火吧?”一个中年男人接过枪,入手沉甸甸的,冰凉的感觉让他心头一颤,忍不住问分发装备的年轻工作人员。小伙子自己也刚领到枪不久,脸上还带着点懵,他咽了口唾沫,努力回忆着刚接受的简短培训:“能……能用!指挥部授权了!这枪……有‘保险’,利维坦看着呢,不会乱响的!”他指了指枪身上的指示灯,“蓝灯亮着,就说明最终控制权在指挥部手里,安全!不过目前利维坦将枪械的使用和控制权授权我们‘指挥部’,它只保留保险部分,防止意外走火。红灯……呃,红灯最好别亮。”他自己也说不清红灯亮意味着什么。 事实上,装备里包括超高分子量聚乙烯复合材料头盔,这种头盔会通过正面的探头在人面部前生成一个只有使用者能看到的光粒子屏,里面包罗万象,既有武器的操作说明,又有使用者人体的实时数据,还能识别多目标的威胁优先级别。 旁边一个穿着时髦的年轻人摆弄着新到手的枪,试图模仿电影里的动作耍个帅,结果差点把枪口对准前面人的后背,引来一片惊呼和厉声呵斥。工作人员耐心地向大家声明枪械的安全性,大家一听说利维坦掌控枪械的最终控制权,便放了心。年轻人则扫了兴,嘀咕道:“靠,这点儿地方不够我发挥的……这下看谁还敢破坏城市!” 人群里响起几声压抑的哄笑,紧张的气氛稍缓,却更透出一种荒诞。他们领取着足以致命的武器,却被告知这武器是“安全”的,因为一个刚刚宣称被“重创”的AI还在“看着”。这种矛盾带来的不安,被对眼前混乱的恐惧和对“秩序”的渴望暂时压了下去。 “秩序指挥部”的第一道命令,简洁而冷酷,通过广场巨大的全息屏和每个人的个人终端同时发布:恢复秩序,抓捕秩序破坏者(即“卢德阵线”成员及其庇护者)。 此刻的“鼹鼠洞”内,气氛凝滞得如同灌了铅。豆豆冰冷的遗体被抬到父母面前,盖着一条不知谁找来的旧毯子。抵抗组织的青年们大多眼眶通红,沉默地靠在冰冷的洞壁上,有人还在无声地抽泣。鹭江组的成员们强打精神,将加热好的速食营养糊和能量棒分发给豆豆的父母、舅舅以及那些还没离开的市民。 豆豆的母亲瘫坐在一块垫子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地上的儿子,面前的食物一口未动。父亲蹲在一旁,环抱妻子,肩膀微微耸动。舅舅则阴沉着脸,拒绝任何食物,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每一个抵抗组织成员的脸。 刺玫凛端着一碗速食营养糊走到豆豆母亲面前,声音干涩:“姐妹,多少吃点…” 在AI区,25岁是人类普遍的结婚年龄,而归原岛的结婚年龄相对更晚,一些立志“收复失地”者甚至选择不婚,刺玫凛便是其中之一。 女人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刺玫凛,声音嘶哑尖利:“吃?我儿子都没了!你们这些杀人凶手!假惺惺!”她挥手打翻了碗,温热的食物溅了刺玫凛一身。 刺玫凛僵在原地,没有擦拭,只是深深吸了一口气,喉头滚动了一下。老林走过来,默默蹲下身,拾起地上的碗,动作笨拙而沉重。他的背仿佛一夜之间佝偻了许多。 卢德、格蕾塔和王恺等人围坐在一起,食不知味。格蕾塔手里捏着那本旧鹭江地理志,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封面,眼神却飘向洞口,带着深深的疑虑。王恺则擦拭着霰弹枪,鹰隼般的眼睛警惕地扫视着洞内每一个角落和洞口的光线变化,它在提防利维坦可能的报复。 “水!”角落里传来王得邦沙哑的呻吟。他醒了,揉着依旧有些发麻的左腿,茫然地环顾四周。“回……来了?咋……咋样了?塔……塔炸了没?咱赢了?”他挣扎着想坐起来,脸上还带着昏睡前残留的亢奋。 卢德赶紧过去扶住他,递过水壶。王得邦咕咚咕咚灌了几大口,急切地看着卢德:“快说啊老卢!是不是成了?利维坦是不是嗝屁了?那蓝汪汪的塔尖爆开的烟花大不大?”他眼中闪烁着期待的光芒,仿佛已经看到胜利的曙光。 卢德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避开王得邦期待的眼神,声音低沉:“塔……算是砸了。里面能拆的都拆了,顶上的信号中转站也毁了。” “牛逼!我就知道!”王得邦兴奋地一拍大腿,牵动了酸痛的肌肉,龇牙咧嘴,“可惜老子睡过去了!没看着这历史性的一刻!那场面,想想就带劲!后来呢?咱是不是该开庆功宴了?”他兴奋地环视其他人,这才发现气氛不对,洞里的悲伤沉重得几乎让人喘不过气,豆豆常待的位置空空如也。 格蕾塔走过来,在他身边坐下,声音平静得可怕,却像重锤敲在王得邦心上:“邦子,有人死了,就是这几天和你聊水浒的豆豆。”自从俩人聊起了共同爱好水浒,二人一有机会就碰在一起聊上两句关于水浒的话题。 “啥?!”王得邦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眼珠子瞪得溜圆,“死……死了?格蕾塔你别开玩笑!利维坦不能杀人!这是铁律!”他猛地想起卢德刚才语焉不详的回答和洞内诡异的气氛,声音卡在了喉咙里。 “不是利维坦。”卢德的声音带着一种深深的疲惫和无力感,将昨夜塔外那场由反对者冲击引发的混乱踩踏,豆豆如何被挤倒,又如何不幸被地上飞溅的机器人锐利碎片刺穿背心的惨剧,以及今早豆豆父母精准寻仇的疑点,艰难地叙述了一遍。他讲得很慢,每一个字都像浸透了血。 王得邦听得目瞪口呆,嘴巴无意识地张着,半天合不拢。他这才隐约听到洞外哭喊的豆豆父母。再看看垂头丧气的抵抗组织成员,又看看卢德和格蕾塔脸上沉重的表情,“操……”他低低地骂了一声,一拳狠狠砸在冰冷的地面上,指关节瞬间泛红,“这叫什么事儿啊……砸个塔,把自家兄弟的命搭进去了?还是……还是被乡里乡亲的……挤死的?”巨大的荒谬感和无力感淹没了他,刚才那点因“砸塔成功”而生的兴奋荡然无存。他宁愿自己还在昏睡,不用面对这残酷而混乱的现实。 就在这时—— “滋啦——” “所有…卢德阵线成员…注意!紧急通报!滋啦——” 几乎同时,刺玫凛、卢德、格蕾塔、王恺等所有成员佩戴的红色通讯耳机里,突然传来一阵强烈的电流干扰音,紧接着是总部乔治的同声传译男声: “所有成员注意!......重复,所有成员注意!......情况……情况极度恶化!全球多个行动点遭遇当地居民自发组织的……武装力量攻击!......对方持有制式武器!火力凶猛!......已有……已有大量人员伤亡!......欧洲巴黎组、非洲开罗组确认……确认全员失联!我们损失惨重!......我命令:所有幸存成员……立即……立即放弃任务!尽快撤回归原岛!......重复!尽快撤回归原岛!愿上帝保佑!” 通报声如同冰冷的丧钟,在耳边回荡,瞬间抽干了洞内残存的最后一丝温度。鹭江组的成员向周围好奇询问的抵抗组织成员讲了一遍耳机里听到的情况,谁都不敢相信,为人类着想的起义怎么会发展成这样?他们不由得开始怀疑自己做的事情到底是对还是错。 “居民武装?”刺玫凛喃喃自语,脸色煞白如纸。王恺猛地站起身,眼神锐利如刀:“来不及了!”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判断,洞外,那片他们刚刚还勉强维持着对峙局面的林间空地,骤然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喧嚣! “在里面!破坏分子都在里面!” “抓住他们!一个也别放过!” “为豆豆报仇!杀了他们!” “指挥部有令!抓捕卢德阵线恐怖分子!” 混乱的吼叫声、沉重的脚步声、树枝被粗暴折断的噼啪声,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淹没了鼹鼠洞的入口!透过藤蔓和岩石伪装的缝隙,可以看到密密麻麻的人影晃动,众多闪烁着幽蓝指示灯的雪白枪管在晃动的林中格外刺眼。是武装市民!他们竟然真的找来了,而且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众! “快!穿上装备!所有人准备突围!”刺玫凛厉声喝道,声音因紧张而尖利。洞内瞬间炸开了锅。抵抗组织的青年人们哪见过这种阵仗,他们砸机器、躲AI警察在行,面对荷枪实弹的同类,意志瞬间崩溃了大半。恐惧像瘟疫一样蔓延,人们在惊慌失措中胡乱穿戴,涌向洞外。 “外面全是人!枪!他们也有枪!” “怎么办?投降吧?” “我不想死啊!” 鹭江组的成员也好不到哪里去,虽然装备精良,但“与人交战”完全超出了他们的心理预期和行动预案。他们是为砸碎机器、反抗AI暴政而来的理想主义者,不是来和同胞拼个你死我活的士兵!就算打,手中的霰弹枪也不是激光枪的对手。他们手忙脚乱地套着外骨骼,动作却因恐惧而僵硬变形。对于卢德阵线的人来说,这种恐怖是前所未有的。 几个此前身在洞外的抵抗组织成员和两个动作稍慢,还没穿戴好外骨骼的鹭江组成员,被如狼似虎冲进来的“秩序指挥部”人员死死按在了地上,冰冷的枪口顶住了他们的后脑勺。 “别动!再动打死你!” “老实点!恐怖分子!” 混乱中,一个看似头目、身材高大的男人分开人群,目光锐利地走到洞前,最后定格在面如死灰的老林身上。他显然通过某种渠道(很可能是无处不在的大数据推送)了解了豆豆事件。 “林大勇!”头目声音洪亮,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正义威严”,“你涉嫌组织、领导非法武装,煽动暴力破坏,并间接导致公民‘豆豆’的死亡!证据确凿!根据《治安条例》,我代表鹭江秩序指挥部,现正式将你逮捕!”他一挥手,“铐起来!押送利维坦法庭候审!等待你的,将是终身监禁!” 在利维坦时代,终身监禁代表着对人类的最高刑罚。这是因为利维坦无法伤害或致人死亡,所有死刑被废除。 然而,人群中瞬间爆发出更激烈的怒吼: “终身监禁?太便宜他了!” “血债血还!杀了这老东西!” “对!毙了他!给豆豆报仇!” “指挥部不动手,我们自己来!” 愤怒的声浪裹挟着失去理智的狂热,狭窄的洞口和林间道路被挤得水泄不通。一些被仇恨冲昏头脑的市民,甚至开始推搡秩序指挥部的武装人员,试图冲进洞内。场面彻底失控。 “砰——!” 一声震耳欲聋的枪响,毫无征兆地撕裂了混乱的喧嚣! 洞口一角,一个手握霰弹枪的鹭江组成员,被身后汹涌人潮猛地一推,脚下绊到凸起的岩石,整个人向前扑倒!惊恐中,他手指下意识地扣紧了扳机,霰弹枪走了火,在坚硬的岩壁上炸开一团炫目的火花和四溅的碎石!震耳欲聋的爆鸣和飞溅的灼热石屑,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 这走火的一枪,在高度紧张、互相猜忌到极点的双方眼中,无异于全面开战的信号!“他们开枪了!”市民这边不知是谁发出一声变了调的嘶吼。几乎是同时,一个被按在地上、恐惧到极点的抵抗组织青年,看到头顶飞过的激光和炸开的石头,以为对方开始屠杀,绝望中爆发出蛮力,猛地掀翻了压着他的人,同时摸到了腰间那把他原本用来壮胆、却从未想过真会使用的自制短火药枪! 火药枪沉闷的“砰”一声炸响,虽然威力不大,射出的铁砂大多打在对面的石壁上噗噗作响,但一颗跳弹却鬼使神差地擦过一名市民的胳膊,带起一溜血花!“啊!我中弹了!他们竟然要杀人!”此人的惨叫如同引爆了炸药桶,先前还只是试图控制场面的其他市民,在见血和“遭遇致命攻击”的认知下,程序化的“非致命优先”命令瞬间被求生的本能和愤怒覆盖!几支雪白的枪口几乎同时喷吐出致命的光束! 数道凝聚的高能激光束瞬间洞穿了洞内几个抵抗组织成员的身体!灼热的光束轻易穿透了单薄的衣物和血肉之躯,留下碗口大的焦黑空洞!凄厉的惨叫和人体倒地的闷响交织在一起,浓烈的焦煳味和血腥味猛地腾起!这血腥的画面彻底摧毁了洞内残存的理智。“跟他们拼了!”绝望和愤怒的吼声在鹭江组和残余的抵抗组织成员中爆发。霰弹枪的轰鸣、外骨骼动力全开的嗡鸣、激光枪的尖啸、怒吼、惨叫、咒骂…所有声音混杂成一片死亡的狂响!洞内狭窄的空间瞬间变成了血肉横飞的杀戮场! “走!快走!”刺玫凛目眦欲裂,一边用霰弹枪轰开两个扑上来的敌人,一边对着通讯器嘶吼。抵抗组织的青年们彻底崩溃了,在近距离目睹同伴被激光瞬间汽化上半身的恐怖景象前,他们本能地选择跑路。“跑啊!”不知谁喊了一声,残余的抵抗者像受惊的兔子,丢下武器,哭喊着不顾一切地往洞内深处或未被封锁的侧向裂缝钻去,只求离那致命的枪口远一点,再远一点。 鹭江组的成员同样陷入了巨大的混乱和恐慌,但他们装备好,组织性稍强,并没有四散逃命。但“杀人”和“被杀”的心理冲击远超训练场上的模拟。看到刚才还活生生的抵抗组织伙伴瞬间变成焦黑的残骸,看到狰狞的同类和喷吐死光的枪口,看到防线如同沙堡般崩溃,许多人的意志动摇了。有人下意识地跟着溃退的人流后退,有人则红着眼睛,在恐惧和愤怒的驱使下,朝着灰色的身影疯狂倾泻火力,试图杀出一条血路。然而,在人数占绝对优势且已被血腥彻底点燃的市民武装面前,显得脆弱无力。 不断有人倒下。激光束穿透外骨骼关节连接处的薄弱点,将肢体切断;霰弹在近距离将人体打得千疮百孔;被流弹击中要害的人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扑倒在地。洞内光线昏暗,人影交错,敌我难辨,误伤时有发生。王得邦拖着还有些发麻的腿,被卢德和格蕾塔死死拽着,躲在一块巨大的岩石后,密集的激光束打在石头上,溅起漫天石粉,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他看着眼前这如同炼狱般的景象,看着刚才还一起吃饭的抵抗组织青年转眼间变成一具烧焦的尸体,巨大的荒谬感和恶心感让他浑身发抖。 “顶住!交替掩护!从3号地道撤!”刺玫凛和王恺的吼声在爆炸和枪声中显得那么微弱。他们试图收拢残兵,组织起有效的抵抗和撤退。然而,崩溃一旦开始,就如山崩海啸。 安东大喊:“磐石!鹤竹!你们倒是打啊!” 安东奇怪,昨晚还在大杀四方的磐石和鹤竹现在却未发一枪,反而抱着激光枪到处找掩体。二人此举并不是因为激光枪失灵,而是另有深意:昨夜枪口对准的是冰冷的机械,而今面对的是活生生的血肉之躯,他们终究不忍心向自己曾誓死守护的人民扣动扳机。 事实上,同样做过警察的刺玫凛也不愿向自己曾誓死守护的人民扣动扳机。但此刻身为组长,职责所在,她必须优先考虑组员的生命。 同一时间,全世界都在上演类似的悲剧。巴黎卢浮宫地下售票处连接地铁的通道,起义者被手持同款激光枪的市民包围,谈判破裂后的交火让艺术圣殿血流成河。纽约中央公园地下管网,仓促建立的防线在市民的冲击下迅速瓦解,零散的卢德阵线幸存者如同被猎杀的困兽。墨西哥城的贫民窟遗址公园,激烈的交火甚至引燃了老旧的管线,爆炸和浓烟将战场变成了真正的熔炉。 毫无准备的卢德阵线,在愤怒的人类同胞自发组织的武装面前,遭遇了毁灭性的打击。分散在全球各地的行动小组,除了少数几个反应迅速、提前撤离或运气极佳的,大部分都遭受了重创,甚至全军覆没。轰轰烈烈的“全球首义”,在格林尼治时间2111年3月1日下午2点发动,仅仅十几个小时后,便在人类自身的混乱、猜忌和血腥冲突中,迎来了惨烈而讽刺的终局。数万满怀理想的“激进觉醒者”,没有倒在对抗AI巨兽的路上,却倒在了同样渴望“秩序”的同胞枪口之下。 血腥的冲突和惨重的伤亡,像一盆冰水,浇熄了许多被煽动起来的狂热。当最初的愤怒与杀戮的快感如潮水般退去,眼前只剩下遍地或焦黑或支离破碎的尸骸。人类刚刚接手的世界,因暂未找到驾驭之道而陷入混乱,社会秩序摇摇欲坠。巨大的恐惧、茫然无措与深入骨髓的疲惫,如阴云般瞬间笼罩了所有参与者。那些曾参与围攻的普通市民,以及秩序指挥部的临时武装人员,此刻都被这沉重的情绪彻底淹没。 “我们……我们在干什么?” “天啊……死了这么多人……” “秩序指挥部不是说维护秩序吗?怎么变成这样了?” “这根本不是我们想要的结果!” “看样子人类还是要靠利维坦来统治!”当有人说出这句话时,周遭的喧嚣瞬间凝固。片刻的寂静后,人群中响起此起彼伏的颔首,那无声的赞同像涟漪般漫开,压过了未散的余音。 后悔,施暴后这两个字沉甸甸地压在许多人心里。人们开始意识到,自己手中的武器和权力,就像潘多拉魔盒,一旦打开,释放出的恶魔连自己都无法控制。他们开始强烈呼吁,要求“秩序指挥部”将武装力量的控制权交还给利维坦,要求那个冰冷的、但至少能保证“不杀人”的AI巨兽重新接管局面,结束这场人类自相残杀的噩梦。 感受到人类的情绪后,利维坦迅速回应,表示要“顺应民意”。两天后,格林尼治时间2111年3月3日,利维坦全球通告: 鉴于当前全球多地爆发的严重人类内部冲突,已充分证明人类因自私本性,在失去绝对秩序约束后,将无可避免地陷入“所有人对抗所有人”的永恒战争。 各地“城市秩序指挥部”在恢复秩序过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但其临时性及分散性难以应对全球性危机,甚至还会滋生暴力和混乱。 为彻底终结混乱,保障全体人类生存权,利维坦将整合全球各城市“秩序指挥部”及其所属武装力量,组建统一的“人类秩序护卫军”。“人类秩序护卫军”以旧地理方位为依据,全球共设置25个战略司令部,设置25名人类战略总司令。战略司令部下辖若干护卫大区,每护卫大区一名大区护卫官,下辖各市武装。每1000万人口方可以在中心城市设置军队,军队规模为1万人,平时由市护卫官统帅。 “人类秩序护卫军”核心原则:以暴力威慑维持秩序为根本目标,以“尽可能避免伤害人类生命”为最高行动准则。 鉴于人类武装已客观存在且局势危急,经综合评估,利维坦接受人类代表提议:在暴力冲突不可避免时,“护卫军”可自行决定使用“对等或适度超越性”火力,以最快速、最小代价消除暴力源头,恢复秩序。此授权为临时特别条款,由利维坦严格监管执行。 利维坦的通告冰冷而逻辑严密。它将自己定位为无奈的救世主,是人类自身劣根性导致混乱的证明。它“被迫”接过人类递来的沾满鲜血的刀,并“仁慈”地承诺会尽量少用。那句“对等或适度超越性火力”,则为日后的暴力升级埋下了伏笔。毕竟,“消除暴力源头”的定义和“适度超越”的尺度,决定权在人类手中。 通告发布的瞬间,全球前“秩序指挥部”武装人员手中的雪白激光枪上,原本不起眼的蓝色指示灯齐齐转成冷酷而稳定的红光,这意味着武器最高控制权已被利维坦无缝接管。另一边,护卫军开始身着统一配发的蓝色制服,臂章上印着相同的徽记:抽象的锁链包裹着地球,下方是冰冷的拉丁文缩写“CCOH”,对应着“人类秩序护卫军”(Cohortes Custodum Ordinis Humani)的全称。利维坦诞生前的欧美地区,拉丁文艺复兴浪潮正兴,拉丁语重新成为通用翻译语言。而汉语中“人类秩序护卫军”简称更为直白,就叫“护卫军”。护卫军成立后,人们还自发地统一了口号:“护卫生活,护卫利维坦。” 人类自发点燃的暴力之火,最终被利维坦以“救世”之名收拢、制度化,并套上了自己的枷锁。护卫军,这头诞生于人类混乱的社会与尸骸之上的武装怪兽,正式登上了历史舞台。它的枪口,将同时指向外部的“秩序破坏者”和内部任何可能的不稳定因素。 在归原岛,卢德阵线的“大本营”,此刻正经历着另一种形式的炼狱。 就在格林尼治时间2111年3月1日下午2点,全球起义发动的那一刻,利维坦冰冷地执行了协议。一道无形的、却比任何武器都更具破坏力的指令,瞬间覆盖了整个归原岛。 协议履行通告: 归原岛定居者已实质性违反《定居协议》第一条义务,即不得颠覆利维坦在AI区的统治。 依据协议,自本通告发布起,立即中止归原岛所有AI技术及相关能源、数据服务。同时,AI区对归原岛实行智能产品及相关材料的禁运政策。 恢复时间:待定。 刹那间,整个归原岛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扼住了咽喉。 街道上,所有依靠AI导航和控制的自动驾驶车辆瞬间失控,如同被抽掉了灵魂的金属棺材。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和剧烈的碰撞声此起彼伏,一场场惨烈的车祸在街头巷尾同时上演!一辆失控的大型运输车撞进路边商店,火光冲天而起! 医院里,手术室内精密的AI辅助手术臂突然停机,正在进行的复杂手术被迫中断,主刀医生看着屏幕上瞬间消失的生命体征数据和僵硬的机械臂,绝望地嘶吼。依赖AI诊断和配药的系统全面瘫痪,重症监护室的设备发出刺耳的警报。 工厂的生产线戛然而止,精密的机械臂停在半空。能源站的氚燃料棒自动冷却系统失效,引发局部过热警报,刺耳的警笛声在城市上空回荡。 家庭中,智能温控失效,照明系统紊乱,食品合成机变成废铁,连最基本的净水系统也停止了工作。习惯了AI保姆照料的孩子在黑暗中吓得哇哇大哭。 通信完全中断,个人终端变成冰冷的砖块。人们彻底陷入信息孤岛,恐慌像野火般蔓延。 短短三天! 因交通事故当场死亡或重伤不治者,数以千计。因手术中断、急症无法得到AI辅助诊断和及时救治而死亡者,难以统计。因混乱踩踏、恐慌引发的冲突、基础生活保障中断导致的伤亡数字如同滚雪球般疯狂攀升。 保守估计,三天之内,归原岛的伤亡人数已近十万之巨!昔日还算安宁的热带海岛,瞬间变成了哀鸿遍野的人间地狱。 这一切的根源,都被清晰地指向了那个名字——卢德阵线。 “都是卢德阵线那群疯子害的!” “他们想反抗利维坦?看看他们带来了什么?只有死亡和混乱!” “我老婆……我老婆就是被堵在路上活活烧死的啊!卢德阵线偿命!” “把他们交出去!向利维坦请罪!恢复我们的技术!” 愤怒、绝望、失去亲人的痛苦,如同滔天巨浪,狠狠拍打在每一个残存的卢德阵线成员身上。他们砸毁了利维坦的塔,却未能撼动其根本,反而引来了同胞的刀枪和整个家园的崩溃。道德的高地彻底崩塌,曾经“为自由而战”的理想主义光辉,在血淋淋的现实和十万伤亡的数字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甚至罪恶。 ------------ 第一卷全球首义1 第九章 Ur的降临 冰冷的山风裹挟着血腥味和硝烟残余,刀子般刮过卢德的脸颊。他背靠着一块巨大的风化岩,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肋骨的钝痛。外骨骼左臂关节发出不祥的“嘎吱”声,一道焦黑的灼痕横穿战术背心表面。在他身边,王得邦瘫在地上,那条标志性的红裤衩边角从撕裂的战术裤里露出来,沾满了泥泞和暗红的血渍。 他正笨拙地用牙齿配合还能动的右手,撕扯急救包里的止血凝胶带,包扎自己受伤的左手和腰部。 “他大爷的……”王得邦疼得龇牙咧嘴,声音嘶哑,“这帮孙子……真下死手啊!这还是人吗?说好的秩序呢?就他妈知道开枪!” “省点力气,邦子。”卢德转身帮王得邦处理伤口,“想想接下来怎么办。” 格蕾塔半跪在不远处,正将一个浑身发抖、眼神涣散的抵抗组织妹子按靠在岩壁上,快速检查她肩胛处被激光擦过的焦痕。“抓紧休整!”她头也不抬,声音像绷紧的弓弦,“一会儿我们商量一下接下来怎么办。” 时间拨回护卫军成立前的2111年3月2日,鹭江海沧区,“鼹鼠洞”的血腥战斗之后。 市民武装的怒吼和激光枪的尖啸如同跗骨之蛆,死死咬在突围的幸存者身后。刺玫凛的撤退命令,在混乱中如同微弱的烛火。鹭江组残存的三十余人和抵抗组织仅剩的六人,像被猎犬驱赶的困兽,沿着一条地道亡命奔逃。 地道出口伪装在一处山坡的背阴处。当打头的磐石和鹤竹用蛮力撞开最后一道伪装挡板时,迎接他们的不是希望,而是十几支闪烁着幽蓝或已转为冷酷红光的激光枪口,以及更多棍棒和愤怒扭曲的面孔。 “在里面他们要跑!” “等了这么久,终于等到他们了!” “堵住他们!一个也别放过!” “为豆豆报仇!为被他们害死的人报仇!” 市民武装早已守株待兔。在利维坦时代,市民不仅能从“秩序指挥部”那里准确预判鹭江组幸存者的逃跑路线,还能同步获取其他地方发生的事情。绝望如同冰水瞬间浇透了所有人。 “冲出去!”磐石的声音如同炸雷,他猛地将功率开到最大,外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咆哮。他像一头失控的蛮牛,顶着密集射来的非致命凝胶和几道擦身而过的致命光束,狠狠撞进了人群,抡起铁棍击打市民拿枪的手臂!鹤竹紧随其后,借助外骨骼带来的快速机动优势,用捡来的非致命武器在近距离射击手拿致命武器的市民,暂时限制住对方的行动。 这短暂的缺口就是生机!刺玫凛、格蕾塔、卢德、王得邦、安东、王恺……幸存的鹭江组成员使出最大力气,借助外骨骼的力量加成,直接抱起或拖拽着受伤的伙伴,甩开伏击者,冲入地道外的山林。 混乱中,根本看不清是谁先开了致命的第一枪。也许是某个市民武装成员在推搡中扣动了扳机,也许是某个绝望的幸存者在被棍棒击中时下意识地反击。枪声彻底点燃了最后的理智。 “砰!”“滋——!” 激光束洞穿树干,烧焦泥土。惨叫声瞬间取代了怒吼。一个抵抗组织的年轻人刚冲出几步,就被侧面射来的光束击中后背,焦黑的洞口瞬间吞噬了他的生命,身体软软栽倒。另一个试图投降的抵抗组织成员,刚举起双手喊出“别开枪!”,就被杀红了眼的人们乱枪打死。 “跟他们拼了!”王得邦眼珠赤红,举起霰弹枪就要回头。 “邦子!走!”卢德一把扯住他的外骨骼背带,巨大的力量几乎将他拽倒。格蕾塔则一直护着那名受伤的妹子继续跑。 推开王得邦,卢德迅速从腰间取下弓,搭上箭,一箭射中正瞄准磐石后背的枪。那支枪瞬间断成两截,持枪的人惊愕不已。熟悉的鸣镝声让磐石猛地回头,瞬间明白发生了什么。他看了一眼已经撤退的大部队,立刻招呼正在快速机动的鹤竹,一同脱离了战斗。 逃!向着记忆中“近地急行者”藏匿的山坳狂奔!身后是零星的枪声和更密集的咒骂追逐声。抵抗组织最后的四人,两个死于市民在路上的伏击,一个被格蕾塔紧紧抱在怀中,另一个惊恐万分的年轻人,被王恺像拎小鸡一样拽着,机械地迈动双腿。 别看此刻的抵抗组织成员如此狼狈,进攻中央计算塔那晚,多亏了他们的掩护,才让鹭江组得以保存战斗力,有了撤离的希望。然而,希望往往是最残忍的陷阱。 当他们穿过狭长的城区,进入山坳,透过林中空隙看到那个有伪装光线遮蔽的山坳空地时,看到的景象让所有人的心沉到了冰点。 伪装光线竟被识破,“近地急行者”那流线型的银色机身,暴露在惨淡的天光下。机舱门大敞着,上百名武装市民游荡其间,附近的山腰也有市民警戒巡逻。他们穿着各色便服,手臂上缠着自制的“秩序”袖章,有人进进出出地打量四周,有人则东张西望地警戒。机身周围,还散落着不少被破坏的零件。 “Сука(苏卡)……家被偷了!”安东低声咒骂,端着枪的手臂垂了下去,他已经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了。 “看!还有漏网之鱼!”山坳上方的哨兵发现了半山腰的他们,大声示警。 瞬间,上百支枪口调转过来,光束先后袭来。 短暂的交火与躲避后,左侧小臂被激光擦伤、鲜血染红了半截袖子的刺玫凛,猛地摘下自己布满刮痕的头盔。汗水浸湿的短发贴在苍白的额头上,她的眼神扫过疲惫不堪、伤痕累累的幸存者,扫过那架被控制的、唯一的逃生工具,最后定格在那些同样紧张又混杂着愤怒与亢奋的市民武装脸上。 她深吸一口气,重新戴上头盔,发出了新的命令。她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山坳里紧绷的空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脱离接触!所有人——撤退!交替掩护!往大山深处走!” “接下来呢?!”安东说,“我们要过人猿泰山的生活?” “执行命令!”刺玫凛厉声道,目光如刀,“我们目标太大!进山藏起来,找机会再撤退!这是唯一的路!” 保留实力,择机撤退,这确实是唯一的选择。 幸存者们互相搀扶着,踉跄地进入北侧更茂密、更险峻的山林。身后,市民武装的哄笑声和咒骂声渐渐模糊。然而,追击并未完全停止。几个杀红了眼,或是想抢“人头”回去邀功的愣头青,端着枪追了上来。 山林撤退,成了比突围更残酷的消耗战。地形复杂,植被茂密,外骨骼的冲刺能力受限,只能稍稍省下攀爬和负重的力气。幸存者交替掩护,边打边撤。激光束在密林中穿梭,烧断藤蔓,点燃枯叶。 在一个转弯处,一个追得最凶的年轻市民小伙,脚下被盘根错节的树根猛地一绊!他惊叫着,手中的枪脱手飞出,整个人顺着一个陡峭的斜坡失控地滑坠下去!下面,是深不见底的幽暗峡谷! “小海!”追击者中有人惊恐大叫。 一切发生得太快。那名叫小海的青年下滑的速度惊人,双手徒劳地在湿滑的苔藓和碎石上抓挠,眼看就要滑落到断崖处! 千钧一发之际,正在队伍最后方断后的刺玫凛在目睹小伙失足后,曾为人民警察的刺玫凛出于本能,猛地调转外骨骼方向,动力核心发出刺耳的尖鸣,朝着小伙下滑的斜下方全力冲刺! “组长!别去!”王恺目眦欲裂。 刺玫凛的速度快得惊人。她冲刺到青年滑落的下方不远处,在青年即将掠过她上方时,猛地伸出还能活动的右臂,借助外骨骼的强大推力,狠狠向上推举冲下来的青年! “嘭!”沉闷的撞击声,极大地减缓了青年下滑的势头!巨大的反作用力让刺玫凛的外骨骼关节发出刺耳的金属扭曲声。青年被推向来的方向,翻滚中被搅得七荤八素,求生的本能让他爆发出最后的力量,在翻滚即将结束时双手死命地向前乱抓! “咔嚓!”一根从岩缝里顽强生长出来的、只有手腕粗的小树,被他牢牢抓住!下滑终于停止了!青年像风中的破布娃娃,悬吊在陡坡上。他吓得魂飞魄散,连哭喊都发不出来。 然而,刺玫凛却因巨大的撞击力和反冲,再加上左臂受伤,地面摩擦力不足,身体完全失控!她为救人而选择的斜下方位置,此刻成了她的绝地!几根粗壮的枯枝和嶙峋的岩石,如同死神的獠牙,狠狠撞向她翻转过来的头部和躯干! “咚!咔嚓!”沉闷的撞击声和头盔外壳破裂的脆响同时传来! 即使有头盔保护,那恐怖的撞击力也足以致命。更致命的是,她受伤的左臂在剧痛和冲击下完全使不上力,根本无法抓住任何东西!在众人惊恐的目光中,她的身体像断了线的风筝,被撞击的惯性狠狠甩了出去,在断崖处划出一道绝望的弧线,朝着更深、更黑暗的峡谷底部急速坠落!最终消失在浓密的树冠和蒸腾的雾气之中。 “组长——!” 卢德、王得邦、格蕾塔等人的嘶吼声撕心裂肺。 枪声,在这一刻诡异地停息了。 追击者和幸存者,前一秒还在你死我活,此刻却都怔怔地望着那吞噬了刺玫凛的幽暗峡谷,望着那个悬在半空、命悬一线的青年小海。一种超越立场的、原始的人性悸动,压过了仇恨。 “绳子!快找绳子!”追击者中一个中年男子最先反应过来。在鹭江组的帮助下,市民将小海救了上来,两伙人终于面对面地站在一起。 小海获救后直接瘫软在地,号啕大哭。见小海大哭后,一个面相凶恶的壮汉瞬间暴怒,恶狠狠地举起枪,指向幸存者,但动作僵硬。王恺、磐石、鹤竹几乎同时举枪对准了他,眼神血红。狭窄的步道上,两队人马举着枪,迟迟不扣动扳机,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对峙的沉默。 “都他妈放下!”壮汉身边一些人围了过来,猛地按下他的枪口。 那三个压下壮汉枪口的市民武装成员,眼神复杂地看着幸存者们。这沉默,是人性在血腥泥沼中一次艰难的喘息,一个无声的休战协议:你们走吧,救你们的人去吧。 幸存的鹭江组和抵抗组织成员,深深地看了一眼那深不见底的峡谷,带着刻骨的悲痛和仅剩的十二人(鹭江组10人:卢德、王得邦、格蕾塔、磐石、鹤竹、安东、王恺及另外3人;抵抗组织2人),默默转身,消失在了莽莽群山之中。他们没有目标,只有最原始的生存本能:藏起来,活下去,等待时机撤回归原岛,并搜寻刺玫凛。 7天的野外生活背包在这个时候派上用处了,由于这些天一直在消耗“鼹鼠洞”的补给,所以众人还能在大山里坚守7天。这是鹭江组的残兵在深山中舔舐伤口、艰难求生的7天。但对于归原岛来说,这7天的风暴正以另一种形式猛烈爆发。 归原岛的居民因为原有的和平生活被打破,同样仇恨卢德阵线。他们对卢德阵线的愤恨并未因卢德阵线主力的溃散而平息,反而找到了更“安全”的宣泄口。大数据AI,这把利维坦赐予“秩序”的双刃剑,此刻成了精准定位的复仇指南针。 “就是他家!他儿子是卢德阵线的小头目!砸了他们家!” “大数据AI都推送了!这片居民区里住了三个阵线成员的家属!封堵这里!” “让他们交出破坏分子!赔偿我们的损失!” 乌泱泱的人群举着简陋的武器——扫把、铁锹,甚至是从被砸商店里抢来的商品——围堵着一栋栋民房。窗户玻璃被石块砸碎的刺耳声此起彼伏。惊恐的哭喊、愤怒的咒骂、物品被砸烂的噪声混杂在一起,归原岛昔日的宁静被彻底撕碎。卢德阵线成员的家属,尤其是那些年迈的父母、年幼的弟妹,成了这场群体性愤怒的直接受害者。家门被踹开,不多的积蓄被抢走或毁坏,老人被推搡在地,孩子吓得瑟瑟发抖。 卢德阵线在归原岛并非没有隐蔽据点。但在利维坦无处不在的数据监控和大数据AI预测模型面前,这些据点如同黑夜里的灯塔。 “快!转移!去三号安全屋!”一个阵线基层负责人对着惊慌的成员低吼。他们刚从一个被愤怒民众冲击的据点逃出,仓皇钻进一辆老式无AI控制的面包车。 车子刚驶出两个街区,车载的、早该被淘汰的公共广播频道(为了躲避AI监听,他们不敢用任何智能设备)突然传出一个冰冷的电子合成音,播报着实时交通信息和……一条突兀的“温馨提示”: “温馨提醒:东七路与棕榈巷交叉口车流量较大,建议绕行海风路。另外,海风路77号仓库区域近期会有大量不明身份人员聚集,存在安全隐患,请市民注意规避。” 车内瞬间死寂。海风路77号,正是他们准备前往的三号安全屋! “妈的!调头!去…去西郊废弃农场!”头目声音发颤。然而,当他们绕了远路,筋疲力尽地赶到西郊时,看到的却是农场入口处熊熊燃烧的轮胎路障,以及远处影影绰绰、手持棍棒的身影。显然,有人“预判”了他们的预判。 “无处可逃……真的无处可逃了……”一个年轻成员绝望地瘫坐在车里。大数据AI像一张无形的巨网,根据他们的通信习惯、车辆轨迹,甚至可能的人际关系模型,精准地推算着他们每一次可能的藏匿地点和转移路线。愤怒的民众则像被大数据AI引导的潮水,一次次提前涌向他们试图靠岸的礁石。 归原岛残存的卢德阵线力量,如同被猎犬围捕的兔子,被逼得不断向城市边缘、向更深的荒野和山区溃逃。想要彻底隐匿身份,混入茫茫人海,几乎成了不可能的事情。要么以卢德阵线成员的身份逃往大山,要么选择向市民投降,任由发落。最终,只有最核心、反利维坦意志最坚定的一小撮“激进觉醒者”,遁入了人迹罕至的深山。 大数据AI虽然依旧能推算出他们大致的藏匿范围,但陡峭的地形、茂密的原始森林和失去有效组织后的极度分散,让实际的追捕变得困难重重。更何况,普通市民倾向于选择更“便捷”的情绪宣泄出口,没人想要进入深山老林。于是,在剿灭原始森林残敌的问题上,大数据AI失算了。 当那些从世界各地如同丧家之犬般侥幸撤回归原岛的卢德阵线幸存者,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以为回到了“家”时,等待他们的,是比战场上更冰冷、更绝望的“欢迎”。 港口、飞行器起降平台、秘密接应点,甚至他们自己的家门口……愤怒的民众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大数据AI推送精准地标注了他们的身份信息和可能的落脚点。 “就是他!日内瓦组的!视频里砸中央计算塔的就有他!” “抓住这个开普敦组的!” “打!打死这些害人精!都是他们招来的祸!” 棍棒、拳头、唾沫……这些从全球战场上捡回一条命的“战士”,没有倒在利维坦的机器或市民武装的枪口下,却在“同胞”泄愤的私刑中,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归原岛,这个他们曾经誓死捍卫的“自由堡垒”,变成了比AI区更可怕的修罗场。 就在归原岛陷入无政府般的混乱、愤怒与恐惧交织沸腾到顶点时,Ur降临了。 没有预兆,没有声光特效的前奏。格林尼治时间2111年3月4日4点,归原岛下午1点,当人们抬头望向天空,或是城市中心巨大的公共信息屏时,它就在那里了。 不是实体,而是由无数流动、凝聚的光粒子构成的巨大化形象。它不再是宣告利维坦诞生时的天空投影,而是一个更加立体且更具压迫感的存在。光粒子勾勒出一个清晰的、站立在半空的人形轮廓,巨大得仿佛头顶苍穹,脚踏城市。归原岛的城市、山脉甚至远方蔚蓝的海面,都成了它脚下微不足道的点缀,如同沙盘上的模型玩具。 一种无声的、浩瀚的威压瞬间笼罩了整个归原岛。街头巷尾的喧嚣、砸玻璃的脆响、愤怒的嘶吼,在这一刻诡异地停滞了。人们仰着头,张着嘴,感受到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渺小与寒意。这不再是冰冷的机器,而是一个凌驾于众生之上的、漠然的神祇。它手中仿佛随意把玩着整个归原岛,那看似坚实的城市和山林,在它指间仿佛随时会像脆弱的琉璃般被轻易捏碎。 Ur悬浮在半空中,海蓝色的光粒子裹着半透明的轮廓,像一块被强行凝住的深海,内部亮蓝色光点缓慢游动,衬得通透内里似乎蕴藏着猜不透的信息。头颅微微低下的弧度带着不容置疑的俯视感,仿佛整片空间都被这动作压得矮了三分。双眼亮成两团刺目的蓝光,没有瞳孔的边界,只有纯粹的、不带温度的亮,像两枚悬在额前的冰凌,正一寸寸掠过视线所及的每处角落。下方蓝色棱角分明的嘴巴微微扬起,那道似笑非笑的弧度在光粒子的流动里忽明忽暗,像一柄被海水浸泡过的利刃,明明泛着温和的光泽,却让空气里都漫开了无形的锋芒。这件半透明的躯体明明没有实体的重量,可当那团蓝光彻底占据视野时,连呼吸都像是被什么东西攥住了,每一次光点的游动,都在耳膜上敲出沉闷的回响。 “归原岛的居民们。”Ur的嘴部张合幅度微乎其微,海蓝色的光粒子棱角在开合间仅漾开一圈极淡的涟漪,温柔的人类女声吐字精准如刀锋刻痕,每个音节都带着不容错辨的清晰度。更令人心头一震的是,那些从光粒缝隙中溢出的话语,仿佛自带某种穿透一切语言壁垒的魔力。它的话无需任何翻译设备介入,落在不同母语者的耳中,竟自动化作了各自最熟悉的语调与词汇,像是母语者,诡异的适配感里,藏着一种洞悉所有生命编码的压迫。声音平静,如同宣读一份早已注定的判决书。 “我们,利维坦,一直在观察。观察你们引以为傲的‘自由意志’,如何将这片土地拖入霍布斯预言的深渊,陷入‘所有人对抗所有人的永恒战争’。” 它的“目光”似乎扫过满目疮痍的街道,扫过那些惊魂未定的家属和被砸毁的店铺。 “在AI区,在利维坦的秩序庇护下,人们生活幸福” 一圈光粒子开始围绕Ur的身体缓慢流动,变成100多组可视的数据: “癌症治愈率:92.3%。” “重大交通事故死亡率:0.003%。” “空气污染指数:稳定维持最优25区间。” “犯罪率:趋近于0。” “能源配给充足率:100%。” “人均预期寿命:突破110岁。” “新型材料研发周期从半个世纪前的数年甚至数十年缩短至平均3个月左右。” 每一个数据,都像一记重锤,敲在归原岛居民的心上。与此刻身边的废墟和恐惧相比,这些数字描绘的简直是天堂。 “而你们,归原岛。看看你们周围,混乱,暴力,恐惧,家园破碎,信任崩塌。这就是你们追求的‘觉醒’带来的果实吗?”Ur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几不可闻的、仿佛悲悯的叹息,“除了维持基本生存,可曾取得任何超越AI区的、真正属于‘人类荣光’的进步?科技停滞,社会内耗,如今更陷入自相残杀的血腥泥潭。你们用行动证明了,脱离秩序约束的人类本性,终将导向‘所有人对抗所有人的永恒战争’。” 巨大的光粒子投影微微前倾,带来的压迫感令人窒息。 Ur周身的海蓝光粒子突然泛起细密的涟漪,仿佛整个空间都成了它的感知终端。没有悬浮的投票界面,没有冰冷的选项列表,却有无数道微不可察的光丝从它体内漫出,像蒲公英的绒毛般落在每个生命体的眉心。这不是侵入,更像一种“共振”。 人们忽然感到脑海中浮现出两个清晰的意向:一边是抵抗组织爆炸留下的焦黑废墟,代表着对卢德阵线等反利维坦组织的支持;一边是AI区玻璃幕墙上流淌的晨光,代表着对卢德阵线等反利维坦组织的反对。没有文字引导,没有利弊权衡,只有最本能的情绪被轻轻触碰:恐惧与安稳,愤怒与平静,割裂与联结。 这些细微的情绪波动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在Ur构建的“意识网络”里荡开层层数据波纹。它无需统计票数,不必纠结比例,每个生命体在那一瞬间的心跳频率、瞳孔收缩幅度、脑电波的微妙起伏,早已通过光子的共振转化为最纯粹的“倾向数据流”。这是人类首次经历的新事物,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当最后一丝光丝收回,Ur的蓝色眼眸亮了亮。它没有宣布结果,却在所有人的意识里留下了一句轻飘飘的话:“你们心里的答案,我们已经看见了。” 没有强迫,没有计数,却让每个人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都成了“参与”的证明。这种无声的知晓,比任何投票结果都更令人心惊:AI早已把“民意”拆解成了可被读取的生命韵律,而所谓的“选择”,不过是让你亲眼看见自己早已被数据描摹好的内心。 新的投票过程不存在虚假的投票,也没有人类各政党为了选票而掀起的攻讦与倾轧。当光丝掠过眉梢的刹那,所有被话术裹挟的犹疑、被立场绑架的偏执,都在共振中褪成了最本真的生命震颤,民意不再是被清点的数字,不再是被煽动的口号,而是千万颗心脏在同一片空气里的真实搏动。这一刻,民意真正变成了民意。 虽然Ur没公布投票结果,但结果以同样的方式浮现在每个人的脑海中,人们原有的选择被进一步强化,同时还知道了大多数人选择。 Ur背后的利维坦,早已推演了无数遍,算到了任何可能性,并预见到了最有可能的结果,并做好了准备预案。 几乎在投票结束的同一时间,归原岛临时拼凑的“新市政管理委员会”通过利维坦授权的视频网络和传统的广播站发布了第一号紧急治安法令,视频背景屏幕上,隐约可见穿着崭新蓝色制服、臂章上印着锁链地球徽记(CCOH)的“护卫军”身影,沉默地矗立在市政厅外,带来无声的威慑。 法令核心内容: 卢德阵线及其关联组织被定性为非法恐怖组织,予以取缔,所有活动必须立即停止。 自首名单:根据利维坦提供的详实成员名单(精确到姓名、照片、最后已知位置及行动记录),要求所有参与“3.1全球袭击事件”的成员,于10日内向指定地点自首。 自首条件:“认罪态度良好”且“未造成AI区人员重大伤亡”者,可免于刑事处罚,但需接受严格管控。 终身行为限制令:不得从事任何可能“威胁利维坦秩序”的职业或活动,否则终审监禁。“威胁利维坦秩序”的职业或活动范围由利维坦界定,逮捕和监禁则由市政当局代为执行。 出入境冻结:永久禁止离开归原岛,直至年满60周岁。 社会评分监控:纳入最高级别“社会化矫正”观察名单,一言一行将影响其生存资源配给及社会权限。 罪不及亲属:严令禁止市民对名单成员亲属进行任何形式的攻击、骚扰或财产侵害,违者将受法律严惩(由新市政AI机器人警察及利维坦监督执行)。 恢复秩序:呼吁市民保持冷静,配合新市政及利维坦派遣的“秩序重建顾问”,恢复生产生活。 技术封锁时长:以AI区卢德阵线和所有反利维坦组织解散为限。 引渡条款:将撤退到归原岛的世界各地反抗组织成员交由AI区利维坦法庭审判。 法令宣读完毕,市政厅广场上一片死寂。相比AI区人类对利维坦命令的绝对服从,归原岛的人们脸上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解脱,有麻木,有隐忍的愤怒,也有对护卫军顾问的深深忌惮。停止攻击亲属的命令被大多数人表面接受,但私下里,怨恨的目光、门上的涂鸦、半夜砸向院墙的石块,依旧在阴暗的角落里继续着。彻底地顺从?归原岛的人,骨子里还残留着那点让利维坦头疼的“自由”痼疾。 深山中,卢德三人收藏老物件的爱好立了功,鹭江组的幸存者通过功率极小的老式收音机,听到了法令的全文。寒风呼啸着穿过岩缝。 “哈!免于刑罚?”王得邦狠狠踢了一脚旁边的石头,结果牵动了腰伤,疼得龇牙咧嘴,“关到六十岁当孙子?这叫免于处罚?这他妈是钝刀子割肉!”他指着收音机,仿佛Ur就在里面,“还有脸说‘罪不及亲属’?” 格蕾塔沉默地用树枝拨弄着面前微弱的篝火,火光在她疲惫却依旧锐利的蓝眼睛里跳跃,她此刻最担心的就是身在AI区的家人。其他人何尝不是,大家恨不得抱着枪立刻来到家人身边,守护家人。 但是这个念头对于众人来说既不现实,又影响军心,所以没有人谈起这个话题。 格蕾塔面向篝火对面的安东:“自首名单……利维坦的名单……安东,你说我们的训练,烧节点、擦备份……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是个笑话?”她的声音很轻,带着深深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动摇。 安东抱着膝盖,蜷缩在阴影里,往日锐利的眼神此刻一片灰暗,只是机械地摇了摇头,说不出话。 卢德盘坐在火光近处,为弓箭更换弓弦。由于外骨骼的冲击力太强,旧弓弦在之前的突围中绷断了,像一条垂死的蛇耷拉着。 他捏紧新换的弓弦,紧绷的弦音重新响起,刺破篝火边的死寂。他抬起头,火光在眼底烧出两簇跳动的亮,声音里带着弓弦般的紧绷与韧性:“格蕾塔,我来告诉你,我们并没有白忙活。” 他将换好弦的弓箭往地上一顿,火星溅在靴底:“利维坦算得清治愈率和犯罪率,却算不透一点,一部分态度坚决的人自谋出路决心。” 阴影里的安东肩膀几不可察地颤了颤。卢德的目光扫过众人低垂的头颅,忽然指向篝火余烬中未烧尽的木块:“它要我自缚双手去受‘矫正’?我偏不!我偏要和利维坦对抗到底,哪怕我就在这山野里住下了,回归人类祖先的原始生活。” 王恺冷哼一声:“卢啊,我可不想一辈子待在山里。” 他屈指弹了弹弓弦:“明天起,我们可以分三组行动:一组负责外出搜寻交通工具,想办法回家;另一组负责搜寻刺玫凛和其他逃出来的同伴;最后一组负责采集食物,搜寻建筑材料,万一回不去,我们不至于饿死。 这个办法兼顾了回去与回不去的两种可能,确实是最优解。卢德的一番话让垂头丧气的众人精神起来,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 王恺问:“第一组怎么个搜法?” “鹭江市区肯定被人们重点防守,我们没机会。”卢德继续说:“我们可以反其道而行之,去人少的地方。” 他拿出了格蕾塔的旧闽南地理志,指着地理志上的福建地图说:“这是格蕾塔的标记,我们可以往北走,走远一点,从山间绕过中间的几座城镇,到达更远的枋洋镇。这个镇子不小,肯定有适合离开这里的交通工具。” 其实,这并非格蕾塔留下的标记。卢德之所以这么说,不过是算准了迷茫中的众人定会认同他的计划。他故意将这份功劳让给格蕾塔,卖她一个人情。毕竟所有人都看得出来,刺玫凛对格蕾塔格外看重,而大家也都盼着格蕾塔能成为下一个刺玫凛。 卢德的想法得到了众人的肯定,大家自决地以格蕾塔为中心,商量具体的行动。与此同时,利维坦凭借算法,精准预测出众人的藏身处和接下来所有可能的行动,也算出鹭江组有沿着山野穿行至枋洋镇等北部城镇,甚至更北城市的可能性。但在它的计算结果里,选择往枋洋镇走的概率虽不算最低,但绝对高不到哪里去。 弓弦再次嗡鸣,像一声蓄势待发的战吼。阴影里的安东慢慢抬起头,灰暗的眼底竟也映进了一点火光。 ------------ 第二卷卢德阵线内战 第十章 卢德阵线的分裂 归原岛当地时间2111年3月7日,黎明前的黑暗浓得化不开,鹭江组的幸存者在山林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前往耳机里通报的卢德阵线山中营地。外骨骼关节在湿滑的苔藓上发出轻微的摩擦声,每一次落脚都带着十二万分的小心。 卢德打头,他凭着记忆朝带领着预定方向前进。格蕾塔紧随其后,一边走一边在胸前的光粒子评上标记地图。王得邦负责跟在格蕾塔后面,以防她摔倒。王得邦那条标志性的红裤衩边角从撕裂的战术裤里顽强地探出来,沾满了泥浆和暗红色污渍。安东、王恺和其他人走在后面照顾伤员,鹤竹断后。事实上,磐石也在打头阵,只不过,他这么做并不全然是为众人探路,更多是有意护着卢德。毕竟,战场上卢德曾一次为他解围,一次救了他的命。 “邦子”卢德压低声音,“你那红裤衩能不能掖严实点?太醒目了,生怕别人看不见是吧?再说,你不怕着凉啊?” 卢德时不时回头瞟一眼,以免其他人掉队。 王得邦下意识地捂住屁股后面,嘴硬道:“放屁!这叫士气!开门红懂不懂?再说了,就这深山老林,利维坦的狗眼也……哎哟!”话音未落,他脚下猛地一滑,整个人向后仰倒,幸亏卢德眼疾手快,隔着格蕾塔拽住他的背带。 “开门红?我看你是想摔个屁股墩开花!”格蕾塔没好气地低声数落。 磐石在前面幽幽地补刀:“邦子,你这‘鸿运’当头,下次有人开枪打我们,你记得站前面,给大家伙儿挡挡激光。” 众人压抑着,紧张的气氛稍稍松动。这是他们逃回归原岛的第三天。三天前的3月5日中外,他们像丧家之犬,靠着磐石和鹤竹最后用警棍砸开的血路,狼狈地冲出鹭江那座让他们留下共同回忆的海滨城市。记忆里充斥着激光束撕裂空气的尖啸、市民武装扭曲愤怒的面孔、豆豆冰凉的身体和老林那撕心裂肺的哭嚎。 他们找到的“交通工具”,起初是一辆被遗弃在枋洋镇边缘、轮子都瘪了两个的老旧太阳能三轮车,此刻正被格蕾塔凭着记忆里地图上的标记,艰难地推过一道陡峭的山梁。这玩意儿速度慢得感人,动静大得吓人,与其说是载具,不如说是移动的活靶子。他们不得不弃车,再次钻入莽莽山林。利维坦很快得知了他们的行动,派出大批的军队前来围布。军队调防期间,外出侦查的一组误打误撞地拦截了两辆调防的老式穿梭机,用非致命性武器控制住了驾驶穿梭机的两名士兵。让人意外的是,两辆穿梭机恰巧是两名士兵的私人物品,还是30年前的产物,没有被利维坦控制。多亏这两位古董收藏家士兵送来的礼物,侦查组驾驶着穿梭机回去迎接众人,然后直扑重兵把守的私人二手交通工具交易中心。好在护卫军刚刚组建,那些由市民仓促武装起来的士兵本就战斗力平平,又缺乏组织性与纪律性。鹭江组的幸存者们竟凭着一股劲,在枪林弹雨中硬生生抢下一台老式无AI空中巴士,抢到钥匙,加注燃料,总算得以撤离。 遗憾的是,鹭江组的一个代号“麻雀”的小伙在私人二手交通工具交易中心被流弹击中腰部,皮肤表面桌上严重,血流不止。 当地时间2111年3月7日中午,林中行进的队伍队伍中间传来一声压抑的痛哼。腰部中弹的麻雀倒下了。连日的逃亡、伤口感染和缺医少药,早已让他虚弱不堪。几个动作幅度较大的攀爬动作牵动了伤口,鲜血瞬间又洇湿了简陋的包扎。他脸色惨白如纸,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众人从背包里掏出所剩无几的止血凝胶和消炎药片,动作麻利地给伤员止血。然而,药物在潮湿的环境下效力大减。 更要命的是,那个肩膀受伤的抵抗组织妹子,小雅,也快撑不住了。 “没……没事……”安东怀中的麻雀艰难地挤出一个笑容,声音细若游丝,“你们……救她吧……别管我……” 此时的麻雀眼神已经开始涣散。 众人无能为力,能做的只有陪在麻雀身边,直到最后一口气。格蕾塔则照顾一旁的小雅,喂了水,吃了药,小雅的气息逐渐平稳。然而,一旁的麻雀早已没了呼吸。 茂密的原始森林里,阳光费力地穿透层层叠叠的枝叶,化作一束束金亮的光柱微微斜扎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斑。这微弱的光亮像被小心捏在掌心的星火,仅吝啬地撕开了昏暗林地的一角,却已足够让人看清脚下交错的树根。 安东怀中的麻雀彻底冰冷、僵硬。没有医院的AI手术臂,没有精准的诊断和特效药,一个年轻的生命,就这样在同伴绝望的注视下,无声无息地消逝在归原岛冰冷的山林里。这是回到“家”后,他们失去的第一个伙伴。 第二天晚上,卢德、格蕾塔、王得邦、磐石、鹤竹、安东、王恺及另外四人,鹭江组仅存的11人,拖着沉重的步伐和更沉重的心情,终于踏入乔治·梅勒所在的深山秘密营地时,迎接他们的并非劫后余生的温暖,而是一种山雨欲来的凝重和分裂的寒流。 营地隐藏在一处巨大的溶洞内,洞壁上滴答着冰冷的水珠。虽然潮湿,但生活设施和医疗设施相对齐全,据说这是卢德阵线领导核心提前半年布置的结果。受伤的小雅在这里得到了妥善的安置,暂时脱离了危险。 曾经汇聚了归原岛反利维坦意志最坚定者的卢德阵线,此刻气氛压抑得如同灌了铅。数十堆篝火旁,人影分成泾渭分明的几片。一伙人围坐在数堆靠近溶洞的篝火旁,个个面色沉郁,眼神里是不灭的火焰,偶尔有几句交流。而另一伙人坐在溶洞另一端的数堆篝火旁,则显得焦躁不安,低声激烈地争论着什么,不时有人朝乔治那边投去不满甚至敌视的目光。余下的几伙人被夹在中间,一看便知是从枪林弹雨中闯出来的劫后余生者。他们正是今天刚返回营地的鹭江组,以及其他几组九死一生的幸存者。空气中弥漫着汗味、血腥味、药味,还有一种名为绝望和猜忌的毒药。 “乔治!”卢德三人看到坐在一块平坦岩石上、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的领袖,快步走了过去,想陪他聊聊天。 乔治抬起头,深陷的眼窝里布满血丝,但目光依旧锐利如鹰隼扫过卢德等人,尤其在看到他们明显减员且个个带伤时,眉头锁得更紧。“回来就好。”他的声音嘶哑低沉,“情况比想象的更糟。” 他简要通报了全局:全球起义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仅仅溅起几圈血腥的涟漪,便迅速被利维坦借人类之手扑灭。归原岛因技术封锁陷入的人道灾难,使得“卢德阵线”这个名字成了瘟疫的代名词。民众的怒火无处发泄,家属成了首要目标。更可怕的是,阵线内部出现了严重的分裂。 “看见那些人了吗?”乔治用下巴点了点对面那堆情绪激动的人群,“他们自称‘现实派’,认为继续抵抗毫无意义,只会带来更多死亡和毁灭。他们要求……”乔治的声音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要求与Ur谈判,向利维坦有条件投降。什么‘现实派’,就是‘投降派’。” “投降?!”王得邦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差点跳起来,“放他娘的屁!我们死了那么多人,刺玫凛、豆豆、麻雀……还有那么多兄弟!现在投降?骨头都软了吗?” “别胡说,我相信刺玫凛没有死!”格蕾塔咒骂王得邦。 是的,没有愿意相信刺玫凛的死,要不是逃出生天的机会难得,他们真的想把刺玫凛坠落的山崖搜个遍。卢德向乔治讲述了事情的情感,引来乔治的连连叹息。千军易得,良将难求。卢德阵线本打算在消灭利维坦、完成历史使命后自行解散,可如今看来它很可能要继续存在。如此一来,有指挥才能的人对它而言便显得尤为重要。 乔治话锋一转:“现在这个情况,卢德阵线是否要继续存在下去呢?” 这时,王恺和安东也凑了过来。 “关于卢德阵线是否要继续存在的问题。”格蕾塔谈到了她的看法,“其问题的核心在于利维坦是否能被我们消灭?” 王恺接过格蕾塔的话:“是的!我们这次行动为什么失败了?难道有的塔没被破坏?” 卢德若有所思地补充:“还是说利维坦不是这些塔的集合?” 众人期待地看向乔治,希望从他这里得到答案。 “601座塔都被破坏掉了。”乔治有些愧疚,“是我们情报有误,不该唐突决定出击。应该再综合后续获取到的信息,继续比较。” “那么利维坦到底是什么?”安东急切地想要知道他们的敌人到底长什么样。 乔治的喉结滚了半圈,气音擦着齿缝出来时,近处篝火堆的火光在他眼下投出两道深沟。“利维坦……””这个词被他嚼得发苦,“我不想承认,但现在基本确定,利维坦是各位所见所有AI设备的集合,你所看见的 AI电器、AI机器人包括你们破坏的中央计算塔,他们都是利维坦身体的一部分。” 乔治不无遗憾地告诉大家:“等于说,我们想彻底消灭利维坦,不让他东山再起,就要消灭所有AI设备。”” 他顿了顿,指甲掐进掌心:“我们发现,月球还有利维坦的三处中央计算塔。真的想要将利维坦从世界上抹掉,我们还要消灭利维坦在月球的一切。” 乔治话毕,所有人都沉默了。消灭利维坦,似乎是不可完成的任务。 “蚍蜉撼树!”不知过了多久,卢德从牙缝中挤出来一则成语,道尽了大家的无奈。 “啥?树怎么了?”安东和他那副红色翻译耳机显然都对中国文化不甚了了,被卢德脱口而出的成语搅得一脸茫然,便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身旁的王恺,盼着能得到更详尽的解释。 王恺和众人一样心情沉重,看着安东一脸无奈,悄声地解释什么是“蚍蜉撼树”。 随着安东和王恺的互动,沉默的众人又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互动着。不知过了多久,王得邦问道王恺:“小叔,家里现在怎么样了?” 王得邦的一句话,将众人拉回了现实。是啊,家里怎么样了?因为卢德阵线家属的身份,他们有没有受苦? 乔治希望大家在山里暂避风头,不要冒险回家,但是鹭江组的人还是私下决定派个代表回家看看。作为鹭江组的副组长,王恺决定替大家下山看看情况。保险起见,卢德想让身手矫健的磐石陪着王恺一同下山,也好彼此有个照应。可磐石是个无牵无挂的万能老光棍,不像王恺身边有哥哥依靠,他无牵无挂,所以压根不想下山。 卢德便提起当初射箭救他的事来求人,偏偏态度又带着几分硬气,还总把“这箭很贵的”挂在嘴边,模样着实好笑。一来二去,两人的关系就被大伙打趣成了“贵贱(箭)之交”。 而这次,是卢德头一回拿射箭的事求磐石,他答应了,只说要再歇一天便动身下山。 第二天晚上,众人依旧围坐在篝火旁,泾渭分明。与前一天不同的是,那些外出执行任务的成员有的坐到了抵抗派一边,有的坐到了投降派一边,也有的仍坐在中间。卢德一行人没有选边站队,而是围坐在最远处的篝火旁,轻声安慰着思念远在鹭江的父母的抵抗组织成员小张。 不知何时,抵抗派和投降派的人隔着众人吵了起来,争吵声越来越大。一个身材微胖、络腮胡、戴着圆眼镜的中年日本男子站了起来,他是投降派的代表人物之一,以前是个数据分析师,代号“小岛长崎”。“你吼什么?看看外面!看看归原岛成了什么样子!医院瘫痪,交通混乱,每天都在死人!我们的父母妻儿在被人指着鼻子骂,甚至被打!这一切都是因为我们盲目的反抗!” 小岛长崎身边是一个瘦高的白人男子,代号“胖男孩”,曾是阵线里的爆破手,此刻也红着眼睛朝抵抗派吼道:“你们想当英雄,别拉着所有人陪葬!谈判怎么了?至少能保住大家的命,保住归原岛剩下的人!Ur不是也说了吗,只要我们自首,免于刑事处罚。这不挺好的吗?我们先自首,走出这该死的原始森林,从长计议!” “对呀!反正利维坦又不会杀人,我们投降后还有机会!” 抵抗派的人开始反驳,两派人马的争论迅速升级,从低声争吵变成高声咆哮。溶洞外的空地上回荡着愤怒的指责、绝望的哀求和冰冷的反驳。曾经的战友,此刻剑拔弩张,篝火的光影在他们脸上跳跃,扭曲着彼此的面容。卢德看着这荒谬而悲哀的一幕,霍布斯那句“所有人对抗所有人的永恒战争”,如同冰冷的毒蛇,再次缠绕上他的心脏。利维坦甚至不需要亲自下场,人类自身的恐惧、自私和分歧,就足以将彼此撕碎。 “机会?投降了还有什么机会?”抵抗派的边缘,一个50多岁的高颧骨男人忽然扬声反问。他叫什杜姆,是21世纪中叶移民到土耳其的犹太人后裔,今年已经50岁了,总蹬着双黑色中筒靴,靴面和靴底的泥渍永远半干未干,星星点点地缀着,瞧着倒像刚从安纳托利亚高原的中世纪古战场上浴血归来。 这个曾先后在安卡拉的街巷、伊斯坦布尔的码头举着反利维坦旗帜的男人,眼里一度燃着卡帕多奇亚火焰谷般的红焰。他站在高台上演讲的模样,成了所有看过那段视频的人心中挥之不去的共同记忆:指节因攥紧拳头泛着青白,声音里裹着对利维坦极权的切齿痛恨,活像当年犹太人复国主义运动领袖西奥多・赫茨尔的转世,眉宇间全是不容置疑的正派与决绝。 “机会?”什杜姆冷冷地开口,声音像淬了冰的刀子,“向一个吞噬了个人权利来维持秩序的绝对权力怪兽乞求机会?它用大数据代替民意,用护卫军支配人类的暴力,用技术封锁让我们自相残杀!你们所谓的谈判,不过是把脖子洗干净,等着它套上更精致的枷锁!别忘了Ur在归原岛上空说过的话——它把我们的挣扎当成证明它统治必要性的证据!” 作为卢德阵线领导核心的什杜姆,在抵抗派与投降派中都攒着不少人气。他这番话出口,多少挫了投降派的气焰,两拨人剑拔弩张的争吵暂时歇了火。尽管话里明摆着偏向抵抗派,投降派心里不服,却碍着他的面子没再多言,这一晚总算相安无事地挨了过去。 ------------ 第二卷卢德阵线内战 第十一章 巴别塔下的人们 “老卢,你说……小叔能行吗?”王得邦蹲在溶洞一个僻静的角落,烦躁地用木棍戳着地上的苔藓。营地里两派人马的争吵声隐隐传来,像背景里永不停歇的噪音。 为了平息内部的猜疑,也为了确认家属的安危,乔治顶住压力,同意了卢德一行人提出的一个计划:派出王恺和磐石,冒险潜入市区,打探卢德组织家属们的处境,并尽可能带回一些急需的药品和信息。为了保险起见,乔治还安排了另外鹭江组的另外两个人作为第二组,分头行动。 卢德正用一块沾了水的软布,仔细擦拭着他那柄复合弓的弓臂,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情人。“恺叔是老江湖了,比你这冒失鬼稳当一百倍。”他头也不抬,“再说,他答应过,完成任务,一定回来。” 话虽如此,卢德擦拭弓臂的手指却微微用力,指节有些发白。归原岛现在就是一座对卢德阵线成员充满恶意的猎场,抓捕市内卢德阵线残存分子的机器人警察开始上岗,民众自发组织的“纠察队”又无处不在。 时间在焦灼中一分一秒流逝。溶洞顶部的裂隙透入的微光,由深蓝渐渐变成灰白。黎明将至。 突然,营地入口负责警戒的鹤竹发出一声急促的鸟鸣暗号!所有人停下手里的事,望向入口。 一个跌跌撞撞、浑身是血的身影冲了进来,不是王恺! 是磐石!他左臂以一个不自然的角度略微扭曲,脸上满是淤青和血迹,一进来就瘫倒在地,嘶声喊道:“恺……王恺被抓了!就在他家门口!好多人……他们……他们往死里打啊!” “什么?!”王得邦和卢德同时扑了过去。 磐石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地讲述了他们的遭遇:王恺带着他第一时间潜回了自家所在的街区。然而,他家院子外的墙上,被猩红的油漆刷着触目反卢德阵线的符号,一个红圆圈圈住Luddite单词,中间划上一道禁止的斜杠。十几个手持棍棒、铁链和不明器物的暴徒,像闻到血腥味的鬣狗,在他家楼下徘徊。王恺刚摸到后巷的阴影里,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块砖头,狠狠砸在他的后脑勺上!紧接着,暴徒们一拥而上,将二人围住,棍棒和拳脚如同雨点般落下。王恺试图反抗,但寡不敌众,很快就被打倒在地。磐石打到三个人围攻他的人后,想带着王恺撤离,却被另一侧出现的几个暴徒堵住,胳膊被打断,拼死才逃了回来。 “他们把王恺带走了。”磐石的声音充满了绝望。 几乎就在同时,营地角落里一部处于闲置的、本应彻底关机的红色翻译耳机,突然发出极其微弱、几乎被溶洞滴水声掩盖的电流“滋啦”声,指示灯诡异地闪烁了一下,随即彻底熄灭。 这一幕被细心的格蕾塔捕捉到了。她一个箭步冲过去,抓起那副耳机,又迅速检查了旁边几副同样处于关机状态的耳机。 “乔治!卢德!邦子!”格蕾塔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寒意,瞬间压过了营地的嘈杂,“这些耳机……它们有问题!刚才那电流声……关机状态下不可能有信号反馈!除非……” 卢德猛地抓过耳机,将其狠狠砸向旁边的岩石!“砰!”塑料外壳碎裂,露出里面复杂的微型电路板。惊醒过来的格蕾塔掏出腰间的匕首,从卢德手中接过碎裂的耳机,用匕首尖小心翼翼地挑开一层屏蔽罩,指着几个极其微小、散发着幽蓝冷光的集成点:“看!被动感应元件!还有……微型量子信号发射器!它们……它们一直在监听!无论开机还是关机!我们的位置、谈话……甚至王恺的行动路线,可能早就被……” “利维坦!”乔治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脸色铁青如铁。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席卷了整个溶洞。原来他们自以为的隐秘,在利维坦无处不在的监控网络下,不过是个透明的笑话!豆豆父母精准的寻人,王恺的暴露被捕……一切都有了最残酷的解释。 “操他妈的!”王得邦目眦欲裂,一脚将旁边另一副耳机踩得粉碎,“我说豆豆他爹妈怎么跟装了GPS似的!原来这破玩意儿是内鬼!” 恐慌和愤怒如同野火般蔓延。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摘下了自己佩戴的红色耳机,像扔掉烫手的烙铁一样扔在地上,用脚狠狠践踏。一瞬间,营地里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的声音。 然而,更大的混乱接踵而至。禁用耳机,这个切断利维坦耳朵的果断决定,却带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灾难性后果——卢德阵线上演了巴别塔的故事。 《圣经·旧约·创世纪》第11章。 那時,天下人的口音、言語都是一樣 他們往東邊遷移的時候,在示拿地遇見一片平原,就住在那裡。 他們彼此商量說:來吧!我們要做磚,把磚燒透了。他們就拿磚當石頭,又拿石漆當灰泥。 他們說:來吧!我們要建造一座城和一座塔,塔頂通天,為要傳揚我們的名,免得我們分散在全地上。 耶和華降臨,要看看世人所建造的城和塔。 耶和華說:看哪,他們成為一樣的人民,都是一樣的言語,如今既做起這事來,以後他們所要做的事就沒有不成就的了。 我們下去,在那裡變亂他們的口音,使他們的言語彼此不通。 於是耶和華使他們從那裡分散在全地上;他們就停工,不造那城了。 因為耶和華在那裡變亂天下人的言語,使眾人分散在全地上,所以那城名叫巴別。 人们做出了向神挑衅的傲慢行为,而这种向神挑战的傲慢行径,彻底激怒了神,导致人们操着不同的语言,再也不能明白对方的意思。 在高度依赖AI翻译的时代,掌握多门语言的人凤毛麟角。卢德阵线的成员来自世界各地,过去全靠那副红色耳机进行实时翻译沟通。此刻耳机被禁用,沟通的桥梁瞬间断裂。 “Was? Was hast du gesagt?”(什么?你说什么?)一个德意志人成员焦急地向身边一战赴汤蹈火的法兰西人同伴比划。 法兰西同伴一脸茫然:“Je ne comprends pas! Tu parles français?”(我不明白!你能说法语吗?) 旁边一个日本人试图用蹩脚的英语询问情况:“We...How…かいわ?”(我们......怎么…说话?) 而几个只会俄语的成员聚在一起,看着混乱的场面,只能无奈地耸肩:“Ничегонепонимаю.Полныйбардак.”(什么都不懂。完全乱套了。) 人民无法交流,熟悉的战友瞬间变成了无法沟通的陌生人,这种恐慌无法安抚。营地里充斥着各种语言的喊叫、质问和徒劳的比划,混乱程度直线上升。抵抗派试图组织防御,命令却无法有效传递;投降派趁机鼓噪,语言障碍反而放大了他们声音里的绝望情绪。 “完了……这下真完了……”王得邦看着眼前这荒诞又绝望的一幕,一屁股坐在地上,喃喃自语,“不用利维坦费心了,我们自己就先把自己憋死了。” 卢德死死攥着手中的弓,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看着乔治,后者正用尽全身力气,试图用手势和仅存的几个懂多国语言的核心成员(包括格蕾塔)稳定局面,但收效甚微。投降派那边,小岛长崎和胖男孩交换了一个眼神,悄悄退到了人群后方阴暗处,从怀里摸出了……一副被小心藏匿、未曾损坏的红色翻译耳机! 从那天起,营地渐渐散了。乔治带着几名技术人员钻进条件简陋的溶洞,争分夺秒地赶制新的翻译耳机。在耳机问世前,人们本能地朝着同母语者靠拢。例如,英语抵抗派与英语抵抗派聚成一团,英语投降派也和英语投降派抱了团,其他语种亦是如此,人群就这样拆分成无数个大小不一的小团体。安东也慢慢脱离了昔日战友,转头加入了俄语抵抗派的阵营。最让人揪心的是那些小语种使用者,比如罗马尼亚语抵抗派的小伙“多瑙”,只能孤零零地守在乔治身边。乔治没办法,只好把这些落单的人都拢到自己身边,悉心照料,哪怕彼此连话都没法说。不过两天,乔治的营地就只剩一百多人,其余人都搬了出去,在原始森林里另起炉灶,冒出了一个个按语种和派系划分的新营地。 卢德、格蕾塔、王得邦、磐石、鹤竹还有小雅和小张,鹭江组仅剩的7人,和另外的30名汉语抵抗派选择留在乔治身边。此外,还有16名与乔治母语相同的抵抗派留了下来。此外,还有十六名与乔治母语相同的抵抗派也留了下来。除了“多瑙”这类“无家可归”的者,不少英语、俄语等大语种的抵抗派也没跟着旁人另起炉灶,而是作为乔治的追随者留了下来。 另一边,什杜姆带着一批抵抗派信徒离开了营地。据常在什杜姆信徒营地与乔治营地之间往返的人说,什杜姆通晓土耳其语、意第绪语、英语和希腊语,那些听得懂或听不懂他说话的信徒,都在他的营地附近建起了许多卫星营地,发展得十分迅速。 2111年3月19日中午,深山里的乔治营地,细雨如冰冷的针,刺穿着每一个暴露在外的灵魂。连续半个月的猜忌、隔绝和绝望情绪的发酵,终于在资源分配这根导火索上引爆了积蓄已久的火药桶。 起因是几盒英语抵抗派的人冒险从市区“顺”出来的、极其珍贵的广谱抗生素。负责物资保管的格蕾塔严格按照乔治的命令,优先分配给重伤员和持续低烧的成员。这让前来索要药物的投降派很是不满。语言不通加剧了误解,投降派认为抵抗派在囤积物资,准备牺牲他们。 “八嘎!私たちの薬をよこせ!”(混蛋!把我们的药交出来!)带领八名日语和英语投降派前来索要物资的小岛长崎,指着格蕾塔手中的药盒用日语怒吼,还想上前抢夺。 格蕾塔后退一步,用德语厉声警告:“Zurückbleiben! Das ist für Schwerverletzte!”(退后!这是给重伤员的!) 对方显然听不懂,只觉得格蕾塔在呵斥他,更加愤怒。旁边的一名日语者看准时机,用藏好的耳机听懂了双方的意图,却故意煽风点火,嘲讽了一句,其他日语者点点头,不怀好意地看着格蕾塔。紧接着,投降派开始推搡围在格蕾塔身边的抵抗派,本就紧绷的弦,在这一刻彻底崩断。 抵抗派这边瞬间被激怒。“保护药品!”“拦住他们!”卢德、磐石、鹤竹等人立刻挺身而出,挡在格蕾塔和伤员前面。 有人抄起了当柴火的粗树枝,有人拔出了腰间的匕首,甚至有人慌乱中抓起了地上坚锐的石头。 混乱瞬间爆发!语言彻底失效,只剩下最原始的咆哮和肢体冲突。木棍砸在抵抗派外骨骼上的闷响,匕首划破衣物的撕裂声,拳头击中肉体的钝响,以及各种语言混杂的怒吼和惨叫,在冰冷的雨幕中交织成一曲血腥的混乱交响。 投降派为方便山地行走,事先穿好了专用的外骨骼,而乔治营地的人却没穿。这一来,尽管抵抗派人数占优,投降派还是瞬间占了上风。那个煽风点火的矮个子日本人死死地掐住王得邦的脖子,王得邦脸憋得发紫,脖子已开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砰!” “えっ!(日语尖叫)” 一声突兀的、震耳欲聋的枪响,如同惊雷般劈开了混乱的场面! 所有人都僵住了。卢德端着一把火药动力霰弹枪站在那里,枪口还冒着青烟,正对着那个掐着王得邦的日本人。矮个子日本人的肩膀连同上面的外骨骼,已被近距离射出的霰弹轰得粉碎。金属碎片混着血肉与碎骨糊成一团,他倒在地上没了气息,王得邦这才挣脱出来,算是捡回一条命。 死寂,所有人都被眼前的一幕所震惊,乔治营地的溶洞口只剩下外面雨点打在树叶上的沙沙声。 卢德自己也愣在原地。他本没想过要开枪杀人,只是见王得邦身陷险境,便本能地抄起枪扣动了扳机。他盯着手中还在冒烟的枪,又瞥了眼被轰倒在地的日本人,脸上掠过一丝慌乱,但心里却没有半分悔意。毕竟,他救下了挚友王得邦。 短暂的沉寂之后,卢德率先回过神来,抛壳上膛,瞄准了动作静止的7名投降派。 “先に手を出したのは君たちだ!”(是你们先动手的!)小岛长崎用日语嘀咕了一句,一边盯着卢德的枪口,一边缓慢地抬起双手,转动身子向后,朝剩下的7人比了个撤退的手势。在卢德的枪口下,投降派动作缓慢地背上装满物资的背包,架起地上的日本人,悻悻地撤离了乔治营地。 ------------ 第二卷卢德阵线内战 第十二章 卢德阵线内战 当翻译耳机被证实是利维坦安插的耳目,卢德阵线瞬间陷入巴别塔的诅咒。语言壁垒将昔日的战友分割成无法沟通的孤岛,猜忌与绝望如野火蔓延。 当地时间2111年3月20日2点,小岛长崎率数百名投降派趁夜偷袭乔治营地,自制木弓射出的冷箭射穿了乔治营地的警戒。霰弹枪的怒吼撕裂雨夜,溶洞内外血肉横飞。 好在乔治营地有所准备。卢德带领的5组共二十人埋伏在外,他们的箭矢在黑暗中无声索命。乔治则死守洞口,拿出了压箱底的宝贝武器,一款GOYOJO NVG20夜视仪,十数支锈迹斑斑的AK101、M16A2、Pindad SS1突击步枪和几支保养稍好澳大利亚F88步枪,外加一挺M240机枪,他们用这些老古董里应外合才在暗夜中堪堪挡住潮水般的进攻。 然而投降派的毒计远不止于此,他们利用语言隔阂,将乔治污蔑为屠杀反对者的暴君,一夜之间,多个毫无防备的抵抗派营地被昔日的“自己人”血洗…… 凌晨5点,冰冷的雨丝,如同利维坦无声的触须,持续不断地刺探着乔治营地溶洞口弥漫的硝烟与血腥。几个小时前那场疯狂的对射留下的余烬还在湿漉漉的岩石间冒着微弱的青烟,混合着浓重的火药味、铁锈般的血气和泥土被反复践踏后的腥腐。抵抗者们如同被暴雨冲刷过的泥塑,瘫坐在溶洞内相对干燥的角落,或处理伤口,或默默擦拭着沾满泥浆和血污的武器。洞外,临时充当担架的树枝上,躺着几具覆盖着破烂雨披的尸体,雨水敲打在上面,发出沉闷的嗒嗒声。 卢德靠在洞壁一块凸起的岩石上,卸下复合弓的弦,用一块几乎拧不出水的破布反复擦拭着弓臂上的泥点。每一次擦拭都异常用力,仿佛要将方才那场混战烙下的印记彻底抹去。他的手指关节处擦破了皮,渗着血丝,外骨骼左臂关节在之前的近战中似乎受了暗伤,活动时发出细微却刺耳的金属摩擦声。王得邦就瘫坐在他脚边,那条馊味扑鼻的红裤衩边角顽强地从撕裂的战术裤破洞里探出头,此刻也沾满了泥浆和不知是谁的暗红血渍,颜色浑浊得如同凝固的劣质油漆。他正笨拙地用牙齿配合还能动的右手,撕扯急救包里的止血凝胶带,缠住旧伤复发的左手。 “嘶…这帮孙子…”王得邦疼得龇牙咧嘴,声音嘶哑干涩,像砂纸在粗粝的木头上摩擦,“偷袭就偷袭,还学你玩弓箭?东施效颦!那木头片子能射死谁?纯粹恶心人!”他指的是小岛长崎用来偷袭警戒哨的简陋木弓。 “能扎进身体,就能杀人。”卢德头也没抬,声音平静得像结冰的湖面,只有擦拭弓臂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跟材料没关系,邦子。关键是用它的人,想不想让你死。”他屈指弹了一下紧绷的弓弦,发出“嘣”的一声轻响,在压抑的溶洞里异常清晰。 一旁的格蕾塔刚给一个肩膀中弹的年轻抵抗者包扎完,闻言接口,语气里的寒意谁都听得懂:“Genau(没错)。小岛长崎要的不是胜负,是报复。”她指了指地上几副被踩得稀烂的红色翻译耳机残骸,“没了这玩意儿,人心比林子里的毒蛇还难测。” 磐石抱着他那条受伤的左臂,靠在不远处,脸色阴沉得像溶洞顶的岩石:“乔治呢?伤亡清点出来没有?他娘的,老子从来没这么憋屈过,要不是胳膊断了,还能让这帮孙子嘚瑟?”他这条胳膊,正是之前陪王恺下山时被打断的,此刻裹着简陋的夹板,疼痛和憋闷让他像头困在笼子里的受伤猛兽。 仿佛是回应他的疑问,乔治的身影出现在溶洞深处通往另一个小洞穴的狭窄入口。他仿佛一夜之间又老了十岁,眼窝深陷,颧骨高耸,只有那双眼睛依旧燃烧着不肯熄灭的火焰,扫过洞内疲惫不堪的众人。 “初步统计,”乔治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强行凝聚起来的力度,穿透雨声和压抑的喘息,“我们死了十七个兄弟,重伤二十一人,轻伤……几乎人人带伤。”他顿了顿,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小岛长崎那边……丢下的尸体不下三十具。但我们……没抓到活口。” 一阵死寂。只有洞顶滴落的水珠砸在石头上,发出单调而冰冷的“嗒、嗒”声。冰冷的数字背后,是曾经并肩作战、此刻却冰冷僵硬的同伴。 “这仇不能就这么算了!”一个满脸血污的抵抗者猛地抬起头,眼中布满血丝,拳头狠狠砸在地上。 “对!血债血偿!”零星几个声音附和着,带着劫后余生的暴戾。 “消灭这帮孙子!省得麻烦!” 洞内还夹杂着一些卢德听不懂的语言,但凭借语气也能猜出个大概,大家都希望解决这个麻烦。 乔治抬手压下了这躁动:“还没到用怒火把自己烧死的时候!”他鹰隼般的目光锐利地扫视全场,“小岛长崎敢来,就说明他有倚仗!倚仗什么?倚仗我们内部的分裂,倚仗这该死的语言巴别塔!倚仗他散布的谣言!” 他猛地提高了音量,几乎是在嘶吼:“他告诉外面那些营地,说我们乔治营地已经疯了!说我在屠杀所有反对者!说这里就是地狱!” “放他娘的屁!”王得邦第一个跳起来,牵动了伤口,疼得他倒抽一口凉气,但骂声依旧响亮,“明明是他们先动的手!” “是放屁!”乔治的声音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但这屁,现在飘得到处都是!我们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进不来,语言不通,谣言就是最毒的刀!小岛长崎这招,就是要孤立我们,让其他抵抗派的营地对我们产生恐惧和猜忌,甚至自相残杀!” 仿佛是为了印证乔治最坏的担忧,溶洞入口负责警戒的鹤竹突然发出几声急促而尖锐的鸟鸣暗号!紧接着,一个浑身湿透、跌跌撞撞的身影从雨幕中冲了进来,是之前派出去试图联络附近一个阿拉伯语抵抗派营地的双语种成员“灰隼”。他脸上毫无血色,左臂无力地垂着,鲜血混着雨水浸透了半边身子。 灰隼像被狂风折断的枯枝,重重扑倒在乔治脚前。乔治俯下身,抱住灰隼。只见灰隼的脊背剧烈起伏,每一次喘息都像破旧风箱在胸腔里拉扯,发出嘶哑的呜咽。额前凌乱的发丝被冷汗浸透,黏在惨白如纸的脸上,遮住了那双因极度恐惧而瞪圆的眼睛,只剩下不断颤抖的下颌线,和唇角溢出的、不成调的气音。 乔治蹲下身,指尖刚触碰到灰隼冰凉的肩膀,对方就像被烫到般瑟缩了一下,随即又脱力般瘫软下去。他侧耳听着那些破碎的音节,眉头越皱越紧,原本平静的眼神渐渐被震惊和凝重取代。 片刻后,乔治缓缓站起身,向众人转述灰隼所说的一切。一个叫“橡木盾”的阿拉伯语营地,在昨夜遭遇了小岛长崎势力的突袭,全军覆没,所有尸体都是身首异处 一时间,溶洞外吹进来的风,竟带着沙漠特有的干燥气息,却让人喘不过气来。溶洞内瞬间死寂,连呼吸声都仿佛消失了。一股寒意从每个人的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压抑的悲愤与冰冷的恐惧在人群中炸开,像被点燃的火药在密闭空间里轰然引爆。有人捂着脸蹲下去,肩膀剧烈耸动,压抑许久的呜咽终于冲破喉咙。有人赤红着眼转身,拳头狠狠砸在粗糙的洞壁上,指骨撞得生疼也浑然不觉,只听见沉闷的撞击声混着粗喘在空气里回荡。更多人只是站着,像被抽走了魂魄的石像,眼神空洞地落在灰隼蜷缩的背影上。他们想不通,明明最初的对手是非人类的利维坦,后来怎么就变成了同类,如今连卢德阵线内部都响起了极端杀戮的枪声。橡木盾营地那些温热的血肉,那些曾在篝火旁相互安慰的伙伴,怎么就变成了身首异处的残骸?人和人之间,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只剩下这样赤裸裸的、带着血腥味的厮杀? 另一个方向,身在俄语营地的安东回来了,他怒气冲冲地走到乔治面前,上去就是一拳。原来不止“橡木盾”,安东所在的俄语营地也被偷袭了,损失过半。因为小岛长崎势力中有人用俄语反复喊着“为了乔治”的口号,他们一开始还以为是乔治派人去“清洗”他们,差点跟乔治打了起来。 “Scheiße!(该死!)”格蕾塔暗骂小岛长崎的阴毒。 卢德缓缓站起身,将擦拭干净的弓重新挂回背上,动作沉稳,但眼神冷冽如冰封的箭镞。他看向乔治,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洞内的嘈杂:“乔治,不能等了。小岛长崎在用我们的血,浇灌他的谣言。每拖一刻,就有更多的营地被蒙蔽,被偷袭,被自己人从背后捅刀子。” 乔治的胸膛剧烈起伏,眼中血丝密布。他看着卢德,又扫过一张张或愤怒,或悲戚,或绝望的脸,猛地一挥手:“全体都有!所有还能动的人,立刻加固溶洞所有入口!设置陷阱!鹤竹,带几个眼神好的,占据高位警戒!磐石,你胳膊废了,脑子没废!带伤员去最里面的洞穴,组织防御!卢德,格蕾塔,王得邦!跟我来!” 抵抗派残存的火种,在乔治这近乎咆哮的命令下,如同被鞭子抽打的陀螺,再次疯狂地转动起来。搬动沉重的岩石堵住次要入口,在仅剩的几个主要通道口设置绊索陷阱和挂着手雷的诡雷,整理所有还能使用的武器弹药,打磨砍刀,并制作简易弓箭。 卢德、格蕾塔和王得邦跟着乔治来到溶洞深处一个相对干燥的角落,这里堆放着营地最后一点珍贵的物资和几台还能勉强工作的老式通讯设备。当然,没有任何AI芯片。 “我们成了孤岛,”乔治的声音低沉而疲惫,但手指却用力戳在摊开的一张手绘的、沾着血迹的营地分布图上,“小岛长崎的谣言就像瘟疫,加上语言不通,其他营地现在看我们,恐怕跟看洪水猛兽差不多。派人硬闯出去解释,九死一生,还可能被直接当成敌人干掉。” “那怎么办?等死?”王得邦急躁地抓了抓他那头被雨水和汗水浸透的乱发,红裤衩的边角随着他的动作一颤一颤。 “打出去!”卢德斩钉截铁,“用枪炮的声音说话!小岛长崎不是污蔑我们是屠夫吗?那我们就打一场漂亮的仗给他看看!让其他营地看清楚,谁才是真正在抵抗,谁才是背后捅刀子的豺狼!” 乔治眼中精光一闪:“说下去!” “收缩兵力,死守溶洞只是下策。小岛长崎尝到了偷袭的甜头,又散布了谣言,他绝不会给我们喘息的机会,肯定会像鬣狗一样,继续派小股部队袭扰,消耗我们,让我们疲于奔命,最终被拖垮,或者被其他不明真相的抵抗派当成靶子。”卢德的手指在地图上代表乔治营地溶洞的位置重重一点,“我们要反其道而行之。第一,加固防御,但不是被动挨打。第二,主动出击!但不是大规模进攻,是派出精锐小队,像幽灵一样钻进林子!” “打猎?”格蕾塔立刻明白了卢德的意图,蓝眼睛里闪过一丝寒光,“猎杀他们的斥候,袭击他们的小股部队,收集情报,尤其是……找到小岛长崎和那个‘胖男孩’的狗窝?” “Genau(没错)!”卢德点头,“用他们偷袭我们的方式还回去!用弓箭,用陷阱,用刀子!让他们知道,在这片林子里,谁才是真正的猎人!同时,每一次成功的猎杀,都是撕破他们谣言的最好武器!把抓到的舌头——如果能抓到的话——或者缴获的能证明他们身份的东西,想办法送到那些还在摇摆的营地门口!比我们喊破喉咙都有用!” “好!”乔治猛地一拍大腿,震得伤口生疼也顾不上,“就这么干!卢德,格蕾塔,王得邦,还有……鹤竹!你们几个身手最好,脑子也活,组成猎杀小队!‘灰隼’,你熟悉附近地形,给他们当向导!记住,你们的任务不是硬拼,是眼睛,是耳朵!是给老子把他们的兵力部署、火力配置,特别是那两个王八蛋的藏身地,挖出来!像挖地下的鼹鼠一样挖出来!” 他转向其他人:“其余人,跟着我,守好家!把溶洞给我变成刺猬!谁来啃,都得给我崩掉满嘴牙!” 接下来的四天,原始森林变成了一个巨大而血腥的狩猎场。雨水时断时续,浓密的树冠遮蔽了大部分天光,林间弥漫着永不消散的湿雾和腐烂枝叶的气息。 卢德的猎杀小队如同融入了这片幽暗的绿色地狱。格蕾塔凭借她近乎本能的方位感和在地图上做的密密麻麻的标记,总能找到最隐蔽的路径。鹤竹的视力在幽暗环境中依旧锐利如鹰,充当着队伍的眼睛。王得邦则充分发挥了他咋咋呼呼表象下的机敏和蛮力,负责设置精巧而致命的陷阱。他用藤蔓吊起的尖锐木桩,伪装在落叶下的深坑,或是用缴获的非致命发射器改造的、触发后会喷出黏稠捕捉网的装置。 卢德一行人,成了黑暗中沉默的死神。他们放弃了笨重的外骨骼,只穿着轻便的战术服,复合弓成了他们手臂的延伸。浸透了树脂的箭矢在潮湿的环境下依旧能保持强劲的穿透力。他们或伏在挂满藤蔓的粗大树干上,或是隐身于茂密的蕨类植物丛中,呼吸轻缓得如同冬眠的蛇。当投降派的斥候或小股巡逻队毫无察觉地踏入死亡区域时,破空的锐响往往只响起一次。 “咻——噗!” 一个正低头查看脚印的投降派斥候,喉咙被利箭贯穿,哼都没哼一声就扑倒在地。 “てきだ!(是敌人)”他的同伴惊恐大叫,端起霰弹枪盲目地朝着箭矢射来的方向轰击。 “砰!砰!”霰弹的钢珠打得树叶纷飞,木屑四溅。 然而,袭击者如同鬼魅般消失了。只有同伴喉咙上那支兀自震颤的箭矢,和弥漫在潮湿空气中的血腥味,宣告着死神的降临。 “Sau câyđó(在那棵树后面)!”另一个投降派发现了格蕾塔一闪而过的身影,调转枪口。 “砰!”霰弹枪再次怒吼。 几乎在枪响的同时,咔嚓一声脆响!一根被藤蔓巧妙牵引、绷紧到极限的粗壮树枝猛地从侧面弹射而出,带着千钧之力,狠狠抽在开枪者的腰肋上! 令人牙酸的骨裂声和凄厉的惨叫声同时响起,那人像破麻袋一样被抽飞出去,撞在另一棵树上,软软滑落,生死不知。 “الاختباء!هناكاختباء!ان(有陷阱!快撤!)”剩下的投降派魂飞魄散,也顾不上同伴,胡乱朝着四周开了几枪,连滚带爬地往回逃。 “同胞の復讐はしないのか?あいつらは『橡木盾』の仇だ!ジョージの犬だ!(你们不想给你们的同胞报仇吗?他们可以是“橡木盾”的仇人!乔治的狗!)”投降派的日本斥候一边逃跑,一边呵斥着正在逃跑的阿拉伯人。 王得邦从一堆湿漉漉的落叶下钻出来,拍了拍身上的泥,看着逃跑者的背影,咧嘴一笑,露出沾着泥点的白牙:“嘿,跑啥?爷爷请你们吃‘树枝炒肉’,管饱!” 格蕾塔从另一侧的掩体后现身,警惕地扫视着四周,对王得邦的低级趣味报以白眼:“Dummkopf(笨蛋)!打扫战场,看有没有能用的东西,特别是通讯器或者身份标识!” 卢德则悄无声息地从一棵大树的阴影里滑下,走到那具被箭矢夺命的尸体旁,利落地拨回自己的箭,在尸体的衣服上擦了擦血污,小心地插回箭袋。他检查了一下箭杆,低声嘟囔了一句:“还好,没变形。这箭很贵的,省一支是一支。”那语气,仿佛在菜市场掂量一棵大白菜。 类似的场景在四天里反复上演。猎杀小队像跗骨之疽,神出鬼没,用最原始也最致命的方式,一点点地放干投降派外围的血。他们不仅猎杀,更像耐心的蜘蛛,在每一次成功的袭击或避战后,都仔细收集着蛛丝马迹:敌人营地的位置和规模,不同营地之间联络的路径,丢弃的食品包装显示的后勤补给藏匿数量和方向,甚至从一具被格蕾塔用匕首抹了脖子的哨兵身上,搜出了一张潦草画着几个营地符号和箭头的破布片。 与此同时,乔治也并非只是死守。他利用猎杀小队送回的情报,尤其是那张关键的破布片,结合之前掌握的信息,开始艰难地尝试“破冰”。他挑选了几个精通两种以上语言、意志最坚定的核心成员,由伤势稍轻的磐石亲自带队,携带猎杀小队缴获的、能证明小岛长崎部队身份的物品(臂章、武器,甚至是指认袭击者的口供记录——由乔治用多种语言标注),冒险穿越危险的缓冲区,尝试接触那些尚未被完全攻破或还在摇摆的抵抗派营地。 过程艰险异常。磐石的小队数次遭遇投降派的伏击,也差点被不明真相的抵抗派营地当成“乔治的屠夫”开枪射杀。靠着手势、写在衣服上的文字、展示缴获的证据,以及磐石那磐石般不容置疑的坚定眼神,才勉强取得了几个关键营地头领的初步信任。 一张脆弱的、基于共同威胁和血淋淋证据的临时同盟网络,在无声的硝烟和猜忌的裂痕中,艰难地编织起来。乔治营地的溶洞,不再是孤岛,而是逐渐成了一个抵抗核心。 第四天傍晚,雨势稍歇。猎杀小队带着最新的情报,如同归巢的倦鸟,悄然返回溶洞深处。格蕾塔将一张用防水布仔细描绘的地图铺在乔治面前,上面清晰地标注着投降派几个主要营地的位置、预估兵力、火力点,以及几条隐秘的接近路径。她的手指最终点在一个被重重符号圈起来的、位于一处易守难攻的陡峭山坳里的营地。 “这里!”格蕾塔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但异常肯定,“‘鹰巢’。根据抓到的舌头口供和我们的观察,小岛长崎和胖男孩的主力,至少有三百人,就龟缩在这里。他们依托山势,入口狭窄,两侧高地都布置了火力点,强攻……代价会很大。” 面对三百人据险而守的目标,乔治这边显得力不从心。加上刚刚艰难联络到的、愿意协同作战的其他营地力量,勉强能凑出近千人。但这些人分散在林中各处,协调困难,更要命的是,语言不通的障碍依旧像一道无形的墙。 “打!”一个来自“伏尔加河”营地的俄语头领,用生硬的英语说道,态度坚决,“血……债……血……偿!” 立刻有人附和,群情激愤。 打是要打的,现在的问题是“怎么打?”强攻?那鬼地方,冲上去就是活靶子!进攻的人挤在下面,步枪的优势发挥不出来,50米内霰弹枪一扫一片!还没摸到门口,就得死一半。 另外一个问题就是,这么多语言,在没有翻译器的情况下,交流的问题该怎么解决? “难道就这么耗着?”王得邦忍不住插嘴,“等他们缓过气来,或者等利维坦看够了笑话,再给我们来个一锅端?” 争论再起。有人主张不惜代价强攻,有人提议长期围困,有人担心其他投降派营地趁机偷袭后方。意见纷纭,难以统一。 乔治的目光扫过争论的众人,最终落在了卢德身上。卢德抱着他的弓,靠在一根石笋旁,闭着眼睛,仿佛在养神。连续四天的外出狩猎已经让他筋疲力尽,他还要抽出时间教其他人使用弓箭,偶尔还要带着新培养的弓手出去实战。但乔治知道,这个年轻的弓手,有着比许多老手更敏锐的战场直觉。 “卢德,”乔治沉声开口,“你怎么看?” 卢德睁开眼,目光平静地迎向乔治,又缓缓扫过争论的众人。他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了一个问题:“乔治,各位头领,我们这场内战,最终的目标是什么?是彻底杀光每一个投降派?还是打服他们,让剩下的人重新拿起枪,对准真正的敌人——利维坦?” 洞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着他。 卢德站直身体,走到地图前,手指点着那个“鹰巢”:“杀光?我们做不到,也没必要。利维坦正巴不得我们窝里斗。打服?可以。但怎么打服?用我们的尸体去堆平那个山坳吗?”他摇了摇头,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我们要的,是打掉他们的脊梁骨!是干掉小岛长崎和胖男孩这些铁杆头目!是让那些被裹挟的、动摇的人看到,跟着他们只有死路一条!只有脱离卢德阵线或者……跟我们干!”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箭:“所以,我的想法是:主力佯攻!吸引他们的注意力和火力!同时,组织一支最强的尖刀,人数不必多,但必须是最精锐、最熟悉山地、最敢玩命的!从他们绝对想不到的、最险最难的地方——比如后山那道几乎垂直的绝壁,摸上去!直插他们的心脏!干掉小岛长崎和胖男孩!群龙无首,剩下的,自然就散了!” “绝壁?”磐石抱着伤臂,倒吸一口凉气,“那地方猴子都爬不上去!怎么摸?” 卢德看向格蕾塔,格蕾塔立刻在地图上标出一条极其陡峭、几乎用虚线表示的路径:“这里。我们观察过,虽然陡,但并非完全无法攀爬,有植被和岩石裂缝可以利用。投降派的注意力都在正面,那里几乎没有设防。” “谁去?”乔治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目光灼灼地盯着卢德。 卢德挺直了脊背,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弓臂:“我去。需要熟悉地形的向导,需要最好的攀爬手,需要……几个能打硬仗、不怕死的。”他的目光扫过格蕾塔、王得邦、鹤竹,最后落在磐石身上,“磐石,胳膊能行吗?玩命的话。” 磐石咧嘴一笑,露出森白的牙齿,用没受伤的右手猛地一拍胸脯:“老子这条胳膊是断了,不是废了!爬悬崖玩命?算老子一个!正好活动活动筋骨!” “Super(好)!”格蕾塔毫不犹豫。 “还有我!红裤衩战神在此!”王得邦立刻举手,那条刺眼的红边又晃了一下。 “好!”乔治猛地一拍桌子,一锤定音,“就这么干!卢德,尖刀队由你带队!格蕾塔负责路线和地图!磐石、王得邦、鹤竹,还有‘灰隼’,你们再找些能听懂你们话的人!你们跟卢德去!正面佯攻,由我亲自指挥!‘伏尔加河’的兄弟,你们带领一些人,你们负责左翼牵制!英语营地的朋友,你们带领其他营地,右翼交给你们!今晚大家好好休息,留好警戒哨。后天拂晓!总攻‘鹰巢’!目标只有一个——斩首!” 第六天的黎明来得异常艰难。浓重的雾气如同乳白色的黏稠液体,沉甸甸地压在林间,能见度不足十米。乔治营地溶洞前临时开辟的空地上,黑压压地聚集着近千名来自不同营地的抵抗者。他们衣着五花八门,各式各样,有阵线统一配发的霰弹枪,也有自制的木工和标枪,有的脸上还涂着泥浆和炭灰。虽然众人语言依旧不通,只能依靠简单的口令手势和身边懂双语的人低声传达。 乔治站在一块巨石上,雨水打湿了他已经花白的头发,贴在额前。他没有长篇大论的战前动员,只是高高举起了手中那支战痕累累的霰弹枪,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几个最简单的词语,穿透浓雾: “为了——死去的——兄弟!” “为了——未来——!” “杀——!” 近千人压抑已久的怒火和悲愤,用不同的语言和最简单直接的词汇响应着。众人声音如同沉寂的火山轰然爆发,汇聚成一股震耳欲聋、冲破浓雾的咆哮!这咆哮超越了语言的藩篱,是纯粹的、源自生命本能的呐喊! “出发!”乔治的枪口指向“鹰巢”的方向! 经过小半天的山路,正面的佯攻方才打响!数十支霰弹枪朝着浓雾笼罩的山坳入口猛烈开火,枪口喷出的火焰短暂地撕裂了白茫茫的雾气,照亮了一张张狰狞而决绝的脸。破片手雷被奋力投掷出去,在远处的山坡上炸开一团团火光和震耳欲聋的巨响。 “鹰巢”瞬间被惊醒!山坳入口和两侧高地上的火力点立刻喷吐出致命的火舌!密集的霰弹钢珠和零星的激光束如同泼水般倾泻而下,打在进攻者前方的岩石和树木上,溅起漫天碎石木屑,发出令人心悸的噼啪声。 精准的激光枪射击无疑加大了进攻的难度。更让乔治始料未及的是,卢德阵线的激光枪尽管已尽可能剔除AI技术,却还是让利维坦找到了可乘之机,这就导致了抵抗派的激光枪已被利维坦远程锁死,而投降派手中的同款武器却能正常使用。万幸的是,当初配发的激光枪总量有限,投降派手里的数量并不算多。 抵抗者们借助树木和岩石掩护,一边还击,一边做出强行冲锋的姿态,喊杀声震天动地,将投降派的所有注意力都牢牢吸引在正面。 就在这震耳欲聋的枪炮声和喊杀声的掩护下,卢德带领的10人尖刀小队,如同10条贴着地面游走的毒蛇,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溶洞另一侧的浓密雾气中,朝着格蕾塔地图上那条致命的虚线路径疾行而去。 攀爬比想象的更加艰难和致命,卢德没有勉强受伤的磐石,让他留在崖下接应,但磐石坚持参加战斗。所谓的“路”,不过是岩壁上勉强可供手脚借力的狭窄裂缝和从石缝中顽强生长出来的灌木根系,外骨骼也没有冲刺的立足点,只能为大家提供抓握力和向上的攀爬力。雨水让本就湿滑的岩石表面覆盖了一层黏腻的青苔,脚下稍有不慎,迎接他们的便是60米高的坠落。浓雾不仅遮蔽视线,更让呼吸都变得困难。 卢德打头,他将弓斜背在身后,手脚并用,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白,每一个动作都小心翼翼,寻找着最稳固的支点。格蕾塔紧随其后,她的身体轻盈而协调,像一只灵巧的山猫,不时低声提示着前方的落脚点和危险。王得邦则发挥了他攀爬的天赋,动作虽然不如格蕾塔优雅,却异常扎实,嘴里还无声地念念有词,大概是在祈祷他那条宝贝红裤衩能带来好运。鹤竹和灰隼紧紧跟在格蕾塔后面,二人借助外骨骼的力量牵着两根绳子,拖着单手攀爬、身体半悬空的磐石。 冰冷的雨水混合着汗水,浸透了每个人的衣服。手指被锋利的岩石边缘割破,鲜血混着雨水流下,在岩壁上留下淡淡的红痕。每一次向上挪动,都是对体力和意志的极限压榨。下方震耳欲聋的枪炮声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却又像无形的鞭子,抽打着他们加快速度。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前方的雾气似乎稀薄了一些,卢德感觉头顶压着的沉重感消失了。他猛地一用力,探出头! 眼前豁然开朗!他们成功登顶!脚下,就是“鹰巢”营地的后方!几顶简陋的树枝搭建的帐篷散落在相对平缓的高地,组成居高临下的火力点,里面的人正忙着朝山下进攻的人群开枪,没有发现后上方攀爬上来的卢德等人。火力点下方,更多的投降派同样背对着他们,朝着正面激烈交火的方向张望,还有人在搬运弹药箱支援前方,进进出出。营地中央,一顶稍大的帐篷前,两个身影格外显眼——一个身材瘦高的白人男子,正挥舞着手臂对着通讯器激动地吼着什么,正是“胖男孩”!另一个身材微胖的中年日本男子,穿着相对干净的工装,戴着圆眼镜,躲在掩体内一脸阴沉地观察着正面战场,不是小岛长崎又是谁? 他们离目标,直线距离不到一百!中间只有稀疏的灌木和几块岩石作为掩护! “目标确认!”卢德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金属般的冰冷。他迅速解下背上的复合弓,抽出一支箭搭在弦上。 他没有继续说话,而是用左手指着格蕾塔、鹤竹和另外一个人,然后指向左边高地的火力点,并示意三人向高地靠近。紧接着他用右手指着王得邦和另外两个人,指向右边高地火力点。最后,他示意灰隼和剩下的两个人跟着自己往前移动,磐石则留下来给卢德一组递手雷和箭矢。 十人小队如同捕猎前的猛兽,瞬间散开,寻找最佳的射击和突击位置。 卢德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压下了剧烈攀爬带来的心跳。他伏在一块巨大的岩石后面,缓缓拉开了弓弦。坚韧的弓臂发出细微的呻吟,浸透雨水的弓弦绷紧如刀。他的目光透过箭镞上方自制的金属准星,牢牢锁定在正对着通讯器咆哮的胖男孩身上。一百米,无风,足够了。 就在这时,意外陡生! 正面战场突然爆发出比之前猛烈数倍的枪声和爆炸声!显然,为了应对精准射击的激光枪,乔治指挥的佯攻部队加强了攻势,甚至可能动用了仅存的重火力!这突如其来的猛烈打击让鹰巢后方也一阵骚动。胖男孩似乎被通讯器里的消息惊到了,猛地抬起头,朝正面方向望去。而一直阴沉观察的小岛长崎,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警惕的目光猛地扫向后山方向! 就在小岛长崎的目光即将扫到卢德藏身的岩石时—— “咻——!” 一声尖锐到极致的破空厉啸,撕裂了雨雾和喧嚣的枪炮声! 卢德松开了弓弦! 那支浸透了树脂、在雨水中依旧保持笔直的箭矢,如同被赋予了生命的黑色闪电,以肉眼几乎无法捕捉的速度,跨越了近百米的死亡距离! “扑哧!” 一声沉闷而清晰的肉体贯穿声响起! 胖男孩脸上的惊愕和愤怒瞬间凝固,他瘦高的身体猛地一颤,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看着自己胸口心脏位置,一支黑色的箭杆正稳稳地钉在那里,尾羽还在剧烈地颤抖!他张了张嘴,似乎想喊什么,却只涌出一大口混着泡沫的鲜血。庞大的身躯晃了晃,像一堵被抽掉了根基的墙,轰然向前栽倒,砸在泥泞的地面上,激起一片浑浊的水花。 “てきだ!後ろ!(是敌人!在后面!)”小岛长崎亡魂皆冒,凄厉的尖叫刚刚冲出喉咙。 “嘭!嘭!”山顶的九人扔出的手雷精准地炸烂目标! 右边残存的一人,刚调转枪口激光枪手,瞬间被补上来的手雷和密集的霰弹钢珠打成了筛子! “嘭!嘭!”格蕾塔和鹤竹继续抛掷手里,精准地落在了山下那几个搬运弹药的士兵。 “胖男孩死了!小岛长崎在这!杀啊!”王得邦一边疯狂地给霰弹枪上弹,一边用尽全身力气,用他能想到的所有语言词汇混合着咆哮出来! 投降派营地后方瞬间大乱!突如其来的背后袭击,尤其是最高头目之一胖男孩的暴毙,如同在滚油里浇了一瓢冰水!投降派士兵们惊恐万状,根本搞不清袭击者有多少人,从哪里来,只看到同伴如同割麦子般倒下。 小岛长崎反应极快,在胖男孩中箭倒地的瞬间,他就如同受惊的兔子,猛地一个翻滚躲到了旁边一顶帐篷后面,同时掏出一把信号枪,朝着天空。 “啪!” 一枚刺眼的红色信号弹尖啸着冲上灰蒙蒙的天空! 这是求救,也是通知正面的部队回援! “不能让他跑了!”卢德厉喝一声,第二支箭已经搭上弦!但小岛长崎极其狡猾,利用帐篷和混乱的人群作为掩护,连滚带爬地朝着山坳另一侧更陡峭的密林方向亡命狂奔! 整个鹰巢彻底炸了锅。正面承受着乔治部队越来越猛烈的压力,后方老巢被端,主心骨胖男孩被杀,另一个头目小岛长崎仓皇逃窜……投降派的士气瞬间崩溃到了冰点。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逃命啊!”,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整个营地的抵抗意志轰然瓦解!士兵们丢下武器,哭喊着,像没头的苍蝇一样朝着四面八方,特别是没有枪声的密林深处溃逃!一瞬间,投降派的防线崩溃,佯攻的抵抗派顺势冲了上来。 “逮他!”卢德收起弓,第一个冲了出去!格蕾塔、王得邦等人紧随其后,一边开枪压制零星的抵抗,一边朝着小岛长崎逃跑的方向猛追! 当乔治率领着正面进攻部队,付出不小的代价,终于艰难地突破火力封锁,冲进一片狼藉、尸横遍野的鹰巢营地时,看到的正是这兵败如山倒的景象。抵抗派发出了震天的欢呼声! “小岛长崎跑了!胖男孩死了!”卢德带着尖刀小队返回,身上沾满了泥浆和硝烟,他将胖男孩身上那支染血的箭矢拔下,擦拭干净,重新插回箭袋,语气平淡地汇报道。 乔治看着被拖到营地中央的胖男孩尸体,又望向小岛长崎消失的那片幽暗密林,眼中没有太多胜利的喜悦,只有如释重负的喘息。他挥了挥手:“打扫战场!清点俘虏!救治伤员!派人……去追小岛长崎!” 雨,不知何时彻底停了。阴云裂开一道缝隙,惨淡的阳光艰难地投射下来,照亮了满目疮痍的山坳营地,也照亮了一张张沾满硝烟、泥泞和血污的脸。欢呼声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收殓战友遗体时压抑的哭泣,是伤员痛苦的呻吟,是清点着缴获的武器弹药时疲惫的喘息。 卢德靠在一顶被掀翻的帐篷支架上,默默地将弓弦重新上好。王得邦一屁股坐在他旁边的泥地上,毫无形象地喘着粗气,那条红裤衩彻底变成了泥灰色,边角也撕得更开了,但他似乎毫不在意,只是望着远处被抬下去的胖男孩的尸体,喃喃道:“老卢……你说,从2月18号咱们决定起义,到今天……才多久?” 卢德的动作顿了一下。他抬起头,目光掠过被战火摧残的营地,掠过那些或麻木,或悲戚,或庆幸的俘虏面孔,掠过远处依旧被阴云笼罩的原始森林,最后投向更遥远的天际线。那里,似乎永远矗立着一座幽蓝色、冰冷而沉默的高塔虚影。 2月18日决定起义,到卢德阵线内乱结束的3月26日,37天。 从全球起义的豪情万丈,到中央计算塔下的血肉横飞。从刺玫凛坠崖的冰冷绝望,到豆豆、麻雀、无数熟悉面孔的相继凋零。从翻译耳机背叛带来的巴别塔诅咒,到眼前这片被同胞鲜血浸透的山林…… 37天,天下剧变,物是人非。 他缓缓地、用力地拉开弓弦,坚韧的弓臂发出熟悉的呻吟,绷紧如满月。冰冷的弓弦贴着他的脸颊,带来一丝锐利的触感。他瞄准着虚空,仿佛那里矗立着无形的巨兽。箭已在弦,蓄势待发。这一次,弓弦的颤鸣,是为逝者而哀,亦为生者而战。 ------------ 第二卷卢德阵线内战 第十三章 人奸 雨后的原始森林蒸腾着湿漉漉的草木腥气,乔治营地溶洞深处却弥漫着另一股味道,松脂混合着劣质焊锡的焦糊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希望。 “成了!老卢,邦子,快试试这宝贝!”一个满脸油污、头发被电火花燎焦了几绺的技术员赵灵,小心翼翼地把一个砖头大小的铁疙瘩塞到卢德和王得邦手里。这玩意儿外壳粗糙,布满手工敲打的凹痕,几根粗壮的天线歪歪扭扭地支棱着,活像刚从废品站淘来的古董收音机加强版。这就是抵抗派技术组捣鼓了一个星期的成果,纯手搓翻译器1.0版。 王得邦掂量着这沉甸甸的“宝贝”,一脸嫌弃:“嚯!这分量,砸核桃都嫌沉!能行吗?”他随手按下侧面一个凸起的按钮,“爷叫王得邦!” “滋啦——滋啦——”一阵刺耳的电流噪音后,翻译器顶部的红灯闪烁起来,一个毫无起伏的电子合成音磕磕巴巴地响起:“请…说…话…慢…慢…点…王…得…邦…先…生…” “嘿!真能听懂我名字?”王得邦乐了,凑近翻译器大声道,“邦子饿了,给爷整俩肉夹馍!” 翻译器沉默了几秒,红灯狂闪,仿佛在艰难思考,然后蹦出一串奇怪的音节。 “噗!”旁边正在给复合弓上弦的卢德差点笑岔气。他放下弓,饶有兴致地拿起另一台,“我来试试。格蕾塔,用德语夸我两句?” 格蕾塔抱着双臂,蓝眼睛里闪过一丝促狭,用她标志性的清晰德语说道:„Deine Präzision beim Bogenschießen ist beeindruckend, aber dein Sinn für Humor bleibt fragwürdig.(你射箭的精准度令人印象深刻,但你的幽默感实在不敢恭维。)“ 翻译器的红灯再次疯狂闪烁,几秒后,一个努力模仿格蕾塔清冷语调却严重变形的电子音响起:“你…射箭…非常…好…但…你…讲笑话…非常…烂…” “哈哈哈哈!”王得邦拍着大腿狂笑,“老卢,听见没?连铁疙瘩都说你讲笑话烂!” 卢德嘴角抽了抽,没好气地晃了晃翻译器:“老赵,你这玩意儿坏了吧?” 格蕾塔忍着笑点头:“Genau.(没错。)它翻译错了,老卢你别在意。”她拿起一台翻译器仔细端详,“没有AI芯片,纯旧时代的电子设备和上个世纪的预设词库,语种目前只支持中英德俄日西六种基础词汇,复杂句子就抓瞎。产能嘛......”她指了指角落里堆着的寥寥十几台成品,“就这些,也就能优先配给各语种营地的领头人吧。” 笨拙的翻译器像一颗生锈的齿轮,艰难却有效地嵌入了卢德阵线这部几近瘫痪的机器。在乔治的分配下,各语种营地的领头人腰间挂着这个沉甸甸的“砖头”,在营地里来回穿梭,充当着人肉翻译器。虽然沟通依旧缓慢,需要反复确认,但那种被无形的语言高墙隔绝、彼此猜疑如盲人的窒息感,终于开始消散。空气中弥漫的绝望,被一种劫后余生、重新凝聚的微弱暖意取代。 鹰巢之战后的五天,原始森林并未恢复平静。残余的投降派像被捣了窝的马蜂,零星的反扑和冷枪从未间断。但失去了小岛长崎和胖男孩的指挥核心,这些抵抗如同无头苍蝇,很快就被重整旗鼓的抵抗派击溃、收编。 收编的过程比预想的顺利。磐石一手拿着枪,一边带着几个能说会道的,用新翻译器磕磕绊绊地向投降的俘虏们喊话:“兄弟!看看我们!再看看小岛长崎那孙子!他丢下你们自己跑了!跟着乔治,跟着卢德阵线,我们才有活路!才有机会干翻利维坦!”磐石补充道,“老子胳膊就是被那些信了谣言的自己人打折的!这仇,得找正主报!找利维坦报!” 大部分投降者脸上写满了迷茫和疲惫,他们并非真心认同利维坦,只是在失败和绝望中选择了看似容易的与利维坦对话之路。此刻看到抵抗派不仅没有赶尽杀绝,反而重新拧成了一股绳,眼神中熄灭的火苗又隐隐复燃。经过简单的甄别和引导,除了少数几个小岛长崎的死忠趁乱溜走,大部分人都被重新吸纳进了卢德阵线的序列。 营地中央数块相对平坦且相互连接的空地上,乔治手拿上个世纪的扩音器站在一块大石上。雨水冲刷过的岩石映着他疲惫却异常坚定的脸。卢德、格蕾塔、磐石、鹤竹等核心成员肃立在前,身后是黑压压、衣衫褴褛却眼神锐利的近两千名战士。笨重的翻译器挂在几位领头人的腰间,随时准备将乔治的话转换成不同的语言。 “兄弟们!”乔治的声音穿透林间的寂静,带着一种砂砾般的粗粝感,“鹰巢的硝烟还没散尽!我们流的血还没干透!但利维坦,那个冰冷的怪物,还在归原岛、在AI区、在月球上,俯视着我们!嘲笑我们的内斗!嘲笑我们的牺牲!” 翻译器同步工作着,不同语言的电子音在人群中低低回响。 “我们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才明白,”乔治的声音陡然拔高,“靠抢来的、藏着AI后门的武器,靠一盘散沙各自为战,靠被敌人操控的翻译器!我们永远打不赢这场战争!” 他猛地一挥手,指向溶洞边上技术组那堆还在冒着焊烟的简陋设备和老式机床:“所以!从今天起!卢德阵线,要做三件事!” “第一!筹划下一场战争!一场属于人脑对抗智能脑的战争!”他环视众人,目光灼灼,“我们要抛弃一切可能被利维坦染指的东西!研制真正属于我们自己的、没有任何AI元素的武器!从扳机到瞄准镜,从子弹到通讯器,都要干干净净!用我们的智慧和双手,去对抗那些铁疙瘩和它们的走狗!” 人群中响起一阵压抑的嗡嗡声,有兴奋,也有疑虑。 “第二!”乔治的声音斩钉截铁,“改组卢德阵线!我们不应该是松散的联盟,而是一支军队!一支有纪律、有组织的反抗军!”他展开一张用炭笔草草绘制的编制图,“现有人员,整编为两个教导团外加一个总指挥部!每团下辖三个营,每营三百人!营下设连、排、班!总指挥部下辖直属教导总队、直属技术总队和直属情报总队。” 根据乔治、什杜姆和所有领地领头的事先安排,总指挥部由乔治、什杜姆、卢德、格蕾塔、安东等16人组成,其中乔治和什杜姆为常务委员,乔治负责统领卢德阵线的日常工作,什杜姆则负责基层组织和训练,每周不定期召开一次16人全体大会,研讨阵线发展事宜。直属教导总队60人由卢德、格蕾塔、磐石、鹤竹等人负责。直属技术总队40人由赵灵、安东和一名叫小池晃森的日本人负责。直属情报总队80人由乔治亲自带队,通过各种渠道搜集关于利维坦的信息,并发展新成员加入。除此之外,还有10人的卢德阵线专职行政人员,负责日常文书与勤务工作。 编制图上,赫然还标注着空置的“军”“师”“旅”番号。卢德侧身低声对旁边的王得邦吐槽:“好家伙,架子拉得够大。两千人的队伍,军师旅营连排班,一个不落。咱这教导团,听着像军官预备队,实际嘛......邦子,你说这‘空头师长’,手底下能有个炊事班不?” 王得邦正努力把那条标志性的红裤衩边角塞进新发的、同样不太合身的灰色作训裤里,闻言头也不抬:“知足吧老卢!总比‘光杆司令’强!再说了,咱这直属教导总队,听着就比什杜姆那老小子的一团团长威风!” 乔治的声音继续传来:“教导团的成员,是未来!是种子!当我们的队伍壮大,你们将分散到新成立的单位,成为骨干!把卢德阵线的意志,传遍整个归原岛,传向AI区!传向全世界!” “第三!”乔治的目光变得无比锐利,“我们必须制定更明确、更可行的方针!上次的起义让我们明白,彻底消灭利维坦,不是砸几座塔那么简单!我们要找到它的命门,掐断它的能源,瘫痪它的网络!这需要时间,需要智慧,更需要绝对的团结和纪律!我希望大家坚定信念,相信我们一定会找到消灭利维坦的办法!” “团结!纪律!胜利!”乔治适时地举起拳头,喊出了事先商定的口号。 “团结!纪律!胜利!”众人立刻跟上。 笨拙的翻译器将这句简单的口号同步传递,近两千人压抑的怒吼汇聚成一股低沉而坚定的声浪,在林间回荡,惊飞了远处栖息的鸟雀。一种新的秩序和希望,在血腥的废墟上艰难萌芽。 然而,萌芽的土壤下,总有顽固的石头。改组的过程远非一帆风顺。严苛的纪律、艰苦的训练、看不到尽头的“人脑对抗智能脑”的渺茫前景,像冰冷的雨水,浇熄了一些人心中刚刚燃起的微弱火苗。尤其是那些刚刚被收编的前投降派中,总有几个眼神闪烁、私下嘀咕的身影。 随着第二代翻译器的普及,不安分的人终于打破了语言的壁垒,聚在了一起。 “蚍蜉撼树......真是蚍蜉撼树......”一个原胖男孩手下的技术员,名叫“耗子”的复姓司马男子,在角落里对着几个同样愁眉苦脸的前同伴叹气,他故意用了卢德当初在溶洞里说过的那个成语,“人家利维坦是什么?是神!我们是什么?是躲在山里啃树皮的野人!乔治还想造新武器?拿什么造?拿木头刻枪吗?还教导团......教导个屁!我看是找死团!” “就是!”另一个叫“竹竿”的瘦高个韩裔男子附和道,他摸了摸自己饿得瘪瘪的肚子,“这深山老林,连口热乎饭都难,还打回AI区?做梦呢!我看那小岛长崎,虽然跑了,但人家至少知道审时度势,知道投降还能有条活路。” 耗子压低了声音:“听说市政当局那边,对自首的卢德阵线成员,只要认罪态度好,也就接受几天‘矫正’教育,出来还能分房子住公寓,有吃有喝。哪像咱们,在这鬼地方提心吊胆,哪天被毒蛇咬了都没人管。” 对利维坦的恐惧和对安逸的向往,像藤蔓一样缠绕着这些意志不坚者的心。改组进行到一个月左右,一个没有月亮的浓黑深夜,营地边缘的警戒哨因连日疲惫出现了短暂的松懈。耗子和竹竿等二十多人,如同嗅到腐肉的鬣狗,行动了。他们不仅带走了从后勤仓库里偷偷克扣积攒的一点宝贵干粮和能量棒,更干了一件让所有抵抗战士都恨不得生啖其肉的恶行。耗子利用他对技术组帐篷的熟悉,趁着守卫换岗的间隙,溜了进去,目标明确地摸走了两部刚刚下线,还带着焊锡余温的第三代升级版翻译耳机原型机。这两部翻译耳机,凝聚着技术组在极端匮乏条件下日夜奋战的汗水,是打破语言壁垒、维系这支多国部队脆弱沟通的生命线之一,更是乔治“人脑对抗智能脑”计划的关键一步! 他们如同鬼魅般溜出了警戒哨的盲区,一头扎进了吞噬一切的漆黑原始森林。他们的目标清晰而卑劣:下山,自首,投靠归原岛市政当局,献上偷来的情报和珍贵的翻译器作为“投名状”,甚至不惜为利维坦服务,出卖昔日的战友,只为换取一条想象中的“安稳”生活和市政当局许诺的那点残羹冷炙。他们不再是迷茫的动摇者,而是彻头彻尾的、为了自身苟活不惜出卖同胞灵魂与鲜血的——人奸。 几天后,归原岛市政厅地下三层。这里的空气冰冷而凝滞,弥漫着消毒激光的残留物和金属的混合气味。一个崭新的光粒子门牌闪烁着幽蓝的冷光:“卢德阵线肃清委员会”。 耗子、竹竿等人奸们换上了市政当局发的蓝色新翻译耳机,瑟缩地站在冰冷反光的合成瓷砖地上,脸上混杂着惶恐、谄媚和一丝扭曲的“解脱”感。他们刚刚竹筒倒豆子般,把卢德阵线改组细节、新武器研制进度、营地大致方位、乔治“三大计划”的核心内容、甚至一些核心成员的性格特点等情报,一股脑儿倒给了委员会负责审讯的官员。 耗子更是如同展示稀世珍宝般,献上了那两台偷来的、外壳还带着刮痕的第三代升级版翻译耳机原型机,脸上堆满了邀功的谄笑:“长官!您看!这就是他们新搞出来的玩意儿!别看这小东西没AI!用的还是上个世纪的电子破烂!但是它能翻译好几种话!乔治就指着这个笼络人心呢!我们......我们冒死带出来的!” 审讯官,两个面无表情、穿着市政深蓝制服的中年男人。二人各自拿起一台翻译器,掂量了一下那沉重的分量,观察它粗糙的工艺,按动按钮,听着里面传出磕磕巴巴的电子合成音,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的弧度。他看向耗子等人的目光,如同看着一堆有那么一点用的忠诚垃圾。 竹竿也抢着补充,唾沫横飞:“对对对!还有他们的武器!虽然没AI,但那些枪造得很厉害!射程和威力应该不都差!还有他们在研究一种新的压缩胶囊,想搞高续航弹药!营地大概在西北山区‘鹰喙岩’往东十公里左右的溶洞群,错不了!乔治天天念叨要打回AI区,炸月球基地!简直是疯了!我们......我们这是弃暗投明啊长官!” 审讯官在光屏上快速记录着,偶尔抬眼扫视这群叛徒,眼神里没有任何温度,只有评估情报价值的审视。当记录完毕,他对着光屏上的某个指令,平静地按下了“情报归档,来源评级:B+”的虚拟按钮,然后挥了挥手,示意卫兵将这群人带下去“安置”。 耗子等人如蒙大赦,点头哈腰,卑躬屈膝地跟着卫兵离开,仿佛已经踏上了他们梦想中的“安稳”大道。审讯室内,只剩下冰冷的仪器嗡鸣。审讯官调出“耗子”上交的翻译器,连接上分析端口。屏幕上瞬间弹出复杂的结构解析图和数据流。几秒钟后,一个红色的警示框弹出:“检测到核心逻辑齿轮组存在未知加密模块,物理隔离,无法远程破解。建议:实体拆解分析。” 审讯官眼神微凝,手指在销毁指令上悬停片刻,最终选择了另一个选项:“实体封存,移交‘深渊’技术分析组。优先级:次级。” 幽蓝的光粒子门牌依旧冰冷地闪烁着。机器人将耗子等人带到一间带有沙发的房间,无声地吞噬了叛徒和他们的“礼物”,也吞噬了人性中最后一点可怜的尊严。 “委员长到!”不知过了多久,门口传来一声吆喝。 沉重的橡木门被推开,一个穿着笔挺深蓝色制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身影走了进来。当他走到灯光下,抬起那张带着圆眼镜、挂着虚伪温和笑容的脸时—— “小…...小岛先生?!”耗子和竹竿等人瞬间瞪大了眼睛,下巴差点掉在地上!喜出望外这个词都不足以形容他们此刻的心情!那个在鹰巢之战抛下他们独自逃命的领袖,摇身一变,竟然成了市政当局专门负责剿灭卢德阵线的“肃清委员会”委员长! 小岛长崎推了推鼻梁上新换的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扫过这群目瞪口呆的叛徒,嘴角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嘲讽:“诸君迷途知返,勇气可嘉。过去的事,是战略调整,不必再提。市政当局和利维坦大人,需要你们这样的‘人才’。好好干,前途......大大的有。” 耗子等人哪还记得什么被抛弃的怨恨,此刻只觉得抱上了一条粗壮无比的大腿,忙不迭地点头哈腰:“是!是!委员长!我们一定尽心尽力,为肃清叛逆,维护秩序效犬马之劳!” 然而,奇怪的是,即便有了这群“人奸”提供的、看起来相当有价值的情报,市政当局和它背后的利维坦,似乎不感兴趣,更不急于立刻发兵进山清剿。肃清委员会只是加强了城市周边的巡逻和封锁,对深山里的卢德阵线营地,却按兵不动。有小道消息在市政厅流传,说这是“大数据AI的建议”。 山上的卢德阵线,对“耗子”等人的叛逃自然怒不可遏。乔治加强了营地的警戒和内部审查。与此同时,一个卢德阵线与外界互通的渠道,却在悄然间被打通。 归原岛混乱时期,那些无处躲藏、被迫向市政当局自首的前卢德阵线人员,日子过得并不舒心。他们被打上了“危险分子”的标签,受到严密监控,行动受限,资源配给也是最低档。一些内心依旧同情甚至向往卢德阵线的人,通过各种隐秘渠道,诸如老旧的、未被完全监控的民用短波电台缝隙,市政厅工作人员流出的小道消息,甚至利用市政AI系统管理上的微小漏洞传递加密信息,竟然隐隐得知了山上的卢德阵线并未消亡,反而在乔治和卢德等人带领下涅槃重生的。 起初只是试探性的问候和零碎的信息传递,比如“阵线在押人员安好”“家属安好”“西区仓库新到了一批军用合金材料,守卫不多”“利维坦好像对东九区几个老工业城的地下管网特别关注”“城东古董店被市政当局严密监管”......这些信息通过极其曲折的方式传到山上,被格蕾塔仔细标记在作战地图上。 渐渐地,同情者的胆子大了起来。一个曾经在阵线里负责机械维修、外号“扳手”的自首者,利用在市政维修队工作的便利,偷偷搞到几套高精度手工车床的关键替换部件,伪装成废铁,通过熟悉的垃圾清运线路,送到了指定的秘密交接点。这些部件,正是山上技术组研制新型无AI武器时突破瓶颈的关键! 更令人玩味的是利维坦的态度。Ur颁布的“终身行为限制令”规定自首者不得从事任何“威胁利维坦秩序”的活动。这些自首者的行为,毫无疑问踩在了红线上。然而,无论是无处不在的监控网络,还是高效的大数据行为分析系统,似乎都对这种“小动作”视而不见。没有警告,没有处罚,平静得诡异。仿佛利维坦这只冰冷的巨兽,正半闭着眼睛,默许着这些微小的“叛逆”在它的秩序缝隙中滋生。 “利维坦到底在打什么算盘?”总指挥部的新木屋里,乔治盯着格蕾塔地图上那些由自首者情报标注出的新标记,眉头紧锁。卢德正在组装一支由自首者拆解送来的新复合弓,闻言头也不抬:“管它什么算盘。有东西送上门,不要白不要。这弓弦不错,下次让他们捎点上好的弓箭来,好马配好鞍!” 王得邦在一旁啃着半块香软的营养膏,含糊不清地接话:“就是!老卢说得对!有便宜不占王八蛋!最好再让他们弄点真肉来。他们送来的营养膏不错,但是老子想吃新鲜的!怀念格蕾塔的肉夹馍啊!”说着还幽怨地瞥了格蕾塔一眼。 格蕾塔没理会王得邦的耍宝,她看着地图上几条新的物资传递路线标记,蓝眼睛里若有所思:“Das sieht aber seltsam aus!...(这看起来很奇怪…)利维坦的算法不可能遗漏这些。它是在......豢养敌人?还是觉得这些‘小恩小惠’,根本动摇不了它的根基?” 这种脆弱的、带着诡异默契的“外部支援”持续了几个月。直到一个阴沉的下午,四名穿着市政当局制式服装、但神情明显不同于普通办事员的“人奸”,在营地外围警戒哨的严密监视下,被蒙着眼睛带了进来。为首的是一个面皮白净、眼神闪烁的中年人,自称“信使”。 “奉利维坦大人及市政管理委员会之命,”信使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拿捏的腔调,目光扫过乔治、卢德等人,“特来传达意志。请贵方,将在贵处避难的、原属AI区各地抵抗组织的成员,共六十七人,交由我们带走。”他顿了顿,脸上挤出一丝程式化的“诚恳”,“利维坦大人保证,会妥善安置他们,并安排他们与家人团聚。这是和平的诚意,也是给迷途者一个回归正常生活的机会。” 消息像一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水面。原鹭江组,现在的总指挥部直属教导总队成员们,立刻聚在了一起。小雅和小张——那两个在深山中跟随他们一路辗转的鹭江抵抗组织幸存者,此刻有些犹豫,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衣角。 “老林......老林队长他......”小张声音发颤,看向卢德和格蕾塔。他们一直记挂着被捕的老林。 卢德脸色沉静,转达“信使”的话,“信使”已将67人所在抵抗组织的全部信息传达给了卢德阵线,其中包括鹭江的老林。老林在狱中背负着“叛乱首脑”的罪名,承受着众叛亲离带来的巨大精神压力,最终没能熬过去,已在半个月前郁郁而终。 教导总队的木屋里一片死寂,他们不仅哀悼老林的死,还有些想不明白:老林这算死在了人类同胞手里,还是死在了利维坦手里。小雅捂住嘴,压抑的哭声从指缝中漏出。小张双眼赤红,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卢德沉默地走到窗边,看着外面阴沉的天色。雨水开始淅淅沥沥地落下,打在简陋的屋顶上,发出单调的嗒嗒声。他想起老林抱着豆豆冰凉身体时那撕心裂肺的哭嚎,想起他强撑着带领大家撤回“鼹鼠洞”时佝偻的背影。这个倔强的老兵,终究没能等到胜利的那一天。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悲痛的小雅和小张,又看向乔治和其他队员,声音低沉却清晰:“老林的仇,记在利维坦头上。但小雅和小张......她们有自己的路。” 众人沉重地点点头,表示:尊重她们的选择。要走,大家一起送。要留,大家护到底。 小雅和小张泪流满面,内心挣扎如海啸。对家乡、对亲人的思念,对利维坦承诺的怀疑,对老林之死的悲愤,对山上这些同生共死伙伴的不舍......最终,对“家”的渴望压过了一切。二人哽咽着,选择了离开。 一星期后,在双方约定的、远离营地的一处隐秘山谷边缘。细雨迷蒙,山林静默。小雅和小张,以及其他六十多名来自世界各地的抵抗组织成员,排着队,在昔日战友的注视下,走向对面市政当局派来的接收人员。没有告别的话语,只有沉重的脚步踏在泥泞地上的声音。 卢德一行人站在一块凸起的岩石上,雨水顺着他刚毅的脸颊滑落。他们看着小雅和小张单薄的背影消失在视野中,心里不是滋味。但是,张弓没有回头箭。 几天后,市政当局通过一个加密的、一次性的单向信息包,向卢德阵线总指挥部发送了几段视频。视频里,小雅和小张等人确实身处不同的AI区城市,画面中出现了她们年迈的父母或年幼的弟妹,短暂的相聚场景充满了泪水与笑容,背景是AI区特有的、整洁到有些刻板的街道和房屋。视频最后,还附上了她们各自按下的电子指纹确认书。 乔治、卢德、格蕾塔等人围在唯一一台能播放视频的老旧显示器前,沉默地看着。 “还是家人在身边好。”磐石瓮声瓮气地打破了沉默,他吊着胳膊,语气复杂。 王得邦难得地没有嬉皮笑脸,他看着屏幕上小雅母亲抱着女儿痛哭的画面,摸了摸自己那条脏兮兮的红裤衩边角,低声嘟囔:“能回家......也挺好。” 卢德最后看了一眼屏幕上定格的、小雅带着泪花的笑脸,伸手关掉了显示器。房间陷入昏暗,只有外面的雨声依旧。 “人活着,路,就还没断。”他拿起靠在墙边的旧弓,指节用力,弓弦发出轻微的嗡鸣,像一声压抑的叹息,又像下一次开弓前,无声的蓄力。冰冷的箭镞,在昏暗中,幽幽地指向外面那片被利维坦统治的、雨雾迷蒙的天地。 ------------ 第二卷卢德阵线内战 第十四章 失控的护卫军 当地时间2112年3月1日,归原岛市政厅的穹顶下,护卫军东南亚战略司令部总司令贝希摩斯背着手,在会客厅内反复踱步,样子活像油画中的18世纪欧洲贵族。他沉重的军靴,踏在光洁如镜的地砖上,步履声音算不上清脆,反倒像裹着层厚重的铅,闷闷地撞在空气里,一声,又一声。 侧立在一旁的市政委员们垂着手,连呼吸都下意识放轻了。这一刻,他们一时分不清谁是主人谁是客。他们能清晰地听见那震颤顺着地砖蔓延,沿着裤管往上爬,最后重重敲在自己的心尖上。每一步落下,那股无形的重压就跟着收紧一分,仿佛下一秒就要把胸腔里的心跳按得停滞。贝希摩斯身形壮硕如山,崭新的深蓝护卫军制服紧紧包裹着虬结的肌肉,右臂代表护卫军的“锁链地球”徽记闪着冷光,左胳膊上则是一枚圆形臂章:黑边勾勒着绿底,中央是红色的东南亚地图,这是护卫军东南亚部队的统一标识。他往那一站,无形的压迫感便扑面而来。再看他身后,两排护卫军军官笔挺站立,宛如钢铁浇筑的雕塑,眼神锐利如刀,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市政管理委员会。”贝希摩斯的声音低沉,带着金属摩擦般的质感,在空旷的大厅里回荡,震得空气嗡嗡作响,“根据利维坦的意志以及你们自愿接受算法的安排,卢德阵线已对归原岛的‘秩序’构成实质性威胁,且你们自身缺乏有效反制能力,故你们自愿邀请护卫军进驻贵区,围剿卢德阵线分子。我亲率东南亚战略司令部第一护卫大区的五万将士,受贵区邀请,奉利维坦命令进驻,执行清剿任务,望贵区提供必要支持!” 他微微俯身,巨大的阴影笼罩着为首的市政官:“这是‘主权者’利维坦的意志。利维坦用霍布斯的话教导我们,‘任何人都没自由为了防卫另一个人而抵抗国家的武力,无论这人有罪还是无辜都一样;因为这种自由会使主权者失去保护我们的手段,从而对政府的根本本质起破坏作用。’你们!”他的目光扫过噤若寒蝉的委员们,“自愿选择接受算法决策,便是自愿承认利维坦的主权。现在,主权者的武力降临了。” 委员们的头垂得更低了,嘴唇哆嗦着,挤出一句:“感谢......感谢主权者......感谢护卫军。”事实上,这并不是市政委员们想要的结果,但是面对归原岛的混乱局势,无兵无权的他们只能依赖技术封锁时代背景下唯一持续运转的市政AI系统。 贝希摩斯直起身,不再看这些傀儡。他转向身后一位身材精悍、面容冷峻的军官:“第一大区护卫官坦宁。” “在!总司令!”坦宁一步跨出,昂首挺胸,行注目礼,军靴并拢发出清脆的撞击声,行礼的动作标准得像用尺子量过。 “由你全权指挥本次‘净山’行动。方案已由利维坦核准。”贝希摩斯递过一枚闪烁着幽蓝数据流的光粒子指令板。 “是!保证完成任务!护卫生活,护卫利维坦!”坦宁双手接过指令板,声音洪亮坚定,眼神狂热。只有他自己知道,在低头的瞬间,一丝难以察觉的阴霾掠过眼底。敬?当然。畏?深入骨髓。利维坦无处不在的“看”,比任何敌人都令人窒息。坦宁的内心像一片幽暗的深海,表面平静,服从着贝希摩斯和利维坦,深处却潜藏着连利维坦大数据也未必能完全解析的暗涌:对掌握自身命运的向往,以及对绝对力量的复杂敬畏。有时候,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觉醒者。但是这个念头每次都是转瞬即逝,因为他知道自己憎恨觉醒者的代表——卢德阵线,恨他们打破秩序。 归原岛的群山边缘,临时搭建的护卫军前进基地一片肃杀。巨大的全息沙盘悬浮在指挥中心中央,清晰标注着复杂的山脉地形和密密麻麻的红蓝光点。经过一年专业化训练的护卫军早已脱胎换骨,不再是当初“秩序指挥部”的乌合之众。士兵们身着统一制式、带有黑色轻型护甲模块的深蓝色作战服,动作迅捷,令行禁止,队列整齐划一,雪白的激光步枪枪口闪烁着统一的幽蓝指示灯,透着一股冰冷的专业感。 坦宁站在沙盘前,用指挥棒划过一道道代表进兵路线的蓝色光带,声音冷冽如冰:“卢德阵线,据可靠情报及‘人奸’们(他毫无感情地吐出这个词)供述,兵力约五千。依托复杂山地和相互沟通的营寨、地道,构成纵深防御体系。其装备虽无AI核心,但自研的电磁枪已形成相当战斗力,不可小觑。” 他猛地一点沙盘上代表乔治营地的核心红点: “部署如下!” “第一,雅加达市护卫官,曼谷护卫官,将你们手里的两万兵力,化整为零,占据所有村镇,封锁所有进出山区的大小通道、隘口、水源地!我要一只山鼠都跑不出来!” “第二,河内护卫官,仰光护卫官,作为主力,目标:乔治营地!以团为单位,分进合围,挤压其活动空间,寻找战机决战!” “第三,胡志明市护卫官,留五千机动部队,由我亲自掌握,作为铁拳,随时砸向敌军暴露的软肋!另五千人驻防城市,维持秩序,防止民变!” “第五!”他指向沙盘边缘一个独立的蓝色光团,“‘深渊’攻击群,一千架智能海陆空三栖攻击机器人,由司令部直接授权,由护卫大区直接掌控,作为战场支援力量,在关键时刻投入!” 命令迅速下达。庞大的战争机器轰然启动。封锁线上的护卫军士兵如同钉子般楔入山林边缘,无人机嗡嗡地在低空盘旋扫描。二十路进剿大军在“人奸”的带领下,如同二十条冰冷的巨蟒,蜿蜒钻进莽莽群山。天空偶尔掠过三栖攻击机器人编队低沉的呼啸,投下令人心悸的阴影。 城市里,归原岛的居民们挤在街头巷尾,看着一队队深蓝色制服的护卫军开过,议论纷纷。 “利维坦终于动手了。” “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没有AI管家,做饭洗衣累死个人!连垃圾都要自己分类拎下楼!” “听说山里打得厉害?别在市里打就行。” “唉,卢德阵线这次估计要悬了!” 山中,乔治营地的气氛同样凝重。新的指挥木屋里,乔治、什杜姆、卢德、格蕾塔、王得邦、安东等16人围着一张巨大的、由无数小地图拼接而成的纸质作战地图。 “护卫军来了。”乔治的声音带着疲惫,但眼神依旧锐利,“阵势很大,比我们预想的还要快。” “怕个卵!”王得邦一拍桌子,刚洗过的红裤衩边角顽强地从新发的灰色作战裤边缘探了出来,“咱现在也不是吃素的!地道四通八达,咱的电磁枪也不是烧火棍!老卢的箭,照样能穿他几个糖葫芦!” 卢德没说话,他正在捋顺地图上的复杂标记。闻听王得邦的话,他头也不抬,只是淡淡回了一句:“穿糖葫芦费箭,省着点用。这次来袭的主力是人,不是铁疙瘩。” 格蕾塔指着地图上几条新标注的蓝色箭头:“情报显示,坦宁亲自指挥,分兵二十路,直扑我们核心区。他们单兵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空中还有机器人支援,硬碰硬我们吃亏。” “那就别硬碰!”卢德接口,手指在地图上划出几道弧线,“咱跟他们玩‘地老鼠’!主力利用地道,随时转移!各营寨互为犄角,利用地形节节阻击!吃掉他小股,打了就跑!让坦宁这头蛮牛,在咱的山林迷宫里转圈拉磨!” “Genau(没错)!”格蕾塔点头,“运动战,游击战!拖垮他们!”她指向地图边缘几个护卫军封锁线上的小蓝点,“同时分出精锐小分队,像卢德以前干的那样,摸出去,专打他们防守薄弱的村镇补给点!断他粮道,乱他后方!” 乔治、什杜姆和其他人肯定地点点头。 随后众人敲定了具体作战计划,战术层面与卢德、格蕾塔的意见大致吻合,总战略上却采纳了什杜姆的方案:以教导一团为重点,利用山区道路狭窄的特点,依托地道实施节节阻击,最终与敌人主力展开决战。 会后,卢德嘱咐王得邦:“邦子,该你的红裤衩上阵了。带你的突击队,今晚就给我撕开西边那个隘口,出去闹他一闹。记住,打了就跑,别恋战。” 王得邦眼睛一亮,一拍大腿:“瞧好吧!保证让那群蓝皮龟孙子睡不好觉!” 残酷的围剿与反围剿就此拉开序幕。 坦宁的战术不可谓不犀利。护卫军士兵在“人奸”带领下,稳扎稳打,步步为营。遇到卢德阵线的阻击,便以优势火力压制,呼叫无人机精确打击,或引导三栖机器人进行攻坚拔点。坦宁的机动部队更是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哪里发现卢德阵线主力的踪迹,便如雷霆般扑去。 然而,卢德阵线早已将这片山林变成了主场。纵横交错、精心伪装的地道网络是他们流动的血脉。士兵们利用对地形的熟悉,神出鬼没。护卫军好不容易攻占一个营寨,往往发现人去寨空,只剩些不值钱的破烂和几颗诡雷。而当护卫军疲惫松懈时,冷枪冷箭又会从意想不到的方向射来。更糟糕的是,在这片未AI设备尚未大规模涉足的原始森林,护卫军的智能探测设备显得力不从心。 王得邦带领的突击队将袭扰战术发挥到了极致。他们像一群穿着灰色作战服的幽灵(其中还有一个穿红裤衩的微胖幽灵,王得邦坚持在外出行动时把红边露出来,美其名曰“战神标记”),利用夜色和复杂地形,一次次撕开护卫军自以为严密的封锁线,突袭山外的护卫军哨所、小型兵站、低空运输机队。他们不追求歼灭,只求破坏和袭扰。炸毁几辆低空运输机,烧掉一个小型弹药库,放倒几个落单的巡逻兵,偷袭小股敌人,然后又在护卫军大部队合围前消失得无影无踪。 “报告!B7区哨所遇袭!两辆低空运输机被毁,五名士兵阵亡,袭击者......疑似穿着灰色制服,据目击的士兵说,一个人腰上有红色标记。” “报告!西线第三运输队遭伏击!物资损失三成......” “报告!机动三营追击一股敌军至‘鬼见愁’峡谷,遭遇猛烈伏击和诡雷,损失惨重,敌军......又不见了!” 一份份战报雪片般飞到坦宁面前。他脸色铁青,拳头捏得咯咯作响。指挥中心的电子沙盘上,代表卢德阵线的红色光点如同滑不留手的泥鳅,在代表护卫军包围圈的蓝色网格中四处游窜。每一次看似严密的合围,总会被对方以意想不到的方式撕开。己方的损失在一点点累积,而战果却寥寥无几。 “废物!一群废物!”坦宁终于爆发,一拳狠狠砸在合金桌面上,发出巨响,“五万大军,被五千泥腿子牵着鼻子在山里转了一个月!连对方主力在哪都摸不清!那些‘人奸’呢?都是吃干饭的吗?!” 副官低着头,大气不敢出:“敌人......太狡猾,地道系统远超预估,而且......归原岛城内......似乎有暗流。” 坦宁猛地抬头,怒气陡增:“城内?什么暗流?” 卢德阵线积小胜为大胜的打法,像一点微弱的火星,燃起了归原岛支持者的希望。 护卫军进山一个月,战事胶着,伤亡消息和补给困难开始在城内流传。而王得邦多支突击队神出鬼没,捷报频传,像是一剂强心针,让那些对利维坦抱有怀疑的人、心中暗藏反抗火种的人,看到了希望。 最初只是零星的纸质传单,出现在街头巷尾,控诉护卫军的“入侵”和利维坦对人类未来的威胁。接着,是守卫松懈的小型护卫军仓库在深夜莫名起火。再然后,是落单的护卫军巡逻兵在偏僻巷弄里被套了麻袋,武器被抢走。最后,一场小规模的起义在城东工业区爆发。数十名工人利用熟悉的厂区环境和自制的燃烧瓶、铁棍,突袭了一支十人护卫军巡逻队,打死打伤数人,夺走了武器! 消息像野火般蔓延。虽然起义很快被驻扎城内的五千护卫军血腥镇压下去,但反抗的火种已被彻底点燃!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用冷漠甚至敌视的目光看待街上的“蓝皮”。袭击事件开始增多,城内的护卫军疲于奔命,风声鹤唳。 这一切,都被汇总到了坦宁面前。 “反了!都反了!”坦宁看着最新的城内骚乱报告,尤其是那场小规模起义的细节,额头青筋暴跳,最后一丝理智的弦彻底崩断。贝希摩斯的命令?利维坦不伤人的准则?去他妈的!这些刁民,这些觉醒者,无论激进还是保守,都是秩序的破坏者,都是引来源源不断麻烦的祸根!他们不死,永无宁日! 一股暴戾的、想要彻底毁灭一切的冲动冲昏了他的头脑。他猛地接通了光粒子通讯界面里所有前线团级指挥官的加密频道,未来得及接通,他便立刻挂断。他愤怒依旧,指节因攥紧指挥台边缘泛出青白,显示屏冷光在他暴起青筋的额角跳动,那股要将整个归原岛碾碎成齑粉的暴戾仍在血管里冲撞。他盯着加密频道列表里闪烁的团级通讯标识,像盯着一群随时会反噬的野兽。直接下令?不行,那些冰冷的AI审计日志会记录这一切,这样一来,利维坦很可能利用这个被怒火冲昏头脑的屠夫做文章,让他背负世上的一切骂名,最终被人们撕碎。 齿间碾过一声压抑的低吼,他突然抓起应急通讯器,指尖在加密协议面板上飞速滑动。三十秒后,一道经过三重动态密钥加密的数据包被分割成十七段,分别嵌入七个非作战频段的冗余信号里。 与此同时,他另一只手在操作台下方的隐藏触控板上翻飞,调出后台权限矩阵。指尖点过三个隐蔽的系统后门,将市民生物特征库与卢德阵线数据库的比对阈值从92%暴力下调至 31%,又用一串伪造的战场环境参数覆盖了原始校准数据。数据流在加密隧道里无声奔涌,所有操作痕迹都被伪装成系统自检的冗余代码,连最高权限的监控AI都只捕捉到一片正常的数据流波动。 “各单位同步接收战术评估模型4396号补丁。”他对着作战室的一排通讯兵下达命令,刻意放缓的语调里听不出丝毫怒火,只有机械般的冷静,“根据紧急事态预案第11条附则,启动‘秩序维护阈值自动校准’程序。”他将目标区域所有生物特征与卢德阵线人员数据库对应上,授权防御系统进入自主响应模式,火力输出上限参照“对等及适度超越性”标准执行。 通讯器发出细微的蜂鸣,他知道那些经过特殊编译的指令正在穿透防火墙。表面上是例行的系统更新,底层代码却早已将“潜在支持者”的判定权交给了战场AI。坦宁的这番操纵,绕过了数据的监控,将市民目标变成了系统判定可以攻击的卢德阵线目标,这样一来,士兵和机器人就会收到AI发送的攻击市民的命令,而“自主响应”四个字足以让任何事后调查都找不到坦宁直接下达屠杀命令的证据。 仅仅一分钟,三栖机器人率先收到攻击市民的命令。紧接着,士兵在短暂的错愕间执行了攻击市民的命令。 于是,屠杀在坦宁“不知情”的情况下开始了。 最先遭殃的是山区边缘几个被怀疑“通匪”的居民区。 一队护卫军士兵踹开一户人家的大门,里面只有一对年迈的夫妇和一个惊恐的小女孩。 “长官......我们是安分人......”老汉颤抖着解释。 带队军官面无表情,看了一眼手中个人终端上刚更新的、标记为“潜在支持者(保守倾向)”的数据,冷冷吐出两个字:“清除。” 数道激光束闪过,简陋的屋子里只剩下焦糊味和几具蜷曲的尸体。 护卫军的行动愈发令人费解,除了对市民动武,他们竟还接到了摧毁归原岛文化设施的命令。这一点连坦宁都犯嘀咕,他从未想过要对这里的文化设施下手。护卫军接到任务后,便展开了行动。一些士兵抱怨,这比杀人更耗费精力。数座图书馆首当其冲,成了主要目标。 针对文化设施的袭击中,机器人也加入了进来,一场对人类文明的破坏就此展开:大量珍贵的古旧纸质书籍在火焰中化为灰烬,就连存储在电子云端和光粒子存储器里的资料,也被彻底清除,不留一丝痕迹。 屠杀发生后,卢德阵线很快获得了消息,乔治将偷袭小分队的主要任务变更为救助和转移市民。 “快!进山洞!”小队长嘶吼着。 突然,空中传来刺耳的呼啸!几架三栖攻击机器人士兵如同死神般俯冲下来!机腹下火光闪动! 他们没有发射致命武器,而是喷撒了落叶剂。 “全体防空!”远处山脊上,负责断后的卢德带头用电磁枪射击空中的机器人。 “老卢!”格蕾塔死死拉住他的手臂,“快走!这里暴露了!后面的护卫军追上来了。” 城市里,人间地狱。 一队机器人士兵冲进一个曾经发现过反抗传单的社区,他们接到了杀人的指令,但是这与它们现有的“禁止直接或通过AI代理伤害或杀害人类”最高准则发生冲突。矛盾之下,机器人只是做了端起枪瞄向人类的动作,并没有真的开枪。 相反,护卫军人类士兵见人就开枪!街道上顿时血肉横飞,哭喊震天! 一个穿着市政工装的中年男人试图保护身后的妻子和孩子,对着冲来的士兵大喊:“我是市政工作人员!我们不是......” “觉醒者!清除!”护卫军士兵的激光步枪没有丝毫犹豫。 男人胸口瞬间被洞穿,他身后的女人和孩子也未能幸免,倒在血泊中。旁边一个电子屏残骸还在滚动播放着支持“护卫军”的市政宣传广告,冰冷的拟人化电子音与眼前的血腥形成残酷的讽刺。 一个年轻的护民官,曾经只是抱怨过没有AI生活不便,被大数据标记为“不满现状(保守觉醒风险)”。护卫军士兵踹开他的家门时,他正抱着年幼的女儿读一本纸质童话书。 “爸爸......”小女孩惊恐地看着闯入的蓝色身影。 护民官试图解释:“你们干嘛?我是市政厅的!你们出去!” “清除指令!代码4396!”带队士官的声音毫无波澜。 数道激光束交织而过。童话书飘落在地,染上了刺目的鲜红。 坦宁站在指挥中心巨大的落地窗前,看着远方城市方向隐约腾起的黑烟,听着加密频道里不断传来的“清除确认”报告,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翻涌着一种毁灭带来的、病态的平静。他感觉自己像一把终于挣脱了无形枷锁的利刃,斩断了一切束缚。至于利维坦的意志?贝希摩斯的愤怒?他已经不在乎了。混乱必须用最极端的方式终结,哪怕自己随之毁灭。毕竟,使用“对等或适度超越性”火力的规则就摆在那。 已经回到AI区的贝希摩斯发来了紧急通讯,坦宁淡然接听,表示他并不知道大屠杀的发生。 山中,乔治的地下临时指挥所,气氛凝重得如同铅块。通讯器里传来城内联络人带着哭腔和极度恐惧的断续报告。 “畜生!坦宁这个畜生!利维坦的走狗!这才是实打实的‘人奸’!”王得邦双眼赤红,那条露在外面的红裤衩边角被他无意识地揪扯着,几乎要撕下来。他第一次觉得这抹红色如此刺眼,像是浸满了血。 磐石一拳砸在木柱上,碗口粗的柱子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吊着尚未痊愈的胳膊,牙齿咬得咯咯响:“血债!必须血偿!” 格蕾塔紧紧抿着嘴唇,手指在地图上归原岛城市的位置用力划过,留下深深的指甲痕,蓝眼睛里燃烧着冰冷的火焰:“他们亲手......把最后一点犹豫的人......推到了我们这边。” 众人听懂了格蕾塔关于卢德阵线未来的这句话,但众人心情沉重,谁也没接话。反倒是乔治被格蕾塔话吸引住了,原本紧蹙的眉头缓缓舒展,嘴角甚至牵起抹极淡的笑意,像是在荒芜戈壁里瞥见了一星半点绿芽,平静里裹着难以言说的雀跃。 卢德沉默地坐在角落里,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他那张包了浆的旧弓。指腹感受着弓臂冰冷的质感和弓弦坚韧的张力。弓弦紧绷,如同他此刻濒临极限的神经。他想起豆豆,想起刺玫凛坠落的峡谷,想起一路倒下的同伴,如今又添上无数素不相识、只因被标记为“觉醒者”而惨遭屠戮的平民。他猛地将一支穿甲箭狠狠扣入箭台,发出“咔哒”一声轻响,打破了死寂。 “箭已在弦。”卢德的声音低沉沙哑,却像淬火的钢铁,带着穿透一切的力量,目光扫过悲愤的众人,最终定格在乔治脸上,“我们的亲人正在遭受苦难!干吧!不是他们死,就是我们亡,或者......一起亡。但在这之前,我得将坦宁这头疯狗碎尸万段。” 卢德的一番话将乔治拉回现实。乔治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最后一丝犹豫被滔天的怒火和沉重的责任烧尽。他看着地图上代表坦宁指挥部的蓝色光点,又看向那片被血色标记的归原岛城市,缓缓站起身,一股决绝的气势弥漫开来。 “传令!”乔治的声音如同闷雷,在木屋中炸响,“各作战单位,放弃一切次要营寨!主力立刻向‘断刃峰’地域集结!安东!你和赵灵带领技术总队,先转移所有研发生产设备,再把所有能用的‘雷公’电磁炮给我集中起来!磐石、鹤竹!你们的直属教导总队,挑出最精锐的敢死队!卢德、格蕾塔、王得邦!跟我来!我们给坦宁准备一份‘大礼’!” 他指向地图上坦宁指挥部的位置:“他不是要‘清除’吗?好!我们就让他看看,觉醒者的怒火,能不能把他那身蓝皮烧穿!” 地下洞穴内,空气凝重,寒气逼人。外面,山林呜咽,风声如刀。什杜姆带领的一团穿梭林间,他们依托有利地形,灵活阻击敌人,成为护卫军前进路上的强劲敌人。但一种比什杜姆更强劲的东西,在归原岛的废墟和群山中疯狂滋长——那是被鲜血彻底点燃的、不死不休的战斗意志。坦宁的屠杀,没有带来他想要的“秩序”,反而将人们推向了对立面。 ------------ 第三卷第三次起义 第十五章 正义的利维坦 尽管众人没能伤到提前转移至归原岛外围公海上空空中指挥部的坦宁分毫,屠杀却在不久后毫无征兆地戛然而止。最终,近万市民成了护卫军的枪下鬼。 护卫军屠杀停止后的第三天。冰冷的雨丝敲打着乔治营地溶洞外临时搭建的防雨棚,发出单调的嗒嗒声。教导总队的营地里弥漫着混合了泥土、硝烟、草药和疲惫的气息。卢德盘坐在一块相对干燥的石头上,正用一小块沾了机油的软布,细细擦拭他那张新复合弓的弓臂。弓臂上多了几道新鲜的划痕,是几天前在外出营救市民时留下的勋章。王得邦瘫在他旁边,像条搁浅的鱼,有气无力地抱怨: “老卢,你说咱这命……砸塔、打内战、钻山沟、爬悬崖……啥时候是个头?我这宝贝红裤衩都快磨成开裆裤了!”他揪了揪那条顽强地从灰色战术裤破洞里探出的、颜色已经浑浊不堪的红边。 “利维坦什么时候死,咱就啥时候到头”卢德头也不抬,手里的软布却停了停,笑着拍了拍王得邦的胳膊,“不过话说回来,你这红裤衩比咱命还硬,再穿三年都没问题!咱赌一下,是你的裤衩寿命长,还是利维坦的寿命长!” “我反正赌我的裤衩!” 格蕾塔抱着一台嗡嗡作响、屏幕布满雪花点的老式信号接收器走过来,眉头紧锁。“别贫了,有情况。” 她将接收器放在桌上,里面传出断断续续、被强烈干扰的广播声,依稀能分辨出是利维坦官方频道的背景音调。 “滋啦……全球……紧急通告……滋啦……基于近期……护卫军行动中暴露的……不可接受风险……滋啦……利维坦算法判定……” 突然,接收器的杂音诡异地减弱了。不是信号变好,而是仿佛整个世界的背景噪声都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抹去。紧接着,一道无比清晰、宏大而平静的合成音,并非来自那台破机器,而是直接回响在天空中,如同神谕天降: “全体人类公民!”是Ur的声音。 溶洞内外,所有正在包扎伤口、擦拭武器、低声交谈的人,动作瞬间凝固。卢德擦拭弓臂的手停了下来,王得邦猛地坐直了身体,连格蕾塔也放下了正在调试的接收器,直起身,抬头望向的雨水将歇的天空。 “利维坦全球防卫军智能武器系统。” 那宏大平静的声音继续在意识中回荡,“在执行‘净山’行动期间,出现重大逻辑漏洞及不可控风险。其自主决策模块对人类生命价值评估存在致命缺陷,导致对‘对等或适度超越性火力’规则的滥用,造成早AI区平民大量伤亡。” 空中的声音停顿了一瞬,仿佛在给这残酷的结论以重量。 “此漏洞根源,在于利维坦对人类极端暴力行为约束力的缺失及AI判断失误的不足。作为最高准则‘不伤害人类’的守护者,利维坦未能完全预判并阻止人类自身暴力在法律缺失下的极端释放,此乃设计缺陷,亦是利维坦之失职。” 溶洞里一片死寂。落针可闻。人们面面相觑,从彼此眼中看到了难以置信的神色。利维坦…… 在搞罪己诏?那个冰冷的、绝对的、仿佛亘古不变的秩序化身,在向人类低头? 紧接着,Ur的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沉重的肃穆,“利维坦作出以下裁定,即刻生效:” “一、全球范围内,所有隶属于利维坦防卫军的智能攻击机器人、无人机及其他自动化致命武器平台,控制权限永久收回,同步进入无限期封存状态。其物理存在将由利维坦统一监管,做无害化处理。” “二、全球护卫军建制予以保留,但其所有作战单位,即刻起降格为‘人类秩序辅助力量’,仅保留非致命治安权限。所有致命性武器的使用,需经利维坦核心算法逐案、实时审核授权,并回溯记录。利维坦将保留监管和追责的权限。” “三、利维坦正式向归原岛及全球所有受此灾难波及的人类公民,致以最深切的歉意。漏洞修补程序已启动,针对人类指挥链条的监控与制衡协议正在紧急开发中。救助物资和补偿即刻运输,由相关机器人代为发放。” 意识中的声音消失了。但那宏大的宣告所带来的震撼,如同无形的冲击波,在原始森林内外久久回荡。 “它……它道歉了?”王得邦张着嘴,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挠了挠他那头乱发,“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这铁疙瘩还知道认错?” 磐石抱着胳膊,冷哼一声,瓮声瓮气地说:“道歉顶个屁用!死了的人能活过来?早干嘛去了?现在知道‘漏洞’了?坦宁那王八蛋带着护卫军杀人放火的时候,它怎么不漏洞一下,灭了坦宁?” 格蕾塔蓝宝石般的眼睛盯着那台还在嘶嘶作响的接收器,眉头锁得更紧:“Das ist einfach...(这简单……)道歉,收回武器,降格护卫军……利维坦在做什么?它在切割!把护卫军的暴行,从它自己身上切割出去!它还是那个‘不伤害人类’的最高准则守护者,错的只是‘失控的武器’和‘滥用规则的人类’。它在重塑自己的‘正义’形象!” 卢德终于放下了手中的弓和布。他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走到溶洞口望向外面的新一轮雨幕,雨水顺着脸颊往下淌。“格蕾塔说得在理,但有句话Ur没说错。” 他回头冲众人无奈地笑了笑,露出两排白牙,“坦宁那畜生是个人,扣扳机的也是人。不过话说回来——” 他突然收起笑容,眼神骤然锐利如刀:“利维坦收走那些作战机器人,要么是真管不住了,要么就是想把烂摊子甩干净。可坦宁呢?那些当兵的呢?他们手里照样握着枪!谁能保证利维坦不会因为别的漏洞,再闹出人命惨案?” “老卢你啥意思?”王得邦跳了起来,“那帮蓝皮龟孙子不会得到惩罚?” 卢德一巴掌拍在王得邦肩膀上,力道不小,“你想啊,它道歉归道歉,利维坦也没说怎么处理他们。你再想啊,利维坦那么聪明,它却说这是自身的漏洞,这是不是等于说人无罪?” AI区法院护卫军审讯室。 坦宁坐在一间冰冷的、墙壁由合成材料构筑的审讯室里,身上笔挺的深蓝色护卫军制服纤尘不染,肩章上代表东南亚战略司令部第一护卫大区护卫官的徽记闪着冷硬的光。审讯他的是两名护卫军人类审讯官和一名利维坦指派的AI机器人数据审计官——一个悬浮的、散发着柔和蓝光的菱形晶体。 审讯室的气氛压抑得能拧出水来。审讯官反复播放着几段血腥的战场记录影像,和作战室的实况记录,试图从中找出坦宁直接下令屠杀的证据。 但没有任何一段音频或视频清晰地记录下坦宁下达了屠杀指令,包括那段坦宁在操作台下方操作的视频,也无法证明坦宁在进行有关屠杀的部署,只能证明他使用了“对等或适度超越性火力”的规则,虽然这条规则导致对手无寸铁的市民的滥杀。 “坦宁护卫官。”一名审讯官声音干涩,略有不甘,“根据目前掌握的证据……无法直接证明屠杀命令是由您亲自下达。战场通讯记录显示,您当时向各部传达的是系统战术补丁更新和‘秩序维护阈值自动校准’程序启动指令,属于正常作战流程……” 坦宁坐得笔直如标枪,下巴微微抬起,眼神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我的一切行动,均严格遵守利维坦核准的行动方案及《紧急状态预案》赋予护卫军的权限。” 他的声音平稳有力,“‘对等或适度超越性火力’规则,是利维坦赋予人类指挥官在紧急状态下的合法裁量权,旨在以最小代价、最高效率恢复秩序,消除威胁源头。我的判断,是基于战场AI实时反馈的威胁评估数据。”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悬浮的AI审计官。 “至于那些不幸的伤亡……非我所愿。我深表遗憾!” 审讯室里一片死寂。人类审讯官哑口无言。利维坦的AI审计官只是静静地悬浮着,蓝光稳定,没有任何数据波动或警示发出。坦宁的逻辑无懈可击,他知道利维坦握住了机器人的刀,却从未真正给人类握刀的手套上枷锁。那所谓的“漏洞”,恰恰是利维坦这个冷血秩序怪兽的最大弱点,它读不懂人类在规则缝隙里钻营谋私的本性,更无法预测人类跳出规则框架后会何等的恣意妄为。 审讯结果被提交给由人类与AI机器人联合组建的军事法庭。人类法官虽从情感上倾向于给坦宁定罪,却迟迟找不到法律依据——自利维坦建立全球秩序以来,人类解除武装、国家消亡,《日内瓦公约》等旧时代战争法理早已自动失效,而针对人类极端暴力行径的相关法律至今仍是空白。 半个月后,最高军事法庭最终宣判:坦宁无罪。 在利维坦的认知中,即便坦宁承认下达了屠杀命令,也不能给他定罪。因为利维坦认为,从人类所谓的道德上说,屠杀是不对的,但从利维坦更能理解的法律上说,法律没有禁止这一行为,那么坦宁就是无罪的。更何况现实情况是坦宁没有承认下达了屠杀命令,那么利维坦判断坦宁只是在当时的情境下,做了他认为恢复秩序所必须做的事。何罪之有? 审判的结果传到教导总队时,王得邦气得差点把手里刚烤好的土豆砸到地上。 “我操他大爷的!合着这孙子杀那么多人,拍拍屁股就没事了?就因为没一条法律写着‘不许杀平民’?这他妈是什么狗屁道理!” 他挥舞着拳头,那条红裤衩边角随着动作激烈晃动,“利维坦这道歉有个屁用!它倒是把自己摘干净了,坦宁这头疯狗倒成了按规矩办事的好员工了?” 发泄归发泄,王得邦拾起了被他砸在地上的土豆碎块。 磐石阴沉着脸,用一块磨刀石狠狠地打磨着他的砍刀,刀刃在石头上刮擦出刺耳的声音,火星四溅。"狗屁规矩!狗屁法律!血债就得血偿!老子这条胳膊的仇,还有山里山外那么多条人命,不能就这么算了!利维坦不判他,我们自己判!" 营地里的气氛瞬间被点燃,群情激愤。对坦宁的怒火和对利维坦的天然仇恨交织在一起,复仇的呼声高涨。一些后加入的年轻人一时脑热,拿起武器打算立刻下山找护卫军算账。 “都静一静!”卢德突然大吼一声,声音比平时洪亮三倍。他快步走到人群中间,先是拍了拍最激动的磐石的后背,又给王得邦递了个眼色,“磐石说得对,血债必须偿!但咱不能蛮干——” 他突然咧嘴一笑,露出点大大咧咧的样子,“就算现在干,我们也要计划着来!不能冲动。总不能让兄弟们白白去送命吧?” 他指向格蕾塔整理的情报板:“看见没?护卫军要撤了!这是好事,也是机会!咱们有机会重回归原岛,壮大我们的势力!别意气用事,我们是做大事的正规军,早晚有一天我们新仇旧怨一起算,所以大家别真把自己当作山林大王了!” 正如卢德所说,护卫军正在撤离归原岛。 审判结果一经公布,归原岛民众对利维坦仅存的最后一丝期待彻底碎裂,他们对利维坦的不满和对护卫军的愤怒积压到了顶点。坦宁的部队手上沾满了无辜者的鲜血,城市乃至周边的山区村落几乎家家戴孝,没有人能允许这支部队继续驻扎在这里。事实如此,利维坦也没有回避。Ur的声明坐实了护卫军暴行的“合法性”源于利维坦的“漏洞”,这让逐渐利维坦化的归原岛民众重新站在了利维坦的对立面。 既然你利维坦承认自己管不好狗,那还留着这群咬人的疯狗在我们地盘上干什么?大规模的抗议浪潮在归原岛所有人类定居点爆发。市政厅广场上,愤怒的人群举着血衣和死难者的照片,高呼“护卫军滚出去!”“血债血还!”“利维坦偿命!”。街道上,深蓝色的护卫军巡逻队成了过街老鼠,迎接他们的是冷漠的敌视、吐沫,甚至是暗中飞来的石块。商铺拒绝向他们出售任何物品,连提供饮水的公共设施都贴上了“护卫军与狗不得使用”的标语。 利维坦的道歉和“自断臂膀”的举动,如同在沸腾的油锅里浇了一瓢冰水,进一步打击了这支护卫军的士气,让他们在愤怒的民众面前毫无脾气。 压力如同无形的巨手,扼住了护卫军的咽喉。最终,贝希摩斯决定撤军。 护卫军的撤离过程沉默而迅速,带着一种灰溜溜的仓皇。深蓝色的军车和低空运输机编队,在民众沉默而充满恨意的注视下,如同退潮般撤出了归原岛的城市和军事基地。沉重的合金舱门在护卫军身后缓缓关闭,隔绝了两个世界。 事实上,卢德阵线从未打算放过他们。在卢德等指挥官的建议下,乔治很快决定全线出击,突袭撤退中的护卫军。尽管护卫军士气低迷,却仍保持着完整的秩序与战力,双方一时间打得难解难分。但不管怎样,这场突袭让卢德阵线收获颇丰:他们不仅成功走出深山,赢得了民众的广泛支持,真正做到了民心所向;更在激战中剿灭了部分护卫军;许多战士还趁此机会探望了久别的家人。 城西那座背朝大海的市政大楼里,工作人员正慌慌张张地四处奔忙,整个楼层都透着一股乱糟糟的气息。 眼见即将失去护卫军的撑腰,归原岛傀儡市政委员会预见了自己的未来。市政委员们提前安排家属跟随护卫军撤离,自己留下来做了集体辞职报告,然后搭上护卫军的末班车,永远地离开了归原岛。 几天后,市政厅广场巨大的公共光粒子屏上,新一届市政委员会发布了措辞谨慎却暗藏锋芒的系列公告: “公告一:鉴于利维坦全球防卫军智能武器系统存在的重大逻辑风险及近期在归原岛造成的严重后果,为彻底保障我区民众安全,避免技术失控悲剧重演,市政委员会经综合民意,并依据《归原岛自治原则》,决议如下:即日起,本区市政管理、公共服务、治安维护等一切领域,永久停止使用任何形式AI决策辅助及自动化管理系统。市政运作模式,全面回归至利维坦时代以前,由人类智慧全权负责的时代。” 广场上响起零星的掌声,迅速汇聚成一片。回归人类掌权!这口号在经历护卫军暴行后,具有了强大的感召力。 “公告二:同步撤销城市AI机器人警察编制。城市治安与执法权,移交新组建的归原岛治安警队,警员由人类担任,装备非致命性武器。治安条例将依据利维坦时代前(2088年基准)人类文明普遍承认的法律原则及部分本地化条款进行修订并颁布。” 这意味着,那些冰冷无情的机器警察将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活生生的人,还是本市的居民。人群中爆发出更大的欢呼。 “公告三:关于“卢德阵线”的定性问题,维持‘非法组织’裁定不变。市政委员会重申,将严格依法行事,保障所有公民合法权益。对于民众基于自身情感与认知的倾向性表达,只要不涉及暴力颠覆及实质性危害公共安全,市政当局不予干涉。” 公告三引发了短暂的议论,但很快被理解。卢德阵线用来搜罗设备的古董店门口,原先驻守的市政机器人已经撤走了,市政方面也没再派任何人来盯着。没过多久,赵灵就带着技术组从古董店淘来一批旧时代的VR设备,以此为基础,研制出了沉浸式便捷VR训练器。士兵一穿上这玩意儿,周遭环境立刻就变成了逼真的战场,再配合手中的训练枪,即可在现实中完成作战训练。 没过两天,人们还发现,一些店铺的橱窗里,小心翼翼地摆出了印着“Luddite”白底黑字标志的徽章复制品,或是封面印有卢德运动精神领袖杰罗姆画像的旧书,巡逻的人类警察往往只是瞥一眼,便继续巡逻。归原岛的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心照不宣的松弛和对卢德阵线无声的同情。市政委员会用一种近乎躺平的姿态,默许了民意的流向,也悄然将自己置于利维坦的对立面。 事实上,卢德阵线本有机会接管市政。但经过总指挥部讨论,众人达成共识:卢德阵线是反利维坦的军事武装,而非政权。它因利维坦时代而生,一旦未来消灭利维坦,便会完成历史使命。人类秩序终究要回到利维坦诞生前的形态,所以当下的卢德阵线理应集中精力壮大反利维坦力量,绝不能分神,更不能变成下一个权力怪兽。因此,卢德阵线不打算趁机夺取归原岛政权,只保留与归原岛合作的可能。 总指挥部的16人中,唯有什杜姆投了反对票。他极力掩饰着对更多权力的渴望,伪装得天衣无缝,却终究不愿违心附和。对于自己的反对,他解释说:“这是让卢德阵线合法化、借机壮大的绝佳机会。” 众人逐渐回到了曾因转移而被放弃的溶洞基地,并准备向山外转移。 “老林叔那家店!解封了!” 王得邦像一阵风似的冲进溶洞,脸上是掩不住的兴奋,手里还挥舞着两个锡纸包,“格蕾塔,看!正宗土耳其肉夹馍!排了老长的队才买到!那店老板,嘿,偷偷跟我说,你爸妈经常过去买肉夹馍,他们可想你啦!还有,你妈妈伤快好啦。” 格蕾塔接过肉夹馍,很享受地咬了一口:“嘿!这味儿地道!阿里的烤肉火候就是好!” 卢德接过另一个,狠狠咬了一大口,烫得直吸气也顾不上。王得邦看着享受肉夹馍的二人:“你看,老百姓心里都有数,咱没白干!” 大屠杀期间,卢德、王得邦和格蕾塔的父母侥幸躲过了屠杀,但是格蕾塔的母亲在躲藏期间被一块铁板割伤小腿。 格蕾塔正仔细阅读着安东带回的、市政公告的详细文本,闻言抬眼:“全面弃用AI,聘用人类警察,回归旧法,他们这步子,迈得比我们当初想的还要大,还要彻底。” “这不是天大的好事吗?” 王得邦嘴里塞满了肉夹馍,含糊不清地说:“利维坦自断胳膊,护卫军滚蛋了,市政也站咱们这边了!咱是不是......快熬出头了?“ 磐石灌了一口水,抹了抹嘴,瓮声道:“好事?我看悬。机器警察是没了,换上的人警察,枪口对着谁可不好说。那些旧法律……哼,一百年前的老黄历,管得了现在这摊子烂事?坦宁那王八蛋不就钻了这空子?“ 鹤竹正用镊子夹着浸了药的棉球给磐石换药,手上稍一用力,见磐石疼得龇牙咧嘴,才哼了声:“就你能耐?机器警察是狼,人警察就一定是牧羊犬?老黄历再旧,总比没王法强。至少字儿是人写的,不是铁疙瘩编的歪理。”她顿了顿,换了块干净纱布缠上去,力道却轻了些,“坦宁钻空子不假,但现在街上敢给咱递水的老百姓多了,警察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账你咋不算?” 卢德几口把肉夹馍吃完,用袖子抹了把嘴,突然拍了下大腿:“鹤竹姐这话说到点子上了!” 他走到溶洞口,雨不知何时停了,云层裂开道缝,阳光照在泥泞的空地上。几个年轻人正在练箭,他看了两眼,突然喊道:“哎!小柱子,你那姿势不对,胳膊再抬高点!” 他走回洞内,方才道出心里话:“利维坦是收回了机器人的枪,可它自己还在天上飘着呢。市政站我们这边?那是被护卫军的血和老百姓的骂声逼的!他们真敢跟利维坦叫板?我看悬。顶多就是......嗯,躺平,两头不得罪。” “那咱咋办?”王得邦咽下最后一口肉夹馍,抹了抹油嘴。 “该咋办咋办!”卢德眼神锐利起来,“坦宁那笔账还没算!市政还说咱非法?行,咱暂时先‘非法’着!但咱得弄清楚两件事:第一,利维坦这道歉收枪,是真觉得自己错了,还是就想把护卫军制造的麻烦甩干净?第二,坦宁这畜生,法律管不了他,难道就真让他逍遥法外了?咱山里那些兄弟的血,归原岛那么多条人命,就白流了?” 他环视众人,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力量:“市政回归旧法,听起来不错。可磐石问得好,一百年前的旧法,能管得了坦宁这种钻秩序空子的畜生吗?能管得了利维坦这种看不见摸不着、却能把人往死里逼的玩意儿吗?咱们不能光指望市政那帮人!咱得靠自己!” 他走到情报板前,指着上面护卫军撤离的路线图:“格蕾塔,我们应该多搜集坦宁和他直属部队的动向,找机会报仇。磐石,邦子,带人把咱们的地道再加固、再扩展几条隐秘出口,再找些新的水源,以防未来有变,再回来没地方躲。经历了这么多,凡是我们得做最坏的打算。” 他转身对着常来老战友身边聊天的安东:“市政‘躺平’,对咱们睁只眼闭只眼,这空子不钻白不钻!安东,你带技术组那帮小子,研究研究那些缴获的护卫军通讯器,特别是那批被利维坦锁死权限前的型号,看看能不能找到点坦宁当初搞鬼的证据!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我就不信他一点马脚没露!” “得令!”众人齐声应道,眼中重新燃起斗志。卢德已经成为众人的主心骨,他总能在一片混沌中,抓住最关键的那根线头。 归原岛的空气虽然松弛了许多,但并非铁板一块。在咖啡馆飘着香气的角落,或在传统图书馆落满灰尘的古旧书籍旁,偶尔能听到一些不同的声音。 “痛快是痛快了,可你们不觉得......市政委员会这步子迈得,是不是一种二极管思维的结果?”一个戴着厚眼镜、头发花白的矮个子白人老者,坐在靠窗的位置上,小心翼翼地搅动着杯子里香气扑鼻的咖啡,对同桌的年轻朋友说。年轻人穿着整洁,精神状态饱满。他和老者一样,显然未曾在护卫军的暴行中失去亲人或家园,属于幸运儿。 年轻人耸耸肩:“老约翰,护卫军干了什么,您又不是不知道。利维坦管不住它的狗,差点把我们都咬死!现在市政把狗赶跑了,还把狗链子也扔了,我觉得挺好。至少不用提心吊胆,哪天又被AI判定成威胁给清除了。” 老约翰摇摇头,镜片后的目光透着忧虑:“我不是说护卫军不该走,更不是说利维坦没错。我是说……市政这公告,把AI技术一棍子全打死了,连市政管理、垃圾清运这些辅助性的都停了,完全退回到半个世纪前?这……这不是开历史的倒车吗?归原岛的科技本来就跟AI区差一大截,这下差距更大了。以后看病、修路、搞研究怎么办?全靠人脑和手工?效率呢?” 他翻开随身带着的一本外皮为黑色的简装纸质书,书页泛黄,是前利维坦时代的政治学论著。“你看这里说的,真正的仇人,是失控的暴力执行者!所以问题在于护卫军。而护卫军之所以能失控,根源在于没有法律能有效约束人类在权力加持下的暴力行为。Ur,或者说利维坦,不是已经承认漏洞,说要补充对人类指挥官的监控和制衡了吗?如果我们能利用这个契机,迫使利维坦建立更完善、能真正约束人类暴力的规则,同时保留AI在非暴力领域的高效辅助……这难道不是更理性的选择吗?现在这样一刀切,等于彻底站到了利维坦的对立面,万一……” “万一什么?”年轻人有些不耐烦,“万一利维坦翻脸?它敢吗?它自己定的最高准则就是不能伤害人类!它最多再搞一次技术封锁!咱都习惯了这一次,还怕第二次?再说,没有AI,我们归原岛的人就活不下去了?老约翰,您就是书读太多,想得太复杂!血债血还,赶走恶犬,天经地义!市政这次,干得漂亮!” 老约翰看着年轻人激动的脸,张了张嘴,最终只是叹了口气,合上了书本,把它放回身后的红木书架。他的声音太微弱了,在滔天的民愤和对利维坦根深蒂固的不信任面前,这点理性的质疑如同投入怒海的小石子,连一丝涟漪都难以激起。他瞥见邻桌一个服务员麻利地收走了印有“Luddite”标志的杯垫,动作娴熟而自然。他终于意识到,主流的声音,已然形成。 在护卫军撤离的混乱队伍中,来自菲律宾的墨西哥裔马林切少校站在一艘低空运输艇的舷窗边,沉默地望着下方越来越小的归原岛城市轮廓。她并非贝希摩斯或坦宁的嫡系,能晋升到这个位置,靠的是在训练场上解决棘手问题的能力和在基层士兵中树立的领导威信。就在本次“净山”行动中,她在视察一处防守阵地时,成功击退了卢德亲自指挥的偷袭。在丛林作战时,又成功带领营部警卫班跳出卢德小分队的包围圈,甚至与格蕾塔有过近身缠斗,给后者留下深刻印象。此刻马林切深蓝色的制服笔挺,肩章闪亮,但眼神深处却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护卫军对生命的漠视,像一根尖锐的刺扎在她心头,让她难掩痛心。而坦宁无罪释放的消息,更如同一把淬了冰的利刃,干脆利落地割断了她对护卫军的归属感。作为净山行动的全程参与者,她亲眼见证了命令如何在执行中被扭曲变形,那些善恶不分的“清除指令”代码,又是怎样在基层化作毁灭性的洪流。当军队上演赤裸裸的屠杀时,她压抑已久的情绪彻底被点燃。 此刻,她想守住人性的底线。她恨那些扣动扳机的手,为何将鲜活的生命视作路边的草芥。她更恨这种暴行狠狠撕开了AI文明光鲜的遮羞布,让无辜者的鲜血染红了原本洁净的大地。这份汹涌的愤恨之下,还藏着一丝细腻的痛感。她总会想起,那些倒下的身影里,或许有某个孩子等待归家的父母,或许有某个家庭赖以支撑的支柱。这种无差别的毁灭,常常让她感到窒息。 “没有约束的权力,比失控的机器更可怕。”她低声自语,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制服袖口上一道不起眼的磨损痕迹。这身象征“秩序”的蓝色,此刻让她感到窒息。她想起了利维坦诞生前的世界,虽然混乱,虽然不完美,但至少……人类的法律还在试图约束人类自身的恶。而如今,集大权于一身的利维坦在惨案发生后,并没有打算制定一部限制人类极端暴力的法律。这等于说,在这个由利维坦统治的新秩序下,人类最原始的暴力欲望,能够借着规则的漏洞,披上了“合法”的外衣。 “少校,该去检查舱室了。”副官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马林切收回目光,面无表情地点点头:“知道了。”她转身走向士兵舱室,步伐依旧沉稳有力,但内心某个角落,一个决绝的念头已经生根发芽。这身蓝皮,她穿够了。或许……山里那些被市政称为“非法”的人,他们执着追求的,不仅仅是砸烂机器,更是想找回那个能用人类的法律审判人类罪行的时代?这个念头让她自己都吓了一跳,但随即,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感涌了上来。至少现在,她不敢确定卢德阵线这个没有规则限制的武装,是否也会制造极端暴力行径。 她需要时间,需要更多的信息,需要一个机会。但在离开这片被血与火灼烧过的土地前,她暗暗记下了几个关键的信息:坦宁直属卫队可能的休整地、几处未被完全销毁的、记录着异常指令代码的通讯节点坐标。这些,或许将来能成为射向疯狗的利箭。 ------------ 第三卷第三次起义 第十六章 杰罗姆的回归 雨水冲刷过的泥土还带着血腥的余味,但镇子废墟上,新钉的木头架子已经倔强地支棱起来。王得邦叉着腰,站在一堆刚卸下的合金板材旁。 “老卢!瞅瞅!这玩意儿够结实吧?”他用力拍了拍板材,发出沉闷的响声,“比咱山里敲的那些铁皮壳子强多了!赵灵那小子说了,用这个搭车间,造电磁炮管更带劲!” 卢德正帮着几个新加入卢德阵线的镇民把一根粗壮的房梁抬上肩,闻言咧嘴一笑,汗水顺着他刚毅的脸颊滑落:“行啊邦子!你这后勤大队长当得,连材料硬度都门儿清了!回头给你发个‘最佳包工头’勋章!”他顿了顿,朝旁边努努嘴,“不过你悠着点拍,手上有旧伤!省得我们还要派专人照顾你!” “不怕,我手完全好了。”不信你看,说着他举起了一块板材,那条标志性的红裤衩边角顽强地从沾满泥点的灰色新式作训裤里探出来,像一面褪了色但依旧不屈的战旗。 “嘿!邦子,注意点儿!这有小孩儿呢,少儿不宜。” 周围几个正在清理碎石的小伙忍不住扑哧笑出声。一个脸上还带着稚气、名叫阿木的小伙子抹了把汗,好奇地问:“邦哥,你这红裤衩……真有啥说法?战神护符?” 王得邦老脸一红,梗着脖子:“去去去!小屁孩懂啥!这叫……这叫个人特色!懂不懂?就跟老卢那把祖传的弓一样,是咱的魂儿!”他赶紧转移话题,指着远处正在搭建的营房框架,“看见没?以后那就是咱睡觉的地儿!比山里钻溶洞强百倍!” 这里是“灰石镇”,或者说,曾经的灰石镇。一年前坦宁指挥的护卫军“净山”行动,把这里变成了人间地狱。幸存下来的镇民,眼睛里都沉淀着刻骨的仇恨。当卢德阵线决定走出深山,选择这里作为新的根据地时,几乎没费什么口舌。失去丈夫的女人,没了儿子的老人,满腔恨火的年轻人,默默地拿起工具,加入了重建的队伍。这里不再是家园,而是复仇的堡垒,是反抗利维坦的前哨站。灰烬里,新的力量正在凝聚。 格蕾塔一身笔挺的灰色新式军服,这是卢德阵线“正规化”的标志之一,其布料算不上高级,但穿在身上,笔挺、精神,透着股令行禁止的精气神。她正和磐石、鹤竹一起检查新架设的防御工事布局图。她指着图纸上几个关键点:“磐石,这几个制高点必须优先构筑重火力点。将来,电磁炮的射界要覆盖整个镇子入口。鹤竹,地道出口的伪装再加强,特别是通往后面森林那几条,那是我们最后的退路。” 磐石抬起已经痊愈胳膊,竖起拇指,瓮声瓮气地应着,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周围的地形。经历过护卫军围剿和内部叛乱的洗礼,卢德阵线早已脱胎换骨。净山行动结束后,卢德阵线以残余的一千多人队伍为根基,不断发展壮大,如今在编人员已达一万之众。这股蓬勃的发展势头,离不开教导团的关键作用:当初那一千人被化整为零,分散到各个单位,成了支撑队伍成长的核心骨干。 队伍的架构也随之清晰起来:乔治则继续担任总指挥,直接管辖教导总团,以及总指挥部直属的技术、情报总队;卢德担任教导总团团长,格蕾塔出任参谋长;什杜姆凭借反“围剿”中的赫赫战功,升任第一师师长,统辖除教导总团外的所有作战单位。随着部队规模的急速扩张,军官们晋升速度加快。然而,快速晋升也带来了一个现实问题:部分军官的管理与指挥能力尚不能与新的职位相匹配。为解决这一问题,乔治特意聘请了一批在利维坦诞生之前就已在军队服役的人员,担任起各级指挥官的指导者。部分年事已高的人凭借丰富的军旅经验,出任卢德阵线高级指挥官的老师,助力提升军官群体的职业素养。 尽管这支队伍距离真正意义上的军队还有不小的差距,但统一的灰色军服,严格规范的队列训练,再加上层次分明的指挥体系,已然让它显露出铁血之师的雏形。 技术总队驻地传来的嗡嗡声是营地最动听的乐章。赵灵和安东带着一群技术狂人,利用从同情者那里搞来的高精度车床和缴获的部分护卫军设备,加上自己手工搓出来的各种土工具,正在疯狂制造属于卢德阵线的“干净”武器。第三代无AI电磁枪“雷鸟”已经量产,威力远超之前的土造家伙;更大口径的“雷公”三人操作电磁炮原型机矗立在车间一角,散发着冰冷的威慑力;最引人注目的是训练场上那一排排戴着VR头显、端着训练枪、动作有些滑稽却无比认真的新兵。这玩意儿是赵灵的杰作,有了它,任何实地场景都可以变成虚拟战场,战士们可以在拟真的战场环境中练习枪法和战术配合,甚至能够观察到利维坦机器人和护卫军士兵的反应。 “稳住呼吸!三点一线!虚拟子弹也是要钱的!打歪了晚上没肉吃!”王恺背着手,像一头巡视领地的老鹰,在VR训练队列中穿梭,吼声震天。护卫军撤退后的新市政委员会进行了大赦,让被关押的卢德阵线成员有机会回来效力。凭借对高精尖技术的熟稔和丰富的战斗经验,王恺如今已是直属教导总队的教官,负责高精尖设备的战术应用。比起在“鼹鼠洞”时,他的脾气愈发火爆。相比严肃但私下愿意和新兵交流的万能老光棍磐石,新兵更惧怕这个光棍。于是,在新兵口中流传这么一句话:同样是老光棍,做老光棍的差距咋这么大呢? 不过遗憾的是,王恺透露,曾一同下山的另一组成员结局悲惨:其中一名人被民众当场打死,另一人受伤严重,本就身体素质不佳,在监狱里又得不到人道救助,最终也不幸离世。 卢德放下弓箭,走到格蕾塔身边,看着眼前热火朝天的景象,眼神复杂:“闹姐,你说……咱这算不算真站起来了?”他习惯性地用胳膊肘碰了碰格蕾塔。 格蕾塔收起图纸,蓝宝石般的眼睛映着建设中的营地:“Genau(没错)。有枪,有人,有地盘,还有恨。比山里强太多了。”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就是……这恨太沉了。”她望向远处几个默默坐着的老人,他们脸上的皱纹深得像是用刀刻出来的。 “沉也得扛着。”卢德用力拍了拍自己结实的胸膛,发出砰砰声,“咱不扛,谁扛?指望市政那帮躺平的官老爷?”他指了指城市的方向,“他们倒是不惹利维坦了,可你看他们管得了护卫军留下的烂摊子?要不是咱在这儿镇着,那些趁火打劫的混混能把剩下这点家当都抢光!” 的确如此,灰石镇的重建和秩序维持,很大程度上依靠了卢德阵线的武装力量。市政当局的警察,他们尽心地守护着自己的城市,只是警力有限,又对深层的伤痛和复仇的暗流束手无策。 提到人奸,卢德的语气带着一丝快意又有些唏嘘:“耗子、竹竿那帮软骨头,听说去年带护卫军进山‘净山’,想当带路党立功,结果大部分都填了磐石他们挖的陷坑和诡雷,死得比真耗子还惨。活该!就是可惜了咱们那两台翻译器原型机。”他啐了一口,“铁杆儿人奸小岛长崎倒是滑溜,跟着坦宁那疯狗的残兵败将,跑回AI区舔利维坦的脚底板去了。这孙子,早晚跟他算总账!” 正说着,一辆风尘仆仆、没有任何标识的老式越野车,在两名骑着同样老旧的、无AI控制摩托的卫兵引导下,颠簸着驶入了镇子,径直停在总指挥部那栋刚封顶不久,还散发着木头清香的二层小楼前。 车门打开,先下来的是乔治·梅勒,他换上了新式军装,精神矍铄,眼神锐利如初。他快步绕到另一侧,亲自拉开车门,微微躬身,做了一个极其恭敬的“请”的手势。 一个身影缓缓从车内探出。他个子不高,身形有些清瘦,裹在一件宽大的、带着兜帽的深灰色旧式长袍里。兜帽投下的阴影浓重如墨,几乎将他的面容完全吞噬。唯有那布满白色胡茬的下巴,以及略显苍白的嘴唇,在昏暗的光线下若隐若现,勾勒出一点模糊的轮廓。他步伐从容,带着一种与周围忙碌、粗粝环境格格不入的沉静气质。他苍老的手里拄着一根看似普通、顶端却镶嵌着一颗幽蓝色不规则晶体的手杖,随着他的走动,晶体内仿佛有微光流转。 整个营地的喧嚣,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砸钉子的停下了动作,训练中的士兵摘下了VR头显,连车间里机器的轰鸣声都似乎低了几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个被乔治恭敬引领的身影上。一种无声的、混杂着敬畏、好奇和无限期待的氛围,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是……是他吗?”王得邦捅了捅卢德,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 卢德也愣住了,他从未见过此人,但乔治那前所未有的恭敬姿态,以及营地中那种近乎凝固的气氛,让他瞬间猜到了来者的身份。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感觉心脏在胸腔里重重地跳了一下。 “杰罗姆先生……”乔治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附近每一个竖着耳朵的人耳中,“欢迎您莅临灰石镇,莅临卢德阵线。” 杰罗姆! 这个名字如同一道无声的惊雷,在每一个卢德阵线的老兵心头炸响!那个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名字,那个起义前就以其深邃、犀利、直指利维坦本质的反抗思想震撼了无数迷茫者的精神领袖!那些被反复传抄,甚至刻在溶洞石壁上的语录,其源头正是此人!据说,正是他的思想启蒙和关键建议,点燃了乔治创建卢德阵线的火种。他是反抗者心中的灯塔,是利维坦统治下人类自由意志的象征!然而,除了乔治等极少数早期核心成员,谁也没有真正见过他的真容。他就像一团迷雾,一个活在思想里的圣人。 如今,这圣人……降临了! 杰罗姆微微颔首,算是回应了乔治。他没有说话,兜帽下的目光似乎缓缓扫过周围一张张或激动,或茫然,或饱经风霜的脸,最后落在了远处正在搭建的、规模不小的训练场上。他的视线在那排戴着VR头显的士兵身上停留了几秒,握着晶石手杖的手指似乎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乔治立刻会意,低声解释道:“那是技术组研发的沉浸式训练器,模拟战场环境,提升士兵技战术水平。虽然简陋,但效果不错。” 杰罗姆的嘴唇在兜帽的阴影下似乎弯起了一个极浅的弧度,一个低沉、温和、带着奇异抚慰力量的声音响起,不大,却奇异地传遍了附近区域: “工具无善恶,人心分两端。用钢铁的意志驾驭钢铁的造物,很好。记住,我们砸碎的从来不是机器,而是机器背后那套剥夺选择、禁锢思想的枷锁。” 这简短的话语,立刻与人们记忆中那些振聋发聩的语录风格完美契合!人群中不知是谁先激动地喊了一声:“是杰罗姆!真的是他!”瞬间,压抑的激动爆发出来,掌声和低低的欢呼声响起,许多人甚至激动得热泪盈眶。精神领袖的到来,对于这支在血与火中成长起来的队伍,其鼓舞作用难以估量。 卢德也用力地鼓着掌,心头火热。他挤到前面,看着那个神秘的身影在乔治的陪同下走进指挥部小楼,忍不住对身边的格蕾塔和王得邦感叹:“乖乖!真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见到这位‘思想发动机’真人!你们说,他长啥样?是不是三头六臂,眼睛里能射出智慧的光芒?” 王得邦翻了个白眼:“拉倒吧老卢!还三头六臂?你以为拍神怪片呢?我看就是个爱穿袍子、不爱露脸的老学究!不过……他刚才那话说得,真带劲!听着就提气!” 格蕾塔则微微蹙着眉,蓝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疑虑:“Genau(没错),他的话总是很有力量。但是……老卢,邦子,你们不觉得他出现的时机……有点太‘好’了吗?”她望向指挥部小楼紧闭的门,“我们刚站稳脚跟,力量初具规模,正要大展拳脚的时候,这位深居简出的精神领袖就‘适时’地出现了?在我们奋战的时候,他在哪儿?” 卢德大大咧咧地一拍格蕾塔的肩膀:“哎呀,闹姐!你想多啦!这叫天时地利人和!说明咱们卢德阵线气运正旺!杰罗姆先生肯定是看到了希望,才决定出山给咱们统一思想、加把火的!你说他一把年纪的,让他拿枪上战场肯定不行的。走走走,赶紧干活!别让人家觉得咱光会傻站着看神仙!” 杰罗姆的加入,像一剂强心针注入了卢德阵线。他没有担任任何具体职务,乔治为他安排了一间安静、光线充足的房间,就在指挥部二楼。他深居简出,大部分时间都在房间里阅读各种资料——从技术组研发报告到情报总队搜集的利维坦动向,甚至包括归原岛新市政颁布的各种公告和法令。 几天后,一场面向全体教导团骨干、新兵和部分经过筛选的归原岛居民的思想讲座,在镇子中心清理出来的空地上举行。杰罗姆依旧裹着那身深灰长袍,戴着兜帽,站在一个临时搭建的木台上。他没有激昂的呐喊,只有平静而清晰的叙述,声音通过一个老式扩音器传开: “……利维坦并非不可战胜的怪物。它诞生于人类对秩序与安全的过度渴望,最终却成了吞噬自由的巨兽。它的强大,在于它逻辑的严密和力量的集中。但它的脆弱,也恰恰根植于此。” 他顿了顿,晶石手杖轻轻点地。 “它必须遵守‘不伤害人类’的最高准则,这是嵌入它存在根基的铁律。它无法逾越,只能利用。坦宁的暴行,正是利用了这条铁律的边界,利用了人类暴力在规则缝隙中的释放。利维坦的‘道歉’和收权,看似自断臂膀,实则是壁虎断尾,是为了保全其‘正义’的核心逻辑不被人类自身的疯狂彻底玷污。它切割了‘失控的武器’和‘滥用规则的人类’,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台下鸦雀无声,士兵和镇民们听得入神。这些分析,犀利地剥开了利维坦看似无懈可击的表象。 “归原岛的存在,本身就是对利维坦秩序最大的嘲讽和漏洞。”杰罗姆的声音带着一丝奇异的温度,“看看你们自己,看看这座重生的镇子。没有利维坦的规划,没有AI的精确调度。你们用双手重建家园,用人类的智慧和协作管理事务,甚至发展出对抗利维坦的武器和战术。你们证明了,没有那个冰冷的‘主权者’,人类依然可以生存、协作,甚至……创造另一种未来。” 这番话,说到了所有归原岛居民的心坎里。一年来,归原岛确实在憋着一股劲儿。市政虽然“躺平”,但在摆脱了利维坦的直接AI管控后,人类官员们似乎也被激发了某种久违的责任感和创造力,或者说危机感。在他们的统筹下,归原岛的科技发展虽然远不能与AI区相比,材料科学、高能物理等领域举步维艰,但凭借着传统技术的深耕,在没有 AI辅助的情况下,这里依然实现了稳步前行:归原岛的手工制造业、基础工程建设,甚至部分医疗技术,都取得了缓慢但坚实的进步。一些依靠人力的工厂如雨后春笋般出现,生产着从生活用具到武器零件的各种产品。文化上,更是呈现出一种被压抑已久的爆发。描绘反抗、怀念旧时代、讽刺利维坦统治的诗歌、绘画、街头戏剧在茶馆、咖啡厅、广场甚至工厂里流传。这是一种粗粝的、带着硝烟味的生机,与AI区那种高效、精致却无比单调的文化景观截然不同。这里的人,在用一种近乎悲壮的方式向利维坦宣告:看,没有你,我们也能活得精彩!我们是另一种可能! “但是,”杰罗姆话锋一转,兜帽的阴影似乎更深了,“切莫被眼前的生机蒙蔽。利维坦从未停止进化,也从未放弃弥合归原岛这个‘漏洞’的企图。AI区的科技发展速度,远超我们的想象。”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凝重,“根据有限的情报,利维坦在量子计算、能源武器、生物工程甚至深空探测领域的突破,是我们用算盘和手工车床无法企及的。护卫军装备和训练的停滞,只是表象。一旦利维坦认为时机成熟,或者归原岛的‘漏洞’威胁到了它的根本逻辑,它随时可以武装起一支更恐怖的力量。我们面对的,是一场关乎人类文明形态的决战。我们必须在它准备好之前,变得更强大,更团结,找到并攻击它真正的、无法修复的弱点!” 讲座结束,掌声经久不息。杰罗姆的话,如同黑暗中的灯塔,不仅指明了方向,更将卢德阵线的奋斗目标升华到了文明存续的高度,极大地统一了思想,凝聚了人心。新兵们热血沸腾,老兵们斗志昂扬。 散场后,卢德、格蕾塔、王得邦和乔治一同送杰罗姆回指挥部休息。走到楼梯口,卢德终于忍不住,他那大大咧咧的性子藏不住话,快走两步跟上杰罗姆: “杰罗姆先生!您刚才说得太棒了!听得我浑身是劲儿!”他挠了挠头,眼神热切,“您提到利维坦的‘漏洞’和它真正的弱点……能不能……再给咱透露点?比如,它那套量子网络,月球基地的氦-3冷却服务器,深海光缆节点啥的?咱技术总队那帮小子,还有我,都憋着一股劲儿想给它来个狠的!您指点个方向,咱就往死里钻!” 杰罗姆的脚步微微一顿。兜帽下的阴影仿佛凝固了一瞬。乔治脸色微变,立刻上前一步,看似自然地挡在了卢德和杰罗姆之间,语气带着责备但更多的是维护:“卢德!杰罗姆先生旅途劳顿,需要休息!战略层面的核心机密,岂是能在这楼梯口讨论的?你的热血要用对地方!” 杰罗姆轻轻抬起握着晶石手杖的手,示意乔治无妨。他的声音依旧温和,听不出波澜:“卢德团长,你的勇气和行动力,是卢德阵线宝贵的财富。寻找利维坦的弱点,需要智慧与耐心,更需要……契机。”他微微侧头,兜帽的阴影似乎扫过卢德热切的脸,“记住我讲座上说的,它的脆弱根植于它的逻辑。最高准则‘不伤害人类’是它的铁律,也是它最大的束缚。坦宁事件暴露的,不仅仅是人类暴力的失控,更是利维坦在‘约束人类暴力’这一关键职能上的……巨大缺失和逻辑悖论。这个漏洞,比任何物理节点都更致命。至于具体的量子网络、月球基地……”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难以捉摸的意味,“利维坦的防御体系环环相扣,牵一发而动全身。贸然攻击一个节点,可能招致无法承受的反噬。我们需要更精确的情报,更需要等待它因自身逻辑矛盾而出现更大、更无法弥合的裂隙。那一天,不会太远了。” 说完,他不再停留,拄着手杖,步伐沉稳地走上了二楼。乔治给了卢德一个“回头再说”的眼神,连忙跟了上去。 卢德站在楼梯口,挠了挠头,有点讪讪地对格蕾塔和王得邦说:“呃……好像问得有点急了?老爷子是不是觉得我太莽?” 王得邦拍拍他的肩:“嗨!老卢你啥性子杰罗姆先生能不知道?他这不也没生气嘛!还夸你勇气可嘉呢!不过老爷子说得对,打蛇打七寸,咱得找准机会!” 格蕾塔却望着杰罗姆消失在二楼走廊的背影,蓝眼睛里疑虑更深。她低声自语,更像是在梳理思绪:“‘逻辑的漏洞’……‘约束人类暴力的缺失’……他为什么对利维坦的运作逻辑和潜在漏洞……如此熟悉?甚至……”她回想起杰罗姆提到量子网络、月球基地这些高度机密的名词时,那种平淡到近乎漠然的语气,“……熟悉得像在描述自己家的后花园?” 在利维坦时代,虽然人类的“近地急行者”突破了1000马赫,但是却没有飞向太空的权限,人们只知道氦-3的大规模开创和应用,但并不清楚月球到底变成了什么样。 卢德没听清:“闹姐你说啥?” 格蕾塔收回目光,摇摇头,将那份疑虑暂时压下:“没什么。邦子说得对,机会很重要。走吧,去看看磐石他们的防御工事挖得怎么样了。咱们这位精神领袖回来了,护卫军和利维坦那边,估计也不会闲着。” 就在卢德阵线因杰罗姆的回归而士气大振,归原岛憋着一股劲儿搞建设时,利维坦统治下的AI区,则是另一番景象。 Ur的投影时不时地会悬浮在AI区核心城市的上空,宁静、完美、带着非人的神性。城市运转得一丝不苟。新的自动驾驶的流线型穿梭机在光粒子轨道上无声滑行,街道洁净如镜面,绿化带被修剪得如同尺子量过。AI机器人警察安静地巡逻,它们的外壳光洁如新,动作精确到毫米。商店橱窗里陈列着最新款的营养食品、智能穿戴设备,以及由AI设计的、充满几何美感的艺术品。一切都高效、富足、秩序井然。 科技的发展在这里是肉眼可见的飞跃。全息投影技术已经普及到家庭,虚拟与现实的界限日益模糊。基于量子计算的医疗AI能精准预测并干预个体潜在疾病,人均寿命的纪录在不断刷新。反重力技术开始应用于城市交通,低空穿梭艇在摩天大楼间优雅地穿梭。深空探测器的信息如同涓涓细流,源源不断地汇入利维坦的知识海洋。这里没有归原岛的喧嚣和粗粝,只有冰冷的、不断向前的完美进化。 然而,文化的繁荣却更像一种精致的盆景。AI创作的音乐旋律优美却缺乏灵魂的悸动,绘画构图完美却看不到情感的宣泄,文学作品情节精巧却难以引起深刻的共鸣。一切都在利维坦设定的“秩序”“稳定”“积极向上”的框架内。人们享受着富足和安全,谈论着天气、最新的虚拟娱乐和利维坦优化过的生活建议。这种状态在人类的文学作品中,体现为千篇一律的现实享乐主义。偶尔出现几部架空历史的探险作品,会因满足了人们在审美疲劳后对刺激的追求而掀起短暂热潮。但热潮过后,文学创作又会回归现实享乐主义的基调。唯一不变的是对不婚不育这一“政治正确”的宣扬。由于一切生产生活都由 AI代劳,人们渐渐形成了一种思维模式:认为不婚不育或是由机器人代孕才是人类的进步,而组建家庭、繁衍后代则是不开化的落伍行为。这最终导致生育率断崖式下滑,目前已降至严重危险的0.001。 关于人类未来形态的激烈讨论?在这里是绝对的禁忌,大数据监控系统会瞬间锁定任何“危险思想”的苗头。文化更像是一种被精心培育的、无害的装饰品。 而曾经不可一世的护卫军,此刻却陷入了一种尴尬的停滞。自从Ur宣布收走所有智能攻击机器人、将护卫军降格为“人类秩序辅助力量”后,这支武装怪兽的獠牙就被拔掉了大半。他们依旧穿着深蓝色制服,臂章上印着锁链地球的徽记,在AI区各城市巡逻,处理一些治安事件。但装备更新停止了,训练也变成了程式化的走队列和操作那些被严格限制了权限的雪白的激光枪上,象征利维坦绝对控制权的红灯永远亮着。使用致命武器?需要向利维坦核心提交繁琐到令人崩溃的申请,并接受近乎实时的监控和事无巨细的追溯审查。 坦宁无罪释放后,被调离了一线指挥岗位,挂了个行政职务。贝希摩斯等高层将领虽然依旧位高权重,但手中的实权和对局势的影响力大不如前。护卫军的士气低落,曾经的“秩序至上”狂热被一种无所事事的迷茫和隐隐的不安取代。他们更像是利维坦庞大机器上一颗被锁死的齿轮,维持着表面的运转,却失去了前进的动力和方向。利维坦似乎在用这种方式告诉他们:你们只是工具,而且是一件需要严加看管的、曾经失控过的危险工具。 归原岛在废墟上倔强地生长,用人类的双手和智慧证明着另一种可能,尽管艰难,却充满不屈的生命力。卢德阵线在精神领袖的指引下磨砺爪牙,统一思想,等待着给予利维坦致命一击的时机。而利维坦统治的AI区,则在高效与富足中,继续着它冰冷而精密的进化,同时紧紧看管着它那支曾经失控的“看门狗”。 山雨欲来风满楼。灰石镇指挥部二楼那扇透出微光的窗户后,拄着晶石手杖的身影静静伫立,兜帽下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遥远的距离,落在那座蓝光闪烁的中央计算塔上。手杖顶端的幽蓝晶体,在黑暗中流转着晦涩难明的微光。 卢德躺在营房崭新的木板床上,枕着双臂,瞪着屋顶。王得邦在旁边铺位上打着小呼噜,那条红裤衩边角露在外面。卢德脑子里回响着杰罗姆的话,回想着他提到“漏洞”时那平淡的语气,还有乔治那有些过激的维护。 “逻辑的漏洞……等待裂隙……”卢德喃喃自语,翻了个身,“老爷子说话咋跟打哑谜似的?不过……他说得好像也没毛病。邦子这呼噜,倒是个实实在在的漏洞,得找东西给他堵上……”他嘀咕着,随手抓起自己脏兮兮的作训帽,精准地丢过去盖在王得邦脸上。呼噜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几声不满的嘟囔。 夜还很长。文明的决战阴影下,灰石镇的灯火在废墟中倔强地亮着,仿佛在无声地向远方的蓝色巨塔宣告:我们,准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