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章 八鹿纹镜 长白山北麓的腊月,风跟刀子没什么两样,刮到脸上,肌肉马上就失去了知觉。 陈骁蹲在探方边上,对着冻得通红的双手哈了口白气,那点热气瞬间就没了影儿。 擦,这鬼天气,真要了人命。这都快一年了,什么收获也没有。在这么熬下去,人最后在哪都不知道。这里,可能将一无所获,古老的印证,怎么实现?博士后的答辩,将何去何从。 竟跟这些碎陶片打交道,说不泄气是假的。 “陈骁,快来,这儿……这儿有货,硬的。”最底层传来同学赵磊的声音来,变调而激动。 陈骁心里一动,快步走过去,俯下身子往下瞧。李教授也跟了过来,依然是那么四平八稳。 这老家伙,肚里装着东西,谁也摸不准。 李教授蹲下身,眯眼看了看那处冻土缝隙,从包里掏出放大镜递给陈骁:“骁子,仔细看看。” 陈骁利索地顺着木梯下到坑底。趴下身,凑近那圈青绿,用放大镜仔细看着,青铜边缘的鹿纹刚露出来时,他指尖无意中蹭过鹿眼的绿松石,一丝极淡的麻意一闪而逝。陈骁握了握下手,用放大镜仔细的辩别,“老师,是青铜,边缘有刻痕……像是鹿的腿。” “你两个小子小心点,这个收了,咱回家过年。” 陈骁与赵磊一下子兴奋起来,这鬼地方,真不是人呆的地方,早点脱身,就早些脱离苦海。 两人配合默契,一点点剥离冻土。 太阳渐渐升高,那青铜器的真容慢慢显露出来,一面直径近一尺的铜镜,镜背雕刻着八只姿态各异的奔鹿,鹿眼处的绿松石蒙着尘,却依然透着幽光。 “八鹿纹镜,是靺鞨贵族的宝贝啊!”赵磊激动得声音发颤,伸手就要去摸。 “别碰。”李教授突然惊呼,“这,”眉头紧锁,“这虫鸟篆……我在一份残缺的、来源不明的古老手稿,拓片上见过类似的符号,记载着与‘天’有关的禁忌力量”。 陈骁心里莫名一紧,话音未落,赵磊的指尖已经碰到了镜缘。猛然间,镜面泛起一层白茫茫的寒气,凝而不散。 “哎哟!冰死我了。”赵磊像被烫到一样缩回手,另一只手急忙捂上,满脸的惊异。 陈骁担心文物受损,伸手想去拂开那层白雾。就在他指尖触及白雾的刹那,一股能冻裂灵魂的森寒,便顺着神经末梢倒卷而上。 他感觉整条左臂的血管都在痉挛,像是有无数冰棱在骨缝里横冲直撞。 这种痛感与现代医学课本里描述的神经痛截然不同,那是一种更原始、更暴烈的痛楚,仿佛有人用铁钩子,在抽打他的每一根神经,连指甲缝里都渗出细密的冷汗。 当他跌入黑暗的瞬间,突然意识到自己闻到了血腥味。不是考古现场出土文物那种干涸的锈腥,而是带着体温的、新鲜血液混合松脂的刺鼻气息。 他想抬起手去捂伤口,却发现原本修长的指节变得粗粝,指甲边缘嵌着常年磨出的倒刺。 这种陌生的触感让他一阵眩晕。 他低头看见自己沾满雪粒的鹿皮袍子时,胃部猛地抽搐起来,就像每次在实验室闻到福尔马林时的生理反应。 再睁眼时,大祚荣左臂的箭伤正在持续流血。他本能地想要用袖口按住伤口,却发现古代人的肌肉记忆与现代人截然不同,当他试图抬手时,肩胛骨发出咯吱的摩擦声,像是生锈的齿轮突然启动。 这种迟滞感让他想起第一次操作考古探方的洛阳铲,那种需要重新校准身体平衡的陌生体验此刻十倍百倍地放大。 最令他惊恐的是呼吸节奏。 现代人习惯的深长腹式呼吸在这里完全失效,胸腔只能进行短促的浅呼吸,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冰雪刺入肺管的灼烧感。 这种生理限制让他想起在长白山冻土层下挖掘时,因缺氧导致的太阳穴突突直跳。不同的是,此刻的窒息感真实得可怕,甚至能尝到铁锈味的血沫混在冰冷的空气里。 他的意识像被冻结,然后彻底地陷入黑暗。 “呃……” 刺骨的冰冷和左臂钻心的剧痛传来,将陈骁从混沌中拽了出来。 无数陌生的记忆碎片,蛮横地冲进他的脑海,公元698年,粟末水畔,他成了大祚荣,靺鞨首领的三儿子。阿玛新丧,二哥大祚庆与契丹人勾结,要将他这个潜在的汗位竞争者斩草除根。 但有一种血脉相连的感觉,深深的抓住了他的心,满族那种纯纯的热血,在他的内心中奔腾。 一股源自白山黑水间的灼热洪流,带着先祖的呼号,冲垮了他作为陈骁的堤防”。 记忆的最后,是一支从背后射来的冷箭。 粗野的呼喝声夹杂在风雪的呼啸中,用的是靺鞨语,却充满了契丹人特有的腔调:“别让大祚荣跑了。” 陈骁,或者说,现在的大祚荣,猛地睁开眼。漫天大雪砸在脸上,他低头,看见一支粗糙的箭杆从自己左臂穿过,鲜血冻成了黑红色的冰痂。 八鹿纹镜的幽光、李教授的惊呼……现代的记忆碎片,像玻璃渣一样在脑中翻滚,与眼前暴雪、酷寒和濒死的剧痛猛烈对撞。 我这是……梦里?还是真的……到了这里?成了这个快要死的靺鞨王子? “阿哥,你醒了。”一个带着哭腔的声音响起。大祚荣背靠在美人松树杆上,抬头看到伴当乌力罕正趴在他身边,手里紧紧攥着一把缺口的铁刀。 “乌力罕……”大祚荣下意识地叫出名字,声音沙哑干涩。 “欸!阿哥,是我。”乌力罕见他醒来,眼中有了光,但马上又被焦急取代,“契丹崽子围上来了,拔野古那个杂种带的路,咱们就剩……就剩十几个弟兄了。” 大祚荣艰难地抬眼望去。他们躲在雪坡美人松林里,身边稀稀拉拉围着十来个靺鞨战士,个个带伤,脸上写满了绝望。坡下不远处,几十个契丹兵正缓缓逼近。为首的头目,正是拔野古。 怎么办,反抗吗?‘会死的。这么重的伤,怎么可能打得过?’一个属于陈骁的、充满恐惧的声音在心底尖叫。但立刻,另一股更原始、更灼热的情感,属于大祚荣的屈辱、愤怒,和对身后这群追随者的责任,像岩浆一样喷涌而出,将那份怯懦烧得灰飞烟灭。 他伸手摸向胸口,指尖触到温润的玉珏。掏出来时,玉珏上“祚”字的纹路竟与记忆中铜镜鹿纹的线条严丝合缝。 玉珏贴上掌心的瞬间,左臂那撕心裂肺的疼痛,竟随之轻了许多,但一股仿佛灵魂被抽走一部分的深沉疲惫感也猛地袭来,让他一阵恍惚。 “这,是族群的古老图腾?” ------------ 第2章 雪原箭鸣 大祚荣猛地反应过来:这绝非偶然,玉珏与铜镜本是一体,他的到来,是血脉与器物千年后的重逢。 “大祚荣,”拔野古骑在马上,用生硬的靺鞨语喊道,手特意拍了拍腰间挂着的暗黄色兽骨佩,“别躲了,像个兔子似的又有何用?你家老鬼乞乞仲象那老家伙已被山神爷收走,看谁还能护得了你。你二哥大祚庆说了,只要你的人头,其他人……投降了免死。” 投降?大祚荣心里冷笑。他不能死在这里,他要是死了,身边这十几个兄弟,绝对没有了好的活路。 “阿哥,怎么办?跟他们拼了?”乌力罕眼睛赤红。 拼?拿什么拼?”大祚荣咬着牙,忍着剧痛,大脑飞速运转。现代博士生的空间思维、对古代战争粗浅的了解,与原主作为猎手的本能记忆猛地碰撞,他突然想起,这片雪原的侧坡洼地,是今年秋猎时他们亲手挖的捕猎陷坑。坑深丈余,底部插满削尖的硬木,坑口用枯树枝铺底、薄雪覆盖,专门用来猎捕熊罴猛虎之类的大型猛兽,此刻新雪又盖了一层,正好成了天然伪装。 一个计划瞬间成型。 他拽过乌力罕的手腕,指了指那片看似平坦的洼地:“今秋猎的陷坑还记得?你让几个弟兄,故意往洼地方向露出破绽,装作要突围的样子,把契丹人引过去。剩下的人守在坑边,等他们踩空,就用雪块砸。” 乌力罕先是一愣,随即眼中爆发出狠光,重重点头,转身就用靺鞨语悄悄传下命令。 这时,拔野古已经不耐烦,挥手让手下放箭。几支箭“嗖嗖”射来,钉在雪里与树上,溅起一片片雪沫。 “他不行了!儿郎们,冲上去,剁了他。”拔野古见坡上树林里没有什么动静,胆气顿壮,一马当先,带着手下策马冲来。 就在这时,阿木尔带着三个勇士,突然从雪坡侧面的树林里窜出,挥舞着短刀往洼地方向跑,故意踢起大片雪雾:“快,护着阿哥往这方退。” 拔野古一眼就盯上了他们,咧嘴狞笑:“想跑?追!拿下大祚荣,每人赏五斤狍肉外加两斤干雪蛤。”说罢,他一夹马腹,带着大半人马转离树林,径直朝着洼地冲去。 大祚荣趴在树下的雪地里,死死盯着契丹骑兵的马蹄,指尖掐进冻土。眼看最前面的两骑就要踏上陷坑范围,他突然低喝:“乌力罕,倒诱饵。” 乌力罕立刻会意,从怀里掏出块染了血的兽皮(那是大祚荣之前包扎伤口换下的),使劲往陷坑中央抛去。 “嗖”的一声,兽皮贴着雪面滑过,留下一道显眼的红痕。 “在那儿,他受伤了,跑不了了。”拔野古眼睛一亮,催马加速,率先朝着兽皮的方向冲去。 “咔嚓——!” 一声脆响刺破风雪,覆盖陷坑的枯树枝瞬间断裂,最前面那匹战马的前蹄突然踩空,连人带马直直坠入丈深的坑底。紧接着就是凄厉的惨叫,坑底的尖木直接刺穿了马腹和骑兵的大腿,鲜血瞬间染红了积雪。 “唏律律——!” “啊啊啊……” 战马惊惧的嘶鸣和契丹兵的惨叫顿时响成一片,冲在前面的三四骑连人带马栽进陷坑,被尖锐的断木刺穿。拔野古的坐骑也前蹄陷落,把他狠狠摔下马来,跌得晕头转向。 混乱中,大祚荣动了,他像一头潜伏已久的猎豹,忍着左臂撕裂般的剧痛,猛地从藏身的雪窝中窜出,这个迅猛的动作牵动了左臂伤口,疼得他眼前一黑,紧紧咬紧舌尖,让自己清明一些。 风雪扑打在他年轻却毫无血色的脸上,左臂的伤口再次崩裂,鲜血汩汩流出。 “有陷阱!”拔野古惊吼地从地上爬起,可后面的骑兵收势不及,又有三匹战马踩着前面的尸体冲过去,前蹄一陷,重重摔在坑边,骑手被甩飞出去,当场昏死过去。 混乱中,大祚荣一把夺过身边族人的牛角弓,就地一滚,单膝跪在雪坡上。 风雪扑在他毫无血色的脸上,左臂的伤口鲜血顺着手臂滴在雪地上,可他握弓的手却稳如磐石,那是靺鞨猎手刻在肌肉里的本能,此刻又多了现代灵魂的冷静精准。 搭箭,扣弦,开弓。 第一箭,精准地钻进一名正挣扎着要爬起的契丹兵眼窝。 那契丹兵用手捂的,在地上翻滚,雪沫子溅起老高,然后就无了声息。 第二箭,贯穿另一名举着铁骨朵冲来的契丹兵的咽喉。 那契丹兵还保持着冲击的姿势,停顿了一下,便仰身倒去。 第三箭!第四箭!第五箭! 箭无虚发。 坡下的契丹兵,被这突如其来的精准射杀打懵了,加上陷坑造成的混乱,一时竟成了活靶子。 拔野古狼狈地从雪堆里拔出脑袋,就看到雪坡上那个本应垂死的身影,正挽弓对准了他。 那冰冷的眼神,让他心胆俱裂。 第六箭离弦,射向拔野古的要害,拔野古奋力的一躲,箭矢险而又险的紧贴着他的头皮掠过,带飞了他的皮帽和一撮头发,深深钉进他身后的冻土。 死亡的近距离与擦肩感,让拔野古瞬间僵直,裤裆一热,竟吓得失禁。 大祚荣看都没再看这个吓破胆的百夫长,他染血的目光,越过混乱的战场,死死锁定了远处对面雪坡上那个被亲兵簇拥着、骑在一匹神骏白马上的年轻身影,契丹王子李尽忠。 左臂的疼痛几乎让他晕厥,但他知道,必须最后一搏。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和意志,将弓拉至满圆,死死盯着李尽忠,用靺鞨语发出了一声震动雪原的咆哮: “李——尽——忠——!” 第七箭,离弦。 这一箭,仿佛凝聚了他所有的精气和两个灵魂的愤怒,发出刺耳的尖啸,直取李尽忠面门。 李尽忠正惊怒交加,根本没料到这夺命一箭来得如此之快,他吓得魂飞魄散,下意识猛地向后一仰。 “噗嗤!” 冰冷的箭簇擦着他的左脸颊飞过,带走一块皮肉,鲜血瞬间涌出。箭矢余势未衰,射穿了他身后一名掌旗亲兵的皮甲,那亲兵惨叫一声,栽下马去。 李尽忠捂住血流如注的脸颊,浑身筛糠般颤抖。几乎是不信邪地、带着一种偏执的疯狂从怀里掏出那半块青铜残片。 大祚庆派人送来时说,此物可‘镇住靺鞨余孽’。可此刻,残片在他掌心烫得惊人,仿佛在嘲笑他的惨状。 他死死盯着雪坡上那个浴血的身影,一个令他惊恐的明悟骤然击中心脏:不是‘镇住’!这器物本就该属于下面那个家伙,他和大祚庆,不过是可耻的窃取者。 “撤!快撤!”拔野古终于从恐惧中回过神,发出凄厉的嚎叫。 残余的契丹兵早已胆寒,慌忙拉起惊怒交加的李尽忠,仓皇逃入茫茫风雪之中。 风雪依旧。 雪坡上,大祚荣看着敌人退走,那紧绷的弦终于松开。强烈的虚弱和黑暗,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身体一晃,向前栽倒。 “阿哥!” 乌力罕和几个伤痕累累的靺鞨战士连滚爬爬地冲上雪坡。 乌力罕第一个扑到跟前,颤抖着手先探向大祚荣的鼻息,指尖感受到那微弱却持续的热气时,强忍的泪水才和着脸上的血水泥垢滚滚落下。“还活着,阿哥还活着。”他嘶哑地喊道。 幸存的勇士们,纷纷跪倒在雪地里,向着昏迷的大祚荣,行着最庄重的礼节。 他们的眼神不再迷茫绝望,而是燃起了新的火焰,追随的脚步,复仇的希望。 昏迷中,陈骁的意识深处,一首苍凉而古老的歌谣反复回荡: “白山黑水骨作薪,靺鞨男儿血燃旗……” ‘活下去……然后,拿回属于我们的一切……’这是他的灵魂陷入无边黑暗前,最后一个无比清晰的念头。 他的传奇,就从这片被鲜血与白雪浸透的粟末水畔,真正开始了。而未来的路,不仅是向二哥和契丹复仇,更是要找回那“天”字背后,属于靺鞨部落的真正荣光。 ------------ 第3章 寒窖得遗馈 仿佛沉在了万丈冰渊之底,又仿佛在无限的炼狱之中,好象连骨髓都要被冻成齑粉,又被炽热的火燃焚烧。 大祚荣的意识,在无边的冰火与黑暗中浮沉。 他昏迷了,又清醒着,向好什么招唤,让他来到了这里。 手臂处箭创的剧痛,是唯一维系他与现世的细线,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 “唔…”一声压抑的痛哼从干裂的唇间逸出。 眼皮重若千钧,他艰难地掀开一线。 黑暗,并非纯粹的墨色,而是一种幽邃的、泛着微弱蓝光的黑暗。冰冷的空气带着万年不化的冻土与岩石的气息,刺入鼻腔。 他正躺在一块巨大而光滑的寒冰之上,寒意透过单薄的皮衣直刺肌肤,而内心的灼热,又让心如焚烧。 环顾四周,这是一个巨大的天然冰窟,穹顶高耸,垂挂着无数犬牙交错的冰棱,大的如巨矛倒悬,小的如水晶帘幕,幽幽反射着不知从何处渗入的、极其微弱的天光。 冰壁并非透明,而是呈现出一种浑浊的深蓝色,层层叠叠,仿佛冻结了亘古的时光。 “醒了?祚荣阿哥。”一个带着浓重靺鞨口音、又惊又喜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大祚荣微微侧头,看到一个靺鞨男子正跪坐在冰台旁。男子约莫二十许,脸上带着冻伤和几道未愈的血痕,正是乌力罕。 他手里捧着一个粗糙的木碗,碗里是冒着微弱热气的浑浊肉汤。 “乌…力罕?”大祚荣的声音沙哑而干裂。 “是我,阿哥。”乌力罕激动地凑近些,小心地将木碗递到他唇边,“快,喝点热乎的。额尔德尼老爹用最后一点獐子肉熬的,加了驱寒的草根。” 温热的液体,带着浓重的腥膻和苦涩的草药味,滑入喉咙,如同一道微弱的温线,暂时驱散了脏腑间的酷寒与火烧。 大祚荣贪婪地啜饮几口,一股暖意稍稍汇聚。 “这是…何处?”他喘息着问,目光再次扫过这奇异的冰窟。冰壁深处,似乎有模糊的刻痕。 “是‘白山神的冰窖’。”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传来。一位须发皆白、脸上刺满靺鞨古老靛蓝纹饰的老萨满,拄着一根顶端镶嵌着熊爪的骨杖,颤巍巍地从冰窟更深处走来。 他身着厚重的、缀满贝壳与兽牙的萨满法袍,眼神却异常明亮锐利,如同雪夜里的老狼。 “额尔德尼老爹。”乌力罕恭敬地低头。 老萨满额尔德尼走到冰台边,枯瘦如鹰爪的手,轻轻按在大祚荣的额头上,一股奇异的、带着草药与烟熏气息的温流随之涌入。 “孩子,你命不该绝。”额尔德尼的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仿佛带着某种神秘的韵律,“白山神在暴风雪中为你指引了这处圣地。这里是历代大萨满安息与聆听神谕之所,寻常人…根本寻不到入口。” 他收回手,指向冰窟深处:“看那里。” 大祚荣顺着他的指引望去。在冰窟最内侧,一面最为光滑、颜色也最深沉的冰壁前,矗立着一座完全由纯净寒冰雕琢而成的祭坛。祭坛造型古拙,线条粗犷,表面却流转着一层朦胧的、仿佛来自星空的微光。 而祭坛中央,斜插着一柄剑。 剑身大半没入冰中,仅余剑柄与一尺余长的剑锋裸露在外。 那剑,绝非人间凡铁。 剑柄似玉非玉,似骨非骨,呈现出一种温润内敛的玄黑色泽,其上缠绕着极其繁复、细如发丝的纹路,细看之下,竟是无数微缩的虫鸟篆文在缓缓游动,散发着古老苍茫的气息。 篆文的核心,是四个稍大的古字,结构奇古,笔锋如刀凿斧刻,透着一股镇压八荒的威严: 「承天景命,镇朔方极」 裸露的剑锋,则通体流转着一种深邃的、仿佛将夜空星河凝练其中的幽蓝星光,光华内蕴,并不刺目,却让周围的冰壁都染上了一层梦幻般的蓝色光晕。剑锋边缘的空气,似乎都因极致的锋锐而微微扭曲。 “天…枢…”大祚荣无意识地低喃出这两个字,心脏在胸腔内猛烈撞击。这柄剑的形象,竟与他意识深处某个模糊的烙印瞬间重合。一股源自血脉深处的、难以言喻的悸动与渴望,如潮水般席卷全身,竟暂时压过了伤口的剧痛。 “你认得它?!”额尔德尼浑浊的老眼中爆射出骇人的精光,声音因激动而颤抖,“自三百年前最后一位大萨满‘骨咄禄’将此剑封存于此,留待‘天命承启之人’,便再无人能唤醒其名。祚荣…你…你果然是白山黑水选定的‘海东之龙’。” 老萨满猛地跪伏在地,额头紧贴冰冷的冰面,口中急速吟诵起晦涩古老的靺鞨祭词,语调时而高亢如鹰唳,时而低沉如熊咆。 大祚荣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撑起上半身,目光死死锁住那柄“天枢剑”。它仿佛在呼唤他,那幽蓝的星光如同活物般脉动,与他的心跳逐渐同频。 “扶…我过去。”他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乌力罕与另一名赶过来的靺鞨阿木尔,连忙一左一右搀扶起他虚弱的身体。每一步都牵动伤口,冷汗瞬间浸透内衫,又被寒意冻成冰壳。但他眼神坚定,死死盯着祭坛。 终于,他站到了祭坛前。 冰寒之气扑面而来,祭坛周围的光晕似乎更盛。那裸露的剑锋上流转的星光,清晰地映照出他苍白失血却异常坚毅的脸庞,以及眼底深处燃烧的、混杂着陈骁智慧与大祚荣不屈的火焰。 他缓缓地、颤抖地伸出右手。 那只手,布满搏杀留下的血痕,此刻却带着一种宿命般的决绝,抓向那玄奥的剑柄。 “嗡!” 一声低沉雄浑、仿佛来自大地最深处、又似穿越无尽时空的龙吟,毫无征兆地在整个冰窟中轰然炸响。 冰窟剧烈震颤,穹顶悬挂的冰棱发出密集的、令人心悸的断裂声,如雨般簌簌坠落,砸在冰面上粉碎。 冰壁深处那些模糊的刻痕骤然亮起,无数靺鞨先民渔猎、祭祀、征战的画面,夹杂着黑水靺鞨部族古老的盟誓图腾、高句丽故地蜿蜒的山川龙脉地气走向、突厥可汗阴鸷如鹰的贪婪目光、乃至大唐边关巍峨的城楼烽燧… 无数庞杂而破碎的信息洪流,如同决堤的冰河,狂暴地冲入大祚荣的脑海。 “呃啊……!” 他发出一声痛苦与震撼交织的低吼,身体如遭重击,若非乌力罕和阿木尔死死架住,早已瘫软在地。他眼前光怪陆离,无数景象飞速闪过: *广袤无垠的雪原林海,各部靺鞨人围着篝火,以血酒盟誓,古老的歌谣在风中飘荡。 *连绵起伏的长白山脉深处,一道磅礴的、近乎实质的金色地气如巨龙蛰伏,龙首昂然望向渤海方向。 *阴山脚下,金狼大帐中,突厥可汗阿史那默啜抚摸着弯刀,鹰隼般的目光扫过羊皮地图上的“粟末水”。 *幽州城头,大唐旌旗猎猎,守将望着北方,眉头深锁。 *新罗王宫内,烛影摇红,君臣密议,目光闪烁地投向北方… 一幅庞大到令人窒息、交织着权力、野心、土地与鲜血的东北亚棋局,在他意识深处轰然铺展!每一个部落,每一座城池,每一条山脉河流,都仿佛化作了棋盘上,闪烁的星辰与杀机四伏的脉络。 “嗬…嗬…”大祚荣剧烈喘息,冷汗如浆。 他死死握住天枢剑柄,仿佛那是惊涛骇浪中唯一的浮木。剑柄上那些游动的虫鸟篆文,骤然加速,丝丝缕缕冰凉却温顺的气息,顺着手臂涌入体内,奇异地抚平着脑海中的剧痛与混乱,如同驯服的溪流汇入干涸的河床。 那来自大地深处的龙吟渐渐低沉、消散。冰窟停止了震颤,只有细碎的冰晶仍在缓缓飘落,在幽蓝的星光中闪烁。 额尔德尼萨满抬起头,老泪纵横,对着祭坛和大祚荣手中紧握的天枢剑,再次深深拜伏下去,声音带着无尽的虔诚与激动: “白山黑水的神灵啊!您忠实的仆人额尔德尼,今日得见天命。‘北辰’已亮,龙归其渊。靺鞨的曙光…降临了。” 幽邃的冰窟深处,天枢剑的星光无声流转,照亮了大祚荣棱角分明的侧脸。他缓缓闭上眼,再睁开时,那深褐色的瞳孔深处,属于陈骁的惊悸茫然已彻底沉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洞悉棋局、手握利刃、欲要搅动八荒风云的冰冷锋芒。 雪原流亡的三王子已死。 手握天枢,得窥“势”之脉络的渤海龙王,于此寒窖之中,睁开了他睥睨北疆的双眼。那柄沉寂了三百年的神剑,在他掌中,发出了一声唯有灵魂能闻的、低沉而满足的轻鸣。 ------------ 第4章 盟誓白山神 冰窖的寒气,压不住血脉深处奔涌的热流。 天枢剑带来的庞杂信息洪流虽已平息,却在大祚荣脑中烙印下清晰的北疆舆图与暗流涌动的危机。 手臂箭创,在额尔德尼萨满秘制的靺鞨草药与天枢剑奇异气息的双重滋养下,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收敛结痂,生出新肉。 “契丹受此侮辱,必不善罢甘休。李尽忠那厮,睚眦必报。” 大祚荣盘坐冰台,声音低沉,指尖蘸着融化的雪水,在光滑的冰面上,勾勒出潦草却精准的线条。那是粟末水、奥娄河、契丹牙帐的大致方位。“此处非久留之地。须尽快南下,延途收拢我粟末靺鞨离散部众。” 乌力罕看着冰面上那超越时代地理认知的简图,眼中敬畏更深:“阿哥,你说去哪,我们便去哪。只是…南下之路,必经‘黑风林’,那是‘夜煞’的地盘…”他脸上露出一丝惧色。 “夜煞?”大祚荣抬眼。 “是头成了精的狼王。”阿木尔抢着道,声音发紧,“它的肩高快赶上小马驹了。,毛色黑得像最深的夜,跑起来像风。它领着一大群狼,占着黑风林最好的猎场,连熊瞎子都得绕着走。前年冬天,整整一队室韦猎人进了林子,骨头都没剩几根。” “狼王…”大祚荣摩挲着腰间冰冷的牛角弓,天枢剑带来的奇异感知力,让他对“夜煞”二字生出一种微妙的感应,仿佛黑暗中有两点碧荧荧的火焰在注视。 他嘴角勾起一丝冷峭的弧度,“正好。缺了爪牙,如何撕碎仇敌的喉咙?明日,闯黑风林。” 额尔德尼萨满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默默将几块风干的、散发着浓烈气味的兽骨和草药塞进大祚荣的皮囊:“山神指引的道路,必有深意。带上这个,或许…能与那灵物说上话。” 翌日破晓,风雪稍歇。四人(大祚荣、乌力罕、阿木尔、额尔德尼)告别了冰窖圣地,带着其佘十余人骑,踏入茫茫林海。 越往南,林木愈发高大幽深,松柏参天,枝桠上积满沉甸甸的白雪,将天光都滤得昏暗。 这便是令人闻风丧胆的黑风林。 死寂。 连鸟雀的鸣叫都消失无踪,只有靴子踩碎积雪的“咯吱”声,在空旷的林间显得格外刺耳。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乌力罕和阿木尔紧握骨矛和猎刀,眼珠紧张地扫视着周围每一片阴影,身后十余勇猛的汉子,紧紧跟随,额尔德尼萨满则低声吟唱着安抚山灵的调子。 大祚荣走在最前,天枢剑用破布缠裹了背在身后,只余剑柄末端的玄色温润。 他五感提升到了极致,耳中捕捉着最细微的声响,鼻端分辨着风中的气息。 “呜…呜嗷——” 一声凄厉痛苦的哀嚎,陡然从左侧密林深处传来,打破了死寂。那声音充满了绝望与挣扎,穿透力极强。 “是兽夹。”乌力罕经验老道,立刻判断出来,“听这动静…个头不小。” 大祚荣眼神一凝:“过去看看。” 循声疾行数百步,拨开一丛挂满冰凌的灌木,眼前景象让众人倒吸一口冷气。 一片林间空地上,一个巨大的、用粗壮原木与兽筋绞成的捕兽夹,正死死咬住一头巨兽的前肢。 那巨兽,正是夜煞。 它体型之巨,远超描述。肩高几近成人胸口,浑身毛发如最上等的黑缎,在昏暗林间流动着幽暗的光泽。 此刻,这头威震黑风林的狼王却狼狈不堪,它强壮的前肢被那精铁打造的锯齿死死嵌入,深可见骨,鲜血染红了身下大片积雪。 它一次次奋力挣扎,试图用利齿啃咬那坚固的夹子,却只换来更深的伤口和更剧烈的疼痛,只能徒劳地发出阵阵压抑着暴怒与痛苦的嘶吼。 更危急的是,几十步外,三个身着厚重皮袍、手持长柄骨斧的室韦猎人,正目露贪婪凶光,小心翼翼地包抄过来,显然是循着血腥味追踪而至。 “是室韦的‘剥皮鬼’达斡尔兄弟。”阿木尔声音发颤,“他们专猎珍奇异兽,卖给契丹贵人…糟了,他们发现我们了。” 果然,为首的室韦壮汉看到大祚荣一行人,先是面上一僵,随即眼中凶光大盛,用生硬的靺鞨语吼道:“滚开,这黑狼是我们的猎物。敢抢,剥了你们的皮做鼓面。” 夜煞也发现了新的威胁,它猛地抬头,碧荧荧的狼眸扫过大祚荣等人,最后死死锁定步步紧逼的室韦猎人。那眼神中充满了极致的痛苦、暴戾,还有一丝…面对绝境的不屈。 电光石火间,大祚荣动了。 他没有丝毫犹豫,甚至没有去看那三个凶悍的室韦猎人。他猛地跳下马来,摘下背负的天枢剑,连布套一起,狠狠插在身前雪地中。剑柄没入雪中尺余,只余缠绕的布条在风中微扬。 “护住萨满。”他对乌力罕和阿木尔低喝一声,身形已如离弦之箭,直扑那被困的夜煞。 “找死!”室韦猎人怒吼,挥动骨斧冲来。 乌力罕和阿木尔虽惧,却毫不犹豫地挺起骨矛,怒吼着迎上,与其中两人战作一团。 而其余众人,则排开一列,防止外围。 大祚荣已冲到夜煞近前,浓烈的血腥味和狼王濒困的暴戾气息扑面而来。 夜煞猛地转头,呲出匕首般的獠牙,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碧眼死死盯住这个敢于靠近的两脚兽,警告他再进一步,便玉石俱焚。 “看着我!”大祚荣一声断喝,声如金铁交鸣,竟带着一股无形的威压。 他无视那森然利齿,双眼猛地一凝,意识深处那股得自天枢剑、微弱却坚韧的“灵犀通”之力瞬间被催发。 这力量无形无质,却仿佛化作两道凝练的精神丝线,直刺夜煞那双充满痛苦与狂乱的碧眸。 同时,一段古老苍凉、源自靺鞨先祖渔猎时代的调子,从他胸腔中低沉地哼唱出来。 那调子没有具体词句,只有简单的音节起伏,模仿着山风掠过林梢、冰河开裂、野兽低吼的自然韵律,带着一种原始的呼唤与安抚。 “嗷…呜?”夜煞充满杀意的低吼骤然一滞。碧眼中狂暴的戾气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剧烈波动起来。来自大祚荣精神层面的“灵犀通”之力,强行将一股意念灌入它混乱的意识: 「痛苦…束缚…敌人…」 「我…解开…帮你…杀敌!」 简单,直接,充满力量。 ------------ 第5章 夜煞与玉爪海东青 狼王的眼中的,闪过一丝极其人性化的惊愕与茫然。那古老的靺鞨调子,如同母亲在耳边的低喃,奇异地抚平着它因剧痛和愤怒而沸腾的兽性。 它看着眼前这个人类的眼睛,那里面没有贪婪,没有恐惧,只有一种冰冷如铁的意志和…一丝同病相怜的共鸣? 就在夜煞意志动摇的刹那,“死吧!”那为首的室韦猎人达斡尔,竟已凶悍地摆脱了乌力罕的纠缠,高举着沉重的骨斧,带着狞笑,朝着大祚荣毫无防备的后背猛劈而下。 斧刃破空,发出呜咽般的厉啸。 “阿哥小心。”乌力罕目眦欲裂。 千钧一发! 大祚荣甚至没有回头。 “吼——!!!” 一声震耳欲聋、充满无尽暴怒与守护意味的狼嚎,猛地从夜煞喉咙里炸开。 它竟不顾前肢被兽夹撕裂的剧痛,仅凭三条腿的力量,庞大身躯如同黑色的风暴般悍然跃起,以血肉之躯,狠狠撞向大祚荣身侧。 砰! 大祚荣被一股巨力撞开,踉跄几步。 咔嚓! 沉重的骨斧狠狠劈落,却只砍在夜煞厚实的肩胛骨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嘣嘣声,鲜血狂喷。 “畜生!”达斡尔又惊又怒,欲拔斧再砍。 “找死的是你。”大祚荣稳住身形,眼中杀机如冰河炸裂,他反手拔出腰间一柄从契丹兵尸体上得来的短柄骨朵(一种带刺的重锤),借着被撞开的冲势旋身,将全身的力量与怒火,灌注于手臂,骨朵带着沉闷的破风声,狠狠砸在达斡尔毫无防护的太阳穴上。 噗! 红白之物飞溅,达斡尔哼都没哼一声,如同朽木般栽倒在地,头颅塌陷半边。 另外两个室韦猎人,眼见首领瞬间毙命,又被夜煞那凶悍绝伦的一撞和震天狼嚎,还有旁边虎视眈眈的十余人,骇破了胆,怪叫一声,丢下武器,连滚爬爬地消失在密林深处。 乌力罕和阿木尔喘着粗气,看着地上达斡尔的尸体和肩胛重伤、却依旧挣扎着站起、挡在大祚荣身前、对着敌人逃遁方向呲牙低吼的夜煞,震惊得说不出话。 额尔德尼萨满快步上前,口中念念有词,将一些止血的草药粉末,按在夜煞肩胛和它前肢被兽夹撕裂的巨大伤口上。 大祚荣走到夜煞面前,巨狼喘息粗重,碧眼中狂暴稍退,却依旧警惕地盯着他,又看看地上那致命的兽夹。 “忍着点。”大祚荣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他蹲下身,双手握住那沉重冰冷的兽夹两端。 “嘿——!”一声低喝,全身筋骨肌肉瞬间绷紧,力量如潮水般涌出。那需要数名壮汉才能掰开的精钢兽夹,竟在他双臂巨力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呻吟,缓缓张开。 “噗——!” 就在兽夹张开的瞬间,夜煞猛地抽出鲜血淋漓的前爪,却因剧痛与脱力,一个踉跄,沉重的身躯轰然倒地。它前肢的伤口被彻底撕裂,深可见骨的肌肉翻卷出来,鲜血如泉涌,瞬间染红了身下的雪地。 它发出一声痛苦至极的呜咽,庞大的身躯开始不祥地抽搐。 “不好,失血过多了。”额尔德尼脸色大变,连忙又抓起一把草药,却根本止不住这奔流的鲜血。 夜煞碧色的狼眸开始涣散,它艰难地抬起头,望着大祚荣,那眼神中不再有警惕与暴戾,只剩下一种濒死的哀求与……托付。它身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微微蠕动。 大祚荣心中一紧,拨开它身下被血浸透的皮毛,赫然看到两只刚刚出生、眼睛还未睁开的幼狼。 它们正本能地拱着母亲早已冰冷的腹部,发出微弱的吱吱声。 原来,这头威震黑风林的狼王,竟是一位母亲。它拼死挣扎,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腹中的孩子。 一股混杂着震撼、怜悯与愧疚的复杂情绪,猛地攫住了大祚荣的心。 他看着夜煞涣散的眼神,又看了看那两只嗷嗷待哺的幼崽,脑海中陈骁的记忆与大祚荣的血脉在这一刻激烈碰撞。后世的理性告诉他,收留这两只幼崽是巨大的负担;而靺鞨男儿的本能却在咆哮:这是白山神赐予的羁绊,是责任。 “救它……必须救它。”大祚荣咬着牙,做出了决断。 他猛地撕开自己胸前的衣襟,露出胸膛。天枢剑带来的奇异气息在他体内流转,他回想着那股抚平脑海剧痛的清凉力量,试图将其引导出来。 “阿哥,你做什么?!”乌力罕惊呼。 大祚荣没有回答。他并指如刀,在自己胸口划开一道深深的血口,鲜血瞬间涌出。他将手浸入自己的热血,然后猛地按在夜煞那狰狞的伤口上。 “以我之血,承你之誓,白山为证,黑水为媒。”他用古老而庄严的靺鞨语低吼着,这声音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魔力,“从今日起,你的命是我的,你的仇是我的,你的幼崽,亦是我的子嗣。你,可愿与我立下血之盟约?!” 他将自己滚烫的、蕴含着天枢剑微弱气息的血液,强行灌入夜煞的体内。 夜煞庞大的身躯猛地一震,涣散的狼眸骤然重新聚焦。它感受到一股温暖而强大的力量,正在修复它破碎的身体,更感受到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不容抗拒的意志。 它看着眼前这个以血为誓的人类,看着他眼中那份超越了物种的决绝与担当。 它没有犹豫,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伸出粗糙的舌头,轻轻舔舐了一下大祚荣胸前的伤口,仿佛在古老的契约上,烙下自己的印记。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尖锐、充满警告意味的鹰唳,陡然从极高远的天空传来。 众人抬头,只见一个白点正以惊人的速度盘旋下降。 “玉爪海东青。”额尔德尼萨满失声惊呼,眼中满是难以置信,“是白山神的使者,最神骏的‘凌霄种’。” 那海东青翼展惊人,通体羽毛洁白如雪,唯有双爪呈现出一种温润的淡金色。 它锐利的目光穿透云层,牢牢锁定下方林间这血腥而神圣的一幕,发出带着王者威严的长鸣。 但这一次,它的目光并非只落在大祚荣身上,而是更多地停留在他身下,那奄奄一息的母狼和两只幼崽身上。它的鸣叫声中,似乎多了一丝复杂的审视与……认可。 大祚荣心中一动,天枢剑带来的奇异感知再次浮现。他明白了,白山神的使者,并非只因他而来,更是为了见证这份以生命和鲜血为代价换来的盟约。 他缓缓站起身,胸口鲜血淋漓,却站得如同一座标枪。 一手持着天枢剑,一手轻轻护在母狼与幼崽身前,迎接着那从天而降的神鹰目光。 风雪,似乎又开始重新聚集。但这一次,大祚荣不再孤单。他的脚下,是立下血誓的狼群;他的头顶,是苍天的注视。 “辽东雪……今日饮血……来日……必涤荡八荒!” 他再次说出这句誓言,声音不再只有之前的桀骜与仇恨,更多了一份沉甸甸的责任与守护。 代价已经付出,而真正的征途,已经打开。 ------------ 第6章狼嗥鹰唳 大祚荣从皮囊里拿出骨哨吹起,骨哨声尖锐而苍凉,像一根无形的针,刺破了黑风林凝固的死寂。 那声音并非简单的呼啸,大祚荣吹奏时,刻意融入了萨满中哼唱的古老调子,那调子仿佛带着某种穿透灵魂的魔力,混杂着猛犸牙骨沉淀了万年的苍茫气息,直冲云霄。 空中那盘旋的玉爪海东青“凌霄”,猛地一振双翼,下冲之势骤然一滞,它那金色的锐眸死死锁定了雪地中那个吹哨的人影,又扫过他身旁那头巨大的黑狼,以及那柄插在雪中、散发着奇异微光的布裹长剑。 “咻——咻——” 哨声断续,却带着一种不屈的、源自血脉深处的倔强。 凌霄在空中盘旋的圈子,越来越小,发出一声高亢而充满疑惑的唳鸣。它显然被这既熟悉又陌生的召唤弄糊涂了。 作为白山神最骄傲的使者,它只听从血脉中最高贵的萨满或拥有“天命”之人的召唤。可眼前这个人类,身上既有它熟悉的靺鞨气息,又混杂着一种它从未感受过的、冰冷而浩瀚的威压。 夜煞也抬起了它硕大的头颅,碧绿的狼眸仰望着天空中的白色王者,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充满戒备的呜咽。 天空与大地,两种最顶尖的掠食者,此刻因这个站在它们中间的男人,而形成了微妙的对峙。 “阿哥…这…这怕是惊扰了山神的使者…”乌力罕紧张得手心冒汗,声音都在发颤。得罪了海东青,比得罪十个室韦部落还要可怕。 大祚荣没有理会他,依旧专注地吹着骨哨。他的目光平静而深邃,直视着凌霄那双金色的眼睛。他在用灵魂与它对话,用天枢剑赋予他的那丝“灵犀通”之力,将自己的意志传递出去: 「孤独…飞翔…渴望…同伴…」 「非为奴役…乃为盟约…共猎…这片苍茫…」 凌霄猛地一收翅膀,悬停在离地十丈高的空中,巨大的气流吹得地面积雪飞扬。 歪着头,似乎在“倾听”着这无声的言语。 它感受到了,这个人类灵魂深处传来的意念,没有贪婪,没有奴役的欲望,只有一种平等的、甚至带着一丝敬意的邀请。 就在这精神层面的交锋达到顶点的瞬间—— “嗷呜——!” 夜煞突然发出一声痛苦而急促的狼嚎,它前肢的伤口,在刚才的剧烈动作下再次崩裂,鲜血汩汩涌出,染红了新包扎的布条。它庞大的身躯一阵摇晃,险些栽倒。 这声痛苦的嗥叫,像一记重锤,敲碎了空中那脆弱的平衡。 凌霄发出一声尖唳,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光芒。 看到了大地上同类的痛苦,也感受到了那个男人传递来的、对痛苦的感同身受。 下一刻,它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决定,它没有飞走,而是双翼一收,如一道白色的闪电,直直地朝着大祚荣头顶俯冲而来。 “阿哥小心。”阿木尔失声惊叫,下意识地就要举起骨矛。 “别动!”大祚荣厉声喝止,眼神却依旧平静。 他缓缓放下骨哨,伸出左臂,手臂上还残留着刚才为夜煞包扎时蹭上的血污。 凌霄带着撕裂空气的厉啸,在最后一刻展翅,巨大的爪子轻巧而精准地落在了大祚荣的右臂护具上。那金色的利爪深陷皮革,却未伤及分毫肌肤。 一股强大的力量传来,大祚荣身形微沉,却稳稳地立住了。 一人一鹰,四目相对。 凌霄那金色的瞳孔中,倒映着大祚荣苍白却坚毅的脸。它能清晰地感受到这个人类,手臂上传来的、沉稳有力的心跳,以及他灵魂深处那片如星空般浩瀚的意志。 “凌霄。”大祚荣低声唤道,声音沙哑却温和,“从今往后,北方的天空,是你的疆域。” 他伸出左手,轻轻抚摸凌霄颈下柔顺的白色羽毛。凌霄起初微微一僵,随即放松下来,甚至用头蹭了蹭他的掌心。 这一幕,看得乌力罕和阿木尔及众人,几乎要跪下来。 海东青,尤其是玉爪凌霄种,是神物,是图腾。何曾见过如此亲近人类的景象? 额尔德尼萨满拄着骨杖,老泪纵横,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知道,眼前的景象,早已超出了萨满传说的范畴,这是真正的“天命所归”。 大祚荣安抚好凌霄,转身看向踉跄的夜煞。 巨狼碧绿的眼眸中,戒备早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痛苦、依赖与敬畏的复杂情感。 它看着大祚荣手臂上的凌霄,又看看大祚荣,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呜咽,仿佛在诉说着自己的虚弱。 “还能走吗?”大祚荣再次问道,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信任。 夜煞猛地抬起头,碧眼中闪过一丝被激起的傲气。它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强行压下伤痛,三条腿稳稳地扎在雪地里,庞大的身躯重新挺直,如同一座黑色的山峦。 “好。”大祚荣点头,眼中露出赞许。他走到插在雪中的天枢剑前,握住剑柄,缓缓将其抽出。 布套滑落,那流淌着星辉的幽蓝剑身暴露在昏暗的林间,瞬间将周围的雪地都染上了一层梦幻的蓝色光晕。 一股难以言喻的威压弥漫开来,连空气都似乎凝固了。 夜煞和凌霄同时感受到了这股力量,夜煞的身体微微紧绷,眼中闪过一丝臣服的敬畏;凌霄则发出一声高亢的唳鸣,充满了对这股力量的认可与兴奋。 大祚荣手持天枢剑,走到夜煞面前。他没有说话,只是用剑锋,轻轻在自己左手掌心划过。 一道血痕出现,鲜血迅速涌出。 他再将流血的手掌,按在了夜煞额头顶部那撮最纯黑的毛发上,鲜血瞬间染红了那片区域。 “以我血为引,以天枢为证。”大祚荣的声音低沉而庄严,仿佛在宣读古老的誓约,“我,大祚荣,乞乞仲象之子,以先祖遗骨为介,今日,与黑风林之主夜煞,白山之使凌霄,于白山黑水见证下,结血骨之盟,共生死。” “我,大祚荣,誓以守护之责,待尔等为兄弟,而非奴仆。” “尔等,愿与我同舟共济,共抗强敌,踏平这北疆风雪吗?” ------------ 第7章 危机来临 夜煞碧眼圆睁,似乎听懂了这誓约的含义。它没有退缩,反而主动上前一步,用舌头轻轻舔舐着大祚荣手掌上的伤口,温热的舌尖带着粗糙的倒刺,却传递着一种绝对的忠诚。 左臂上的凌霄,也发出一声响彻云霄的鹰唳,它猛地拔高,在空中盘旋一圈,然后如一道白色流星俯冲而下,用它那尖锐的喙,轻轻啄了一下大祚荣手臂的箭伤附近,带起一滴血珠。随即它振翅高飞,在众人一狼的头顶上空盘旋守护,仿佛在宣告它的加入。 血契,已成。 乌力罕和阿木尔及众人早已看得热血沸腾,双目赤红。 他们猛地跪倒在地,以额触雪,嘶声呐喊: “我等愿追随祚荣阿哥,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北辰!北辰!” 额尔德尼萨满也拄着骨杖,老迈的身躯缓缓跪下,声音苍老而洪亮:“白山在上,黑水为证,老奴额尔德尼,愿以残年,辅佐‘北辰’之主,重振靺鞨雄风。” “北辰!北辰!北辰!” 嘶哑的呼喊声在寂静的黑风林中回荡,驱散了长久以来的阴霾与绝望。 大祚荣立于雪地中央,左手按着夜煞的头,右手持着天枢剑,头顶是盘旋的凌霄。他看着眼前跪拜的族人,感受着身后狼与鹰的绝对忠诚,胸中那股属于陈骁的彷徨与属于大祚荣的仇恨,此刻都已熔铸成一种全新的、更加磅礴的意志。 开创。 他不再是那个被动流放的王子,也不是那个惊慌失措的穿越者。他是这片雪原的意志,是即将升起的“北辰”。 “都起来。”他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路,才刚刚开始。” 他目光扫过乌力罕和阿木尔:“乌力罕,你熟悉地形,即刻带我们绕开室韦人的地盘,向南。阿木尔,你负责照看两只幼狼与警戒,并收集沿途可用之物。” 他又看向额尔德尼:“老爹,夜煞的伤,需要您。” 最后,他低头看着夜煞,眼神变得柔和:“忍着点。” 他再次蹲下,不顾夜煞伤口的污秽,用更干净的布条,混合着额尔德尼递来的草药,重新为它仔细清理、包扎。他的动作专注而轻柔,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夜煞安静地趴伏下来,巨大的头颅枕在前爪上,碧绿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盯着大祚荣,喉咙里发出满足而低沉的呼噜声。它知道,眼前这个男人,是它的新主人,更是它的兄弟。 一切安排妥当,队伍再次启程。 但这一次,气氛已然天翻地覆。 大祚荣走在最前,步履虽因伤势而略显蹒跚,脊梁却挺得笔直。 他的右肩上,稳稳地站着玉爪海东青凌霄,如同尊贵的王者冠冕。他的身侧,巨狼夜煞三条腿踉跄却坚定地跟随,如同一道移动的黑色长城。 大祚荣拍了拍凌霄的头颅,它“嗖”的一下飞到空中,为他们指引方向。 乌力罕和阿木尔各自抱着一只小狼崽,及众人跟在后面,眼中燃烧着前所未有的希望与狂热。额尔德尼萨满则拄着骨杖,口中低声吟唱着古老的歌谣,为这支奇特的队伍祈福。 他们不再是一群丧家之犬,而是一颗即将燎原的火种。 然而,就在他们即将走出黑风林边缘,视野豁然开朗之际, “唳——!” 一直盘旋在高空的凌霄,突然发出一声极其尖锐、充满急躁与杀意的警报。 它猛地俯冲,落在大祚荣肩头,金色的瞳孔死死盯着前方远处的一片雪坡,全身羽毛炸起。 几乎在同一时间,夜煞也停下了脚步,庞大的身躯瞬间紧绷,弓起背脊,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碧绿的狼眸中凶光毕露! 大祚荣心中一凛,顺着它们的目光望去。 只见前方数百步外的雪坡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支骑兵。 他们并非契丹人,也非室韦人。他们穿着厚重的皮甲,头戴铁盔,沉默地列成阵势,如同一片凝固的钢铁森林。 阳光照在他们手中横持的长矛上,反射出刺骨的寒光。 为首一将,身形格外魁梧,骑在一匹比普通战马高大的黑鬃马上。 他没有戴头盔,露出一张饱经风霜、刀疤纵横的脸,眼神如同鹰隼般锐利,正冷冷地注视着大祚荣这支奇特的队伍。 他的目光,在大祚荣肩上的凌霄和身侧的夜煞身上停留了片刻,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异,随即变得更加冰冷。 大祚荣的心,沉了下去。 天枢剑带来的信息洪流中,关于这支部队的记忆瞬间浮现,黑水靺鞨,最勇悍、最排外的靺鞨分支。以铁骑和重甲闻名,视粟末靺鞨为“沾染了汉人懦弱气息的叛徒”。 为首那人,正是黑水靺鞨四大部之一的“拂涅部”酋长,名叫“乌素古”。 他怎么会在这里?! 乌素古没有立刻下令攻击,只是冷冷地看着,如同在审视一群闯入他领地的猎物。 他身后的黑水铁骑沉默不语,但那股扑面而来的、铁与血凝聚成的肃杀之气,几乎要将空气冻结。 大祚荣的队伍,加上伤员,不过十几人一狼一鹰。而对方,是整整近百精锐黑水铁骑。 实力对比,如同蝼蚁与巨象。 乌力罕和阿木尔及身后众人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握着武器的手都在颤抖。额尔德尼萨满也停下了歌谣,浑浊的眼中充满了忧虑与绝望。 难道,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就要这样被无情地扑灭在黎明之前? 大祚荣握紧了手中的天枢剑,幽蓝的剑光映着他毫无惧色的脸。 他迎着乌素古冰冷的目光,缓缓向前踏出了一步。 这一步,踏在厚厚的积雪上,却仿佛踏在所有人的心脏上。 他没有后退,没有求饶,更没有逃跑。 他选择,直面这绝境。 “黑水的兄弟,”大祚荣开口了,声音平静却清晰地传遍雪野,“不知拦住我的去路,所为何事?” 乌素古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似乎没想到,这个浑身是伤的年轻人,竟有如此的胆气。 他冷笑一声,声音清咧而低沉:“粟末的杂种,谁是你兄弟?我问你,你肩上的鹰,是你偷心之物?你身边的狼,又是怎么回事?还有你手里的剑…不像靺鞨的东西。” 他的质问,句句致命,充满了怀疑与敌意。 大祚荣心中念头急转,他知道,此刻任何一句软弱或辩解的话,都会招来灭顶之灾。 黑水靺鞨,只尊重强者。 他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目光扫过乌素古和他身后的铁骑,带着一种近乎傲慢的审视。 “我的鹰,自己来的。我的狼,我救的。我的剑…”他举起天枢剑,幽蓝的星光在剑身流转,“…是天赐的。”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厉,如同出鞘的刀锋: “至于我是谁…你乌素古,还不配问。” ------------ 第8章 北辰初鸣 “你乌素古,还不配问!” 这句话,像一记无形的耳光,狠狠抽在乌素古那张刀疤纵横的脸上。 雪野之上,刹那间死寂无声,连风都仿佛被这狂妄的言语而冻结。 乌力罕和阿木尔吓得魂飞魄散,几乎要瘫软在地。他们知道,黑水靺鞨的酋长,最恨的就是被人轻视,这哪是谈判,这分明是在点燃火药桶。 乌素古身后的近百铁骑,瞬间爆发出涛天的怒火。一片“锵啷”的拔刀声响起,冰冷的杀气如同实质的浪潮,朝着雪坡中央那十几道孤零零的身影席卷而来。 无数双眼睛,都死死盯着他们的酋长,只等他一个手势,就将那胆大包天的粟末杂种,剁成肉泥。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乌素古并没有暴怒。 他脸上的肌肉抽搐了几下,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里,惊异、恼怒、杀意,种种情绪翻腾过后,竟慢慢沉淀为一种更加冰冷、更加危险的审视。 他盯着大祚荣,仿佛要从这张苍白却傲慢的脸上,看出一朵花来。 “好…好一个‘不配问’。”乌素古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低沉得如同地底的闷雷,“我黑水靺鞨纵横这片雪原几百年,还是头一次听见有人敢这么跟我们说话。” 他座下的黑鬃马不安地刨着蹄子,喷出团团白气。 乌素古轻轻一夹马腹,胯下战马向前踱了几步,与大祚荣的距离又拉近了十丈。 “你,叫什么名字?”他再次问道,这一次,语气里没有了质问,反而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压迫感。 大祚荣迎着他的目光,神色不变。他知道,对方这是在重新评估他。气势上,他绝不能输半分。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他缓缓说道,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粟末靺鞨,乞乞仲象之子,大祚荣。” “乞乞仲象的儿子?”乌素古眼中精光一闪。乞乞仲象的名号,在靺鞨各部中并不陌生,那是个老成持重、却略显软弱的酋长。他怎么会有这么一个胆大包天的儿子? “听说你被你父王和兄弟们扔到了奥娄河等死,还让契丹的杂种追得像条丧家之犬。”乌素古的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讥讽,“怎么,没死在雪地里,反倒长了胆子,敢跟我黑水叫板了?” 他的话,如同最锋利的刀子,直直插向大祚荣最深的痛处。 乌力罕和阿木尔气得浑身发抖,却不敢出声。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大祚荣的瞳孔微微一缩。那段被流放、被追杀的记忆,如同冰冷的毒蛇,再次噬咬着他的心脏。但仅仅一瞬间,那丝痛楚就被更强大的意志碾碎。 他笑了。 不是苦笑,不是冷笑,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带着无尽嘲讽的朗笑。 “哈哈哈哈——!” 洪亮中带有男性磁石般的笑声,在空旷的雪野上回荡,显得格外突兀,也格外浑厚。 “丧家之犬?”大祚荣止住笑,目光如刀,直刺乌素古,“乌素古,你管这叫丧家之犬?” 他猛地一指身侧的夜煞:“你看看它,真正的狼王。哪怕身陷绝境,断腿流血,眼神里也只有不屈。你再看它,”他一指肩头的凌霄,“这是白山神的使者,翱翔九天,只择强者而栖。”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 “我大祚荣,能得狼王俯首,神鹰相伴,而你乌素古,不过是个带着一群铁疙瘩,在雪地上横行霸道的莽夫。你告诉我,到底谁,才更像那条摇尾乞怜的狗?!” “你找死!” 乌素古终于被彻底激怒了,那张布满刀疤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他猛地抽出腰间一柄厚重的环首刀,刀尖直指大祚荣:“给我上,把他剁碎了喂狼。” “杀!” 近百黑水铁骑近,瞬间化作一股黑色的钢铁洪流,朝着雪坡中央碾压而来。马蹄踏雪,轰隆如雷,大地都在为之颤抖。 雪沫被高高扬起,形成一道遮天蔽日的白色幕墙,幕墙之后,是近百双闪烁着嗜血红光的眼睛,和近百柄闪着寒光的利刃。 “完了…”乌力罕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阿木尔怒吼一声,挺起骨矛,准备做最后的挣扎。 身后十几个族人,更是乱做一团。 额尔德尼萨满则闭上眼,口中飞快地念诵着最后的祭词。 然而,就在此时, “嗷呜——!!!” 一声震耳欲聋、充满了无尽威严与暴怒的狼嚎,猛地从大祚荣身前炸开。 夜煞动了。 它那庞大的身躯,如同离弦之箭,悍然冲向了那股钢铁洪流,只有三条腿,速度却丝毫不慢,在雪地上拉出一道黑色的闪电,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迎向了最前排的黑水铁骑。 “疯子。这狼疯了!”乌素古身后的将领失声惊呼。 夜煞的举动,完全超出了所有人的认知。一头狼,竟然敢主动冲击重甲骑兵阵?这是何等的疯狂与傲慢。 大祚荣的眼中,却闪过一丝炽热的赞许。他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就在夜煞冲出的瞬间,他肩头的凌霄也动了,它发出一声穿云裂石的尖唳,双翼一振,如一道白色的鬼魅,没有飞高,而是贴着雪地,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朝着黑水铁骑阵型的侧翼疾掠而去。它那金色的利爪在雪地上轻轻一点,带起一串雪尘,速度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 黑水铁骑的注意力,全在前方的夜煞和中央的大祚荣身上,谁也没想到会有一只鹰从侧翼发动攻击。 “唳——!” 凌霄的尖唳如同死神的镰刀,它没用尖唳攻击人,而是用它那金色的、如同铁钩般的利爪,狠狠抓向了最外侧一名骑兵的眼睛。 “【表情】、啊——!” 那名骑兵惨叫一声,本能地用手去挡,身体瞬间失去平衡,连人带马摔倒在地,引发了连锁反应,他身边的两三名骑兵顿时阵型大乱。 而此刻,夜煞已经与最前排的黑水铁骑撞在了一起。 “噗嗤!” 一名骑兵的长矛,狠狠地向夜煞的侧腹刺去,然而,夜煞感觉到了威险,它没有硬撼,而是在矛尖及体的瞬间,凭借野兽本能猛地侧身翻滚,让长矛划过一道深深的血槽,同时利用翻滚的势头,狠狠一口咬住了另一名骑兵战马脆弱的踝关节。 “咔嚓!”脆响伴着战马的悲鸣,那名骑兵瞬间人仰马翻。夜煞用这种以伤换乱的悍勇,瞬间搅乱了骑兵前锋的阵脚。 “嘶——!” 战马发出凄厉的悲鸣,轰然倒地,将马背上的骑兵死死压在身下。 一头狼,瞬间搅乱了整个骑兵阵型的前锋。 但,这还不够。 近百铁骑的冲击力,岂是一头狼能阻挡的? 就在夜煞即将被后续的铁骑彻底淹没的刹那,大祚荣, 他动了! 右手从背后抽出那柄从契丹兵那里缴获的牛角弓,动作快得让人眼花缭乱。 他没有后退,反而迎着冲来的骑兵,向前冲去。 “乌力罕,阿木尔,护住萨满。其余人想活命,就看我眼色行事。”他一声暴喝,声音中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威严。 随即,他坐在马身形一矮,如同鬼魅般地避开了一名骑兵劈下的马刀。 他手中的牛角弓早已拉满,箭矢上绑着一小截浸透猛火油的布条。 他心中默念额尔德尼萨满传授的、沟通器物灵性的古老音节,同时将左臂伤口渗出的鲜血抹在弓身之上,“嗤”地一声,一缕幽蓝的火苗骤然窜起,点燃了油布。 “嗤!” 一支小小的火箭,带着一缕黑烟,呼啸而出。 它的目标,不是人,也不是马,而是乌素古身后,那面高高飘扬的、用黑熊皮缝制的拂涅部大旗。 ------------ 第9章 一语破心防 旗杆下,负责掌旗的几名士兵,正全神贯注地看着前方的冲杀,根本没防备这从前面射来的、带着火焰的诡异箭矢。 “噗!” 火箭精准地射中了黑熊皮干燥的皮面, 火焰“腾”地一下窜起老高。 在这白茫茫的雪原上,这团火焰是如此的显眼,如此的刺目。 “我的旗。”乌素古目眦欲裂。 旗帜,是部族的灵魂,旗帜被烧,是对整个部落的羞辱。 “保护大旗,快!灭火。”他身后的将领们顿时阵脚大乱,纷纷调转马头,冲向旗杆。 而就在这一刻,大祚荣的第二支箭,又到了。 这一次,是普通的箭矢,却带着更加致命的精准。 “噗!” 箭矢穿透风雪,正中那名冲在最前面的、将领的咽喉。 那将领捂着脖子,从马上栽倒,鲜血染红了雪地。 混乱,极致的混乱。 前锋被夜煞搅乱,侧翼被凌霄骚扰,后方的旗帜被烧,指挥官被射杀。 这支精锐的黑水铁骑,在短短不到十息的时间里,竟被一个人、一头狼、一只鹰,打得阵型大乱,指挥失灵。 乌素古彻底懵了。 他呆呆地看着眼前这匪夷所思的一幕,大脑一片空白。 这…这怎么可能? 这根本不是一场战斗,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充满了羞辱意味的戏耍。 大祚荣站在混乱的战场边缘,手中弓弦仍在微微震颤。 他冷冷地看着乌素古,声音如同西伯利亚的寒风,吹过每一个黑水骑兵的耳畔: “乌素古,这就是你黑水靺鞨的铁骑吗?不过如此。” “现在,你觉得,你配问我的名字了吗?” 他缓缓举起手中的天枢剑,幽蓝的剑光映着他冰冷的脸庞,如同从九幽地狱走出的修罗。 “要么,带着你的人滚回去。” “要么,我今天,就用你的血,来祭我这柄天枢剑。” 整个雪野,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只剩下火焰燃烧旗帜的“噼啪”声,和夜煞粗重的喘息声。 近百黑水铁骑,被一个人,堵在了原地。 进,还是退? 乌素古握着刀的手,青筋暴起,汗水和雪水混在一起,从他刀疤纵横的脸上滑落。他从未如此刻般屈辱,也从未如此刻般…忌惮。 眼前的这个年轻人,根本不是人,他是个魔鬼。 就在乌素古陷入天人交战之际,大祚荣的脑海中,天枢剑带来的庞杂信息再次翻涌。一个模糊的画面一闪而过,那是黑水靺鞨内部,一场即将到来的、关于继承权的血腥内斗。而画面中心,正是乌素古最大的竞争对手,他的堂弟,“安车骨部”的酋长,一个更加阴鸷狠辣的角色。 大祚荣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他忽然明白了什么。 收起了剑,看着乌素古,语气平淡却如投下惊雷:“乌素古,你的堂弟‘古儒’派你来送死,他自己,是不是已经准备好接收你的部众和女人了?” 这句话,像一根淬了冰的毒针,无声无息,却精准地刺入了乌素古心脏最柔软、最不堪一击的地方。 雪野上的死寂,在这一刻被赋予了全新的、令人窒息的重量。 近百黑水铁骑的冲势,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由猜忌和恐惧筑成的冰墙,戛然而止。 那些刚才还嗜血如狂的战士,此刻面面相觑,眼中闪过一丝丝难以置信的动摇。 他们看向自己酋长的眼神,不再是单纯的服从,而是掺杂了些许探究与怀疑。 乌素古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一种死人般的灰白。 他握着环首刀的手,因为过度用力,骨节“咯咯”作响,刀锋甚至微微颤抖起来。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他嘶声吼道,声音却因为心虚而显得有些尖利,完全失去了之前的沉稳与威严,“古儒是我堂弟,是我黑水靺鞨最勇猛的勇士。你…你这粟末的杂种,竟敢挑拨我兄弟之情。” 他的反应,太过激烈,太过急于撇清,反而像是一种不打自招。 大祚荣看着他那副色厉内荏的模样,心中冷笑。他知道,赌对了。 天枢剑给予他的,不仅仅是东北亚的权力拼图,更有那些隐藏在权力之下的、属于人性的阴暗角落。 黑水靺鞨内部,四大部族之间明争暗斗,而乌素古与古儒这对堂兄弟的矛盾,早已是公开的秘密。 古儒为人阴鸷,野心勃勃,一直觊觎着酋长之位。乌素古此次倾巢而出,远离自己的老巢,背后如果没有古儒的小动作,鬼才信。 但不管是不是事实,此时,大祚荣只能用挑拨离间之计,安然脱身,才是王道。 “胡说?”大祚荣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他向前又走了一步,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乌素古紧绷的神经上,“乌素古酋长,你不妨问问自己,你为何会在这里?” 他伸手指了指北方,那是一片被风雪笼罩的、更加荒凉的冻土地带:“按理说,这个时节,你们拂涅部,应该在自己的营地加固营帐,准备过冬的猎物和粮食。可你却带着近百精锐,跑到这粟末部的地盘边缘,来‘围剿’我一个丧家之犬。” 他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冰冷的凛风:“是谁告诉你我在这里的?是谁告诉你我只有十几个人?又是谁,在你出发前,用‘一个粟末王子身带着我靺鞨异宝,正是你扬名立万、统一黑水的大好机会’这种话,来吹捧你,怂恿你?” 大祚荣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乌素古用骄傲和蛮力伪装起来的胸膛,将他内心深处那点虚荣、那点不安、那点对权力的渴望,血淋淋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乌素古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他确实是被古儒说动了。 古儒告诉他,只要他能抓住这个传说中带着靺鞨异宝的粟末王子,就能在黑水各部中树立起无可撼动的威望,为将来统一黑水、对抗契丹和突厥打下基础。 他当时被这巨大的诱惑冲昏了头脑,根本没想过,这会不会是一个陷阱。 现在想来…自己带着精锐主力远离营地,而古儒则以“稳固后方”为名没有来…这… “不…不可能…”乌素古喃喃自语,眼神开始涣散,那份属于强者的自信,正在一点点被猜忌的毒蛇之信啃食殆尽。 大祚荣看穿了他的动摇,决定再添一把火。 他忽然叹了口气,语气中竟带上了些许“同病相怜”的悲凉:“乌素古,你我虽是不同部族,但或许…我们都是一样的人。” “一样?”乌素古猛地抬头,眼中满是迷茫。 “一样被身边的人,当成棋子。”大祚荣的目光变得深邃,仿佛在诉说自己的故事,“我的阿玛和兄弟,为了讨好契丹,为了那点可怜的权势,就能把我这个亲生儿子、亲兄弟,扔到奥娄河喂狼。在他们眼里,我不是大祚荣,只是一枚可以随时丢弃的棋子。” “而后,阿玛刚亡,我的兄弟,竟勾契丹,要屠我而后快。” ------------ 第10章 真正的敌人,永远在你身后 大祚荣顿了顿,目光直视乌素古:“而你呢?你那位好堂弟古儒,他敬重你吗?他佩服你吗?不!他只是在你面前摇尾乞怜,背地里却把你当成一块垫脚石。他希望你死在这里,死在我这个‘粟末杂种’手里,这样,他就能顺理成章地接管你的部众,用你的血,去染红他的酋长王冠。” “你住口。”乌素古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他猛地一挥马刀,刀锋指向大祚荣,却迟迟没有下令攻击。 他的内心,正在经历一场前所未有的风暴。 大祚荣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一直不愿去面对的、那个最黑暗的猜想。 他想起古儒在他出发前那过分谄媚的笑容,想起他眼中一闪而过的、难以察觉的贪婪…一切都变得清晰起来。 “怎么,我撕了你的颜面与内心,可这……” “我让你住口!”乌素古再次咆哮,声音里却带上了些许哀求。 大祚荣没有住口,反而向前又进了一步,他收起了所有的嘲讽和杀气,脸上只剩下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 “乌素古,你现在回去,还来得及。”他缓缓说道,“古儒的阴谋还没来得及完全展开,你的部众还在等你。你若此刻带着他们回去,他不敢怎样。但若你在这里跟我耗下去,等你的人粮耗尽,等你的士兵心生怨怼…就是他动手的最佳时机。” “到那时,你不仅会失去酋长之位,你的女人,你的孩子,你的所有一切,都会成为他的战利品。而你,只会变成雪地里一具无人问津的、可笑的冰尸。” “你…”乌素古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大祚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大祚荣的话,像一把重锤,彻底击碎了他最后的心理防线。 他不是怕死,他是怕死得毫无价值,怕自己的一切,被最瞧不起的人窃取。 大祚荣看着他这副模样,知道火候已到。他不再看乌素古,而是缓缓转身,面向自己身后那十几张写满了震惊与狂热的脸。 “乌力罕,阿木尔,扶着萨满,我们走。”他淡淡地说道,仿佛眼前的近百铁骑,不过是路边的几块石头。 “阿哥?”乌力罕愣住了,就这么走了? “走。”大祚荣的语气不容置疑。 他迈开脚步,真的就这么准备离开。夜煞低吼一声,紧紧跟在他身后,凌霄则在他头顶盘旋,发出一声声高亢的唳鸣,像是在催促,又像是在示威。 这副姿态,充满了极致的蔑视。 仿佛乌素古和他的近百铁骑,根本不配成为他的对手。 “站住!” 就在大祚荣走出十几步,即将与乌素古擦肩而过的时候,乌素古终于忍不住了,他发出一声嘶哑的、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的吼声。 大祚荣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 “你…你到底想怎么样?”乌素古的声音里,充满了挫败和疲惫。他输了,输得彻彻底底。从气势,到心理,他都被这个年轻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大祚荣缓缓转过身,看着他,眼神平静如水。 “我不想怎么样。”他说,“我只是想活下去,并且,活得比任何人都好。”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乌素古身后那些面露不安的黑水骑兵,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雪野: “告诉古儒,我大祚荣,还活着。告诉他,奥娄河的雪,冻不死我。契丹的箭,也杀不死我。” “总有一天,我会回来,拿回属于我的一切。到那时,无论是契丹,还是…任何心怀不轨的人,都会为今天所做的决定,付出代价。” 这番话,是对乌素古说的,更是对远在黑水部营地的古儒说的。 这是一种宣告,一种挑战。 乌素古死死地盯着大祚荣,眼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恨,有忌惮,但更多的,是一种无法言说的…疲惫。 他知道,今天他惹上了一个不该惹的煞星。继续打下去,只会让自己的部族,蒙受不必要的损失,甚至正中古儒的下怀。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仿佛要将所有的屈辱和不甘,都压进肚子里。 “…放他们走。”乌素古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声音沙哑而苍白。 他身后的将领们愣住了:“酋长?就这么放过他们?” “我让你放他们走。”乌素古猛地回头,眼中血丝密布,如同受伤的孤狼,“你想违抗我的命令吗?!” 那将领吓得一个哆嗦,立刻闭上了嘴,默默地带兵让开了一条通道。 一条由近百精锐铁骑让出的、充满了屈辱和无奈的通道。 大祚荣看着乌素古,没有说谢谢。在这片弱肉强食的土地上,感谢是弱者的词汇。 他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然后带着自己的队伍,昂首挺胸,从那条通道中缓缓走过。 乌力罕和阿木尔激动得浑身颤抖,他们挺直了胸膛,每一步都走得无比骄傲。 额尔德尼萨满则看着大祚荣的背影,浑浊的老眼中,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光芒。 大祚荣站在乌素古的马侧时,歪过头,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轻声说了一句: “乌素古,记住。真正的敌人,永远在你身后。” 说完,他不再停留,带着夜煞和凌霄,消失在风雪的尽头。 雪野上,只剩下乌素古和他那近百铁骑,在寒风中矗立着,像一座座沉默的冰雕。 许久,乌素古才缓缓地、无力地垂下了手中的环首刀。 他看着大祚荣消失的方向,又看了看自己那面被烧得焦黑、歪倒在雪地里的熊皮大旗,眼中充满了无尽的苦涩和…些许后怕。 他忽然意识到,今天,他可能躲过了一场灭顶之灾。 而那个叫大祚荣的年轻人,就像一颗即将在这片黑土地上冉冉升起的、冰冷而璀璨的星辰。 “北辰…”乌素古无意识地喃喃自语,他想起了刚才刺候打探到大祚荣手下跪拜时喊出的那个词,当时他还嗤之以鼻,可现在! “北辰…吗?” 他调转马头,没有再看那面破旗,只是用一种无比疲惫的声音,下达了命令: “…回家。” 黑色的铁流,缓缓掉头,带着一身的狼狈和屈辱,向着来时的路,默默行去。只是这一次,他们的心中,除了愤怒,心中更多了一个名为“大祚荣”的、沉甸甸的人。 而风雪的尽头,大祚荣停下脚步,回头望了一眼那远去的铁骑,嘴角终于露出了一丝疲惫却满足的笑容。 他赢了。 用智慧,用胆识,用对人性的洞察,全身而退地赢下了一场看似必死的棋局。 但他知道,这仅仅是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