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章 逃军 汉建安二十三年(公元218年),正月。 颍川郡,鲁阳县。 寒风呼啸,大雪纷纷。 远处河道堵塞,七倒八歪的尸首横亘在刘煦身旁,他拿自己肩上的狐皮大裘擦拭泵溅在脸庞的残红血污。 随着泥垢得到清理,口鼻通畅,模糊的双目逐渐从混沌中恢复,视线所及,是许多空洞绝望、僵直且扭曲的死人。 血淋淋的人头断在身侧,无首尸骨破败枯萎而又没有生息,刘煦扫扫战场,重新映照在眼前的是熟悉,脑海里翻滚着似是而非的记忆,一股难言的感觉涌上心头。 我重新回来了! 横亘的血雾更让寒日朦胧,他却感觉自己能看得很远。 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尸横遍野,密布在干冷的广袤野谷,尚未冷透的鲜血甚至冒着咕噜噜好似开水煮沸的热气,惊惧与绝望凝固在不变的脸庞上,证实着激烈的战斗才刚结束不久。 “叱!” 仅仅是落网之鱼,条件反射似的匆匆移动,但这声响在幽冥般静默的谷底显得那样突兀。 一枝羽箭破空袭来,刘煦当即被吓了一跳,以为自己刚回来就要挂了。 箭簇疾速从他耳旁掠过,劲风狠辣,霎时间竟有些失聪。 他回头斜乜,倒在树根下的是一个丁壮,其额头被射对穿,瞠目结舌的仓皇神情被定格,连惊吓的喊声都没来得及发出。 寒芒闪烁,利箭横亘脑袋,白的红的受到冲击而被喷出,激射的力度惊人,那怔怔的目光无神瞪视前方,箭尾的羽毛仍旧震颤不已。 “君侯!” 二十余名身着皮甲的部曲缠身围上来警卫,环视四周,弓着身子,全身紧绷地察看形势,周遭是无垠起伏的山野、麦田和溪流。 贼人身穿甲胄,喝骂声连连,手中握紧锋利的环首刀,蓦的瞬间,二三十人朝自己围将过来,刘煦前世可是在乌克兰战场、中东巴以冲突中做雇佣兵穿回来的,身手矫健,渡过最初的惊骇狼狈后,抓起钢刀,面目狰狞的迎冲上去,肌肉记忆的本能游龙凤舞,拼死力战。 黑甲耀日,在清风与雪花的飞舞下,喷射出血水,宛如幽冥之境般笼罩在嗜杀的悸动中,惨烈的断臂残肢散落沾染在白绒绒的泥地里,处处遍布血肉模糊的碎骨。 披坚执锐的魏军被刘煦等人劈砍乱杀得节节败退。 寒风与呻吟融为一体。 刘煦微微喘息,发出轻微的声响,连砍杀数人,体力确是一大考验,但他知道真正的危险才刚刚来临。 枯萎的树梢光秃秃地摇晃,落雪融化,形成细涓的潺潺水流嘀哒坠地,尸骨砸来碰撞得冰渣碎裂。 手无缚鸡之力的公子如何变得骁勇难挡? 起事的众人感到莫名其妙,却无言以对! 刘煦身后,亲历他长大成人,小心翼翼于许都艰难求存的刘德然,此刻瞠目结舌,神魂颠倒般不可置信的看着眼前一幕。 只是欣慰之意溢于言表。 虽已头发鬓白,但好在精神仍算矍铄,想当初父亲刘元起于病榻之上,听说刘备有个嫡长子被俘沦落许都,竟以死相逼,让他散尽家财,带着僮仆从涿郡老家赶来服侍护卫。 他当时还觉得老父病糊涂了。 刘备确是人杰,父亲早年对他的资助也不算白费,没有辜负父亲对他的殷切期望,始于燕、代,方伯之任于豫、徐二州,从织履贩席之徒成长为乱世枭雄。 但他丢失徐州,接连败于袁术、吕布、曹操之手,如丧家之犬般败逃新野,亡命荆州,匍匐求取刘表之庇护,尊严尽失,在刘德然看来,已是再无翻身的机会了。 反倒是曹公英明神武,接连打败强敌,特别是官渡之战,力挫拥四州之地的袁绍,一统北方,霎时间声威震天,用兵如神,平定天下将指日可待。 按他的想法,汉室衰微,四方云扰,自己就该在家中举孝廉,入仕州郡,光宗耀祖,以经学传世,壮大门楣。 可执拗不过老父,只好入许都服侍当时尚在襁褓中的同宗族侄。 没想到自赤壁之战以来,短短十余年,刘备否极泰来,君临荆楚,挟巴跨蜀,复汉事业起死回生,令人大跌眼镜。 而且这小儿虽然多次眼看着就要病死、被杀,竟然屡次逢凶化吉,似有天助,在曹公的底线下疯狂试探,化险为夷,得到陈群、陈登、徐庶、袁涣等人的明里暗里的助力,被曹公收作假子。 私底下更是谋划出这等惊世骇俗、震惊天下的大局! 远处,数百名剽悍骁勇的军士簇拥着旗幡,一名嘴唇苍白,勉强站立的黑袍中年人紧皱浓眉,神色恼怒,瞭望片刻后,朝身侧几名将校责问道:“一连追了几日,贼人胆大包天,意图祸乱社稷,如何能从许都逃之夭夭至此?不能再拖延下去了,再放任他们,蜀逆之子将要与荆州勾连,须即刻荡平。” 在场军将一时间言语喏喏,忧心忡忡,似有难言之隐。 “咳咳!吾知贼人挟持了大王之女,但如今贼人眼看着汇聚得越来越多,将会为患,诸位尽力杀贼便是,其余诸事吾自会向魏王面陈。” 睥睨将校,嘴角咧出嘲讽的弧度,中年人明言后果自负,不屑道。 说话的正是丞相府长史王必,魏王曹操的亲信铁杆,典兵督许中事,许都的话事人。 也只有他可以开门见山,揽下误伤乃至误杀魏王亲女的责任。 他身材中等,长髯阔口,样貌刚直。 此时穿着官服,头戴进贤冠,只是右肩微微颤抖,隐隐有血迹渗出,眼眸恨意连连,杀气滚滚,他此时强打精神,却仍气度滔天。 立于身侧的颍川典农中郎将严匡,神情肃穆,他作为王必的左膀右臂,当然清楚上官的愤怒。 严匡手下的屯田兵,此时已是王必督军许昌极其重要的组成部分,尤其是目前朝廷大军分布重东西两线、轻中原的情况下,更显得至关重要。 真正令严匡鹤立鸡群于许下诸将校的,还是数日前发生在许都的耿纪、吉邈之乱。 京兆人金祎、九卿之一的少府耿纪等人和王必相善,彼此关系很好,没想到这些人心怀叵测,与关羽等逆贼勾结,妄图兴复汉室,竟然连同太医令吉本父子,带着家奴、门客、僮仆兴起作乱,胆大包天,意欲挟持天子攻打大魏,向南援结刘备、关羽,企图颠覆时局。 这些人掀起了滔天巨浪,险些让王必阴沟里翻船,借助严匡的屯田兵,才勉强平息战乱。 但被信任的友人背刺,感受自然非常之差,特别是王必本人还被射伤,身体几近于油尽灯枯,此时勉力支撑,已是奄奄一息,强打精神,作复仇的最后一击。 严匡向贼人看了半晌,深思熟虑后,觉得机会难得,进言道:“此贼正是刘煦,贼人虎落平阳,速令骑队将之湮灭,孙狼等人必定抱头鼠窜!” 王必听到这人名字,心中昂扬激荡,难言的快感简直令人着迷,郁闷的心情有些缓解。 眼看着汉祚将移,大魏初兴,作为曹操帐下效力多年的良吏,兢兢业业苦熬多年,被魏王曹孟德视作忠贞肱骨之臣,被他称赞为“忠能勤事,心如铁石,国之良吏也。” 继而托付许昌重任,谁都知道他必将在新朝跻身开国功勋行列。 可在他摩拳擦掌,尽心于曹魏代汉的最后收尾之际,恰逢大乱,如今已是命悬一线。 但若是能追剿贼首,扫平余乱,将之作乱者全数收缴毙命,定能将功赎罪,福泽后人,子嗣也能以侯爵传世,跻身公卿之位,余荫相传,代代不衰。 我王氏要做大魏与国同休的勋贵王侯之家,此役不容有失! 眺望着沙场,伤口处传来宛若钻心般的疼痛,令他额头冒汗,什么友人,什么刘煦,恨不得将这些人杀之而后快。 将校们跃跃欲试,看出贼人已是强弩之末,立功的姿态很足,王必顿觉满意道:“甚好,刘玄德长子在此,作为背叛者,他已不是曹公假子,诸军替吾杀之。” 略微沉吟,他两向身侧一名脸色铁青的部将招了招手。 那人半步向前,侧耳倾听。 “此次,汝部骑军不容有失。” 王必警告道:“不用擒拿了,再抓来也是祸害,大王早就想杀他了,但碍于其汉室宗亲的身份,欲图招降蜀贼才留着。如今看,贼寇乃养不熟的狼,与其父一样,都是桀骜不驯之辈,尽数杀了便是……” 那黑面武将瞪大眼珠子,压低声量,急促问道:“金乡公主……” “没有……什么公主,贼人愤恨魏王,恩将仇报,早杀了王女。我等不必手软,务必将逆贼全歼了事。”王必脸色很差了,迎着寒风,戾气很盛,叮嘱道。 “此事做好了,往事不可追,一笔勾销。” 帐下督扶必果然动容,他手握魏王留在许昌以防不测的精兵,但在贼人作乱之时表现不佳,部众溃散,逃奔南城,致使长史王必中箭。 险些酿成大祸,他的失职之罪难辞其咎。 若不是魏王大军不在,许昌空虚,不得不依仗他手下的精骑来掌控局势,王必早将他明正典刑了。 如今能将功赎罪,岂不欣然领命。 他面目狰狞,无穷的怨毒恨意涌上心头,大好前途几乎毁于一旦的何止只是王必,他是人死债消,自己还要在魏王手下讨生活呢! 杀人报仇,扭转仕途颓势的契机,在此一举! ------------ 第二章 一网打尽 骑在马上的扶必居高临下,神色极其不屑,有些蠢蠢欲动。 望着对面随从只剩零落几人,仍挣扎伫立的刘煦,他心安下来,忧愁许久的情绪转向喜色,双手抱胸,胜券在握般地戏虐围观。 自从建安年间伊始,曹公迎立天子于许县,挟天子以令诸侯,东征西讨,征战天下二十余年,几乎扫荡天下,只剩吴蜀二贼偏居一隅。 而随着魏国的建立,曹丞相距离代汉鼎的时机越来越近。 而眼前这位背叛的逆贼,必是魏王恨之入骨之人,其父刘玄德联合吴贼,于赤壁令曹丞相一统天下的宏愿破灭。 如今听说,刘玄德再次率领虎狼之师进攻汉中,欲于赤壁之后,时隔近十年,再次成为魏王的最大祸患。 活捉贼子,令魏王泄火,将功赎罪,魏王焉能不赏? 扶必精神一振,收敛遐思,持刀凶恶地欲往刘煦而去。 与他的志得意满不同,身侧的严匡露出了惊惶的神色。 地上躺着的,是己方死伤数倍于敌的尸首。 “不对!” 没有紧盯着虚弱不堪,随时可能要倒下的刘煦几人,而是有些莫名的情状,他硬着头皮驭马上前去阻挠,拉住扶必,谨慎道:“督军,贼人逃出许下时尚有数百人,短短几日功夫,何以仅仅就剩这点人?” 严匡回首望去,牛兰水的峡谷很幽寂,昏暗阴冷,两侧狭隘,风吹来都是潮湿的。 冬日的林木枯萎破败,开阔的河湾处有个叉口,地形呈现一个大字,远处的滍水波光粼粼,似长蛇横亘在鲁山南侧,雾气弥漫,朦朦胧胧,天变得很低,仿若连接袅袅升起的云层。 扶必脸色狞笑,道:“中郎将何须如此忧虑,可是丧胆了?贼人从许下逃命到此,被我军一路追杀,早就已经死伤殆尽。剩余部曲眼看无力回天,安能不逃之夭夭?这些乱贼深知得罪魏王乃必死之局,或有迷途归返。” “事败则散,脱离贼人亡命求活岂不是人之常情?只剩寥寥几人苟延残喘很正常。” 旋即,他正心情愉悦,便不以为意,带着手下骑队,欲往前突去。 他帐下的精锐骑兵,乃是随魏王南征北战的勇锐中军,个个甲胄昭昭,身材精壮。 虽说大部分被留在了许都守卫,以求镇抚人心,预防不测。 免得再有心怀不轨之辈奋起,万一真有人劫走了天子,他们族诛都难赎其罪。 不过,跟来的也是精锐中的佼佼者,一个满编的曲两百人,个个都穿着铁甲,头戴铁质兜鍪,佩带环首刀,长矛外,还斜挎弓矢,甚至数十人还有六石弩。 此时,他们安坐马上,随时准备冲锋立功。 “呸!” 吐出带血的口水,舌头舔动滋润,弥补嘴唇龟裂带来的干燥,肤色白皙、气宇轩昂的刘煦仍在艰难抵抗,闪转腾挪间,疯狂挥动着手中的铁刀,猩红四溅,好似穷途末路般悲壮。 刘煦几人搏杀日久,这时候也已筋疲力竭,顶着疲惫,奋力将贼军步卒抓鸡般拉到身侧,躲过其致命劈砍,转瞬轻巧绕过其狠狠击打而来的皮盾,还未等那贼兵反应过来,旋开弧度的刀就转了个弯,在其脖颈处缠上了条细绳红线,拉扯着涌出汩汩血红。 “走!” 眼看着贼人骑兵将要来冲阵,刘煦疾声呼唤身侧剩余的四五个同伴道。 “刘大郎,我们几人掩护,让叔父先走。”刘煦看了看帻巾掉落,发丝紊乱,略显狼狈的刘德然,决断道。 “喏!”刘大郎自是应许,他也心忧家父,遂端起长矛横刺,将剩余几个曹兵挑飞。 刘德然知道事情紧急,拖延不得,先前危险全靠刘煦抵御化解,不然他怕是早已命丧黄泉,知道逗留就是拖累人的累赘,也不矫情,上马后调转方向,全速逃窜。 目送这近六旬的老汉安全脱离战场,刘煦自己也疾若闪电,三步跨作两步,飞身跃上枯树底下打着响鼻的乌黑大马,驾驭缰绳逃之夭夭。 来犯的曹军步卒多是屯田兵,战斗力无甚强悍,己方构筑防线,在悍不畏死的搏杀之下,愣是打得对方支离破碎,无处遁逃,但这般激烈的碰撞下,战损也很严重。 只剩四骑尚存! 此前,瞭望到清脆铁蹄掀起的沙砾烟尘,刘煦便意识到敌方精锐骑兵可不是他这几个残兵败将可以对抗的。 再大显神威,项王转世,也不是高达,不可能脱力之下,带着几个老弱病残,独自力扛数百人,犹如天方夜谭。 盖因,以孱弱四骑混斗不休,仍能毫发无损的冲出贼人骑兵围困的故事,只发生在游戏里。 谷地已尽是残肢断臂,横七竖八的倒着尸体,斑斑点点的枝叶染上腥臭,血红与白雪相弥合,流淌到黝黑的泥地。 僻静的林间峡谷刮来冷寂的幽风,其中夹杂撕心裂肺的哭嚎,还有没死绝的军士卧倒在地,斜躺着无法起身,牵动伤口下,呻吟苦楚,发出哽咽呜啸。 连续的搏杀,几乎消耗完所有气力,继续纠缠只会是螳臂挡车,恢复体力之余,刘煦全力往峡谷尽头驰骋而去。 一路上的努力该到兑现的时候了! “休想逃!” 扶必怒喝道,旋即挥动马鞭追击。 他自是看到了刘煦亡匿的踪影,大功就在眼前,岂容贼子溜走?再也按捺不住,啪地几鞭子抽在心爱的坐骑上,频频催马向前。 见他一马当先,急躁不已,率领铁流滚滚的骑兵轰然追赶,严匡摇摇脑袋,看了看自己麾下这些因日夜追赶,已至精神萎靡、饥肠辘辘、昏昏欲睡的屯田兵,吆喝他们别走神,再坚持一阵子,赶紧跟上。 “中……郎将,穷……穷……寇……” 这时,严匡感觉自己被拽,衣袖给拉住,一个二十余岁的青年在马下扯动自己,转头一看,是张淳朴而又刻满风霜的黄脸,年轻人目光炯炯有神,口齿不清,忧虑地说道什么,他知道自己可能会词不达意,手指还在比划! 是这个愣头青——自己从隔壁汝南郡调来支援的屯田兵功曹。 听说是个荆州南阳人,当初被魏王迁徙到豫州做屯田部民。 平日喜欢勾画勘探山川地形,组织屯田耕种确有可取之处,但屯田户里面,会种地,有大志,希冀出人头地的人数不胜数,严匡对他难以有什么另眼相待。 此刻,更是无暇理会他,返身再看,这一愣神之际,扶必便率领精骑已至那峡谷蜿蜒崎岖处,再也拖延不得。 “速速跟上!” 他腰部一甩,挣脱开,催马上前,大喝道。 “别想着攀高枝了,中郎将哪能青睐一个话都说不好的痴儿?跟上吧!”身侧隶属屯田部的前辈拍拍他肩膀,嘲讽道。 年轻人神色失望,垂头丧气的握紧套在腰间的一把铁剑,冰渣和雪花敲打在他的脸上,没有马匹代步的青年只好调整自己的脚步姿势,以求跟上大部队。 尽管他隐约有些不安,但上官不认同他、连说话的机会都不给,又有什么办法。 位卑言轻的他既没有逃避的理由,也不会有其他选择。若是不遵军令,必会人头落地。 同僚说不定很乐意担任执行军法的刽子手,他们嫉妒自己的才华不是一天两天了,屡屡厌恶、耻笑、讽刺、嘲弄自己口齿不清,讲话结巴。 哼,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青年拢了拢唯一的皮甲,拍拍细密的露水,遥望迷途,有些羡慕严匡身上发出尖锐轻响的铁质明光铠。 随着深入,他觉得越来越不对劲,首先道路两侧的丛林和灌木冷寂无声,深山巨林的老树仿似映照灰白。 冬日间,幽深的潭水反射冷芒,波纹晃动,海浪般的狂风呼啸而过,荒芜的苍凉绵延且无边无际。 倒是显出了一派萧条肃杀之气。 碎石与薄冰铺成的蜿蜒山路跌宕起伏,不平且难行,几百人的骑队,再加上两三百的屯田兵,声势震天,响彻云霄般地刺入山谷心脏。 贼人在许都接受了宗室的教育,按曹公假子的规格养了十几年,骑术确是了得,双臀内侧仿佛夹在马间,滑嫩嫩的鬃毛不能溜动影响他分毫,简直是控缰自如,驭马似风,疾驰之速还要胜过野鸟飞鹰。 看得青年羡慕不已。 可越往前,青年的忧虑就越深,眉头紧皱,心脏跳得飞快。 盖因太安静了! 鲁阳县在南阳郡,自从魏王在建安四年(公元199年)再次平定张绣之后,此地就归于王化,一路走来,也是农田阡陌纵横,人们安居乐业,灌溉措施系统完备。 怎到这就如此破败不堪? 历经近二十年的休养生息,境内的百姓人数不说繁衍暴增,也没道理如此渺无人烟啊! 若说这里是山谷非亭里村社,但又不是什么秦岭、太行那样的连绵山脉,怎会人迹罕至、鸟不拉屎到好似地处阴域。 要知道,此地可不是荆州与淮南一带人为造成的无人区。 砍柴樵夫,采桑民妇,欢乐儿童比比皆是,更不提丛林飞出的鸟雀、飞鹰,莽山跑出的野兔、麋鹿、虎豹、乃至叫不出名字的各种飞禽野兽。 连扶必和严匡也狐疑警惕起来,甚至无需提醒,身后犹如洪流,随魏王南征北战,而经验丰富的矫捷骑士也都绷紧精神,注目周遭情势,以防不测! 忽然,豁然开朗,晶莹的光剔透如水镜,小溪尽头,冲刷的滩涂旁,是高耸入云的峡谷尽头? 清幽的环境里,车架旁,二三十名男子的周遭,众星拱月的卫护着几个气度风雅、穿着贵气的女郎。 还有一堆女眷? 扶必远眺,吓了一跳。 “糜夫人!” “刘家女郎!” 这母女三人,都是历次战争中,魏王曹孟德俘获的刘玄德家眷,未曾想趁着吉本等人谋乱,竟都被刘煦救出牢笼,脱离许都。 压下恍然,扶必暗暗自得,这下将尔等一网打尽,必是大功,该吾扶摇直上了。 其中两人姿色上佳,稍稍青涩的那个特别引人瞩目,清冷美艳的女子头梳垂云髻,瓜子脸娇媚俏丽,下巴秀美,漂亮的双眼皮那样鲜明动人。 脂如凝玉,肌肤白皙紧致,着一身月白交领的青色襦裙,纹饰华美,上身饱满,体态婀娜。 此刻美人六神无主,缩在车架旁,莹白如玉的脸颊渲染红润,望向他们的杏眼微瞪,檀口红唇有些颤。 凝神一看,扶必不经意间难以控制的惊呼道: “金乡公主?” 他暗叹,难怪其母是关云长和魏王都要争夺的女人,能生出这般美艳动人的女郎,杜夫人肯定不会差到哪里去,就是可怜了其先夫秦宜禄。 听说魏王已经打算将他许配给另一个假子何晏,所以才在诸女得天子准允称公主的档口,赐封金乡作为其食邑。 可未曾想被逆贼掳走,莫非她与异父异母的另一个兄弟刘煦之间有什么孽缘? “伏皇后?”来不及细瞧,身侧另一个震颤且苦涩的声音传来,打断了扶必飞上天的思绪。 严匡沉不住气,额头冒汗,一脸窘况,神情如临深渊地尴尬道。 日汝母,竖子刘煦,咋连废后都给弄出来了。 扶必觑了他一眼,不动声色地提醒道:“是废后。” 严匡如梦初醒,拍拍脑袋,忙附和:“对,废后!” 与严匡眼眸里潜藏的那丝敬畏之心不同,扶必冰冷的眼神全是荣华富贵的觊觎,整个人神清气爽。 军功,眼前这些人,全都是自己藉此平步青云,扬帆起航,登上高位的扶梯呀。 正是一网打尽的绝佳时机,不可错失。 ------------ 第三章 诱饵 松雪相依高耸峻岭,万籁深寂不鸣。 无声的诡异虽有,但扶必管不了这么多,他已笃定主意,兵贵神速,要以泰山压顶的气势将贼人湮灭,把俘虏收入囊中。 见扶必怒气不休,即将挥手下令,欲猛然攻击,严匡脸色变了,摇摇头,说起一桩旧事: “建安十九年,伏氏与其父伏完的密信被魏王查获,逼迫天子废黜皇后,并鸩杀两位皇子。” “那时,大王命尚书令华歆与御史大夫郗虑持节策诏,统兵入宫逮捕伏后,收伏氏于掖庭暴室处死。害怕的伏皇后紧闭门户,匿藏墙壁中,被华歆伸手强行拉出。当时天子在外殿,郗虑就坐在他身旁警告。” “伏后披发赤脚徒步而行,哭泣着经过天子面前,恳求天子救命,然天子懦弱不敢动,言语拒绝。值此之际,不知是谁劝谏天子,言曹孟德岂敢当庭弑君,教唆天子以身躯遮挡伏后,大声疾呼,‘世上安有造反的皇帝,曹孟德欲弑君乎!’然后便没人敢动,皇后最终给废黜到冷宫幽禁,算是保住了性命。” “可魏王那时候大开杀戒,誓要揪出教天子这般莽撞无赖的奸贼,一度将天子身边的近侍、宦官、宫女收监下狱,轮番拷打鞭笞,却一无所获。” 见扶必榆木脑袋似的不明所以,他意味深长地望着前方道:“帐下督不妨再想想,今日观之,我们以有心算无心,当时胆大包天,能与天子交往者,还有谁?” “你是说乃这逆贼刘煦所教?”扶必骤然紧张道。 对面贼人已经开始拉弓上弦,严匡点点头:“联系贼寇挟持金乡公主作为人质,在许都束缚吾辈手脚,一度投鼠忌器,致使我等不敢集中军力去全力围剿,而被他们逃脱。由此可见,此贼心机深沉,不可不防呀!” 想起这事,扶必就气恼,当时贼人将金乡公主作为断后之人。碍于其王女身份,无人异动。 光天化日之下当庭射杀公主,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这般癫狂。倘若射杀,金乡公主可是有亲兄弟的,报复过来,大功也变作了大罪。 于是,我方箭矢哪敢齐发,一度畏手畏脚,以至错失良机,眼睁睁看着贼人逃离许都。 “哼!王长史有言在先,混战之中,贼人早已杀死王女,我等不可再有包袱。” 沉吟一会儿,还是战功太动人,扶必下意识地双臂用力,摩拳擦掌,狠辣道。 他作为跟随曹公征战多年的军将,自兖州起便跟随在侧,乃心腹亲信,二十余年来,战功赫赫,从一介丘八逐渐混到今日独领一军的帐下督,更是被交付防备许都的重任,掌管这支自魏王中军处分得的精锐兵马。 遥想当初,他还只是个十余岁会骑马的游侠,在乡里厮混,惹人厌烦。 黄巾之乱后,因吃不饱饭而投军,何曾想能在征吕布、夺冀州的战役中脱颖而出,一步步从队率、屯伯、军侯之任,积攒功勋受恩拔擢到今日地步! 可人一旦上去了,就不会再想下来,权势这东西太令人痴迷。 作为魏王寄予厚望的军将,他在许都之乱的表现却不尽如人意,从而这次将功赎罪的机会,对他而言异常重要,绝不容有失,他急需洗刷自己的罪状。 “弟兄们,逆贼在此,随我冲!”扶必手掌一挥,拔出铁刀,慷慨激昂,横冲直撞上去,大喝道。 他已无需再徘徊,审时度势只会浪费时间,他注意到刘煦虚弱的躯体,看到扎在他肩膀的箭矢还在剧烈晃动,就知道贼人已是强弩之末。 要知道,同样肩膀中箭的王必,此刻正命若游丝,指不定什么时候就陨落了。 那缕缕鲜血缓缓流淌滴落,沾染甲胄衣物,岂会有假? 能被识人善任的曹孟德信用,他无疑是一名出色的将领,但偌大的战功容易蒙蔽人的理智。 两百骑蜂拥而至,紧密的阵列,嗷嗷叫唤的刺耳鸣啼,划破天际一般,呼啸着越过鄙塞的通道,直指那处开阔地。 就这样,莽山荒林间,黑色洪水开闸般倾斜而入。 就在骑队预测能轻松收割胜利的时刻,滩地两处的谷林旌旗招展,无数密密麻麻箭矢,仿似捞鱼捕鲸的巨网从天而降。 箭簇一捆又一捆的从防御弱侧席卷而来,令人始料未及的是,铁质的箭镞能破甲而入! 他们居高临下,距离测量的刚刚好,不远不近,猛烈的射击足以带来最致命的杀伤。 霎时间,箭雨升起,人仰马嘶,曹军倒下一片,损失惨重。 鬼哭狼嚎的尖叫无济于事,甚至许多中箭的骏马疼痛难忍,四处乱窜,要将背上的健卒抖落,马与人横亘在道途,挤进来出不去,唯有一往无前。 可受阻之下,无法加速,许多骑兵受到马蹄的踩踏,落马仓皇下无助哭喊,旋即被铁骑淹没,被践踏于淤泥碎石中。 哀嚎声络绎不绝地传来,逼仄鱼肠般的泥泞山道顿时白骨满地,血水冲天。 玄色云旗,鼓声震天! “怎会有朝廷军将?” 帐下督扶必目眦欲裂,险些惨叫出声来。 一头雾水的何止是他,身侧的严匡等俱是胆颤心惊! 贼人不是贵胄奴仆、部曲出身么! 就算加上孙狼等未逃散的起义民贼,附逆之下也是乌合之众,不该有旗帜金鼓,成建制的军队啊。 先前,扶必胆敢无畏贼人阴谋诡计,完全不怕刘煦等人设伏,看似头脑简单,实则自有考量。 凭依的便是曹军骑兵的强悍素质,吴蜀官兵与之陆战尚且不如,更何况抛下农具,倏忽间拿起刀矛的农夫、田奴、僮仆呢! 在绝对实力面前,任何的阴谋诡计都没有用。 铁蹄能粉碎所有。 但若是,贼人也有一支成建制的精锐,局势就会变得截然不同。 他们清楚的看到,潜藏隐匿的贼人此起彼伏,立起的瞬间,已经出现在人们的视线中,手执兵刃,队列分明,横纵有序。 这时候,伍长执饶,严肃军纪。 而鼓行鸣镯者,即掌管五十人,又称士吏的队率在全力指挥士卒有序射杀。 “裨将军,冲吧!”贼军狂吼道。 敌方即将吹响冲锋的号角。 “叛军!” 这时候,严匡和扶必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后,惊讶喊道! 原来,汉代军制,实施的乃是二五进制,五人为伍,设伍长;两伍为什,十人设什长;五什为队,即五十人设队率;两队为一屯(又称一官)共百人,设屯长;五屯(有时两屯)为曲,两百人或五百人一曲设军侯;两曲或五曲为部,设司马。 汉末以来,军制紊乱,一军一部人数各有差。 刘备等传统汉军编制的,一军人马有四千左右,而曹军则不同,多数人马一军有三千两百人。 而一军之下的裨将军则领一裨一千六百人。 曹魏多此建制,这还不是最好分辨的,两侧披坚执锐者的军服与扶必等人无异,这些官军显然是己方人马。 可为何会与逆贼同流合污,给他们雷霆一击。 定眼一瞧,其中还夹杂有郡兵。 莫非是南阳郡太守东里衮投敌叛变了? 当他们再度惊恐的朝着四下望去,耳边马蹄声滚滚,犹如雷电轰隆,潮水般汹涌的贼骑从斜侧被芦苇草叶遮挡的山谷下方驶出。 林荫的斑驳光点宛若黑洞,被覆盖的铁海如流星赶月般直冲袭来。 身侧许多部下倒地后一声不吭,发不出一丝哀鸣,扶必青红交加的糙脸怒目圆瞪,灿若雷绽道:“杀过去,将贼首擒获,敌人必可不攻自破!” “屯田兵遵督将令。”手臂铁甲叶片插着几根箭矢,严匡心惊肉跳,肃然道。 他握住铁刀,举起圆盾,抵御天旋地转般射来的箭矢。 突然加入的贼军打乱了一切部署和侥幸,严匡也知道这是唯一扭转的战机。 他们已没法再像面对奴仆、农民那般有恃无恐、优势在我了。 扶必压抑郁闷,全神贯注直视前方贼首处,双腿夹紧马腹,极力扯动缰绳,战马朝前飞驰而去。 他提着长矛狠狠的冲了上来,宛若长虹贯日般从天而降,骏马与骑者连为一体,其马术确是鹤立鸡群,锐不可当。 紧促的军令下,治军有方的曹军将领,如臂使指,骑兵们悍不畏死地奋勇向前,挤出通道让帐下督驱驰,暴乱的血花、臂肉、皮骨,击打在他的甲胄上,噌噌作响,扶必眼都不眨一下。 刀矛相逼,激起四溅的星火,扶必拔出嗜血的环首刀,一连斩杀几个欲图堵塞,来飞蛾扑火的贼人,擦擦脸上浓稠的血水,他心内狂跳不止,略略揣度,贼人可能比他们人数还多。 超千人了吧! 趁他们不稳,贼人已经陆续冲下来收割战果,己方的溃败在一线之间。 旋即,想起中原空虚的军力布防,他就头皮发麻,若是南阳郡守东里衮也要叛变,形势将岌岌可危。 这场对战根本输不起。 瞧着对方军民夹杂的阵容,他就无语凝噎,你说衣衫褴褛的农民受到压迫受不了造反也就算了,如何军容齐整,铠甲、武器充足的自己人也要反叛? 他们犹如燎原的星火,填充在这片谷地,必须将他们留下来。 刘煦此人煽风点火的功夫太可怕了,不然若是让他回归蜀贼那里,堪称心腹大患。 退潮后的再涨潮,背后的力量便是无边无际的汪洋! 再飞驰几息,扶必觉得应能看到刘煦脸上的毛孔了,高速疾驰下,短距离的冲刺对他这种沙场宿将而言,简直是家常便饭。 这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必让贼人防不胜防,他凭借马术和勇力,能在曹军中有一席之地,岂会浪得虚名! 收起神思,他预备挺身,将长矛刺向刘煦心脏,来个一击毙命! 嗯!千钧一发之际,贼人怎么没逃窜,亦或者冲来与之对战。 贼人除了这两个选择,还能有其他? 清风拂过脸颊,眯眼去瞧,一道冷漠的眼神刺入扶必心脏。 刘煦松开弓弦,扯出嘴角的弧度,有道意味深长的笑意。 “叱!” 扶必冰冷的身躯突兀僵硬难动。 再发不出一声厉喝责骂,扶必惊慌错愕的表情永远定格,他感觉额头被什么插入,红的白的流泻下来,渐渐遮掩口鼻,眼皮重重地往下垂,手臂气力消散,长矛坠地,他也飞了起来。 身体渐渐变空,最后见到的模糊影像是坐骑哀鸣而飞旋马蹄,在他身躯周边转圈。 完了! 这是他最后的意识。 一支破空的羽箭飞来,尾羽震颤,已将他射落马下。 ------------ 第四章 南阳邓士载 从箭囊摸出箭矢,刘煦目光如炬,数次瞄准贼人,几十余步,完全在强弓的射程内。 或许是在许都时隐藏得太好,刘煦给人的印象一直是白面儒生,该当不擅长射术才对,怎会武艺出众! 其实这就是扶必自我认知误区了,拥有强大武力,且证明过自己的桀骜顽固者,更容易陷入只相信自己认定的事的陷阱中去。 松懈下便可能满盘皆输。 单论君子六艺,在许都的“刘煦”也是有练习的,即使好似并不出众。 站定,拈矢,上弦,搭箭,屈展动作,瞄准,发力,劲射,一套动作宛若行云流水。 射透其额头,镶嵌入骨髓,崩裂的破风声带着殷红黏稠被风顺得老远。 “主君,神射呀!”伏山被这出神入化的一击毙命折服,由衷赞叹道。 尤其是刘煦拔出身上所中的箭矢后神色如常。 尽管幸好没有渗透骨髓,却也钻入皮肉,止完血的拉弓动作牵扯伤口,不可能完全无动于衷。 主君仅抽动嘴角,而精准发射,如此韧劲令人动容。 “彩!” 孙狼等渠帅也跌跌撞撞得跑了过来,附和地笑着。 未曾想到这被俘质子竟有如此精湛的射术,看这动静,怕是能挽强弓,甚至披甲步射都不成问题。 他遂即收起了轻视之心,想起他拉拢来的这些官军,更觉刘煦出手鬼斧神工,有化腐朽为传奇的能量,神情难得有了变化,抛去随意和蔑视,肃然起敬。 刘煦自然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个民人头领的细微改变,有些欣慰。 但旋即意识到棘手所在,心内一沉。 紧接着,刘煦又表演了速射箭,姿势不变,接力射出两支,乃至三支的锋利箭矢,且没有虚发,连珠戏贼,次次射中目标。 伏山双目异彩涟涟,有些惊诧,跟着主人也有几年了吧! 愣是没发现他武德充沛到这等境地。 本以为他只是心思深沉,善于谋划。 思绪拉回到三年多前,那时他还是伏家养的死士,家主伏完临死前,派人传讯息叮嘱他们这些官府校事追捕下侥幸逃脱的“漏网之鱼”,叙述刘煦设策救下伏氏性命的始末,让他们替伏家报恩,认这刘玄德之子为主。 汉代崇尚侠义,主家受了恩德,于情于理,作为附庸的门客、僮仆便也有报恩的责任。 更何况作为死士,他们早是以气相投,心智坚定、重视道义之人,怎能不感念刘煦危难之中对伏后的施恩,甘愿效命。 说起这个,他便觉得神奇,那些侦察和反侦察的手段简直巧夺天工,比如什么书页加密,酒肆交接,厨子信使,沟通里外而不被细作发现的手段和方式层出不穷,保密中没有纰漏,堪称登峰造极。 作为执行者,伏山与曹公麾下的校事间谍斗智斗勇,玩得不亦乐乎! 要知道,曹孟德父子在主君身边安插了多少奸细啊,他们能始终悄无声息的似影子一般存在,而又不被察觉,全靠刘煦高度防范的法子。 借此,他们按照主君的意思,联系到一些地方贼寇,如孙狼等不满时局,意图造反的民人渠帅,提前勾连,约定起事日期。 特别是此次在许都惹起滔天大祸的太医令吉本父子,他们按主君吩咐,与之暗中谋划交流甚久,潜藏得很好。 相比于前家主伏完父女的简单泄密,他们的整个计策可称为天衣无缝。 可惜施行过程中,仍功亏一篑,未能扭转乾坤,还险些让主君丧命…… “督将!” 与敌方的兴高采烈不同,严匡等人身形摇晃,忍着伤口的剧痛,大惊失色道。 众人亲眼目睹了帐下督扶必的死亡,后继的骑兵们和严匡部下的屯田兵此前仍旧受命艰难向前,这一刻还活着的无不肝胆俱裂,锐气尽丧。 而新加入战场的“叛军”,驾驭着上百匹战马甚嚣尘上,接续进入冲锋状态。 对于军心疲惫且萎靡的曹军来说,无外乎是毁灭性的打击,许多军士无精打采,虚于应对,全部都想着怎样脱离战场寻求保命。 漫山遍野的金鼓声响彻云霄,战马嘶鸣,衣着迥异的贼人与黑甲军服的官兵融为一体,共同配合的战斗冲杀,显得十分怪异。 严匡等人清晰察觉到,扶必中箭落马后,贼军气势陡然高涨。 于是,恐惧的气氛在曹军弥漫,抵抗的意志越来越薄弱,许多屯田兵干脆丢下武器,跪在路旁。 饱经战阵,经验丰富的精锐骑卒也觉回天无力,逐渐放弃了战斗,纷纷调转马头,渴求逃离,准备亡命远遁。 但峡谷幽径,闭塞狭窄,仓促间挤成一团,这时完全变成了贼人的活靶子,铺天盖地的箭矢又陆续袭来,所到之处嘶吼一片。 严匡知道绝望已经悄然来临,再不走真要永远留在这里了。 他竭力勒转马头,放弃追逐的目标和战功,眼瞳处只有对活命的原始本能。 他敲出鞘内的环首刀,银辉倾洒,往拦路的自己人身上劈砍而去,一个长着胡渣、满面褶子的中年屯田兵再回首时,脑袋已经飞出老远。 军士们满是不可思议的表情,我们中郎将疯了! “撤军!” 躲过几支流矢,控马避让,严匡挤出人潮后,撕破喉咙般地大喝道。 他这一出手,军士们受到的冲击更加直观,战力和斗志都到了临界点,难以再去支撑,俱作鸟兽散,拔腿就跑的曹军,此时已经没有了建制。 溃散下,贼人马军冲撞上来,而前边冲太猛的骑士,这回难以脱身,退路被堵塞,唯有拒敌,也是胆气横生,搏命厮杀,相互间的捅刺撕咬无可避免,躲闪间,被拽落下马的那个就是死人。 撤退命令下达后,前军便作了断后之人,眼看着尾巴处的骑兵被纠缠上了,急需救援。 可这时候人人都想逃出这片修罗场,谁肯回转马头去寻死呢!那辛苦脱离苦海不成了徒然? 都抱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信念。 自寻出路、自求多福吧! 严匡暗叹一声。 “中郎将,救救我们呐!” “带上我们吧。” “严匡,汝不得好死。” 急于摆脱追逐的严匡脸色铁黑,头也不回。 兵败如山倒,贼人两处山谷涌来的反贼就不下千人,还没算上战力强悍,明显是叛军的马队,胜利的希望渺茫,尤其是骑兵统将帐下督扶必死后,局势糜烂到极端恶劣,战斗已然无可挽回了。 刘煦也盯上了这个夺命狂奔,疾速冲刺的曹军将领,只是距离有些远,抓起一支铁箭就往他后背射去,咚! 正中左肩,严匡身心一顿,兜鍪落地,黑帻下的发丝紊乱稀疏,他来不及管,强忍疼痛,坚定地夺命而逃。 咄!日汝母的扶必,害人害己,乃公倒了血霉,次次和汝并肩作战。 早前叫你广置斥候,小心谨慎,偏偏不听! 让你弯弓搭箭射一波又不肯。 利欲熏心作祟,偏要活捉。 又立功心切,轻佻莽撞,强自去冲,给人家可乘之机。 这下好了吧! 嗝屁了。 他心内暴躁愤懑,恨不得鞭尸扶必,骂了人家祖宗十八代所有的母系亲属。 只是,此人现在哪还有意识?早和先祖团圆了,尸首现在怕是都被马蹄践踏得分辨不出。 贼兵人潮层叠,仿似天上的乌云,一片压着一片。 围三缺一下的地势,实在不利于曹军骑兵列阵发挥,损失主将的情况下落荒而逃,实在是迫不得已。 逃出去老远,已在安全地带,最前面的严匡才敢回首远眺。 这时他发现,动作迅捷,及时冲出围困的曹军骑兵不到百人,没马的屯田客能逃出生天者,更是寥寥无几。 因丧失主将又遇埋伏而崩溃的人马顷刻死伤惨重,灰头土脸的残兵败将们垂头丧气。 一时间,寒风飒飒吹动残枝枯叶,好似嘲讽的口哨声,惭愧与愤怒交加中,严匡喉咙着火,脸色发烫,好似摊上了大事。 离开峡谷,来到广阔的田野,严匡脸色愈加苍白,环顾四周,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旋即意识到危机来临。 扶必的死,乃至此役损兵折将还不是最严重的事,真正会造成恐慌,有可能颠覆局势的,乃是贼众和叛军联合。 甚至南阳郡太守东里衮可能都叛变了。 一旦勾连聚兵屯驻江陵的关羽,双方里应外合,后果将不堪设想。 “还需赶紧禀报王长史才成。” 不再拖沓,他夹紧马腹,策马赶路。 而战场处的呻吟惨叫声也渐渐低迷,山林恢复了往日的静谧。 孙狼观摩了会收拾战场,收拢降兵的场景,眼神渐变狠辣,献言道:“这些降人家眷全在曹军的控制下,不会真的归心,留下活口,日后贼军卷土重来,很难不会倒戈,要不全杀了省事?” 飞鸟滑翔似的在空中勾勒曲线,而浓烈的血腥气雾霭腾腾,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刘煦忽然勒住缰绳,停下缓缓巡视检索的步伐,处理完的箭伤还隐隐作痛。 朝左右望了望,他不带情绪的淡淡问道:“你们也是这么想的?” “孙渠帅言之有理,不能心软,该杀!” 说话的是一个体态中等的青年,眉清目秀,此时挎刀披甲,实则能看出乃是一位文士,倒竖冷眉,双眸迸发出强烈的仇恨。 吉邈一闭上眼睛,脑海就会回忆起惨烈的情形,率先起事的父亲是如何被贼军用惨绝人寰的手段虐杀,他永生难忘,急需杀贼泄愤。 清场快要完成了,除去将俘虏押到一处看管外,还按步骤地将尸首挖坑就地掩埋,同时帮敌方装死或重伤的军士补刀,当然己方伤重难治者也同样如此。 好在突袭的效果明显,守方依仗地势的伤亡很轻。 刘煦下马问候起己方伤员,命人赶紧救治,嘘寒问暖。 期间,杀俘的建议相继传来,好几个义军渠帅支持将邪恶狠毒的曹军杀光,血债血偿。 刘煦不置可否,活命的威压已将任何怜悯和软弱葬送,没有仁慈,只有利弊。 “不……能……能……杀!” 站得稍远些的一个青年不顾危险,趁着守卫松懈,将身体扔出去,蹦跳过来,窜到刘煦面前,急促道。 伏山等人就要挥刀将他砍死,被刘煦及时拦住,他隐约觉得这人与众不同。 当然直觉可能是错的,但那个如雷贯耳的名字浮现脑海,特征太明显的人很容易被人记住,尤其是他还有一定的光环。 “汝是何人?” “南阳邓士载。” ------------ 第五章 反贼联盟 元月的气温仍旧很低,天也黑得很快,不到酉时,漫长的夜便来了。 架起篝火,拾捡来的木柴被烧得噼里啪啦,甑釜在熬煮麦粥,配上荤油的马肉。 热气腾腾的谷地,有了滚滚狼烟。 垂涎欲滴的老弱望眼欲穿,手中的动作不停,在拣选战利品,搬运各种缴获来的曹军器械,频频回首往庖厨处瞄去。 夕食的时间了,大伙饥肠辘辘,逃亡的路途胆战心惊,消耗太大。 河口的毡帐里,各方渠帅和许都活下来的忠汉拥趸们,在喝了碗热汤后,不耐烦地搓搓鼻子。 他们被强制要求听一个结巴“艰难”地侃侃而谈。 “想不……想活吧!” 因为这句话,这个自视甚高的青年,受到了刘煦的礼遇。 按孙狼几人看来,此人故弄玄虚,夸大其词,一刀了结便是,何须听他聒噪。 可为何善于谋划的刘煦表现得如此有耐心,礼贤下士,表情严肃,双目凝视对方,以示尊重,仔细思索他的话,好像很认同。 他们甚至仔细对比了两人的样貌,一度怀疑这个姓邓的莫非也是左将军刘玄德遗落在外的亲生子嗣? 可横看竖看,两人的类型完全不同,即使都是年轻人。 行冠礼没几年的邓艾长得要成熟着急许多,略略黝黑的面庞,身材精壮,颔下短髭,头戴进贤冠,身上的皮甲也脏兮兮的。 而穿着两裆铠的刘煦身高体长,书生模样,却臂膀有力,高壮而不魁梧。 更别提养得白皙的玉面俊脸,整一个文质彬彬,仪表不凡。 与邓艾迥异。 只是自从见到这个小吏以后,刘煦的眼神便常常放到他身上,重视和青睐的样子令人不寒而栗。 “诸位……义士,尔等以为你们还可以在中原存活么?” 他说话很慢,一句话的功夫足够别人说上几句了,许多人都烦躁挠头。 只因刘煦很有兴趣,目光炯炯,眼眸熠熠,他们不得不作陪罢了。 “必定不可能,仆、仆知道……诸位不满汉鼎将移,寻求归汉。然曹魏强悍,雄踞九州,我们身处国家腹心,乃内郡,官军围剿轻而易举,仅靠抄掠骚扰根本不可能成事。” “尔等渠帅少则聚众数百,多则上千,官军未至,不是强大的缘故。盖因有吴蜀两个心腹大患在前,吸引魏….曹贼注意,尔等趁隙可以轻松扫荡乡里,浑水摸鱼。”邓艾自问自答道。 “可魏军若来大股部队呢!虎豹骑来去如风,魏王中军强悍能战,冲锋过来,诸位唯有身死族灭尔。” “我们刚刚截杀了曹军,怎会没有招架之力。”有渠帅不满这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言论,反驳道: “且左将军屯兵阳平关,在汉中与曹军纠缠,关将军北伐接应我等,安能不成事?” 说话的是陆浑义军孙狼的部下,他们聚众谋事,派人勾连关羽,且响应刘煦的叛逃,便是寄希望于汉军北伐,恢复王统,从而飞黄腾达。 即使深知希望渺茫,南下才是最优解,他们仍舍不得乡里那一亩三分地,迟迟不愿公开表示愿追随刘煦等人退往荆州,再从长计议。 “孙渠帅将胡公捉来,觉得还能回陆浑?” 邓艾没有面红耳赤的与人争论,心平气和地将目光望向刘煦身侧坐着的老头,讥讽道。 孙狼目瞪口呆,呆愣愣地许久无言。 当初,自己在陆浑绿林薄有名声。靠着昔年在乡里纠结好汉,多次保卫乡梓的功勋,受乡民拥戴,属于有实力的一方强豪。 原本他也没打算造反,即使蠢蠢欲动,不满曹操的屯田制度,对官府频繁的徭役也颇有微词。 但起兵作乱做逆贼的胆子还是没有的,或者说尚未到忍无可忍的时候。 直到有一日,接见了一个,自称是左将军刘玄德滞留在许都的长子刘煦的使者后,才被说服,尤其是看到招揽信件的许诺,心动不已。 又听说许都将有乱事,命他率众赶往共襄盛举,就决心起义,跟随刘煦匡扶汉室,哪里知道还没赶到许都,便在半路上相遇,说起事失败了。 简直是当头一棒,回是没法回去的了,已经造反,重返陆浑不是等着给围剿么! 遂即在万般无奈下,只好先跟着刘煦等残兵南逃,一条路走到黑了。 他如今算是明白,在起事前,刘煦为何独独下令让他必须强行掳走乡里大贤胡昭了。 原来在这里等着呢。 胡昭贤明闻名遐迩,徒众极多。 他已没有退路。 话说,胡昭乃颍川士族,在陆浑山隐居,博古通今,乃当代名士。当初避乱冀州,袁绍征辟他,亦辞而不受,反而遁还乡里。 直到曹孟德为司空、丞相之时,多次派人礼辟。胡昭也知道再推辞要死人了,就很给面子的应命前往,只是到了后,又自陈什么一介野外书生,无军国之用,恳求离去云云。 曹孟德也懒得多劝,可能见过交谈后,觉得只是个腐儒,没太当回事,便以人各有志,不勉强啥的客气话,放他走了。 胡昭便转居陆浑山中,躬耕乐道,以经书文籍自娱,收拢了许多寻他求学的书生。 因此,闾里百姓都尊敬爱戴他,德隆望尊,贤名远扬。 一开始孙狼还不肯,说什么“胡居士乃贤者,怎可冲撞其家室部落”,可耐不住刘煦信里说什么: 绑他,乃是为了胡昭自己。 你想啊! 学而优则仕! 胡居士才学还不够优秀么! 可他却拒绝袁绍、曹操等逆贼的征辟,宁肯隐居山林都不愿意出仕做官,不正是心念汉室,排斥与贼人同流合污么! 如今,曹孟德僭号称王,众叛亲离,既忘了汉臣的初心,也不记得荀彧那双忧郁的眼睛,泯灭良心,天理不容。 而左将军的事业在南方如火如荼,大汉必将复兴,尊奖王室的好事怎么能忘了心怀大汉的胡老先生呢! 孙渠帅还需推老乡一把啊! 当与胡居士共同匡扶社稷、光复大汉。 可如今端正地跪坐在蒲团上,两鬓斑白,紧闭双目,一言不发的老者,完全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对兴复汉室哪有半分热忱。 邓艾不理会众人的怯怯私语,慢吞吞地抽丝剥茧道:“刘……左将军玄德公亲率大军围攻汉中以张飞、马超等为爪牙,至今已有数月。” “与曹军……夏侯渊部对峙许久,虽未曾寻觅到战机,但汉中、巴蜀一体,必能克敌制胜,占有汉川。仆猜测,魏……曹孟德终将要亲率大军抵御。” “此刻汉中守军超过五万,而东线面对吴人的侵袭,曹军又不得不命夏侯惇统御二十六个军防备,因此中原空虚,乃君侯足以用武之时。” 他这一番对时局的真知灼见出来,众人鸦雀无声,连眼观鼻,鼻观心的胡昭都难得瞪大眼睛,饶有兴趣地看了看邓艾,觉得见地很像自己一个姓司马的学生。 “你觉得我们应当攻占南阳?”刘煦皱起眉头,难掩杀心。 “非也!” 说了这么久,邓艾说这么一大堆本来就比寻常人要难,这时难免口干舌燥,喝了口水后,娓娓道来: “君侯若想攻占南阳,唯一存在的机会就是,左将军兵不血刃,或者以极小的代价拿下汉中,进而越过秦岭,发兵关中,魏王不得不亲自率大军抵挡。” “则关将军此时可以从江陵直取襄阳、樊城,与君侯连成一片,攻向洛阳、许都,那么届时,广袤的中原沃土将易主,左将军必能复兴汉室,还于旧都。” “如果顺利,君侯将贵不可言,我等也应奋力死战,攻城略地,日后在座诸位都能赐封侯爵,成为三兴汉室里新的云台二十八将。” “干啊!” 曾被乐进打败,逃亡山中蛮夷处躲避,然后聚集兵人,奉关羽之令,在敌军后方侵袭的原旌阳县长梁大跃跃欲试,脸蛋红晕,沉浸在邓艾勾画的美梦中,天真道:“玄德公可以做到么?” 他近来人马部曲有所增多,声势渐渐恢复,正在志得意满期间。 众人一顿无语。 连此次许都起事的主谋之一,世代汉臣的少府耿纪都不看好,叹气道;“曹军征战二十余年,雄霸天下,堪称敢死之士。而夏侯渊也非泛泛之辈,其人号称虎步关右,麾下人才济济,有郭淮辅弼,又有张郃、徐晃这样的虎狼之将。左将军奋力一搏,恐怕也难以轻易将贼人立即击败啊!” 大家知道归知道,可说出来总是损伤士气的,铁杆汉臣都不乐观,一时间难免情绪低落。 “我们跟随君侯起事,不正是反对曹贼暴政,匡扶汉室?” “在南阳郡呼应刘公和关将军起兵又有何不可?或是有人老迈无用,尽想着保存实力了。仆卫开奉侯将军之命,率精骑驰援,已是抱着汉贼不两立的必死之心,断无退缩之可能。” 座下一位看起来颇为雄壮的将领慷慨激昂,发言忠肝义胆,这番鼓噪,着实是惊呆了不少人。 顿时窃窃私语、交头接耳不断,引来些许骚动。 看似平淡的邓艾,此刻心内都掀起了滔天巨浪,汉室四百年的余泽不容小觑,仍有许多人心心念念啊! 难怪曹公无法轻而易举地一统天下。 刘煦叹了口气,适时出言:“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复汉的事业哪是这么容易的…………,不提这些了,单说眼下,士载以为我等该如何躲避王必与严匡的追击?” 摩挲下巴的胡渣,邓艾沉吟一会,决绝道: “无、无论是战……是逃,王必等人都是尔……我等眼前不得不面对的心腹大患,一旦给纠缠上,曹军援兵抵达,我等极难图存,绝对支撑不了多久。唯有先发制人,死中求存。” “先发制人,死中求活!” “是何用意,这邓艾刚被俘,不单要反叛,还想着背刺魏军?”吉穆偷偷问兄长,他十分不解,脑袋一团浆糊。 他们吉家乃忠义之士,哪怕希望渺茫都要以卵击石,所以对邓艾的行为很鄙夷。 “听他高谈阔论,本以为是有识之士,未曾想惜命至此!” “活命而已!”饱经考验,人情练达,在家中负责会客交际的长兄吉邈比弟弟见多识广,看戏似的道: “他一个屯田部里的功曹,还想着他为刚建立几年不到的大魏殉国不成?” “君侯要杀他?”吉穆吃惊道,旋即摇摇头否定:“不应该啊,君侯明明这么赏识他。” “倘使汝妻长得美艳,汝爱不释手,可她却与人私通,反过来帮奸夫坑害汝,汝会不恨之入骨么?乃至会不想找机会将她毁掉?” 兄长的解释让吉穆茅塞顿开,忽然恍然大悟:“正因为君侯赏识他,才不会允许他重返敌营,所以他若不屈服,会很危险!” “正是如此。” 吉邈左右看看,确定无人,压低声音,在兄弟耳畔道:“汝看看今夜座下众人,君侯在许都牢笼,竟能将天南地北、相隔甚远的吾辈汇集一堂,有多么深不可测吧!” 吉本摇头晃脑看了看,顿时眼花缭乱,目胀嘴开。 少府耿纪、宛城卫开、临沮长杜普,旌阳长梁大、陆浑孙狼、颍川胡昭、南阳邓艾………… 还有被派出去的韦晃和他们吉家兄弟。 甚至车架上还有伏皇后…….. 怎么把一个个反贼召集到一起的! “布局谋篇堪称妖孽。” …………………… 其实,这场大戏的主导者另有其人。 星空下,刘煦的脑海里,此时有更多的记忆潮水般向他涌来。 事情要从建安初年讲起,因为刘备杀死徐州刺史车胄,再次夺取徐州。 以至在建安五年(公元200年),曹操亲自东征叛离自己的刘备,面对兵强马壮的苦主曹公,刘备果然战败逃走,触发“高祖遗风”的技能,又一次抛妻弃子。 曹操尽收其众,同时掳掠了先主妻儿。 当时刘煦还在襁褓,身体瘦弱,兵荒马乱之中,被接连折腾,受到许多惊吓,险些夭折。 事实是真的夭折了! 由他进入这个灵魂,唯唯诺诺活到十岁。 因为表现出与年龄不符的机灵劲和不畏惧生人,而被曹操喜爱,认做假子,小名升之做字,取了个刘煦的大名,养在府邸之中。 名为抚育,实则圈禁。 他还没计划南逃,就得风寒挂了。 本以为事情到此结束。 可离奇的事发生了,他回到了现代的本我,走上了新的道路,看破世俗,得到磨练,行动力和执行力爆棚,不再埋首书案,而是踏上战场,当过雇佣兵,游览世界,嬉戏玩乐人生。 不曾想,又遇车祸,重新回到汉末这具曾经属于自己的躯体,这次直接变成了十八岁。 更离奇的是,他回到原本世界后,似乎又有另外一个灵魂进入了这具身体,接替他从十一岁到十八岁的人生长跑。 在另外一团记忆魂魄里,后世的高楼大厦,钢筋水泥竟然也能找到,似乎是个多起杀人案、电诈案的始作俑者,某园区老板,靶场枪毙后穿了过来。 此人杀伐果断,没有一丝彷徨疑惑,也没有身在乱世的担心。 他心怀大志,琢磨着如何逃出禁锢的牢笼,多次仗着后世的技巧与能力,铺排大戏,欲去找寻刘备,逆天改命。 园区老板深知赌博似的逃亡没有用,潜心蛰伏多年,按照这具身体该有的轨迹去生活,表面上,以一副是个天生懦弱无能的书呆子形象展示给世人。 因此,尽管曹刘势如水火,但他渐渐被世人淡忘,麻痹到曹操也觉得他无害。 实则暗暗和反曹势力勾结,比如利用机会救下伏皇后,以改变其命运的契机而破局,得到了伏家死士的效忠,然后以之为桥梁,背后操控,联系吉本、孙狼等不满于曹家的反抗势力。 谋划了眼前这个惊天大局。 可惜的是,这乱世枭雄,过于贪得无厌了,妄想掳走天子,将复兴汉室的事业一步到位。 刘协又实在是被弄怕了,有童年阴影,担心再次颠沛流离,凶多吉少,迟迟不肯走。 以至于错失良机,太医令吉本和金祎被杀,他也中了箭矢,一命呜呼。 功亏一篑下,倒便宜了做回“自己”的刘煦。 ------------ 第六章 领军 “士载是想蛊惑我夜袭曹军王必营垒时,顾及不了,然后好趁机逃跑吧!” 烛火闪耀,伏山等人还在点算收获,在白色帐篷布料的辉映下,刘煦两裆铠内是直裾柔软的绛红色袍服,黄暖色调衬托得略微显眼,衣料精美,是蜀锦。 他作为曹公假子,也算半个儿,是有封侯食邑的,生活质量自然不差。 在清理发髻上的污秽草叶,邓艾闻言,手脚一顿,硬着头皮狡辩:“仆若是真想逃命,还会为君侯出谋划策么。” “此策,确是先发制人,死中求活的良机。” 其实,说实话,邓艾到现在也是云里雾里。不明白这样一个天生贵胄的人,为何对寒门出生的自己这般看重。 这个尚未及冠的俊俏郎君,留在大魏,是曹公假子,看似危机四伏,其实只要不反叛,不至于有性命之危。 邓艾坚信,按照曹氏父子渴求统一天下的雄图,必定千金买马骨,礼遇刘煦,恨不得兵不血刃地让蜀中纳土归降。 至于到了成都,那就更不用讲。 如此前途不可限量的公侯子弟,为何一见面就将勾画的南阳一带的地形地势图拿给自己观赏,还邀他剖析谈论时局。 他非草木,如何不知其重视自己,欲行招募之意。 刘煦还是赞叹他:“士载果然名不虚传!” 夸赞起他的计策。 “今日贼人遇伏,损兵折将,乃为败军。加上王必垂危,又见到卫开的南阳郡兵,必定怀疑郡太守东里衮的立场,不敢入驻宛城。” “那么,无论防备是否森严,今夜都是好时机。” “君侯,还听过仆、仆的名声?” 他忍不住婉拒道:“仆只是一斗食小吏,不值得君侯如此厚遇。况且,家母还在襄城,圣人说,父母在,不远游。何不放仆归去?” 邓艾既非高门那些有名士评语傍身的士族子弟,又没有什么侠义名声,富贵豪爽更是没这条件。从来都是安分守己,兢兢业业、默默无闻、埋头苦干的微末小吏。 自他开口报上名字,刘煦跟发现金矿似的,对他言听计从,说不杀屯田兵就真的放过了。 这无厘头的困惑真是纠缠他许久了。 刘煦不以为意,一笑置之,叹道:“都是为了大汉罢了!” 开玩笑,老子立志恢复汉室,不把你这覆灭汉室的人收了,像话吗。 将大汉直接给你灭了的危机,提前扼杀还是有必要的。 再说,邓艾汝可是大大的人才,能屯田种地,积累实力,还会带兵打仗,日后北伐你就是大杀器啊! 左诸葛,右邓艾,这画面想想不要太美。 除了情商可能低点,对胸怀宽广的“人主”刘煦来说,不是大问题。 “不知士载如今官居何职?”刘煦誓要将其降服,问起他的现状。 “仆在汝南郡做屯田部的功曹。” 屯田部的功曹,负责给屯田中郎将打下手的佐吏,要熟悉各项事宜。 若是能任州郡里的功曹之职,倒还大有可为,起码掌管考察等要务,陈登、杜畿等名臣都做过,容易进步,和屯田部的功曹有着天壤之别。 但州郡的功曹,是征辟乡选高门的吏职,不是无权无势的邓艾能高攀上的。 因此,刘煦恼火道:“州郡之职,尚徒劳人耳!” “何况仅仅只是一郡屯田部的功曹!士载觉得,可有机会上升?何日能坐上典农中郎将,乃至典农都尉、典农校尉?” 邓艾沉默了,自己的上官完全不看重自己,仕途受阻,升迁无望。 他本来想趁这个机会调到邻郡来碰碰运气,屡屡献策又不被典农中郎将严匡所采纳,还做了俘虏! 看他低首,刘煦借题发挥,为他的怀才不遇愤慨道:“我自打见到士载,就为汝之风度才华所钦佩,子贡为美玉藏匣而慨叹,今日吾刘升之也为士载明珠暗投而遗憾。君何不与我同举大事,一同匡扶汉室!推翻曹魏暴政,重建炎汉盛世。” “在曹魏,阀阅高门掌权,世家大族累代公卿,入仕全凭出身,我那假父曹孟德尚且唯才是举,太子曹丕可不然。恐怕蹉跎十年、二十年,士载都坐不上一郡太守之位。” “依我看,君乃国之大才,不该如此志气不申。再说,吾初归国,身边没有亲近人才,如何轻易施政?”刘煦再添加一把猛料道。 “我听说,等待贵人降临,何不自己拼杀,亲手赚下一个前程。” 这时候邓艾明显轻微异动,想起年幼以来,受到的无数欺辱谩骂。 去拜访贤良,哪有什么名士高官愿意听一个话都说不明白的结巴浪费时间。自己一直努力,希冀贵人慧眼识珠,有一日发现自己的不凡,从而拔擢。 可这虚无缥缈、无法掌控的感觉实在磨人。 自己就算逃回去,又能如何。 而且朝思暮想的伯乐,眼前这个不就是么! 要是助力他重回蜀中,凭借他刘玄德嫡长子的身份,他将平步青云。 正好此人在蜀中全无根基,自己此刻加入那不是成了元从。 想想屠夫张飞、亡人关羽的丰厚回报,邓艾很难不心向往之。 只是,他尚有疑虑,叹道:“仆怎会不知君侯之贵,可说句冒犯的话。若要三家归一的话,非大魏莫属啊!” 他解释起来:“君侯,不是在下小看吴蜀,实在是以当今天下形势来看,曹魏之强,实非吴蜀所能抗衡的,当初袁本初四世三公,拥四州之地,十万之师,尚且不敌曹公,搅动天下风云的袁术、吕布等就不提了。” “且不说魏王如何聪明睿智,中原、河北休养生息十余年,没有大的战事,开辟水利、广置屯田,士民渐安,可谓兵强马壮。” “颠沛流离数载的士族皆归心中国(北方中原地区),颍川、谯沛俱是魏王起家之地,人才荟萃,岂是南方可比的。” “自古未曾听过割据江表、巴蜀蛮夷之地,能够成就大事的。” 作为在曹魏长大的刘煦,脑海留存的信息一目了然,他当然知道占有此时地球上最发达地区的北方曹魏有多么强大。 但出身决定了啊! 谁让他没穿成曹丕。 都是为了大汉! “足下此言谬矣!”刘煦脸红心不跳的反驳道: “世情转移乃天命,天下南北分裂已成定局,有山川(秦岭)、大江(长江)之险,吴蜀足以自保,御敌于国门。” “赤壁之战、乃至现在的汉中之战都将证明,魏王曹孟德无法侵吞吴蜀。随着水军的发展,曹魏想统一南方并不容易。只要政通人和,始终保持国力,发展民生,拣选强军,令人心归附。若敌强,则韬光养晦,积蓄实力,待北方有变,出兵北伐,安有不胜的道理!” “建功立业正当时啊!士载不要自误。” 刘煦提醒道。 邓艾心内一紧,刚刚说话太肆无忌惮了,什么南方没用,又是小看吴蜀,自己的命可还握在人家手里呢!平台固然重要,但也要看有没有命去施展啊。 汉室以蜀中、荆州为基业,再有明主握持的话,尚且可能有机会存活下去,日后的事也说不定。 他算是认同刘煦的说法。 但明主,说起来容易。 你一个说好听点是曹公假子,实则囚犯的人,真有那能力? 实在不看好不乐观。 邓艾再度推辞道:“家母老病,实在不忍相弃?” 刘煦不慌,猜出他有考校自己的意思,便先压下遐思。 见伏山走来,刘煦忽的拔刀出鞘,肃然问道:“儿郎们可有聚齐?” 伏山急忙躬身行礼道:“五百锐士即刻就到,全凭君侯驱驰。” 刘煦点了点头,又着急问起情况:“诸路渠帅什么反应。” “初始,各方渠帅不太情愿,但宛城卫开愿意将手里两屯骑队归入主君麾下听令,并且明言敢不听令者,杀无赦!” “仆又解释了这番夜袭的重要性,给出主君许下的承诺,于是孙狼等渠帅都依照命令拣选了麾下会骑马的勇士。” “咱们从曹军缴获的粮秣、物资,马匹等,多是兵器,全部武装到他们身上了。” “甚好,刀铠够用么?” 刘煦松了口气。 这些民帅里面,桀骜傲慢之辈可有不少。 自己最大的问题就是没有直属的武装,全要靠这些效力的渠帅拼杀。 这次以挑选勇悍精锐去袭击贼人为借口,将军中最强悍的战士笼络到麾下。 借来了,就没有还回去的道路。 复兴大汉,刘煦怎么能没有中军亲从呢! 伏山兴奋道:“缴获的铁铠有一百七十二领,马一百二十三匹,环首刀、斧、镰钩等若干,反正咱们这支突袭之师的五兵是配齐了的。” 五兵,即弓弩、戟盾、刀剑、甲铠、鼓。 “少君,说话可要算话呀!我可是将麾下最能战的三十人交出来了。”原旌阳县长梁大喊道。 他和原临沮长杜普在被曹军击破,丧失土地领民以后,自保于山岭,虽然接受荆州关羽的军令调配,实则和独立无异,除了偶尔能穿过曹军防区,获取从荆州运来的少许粮食器械的资助外,发展壮大全靠自己。 孤悬于外,抗住曹军的围攻,坚定拒绝贼人的招抚诱降,这时候还能遵奉刘备,以刘煦为少主,出人出力,当然算是很难得了。 可见刘备这“魅魔”本领不减先祖啊! “君侯,我等砍了擅自抢夺甲胄的门客数人!”吉邈兄弟也挤上来。 吉本补充道:“我们派了家生死士十三人。” 因为这支联军仓促合成,内部派系林立,什么游侠、家奴、贼寇、盗匪济济一堂,军法规制什么的几乎没有,都是穷怕了的苦哈哈,好不容易缴获曹军甲胄刀弩,混迹草莽的人当然知道是保命的东西。 难免有人不顾刘煦三令五申集中处理的严令,偷偷贪图藏匿,不及时弹压,群起效仿起来,公然触犯刘煦新下达军令就完蛋。 倘若各家渠帅包庇纵容手下这种行为的话,刘煦会很棘手,还好这些人都知道轻重缓急。 “吉公忠义之士,千古不朽。大郎、二郎能将家奴以儆效尤,更是舍家为国,日后回到蜀中,定要将诸位义士引荐给家父玄德公。” 刘煦点点头,表示有在听,很满意地再次向着众人画饼……许诺道:“我已派人联系董督荆州的关将军,详叙诸位的功勋,想来不会等太久,就会有官位印绶授予诸位。” “而且,待我们兵进宛城,有功者,孤焉能不赏赐。” “君侯万寿!” 现在,鼎立之势已成,活跃在三方之间的豪率们都知道必须选边站才能捞取好处了,再像以前那样在诸方势力之间周旋的日子,已一去不复返,再做墙头草,三心二意、反复横跳就是找死了。 来的无疑都是反曹势力,那拥刘就是最好的选择。 而被封赏官位,名正言顺掌管部曲,成为正式的官僚军将就显得尤为重要。 刘煦以官位换取他们对缴获物资的舍弃,乃至从他们视若珍宝的人马中,令其主动交出一定数额的军士。 糖果与棍棒加持下,便不会那么肉痛。 总比刘煦顶着左将军长子的身份,什么好处没有,强制他们这样做要容易接受得多。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刘煦现在实则是一介白身,只有天子封的中丘侯身份,根本没法封官许愿,使唤他们全靠“我老父是刘备”的号召。 让他们吐出嘴里的肥肉,不出点血,画个大饼怎么行。 再忠诚也要让人家看到希望啊! 主动奉上和强取豪夺可有着天壤之别。 夜风骤起,席卷山林,枝叶在黑暗中剧烈摇曳,飒飒作响。 “汉军法曰:矢前有还顾目北者,后行杀之,如杀适(敌)人。” “二三子听好了,今夜突袭,若有人胆敢后退半步,逡巡不前者,后排杀之。” 瞭望漆黑的夜幕,这一部人马列于营门前,刘煦身穿甲胄,骑在马上,扯着嗓子重申道。 身后跟着两个武冠持戟,外着长襦大袴,内套锁甲的军将,便是旌阳县长梁大和伏山之弟伏原,他们充作军正,临时执掌军纪。 “喏!” 五百人擐甲执兵,威武不屈。 他们原本在各个渠帅手里就是大宝贝,甲胄、兵器、饭食充足的精锐,如今又得曹军刀铠补充,此刻当然慑人。 “渠帅,为何不带上我。”伏山闷闷不乐道。 “汝身负重任,给我看好营寨,照顾受伤的刘德然父子,尤其是夫人、女郎们……” 刘煦拍拍他的肩膀,以示鼓励道。 尽管带上了孙狼等人,可他也信不过胡昭啊,这人就不是拥汉的货。 虽不是武将,但老奸巨猾,肚子里全是坏水。 伏山的忠诚是检验过的,他就是保卫营寨最好的人选。 灰沉的浓云低垂,时而将月光彻底隔绝,时而又放任风将其撕开缝隙,在林间投下晃动的、破碎的光影。 “士载!”刘煦目光灼灼,坦然笑道。“可敢与我走上一遭?” 官位是拼出来的! 邓艾也豪气道:“敢、敢不……从命!” 只是,南阳郡郡治宛城,也有一支兵马顶着漆黑夜色,犹如水蛇般悄无声息地穿梭在山谷。 ------------ 第七章 袭营 夜黑风高,篝火摇曳。 鲁阳县城西北是王必所率许都军屯驻的营寨,在伏牛山脉的外围,依稀可见冷寂寥落的高峰轮廓。 王必听着猛兽虎豹的长嚎,苍白的脸庞上,忧虑和烦闷更甚,他没想到追捕逃人会如此出乎意料地棘手。 他在此地等候,没有提前进入鲁阳县城内投宿,便是笃定扶必率两百精锐骑士,外加上数百屯田兵,对付贼人那几百从许都落荒而逃的穷寇乃是轻而易举之事,不必再多此一举进入什么县寺。 他好直接押送囚犯和人头回许都,治疗伤势的同时,等着魏王过来处置。 可大败的又是扶必,他还被人家刘煦砍了。 脑海浮现刘煦那弱不禁风的模样,很难和战场上骁勇狂暴的杀人战将相联系,更令王必不可思议的,是此人隐藏了近二十年,实在难以想象。 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据严匡回禀,贼人有我方军将接应,叛乱者可能是南阳太守东里衮。 “真的是东里衮么?” 王必遥望巡逻的军卒点着火把,手持刀柄在外围警戒,而寨墙那些简陋鹿角和栅栏处的圆木还在削绑,负责工事的屯田兵仍埋头苦干。 马蹄哀嚎,吃了粗劣饭食的败兵靠在用枝叶、芦苇堆成的暖窝,和衣而眠,伤兵们鬼哭狼嚎,躺在露天的泥地自生自灭,营帐中其他军士也不以为意,照样睡得香甜,响起了一片打鼾磨牙声。 他的追击过于紧迫,也太小看贼人,低估了局势。导致医者、营帐等物件都准备的并不齐全,又没有征发夫子,粮秣都是走到哪,就地征发官府和民众,强行凑集的。 于是,在接到消息知道今夜要在这屯驻后,仓促之间,便显得手忙脚乱。 “仆没见过郡太守,但看服饰,当是我军。”严匡再次确认他的确认,道。 凉风拂面而来,王必倒吸一口寒气,钻心疼的伤口痛及肺腑。被严匡从寨门处搀扶着返回点燃篝火,煲着浓郁药材的中军大帐。 严匡脸色也很不好看,在平定许都叛乱的过程中,若没有他率领屯田兵及时加入扭转了战局,贼人真可能酝酿出更多的祸事,说他功勋卓著、当居首功全不为过。 事后王长史也屡有嘉奖,赏赐给了他数匹绢帛和十万钱,还明言要向魏王举荐他。 可眼看着升迁在即,谁曾想又吃了今日这个大败仗。 绢帛钱财固然重要,但作为屯田中郎将,想要更进一步,做比二千石的屯田校尉,乃至领兵做将军,才是仕途根本性的进展。 而在功劳加持,又有王必的推荐,魏王肯定要表态,给这个奄奄一息的老部下面子。 凭借多年来魏王赏罚分明,不拘一格的用人名声,严匡升任军将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 魏王从邺城送到许都的慰劳文书,他的名字赫然在列,仅次于长史王必。 那么回到今日大败这里,扶必作为主将,战死沙场,不管主动被动都属于毅然殉国,朝廷当嘉奖。 哪怕他在许都面对叛乱时应对失当,也已是旧事。 而作为副将返身逃命,他的罪过反而更大,甚至可能要为此败背锅,也就难怪严匡会如此失落了。 没办法,现在的政治生态,已经不是董卓乱政,天下大乱的动荡时代了。那时候寒门效力对主公,也能改变命运,实现阶级跃升,如郭嘉、张辽等,但随着社会秩序的稳定,世家大族凭借出色的培养能力,士人子弟越来越垄断上层官位,普通寒门没有那些经学知识,又得不到贵人赏识的话,胳膊拧不过大腿,根本拼不赢。 而若是错过这次机会,严匡感觉再进一步将遥遥无期。 “今日乃贼人狡猾,非汝之罪。” 似是能察觉到部下的敏感神经,王必一本正经的下了论断,遂即叹道: “无论真假,我都派了人去查验。若是真的,我们更要坚守在南阳。襄阳、江夏等地的军队还须防备水贼和关羽,南阳、许昌空虚,我们要坚持到大王抽调的援军抵达为止。能做到就是大功,我一定会在魏王面前推举严中郎将做郡太守。” 郡太守! 两千石的地方大员,在这个以郡为国,太守为君的时代,这是真正的改变命运,实现阶层跃升,乃至惠及子孙宗族,是能提高门楣做士族的。 自己若做过郡太守的话,以后子孙入仕的起点会完全不同,比摸爬滚打几十年的自己强上百倍、千倍,自己现在所处的官位,是很多高门士族子弟都不屑于做的起点。 可想而知,郡太守的诱惑有多么巨大。 将王必扶到床榻,闻到他身上伤口处熏人的腥臭和腐烂的死气,严匡心内的喜悦和得意陡然一沉。 撑住床上的木头,王必索性坐起来,这粗制的床榻跟大通铺一样,尽管叠着被褥,也很咯人,但条件有限,作为一军之主也就这个待遇,与席地而眠的军士相比算是好的了。 “放心,吾已急令豫州诸郡太守和屯田校尉,务必率本郡兵马和屯田兵前来支援,到时候军马齐备,只要我等在南阳郡内顶住,吕常、文聘等又能坚守本郡,抵御住关羽的侵袭,必能化险为夷。” “何况据我所知,大王正亲领大军赶往许都,已经派了行征南将军率数万大军重返荆州了,援兵一到,贼人哪怕勾连东里衮也于事无补,必将插翅难飞!” 王必再给他吃了颗定心丸。 严匡数着手指头掰算了下,我军现在还有两千人,若能得附近州郡支援,汇集万人不在话下,到时候就算打不下宛城,起码也能据营寨自守,等着征南将军的援兵。 “只是东里衮这事目前必需赶紧探明,宛城是否真的易主至关重要。” 严匡也点头,愁道:“宛城地处通衢,历来就是都会之所在,缯帛、粮食、马匹等物资储蓄颇多,若是落入贼人手里,得到补充,敌军如虎添翼,堪称大患啊!” “确是如此,张衡说宛城乃于显乐都,既丽且康;陪京之南,居汉之阳,割周楚之丰壤,跨荆豫而为疆。体爽垲以闲敞,纷郁郁其难详。尔其地势,则武阙关其西,桐柏揭其东;流沧浪而为隍,廓方城以为墉。汤谷涌其后,洧水荡其胸,推淮引湍,三方是通。” 一口气吟诵一遍后,王必缓口气,继续道: “其实,东里衮果真反叛的话,我倒是希望他们率领所有贼人、叛军进驻宛城,我们可以来个瓮中捉鳖,一网打尽,总比流窜让我们在后边追着好。咳咳!” 王必哈哈大笑,歹毒的眼神闪过一抹毒辣和怨怒,牵动了伤口,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请长史保重身体!”严匡由衷地说道。 心内喊着,老王你得活着啊,起码活到见了魏王,老子前程就靠你了。 在僮仆服侍下,饮完了草药熬煮的浓液,被烦忧折腾了一日,王必终于眼皮打鼓,有些困倦不耐,身体和精神再受不了,无法强撑。 他最后叮嘱:“贼人多是亡命徒,哪怕近日也损失惨重,如今怕是在争抢战利品,卿等也不能松懈,还应多加防备,广置值守军士,严防贼人后半夜突袭营寨。” “若贼人来犯,通报不及,有关防御诸事,中郎将可自决,另外还应敲响警鼓,令军士及时起夜御敌。” 看严匡心中有数,王必放下心来,再也忍耐不住,倒在没有帷帐的榻上,裹着两层单被,闭目休憩。 ……………… “贼营烛火稀疏,寂静无声,多半是睡了。” 曹军营外东北方向的一处山坡后面,孙狼爬到大桑树上,小心翼翼地沿着树干像个猴子似的灵活跳下来,回禀道。 刘煦当然知道曹军增援随时可能会来,甚至亲临许都的便宜老父曹孟德都可能亲自率大军前来追杀,所以时间异常紧促,他才不得不冒险夜袭。 经过数日的逃亡,坦诚说麾下军将都疲惫不堪,哪怕后边才赶来支援的宛城卫开部,在急行军和厮杀后,也需休息。 但白天的胜利并没有带给刘煦多少喜悦,反倒令他更发愁了。 因为他知道自己是以伏皇后、乃至曹操亲女金乡公主作为第一重诱饵,利用曹军精锐对己身实力的自得骄矜,才能吸引到不顾一切的扶必,使其在利欲熏心下连先发弓矢试探都不曾,就直接莽冲过来,导致第一层遇伏。 加上自己作为第二个诱饵——以前在曹军军将印象中的虚弱无用,从而依靠旧时的伪装,出其不意地展露武勇,用铁箭一击毙命。 再用卫开的骑兵作为第二股伏兵,令贼军在主将被杀和遇伏的双重压力下,见到南阳郡兵,以为整个郡附逆,心神俱裂,最终溃散。 叛军人数无法计量,但南阳郡乃大郡,起码能拉出几千人的郡兵,士卒尽管消息不灵通,但没人是傻子。 这种情况下,连严匡也知道当时已然回天乏术,逃命为要。 但刘煦深知自己取巧而已,可一不可再。 曹军战力强劲是毋庸置疑的,这些发酵于北国的悍勇之士,乃是诸侯混战,适者生存下来的百战强军,是这个时代最恐怖的军队。 他亲生父亲刘备从不是轻易认输的人,也非贪生怕死之辈,但凡能打,他也不会看到曹军就抱头鼠窜,逃之夭夭。 正是因其深知曹孟德治下雄军有睥睨天下的深厚实力。 一旦让曹军回过神来,酝酿起报复,等王必纠集精锐,刘煦麾下这些歪瓜裂枣拿什么抵挡? 他虽表现的沉着冷静,好似颇为豪气,很有自信能带着这数千包含老弱妇孺等家眷在内的流人盗贼前往荆州,其实内里空虚不已,忧心忡忡。 但也走投无路,唯有一往无前。 盖因前身做的事太绝,完全是在曹操雷区和逆鳞处跳舞,给捉回去,他怕是必死无疑,连做囚犯的资格都已失去。 掩藏着的危险离自己那样得近,刘煦情不自禁地深呼吸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专注眼前。 “看起来贼人的营寨刚立不久,处处是漏洞,给我们以可趁之机。”涛涛烈风穿过林海,曹军营垒内巡逻军士踩跺沙砾碎石的哗啦声响被吹灌入耳畔,刘煦观摩许久,开口道。 “王长……必、必,可能很晚才得到军败的消息……”瞭望曹营片刻,低头从衣袖抽出一张画着地势的绢帛,仔细比对,测算距离,邓艾压低声音道。 “于是仓促扎营,而收拢败兵又花了大部分时间,顾此失彼,难免出现纰漏。”卫开轻手轻脚,偷摸着溜过来,接续邓艾的话。 邓艾点点头。 他说话是真费劲,要不是刘煦知晓他的不凡,恐怕难以忍受。 就像后世的人在网上怜惜有缺陷或者长相丑陋的人,因为距离很远,所以往往心生善意,能够体谅,不觉得有什么,可若是要与这样的人朝夕相处,则是另一回事。 刘煦明白邓艾和卫开的意思。 王必文吏出身,历来善于谋划献策民政。由于不是军将,没带过兵,曹操也从没把他当军将看待过,所以缺乏军事能力的培养,突兀领兵,便只能盯着眼前,无法像会带兵的武将那样走一步看三步,致使营中防御体系可称为极差。 “那就冲吧!” 梁大长相魁梧,以前可能是强豪出身,尽管做过县长,可一看就不是那种文弱之士。 身高八尺有余,虎背熊腰,毛发又多,犹如一头大猩猩,比孙狼等民人渠帅还要壮硕。 单论体型,看起来比精壮的卫开都要宽一圈, “士载觉得横冲直撞、杀过去即可么?”虽然邓艾现在还很年轻,刘煦却仍难免想听听他的意见。 邓艾沉吟稍许,对刘煦诚恳的请教很受用,缓缓道: “今日一战后,王必麾下多是屯田兵,与魏王大军当然无可比拟,可那也是多年征发上过战阵,见过血的兵卒。君侯麾下,若是带的左将军(刘备)、关云长手中老兵,自可不惧,可是吗?又真的比敌军强吗?” 这话令杜普、梁大等人怒目圆瞪,孙狼挥起沙包大的拳头,就想抡过去,给这个曾经的稻田守丛草吏来点贼寇的物理攻击,证明我等的勇悍。 刘煦摆摆手,当然知道邓艾在揶揄自己这刚集结的五百乌合之众,完全是兵不识将,将不识兵,哪里打得了硬仗。 贸然攻击的话,曹军形成骚动混乱,能一哄而散最好,可要是集结成有组织的抵抗就麻烦了,用这五百人勉强去打,多半各自为战,能赢也是惨胜。 可这五百人是刘煦初步掌握的军力,能容许他们折在这里么? 要是初战就失败或者惨胜,各路渠帅会怎么看待刚刚建立起武勇善战之名的刘煦。 再找他们抽调人马,还会痛痛快快的把人交出来? 另外,邓艾没说出口的话就是,一旦威望受损,诸路渠帅不听号令,到那等地步,刘煦将无力回天。 最好的办法就是赶紧带着几个亲从偷摸回荆州,可那要穿过数百里的曹军防区,真能宛如天助而一路顺利吗? 难道要去赌低概率的敌军漏洞和自己运气不成。 “敌军营垒不全,但防备其实没有太松懈,营盘北靠山谷,有水流渡过,东南面有田野,地势开阔,选址算是不错。”刘煦紧紧盯着,答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设有鹿角等工事,纵马直冲过去非上策。” “这不行,那该如何?”孙狼忍不住吐槽道。 “等!”刘煦沉默地想了想,半天吐出这么个字。 什么兵法里的声东击西、火攻、弩箭狂射、土攻都不行,前世AK要是一起穿来就好了,必能破局。 “什么?” 梁大等人瞪着眼睛,难以置信。 “等到贼人放松警惕到容许我们偷摸着杀进去,则足以使贼自乱,把王必干掉。” “要没有这样的时机呢?”孙狼不太赞成,疑惑道:“我们就白等一夜?” “那便直接杀进去,狭路相逢勇者胜。” 刘煦隐在暗影中,目光再次扫过眼前的敌营,唯有决心在他胸中灼烧,决绝而轻声道。 “不可能什么不干就退走的,没有时机就创造时机……” 这时,有几骑忽然径直纵马而来,闯至营寨门前,瞬间挠动了刘煦的每一根神经,心下一凛,赶紧噤声,下令众人不要探头。 哭闹声传来。 还绑有俘虏? 刘煦顿了顿,定睛细瞧,松了一口气,恍然间抬手指道:“这是好机会。” ------------ 第八章 校事 “哭个驴鸟!” 营门口绑着七八个合成肉粽般的女子,她们衣衫破烂,露出小麦色的肌肤,表情苦楚,有的在默默落泪,有的则小声地哽咽哭泣,就这样也会被瞟肥肉墩的军汉巴掌伺候。 军汉整个人长得熊罴似得,力大无穷,招呼过来带着劲风,妇人瞬间变得抽搐,随着血丝吐出几颗门牙。 营垒所在的交叉点是鲁山山脉和伏牛山山脉的交叉口,这片地方往北是崇山峻岭。 而进入南阳郡内则不同,乃地势开阔平坦的盆地,耕作技术成熟,商贸发达,有许多聚族而居的乡里。 后汉时期在籍的人口一度统计超过两百多万,更别提称为“帝乡”的南阳郡,当时有多少世家豪族毫无底线的将人口隐匿,因此有多少僮仆、女婢、附农、门客潜藏在国家机器之外。 袁术占据南阳一郡之地,实力就足以涿鹿中原,背顶荆州刘表,北抗曹孟德,要不是孙坚战死而土崩瓦解,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可见南阳郡的富庶。 经由魏王曹孟德近二十年的休养生息,苦经汉末战乱荼毒的南阳郡人口渐丰,赶不上强盛时期,也算是恢复了元气。 可惜兵过如梳,匪过如篦,曹军从来就不是什么军纪严明、秋毫不犯的王师。 曹孟德的练兵也多在战阵上军令的实施,对于粗暴的虐民行为,他历来是不放在眼里的,或者他自己就是带头烧杀抢掠的始作俑者。 严匡看着硝烟弥漫的远处村落,叹了口气。 王长史还是善于治民的,能体谅民生疾苦,带领他们一路追击,虽做不到秋毫无犯,也不能冻死、饿死都不扰民,但征粮拿着刀子去,却也没真的乱杀。 魏王的校事则完全不同,和疯狗一样,狂暴地冲进别人乡里烧杀掳掠,事后杀光男子,还要掳走女人当路上的发泄品,以求消耗承受的巨大焦虑,缓解紧张的精神情绪。 可能是检举、栽赃、捉拿别人的腌臜事做太多了,这些人心内普遍异于常人,以至行为犹如野兽。 他们仗着魏王撑腰,横行霸道惯了,郡县官吏都不敢管,怕被安个罪名坑入狱中含冤处决。 赵达简单吩咐几句,勒令严匡派人架起甑釜,剔除洗净,煮些猪肉和羊肉来,丢下一些从民户那里翻箱倒柜掠夺而来还带血的五铢钱,便推着一群被捆绑的女人,气势冲冲地闯入某顶帐篷,点起熊座青铜烛灯照明,抢来枝杈柴木生起火堆取暖。 抽起鞭子,大声叫嚷地将里面的精锐军将打醒,赶了出来,骂骂咧咧地丢出那些刀矛、甲胄、兜鍪、牛筋、弓矢等兵器。 他们的威吓令军士们敢怒不敢言,校事臭名昭著,谁也不敢轻易得罪。 里面渐渐传出女子的惊恐尖叫声和压抑不住的粗重喘息。 有士卒手持长槊,气不过道:“将军,他们欺人太甚!” “能怎么办,这是赵达!” “人言:不畏曹公,但畏卢洪;卢洪尚可,赵达杀我。” 严匡沮丧地苦叹,校事“主刺举”,历来嚣张跋扈,无人敢惹。 更别提赵达这个人是魏王曹孟德麾下的狂犬,得主公宠信,被他咬上,不死也掉一身膘。 “将军,又有一伙校事赶来投宿,说奉魏王之令,要见王长史。” 严匡紧握的铁拳一挥,砸向空气,强忍的暴怒快要压抑不住,适才刚来一波,莫非卢洪也来了? 魏王如此恼怒我等办事不力? 以至于要遣两拨校事来监控。 心内怒骂几句,略略调整心态,他呼吸紧促地重声道:“他娘的,群聚而来了。汝去通报王长史,就说大王使者到了,令他过来相迎,我们先去招待吧!这些校事凶神恶煞,要是慢待了,指不定又要怎么编排栽赃咱们呢!” 果然,这伙校事穿甲骑马,大老远就看到,这会正在用马鞭狠狠抽向自己手下的士卒,被打军士脸上皮开肉绽,跪在地上求饶,其他守卫一句话都不敢多言。 人人都怕被校事盯上,受无妄之灾。 严匡心内一沉,是卢洪? 隔得太远,天色又暗,就着月光和昏黄篝火,隐约能看到来人。 黑灯瞎火下能分辨出军服,倒是曹军没错,样貌实在看不清。 敢在军中趾高气扬地鞭笞军士,曹军中敢这般跋扈的,除了他们,还有谁。 眼看着他们就要拔刀出鞘,准备划在军士脸上,他不禁面色发白,霎时惊愕无语,还是在部下捅了捅他的腰眼后,才回过神来。 严匡忙跨步上前,咬牙阻止道:“不知都尉光临,有失远迎,还请恕罪。说来也巧,我等正在熬煮肉羹、炙烤羊肉招呼赵校事,立马奉上为都尉们接风洗尘。” 校事的前身是抚军都尉,秩比两千石。本校事官。 后来随着人员的扩大,便不满足于此,从军队中切割出来,附庸王权,成为专门的机构,改名叫校事。 并随着魏王曹操开霸府、夺汉权而愈加受重视,渐变得权势滔天,职掌情报刺探,也是有逮捕执法权的特务机关。 因此,军中又多按照其旧名,尊称其为“都尉”。 “早就听说王长史和严中郎将气焰滔天,如今看来,不单止是无能废物,捉不到贼人,救不出公主。还惯会耍弄脾气,若是魏王来了,还要大王在营门口等你们不成!” 来人头戴风帽,披纱遮挡了长相,身高腿长,穿着闪耀寒光的两裆甲,别着铁刀,看不清容貌。 但赫然是一个年轻的声音,绝不是卢洪,在许都严匡可是见过他的,只是声音有点熟悉,但想不起来在哪里听到过。 “王长史伤重早憩,仆已命人去将他请来了,请都尉稍安勿躁……” 严匡忙躬身行礼,勉力解释道。 “啪嗒!”那青年身侧手执马鞭的黝黑军汉往他脸上招呼,电光火石间,严匡感觉面皮火辣辣地疼,血痕在脸上皱起。 见对方亲从如此一副神态自若的样子,严匡心内暴跳躁动乍起,旋即尽量使自己冷静下来,舔了舔嘴唇,狐疑不解道: “赵都尉就在营内,不知校事可是卢都尉麾下哪位战将?好像以前没见过呀!” “放肆!” “将军!” 那莽撞亲从又挥来一记长鞭,力道强劲,巨大的威力将严匡掀翻在地,鲜血沁水般流淌。 “严中郎将,汝是在怀疑我么?”那青年声音严肃,堂而皇之地厉声喝斥道: “我自有将传文符证明,岂是你一个小小屯田中郎将能看的,让王长史速来,如此怠慢魏王军令,我看他是想谋逆。” 忽有阵风贴着林木吹来,那青年的风帽轻纱被撩开。 忽明忽暗的夜色下,严匡只能看到白皙的肌肤,双目有神,鼻翼高挺,似乎卖相不错,但仍是一种熟悉的陌生感,就是想不起来。 看他言之凿凿,又嚣张跋扈的姿态,当该是校事无疑。 “老夫年迈嗜睡,怠慢得罪校事了,还请大人有大量,宽恕一二。” 王必被僮仆搀扶着拔足挪向寨门,他没来得及穿头衣,披散着乌黑的头发,那道所谓大王军令在催促,令他无暇戴帻巾或是进贤冠。 身上也是简单的宽袖袍服,脸色深沉,面容精明,锐利的目光想要刺破一切。 听说赵达、卢洪相继拜访,他吓了一跳,自是知道这两人是大王的暗箭,也不敢拖沓。 心内嘀咕,莫非魏王忍无可忍,让他加快时间捉拿贼人。 揉搓上唇的髭须,细眉阔口的王必眯着烁烁眼眸,亦步亦趋,几乎是被僮仆两手架起而抬着走的。 寨门口,围着有许多人,脸上鞭痕红肿的严匡被部下扶起,几名身披皮甲的值守屯田兵手持刀矛,怒目而视。 王必上上下下打量着风尘仆仆的几人,只是卢洪不是五短身材么。 那看似是头领的风帽男子挺拔威武,尽管脸庞被遮挡,却也不像是校事头领卢洪该表现的气质呀! 他心内闪过困惑,但见他身边随从们抬头挺胸、精神抖擞,服饰该是友军没错。 自以为是的欠打样和校事无异。 寨门处的旗帜在夜风中猎猎飞舞,各处营帐的幢旗交错竖立。 呛了口冷风,王必身形哆嗦,暗叹一声,自己老态龙钟,命不久矣,自是不怕校事的。 可部下和亲眷们确是得罪不起,只好暂且消散烦闷,他用力挺了挺背,上前微微点头当作行礼,沉声道: “不知校事大名?魏王有何急令?” 暮色苍茫,乌漆嘛黑中,那青年示意亲从。 “我乃卢都尉帐下……” 然后他神态自若,边朝王必走去,边冷静地将手摸索进衣袖,像是在取什么绢帛文书。 王必眉头一皱,本想提手阻止,转念一想,贼人身份敏感,挟持的人质更是需要掩饰,魏王有什么密令不能公之于众也正常。 哪里知道,亮光宛若流星般闪过,寒芒比今夜的月亮耀眼,一把尖锐锋利的匕首划破尘灰,迅捷而膂力过人的手臂扫向王必,霎时间血涌如泉。 他的心脏被匕首刺入,噗嗤的入肉声刺破鼓动的心跳。 厚重的身躯往后倒去,眼神涣散,生命的光华流失,王必的家生奴仆们骇然失色,反应过来后声嘶力竭的哭喊。 魏王信重的大臣,丞相府长史,平定许都之乱的功臣,死在了今夜。 风帽的轻纱被主动撩起,松明火把照亮清秀的面容,这凶悍异常的逆贼在得手后亮出脸庞,赫然是 ——刘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