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正文 ------------ 第一章 荒原初醒 冷。 是那种能钻透衣物、啃噬骨头的冷。林芸熹感觉自己像块被丢进冰窖的冻肉,每一寸肌肤都在叫嚣着寒意,连呼吸都带着冰碴儿似的刺痛,刚吸进肺里就化作一团白雾呼出来。 意识像沉在深海的碎玻璃,一次次挣扎着要浮上水面,又一次次被更汹涌的寒意按回去。身下传来规律的颠簸,硬邦邦的木板硌得腰骨生疼,车厢还跟着发出“吱呀——呀——”的**,像是下一秒就要散架。 她猛地睁开眼,睫毛上沾着的细碎冰粒簌簌落下。 映入眼帘的不是医院熟悉的纯白天花板,也不是车祸瞬间刺眼的远光灯,而是一块灰蒙蒙的粗布车篷,布料上打满了补丁,针脚歪歪扭扭,还沾着褐色的污渍。鼻尖萦绕着一股复杂的气味——尘土的干燥味、汗渍的酸腐味、旧布料的霉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像铁锈般的血腥气。 这不是她的世界。 林芸熹僵硬地转动脖颈,视野慢慢清晰。这是个狭窄得像囚笼的马车车厢,长宽不足两米,除了她之外,还蜷缩着三个年轻女子。她们都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裙,领口袖口磨出了毛边,面色蜡黄得像久不见光的纸,眼神空洞麻木,随着马车的颠簸机械地摇晃着,像被抽走了魂魄的木偶。 她下意识地抬手,触到的却是一双纤细苍白的手。这双手的指甲修剪得整齐,指腹光滑,没有半分她握了三十年钢笔和计算器留下的薄茧——这根本不是她的手。林芸熹猛地低头,看见自己身上裹着一件灰扑扑的古代裙衫,下摆沾满了泥点和草屑,粗糙的布料磨得手腕发痒。 一股冰凉的寒意顺着脊椎瞬间爬上天灵盖,让她浑身汗毛倒竖。 穿越? 这个只在网络小说里见过的词,此刻成了唯一能解释现状的答案。林芸熹强迫自己深呼吸,指尖掐进掌心,用疼痛保持清醒——这是她做审计时面对乱成一团的账本时,最常用的冷静技巧。 混乱的记忆碎片突然涌入脑海:明黄色的宫墙、绣着凤凰的锦袍、宫女低声的啜泣、“永宁公主”的封号、“和亲寒渊城”的圣旨、“流放罪臣之女”的低语……这些记忆不属于她,却清晰得仿佛亲身经历。 林芸熹,前世是国内顶尖的经济审计专家,经手过数十亿的项目,揪出过不少蛀虫。可现在,她竟然穿成了一个替身公主——原主是罪臣之女,被朝廷推出来顶替真正的公主和亲,要被送到帝国最荒凉的北境边关。而根据那点零碎的记忆,这个“永宁公主”刚到寒渊城没几天,就因为风寒和惊吓香消玉殒了。 妥妥的炮灰剧本,还是开局就地狱难度的那种。 “都快点儿!磨磨蹭蹭的是等着喂狼吗?!”马车外突然传来粗鲁的吆喝,紧接着是鞭子抽在马身上的脆响,夹杂着士兵不耐烦的咒骂。 车帘被猛地掀开,一股寒风裹挟着雪沫子灌进来,车厢里的女子们齐刷刷地打了个哆嗦。一个穿着破旧皮甲的军汉探进头来,满脸横肉,下巴上的胡茬乱糟糟的,浑浊的眼睛在几个女子身上扫来扫去,最后停在林芸熹脸上,眼神里掺着点怜悯,更多的是幸灾乐祸。 “永宁公主,”他的声音粗嘎得像破锣,“前面就到寒渊城地界了。跟您说句实话,傅将军可不像京城里那些怜香惜玉的贵人,您啊,自求多福吧。” 林芸熹垂下眼睑,刻意模仿记忆中原主的怯懦,肩膀微微瑟缩了一下,没敢抬头。原主自小在深宅长大,性格柔弱,这一路哭哭啼啼,要是突然变得强硬,肯定会露破绽。 那军汉见她这副模样,啐了口唾沫在雪地里,嘟囔着“晦气”,重重甩下车帘。车厢里重新陷入死寂,只有马车“吱呀”的摇晃声和女子们压抑的啜泣声。 林芸熹靠在冰冷的车壁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裙角的补丁。傅将军,傅初霁。记忆里关于这个男人的信息少得可怜,却个个都带着血腥味——“暴君”“人屠”“杀人如麻”,据说他驻守寒渊城五年,和蛮族大小百余战,双手染满了鲜血,连朝廷都要让他三分。把一个替身公主送给他,分明是把她当成了安抚猛兽的祭品,朝廷那群人的用心,恶毒得不加掩饰。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的颠簸渐渐减缓,最后“咯噔”一声停了下来。外面传来嘈杂的人声、马匹的嘶鸣,还有沉重的铁门开合声。 “到了!都给我下来!”军汉的吼声再次响起,带着如释重负的急切。 车帘被彻底拉开,风雪直接打在脸上,林芸熹忍不住眯起眼。她裹紧了那件根本不顶用的旧斗篷,跟着其他女子一起,踩着晃悠悠的踏板踉跄着下了马车。双脚刚沾到地面,就被积雪下的冻硬泥土硌得生疼,寒气顺着鞋底往上钻,瞬间冻麻了脚踝。 她抬起头,整个人都僵住了。 眼前是一座匍匐在灰暗天幕下的巨城。城墙是用灰黑色的巨石垒成的,足足有十几丈高,厚重得像座山,墙面上布满了刀劈斧凿的痕迹,还有不少暗褐色的印记——那是干涸的血迹。城头上插着一排黑色的军旗,在呼啸的北风中猎猎作响,旗帜中央绣着一个凌厉的“傅”字,边角已经被风吹得破烂。 城门像巨兽张开的嘴,幽深漆黑,门口守着两队士兵。他们都穿着玄色盔甲,盔甲上落着薄雪,手里的长枪擦得锃亮,枪尖闪着寒光。这些士兵站姿挺拔如松,眼神锐利得像鹰,和押送她们来的那些散漫兵痞截然不同,浑身透着久经沙场的煞气。 这就是寒渊城,帝国北境的最后一道屏障,也是所有人眼中的流放之地、死亡之地。 押送她们的军官连忙整了整衣甲,小跑着上前和守城将领交涉,递文书的时候手都在抖,态度恭敬得近乎谄媚。林芸熹站在队伍里,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城门处的守卫轮换有序,检查进出人员时一丝不苟,连拉货的马车都要掀开帘子查看,这地方的秩序,比她想象中好太多。那个“暴君”将军,似乎不是只会杀人的莽夫。 就在这时,城门内传来一阵规律而沉重的马蹄声。“嗒——嗒——嗒——”每一声都踩在人心上,让原本嘈杂的城门口渐渐安静下来。 守城的士兵们神情一肃,“唰”地一下挺直了脊背,右手按在腰间的刀柄上,目光直视前方,带着发自内心的敬畏。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通道,连呼吸都放轻了。 一匹神骏的乌骓马缓缓走了出来,马身油光水滑,四蹄踏在雪地上沉稳有力,马鼻里喷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迅速散开。马背上坐着一个男人,他没穿沉重的盔甲,只穿了一身玄色暗纹劲装,外罩一件同色的大氅,领口和袖口绣着银线勾勒的云纹,腰间束着玉带,肩宽腰窄,身姿挺拔得像座不可撼动的山岳。 随着马匹渐近,林芸熹看清了他的脸。肤色是常年风吹日晒的小麦色,五官深邃得像刀刻出来的,眉骨高耸,眼窝微陷,下颌线绷得紧紧的,透着一股冷硬的线条感。最让人难忘的是他的眼睛——漆黑如墨,深不见底,目光扫过之处,没有丝毫温度,仿佛在看一堆没有生命的石头。那不是单纯的冷酷,而是执掌生杀大权多年后,沉淀下来的漠然,仿佛人命在他眼中,和路边的草芥没什么区别。 他勒住马缰,停在队伍前方三丈开外,甚至没有下马的意思,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们,像在审视一批刚运到的货物。 押送军官连忙跪伏在地,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末将参见傅将军!奉、奉朝廷之命,护送永宁公主抵达寒渊城,这是文书,请将军过目!”他双手举着文书,头埋得低低的,不敢抬头看马背上的人。 傅初霁的目光甚至没往文书上扫一眼,径直越过军官,落在了女子队伍最前面的林芸熹身上。那目光像两把冰冷的刀,带着审视和评估,一寸寸扫过她的脸、她的身形,最后停在她攥紧斗篷的手上。 林芸熹的心脏猛地一缩,压力像山一样压过来,让她几乎喘不过气。但她不能躲——原主会吓得发抖,可她是林芸熹,是见过大场面的审计专家,再棘手的“项目”,她都要先看清底细。她强迫自己稳住身形,微微抬起下巴,迎上了那双冰冷的眼睛。 风吹起她额前的碎发,拂过苍白却镇定的脸颊。她的眼神清澈,没有恐惧,没有讨好,只有一种冷静的观察——就像她从前分析那些复杂的账目时一样,在评估眼前这个男人的危险程度,评估自己的生存几率。 四目相对的瞬间,空气仿佛凝固了。连呼啸的北风都似乎停了片刻,只有雪花无声地落在两人身上。 傅初霁的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他见过太多女子在他面前吓得魂飞魄散,哭爹喊娘的有,当场晕过去的也有,可这个所谓的“公主”,竟然敢直视他?而且那眼神里的平静,太过反常,反常得有些有趣。 “名字。”他开口了,声音低沉得像闷雷滚过雪地,带着金属摩擦般的质感,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 押送军官愣了一下,连忙磕头道:“将军,这位是、是永宁公主啊!” “我问你了?”傅初霁的声音冷了几分,目光依旧钉在林芸熹身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军官吓得脸色惨白,连忙闭了嘴,连头都不敢抬了。周围的士兵和随行人员也都大气不敢出,所有目光都聚焦在林芸熹身上,有同情,有好奇,还有等着看她出丑的。 林芸熹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里的干涩。“永宁”是原主的封号,是那个注定早逝的炮灰的名字,不是她的。在这个陌生的世界,她不想顶着别人的名字活下去。 她挺直脊背,用尽可能平稳的声线回答:“林芸熹。” 话音落下,周围传来一阵细微的抽气声。押送军官更是吓得浑身发抖,连声道:“公主!不可啊!怎能直呼本名……” 傅初霁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诧异,快得像错觉。不用封号,直呼本名?这个替身公主,和他预想的确实不一样。他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尾音微微上扬,像是在品味:“林芸熹。”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所有人,包括他麾下的士兵,最后重新落回林芸熹脸上,一字一句道:“寒渊城不是京城,这里没有公主,只有规矩。而这里的规矩,只有一条——” 他故意停了停,冰冷的眼神里闪过一丝血腥味,让在场的女子们都忍不住缩了缩肩膀。 “活着。” 两个字轻飘飘的,却重逾千斤,砸在每个人心上。林芸熹清楚地知道,这不是安慰,是警告。在这座常年打仗、物资匮乏的边城里,活着,从来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给你一个月。”傅初霁继续说道,语气不容置疑,“熟悉这里的规矩,找到自己的用处。一个月后,若你无用……” 后面的话他没说,但那双眼睛里一闪而过的寒光,已经说明了一切。无用之人,在寒渊城没有存在的价值,下场只会是被抛弃——而被抛弃在这北境,和死没有区别。 说完,他不再看她,一扯缰绳,乌骓马发出一声低嘶,调转马头,黑色的身影在亲兵的簇拥下,径直走进了幽深的城门,将她和这一队人,彻底晾在了原地。 风雪突然变大了,雪花打着旋儿砸下来,很快就在林芸熹的斗篷上积了薄薄一层。 押送军官松了口气,擦着额头的冷汗,指挥着队伍入城,对林芸熹的态度也变得敷衍起来——将军显然没把这位“公主”当回事,他自然也不用再客气。同行的女子们看向林芸熹的目光也变了,同情里掺着幸灾乐祸,仿佛已经看到了她的结局。 林芸熹独自站在原地,傅初霁那句“无用即弃”在脑海里反复回响。活着?她从来都不是坐以待毙的人。前世她能从普通家庭的孩子,拼到顶尖审计专家的位置,靠的不是运气,也不是别人的怜悯,是实打实的能力和不服输的韧劲。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冻得发红的手,指尖还在微微颤抖,却不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兴奋——越是棘手的局面,越能激发她的斗志。她扫了一眼城门处来往的行人,大多面黄肌瘦,穿着破旧的棉衣;路边停着几辆运货的马车,车夫裹着草席瑟瑟发抖;城墙上的守卫虽然精神,但盔甲上有明显的修补痕迹。 这寒渊城,看似坚固,实则内里早已亏空。而她林芸熹,最擅长的就是从一团乱麻里找出症结,把亏空的烂摊子盘活。 林芸熹抬起头,望向那座如同洪荒巨兽般的城池。风雪模糊了她的视线,却挡不住她眼底的坚定。刚才傅初霁的目光里,除了漠然,还有一丝隐藏极深的疲惫——那是支撑着一座危城的疲惫。他需要的不是一个娇弱的公主,而是一个能做事的人。 她踩着积雪,一步一步向着城门走去。雪水浸湿了她的布鞋,寒意从脚底蔓延到全身,可她的脚步却异常坚定。单薄的身影在苍茫的天地间,像一株迎着风雪生长的野草。 想让她林芸熹坐以待毙?绝无可能。就算这是一盘死局,她也要用自己的本事,为自己算出一条生路。 城门口的阴影渐渐将她吞没。守城的士兵瞥了她一眼,眼神里带着几分不屑——又一个来送死的娇小姐。可他们不知道,这个看似柔弱的“公主”,心里已经燃起了一把火。 这把火,是要盘活寒渊城的经济,还是要撼动傅初霁的统治?是要为自己谋一条生路,还是要在这北境掀起一场风暴? 林芸熹走过城门洞,听见身后传来士兵的低语,却没有回头。她的目光落在前方泥泞的街道上,落在路边紧闭的店铺门上,落在远处隐约可见的军营帐篷上。 寒渊城,我来了。傅初霁,我们慢慢算。 ------------ 第二章 算盘为戈 穿过厚重的城门洞,寒渊城的内里便毫无保留地铺展在林芸熹眼前。与城墙外的苍茫风雪不同,城里的空气里飘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味道——铁锈混着风沙,还掺着点劣质麦饼的焦香,那是战火与生计交织的味道。 街道比她想象中宽阔,却坑坑洼洼积着融雪化成的泥水,偶有马蹄踏过,溅起一串污浊的水花。两侧的房屋全是灰黑色的石垒或土坯墙,低矮敦实,没有半分京城建筑的精致雕梁,只有窗棂上糊着的桑皮纸,透着点微弱的光。行人大多裹着破旧的棉衣,步履匆匆,脸上是被北地寒风割出的粗糙纹路,眼神里藏着对陌生人的警惕,也藏着在绝境里挣扎的坚韧。 押送她们的士兵将其他女子往城西的方向带,唯独留下一个面无表情的老仆,领着林芸熹往城中心走。老仆穿着浆洗得发硬的灰布衣裳,背有点驼,走路时脚步很轻,全程没说一句话,只在转弯时回头示意她跟上。 她们最终停在一处紧挨着将军府的小院前。朱红色的将军府大门气派威严,门环是狰狞的兽首造型,而旁边的小院却像个被遗忘的角落——两扇掉漆的木门,院墙是夯土的,上面还裂着几道缝,院里铺着碎石,光秃秃的没有一棵绿植,只有两间低矮的厢房,墙皮都剥落了,露出里面的黄土。 老仆推开门,一股混杂着陈年灰尘和霉变的气息扑面而来。屋里更是简陋得可怜:一张铺着稻草的硬板床,床头堆着一床打满补丁的薄被;一张缺了条腿的木桌,用三块石头垫着才勉强放平;墙角有个豁口的陶罐,大概是用来装水的。没有炭火盆,没有梳妆台,甚至连个像样的凳子都没有。 老仆把一个粗陶碗和一小罐清水放在桌上,碗里装着三块硬邦邦的麦饼,饼上还嵌着几粒沙砾。他放下东西,依旧没说话,只是深深地看了林芸熹一眼——那眼神里没有同情,只有一种“自求多福”的漠然,然后转身走出小院。 “吱呀”一声,木门被从外面合上,紧接着传来“咔嗒”一声落锁的轻响。 林芸熹站在屋子中央,呵出一口白气,在冷空气中慢慢散开。她走到窗边,透过桑皮纸的破洞往外看——将军府的高墙黑沉沉的,像一头蛰伏的巨兽,而她的小院,就像巨兽脚边的一株野草。这哪里是安置“公主”,分明是傅初霁那句“无用即弃”最直白的注解:给你一个月期限,却连基本的生存保障都不给,能不能活下来,全看你自己的本事。 她走到桌边,拿起一块麦饼,用手指捏了捏,硬得像块石头。林芸熹没有皱眉,反而用力掰下一小块,放进嘴里慢慢咀嚼。粗糙的麦麸摩擦着牙龈和喉咙,带着点苦涩的味道,她端起水罐,就着冷水慢慢咽下。 在前世做审计时,她曾为了查一个偏远矿区的账目,在山里待了半个月,啃过比这更难吃的压缩饼干。她清楚地知道,食物是维持生命的燃料,再难以下咽,也必须吃下去。只有活着,才有机会翻盘。 填饱肚子,林芸熹开始仔细检查这个小院。她用指关节敲打墙壁,判断墙体的厚度;摸了摸门窗的合页,发现都生锈了,开关起来会发出声响;走到床底,看到里面堆着些干枯的稻草,还有几只跑过的老鼠留下的粪便。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那张垫着石头的木桌上——桌面虽然不平,但足够结实,勉强能当“工作台”用。 夜色渐深,寒风吹过院墙的裂缝,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有人在哭。林芸熹裹紧薄被,躺在硬邦邦的床上,却毫无睡意。她闭上眼睛,脑海里开始梳理白天观察到的信息:寒渊城的士兵精神饱满,但装备有修补痕迹;行人面黄肌瘦,说明粮食可能不足;将军府气派,与百姓的贫瘠形成鲜明对比……这些碎片化的信息,在她脑海里渐渐勾勒出一幅“外强中干”的图景。 翌日天还没亮,林芸熹就被冻醒了。鼻尖和耳朵冻得发麻,手脚也僵硬得不听使唤。她爬起来,走到院中的水井边,打了半盆冷水,用冷水拍打脸颊——刺骨的寒意让她瞬间清醒。她知道,不能待在屋里等死,必须主动寻找机会。 她推开院门,寒风瞬间灌进衣领。将军府的大门还紧闭着,门口站着两个守卫,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周围。林芸熹没有靠近,而是绕到将军府的侧后方——那里有一排相对整齐的房屋,门口挂着“文案司”的木牌,不时有抱着竹简的胥吏进进出出,神色匆匆。这是寒渊城的行政枢纽,也是各种信息、账目汇集的地方。 林芸熹找了个廊下的阴影处站定,像个不起眼的影子,默默观察着。她看到一个年轻小吏抱着竹简跑过,嘴里嘟囔着“军饷又拖了,家里孩子都快饿肚子了”;看到两个中年胥吏为了一车草料的分配争吵,一个说“骑兵营急着用”,另一个说“步兵营的过冬草料还没凑齐”;还看到一个主事模样的人对着一堆竹简叹气,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混乱,低效,资源分配不均,账目不清。这是林芸熹观察了一上午后得出的结论。而这些问题,恰恰是她最擅长解决的——前世她经手过无数混乱的账目,从上市公司的财务造假到小公司的账目混乱,没有她理不清的。 接下来的四天,林芸熹每天都会准时出现在文案司的廊下。她不说话,不打扰任何人,只是安静地观察。有时会看小吏们如何登记出入库的物资,有时会听他们讨论账目上的难题,有时会记下他们提到的关键数据。有人好奇地看她几眼,也有人低声议论“这就是那个被送来和亲的公主”,但更多的人选择视而不见——在寒渊城,一个失势的“公主”,还不如一袋粮食值钱。 转机发生在第五天的上午。 一个穿着青色锦袍的中年文官抱着一大摞竹简从屋里出来,锦袍的袖口磨出了毛边,却依旧难掩他主事的身份。他大概是太着急了,脚下被石板缝里冒出的草根一绊,身体猛地前倾,“哗啦”一声,怀里的竹简全掉在了地上,散了大半个走廊。 “哎哟!我的老天爷!”主事蹲在地上,急得直跺脚,额头上瞬间冒出了冷汗,“这可怎么办?傅将军午后就要核查近半年的粮秣支用账,这要是理不清,我这条老命都要没了!” 周围的小吏们都围了过来,却没人敢伸手帮忙。谁都知道,寒渊城的粮秣账就是一摊烂账——前几任军需官要么战死,要么因为账目问题被问罪,留下的竹简混乱不堪,出入库的记录不完整,印鉴模糊不清,还有不少地方明显有篡改的痕迹。谁沾手谁倒霉,没人愿意惹这个麻烦。 主事看着满地散乱的竹简,脸色惨白,嘴唇都在发抖。他知道,傅将军治军极严,要是让他看到这么混乱的账目,轻则杖责,重则可能被军法处置。 就在这时,一道清冷的声音突然响起:“需要帮忙吗?” 主事愕然抬头,只见林芸熹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他面前。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衣裙,裙摆上还沾着点泥点,身形单薄得像一阵风就能吹倒,可眼神却澄澈而坚定,没有丝毫怯懦。 “公、公主殿下?”主事一时有些慌乱,连忙站起身,拱手行礼,“您怎么会在这里?”他实在没想到,这个被所有人当成“弃子”的公主,会主动开口帮忙。 “我略通数算。”林芸熹言简意赅,目光落在满地的竹简上,快速扫过几卷露出的字迹,“这些是粮秣的入库、支取、损耗记录吧?按品类分,分为粮食、草料、炭火三类;再按时间排序,从年初到现在;最后核对每一笔的印鉴和数额,找出矛盾点,很快就能理清楚。” 她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在说“今天天气不错”一样简单。主事却愣住了——这些话听起来简单,可真正做起来,没有几天时间根本理不清,而且需要极强的逻辑能力和心算能力。 “这、这能行吗?”主事有些怀疑,但眼看日头越来越高,离傅将军核查的时间越来越近,死马也只能当活马医了,“那便有劳公主……不,有劳姑娘了!要是能理清楚,我一定禀明将军,为姑娘请功!” 林芸熹没有说话,直接蹲下身,捡起一卷竹简。她的手指拂过冰冷的竹片,上面的字迹有些模糊,还有几处被水浸过的痕迹,但她只是扫了一眼,就准确地读出了上面的内容:“三月十二日,入库小麦五百石,印鉴:张。” 她将这卷竹简放在一边,又捡起另一卷:“三月十五日,骑兵营支取小麦三十石,印鉴:李。” 周围的小吏们都围了过来,好奇地看着她。只见林芸熹的动作极快,左手捡竹简,右手分类,眼睛扫过竹简的速度快得惊人,嘴里还不时报出关键信息。她的神情专注,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她和这些竹简,周围的议论声、脚步声,都被她隔绝在外。 前世做审计时,她曾一天处理过几十万条电子数据,早已练就了过目不忘的本事和超强的逻辑梳理能力。这些竹简上的信息,在她眼中就像一个个数据节点,只需轻轻一拉,就能串联成清晰的脉络。 “粮食类放这边,草料类放中间,炭火类放那边。”林芸熹头也不抬地对旁边的一个小吏说,“帮我把有‘王’字印鉴的竹简挑出来,单独放一堆。” 那个小吏愣了一下,连忙照做。有了第一个人帮忙,其他小吏也纷纷动手,帮着分类、传递竹简。原本混乱的场面,因为林芸熹的指挥,渐渐变得有序起来。 太阳慢慢升高,廊下的光影从东移到西。林芸熹一直蹲在地上,膝盖都麻了,手指也被冰冷的竹简冻得发红,但她丝毫没有察觉。她的脑海里像有一台高速运转的计算器,不断核对着每一笔数据:入库五百石,支取三十石,损耗五石,剩余四百六十五石……不对,这里少了十石。 她皱了皱眉,从粮食类的竹简里翻出一卷四月三日的记录:“四月三日,步兵营支取小麦五十石,印鉴:王。”又找出三月底的库存记录:“三月三十日,粮食库存四百六十五石。”再找出四月初的入库记录:“四月一日,入库小麦一百石。” “三月三十日库存四百六十五石,四月一日入库一百石,合计五百六十五石。四月三日支取五十石,剩余五百一十五石。但下一卷四月五日的库存记录是五百零五石,少了十石。”林芸熹喃喃自语,将这几卷竹简单独放在一边,“这里有问题。” 旁边的主事凑过来,看了看这几卷竹简,脸色瞬间变了——这十石小麦的缺口,他之前也发现过,只是当时觉得数额不大,又怕得罪人,就没敢深究,没想到被林芸熹一眼看了出来。 当太阳升到头顶时,林芸熹终于放下了最后一卷竹简。她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膝盖,然后从旁边小吏手里接过一块空白的麻布和一根炭条,在麻布上快速写了起来。她的字迹算不上漂亮,却异常工整,每一笔都清晰有力。 “粮食类:年初库存一千二百石,全年入库三千五百石,支取三千二百石,损耗一百五十石,当前库存一千三百五十石。其中四月三日短缺十石,六月十八日多报损耗五石。” “草料类:年初库存两千石,全年入库五千石,支取五千五百石,损耗三百石,当前库存一千二百石。上月报损八百石,与库存及入库量不符,差额两百石,足够两百匹战马食用十日。” “炭火类:去年冬日支取量三千斤,是往年同期的三倍,但去岁并非极寒之年,且有五户吏员家的炭火支取记录重复。” 林芸熹将麻布递给主事,声音平静无波:“主要的问题都标出来了,每一笔都能和竹简对应上。你可以再核对一遍。” 主事接过麻布,手都在发抖。他低头看着上面清晰的账目和标注的问题,又抬头看了看林芸熹,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敬畏。他从事文案工作十几年,经手的账目不计其数,却从未见过有人能在短短几个时辰内,把一摊烂账理得如此清楚,还找出了这么多隐藏的问题。 “姑、姑娘真是神人啊!”主事激动得声音都哽咽了,他连忙拱手行礼,“多亏了姑娘,不然我这条老命今天就交代在这里了!姑娘放心,我一定把这件事原原本本地禀报给傅将军,让将军知道姑娘的本事!” 林芸熹只是淡淡一笑,没有说话。她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廊柱的阴影处——那里有一道极淡的黑影,在她放下炭条的瞬间,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她认得那身衣服,是傅初霁身边的亲兵常穿的玄色劲装。 她早就知道有人在监视她。从她第一天出现在文案司的廊下,就感觉到了那道隐藏的目光。她之所以选择出手理账,不仅是为了换取生存资源,更是为了向那位傅将军展示自己的价值——她不是一个只能依附男人的娇弱公主,而是一个能为他解决难题的“账房先生”。 当天下午,林芸熹回到小院时,发现院门口放着一个竹筐。她走过去打开,里面是一小筐银炭,还有一条厚实的半新毛毡,毛毡上还放着两个白面馒头和一小碟咸菜。竹筐旁边没有字条,也没有人影,显然是送东西的人放下就走了。 林芸熹弯腰提起竹筐,走进小院。她没有矫情地拒绝,而是坦然地接受了这份“回报”。在寒渊城这样的地方,能力就是换取资源的硬通货,这是最基本的生存法则。她点燃银炭,橘红色的火光驱散了屋里的寒意,也映亮了她沉静的侧脸。 她坐在火盆边,从怀里掏出一块小石子,在地上画了起来。她画的是寒渊城的账目流程图,上面标注着几个关键的人名——那个有“王”字印鉴的军需官,那个重复支取炭火的吏员,还有那个负责草料采购的小吏。这些人就像一个个蛀虫,正在偷偷啃噬着寒渊城的根基。 她知道,主事一定会把理账的事情禀报给傅初霁,也一定会提到她找出的那些问题。傅初霁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是会为了稳定,对这些蛀虫视而不见,还是会为了寒渊城的未来,壮士断腕,清理门户? 院外的风声又起,“呜呜”的声响像极了冤魂的哭泣。林芸熹抬起头,望向将军府的方向,眸色深沉如寒潭。她的指尖在地上轻轻敲了敲,敲在那个“王”字上——这个王军需官,不仅和粮食短缺有关,似乎还和前几任军需官的“意外”死亡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她算清了账目,也摸到了蛀虫的踪迹,甚至隐约感觉到了背后更复杂的利益纠葛。但这还不够,她需要知道傅初霁的态度,需要知道自己下一步该怎么走。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林芸熹立刻吹灭了火盆里的炭火,将地上的痕迹用脚抹去。她走到门边,透过门缝往外看——是一个穿着玄色劲装的亲兵,手里拿着一张字条,正站在院门口。 “林姑娘,将军有请。”亲兵的声音低沉,没有丝毫情绪起伏。 林芸熹的心脏猛地一跳。傅初霁终于要见她了。这一次见面,是福是祸?他会问她账目上的问题,还是会因为她窥探了寒渊城的秘密而发怒? 她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身上的旧衣裙,打开了院门。夕阳的余晖洒在她身上,给她单薄的身影镀上了一层金色。她看着亲兵手里的字条,上面只有简单的四个字:“将军府见。” 林芸熹跟在亲兵身后,一步步走向那座黑沉沉的将军府。府门缓缓打开,像巨兽张开了嘴,等待着她的进入。她不知道里面等待着她的是什么,但她知道,这是她在寒渊城立足的关键一步。 算盘已经举起,接下来,该和那位手握生杀大权的将军,好好“算一算”了。而那些隐藏在账目背后的秘密,也终将在这场“清算”中,露出真面目。 ------------ 第三章 暗流与刀锋 陶盆里的银炭燃得正稳,“毕剥”的轻响在寂静的厢房里格外清晰。橘红的火光舔着陶壁,将角落里的阴影逼退,却驱不散窗缝里钻进来的寒气。林芸熹把昨日主事送的毛毡挂在门框上,粗粝的羊毛勉强能挡些穿堂风,算是给这陋室加了层聊胜于无的屏障。 她坐在垫着稻草的木凳上,指尖蘸着陶碗里的冷水,在缺角的桌面上轻轻勾勒。旁人看了只会觉得是杂乱的线条,可在她眼中,这是寒渊城粮秣账目的贪腐模型——横线是时间轴,竖线是物资类别,圆圈标注着异常节点,几条斜穿的细线,正隐隐指向同一个中心点。 那个“王”字印鉴的主人,绝不止是克扣十石小麦那么简单。重复支取的炭火、虚增的草料损耗,这些看似零散的漏洞,串联起来就是一条完整的利益输送链。而能在傅初霁的眼皮底下操作这么久,背后必然有更硬的靠山。 傅初霁会怎么做?是假装没看见,维持表面的稳定?还是借着她递过去的梯子,彻底清理门户?林芸熹的指尖停在那个中心点上,冷水在桌面凝成一小片湿痕,像极了即将滴落的冷汗。她现在就像站在悬崖边,往前是与虎谋皮,往后是在“试用期”后被弃如敝履。 “吱呀——” 院门外的木栓被拉开的声音突然响起,打断了她的思绪。不是昨日老仆拖沓的脚步声,而是三道沉稳有力的步伐,带着金属甲叶摩擦的“窸窣”声,径直朝厢房走来。每一步都踩得极稳,透着军人特有的规整与煞气。 来了。 林芸熹神色未变,抬手用袖口擦去桌面上的水痕,那些线条与节点瞬间消失,只留下一片淡淡的湿迹。她刚站起身,房门就被轻轻叩响,三声,不重,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林姑娘。”门外是昨日那位文案司主事的声音,比上午时恭敬了数倍,尾音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将军有请。” 林芸熹拉开门栓。天光刚蒙蒙亮,青灰色的晨雾还没散尽,院子里站着三名全身披挂的亲兵。他们穿着玄色盔甲,肩甲上刻着简洁的“傅”字纹,腰间佩着直刀,刀鞘擦得锃亮。三人站姿如松,眼神锐利得像鹰隼,扫过她时不带丝毫温度,浑身散发着沙场淬炼出的肃杀之气。 文案司主事垂手站在亲兵旁边,头埋得很低,不敢与她对视,连呼吸都放得极轻。这阵仗哪里是“邀请”,分明是押解。林芸熹甚至能看到亲兵按在刀柄上的手,指节微微泛白,随时准备动手。 “带路。”林芸熹没有问“为何”,也没有显露出半分慌乱,只是平静地吐出两个字,声音清冽如晨霜。 主事连忙应了声“是”,快步走在前面引路。三名亲兵跟在林芸熹身后,两人并行,一人断后,形成一个微妙的包围之势。穿过将军府的侧门时,林芸熹特意看了眼门房的登记册,上面用炭笔写着“王监军府,辰时三刻送炭十斤”,字迹潦草,却与昨日账册上“王”字印鉴的笔迹有几分相似。 将军府的书房藏在中庭西侧,是一座独立的青砖瓦房,没有雕梁画栋,只有屋檐下悬挂的几串风干的草药,散发着苦涩的清香。推开门的瞬间,一股混合着墨锭、皮革和炭火的冷冽气息扑面而来,与寒渊城的粗犷气息截然不同。 书房里没有奢华的摆设,四壁靠墙摆着半人高的书架,上面整齐地码着竹简和几本线装书,书架旁挂着几幅兵刃图谱,画着长枪、弯刀的锻造细节。房间中央是一张巨大的沙盘,用青石砌成,里面铺着细沙,插着小旗,清晰地刻画出寒渊城及周边的山川、河流、军营位置,连城墙的厚度、城门的朝向都标注得一清二楚。 傅初霁背对着她站在沙盘前,身姿挺拔如孤松。他没穿盔甲,只穿了一身玄色常服,腰间束着宽版玉带,黑发用一根玉簪束起,露出光洁的额头。晨光透过高窗的窗棂,在他身上投下明暗交织的阴影,将他的轮廓勾勒得愈发冷硬。 “昨日文案司的粮秣账,是你理的。”他没有回头,声音低沉如古钟,在空旷的书房里回荡,是陈述,而非询问。 “是。”林芸熹站在离沙盘三步远的地方,不卑不亢。她的目光快速扫过沙盘,注意到西北方向的小旗颜色与其他不同,旁边还刻着一个极小的“蛮”字——那里应该是蛮族的据点。 “看出了什么?”傅初霁终于转过身,左手背在身后,右手轻轻搭在沙盘边缘的木架上,指节修长,骨节分明。晨光落在他脸上,让他深邃的五官多了几分立体感,那双墨黑的眸子像寒潭,深不见底,直视着她时,带着一种能穿透人心的锐利。 “三处核心漏洞。”林芸熹语速平稳,没有丝毫迟疑,仿佛早已将答案刻在心里,“其一,去岁冬日炭火支取三千斤,是往年同期三倍,而去年冬季平均气温较往年仅低两度,且有五户吏员的支取记录重复,签字笔迹疑似伪造;其二,上月马草报损八百石,与入库量、骑兵营支取量核对后,差额两百石,足够两百匹战马食用十日,报损单上的监守签章模糊,与存档印鉴不符;其三,四月至六月,粮食损耗逐月递增,从每月五石增至十五石,却无相应的霉变、鼠患记录。” 她字字清晰,像算珠落在玉盘上,每一个数字都精准无误,不留丝毫转圜余地。书房里很静,只有她的声音和炭盆里偶尔迸出的火星声。 傅初霁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随即又舒展开。他踱步上前,玄色的衣摆扫过地面,没有发出丝毫声响,却让空气里的压迫感愈发浓重。“你可知,这些漏洞牵扯到何人?”他停在她面前,比她高出一个头还多,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目光如实质般压在她肩头。 “不知。”林芸熹迎上他的目光,神色坦然,“我只负责核对账目,找出异常。至于异常背后的人,是将军需要判断的事。”她把自己的位置摆得很正——只做发现问题的“审计员”,不做裁决是非的“法官”。这是智慧,更是在权力漩涡中自保的法则。 傅初霁的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勾了一下,那弧度冷硬,快得像错觉。“王监军。”他吐出三个字,声音里没有丝毫波澜,却带着刀光剑影的凛冽,“朝廷派来的监军,也是旧党安插在寒渊城的钉子,专门盯着本将军的一举一动,时不时还会克扣军需,给本将军使绊子。” 林芸熹的心头猛地一凛。她猜到背后的人身份不简单,却没料到是监军——那是朝廷的耳目,直接对京城负责。她这个意外闯入的“账房先生”,瞬间被卷入了朝堂党争的漩涡中心,一个不慎,就是粉身碎骨的下场。 “本将军给你两个选择。”傅初霁的声音更沉了,带着一种金铁交鸣的冷硬,“一,把你发现的东西烂在肚子里,继续当你的透明人。本将军可以保证,一月之内,你衣食无忧,寒渊城没人敢动你。” “二呢?”林芸熹几乎没有任何迟疑,直接问道。她清楚地知道,“透明人”的日子看似安稳,实则是慢性死亡——一个月后,她没有了利用价值,还是会被傅初霁抛弃。 傅初霁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讶异,似乎没料到她会如此干脆,连犹豫都没有。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二,把你发现的所有证据整理成册,一笔一笔,钉死他。但从你交出册子的那一刻起,你就彻底站在了旧党的对立面。在寒渊城,除了本将军,没人能护你。京城那边的旧党,也会视你为眼中钉。” 这哪里是选择,分明是一场豪赌。赌傅初霁清理旧党的决心,赌她自己的审计能力足够“钉死”王监军,赌她在这场博弈中能展现出无可替代的价值。 书房里的空气彻底凝滞了,落针可闻。炭盆里的火星“啪”地一声炸开,溅起一点橘红的火星,很快又熄灭在冰冷的地面上。林芸熹能感觉到傅初霁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审视,带着评估,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她抬起头,眸光清亮,映着窗外渗进来的晨光,竟有种洞穿人心的力量。“我选二。” 没有豪言壮语,没有表忠心的誓言,只是平静地做出了选择。在她看来,这不是效忠,而是一场等价交换——用证据换生存权,用能力换在寒渊城立足的资本。与虎谋皮,也好过在泥泞中无声腐烂。 傅初霁凝视着她,足足有三息时间。他的目光从她苍白的脸颊扫到她紧抿的嘴唇,又落到她冻得发红却依旧稳定的手指上。最后,他终于开口,吐出一个字:“好。” 他转身走回沙盘旁,仿佛刚才那场决定她命运的对谈,不过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公务。“你需要什么?” “三样东西。”林芸熹立刻说道,“其一,昨日文案司所有与粮秣、炭火、草料相关的竹简,包括近三年的旧账;其二,一间静室,要干净,有炭火;其三,笔墨纸砚,还有……不受任何人打扰的权力。” 傅初霁没有回头,只是挥了挥手:“亲兵会带你去。有任何需求,找主事即可。” 林芸熹没有再多说,对着他的背影微微躬身,转身走出了书房。刚出门,就看到昨日那个沉默的老仆站在廊下,手里捧着一套干净的棉袍和一双棉鞋,见她出来,微微躬身,示意她跟上。 老仆带她去的静室在书房西侧的偏院,不大,却很干净,地上铺着青石板,墙角摆着一个烧得旺的炭盆,桌上放着笔墨纸砚,旁边的架子上已经堆满了竹简,足有半人高。“姑娘有任何事,只需敲三下窗棂,老奴就在外面。”老仆放下棉袍,依旧是面无表情的样子,却比第一次见面时多了几分客气。 林芸熹点了点头,关上了房门。她没有立刻开始工作,而是先换上了那套棉袍——棉袍是新做的,针脚细密,里面填的是上等的棉絮,穿上后瞬间驱散了身上的寒意。她走到炭盆边,伸手烤了烤火,指尖终于恢复了些温度。 接下来的三天,林芸熹彻底埋首在竹简堆里。她不再是简单地分类整理,而是进行深度审计,像剥洋葱一样,一层层揭开账目背后的猫腻。她把近三年的粮秣账按年份排开,交叉比对每年同期的支取量、损耗率,很快就发现王监军是从两年前开始动手脚的,一开始只是小打小闹,克扣几石粮食,后来胆子越来越大,竟开始虚报损耗、重复报销。 她找出了王监军伪造的签章——将真迹与伪造的笔迹放在一起,能清晰地看到伪造者下笔时的迟疑,笔画比真迹粗了半分;她核算了运输成本与粮价的波动,发现去年冬日炭火价格暴涨时,王监军上报的采购价竟比市场价低了三成,明显是虚报;她甚至从骑兵营的战马数量记录里,算出上月的马草实际需求量,与王监军上报的损耗量相差两百石,与账面上的差额完全吻合。 白天,她埋首竹简,连吃饭都要老仆送到房里,往往是馒头凉了都忘了吃;晚上,她就着炭火的光,用炭条在麻布上绘制数据模型,将每一笔贪腐的来龙去脉都标注得一清二楚。她的手指被竹简边缘划破了好几道小口子,渗出血珠,她只是用冷水冲一下,继续工作。前世做审计时,为了查清楚一个上市公司的财务造假,她曾连续一周不眠不休,这种高强度的工作,对她来说早已是常态。 这三天里,傅初霁一次都没出现过,只有主事来过两次,送来新的竹简,看到她桌上堆积如山的账目和清晰的标注,眼神里的敬畏又深了几分。林芸熹能感觉到,静室外总有一道隐藏的目光,不远不近地守着——那是傅初霁的亲兵,在监视她,也在保护她。 第三日黄昏,当最后一缕阳光透过窗棂照进静室时,林芸熹终于放下了手中的炭条。她面前的桌上,摆着一份厚厚的麻布报告,上面用炭笔写着清晰的标题:《寒渊城近三年粮秣收支审计详册》。册子里分了三卷,每一卷都有明确的账目截图、数据比对、笔迹分析,最后还附上了一份贪腐金额的汇总表,精确到每一文钱。最关键的是,她找到了王监军将克扣的粮秣偷偷卖给蛮族的间接证据——一份标注着“送往西北”的粮草运输记录,目的地正是蛮族的据点方向,签字人是王监军的亲信。 林芸熹将报告仔细叠好,用麻绳捆结实,走到书房门口。守在门口的亲兵看到她,立刻通报进去。很快,里面传来傅初霁的声音:“进来。” 傅初霁正站在沙盘前,手里拿着一根细木杆,在标注着“蛮”字的位置轻轻点着。看到林芸熹进来,他转过身,目光落在她手里的麻布报告上。林芸熹将报告递过去,傅初霁接过,放在桌案上,缓缓展开。 他看得极快,手指划过麻布上的字迹,眼神从平静到锐利,再到冰冷。当看到那份运输记录时,他的手指猛地顿住,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整个书房里的气息都冷了下来,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 “足够了。”傅初霁合上报告,抬眸看向林芸熹,那双惯常冰封的眸子里,竟隐隐泛起一丝近乎欣赏的锐光,“你做得比本将军预想的更好。这些证据,足够让他死三次。” 他没有问她是如何发现伪造笔迹的,也没有问她是如何算出运输成本的——对他来说,过程不重要,能一击致命的结果,才是最有价值的。 林芸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着。她知道,接下来的事情,已经不需要她参与了。她只是递上刀的人,挥刀的,是傅初霁。 是夜,寒渊城的宁静被马蹄声打破。 林芸熹躺在静室的床上,没有睡着。窗外传来密集的马蹄声,像闷雷一样碾过青石街道,直奔城东南的监军府邸。很快,就有火光冲天而起,映红了半个夜空,将窗纸都染成了橘红色。隐约有呵斥声、兵刃碰撞声、女人的哭喊声传来,尖锐而凄厉,却只持续了短短一炷香的时间,就彻底归于沉寂。 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带着浓郁的铁锈味和血腥气,比往日城墙上的气息更浓烈,更刺鼻。林芸熹坐起身,走到窗边,透过窗缝往外看。监军府邸的方向火光依旧,能看到穿着玄色盔甲的亲兵进进出出,将一个个捆绑着的人押上马车,马车的车轮碾过地面,发出沉重的声响。 她知道,王监军完了。傅初霁用最直接、最血腥的方式,清理了这个旧党的钉子,也用这种方式告诉她——他选择的路,从来都是刀光剑影,没有退路。而她,既然选了和他同路,就必须适应这种血腥味。 天快亮时,火光终于熄灭了。马蹄声和人声都消失了,寒渊城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仿佛昨夜的清洗从未发生过。只有空气中残留的血腥气,提醒着人们这里曾发生过的一切。 翌日清晨,林芸熹推开静室的门。晨雾还没散尽,空气里带着刺骨的寒意。她刚走出偏院,就看到老仆站在院门口,手里捧着一个木盘,见她出来,连忙将木盘递到她面前。 木盘里没有银炭,也没有馒头,而是放着一柄造型古朴的短匕和一本线装册子。短匕的刀柄是黑色的,刻着简单的云纹,锋刃泛着幽冷的光,一看就不是凡品;册子是用上好的宣纸装订的,封面是深蓝色的锦缎,没有任何字迹,里面是空白的纸页。 “将军说,姑娘是个聪明人,知道这两样东西的意思。”老仆说完,躬身行了一礼,转身离开了。 林芸熹拿起那柄短匕,入手冰凉,却很趁手。她知道,这短匕既是护身的武器,也是一种象征——象征着她从此被卷入了更深的权力漩涡,必须学会用刀保护自己;而那本空白册子,是傅初霁给她的舞台,让她继续施展自己的能力,也意味着,她的“试用期”提前结束了,她成了傅初霁棋盘上的一颗正式棋子。 她握紧短匕,将册子抱在怀里,转身望向书房的方向。晨雾中,书房的轮廓隐约可见,像一头蛰伏的巨兽。她不知道傅初霁下一步会让她做什么——是审计军饷?还是核查军械?或是……查那些更深、更隐秘的账目? 林芸熹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容,那笑容里没有怯懦,只有冷静和一丝跃跃欲试。她低头看了看怀里的空白册子,指尖轻轻拂过光滑的纸页。 博弈的下一个回合,开始了。而这一次,她不再是被动求生,而是要主动出击,用手中的“算盘”,在寒渊城的棋盘上,为自己算出一条更宽的路。只是她不知道,傅初霁让她算的下一笔账,会牵扯出怎样的秘密,又会将她推向怎样的险境。 ------------ 第四章 勘破虚实 那本空白册子被林芸熹放在桌案中央,宣纸面细腻光滑,触手微凉,却像块烧红的烙铁,沉甸甸压在她心上。短匕贴身藏在衣襟里,冰冷的金属刃贴着腰腹,每一次呼吸都能感受到那丝寒意——那是傅初霁给的“底气”,也是悬在头顶的“利剑”。王监军府邸的血腥味还没散尽,寒渊城的风里总裹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肃杀,提醒她这场博弈从来没有退路。 她没有急着在册子上落笔。前世做审计的经验告诉她,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账面的数字永远是死的,唯有摸清城池的肌理,才能找到真正的病灶。若贸然写些空泛的“理财之策”,只会让傅初霁觉得她徒有其表,浪费了这来之不易的信任。 接下来的三日,林芸熹成了寒渊城最沉默的“游民”。天刚蒙蒙亮,她就裹着毛毡出门,踩着融雪的泥泞,穿梭在城池的各个角落。 她去了城东的民坊。这里的炊烟比别处更稠密,却透着一股难掩的贫瘠。妇人们蹲在自家门口的石墩上,手里攥着缺角的陶碗,将黄澄澄的粟米和灰绿色的干野菜反复搅拌,嘴里低声抱怨着:“今年的麦种还没发呢,再等下去,春播都赶不上了……”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扒着门框,盯着碗里的野菜咽口水,被母亲拍了下手背:“不许馋!留着给你爹当口粮,他还要去修城墙呢。” 她去了城北的匠作坊。铁匠铺里火星四溅,一个赤着上身的铁匠对着炉膛里的铁矿摇头叹气,铁钳夹着烧红的铁块,却迟迟下不了锤:“这破铁,炼十回有八回是废的,打出来的刀砍两下就卷刃,怎么跟北狄人拼?”隔壁的皮匠铺更冷清,几张没鞣好的兽皮堆在墙角,皮匠用布擦着手上的硝石粉末,嘟囔着:“硝石又不够了,这批皮甲要是赶不上给新兵换装,开春的巡防就麻烦了。” 她甚至绕到了城墙根下,远远望着那片被风雪覆盖的荒原。城墙下的壕沟里积着冻硬的血痂,几个士兵正费力地清理着碎石,城头上的“傅”字旗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极远处的荒原尽头,隐约有几缕尘烟升起——那是北狄游骑的踪迹,像狼群一样,时刻窥伺着这座孤城。 这些见闻像碎片一样,在她脑海里与账面上的数字拼接起来:粮秣亏空对应着民坊的饥馑,铁矿劣质、硝石短缺对应着匠作坊的抱怨,边境游骑的窥探对应着城防的紧张。傅初霁能凭着一己之力,在这样的绝境里守住寒渊城,这份手腕与韧性,远比账面上看到的更惊人。 第四日午后,林芸熹循着一阵隐约的腐臭,走到了城西的辅兵营区。这里是辅兵和匠户杂居的地方,房屋更简陋,多是黄泥糊的墙,屋顶盖着茅草,风一吹就簌簌掉渣。刚走进巷口,一股浓烈的气味就扑面而来——是烂菜叶、动物尸体和人粪混合的腐臭,夹杂着挥之不去的腥臊,熏得她下意识捂住了口鼻。 循着气味找去,她看到巷尾有一片低洼地。积雪融化后,这里积了一汪黑水,水面上漂着垃圾和死老鼠,蚊蝇嗡嗡地成团飞舞,隔着几步远都能听到那令人牙酸的声响。洼地旁边搭着几间简陋的茅厕,木板早被沤烂了,秽物顺着缝隙流出来,和洼地里的黑水连成一片,在冻土上冻成了黑褐色的冰壳。 几个面黄肌瘦的孩童光着脚,在洼地边缘追逐嬉闹,脚上沾满了黑泥,手里还攥着捡来的烂菜叶。他们对这可怖的环境浑然不觉,笑声清脆,却让林芸熹的胃里一阵翻涌。 职业本能让她瞬间冷静下来。这不是简单的脏乱——在医疗条件落后的古代,污染的水源和堆积的秽物,就是最危险的疫病温床。她的目光扫过洼地旁,心脏猛地一沉:不远处的土坡上,竟有一口水井,井口用几块石板围着,几个老弱妇孺正提着木桶排队打水,而那井口距离洼地,不足三十步。 “老妪,这井水……还能喝?”林芸熹快步上前,声音尽量放得柔和,怕吓着这些饱经风霜的人。她的目光落在一个提着半桶水的老妪身上,那桶水浑浊不堪,水面上飘着细小的杂质。 老妪抬起头,浑浊的眼睛打量了她一番。见她衣着虽旧却整洁,不像歹人,便重重叹了口气,用粗糙的手捶了捶腰:“姑娘是将军府来的吧?没办法啊,城里的井要么干了,要么水咸得没法喝,就这口井的水还旺些,不喝这个,喝什么呢?”她指了指不远处的几户人家,“前几日张家小子就说水有怪味,可谁当回事啊,能有水喝就不错了。” 林芸熹的心彻底沉了下去。水源污染,在这个连“细菌”都不知道的时代,意味着一场随时可能爆发的灾难。她不再多问,转身快步离开,脑海里那本空白册子上,仿佛自动浮现出几个字——公共卫生与水源安全。这比账面上的亏空更致命,是能瞬间击垮整座城池的毒瘤。 她没有直接回小院,而是折去了匠作坊。几个老匠人正蹲在墙根晒太阳,手里捏着旱烟袋,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林芸熹从怀里摸出两个前日主事送来的白面馒头,递了过去:“几位老伯,晚辈有些事想请教,这点吃食,不成敬意。” 老匠人们眼睛一亮,连忙接了过去。在这缺粮的寒渊城,白面馒头可是稀罕物。一个满脸皱纹的老石匠咬了口馒头,含糊道:“姑娘想问啥?只要我们知道的,都跟你说!” “我想问问,寒渊城的地下水脉是怎么走的?”林芸熹蹲下身,和他们平视,“还有,城里的石灰、木炭储备够不够?往年有没有闹过疫病?” 老匠人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起来。老石匠年轻时参与过挖井,指着城西的方向说:“城西的水脉浅,离地面近,所以井水旺,但也不禁脏,要是附近有秽物,很容易渗进去。”烧炭的老匠人则拍着胸脯保证:“石灰够!去年冬天烧了不少,都存在窑里,消毒够用!就是往年闹疫,都是开春暖和了才发,今年怎么还没到时候就……” 林芸熹听得仔细,时不时插问一句,将水脉走向、石灰储备量、往年疫病的症状都记在心里。夕阳西斜时,她才带着一身风尘和满脑子的信息,回到了小院。 院门口,一名身穿玄色劲装的亲兵正站着,见她回来,立刻拱手行礼,语气比往日更肃穆:“林姑娘,将军请您即刻去书房,有急事。” 林芸熹眸光一闪。这么快?是她今日在城西的举动被发现了,还是……疫病真的爆发了?她压下心头的波澜,点了点头:“劳烦带路。” 将军府的书房里,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傅初霁依旧站在沙盘前,玄色的衣摆在烛火下投出长长的影子,他的手紧紧攥着一根木杆,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沙盘旁站着一个身穿灰色军医服的中年男子,面色焦急,手里攥着一个药箱,额头上满是冷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苦涩的草药味,混合着压抑的不安。 “你来了。”傅初霁转过身,目光依旧锐利,却比往日多了一丝疲惫,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戾气,“营中突发时疫,上吐下泻,半天时间就倒下了三十多人。军医官查不出源头,汤药也没用。” 军医官连忙上前一步,躬身道:“将军,属下查了病患的饮食和饮水,都是营里的常例,没发现问题。可这病来势太凶,有几个兵已经开始发烧了,再控制不住,恐怕会蔓延到整个军营!”他的声音带着哭腔,显然是急坏了——在边关,一场大规模疫病,比一场小规模战争更可怕。 傅初霁的目光落在林芸熹身上,那目光里有审视,有怀疑,还有一丝孤注一掷的期待:“你今日去了城西洼地,还问了老匠人水脉和石灰的事。”他不是在问,是在陈述,她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林芸熹没有丝毫慌乱,她迎上傅初霁的目光,声音清晰而冷静:“是。若我所料不差,疫病的源头,就在城西那口井里。” “荒谬!”军医官猛地抬头,满脸难以置信,“那口井的水营里也有人喝,怎么会是源头?” “城西洼地秽物堆积,井壁年久失修,污秽已经渗进了浅层水脉,污染了井水。”林芸熹无视军医官的质疑,继续说道,“营里的人喝了没事,是因为他们身体强壮,抵抗力强,但辅兵和匠户多是老弱,最先发病的,应该是城西营区的人吧?” 军医官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点头:“是!最先倒下的就是城西辅兵营的三个民夫!” 傅初霁的眼神一沉,往前踏出一步:“依据呢?”他要的不是猜测,是能让人信服的依据。 “三个依据。”林芸熹伸出三根手指,条理清晰,“其一,洼地与井口距离不足三十步,水脉浅,渗透不可避免,这是老石匠说的,他挖了三十年井,不会错;其二,老妪说前几日已有孩童觉得水有怪味,这是症状初显;其三,往年疫病多在开春,是因为冬雪融化,秽物随雪水渗透,今年暖得早,雪化得快,疫病自然提前了。” 这些话在她看来是常识,可在军医官和傅初霁听来,却像是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军医官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找不到反驳的理由——那些零散的线索,被她串联起来,形成了一条完整的逻辑链。 “能治吗?”傅初霁的声音比刚才缓和了些,目光里的怀疑少了几分,多了几分认真。 “能,但必须立刻动手,晚了就来不及了。”林芸熹的语气斩钉截铁,“我有五个步骤,缺一不可。” 她走到桌案旁,拿起炭笔,在空白的宣纸上快速画了起来:“第一,封锁城西水井,派亲兵看守,任何人不许靠近。同时在营区外设立隔离区,所有病患单独安置,他们的排泄物必须用生石灰覆盖后深埋,不许污染一寸土地;第二,让匠户和士兵一起,排查全城的水井,凡是距离茅厕、洼地不足五十步的,一律封了,只留城东那口深水井供水;第三,组织人手挖新井,选址要在城东高坡,远离污染源,让老石匠指导,确保挖在深水脉上;第四,全城烧开水,让所有军民都喝沸水,不许再喝生水,这事让各营的伍长监督,违令者军法处置;第五,派辅兵清理全城的垃圾和秽物,城西洼地用黄土填埋,再洒上石灰消毒,茅厕全部重建,远离水源。” 她的语速不快,每一个字都清晰有力,五个步骤环环相扣,从切断源头到隔离病患,再到净化环境,形成了一个完整的闭环。傅初霁看着宣纸上简单的草图和条理清晰的字迹,眸中的情绪翻涌——这个女人,总能给她惊喜。 “军医官,你觉得可行吗?”傅初霁没有立刻下令,而是转头问军医官。 军医官沉吟片刻,躬身道:“姑娘的方法虽闻所未闻,但逻辑通顺,尤其是生石灰消毒和喝沸水,似乎能阻断病气传播。属下觉得,可以一试!” 傅初霁不再犹豫,猛地一拍桌案:“好!就照她说的办!”他看向门口的亲兵,声音洪亮如钟,“传我命令,即刻起,全城人力物力,优先调配给防疫!封锁水井、建隔离区、挖新井、烧开水、清垃圾,每一件事都要派专人负责!谁敢怠慢,斩!” “是!”亲兵齐声应和,转身快步离去,脚步声在走廊里回荡。 书房里的气氛终于缓和了些。傅初霁让军医官先去准备汤药,配合防疫,书房里只剩下他和林芸熹两个人。烛火跳动,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忽明忽暗。 “你留下。”傅初霁走到沙盘前,没有看她,“这里需要有人盯着进度。” 林芸熹没有拒绝,找了个角落的凳子坐下。她知道,这是傅初霁对她的信任,也是对她的考验。她的身份,从一个“算账的”,变成了能影响全城安危的“谋事”。 夜色渐深,书房外传来此起彼伏的呼喝声。“封锁水井!”“搬生石灰!”“挖隔离区!”的声音不绝于耳,整座寒渊城像一头被唤醒的巨兽,在傅初霁的命令下,高效而有序地运转起来。林芸熹靠在凳子上,看着傅初霁挺拔的背影——他站在沙盘前,手里拿着地图,不时低声吩咐进来汇报的亲兵,眉宇间的疲惫更重了,却依旧沉稳如山。 她忽然明白,傅初霁的“暴君”名声,或许不是因为他嗜杀,而是因为在这绝境里,唯有铁腕才能守住城池。那些看似冷酷的命令背后,是对寒渊城百姓和士兵的责任。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天色泛起了鱼肚白。一名亲兵满身尘土地跑了进来,单膝跪地,声音带着一丝颤抖:“禀将军!城西水井已封,隔离区也建好了,石灰正在往洼地运!只是……只是在填埋洼地的时候,弟兄们在废弃的沟渠里,挖出了几具尸首!” 傅初霁的身体猛地一僵,转过身,眼神里的疲惫瞬间被寒光取代:“尸首?什么身份?” “回将军,看服色是民夫,衣服上还有运粮队的标记。”亲兵的声音更低了,“而且……尸首上有疫病的症状,像是……像是染病后被人扔进去的!” “什么?”傅初霁的拳头猛地攥紧,指节发白,“查!立刻去查这些民夫是谁的人!是哪个运粮队的!” 林芸熹坐在角落里,心脏也骤然一紧。运粮队的民夫?前些日子她看账的时候,确实看到一笔“运粮队失踪五人”的记录,当时主事说是遇上了北狄游骑,可现在看来,事情根本不是那么简单。 那些民夫,是因为染了疫病被灭口,还是因为发现了运粮过程中的猫腻,被人借着疫病的由头杀害?如果是后者,那这场疫病,就不是天灾,而是人祸! 亲兵领命匆匆离去,书房里再次陷入死寂。烛火摇曳,傅初霁的影子投在墙上,显得格外阴沉。林芸熹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一阵寒意——寒渊城的水,比她想象的还要深。王监军的倒台,只是掀开了冰山一角,水下还藏着多少暗流与阴谋? 她低头看向桌案上那本空白的册子。原本她想写的是公共卫生方案,可现在,她觉得应该加上一笔——查运粮队的账目。那些失踪的民夫,或许和之前的粮秣亏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而傅初霁,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他转过身,目光落在林芸熹身上,眼神里带着一丝复杂:“你觉得,那些民夫的死,和粮秣有关?” 林芸熹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声音平静却坚定:“查了账,就知道了。” 傅初霁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容,那笑容里带着一丝冷冽,一丝欣赏:“好。等这场疫病死了,本将军就给你调粮秣的账目。” 窗外的天色渐渐亮了起来,第一缕晨光透过窗棂照进书房,落在那本空白的册子上。林芸熹知道,她的“考卷”,又多了一道题。而这道题的答案,或许会牵扯出比王监军更可怕的人物,将她和傅初霁,都卷入更深的漩涡之中。那些失踪的民夫,到底看到了什么?又是谁,要杀他们灭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