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章 风起 大雍十年,细雨在铸剑池里敲出细密的铜韵。 林震南摩挲着的龙渊剑,上面历经百次淬炼而成的暗纹,在氤氲的湿气中泛着冷光,这柄剑正是这位名震天下的铸剑大家盛年时的得意之作,已伴随他多年。 忽然门帘摆动,墨十三捧着一个乌漆木盒疾步而入,鹿皮靴底踏过湿润的青砖,溅起零星水花。 “老爷,少林的英雄帖。“他声音不高,却打破了原有的宁静。 漆盒开启,林震南取出信笺,指尖捻过,触感粗砺且熟悉——与他年少时在少林寺藏经阁抄经所用的纸张无二。他撕开殷红的火漆,展开信纸,他细细查看,却发现上面的字迹非寻常墨色,而是透着一股诡异的靛青,更有一缕若有似无的冷香,随之钻入鼻腔,倏然散开。 可真正的少林墨,素来是浓重乌黑,且带着沉香灰的暖调,绝无这般清冷异香。 林震南凝视着那靛青的字迹,眉头逐渐锁紧,自他十五年前离开少林,再无音讯往来。这突如其来的英雄帖,邀他重返嵩山参与武林大会,虽是殊荣,却透着蹊跷——少林开宗立派数百年,从未主持过这等江湖盛会。 “十三,”他沉声问道,目光仍未从信纸上移开,“送帖之人,你可看真切了?确是少林僧人?” “回老爷,”墨十三应道,同时眉头也微微蹙起,努力回想着方才短暂的接触,“来人确作僧人打扮,身着百衲衣,举止合度,但是……”他顿了顿,一丝疑虑浮上心头,“总觉有股说不出的怪异。” 墨十三原名刘阿福,是林家以“墨”字为序收纳入府的门人之一,位列第十三,故得此名,他天赋异禀,嗅觉超凡,心思更是细腻如发。 “我想到了!”墨十三骤然失声,瞳孔急剧收缩,仿佛被某种无形的恐惧攫住,这个刚成年不久的少年,脸上瞬间褪尽了血色。 “那僧衣的衣襟上,残留着极淡的‘檀霜香’!”他语速加快,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愕,“此香需以老山檀、陈年艾草和雪山寒梅秘制而成,历来只有在达摩洞中闭关的武僧方能使用,一个寻常送信僧侣,身上怎会沾染此物?” 他喉头滚动了一下,声音愈发紧绷:“更蹊跷的是,我递交木盒时,无意间碰触到了他的指尖,如今是雨季,天气十分闷热,但他的指尖竟异常冰冷,毫无活人应有的体温!” “就像……”少年艰难地吞咽着,嗓音发颤,“就像摸到了冰窖里冻毙已久的尸体!” 墨十三自幼入府,天资聪颖,心思活络,相貌也清秀讨喜,更有一项异于常人的天赋——嗅觉极其敏锐,深得家主林震南的赏识与喜爱,林震南不仅亲自教导他辨识天下万物,更悉心培养他运用这超凡嗅觉去鉴别世间万物,在日复一日的锤炼下,阿福的嗅觉与见识日益精进,渐有几分“闻香识物,嗅气知天”的通晓之能。 林震南指尖摩挲着那张英雄帖,心中不禁涌起一阵隐忧,腕间那串沉香木佛珠忽地硌得他血脉生疼,他垂眸看向佛珠,这串念珠乃是少林住持空悲大师所赠,其中半枚残珠泛着暗红,表面上刻着四个字,纹路被血渍浸染得已经模糊不清,宛如干涸的血痂。 林震南初入少林时,不过是个抄经研磨的粗使僧童,晨起研墨待漏,暮时拂拭经案积灰,看似是个工作琐碎的杂役,他却虔心竭力——墨要研到“笔锋悬而不坠”,水需澄净如“秋空无云”。这般细致性情,也让住持玄悲大师青眼相加。 后来因林家为当朝铸剑,而少林又与前朝渊源甚深,林震南只得离开了少林寺,这十五年来,他屡次叩访山门,却总见山门紧闭,唯闻钟声幽咽如泣。 但他从未放弃重返少林的念头,只因十五年前隋朝倾覆那夜,朱雀大街火光冲天,玄悲大师在一片混乱中将半枚染血的佛珠塞入他掌心,上面赫然刻着—— 江湖浩劫。 此刻墨十三仍有些惊魂未定,纵然他有洞悉万物的本领,但终究是个涉世未深的少年。 “去打听下城里近日可有什么风声。”林震南不在继续追问,将墨十三打发出去了。 夜深如泼墨,沉沉地压在林府上空。 待墨十三离去后,林震南也来到了书房,案头的烛火在夜风中摇曳,光影在墙壁上斑驳闪烁,他再次打开了那本诵读过无数遍的《金刚经》,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经卷边角的朱砂批注,心神却已飘远,他又想起十五年前那个夜晚,玄悲大师对他说的那番话—— “佛门铸剑,是为斩断因果,而你因果未定,去铸剑炉里淬炼你的意志,决定你的因果吧!” 林震南阖目诵经,试图让这经文平息内心的烦躁与不安,却偏偏在这经文中走了神——那半枚泛红的佛珠,此刻正死死地硌在脉搏上,每一下跳动,都伴随着钻心的疼痛。 子时三刻,万籁俱寂。 窗外突然传来一声清脆刺耳的爆裂声!紧接着便是第二声!第三声!三簇青焰应声窜起,如幽冥鬼火般瞬间照亮了整个房间,将一切映得惨绿骇人,却又在刹那间湮灭,不留一丝余烬。窗台前的三根青铜烛台齐齐熄灭,青烟袅袅,死寂的黑暗吞噬了一切。 林震南霍然睁眼,瞳孔骤缩,手中《金刚经》已被他攥得死死的,指节因用力而根根凸起,经卷早被冷汗浸透,湿漉漉地黏在掌心。 “小南子。”门外突然响起墨九的声音,那声音如风沙般的粗砺,字字句句都像是钝刀在青石上刮擦,嘶哑又刺耳。 “我没事。”林林震南强自定神,沉声应道。 墨九闻声便不再多言,转而低低哼唱起来,那调子十分诡谲,是一首来自西域的古老歌谣,唯有踏足过西域狼族境域之人,才能知晓。 墨九平时从不现身,可每当他现身吟唱此曲,府邸内必定横陈数具来犯者的尸首。 林震南在黑暗中急速捻动念珠,心绪如潮,英雄帖白天刚刚送到,晚上便惹来了杀身之祸。 但这并非他最深的恐惧,方才似睡非睡之际,他脑中赫然映出一道骇人幻象:玄悲大师面若枯槁,置身一片火海之中,目光如炬直刺向他,一字一顿嘶声道: “血契重现,劫数当头!“ 恰在此时,腕间佛珠猝然绷断!十七颗菩提子迸溅四射,噼啪砸落于地,声声清脆,在这片死寂中格外刺耳,一股经脉中的灼烧感,如汹涌的潮水,从佛珠硌住的脉门窜上心口,像是有活物在啃噬他的心腑,每一下都让他痛不欲生。 他猛提内力,强行压下这从未有过的噬心之痛,今日种种异状掠过心头,件件诡谲,步步惊心。 林震南有些站不稳,踉跄着摸向案头,颤抖着双手,缓缓拾起滚到脚下的佛珠,其中那半枚染血的佛珠,泛着幽幽的红光,在黑暗中格外显眼。 “血契重现……”他死死盯着残珠,喃喃自语。 对于血契的记载,只在《少林寺志》记载的两百年前的浩劫中出现过,那场浩劫几乎毁灭了大半个江湖,梁朝也在那场浩劫中覆灭,而隋朝正是于那片废墟之上建立。 林震南眉峰紧锁,他突然记起玄悲大师当年曾对他说过关于那场浩劫的事情,当时的他只当作遥远传说,而今天这浮现的种种异象,却让他第一次真切感到,那湮灭已久的故事,可能真的要再次发生! 不知不觉间,窗外雨声减弱,檐下的铜铃在雨中发出微弱而清脆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宛如不祥的预兆,声声叩击人心。 玄悲大师在火海中枯槁的面容与那泣血般的告诫,再次撕裂他的神思。 少林寺,非去不可了! ------------ 第二章 云涌 晨钟撞碎薄雾时,少林七十二峰正吞吐着最后几缕夜色。 达摩洞前,千年银杏的落叶打着旋儿坠向寒潭,激起涟漪惊醒了沉睡的青鲤——这方天地素来清寂,此刻却被山下潮水般的声浪搅动。 “真人,我们终于到了。“云麓宫弟子攥紧腰间卦囊,眼角余光瞥向自家宫主——天衍真人驻足山道中央,道袍被山风掀起,露出袖口的纹路。十六日前,他们从云贵天坑启程来到少林寺,出发前八位宫主以奇门遁甲之术推演过卦象六十四次,次次皆凶,但天衍真人依然力排众议,执意前往。此时他们已到山脚下,十二位少年弟子并未知晓卦象,个个摩拳擦掌,唯独这位云麓宫首席推演师紧锁眉头。 这六十四卦虽皆为凶卦,但却在其中显现出一个百年难得的契机,天衍真人为了这个契机毅然决然的来到了这里。 江湖中门派林立,其中八大门派各踞一方:东海玄渊派、巴蜀青霄派、中原伏牛山药王谷、岳麓山崩天涯上的断岳门,掌管天下漕运的寒江盟,云贵天坑中的云麓宫、西域黑莲教以及自称上古蛮族后裔的北疆九黎遗部。少林寺虽不在八大门派之中,但“天下武功出少林”之说江湖无人不知,坐拥“七十二绝技“,每代高僧皆有通天彻地之能,江湖各派莫不敬畏。 天衍真人抬手示意,十二名云麓宫弟子依序在青石阶前歇息。 他们身着玄青缎面袍服,袖口暗绣六十四卦象,遇敌时,这袍服可整片撕下化作“卦符盾“,兼具防御与推演之能。 山道上忽传来窸窣响动,江湖各路人士也陆续到达山下,只见一儒衫打扮的文士向前走来,目光扫过云麓宫众人,冷笑道: “好个'以天机惑众'的妖人!“ 两年前云麓宫最年轻宫主——归藏子,在科举考试前,便以六爻占卜之术断定试题泄露,果然同年的朝廷科举,舞弊案发,被抓被杀者不胜其数,然而考生们坚称“有妖术祸乱考场“,这一卦让万名学子三年苦读付之东流。 天衍真人面对嘲讽并未答话,这几年里这种辱骂他已经习以为常。 儒生见云麓宫一行人并未回应,便上前继续说道,“各位真人,听闻贵派有铁律「三不占」。”他收起折扇,扇头指向天衍真人,“不占朝廷气运、不占生死劫数、不占命中因果。”儒生每说一句,便用扇头敲一下空气,“敢问真人,那你们能占什么?占那学童口袋里藏没藏铜钱吗?”说完后,身后两人与其一起大笑起来。 天衍真人身后十二名弟子顿时剑鸣出鞘,天衍真人双目微阖,但衣袖下的手指已悄然扣住腰间六爻铜钱。 这人虽一身儒生打扮,但腰间羊脂玉佩映着日光泛起温润光晕,他身后两名侍从垂首而立,衣料俱是江南织造的高档云纹缎,不似一般人物。 儒生不慌不忙从袖中抖落一封信件,在山风中飘成半阙诗韵:“考场里藏着龙气翻涌,铜铃中锁着命数纠葛——“他忽然斜身拦在天衍真人身前,继续悄声说道:“这几句话是真人您两年前呈给圣上的吧,好像就是在那年的科举考试前,真人,归藏子到底算出了什么?“ 话音未落,山道深处寒鸦突然惊飞,几声鸣叫掠过头顶。 天衍真人猛然睁眼,瞳孔深处星河倒转,指尖凝气成霜,抵在儒生眉心三寸。 儒生镇定自若并未躲闪,他直直的看向真人,见他半天不动手,便不慌不忙向后撤了半步,缓缓转过身去:“既然各位道长已受邀上山,就不该再多耽搁时间,请动身吧!” 天衍真人收回了真气,吓退了动怒的众弟子,他看着儒生的背景逐渐走远,他对此人的身份已然知晓一二,虽不知其为何到此,但他知道此时决不能与此人起冲突,便唤众弟子继续向山上进发。 远眺间,天衍真人目光扫过蜿蜒山道,各派弟子皆纷纷向山上走去,而令他感到奇怪的是居然看到了黑莲教特有的玄铁鬼面——往日武林盛会绝不会邀请魔教参加,可今日为何会被少林寺邀请上山? 一行人还未上山,怪事便接二连三的发生,他犹豫再三,还是在上山前拿出了太乙玉圭,这玉圭手掌大小,雕成一青面兽模样,是云麓宫始祖太乙真人所持之物,传给宫门历代首席推演师,到了他这里已是第六代。 只见他用五指收拢,扣住玉圭兽首,此时玉圭变成了一个卦盘,青面兽的獠牙正抵住他掌心血脉,他将全身真气集于手掌处,冲破劳宫穴,血液顿时涌入玉圭,那些暗褐色的陈年血沁,突然像活过来般游走,只见血液在“巽“位裂开蛛网纹,血线攀至“离“位后又凝成朱砂,最后在“坎“位聚成黑珠。 当最后一道血纹爬上兽目时,一道卦象也在真人眼前展开,随后他便踉跄的坐在了地上。 众弟子急忙搀扶,他们看见真人的太阳穴暴起青筋,垂落的衣袖在石阶上拖出蜿蜒血色湿痕。 这便是云麓宫中只有推演师才能习得的“寿元卦“——以精血为祭,损耗寿元为代价,方可窥得生死劫数。正因推演此卦会折损寿命,才会有“不占生死劫数“的铁律,但此次上山路上的种种不详,让他不得不破例而行。 天衍真人将玉圭埋入山脚下,任其吸食山川灵气,化去残留卦气,他有预感,此宝物如果放于身旁,自己定无法返回云麓宫。 他缓缓起身,拂去身上尘土,低声诵出卦象:“坎水吞离火,巽风震天纲。” “真人,这个卦象如何解释?”弟子们问道。 天衍真人摇了摇头没有说话,示意众弟子继续赶路,他心中却在暗暗解卦: “巽为风兮蚀骨,震为雷兮无声,五行逆转,往生无路。“ 这是死卦。 当走到半山腰时,弟子们已经开始议论纷纷。 “少林寺好大的谱!“一少年模样的弟子跺着阶前积水,溅起的水花打湿了青袍,“英雄帖撒了满江湖,居然连个知客僧都没有。“ 山雾裹着檀香漫过石阶,年级稍大的弟子摩挲着剑柄上的缠绳,悄声说道:“小师弟你年纪尚小有所不知,这少林与前朝关系密切,自大雍建朝来,从未听闻少林与朝廷有过什么往来,自从十年前的那件事后,玄悲大师也已多年未露面了,在这些事情上有些怠慢,也在情理之中。” “十年前?什么事?”少年弟子好奇问道。 天衍真人扭过头瞪了一眼,弟子们立刻不敢作声。 可没过多久,少年还是没忍住好奇心问道,“师哥,药王谷那对白家仙子来吗?“青衣少年晃了晃腰间的卦囊,里面的六爻铜钱叮当作响,“听闻无垢仙子使的冰魄针能凝水成冰,无瑕仙子的流云拂袖能卷雾成刃,这次倒要瞧瞧是传言玄乎,还是真有天女临凡的气象。“ 弟子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向山上走去,天衍真人并未搭话,小师弟天资卓越,生性活泼,虽不是他亲传弟子,但也怜爱有加,此次少林之行,小师弟执意请求前往,想要见见世面,天衍真人推脱不过便答应下来,虽然此次前往武林大会算得尽是凶卦,但他认为以自己的修为,护他周全不算难事。 但他刚刚耗费寿元算出的卦象让他愈加不安,他看向小师弟那稚嫩脸庞,对于一切他都是那么的好奇,天衍真人五指扣住手腕,他需要尽快调理身体恢复元气,此行绝不能出意外。 他望着渐近的山门铜钉,忽觉掌心发烫,刚才握过太乙玉圭的手,好像在暗示些什么。 “止步。“天衍真人叫住了众弟子。 少林寺如卧虎般盘踞在嵩山左肋,晨雾在断崖间织出七层素绡,在少林寺的左后方,有座小山静卧其间,它依托着巍峨的嵩山而起,此山名为少室山,是达摩洞所在之处,相传“禅宗初祖”达摩祖师曾在此处潜心修行十九年,参透出了达摩功法。天衍真人静静地凝视着少室山,山间云雾袅袅,如梦如幻,他眉头微皱,微微阖上双眼,双手掐诀,口中念念有词,周身气息流转,片刻后,他的手指轻轻一动,卦象显现眼前。 “待在此处。“天衍真人吩咐众弟子在少林寺门前等待,自己则身形一闪,如一阵清风般绕过少林寺,朝着少室山的方向掠去。 通向少室山的路径不过半炷香路程,天衍真人足尖轻点,身形如鹰隼掠空,眨眼间便来到山下。山岚氤氲间,他忽地驻足——这方曾随师尊造访过的山林,此刻竟透着几分陌生的凛冽。当年天衍真人的师父与达摩洞僧人交手,不过五招便被震飞出去,这些回忆此刻在真人脑海中翻涌,与山间愈发浓重的白雾纠缠成团。 少室山比记忆中更显孤峭,山体不过百丈方圆,却像块被天神随手抛掷的镇山玉,天衍真人置身于这片云雾之中,乳白雾霭竟凝成实质,他想起刚才在山门前算的卦象——“震宫雷动裂苍石,坎水逆流吞旌旗“,震宫位于东,也就是少室山方向,这卦显示东面有危险事态发生,可这里除了翻涌的云雾,分明空无一物。 天衍真人五指微张,两指夹住腰间的蹀躞带,一枚青铜六爻钱自鞘中滑落掌心。这枚钱币边缘已磨出暗沉的包浆,正面“出入平安“四字仍依稀可辨,背面八卦纹却因经年累月的摩挲只剩残影,三十年前他尚是江湖散修时,便用这铜钱与有缘人算上一卦,得些喝酒钱,坐上宫主之位后,再也没有机会游历江湖,这些铜钱也变成了腰间配饰。 不知不觉他来到了一个山洞前,青灰色石门覆满苔痕,铜制门环凝着晨露,十丈高的洞窟像只蛰伏的巨兽,阶前三棵歪脖松探出雾气,石壁上残存半阙《楞严经》,墨迹被雨水泡得晕开,最末的“一切有为法“五字犹能辨形。 这便是达摩洞了。 达摩洞的石门巍然矗立,上面爬满青苔,岁月的侵蚀在表面留下道道裂痕。石门高达一丈有余,厚重的石块间严丝合缝,常人之力难撼其分毫。门上密布着的刀剑劈砍的印记层层叠叠,诉说着百年来无数来访者试图窥探门内奥秘的执着。 浓雾如浸了水的棉絮般缠绵不散,将整个山洞笼罩在朦胧之中,天衍真人见无任何异常,叹息一声,拂去道袍上的露水,转身欲返正门。就在此时,他眼角余光捕捉到一丝异常——那颗歪脖老槐树下,似乎有个模糊的人影。 他凝神望去,雾气却调皮地聚拢,将那抹身影重新吞噬,老鸦的啼叫划破寂静,惊起一阵山风,让他确切的看到那里确有一人躺在树下。 天衍真人凝神聚气,指尖铜钱泛起微光,他足尖轻点腐叶,如鹞鹰振翅般掠过三丈距离,在距槐树三步处收住势子——此人已无气息,身着的一袭白色衣料,正浸在暗红色的血泊里。 天衍真人落地的声响惊起那些贪血的飞蛾,露出死者腰间的“林“字玉牌,天衍真人喉结剧烈滚动,他俯下身去,嗅到了浓重血腥气,死者右手紧攥剑柄,这是一把十分普通的剑,剑的吞口处凝着片片血痂。 此人的穿着让天衍真人突然僵住——这袭由白云锦裁就的白色锦袍,分明是青石城林氏家主的衣服!三年前在玄渊铸剑台,林氏家主林震南也是这身装束,手持玄铁锤,在火星迸溅中铸成三十六把斩龙剑,赠与天下英雄,那般豪气天衍真人至今难忘。 而此刻,林震南却像被抽去筋骨般瘫软在泥地里。 天衍真人并指如剑,在空中划出两道符咒, “离火淬刃,兑泽无声。” 卦象显现,天衍真人大惊失色! 是毒! 他猛然起身,踉跄的撞上了后面的石台,石缝间渗出的水珠滴落,在地面形成一小片水洼,倒映着天衍真人疲惫的面容——上山后接连几次的掐算生死因果,已经让他有些虚弱。 他扭过身去,晨曦已穿透了树梢,他看见少林寺方向竟腾起火光! 只见他足尖连点七级石阶,道袍翻卷如鹤翼,却在掠出时僵在半空——晨雾散尽处,藏经阁顶的宝塔正窜着赤红火舌。 七十二绝技就存在那里! 天衍真人只觉全身血液骤然凝固,那枚预示凶兆的卦象竟如此迅捷地显现在眼前,仿佛冥冥中自有定数,他越是靠近少林寺山门,四周传来的喊杀声越是清晰刺耳,难道是黑莲教?这些魔教徒竟敢在佛门清净之地肆意屠戮,当真胆大包天!可他们怎敢明目张胆地在少林寺动武? 心神未定之际,天衍真人已来到少林正门前,眼前情形却令他毛骨悚然——往日香火鼎盛的佛门圣地,如今各派身影交错厮杀,刀光如瀑,血雨似帘,云麓宫弟子早已不见踪影,原来不仅是黑莲教,他惊骇地发现,各路门派已然撕破脸皮,大打出手,鲜血染红了青石板路,尸骸横陈,惨不忍睹。 这场混战究竟是谁挑起的?少林基业难道要在今日毁于一旦? 最令他难以置信的是,为什么如此近的距离,他却丝毫没有听到喊杀声? 未等他过多思考,几个面纹蛇形刺青的人便朝他扑来,他们手拿血槽匕首,腰间兽骨铃铛随步伐叮当作响,臂膀上的血藤纹路,如活物般蠕动——正是九黎遗部那群蛮族后裔!云麓宫平日与其并无瓜葛,而现在这些巫教信徒十分癫狂,见人就挥出淬毒利刃,刀光所向处尽是皮开肉绽。 天衍真人足尖轻点青石板,凌空蹬出三丈,稳稳落在三丈外的青砖之上,此刻他无心卷入这场莫名杀局,只想寻回失散的弟子们,幸而那几人刚欲追击,便被两柄玄渊剑拦下,玄渊剑客们红着眼眶,不顾一切的刺向巫教徒们,让这混战更添几分诡谲。天衍真人不敢停留,身形如游龙般穿行于刀光剑影之间,霎时间已掠过山门,踏入少林寺内。 寺内的惨状更是令这位武道宗师呼吸骤停——寺院内血流成河,血泊倒映着残破的佛像,横尸竟比活人还多!尸体身上插着箭矢,天衍真人拔下几支箭,箭簇全都泛着幽蓝寒光,又是毒!这少林寺清修之地,何来如此凌厉狠毒的箭阵? 天衍真人喉头发紧,冷汗浸透青袍,他猛然察觉,这场浩劫远比想象中更为凶险! 他四处找寻着弟子们,他看到青霄派掌门叶衔竹仰面倒在烈火焚烧的藏经阁前,一把玄渊剑贯穿了他的胸膛,剑穗上凝结的血珠正顺着“天下剑道“四个鎏金小字缓缓滴落;玄渊派掌门沈沧溟的犀角玉带上,缠着三条赤练蛇的尸体,七窍里爬出的蜈蚣正啃食他的口鼻,那是九黎遗部蛊师们所豢养的蛊虫;最骇人的是药王谷两仙子,白无暇白无垢的十指深深插进自己眼眶,整个头颅都沁满了鲜血——这是黑莲教恶毒的蛊惑人心之术。 终于,他在一间禅房外找到了满脸血迹的小师弟。 当他触摸到小师弟冰凉的脉搏时,顿时气血攻心,温热的血沫从齿缝里涌了出来。 他最疼爱的小师弟,现在正躺在他的面前,脸上已无血色,头上插着一枚青铜钉。 他踉跄着撞开禅房,看到11具尸体均躺在蒲团上,每个人的天灵盖处都插着一枚青铜钉——这是青霄派的“封魂钉“! 陈年檀香木搭建的经楼被焚烧的噼啪炸响,藏经阁的飞檐被火光映得如同獠牙。天衍真人僵在原地,藏经阁燃烧后的檀香味,混着血腥气直灌鼻腔,天衍真人只觉得太阳穴突突跳动,仿佛有千万根钢针在颅骨深处搅动,他闭关三年参悟的《太上忘情诀》——忘却困苦、忘却愤怒、忘却情缘,此刻这些“忘却”在丹田处碎成了残渣,12具尸骸在眼前挥之不去。 如今的天衍真人,心头只剩下了漫天杀意。 只见玄青缎面袍全身乍起,挂于腰间的六枚铜钱自动跃出,天衍真人染血的指尖瞬间结印,将修炼四十余年的真气凝聚于六枚铜钱之中,念动口诀,铜钱在空中化作血色,每枚都裹挟着雷光,霎时间,云层裂开六道漆黑缝隙,竟是引动了天雷! 第一道天雷劈在藏经阁前,正在抢夺经书的九黎遗部突然僵住,他们腰间的兽骨铃铛化为碎片,臂上的血藤纹路寸寸断裂,身上腾起比火舌更炽白的尸火;第二道天雷贯穿了大雄宝殿的穹顶,那些善使暗器的青霄派弟子们突然低头,发现自己的心脏正在雷火中烧成灰烬。 当第六枚铜钱落入寺内之时,天衍真人踏足之处,尽是焦土,他望着满地被天雷烧成焦炭的尸骸——此刻都保持着狰狞的表情凝固成灰。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望向四周,本该在钟楼敲响云板的武僧不见踪影,本该在斋堂诵经的沙弥毫无踪迹,满地死尸里,不见一个僧人踪影! 天衍真人惊恐的瞪大双眼,在火光与灰烬中四处找寻着他们。 自始至终,少林寺里没有出现过一个和尚! 山风卷起灰烬扑在脸上,他突然听到体内传来琉璃破碎的脆响,他无暇再顾及其他,望着被自己杀死的满地尸骸,这具修炼四十年的道体,正在天雷中寸寸崩解。 “原来真正的忘却之道,” 他跪倒在地,嘴里的鲜血顺着嘴角缓缓流下。 “是要先亲手葬送自己的慈悲。“ 一炷香后,一行三人来到了少林寺外,为首的儒生目光如渊,身后两列玄铁卫左右排开,如铁幕般将整个寺庙彻底封锁。 “天雷引,天衍真人强行运气引出六道天雷,想必已是命不久矣。”儒生缓缓说道。 “大人,”身侧锦衣侍从躬身捧上名册,“英雄帖名册在此,上面的人皆在寺中。” 儒生指尖划过纸页,名册在手中簌簌作响,他唇角勾起冰刀般的弧度: “仔细盯着,一只活物都不许飞出这山门!” “遵命!” ------------ 第三章 变故 三个时辰过后。 藏经阁浓烟终于散尽,少室山的雾气也早已被日光穿透,山风卷着焦糊味掠过藏经阁, 那些被佛经浸润百年的梁柱此刻焦黑如炭。 一名身着儒衫的男子轻摇纸扇,踏着满地狼藉向少林寺内徐徐而行,两名锦衣侍从紧随其后,靴子碾过尚带余温的血肉,发出粘腻声响。 “宝匣呢?”儒生质问一名侍卫,此时的寺内,除了他们三人,更多了许多身披玄铁重甲的侍卫,正沉默地搬运着尸体。 那侍卫的盔甲早已被鲜血染得一片暗红,“回大人,宝匣已拿到,可是……“他声音发颤,宝匣的锁扣在颤抖的指尖下叮当作响。 “可是什么!“儒生猛然合拢纸扇,重重击在侍卫腕上,震得对方双手一松——宝匣应声坠地,匣盖弹开,露出空无一物的紫檀内膛。 儒生盯着那空荡的匣心,霎时怒火中烧:“经书呢!” “大人!属下找到这宝匣时,里面就已经是空的了!”玄铁卫立刻跪在地上,声音愈发颤抖。 “让你的人把这里翻个底朝天!若找不出七十二绝技经书——”他声音陡厉,“你们全都得死在这儿!” 他想不通,谁会在这时盗走经书?这嵩山已被包围的水泄不通,即便得手,也绝无可能活着离开。他环视四周,玄铁卫正将一具具尚存余温的尸体码放上马车,有些人身上还插着断箭,面容尚可辨认;有些早已血肉模糊。这些尸身即将被运下山,这里的血迹也将被清理殆尽,最终只留下了残破的禅房、崩毁的佛像,以及那座已化作焦炭的藏经楼。 “这少林几百年的基业,就这么毁于今朝,想想也是有些痛心啊!” 一个声音自身后传来,儒生倏然转身,只见一紫袍老者缓步走近,袍上以金线绣出的獬豸纹在日光下泛着冷光,腰间长剑的鞘身,镌刻着辟邪兽首,与悬佩的水苍玉相击,清响彻骨。他鬓角微霜,剑眉斜飞,眼尾细纹里敛着几分凛冽的锋芒。 “陈大人!“儒生慌忙欲跪,却被老者苍劲五指稳稳托住手臂,无法下拜。 “此处不必多礼。“陈彦甫声音似浸过寒潭,沉冷彻骨,“咱们长话短说,你应该知道老夫的来意。“ “下官明白!“儒生脊背瞬间绷直,“今日各路门派进入寺中者,无一人生还,少林寺和尚们也已处置妥当,此次计划皆已达成,唯……唯有经书,并不在那宝匣之中,但下官敢断言经书必未流出此山!下官愿以项上人头作保——” 话音戛然而止。 一柄长剑已无声无息抵在他的颌下,冰冷的钢铁气味混杂着周围的血腥气扑面袭来。 “裴大人,”陈彦甫忽而问道,语气莫测,“现在是什么时辰?” 儒生脖颈绷紧,喉结微动:“回大人,大概是申时。” “奔波整日,裴大人辛苦了。”陈彦甫缓缓收剑入鞘,声音里听不出丝毫情绪,“既然计划已经完成,那将这里收拾妥当后便回吧。” 裴元郎猛地抬起头看向陈彦甫,那冷冽如冰的目光迫得他再度垂下眼帘,“敢问大人,那经书的事……” “经书之事,由老夫接手。”陈彦甫声音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裴大人不必再费心了,此事已与你无关。” 裴元郎心中十分震惊,难道这经书并不是他此行目的? “对了,老夫此次前来,是给你带个口信。”陈彦甫缓步贴近,突然重重拍在他肩上,震得裴元郎踉跄半步,“老夫明日便要启程返京,裴大人此番功劳,我会仔细润笔,如实奏报。” “下官诚惶诚恐!凡事皆由陈大人定夺!”裴元郎躬身应道,姿态谦卑至极。 陈彦甫话锋一转,“武林各派见少林寺内空无一人,便开始抢夺经书,在寺内大打出手引发大火,人寺皆在大火中焚毁,无一幸免。”他冷眼扫过废墟,“裴大人,你觉得这番说辞,你自己信么?” 裴元郎不敢应答,只将头埋得更低。 “往后的事,就有劳裴大人了。”陈彦甫忽然抬手拈了拈裴元郎的青色衣襟,“既已升至五品,这身行头也该讲究些,如此粗布衣衫,实在不合规制。” 说罢转身欲走,忽又停步:“对了,这些玄铁卫,便交由裴大人调遣。”他意味深长地回望,“望大人能物尽其用。” 裴元郎屏息凝神,目送那道紫色身影消失在残垣断壁间,紧绷的脊背方才稍稍松弛,他低头瞥了眼自身衣衫,唇角勾起冷笑——他从不介意被人看轻,这是他最好的保护色,也是最强的杀人技。 “升迁?老匹夫倒是算计得精。”他喃喃自语,这升迁之诺本就是之前约定好的事情。经此一役江湖必乱,那套说辞如陈彦甫所言,连他自己都不信,天下人又岂会相信,要想封住天下人的嘴,这后事终究还需他来收尾。 可令他困惑的是,陈彦甫对经书遗失竟未加苛责,依那老匹夫往日性情,今日若找不到经书,自己必会身首异处,这般态度骤变,其中必有蹊跷。 他决定查出这老匹夫究竟在搞什么鬼,可眼下还有更要紧的事要处理,经书之事还要从长计议。 “大人——“一玄铁卫踉跄着扑跪在青石阶上,甲胄与碎石摩擦出刺耳声响,“清点尸体数量时,发现少了一人!” “你说什么!” 裴元郎如遭雷击,牙关紧咬。 “今日入寺共一百二十七人,“侍卫队长喉结滚动,“清点尸首时,只有一百二十六具。“ 冷汗霎时浸透裴元郎的后衫,方才的阴狠骤然被恐惧取代——经书之事尚有转圜余地,但若有人逃出少林寺,整个江湖,乃至大雍朝堂,都将迎来滔天血浪! “达摩洞!“他扯开青衫衣领,衣服已被冷汗浸透,“达摩洞外那具尸体呢?“ “达摩洞?“玄铁卫有些迟疑,抬手从护甲中拿出了一块沾血的牌子,“属下在达摩洞外找到了这个牌子和一把剑,并没有尸体……。“ 裴元郎劈手夺过,一股血腥气冲得他眉头紧皱,这是一枚腰牌,上面刻着“林”字,血迹斑驳。 “不可能!“他一脚踹翻玄铁卫,还未扫清的血迹沾满了全身,他昨夜分明亲眼见林震南毙命于达摩洞外! 他发疯般冲至洞外歪脖树下,只见一地暗红血渍,尸首无踪,他心底涌起绝望——中此剧毒,莫说救治,便是化为尸傀亦无可能,他还能起死复生不成? 眼下最重要的是,如何向陈彦甫交差? 忽然,他阴鸷的目光扫过身旁玄铁卫,计上心头。 他慢慢靠近玄铁卫,突然袖中寒芒乍现,两道银针直刺侍卫咽喉,两名侍从心领神会,剑光闪处,玄铁卫头颅应声而落。 “对不住了!“裴元郎冷眼看着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命侍从剥下其衣甲,割去面皮。此时时间紧迫,需先凑足尸体数量。 可他依然百思不得其解——一个死透之人,如何能复生遁走? 这具面目全非的尸身被抬上了马车,玄铁卫全山上下搜寻,却依旧没有找到林震南的半点踪迹。 裴元郎目光阴沉至极,他并不相信有起死回生之法,一定是有人去过了少室山,用林震南的尸体代替了自己,可他又是如何在重重包围之下逃走的呢? 裴元郎深知此事不可走漏一点风声,如果找不到人,那就只能将知道此事的人,永远留在山上。 他的目光扫过廊下尚未干透的水渍,所有痕迹都已被冲刷干净,连歪脖树下那滩暗红都成了苔痕。山门外运送尸体的马车辚辚作响,车辙碾过卵石路的声响,与十年前他初入少林听到的晨钟一般清晰。 残阳如血,将少林寺坍塌的飞檐染成赤金,裴元郎立于大雄宝殿废墟前,青色衣衫上沾着斑驳血迹,玄铁侍卫们呈扇形列阵,所佩戴的剑戟在青石板上折射冷光,将众人肃杀之气凝成实质。 “诸位丹心可鉴。“他轻拂衣袖,“自午时起,大家轮值救火,搬运尸首,清扫血痕,十分辛苦!“话音未落,东南角传来瓦砾崩裂声,那破败的禅房塔又塌了半边。 一玄铁卫单膝点地,玄铁护膝与地面撞出清响:“玄铁卫共二百四十三人,愿为大人效犬马之劳!“他身后的壮汉个个表情肃穆,严阵以待,玄铁卫隶属于缉事厂下,而缉事厂提督,便是即将升任的裴元郎。 玄铁卫的士兵皆是千挑万选出的顶尖高手,他们历经“血池”四十九日淬炼,铜皮铁骨,刀枪不入。 裴元郎轻笑,自袖中取出一翡翠玉瓶,瓶子上的蟠龙纹在夕阳照射下流转幽光,银盖旋开,冷香霎时弥漫开来。 他持瓶缓步穿行于阵列间:“此香名曰‘枯骨生花’,西域珍品,正是少林商队所运。”见侍卫们贪婪吸气,他满意颔首,“此香嗅之片刻,便不知痛苦疲惫,不知饥渴生死,唯有听令于我,永守此寺。” 他突然将香液泼洒于地,青石顿起青烟,玄铁卫中发出压抑惊喘。 “至于诸位的意识,会永远定格在此地。” 月光终于升起,如银针搬刺入裴元郎眼眶,不一会儿的功夫,玄铁卫们已跪倒在地,开始抽搐。 “精彩!“他碾碎靴底碾着的金箔碎片,“本想看你们像野狗般厮咬,可惜这药效实在太快。“骨裂声应声而起,某个试图反抗的玄铁卫双腿俱断。 裴元郎凝视着他们渐失神采的瞳孔,如屠夫审视羔羊,直至所有人从地上爬起,僵立如桩,瞳仁凝固。 “自今日始,你们的眼睛要永远睁着。“他用匕首挑起一个玄铁卫的下巴,刀刃割破的血管里涌出血液,“看见擅闯者——“匕首突然捅进咽喉,血珠顿时喷洒出来。 “就格杀勿论!“ 被刺穿喉咙的玄铁卫,依然挺立,但他的眼白早已变成死鱼般的青灰色,任由血液流下,没有一丝意识。 裴元郎与侍从随即踏出山门。 “封山!” 嘶吼声惊起夜枭,月光照亮他背后密密麻麻的傀儡,那些木然伫立的影子在青石板上连成了一片,如同从地狱爬出的修罗鬼兵。 裴元郎沉声对身旁侍从说道:“对着名册给我一具尸体一具尸体的查,我要知道到底是谁逃了出去!” ------------ 第四章 一、十三、十七 大雍十五年,春。 柳絮如雪,纷纷扬扬落满青石城的大街小巷,东市转角处的“锦云坊”裁缝铺却门庭冷清,往日里争相定制林震南同款白云锦的盛景,早已不复存在。 “罗姨!”少年清亮的嗓音划破了坊间的寂静,他踩着满地碎光跑来,手中的糖葫芦险些扫过门边流苏。 “白云锦的料子还有吗?我们少爷说……说……“他的话到了舌尖又转了个弯,糖葫芦的甜腻终究让他咽回了后半句。 “有,如今最不缺的就是白云锦。”被唤作罗姨的老板娘从里间走出,眉眼间带着些许疲惫,自丈夫病逝后,她独自撑起这间铺子,又恰逢林府变故,往日的热闹便一去不返。 “少爷要做身新衣裳。”少年在店内转悠,腰间的碎银叮当作响。罗姨将白云锦缎从樟木箱中取出,任由少年拨弄案头未完工的盘扣,这些年林府一直让他来这儿取衣服,彼此早已相熟。 “你家少爷下山了?”罗姨一边拿出料子一边问道,已经许多年没有听闻林家少爷的消息了。 十七自顾自的吃着糖葫芦,眼睛早就被这些五颜六色好看的布料吸引过去,根本没有听见罗姨说了什么。 “十七!“罗姨抄起竹尺佯装要打,”当心你的糖葫芦,不要沾到料子上!”她无奈摇头,抖开那卷白云锦时,春阳正好穿透天窗,在织锦纹路间洒下细碎金光。 少年名叫墨十七,是林府家最小的墨字门人,多年前,林震南从寒江盟商船上的乞丐堆里将他捞起时,这孩子正攥着半块发霉的炊饼,因是被老乞丐在商船间拉扯长大,水手们都唤他“小乞儿”,后来老乞丐因偷窃跳海而亡,他便真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儿。那些漂泊岁月里,他以星斗为被,以浪涛为曲,不知生死,亦不懂离别。 墨十七将碎银抛在桌上,“五日后我来取!“话音未落,人已如风般离去,罗姨拾起银子,眼角的皱纹微微颤动,暗叹时光飞逝,她依着记忆里那少年的尺寸,手指灵巧地裁剪起来。 窗外春光正好,微风送来远处茶楼的丝竹声,罗姨剪裁的动作不自觉地慢了下来,思绪飘回五年前那个春日——林震南离世的噩耗传来时,满城缟素,人人皆在为这位铸剑大家扼腕。转眼五年已过,昔日的林家少爷林无涯,也已过了弱冠之年。 青石城无人不识这位林家独子,不同于城中那些纨绔子弟,这位林家大少爷仿佛与市井烟火格格不入——不爱斗鸡走狗,不喜金樽玉盏,独独痴迷于剑道。每遇相熟的街坊,他总要摆开架势,将木剑舞得虎虎生风,末了还得仰着脸讨要喝彩。 记得那日,他正对着几位官家公子哥卖弄刚从府里的藏书阁中学来的“白虹贯日“,不料木剑破空之声未落,便惹来阵阵嗤笑。“林家小子这招倒像蟹爪挠沙!“为首的纨绔故意打了个响指,身后跟班齐声哄笑:“快看!螃蟹过街喽!“林无涯羞愤难当,攥紧木剑欲要理论,却被对方扈从吓得连退数步。 然而三更梆子响时,罗姨打更的丈夫总能见到那少年在城隍庙残碑上练剑,青砖映月,木剑破空声渐渐有了金石之韵。待得那群纨绔再次遇到少年时,本想再讥他“蟹爪挠沙“,却见他的木剑如蛟龙出海,剑气竟在青石板上犁出几道深痕,当日长街回荡着狼狈逃窜的脚步声,之后无人再敢唤他“林螃蟹“。 五年光阴如流水,青石巷口再不见那拽着路人舞剑的身影,唯有罗姨收针时,总觉银梭映着残阳,恍惚又见少年在街巷中舞剑,剑光如银蛇游走,如今府邸依旧,木剑却早已收鞘,只剩裁剪衣料的针线声在寂寥的屋内轻轻回荡。 青石城西的铸剑铺,一如既往地沸腾着。通红的精铁在铁砧上迸溅星火,半裸的铸剑师们脊背油亮,汗珠随铁锤起落飞洒,偶尔溅落于围观姑娘们的绣鞋边,引得她们轻呼躲闪,却又忍不住多看几眼。 “墨十三!”几个梳着双螺髻的姑娘挥着绣帕唤他,声如莺啼,几乎盖过了打铁声,“西市昨儿来了批新蜀锦,我给你裁件衣裳罢!”话未说完便被同伴嬉笑着掩口,铸剑铺里热气氤氲,浮动着若有若无的脂粉香。 那个黑衣青年恍若未闻,他垂眸凝视着砧台上翻涌的钢水,汗珠顺着喉结滚进锁骨凹陷处,又被炉火蒸腾成雾,氤氲了他低垂的眼睫。 “十三!“一个着黄裙裾的姑娘忽然从人丛中钻出,鬓边的金步摇叮铃作响,“前日送你的信,再不回我可就当你应了!“周围顿时响起一片哄笑。 “你的汗都要像铁水一样凝成铁疙瘩了!“穿桃红襦裙的姑娘故意踢到箩筐,剑刃刮出刺耳锐响,“怎不学旁人宽衣?莫非是要欲擒故纵,故意让我们浮想联翩?” 又有人高声笑接:“人家如今是林家最厉害的铸剑师,自然是要端着的!待他当了家主,我做了家主夫人,天天让他脱了衣裳给姐妹们瞧个够!” “他又不信林,如何做得家主啊!我看你也是想瞎了心!”旁边的姑娘们又是一阵嬉笑打闹。 墨十三的铁锤在半空几不可察地凝滞一瞬,又重重落下,汗珠悬于他的下颌,终是坠入衣襟,在铁炉前蒸腾成汽,墨十三垂眸望着淬火盆中扭曲的倒影,黑绸衣襟早已被汗水洇出盐白色纹路。 “家主……“,墨十三喉间溢出一声极轻的嗤笑。 墨十三自幼便显露出惊人的嗅觉天赋,十六岁那年,他竟单凭嗅觉,从万千废剑残刃中辨出一枚微不可察的乌兹钢碎片,“铁鼻”墨十三之名遂传遍了青石城。 林震南故去的这五年间,“铁鼻”墨十三名震江湖,他不仅是林氏铸剑真传,更能以天赋异禀的嗅觉复刻天下名剑——只需轻嗅剑息,便能洞悉金石配比,继而淬炼出形神兼备之作。当林家遭逢变故之际,正是他打造出的那柄与十大名剑之一的“青锋”别无二致的仿剑,助铸剑坊逆势而起,订单纷至沓来,收入竟较往日更盛。 城西的铸剑铺依旧炉火不熄,而城东林府深处,真正维系着这个家族命脉的,是那位名唤林一的总管。 林一,原名墨一,垂髫之年便与林震南同窗共读,彼时二人晨昏相伴,情逾手足。老家主赐姓“林”,将他视若己出,更将偌大家业悉数托付,对于林一而言,老家主是慈父,林震南是兄长,林家便是他的全部。 自林震南远赴少林,林一便以一袭青衫、一双素履,协助老家主共同挑起林家大梁,从族谱修缮到看守炉火,从坊间收租到市舶清账,诸般繁琐在他运筹之下皆井然有序。尤其老家主薨逝那夜,他独坐账房,秉烛达旦,将丧仪所需的三百二十道工序分毫不差地罗列明细,连灵前焚化的往生钱,都谨遵遗训特制了双倍。 他常自嘲命途多舛,疼爱他的老家主在他眼前离去,结发妻子不久亦撒手人寰,唯留襁褓中的女儿嘤嘤待哺。可他万万未曾料到,有朝一日,竟连兄长的葬礼,也需由他亲手操办。 “林震南的棺椁,竟要由我来合盖。”他立于祠堂檐下,数着坠落的雨珠,忽然低笑出声。 这漫天飞舞的往生钱,他竟已见过三次。 棺椁内空无一物,连一片衣角也无从寻觅。暮色四合时,他独坐棺旁,摩挲着一枚羊脂玉扣——这是兄长在他及冠之日所赠,他一直佩于腰间。玉扣背面新沁了一层水锈,不知是泪水还是昨夜的残酒。他忽然记起老家主临终之言:“林家双璧,一内一外,可保百年不衰!” 原来当真要碎作满地残片,方能报答这四十余年的深恩。 自林震南死讯传回,林家“天下第一铸剑师”的金匾便迅速蒙尘,铸剑铺门庭冷落,求剑者寥寥。眼见基业将倾,林一的首要之务便是重振林家剑誉。 这日,他踏雪寻访玄渊派,欲求当代掌门沈寒舟襄助。 当年玄渊派内乱,老掌门血溅剑堂,正是他与兄长沈沧溟求林震南熔铸“青崖”、“青峰”双剑,方才镇压叛乱保住宗门根基。彼时,沈沧溟以心头血淬炼剑胚,林震南分文不取铸就双剑,双剑合璧,终在尸山血海中杀出一条生路。 如今名剑谱上,“青崖”已随沈沧溟沉入寒潭,唯余“青峰”还留在玄渊剑阁。 面对故人,沈寒舟不得不暂借“青峰”。 当墨十三接过这柄名剑时,青钢表面流转的星辉在他“铁鼻“翕动间纤毫毕现——三十六种矿脉精粹、七十二道淬火纹路,每一种墨十三都能精准嗅出! 江湖传闻,此剑出世当夜,玄渊剑冢十万古剑齐鸣,天下皆惊。 随后,林一将仿剑之功尽归于墨十三,助其成为江湖公认的“最年轻的铸剑奇才”,而他自己则坦然面对随之而来的震怒。 沈寒舟面色阴晴不定,死死盯着林一,怒火几乎化为实质。玄渊派诸位长老亦面露愤懑——绝世名剑竟现赝品,实乃对宗门莫大羞辱。林一却面不改色,微微欠身:“各位长老,此剑绝不会流出林府,但也不会销毁,这是保住林氏家业唯一之法,若沈掌门和各位长老仍有异议……”他略顿片刻,声音沉静如古井,“可去九天之上,寻我家家主定夺。” 沈寒舟脸色铁青,当即拂袖将林一逐出山门,林一知道他斩断了与玄渊派的情分,自此玄渊派与林家恩断义绝。 暮色中,他独自走下玄渊派长长的石阶,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他握紧了手中的玉扣,目光投向远方——那里有需要他守护的家业,有需要他抚养的女儿,还有一个在炉火中重燃的,未尽的承诺。 如今林家家业复兴,可他知道,最重要的是还没有解决。 朝廷说各门派为了少林七十二绝技大打出手,说一场大火烧死了所有人。 林一怎会相信这荒唐至极的解释! 他在等一个人,只有这个人可以查明真相。 ------------ 第五章 林无涯 暮春细雨如烟,浸润着林府门前的青石板,林一指尖抚过剑匣上新铸的云雷纹路,那冰凉的触感刺入心尖——自他竭力重振林家剑誉,再现“青峰”威名至今,已是第五个年头,他抬首望向府后深山,断念崖终年云锁雾绕,在通往断念崖的路上有一块试剑石,几百道剑痕如泣血般纵横交错。五载春秋流转,那个曾在街巷踏露舞剑的少年,再未踏出后山半步。 无涯自小没了母亲,父亲终日沉浸于铸剑之事,他自己孤零零的在这这深宅高墙之内,父子间言语寥寥,唯有林一的女儿林若若时常相伴左右,偶尔为这寂寥庭院添些生气。少年不愿整日困于林府之中,常常一个人穿梭于街巷,步伐轻盈而又孤独。 对林家世代相传的铸剑技艺,无涯始终兴致索然,唯独剑法能令他全心倾注,每至夜深,他便悄然潜入藏书阁,就着昏黄的灯盏翻阅剑谱,目光专注而炽热,一招一式在他脑海中拆解重组,仿佛已经见到了自己仗剑江湖的翩然身影。 有时他会偷偷溜出去,在城里的城隍庙内,对着夜空练习剑法,月光洒在他身上,映出他坚毅的身影,他的招式尚显生疏,但他从未放弃,用心去感受着每一个剑招的气息,试图领悟其中的真谛。 林震南虽望子承业,但知他性子执拗,并未强加干涉,只是每见深夜藏书阁烛火不熄,知他又在研习剑法时,心中百感交集。他明白自己亏欠儿子良多,却也无法放下林家的重任。 那日林震南接到英雄帖后,在林家祠堂中,林一竭力劝阻:“既知此行九死一生,为何还要执意前往?林家将来何去何从?无涯又当如何?” 林震南反手按在剑柄上,苍劲手腕青筋隐现:“我若去,还有一线生机,如若不去,林家危在旦夕。“风卷动檐角铜铃,他凝视祠堂中摇曳的烛火,沉声道:“我若回不来,你一定要告诉无涯三件事:铸剑炉火不可熄,林家血脉不可断。” 佩剑应声出鞘半寸,寒光映亮他鬓间新生的华发。 “还有——林家人的脊梁,要比这龙渊剑更硬三分!” 祠堂烛火陡然一黯,爆开最后一粒灯花。 那夜残烛燃尽时,林一方知,这竟是兄长留予世间的,最后一道剑鸣。 林家素有“一门三杰”之称,二弟林承允远离青石城,深入西北;三弟林延昭及冠后便开始四处游历,时不时能在江湖说书人的口中,添油加醋的听到关于林家三公子的故事,而小妹林令仪,也已嫁入江南织造之首明家,一时风光无限。 林震南空棺下葬的那日,只有林成允回到了府上,林一紧盯着林无涯的这位叔父,丝毫不敢松懈——家主猝然离世,独子尚且年幼,若此时议定家主之位,林成允远比林无涯更具资格。 而此时的林无涯早已无心理会这些,少年双目赤红,眸中交织着迷茫与愤恨,宛如一头失控的幼虎,一心只想撕开父亲死亡的真相。 正当他几欲爆发之际,林承允突然伸出铁钳般的五指,死死扣住他的手腕。“随我来!”沉喝声中,这位二叔硬生生将暴走的少主拽向后山断念崖,林一见状立即紧随其后。 青石嶙峋的山道上,林成允蓦然驻足,他指着眼前这座云雾缭绕的孤崖,声音低沉如闷雷:“此处便是你父亲年轻时的练功之地,《林家剑法》便在此地淬炼成形。“他粗糙的手掌抚过岩壁上斑驳的剑痕,“这套融合少林七十二绝技内功心法的剑术,是你父亲以半生心血所铸。他的武功独步天下,人尽皆知。”林成允咬紧牙关,继续道:“可他还是死于寺中,你父尚且如此,你比你爹如何?你又该向谁讨还血债?” 林成允瞥见紧随其后的林一,沉吟片刻已然明了,独自下山时,经过林一身旁,那厚重的声音压得极低:“帮无涯守好林家,他若有闪失,我定不饶你。“ 当夜,林无涯便独自守在这座孤崖之上。春去秋来,寒暑五易,青衫猎猎翻卷间,少年心性渐凝成霜,每日寅时,当第一缕山岚还未散尽,他已在崖边练剑千次。墨九始终静立峰巅,看着那个曾经桀骜的少年将《林家剑法》演绎出千般变化,恍惚间,竟似看见了当年林震南的身影。 而墨九的身影总在林府的暗处游移,如同一抹无声的幽灵,他身形枯瘦,嗓音嘶哑如砂石相磨,面容常年隐在粗麻布缠绕之下,唯有那双深陷眼窝中偶尔掠过的幽光,才透出几分活人气息。林无涯十岁那年,曾无意间窥见墨九的手——皮肤皲裂如龟甲,青筋虬结似枯藤,仿佛稍一触碰便会化为粉末。父亲说这是因为墨九早年中毒的原因,虽侥幸保命,却落得个“人皮裹骨”的模样。 然而正是这具看似脆弱的躯壳,却藏着令整个武林战栗的实力,每当夜色深沉,林府回廊间便会响起极轻的脚步声,那是墨九在巡夜。他行动时宛如一具提线木偶,却能在瞬息间掠过数重屋檐,二十年来任何企图闯入林府的亡命之徒,都在墨九现身的刹那如坠冰窟——无人看清过他如何出手,只知道他枯槁的手掌翻飞之间,利刃便已碎落满地,那些死在他手下的人,多半连他的衣角都未能触及。 墨九看着练剑练到发狂的林无涯,缓缓开口:“林家剑法看似质朴,实则暗藏玄机。”他枯瘦的手指轻抚过老树皮,发出沙沙微响,“你父亲创此剑法时,重意不重形,比起招式的繁复,更注重内息运转与心性修养。少林内功看似庞杂,实为淬炼心性的无上法门。”他抬头望向林无涯那双被愤怒染红的眼睛,声音愈发低沉:“而这正是你如今最欠缺的。” 林无涯抹去额上汗水,手中长剑微微发颤:“九叔,若真如此,父亲又怎会……”话音未落,一股腥甜已涌上喉间。 墨九并未直接回答,目光落向地上那截被斩断的枯枝,眼中掠过一丝哀伤,他俯身拾起断枝,“你现在用剑将这截枯枝斩断。” 林无涯眼中闪过困惑,但仍举剑劈来,剑锋凌厉,破空而至,墨九不闪不避,只是缓缓调息,体内真气如潮涌动,刹那间,枯枝表面泛起一层朦胧幽光。 “铮——” 一声脆响,林无涯手中的剑应声而断,而那截枯枝却完好无损,连一丝痕迹都未留下。 这截枯枝所散发出的真气,将满地落叶打着旋儿散开,墨九望着林无涯那双充满疑惑的眼睛,知道这个倔强的少年还需要更多的磨砺,才能理解剑道真谛。 “这是少林内功《金刚碎玉诀》的精髓,融和了大韦陀杵的刚猛与督脉真气的绵长,气凝如山,劲发似雷,纵是赤手空拳,亦可凝气为锤,剑气所至,有陨星坠地之威。”他倏然挥袖,那截枯枝竟在地上划出三寸深痕,木屑纷飞间隐现流光,“这门心法,你父亲早已臻至化境,常人难以近身。” “那为何……”林无涯望着满地狼藉,喉结艰难滚动。 墨九垂眸注视少年颤抖的肩线,砂砾般的嗓音陡然转冷:“但你父亲真正的敌人,从来不在武道上。”他以枯枝在地上划出六道刻痕,“当今武林能击败你父亲的不过六人:少林玄悲大师、玄渊剑冢守墓人叶千秋、云麓宫隐世圣人玄冥子、天下第一剑神公孙止、金刚不坏萧烬,以及西域黑莲教教主赫连昭昭。这六人中,叶千秋闭关三十载未出,玄冥子云游世外踪迹难寻,赫连昭昭远在西域十余年未入中原,公孙止与萧烬消失已久,生死难料,而玄悲大师是你父亲的恩师,绝无可能下杀手。”墨九声音微顿,“这六人杀你父亲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就算真是其中之一,那这场战斗一定会旷日持久,不可能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悄无声息的结束。” 墨九手中的枯枝继续在地面游走:“虽然能击败你父亲的人屈指可数,可能取他性命的人,却大有人在。“ 枯枝骤然顿挫,“毒“字深深楔入地面。 “究竟是谁?“林无涯五指几乎嵌进剑柄,眼中燃着焦灼的火焰。 墨九却漠然扔掉枯枝,声音似寒潭结冰:“不知道。“他掠过少年急切的目光,袍角在夜风中翻卷,“要你亲自去查。“ “我?“林无涯眉峰紧锁,山风掠过断念崖,卷走他喉间几欲吐露的怯懦。 “可我......“ “五年。“墨九倏然转身,清冷月光将他削成一道凌厉剪影,“随我修炼五载,再入江湖。” 林无涯望向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虽不知九叔来历,不解其为何通晓少林秘传,更不懂这身惊世修为从何而来——但他知道,九叔一诺重过千斤,五年岁月,在武学漫漫长路上不过惊鸿一瞥。 “好!“少年重重点头。 五年光阴凝作山巅晨雾,昔日少年郎已褪尽青涩,林无涯的古铜色面庞上,刀刻般的轮廓衬着眉间那道浅疤,恍若玄铁淬火的印记,他的指节结着层叠的老茧,掌心布满与剑柄摩擦的月牙痕,粗麻短褐浸透着盐霜,后背破洞处露出交错纵横的剑痕——皆是这五年来与墨九对练时,被墨九用松枝做剑划出的血痕。那些伤口在月光下蜿蜒成河,像是替他记录着年少轻狂的执念。 每月朔望之交,他总会下山来到那块试剑石前,当掌心触及陨铁石的刹那,一股冰寒气息便顺着掌纹蔓延全身。这块通体幽蓝的奇石,原是林震南当年造访玄渊剑冢所得,剑冢中藏剑十万,皆是百年来败阵剑客所留,依照剑冢规矩,唯有比武胜出者,方可取走一柄宝剑。彼时的林震南意气风发,剑势如虹,连败十余名玄渊剑客,只为求得此石。叶千秋凝视这位执着的年轻人,抚剑长笑:“剑心不折,自有凌霄时。”遂将这天下唯一的陨铁石慨然相赠。 这块陨铁石一直伫立在山下,表面密布着深浅不一的剑痕。林震南铸剑时,总爱用这块奇物试锋——寻常刀剑触及石面不会留下任何痕迹,唯有他亲手锻造的佩剑,加之强劲内力,方能在陨铁表面犁出三寸剑痕,岁月流转,石上沟壑渐深,最深处竟达十寸。 林无涯抚摸着父亲留下的剑痕,指腹传来嶙峋的触感,他立下誓言,定要在这顽石上刻下超越十寸的剑痕,为此他五载未下山,每日刻苦练剑,剑锋破空的声音,已在山谷中回荡了千万次,晨昏交替间,唯有陨石上新增的剑痕与崖边融雪,见证着少年在执着与顿悟间的往复求索。 暮春的霉雨在雕花窗棂间凝成水帘,林一推开林震南的房门时,细小的积尘在空气中翻涌如烟——二十年来,他始终保持着亲自来此打扫的习惯。 一股潮湿的泥腥气扑面而来,他看见林无涯浑身湿透地蜷在窗边阴影里,粗麻衣襟裂开蛛网般的破口,锁骨下方狰狞的旧疤若隐若现。那些林一特意命人送去的衣服,总不出月余便支离破碎,不是被凌厉剑气撕裂,便是被他用顽石反复磨砺,最终化为满地的碎布。 “林叔,你来了。“林无涯指尖轻抚着龙渊剑身的淬火纹,那是父亲最珍爱的佩剑。 林一望着少年发间凝结的水珠滚落颈间,想起今晨下人们的禀报:林无涯竟以一柄寻常铁剑,将那块陨铁石斩为两段,据说剑气纵横,寒光耀目,可此刻少年周身散发出的寒意,却比陨铁更冷三分。 “快去换了湿衣,我让灶房备些姜汤。“林一没有询问陨铁之事,“府中众人若知你下山,定会欣喜不已。” 林无涯抬首望来,唇角牵起的笑意里浸满疲惫:“不急林叔,这些年我不只练剑,更想通了许多事。”他指尖轻叩剑身。 “容我先处置一二。” ------------ 第六章 回府 林无涯下山并未惊动府里任何人,林一凝视着眼前气息微弱的年轻人,察觉到他与五年前那个急躁冲动的少年已判若两人。 只见林无涯阖目端坐于蒲团之上,周身气息渐次流转,他双掌交叠于脐下三寸,任由真气在奇经八脉间游走冲撞。他所运转的《八叶莲生诀》是少林秘传心法,此法脱胎于《法华经》中“八叶莲台”意象——传说佛陀成道时,八瓣金莲自八方飞来,每瓣对应一种“苦谛”: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阴炽盛。修炼者每治愈一苦,对应莲瓣便枯萎一瓣,待“无苦亦无莲”时方证大道。此刻林无涯仅能借此法缓慢疗伤,此心法每进一步皆痛苦万分,百年前的少林第一武僧震岳大师也没有登上第八重境界。 今晨那开山断石的一剑,林无涯已酝酿多时,《金刚碎玉诀》共有十二重关隘,武功心法林无涯虽早已融会贯通,却受限于自身真气不足,行至第七重关隘时已是强弩之末,丹田真气已然凝滞,周身经脉似被无形锁链牢牢勒住。 他强压暴起的青筋,将真气尽数灌注剑身,当暗红流光在剑刃浮现,剑鸣骤然暴响!他冒着经脉尽断的风险挥出那一剑,体内真气如溃堤洪流般奔涌而出,陨石应声而裂! 从无法在陨石上划出一道剑痕,到陨石被一剑斩断,林无涯用了整整五年。 五年磨砺锤炼了他的意志,却从未熄灭复仇的火焰。 “林叔,这世上除了父亲之外,我唯一信您。”过了许久林无涯才缓缓开口,“所以我特意在此等候,我知道您会来。” “无涯,你父亲的事,我看还是从长……”林一正要开口劝阻,却被林无涯抬手止住。 “父亲死因我自会查清,我今日要问的,是另一件事。”五载光阴已将少年锋芒磨成幽潭寒水,“我想知道父亲去少林寺那日,都发生了什么?” “那日收到英雄帖后,当夜他便遇袭,这些你都知道。”每当回忆那日,林一便心如刀绞。 他指尖轻抚龙渊剑上的纹路:“父亲曾告诉我,这柄剑采九嶷山千年寒铁,引赤水淬火七昼夜才锻造而成。”他借着剑身支撑,踉跄站起,剑锋刮过青砖发出刺耳锐鸣,“为追求剑锋锋利的极致,他掺入七钱南海冰砂,剑身轻三分,剑锋却更脆七分,父亲总说此剑刚烈,需以真气温养,所以从不离身。” 剑柄被重重按进林一掌中,冰凉触感直透骨髓。 “既然父亲知道此行凶险万分,为何不带这柄剑?” 少年的眼眸沉静如水,这五载光阴不仅磨砺了他的剑技,更将当年那个冲动少年淬炼得心细如发。 “难道……”林一瞳孔微缩,剑身寒芒映得他满脸霜色,“他在去之前就知道自己会一去不回?” “九叔说过,父亲的《金刚玉碎诀》已入化境,纵使大宗师也难近三尺。”林无涯声音有些嘶哑 “是毒。” “林叔,爹是被毒死的……” 这几个字如重锤击心。 “父亲去之前就已知自己身中剧毒,已无活下去的可能,所以他将佩剑留下。” 他轻轻按住林一的手腕,尽管真气溃散使他的手指微颤,目光却如古井深潭:“所以林叔,请您务必详细的告诉我——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林一垂首陷入痛苦的回忆,尽管这只是林无涯的推测,却字字如刀刻入他的心扉。他虽不及少年聪慧,却也听懂了话语间的深意——当日见过林震南的人里,其中很可能就有下毒之人! 窗外雨声淅沥,仿佛敲打着他纷乱的思绪。 “那日……你父亲的神情异常焦躁,”林一低声道,“他眉头紧锁,额头上冒着冷汗,我只当是英雄帖扰了心神……” 他猛然抬头,惊觉林震南当时的异常神情,或许正是毒发前的挣扎——兄长竟在剧痛中强撑前往少林寺,最终酿成悲剧。 而他却丝毫没有察觉!林一被握住的手开始不住颤抖。 林无涯察觉到了他的恐慌,轻轻松开手,眼中闪过复杂神色:“这不怪您林叔,父亲向来隐忍,这等苦楚必定极力掩饰。”他转身望向窗外雨幕,“我只想知道,当日父亲都见过什么人?” 林一凝神回想,虽五载春秋流逝,那日的记忆却鲜明如昨,每当望向这间卧房,他总恍惚看见兄长远去的背影。 林府上下数十仆役,林一均能一一唤出名字,自他执掌家业以来,便一直如精密齿轮般运转着林府中的银钱流水,人事更迭也在他运筹之中,唯独铸剑铺例外——那些分布在各地的林家铸剑铺,最远延伸至西北边陲,皆由独立掌柜执掌,林一只需在每月初八收取账册,从不插手具体经营。 林府看似不设防,实则森严壁垒,各地铸剑师无家主手令不得擅入,掌柜们不敢有半分僭越,况且更有墨九蛰伏暗处,任何妄图潜入者唯有死路一条。 若林震南当真遭人下毒,凶手必是府中之人! 他细细回溯那日每个细节,屈指算来,当日林震南只见过几人而已,个个都是熟稔面孔。冷汗顺着脊梁滑落,他实在难以相信,这些朝夕相处的人竟会做出这等倒行逆施之事! 那日二人在林震南房中待到深夜,无人知晓他们究竟说了什么,唯有窗外的雨,彻夜未歇。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一声清叱便划破了林府清晨的宁静。 “林无涯!滚出来!” 只见身穿一袭织金锦袍的女子立在门外,正不耐地叩击门扉,染着蔻丹的指甲在晨光中格外醒目。 房门吱呀一声打开,露出林无涯睡眼惺忪的面容,他满眼疲惫地瞥了一眼这位不速之客,连外袍都未及披上,便裹紧中衣欲转身回榻。 这气势汹汹的,正是大总管林一的掌上明珠——林若若。 自幼在林府长大的她,虽不是林震南亲生,却自幼得家主宠爱,视若己出。林若若自小便显露出极高的铸剑天份,三岁能辨剑材,八岁可铸短匕,及笄后更是名满江湖,成了武林中首位女子铸剑师,慕名提亲者踏破门槛,连京城权贵孔家也遣人来聘。在世人眼中,她早已是林家千金,无人记得她是管家之女。 孔家嫡孙孔承嗣,是个专好江湖女子的纨绔,相传孔承嗣身边扈从众多,被强行掳去的大有人在,林若若听闻其恶名,当即向来提亲的人拔剑相向,放话道:“谁能从我剑下活命,再谈亲事!” 孔家家主孔子轩听闻此消息勃然大怒,立刻将位于京城的两家林家铸剑铺重重包围,这两家铸剑铺主要为京城的达官显贵铸造佩剑,此事也引起了不小的风波。 但当士兵们冲进铸剑铺时,里面已经空空如也,林家自此退出京城 林震南早已将两家铺子撤空,他用行动告知孔家,也是告诉天下人——林若若是林家千金,任何人都无法欺辱。 这种破釜沉舟的方式,让天下人从此不敢再来叨扰。 林若若与林无涯自幼一同修习“流云十三式”,这本剑法是十大名剑之一“璆琳断”的主人——云韶所赠,云韶本为楚地巫祝世家嫡女,十五年前楚地大旱,湘水干涸,云韶以家传剑谱换得林震南铸成此剑,此剑剑脊刻有《九歌·山鬼》巫祝符文,云韶为镇大旱,以血饲剑祭湘水,终换得天降甘露,自此云韶被视为楚地剑圣。 “流云十三式”是巫祝世家秘传剑法,向来只传女子,林无涯对此剑法兴致寥寥,林若若却执着异常,日日缠他陪练。 林家遭遇变故后,昔日娇蛮的大小姐仿佛一夜间长大了,五年间,林若若不厌其烦的一次次上山为他送些吃穿,却从不言安慰,在她心中,林震南如父亲一般,与其沉溺悲伤,不如勤修武艺,以报血仇。“流云十三式”的剑谱被她翻得起了毛边,青石板上不知留下多少剑痕。 得知林无涯下山,她眼中冰雪顿消,却仍摆出往日骄横: “林无涯,滚出来!“ 林若若进门后便自顾自的坐下,她没有过多寒暄,而是直接拔出了身上佩剑,弹了弹剑身,“此剑名为‘照胆寒’,是我亲手所铸,阿福哥说,不管是什么寒铁剑脊,都不及我这把吓人。上月城南的王家公子来提亲,剑才出鞘半寸,就被我这照胆寒吓得胆寒!” “咱们许久未见,进门就跟我说这些。”林无涯斜倚在床边,无精打采的说道,晨光透窗,光线照在他的素白中衣上,身上道道伤疤若隐若现。 “铸剑我不懂,你找阿福哥去。”他愣了一会,抬眼看着林若若,“怎么,这么多年了,还是没有一户人家能入你眼吗?” 剑光瞬间乍起! 林若若并未答话,她旋身踏步,剑锋擦着林无涯耳畔掠过,剑尖颤动如星河倒悬:“这招叫'云开见月’!别说那么多废话,让我看看你这些年的长进!” 林无涯凝目望去,五年来头一回仔细看她,少女衣袂翻飞如鹤,手中长剑寒光凛冽,经年累月的苦练让她眉宇间多了几分英气,唯有那双映着剑锋的眼眸,仍凝着化不开的执念与哀伤。 林若若被他盯得后退半步,“看够了么?再看剜了你的眼!“ 她佯刺一剑,腕间银镯轻颤,却露出了少女心底的慌张。 林无涯以指移开剑尖,“好歹我也是少主,管家婢女也配入主院撒野吗?” “林无涯你——!“林若若气得跺脚,她一个转身,将桌上茶盏踢向林无涯,茶水正好泼在他膝头,却浇不灭他眼中笑意——他已不记得上次露出笑容是何时了。 “有种起来比试,别躺在那儿狗吠!” “说话这般粗鲁,我看这天底下是无人敢娶你了。” “谁要人娶!能入本姑娘眼是他的福分!只有我看不上别人的份儿!” 林无涯没有回嘴,脸上依旧挂着笑意,这一幕好像似曾相识。 少时的风穿堂而过,拂去了如今困苦,只余二人斗嘴模样,一如往昔。 日光将听潮湖面晒出细密的金鳞,林若若鬓边的碎发被汗水濡湿,黏在瓷白的脸颊上,她望着眼前这个眉目间染了风霜的林家少主——那双总是闪着执拗光芒的眼睛,此刻却像被湖水浸透的沉玉。 “若若,过些时日我要出趟远门。”林无涯的声音很轻,散在风里。 “去哪?带我一起呀!”她眨眼笑起来,仿佛仍是当年那个缠着他的小姑娘,“不是说好等我剑法练成,就带我去断岳山摘雪桃的吗?”这话她从小嚷到大,只因那时的林无涯总爱独处,而她偏要挤进他的世界。 很多年少时定下的承诺,现在却如此简单。 可就是如此简单的承诺,如今看来却遥遥无期。 “这些年,多谢你了。” 林无涯望向她,思绪万千,二十余年的相伴,早已让许多话变得多余。 “这次去云麓宫,不能带你。” “没关系呀,我在家等你。” 她回答的没有任何犹豫,也没有询问原因,仿佛早已知道答案,可她脸上笑容未减,好似这些年的风霜从未在她身上留下痕迹。 “云麓宫远在云贵天坑深处,此行你定要多加小心。” “还有,三叔前些日子来信,说他在天坑附近的连云城。你若得空,便去看看他。” “如果有危险,一定记得写信告诉我,本大小姐替你出头!” 相聚没有几日,便要再次离开,林若若努力扬起笑脸,试图打破悲伤。 “好,一定。” 林无涯微微颔首,目光落向粼粼湖面。一阵风过,衣摆扫落石阶上堆积的梧桐叶,仿佛也轻轻拂去了那些年,他们并肩坐在湖畔细数的日日夜夜。 “走之前,我还有件事要办。” “什么事?” “家事。” ------------ 第七章 家事 少爷下山已有数日,府里众人穿梭在游廊间的身影,比往日更添三分生气,自那场风波后,这座沉寂许久的深宅,忽如春池泛起涟漪,恢复了往日的生机。 这几日林无涯终于得以休整,他支肘倚在听潮湖畔斑驳的石矶旁,一根鱼竿没入水中,他那青衫下摆浸在潋滟波光里,恍若宣纸晕开的墨痕,每隔三刻便有侍女端来云片糕与君山银针,却见那位够搂着身子的年轻人对着浮标出神,当暮色将远山染成青黛色时,垂钓人的身影便与湖心倒影叠成一片混沌,恍若一幅水墨太极,教人分不清是人在观水,还是水在观人。 近日林无涯也开始接触府中账目,看到账目上这些繁杂的数字,他常烦躁地攥着火漆印章在回廊踱步,而墨十七则像尾刚跃上岸的银鱼,举着糖葫芦在他眼前转来转去。“小十七!“林无涯捏住他后颈,指尖沾着朱砂印泥抹在他的鼻尖,“罗姨赶工了几个月的白云锦袍,莫不是让你拿去喂了猪?“ 墨十七睁大了眼睛,含在嘴里的糖葫芦忘了咀嚼,“坏了坏了!我这就去!”他努力挣开束缚,顺手把糖葫芦递给了林无涯,转身便往门口奔去。 “十七!慢点跑!”刘妈一瘸一拐的跨过门槛向林无涯走来,手腕上的枣木佛珠撞在铜环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年过六旬的老妇人鬓角银丝在穿堂风里轻轻飘动,声音却如古刹铜磬般沉稳。 “少爷——”带着南方口音的呼唤声穿廊过树,“雪菜黄鱼煨得正好,再不来汤头要收干咯。“照顾了林家三代人的刘妈,与林无涯格外亲近,母亲的早逝,让刘妈成为了他儿时唯一的依靠,记忆中每当他生病时,刘妈都用滚烫的汤婆子贴着他冰凉的脚心,锅里永远咕嘟着他最爱吃的雪菜黄鱼。 廊下青砖泛着水光,林无涯起身迎上前去,修长的手臂一把环住刘妈,“刘妈,早就跟您说过,灶火之事交给下人做就行,您要多休息才是!”他弯腰掸去老妇人襟前沾的炉灰,“对了,五叔和六叔刚刚回来,您不去看看吗。” 林无涯口中提及的五叔和六叔,便是墨五和墨六,这对孪生兄弟自林震南闯荡江湖时便以重剑相随,彼时青衫少年与两位剑侍形影不离,直至那场变故——黑莲教主赫连昭昭的噬心咒如毒藤般缠上了兄弟二人。 林无涯记得父亲曾说起,中噬心咒者会六亲不认,至亲亦可杀,那日兄弟二人眼白突然漫起蛛网般的血丝,手中重剑齐齐刺向林震南,可剑锋离林震南仅有几寸时,二人竟凭意志力生生止住,墨五反手将剑柄重重砸向自己脚踝,墨六则以掌力击碎自己膝盖,骨骼的碎裂让二人不能再向前伤害林震南,两个铁塔般的汉子蜷缩如虾,口中犹自嘶喊着:“少主……快走……“。 刘妈常说,那夜之后兄弟俩的卧房总传出铁链挣动的声响,她端药时常见墨五将布条塞进口中,怕咬断舌头;墨六则用铁钳夹住经脉,浑身青紫如中毒,如此熬过七七四十九日,待噬心咒褪去时,两人已形销骨立,刘妈视二人如亲人一般,每每提及此事就泪眼婆娑。 林无涯虽与二人交流不多,却始终心怀敬重,多年过去,兄弟二人已是铁马司掌柜,铁马司是朝廷重镇,天下三成战马皆出于此,战马的铁蹄金钉,骑兵将士的刀剑战甲,多半出自兄弟二人之手,这铁马司也与二爷林承允在西域鸣沙山下的铸剑铺遥相辉映,恰似林氏双翼。 暮色初临,四行紫檀木轮椅自林府正门蜿蜒而入,虽已做铁马司掌柜多年,兄弟二人仍可无需通报直入中庭,这对曾以血肉保全林震南的兄弟,早将半条命融进了这座府邸的朱漆门楣。 林无涯尚未步入内厅,便见两架轮椅如卧虎盘踞其中,左侧的墨五膝头横着半截玄铁枪;右侧墨六的手指正搭在螭龙扶手上,那扶手下暗藏机关,发动时十六柄鱼肠剑能在眨眼间织成天罗地网。自二人重伤无法再用重剑后,林震南亲自为二人打造了更趁手的兵器,即使坐在轮椅上,二人的肃杀之气也依旧令人胆寒。 “五叔、六叔!“林无涯笑着拱手行礼,白云锦袍的下摆卷起几片竹叶,“二位叔叔千里迢迢赶回,辛苦了!“ 两位中年汉子抱拳回礼,“自打少爷入山修行,算来已是五年未见,听闻前些日子刚刚下山,就算少爷不召我们回来,我兄弟二人也是打算这几日来看望少爷。“墨五从桌上拿过茶盏,目光如电扫过少年周身,“听闻少爷一剑斩断后山陨铁石,如今这通身气息,比当年老爷年轻时更添三分凛冽。“ 林无涯拎起红泥小炉为他续茶:“不过是强提一口真气,差点把命搭进去。”他指尖轻推茶托,青瓷碗发出一阵响声,“倒是五叔,听说上月铁马司有两家铺子的掌柜为夺朝廷订单起了冲突,五叔您直接一枪直刺胸膛,其中一家的掌柜直接一命呜呼,您这杀伐手段,晚辈应当多加学习才是。” 墨五的喉结上下滚动,手指无意识摩挲着枪身龙纹,“那人……“他忽地提高声调,“那人品行不端,竟抢占自家兄弟铺子的生意,若不杀一儆百,往后林家如何立规矩?” 林无涯的指尖抚过黄花梨木案几的冰裂纹,声调平缓:“林家似乎从来没有杀人的规矩吧!”他垂眸望着地面,余光却将墨六青筋暴起的手掌尽收眼底——那只布满刀茧的手正死死扣住螭龙扶手。 “少爷这是在质疑我的处置?”墨五的声音陡然阴沉,“原以为少爷召我二人回来是为团聚,现在看来竟是为问罪而来。” “五叔的忠心,无涯从不怀疑。”少年忽地抬眸,“但二位叔叔此番前来,应当也另有所图吧?” “无涯!这可是你召我们回来的!”墨六忍不住插话,“当年我二人与你父亲情同手足,待你更视若己出,五年未见,特地来看看你……” “来看看我能否担起家主重任?”林无涯截断话音,他看见两人同时瞳孔一缩,墨五猛然前倾说道,“这是哪里话!二爷远在西域鸣沙山,三爷云游四海不问俗务,林家向来只传嫡脉长子,我二人又岂会不知?“ 林无涯嗤笑一声,“两位叔叔怎么倒像是绷紧的弓弦?这多年未见,不过就是想像儿时那般逗个闷儿而已,您二位该不会还记着,无涯小时候看你们生得凶煞,硬要赶你们走的事吧?“ 二人并未接话,那试图缓和气氛的言语未能让他们松弛分毫,林无涯凝视着他们,话锋突然一转:“二位叔叔可曾想过,我父亲究竟因何而死?” 兄弟二人听闻此问,并无太多震动,仿佛早有预料,“少爷!“墨五握紧枪杆,“但凡叫我兄弟二人知晓是谁下的毒手,定将其碎尸万段!” 林无涯望向墨五,一字一顿道:“若那凶手,就藏于至亲之中呢?” 整间厅堂霎时陷入死寂。 “杀!“墨五一声暴喝震得梁上积灰簌簌而落,“就算是天王老子,我墨五也必斩其首级,供于老爷灵前!“ “好。“林无涯轻笑,尾音在空荡的厅堂里撞出回响,他指尖叩在案几上,每说一字便重一分,“父亲是被人毒杀的。“ 话音坠地,空气瞬间凝住。 过了许久,墨六才发出枯树开裂般的沙哑声响,“毒?少爷如何知道的?“ “是那封英雄帖。“林无涯从袖中抖出当日那封信函,“这上面的字迹是靛青色,并非少林惯用的沉香墨色,此物名为‘青络散’,微香,极易挥发,中毒者半盏茶的功夫便会气血逆涌、经脉剧痛,重则经脉寸断而亡,且毒发后无迹可寻。 他将信纸迎向烛光,靛青色的字迹愈发刺眼,“九叔这些年遍访各地,终于在北疆九黎遗部见到此物,这本是养蛊时淬炼毒虫的秘药,可这信上所沾剂量,远不足以致我父亲于死地。” 墨五眉峰紧锁,“既然这破玩意儿早就散干净了,单凭这靛青色就敢断定是毒?“ 林无涯垂眸,将袖口叠出笔直褶痕:“父亲死的不明不白,这仅有的一丝证据我又怎敢轻视。”他的声调轻淡:“您看,蛛丝缠得够紧,总能逮着扑棱的蛾子。“ “我等皆知道老爷内功深厚,既不会因此毒丧命,你又为何咬定是中毒所致?”墨六阴沉发问。 林无涯扫过二人面容,声音沉静似水: “因为刘妈已招认了。“ “什么?“二人异口同声,墨五手中茶盏应声坠地,滚烫的茶水在青砖缝间嘶嘶作响,腾起一片白雾。 “那日的晚饭,是她亲手端到父亲案前。”林无涯面无表情,“她在饭菜里加了断肠散,这种毒融于饭菜后无色无味,也无药无解,纵是内功再高深之人,五个时辰内也必会肝肠寸断而亡。” 墨五脖颈青筋暴起,拳头重重砸向案几:“少爷!刘妈将老爷与我们从小带大,更对我们有救命之恩,她为何要毒害老爷!“他铁塔般的身躯竟在微微发颤。 “五叔且莫心急。“林无涯起身踱至门前,背手而立,“刘妈此时就在西厢书房,念着她与二位叔叔向来亲近,特意请来与您二位叙旧。” 墨六鹰隼般的目光刺破茶雾:“看来这才是你让我们回来的原因,既然如此去,少爷不妨把话说的清楚些。” 林无涯转身迎上那两道寒芒,丝毫不惧,“刘妈认罪太过爽利,倒像急着替人顶罪,二位与父亲是换命之交,无涯不敢妄加揣测,只是……刘妈有本账册,府中下人交待,她曾提及这册子上记着三十六家剑铺的阴私勾当——烦请叔叔亲自审问,这本册子现在何处。” 墨六霎时敛去戾气,眼神飘忽不定,良久,他才发觉林无涯正凝视着自己。 “还请少主将刘妈带来!我二人必当问清真相。”还不待墨六回应,墨五抢先开口。 “带人!“林无涯扬声道,刘妈一瘸一拐的踉跄跌进堂中,鬓间银丝散乱如秋草。 墨五瞳孔骤然收缩,视线死死粘在刘妈青灰的面容上,神情复杂;墨六掌下螭龙扶手缓缓对准老妇人咽喉。 这些都逃不过林无涯的眼睛,他丹田真气暗涌,已做好随时出手的准备。 “收手!“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墨五暴喝一声,他牢牢扣住墨六手腕。 “无涯!”墨五的眼神死死盯着林无涯,又瞥向一旁的刘妈,仿佛下了莫大决心: “毒是我下的,与刘妈无关!“ “五叔,”林无涯神色平静,一切尽在预料之中,“您不是与我父亲亲如兄弟吗,又怎么会毒害我父亲,莫不是为了替刘妈顶罪?” 墨五喉结剧烈滚动:“那日老爷案头的茶里,我们确实下了药,但这药只会让人昏迷,绝不致死!我若存心害老爷,甘受千刀万剐!” 墨六紧绷的手掌倏地松开,刚才脑海中那片刻的杀意,让他紧张的喘息不止:“要剐便剐一双!” 林无涯冷笑:“我没猜错的话,你们下的药,是忘川引吧。” “你怎会知道!”两人瞬间骇然失色。 “我怎会知道?”林无涯怒目而视两人,“我还知道西域狼族的狼骑在七月十三,劫了铁马司运向林府的三车银两,是你们与狼族暗中勾结私吞银两!“林无涯突然振袖,袖袍掠过时带起猎猎风声,“我还知道那本账册里所提及的36家剑铺,均来自铁马司!我还知道你们在铁马司的燕子山下,埋了八具别家铸剑师的尸首,只为抢夺朝廷订单!”他猛然将账册拍在案头,“我更知道上个月,五叔用玄铁枪捅穿胸膛的那个掌柜——就是写下这账册的人!” “这些挂着林氏招牌的铁马司铸剑铺,”林无涯抓起账册掷向墨五,“流的可是你墨五的血?” 刘妈捡起地上账册,手指抚过账册上数不胜数的“墨五““墨六”几个字,浑浊老泪滴滴落下砸在青石板上,她缓缓从袖中抽出一柄细剑,剑尖直指墨五咽喉,庭院蝉鸣骤歇,昏黄烛光映出墨六惊恐的面容。 墨五难以置信:“您竟藏着剑!” “三十年前,”刘妈剑身轻颤,寒光掠过墨五脖颈,“我将你兄弟二人带进府中抚养成人。”剑尖骤然刺破脖颈,血珠渗进他的衣领。 “老爷许你们自由出入府中,给你们无数的恩赏!“刘妈腕间旧疤在月光下泛白——那是当年为护着在铸剑炉旁贪玩的墨五被炭火烫伤的痕迹,“让你们执掌铁马司!连祠堂都允你们随时祭拜!“ “告诉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刘妈冷冽的眼神死死盯住二人。 墨五突然发出惨笑,“恩赏?执掌铁马司?不过是怕我们噬心咒复发,让我们离林府远一点罢了!” “这二十年来,我们未曾复发一次!可每次回府,墨九却如影随形!我们始终是被监视的囚徒!方才老六若触动机关,想必此刻我二人早已毙命!我们拿命换来的,就是这等猜忌?” 墨六盯着刘妈鬓角一缕霜白的头发,喉咙里滚出沙哑的声音:“少爷与刘妈这出戏倒是精妙,您根本没有下毒,对吧?” 见老妇人摇头,墨六如释重负,“那就好,方才的罪过,待过了鬼门关,我自去阎罗殿前领罪!” 墨六又看向林无涯,”我们那时已经知道那本账册老爷已经拿到,那日我们求见老爷奉茶认错,茶盏里兑的确实是忘川引,可这药只会让人昏迷两个时辰,我找人仔细查验过三回,绝无问题!” “我们本想等老爷昏迷后偷走账册,可是……”墨六的嗓音陡然拔高,“可是我却看见老爷窗外闪过两道黑影,顷刻间便被墨九割喉!屋内还传出老爷的声音——那声音,哪像中了迷药之人!” “谁给你们的忘川引?”林无涯逼问道。 墨五肩头细微颤动,不敢直视那双眼睛,‘’不认识,他手里有大量朝廷军械订单,希望与我兄弟二人合作,而且他居然对我们了如指掌,我们只要取回账册抹去把柄,就能让我们自立门户,独掌铁马司。” “所以你们终究是背叛了林家。”林无涯眼神骤暗,厅内无人再说话,顿时陷入一片死寂。 “五叔,六叔,你们可知父亲生前最觉亏欠的是谁?”过了许久,林无涯终于开口说道。 “是你们!”不等两人回答,林无涯声如寒铁,“真当你们的勾当无人知晓吗?即便没有这本册子,父亲也一清二楚!铁马司做假账、私扣营收、打压同行、草菅人命,桩桩件件,我从未涉及家中事务尚有所闻,何况凡事都亲力亲为的父亲!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无非是念着对你们的那份愧疚!可你们得寸进尺,非但妄图自立门户,竟还下毒谋害父亲!” “我们……”墨五刚欲争辩,却被厉声截断。 “九叔不仅在北疆找到了青络散,更在那里寻得了忘川引。”林无涯目光如刀,“这两种药分开时,不会有太多毒性,一旦相融,便会成为九黎遗部的奇毒——冥河渡!中毒者会肝胆俱裂,纵有通天内力也难逃一死!九黎遗部以此毒养蛊,所育蛊虫十不存一,然一旦存活,便是天下至毒!” 他声音陡然拔高,字字如雷:“你二人!虽未亲手投毒,却因利欲熏心害死父亲!是你们将父亲推入万劫不复之境!”林无涯怒目圆睁,墨五墨六面如死灰,瘫坐轮椅,再无一字可辩。 过了许久。 “刘妈,动手吧。”墨五麻木的说道。 此时二人万念俱灰,他们从未想过,会亲手害死最敬重的大哥。 “老五我无话可说,若真是因我二人之故致使老爷身死,我们愿以命相抵!”他看向墨六,后者重重点头:“只求死前能留个姓名。” “王木生,王石根。” 刘妈的声音平静无波,“没人忘了你们是谁,是你们自己忘了根。” “木石虽贱,生了根就能扛风雨。”林无涯声音疲惫,仿佛在咀嚼遥远的记忆,“我记得小时候,父亲总念叨着这两句话,他盼着二位叔叔能携手并肩,撑起林家家业,他从未让九叔监视你们,反劝他莫要这般盯着自家人……”他顿了顿,没有再说下去,只是走上前,轻轻接过刘妈手中寒剑。 “走吧。” 林无涯背身挥手,背影萧索,“方才你们未对刘妈动手,我念你们尚有良知,回铁马司去吧,父亲在天之灵,也绝不会想看到你们死在这儿。” 他声音低沉而决绝: “守好铁马司,安分守己。此生,莫再踏入林府一步!” 二人的身影消失在暮色深处,林无涯重重跌坐椅中,长长吁出一口浊气,仿佛卸下了积压多年的千斤重担。 “你早知我的身份。”刘妈的目光锐利如针,刺向林无涯。 “莫道青锋未曾拭,人间至境是无锋。” 林无涯嘴角牵起一丝疲惫的笑,“袖藏银丝无锋剑,锋芒内敛,却能与青锋剑争辉,女剑神刘怀素,晚辈岂敢不识?江湖传闻,当年刘怀素在玄渊剑冢与叶千秋一战,一条腿受了重伤,自此绝迹江湖。”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刘妈,您是除九叔外,林家暗藏的第二道屏障吧?” “臭小子!”刘妈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波动,“你如何得知?” “爷爷爱剑如命,却厌憎刀兵相向,他身边怎会平白跟着一位‘剑侍’?”林无涯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时光的尘埃,落在刘妈身上,“想必您是以此名分,默默伴他左右……这些年风霜雨雪,您可曾念他?” “念……”她喉头滚动,发出一个破碎的音节, “又如何?”她枯瘦的手无意识地按在心口,那里仿佛压着一块千年寒冰。 “不念,又如何?”这声反问轻飘飘的,却带着抽空灵魂的疲惫。 她拖着那条为护一人而废的残腿,沉重地挪到林无涯身边,桌上那柄剑静静躺着,剑柄上缠绕的旧银丝穗子已黯淡发灰——那是几十年前铸剑炉火旁,有人亲手为她系上的。 她伸出手,指尖颤抖着,极其缓慢地触碰到冰凉的剑身,就在指尖触及的刹那,她的身体晃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击中,眼底那片死水翻涌起滔天的巨浪,却又被她强行按捺下去,只余下浓得化不开的悲恸。 “他说……”她的声音已经嘶哑得不成样子,“这是他这辈子铸得最完美的一把剑。”她的指尖眷恋地摩挲着剑身上熟悉的纹路,仿佛在抚摸爱人的脸颊。 ”他说此剑无锋,却可护你一生安稳。”回忆的碎片割裂神经,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而破碎。 “他把最好的给了我,我便该护着他最珍视的一切。”她猛地收紧手指,指节泛白。 “只可惜,我没有守住。” 那柄剑被她藏回袖中,她不再看林无涯,跛着脚沉默地向外走去,单薄的背影在空旷的内厅里显得异常孤寂,走到门口,她的脚步顿了顿,没有回头,只留下一句轻得几乎被风吹散,却又重逾千斤的话: “无涯,去做你该做的事,林家我替你守着,这是我欠他的最后一件事了。” 府中诸事既定,林无涯也准备启程前往云麓宫,林一站在廊下,目光投向湖边那个略显单薄的背影。湖面微澜,映着暮色,也映着他沉静得近乎陌生的轮廓,林一心中五味杂陈,竟有些模糊了记忆中那幼童的模样。 墨五墨六之事,他竟已让墨九暗中查访多年,而自己却毫不知情,这五年山中的岁月,究竟是何等的磨砺,才能将一块璞玉雕琢成如今这般深不可测的心境? 林无涯没有回头,声音平静地穿过暮霭:“林叔,父亲为何给你们十七个人改了名字?” 林一收回目光,垂手侍立,声音一如既往的沉稳刻板:“老爷曾言,此十七人于关键时刻,或可起关键之用。” “哦?”林无涯终于转过身,脸上带着一丝探究的淡笑,“那……小十七的作用是什么?” 林一沉默片刻,如实答道:“我不知。” 林无涯嘴角那抹淡笑似乎加深了些,却藏着不易察觉的锋芒: “林叔,你说话总是这般,无趣得很。” 林一默然。 湖边重归寂静,只有晚风掠过水面的轻响,片刻后,林无涯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带着一种看似随意的闲聊口吻: “林叔,阿福哥的鼻子真能嗅遍天下万物,无一遗漏?” “至少我未曾见他出过差错。”林一谨慎地回答。 “那……”林无涯的语调陡然转轻,却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心,“为何那日他递给父亲的请柬里,没能闻出青络散的味道?” 林一的身体一僵,暮色渐浓,将他脸上的表情彻底淹没在阴影里,他张了张嘴,最终只余下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林无涯并未追问,只是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仿佛自言自语般轻声说道: “也许……他根本就没见过青络散吧。” ------------ 第八章 启程 这是林无涯生平第一次离家远行,他带上父亲的龙渊剑,踏上了千里征途,沉默寡言的墨九如影随形,守护在侧。 五年前那场巨变后,墨九曾来到少林寺附近村庄打探消息,他得知出事那天,在少林寺正上空,曾引下一道撕裂长空的赤金天雷,威光数十里可见,而当今武林能有如此撼动天地的功法的,也只有云麓宫的“天雷引”方能造就。 那座隐于云贵天坑的道家宫观,精研卦象玄机,想必已窥得其中天兆。为追寻惊雷背后的真相,林无涯决意亲赴云麓宫一探究竟。 云麓宫路途险远,需穿行江南锦绣之地,林无涯心念微动,正好趁此机会探望嫁入江南明家的姑姑——林令仪。 江南明家,执天下丝绸织造之牛耳,是当之无愧的江南第一巨族,坊间说道:“江南名士可不佩林家剑,却不可不披明家裳。”一文一武,一刚一柔,林家的锋锐之气与明家的锦绣风流相映成趣,当年林令仪与明家的联姻,在世人眼中,无疑是一桩天作之合的美满姻缘。 明家老家主明鹤年,年逾古稀,曾任前朝明州司马,正是在他主理明家时,明家织造出一种极尽奢华、巧夺天工的贡锦——“天光锦”。 此锦献至御前,立获隋帝盛赞:“色泽流转似天光破晓,华美绝伦犹存皇家威仪。”自此后,明家便被内务府钦定为“皇商”。 这道烙印,不仅赋予了明家直供内廷的特权,专门负责御用云锦、龙袍辅料及宫廷赏赐绸缎等顶级贡品的织造,更成为明家屹立于江南乃至天下商界之巅最坚实的基石。它所带来的不仅是滚滚财源,更是难以估量的政商之便,为明家织就了一张盘根错节的权势网络。 明鹤年本是明州司马,官居从五品,这个职位并无实权,但这个身份可以让他从容出入高阶官场,与地方督抚、布政使、按察使皆“同僚论交”,或共赴诗酒文会,或同赏金石古玩,或协力地方赈济。这些常人难以企及的交往,如铁石般筑牢了明家在江南的根基。 其势力更延至江湖——明家与掌控天下漕运的“寒江盟”交情匪浅,明家庞大的运输需求,本就是运河之上最稳定丰厚的财源,而寒江盟则回报以水道货物的绝对安全,甚至常借其遍布水陆的脉络,为官家某些“不便示人”的货物提供遮掩与通道。 一时之间明家风头无两,荣华盛极,世人常将明、林两家并称“一文一武”,然而林家的声望,在明家这盘根错节的庞大帝国面前,实难相提并论。 而如今执掌明家门户的,正是明鹤年嫡长子明泓璋——亦是林令仪的夫君。其才干韬略,丝毫不逊于其父,在明鹤年悉心栽培之下,明泓璋早已全盘承继了父亲的商道智慧与处世之能。 林无涯仅在昔日姑姑出阁的迎亲礼上,与他有过一面之缘。 记忆中的明泓璋气度端凝,儒雅中自带威仪,眉宇间却少见笑意,自林令仪嫁入明家,她的真实境况便再无人细说,这些年除了每年收到的那几封简短家书,林无涯对这位曾对自己呵护备至的姑姑的近况,几乎一无所知,这份长久沉积于心的牵挂,如今终化为决意——他定要亲赴明府探望姑姑。 当然,他还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去做。 踏入江南地界,那扑面而来的繁盛气息,令林无涯恍如置身于流光织就的锦绣洪流之中。 目光所及,街道两侧商铺鳞次栉比,幌旗招摇,吆喝叫卖声沸沸扬扬,将空气都搅得滚烫,酒肆茶楼门口,伶俐的伙计笑脸相迎,嘹亮的招徕声穿街过巷,处处皆是人头攒动,摩肩接踵,远处一方空地更是被围得水泄不通,彩衣翩跹间,杂耍艺人的身影若隐若现,引得喝彩如潮。 林无涯立在这人声鼎沸的旋涡中心,只觉目眩神驰,青石城也曾见识过喧嚣,本以为那便是人间鼎沸之相,今日方知,不过如萤火比之烈日,真正的烟火人间,尽在于眼前这姑苏城的一声一响之中。 走走停停间,林无涯的目光忽被一道身影攫住——竟有人在这商贾云集之地当街舞剑。 那是个一身黑衣的年轻人,面容清癯,身形凌厉,他手中那柄长剑舞得如恶蛟出海、飓风卷地,劲风扫过,扬起细微浮尘。这般景象在江南腹地并不常见,来往路人对于舞刀弄剑的把式并不感兴趣,没有引来几个驻足的看客。 “九叔,”林无涯眼神微凝,低声询问,“可认得此人的路数?” 墨九罕见地显出迷惑:“这剑法路数古怪刁钻,似集各派之长,却又迥异于天下武学,寻不到半分常见的根基。若论花哨卖弄,吸引看客,怕是差强人意,可若论生死搏杀……”他顿了顿,声音更沉了几分,“剑锋所向,尽是致命之处。” “九叔可曾留意那块玉佩?”林无涯视线定格在那人腰畔,“记得小时候姑姑也曾给我看过一枚一模一样的,她说……是故人所赠。” 居然会如此巧合!一股难以言喻的预感,爬上林无涯心头。 两人默立在人流边缘,看着那个年龄与林无涯相仿的年轻人,兀自在这不属于他的繁华里剑走游龙,一招一式依旧迅猛凌厉,可许久过去,面前依然干干净净,无一人投下赏钱。 林无涯抬步上前,在那冷清的盘子里轻轻放下几块散碎银两,那少年舞剑的身姿猛地一顿,眼中霎时迸出惊喜,随即又被一丝窘迫取代,他默默收剑,双拳紧握,带着几分生硬抱拳郑重还礼。 “兄台好俊的身手!”林无涯笑容和煦,“只是阁下这路剑法……”他刻意放缓了语速,“清奇独特,不似任何门派的路数,令在下眼界大开,不知能否请教一二?” 年轻人脸上浮起一抹尴尬之色,局促地笑了笑:“不过是些东拼西凑的野路子把式,胡乱练练罢了,看公子腰间佩剑华美非凡,定是名门子弟,莫要取笑在下了。”他下意识地抚了一下腰间那块温润的玉佩。 林无涯不再追问剑法,目光装作刚被吸引:“兄台这腰间玉佩温润剔透,宝光含而不露,真是非同凡响的好玉!在下初临江南,见之心喜,不知这等上品是从何处购得?在下也想寻一块以作纪念。” 年轻人手指微紧,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将玉佩轻轻拢住:“此乃家传旧物,是家父所赠,市井之中怕是买不到同样成色的了。”言语间警惕之意,清晰可辨。 “原来市面上买不到了啊……那真是遗憾。” 林无涯不再追问拱手告辞,心里却已有几分猜测。 二人行至明府,远远便见林令仪已在门外翘首相待。 “无涯!”她唤着侄儿的名字,提裙疾步迎上,不容分说便紧紧将林无涯拥入怀中,双臂用力,仿佛要将分别的岁月都揉碎在这力道里,她的脸庞埋在林无涯肩头,肩膀微微耸动,未及言语,泪水已浸湿衣襟。 “孩子……你受苦了。” 短短几字,仿佛道尽了这些年来的所有心酸苦楚。 一股暖流瞬间撞上林无涯的心口,鼻尖发酸,他亦张开双臂,结结实实地抱住这个视他如己出的亲人,姑侄二人在明府门庭外相拥,久久未分,周遭的喧嚣仿佛瞬间凝滞。许久,林令仪才缓缓松手,指尖微颤,抹去脸上蜿蜒的泪痕。 她退后半步,目光细细描摹着侄儿的轮廓,从发顶到足尖,一寸寸打量,片刻,含泪的眼中漾开暖意:“是黑了些,不过总算没长歪,还是这般俊朗,个子也窜高了,真有几分你爹年轻时的影子。” 林无涯也静静端详着姑姑,一丝陌生感掠过心头,记忆中那个高挑英武,曾为他提剑找纨绔算账,一只手就将他们扔出几丈外的姑姑,如今身着锦绣华裳,举止端庄娴雅,仿佛与昔日那个飒爽的身影有了些许距离。 他喉结微动,心底涌上密密的疼惜,声音不由得放轻:“姑姑,你瘦了。” 林令仪嘴角牵起一丝倦淡的笑纹,“如今不比在家了,那时日日铸剑,勤练不辍,吃得也多,筋骨自然壮实。”她话语微顿,眼底划过一丝涩然,“如今日子清闲,吃得也少了。”她不再多言,伸手牢牢握住林无涯的手掌,“走,随姑姑进去。”掌心传来的温暖,依旧熟悉如初。 林无涯含笑点头应下,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掠向眼前这恢弘气派的明府门庭——朱门高耸,石狮肃立。他心中暗叹这府邸的气魄,却更有一丝疑虑浮现——姑姑久未归家,他又是初来乍到,纵使明家耳目遍布全城,又怎能如此精准地认出他这个从未踏足江南的林家少主? 这份洞察力背后的力量,比明府的高墙深院,更让他感到一丝寒意。 曲径通幽,层檐叠嶂,林无涯跟随姑姑穿过重重回廊,绕过了太湖石耸峙的假山与锦鲤悠游的荷池,终至明府正厅。 厅堂之上,一人正端坐于紫檀木太师椅中——正是明家家主明泓璋。他已等候多时,一袭暗紫色云纹锦袍衬得他面容沉肃,腰间束着一掌宽的玉带更显威严,他的目光平静无波,落在林无涯身上。 “小侄林无涯,拜见姑父。”林无涯行至堂中,躬身深揖。 明泓璋颌首,右手微抬示意他就坐,声音低沉而淡漠:“贤侄多年未见,已长成器宇轩昂的青年了,此番远道而来所为何事?” 这问话十分平淡,听不出丝毫热络,林无涯直起身,迎向那道审视的目光,恭敬答道:“小侄挂念姑姑日久特来看望,今日得见姑姑安好,心中便也踏实了。” “姑姑好的很!”一旁的林令仪立刻接口,脸上漾开真切的笑意,上前轻轻拉住林无涯的手臂,“无涯,你就多住些时日,好好陪姑姑说说话,这里的园子楼阁,可比咱们家气派多了!”她的话语带着掩饰不住的喜悦,眼角的细纹都生动起来。 明泓璋的目光扫过林令仪明快的笑靥,眸底深处掠过一丝波动——仿佛很久很久,未曾在这张熟悉的脸上,见过如此鲜活的色彩了。 他收回目光说道:“夫人说得是,贤侄安心住下便是。”言毕,他曲指在扶手上叩击两下,一个中年人出现在厅门口,此人身形圆润,脸上挂笑,一副憨厚姿态,但仔细一看,这人左边衣袖空空荡荡——分明是缺了一只左臂。 “这是府上管家,明全福,大家都唤他一声‘福伯’。”明泓璋语调不变,“在府中若有任何所需,尽可寻他。”话音刚落,福伯便上前一步,躬身说道:“老爷,小少爷又在后院顽皮,蹬翻了少夫人新得的青花梅瓶,少夫人被闹得头疼,遣了丫头来请您过去。” 明泓璋面色无波,起身掸了掸锦袍。 “嗯。” 他应了一声,侧首对林令仪道:“夫人且替我好生照顾贤侄。”语气客气却疏离,“对了,贤侄身边那位,不妨一起住下,藏在暗处,明府上下恐有怠慢之处。”说完,未再看二人,步履沉稳地随福伯离去。 厅内霎时静下,唯闻窗外风过竹叶声。 林林无涯眉头微蹙,他虽不意外明泓璋能察觉到墨九的存在,但对刚才的那番对话十分意外:“少夫人?小少爷?”眼中带着惊愕看向姑姑,“姑父他……何时续娶了二房?”此事他从未听闻。 林令仪早已收敛了笑容,端坐圈椅之上,姿态是世家夫人的规整娴雅,她端起茶盏摩挲瓷面,神色平静如深秋湖水。 “有何可惊讶的。”她的声音听不出丝毫波澜,“姑姑这副身子不争气,未能为明家留下半点血脉香火,明家岂能无后?自然要另纳贤淑,延续子嗣,这没什么奇怪的。” 她轻轻呷了一口茶,低垂的长睫在眼下投下阴影,泄露出一丝被岁月深埋的疲惫。 林无涯心头剧震,他竟对姑姑如此重大的变故一无所知!姑姑的性格他最为清楚,这般刚烈女子绝不会同意丈夫纳二房,定是这不能生育的隐痛让她妥协,难怪明泓璋的态度那般淡漠!眼前的姑姑越是平静,他心中的酸楚便越汹涌。 林令仪仿佛洞悉了他心中想法,走至他身前,温润的指尖轻轻揉开了他紧皱的眉心。 “傻孩子,不必为姑姑烦忧。”她声音柔和,带着一份不容置疑的安定力量,“明家不曾薄待于我,有些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只是在这深深庭院里时日长了,难免觉得寂寥,打发时光不易罢了。”轻描淡写间,将深重的无奈化作了一丝浅叹。 话音刚落,她眼底水光迅速隐去,语气骤然明朗,不容置疑地拉起林无涯手臂:“好了!这些琐事休要再提!走!姑姑带你好好看看这明府风光,让你也见识见识江南世家的园林景致!” 话分两头。 明泓璋并未如福伯所言前往少夫人的院落,他步履一转,直向府邸深处那座僻静幽深的回廊阁走去。 回廊阁是明家藏书之地,其形尤为独特——三层高阁,每层空间却窄得惊人,取书之人需侧身方能挤入书架缝隙,唯有三楼悬挑而出的观景台视野开阔,四面临风,视野无遮,是极难被人窃听之处,明泓璋一直在此密谈要事。 “澈琰,如何?”明泓璋踏上观景台,居高临下的风吹动他暗紫色的衣袍,早已在此等候多时的明澈琰神色局促不安,迎上前低声道:“大哥,寒江盟胃口实在太大!非要四成利润才肯松口!”他声音愈发急促,“可朝廷那边限期催得急!半个月内务必交货!我们自家的船队也吃不下如此巨量的货物!更要命的是——”他凑近耳语,“若没有寒江盟的‘水怪’沿途押运护卫,北上水路凶险莫测,这该如何是好?” 明泓璋抬手打断了他,目光如隼:“三弟,你只需告诉我——这笔买卖落到明家,我们实得几分利?” 明澈琰喉结滚动了一下,吐出两个字:“一分。” 明泓璋脸上并未现出怒容,反而越发平静:“那么,你从中抽走了几分?”那口气,分明是早已了然于胸。 “大哥!我——!”明澈琰骇然瞪圆了双目,额角瞬间渗出汗珠。 “澈琰。”明泓璋的声音陡然转冷,“以往你手伸多长我不管,但这一单你一厘一毫都不许碰!明家库银见底,已是燃眉之际!”他逼近一步,目光刺骨生寒,“若你此刻还敢动这笔钱,我会告知父亲,你二哥的下场,便也是你的下场!” 空气骤然凝固,兄弟二人目光在无声中交锋,时间仿佛被拉长。 “扑通!”明澈琰双膝一软,重重跪倒在冰冷的地面上,脸色惨白如纸:“大哥!我知错了!是我鬼迷心窍!再也不敢了!”额头磕在地面上的砰砰声,清晰可闻。 明泓璋漠然转过身,只留给他一个冰冷的背影:“把事办好,下去吧。” 听着明澈琰踉跄下楼,脚步声仓惶远去,又一人从阁楼阴影中垂首步出——是明家账房总管明若泉,一个衣着朴素,面容刻板的干瘦男子。 “老爷,”明若泉语速平稳,仿佛刚才的事并未发生,“漕运衙门的‘冰炭敬’已悉数打点到位,上月带头在商船上闹事,要告官揭发的船工,也已秘密拘押,至于前来查验的内务府衙差与随行的采办太监……”他停顿一瞬,补充道,“亦已礼数周到,万无一失,此事风浪必可平息。” 明泓璋微微颔首,并未回头:“很好,再给漕运衙门何大人递个话:在布匹里夹带私盐,是他的注意,他那份运私盐的红利,一文钱都少不了他,但若再敢暗中怂恿贼人给我明家添乱,休怪我掀桌倒台——大家一起死!” “是。”明若泉应下,脸上却无轻松之色,眉头拧得更紧,“老爷,还有一事不得不禀。”他声音里透出沉重的担忧,“府库账面银钱流转已近枯竭,朝廷压榨愈苛,寒江盟索要又层层加码,如果继续这样下去,恐怕……” “知道了。”明泓璋打断了他的话,“下去吧。” 待明若泉的身影消失,明全福才悄然上前,他有些气喘,这副身躯穿过狭窄的书架缝隙,着实需要费些力气。 此时的明全福那副挂笑嘴脸已消失不见,他面色紧绷,眉头微蹙:“老爷,林无涯入城时,与砚舟打了个照面。” 明泓璋身形一顿:“他说了什么?” “他问了玉佩之事。”福伯垂首低语。 明泓璋沉默片刻,方道:“无碍,照例送些米面油粮,趁夜丢在院门口,不必照面。” “是。” 明泓璋察觉明全福似乎欲言又止,他没有询问,只是静静等待。 “老爷,林无涯绝不可能仅为探望姑姑而来,他是个未知的变数,应趁早将他打发走,不能让他妨碍计划!”明全福犹豫再三,终于还是说出。 明泓璋眉头微蹙,盯着低头躬身的明全福,陷入沉思。 过了许久,他才开口说道:“我自有打算。” 明全福听到答复后便不在逗留,正欲转身离开。 “全福。”明泓璋叫住了他。 “别忘了自己的身份,不要再让我看到你的僭越之举。” 明全福连忙跪地磕头,匆忙离开。 他脸色铁青的走出回廊阁,转眼又换上那副憨态笑脸,他明白此时唯有继续忍下去,静待时机。 观景台上终于归于寂静,那片刻喧嚣后的巨大虚空骤然压来,明泓璋强撑的脊背瞬间松垮,径直跌坐于冰冷台面,背靠雕花栏杆。 微风拂过鬓角,带着寒意,他目光无意识地扫向下方的庭院,只见蜿蜒的回廊小径上,林令仪正亲昵地挽着林无涯的手臂,兴致勃勃地指点着各处景致,她脸上洋溢的笑容如春日暖阳,那飞扬的神采已多年未见,仿佛时光回到了初识之时,又见到了当年那个策马扬鞭、快意恩仇的飒爽红颜。 隔着遥远的距离,明泓璋默默凝视着她,眼底深处翻涌着复杂难辨的情绪,连他自己也未察觉,那因家族重压而终日抿紧的嘴角,竟被这陌生而遥远的光景,牵引着微微上扬。 ------------ 第九章 小常先生 在明家长大,从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府中规矩森严,要学的技艺数不胜数。每个人都谨小慎微,因为谁都清楚——一旦犯错,就会被毫不留情地逐出明家。十岁的常柳青早已深谙这个道理。 那日清晨,玩伴虎娃一家被送走了。父亲常书同叹着气告诉他,明家织造生意日渐萧条,虎娃的母亲身为首席织造,难辞其咎。 常柳青心里空落落的。虎娃是府上唯一与他年纪相仿的伙伴,往后,再没人陪他在后院追逐嬉戏了。 但值得庆幸的是,父亲接任了首席织造一职。更幸运的是,他在织造技艺上展现了过人天赋,颇得家主赏识——这样,他就不必担心因“无用“而被赶出明府。 更重要的是,这样他就能时常见到萱芷了。 明萱芷是三公子的千金。明府设有家学,他们自幼一同念书。萱芷天资聪颖,无论什么诗书典籍一学就会;而常柳青对着那些经文总是摸不着头脑。先生倒也从不苛责——一个织匠的孩子能进家学已是恩典,学成什么样,没人在意。 在那些漫长的午后,当爹娘在织机前忙碌时,他总跟在萱芷身边做些刺绣。他那双细长灵巧的手,绣出的花样竟比萱芷的还要灵动。 几年后,他进了明家织厂。偌大的工坊里,只有他和父亲是男子。织娘们常打趣他:“柳青生得这般俊俏,心里可有意中人?说出来姐姐帮你牵线!“每闻此言,少年总羞得满面通红,脑海中却不自觉浮现出那双含笑的明眸。 每日工毕,他总爱独自站在院中,望着学堂方向。当夕阳西下,萱芷转过头对他嫣然一笑时——那便是他心中最美的画面。 若时光能永远停驻在这静谧的岁月里,于他已是最大的幸福。 然而好景不长。府中接连传来噩耗——家主母亲病故,父亲遭人杀害。 一夜之间,明府缟素如雪,笼罩在沉重的阴霾中。 自此,一切都变了。母亲不许他再去织厂,父亲也变得数月才归家一次。每当他想念父亲时,母亲总会轻抚他的发顶,柔声说:“你爹在织一匹前所未有的锦缎。待这'天光锦'织成,他必将名扬天下。你也要像你爹一样,做个有用的人。“ 可后来,母亲归家的次数也越来越少。 直到某一天,她再也没有回来。 当父亲拖着疲惫的身躯归来,告诉他母亲已离世的消息时,常柳青怎么也无法接受。 他不明白,为什么织布会让父母有家难回,为什么能让母亲劳累至死。 多年后他才知晓,是母亲夜以继日地织造,换来了他不必再进织厂——那时的织厂为织就“天光锦”,彻夜不休,早已耗尽多条人命。 十五岁的常柳青,就这样失去了母亲。他甚至来不及悲伤。 他必须接替母亲的工作。 这座织厂就像一头永不满足的巨兽,贪婪地吞噬着每一个走进它口中的人。他们都是这头巨兽的组成部分,坏了就被丢弃,总有新的来替代。 天光锦织成的那日,整个明家织厂沸腾了。三年,一千多个日夜,这匹耗尽无数心血的锦缎终于织就。欢呼声中,常柳青独自走出喧闹的工坊,仰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心中五味杂陈。 他想起了娘亲,想起她温暖的笑容,想起她哼着江南小调为他掖被角的夜晚,这些记忆像针一样扎在心上。 “柳青。“常书同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枯槁的手搭上他的肩,“爹带你离开这儿吧。“ 常柳青怔怔地望着父亲,三年光阴,将那个曾经挺拔的明家首席织造熬成了满头霜白的老人。织机不仅蚕食着丝线,更在蚕食着父亲的生命。 “为什么?“他望着远处荒芜的田野,声音干涩,“为什么要织这天光锦?“ “明家欠的债,需要这匹锦来还。“常书同叹息,“老爷待我们不满,爹不能眼看着明家败落。“ “所以明家比娘的命还重要?“常柳青的声音冷得像冰。 此时的常柳青,早已不是三年前那个羞涩的少年。他的织艺青出于蓝,天光锦上最繁复的云纹皆出自他手。可技艺越精,他越感到刺骨的寒意——这华美的锦缎,是用娘的命换来的。 常书同沉默以对,千言万语都化作了了一声长叹。 “我不走。“常柳青语气决绝,“我要亲眼看着这天光锦送进皇宫。我要让娘知道,她的儿子有出息,她的死值得。“ 这话像一记重拳,同时击打在父子两人心上。 天光锦进宫那日,明家的命运果然逆转。常书同成了众人敬重的“常先生“,常柳青则被尊为“小常先生“。 明家的订单如雪片般飞来,织机日夜不休。常书同的身体却每况愈下,常柳青不得不接过所有工务,他织出的缎面,连后宫妃嫔都爱不释手,“小常先生“的名号,很快响彻江南。 然而每当夜深人静,常柳青独自面对织机时,总能听见娘的叹息,荣耀背后,是永远无法释怀的伤痛。 暮色渐染织厂,常柳青正俯身检查一批新缎的纹理,忽闻身后传来一声清亮的呼唤。 “小常先生!” 他转身,只见明萱芷笑盈盈地站在织机旁,裙裾在斜照里泛着柔和的光。自她成年后便常来织厂学习,那双巧手很快掌握了织造的诀窍,针线在她指间流转如蝶。 “你的手艺愈发精进了,”常柳青拭去额角的细汗,目光不自觉地追随她的身影,“怕是再过些时日,连天光锦都难不倒你了。” 这些年来,他看着她从学堂里蹦跳的小姑娘,出落成眼前亭亭的少女。那份自幼相伴的情愫,早已如蚕房里的春蚕,悄悄吐丝,将他的心密密缠绕。 “还不是小常先生教得好!”明萱芷眨着水漾的眸子,俏皮地歪头,“天光锦我可织不 来,这么要紧的活儿还得你来。等你好好做完这一批,将来我管事儿了,定给你涨工钱!” “那便先谢过明大小姐了。”常柳青抱拳一笑,露出被染料染出淡青指节的手。那双手修长有力,却因常年织造而生出薄茧。 明萱芷轻轻触了下他的指尖,随即红着脸缩回手:“生得这样好看的手,终日与织机为 伴,实在可惜了。” 指尖残留的温热让常柳青心头一颤。晚风穿过织机的缝隙,带着丝线的清香,他柔声道: “待你日后执掌织厂,少派我些活计可好?让我每日温一壶酒,看看眼前人,便是够了。” “堂堂首席织造,尽说这些浑话!”明萱芷嗔怪着转身跑开,裙角在暮色中划出一道轻 快的弧线。可转身的刹那,她嘴角漾开的笑意却藏不住。 这些年来,她何尝不懂他眼底的情意?而自己心中那份悸动,也随着织机声声,织成了说不清的情愫。 少年的心事如纱,朦胧美好,却总隔着一层。 然而这份美好,很快被父亲的病体蒙上阴影。 “爹!大夫说了要静养!您怎么又下床了!”常柳青见常书同正颤巍巍地站在门边,连忙过去搀扶。 常柳青与明萱芷总会在不忙的时候来照顾常书同,下人们的窃窃私语,早已传进老人耳中。 这日,常书同破天荒地掩上房门,枯瘦的手紧握门闩:“柳青,爹有话要问。”他的声音沉如铁石。 “你与三公子的女儿……如今怎样了?” 常柳青沉默片刻,迎上父亲的目光:“我喜欢萱芷。”这些年来,那个女子的笑靥早已织进他生命的每一根丝线。 “混账!”常书同猛拍桌案,震得茶盏作响,“你是什么身份?也敢攀附千金!” “我是明家首席织造!连圣上都认可我的技艺……”常柳青想起萱芷看他织布时专注的眼神,想起她悄悄为他拭汗的绢帕。 “我们终究是明家的下人!这名号老爷随时能收回!”常书同剧烈咳嗽着,脸色灰败,“萱芷注定要嫁入高门,为明家铺路。你若误她前程,便是让整个明家蒙羞!” 常柳青脸色铁青,可他不再争辩,默默扶父亲躺下。正要离开时,却被枯瘦的手死死攥住腕骨。 “记住!绝不可对外人透露半句!做好你分内的事!”老人的手指冰如寒铁,语气决绝。 夜凉如水,常柳青独立院中。明萱芷窗内的灯火温暖如豆,却照不亮他们之间那道无形的鸿沟。他始终不明白,为何真心相爱,反倒成了不可言说的罪过。 一年后,常书同病逝了。 这这一年,王朝骤然更迭,兵荒马乱之中,织厂接到一纸急令:必须在十日内织完往常需耗时一月的天光锦。就是这要命的十日,榨干了常书同最后的心血。 常柳青曾跪在织机房外苦苦哀求,求父亲保重身体。但常书同只是摇了摇头,枯竹般的手指抚上织机,继续在万千丝线间穿梭。每一根经线纬线交错的声音,都像在抽离他残存的生命。 “新皇喜悦,明家无忧。“ 消息传来时,常柳青已经哭不出眼泪。 为了明家,他先失去了娘亲,又失去了父亲。 夜深人静时,他独自走进空荡的织厂,看着那些沉默的织机,突然发疯般抡起棍棒砸向机杼。木屑纷飞,如同他破碎的往昔在眼前四溅。 “为什么?“他一棍一棍砸下去,嘶吼声在空寂的厂房里回荡,“为什么在明家眼里,人命就这么轻贱?“ 就在这时,一双手从背后紧紧抱住了他颤抖的身躯。明萱芷将脸贴在他汗湿的背上,声音轻柔却坚定:“柳青,从今往后,我就是你的家人。“ 那一刻,常柳青终于崩溃大哭。他哭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这些年来压抑的所有悲痛都倾泻出来。明萱芷只是静静地抱着他,在满地狼藉的织厂里,陪他直到天明。 破晓时分,常柳青终于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始终守在他身边的女子,第一次觉得,这漫长黑夜似乎也有了一丝光亮。 明家虽勉力保住了家业,门庭却已不复往日繁华。尚未从丧父之痛中走出的常柳青终日神情恍惚,织厂成了他最不愿踏足的地方——那里的每一台织机、每一缕丝线,都在提醒着他失去的一切。他开始后悔,若当初听从父亲劝告离开明家,或许就不会酿成今日这般结局。 为了成为母亲期盼的那个“有用“的人,他付出的代价,实在太沉重了。 几日后,一纸调令突然传来:命他即刻押送一批锦缎南下。常柳青尚未理清头绪,就被来人半推半就地送上了船。 这艘悬挂着“明“字旗的货船上,他竟然看见了福伯的儿子阿诚。少年惊喜地迎上来:“小常先生!您怎么来了?“ “此次由我负责押运。“常柳青环视四周,眉头微蹙,“为何不见寒江盟的护卫船?“ “这批货值不高,路程又近,老家主说无需劳烦寒江盟。“阿诚脸上洋溢着信赖的光彩,“有您在我们就放心了!这江南地界,谁不知您小常先生的名号?“ 然而常柳青心中的疑虑却愈来愈重:为何偏要指派他?为何临行才通知?为何偏偏选这条毫无护卫的船? 他的担忧很快成真——三条水贼船如鬼魅般逼近,笨重的商船根本无力逃脱。 常柳青僵立原地,眼睁睁看着船工被屠戮殆尽当他终于参透这场阴谋的真相时,一切为时已晚。 “跳船啊!小常先生!快跳!“阿诚在远处声嘶力竭地呼喊,下一秒利刃已刺穿他的心脏。 常柳青不及细想,纵身跃入水中,冰冷的河水渐渐淹没了他,对死亡的恐惧奇异地消散,窒息感让意识逐渐模糊…… 再度睁眼时,他已被绑在一艘狭小的船上,四周火光冲天,他乘坐的商船早已化作焦炭。 这些水贼,竟未留一个活口! 几个身着粗布衣裳的汉子围拢过来,为首那人满身血污,蹲下身打量着他:“返程还需几日,委屈小常先生在此将就了。“ “你们......究竟受谁指使?“常柳青强压恐惧,声音发颤,“是明泓璋,还是明鹤年?“ 见到水贼的那一刻,他就明白了——这根本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杀局。 “回去后你自会知晓。“水贼露出残忍的笑意,“不过在此之前,还要向小常先生借样东西。“ “什么?“ “你的双手。“ 话音未落,两个壮汉已死死按住他的手腕,将他的手掌狠狠压向熊熊燃烧的火把。 剧痛如惊雷般炸开!火焰如毒蛇缠上他修长的手指,皮肉在高温下迅速卷曲焦黑,发出“滋滋“的灼烧声。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双手在火中扭曲变形,指甲先是灰白,继而迸裂。焦糊的恶臭扑面而来,令他阵阵作呕。 他拼命挣扎,却如困兽般动弹不得。钻心的疼痛沿着手臂直冲头顶,让他全身痉挛,发出不似人声的哀嚎。 水贼欣赏着他痛苦扭曲的模样,嘴角勾起残酷的弧度:“再向小常先生传达最后一句话:'若再敢有任何奢望,就看看自己的双手'。“ 常柳青在剧痛中恍惚看见,那双曾经能织出天下至美锦缎的手,此刻已化作焦黑的枯枝。 当常柳青再次睁开双眼时,恍惚间以为自己只是做了一场噩梦。 可钻心的疼痛和裹满双手的厚重纱布,无情地提醒着他这一切的真实。他正躺在那张熟悉的床上,空气中弥漫着药草苦涩的气息。 下人见他醒来,急忙跑去禀报。不多时,明萱芷便冲了进来。 “柳青!“她满脸泪痕,声音嘶哑,显然已哭了许久。 常柳青紧闭双眼,水贼那句“看看自己的双手“如同魔咒般在耳边回响。他第一次体会到什么是彻骨的恐惧——如今已成废人的自己,还有什么资格站在萱芷面前? 明萱芷轻抚他的脸颊,拭去他脸上的泪水:“没事的,我一定会找来天下最好的大夫,治好你的手。等我接管了织厂,你还要给我织布呢。“她的声音轻柔却带着一丝颤抖,“就算不织也没关系,你可以每日温一壶酒,在旁边看着我就好……对吗?“ 常柳青知道,这些话语既是安慰,也是她最后的期盼。她多么希望,一切还能回到从前。 可是,一切都变了。 身体与心灵的双重痛苦让他浑身颤抖,他艰难地开口:“你走吧。“ “我不走!“明萱芷的哭腔更重了,“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去押运?是谁把你伤成这样?“她死死攥着他的衣袖,仿佛这样就能抓住正在流逝的将来。 未等常柳青回答,门外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小常先生,老家主有请。“ 一位身着雅青色细布旧衣的老妇站在门口,神色平静如水——正是常年侍奉老家主的章婆婆。 明萱芷瞬间明白了什么。这个聪慧过人的女子,从章婆婆现身的那一刻,就将所有线索串联了起来。她如遭雷击,难以置信最疼爱自己的祖父竟会狠毒至此!多年来建立的信念在这一刻轰然崩塌。 她艰难地站起身,声音颤抖却坚定:“我跟他一起去。“ “老家主只请小常先生一人。“章婆婆语气淡漠。 “我要一起去!“明萱芷几乎是在嘶喊。 “好了。“常柳青强忍剧痛坐起身。他先对明萱芷轻轻摇头,示意她不要冲动,随后转向章婆婆: “我去。“ 他艰难地挪到门口,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刃上。在门槛处,他停下脚步,回头望向明萱芷。 那一刻,他强行挤出一个笑容。时光仿佛倒流回儿时的学堂,他又看见了那个明媚动人的少女。他将这个笑容还给了她,也将曾经最美好的记忆,永远封存在了这个笑容里。 从此,两不相欠。 常柳青踏入明鹤年的屋内,老家主早已端坐堂上,昏黄的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 “小常先生,坐。“明鹤年抬手示意,声音平静得令人心悸。 常柳青僵立在门前,目光如刀般钉在明鹤年身上。 “我还记得你幼时便跟着萱芷学刺绣,“明鹤年缓缓道,“这本是姑娘家的玩意儿,你却绣得比萱芷还要精细。那时我便知,你继承了你爹的天赋。“ 常柳青死死盯着明鹤年,一言不发。 “若你谨守本分,做好分内之事,又怎会落得这般田地?“明鹤年叹了口气,突然目光一厉,“要怪就怪你认不清自己的身份!一个卑贱下人,也敢觊觎我明家千金!“ 他站起身,烛光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你可以是'天下第一织匠',也可以是一具尸体。我说你是什么,你就是什么!“ “那你为何不杀了我?“常柳青终于开口,声音嘶哑。 “杀了你?“明鹤年冷笑,“你和萱芷之事全府上下谁人不知?已经丢尽了我明家脸面!可你爹为了保全你,甘愿以命换命,死在织机前!可你呢?不知收敛!若你爹泉下有知,看到你现在这副模样,怕是死不瞑目!“ 这番话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常柳青心上。父亲当年的教诲言犹在耳,爹娘都是为了他而死,而他却对即将来临的危险浑然不觉。是他的天真害死了父亲,也毁了自己。 “别想着自尽,也别妄想报官。“明鹤年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我不杀你,是看在你爹的份上。往后你还是小常先生,好生辅佐萱芷打理织厂,明家不会亏待你。“ 他踱步到窗前,望着朦胧的月色:“天光锦的技艺已经成熟,不再需要你了。如今你唯一的用处,就是明家的一块招牌,好自为之,别连这最后的价值都丢了。“ “我原本打算将萱芷许配给苏州刺史的公子。“明鹤年突然转身,目光森冷,“若是让那个小畜生得逞,后果你应该清楚。“ 常柳青浑身一颤:“她可是你的亲孙女!你竟能做出如此卑鄙之事!“ “为保明家基业,一切皆可牺牲!“明鹤年厉声道,“连我这条老命都可以不要,你还没资格评判老夫!“ 他挥了挥手:“走吧,记住你的身份,小常先生。“ 自始至终,明鹤年未曾提及那些惨死的船工。为了这个局,他可以拿整船人的性命做陪葬。 常柳青踉跄着走出屋子,仰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 他终于明白,在明鹤年眼中,人命果真一文不值。 “爹,娘,“他喃喃自语,“做一个有用的人,实在太难了。“ 夜色中,他露出一抹凄然的笑容。 “下辈子,我宁愿做个废物。“ ------------ 第十章 明家织坊 林无涯在明府盘桓月余,府中上下人物已见大半,却始终未能得见那位老家主的真容。 姑姑林令仪回忆道:“早年时,每日晨起,我必去向他问安。”她的目光投向府邸最深处那座幽静的院落,“可近些年来,他愈少露面了。” 如今能在老家主身边侍奉的,唯有一位人称“章婆婆”的老仆——她从年轻时,便常年随侍在侧,形影不离,在明府中地位超然。即便是现任家主明泓璋欲拜见父亲,也须先得章婆婆首肯,方能踏入那方院落。 除了老家住,林无涯最想见的便是那天下闻名的明家织坊,御用贡品“天光锦”便是诞生于此。 相传坊内养着上千名织娘,个个技艺非凡,而一匹天光锦织成,需要数十名顶尖织工倾注一月心血。除了天光锦,还有来自四海八方的订单,供不应求已是常态。 这一日,林令仪便带着林无涯,来到姑苏城外平野之上的明家织坊。 远远望去,连绵宏大的厂房在晴空下铺展开来,规模确实惊人,然而踏入坊内,林无涯心头却不由掠过一丝诧异。 坊中虽织机声此起彼伏,人影忙碌,但与“千人织造”的盛名相比,眼前织娘不过百余人,更不见传说中“数十人共织一锦”的壮观景象。 他目光游移,留意到坊中有两人在忙碌的织娘间徐徐穿行。 一位是身形清瘦、神情专注的青年男子;另一位是步履轻盈、气度不凡的年轻女子。二人不时驻足,低声指点织娘技法,检视丝线纹理,显然是在督导技艺。 林令仪在一旁为他介绍:“那位穿竹青布衫的,府里上下都尊一声‘小常先生’,他便是我们明家如今的首席织造。”她语气中带着的钦佩,“那世所罕见的天光锦,当年便是由他父亲呕心沥血织成,一经问世便轰动天下,被尊为‘妙手天工’。”她目光转向那专注的青年,“小常先生自幼痴迷织艺,已深得他父亲真传,更有青出于蓝之势,只是……”林令仪犹豫了片刻,才继续说道:“只是前些年在商船上遭遇水贼,双手被毁,不能再继续织布了。” 林无涯微微皱眉,好似在回忆着什么,并未答话。 “而旁边的姑娘,”林令仪继续道,“便是老家主最疼爱的孙女,三爷明澈琰的掌上明珠明萱芷。她自幼对纹样设计、针法流转有着天然灵悟,如今已开始主管织坊事务。她与小常先生,一个精于意韵构思,一个专于手上功夫,相得益彰,使明家织品冠绝天下。” 正说着,明萱芷已注意到他们,从容行至近前,向林令仪和林无涯盈盈一福:“萱芷见过夫人,见过公子。”声如珠玉,清越动人。 待她走近,林无涯才得以仔细端详其容颜,姿容胜雪,眉目如画,尤其一双明眸蕴着灵慧之光,通身气韵不仅有着世家千金的端雅,更带一份独特风骨,令人见之难忘。林无涯暗自称奇:三爷精明势利众人皆知,竟有如此钟灵毓秀的女儿。 “在下林无涯,久仰明家织坊盛名,今日幸得一见。”林无涯拱手还礼,目光坦然地看向明萱芷,“天光锦名震天下,不知今日是否有缘得见?” 明萱芷唇边笑意清浅,语调不疾不徐:“林公子见谅,天光锦乃御用贡品,只在朝廷传诏时方得织造,不巧前一批新锦数日前刚启程赴京。” 林无涯颔首微笑,不再多言,几人正欲走向织机,他的目光却被那道清瘦身影牢牢攫住。 此刻他才看清小常先生的全貌,一身书卷气掩在宽大的竹青布衫里,袖口空荡垂落,几乎将双手完全掩盖,他眉头深锁,双臂僵硬垂在身侧,显出不自然的紧绷,正低声与织娘交谈,自始至终未看向来人,更不曾瞥向明萱芷。 林令仪见林无涯目光凝滞在小常先生身上,便已知其所想,她悄然靠近,衣袖微拂间送出一缕耳语:“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可如今已注定无缘了。” 一股沉郁的厌烦漫上林无涯心头,这些日子他的所见所闻,都让他感到明家上下被一条锁链紧紧栓住,动弹不得,这雕梁画栋的深宅大院,连同其盘根错节的纠葛,都那么令人生倦,他真的想离开这里了。 但在离去前,他还有一件事没有做。 “萱芷姑娘,”他转向明萱芷,话锋看似随意地一转,“这批绸缎,是预备走水路南下?” “正是,唯有水路方能按期送达。” “船是雇寒江盟的,还是明家自家的?”林无涯问得直接。 明萱芷眉尖微蹙,“自然是寒江盟的船,水道险恶,唯他们的旗号可使水贼退避。” “哦?”林无涯的声线平稳,却带着一丝锐意,“那此番,寒江盟又抽去了明家几分利?” 明萱芷脸色一沉,“林公子!”她的声音虽竭力维持平稳,却已透出不悦,“这是我明家商运机要,似乎不便与外人言明吧。” 林无涯并未理会她的抗拒,猝然抬高声音,目光如炬般射向那僵硬的背影,“确实应该多让给寒江盟几分利,如果没有他们的护卫船,小常先生这样的惨剧可能会再次发生。” 织坊骤然失声!连机杼喧嚣都似为之一顿。 小常先生身躯僵住,他缓缓地转过身来,那双不再躲藏的手暴露在光下——指骨扭曲变形,皮肤上蜿蜒着烈焰灼烧后的狰狞沟壑,深褐疤痕触目惊心,他的眼神直勾勾钉在林无涯脸上,空洞中带着刻骨痛楚与冰冷审视。 “林无涯!”明萱芷声音陡厉,带着被冒犯的怒火,“纵然你是林家少主,也不能在明家这般肆无忌惮!” 林无涯对她的厉喝置若罔闻:“几年之前,我遣九叔南下探访旧事,他却带回一桩惨闻:明家一艘商船遭水贼洗劫,船上众人拼死抵抗,贼寇盛怒之下纵火焚船,船沉人亡,却有一人逃脱。”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那双可怖的手上:“方才瞥见先生袖下痕迹,分明是火烧过的印记,想必先生就是那个唯一侥幸逃脱的人吧?” “是又如何?”小常先生终于开口,声音如穿冰谷,干涩冰冷,带着深入骨髓的麻木。 “我很好奇,”林无涯步步紧逼,“先生身负绝世织艺,堪称一坊之宝,何须亲自押运?为何先生押运的偏偏是没有寒江盟保护的自家商船?听闻先生是被寒江盟救起,可为何救人时仅有你一人活着?又为何这场火,独独毁了你这双巧夺天工的手?” 他抛出的问题一个比一个尖锐,织坊内的空气仿佛凝固成铁。 “你到底想说什么!”明萱芷心中暗惊,林无涯短短几句话,几乎已将那件事的真实原因道尽,她一边惊讶于林无涯的心思缜密,也一边思索着他的真实意图。 “我知道寒江盟如今对明家层层盘剥。”林无涯目光扫过脸色剧变的二人,“告诉我,他们如今抽几分利?我有办法帮你们。” “帮?”明萱芷嗤笑,带着深深的怀疑,“帮我们去恳求寒江盟的那位盟主发发善心,少刮几层皮?” “不。”林无涯的声音低沉下去,“是帮你们彻底挣脱那人永无止境的枷锁!” 简简单单几个字,却如惊雷滚过!“那个人”是谁,在场几人心知肚明,明萱芷和小常先生的眼神瞬间变得极其复杂,一丝隐秘的期待与更深的警惕交织碰撞。 明萱芷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波澜:“林公子初来乍到,便在此大放厥词,就不怕走不出着林府大门?” “此行本为探访姑姑。”林无涯坦然迎向她的目光,语气恢复了平静,“是看到此间种种,才临时起意,当然我也有我的打算。”他目光再次扫过那双残损的手,“先生的手因何被毁,二位为何有缘无份,想必不需要我再多说什么,我知你二人担心那个人的耳目,也怀疑我的动机,目前我确实不能过多说明,但在下说到便会做到,我不需要你们做什么,只需要在事成之后,将一批天光锦赠予我,话尽于此,信与不信,悉听尊便。” 说完他不再多言,拉起一旁惊愕失语的林令仪利落转身,大步流星踏出织坊。 回程路上,马车内一片沉寂,林令仪看着闭目养神的侄儿,心中复杂难言,她深知林无涯性子,一旦认定的事情,纵有万千阻挡,也会一往无前。但她更确信,五年磨砺已褪去少年意气,他胸中自有丘壑经纬,绝非鲁莽行事之人。 只是此事绝不是林无涯所想的这么简单。 根本来不及多说些什么,马车已经在明府巍峨门楼前停稳,二人下车正要拾级而上,而在台阶顶端,一道苍老的身影已然等候在府门前。 是章婆婆。 她一身鸦青色细布旧衣,双手稳稳地交叠在身后,林无涯细细端详,发觉她的长相不似汉人,倒与西域胡人有几分相像。 她目光落在林无涯身上,无喜无怒,高敞府门映衬下,她身影单薄却无比威仪。一声低沉缓滞的嗓音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林少主,老家主有请。” ------------ 第十一章 对峙 林无涯跟随章婆婆,穿行于明府幽深的回廊与庭院之间,一路之上,只有两人的脚步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章婆婆步履沉稳,神情淡漠,丝毫没有开口交谈的意思,林无涯亦保持缄默。 二人最终停在一处僻静的别院门前,高耸的院墙隔绝内外,章婆婆侧身让开那扇沉重的院门:“林少主,请进。” 林无涯目光扫过她的面容,未发一语,推门而入。 明鹤年的居所是间不大的厅堂,陈设古拙,一股清苦的陈年药草气息缠绕在空气里,最引人注目的是厅堂四周,赫然立着八根色泽深沉的粗大木柱,使得本就不大的空间更显局促。 一位白发老者端坐在正中的圈椅上,只看一眼,林无涯心下便是一凛,府中都在传老家主重病缠身,已多年不见客,可眼前这人哪有半分生病的样子? 老者身板挺直,骨架宽大,虽满头银丝、皱纹深刻,却不见丝毫萎靡,松驰的皮肤下透着一股如老树虬根般的内敛力量,那双微闭的眼中不见病弱昏聩,反似在养神蓄锐,隐有精光暗藏。 林无涯收敛心神,上前一步:“晚辈林无涯,拜见老家主!” 明鹤年仍未睁眼,枯瘦的手掌微指向身侧的一张乌木椅,让其坐下。 “林少主此趟远道而来,”老者的声音终于响起,低沉而略显沙哑,“所为何事?” 林无涯依言坐下:“此次前来,是为探视多年未见的姑姑,以慰思念之苦。”他心知这老狐狸手眼通天,在这姑苏城里一花一草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岂会不知自己来意? “你姑姑还好吗,老夫也已许久未见过她了。”明鹤年依旧不动声色。 “姑姑很好,也拖我向您问安。”林无涯也依旧说着客套话。 “既已见过,”明鹤年眼皮都没抬一下,语气平淡,“那便请回吧。” 这句话如同秋风扫落叶,斩断了所有虚伪的客套。 林无涯霍然转头,目光射向端坐如磐石的老者,他未料到对方如此直白,连一丝余地都不留直接下了逐客令。 既然对方已经撕下了这点薄薄的情面,那林无涯也无需再扮演温良恭俭。 林无涯背脊挺直了几分,气息陡然锐利:“晚辈还走不了。” “哦?”明鹤年眼皮微抬,“为何?” “因为——”林无涯声调扬起,“晚辈想要与明家结盟。” 厅中似乎有刹那的凝滞。 紧接着—— “哈哈哈哈哈哈!”一阵大笑猛地爆发出来,声音撞击着四周的八根立柱,在封闭的空间里反复振荡。 明鹤年终于睁开双眼,那双深陷的眼窝里,瞳仁竟异常明亮,可他的目光却如冬日寒冰,不见半分笑意:“初生牛犊不怕虎!林少主,你的口气倒是不小!”他笑声骤止,语锋转厉,带着沉甸甸的威压,“你倒跟老夫说说,明家凭什么要与你一个小娃娃结盟?” 林无涯迎着那双压迫感十足的眼睛,毫不退避,“我想老家主您是误会了,晚辈不是要与您结盟。”他的嘴角勾起一丝锋利的弧度,“我是要与明家现任家主明泓璋结盟!” 这话石破天惊! 明鹤年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震动,他缓缓坐直了身体,眼中骤然爆射出锐利精光,死死锁住林无涯,一股威压弥漫开来,压得室内的空气仿佛都沉重了几分。 明鹤年的声音变得异常低沉,“明泓璋?那老夫更好奇了,你打算如何跳过我这把老骨头?” “办法有二。” 他顿了一下,声音平稳的说道: “其一,杀了您。” 再顿一下: “其二,老家主您自己放手,交出明家的权柄。” 瞬间的死寂。 随后——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明鹤年的狂笑声再次炸响了这狭小的厅堂,这次的笑声中充满了荒诞与暴怒,以及被彻底冒犯后的狂躁,他只觉得眼前这个年轻人不是狂妄,而是彻头彻尾的疯魔了。 笑声骤止,明鹤年脸上怒气未消,那双鹰隼般的眼睛眯成两条细缝,寒光如针:“口气滔天的小儿!老夫倒要听一听,你凭何手段能取我性命?又拿什么神通让我放权!”他声音不高,却带着彻骨的寒意,“若说不出个一二,今日这扇门,你可就出不去了!” 话音未落,门外立刻响应了号令。 “吱呀——”一声轻响,那扇沉重的房门迅速被打开,又迅速掩阖,章婆婆那枯瘦的身影已如鬼魅般闪现在房内,封死了唯一的退路,她双手低垂,身形如一张蓄势待发的弓箭,浑浊的眼神中杀意凝而不发,牢牢地盯着林无涯。 屋内光线似乎都随着她的出现暗淡了几分,空气粘稠得令人窒息。 “哼!”明鹤年嘴角扯出一丝狞厉的弧度,“纵使你身边那个墨九武功再高,恐怕也无法知道门内发生了什么吧。”他如同毒蛇审视猎物般看着林无涯,“从你踏足明府起,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无不落入老夫眼底,念在令仪的面子上,本想容你全身而退,可你这黄口竖子竟敢悖逆至此,老夫今日定不饶你!” 凛冽的杀机如同冰雹般砸下。 林无涯却对这刺骨的杀意恍若未觉,他甚至还在环视着这间诡异的屋子,目光扫过那八根柱子。 “晚辈早疑心章婆婆非比寻常。”他一边环视一边说道,“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他轻笑一声,那笑声在肃杀的氛围中显得格外突兀,“说来也是有趣,你们这些身居高位的老头子,为何总爱玩这套深藏不露的把戏?章婆婆与我家刘妈身份相似,但刘妈的性格可比您要好得多。”他摇了摇头,“实在无趣。” 章婆婆眼中戾气爆闪!枯枝般的手指骤然屈起,骨节发出一阵噼啪爆响,一股阴冷凶悍的气机瞬间朝着林无涯当头罩下。 “且慢动手!” 林无涯厉声断喝!同时身形如同绷紧的弓弦,猛地从椅上弹起,足尖一点,人已掠至离他最近的那根柱子旁,占据了一个关键位置。 “晚辈清楚论及武功修为,实在不是对手,但我有一言,能否等我说完再动手!” 林无涯的动作快如闪电!章婆婆凝聚的杀气竟扑了个空! 电光石火间,林无涯的双手已经搭在了那根深褐色的柱子上,他并未立刻发力,而是双臂微沉,狠狠地摇晃了一下! “嘎吱——嘎吱嘎——” 沉重的木柱连同深深插入地下的根基,竟发出一阵响动,更令人骇然的是,随着这根柱子的剧烈晃动,其余七根柱子也同时剧烈地震颤起来,整间屋子簌簌抖动,梁上尘埃纷落如雨。 就在这震颤声中,林无涯眼角余光清晰的捕捉到明鹤年脸上一闪而过的惊恐。 果然如林无涯所料! 他知道自己这一搏,已占据了先机! “晚辈入府前,早已与九叔约定——”林无涯的声音穿过了震颤的噪音,“只要屋子里传来异常响动,他便会直破此门而入。”他双手死死扣住这根柱子,丝毫不敢放松,“我想以九叔的功力,要撞塌这几根本就摇摇欲坠的老朽木头,甚至这座屋子,应该都是易如反掌吧!” 章婆婆的杀气陡然一滞,惊疑不定地盯着颤抖的柱子。 明鹤年怒目圆睁,从牙缝里挤出质问:“你是在拿自己的性命与老夫对赌么!” “赌?当然不是!”林无涯转过头,目光如利箭直刺明鹤年,声音斩钉截铁,“我赌的不是我的命,赌的是你明鹤年藏在这八根药木柱子里,妄图苟延的性命!” 整个空间,如同被投入了绝对真空。 方才所有的震颤、噪音、杀意,瞬间被一种更加庞大的死寂吞没。 林无涯掌心贴着古老木柱上冰冷的纹路,心中猜想已化为笃定:明家富甲一方,老家主为何甘居如此陈腐老旧的屋子?府中传其“重病缠身”,但这满屋无源可寻的古怪药草气味,以及这八根十分突兀的柱子,还有明鹤年这幅康健的身体…… 林无涯虽不知这柱子到底是什么,但必是维系明鹤年残命,令其看似康健的关键!一旦柱倒屋毁,后果明鹤年必然无法承受。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中,不知流逝了多久。 章婆婆僵立在门边,眼神惊疑不定地在林无涯和明鹤年之间徘徊。 明鹤年脸上的终于露出些许疲惫,他缓缓地张开了口,发出的声音干涩沙哑: “你到底想要什么?” “一个机会。” 林无涯感知到了明鹤年的退让,缓缓的松开了木柱,眼神依旧锐利如初。 “一个能让我平等的与明家共商大事的机会。” ------------ 第十二章 底牌 长久的沉默在空气里缓缓沉淀。 明鹤年布满褶皱的眼皮微微颤动了一下,随即缓缓抬手——一个极其微弱的手势,如同魔咒解除。 章婆婆眼中翻涌的复杂情绪瞬间收敛,枯瘦的身影悄无声息地退出了这间屋子,沉重的房门再次阖上,隔绝了内外的世界。 屋内只剩下这老少二人。 明鹤年看上去有些疲惫,那股凌驾一切的威严感悄然散去,他执起古朴的陶壶,往另一个空杯子里缓缓注入清茶,氤氲的热气升起,混着空气中弥漫的药草气息,缓缓吸入二人口鼻。 “坐。”他声音沙哑,已然没有了先前的穿透力。 林无涯依言坐下,他不动声色地用手擦去悄然滑落至颈侧的汗珠,接着他伸手接过那杯茶,看也未看便仰头一饮而尽,这略显粗犷的动作,既是强装镇定,也是在补充方才高度对峙下急速消耗的心神,清冽微涩的茶汤滑过喉咙,才稍微压下那翻腾的气血。 林无涯虽惊魂未定,但也敏锐的感知到——明鹤年的康健体魄支撑不了多久,如果过于消耗心神,必会让他的精气迅速流失,此时他的模样已经与刚进门时大相径庭。 明鹤年此刻也充满了疑惑,“你……”他顿了顿,像是在斟酌每一个字的分量,“在踏入这扇门前,便已知晓了药柱之事?” 林无涯放下茶杯,坦然回答,“晚辈从未见过老家主居所,更未听闻此中玄机,岂能凭空知晓?” “那你!”明鹤年音量不自觉地拔高,“为何敢与老夫以命搏命?你就不怕赌错了?”他死死盯着林无涯,“若是赌错,此刻你已是一具尸体!” 林无涯强震心神,面不改色,他知道此刻如果显露出一丝一毫的胆怯,都将在这头看似受创,实则依旧深不可测的老狐狸眼中,暴露出他的稚嫩与侥幸。 “在来的路上,晚辈已预感到此番相见绝不会风平浪静。”林无涯目光沉稳地回望,声音清晰坚定,“若不抱定玉石俱焚之心,晚辈深知断无资格让老家主您正眼相看。” 他微微偏头,目光扫过那根他差点要拆毁的药柱,眼神深处掠过一丝锋芒:“至于这破解之法,不过是晚辈在绝境之中,恰好发现了这屋子留下的破绽罢了,是侥幸,也是天意。” 略作停顿,林无涯的目光重新聚焦在明鹤年脸上:“只不过有一点晚辈倒是笃信不疑——那便是老家主您,从头至尾并无真正取我性命之心。”他语调平和,却带着无可辩驳的穿透力,“否则这几日在明府之中,晚辈又岂能过得那般‘自在’?” 这番直指本心的剖析,让明鹤年为之一震。 明鹤年疲惫的老眼带着复杂的情绪,重新仔细地审视着眼前这张年轻却蕴藏着巨大力量的面孔,数十年风雨沉浮,他见过多少如星河般璀璨的年轻人,却鲜有如此锋芒暗藏,胆识与细腻并存的异数。 他的思绪仿佛穿过了厚重的时光之墙,他想起了年轻的公孙止,彼时“剑神”之名尚如云烟,他手握一柄木剑,自江南一路北上,一月之间连挑一百七十三位江南成名剑客!木剑点星,血未沾尘,其名号瞬间响彻天下! 他想起了年轻的林震南,为求得旷世奇珍天外陨铁,独闯玄渊剑冢,直面武道巅峰的大宗师叶千秋,明知是蝼蚁撼山,但那双眼里燃烧的,却是足以焚毁苍穹的不屈之火。 这些场面明鹤年都有幸在旁,他亲眼目睹过这些天纵奇才,也被他们的豪气与胆略折服。 但他更是想起了当年的自己,在家族快要倾覆的绝境下,毅然将祖宅祖产,乃至自己的灵魂尽数押上,只为织就那匹稀世“天光锦”,他记得父亲被追债者用刀钉在门板上的绝望眼神,他记得母亲呕血数斗,含恨而终时紧紧攥着他衣角的冰凉,这一切都只为等待可能永远也不会来的朝廷凤诏,这是何等疯狂,何等惨烈,却也何等决绝! 此刻,端坐在他对面的这个年轻人,明鹤年仿佛又看到了一个足以照亮或焚毁一个时代的灵魂,过往的那些灵魂正带着宿命般的气息,穿透时间的尘埃与眼前这年轻人悄然重叠。 “呵……” 明鹤年喉间滚出的音节,似褒似叹,复杂难辨。 “英雄出少年啊,林震南生了个好儿子。” 这一声评语出自曾亲手搅动江南风云的明家老家主之口,其分量重逾千钧。 短暂的沉默后,明鹤年疲惫地闭了闭眼,再次睁开时,那根紧绷的弦终于松动。 “说吧……”他声音低沉,“你到底为何要结盟?又为何定要逼老夫放权?” 林无涯捕捉到了这个信号——明鹤年终于开始正视这场谈判! “晚辈此行姑苏,探亲只是表象,实则是想与明家结盟,共同查出少林惨案的真相。”林无涯不再隐藏,开门见山。 “明家织造冠绝江南,‘皇商’之名威震四海,然而这几日的耳闻目睹,却让晚辈大感意外”他话锋一顿,字字清晰:“寒江盟踞江扼流,阻挠‘天光锦’北上进京,上一批货刚刚运走不久,朝廷的订单又再次下达,为了能在限定时间内交货,堂堂皇商竟不得不向漕运贩子妥协,而今日我又去到了织坊,发现坊内运转的机杼,竟比我预期少了过半有余。” 他身体微倾,仿佛在无声地加重话语的份量:“织娘乃织造之本,若人数已经如此稀少,恕晚辈直言,鼎鼎大名的明家织造,怕是已非小小‘麻烦’二字可尽述了吧?” 林无涯一语洞穿要害:江南织造之盛,凭的是人,织娘稀落意味着不仅贡锦受阻,各地销路也会大幅萎缩。 明鹤年的嘴角一紧,这个年轻人再次以惊蛇走电般的洞察力,戳穿了他精心维持的强盛表象,那双阅尽世事的眼睛死死盯住林无涯,里面翻涌着浓重的戒备和不由自主的欣赏。 林无涯无需他的回答,明鹤年的沉默已是答案。 “若明家与我结盟,”林无涯的声音陡然抬升,“晚辈可解明家困局。” “何法?” “具体之法不便详述,但请老家主信我一事——寒江盟这条缠颈恶蟒,此后再不会向明家多要分毫。” 他话语中那份不容置疑的自信,如同金石掷地。 但紧接着,他的话音转冷: “然而此承诺有一前提——”他的目光锁定明鹤年,“请您放下明家权柄,安心养病!” 如此赤裸裸的威胁! 可出乎意料的是,明鹤年并未再显暴怒,反而恢复了淡漠的神情,眼底闪过精芒算计:“你为何一定要逼老夫放权?” “为何?”林无涯的冷笑中,陡然腾起一股压抑已久的怒火。 “您用了几十载的心血成就了明家,但也将明家打造成了一座囚笼,一座必须以您的意志运转的监牢,您的‘正轨’上容不下任何偏离的活物!” 这句话如重锤砸落,数十年来无人敢如此直言。 “明萱芷钟情于一个织匠,可在您眼里这等‘下贱之人’,怎配玷污明氏血脉?想必她早已是您在攀附权贵的路上,必要的一环了吧,所以您选择不惜以整船人命为代价。”林无涯的目光森冷如刀,“您要的不仅仅是碾碎小常先生的痴念,更是要让整个明家刻骨铭心地记着,违背了您的意志不会有好下场!” 他语不停歇,又一记重锤落下。 “明家二爷痴迷武学,可明家重商轻武,您的眼中容不下商道之外的任何东西——哪怕那人是您的亲儿子,所以他被您亲手驱逐。” 林无涯目光如炬,狠狠灼烧着明鹤年: “还有我姑姑!” 他几乎是从齿缝里逼出一句诘问: “她无法生育,究竟是天命,还是您的命令?” 林无涯气势逼人! “为了您那至高无上的‘正轨’!为防我林家‘觊觎’明家基业,您居然逼我姑姑喝下绝嗣汤药!” 林无涯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奔涌的怒气,但那眼神中的火焰丝毫未消。 “眼下天光锦北上受阻,这绝非寒江盟一时兴起的刁难,各路府衙向来与明家交好,为何此时一言不发,背后根本就是朝廷上那只翻云覆雨之手,与寒江盟暗通款曲,老家主您浸淫朝野商道数十年,此中玄机您自然比我清楚得多。” 他再次提出那份交易的核心:“寒江盟与林家有些瓜葛,我有把握断其勒索,此后明家水运不会再有任何阻拦。” “然唯有一条——林令仪!姑姑是我唯一的条件!”林无涯不容置疑的说道,“我绝不允许她在您的‘正轨’之下继续受人欺凌!想要交易达成,请您放权!放她生路!” 林无涯惊涛拍岸的话语,终于在这弥漫着药草气息的屋子内,渐渐平息。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静默中缓缓流淌。 明鹤年耐着性子听完林无涯激昂的话语,他布满沟壑的脸庞上,无怒无辩,无波无澜,深陷的眼窝如幽潭,倒映着年轻人锋芒毕露的身影,枯瘦的手指再次伸向陶壶。 壶嘴倾斜。 清亮的茶汤,如同一条细细的银线,精准地注入了他面前那只空置的杯中。 这一次,只有一杯。 只属于明鹤年自己。 他端起那杯茶并未立刻饮下,温热的杯壁熨帖着他冰凉的掌心,他低垂着眼睑,目光凝视着杯中那琥珀色液体,杯中的倒影模糊地映出他苍老而冷酷的轮廓。 终于他缓缓抬起头。 那双眼睛穿透了弥漫的茶烟,直刺林无涯眼底深处。 低沉沙哑的声音,再次在屋内缓缓响起: “所以……” 他刻意地停顿了一下,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 “林无涯,这就是你所有的底牌了。” “对吗?” ------------ 第十三章 明家二爷 夜色,已浓稠得化不开。 白天人声鼎沸的姑苏城,此刻已经陷入一片沉寂,长街空荡,唯有青石板路在稀薄的月光下泛着幽冷的微光,路上寥落的行人,更添几分萧索。 一老一少两个打更人拖着疲惫的步子,在空旷的街巷间缓缓挪移,老的双眼沉重,不时掩口打着哈欠,浑浊的眼中映着灯笼昏黄的光晕;小的则揉着惺忪睡眼,脚步踉跄,仿佛下一秒就要栽倒在路边。 与他们擦肩而过的,是几个同样形单影只的摊贩,他们肩头竹篮里压着白日未能售尽的瓜果菜蔬,他们不甘心地徘徊在街角巷尾,期盼能遇上最后一个主顾,然而回应他们的却只有更深的寂静与愈凉的夜风。最终他们也只能裹紧单薄的衣衫,步履匆匆地消失在幽暗的巷陌深处。 老打更人抬头看了眼天色,给旁边的小子使了个的眼色,小子强打起精神,清了清干涩的喉咙。 “梆——!” 一声清脆的梆子响骤然划破寂静。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子时已到!” 余音未绝,一道身影突兀地闯入了这凝固的画卷。 那人步履急促,行色匆匆,粗布麻衣在昏黄光晕下只勾勒出一个紧绷的背影轮廓,迅速掠过打更人身旁。 打更小子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仓皇的身影攫住,毕竟这深更半夜,如此慌张赶路的人实在少见。 “哎呦!” 后脑勺猛地传来一阵剧痛,小子痛呼出声,捂着脑袋,委屈地望向刚收回手掌的老爹。老爹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丝毫玩笑,他凑近小子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小子!你还记得干咱们这行当,顶顶要紧的是什么吗?” 小子揉着火辣辣的后脑勺,条件反射般背出了那句训诫: “除了天上的月亮和地上的石头,其他的一概看不见……” “哼!”老爹鼻腔里重重哼出一声,“给我刻进骨头缝里!记住了,这个时辰走在街上,宁可撞见飘出来的鬼影子!也绝不能看见走过去的人杆子!” 话音落下,老爹不再多言,一把攥住小子的胳膊,头也不回地扎进了前方更深的夜色之中。那盏孤零零的灯笼,在无边的黑暗里摇晃着,只留下一圈微弱而颤抖的光晕。 那人在深沉的夜色中穿行了许久,周遭的屋舍渐次稀疏,最终被一片荒芜野地取代,他终于在一处破旧的院落前停下脚步。 木栅栏歪斜地围出个院子,院子的木门虚掩着,院门口堆着几袋未动的米面,在惨淡月光下显得格外突兀。 他推开木门,发出一声刺耳的呻吟,径直朝那间低矮的茅屋走去,还未至门口,茅屋门便“吱嘎”一声从内推开,一个身影出现在门口。 那人身形瘦削,却站得笔直如松,仿佛一根被风霜打磨过的枯枝,粗陋的麻衣洗得发白,打着几块深色的补丁,月光勾勒出他清癯的侧脸,一双眼睛在阴影里沉静无波。 来人回头望向门口堆积的米面,声音低沉:“我派人送来的东西,为何不拿进去?” 门前那人声音轻缓,带着拒人千里的漠然:“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放在哪里都一样。”他抬眼,目光平静,“大哥深夜前来,有什么要紧事吗?” 来人正是明家家主明泓璋。 而站在门前的,便是他那被驱逐多年的弟弟明瀚瑜。 明泓璋沉默片刻,终于开口:“你可知林家来人了。” 明瀚瑜脸上没有丝毫波澜:“不知。” “是令仪的侄儿,如今林家的家主林无涯。”明泓璋目光紧锁弟弟面容,“前几日,砚舟在集市上与他有过一面之缘。” “砚舟……”明瀚瑜低语,沉默片刻说道:“他前些日子确实提过集市上遇见个生人有些奇怪。”他的声音依旧平淡,“原来是林无涯。” 话音落下,兄弟二人陷入了更深的的寂静,夜风呜咽着穿过破败的栅栏,二人相对而立,近在咫尺,却又仿佛隔着千山万水,多年的疏离,早已在两人之间筑起了一道无形的墙。 明泓璋喉结滚动,内心剧烈的挣扎,终于,他耗尽了所有犹豫,抬起头看向明瀚瑜,声音带着决绝。 “瀚瑜……”他唤出这个久违的称呼,声音有些发涩。 “我有办法让你回来!” “回来?” 这两个字,如同巨石投井。 明瀚瑜抬眼,那双沉静了太久的眼睛,此刻锐利如刀,直刺向明泓璋,过去的记忆——家族的荣光、被驱逐的屈辱、流离的艰辛、痛失挚爱的苦楚,如同决堤的洪水,铺天盖地地涌回脑海,他的身体微晃,扶着门框的手指因用力而泛白。 夜风,似乎也在这一刻凝固了。 明瀚瑜嘴角扯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他转身坐在磨光的石阶上,嗤笑声在静夜中格外刺耳:“怎么?明家家主发了善心,可怜我这被扫地出门的武夫了?” 明泓璋对他的嘲讽置若罔闻,向前一步,身影在月光下拖长,“今日林无涯找到了我。”他顿了顿,目光投向深沉的夜色,“他在明府住了些日子,已将明家眼下的困境摸了个大概,他与我商议了一个破局之法。” “破局?就凭林无涯?一个初来乍到的毛头小子?”明瀚瑜脸上写满荒谬:“大哥!你是昏了头,还是被那小子灌了迷汤?明家这盘根错节的死局,多少年都解不开,他来到明家不过个把月时间,能做什么?” “有时候能破局之人,恰恰不是局中之人。”他的目光锐利起来,仿佛穿透了眼前的黑暗,“此子初来,我亦不以为意,但一番交谈后,他字字句句皆如利锥,直刺要害!更关键的是,他手中确确实实握着能解开我明家枷锁的钥匙!” 他刻意停顿,加重了语气: “而这把‘钥匙’,是他父亲林震南留给他的。” “林震南?他不是死了吗?”这个名字,终于让他收起了那份轻蔑,神情变得凝重起来。 “人已逝,但遗泽尚存。”他目光深邃,带着一丝讳莫如深,“其中详情不便多言,但事成之日,便是我真正执掌明家之时!” 他转头看向台阶上的弟弟,声音沉重且恳切:“到那时,我需要你回来,与我一同撑起明家!” 明瀚瑜抬头迎向那道目光,夜色模糊了大哥的面容,但那微微佝偻的身躯,在无声地诉说着岁月的重压,眼前这个人,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能为他遮风挡雨的大哥了。记忆的洪流汹涌而至:那个曾经最护着他的大哥;那个亲手将他驱逐出家门,斩断他武道梦的大哥;那个娶走了他此生挚爱的大哥。 他知道大哥的苦衷,他知道明家那座由“老家主”亲手堆砌的“山”,是何等的不可撼动,他知道大哥的每一个选择,背后都浸透着家族的枷锁与无奈。 但知道,不等于不恨! 明瀚瑜发出一声短促冷笑,充满了疏离,“我现在过得很好。”他指了指身后那扇紧闭的屋门,“我夫人,还有砚舟,都在里面睡得安稳,这里就是我的家。” 他目光扫过门口那堆米面,又落回明泓璋脸上,“虽然现在穷些,但也不至于饿死,况且我还有你这个‘好大哥’,整日送米送面嘘寒问暖。” 他刻意拉长了语调,猛地站起看着明泓璋,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已久的爆发: “我为何还要回到那个令人窒息的囚笼里去?” “瀚瑜!”明泓璋声音带着痛楚与急切,“我知道你委屈!但明家如今已是进退维谷!我们必须守住这份基业!” “基业?”明瀚瑜像是被这个词狠狠刺痛,厉声打断,“那是你的基业!你的明家!从来就不是我的!”他意识到自己声音过大,猛地回头,紧张地望向屋内,确认里面依旧安静,他一把抓住明泓璋的胳膊,力道大得惊人,几乎是拖拽着将他拉到了木栅栏之外。 “老家主为何如此行事,你我心知肚明!”明瀚瑜压低声音,急促而尖锐,“且不说林无涯如何破局,这夺权掌舵之事本就如同登天!”他紧盯着明泓璋的眼睛,那眼神里充满了担忧与不解,“大哥,你向来谨小慎微!如今竟要行此悖逆之举,你可想清楚了?” 明泓璋迎着他审视的目光,毫不闪躲,他深吸一口气,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我已想清楚,为了明家!为了你能堂堂正正地回来!更为了……” 他顿了顿,那个名字仿佛有千钧之重,最终艰难地吐出: “令仪!” 这个名字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明瀚瑜心中激起了无声的涟漪,他身体一僵,所有的愤怒都在瞬间凝固,那双锐利的眼睛如同被抽去了锋芒,只剩下深不见底的沉寂与痛楚。死一般的沉默。 只有夜风拂过枯草的沙沙声。 许久,明瀚瑜才缓慢地低声问道: “她还好吗?” “好。”明泓璋的回答简短而肯定,“放心。” 放心,这两个字对明瀚瑜而言,已足够。 “大哥……”明瀚瑜的声音浸透着深深的疲惫,“我不能回去。”他抬起头,目光复杂地看向明泓璋,“你知道原因。” 他当然知道。 他知道瀚瑜对那位只配被称作“老家主”的父亲,怀揣着何等刻骨的愤恨;知道瀚瑜对自己这个亲手执行驱逐令,夺走他挚爱的兄长那份难以消弭的怨怼。 他更知道自己为了所谓的“基业”,所做的一切——赶走亲弟、迎娶令仪、禁止她生育、再娶苏州刺史的私生女,每一桩每一件,都浸透了无奈与冰冷。 而如今,他要推翻这座“山”,要自己掌舵,竟也是为了这该死的明家基业。 “我知道。”明泓璋的声音沙哑,“正因为我知道的太多,所以这次明家该走哪条路,由我来决定!” 明瀚瑜皱紧了眉头,他看着眼前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大哥,心中翻江倒海,没有了那座“山”的支撑,仅凭明泓璋一人,真的能撑起明家这艘千疮百孔的大船吗?三弟澈琰唯利是图,不堪大用;侄女萱芷虽然聪慧,却太过年轻,若自己执意不归,大哥身边便再无依傍。 纵然他怨恨难消,可此刻眼前这张苍老而疲惫的脸,这双眼中燃烧的决绝火焰,恍惚间竟与当年那个为了掩护他习武,甘愿在祠堂跪了一天一夜,直至昏厥的少年身影悄然重合。 明瀚瑜喉间溢出一声叹息,沉重如负千斤巨石。 “就算林无涯真心相助。”他的声音带着深深的疑虑与警觉,“他的目的又是什么?仅仅是为了令仪吗?” “为了结盟。”明泓璋沉声道。 “结盟?”明瀚瑜并不明白其中道理,“他要与明家结盟做什么?” “查当年的少林惨案。” 明瀚瑜听到这几个字,顿时眉头紧蹙,“大哥!这事与明家毫无关系,你为何要趟这个浑水!” “为了达成目的,我只能这么做!” “就算你达成了目的,可你这只是又将明家推向了另一个水深火热而已!”明瀚瑜抓住他的手臂使劲摇晃,试图让他清醒。 “瀚瑜。”明泓璋将手臂挣脱出来,神情淡漠的看着眼前气急的明瀚瑜,“明日我就会实施计划,已经回不了头了。” “明日?”明瀚瑜没想到大哥竟会如此坚定。 “是的,明日事成之后,不管将来会发生什么事,我都会用尽全力保住明家,到那时候,希望你能在我身边!” 明瀚瑜叹了口气,面对如此决绝的大哥,他知道已经多说无益。 “明日需要我做什么吗?”明瀚瑜只得妥协,既然事情必将发生,那他也想出一份力。 “不必,只需静待林无涯与老家主谈判结束。” “他真斗得过那只老狐狸?”明瀚瑜有些疑惑。 “当然斗不过。”他淡淡说道:“这小子心高气傲,他想要与我明家结盟,老家主这一关,他必须要过。” ------------ 第十四章 赌 林无涯心头剧震,表面上竭力维持平静,明鹤年那句质问此刻在他脑海中反复激荡。 难道我的推论有误? 难道这老狐狸手中还藏有未露的底牌? 难道他根本不在乎这八根药柱的存毁? 难道方才的对峙,从头至尾都只是他设下的局? 无数个“难道”如乱麻缠绕,他强压心绪,试图理清这纷乱的线索。 时间在沉默中流逝,这过长的停顿如同暴露在阳光下的破绽,早已被端坐于阴影中的明鹤年尽收眼底。 明鹤年悠然自得地摇晃着手中的白瓷茶盏,盏中茶汤色泽澄澈如初春嫩芽,氤氲着沁人心脾的幽香。 “你知道这是什么茶吗?”明鹤年突然没来由的问道。 见林无涯没有搭话,他便自顾自的说起来:“这茶名叫“十日尖”,产自岭南道深处的云雾山,此山常年毒雾弥漫,每年只有短短十日瘴气会消散,大批的采茶人需以命相搏,攀上绝壁采摘嫩芽,进山的路崎岖险恶,往返一趟十日便已耗尽,如果稍有耽搁便会死在山里,可就算是这样,每年还是会有大批采茶人进山采茶,你知道这是为何?” “因为这是皇家贡品,死多少人也会有人去采。”明鹤年根本没有给林无涯思考时间,自问自答道。 “此茶在毒瘴中生长,不仅不染邪秽,反得天地精华,香气馥郁,入口清冽,更有抵御百毒的奇效,是贡品中的绝品,皇帝御赐给我明家后,我原本是想以此重礼,叩开苏州刺史刘禹桐的府门,却不曾想竟被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这老匹夫当真是不识货!我让泓璋娶了他的私生女,可这居然连个敲门砖的分量都不够!” 明鹤年将这杯茶一饮而尽,闭上眼品味着十日尖浓郁的香气,他突然露出一丝笑意,“但其实我该谢谢这老匹夫,要不是他的回绝,这茶也不会救我的命。” 话音未落,明鹤年便站了起来。 这个动作极其缓慢,他佝偻着背,每一步都迈得异常沉重,终于挪到了离他最近的那根药柱旁。 他停下脚步,伸出枯瘦的手,带着近乎虔诚的眷恋,轻轻抚摸着冰凉的柱身,随即他闭目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空气中弥漫的药草气息全部吸入肺腑。 良久,他才睁开眼,目光投向虚空,声音低沉而缓慢:“多年前,老夫身染‘骨痹病’,疼痛钻心蚀骨,如同万千根钢针日夜扎刺着我的骨头,起初我双腿开始变得沉重,直到寸步难移,继而喉舌僵直,言语不清,最后连吞咽都成了困难,那时老夫已是一脚踏进了鬼门关。” 他转过头看向林无涯:“是这‘血龙木’救了老夫。” “此木生于北疆,汲取地脉龙气而生,对治疗骨痹之症有奇效。”他的语气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敬畏:“这种木头十分稀有,老夫倾尽半数家财,不惜代价从九黎族手中买来。”他环视屋子,目光扫过每一根柱子,每一块木板,“不止这八根柱子,你此刻脚下所踏,头顶所覆,这整间屋子皆由血龙木所筑!” 然而,那狂热的光芒瞬间黯淡下去:“只可惜,这神木像一个诅咒!只要老夫离开这间屋子,不出半日那钻心蚀骨的剧痛,便会再次将我拖回深渊!” 这间由血龙木构筑的屋子,既是他的续命神坛,也是他永世无法挣脱的黄金囚笼。 “可当我喝下十日尖,我发现居然起了作用!我居然可以离开这间屋子了!哈哈哈哈哈!” 他的笑容十分狰狞,“这解百毒的药,居然治好了我的骨痹病,我这才知道,我这不是病。” “是有人给我下了毒!” 林无涯顿时皱眉,好像已经明白了什么,原来明鹤年不仅靠着八根药柱续命,只要有十日尖,他便能继续活下去! 明鹤年话锋一转:“小子,你心思缜密,聪慧过人,但你为何不想想,你自以为掌握的明家秘密,为何会如此轻易地暴露在你眼前?” 这反问又让林无涯心头猛地一沉。 “只因我根本不在意。” 明鹤年眼中爆射出的精光,直刺向林无涯:“你在赌!”他声音带着审判般的威严,“赌我无法失去这间屋子,赌你所谓的对付寒江盟的‘办法’,可以拿捏住我!” 他的话戛然而止,随即发出一声短促的嗤笑,笑声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嘲讽: “可惜啊,你全都赌错了!” “林无涯,你入门不过几刻,便能窥破老夫屋中命门,以此作为要挟,这份心智胆魄,老夫佩服!”他微微一顿,“但你太过心高气傲,自以为可与我谈判,你以为你探得的那些消息,就是明家的全部了吗?” “既然已经说到这儿了,老夫不妨全都告诉你。” “瀚瑜自小便是个武痴,他筋骨奇佳,天赋甚至可以与剑神公孙止相提并论,是百年难得的剑道天才,他年少时便离家远游,踏遍江湖寻访名师异士,数十载光阴,他一身武艺日益精进,后来竟能融会贯通,自创功法,那时他心中已有开宗立派的念想。” “可当今朝廷容不下这些,明家身为‘皇商’,便不得再染指江湖势力!权利太大,会被朝廷所不容!” “可瀚瑜他不懂!”明鹤年握紧了拳头,声音带着压抑的愤怒与无奈,“他不懂这顶冠冕的分量,不懂这背后的滔天巨浪,他若开宗立派,便是将整个明家置于朝廷的刀口之下!” “我别无选择,只能将他逐出家门。”明鹤年的眼神暗淡无光。 “既然你已探知瀚瑜之事……”他重新抬起眼,“想必你姑姑与瀚瑜那段旧事,也已知晓了吧。” “令仪本该是瀚瑜的良配,我知两人很早便情投意合,可瀚瑜被逐出明家,这桩姻缘便成了灰。” “然而林家与明家的联姻势在必行!”他的语气斩钉截铁,“这无关儿女情长,只关乎两大家族的根基,所以令仪只能嫁给泓璋!” “朝廷不允许明家联合江湖势力,你却执意要两家联姻,为什么?”林无涯十分奇怪。 明鹤年意味深长的说道,“此事牵扯极多,你爹都没有告诉你,我自然也不会说,到了你该知道的时候,你自然会明白!” “明白?”林无涯胸中怒火瞬间被点燃!他目光直刺明鹤年:“所以姑姑在你们眼中,自始至终都只是枚任人摆布的棋子?” “棋子?”明鹤年发出一声苍凉而尖锐的冷笑。 “小子!你放眼这天下!”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庙堂之上,江湖之远,芸芸众生,谁人不是棋子?谁人又能真正掌控自己的命运?” “林家与明家在这盘棋局之中,也不过是稍大一些的棋子罢了!各方制衡,永远都是朝廷掌控天下的必要手段!” 不等林无涯反驳,明鹤年话锋陡然一转: “我不让令仪生育,恰恰是为了护她周全。” “南北两大家族的结合,触动了朝堂上某些人敏感的神经,朝廷之所以容忍,皆因我们两家尚未有真正的下一代血脉。” “若令仪真诞下子嗣……”明鹤年眼中闪过一丝凌厉的寒光,“到那时不仅是孩子命运难测,你我两家也必将被卷入深渊!” “活到这把年纪,老夫心中所念唯剩一事——明家基业!泓璋谨慎有余,却魄力不足,而瀚瑜和澈琰……”他摇摇头,眼中满是失望与无奈,“皆不堪大用!” “萱芷我本寄予厚望,她聪慧敏锐,本可许配给苏州刺史之子。”他的声音转厉,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愤怒,“可她竟自甘堕落!与那低贱织匠厮混!”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眼中燃烧着近乎偏执的决绝! “只要老夫还有一口气在,这明家的根基就绝不能动摇!” 明鹤年话锋一转,“林无涯,你既已看清朝廷对我明家早已是今非昔比——北上漕运受阻,各路府衙视而不见。” 他佝偻的身躯在昏暗光线下却仿佛投射出巨大的阴影,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那你便应该明白,明家不会坐以待毙!”他的声音陡然拔高。 “老夫今日已与你全盘出盘,便也不怕告诉你,明家的生财之道早已不止于此!纵使前方是刀山火海,只要能保住明家的根基,老夫自当赴汤蹈火!” 他猛地一拂袖,重新坐回那张象征着权力的椅子,“所以……”他的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你若还有未亮的底牌,趁早掀开!” “若没有……”他微微一顿“林无涯,我本不想杀你,可这里已经容不下你了!” 林无涯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他胸中翻涌着对这番冷酷言辞的深恶痛绝,但他不得不承认—— 他真的赌错了。 他错在高估了明鹤年的人性。 明鹤年可以斩断血脉亲情,可以碾碎儿女情长,可以将自己囚禁于黄金牢笼,可以化身成世人眼中不人不鬼的怪物,只为达成自己的目的。 面对这样的存在,林无涯如何能赢? 一股深深的无力感,瞬间席卷了林无涯全身。 就在此时。 “嘎吱——!” 刺耳的声音撕裂了屋内的死寂,那扇房门被推开了。 一道身影裹挟着门外渗入的微风,缓缓迈入了这间弥漫着药草气息的房间之中。 来人正是明泓璋。 明鹤年眼中有些许惊愕,他看着在自己面前恭敬行礼的明泓璋,心头骤然涌起不祥的预感。 “我正在与林少主商谈要事,你为何要进来?” “老家主。”明泓璋对明鹤年的问话置若罔闻,“昨夜我去探望了瀚瑜。” 明鹤年没有回应,目光死死钉在儿子脸上。 “瀚瑜还有砚舟都很好,您大可放心。” 他微微一顿,随即抛出了一颗惊雷。 “我已安排妥当,准备让瀚瑜回来。” “什么?”明鹤年枯瘦的手掌重重拍在扶手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瀚瑜在外漂泊已十余载。”明泓璋迎着他暴怒的目光,声音依旧沉稳坚定,“他也是明家血脉,自然该回来了。” “你不要忘了他为何被逐!”明鹤年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变得尖利刺耳,“而且是你亲手将他逐出家门!从他踏出明府那一刻起,就不再是明家人了!” 他不明白,这个向来温顺的儿子,为何会突然亮出獠牙? “我当然知道他为何被赶出去,我也知道是我亲手将他赶走。”他的直视父亲眼中翻腾的怒火,“这些年我一直都在懊悔中度过,所以我一定要让他回来!” “你敢!”明鹤年怒目圆睁,须发皆张!那积威数十年的气势如同风暴般席卷而出!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竟会被明泓璋公然忤逆! 门外,章婆婆那枯瘦的身影再次出现!她低垂着眼睑,双手拢在袖中,那股冰冷的杀气瞬间弥漫开来。 “我有何不敢?”明泓璋毫无惧色,猛地踏前一步!那一直深藏的锋芒此刻如同出鞘利剑,寒光四射! “我明泓璋!”声如洪钟,震得屋宇微颤,“身为明家现任家主,自然有权力迎回流落在外的弟弟!” 明鹤年浑身剧震!那佝偻的身躯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他盯着眼前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儿子,那个曾经对父亲毕恭毕敬,唯命是从的明泓璋。 此刻竟是要夺权? 明泓璋吐出一口浊气,那口气仿佛吐尽了胸中积压数十年的郁垒,他的声音不再平静,而是带着悲愤与控诉。 “父亲,您看看如今的明家!朝廷视我们如草芥处处刁难!江南织造之首的名号何其讽刺!如今支撑我明家命脉的竟是见不得光的私盐买卖!” “瀚瑜他一身武艺,满腔抱负,却被您亲手浇灭。” “令仪她本该与心爱之人相守,却被当作联姻的棋子!又被您灌下毒药!” “还有小常先生!”他的声音带着颤抖,“还有那一船葬身火海的无辜性命!” “他们所有人!”明泓璋的声音拔至顶点,“都是为了保住您眼中那不容有失的明家基业而献祭的牺牲品!您从未把他们当人看过。” 他步步紧逼,字字如重锤,砸在明鹤年摇摇欲坠的心防上: “我遵照您的安排先娶了令仪,又违心迎娶了苏州刺史那不敢见光的私生女!” “如今您又想故技重施牺牲萱芷,把她当作打开苏州刺史府门的又一把钥匙!” “父亲!” 他的声音带着穿透灵魂的力量。 “您究竟还要牺牲多少人?才能让这艘早已千疮百孔的破船,继续假装平安无事?” 字字泣血!句句诛心! 明鹤年脸上的阴沉至极,他盯着明泓璋的眼神,如同要将对方生吞活剥! 明泓璋毫无惧色,他挺直了脊梁,一直被压抑的家主气魄,此刻轰然爆发! “这数十年来,您的每一个安排,我都一一遵从,但如今明家的路,该由我来走了!” 明鸿璋整了整衣冠,多年的隐忍谋划,终于在此刻亮出了所有底牌! “您的十日尖是皇家御赐,想必已维持不了几日,这三年里,您一共派去云雾山三批人,没有一人回来。” 明泓璋顿了顿,“都是我杀的。” 不等明鹤年有所反应,明泓璋继续说道:“您在府上的所有心腹,就在今日晌午全部被我革除职务,为提防他们通风报信,此刻所有人都被捆在正堂,等今日过后我便会遣散他们。” “今后——”他一字一顿地吐出最后的宣告,“恕儿子不能再听从您的安排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明泓璋双膝一弯,“咚”的一声重重跪地!随即俯身,额头重重磕在木板上,那声响是对父亲的愧疚,也是最后的告别。 章婆婆杀气已经达到顶峰,她在等待老家主一声令下。 林无涯站在一旁,眼角的余光始终锁定着那道枯瘦身影,他已运转周身的气息,随时准备抵御章婆婆的一击。 他回想着前几日与明泓璋的交易,他亮出了足以撼动寒江盟的底牌——父亲林震南留下的关乎寒江盟命脉的东西,正是这张牌给了明泓璋今日向明鹤年摊牌的决绝勇气。 他赌明泓璋为了明家的未来会去夺权,他赌明鹤年为了明家基业不会杀明泓璋。 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烛火在不安地跳跃。 良久过后,一声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艰难地从明鹤年喉间挤出: “起来吧……” 这一次,林无涯终于赌对了! 明泓璋依旧跪伏在地,纹丝不动。 明鹤年再次极其艰难地挪动位置,章婆婆悄然上前,用枯瘦的手臂搀扶住他的身躯,他一步一步拖着沉重的脚步,向内屋挪去,每一步都比来时更加艰难。 明鹤年认输了! 数十载的起起伏伏,无数的尔虞我诈,明鹤年从一片尸山血海中走出,拥有了一切! 而此时他的身边,只剩下章婆婆和这间囚笼。 他所建立的一切都被明泓璋夺走,甚至他的性命都在明泓璋手里,明鹤年的心境已经轰然倒塌。 他知道,此时已经无力回天。 当他行至门边时,脚步微微一顿,没有回头,只有沙哑疲惫的声音飘荡在空气中:“与林家结盟,调查少林惨案的真相,挣脱朝廷的束缚,这一切的举动都是在与朝廷对抗,你可要想好了。” “明家此后是生是死,都与我无关!” 明泓璋终于抬起头,他望着父亲消失在门后的佝偻背影,眼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他有些恍惚,眼前这人突然变得如此陌生。 最终,所有的情绪都化作一声低沉而坚定的回应: “谢老家主成全!” ------------ 第十五章 人物自传:明泓璋 我初见林令仪是在二十多年前,姑苏城那个细雨初歇的蚕花节。 江南以蚕事为大,每逢此节,家家户户都要焚香设案,祭拜蚕神娘娘,祈求新茧丰盈。作为执掌江南织造的明家,祭祀的排场自然更为隆重,青石铺就的前庭搭起高高的神坛,锦缎铺陈,香烛缭绕,供奉的蚕神像身披五彩云锦,慈眉善目。身为明家长子,我身着繁复的祭服,在父亲身后一丝不苟地完成叩拜献香,空气中弥漫着檀香,艾草与新鲜桑叶混合的独特气息。 祭祀礼毕,人潮渐散,我正欲随父亲退入内堂,目光却不经意间扫过人群外围——竟瞥见了数月未见的瀚瑜,他身边还俏生生立着一位穿着石榴红劲装的少女。 那抹红在青砖灰瓦间如同一团火焰,她身姿高挑挺拔,一袭剪裁利落的红衣衬得她肌肤胜雪,她未施粉黛,青丝仅用一根素银簪松松挽起,几缕碎发随风拂过额角,非但不显凌乱,反倒添了几分飒爽英气,她一手按在腰间剑柄上,嘴角噙着明媚的笑意,好奇地打量着周遭的祭祀场景,与周围那些正在虔诚跪拜的妇人女子形成了鲜明对比。 瀚瑜见我望来,咧嘴一笑,拉着红衣少女挤了过来。 “大哥!” 他声音爽朗,带着游历归来的风霜与快意,“给你引见一下,这位是铸剑世家林家的大小姐林令仪!” 林令仪,我心中微动,早闻林家铸剑名震天下,却不想掌上明珠竟是这般光彩照人,更令我暗自惊异的是——她竟和瀚瑜一样,能如此自由地离家远游,行走江湖,相比之下,我虽随父亲行商,足迹也算遍布南北,但一举一动皆需谨守世家规矩,时刻背负着明家长子的重担,何曾有过这般洒脱?那一刻,一丝羡慕划过心底。 那晚瀚瑜与令仪兴致高昂,硬是拉着我这个“书呆子”大哥,一头扎进了蚕花节虽不盛大却别具风味的夜市之中。 长街两侧,悬着各式精巧的蚕茧灯,晕出暖黄色的朦胧光影,摊贩们吆喝着新采的桑葚、刚蒸的青团、甜糯的茧糖,空气中混杂着食物的香气、桑叶的清气,还有人群的喧嚣。 我们三人穿梭其间,瀚瑜与令仪并肩走在前面,时而为某个精巧的茧雕驻足,时而被飘香的摊子吸引,令仪笑声清脆,瀚瑜眉飞色舞地讲着沿途见闻。我默默跟在后面,看着他们一个红衣似火,一个青衫磊落,身影在灯火阑珊处交织成一幅生动鲜活的画卷。 他们品尝小吃,我付账;他们看中玩意儿,我掏钱。看着瀚瑜眼中毫不掩饰的爱慕,看着令仪脸上明媚无忧的笑容,看着他们因一串糖葫芦也能相视而笑的默契,我心底那份因家族责任而常有的沉郁,竟也被这纯粹的快乐悄然驱散。那一晚,我付出去的每一枚铜钱,都仿佛带着温度。 虽然真的付了很多。 灯火摇曳,映照着他们充满生气的脸庞,我走在他们身后,望着那对璧人的背影,心中涌动着前所未有的暖流,我由衷地祈愿——愿他们能携手并肩,看遍这世间繁华,愿他们这份炽热的情意,能如这江南的蚕丝,绵长不断,岁岁年年。 只可惜,这世间好物,原就不坚牢。 彩云易散,琉璃太脆。 命运翻覆之手,终究未能遂了人愿。 瀚瑜自幼痴迷武学,天赋卓绝,他踏遍江湖各派,不停地与各路高手切磋武艺,学习了各门各派不同的招式功法,竟能无师自通。我虽不通武功,却能清晰地感受到,每次游历归来的瀚瑜,气息都更加沉凝,眼神也愈发锐利。 他曾告诉我,他不仅遇到了一个志同道合的朋友,还遇见了那位一剑杀穿江南高手的“剑神”公孙止,他那朋友几招便倒在公孙止剑下,但瀚瑜竟与他过了整整三十招!可瀚瑜仅仅才是通玄境而已!要知道,当年那些所谓的江南宗师境高手,大多在公孙止剑下撑不过十招便已殒命。瀚瑜自豪的跟我说境界不是杀人技法,只要技法招式能达到巅峰,通玄也能杀大宗师。 当我问起那武功远逊与他的朋友是谁时,他却笑着摆了摆手,“我朋友说了,除非他能胜我,不然不要在外人面前提他的名字。” 瀚瑜每次回家都会热切的与我诉说着他的游历经历,还有他与林令仪的点点滴滴,他告诉我,待能与公孙止过满五十招,便要开宗立派,而第一件事便是风风光光迎娶林令仪。 那时的明瀚瑜意气风发,剑指苍穹,誓要问鼎武道之巅。 可随着父亲的生意版图不断扩大,他对瀚瑜的管束也愈发严厉,虽然瀚瑜即将成为全天下最年轻的宗师境高手,可父亲依然决定让他放弃习武,然而瀚瑜生性不羁,岂是甘于束缚之人?父亲的百般阻挠,让瀚瑜归家的脚步越来越稀。 随父亲周旋官场与商道多年,我深知其中利害:江南织造冠绝天下,而明家独占鳌头,“皇商”二字重若千钧,与皇家做生意,不仅要将身家性命交到皇帝手中,还要成为朝堂的耳目爪牙,江南道沃野千里,是大隋最富有的几个道之一,多位藩王在此筑府,地方官员对王爷们的逢迎巴结,早已是官场常态。朝廷以“天光锦”为名扶持我们明家坐大,其真正用意便是借我们这双“眼睛”,时刻窥探地方官员乃至藩王的一举一动。 多年经营,明家已在江南只手遮天,各路府衙新官上任,首要之事便是来府上拜谒,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彼此交换利益互行方便,这是朝堂商海皆通的铁律。 父亲身居明州司马之位,早已在官商两道畅通无阻。正因如此,他深知家族绝不能再涉足江湖武林,若明家再出一个名动天下的宗师境高手,那便是公然触碰朝廷的逆鳞,必将引来灭顶之灾。 可瀚瑜不懂,又或许他根本不屑懂。 他心中所念,唯手中三尺青锋与林令仪。 当他再一次决绝地踏出明府大门时,我便明白,父亲不会再容忍了。 数月后,父亲召我前去,竟是要我准备去青石城——迎娶林令仪! 那一刻,寒意瞬间浸透骨髓,我没想到父亲会狠厉至此!他竟想用这种方式,用瀚瑜最珍视的人,逼他放下手中的剑! 更可怕的是此事已成绝路,一旦婚约公诸于天下便是覆水难收,若是悔婚,明家和林家累世清誉顷刻扫地。 我并没有阻止父亲,父亲的意志坚如磐石,我根本无法左右。 其实我内心在可耻地为父亲开脱——此事虽然残忍,但为了明家的存续,牺牲瀚瑜是必要的代价。 况且,林令仪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经印在了我的心里。 这所谓顾全大局的考量,混杂着心底最幽暗的卑劣欲念,最终让我默然应承了下来。 婚约昭告天下不出三日,明瀚瑜便回来了。 森冷的剑锋瞬间抵上我的颈侧,寒意刺入肌肤,然而我抬眼望去,他眼中燃烧的并非仇恨,而是翻涌的悲伤,是溺于深海的绝望。 我看着他的眼睛,声音嘶哑却清晰: “瀚瑜,明家人,不能习武。” 那一日,在父亲与我面前,他骤然发力,一声刺耳的破裂之音响彻厅堂,他亲手拗断了佩剑,剑身映着窗棂透入的昏光,如一道失去生命力的闪电坠落在地,碎成满地冰冷的星芒。 剑断,情绝,路尽。 也就在那一日,父亲以我的名义亲口下令——将明瀚瑜,逐出明家。 从此,他再无归途。 再次遇见林令仪,已是青石城林府门外,她出嫁之日。 那天满城张灯结彩,鞭炮锣鼓喧天入云,身披华美红嫁衣的她,顶着沉重的盖头,被扶进了花轿,四下皆是喜气洋洋的笑脸,唯有我的面容淡漠如冰。 我不知明林两家为何要联姻,我只道这是父亲对于瀚瑜执意练剑的惩罚。 我以为林令仪会奋起挣脱这金玉枷锁,乘夜远走,浪迹天涯——那才是我记忆中林令仪的血性与不羁。 但令我惊讶的是,她顺从了,未有一丝挣扎。她在命运的洪流前,选择了沉寂。 那时的我,竟将那绝望的缄默与顺从,无耻地解读为——或许她心中,也有一丝未曾言明的情愫,是为我而存? 直到在她躬身踏入花轿的那一瞬,我清晰地看见了那块玉佩——与瀚瑜贴身佩戴的那块一模一样,她没有将它藏在嫁衣深处,而是悬在喜服之外,像是悬挂着一颗昭然的心。 这或许是她唯一的,也是最后的反抗。 嫁入明府后,林令仪仿佛换了个人,记忆中那个笑容明媚、英气勃勃的身影倏然湮灭。只剩下一个温良恭俭的明家夫人,她的一举一动都循规蹈矩,像极了多年前在蚕神娘娘神龛前跪拜祈祷的那些妇人,周身被无形的丝线缠绕。 我深知明家亏欠她太多,便只能以加倍笨拙的关怀来填补,我想带她远航看海,想伴她游历名山,甚至提议她回乡省亲,但每一次都被她温婉而坚定地回绝。 她口中从未提过“瀚瑜”二字,我也谨守着界限,不在她面前触碰那个名字,只是在暗地里,我派人寻到了瀚瑜的踪迹——他未曾远走,而是选择留在了姑苏城郊。 因为,林令仪在这座城。 知晓此事的我选择了沉默,我妄想用流逝的时光,一寸寸磨去他在令仪心中刻下的印记。 我依旧固执地将心底温热的泉流引向她,倾注在日常的每一缕晨昏,她也默然回应着,事无巨细地打理着庞大的府邸。最令我心头涌起涟漪的是,对经商与丝绸全然陌生的她,竟开始认真请教学习,一丝不苟地学习着那些枯燥的数字、纷繁的织造,试图为我分担这沉重的工作。 恍惚间,我竟又生出虚妄的幻想,那扇紧闭的心门,似乎终于透进了一丝光亮,我的影子是否映入了她深潭般的心底? 然而每当夜深人静我回到庭院时,那扇在她房前紧闭的大门,如同一道无声的判决,冷酷地砸碎了所有幻象,它昭示着那间屋内的人,从未曾向我松动半分心弦,她所做的,不过是在履行“明家夫人“这份契约的分内之事。 而我却像个跋涉万里的朝圣者,在无边荒漠中枯守着一座无神响应的古庙,纵然眼底被风沙磨得鲜血淋漓,心底那点卑微的奢望,却仍在灰烬里苟延残喘,奢望着有朝一日,那扇心门能为我裂开一道缝隙。 若时光能一直这般静默流淌,这份看似平静的日常,对我已是莫大的恩赐。然而命运的利齿,总在不经意时狠狠咬下。 天下大势,如风云般骤变。 屹立百年的隋朝江山,历经六代帝王,一百零三载春秋,最终在无声的惊雷中轰然倾覆,雍帝本为前朝丞相,其姐姐更是前朝皇后,这场权力更迭并未掀起滔天血浪,但对于根植于前朝的明家而言,却已骤然置身于生死存亡的悬崖之巅。 前朝的“皇商”,在新朝将如何自处? 要快! 我们倾尽府库之力,将一批织造最为精良的天光锦,在雍帝登基大典的次日清晨,便由父亲与我亲自押送,日夜兼程直抵京城,这批价值连城的贡品,不仅敬献给新册封的雍朝皇后,更呈给了那位已被追尊为皇太后的雍帝姐姐。 然而华美的锦缎仅仅是我们投石问路的敲门砖,真正沉甸甸的“大礼”,是我们父子二人精心整理,足以撼动整个江南道的绝密卷宗——江南道藩王暗藏的屯兵据点、兵力虚实,以及州府官吏们见不得光的累累把柄。 随同这些“礼物”一同呈上的,还有父亲以明州司马身份写下的请辞函。 父亲深谙权术之道,他心如明镜,唯有主动斩断与官场的牵连,彻底退出朝堂纷争,并将明家数十年苦心经营的江南利益网亲手奉予新皇,化为雍帝掌控江南的利器,方能继承这“皇商”名号,给明家留下一条夹缝中的生路。 秘密卷宗献出后,江南震动,那些心怀异志,尚在观望的前朝藩王们未及举旗,便被禁军铁蹄以迅雷之势连根拔起,江南道官场更是经历了一场腥风血雨的大清洗,罢免下狱者不计其数。 我们以壮士断腕般的决绝自削羽翼,终是换得了雍帝的一丝首肯,“皇商”名号得以保留在了明家头上。然而父亲心中的巨石并未落地,他深知这位新帝的秉性——雍帝在做丞相时,便视江湖武林为心腹大患,屡次进言隋帝,欲将那些桀骜不驯,不为朝廷所用的武林门派尽数铲除,可惜隋帝未曾采纳。 如今龙椅易主,雍帝对江湖势力的警惕已绷紧至极致,此刻对明家而言,必须与江湖武林彻底划清界限。 于是,父亲做出了冰冷的决断: 林令仪,不得回家省亲,终生不得生育。 只要她不回家,便是明林两家彻底割裂的证据;只要她无子,两家的血脉关联便止于这一代,再无延续。 他将林令仪在这座冰冷的明府中,唯一期冀的陪伴与慰藉彻底掐灭。 当那碗散发着苦涩寒气的凉汤,被捧至林令仪面前时,她没有颤抖,没有质问,甚至没有一丝情绪波动。 她只是平静地伸出手,仿佛那不是一碗断绝生机的毒药,而是一碗清水。 愤怒的我直接将凉汤打翻在地,漆黑的药汁如同墨泪,泼溅在地砖上蜿蜒流淌。 但这徒劳的宣泄只换来满室死寂和药汁刺鼻的苦味,我比谁都清楚,仆人会再端来一碗,十碗,百碗,这碗汤她终究会喝下去。 我也清楚的知道,眼前这个逆来顺受的明家主母,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剑挑桃花、快意恩仇的飒爽女侠。 我不知道她为何不抗争,为何变成了一个被父亲意志驯服的躯壳。 其实我自己又何尝不是? 纵使我已身为家主,父亲那只枯瘦的手,却依然牢牢扼着家族的命脉——重要职位皆由他亲自任命,家中半数人员仍直接听命于他;官场上的所有关系往来,疏通打点,也全由他一手掌控。我不过是他手中的提线木偶,在他的操纵下完成既定的动作,面对他根深蒂固的意志,我任何试图干涉的念头,都脆弱得如同风中烟尘。 就在这风声鹤唳之际,我听闻了一个消息: 明瀚瑜,娶妻生子了。 岁月终究漫过万丈剑锋,将他冲刷进一条布满尘埃的僻静岔路,只剩令仪,如同被时光遗忘的孤岛,仍在用无言的姿态,一刀一刀凌迟着她自己的魂魄。 我终于鼓起勇气去了城郊,见到了瀚瑜。 他已褪去锦袍玉冠,如今只着一身粗布短褐,面庞被风霜刻上了尘土的痕迹。 他的妻子是个寻常人家的女子,随他辗转于此,此刻正坐在院中青石上轻摇襁褓,低哼乡音,瀚瑜佝偻着腰,在薄田里侍弄菜苗。 那位曾与“天下第一剑神”公孙止平分秋色的剑道天才,如今竟过上了平常百姓的日子,我一时恍惚失神,剑气纵横的旧梦,与锄头刨地的钝响,在耳边错乱交叠。 他见我走来并无惊诧,只是微微颔首示意,引我入那间低矮的茅屋。 一盏劣酒,几句浮于表面的寒暄,他没有问起令仪,我也没有提起。一种沉重而苦涩的心照不宣,像蛛网般结在昏黄的灯火里。 我能觉出陈年的怨恨依旧淤积在他眼底,我也知道,那怨恨中,也包括林令仪。 你问为何? 因他这个抛却了一切的天涯浪子,耗尽年华在这座城苦守一场空梦。 因他早已碎骨折剑,自缚于这方牢笼般的水土,而令仪终究未曾为他掀翻那棋盘。 因放弃了一切的明瀚瑜,没能等到那个放弃一切的林令仪。 最终,他向这无情的命理低下了头颅。 可他永不知晓,高墙内那道他以为不肯“放弃一切”的身影,不过是戴着更沉重的镣铐,在深渊里将自己一寸寸活埋。 那夜,我们以浊酒为伴,直灌得天地倒悬,醉眼模糊间,仿佛十年前的皓月清风犹在身旁,一切恩怨离殇,似乎都在这迷醉中消融。 就在我踉跄起身之际—— 他突然攥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节,布满血丝的双眼直刺过来,喉间滚出一句含混不清的话: “大哥,你知道令仪为什么要嫁给你吗?” 我不知道他是真的在问我,还是已有答案。 我甚至不知道是明瀚瑜在问我,还是我在问我自己。 回去后我几乎未作思量,便把这消息告诉了她,我自私的想让她彻底断掉那份念想。 可她依旧保持着端庄娴雅,只是轻轻点了下头,好似听到一个不相干的消息。 只是从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过那块玉佩。 没过多久,我的第二纸婚约,又如锁链般铐了下来。 这次要迎入明府的,是刚上任不久的苏州刺史刘禹桐的私生女柳芸芸。 明家断臂求生之后,在江南的枝叶已凋零大半,新补上来的各处官员,不过虚与委蛇,维持几分表面情分,连曾经同气连枝的寒江盟,如今也有了疏隙,漕运处处受阻,利银日渐干涸,曾经送去各处打点的金银绸缎,此刻竟被成箱地退了回来。 我很清楚,他们不是不想收,而是不敢收,有一只无形的手在背后操控者他们,败絮其中的霉斑,正渐渐爬上明府这根巨椽。 父亲唯一的筹算,便落在了我身上,娶那个不被认入族谱,甚至不能姓刘的柳芸芸,若能诞下嫡子,便能与刺史府攀上一缕血脉亲缘。 大喜之日,刺史府门庭紧闭,无人前来道贺,在满堂宾客眼中,这不过是寻常商贾,纳了个小门小户的女子而已。 我又何尝不明?如今的明家,如今的我,只配迎娶一个被生父弃如敝履的私生女。 不久柳芸芸便诞下了一个男丁,父亲大喜过望,立刻将少夫人诞子的消息敲锣打鼓传遍了江南道,流水宴席铺开,遍邀各路达官贵人,奢靡气派远胜当初迎娶令仪之时。 我自然明白这声势浩大的宴席下的心思——父亲要让刘禹桐知道此事。 可刺史府的大门,依旧紧闭,无人出席。 父亲对两位儿媳天差地别的态度,也使得府中下人们开始窃窃私语,但那些或同情或讥讽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就如同水滴落入寒潭,激不起半分涟漪,仿佛只是尘埃拂过一尊无悲无喜的玉像,她只专注于扮演好“明家长夫人”这个身份。 而柳芸芸对自己立足的根本也是洞若观火,她从不奢求我的半分情意,将全部热忱倾注于嫡长子——那个维系家族虚妄未来的婴孩。 恍惚间,我又看到了当年踏入明府的新嫁娘。 仿佛只要踏过那道鲜红门坎的女子,都会执起冰冷的刀锋,将自己残存的爱恨嗔痴寸寸斩落,从此再无一丝波澜。 直到那个清冷的早晨,我猝然撞见令仪红肿的眼眶。 追问之下方知,她至亲的兄长林震南,死于那场惨绝人寰的少林浩劫,尸骨无存。 朝廷昭告天下:各派武林人士因觊觎少林七十二绝技,在寺中大打出手,引发滔天大火,致使千年古刹毁于一旦,寺僧与各路英雄尽数罹难,而黑莲教蛊惑人心的邪术、九黎遗部沾之即死的剧毒,被指为这场惨案的罪魁祸首。因尸骸皆染剧毒,只得就地焚毁,永封嵩山山门。 千年少林,佛门祖庭,竟就此化为一片焦土,从此世间再无晨钟暮鼓,梵音就此断绝。 震惊之余,我觉得那纸文书下处处透着疑云:各派掌门皆是江湖翘楚,武功均臻化境,如何能轻易被蛊惑中毒?一场大火,又怎能令这诸多顶尖高手无一幸免,尽数葬身火海? 迷雾重重,深不可测 然而这些事情与远在江南的明家关联甚微,我无暇去剥开迷雾,只是牵挂眼前这女子,这千钧重压之下,她千疮百孔的躯壳,能否撑住这灭顶之痛? 我强硬地拽着她,要她无论如何也必须回家祭拜。 她却固执得如同生了根! 那一刻,积压多年的压抑与不解,如同火山般在我胸中爆发!我第一次如此愤怒地嘶声质问她:“你究竟要折磨自己到什么时候?难道连兄长的最后一面你都不愿见吗?” 她抬起泪眼,带着近乎残酷的冷静:“我若此时离开,朝廷耳目岂会不知?唯有我留在这里,才能让朝廷相信,林家与明家早已恩断义绝,再无瓜葛。” 林令仪什么都明白! 这冰冷的清醒,比撕心裂肺的哭嚎更让我心如刀搅! 我开始动摇,父亲那些所谓“明智”的牺牲,一层层剥开,里面翻涌的究竟是家族存续的琼浆,还是永不满足的血腥? 而后,小常先生在押货途中双手尽毁,一船人皆死于大火,当我知道此事后,我便知道肯定是父亲所为,萱芷与小常先生的情愫,府上人尽皆知,可父亲早就在斟酌萱芷应该嫁给哪个有权势的官家公子,绝不可能同意两人在一起,但小常先生的声望太大,他只能借助外力,让小常先生致残不致死,既能继续为明家所用,又能让他知难而退,所以父亲做了这个局,不惜以一船人的性命为代价。 这一桩桩一件件,如同一记又一记的重锤,狠狠凿开了我最后的自欺! 我终于看透,在父亲眼中,世间万物皆可割碎,无止境的利用与杀戮是他保证明家“不偏离正轨”的唯一法则,即使是亲生的骨肉,也可化为砝码,投入以家族之名进行的利益交换之中!父亲早已将明家这艘大船,死死拖拽进了由他一手打造的权力与欲望的血腥航道! 我要把它拉回来! 不惜一切代价! ------------ 第十六章 人物自传:明泓璋(2) 计划在暗流中悄然铺开。 武林各派虽与明家往来疏淡,但却大多都钟爱明家织造的绫罗绸缎,药王谷的白无暇,白无垢两仙子,便对明家锦缎尤为偏爱,每每采买皆是大宗。她们风姿绰约,气质出尘,明家特意为其织就的洁白如雪、不染纤尘的云裳,更衬得二人如九天仙子般神韵非凡。 惊闻二人竟也殒身在那场少林浩劫之中,我心中一动,当即密遣福伯前往藏于伏牛山深处的药王谷。 按规矩明家绝不该涉足江湖之事,即便是林震南的丧礼,明家也未遣人吊唁,值此风云诡谲之际,谨小慎微才是上策。 然而药王谷此行势在必行,此险不得不冒! 我需要一种毒,非见血封喉的烈性剧毒,而是一种能缓慢侵蚀生机的慢性毒药,而能制出这种毒药的,除了远在北疆的九黎族,便是被称为“天下药宗”的药王谷了。 白无暇、白无垢不仅是药王谷谷主药王孙的义女,更是中原第一世家——白家当代家主白玉蟾的掌上明珠,朝廷那份布告,自然是无法令白家信服,听闻白玉蟾悲愤交加,倾尽家族之力查探,誓要揭开真相。 但此举无异于自寻死路。 朝廷以“私募兵马,图谋不轨”为由,将白家抄家,家财充公,府上百余口人悉数入狱,只待秋后问斩。 然而在官兵抄家时有一人离奇失踪——白玉蟾最年幼的爱子白无忧。 白家与药王谷渊源深厚,朝廷第一时间便重兵围谷,勒令药王孙交人,官兵将药王谷掘地三尺,却始终不见白无忧踪影,只得撤出,但仍在药王谷通往外界的出入口安排重兵把守,严查进出。 当我打探到这些消息后,便遣福伯潜入药王谷,准备做一笔交易。 明家所求,是药王谷提供慢性奇毒。 明家所予,是将藏匿于谷中的白无忧秘密接出,隐姓埋名安置于明家江南商铺之中,保其周全。 前提是白无忧真的在药王谷中,我只能赌一次,别无他法。 做事老城果决的福伯,正是不二之选,虽然他不会武功,但他精通一门江湖绝技——易容。 半月之后,福伯风尘仆仆而归,他不仅带回了毒药,更将已服下假死药,伪装成尸身运出的白无忧,安置于明家一处极为偏僻的商铺之中。 只可惜,他断了一臂。 我望着面色惨白的福伯,心中并没有太多起伏——他曾是老家主安排在我身边的心腹。 明府上下,效忠老家主的势力盘根错节,耳目众多,任何风吹草动都难逃他的掌控。 但拉拢福伯并不难,只需将血淋淋的真相摊开——他唯一的儿子葬身在当年那艘被焚毁的商船上,而这场大火,正是明鹤年故意为之,这份刻骨铭心的丧子之痛,足以让他倒戈。 我想只要是能报杀子之仇,就算是让他去死,他也会毫不犹豫。 下一步,便是下毒。 这种名为“蚀骨散”的奇毒,由药王谷药师秘制,它无色无味,遇热化液,遇冷凝霜,常人难以察觉。此毒虽不能立刻致人死亡,但只要服下一次,便会出现“骨痹病”的症状,疼痛欲死,此病无药可医,如果不及时抑制毒性,不过数月便会死亡。 想要避过府上寻常耳目下药尚且容易,但要瞒过章婆婆,却难如登天。 我对她知之甚少,甚至不知其确切年岁,我曾派人暗中查过,可毫无线索。我只记得从记事起,她便如影随形地追随在老家主身侧,从青丝到白发。 明家崛起路上树敌无数,不知有多少次暗杀被她以雷霆手段化解,我曾亲眼见到她不带寸铁,仅凭一只手掌,便如利刃般洞穿了敌人的心脏。她仿佛没有情感,像个冰冷的守护傀儡,眼中唯有老家主一人唯命是从。 我最初的计划是将毒下在饭菜里,但老家主的每一餐都在章婆婆的监视之下无从下手。 最终,我将目标锁定在老家主唯一的嗜好上——每日必饮的热黄酒。 我决定亲自陪饮。 当我提着那壶掺了毒的暖酒步入内室时,章婆婆的目光瞬间刺来,带着毫不掩饰的警惕。我沉默不语,径直将酒壶递给她,她接过时动作看似随意,眼神却锐利如刀,我让她为我斟满一杯,毫不犹豫的仰头一饮而尽。 老家主端坐主位冷眼旁观,直到见我饮尽,面上并无异色,才畅快地接过酒杯,自斟自饮起来。 难道天底下所有父子,都会走到这一步吗? 我深知此毒无药可解,虽事先服下抑制毒素的丹药,也只能延缓毒性蔓延,无法祛除,但我心中无悔,我愿以这条性命为赌注,为明家搏一个未来,而这个未来,我会亲手交给瀚瑜。 至于我这条命,还他便是! 果然不久后,老家主的症状开始显现:先是关节僵硬麻木持续疼痛,后来关节逐渐变形扭曲,他遍寻江南名医,诊断结果皆是“骨痹病”——一种因衰老所致的顽疾,药石罔效。 然而我低估了他求生的意志。 他竟以半数家财为代价,从北疆的九黎族手中,换来了血龙木,他用此木搭建起一座密闭的木屋和八根药柱。这神木竟有奇效,虽将他禁锢在木屋里,却奇迹般地遏制了毒性蔓延;而皇家御赐的十日尖,甚至让他离开了木屋! 他依旧牢牢掌控着明家的一切。 我的计划失败了。 与此同时,我体内的毒性也开始悄然显现,起初是指尖偶尔传来细微的麻木感,如同被针尖刺过,转瞬即逝,我开始不停地吃下丹药减缓毒素蔓延,但一年过去后,一股沉重的滞涩感还是如潮水般涌向四肢,关节深处开始隐隐作痛,一股强烈的不甘与恐惧攫住了我——绝不能就这样死去!绝不能眼睁睁看着他继续操控所有人的命运! 所幸十日尖并没有多少,为了减少十日尖的用量,他只得又回到了木屋中。 就算身处于血龙木构筑的囚笼中,他也并未熄灭攀附权贵的野心,他决定将萱芷——那个如晨露般清透的少女,送给苏州刺史刘禹桐之子刘喜林做妾! 那刘喜林是姑苏城内有名的纨绔恶少,他终日流连于妓院,尤其喜好强占人妻为乐,坊间流传着他令人发指的恶行:他若在街市偶遇稍有姿色的妇人,便会带着家丁当街将其从丈夫身边强行拖走,塞进马车里掳回府中,数日后,被蹂躏得不成人形的妇人,才会如同破布般被丢弃在街角,多半已神志不清,苏州百姓皆畏惧其父权势滔天,敢怒不敢言,萱芷若落入此等禽兽之手,下场令人不敢深想。 萱芷的父亲明澈琰,虽是老家主与妾室所生,沉迷于商贾钻营,利欲熏心,但他的女儿却宛如淤泥中的白莲,天资聪颖,性情温婉,更难得的是那份不染尘埃的蕙质兰心,她精通琴棋书画,一手苏绣更是巧夺天工,府中上下无人不喜爱她的娴静善良。我早已视她如同己出,看着她从蹒跚学步的稚童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那份怜爱之情,早已融入骨血。 “大哥!萱芷也是你的女儿,求求你,我求求你救救她!”看着澈琰痛哭流涕的跪在我面前,我心如刀割,这不仅是毁掉萱芷,更是要将我心中最后一点温情与光亮彻底掐灭。 而此时,父亲命我派人去到云雾山采取十日尖,我知道机会来了! 十日尖是皇家贡品,每年到采茶之日,朝廷便会派军队驻守山下,老家主会在采茶日前一个月,在瘴气稍微减弱之时,招募一帮亡命徒,提前服下抑制瘴毒的丹药,这样可以勉强在山中支撑十日,再允诺只要带回十日尖便给予重金,死后会照顾其妻儿老小,这般下来,愿意赴死的人趋之若鹜。 既然他们想死,那我也不会阻拦。 每年招募的二十个亡命徒,皆在采茶下山后被官兵抓获,采到的十日尖均被缴获。 接连三年下来,已没有人再愿意为明家去采茶。 面对老家主的责问,我欣然将招募亡命徒的工作交还给他,证明此事与我无关。其实我只需买通当地村民,如果有人进山立刻报官便是,根本无需知晓其他。 可这只能算是权宜之策,并不是真正的破局之法。 “笃、笃、笃。” 正当我独坐书房,三声清晰而沉稳的叩门声,不疾不徐地打破了深夜的沉寂。 林无涯在此时找上了门。 自他踏入明府,一举一动皆未逃过我的眼睛,起初他每日与令仪相伴,看似闲庭信步,实则不动声色地丈量着明家的每一寸土地,随后他开始独自行动,身影穿梭于账房、库房、商铺之间,与管事、伙计攀谈,言语间机锋暗藏,不动声色地打探着明家的底细。而他身边那个形如鬼魅的护卫墨九,竟寻到了瀚瑜在城郊的隐秘居所。此人年纪轻轻便心思缜密,手段高明,短短月余他便将我明家从里到外剖析了个七八分透彻,着实令人心惊。 我冷眼旁观,并未加以阻拦,一则他尚未触及明家真正的核心机密;二则我也想看看,这位林家新主,如此费尽心机打探消息,到底是敌是友,究竟意欲何为? 他主动登门本在我意料之中,无非是抛出这些时日他窥探到的关于明家困境与老家主专权的种种“发现”。 然而当他平静地将整个计划与最终目的和盘托出时,却如同一道惊雷在我心中炸响。 他承诺寒江盟将不再阻挠明家漕运,以此要求老家主彻底放权。而待我掌权之后,明家需与林家缔结同盟,倾力协助他彻查少林惨案。 我原以为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令仪,然而他的目光远比我想象中更为深远危险,此事关系重大,若公然介入少林惨案,无异于将明家置于朝廷的对立面,白家满门抄斩的惨状便是前车之鉴。 然而环顾当下,毒杀老家主的计划已然失败,林无涯提出的“逼宫放权”之策,其核心筹码虽分量不轻,却绝不足以撼动老家主心志,他孤身前去注定无功而返,甚至可能引火烧身。 但此计仍有妙处,我等的正是他的失败,借他与老家主周旋之时,正是我暗中行动的良机,趁此一举控制老家主的心腹爪牙,牵制住章婆婆,进行最后谈判。 箭已上弦,不得不发。 我并未将计划中那注定失败的结局告知林无涯,生死皆是他自身造化,我应下了这场以命为注的豪赌。 计划的核心在于明暗两线: 明线林无涯孤身入木屋谈判,以“寒江盟让步”吸引注意; 暗线我则假借商议漕运要务之名,召集明府所有手握实权,效忠老家主的心腹齐聚议事厅,由墨九封锁出口,将这群关键人物囚禁于此。 但最大的变数在于章婆婆,府中上下除了墨九无人能与之匹敌,为此我暗中备下第二套方案——福伯已准备好火药,一旦章婆婆动手,便伺机炸毁木屋。 我宁可同归于尽,也绝不退让。 果不其然,林无涯未能撼动老家主分毫,他终究低估了这只老狐狸的城府,但老家主没有当场杀掉林无涯,他十分忌惮墨九——笃定这位幽灵般的护卫必定潜伏在侧。 只有我知道,此时的墨九其实身在厅堂,也就是说,此时的林无涯随时有被击杀的风险。 后来才知,墨九确实在附近,他以雷霆手段将厅内那些老家主的心腹管事尽数捆绑,当我离开议事厅后,他也身形一晃,出现在木屋旁的阴影之中,屏息凝神,将自身气息收敛到极致,锁定着木屋内的动静。 墨九很忠心,他不会让林无涯有半点闪失。 此时的我已在门外等候多时,向守在门口的章婆婆微微颔首示意后,推开了那扇散发药香的沉重木门,踏入了决定明家未来的战场。 我深知老家主掌控明家的命脉在于财权与人权,在财权上,司账、司库、乃至江南半数商铺的掌柜,皆由他一手任命,忠心耿耿;人权上,总管、各房管事、乃至护院头领,无不是他精心提拔的心腹,唯他马首是瞻。 可多年来,我表面上顺从,暗地里不动声色地将各岗位的副手、骨干逐一替换拉拢,此刻正是这些暗棋发力之时,当一把手被困于议事厅后,我培植的副手迅速接管了他们的职责,封锁府内所有消息通道。 此刻,坐在这木屋中的老家主,看似威严依旧,实则已成孤家寡人,他失去了对财富的掌控,失去了对人手的指挥,如同被拔去利齿的猛虎,他手中已无牌可打。 除了放权,他别无选择。 多年的隐忍、谋划、牺牲,在这一刻终于尘埃落定。 我,明泓璋,终于将明家的未来牢牢掌控在了自己手中! 我并不担心老家主的报复,那些曾对他忠心耿耿的心腹并未被我遣散归家,而是被永远地埋入了地下。他们的尸骨,便是杜绝死灰复燃最坚固的基石,至于追随老家主的商铺掌柜们,我亦以雷霆手段迅速召回,商人重利,只需让他们看清,谁才是如今掌控明家命脉之人,他们便会毫不犹豫地调转船头,成为我最忠实的拥趸。 当这一切尘埃落定,我将这些消息告知了令仪,那一刻,我仿佛穿越了漫长而沉重的时光隧道,回到了多年前那个桑叶滴翠的蚕花节,她那双沉寂了太久,仿佛蒙尘般的眼眸,终于重新焕发出光彩,嘴角扬起笑容。 这笑容,我等了太久太久。 望着她的笑靥,我百感交集,如今我终于拥有了足够的权力,可以让她挣脱这无形的牢笼,自由选择她想要的人生,我郑重承诺:“令仪,从今往后你的去留皆由你定,若你想离开明家,不再做这徒有虚名的长夫人;若你心中仍念着瀚瑜,想去追寻他的脚步,我都答应你。” 然而,出乎我意料的是,她轻轻摇头,目光温柔而坚定:“我留下。” 这三个字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层层涟漪,到现在我也无法参透,她为何甘愿在这座曾带给她无尽痛苦的深宅中坚守十余载?也许在这漫长的岁月里,她早已将我视作唯一的亲人,而我又何尝不是?她始终是我心底无法割的唯一挚爱。 瀚瑜终究是应下了我的请求,他接替了明澈琰的位置,执掌明家的漕运命脉。但他依然选择住在城郊的院落里,依然未踏足明府一步,这距离如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横亘在我们兄弟之间。 老家主黯然放权,明瀚瑜重归明家,萱芷拒婚刺史府,这一桩桩事件激起的巨浪足以震动整个江南,也必将引来朝廷警惕的目光。 与此同时,我体内的毒性正日复一日地侵蚀着我的生机,四肢的沉重感日益加剧,关节的疼痛如同跗骨之蛆,有时竟连站立行走都变得异常艰难。 这一日,我强撑着病体来到那座由血龙木构筑的囚笼前,章婆婆枯瘦的身影如门神般挡在入口,浑浊的老眼冷冷地审视着我。 “让他进来。”囚笼深处传来沙哑的声音。 我缓缓走进屋内,在老家主正对面的椅子上坐下,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药草气息,光线透过木屋的缝隙,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阴影,他的目光锐利而深沉,我心中虽有千言万语,此刻却化作一片沉寂的汪洋,只是默默回望着他。 “值得吗?”他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如同重锤敲击寂静。 值得吗?是在问那杯同归于尽的毒酒?是在问这耗尽心血的夺权之路?是在问我为令仪、瀚瑜、萱芷、小常先生和那些枉死的冤魂所做的一切?还是在问,我即将燃尽的生命? 万千思绪翻涌,最终只凝成两个字: “值得。” 老家主沉默片刻,目光掠过我因疼痛而微微颤抖的手,再次开口:“你死后,将明家交给瀚瑜,你放心吗?” 我迎上他的目光,嘴角扯出一抹的弧度:“我不会死。” 老家主闻言,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情绪,竟带着一丝近乎戏谑的口吻问道:“怎么?你想与我同住?” 我并未立刻答话,视线扫过这间压抑的木屋,突然有些感慨。 这间木屋太小了。 小到只够住一个人。 我摇了摇头:“暂时不会,待我将明家彻底安顿妥当,放心地交到瀚瑜手中,那时我便搬来此处,还请老家主早些让出内屋的床。” 老家主突然爆发出一阵嘶哑的大笑,笑声在木屋中回荡:“泓璋啊泓璋,老夫执掌明家数十载,却未曾料到竟被你这看似温顺的羔羊,在暗地里狠狠刺穿了心脏!是我轻看了你,一直将你视作可随意摆布的傀儡,万万没想到你竟敢押上性命行此豪赌!好!好!老夫愿赌服输!” 笑声戛然而止,那双深陷的目光死死钉在我脸上:“你挣脱了朝廷套在明家脖子上的枷锁,你就不怕步白家的后尘?” 我迎着他逼人的目光,“漕运之事是明家与寒江盟之间的私怨纠葛,其背后有谁,我无从知晓,瀚瑜早已放下手中剑,令仪亦不会重返林家,明家依旧是朝廷的皇商,依旧供奉天光锦,朝廷暂时找不到动我们的理由,一切如旧。” “好一个‘一切如旧’!”父亲冷笑道,“你指责我手上沾满血腥,可你呢?那些几十年来追随我的人,他们忠心耿耿对待明家,可他们的血如今就浸透在你脚下的泥土里!告诉我,你与我又有何不同?” 这质问如万钧重锤砸在心口,是啊,有何不同?为了掌控明家,为了挣脱枷锁,我同样踏着累累白骨,手上同样沾满了无法洗刷的血污,这场权力的争夺,何曾有过真正的干净? “父亲……”这个久违的称呼,带着一丝生涩与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不再说话,只是疲惫地闭上双眼,枯瘦手掌无力挥了挥,如同驱赶烦人蝇虫。 几十年的风云激荡,半生的筹谋算计,最终竟是将自己囚禁在这方寸木屋之中。 我又何尝不是呢,只不过我的囚笼,不仅是这木屋,还有弑父这一无法饶恕的万世骂名。 一阵恍惚袭来,我仿佛又变回了那个做错事的孩童,怯生生地站在父亲面前,等待着他的责罚,而父亲只是疲惫地闭上眼,挥挥手让我离开,不愿再多看一眼。 只是这一次我犯下的错,已不是孩童的顽劣,但我不会后悔,为了明家,为了我在乎的那些人,我甘愿堕入地狱。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喉间的翻涌: “父亲,早些歇息吧。” 这是我最后一次这么称呼他了。 也将是我最后一次见他。 林无涯离开了明府,踏上了前往寒江盟总舵的路途,临行前我郑重承诺,待眼前的风浪平息,定会倾力助他彻查那桩扑朔迷离的少林惨案。 令仪独自伫立在府邸那扇沉重的朱漆大门前,目光追随着林无涯远去的背影,直至那身影化作天边一个模糊的黑点,消失在蜿蜒道路的尽头。西沉的落日,将漫天云霞染成一片凄艳的橘红,余晖洒落在她单薄的肩头,也拉长了地上孤寂的影子。她久久地凝望着那个方向,仿佛在目送故人,又似在与一段深埋心底的过往,作无声的告别。 暮色四合,晚风渐起,吹动她鬓角的碎发,直到最后一缕天光也隐没在地平线下,她才仿佛从一场悠长的梦中惊醒,带着一丝滞重缓缓转过身来。 沉重的府门在她身后,伴随着一声悠长的“吱呀”声,缓缓合拢,将门外最后一点微弱的暮色也彻底隔绝。 她见我自始至终一直在望着她,便穿过庭院朦胧的暮色,停驻在我的面前,那双眼眸,在渐浓的夜色中闪烁着光芒,我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近距离的看过她了,岁月似乎真的对她格外宽容,只沉淀下那份愈发动人的温婉与坚韧,她的眉目依旧如远山含黛,恍惚间,我仿佛又看见了那个在蚕花节上,一袭红衣,笑靥如花的明媚少女。 她轻轻握住我的手,我有一些惊讶,她的声音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泓璋,我会一直陪着你。”她顿了顿,那目光仿佛穿透了我强装的平静,直抵灵魂深处,她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所以,不要死。” 我心头猛地一震!身中剧毒之事我从未向她吐露,是她早已从我的日渐憔悴的神情中察觉了端倪?还是深居囚笼的父亲在某个时刻向她透露了真相?亦或是心思缜密如妖的林无涯临别前洞悉一切悄然告知? 答案已不再重要。 就在她拉起我的手的那一刻——那些曾让我殚精竭虑的权谋算计,那些关乎明家兴衰的复杂因果,所有的得失荣辱,所有的恩怨情仇,所有压在肩头的千斤重担,都如同指间流沙般消散无踪。眼前只剩下她那双盛满了担忧与恳切的眼眸,耳畔只回荡着那一声简单却足以撼动灵魂的恳求。 望着她眼中那份了然与坚决,我再次确认—— 她什么都知晓,知晓这沉重的秘密,知晓这无解的困局。 更知晓,她选择留下的意义。 ------------ 第十七章 明全福 大隋一百六十五年,冬。 这年冬天格外寒冷,街边的商贩们不停搓着双手,来回踱步,长街上除了蜷缩在墙角的乞丐,几乎不见行人。许久没有生意上门,摊主们只好陆续推车离去。 一个卖包子的中年人,注意到墙角有个少年正不住地打颤,他轻叹一声,摇了摇头,拿出两个热包子走过去,悄悄塞进少年怀里。 “去找个没人的地方吃,别被其他人瞧见。” 中年人见过太多次——这些小乞儿的食物,转眼就会被其他乞丐抢走。 小乞儿没有任何回应,只是颤抖得更厉害了,中年人摸了摸他的额头,滚烫得吓人,怕是染了热病,如果不医治恐怕熬不过这个冬天。 可一个卖包子的又能做什么呢?如果给他治病,他们一家可能就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听说明家最近在招年龄小的家仆,如果你能扛过去,就去试试吧。” 说完他便推车离去,陌生人的善意也就到此为止了。 过了许久,日头渐升,阳光洒在身上,少年才觉得四肢渐渐恢复了知觉。 他挣扎着坐起身,把包子塞进破衣深处,随后抬手探向耳后,缓缓取出两枚细长的银针——一股暖意顿时流遍全身。 父亲曾说过,耳后穴位可以祛风散寒,抵御寒气入侵。 可他心里清楚,这法子撑不了多久,若再找不到落脚之处,他迟早会冻死在街头。 卖包子那人说的话,或许是他最后的机会。 他叫张行甲,是黑莲教中原分舵舵主张莲舟之子。 黑莲教源于西域,近年逐渐渗入中原,因其以各种邪术及暗杀手段见长,被中原武林视为魔教,多年来纷争不断,就连林震南都曾险些遭黑莲教主赫连昭昭的“噬心咒”所害,若非剑侍墨五、墨六拼死相护,恐怕早已遭难。 这一年,黑莲教中原分舵被几大门派联手剿灭,舵主张莲舟和夫人的尸首在舵内被发现,各派为泄愤,将二人尸身悬于梁上,纵火焚毁。 张行甲从密道侥幸逃脱,至今下落不明。 可此刻他根本无暇悲痛,也无力复仇,若不能熬过这个寒冬,一切终将归于尘土。 当他穿着偷来的不合身衣服来到明府门前时,门卫只看了一眼便将他拦在门外——尽管衣物不再破旧,但那凌乱的头发与脏污的面容,分明还是个乞丐模样。 可张行甲怎会放弃这唯一的生机?趁府门开启有人外出时,他猛地低头冲了进去。 可一只脚还没迈过门槛,一只手已死死扣住他的肩膀,随手一甩就将他重重摔出门外。 章阿青冷眼看着门卫,寒光四射。 “老爷受惊了!这乞丐一时没看住就想往里闯,我定好好教训他!”门卫见惊动了正要出府的家主明鹤年与侍从章阿青,吓得连忙唤来其他家仆,对着倒在地上的小乞儿拳打脚踢。 “罢了。“明鹤年看都未看那蜷缩的身影,径直走向轿子,“扔远些。“ 张行甲蜷缩着身子忍受雨点般的踢打,他想开口,却疼得发不出声,只能死死捂住耳后。 而这个动作,却被章阿青尽收眼底。。 在黑莲教长大的她太熟悉这个举动:常人遇袭总会护住要害,唯有精通易容术者,才会下意识地保护耳后——那里藏着的银针,是易容的关键,绝不能被触碰。 “慢!”章阿青出声制止了家仆的殴打,俯身对轿子上的明鹤年耳语了一番。 明鹤年缓缓下轿,走到奄奄一息的张行甲身边,少年满脸鲜血,生命已如残烛。 “你叫什么?”明鹤年语气淡漠,他不在意这人性命,却对其身份生出几分好奇。 “张……全福。”少年用尽气力挤出微弱的声音。 全福,他曾经养过的一条狗的名字,此刻他脑海中只浮现出这个名字。 明鹤年不再说话,只向章阿青递了个眼神。她会意上前,一把扯开少年护住耳后的双手,迅疾拔出两根银针。 刹那间,张行甲的面容开始剧烈扭曲蠕动,不过片刻,竟完全变了一副模样——这正是黑莲教秘传的西域易容术。 明鹤年结合前段时间黑莲教发生的变故,对此人的身份已了然于心。 他饶有兴致地端详着少年骤然变幻的面容,一个念头在脑海中逐渐成形。 “你为何要来明府?” “因为……招家仆。”张行甲已经奄奄一息,声音微弱得几不可闻。 明鹤年示意家仆将他扶起,缓缓问道:“最后问你一遍,你叫什么?若不说实话,就让你在此自生自灭。“ 少年闭着眼睛,双腿已无法站立,家仆们只能把他架住,他过了许久才微微开口,不知是已经没了力气,还是在犹豫不决。 “张……全……福。” “哈哈哈哈哈!”明鹤年突然大笑,“好,嘴严的很,我喜欢嘴严的人。” “既然如此,我便收你入府,从今往后,你就是明家的仆人,跟在我身边。”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还有,你以后不姓张,姓明。” “明全福——这是你此生唯一的名字。“ 张行甲已无力回应,唯有微弱的呼吸证明他还活着。 来到明家后,明全福总算捡回了一条命。他被安排在明鹤年身边,负责照料这位家主的日常起居。 起初他并未觉得有异,直到章阿青开始命他学习明鹤年的步态、用餐的仪态、说话的语气,甚至连就寝时的细微习惯,都要他在一旁仔细观察模仿。 精通易容之术的明全福顿时明白——明鹤年是要将他培养成自己的替身。 得知真相后,他唯有沉默以对,寄人篱下,除了接受,别无选择。 更何况,他的真实身份已经被明鹤年知道,一旦明鹤年公开他的真实来历,武林各派必将群起追杀。 所以他只能永远做明鹤年的影子,直至以这个身份死去。 数年光阴流转,他不仅完美复刻了明鹤年的一举一动,更在潜移默化中承袭了那份深沉的城府、决断的狠厉、伺机而动的耐心,以及隐而不发的谋略。 当他戴上人皮面具,端坐于明鹤年的位置,做着属于那个身份的动作,说着符合那个身份的话语,思考着那个身份该考量的事宜时,他会陷入片刻恍惚。 恍惚间,他几乎要相信,自己就是明鹤年。 直到一次刺杀,几乎让他丧命。 这天他坐在轿中,箭矢突然穿透轿帘,狠狠扎进他的脖颈,鲜血顿时流满全身,从未遇到这种事的他惊恐万分,不知所措,而他的意识也逐渐模糊起来。 当他醒过来时,已经躺在了明家的地下堀室中,脖子被层层纱布环绕,所幸箭矢未伤及要害,他才得以获救。 他并未打听凶手是谁,因为他知道凶手想杀的不是自己,而是明鹤年。而真正的明鹤年此时正毫发无伤的端坐在明府正堂之中。 他要告诫众人,他是杀不死的。 明全福却被完全吓破了胆,他终于清醒的知道,他从来不是明鹤年,他始终只是一个替死鬼。 为保二人完全一致,这道伤他养了整整半年。 走出堀室那日,章阿青带来一个年轻人,此人的样貌体型,竟与年轻时的明鹤年如出一辙。 他明白明鹤年已经在培养第二个替身,章阿青命明全福将易容术尽数传授给这个叫“明增财”的年轻人。 又一个如同狗一样的名字,明全福知道自己将被取代。 仅仅半年时间,明增财的易容术便已炉火纯青,渐渐的,他坐在了明鹤年的位置上。 而作为对明全福中箭的“补偿”,他成了明家管家,并娶了府中一名侍女。相识不足一月,二人便已成婚。 不久后,他的儿子也出生了,取名张连诚——作为下人的儿子,他只能叫回本姓。 当儿子呱呱坠地的那一刻,明全福体会到了从未有过的开心,他感到这冰冷的府里,终于有了一丝温度。 他将他这辈子最大程度的爱全部都给了阿诚,他认真本份、谨小慎微的完成老家主交代的每一项工作,只为回到房间,看到平平安安的夫人和儿子。 成为管家后,他的新任务便是监视明泓璋的一举一动。 他太了解明鹤年,此人疑心极重,连亲生儿子也不完全信任。此时的他虽已将家主之位给了明泓璋,但他仍紧握权柄,他需要有人替他盯着明泓璋,防其异动。 明全福依旧十几年如一日的尽力扮演好被分配的角色,时光流转,儿子阿诚也已长大,开始在船上做船工,一家三口安稳度日。 随着时间流转,曾经的“全福”,也变成了如今受府上众人尊敬的“福伯”。 可他知道自己始终是个提线木偶,所做的任何事都不是出自自己的意愿,永远被无数看不见的线牵引着。 那个叫张行甲的人仿佛早已死去,而苟活的明全福,此刻正安然的寄生在明家的阴影里。 直到他听闻阿诚死在了商船上,大火漫天,尸骨无存。 阿诚是他在这囚笼里的唯一精神寄托,他希望阿诚能赚些钱然后离开明家,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这是明全福一直追求却永远无法得到的。 而如今所有对于未来的希冀都彻底破碎。 他始终想不通其中缘由,直至明泓璋告诉了他真相——这本就是一场设计好的杀局,而阿诚只是其中一个无关痛痒的牺牲品。 得知真相后,他突然回忆起了自己的前半生。 他谨小慎微,任人摆布,他每天都在随时会被刺杀的风险中如履薄冰,他需要用自己的性命为代价,来换取明家的一丝信任。 可他的儿子,却仍如草芥般被随意舍弃。 他突然想起了曾经寒冷的街头,想起了被人抢夺的吃食,想起了无数次的被人欺凌,也想起了惨死的爹娘。 苟活至今的明全福,从未对自己的过去有一个交代。 他终于开始直视自己的内心——他在用这虚假的幸福,来刻意掩盖那些惨痛的经历。 他不愿回想,也不敢回想。 可如今,他唯一的寄托也离开人世了,那个拯救他的人,害死了他的儿子。 漫长的几十年后,明全福终于决定,他要为自己而活。 既然明鹤年杀了他的儿子,既然天下武林门派害死了他爹娘,既然所有人都想让他死,那他便要搅动整个武林! 他要复仇! 几十年来的忍辱负重,苟且偷生,让他早已具备了常人所没有的城府与狠辣。 他答应了明泓璋的要求,前往药王谷求取一瓶毒药,作为交换,他需要将藏于药王谷中的白家三公子白无忧,从被官兵重重围困的伏牛山中带出。 明全福只知道此毒是用于毒杀明鹤年,其余一概不知——这已是他多年来赖以生存的法则:麻木执行,不问因果。 他易容成山下樵夫,以“儿子贪玩失踪,上山寻子”为由,顺利进入伏牛山药王谷。见到药王孙后,他直言说出明泓璋所要做的交易。 可他却将明泓璋欲毒杀明鹤年之事一并告知。 这一次,他不再麻木的执行了。 药王谷亦是当年参与剿灭黑莲教的凶手之一,这些自诩名门正派之人,他倒要看看,当他们握有他人隐秘时,会作出何等姿态。 他意图搅动整个江湖的内乱,而药王谷与明家,正是他计划的第一步。 药王孙与白家交情深厚,又轻而易举的拿捏了明家的丑陋秘密,当即应允。 “谷中定有假死药,”明全福说道,“可先让小白公子服下,我以银针刺其耳后穴位,将他易容成樵夫意外身亡的儿子,我仍扮作樵夫,运尸下山。”他语气平静,计划看似周密。 “不可。” 他没想到,药王孙居然拒绝了这个计划。 “前几日我有一名弟子在谷中身亡,遗体运下山交予其家眷时,官兵竟在其心口连捅数刀——朝廷定要确认运下山的一定是死人。” 朝廷已围谷数月,虽然谷中地势复杂,山路崎岖,躲在里面不易发现,可是朝廷铁了心认定白无忧藏身于此,再拖下去必会暴露。 明全福沉默片刻,眼中掠过决意。 “下山的路共有几条?” “八条,每条都有重兵把守。” “其中可有与谷主有旧之人?” 药王孙思索片刻:“致果校尉刘怀礼,其母卧病在床多年,曾求药于我,但这点交情,不足以让他放行。” “不需他放人,”明全福道,“只需传话于他:前几日上山的樵夫,其长子是谷中弟子,次子上山时意外身故。其父不忍儿子遗体被戮,只求断其一臂以验真假,下山后也好将手臂接回全尸安葬。” 药王孙没有说话,面露不悦。 明全福何等察言观色的本事,已知其意。 “在下愿扮作死者,小白公子扮作樵夫,他只需略学老人步态即可,切记不可说话。还请谷主为我备好假死药和止血散,我若死了,小白公子也到不了广陵。” 药王孙闻言大为震撼,“想不到阁下竟如此果决,我替白家谢谢先生了!” 他当然知道眼前此人定与黑莲教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但这自断一臂的决绝,令他不得不信,眼下唯有此人可救白无忧,他只能押注于此。 “止血散半个时辰内有效,下山后去我谷中弟子所设医馆,定可保先生性命无忧。”药王孙郑重承诺。 一切依计而行,二人成功逃离药王谷。 明全福望着空荡的左袖,如今白无忧藏身之处,唯他与明泓璋知晓,药王孙更欠他一个大人情。此人如药王孙亲儿子一般,将来足可牵制住药王谷。 断去一臂,换此棋局,值得。 他将毒药交予明泓璋,冷眼旁观。 此后,他眼睁睁看着明鹤年逐渐无法行走,终年困坐木屋;也看着日渐衰弱的明泓璋,终掌明家大权。 然而自始至终,他未向明泓璋吐露半字——关于那个名叫明增财的替身。 当日饮下毒酒的,究竟是谁? 若明鹤年未曾中毒,他深藏多年,所图为何? 明全福以为自己已经可以像明鹤年般思虑深远,可惜他终究差得太远。 他隐隐察觉,明家的风波远未平息。 而他,将继续伺机而动。 ------------ 第十八章 寒江盟 林无涯坐在颠簸的马车里,背靠着车厢壁,目光失焦地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树影,车身随着崎岖的道路左右摇晃,他的脑海中不停地回想起这些天惊心动魄的经历,每一次回想他都感到脊背阵阵发凉。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严重低估了明鹤年的狠辣,也远远低估了明泓璋深不可测的城府。初入江湖的林无涯,怀揣着一腔热血与傲气,天真地以为凭借胆识和武功就能达成自己的目的,然而现实给了他沉重一击,他不仅险些命丧章婆婆之手,更在不知不觉中成了明泓璋精心布局里的一枚棋子,虽然最终看似达成了目的,但这番险死还生的经历,无疑是一个刻骨铭心的教训——这江湖远比他想象中更加深邃险恶。 更令他胸中憋闷的是,他不仅被推到了明泓璋棋盘上冲锋陷阵的卒子位置,如今还要肩负起解决寒江盟这块烫手山芋的重任,而少林惨案的调查却变得遥遥无期,想到这里,林无涯胸中便涌起一股无名之火。 他收回目光,转而看向对面那个自上车起就时不时发出低笑的年轻人,那人身材清瘦,穿着一身洗得有些发旧的黑布短打,双手有些粗糙,一张脸谈不上英俊,甚至有些普通,皮肤是常年风吹日晒留下的黝黑,但此刻那双眼睛里却闪烁着一种近乎孩童般的新奇与兴奋。 他是明瀚瑜的儿子明砚舟。 明瀚瑜重返明家后,虽然放下了自己半生追求的武学,但他内心深处那份对武道的执着,全部寄托在了儿子身上。然而,“明家人不习武”这条规矩不能明着打破,于是便想出了这个折中的法子——让林无涯带着明砚舟同行。此举既向林无涯表明了结盟的诚意,也借机让明砚舟在江湖中历练,打磨武艺。 “砚舟兄,”林无涯终于忍不住开口,“这一路行来,你到底在笑些什么?” 明砚舟正咧着嘴看着窗外一只掠过的飞鸟,闻言立刻收敛了笑容,略显尴尬地挠了挠头:“无涯兄见谅,我第一次离家这么远,实在有些兴奋。” “你可知道我们此行的目的?”林无涯盯着他的眼睛,语气严肃了几分,他需要确认这个看似单纯的人是否真的明白此行的凶险。 “知道!”明砚舟立刻挺直了腰板,脸上换上一副极其郑重的表情,声音洪亮地回答,“你爹死了,我们去调查!” “……” 这句听起来极像骂人的话,让林无涯瞬间噎住。他张了张嘴,喉头滚动了几下,最终却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 一路相处下来,林无涯很快便摸清了明砚舟的性子,此人心思单纯得像一张白纸,想到什么说什么,毫无城府心机,满脑子装的都是拳脚功夫,一谈起武学眼睛便亮得惊人,叫他一声“武痴”,实在是再贴切不过。 从明砚舟滔滔不绝的讲述中,林无涯了解到他所练的剑法正是明瀚瑜耗尽心血自创的“明家剑法”,这套剑法博采众家之长,融汇了天下各派剑法之精髓,同时摒弃了所有华而不实的招式,每一式都凝练着明瀚瑜多年游历四方,在与人搏杀中所悟出的实战心得,堪称一套去芜存菁的集大成之作,仅凭此剑法,明瀚瑜足以在武林中开宗立派。 林无涯心中不由得暗暗惊奇,天下武林奇才辈出,但像明瀚瑜这般不依赖师门传授,仅凭自身卓绝的天赋和对武道狂热的追求与探索,在生死磨砺中自创一脉的,纵观古今也仅此一人了。想到这样一位武道天才,最终却不得不为了家族放下手中剑,林无涯心中不免涌起一阵惋惜。 不知不觉间,马车已驶近广陵城的地界,此地便是寒江盟总舵盘踞之地。 广陵城,扼守两江交汇之咽喉,是沟通南北贸易的命脉枢纽,更是天下漕运东出西进、北上南下的必经起点,其地理位置十分紧要,堪称水运之心脏。 天下水路纵横,商货往来如织,各地商贾为保货物通达,纷纷依托乡土结成船帮,然而当货船驶入他方水域,不仅需向当地官府缴纳税金,并接受盘查,更需向当地的船帮交纳“过路费”,以求行船顺畅,久而久之,这些分散的船帮深感互设壁垒之苦,遂萌生结盟之意。 于是,“寒江盟”这个一统四方水路的庞大同盟应运而生,盟内立下规矩,依据各船帮所在水域的物产丰瘠、航路险易、人力成本等差异,统一厘定货运的基准费用与跨境过路抽分标准,旨在消除混乱,建立秩序。 为保障成员利益,寒江盟有严格的区域保护:本地商户的货物必须交由本地船帮承运;严禁外地船帮越界抢揽生意。这一铁律,有效遏制了各地船帮为争夺货源而竞相压价,甚至大打出手的恶性竞争,维护了水运市场的相对稳定。 然而对未加盟地区,寒江盟则视若“外道”,这些地区的货船若想借道寒江盟控制的水域,常被苛以数倍的高额过路费,更甚者,常有来历不明的水贼神出鬼没,专挑“外道”商船下手劫掠,令商户损失惨重,苦不堪言。此等情势之下,当地船帮为求生存,最终只得被迫归附寒江盟。 寒江盟深知武力为立足之本,故广纳天下武林豪杰,组建精锐的护卫船队。商户若用自家船只运货,便可花费重金雇佣寒江盟的护卫船随行押运,凭借其强悍武力保商船平安。 经年累月的发展与扩张,寒江盟早已形成一套森严完备,运行高效的帮规体系与运作法则,其势力范围如蛛网般覆盖天下水道,网罗高手日益增多,声威日隆。时至今日,它已不仅仅是一个庞大的商业同盟,更成为了雄踞水路,威震江湖的第一大帮派,影响力渗透至水运、商贸乃至地方秩序的方方面面。 如此庞然大物,其内部权力的交织,自然暗流汹涌,从未停歇。 寒江盟盟主之位向来由各船帮共推,数十年前,因明家“天光锦”独得朝廷青睐,江南织造声名鹊起。一时间南北商贾订单纷至沓来,漕运需求激增,江南船帮借势崛起,一跃成为盟内势力最盛的船帮。作为江南船帮的舵主,苏沉麟顺理成章地被推举为寒江盟的新一任盟主。 苏沉麟执掌寒江盟后,其势力空前扩张,不仅中原地区的水路尽在掌握,更将势力延伸到东南云贵地区及西北边塞,加之朝廷对其明里暗里的扶持,苏沉麟的盟主之位固若金汤。 直至大隋王朝轰然倾覆。 大雍铁骑以迅雷之势席卷江南,前朝藩王们尚未来得及集结力量,便被一一击破。 风云突变之际,寒江盟内部也骤然生变,盟主苏沉麟与妻子竟遭暗杀,横死非命!寒江盟顿时群龙无首,陷入前所未有的混乱,恰逢江南局势动荡,人心惶惶,各地船帮舵主见权力真空,纷纷蠢蠢欲动,为争夺盟主之位内讧四起,曾经雄踞水路的庞然大物,一时间竟显露出分崩离析之势。 最终朝廷出面强力干预,才勉强稳住这岌岌可危的局面,在朝廷的授意与支持下,苏沉麟的结拜兄弟柳千帆被推举出来,接任了寒江盟盟主之位,暂时平息了这场内乱的风波。 然而经此一劫,寒江盟已是元气大伤,苏沉麟的儿子也在混乱中不知所踪,下落成谜。更致命的是,许多地方船帮借此机会开始脱离寒江盟的掌控,谋求自立,曾经如日中天的寒江盟,其势力范围与影响力已被大幅削弱,雄风不再。 林无涯此行前来,已为寒江盟备下了一份“厚礼”,但在“送礼”之前,他决定先在广陵城内盘桓几日,探探虚实。 墨九将马车停在一家酒楼门前,三人先后下车,步入其中。 广陵城与姑苏城截然不同,这里少了喧嚣繁华,街巷间挤满行色匆匆的货商与码头工人,酒楼里的食客也大多沉默寡言,匆匆吃几口饭菜便起身离去。这座庞大的水运枢纽仿佛一架永不停歇的机器,每个人都步履匆匆,无暇他顾。 林无涯选了二楼临窗的位置,点了几碟小菜一壶酒,三人落座后便旁若无人地攀谈起来,与周遭食客的匆忙形成了鲜明对比。 “九叔,”林无涯为墨九斟了一杯酒,低声问道,“此行您觉得有几分把握?” 墨九缓缓摇头,沉默不语,不知他是心中无底,还是不愿妄言。 一旁的明砚舟闻言,顿时瞪大了眼睛:“无涯兄!在姑苏城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么说的!你信誓旦旦说此行必能谈妥,怎么到了这里反倒没了把握?君子重信,怎能如此荒唐?” 林无涯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砚舟兄,世事难料,话不可尽信,就像我当初轻信了你伯父的话,结果被当作马前卒,差点在那间破屋子里送了性命。再比如你,明明自小习武,却偏偏起了个文绉绉的叫‘砚舟’,你看这世间之事,本就荒唐居多。” “无涯兄,话不能这么说!我叫砚舟是因为……”明砚舟急忙辩解。 “好了,砚舟兄,”林无涯果断打断他,深知以明砚舟执拗的性子,若让他解释起名字来,怕是要说到天黑,“先吃饭,吃饱了我们还有正事要办。” 林无涯并非想食言,相反,他深知取得明家的信任至关重要,若能成为明家的盟友,无异于有了一个坚实的后盾,往后许多事情都能得到明家的鼎力相助。 三人刚准备起身离开,一队风尘仆仆的人马便已勒马停在了楼下,林无涯倚窗望去,只见那些人身着粗布短褂,裤脚沾满泥点,脸上带着江风常年吹拂留下的黝黑与沟壑,分明是常年在水上讨生活的船工模样。 他轻叹一声,对身旁的墨九低语道:“九叔,你带砚舟兄按计划先行,我本想看看这广陵城的风景,如今只能提前去拜会寒江盟了。” 墨九默然颔首,枯瘦的手掌已搭上明砚舟的胳膊,不容分说便将他带离了座位。 “无涯兄!我们究竟要去哪里?你们一路神神秘秘,总该把计划告知于我啊!我虽初出茅庐,但说不定也能出些主意!”明砚舟被墨九半推着下楼,急切的声音在楼梯间回荡。 林无涯置若罔闻,只是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窗外的阳光透过格栅,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影子,明砚舟看似赤诚,但相识不过数日,人心隔肚皮,谨慎些总无大错。 他独自留在窗边,指尖摩挲着粗糙的陶制酒杯边缘,目光扫过楼下熙攘的街道——远处码头上隐约能看见力夫扛着沉重的麻袋,路上行人匆匆而过,街边小贩们在讨价还价,空气中弥漫着鱼腥、汗水和尘土混合的独特气味。 直到楼梯口传来脚步声,几个身影出现在二楼,为首的是一个身着青色长衫的中年人,气质与身后那些粗犷的船工截然不同。 “阁下可是林家少帮主林无涯?”中年人拱手问道,声音十分平和。 “正是。”林无涯放下酒杯,杯底与桌面发出轻响,他站起身,身形挺拔,“不必多言,我跟你们去寒江盟。” 话音未落,他已大步流星地越过了中年人,径直走向楼梯,头也不回地抛下一句:“我骑哪匹马啊?” 青衫中年人显然没料到林无涯如此干脆利落,一时愣在原地。待他回过神来,林无涯的身影已消失在楼梯转角,他连忙快步追下:“林少主请随我来!最近漕运事务繁忙,府上人手多在船上,如有怠慢还请见谅。” 马车在城中穿行,最终停在一座府邸前,林无涯下了马车,映入眼帘的并非想象中江湖大帮应有的气派门庭,府门显得有些局促,灰扑扑的石料门框,两扇厚重的黑漆木门紧闭着,门环是普通的黄铜兽首,门楣低矮,林无涯站在门前细细打量着。 青衫中年人悄然走到他身侧,手中那把边缘磨损的旧折扇轻轻敲了敲掌心,“多年前动乱时,一场大火几乎将总舵付之一炬,您今日所见,包括这扇门,都是后来重建的。”他顿了顿,目光投向那低矮的门楣,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丝深意:“俗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当朝不喜江湖门派过于张扬,我们便修得更合时宜些。” 林无涯这才仔细看向这人,此人面容普通,身形瘦削,除了那双过于沉静的眼睛和那把破旧折扇,扔进人堆里都毫不起眼。可就是这样一个人,竟能如此精准地捕捉到他心中一闪而过的念头,更将寒江盟与朝廷之间那层讳莫如深的关系直白地点破。 他意欲何为? 林无涯刚想开口,却被对方截断了话头。 “在下姓江,船上兄弟都叫我‘江算盘’,”中年人微微一笑,拱手一礼,“我是这寒江盟总舵管事,今日奉盟主之命,特请林少主来总舵一聚,方才在下只是与少主随便聊上几句,没有什么目的,切莫把这些话放在心上。” 此人莫非有读心术不成!林无涯心中剧震,他方才所想,竟被此人分毫不差地预料并抢先道出!这份洞察人心的本事,简直匪夷所思。 林无涯不动声色,只向江算盘微微颔首示意,随即迈步跟随他走进了府门。 这寒江盟,不容小觑。 ------------ 第十九章 父亲的礼物 踏入寒江盟总舵府邸,眼前的景象果真如江算盘所言,偌大的庭院显得空旷寂寥,远非想象中江湖大帮派应有的熙攘喧嚣,只有零星几个身着灰布短褂的下人,在回廊间穿梭忙碌,江算盘引着林无涯穿过几重月洞门,最终来到一处僻静的别院。 “林少主请在此稍作歇息,容在下前去禀告盟主。”江算盘欠身一礼,便退了出去,脚步声很快便消失在青石小径尽头。 林无涯环顾四周,这屋子陈设简单,一桌两椅一张硬榻,靠墙立着一个半旧的榆木书架,架上零星摆着几本泛黄的线装书,院落里静悄悄的,唯有风吹过叶子的沙沙声,在明府处处人声的氛围里待了月余,此刻骤然置身于这片寂静之中,林无涯竟感到一丝的不自在。 他踱步到窗边,望着渐沉的暮色,心绪翻涌。此行本为奔赴云麓宫探寻少林惨案的线索,却不料数月过去,仍被困在这江南水网,寸步难行。关于少林的真相,依旧如迷雾般笼罩,毫无进展,一股焦躁感如同藤蔓般缠绕心头,他清晰地意识到,这江湖的水远比他想象的要深要浑,单凭手中的龙渊剑,似乎已不足以劈开这重重迷障。 林无涯在屋内枯坐了一个多时辰,窗外天色已彻底暗沉下来。终于,门外传来了脚步声,江算盘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林少主,实在对不住!”江算盘快步走进来,脸上堆满歉意,“码头突发了些棘手的事情,急需柳盟主处理,今日恐怕是难以赶回来了,盟主请您在此委屈一晚,明日一早在下定当引您前去相见。” 林无涯眉头微微一蹙,一丝疑虑掠过心头——这“急事”未免太过巧合。 然而他仍然不动声色,几乎在蹙眉的瞬间便已恢复如常,可这细微的变化,依旧没能逃过江算盘的眼睛。 “林少主请宽心!”江算盘立刻接话,语气笃定,“柳盟主绝非有意怠慢,确是事出突然,万分紧急,在下也是刚从码头赶回,一身尘土未洗,还望少主海涵!”他言辞恳切,抬手拂去衣袖上的灰尘,以示自己所言非虚。 林无涯心中念头飞转,墨九他们需要时间,此刻强行离开并无益处,不如给他们多争取些时间。他压下心头的疑虑,微微颔首:“也罢,那便有劳江管事了。” 次日近午,林无涯才见江算盘匆匆赶来,他额上布满细密的汗珠,衣襟微湿,呼吸略显急促,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 “林少主,实在对不住!”江算盘一边抹着汗,一边连声道歉,“码头事务仍未处理完,柳盟主实在分身乏术,他深感愧疚,特命在下务必转达歉意,为表诚意,今日由副盟主设下宴席,一则是代柳盟主向您赔怠慢之罪,二则也是为您初临广陵接风洗尘,还望少主赏光!” 林无涯静观江算盘略显狼狈的姿态,瞬间已洞悉其背后用意,他嘴角勾起一抹弧度,忽然问道:“江管事向来料事如神,此刻,你猜我在想什么?” 江算盘一愣,随即又堆起谄媚的笑容:“哎哟,少主说笑了!在下哪能猜透您的心思?少主定是怪罪柳盟主未能尽地主之谊,所以今晚这宴席,您务必赏脸!咱们一醉方休,权当是寒江盟向您赔个不是!” 林无涯微微颔首:“江管事盛情,林某却之不恭。” 他心中一片雪亮,柳千帆连续两日避而不见,绝非偶然。这分明是寒江盟的拖延之计,想将他困在此地消磨时间,明泓璋临行前说过,朝廷催缴天光锦的期限迫在眉睫,从姑苏装船启程,最快也需五日才能抵达京城,如今掐指算来,距离明家发船的最后期限仅剩七日! 柳千帆想拖到天光锦无法按期交付,届时明家违约,朝廷降罪,寒江盟便可坐收渔利,甚至借机提出更苛刻的条件。 时间如指间流沙,林无涯心中焦灼万分,他一面需要墨九尽快拿到关键筹码,一面又必须在所剩无几的时间内找到突破口,迫使柳千帆现身谈判。 这场看似寻常的宴席,实则暗藏玄机,林无涯深知其分量。 厅内灯火通明,主位上坐着一位身材魁梧,皮肤黝黑的中年汉子,正是寒江盟副盟主汪直,他脸上刻满了风霜侵蚀的皱纹,一双骨节粗大的手布满老茧,浑身散发着江海之上特有的粗粝气息,一看便是常年漂泊于风浪之中的老船工。 “林少主!久仰大名,今日终于得见!”汪直声如洪钟,见林无涯进来立刻起身抱拳,动作带着水手特有的豪迈,“这两日码头事杂,柳盟主分身乏术,未能亲自接待,实在怠慢!汪某代盟主向林少主赔个不是!” “汪盟主言重了,林某初来乍到,叨扰了。”林无涯抱拳回礼,神色从容,目光却不经意地扫过厅内。江算盘已坐在汪直下首的位置,脸上挂着惯常的谦卑笑容,向他微微颔首。 三人落座,推杯换盏,席间多是客套寒暄,谈论些广陵风物、江湖轶事。酒过三巡,气氛稍显热络,汪直黝黑的脸膛上也泛起了酒意。他放下酒杯,带着几分感慨说道:“说起来林少主,汪某与令尊倒也算有过一面之缘。” 林无涯执杯的手微微一顿,随即不动声色地将酒杯放下,抬眼看向汪直:“哦?愿闻其详。” 汪直眯起眼,似在回忆:“那是十几年前的事了,那时我还只是个跑漕运的船老大,令尊搭了我的船,路途不长,他一路沉默寡言。不过……”他顿了顿,“下船时,令尊身边却多了一个衣衫褴褛的小乞儿。” “小乞儿?”林无涯依旧平静:“汪盟主可记得家父当时说过什么?或是那小乞儿有何特别之处?” 汪直挠了挠头:“令尊一路寡言,没说什么特别的话。至于那小乞儿,船上常有各处流窜的乞丐讨食,大家都习以为常,令尊或许是见他可怜便将他带下了船。”他故作疑惑地看向林无涯,“怎么?林少主似乎对这件事有些好奇?” 林无涯没有立刻回答,提起酒壶缓缓斟满一杯,琥珀色的酒液在杯中晃动,映着跳跃的烛火,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因为,”林无涯声音清晰,打破了厅内短暂的沉寂,“那个被家父带下船的小乞儿,后来进了林府,家父赐名——墨十七。”他停顿片刻,目光如电射向一直沉默不语的江算盘,一字一句道:“但据我所知,他本姓苏!” 江算盘一言不发,兀自饮着酒,脸上惯常的谄媚笑意早已消失。 汪直手中酒杯停在半空,他看向林无涯,心头已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林少主,”汪直声音变得低沉,“此话还请说得明白些!” 林无涯缓缓站起,开始在厅堂内踱步,目光扫过梁柱和屏风,仿佛在搜寻着什么。“呵!这是家父留给我的一份‘礼物’,看来今日正是物归原主之时。”他骤然停下脚步,目光再次射向汪直,“当年家父带回的那个乞儿,就是苏沉麟之子——苏澈!” “你什么证据吗?”汪直并未显露出惊讶,而是面色阴冷起来。 “证据很快便到了。”林无涯声音十分平静。 “笑话!”一旁的江算盘终于按捺不住,酒杯重重一放,“林少主您没有任何证据便在我寒江盟内信口雌黄,究竟是何居心?” 林无涯泛起冷笑:“我一直在想,若你们真想拖延时间,大可直接将我拒之门外,为何偏要将我引入盟,又以‘招待’为名将我困于府中?”他目光灼灼,盯着两人瞬息万变的脸色,“我如今确实没有实据,可你们这般心虚地阻拦,刻意的拖延,甚至怕我在城中走动,将我困于此地,这些举动,就已经坐实了我所有的猜测!” 厅内一片死寂,沉默的重量几乎令人窒息。 他稍作停顿,转向汪直说道:“你们当年如何害死的苏沉麟我管不着,但如今,苏沉麟的儿子还活着!这笔旧账,二位是否该给个交代?” 林无涯话音落地,汪、江二人脸上那副精心堆砌的谄媚笑容瞬间荡然无存,他不由轻笑出声:“二位方才装得可真像啊,这份‘真诚’几乎能以假乱真。可惜——”他眼中精光一闪,“你们太过心急!我刚踏足广陵,便火急火燎地将我困于寒江盟内;这酒席还未过半,又急不可耐地试探我是否知晓苏沉麟之子的下落。” 他的目光刺向汪直:“汪盟主,当年一念之差,放走了那个不起眼的小乞儿,想必此刻肠子都悔青了吧?” “林无涯!”汪直拍案而起,杯中残酒四溅,眼中怒火熊熊,“我寒江盟以礼相待,你却血口喷人!今日你还想走出这门不成?” “这句话我前些日子刚听到过,看来你们都不想让我走啊!”林无涯冷笑,姿态依旧从容,“你们想要做什么尽管做,我已经没闲心跟你们打哑谜了。” “林少主的‘高见’,真是令人叹为观止!”江算盘阴沉的声音响起,“空口白牙便想坐实我等的罪名?你说我等杀苏盟主,证据何在?那乞儿是苏沉麟之子,又有何凭据?” 林无涯嗤笑:“江管事,您不是能看透人心么?怎会问出如此蠢的问题?”他字字如刀,“若非家父救下苏澈,我又岂会知晓他的真实身份?” 当年的事情,林震南曾详尽的对林无涯讲过。 在那艘商船上,林震南被一个老乞丐死死拽住——正是苏沉麟家中的忠心老仆。柳千帆带人暗杀苏沉麟时,他拼死护住小主人逃出生天,此后这一老一小辗转流离于各商船之间,乔装乞丐,忍辱负重,只为能遇见几位熟识的船老大,将苏盟主冤死的真相公之于众,为其复仇雪恨。 然而商船如织,在人海茫茫,他们竟误登上了汪直——这个杀害苏沉麟的帮凶的船!汪直曾在苏府见过这老仆几次,虽然扮成乞丐模样难以辨认,但这一老一小瞬间引起了汪直的警觉。 苏沉麟生前与林震南曾有几面之缘,这老仆也有幸见过几回,绝望之际乍见故人,他如同抓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死死攥住林震南的衣袖。 得到林震南默许后,为制造混乱掩护幼主,老仆故意当众偷窃粮食,被船员一顿拳打脚踢,然而在一片惊呼声中,他突然纵身跃入翻涌的海涛之中!事发突然,船上小乞儿众多,林震南不动声色地带走了吓坏了的小乞儿,几乎无人留意。 自那日起,苏澈改名墨十七,隐于林家。 林无涯也曾旁敲侧击询问府中林一等人,竟无一人知晓墨十七的真实来历。林无涯心中疑团日重,父亲究竟为何带回他,又为何仅告诉他一人? 这困惑直到此刻才豁然开朗——当他目睹姑姑选择留在明家时,当他必须直面寒江盟时,林震南那尘封的筹划,如同散落的拼图,在他脑中完美契合——墨十七,正是父亲在惊涛骇浪中为他备下,在最关键时刻可以破局的“礼物”。 父亲为何会预知他会与寒江盟对峙?又为何必须让姑姑留在明家?他不知道父亲究竟还安排了多少个这样的“礼物”。 林无涯初到广陵时,便让墨九火速返回青石城带来墨十七,同时让明砚舟立刻着手追查当年那位跳海老仆的下落,寒江盟尽是水里讨生活的人,他不信一个熟悉水性的老水手,真会轻易淹死。 虽然时隔多年,寻找线索如同大海捞针,但林无涯知道,倘若真能找到唯一的活口证人,再加上墨十七,足可击碎寒江盟的谎言堡垒。 突然间人影骤动!厅堂四角瞬间涌出十余名劲装大汉,个个气息沉凝,步履如渊——正是寒江盟随船护卫中的精锐高手! 林无涯心头并无波澜,早先观望时已隐约察觉到周围的杀气,他的手抚剑柄,龙渊剑“锵啷”一声清越长鸣,寒光绽裂,丹田真气奔腾,一股刚猛的力道瞬间凝聚,《金刚玉碎决》蓄势待发。 汪直脸色阴鸷如铁,从牙缝中挤出问话:“既早知一切,为何要忍到此刻?” “我说过,”林无涯目光如冷电,“你们的恩怨我并不关心,我只想与寒江盟做个交易!” “交易?只怕你没命做了!”汪直怒吼挥手,“拿下!” 众高手如群狼扑噬,刀光剑影瞬间淹没林无涯。 面对眼前众人,林无涯不退反进,龙渊剑悍然挥出!一道恢弘剑气轰然爆发,气浪排空! 轰隆! 冲在最前面的数人如遭重锤,胸口塌陷,口中鲜血狂喷,身体倒飞数丈,狠狠砸在厅柱上!那曾在陨铁石上刻出十寸深痕的恐怖内劲,没有深厚内力难以抗衡。 然而这些终究是重金豢养的武林高手,未被击中的其余眼中凶光更盛,再次围杀而上!林无涯剑随身走,步伐飘忽如鬼魅,剑光所及,只听一串“咔嚓”脆响——数柄精钢打造的兵器,竟在龙渊剑击中之前,便被无形罡气生生震断! 几个回合下来,十几名高手竟无一人能近他身前。 这便是《金刚玉碎决》! 汪直脸色骤变,柳千帆的指令是在林无涯确认了苏澈身份后即刻格杀,可万万没料到,这小子一身内功竟恐怖如斯! 他猛地转头,怒视酒桌旁——江算盘竟还安然独坐! 他没有理会汪直的怒视,不紧不慢的理了理衣服,手中那把破旧纸扇“啪”地一撑桌面,人已如鬼魅般消失,下一瞬,一股凝练到极致的森然气机已锁定林无涯! 劲风扑面,林无涯瞳孔微缩!江算盘竟霎时间来到身前!他惊诧之余手中龙渊剑却丝毫不慢,手腕一翻,一道寒光便横削向近在咫尺的身影! 铛! 一声奇异的金铁交鸣!江算盘竟凭那柄看似脆弱的破纸扇,硬生生架住了这一剑!扇骨嗡鸣,纹丝不动! 林无涯心头巨震,单足点地,借力急退,身形如轻燕倒掠数丈,拉开了距离。 他早预料到寒江盟内必有顶尖高手坐镇,否则怎能稳坐天下第一帮?但他万万没想到,竟会是眼前这个看起来毫不起眼的府上管事!此人敛息藏气的功夫,竟让林无涯未能察觉分毫!这份修为属实是深不可测。 “林少主,”江算盘声音平静,“江某无意伤你,请弃剑。” 林无涯唇角扯出一抹冰冷的弧度:“还未动手就让我弃剑!我倒要看看,江管事还藏着多少东西!”说罢,林无涯不再保留,体内《金刚玉碎决》疯狂运转,一股远比之前更为狂暴的气息猛然爆发! 第七重关隘已在悄然无息间被他冲破!此刻真气如海啸奔涌,源源不绝地灌注剑身!龙渊剑发出震人心魄的低沉龙吟! “破!”林无涯厉喝,倾尽全力斩出一剑! 金光爆闪!剑气如怒海狂龙,摧枯拉朽!所过之处石柱崩裂,厚重的墙壁轰然洞穿!碎石飞溅,烟尘冲天而起! 待烟尘稍散,林无涯拄剑喘息,浑身衣衫已被汗水浸透,这一剑消耗了他几乎全部内力,已经开始站立不稳。然而等烟尘散去,江算盘的身影巍然屹立! 那一身布衫上,竟连一道划痕都未留下。 “林无涯,”江算盘的声音穿过烟尘,依旧平稳,“此刻,如何?” 剑尖再指,林无涯眼神倔强如钢:“休想让我弃剑!” “那就看看你的骨头是否如你的嘴一般硬!”话音未落,江算盘已如瞬移般欺近身前!其速之快,远超林无涯反应极限!那柄破扇在他手中,竟化作了世间最可怕的剑,点、削、刺、撩,招式看似随意,却每一式都蕴含着刺骨的锋锐之意。 林无涯勉力抵挡不过两合,便被一记“扇尖点水”直刺胸口! “噗——!” 他如断线风筝般倒飞出去,重重砸落在地,口喷鲜血!全身经脉仿佛被无数钢针同时穿刺! 是剑气!林无涯忍痛挣扎着撑起身体,这人用一把破扇却施展出剑道!他已将剑气融入骨髓,天地万物皆可为剑!刚才那一击,若非他最后时刻留手,林无涯此刻只怕已是扇下亡魂。 实力的鸿沟,清晰而绝望! 可他为何留手? 就在此时,林无涯背后杀机骤临! 早已蓄势待发的汪直看准林无涯倒地,眼中凶光爆射!佩刀携着破风厉啸,狠狠朝着林无涯后颈斩来! “林兄小心背后!”一声呼喊在空中响起。 林无涯强提身躯,侧身将将闪过! 嗤! 刀尖险之又险地擦过他前胸,划开一道不深不浅的血口!鲜血瞬间染红衣襟! 喝声源头,一道青影如流星般从屋顶急坠而下,正是明砚舟!人未落地,一道清冷如水的剑光已后发先至,直刺江算盘眉心!其势之疾,竟不弱于对方! 明砚舟身形如行云流水,剑光如瀑!招式连绵不绝,一式快过一式,一剑狠过一剑!凌厉杀伐之意与先前憨厚的样子判若两人。 刚刚逼退林无涯的江算盘骤然遇袭,竟被这狂风骤雨般的剑法逼得连连后退,手中破纸扇化作一片残影格挡,他心中骇然,此人招式衔接毫无滞涩,气息绵长,杀招层出不穷,攻势凌厉得令人窒息,稍有分神,必死无疑! 汪直却无心关注那边的缠斗,他眼中只有重伤倒地的林无涯!他知道自己功力远逊林无涯,但此刻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死!”他怒吼着,再次提刀狂扑而至! 林无涯已是强弩之末,他怒吼一声强提残存真气,龙渊剑反手撩出一道黯淡金光! 砰!剑气再次将汪直震得踉跄后退! 电光石火间,林无涯强忍剧痛冲向门口! “走!” 明砚舟见江算盘格挡的招式出现凝滞,剑光如凤凰展翼般逼开对方三步,身影瞬间后撤,与无涯汇合! 两人如离弦之箭,几个起落便冲出寒江盟,消失在街巷深处。 “追!”汪直抹去嘴角血迹,怒不可遏就要带人冲出。 “不必追了!”江算盘低喝一声,面色凝重,他盯着二人消失的方向,“他们并没达到目的,绝不会离开广陵,你立刻去禀告柳盟主全城搜捕,他们一定是想要接苏澈入城,我去半路截杀便是!” 城外,僻静古树之下。 林无涯盘膝而坐,周身笼罩一层似有似无的青碧气息,《八叶莲生诀》全力运转,修复着破损的经脉。半个时辰后,他脸上才恢复一丝血色,缓缓睁开眼。 “林兄!”一直守候在旁的明砚舟立刻上前,“伤势如何?” “无妨,”林无涯轻咳一声,“未伤及脏腑,几日便好,多谢砚舟兄舍命相救!” “哪里的话!九叔走之前告诫我,让我不管探查结果如何,都一定要及时在府外接应,今日听见墙内有巨响,便知必有剧变,我担心林兄安危,只得强闯。”明砚舟语带庆幸,“幸好来得及时,否则……”他想起汪直那记背刺,犹有余悸。 “砚舟兄查探老家仆之事如何了?” 明砚舟黯然摇头:“查了两天线索全无,只怕已葬身海底了。” 林无涯沉默,多年过去,大海捞针本就渺茫,他不再执着于此,如今只能孤注一掷押在墨九身上。 “砚舟兄,”林无涯看向明砚舟,“你当真深藏不露,方才那套剑法竟能逼退江算盘。” “……”明砚舟剑眉微蹙,并未直接应答,好像在沉思些什么。 “怎么?” “明家剑法以‘快’‘险’‘绝’著称。”明砚舟终语气凝重,“‘明家二十四式’一旦展开,必如疾风骤雨,剑势层层叠加,待二十四式一气呵成,对手防无可防。家父曾说,能正面接下全套剑式而不露败相者,天下凤毛麟角……” 他深吸一口气:“今日是我生平首次将此剑法用于实战,对手竟是这般深不可测之人!我二十四式出尽,他竟能全部接下!而且……” “而且什么?”林无涯心中顿生警觉。 “而且我感觉他犹有余力,并未全力相搏,最后时刻他格挡时出现破绽,像是有意为之。。”明砚舟语出惊人。 林无涯瞳孔骤缩,瞬间忆起江算盘扇尖那摧枯拉朽又恰到好处的力道。 此人是谁?他为何隐藏?他究竟有什么图谋? 无数疑团在脑中翻涌。 忽然林无涯瞪大双眼! “糟了!” 他强忍撕裂般的痛楚,挣扎站起,“刚刚在厅堂内我说要带墨十七入城,他们必会去截杀!砚舟兄,我要立刻去寻他们!你……” “林兄何必多问?”明砚舟按住他的肩膀,语气斩钉截铁,“你的计划九叔已经全部告知于我,林兄的事便是我的事!我们速去!” ------------ 第二十章 对峙 林府上下,这些日子一直处于繁忙之中。 朝廷急需打造大批铁器,军器监及各地官办作坊全力开工,仍难以满足需求,林家作为江湖最大的锻造坊,承接了其中一部分任务。一时间,所有铸剑铺炉火昼夜不熄,铁锤声彻夜不停。林一亲自坐镇,加派人手、清点库存、紧急采购矿石木炭,核算庞大订单的物料与工费。整个林府如同一架高速运转的机器,每个人都绷紧了弦。 就在这时,一封密信昼夜兼程,从广陵送到了林一手中。 信纸展开,林无涯的字迹跃然纸上,信中简明扼要地讲述了他们一行人在姑苏明府的波折,在广陵寒江盟的遭遇,以及墨十七的真实身份,信末,林无涯要求林一立刻将墨十七送至广陵,不能耽搁一丝一毫。 林一读完信心中一惊,墨十七的身份竟牵扯如此之深,他不敢耽搁,立刻派人去城西铸剑铺,召回正在铸造兵器的墨十、墨十一。 墨十、墨十一本是少林寺僧人,当年林震南离开少林时,还是孩童的二人自愿还俗追随他而来,二人身负少林真传,尤其一身轻功出神入化。林震南曾赞叹此二人,“枯枝可渡江,片叶能过河!”若有他二人沿途护送,足以护墨十七周全。 不多时,墨十、墨十一风尘仆仆赶回,然而令林一意外的是,紧随二人身后,墨十三沉默的身影也悄然出现在厅堂。 “林叔!”三人齐声行礼。 林一的目光落在墨十三身上,眉头微蹙,林府规矩森严,铸剑铺掌柜未经传召不得擅自入府,但这份不悦很快被他压下,眼前这位是林震南生前最为倚重的铸剑奇才,其天赋异禀的嗅觉与登峰造极的铸剑技艺,曾将林家从绝境中挽救回来,一次僭越不足以对他进行指责。 他语气平稳:“十三,你此番回来所为何事?” 墨十三再次躬身,姿态恭敬从容:“林叔,老十、老十一是我铺子里最好的铸剑师,您突然召回,想必有要事差遣,我作为掌柜需知晓缘由才好安排铺中事务。未经传召便贸然前来,实属不该,林叔可按府上规矩处罚。”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 “无妨,情有可原。”林一摆了摆手,示意三人落座,“都是自家人,告知你也无妨。”他言简意赅地将林无涯信中所提之事道出。 墨十、墨十一闻言后,立刻起身准备领命,墨十三扫了他们一眼,那平静却威严的眼神,瞬间让两人不敢妄动。 “林叔,”墨十三转向林一,“事关重大,能否让我看看那封信?” 方才的眼神已被心细如发的林一看在眼里,他心中掠过一丝疑虑,但此刻情势紧急不容多想,他略一沉吟,还是从怀中取出密信递了过去。 墨十三双手接过信笺,并未急于阅读,他先是仔细端详信纸的质地纹理,指尖轻轻摩挲纸面,感受细微的凹凸与吸墨程度,接着他逐字阅读,目光锐利如鹰,最后他将信纸缓缓凑近鼻端深嗅, 片刻后,他的眉头紧紧锁起,神色凝重。 “林叔,”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广陵城地处江南道,气候湿润多雨。此地书写,墨迹不易干透,极易晕染渗透纸张,留下较深的痕迹。” “我知道你在辨别真伪,”林一说道,“这字迹确是无涯亲笔,墨迹晕染现象信纸上也清晰可见,我认为此信千真万确。” “林叔所言不差,信纸上确有晕染痕迹,”墨十三抬头直视林一,“但问题在于——这痕迹太浅了!” “太浅?”林一心中猛地一沉。 “不错!”墨十三将信纸举到阳光下,指着墨迹边缘,“您看,此信所用的是市面上常见的松烟墨。这种墨在江南潮湿的环境中,书写完成后,半日左右便能完全干透,在这半日里墨汁会持续浸润纸张,留下的晕染痕迹应当较深,边缘较为模糊,然而此信墨迹边缘清晰,渗透深度极浅,更像是……”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说道: “更像是墨迹在干燥环境中迅速干涸所留,所以我推断这封信,根本不是在广陵城所写,此信是假的!” 林一的神情骤然冷峻下来,他不仅是在权衡墨十三关于墨迹的推断,更在飞速思索着更深层的问题: 墨十三为何要特意前来?又为何会这么轻易就指出了信件的疑点? 他知墨十三所言不假,但这晕染痕迹不仅关乎于天气,还关乎于纸张与环境,如果书写时身处密闭干燥的空间,晕染痕迹浅薄也并非不可能。墨十三自幼跟随林震南走南闯北,虽年纪尚轻却阅历丰富,心思缜密,如此聪慧之人,岂会不知这些常识? 这看似“漏洞百出”的推断,又如何能瞒得过林一?难道墨十三真把他当成了可以随意糊弄的蠢人?他为何要做出如此近乎愚钝的举动? 电光火石间,无数念头在林一脑海中激烈碰撞,他如同一位老练的棋手,瞬间推演了所有可能的棋路,最终一个清晰的结论浮出水面—— 墨十三此举,并非真要证明信件是假的,他是在用一种方式,隐晦而坚决地表达:他不同意将墨十七送往广陵! “墨迹深浅,影响因素繁杂,岂能一概而论?”林一不动声色的开口,“况且这字迹确是无涯亲笔无疑,难道连字迹也作假了不成?” “模仿笔迹,并非难事。”墨十三迎着他的目光,语气平静无波。 “那照你所说,是何人能有如此神通?不仅知晓无涯在姑苏和广陵的一举一动,甚至连墨十七隐秘的身份都了如指掌?他费尽心机伪造此信,目的何在?” “寒江盟人手遍布天下,知晓无涯的行踪并非不可能,关于十七的身份,少爷已经与他们摊牌,身份已不是秘密。”墨十三不疾不徐地回应,“至于信中所述,真真假假,虚虚实实,随意杜撰些我们无从查证的消息,又有何难?至于目的……”他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冷,“恐怕就是为了引墨十七踏入死地!林叔,您当真愿意让十七去冒这风险吗?” “如果这封信是真的呢?”林一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岂不是误了无涯的大事!你若担心十七安危,我多派几人一路严加保护便是!” 墨十三沉默下来,不再言语,他缓缓转头,目光扫过一旁静坐的墨十和墨十一。这二人虽年长于他,此刻却脸上带着茫然,显然并无主见,只待最终决断。 片刻沉寂后,墨十三霍然起身面向林一,身形挺拔如松:“林叔,您是林府大管家,府中事务理应由您一言而决。然此事关乎生死,我墨十三绝不能拿十七的性命去赌!” 他深吸一口气接着说道:“老爷生前留下的‘墨’字十七人,除二叔、四叔、八叔已故,五叔、六叔、九叔在外,其余人此刻皆在府中,他们与您一样,皆为林家基业立下过功劳,关乎十七性命的大事,是否也该让他们知晓?” 林一心中一震,他万万没想到墨十三态度竟如此强硬,召集所有墨字辈?这无异于将墨十七的身份秘密公之于众,此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可眼下墨十三显然已抱定决心,寸步不让。 “十三!”林一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他知道此刻已无需再绕弯子,“你今日为何如此咄咄逼人?” 墨十三深深一揖,姿态依旧恭敬:“林叔,十三自幼蒙您养育教导,恩同再造,绝不敢有半分造次,可是十七于我情同手足,我绝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踏入龙潭虎穴!”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林叔,您可曾想过?若十七真去了寒江盟,以他的身份必会掀起滔天巨浪,寒江盟与朝廷盘根错节,如今的盟主更是由朝廷一手扶持!若寒江盟因此生乱,朝廷岂能坐视不管?若追查下来发现源头是我林家,我们该如何应对?” 他声音低沉下去,却字字如重锤敲击:“那时候林家手中的铁器订单便会化为乌有,铁马司与朝廷维系多年的信任纽带,也将彻底断裂,林家将失去朝廷的倚重!林叔,您真的确定要冒此倾覆之险吗?” 林一当然明白,他比谁都清楚寒江盟与朝廷千丝万缕的关系,自前朝至今,天下水运的滚滚财源,朝廷岂容他人独占?墨十七若现身广陵,无异于在寒江盟这潭深水中投下一块巨石,必将引发朝廷震怒,此事牵一发而动全身,后果不堪设想。 然而,林一心中更有一份磐石般的信念,林无涯是林家如今的主人,他对林无涯的信任,如同当年对林震南那般,毫无保留,坚不可摧。 “十三……”林一的声音带着一丝了然,“这才是你今日真正想说的话吧?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最终是为了道出你这番为林家的‘深谋远虑’吧?” 墨十三脸上依旧毫无表情,这副模样与他幼时如出一辙,无论受赏还是受罚,“阿福”都一脸漠然,仿佛置身事外一般。 “十三不过是为林家基业,尽自己一份力罢了。”他微微躬身答道。 厅堂内空气凝固,墨十、墨十一默然起身,站到了墨十三身后,三人一同躬身行礼,姿态恭谨,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定。这站位,已然宣告了他们的立场。 林一瞬间感到寒意蔓延,他从未想过林家内部竟会面临如此分裂的局面!在他心中,林家基业与少主林无涯本应浑然一体,可眼前这一幕,却让他感到似乎只有他,还这么认为。 “林叔,”墨十三的声音打破了沉寂,“若您实在难以决断,不如我修书一封,请鸣沙山的二爷定夺。” “放肆!”林一勃然大怒,拍案而起!林成允虽是林震南亲弟,但林家权力历来由嫡长一脉执掌!墨十三此言,无异于图穷匕见!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踏入了厅堂。 来人形销骨立,宛如一截枯枝,即便天气渐暖,他的全身仍裹着层层粗布,只露出一双深陷阴影中眼睛,透着令人心悸的幽光。 “九叔?”墨十三等人皆是一惊,面露不解。 “我来带走十七。”墨九的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砾摩擦朽木,刺耳至极。 林一强压下心中怒火,立刻示意下人将墨十七带来,他目光扫过墨十三,最终落在墨九身上,沉声道:“无涯已提前来信告知此事,我本欲派人护送十七前往广陵,不想你竟亲自回来了。” 墨九微微抬了抬眼皮,幽深的目光刺向林一。 “我不知无涯写过信。” 这短短一句话,如同惊雷在林一耳边炸响!他心头剧震,下意识地看向墨十三,墨十三依旧面无表情,身姿笔挺地站在原地。 “你确定无涯从未写过信?”他询问的同时,墨十三已恭敬地将那封信双手呈到墨九面前。 墨九枯瘦的手指接过信纸,目光如电般扫过几行,随即手腕一抖,信纸如枯叶飘落在地。 “假的。” 他的声音毫无波澜,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判定。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林无涯在他离开寒江盟后便深陷寒江盟中,根本无暇写信,即便他能在寒江盟内偷写送出,可是以墨九的功力,不到两日便可回到林府,而彻夜兼程的千里马,也需要三日。 可这封信却比墨九先到了。 此时墨十七被带了进来,少年看着厅内凝重的气氛有些局促不安,怯生生地依次行礼:“林叔,九叔,十三哥,十哥,十一哥。”他清澈的眼神里满是茫然。 墨九不再多言,转身朝向墨十七,只冷冷吐出一个字: “走。” 墨十七却如同受惊的小鹿,猛地后退两步,脸上写满惊恐,望向墨九的眼神充满了畏惧。 墨十三身形微动,再次挡在墨十七身前。 墨九脚步顿住,幽暗的目光锁定墨十三:“想挡路?” “哎呀!怎么这么热闹呀!” 就在剑拔弩张之际,一个清脆如银铃般的声音突然在门口响起,林若若步履轻快地走了进来,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墨九身上,立刻恭敬地拱手道:“原来是九叔回来了!若若给您行礼!” “若若!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立刻出去!”林一厉声呵斥。 “父亲!”林若若却对他的怒火置若罔闻,“九叔回来,定是带了林无涯的消息!我要听!”她一边说着,眼尖地瞥见了地上的信纸,顺手便捡了起来。 “林若若!把信给我!不许胡闹!”林一十分生气,却并未上前抢夺,一个念头在他心中闪过——或许女儿这看似莽撞的举动,能打破这僵持的局面。 过了片刻。 “十七!”林若若突然大声叫着墨十七的名字,目光紧紧锁住他写满惊恐的脸,脸上露出夸张的惊讶表情,“你……你居然是苏沉麟的儿子?好小子!藏得够深啊!连我都瞒着是吧!”她一边说,一边作势要捶打墨十七的肩膀,动作却带着亲昵。 听到此话,墨十七的神情瞬间黯淡下去,长长的睫毛垂落,掩去了眼底翻涌的痛苦。 林若若见状,话锋一转:“既然林无涯要带你去广陵,那还等什么?赶紧动身呀!”她语气中带着不解。 “信是假的。”墨十三退开一步,墨九身上散发出的气场让他呼吸都有些困难。 “假的?”林若若眨眨眼,目光在信纸和墨十三之间来回,“那十七的身份也是假的?林无涯要他去广陵也是假的?” “都是真的。”墨十三回答得斩钉截铁。 “那还磨蹭什么呀!你们这些大男人,做事好不爽快!”林若若嗔怪道,随即转身,温柔地抚摸着墨十七的头发,仿佛要拂去他心头的阴霾,“十七,告诉我,你愿意去广陵找无涯哥哥吗?” “愿意!”墨十七抬起头,眼神异常坚定,没有丝毫犹豫。 “那……你愿意跟九叔一起去吗?九叔会保护你的。”林若若目光瞥向一旁的墨九。 墨十七的身体明显缩了一下,怯生生地看向墨九,小脸又白了三分。 林若若瞬间了然,她转头看向父亲林一,父女俩目光交汇,无需言语,心意已然相通,林一微微点了点头。 “那我陪你去,好不好?”林若若弯下腰,对着墨十七绽开一个温暖如春的笑容。 墨十七黯淡的眼中骤然亮起光彩,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笑容,用力地点了点头:“好!” 片刻后,林若若轻声问道:“十七,你知道我们去广陵要做什么吗?” 墨十七沉默了一下,声音很轻:“本来不知道,但你叫我‘苏沉麟的儿子’,我便大概知道了……” 林若若看着眼前这个看似懵懂的少年,忽然意识到他有两副面孔——他将伤痛小心翼翼地藏起,用懵懂和无知将自己伪装起来,仅仅是为了在这复杂的世界里活下去。 一股强烈的怜惜涌上心头。 她张开双臂,抱了抱这个瘦小的少年,仿佛要将自己的力量传递给他。 站起身,林若若的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墨十三身上:“阿福哥,现在还有什么问题吗?” 墨十三看着林若若眼中的坚定和墨十七脸上的信任,紧绷的神情终于缓和下来,他微微躬身:“没有,有九叔和若若都在,十七定会平安无事。” 他缓步走向墨十七,如同过去十几年间无数次做过的那样,伸出手轻轻揉了揉少年的发顶,没有言语,只有眼神交汇间流淌的默契,墨十七仰起脸,嘴角弯起一个浅浅的弧度,一切尽在不言中。 “事不宜迟!”林若若拉起墨十七的手,声音清脆而果断,“九叔,十七,我们走!”她拉着少年便向门外走去,步履轻快,仿佛只是去赴一场寻常的郊游。 行至门槛,林若若的脚步微顿,忍不住回眸望去,厅堂深处,林一孑然独立,目光紧紧追随着女儿英姿飒爽的身影,一丝复杂难言的微笑爬上他的嘴角——欣慰于雏鹰展翅的骄傲,却也夹杂着放手后的空落与牵挂。 他的女儿终究是羽翼渐丰,可以独自去闯荡这江湖了。 门外骏马嘶鸣,几人轻装简从,翻身上马,墨九率先策动缰绳,身影如一道灰影融入逐渐昏暗的天际之中,林若若紧随其后,墨十七坐在她身前,二人也飞驰而去。墨十三一行三人亦不再停留,对着林府大门方向拱手一礼,随即调转马头,三骑如风,朝着城西方向而去。 林一重重地跌坐回椅中,身躯仿佛承载着千斤重担,厅堂内人去楼空,他闭上眼,墨十三看似恭敬却步步紧逼的姿态,如同毒蛇反复噬咬着他的神经。 他渐渐意识到,墨十三今日之举,绝不是为了保护墨十七那么简单,他字里行间透出的,分明时对林无涯行事方式的不满,二人自幼便不亲近,林震南故去后更是没有了交集,林无涯一心想要追查父亲的死因,偌大的林家基业,全凭林一及墨十三掌管,若没有墨十三能辨百铁、嗅千金的“铁鼻”;没有他炉火纯青的铸剑技艺,林家的生意绝无今日之盛。 更令林一忧心忡忡的是朝廷的态度,寒江盟若生波澜,朝廷定会追责,一旦失去朝廷对铁马司的信任与扶持,林家生意必将折损大半,若真到了那一步,墨十三的价值将变得无可替代! 如今的墨十三,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沉默寡言的铸剑学徒,凭借其天下无双的技艺以及日益显露的缜密心思与驭下手段,许多铸剑铺掌柜早已对他心悦诚服。今日这场对峙,如今回想起来竟像是他精心布下的一盘棋,步步为营,环环相扣,每一步都精准地敲打在林一的软肋上,逼得他无从招架。 若这真是他提前布下的局,他又是如何未卜先知的呢? 林一脑海中电光石火般闪过墨十七临行前与墨十三那个短暂而深沉的对视! 是十七! 墨十三早就知道十七的身份! 如果真是如此,那墨十三在知晓墨十七身份的那一刻起,必然也洞悉了林震南当年将其留下的真正用意——作为日后与寒江盟角力时的一枚关键的筹码!那么,他今日这番慷慨陈词,这精心塑造的“顾全大局”的形象,其真实目的,是否就是为了在众人面前,将林无涯塑造成一个为报父仇,不惜将整个林家拖入深渊的“莽夫”? 若顺着这个思路推测,今日墨十三提及的墨字辈众人,甚至远在鸣沙山的二爷林成允,是否早已站在了他那一边? 这个推论让林一不敢深想。 可就算墨十三早已知道十七的身份,向来恪守本分的他,为何会仅因两名铸剑师被召回,就打破规矩回府? 所以,他一定提前知道了两人回府的具体原因。 难道墨十三背叛了林家? 林一发觉,无论如何推论,林府接下来都不会太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