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章 风起 大雍十年,细雨在铸剑池里敲出细密的铜韵。 林震南摩挲着的龙渊剑,上面历经百次淬炼而成的暗纹,在氤氲的湿气中泛着冷光,这柄剑正是这位名震天下的铸剑大家盛年时的得意之作,已伴随他多年。 忽然门帘摆动,墨十三捧着一个乌漆木盒疾步而入,鹿皮靴底踏过湿润的青砖,溅起零星水花。 “老爷,少林的英雄帖。“他声音不高,却打破了原有的宁静。 漆盒开启,林震南取出信笺,指尖捻过,触感粗砺且熟悉——与他年少时在少林寺藏经阁抄经所用的纸张无二。他撕开殷红的火漆,展开信纸,他细细查看,却发现上面的字迹非寻常墨色,而是透着一股诡异的靛青,更有一缕若有似无的冷香,随之钻入鼻腔,倏然散开。 可真正的少林墨,素来是浓重乌黑,且带着沉香灰的暖调,绝无这般清冷异香。 林震南凝视着那靛青的字迹,眉头逐渐锁紧,自他十五年前离开少林,再无音讯往来。这突如其来的英雄帖,邀他重返嵩山参与武林大会,虽是殊荣,却透着蹊跷——少林开宗立派数百年,从未主持过这等江湖盛会。 “十三,”他沉声问道,目光仍未从信纸上移开,“送帖之人,你可看真切了?确是少林僧人?” “回老爷,”墨十三应道,同时眉头也微微蹙起,努力回想着方才短暂的接触,“来人确作僧人打扮,身着百衲衣,举止合度,但是……”他顿了顿,一丝疑虑浮上心头,“总觉有股说不出的怪异。” 墨十三原名刘阿福,是林家以“墨”字为序收纳入府的门人之一,位列第十三,故得此名,他天赋异禀,嗅觉超凡,心思更是细腻如发。 “我想到了!”墨十三骤然失声,瞳孔急剧收缩,仿佛被某种无形的恐惧攫住,这个刚成年不久的少年,脸上瞬间褪尽了血色。 “那僧衣的衣襟上,残留着极淡的‘檀霜香’!”他语速加快,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愕,“此香需以老山檀、陈年艾草和雪山寒梅秘制而成,历来只有在达摩洞中闭关的武僧方能使用,一个寻常送信僧侣,身上怎会沾染此物?” 他喉头滚动了一下,声音愈发紧绷:“更蹊跷的是,我递交木盒时,无意间碰触到了他的指尖,如今是雨季,天气十分闷热,但他的指尖竟异常冰冷,毫无活人应有的体温!” “就像……”少年艰难地吞咽着,嗓音发颤,“就像摸到了冰窖里冻毙已久的尸体!” 墨十三自幼入府,天资聪颖,心思活络,相貌也清秀讨喜,更有一项异于常人的天赋——嗅觉极其敏锐,深得家主林震南的赏识与喜爱,林震南不仅亲自教导他辨识天下万物,更悉心培养他运用这超凡嗅觉去鉴别世间万物,在日复一日的锤炼下,阿福的嗅觉与见识日益精进,渐有几分“闻香识物,嗅气知天”的通晓之能。 林震南指尖摩挲着那张英雄帖,心中不禁涌起一阵隐忧,腕间那串沉香木佛珠忽地硌得他血脉生疼,他垂眸看向佛珠,这串念珠乃是少林住持空悲大师所赠,其中半枚残珠泛着暗红,表面上刻着四个字,纹路被血渍浸染得已经模糊不清,宛如干涸的血痂。 林震南初入少林时,不过是个抄经研磨的粗使僧童,晨起研墨待漏,暮时拂拭经案积灰,看似是个工作琐碎的杂役,他却虔心竭力——墨要研到“笔锋悬而不坠”,水需澄净如“秋空无云”。这般细致性情,也让住持玄悲大师青眼相加。 后来因林家为当朝铸剑,而少林又与前朝渊源甚深,林震南只得离开了少林寺,这十五年来,他屡次叩访山门,却总见山门紧闭,唯闻钟声幽咽如泣。 但他从未放弃重返少林的念头,只因十五年前隋朝倾覆那夜,朱雀大街火光冲天,玄悲大师在一片混乱中将半枚染血的佛珠塞入他掌心,上面赫然刻着—— 江湖浩劫。 此刻墨十三仍有些惊魂未定,纵然他有洞悉万物的本领,但终究是个涉世未深的少年。 “去打听下城里近日可有什么风声。”林震南不在继续追问,将墨十三打发出去了。 夜深如泼墨,沉沉地压在林府上空。 待墨十三离去后,林震南也来到了书房,案头的烛火在夜风中摇曳,光影在墙壁上斑驳闪烁,他再次打开了那本诵读过无数遍的《金刚经》,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经卷边角的朱砂批注,心神却已飘远,他又想起十五年前那个夜晚,玄悲大师对他说的那番话—— “佛门铸剑,是为斩断因果,而你因果未定,去铸剑炉里淬炼你的意志,决定你的因果吧!” 林震南阖目诵经,试图让这经文平息内心的烦躁与不安,却偏偏在这经文中走了神——那半枚泛红的佛珠,此刻正死死地硌在脉搏上,每一下跳动,都伴随着钻心的疼痛。 子时三刻,万籁俱寂。 窗外突然传来一声清脆刺耳的爆裂声!紧接着便是第二声!第三声!三簇青焰应声窜起,如幽冥鬼火般瞬间照亮了整个房间,将一切映得惨绿骇人,却又在刹那间湮灭,不留一丝余烬。窗台前的三根青铜烛台齐齐熄灭,青烟袅袅,死寂的黑暗吞噬了一切。 林震南霍然睁眼,瞳孔骤缩,手中《金刚经》已被他攥得死死的,指节因用力而根根凸起,经卷早被冷汗浸透,湿漉漉地黏在掌心。 “小南子。”门外突然响起墨九的声音,那声音如风沙般的粗砺,字字句句都像是钝刀在青石上刮擦,嘶哑又刺耳。 “我没事。”林林震南强自定神,沉声应道。 墨九闻声便不再多言,转而低低哼唱起来,那调子十分诡谲,是一首来自西域的古老歌谣,唯有踏足过西域狼族境域之人,才能知晓。 墨九平时从不现身,可每当他现身吟唱此曲,府邸内必定横陈数具来犯者的尸首。 林震南在黑暗中急速捻动念珠,心绪如潮,英雄帖白天刚刚送到,晚上便惹来了杀身之祸。 但这并非他最深的恐惧,方才似睡非睡之际,他脑中赫然映出一道骇人幻象:玄悲大师面若枯槁,置身一片火海之中,目光如炬直刺向他,一字一顿嘶声道: “血契重现,劫数当头!“ 恰在此时,腕间佛珠猝然绷断!十七颗菩提子迸溅四射,噼啪砸落于地,声声清脆,在这片死寂中格外刺耳,一股经脉中的灼烧感,如汹涌的潮水,从佛珠硌住的脉门窜上心口,像是有活物在啃噬他的心腑,每一下都让他痛不欲生。 他猛提内力,强行压下这从未有过的噬心之痛,今日种种异状掠过心头,件件诡谲,步步惊心。 林震南有些站不稳,踉跄着摸向案头,颤抖着双手,缓缓拾起滚到脚下的佛珠,其中那半枚染血的佛珠,泛着幽幽的红光,在黑暗中格外显眼。 “血契重现……”他死死盯着残珠,喃喃自语。 对于血契的记载,只在《少林寺志》记载的两百年前的浩劫中出现过,那场浩劫几乎毁灭了大半个江湖,梁朝也在那场浩劫中覆灭,而隋朝正是于那片废墟之上建立。 林震南眉峰紧锁,他突然记起玄悲大师当年曾对他说过关于那场浩劫的事情,当时的他只当作遥远传说,而今天这浮现的种种异象,却让他第一次真切感到,那湮灭已久的故事,可能真的要再次发生! 不知不觉间,窗外雨声减弱,檐下的铜铃在雨中发出微弱而清脆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宛如不祥的预兆,声声叩击人心。 玄悲大师在火海中枯槁的面容与那泣血般的告诫,再次撕裂他的神思。 少林寺,非去不可了! ------------ 第二章 云涌 晨钟撞碎薄雾时,少林七十二峰正吞吐着最后几缕夜色。 达摩洞前,千年银杏的落叶打着旋儿坠向寒潭,激起涟漪惊醒了沉睡的青鲤——这方天地素来清寂,此刻却被山下潮水般的声浪搅动。 “真人,我们终于到了。“云麓宫弟子攥紧腰间卦囊,眼角余光瞥向自家宫主——天衍真人驻足山道中央,道袍被山风掀起,露出袖口的纹路。十六日前,他们从云贵天坑启程来到少林寺,出发前八位宫主以奇门遁甲之术推演过卦象六十四次,次次皆凶,但天衍真人依然力排众议,执意前往。此时他们已到山脚下,十二位少年弟子并未知晓卦象,个个摩拳擦掌,唯独这位云麓宫首席推演师紧锁眉头。 这六十四卦虽皆为凶卦,但却在其中显现出一个百年难得的契机,天衍真人为了这个契机毅然决然的来到了这里。 江湖中门派林立,其中八大门派各踞一方:东海玄渊派、巴蜀青霄派、中原伏牛山药王谷、岳麓山崩天涯上的断岳门,掌管天下漕运的寒江盟,云贵天坑中的云麓宫、西域黑莲教以及自称上古蛮族后裔的北疆九黎遗部。少林寺虽不在八大门派之中,但“天下武功出少林”之说江湖无人不知,坐拥“七十二绝技“,每代高僧皆有通天彻地之能,江湖各派莫不敬畏。 天衍真人抬手示意,十二名云麓宫弟子依序在青石阶前歇息。 他们身着玄青缎面袍服,袖口暗绣六十四卦象,遇敌时,这袍服可整片撕下化作“卦符盾“,兼具防御与推演之能。 山道上忽传来窸窣响动,江湖各路人士也陆续到达山下,只见一儒衫打扮的文士向前走来,目光扫过云麓宫众人,冷笑道: “好个'以天机惑众'的妖人!“ 两年前云麓宫最年轻宫主——归藏子,在科举考试前,便以六爻占卜之术断定试题泄露,果然同年的朝廷科举,舞弊案发,被抓被杀者不胜其数,然而考生们坚称“有妖术祸乱考场“,这一卦让万名学子三年苦读付之东流。 天衍真人面对嘲讽并未答话,这几年里这种辱骂他已经习以为常。 儒生见云麓宫一行人并未回应,便上前继续说道,“各位真人,听闻贵派有铁律「三不占」。”他收起折扇,扇头指向天衍真人,“不占朝廷气运、不占生死劫数、不占命中因果。”儒生每说一句,便用扇头敲一下空气,“敢问真人,那你们能占什么?占那学童口袋里藏没藏铜钱吗?”说完后,身后两人与其一起大笑起来。 天衍真人身后十二名弟子顿时剑鸣出鞘,天衍真人双目微阖,但衣袖下的手指已悄然扣住腰间六爻铜钱。 这人虽一身儒生打扮,但腰间羊脂玉佩映着日光泛起温润光晕,他身后两名侍从垂首而立,衣料俱是江南织造的高档云纹缎,不似一般人物。 儒生不慌不忙从袖中抖落一封信件,在山风中飘成半阙诗韵:“考场里藏着龙气翻涌,铜铃中锁着命数纠葛——“他忽然斜身拦在天衍真人身前,继续悄声说道:“这几句话是真人您两年前呈给圣上的吧,好像就是在那年的科举考试前,真人,归藏子到底算出了什么?“ 话音未落,山道深处寒鸦突然惊飞,几声鸣叫掠过头顶。 天衍真人猛然睁眼,瞳孔深处星河倒转,指尖凝气成霜,抵在儒生眉心三寸。 儒生镇定自若并未躲闪,他直直的看向真人,见他半天不动手,便不慌不忙向后撤了半步,缓缓转过身去:“既然各位道长已受邀上山,就不该再多耽搁时间,请动身吧!” 天衍真人收回了真气,吓退了动怒的众弟子,他看着儒生的背景逐渐走远,他对此人的身份已然知晓一二,虽不知其为何到此,但他知道此时决不能与此人起冲突,便唤众弟子继续向山上进发。 远眺间,天衍真人目光扫过蜿蜒山道,各派弟子皆纷纷向山上走去,而令他感到奇怪的是居然看到了黑莲教特有的玄铁鬼面——往日武林盛会绝不会邀请魔教参加,可今日为何会被少林寺邀请上山? 一行人还未上山,怪事便接二连三的发生,他犹豫再三,还是在上山前拿出了太乙玉圭,这玉圭手掌大小,雕成一青面兽模样,是云麓宫始祖太乙真人所持之物,传给宫门历代首席推演师,到了他这里已是第六代。 只见他用五指收拢,扣住玉圭兽首,此时玉圭变成了一个卦盘,青面兽的獠牙正抵住他掌心血脉,他将全身真气集于手掌处,冲破劳宫穴,血液顿时涌入玉圭,那些暗褐色的陈年血沁,突然像活过来般游走,只见血液在“巽“位裂开蛛网纹,血线攀至“离“位后又凝成朱砂,最后在“坎“位聚成黑珠。 当最后一道血纹爬上兽目时,一道卦象也在真人眼前展开,随后他便踉跄的坐在了地上。 众弟子急忙搀扶,他们看见真人的太阳穴暴起青筋,垂落的衣袖在石阶上拖出蜿蜒血色湿痕。 这便是云麓宫中只有推演师才能习得的“寿元卦“——以精血为祭,损耗寿元为代价,方可窥得生死劫数。正因推演此卦会折损寿命,才会有“不占生死劫数“的铁律,但此次上山路上的种种不详,让他不得不破例而行。 天衍真人将玉圭埋入山脚下,任其吸食山川灵气,化去残留卦气,他有预感,此宝物如果放于身旁,自己定无法返回云麓宫。 他缓缓起身,拂去身上尘土,低声诵出卦象:“坎水吞离火,巽风震天纲。” “真人,这个卦象如何解释?”弟子们问道。 天衍真人摇了摇头没有说话,示意众弟子继续赶路,他心中却在暗暗解卦: “巽为风兮蚀骨,震为雷兮无声,五行逆转,往生无路。“ 这是死卦。 当走到半山腰时,弟子们已经开始议论纷纷。 “少林寺好大的谱!“一少年模样的弟子跺着阶前积水,溅起的水花打湿了青袍,“英雄帖撒了满江湖,居然连个知客僧都没有。“ 山雾裹着檀香漫过石阶,年级稍大的弟子摩挲着剑柄上的缠绳,悄声说道:“小师弟你年纪尚小有所不知,这少林与前朝关系密切,自大雍建朝来,从未听闻少林与朝廷有过什么往来,自从十年前的那件事后,玄悲大师也已多年未露面了,在这些事情上有些怠慢,也在情理之中。” “十年前?什么事?”少年弟子好奇问道。 天衍真人扭过头瞪了一眼,弟子们立刻不敢作声。 可没过多久,少年还是没忍住好奇心问道,“师哥,药王谷那对白家仙子来吗?“青衣少年晃了晃腰间的卦囊,里面的六爻铜钱叮当作响,“听闻无垢仙子使的冰魄针能凝水成冰,无瑕仙子的流云拂袖能卷雾成刃,这次倒要瞧瞧是传言玄乎,还是真有天女临凡的气象。“ 弟子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向山上走去,天衍真人并未搭话,小师弟天资卓越,生性活泼,虽不是他亲传弟子,但也怜爱有加,此次少林之行,小师弟执意请求前往,想要见见世面,天衍真人推脱不过便答应下来,虽然此次前往武林大会算得尽是凶卦,但他认为以自己的修为,护他周全不算难事。 但他刚刚耗费寿元算出的卦象让他愈加不安,他看向小师弟那稚嫩脸庞,对于一切他都是那么的好奇,天衍真人五指扣住手腕,他需要尽快调理身体恢复元气,此行绝不能出意外。 他望着渐近的山门铜钉,忽觉掌心发烫,刚才握过太乙玉圭的手,好像在暗示些什么。 “止步。“天衍真人叫住了众弟子。 少林寺如卧虎般盘踞在嵩山左肋,晨雾在断崖间织出七层素绡,在少林寺的左后方,有座小山静卧其间,它依托着巍峨的嵩山而起,此山名为少室山,是达摩洞所在之处,相传“禅宗初祖”达摩祖师曾在此处潜心修行十九年,参透出了达摩功法。天衍真人静静地凝视着少室山,山间云雾袅袅,如梦如幻,他眉头微皱,微微阖上双眼,双手掐诀,口中念念有词,周身气息流转,片刻后,他的手指轻轻一动,卦象显现眼前。 “待在此处。“天衍真人吩咐众弟子在少林寺门前等待,自己则身形一闪,如一阵清风般绕过少林寺,朝着少室山的方向掠去。 通向少室山的路径不过半炷香路程,天衍真人足尖轻点,身形如鹰隼掠空,眨眼间便来到山下。山岚氤氲间,他忽地驻足——这方曾随师尊造访过的山林,此刻竟透着几分陌生的凛冽。当年天衍真人的师父与达摩洞僧人交手,不过五招便被震飞出去,这些回忆此刻在真人脑海中翻涌,与山间愈发浓重的白雾纠缠成团。 少室山比记忆中更显孤峭,山体不过百丈方圆,却像块被天神随手抛掷的镇山玉,天衍真人置身于这片云雾之中,乳白雾霭竟凝成实质,他想起刚才在山门前算的卦象——“震宫雷动裂苍石,坎水逆流吞旌旗“,震宫位于东,也就是少室山方向,这卦显示东面有危险事态发生,可这里除了翻涌的云雾,分明空无一物。 天衍真人五指微张,两指夹住腰间的蹀躞带,一枚青铜六爻钱自鞘中滑落掌心。这枚钱币边缘已磨出暗沉的包浆,正面“出入平安“四字仍依稀可辨,背面八卦纹却因经年累月的摩挲只剩残影,三十年前他尚是江湖散修时,便用这铜钱与有缘人算上一卦,得些喝酒钱,坐上宫主之位后,再也没有机会游历江湖,这些铜钱也变成了腰间配饰。 不知不觉他来到了一个山洞前,青灰色石门覆满苔痕,铜制门环凝着晨露,十丈高的洞窟像只蛰伏的巨兽,阶前三棵歪脖松探出雾气,石壁上残存半阙《楞严经》,墨迹被雨水泡得晕开,最末的“一切有为法“五字犹能辨形。 这便是达摩洞了。 达摩洞的石门巍然矗立,上面爬满青苔,岁月的侵蚀在表面留下道道裂痕。石门高达一丈有余,厚重的石块间严丝合缝,常人之力难撼其分毫。门上密布着的刀剑劈砍的印记层层叠叠,诉说着百年来无数来访者试图窥探门内奥秘的执着。 浓雾如浸了水的棉絮般缠绵不散,将整个山洞笼罩在朦胧之中,天衍真人见无任何异常,叹息一声,拂去道袍上的露水,转身欲返正门。就在此时,他眼角余光捕捉到一丝异常——那颗歪脖老槐树下,似乎有个模糊的人影。 他凝神望去,雾气却调皮地聚拢,将那抹身影重新吞噬,老鸦的啼叫划破寂静,惊起一阵山风,让他确切的看到那里确有一人躺在树下。 天衍真人凝神聚气,指尖铜钱泛起微光,他足尖轻点腐叶,如鹞鹰振翅般掠过三丈距离,在距槐树三步处收住势子——此人已无气息,身着的一袭白色衣料,正浸在暗红色的血泊里。 天衍真人落地的声响惊起那些贪血的飞蛾,露出死者腰间的“林“字玉牌,天衍真人喉结剧烈滚动,他俯下身去,嗅到了浓重血腥气,死者右手紧攥剑柄,这是一把十分普通的剑,剑的吞口处凝着片片血痂。 此人的穿着让天衍真人突然僵住——这袭由白云锦裁就的白色锦袍,分明是青石城林氏家主的衣服!三年前在玄渊铸剑台,林氏家主林震南也是这身装束,手持玄铁锤,在火星迸溅中铸成三十六把斩龙剑,赠与天下英雄,那般豪气天衍真人至今难忘。 而此刻,林震南却像被抽去筋骨般瘫软在泥地里。 天衍真人并指如剑,在空中划出两道符咒, “离火淬刃,兑泽无声。” 卦象显现,天衍真人大惊失色! 是毒! 他猛然起身,踉跄的撞上了后面的石台,石缝间渗出的水珠滴落,在地面形成一小片水洼,倒映着天衍真人疲惫的面容——上山后接连几次的掐算生死因果,已经让他有些虚弱。 他扭过身去,晨曦已穿透了树梢,他看见少林寺方向竟腾起火光! 只见他足尖连点七级石阶,道袍翻卷如鹤翼,却在掠出时僵在半空——晨雾散尽处,藏经阁顶的宝塔正窜着赤红火舌。 七十二绝技就存在那里! 天衍真人只觉全身血液骤然凝固,那枚预示凶兆的卦象竟如此迅捷地显现在眼前,仿佛冥冥中自有定数,他越是靠近少林寺山门,四周传来的喊杀声越是清晰刺耳,难道是黑莲教?这些魔教徒竟敢在佛门清净之地肆意屠戮,当真胆大包天!可他们怎敢明目张胆地在少林寺动武? 心神未定之际,天衍真人已来到少林正门前,眼前情形却令他毛骨悚然——往日香火鼎盛的佛门圣地,如今各派身影交错厮杀,刀光如瀑,血雨似帘,云麓宫弟子早已不见踪影,原来不仅是黑莲教,他惊骇地发现,各路门派已然撕破脸皮,大打出手,鲜血染红了青石板路,尸骸横陈,惨不忍睹。 这场混战究竟是谁挑起的?少林基业难道要在今日毁于一旦? 最令他难以置信的是,为什么如此近的距离,他却丝毫没有听到喊杀声? 未等他过多思考,几个面纹蛇形刺青的人便朝他扑来,他们手拿血槽匕首,腰间兽骨铃铛随步伐叮当作响,臂膀上的血藤纹路,如活物般蠕动——正是九黎遗部那群蛮族后裔!云麓宫平日与其并无瓜葛,而现在这些巫教信徒十分癫狂,见人就挥出淬毒利刃,刀光所向处尽是皮开肉绽。 天衍真人足尖轻点青石板,凌空蹬出三丈,稳稳落在三丈外的青砖之上,此刻他无心卷入这场莫名杀局,只想寻回失散的弟子们,幸而那几人刚欲追击,便被两柄玄渊剑拦下,玄渊剑客们红着眼眶,不顾一切的刺向巫教徒们,让这混战更添几分诡谲。天衍真人不敢停留,身形如游龙般穿行于刀光剑影之间,霎时间已掠过山门,踏入少林寺内。 寺内的惨状更是令这位武道宗师呼吸骤停——寺院内血流成河,血泊倒映着残破的佛像,横尸竟比活人还多!尸体身上插着箭矢,天衍真人拔下几支箭,箭簇全都泛着幽蓝寒光,又是毒!这少林寺清修之地,何来如此凌厉狠毒的箭阵? 天衍真人喉头发紧,冷汗浸透青袍,他猛然察觉,这场浩劫远比想象中更为凶险! 他四处找寻着弟子们,他看到青霄派掌门叶衔竹仰面倒在烈火焚烧的藏经阁前,一把玄渊剑贯穿了他的胸膛,剑穗上凝结的血珠正顺着“天下剑道“四个鎏金小字缓缓滴落;玄渊派掌门沈沧溟的犀角玉带上,缠着三条赤练蛇的尸体,七窍里爬出的蜈蚣正啃食他的口鼻,那是九黎遗部蛊师们所豢养的蛊虫;最骇人的是药王谷两仙子,白无暇白无垢的十指深深插进自己眼眶,整个头颅都沁满了鲜血——这是黑莲教恶毒的蛊惑人心之术。 终于,他在一间禅房外找到了满脸血迹的小师弟。 当他触摸到小师弟冰凉的脉搏时,顿时气血攻心,温热的血沫从齿缝里涌了出来。 他最疼爱的小师弟,现在正躺在他的面前,脸上已无血色,头上插着一枚青铜钉。 他踉跄着撞开禅房,看到11具尸体均躺在蒲团上,每个人的天灵盖处都插着一枚青铜钉——这是青霄派的“封魂钉“! 陈年檀香木搭建的经楼被焚烧的噼啪炸响,藏经阁的飞檐被火光映得如同獠牙。天衍真人僵在原地,藏经阁燃烧后的檀香味,混着血腥气直灌鼻腔,天衍真人只觉得太阳穴突突跳动,仿佛有千万根钢针在颅骨深处搅动,他闭关三年参悟的《太上忘情诀》——忘却困苦、忘却愤怒、忘却情缘,此刻这些“忘却”在丹田处碎成了残渣,12具尸骸在眼前挥之不去。 如今的天衍真人,心头只剩下了漫天杀意。 只见玄青缎面袍全身乍起,挂于腰间的六枚铜钱自动跃出,天衍真人染血的指尖瞬间结印,将修炼四十余年的真气凝聚于六枚铜钱之中,念动口诀,铜钱在空中化作血色,每枚都裹挟着雷光,霎时间,云层裂开六道漆黑缝隙,竟是引动了天雷! 第一道天雷劈在藏经阁前,正在抢夺经书的九黎遗部突然僵住,他们腰间的兽骨铃铛化为碎片,臂上的血藤纹路寸寸断裂,身上腾起比火舌更炽白的尸火;第二道天雷贯穿了大雄宝殿的穹顶,那些善使暗器的青霄派弟子们突然低头,发现自己的心脏正在雷火中烧成灰烬。 当第六枚铜钱落入寺内之时,天衍真人踏足之处,尽是焦土,他望着满地被天雷烧成焦炭的尸骸——此刻都保持着狰狞的表情凝固成灰。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望向四周,本该在钟楼敲响云板的武僧不见踪影,本该在斋堂诵经的沙弥毫无踪迹,满地死尸里,不见一个僧人踪影! 天衍真人惊恐的瞪大双眼,在火光与灰烬中四处找寻着他们。 自始至终,少林寺里没有出现过一个和尚! 山风卷起灰烬扑在脸上,他突然听到体内传来琉璃破碎的脆响,他无暇再顾及其他,望着被自己杀死的满地尸骸,这具修炼四十年的道体,正在天雷中寸寸崩解。 “原来真正的忘却之道,” 他跪倒在地,嘴里的鲜血顺着嘴角缓缓流下。 “是要先亲手葬送自己的慈悲。“ 一炷香后,一行三人来到了少林寺外,为首的儒生目光如渊,身后两列玄铁卫左右排开,如铁幕般将整个寺庙彻底封锁。 “天雷引,天衍真人强行运气引出六道天雷,想必已是命不久矣。”儒生缓缓说道。 “大人,”身侧锦衣侍从躬身捧上名册,“英雄帖名册在此,上面的人皆在寺中。” 儒生指尖划过纸页,名册在手中簌簌作响,他唇角勾起冰刀般的弧度: “仔细盯着,一只活物都不许飞出这山门!” “遵命!” ------------ 第三章 变故 三个时辰过后。 藏经阁浓烟终于散尽,少室山的雾气也早已被日光穿透,山风卷着焦糊味掠过藏经阁, 那些被佛经浸润百年的梁柱此刻焦黑如炭。 一名身着儒衫的男子轻摇纸扇,踏着满地狼藉向少林寺内徐徐而行,两名锦衣侍从紧随其后,靴子碾过尚带余温的血肉,发出粘腻声响。 “宝匣呢?”儒生质问一名侍卫,此时的寺内,除了他们三人,更多了许多身披玄铁重甲的侍卫,正沉默地搬运着尸体。 那侍卫的盔甲早已被鲜血染得一片暗红,“回大人,宝匣已拿到,可是……“他声音发颤,宝匣的锁扣在颤抖的指尖下叮当作响。 “可是什么!“儒生猛然合拢纸扇,重重击在侍卫腕上,震得对方双手一松——宝匣应声坠地,匣盖弹开,露出空无一物的紫檀内膛。 儒生盯着那空荡的匣心,霎时怒火中烧:“经书呢!” “大人!属下找到这宝匣时,里面就已经是空的了!”玄铁卫立刻跪在地上,声音愈发颤抖。 “让你的人把这里翻个底朝天!若找不出七十二绝技经书——”他声音陡厉,“你们全都得死在这儿!” 他想不通,谁会在这时盗走经书?这嵩山已被包围的水泄不通,即便得手,也绝无可能活着离开。他环视四周,玄铁卫正将一具具尚存余温的尸体码放上马车,有些人身上还插着断箭,面容尚可辨认;有些早已血肉模糊。这些尸身即将被运下山,这里的血迹也将被清理殆尽,最终只留下了残破的禅房、崩毁的佛像,以及那座已化作焦炭的藏经楼。 “这少林几百年的基业,就这么毁于今朝,想想也是有些痛心啊!” 一个声音自身后传来,儒生倏然转身,只见一紫袍老者缓步走近,袍上以金线绣出的獬豸纹在日光下泛着冷光,腰间长剑的鞘身,镌刻着辟邪兽首,与悬佩的水苍玉相击,清响彻骨。他鬓角微霜,剑眉斜飞,眼尾细纹里敛着几分凛冽的锋芒。 “陈大人!“儒生慌忙欲跪,却被老者苍劲五指稳稳托住手臂,无法下拜。 “此处不必多礼。“陈彦甫声音似浸过寒潭,沉冷彻骨,“咱们长话短说,你应该知道老夫的来意。“ “下官明白!“儒生脊背瞬间绷直,“今日各路门派进入寺中者,无一人生还,少林寺和尚们也已处置妥当,此次计划皆已达成,唯……唯有经书,并不在那宝匣之中,但下官敢断言经书必未流出此山!下官愿以项上人头作保——” 话音戛然而止。 一柄长剑已无声无息抵在他的颌下,冰冷的钢铁气味混杂着周围的血腥气扑面袭来。 “裴大人,”陈彦甫忽而问道,语气莫测,“现在是什么时辰?” 儒生脖颈绷紧,喉结微动:“回大人,大概是申时。” “奔波整日,裴大人辛苦了。”陈彦甫缓缓收剑入鞘,声音里听不出丝毫情绪,“既然计划已经完成,那将这里收拾妥当后便回吧。” 裴元郎猛地抬起头看向陈彦甫,那冷冽如冰的目光迫得他再度垂下眼帘,“敢问大人,那经书的事……” “经书之事,由老夫接手。”陈彦甫声音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裴大人不必再费心了,此事已与你无关。” 裴元郎心中十分震惊,难道这经书并不是他此行目的? “对了,老夫此次前来,是给你带个口信。”陈彦甫缓步贴近,突然重重拍在他肩上,震得裴元郎踉跄半步,“老夫明日便要启程返京,裴大人此番功劳,我会仔细润笔,如实奏报。” “下官诚惶诚恐!凡事皆由陈大人定夺!”裴元郎躬身应道,姿态谦卑至极。 陈彦甫话锋一转,“武林各派见少林寺内空无一人,便开始抢夺经书,在寺内大打出手引发大火,人寺皆在大火中焚毁,无一幸免。”他冷眼扫过废墟,“裴大人,你觉得这番说辞,你自己信么?” 裴元郎不敢应答,只将头埋得更低。 “往后的事,就有劳裴大人了。”陈彦甫忽然抬手拈了拈裴元郎的青色衣襟,“既已升至五品,这身行头也该讲究些,如此粗布衣衫,实在不合规制。” 说罢转身欲走,忽又停步:“对了,这些玄铁卫,便交由裴大人调遣。”他意味深长地回望,“望大人能物尽其用。” 裴元郎屏息凝神,目送那道紫色身影消失在残垣断壁间,紧绷的脊背方才稍稍松弛,他低头瞥了眼自身衣衫,唇角勾起冷笑——他从不介意被人看轻,这是他最好的保护色,也是最强的杀人技。 “升迁?老匹夫倒是算计得精。”他喃喃自语,这升迁之诺本就是之前约定好的事情。经此一役江湖必乱,那套说辞如陈彦甫所言,连他自己都不信,天下人又岂会相信,要想封住天下人的嘴,这后事终究还需他来收尾。 可令他困惑的是,陈彦甫对经书遗失竟未加苛责,依那老匹夫往日性情,今日若找不到经书,自己必会身首异处,这般态度骤变,其中必有蹊跷。 他决定查出这老匹夫究竟在搞什么鬼,可眼下还有更要紧的事要处理,经书之事还要从长计议。 “大人——“一玄铁卫踉跄着扑跪在青石阶上,甲胄与碎石摩擦出刺耳声响,“清点尸体数量时,发现少了一人!” “你说什么!” 裴元郎如遭雷击,牙关紧咬。 “今日入寺共一百二十七人,“侍卫队长喉结滚动,“清点尸首时,只有一百二十六具。“ 冷汗霎时浸透裴元郎的后衫,方才的阴狠骤然被恐惧取代——经书之事尚有转圜余地,但若有人逃出少林寺,整个江湖,乃至大雍朝堂,都将迎来滔天血浪! “达摩洞!“他扯开青衫衣领,衣服已被冷汗浸透,“达摩洞外那具尸体呢?“ “达摩洞?“玄铁卫有些迟疑,抬手从护甲中拿出了一块沾血的牌子,“属下在达摩洞外找到了这个牌子和一把剑,并没有尸体……。“ 裴元郎劈手夺过,一股血腥气冲得他眉头紧皱,这是一枚腰牌,上面刻着“林”字,血迹斑驳。 “不可能!“他一脚踹翻玄铁卫,还未扫清的血迹沾满了全身,他昨夜分明亲眼见林震南毙命于达摩洞外! 他发疯般冲至洞外歪脖树下,只见一地暗红血渍,尸首无踪,他心底涌起绝望——中此剧毒,莫说救治,便是化为尸傀亦无可能,他还能起死复生不成? 眼下最重要的是,如何向陈彦甫交差? 忽然,他阴鸷的目光扫过身旁玄铁卫,计上心头。 他慢慢靠近玄铁卫,突然袖中寒芒乍现,两道银针直刺侍卫咽喉,两名侍从心领神会,剑光闪处,玄铁卫头颅应声而落。 “对不住了!“裴元郎冷眼看着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命侍从剥下其衣甲,割去面皮。此时时间紧迫,需先凑足尸体数量。 可他依然百思不得其解——一个死透之人,如何能复生遁走? 这具面目全非的尸身被抬上了马车,玄铁卫全山上下搜寻,却依旧没有找到林震南的半点踪迹。 裴元郎目光阴沉至极,他并不相信有起死回生之法,一定是有人去过了少室山,用林震南的尸体代替了自己,可他又是如何在重重包围之下逃走的呢? 裴元郎深知此事不可走漏一点风声,如果找不到人,那就只能将知道此事的人,永远留在山上。 他的目光扫过廊下尚未干透的水渍,所有痕迹都已被冲刷干净,连歪脖树下那滩暗红都成了苔痕。山门外运送尸体的马车辚辚作响,车辙碾过卵石路的声响,与十年前他初入少林听到的晨钟一般清晰。 残阳如血,将少林寺坍塌的飞檐染成赤金,裴元郎立于大雄宝殿废墟前,青色衣衫上沾着斑驳血迹,玄铁侍卫们呈扇形列阵,所佩戴的剑戟在青石板上折射冷光,将众人肃杀之气凝成实质。 “诸位丹心可鉴。“他轻拂衣袖,“自午时起,大家轮值救火,搬运尸首,清扫血痕,十分辛苦!“话音未落,东南角传来瓦砾崩裂声,那破败的禅房塔又塌了半边。 一玄铁卫单膝点地,玄铁护膝与地面撞出清响:“玄铁卫共二百四十三人,愿为大人效犬马之劳!“他身后的壮汉个个表情肃穆,严阵以待,玄铁卫隶属于缉事厂下,而缉事厂提督,便是即将升任的裴元郎。 玄铁卫的士兵皆是千挑万选出的顶尖高手,他们历经“血池”四十九日淬炼,铜皮铁骨,刀枪不入。 裴元郎轻笑,自袖中取出一翡翠玉瓶,瓶子上的蟠龙纹在夕阳照射下流转幽光,银盖旋开,冷香霎时弥漫开来。 他持瓶缓步穿行于阵列间:“此香名曰‘枯骨生花’,西域珍品,正是少林商队所运。”见侍卫们贪婪吸气,他满意颔首,“此香嗅之片刻,便不知痛苦疲惫,不知饥渴生死,唯有听令于我,永守此寺。” 他突然将香液泼洒于地,青石顿起青烟,玄铁卫中发出压抑惊喘。 “至于诸位的意识,会永远定格在此地。” 月光终于升起,如银针搬刺入裴元郎眼眶,不一会儿的功夫,玄铁卫们已跪倒在地,开始抽搐。 “精彩!“他碾碎靴底碾着的金箔碎片,“本想看你们像野狗般厮咬,可惜这药效实在太快。“骨裂声应声而起,某个试图反抗的玄铁卫双腿俱断。 裴元郎凝视着他们渐失神采的瞳孔,如屠夫审视羔羊,直至所有人从地上爬起,僵立如桩,瞳仁凝固。 “自今日始,你们的眼睛要永远睁着。“他用匕首挑起一个玄铁卫的下巴,刀刃割破的血管里涌出血液,“看见擅闯者——“匕首突然捅进咽喉,血珠顿时喷洒出来。 “就格杀勿论!“ 被刺穿喉咙的玄铁卫,依然挺立,但他的眼白早已变成死鱼般的青灰色,任由血液流下,没有一丝意识。 裴元郎与侍从随即踏出山门。 “封山!” 嘶吼声惊起夜枭,月光照亮他背后密密麻麻的傀儡,那些木然伫立的影子在青石板上连成了一片,如同从地狱爬出的修罗鬼兵。 裴元郎沉声对身旁侍从说道:“对着名册给我一具尸体一具尸体的查,我要知道到底是谁逃了出去!” ------------ 第四章 一、十三、十七 大雍十五年,春。 柳絮如雪,纷纷扬扬落满青石城的大街小巷,东市转角处的“锦云坊”裁缝铺却门庭冷清,往日里争相定制林震南同款白云锦的盛景,早已不复存在。 “罗姨!”少年清亮的嗓音划破了坊间的寂静,他踩着满地碎光跑来,手中的糖葫芦险些扫过门边流苏。 “白云锦的料子还有吗?我们少爷说……说……“他的话到了舌尖又转了个弯,糖葫芦的甜腻终究让他咽回了后半句。 “有,如今最不缺的就是白云锦。”被唤作罗姨的老板娘从里间走出,眉眼间带着些许疲惫,自丈夫病逝后,她独自撑起这间铺子,又恰逢林府变故,往日的热闹便一去不返。 “少爷要做身新衣裳。”少年在店内转悠,腰间的碎银叮当作响。罗姨将白云锦缎从樟木箱中取出,任由少年拨弄案头未完工的盘扣,这些年林府一直让他来这儿取衣服,彼此早已相熟。 “你家少爷下山了?”罗姨一边拿出料子一边问道,已经许多年没有听闻林家少爷的消息了。 十七自顾自的吃着糖葫芦,眼睛早就被这些五颜六色好看的布料吸引过去,根本没有听见罗姨说了什么。 “十七!“罗姨抄起竹尺佯装要打,”当心你的糖葫芦,不要沾到料子上!”她无奈摇头,抖开那卷白云锦时,春阳正好穿透天窗,在织锦纹路间洒下细碎金光。 少年名叫墨十七,是林府家最小的墨字门人,多年前,林震南从寒江盟商船上的乞丐堆里将他捞起时,这孩子正攥着半块发霉的炊饼,因是被老乞丐在商船间拉扯长大,水手们都唤他“小乞儿”,后来老乞丐因偷窃跳海而亡,他便真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儿。那些漂泊岁月里,他以星斗为被,以浪涛为曲,不知生死,亦不懂离别。 墨十七将碎银抛在桌上,“五日后我来取!“话音未落,人已如风般离去,罗姨拾起银子,眼角的皱纹微微颤动,暗叹时光飞逝,她依着记忆里那少年的尺寸,手指灵巧地裁剪起来。 窗外春光正好,微风送来远处茶楼的丝竹声,罗姨剪裁的动作不自觉地慢了下来,思绪飘回五年前那个春日——林震南离世的噩耗传来时,满城缟素,人人皆在为这位铸剑大家扼腕。转眼五年已过,昔日的林家少爷林无涯,也已过了弱冠之年。 青石城无人不识这位林家独子,不同于城中那些纨绔子弟,这位林家大少爷仿佛与市井烟火格格不入——不爱斗鸡走狗,不喜金樽玉盏,独独痴迷于剑道。每遇相熟的街坊,他总要摆开架势,将木剑舞得虎虎生风,末了还得仰着脸讨要喝彩。 记得那日,他正对着几位官家公子哥卖弄刚从府里的藏书阁中学来的“白虹贯日“,不料木剑破空之声未落,便惹来阵阵嗤笑。“林家小子这招倒像蟹爪挠沙!“为首的纨绔故意打了个响指,身后跟班齐声哄笑:“快看!螃蟹过街喽!“林无涯羞愤难当,攥紧木剑欲要理论,却被对方扈从吓得连退数步。 然而三更梆子响时,罗姨打更的丈夫总能见到那少年在城隍庙残碑上练剑,青砖映月,木剑破空声渐渐有了金石之韵。待得那群纨绔再次遇到少年时,本想再讥他“蟹爪挠沙“,却见他的木剑如蛟龙出海,剑气竟在青石板上犁出几道深痕,当日长街回荡着狼狈逃窜的脚步声,之后无人再敢唤他“林螃蟹“。 五年光阴如流水,青石巷口再不见那拽着路人舞剑的身影,唯有罗姨收针时,总觉银梭映着残阳,恍惚又见少年在街巷中舞剑,剑光如银蛇游走,如今府邸依旧,木剑却早已收鞘,只剩裁剪衣料的针线声在寂寥的屋内轻轻回荡。 青石城西的铸剑铺,一如既往地沸腾着。通红的精铁在铁砧上迸溅星火,半裸的铸剑师们脊背油亮,汗珠随铁锤起落飞洒,偶尔溅落于围观姑娘们的绣鞋边,引得她们轻呼躲闪,却又忍不住多看几眼。 “墨十三!”几个梳着双螺髻的姑娘挥着绣帕唤他,声如莺啼,几乎盖过了打铁声,“西市昨儿来了批新蜀锦,我给你裁件衣裳罢!”话未说完便被同伴嬉笑着掩口,铸剑铺里热气氤氲,浮动着若有若无的脂粉香。 那个黑衣青年恍若未闻,他垂眸凝视着砧台上翻涌的钢水,汗珠顺着喉结滚进锁骨凹陷处,又被炉火蒸腾成雾,氤氲了他低垂的眼睫。 “十三!“一个着黄裙裾的姑娘忽然从人丛中钻出,鬓边的金步摇叮铃作响,“前日送你的信,再不回我可就当你应了!“周围顿时响起一片哄笑。 “你的汗都要像铁水一样凝成铁疙瘩了!“穿桃红襦裙的姑娘故意踢到箩筐,剑刃刮出刺耳锐响,“怎不学旁人宽衣?莫非是要欲擒故纵,故意让我们浮想联翩?” 又有人高声笑接:“人家如今是林家最厉害的铸剑师,自然是要端着的!待他当了家主,我做了家主夫人,天天让他脱了衣裳给姐妹们瞧个够!” “他又不信林,如何做得家主啊!我看你也是想瞎了心!”旁边的姑娘们又是一阵嬉笑打闹。 墨十三的铁锤在半空几不可察地凝滞一瞬,又重重落下,汗珠悬于他的下颌,终是坠入衣襟,在铁炉前蒸腾成汽,墨十三垂眸望着淬火盆中扭曲的倒影,黑绸衣襟早已被汗水洇出盐白色纹路。 “家主……“,墨十三喉间溢出一声极轻的嗤笑。 墨十三自幼便显露出惊人的嗅觉天赋,十六岁那年,他竟单凭嗅觉,从万千废剑残刃中辨出一枚微不可察的乌兹钢碎片,“铁鼻”墨十三之名遂传遍了青石城。 林震南故去的这五年间,“铁鼻”墨十三名震江湖,他不仅是林氏铸剑真传,更能以天赋异禀的嗅觉复刻天下名剑——只需轻嗅剑息,便能洞悉金石配比,继而淬炼出形神兼备之作。当林家遭逢变故之际,正是他打造出的那柄与十大名剑之一的“青锋”别无二致的仿剑,助铸剑坊逆势而起,订单纷至沓来,收入竟较往日更盛。 城西的铸剑铺依旧炉火不熄,而城东林府深处,真正维系着这个家族命脉的,是那位名唤林一的总管。 林一,原名墨一,垂髫之年便与林震南同窗共读,彼时二人晨昏相伴,情逾手足。老家主赐姓“林”,将他视若己出,更将偌大家业悉数托付,对于林一而言,老家主是慈父,林震南是兄长,林家便是他的全部。 自林震南远赴少林,林一便以一袭青衫、一双素履,协助老家主共同挑起林家大梁,从族谱修缮到看守炉火,从坊间收租到市舶清账,诸般繁琐在他运筹之下皆井然有序。尤其老家主薨逝那夜,他独坐账房,秉烛达旦,将丧仪所需的三百二十道工序分毫不差地罗列明细,连灵前焚化的往生钱,都谨遵遗训特制了双倍。 他常自嘲命途多舛,疼爱他的老家主在他眼前离去,结发妻子不久亦撒手人寰,唯留襁褓中的女儿嘤嘤待哺。可他万万未曾料到,有朝一日,竟连兄长的葬礼,也需由他亲手操办。 “林震南的棺椁,竟要由我来合盖。”他立于祠堂檐下,数着坠落的雨珠,忽然低笑出声。 这漫天飞舞的往生钱,他竟已见过三次。 棺椁内空无一物,连一片衣角也无从寻觅。暮色四合时,他独坐棺旁,摩挲着一枚羊脂玉扣——这是兄长在他及冠之日所赠,他一直佩于腰间。玉扣背面新沁了一层水锈,不知是泪水还是昨夜的残酒。他忽然记起老家主临终之言:“林家双璧,一内一外,可保百年不衰!” 原来当真要碎作满地残片,方能报答这四十余年的深恩。 自林震南死讯传回,林家“天下第一铸剑师”的金匾便迅速蒙尘,铸剑铺门庭冷落,求剑者寥寥。眼见基业将倾,林一的首要之务便是重振林家剑誉。 这日,他踏雪寻访玄渊派,欲求当代掌门沈寒舟襄助。 当年玄渊派内乱,老掌门血溅剑堂,正是他与兄长沈沧溟求林震南熔铸“青崖”、“青峰”双剑,方才镇压叛乱保住宗门根基。彼时,沈沧溟以心头血淬炼剑胚,林震南分文不取铸就双剑,双剑合璧,终在尸山血海中杀出一条生路。 如今名剑谱上,“青崖”已随沈沧溟沉入寒潭,唯余“青峰”还留在玄渊剑阁。 面对故人,沈寒舟不得不暂借“青峰”。 当墨十三接过这柄名剑时,青钢表面流转的星辉在他“铁鼻“翕动间纤毫毕现——三十六种矿脉精粹、七十二道淬火纹路,每一种墨十三都能精准嗅出! 江湖传闻,此剑出世当夜,玄渊剑冢十万古剑齐鸣,天下皆惊。 随后,林一将仿剑之功尽归于墨十三,助其成为江湖公认的“最年轻的铸剑奇才”,而他自己则坦然面对随之而来的震怒。 沈寒舟面色阴晴不定,死死盯着林一,怒火几乎化为实质。玄渊派诸位长老亦面露愤懑——绝世名剑竟现赝品,实乃对宗门莫大羞辱。林一却面不改色,微微欠身:“各位长老,此剑绝不会流出林府,但也不会销毁,这是保住林氏家业唯一之法,若沈掌门和各位长老仍有异议……”他略顿片刻,声音沉静如古井,“可去九天之上,寻我家家主定夺。” 沈寒舟脸色铁青,当即拂袖将林一逐出山门,林一知道他斩断了与玄渊派的情分,自此玄渊派与林家恩断义绝。 暮色中,他独自走下玄渊派长长的石阶,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他握紧了手中的玉扣,目光投向远方——那里有需要他守护的家业,有需要他抚养的女儿,还有一个在炉火中重燃的,未尽的承诺。 如今林家家业复兴,可他知道,最重要的是还没有解决。 朝廷说各门派为了少林七十二绝技大打出手,说一场大火烧死了所有人。 林一怎会相信这荒唐至极的解释! 他在等一个人,只有这个人可以查明真相。 ------------ 第五章 林无涯 暮春细雨如烟,浸润着林府门前的青石板,林一指尖抚过剑匣上新铸的云雷纹路,那冰凉的触感刺入心尖——自他竭力重振林家剑誉,再现“青峰”威名至今,已是第五个年头,他抬首望向府后深山,断念崖终年云锁雾绕,在通往断念崖的路上有一块试剑石,几百道剑痕如泣血般纵横交错。五载春秋流转,那个曾在街巷踏露舞剑的少年,再未踏出后山半步。 无涯自小没了母亲,父亲终日沉浸于铸剑之事,他自己孤零零的在这这深宅高墙之内,父子间言语寥寥,唯有林一的女儿林若若时常相伴左右,偶尔为这寂寥庭院添些生气。少年不愿整日困于林府之中,常常一个人穿梭于街巷,步伐轻盈而又孤独。 对林家世代相传的铸剑技艺,无涯始终兴致索然,唯独剑法能令他全心倾注,每至夜深,他便悄然潜入藏书阁,就着昏黄的灯盏翻阅剑谱,目光专注而炽热,一招一式在他脑海中拆解重组,仿佛已经见到了自己仗剑江湖的翩然身影。 有时他会偷偷溜出去,在城里的城隍庙内,对着夜空练习剑法,月光洒在他身上,映出他坚毅的身影,他的招式尚显生疏,但他从未放弃,用心去感受着每一个剑招的气息,试图领悟其中的真谛。 林震南虽望子承业,但知他性子执拗,并未强加干涉,只是每见深夜藏书阁烛火不熄,知他又在研习剑法时,心中百感交集。他明白自己亏欠儿子良多,却也无法放下林家的重任。 那日林震南接到英雄帖后,在林家祠堂中,林一竭力劝阻:“既知此行九死一生,为何还要执意前往?林家将来何去何从?无涯又当如何?” 林震南反手按在剑柄上,苍劲手腕青筋隐现:“我若去,还有一线生机,如若不去,林家危在旦夕。“风卷动檐角铜铃,他凝视祠堂中摇曳的烛火,沉声道:“我若回不来,你一定要告诉无涯三件事:铸剑炉火不可熄,林家血脉不可断。” 佩剑应声出鞘半寸,寒光映亮他鬓间新生的华发。 “还有——林家人的脊梁,要比这龙渊剑更硬三分!” 祠堂烛火陡然一黯,爆开最后一粒灯花。 那夜残烛燃尽时,林一方知,这竟是兄长留予世间的,最后一道剑鸣。 林家素有“一门三杰”之称,二弟林承允远离青石城,深入西北;三弟林延昭及冠后便开始四处游历,时不时能在江湖说书人的口中,添油加醋的听到关于林家三公子的故事,而小妹林令仪,也已嫁入江南织造之首明家,一时风光无限。 林震南空棺下葬的那日,只有林成允回到了府上,林一紧盯着林无涯的这位叔父,丝毫不敢松懈——家主猝然离世,独子尚且年幼,若此时议定家主之位,林成允远比林无涯更具资格。 而此时的林无涯早已无心理会这些,少年双目赤红,眸中交织着迷茫与愤恨,宛如一头失控的幼虎,一心只想撕开父亲死亡的真相。 正当他几欲爆发之际,林承允突然伸出铁钳般的五指,死死扣住他的手腕。“随我来!”沉喝声中,这位二叔硬生生将暴走的少主拽向后山断念崖,林一见状立即紧随其后。 青石嶙峋的山道上,林成允蓦然驻足,他指着眼前这座云雾缭绕的孤崖,声音低沉如闷雷:“此处便是你父亲年轻时的练功之地,《林家剑法》便在此地淬炼成形。“他粗糙的手掌抚过岩壁上斑驳的剑痕,“这套融合少林七十二绝技内功心法的剑术,是你父亲以半生心血所铸。他的武功独步天下,人尽皆知。”林成允咬紧牙关,继续道:“可他还是死于寺中,你父尚且如此,你比你爹如何?你又该向谁讨还血债?” 林成允瞥见紧随其后的林一,沉吟片刻已然明了,独自下山时,经过林一身旁,那厚重的声音压得极低:“帮无涯守好林家,他若有闪失,我定不饶你。“ 当夜,林无涯便独自守在这座孤崖之上。春去秋来,寒暑五易,青衫猎猎翻卷间,少年心性渐凝成霜,每日寅时,当第一缕山岚还未散尽,他已在崖边练剑千次。墨九始终静立峰巅,看着那个曾经桀骜的少年将《林家剑法》演绎出千般变化,恍惚间,竟似看见了当年林震南的身影。 而墨九的身影总在林府的暗处游移,如同一抹无声的幽灵,他身形枯瘦,嗓音嘶哑如砂石相磨,面容常年隐在粗麻布缠绕之下,唯有那双深陷眼窝中偶尔掠过的幽光,才透出几分活人气息。林无涯十岁那年,曾无意间窥见墨九的手——皮肤皲裂如龟甲,青筋虬结似枯藤,仿佛稍一触碰便会化为粉末。父亲说这是因为墨九早年中毒的原因,虽侥幸保命,却落得个“人皮裹骨”的模样。 然而正是这具看似脆弱的躯壳,却藏着令整个武林战栗的实力,每当夜色深沉,林府回廊间便会响起极轻的脚步声,那是墨九在巡夜。他行动时宛如一具提线木偶,却能在瞬息间掠过数重屋檐,二十年来任何企图闯入林府的亡命之徒,都在墨九现身的刹那如坠冰窟——无人看清过他如何出手,只知道他枯槁的手掌翻飞之间,利刃便已碎落满地,那些死在他手下的人,多半连他的衣角都未能触及。 墨九看着练剑练到发狂的林无涯,缓缓开口:“林家剑法看似质朴,实则暗藏玄机。”他枯瘦的手指轻抚过老树皮,发出沙沙微响,“你父亲创此剑法时,重意不重形,比起招式的繁复,更注重内息运转与心性修养。少林内功看似庞杂,实为淬炼心性的无上法门。”他抬头望向林无涯那双被愤怒染红的眼睛,声音愈发低沉:“而这正是你如今最欠缺的。” 林无涯抹去额上汗水,手中长剑微微发颤:“九叔,若真如此,父亲又怎会……”话音未落,一股腥甜已涌上喉间。 墨九并未直接回答,目光落向地上那截被斩断的枯枝,眼中掠过一丝哀伤,他俯身拾起断枝,“你现在用剑将这截枯枝斩断。” 林无涯眼中闪过困惑,但仍举剑劈来,剑锋凌厉,破空而至,墨九不闪不避,只是缓缓调息,体内真气如潮涌动,刹那间,枯枝表面泛起一层朦胧幽光。 “铮——” 一声脆响,林无涯手中的剑应声而断,而那截枯枝却完好无损,连一丝痕迹都未留下。 这截枯枝所散发出的真气,将满地落叶打着旋儿散开,墨九望着林无涯那双充满疑惑的眼睛,知道这个倔强的少年还需要更多的磨砺,才能理解剑道真谛。 “这是少林内功《金刚碎玉诀》的精髓,融和了大韦陀杵的刚猛与督脉真气的绵长,气凝如山,劲发似雷,纵是赤手空拳,亦可凝气为锤,剑气所至,有陨星坠地之威。”他倏然挥袖,那截枯枝竟在地上划出三寸深痕,木屑纷飞间隐现流光,“这门心法,你父亲早已臻至化境,常人难以近身。” “那为何……”林无涯望着满地狼藉,喉结艰难滚动。 墨九垂眸注视少年颤抖的肩线,砂砾般的嗓音陡然转冷:“但你父亲真正的敌人,从来不在武道上。”他以枯枝在地上划出六道刻痕,“当今武林能击败你父亲的不过六人:少林玄悲大师、玄渊剑冢守墓人叶千秋、云麓宫隐世圣人玄冥子、天下第一剑神公孙止、金刚不坏萧烬,以及西域黑莲教教主赫连昭昭。这六人中,叶千秋闭关三十载未出,玄冥子云游世外踪迹难寻,赫连昭昭远在西域十余年未入中原,公孙止与萧烬消失已久,生死难料,而玄悲大师是你父亲的恩师,绝无可能下杀手。”墨九声音微顿,“这六人杀你父亲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就算真是其中之一,那这场战斗一定会旷日持久,不可能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悄无声息的结束。” 墨九手中的枯枝继续在地面游走:“虽然能击败你父亲的人屈指可数,可能取他性命的人,却大有人在。“ 枯枝骤然顿挫,“毒“字深深楔入地面。 “究竟是谁?“林无涯五指几乎嵌进剑柄,眼中燃着焦灼的火焰。 墨九却漠然扔掉枯枝,声音似寒潭结冰:“不知道。“他掠过少年急切的目光,袍角在夜风中翻卷,“要你亲自去查。“ “我?“林无涯眉峰紧锁,山风掠过断念崖,卷走他喉间几欲吐露的怯懦。 “可我......“ “五年。“墨九倏然转身,清冷月光将他削成一道凌厉剪影,“随我修炼五载,再入江湖。” 林无涯望向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虽不知九叔来历,不解其为何通晓少林秘传,更不懂这身惊世修为从何而来——但他知道,九叔一诺重过千斤,五年岁月,在武学漫漫长路上不过惊鸿一瞥。 “好!“少年重重点头。 五年光阴凝作山巅晨雾,昔日少年郎已褪尽青涩,林无涯的古铜色面庞上,刀刻般的轮廓衬着眉间那道浅疤,恍若玄铁淬火的印记,他的指节结着层叠的老茧,掌心布满与剑柄摩擦的月牙痕,粗麻短褐浸透着盐霜,后背破洞处露出交错纵横的剑痕——皆是这五年来与墨九对练时,被墨九用松枝做剑划出的血痕。那些伤口在月光下蜿蜒成河,像是替他记录着年少轻狂的执念。 每月朔望之交,他总会下山来到那块试剑石前,当掌心触及陨铁石的刹那,一股冰寒气息便顺着掌纹蔓延全身。这块通体幽蓝的奇石,原是林震南当年造访玄渊剑冢所得,剑冢中藏剑十万,皆是百年来败阵剑客所留,依照剑冢规矩,唯有比武胜出者,方可取走一柄宝剑。彼时的林震南意气风发,剑势如虹,连败十余名玄渊剑客,只为求得此石。叶千秋凝视这位执着的年轻人,抚剑长笑:“剑心不折,自有凌霄时。”遂将这天下唯一的陨铁石慨然相赠。 这块陨铁石一直伫立在山下,表面密布着深浅不一的剑痕。林震南铸剑时,总爱用这块奇物试锋——寻常刀剑触及石面不会留下任何痕迹,唯有他亲手锻造的佩剑,加之强劲内力,方能在陨铁表面犁出三寸剑痕,岁月流转,石上沟壑渐深,最深处竟达十寸。 林无涯抚摸着父亲留下的剑痕,指腹传来嶙峋的触感,他立下誓言,定要在这顽石上刻下超越十寸的剑痕,为此他五载未下山,每日刻苦练剑,剑锋破空的声音,已在山谷中回荡了千万次,晨昏交替间,唯有陨石上新增的剑痕与崖边融雪,见证着少年在执着与顿悟间的往复求索。 暮春的霉雨在雕花窗棂间凝成水帘,林一推开林震南的房门时,细小的积尘在空气中翻涌如烟——二十年来,他始终保持着亲自来此打扫的习惯。 一股潮湿的泥腥气扑面而来,他看见林无涯浑身湿透地蜷在窗边阴影里,粗麻衣襟裂开蛛网般的破口,锁骨下方狰狞的旧疤若隐若现。那些林一特意命人送去的衣服,总不出月余便支离破碎,不是被凌厉剑气撕裂,便是被他用顽石反复磨砺,最终化为满地的碎布。 “林叔,你来了。“林无涯指尖轻抚着龙渊剑身的淬火纹,那是父亲最珍爱的佩剑。 林一望着少年发间凝结的水珠滚落颈间,想起今晨下人们的禀报:林无涯竟以一柄寻常铁剑,将那块陨铁石斩为两段,据说剑气纵横,寒光耀目,可此刻少年周身散发出的寒意,却比陨铁更冷三分。 “快去换了湿衣,我让灶房备些姜汤。“林一没有询问陨铁之事,“府中众人若知你下山,定会欣喜不已。” 林无涯抬首望来,唇角牵起的笑意里浸满疲惫:“不急林叔,这些年我不只练剑,更想通了许多事。”他指尖轻叩剑身。 “容我先处置一二。” ------------ 第六章 回府 林无涯下山并未惊动府里任何人,林一凝视着眼前气息微弱的年轻人,察觉到他与五年前那个急躁冲动的少年已判若两人。 只见林无涯阖目端坐于蒲团之上,周身气息渐次流转,他双掌交叠于脐下三寸,任由真气在奇经八脉间游走冲撞。他所运转的《八叶莲生诀》是少林秘传心法,此法脱胎于《法华经》中“八叶莲台”意象——传说佛陀成道时,八瓣金莲自八方飞来,每瓣对应一种“苦谛”: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阴炽盛。修炼者每治愈一苦,对应莲瓣便枯萎一瓣,待“无苦亦无莲”时方证大道。此刻林无涯仅能借此法缓慢疗伤,此心法每进一步皆痛苦万分,百年前的少林第一武僧震岳大师也没有登上第八重境界。 今晨那开山断石的一剑,林无涯已酝酿多时,《金刚碎玉诀》共有十二重关隘,武功心法林无涯虽早已融会贯通,却受限于自身真气不足,行至第七重关隘时已是强弩之末,丹田真气已然凝滞,周身经脉似被无形锁链牢牢勒住。 他强压暴起的青筋,将真气尽数灌注剑身,当暗红流光在剑刃浮现,剑鸣骤然暴响!他冒着经脉尽断的风险挥出那一剑,体内真气如溃堤洪流般奔涌而出,陨石应声而裂! 从无法在陨石上划出一道剑痕,到陨石被一剑斩断,林无涯用了整整五年。 五年磨砺锤炼了他的意志,却从未熄灭复仇的火焰。 “林叔,这世上除了父亲之外,我唯一信您。”过了许久林无涯才缓缓开口,“所以我特意在此等候,我知道您会来。” “无涯,你父亲的事,我看还是从长……”林一正要开口劝阻,却被林无涯抬手止住。 “父亲死因我自会查清,我今日要问的,是另一件事。”五载光阴已将少年锋芒磨成幽潭寒水,“我想知道父亲去少林寺那日,都发生了什么?” “那日收到英雄帖后,当夜他便遇袭,这些你都知道。”每当回忆那日,林一便心如刀绞。 他指尖轻抚龙渊剑上的纹路:“父亲曾告诉我,这柄剑采九嶷山千年寒铁,引赤水淬火七昼夜才锻造而成。”他借着剑身支撑,踉跄站起,剑锋刮过青砖发出刺耳锐鸣,“为追求剑锋锋利的极致,他掺入七钱南海冰砂,剑身轻三分,剑锋却更脆七分,父亲总说此剑刚烈,需以真气温养,所以从不离身。” 剑柄被重重按进林一掌中,冰凉触感直透骨髓。 “既然父亲知道此行凶险万分,为何不带这柄剑?” 少年的眼眸沉静如水,这五载光阴不仅磨砺了他的剑技,更将当年那个冲动少年淬炼得心细如发。 “难道……”林一瞳孔微缩,剑身寒芒映得他满脸霜色,“他在去之前就知道自己会一去不回?” “九叔说过,父亲的《金刚玉碎诀》已入化境,纵使大宗师也难近三尺。”林无涯声音有些嘶哑 “是毒。” “林叔,爹是被毒死的……” 这几个字如重锤击心。 “父亲去之前就已知自己身中剧毒,已无活下去的可能,所以他将佩剑留下。” 他轻轻按住林一的手腕,尽管真气溃散使他的手指微颤,目光却如古井深潭:“所以林叔,请您务必详细的告诉我——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林一垂首陷入痛苦的回忆,尽管这只是林无涯的推测,却字字如刀刻入他的心扉。他虽不及少年聪慧,却也听懂了话语间的深意——当日见过林震南的人里,其中很可能就有下毒之人! 窗外雨声淅沥,仿佛敲打着他纷乱的思绪。 “那日……你父亲的神情异常焦躁,”林一低声道,“他眉头紧锁,额头上冒着冷汗,我只当是英雄帖扰了心神……” 他猛然抬头,惊觉林震南当时的异常神情,或许正是毒发前的挣扎——兄长竟在剧痛中强撑前往少林寺,最终酿成悲剧。 而他却丝毫没有察觉!林一被握住的手开始不住颤抖。 林无涯察觉到了他的恐慌,轻轻松开手,眼中闪过复杂神色:“这不怪您林叔,父亲向来隐忍,这等苦楚必定极力掩饰。”他转身望向窗外雨幕,“我只想知道,当日父亲都见过什么人?” 林一凝神回想,虽五载春秋流逝,那日的记忆却鲜明如昨,每当望向这间卧房,他总恍惚看见兄长远去的背影。 林府上下数十仆役,林一均能一一唤出名字,自他执掌家业以来,便一直如精密齿轮般运转着林府中的银钱流水,人事更迭也在他运筹之中,唯独铸剑铺例外——那些分布在各地的林家铸剑铺,最远延伸至西北边陲,皆由独立掌柜执掌,林一只需在每月初八收取账册,从不插手具体经营。 林府看似不设防,实则森严壁垒,各地铸剑师无家主手令不得擅入,掌柜们不敢有半分僭越,况且更有墨九蛰伏暗处,任何妄图潜入者唯有死路一条。 若林震南当真遭人下毒,凶手必是府中之人! 他细细回溯那日每个细节,屈指算来,当日林震南只见过几人而已,个个都是熟稔面孔。冷汗顺着脊梁滑落,他实在难以相信,这些朝夕相处的人竟会做出这等倒行逆施之事! 那日二人在林震南房中待到深夜,无人知晓他们究竟说了什么,唯有窗外的雨,彻夜未歇。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一声清叱便划破了林府清晨的宁静。 “林无涯!滚出来!” 只见身穿一袭织金锦袍的女子立在门外,正不耐地叩击门扉,染着蔻丹的指甲在晨光中格外醒目。 房门吱呀一声打开,露出林无涯睡眼惺忪的面容,他满眼疲惫地瞥了一眼这位不速之客,连外袍都未及披上,便裹紧中衣欲转身回榻。 这气势汹汹的,正是大总管林一的掌上明珠——林若若。 自幼在林府长大的她,虽不是林震南亲生,却自幼得家主宠爱,视若己出。林若若自小便显露出极高的铸剑天份,三岁能辨剑材,八岁可铸短匕,及笄后更是名满江湖,成了武林中首位女子铸剑师,慕名提亲者踏破门槛,连京城权贵孔家也遣人来聘。在世人眼中,她早已是林家千金,无人记得她是管家之女。 孔家嫡孙孔承嗣,是个专好江湖女子的纨绔,相传孔承嗣身边扈从众多,被强行掳去的大有人在,林若若听闻其恶名,当即向来提亲的人拔剑相向,放话道:“谁能从我剑下活命,再谈亲事!” 孔家家主孔子轩听闻此消息勃然大怒,立刻将位于京城的两家林家铸剑铺重重包围,这两家铸剑铺主要为京城的达官显贵铸造佩剑,此事也引起了不小的风波。 但当士兵们冲进铸剑铺时,里面已经空空如也,林家自此退出京城 林震南早已将两家铺子撤空,他用行动告知孔家,也是告诉天下人——林若若是林家千金,任何人都无法欺辱。 这种破釜沉舟的方式,让天下人从此不敢再来叨扰。 林若若与林无涯自幼一同修习“流云十三式”,这本剑法是十大名剑之一“璆琳断”的主人——云韶所赠,云韶本为楚地巫祝世家嫡女,十五年前楚地大旱,湘水干涸,云韶以家传剑谱换得林震南铸成此剑,此剑剑脊刻有《九歌·山鬼》巫祝符文,云韶为镇大旱,以血饲剑祭湘水,终换得天降甘露,自此云韶被视为楚地剑圣。 “流云十三式”是巫祝世家秘传剑法,向来只传女子,林无涯对此剑法兴致寥寥,林若若却执着异常,日日缠他陪练。 林家遭遇变故后,昔日娇蛮的大小姐仿佛一夜间长大了,五年间,林若若不厌其烦的一次次上山为他送些吃穿,却从不言安慰,在她心中,林震南如父亲一般,与其沉溺悲伤,不如勤修武艺,以报血仇。“流云十三式”的剑谱被她翻得起了毛边,青石板上不知留下多少剑痕。 得知林无涯下山,她眼中冰雪顿消,却仍摆出往日骄横: “林无涯,滚出来!“ 林若若进门后便自顾自的坐下,她没有过多寒暄,而是直接拔出了身上佩剑,弹了弹剑身,“此剑名为‘照胆寒’,是我亲手所铸,阿福哥说,不管是什么寒铁剑脊,都不及我这把吓人。上月城南的王家公子来提亲,剑才出鞘半寸,就被我这照胆寒吓得胆寒!” “咱们许久未见,进门就跟我说这些。”林无涯斜倚在床边,无精打采的说道,晨光透窗,光线照在他的素白中衣上,身上道道伤疤若隐若现。 “铸剑我不懂,你找阿福哥去。”他愣了一会,抬眼看着林若若,“怎么,这么多年了,还是没有一户人家能入你眼吗?” 剑光瞬间乍起! 林若若并未答话,她旋身踏步,剑锋擦着林无涯耳畔掠过,剑尖颤动如星河倒悬:“这招叫'云开见月’!别说那么多废话,让我看看你这些年的长进!” 林无涯凝目望去,五年来头一回仔细看她,少女衣袂翻飞如鹤,手中长剑寒光凛冽,经年累月的苦练让她眉宇间多了几分英气,唯有那双映着剑锋的眼眸,仍凝着化不开的执念与哀伤。 林若若被他盯得后退半步,“看够了么?再看剜了你的眼!“ 她佯刺一剑,腕间银镯轻颤,却露出了少女心底的慌张。 林无涯以指移开剑尖,“好歹我也是少主,管家婢女也配入主院撒野吗?” “林无涯你——!“林若若气得跺脚,她一个转身,将桌上茶盏踢向林无涯,茶水正好泼在他膝头,却浇不灭他眼中笑意——他已不记得上次露出笑容是何时了。 “有种起来比试,别躺在那儿狗吠!” “说话这般粗鲁,我看这天底下是无人敢娶你了。” “谁要人娶!能入本姑娘眼是他的福分!只有我看不上别人的份儿!” 林无涯没有回嘴,脸上依旧挂着笑意,这一幕好像似曾相识。 少时的风穿堂而过,拂去了如今困苦,只余二人斗嘴模样,一如往昔。 日光将听潮湖面晒出细密的金鳞,林若若鬓边的碎发被汗水濡湿,黏在瓷白的脸颊上,她望着眼前这个眉目间染了风霜的林家少主——那双总是闪着执拗光芒的眼睛,此刻却像被湖水浸透的沉玉。 “若若,过些时日我要出趟远门。”林无涯的声音很轻,散在风里。 “去哪?带我一起呀!”她眨眼笑起来,仿佛仍是当年那个缠着他的小姑娘,“不是说好等我剑法练成,就带我去断岳山摘雪桃的吗?”这话她从小嚷到大,只因那时的林无涯总爱独处,而她偏要挤进他的世界。 很多年少时定下的承诺,现在却如此简单。 可就是如此简单的承诺,如今看来却遥遥无期。 “这些年,多谢你了。” 林无涯望向她,思绪万千,二十余年的相伴,早已让许多话变得多余。 “这次去云麓宫,不能带你。” “没关系呀,我在家等你。” 她回答的没有任何犹豫,也没有询问原因,仿佛早已知道答案,可她脸上笑容未减,好似这些年的风霜从未在她身上留下痕迹。 “云麓宫远在云贵天坑深处,此行你定要多加小心。” “还有,三叔前些日子来信,说他在天坑附近的连云城。你若得空,便去看看他。” “如果有危险,一定记得写信告诉我,本大小姐替你出头!” 相聚没有几日,便要再次离开,林若若努力扬起笑脸,试图打破悲伤。 “好,一定。” 林无涯微微颔首,目光落向粼粼湖面。一阵风过,衣摆扫落石阶上堆积的梧桐叶,仿佛也轻轻拂去了那些年,他们并肩坐在湖畔细数的日日夜夜。 “走之前,我还有件事要办。” “什么事?” “家事。” ------------ 第七章 家事 少爷下山已有数日,府里众人穿梭在游廊间的身影,比往日更添三分生气,自那场风波后,这座沉寂许久的深宅,忽如春池泛起涟漪,恢复了往日的生机。 这几日林无涯终于得以休整,他支肘倚在听潮湖畔斑驳的石矶旁,一根鱼竿没入水中,他那青衫下摆浸在潋滟波光里,恍若宣纸晕开的墨痕,每隔三刻便有侍女端来云片糕与君山银针,却见那位够搂着身子的年轻人对着浮标出神,当暮色将远山染成青黛色时,垂钓人的身影便与湖心倒影叠成一片混沌,恍若一幅水墨太极,教人分不清是人在观水,还是水在观人。 近日林无涯也开始接触府中账目,看到账目上这些繁杂的数字,他常烦躁地攥着火漆印章在回廊踱步,而墨十七则像尾刚跃上岸的银鱼,举着糖葫芦在他眼前转来转去。“小十七!“林无涯捏住他后颈,指尖沾着朱砂印泥抹在他的鼻尖,“罗姨赶工了几个月的白云锦袍,莫不是让你拿去喂了猪?“ 墨十七睁大了眼睛,含在嘴里的糖葫芦忘了咀嚼,“坏了坏了!我这就去!”他努力挣开束缚,顺手把糖葫芦递给了林无涯,转身便往门口奔去。 “十七!慢点跑!”刘妈一瘸一拐的跨过门槛向林无涯走来,手腕上的枣木佛珠撞在铜环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年过六旬的老妇人鬓角银丝在穿堂风里轻轻飘动,声音却如古刹铜磬般沉稳。 “少爷——”带着南方口音的呼唤声穿廊过树,“雪菜黄鱼煨得正好,再不来汤头要收干咯。“照顾了林家三代人的刘妈,与林无涯格外亲近,母亲的早逝,让刘妈成为了他儿时唯一的依靠,记忆中每当他生病时,刘妈都用滚烫的汤婆子贴着他冰凉的脚心,锅里永远咕嘟着他最爱吃的雪菜黄鱼。 廊下青砖泛着水光,林无涯起身迎上前去,修长的手臂一把环住刘妈,“刘妈,早就跟您说过,灶火之事交给下人做就行,您要多休息才是!”他弯腰掸去老妇人襟前沾的炉灰,“对了,五叔和六叔刚刚回来,您不去看看吗。” 林无涯口中提及的五叔和六叔,便是墨五和墨六,这对孪生兄弟自林震南闯荡江湖时便以重剑相随,彼时青衫少年与两位剑侍形影不离,直至那场变故——黑莲教主赫连昭昭的噬心咒如毒藤般缠上了兄弟二人。 林无涯记得父亲曾说起,中噬心咒者会六亲不认,至亲亦可杀,那日兄弟二人眼白突然漫起蛛网般的血丝,手中重剑齐齐刺向林震南,可剑锋离林震南仅有几寸时,二人竟凭意志力生生止住,墨五反手将剑柄重重砸向自己脚踝,墨六则以掌力击碎自己膝盖,骨骼的碎裂让二人不能再向前伤害林震南,两个铁塔般的汉子蜷缩如虾,口中犹自嘶喊着:“少主……快走……“。 刘妈常说,那夜之后兄弟俩的卧房总传出铁链挣动的声响,她端药时常见墨五将布条塞进口中,怕咬断舌头;墨六则用铁钳夹住经脉,浑身青紫如中毒,如此熬过七七四十九日,待噬心咒褪去时,两人已形销骨立,刘妈视二人如亲人一般,每每提及此事就泪眼婆娑。 林无涯虽与二人交流不多,却始终心怀敬重,多年过去,兄弟二人已是铁马司掌柜,铁马司是朝廷重镇,天下三成战马皆出于此,战马的铁蹄金钉,骑兵将士的刀剑战甲,多半出自兄弟二人之手,这铁马司也与二爷林承允在西域鸣沙山下的铸剑铺遥相辉映,恰似林氏双翼。 暮色初临,四行紫檀木轮椅自林府正门蜿蜒而入,虽已做铁马司掌柜多年,兄弟二人仍可无需通报直入中庭,这对曾以血肉保全林震南的兄弟,早将半条命融进了这座府邸的朱漆门楣。 林无涯尚未步入内厅,便见两架轮椅如卧虎盘踞其中,左侧的墨五膝头横着半截玄铁枪;右侧墨六的手指正搭在螭龙扶手上,那扶手下暗藏机关,发动时十六柄鱼肠剑能在眨眼间织成天罗地网。自二人重伤无法再用重剑后,林震南亲自为二人打造了更趁手的兵器,即使坐在轮椅上,二人的肃杀之气也依旧令人胆寒。 “五叔、六叔!“林无涯笑着拱手行礼,白云锦袍的下摆卷起几片竹叶,“二位叔叔千里迢迢赶回,辛苦了!“ 两位中年汉子抱拳回礼,“自打少爷入山修行,算来已是五年未见,听闻前些日子刚刚下山,就算少爷不召我们回来,我兄弟二人也是打算这几日来看望少爷。“墨五从桌上拿过茶盏,目光如电扫过少年周身,“听闻少爷一剑斩断后山陨铁石,如今这通身气息,比当年老爷年轻时更添三分凛冽。“ 林无涯拎起红泥小炉为他续茶:“不过是强提一口真气,差点把命搭进去。”他指尖轻推茶托,青瓷碗发出一阵响声,“倒是五叔,听说上月铁马司有两家铺子的掌柜为夺朝廷订单起了冲突,五叔您直接一枪直刺胸膛,其中一家的掌柜直接一命呜呼,您这杀伐手段,晚辈应当多加学习才是。” 墨五的喉结上下滚动,手指无意识摩挲着枪身龙纹,“那人……“他忽地提高声调,“那人品行不端,竟抢占自家兄弟铺子的生意,若不杀一儆百,往后林家如何立规矩?” 林无涯的指尖抚过黄花梨木案几的冰裂纹,声调平缓:“林家似乎从来没有杀人的规矩吧!”他垂眸望着地面,余光却将墨六青筋暴起的手掌尽收眼底——那只布满刀茧的手正死死扣住螭龙扶手。 “少爷这是在质疑我的处置?”墨五的声音陡然阴沉,“原以为少爷召我二人回来是为团聚,现在看来竟是为问罪而来。” “五叔的忠心,无涯从不怀疑。”少年忽地抬眸,“但二位叔叔此番前来,应当也另有所图吧?” “无涯!这可是你召我们回来的!”墨六忍不住插话,“当年我二人与你父亲情同手足,待你更视若己出,五年未见,特地来看看你……” “来看看我能否担起家主重任?”林无涯截断话音,他看见两人同时瞳孔一缩,墨五猛然前倾说道,“这是哪里话!二爷远在西域鸣沙山,三爷云游四海不问俗务,林家向来只传嫡脉长子,我二人又岂会不知?“ 林无涯嗤笑一声,“两位叔叔怎么倒像是绷紧的弓弦?这多年未见,不过就是想像儿时那般逗个闷儿而已,您二位该不会还记着,无涯小时候看你们生得凶煞,硬要赶你们走的事吧?“ 二人并未接话,那试图缓和气氛的言语未能让他们松弛分毫,林无涯凝视着他们,话锋突然一转:“二位叔叔可曾想过,我父亲究竟因何而死?” 兄弟二人听闻此问,并无太多震动,仿佛早有预料,“少爷!“墨五握紧枪杆,“但凡叫我兄弟二人知晓是谁下的毒手,定将其碎尸万段!” 林无涯望向墨五,一字一顿道:“若那凶手,就藏于至亲之中呢?” 整间厅堂霎时陷入死寂。 “杀!“墨五一声暴喝震得梁上积灰簌簌而落,“就算是天王老子,我墨五也必斩其首级,供于老爷灵前!“ “好。“林无涯轻笑,尾音在空荡的厅堂里撞出回响,他指尖叩在案几上,每说一字便重一分,“父亲是被人毒杀的。“ 话音坠地,空气瞬间凝住。 过了许久,墨六才发出枯树开裂般的沙哑声响,“毒?少爷如何知道的?“ “是那封英雄帖。“林无涯从袖中抖出当日那封信函,“这上面的字迹是靛青色,并非少林惯用的沉香墨色,此物名为‘青络散’,微香,极易挥发,中毒者半盏茶的功夫便会气血逆涌、经脉剧痛,重则经脉寸断而亡,且毒发后无迹可寻。 他将信纸迎向烛光,靛青色的字迹愈发刺眼,“九叔这些年遍访各地,终于在北疆九黎遗部见到此物,这本是养蛊时淬炼毒虫的秘药,可这信上所沾剂量,远不足以致我父亲于死地。” 墨五眉峰紧锁,“既然这破玩意儿早就散干净了,单凭这靛青色就敢断定是毒?“ 林无涯垂眸,将袖口叠出笔直褶痕:“父亲死的不明不白,这仅有的一丝证据我又怎敢轻视。”他的声调轻淡:“您看,蛛丝缠得够紧,总能逮着扑棱的蛾子。“ “我等皆知道老爷内功深厚,既不会因此毒丧命,你又为何咬定是中毒所致?”墨六阴沉发问。 林无涯扫过二人面容,声音沉静似水: “因为刘妈已招认了。“ “什么?“二人异口同声,墨五手中茶盏应声坠地,滚烫的茶水在青砖缝间嘶嘶作响,腾起一片白雾。 “那日的晚饭,是她亲手端到父亲案前。”林无涯面无表情,“她在饭菜里加了断肠散,这种毒融于饭菜后无色无味,也无药无解,纵是内功再高深之人,五个时辰内也必会肝肠寸断而亡。” 墨五脖颈青筋暴起,拳头重重砸向案几:“少爷!刘妈将老爷与我们从小带大,更对我们有救命之恩,她为何要毒害老爷!“他铁塔般的身躯竟在微微发颤。 “五叔且莫心急。“林无涯起身踱至门前,背手而立,“刘妈此时就在西厢书房,念着她与二位叔叔向来亲近,特意请来与您二位叙旧。” 墨六鹰隼般的目光刺破茶雾:“看来这才是你让我们回来的原因,既然如此去,少爷不妨把话说的清楚些。” 林无涯转身迎上那两道寒芒,丝毫不惧,“刘妈认罪太过爽利,倒像急着替人顶罪,二位与父亲是换命之交,无涯不敢妄加揣测,只是……刘妈有本账册,府中下人交待,她曾提及这册子上记着三十六家剑铺的阴私勾当——烦请叔叔亲自审问,这本册子现在何处。” 墨六霎时敛去戾气,眼神飘忽不定,良久,他才发觉林无涯正凝视着自己。 “还请少主将刘妈带来!我二人必当问清真相。”还不待墨六回应,墨五抢先开口。 “带人!“林无涯扬声道,刘妈一瘸一拐的踉跄跌进堂中,鬓间银丝散乱如秋草。 墨五瞳孔骤然收缩,视线死死粘在刘妈青灰的面容上,神情复杂;墨六掌下螭龙扶手缓缓对准老妇人咽喉。 这些都逃不过林无涯的眼睛,他丹田真气暗涌,已做好随时出手的准备。 “收手!“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墨五暴喝一声,他牢牢扣住墨六手腕。 “无涯!”墨五的眼神死死盯着林无涯,又瞥向一旁的刘妈,仿佛下了莫大决心: “毒是我下的,与刘妈无关!“ “五叔,”林无涯神色平静,一切尽在预料之中,“您不是与我父亲亲如兄弟吗,又怎么会毒害我父亲,莫不是为了替刘妈顶罪?” 墨五喉结剧烈滚动:“那日老爷案头的茶里,我们确实下了药,但这药只会让人昏迷,绝不致死!我若存心害老爷,甘受千刀万剐!” 墨六紧绷的手掌倏地松开,刚才脑海中那片刻的杀意,让他紧张的喘息不止:“要剐便剐一双!” 林无涯冷笑:“我没猜错的话,你们下的药,是忘川引吧。” “你怎会知道!”两人瞬间骇然失色。 “我怎会知道?”林无涯怒目而视两人,“我还知道西域狼族的狼骑在七月十三,劫了铁马司运向林府的三车银两,是你们与狼族暗中勾结私吞银两!“林无涯突然振袖,袖袍掠过时带起猎猎风声,“我还知道那本账册里所提及的36家剑铺,均来自铁马司!我还知道你们在铁马司的燕子山下,埋了八具别家铸剑师的尸首,只为抢夺朝廷订单!”他猛然将账册拍在案头,“我更知道上个月,五叔用玄铁枪捅穿胸膛的那个掌柜——就是写下这账册的人!” “这些挂着林氏招牌的铁马司铸剑铺,”林无涯抓起账册掷向墨五,“流的可是你墨五的血?” 刘妈捡起地上账册,手指抚过账册上数不胜数的“墨五““墨六”几个字,浑浊老泪滴滴落下砸在青石板上,她缓缓从袖中抽出一柄细剑,剑尖直指墨五咽喉,庭院蝉鸣骤歇,昏黄烛光映出墨六惊恐的面容。 墨五难以置信:“您竟藏着剑!” “三十年前,”刘妈剑身轻颤,寒光掠过墨五脖颈,“我将你兄弟二人带进府中抚养成人。”剑尖骤然刺破脖颈,血珠渗进他的衣领。 “老爷许你们自由出入府中,给你们无数的恩赏!“刘妈腕间旧疤在月光下泛白——那是当年为护着在铸剑炉旁贪玩的墨五被炭火烫伤的痕迹,“让你们执掌铁马司!连祠堂都允你们随时祭拜!“ “告诉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刘妈冷冽的眼神死死盯住二人。 墨五突然发出惨笑,“恩赏?执掌铁马司?不过是怕我们噬心咒复发,让我们离林府远一点罢了!” “这二十年来,我们未曾复发一次!可每次回府,墨九却如影随形!我们始终是被监视的囚徒!方才老六若触动机关,想必此刻我二人早已毙命!我们拿命换来的,就是这等猜忌?” 墨六盯着刘妈鬓角一缕霜白的头发,喉咙里滚出沙哑的声音:“少爷与刘妈这出戏倒是精妙,您根本没有下毒,对吧?” 见老妇人摇头,墨六如释重负,“那就好,方才的罪过,待过了鬼门关,我自去阎罗殿前领罪!” 墨六又看向林无涯,”我们那时已经知道那本账册老爷已经拿到,那日我们求见老爷奉茶认错,茶盏里兑的确实是忘川引,可这药只会让人昏迷两个时辰,我找人仔细查验过三回,绝无问题!” “我们本想等老爷昏迷后偷走账册,可是……”墨六的嗓音陡然拔高,“可是我却看见老爷窗外闪过两道黑影,顷刻间便被墨九割喉!屋内还传出老爷的声音——那声音,哪像中了迷药之人!” “谁给你们的忘川引?”林无涯逼问道。 墨五肩头细微颤动,不敢直视那双眼睛,‘’不认识,他手里有大量朝廷军械订单,希望与我兄弟二人合作,而且他居然对我们了如指掌,我们只要取回账册抹去把柄,就能让我们自立门户,独掌铁马司。” “所以你们终究是背叛了林家。”林无涯眼神骤暗,厅内无人再说话,顿时陷入一片死寂。 “五叔,六叔,你们可知父亲生前最觉亏欠的是谁?”过了许久,林无涯终于开口说道。 “是你们!”不等两人回答,林无涯声如寒铁,“真当你们的勾当无人知晓吗?即便没有这本册子,父亲也一清二楚!铁马司做假账、私扣营收、打压同行、草菅人命,桩桩件件,我从未涉及家中事务尚有所闻,何况凡事都亲力亲为的父亲!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无非是念着对你们的那份愧疚!可你们得寸进尺,非但妄图自立门户,竟还下毒谋害父亲!” “我们……”墨五刚欲争辩,却被厉声截断。 “九叔不仅在北疆找到了青络散,更在那里寻得了忘川引。”林无涯目光如刀,“这两种药分开时,不会有太多毒性,一旦相融,便会成为九黎遗部的奇毒——冥河渡!中毒者会肝胆俱裂,纵有通天内力也难逃一死!九黎遗部以此毒养蛊,所育蛊虫十不存一,然一旦存活,便是天下至毒!” 他声音陡然拔高,字字如雷:“你二人!虽未亲手投毒,却因利欲熏心害死父亲!是你们将父亲推入万劫不复之境!”林无涯怒目圆睁,墨五墨六面如死灰,瘫坐轮椅,再无一字可辩。 过了许久。 “刘妈,动手吧。”墨五麻木的说道。 此时二人万念俱灰,他们从未想过,会亲手害死最敬重的大哥。 “老五我无话可说,若真是因我二人之故致使老爷身死,我们愿以命相抵!”他看向墨六,后者重重点头:“只求死前能留个姓名。” “王木生,王石根。” 刘妈的声音平静无波,“没人忘了你们是谁,是你们自己忘了根。” “木石虽贱,生了根就能扛风雨。”林无涯声音疲惫,仿佛在咀嚼遥远的记忆,“我记得小时候,父亲总念叨着这两句话,他盼着二位叔叔能携手并肩,撑起林家家业,他从未让九叔监视你们,反劝他莫要这般盯着自家人……”他顿了顿,没有再说下去,只是走上前,轻轻接过刘妈手中寒剑。 “走吧。” 林无涯背身挥手,背影萧索,“方才你们未对刘妈动手,我念你们尚有良知,回铁马司去吧,父亲在天之灵,也绝不会想看到你们死在这儿。” 他声音低沉而决绝: “守好铁马司,安分守己。此生,莫再踏入林府一步!” 二人的身影消失在暮色深处,林无涯重重跌坐椅中,长长吁出一口浊气,仿佛卸下了积压多年的千斤重担。 “你早知我的身份。”刘妈的目光锐利如针,刺向林无涯。 “莫道青锋未曾拭,人间至境是无锋。” 林无涯嘴角牵起一丝疲惫的笑,“袖藏银丝无锋剑,锋芒内敛,却能与青锋剑争辉,女剑神刘怀素,晚辈岂敢不识?江湖传闻,当年刘怀素在玄渊剑冢与叶千秋一战,一条腿受了重伤,自此绝迹江湖。”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刘妈,您是除九叔外,林家暗藏的第二道屏障吧?” “臭小子!”刘妈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波动,“你如何得知?” “爷爷爱剑如命,却厌憎刀兵相向,他身边怎会平白跟着一位‘剑侍’?”林无涯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时光的尘埃,落在刘妈身上,“想必您是以此名分,默默伴他左右……这些年风霜雨雪,您可曾念他?” “念……”她喉头滚动,发出一个破碎的音节, “又如何?”她枯瘦的手无意识地按在心口,那里仿佛压着一块千年寒冰。 “不念,又如何?”这声反问轻飘飘的,却带着抽空灵魂的疲惫。 她拖着那条为护一人而废的残腿,沉重地挪到林无涯身边,桌上那柄剑静静躺着,剑柄上缠绕的旧银丝穗子已黯淡发灰——那是几十年前铸剑炉火旁,有人亲手为她系上的。 她伸出手,指尖颤抖着,极其缓慢地触碰到冰凉的剑身,就在指尖触及的刹那,她的身体晃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击中,眼底那片死水翻涌起滔天的巨浪,却又被她强行按捺下去,只余下浓得化不开的悲恸。 “他说……”她的声音已经嘶哑得不成样子,“这是他这辈子铸得最完美的一把剑。”她的指尖眷恋地摩挲着剑身上熟悉的纹路,仿佛在抚摸爱人的脸颊。 ”他说此剑无锋,却可护你一生安稳。”回忆的碎片割裂神经,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而破碎。 “他把最好的给了我,我便该护着他最珍视的一切。”她猛地收紧手指,指节泛白。 “只可惜,我没有守住。” 那柄剑被她藏回袖中,她不再看林无涯,跛着脚沉默地向外走去,单薄的背影在空旷的内厅里显得异常孤寂,走到门口,她的脚步顿了顿,没有回头,只留下一句轻得几乎被风吹散,却又重逾千斤的话: “无涯,去做你该做的事,林家我替你守着,这是我欠他的最后一件事了。” 府中诸事既定,林无涯也准备启程前往云麓宫,林一站在廊下,目光投向湖边那个略显单薄的背影。湖面微澜,映着暮色,也映着他沉静得近乎陌生的轮廓,林一心中五味杂陈,竟有些模糊了记忆中那幼童的模样。 墨五墨六之事,他竟已让墨九暗中查访多年,而自己却毫不知情,这五年山中的岁月,究竟是何等的磨砺,才能将一块璞玉雕琢成如今这般深不可测的心境? 林无涯没有回头,声音平静地穿过暮霭:“林叔,父亲为何给你们十七个人改了名字?” 林一收回目光,垂手侍立,声音一如既往的沉稳刻板:“老爷曾言,此十七人于关键时刻,或可起关键之用。” “哦?”林无涯终于转过身,脸上带着一丝探究的淡笑,“那……小十七的作用是什么?” 林一沉默片刻,如实答道:“我不知。” 林无涯嘴角那抹淡笑似乎加深了些,却藏着不易察觉的锋芒: “林叔,你说话总是这般,无趣得很。” 林一默然。 湖边重归寂静,只有晚风掠过水面的轻响,片刻后,林无涯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带着一种看似随意的闲聊口吻: “林叔,阿福哥的鼻子真能嗅遍天下万物,无一遗漏?” “至少我未曾见他出过差错。”林一谨慎地回答。 “那……”林无涯的语调陡然转轻,却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心,“为何那日他递给父亲的请柬里,没能闻出青络散的味道?” 林一的身体一僵,暮色渐浓,将他脸上的表情彻底淹没在阴影里,他张了张嘴,最终只余下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林无涯并未追问,只是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仿佛自言自语般轻声说道: “也许……他根本就没见过青络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