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正文 ------------ 第1章 异世惊梦,魂系婉宁 消毒水那冰冷、刺鼻的味道似乎还萦绕在鼻尖,带着现代医疗特有的安心感。裴婉宁猛地睁开眼,却被眼前骤然刺入的光线晃得一阵眩晕,眼前瞬间一片金星乱冒。 不对。 她记得清清楚楚,自己正在邙山古墓群的M12号墓室进行抢救性发掘。那尊刚出土的唐三彩仕女俑,釉色如新,姿态曼妙,正准备进行初步清理时,俑底座却毫无征兆地迸裂开来!一股肉眼可见的、带着不祥气息的诡异黑气如同活物般扑面而来,速度快得让人无法反应。作为现场唯一的随队医生,她几乎是本能地将身边那个还在惊叹文物精美、毫无防备的年轻考古队员猛地推开…… 那黑气,阴冷刺骨,仿佛瞬间穿透了她的皮肤,冻结了她的血液和神经。然后,便是无边的黑暗和失重感。 可现在……鼻尖萦绕的,却并非她熟悉的消毒水味,也不是古墓中尘封千年的腐朽气息,而是一股若有若无的、混合着草药苦涩与某种难以言喻的陈旧霉味的气息。这味道陌生而压抑,让她原本就混沌的脑袋更加沉重。 “姑娘!您醒了?您终于醒了!” 一个惊喜交加的女声在耳边响起,带着压抑不住的哭腔,怯生生的,却又充满了真切的关切。裴婉宁的意识如同生锈的齿轮,艰难地转动着。她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线聚焦了许久,才终于看清了眼前的人。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巴掌大的小脸,约莫十三四岁的年纪,梳着两个略显松散的双丫髻,几缕碎发垂在额前。身上穿着一件灰扑扑的粗布襦裙,布料粗糙,甚至能看到几处细密的针脚补丁。她正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望着自己,那眼睛里满是失而复得的狂喜和深深的担忧,眼眶早已哭得通红,像只受惊的小兔子。 这张脸,陌生得彻底。不是她的同事,不是她的家人,更不是她所认识的任何一个人。 裴婉宁心中警铃大作,一股寒意从脊椎悄然升起。她试图撑着手臂坐起身,却发现这具身体虚弱得可怕,浑身酸软无力,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骨头。稍微一动,五脏六腑便像是被人狠狠搅动过一般,传来阵阵撕裂般的钝痛,喉咙更是干涩得像要冒烟,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火辣辣的灼痛感。她张了张嘴,想问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却只能发出几声嘶哑干涩的气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水……水……” 她用尽全身力气,才从干裂的唇缝中挤出这个字。 “哎!水来了水来了!姑娘您别急!” 那小丫鬟连忙不迭地点头,脸上又惊又喜,连忙转身,小心翼翼地从旁边一张破旧的矮几上端过一个粗瓷碗,碗边缘还有些磕碰的缺口。她轻柔地扶起裴婉宁的上半身,动作轻柔得仿佛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然后将碗沿小心地凑到裴婉宁唇边。 温热的水带着一丝微涩的味道,缓缓滑过干涸的喉咙,带来一丝久违的舒缓。裴婉宁贪婪地喝了几口,直到那股灼烧感稍稍减退,才终于积攒起一丝说话的力气。她喘息着,眼神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再次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清晰了许多:“你是……谁?这里是……哪里?”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属于另一个人的微弱颤抖。 名叫云舒的小丫鬟听到这话,脸上的喜悦瞬间凝固了。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里迅速蓄满了泪水,豆大的泪珠像断了线的珠子般滚落下来,砸在粗糙的衣料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姑娘!您怎么了?您怎么会不认得云舒了?” 她哽咽着,声音带着浓浓的恐慌,“这里是尚书府啊!是您的院子,静尘轩啊!姑娘,您别吓云舒,云舒胆小……” 尚书府?静尘轩?云舒? 一连串完全陌生的词汇如同冰雹般砸入裴婉宁混乱的脑海,让她本就隐隐作痛的头更加剧痛起来。她的心脏猛地一沉,像是坠入了无底的冰窟,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凝固了。她强忍着身体的不适和内心的惊涛骇浪,缓缓转动僵硬的脖颈,环顾四周—— 这才看清自己所处的环境,一个完全陌生的、古色古香的房间。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霉味和挥之不去的草药苦涩,交织成一种让人心头发闷的气息。身下躺着的,是硬邦邦的木板床,铺着浆洗得有些发白、边缘甚至起了毛边的粗布床单,身上盖着一床薄得几乎透光的旧棉被,针脚稀疏,里面的棉絮早已板结。 房间的陈设极其简陋,甚至可以说是寒酸。只有一张掉漆严重的梳妆桌,桌面上坑坑洼洼,铜镜蒙着一层灰,模糊不清。桌旁配着一把缺了腿、用几块不规则石块勉强垫着的木椅,坐上去恐怕随时会散架。目光扫过角落,那里甚至结着几张薄薄的蜘蛛网,在穿堂风的吹拂下微微晃动,更添了几分萧索与破败。 这绝不是她熟悉的任何一家医院,更不是那个配备了最先进生命监测仪和洁白床单的考古现场急救帐篷。这里的一切,都透着一股陈旧、落后,甚至是贫困的气息。 一个荒谬却又无比清晰的念头,如同九天惊雷般在她脑海中轰然炸开,震得她头晕目眩,几乎要再次晕厥过去—— 她,裴婉宁,一个21世纪顶尖的天才外科医生,主刀过无数高难度手术,习惯了无影灯的明亮和手术刀的冰冷,竟然在一场诡异的考古事故中……穿越了?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如同藤蔓般疯狂滋长,瞬间占据了她的整个思维。她下意识地抬手,想要抚上自己的额头,却在看到自己手的那一刻,瞳孔骤然收缩。 那是一双怎样的手啊?纤细、苍白,指节有些突出,皮肤算不上粗糙,却绝不是她那双常年握手术刀、有着稳定力量和细腻触感的手。这双手,柔弱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折。 “姑娘,您别吓云舒啊……” 名叫云舒的小丫鬟见她脸色煞白如纸,眼神呆滞地望着自己的手,嘴唇微微颤抖,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心中的恐惧更深,哭得也更凶了,几乎是泣不成声,“都是云舒不好,云舒没用……没能拦住二小姐她们……她们……她们把您推下水池,还……还抢走了夫人留给您的最后一支银簪……那是夫人留给您唯一的念想啊……” 水池?银簪?二小姐?夫人? 更多混乱的信息碎片涌入脑海,与裴婉宁原本的记忆激烈地冲撞、撕扯。她感到一阵剧烈的头痛,仿佛有两个灵魂在争夺这具身体的控制权。她闭上眼睛,试图梳理这一切,却只感到一阵阵的抽痛和眩晕。 原来,这具身体的原主,也叫“婉宁”,是这尚书府里一个不得宠的庶女。而自己,裴婉宁,一个来自异世的灵魂,竟在她生命垂危之际,占据了这具躯壳。 冰冷的现实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她,裴婉宁,真的回不去了。她的手术刀,她的白大褂,她的现代世界……全都成了一场遥不可及的梦。 窗外,一缕惨淡的阳光透过破旧的窗棂照进来,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静尘轩,果然是名副其实的“静”与“尘”。裴婉宁缓缓睁开眼,眸中最后一丝属于21世纪外科医生的锐利与冷静,被一层深深的茫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坚韧所取代。 既来之,则安之。无论如何,她活下来了。为了自己,也为了这具身体原主所承受的苦难,她必须在这个陌生的时代,好好地活下去。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再次看向眼前哭得几乎喘不过气的云舒,用尽力气,用那属于“婉宁”的、沙哑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平静语调,缓缓开口:“云舒,别哭了。我……没事。” 声音不大,却奇异地让云舒的哭声微微一滞。她抬起泪眼朦胧的脸,望着自家姑娘那双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的眼睛,怔怔地忘了反应。 云舒压抑的啜泣声,如同细密的针,一下下刺穿着裴婉宁混沌的意识。紧接着,一股不属于她的记忆洪流,裹挟着原主短暂一生的悲苦与绝望,轰然涌入脑海—— 原主,竟也名唤裴婉宁。大唐尚书省左仆射裴文远府上的庶女,一个在锦绣堆里被遗忘的尘埃。母亲早逝,犹如断了线的风筝,在继母柳氏进门后,父亲裴文远便彻底将这怯懦寡言、资质平平的女儿视作无物,轻易地将她连同这偏僻冷清的静尘轩,一同打入了遗忘的角落,任其自生自灭。府中上下,捧高踩低,原主便成了人人可以揉捏的软柿子。尤其是继母柳氏所出的那几位金枝玉叶,更是将她视作眼中钉、肉中刺,欺凌折辱,家常便饭。 记忆的碎片尖锐地划过脑海——昨天,继母柳氏的嫡女苏绾绾,带着几个如狼似虎的丫鬟,以一句莫须有的“冲撞贵人”为由,将原主堵在了假山后那方冰冷的水池边。尖酸刻薄的言语如刀,凌迟着原主仅存的尊严。争执推搡间,苏绾绾身边一个膀大腰圆的恶奴,猛地伸出手,将本就摇摇欲坠的原主狠狠推入了初春依旧寒彻骨髓的池水中。冰冷刺骨的湖水瞬间吞没了她,呛水,昏迷,高烧不退……而守着她的,只有这个名叫云舒的小丫鬟。云舒势单力薄,眼睁睁看着那些人抢走原主母亲留下的最后一点念想——一支磨得光滑的旧玉簪,却只能无助地哭泣,无能为力。 原主本就体弱多病,又惊又吓,加上落水受寒,本就微弱的生命之火终于油尽灯枯。这才让来自二十一世纪,一场意外车祸后灵魂飘荡的她——另一个裴婉宁,占据了这具脆弱的躯壳。 “原来如此……”裴婉宁低低地呢喃,消化着这些令人心头沉重的信息。她轻轻拍了拍云舒冰凉的手背,声音依旧虚弱沙哑,却奇异地透着一种与这具身体年龄不符的、不容置疑的镇定,“别哭了,云舒,我没事。只是……落水后有些事情记不太清了。” 她没有完全说实话。在这人生地不熟、危机四伏的古代深宅,暴露自己穿越的事实,无异于自寻死路,甚至可能被当成妖孽活活烧死。谨慎,是她此刻唯一的选择。 云舒闻言,果然如抓住救命稻草般止住了哭声,泪眼婆娑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惊喜与不敢置信:“姑娘?您……您只是失忆了?不是……不是不认云舒了?”她最害怕的,就是唯一的主子也将她忘记。 “傻丫头,”裴婉宁扯出一个虚弱却温和的笑容,试图安抚她惶恐不安的心,“我怎么会不认你呢?你是云舒啊。”她顺势将手搭在云舒的手腕上,借着安抚的动作,手指微凉的指尖轻轻搭上那纤细的脉搏,不动声色地为她把了把脉。 这是她作为一名心外科医生刻入骨髓的本能,对生命体征的细微变化有着近乎直觉的敏感。 脉象浮而无力,跳动力弱,气血虚浮,典型的长期营养不良加上忧思过度所致。看来这个忠心耿耿的小丫鬟,跟着原主,日子也过得十分艰难,身心俱疲。裴婉宁心中不由泛起一丝怜惜与歉疚。 “姑娘,您感觉怎么样?头还疼不疼?身上还冷不冷?我这就去给您煎药!昨天李大夫开的药还在呢!”云舒连忙用衣袖抹掉脸上的泪痕,想起什么似的,焦急地就要起身去忙活。 “等等。”裴婉宁叫住她,不动声色地收回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那脉搏的微弱跳动,心中已有了计较,“药就先不忙了。我问你,现在是什么时辰?当今……又是何年何月?”她需要确认自己所处的时间节点,这对她接下来的生存至关重要。 云舒虽然觉得自家姑娘今天有些奇怪,不仅不怕她了,还问些古怪的问题,但还是乖乖地回答:“回姑娘,现在是巳时中了。今年是开元二十二年,眼下正是暮春三月了。” 开元二十二年! 裴婉宁的心脏猛地一缩,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连呼吸都滞涩了几分。 她对历史不算顶尖精通,但也深知“开元盛世”是唐玄宗李隆基在位时期。开元二十二年,公元734年……她脑海中飞速闪过一些模糊的历史片段。这正是大唐帝国如日中天,国力达到鼎盛,却也如同一个爬到顶峰的巨人,开始潜藏着衰落的危机,暗流涌动的时代。唐玄宗李隆基……那个开创了盛世,却也一手酿成了安史之乱的帝王。晚年的昏聩,杨贵妃的霓裳羽衣,安禄山的狼子野心,马嵬坡的悲歌,烽火狼烟席卷半个大唐的安史之乱……那些只在历史课本上冰冷文字中看到过的记载,那些波澜壮阔又充满血腥与苦难的岁月,如今却可能成为她即将亲历的现实。 而她现在的身份,是大唐尚书左仆射府里一个爹不疼没娘爱、才十五六岁就被嫡姐欺凌致死的庶女裴婉宁。 这开局,简直就是地狱难度中的地狱级。没有金手指,没有显赫背景,只有一身病痛和一个忠心却同样弱小的丫鬟,以及一个危机四伏的生存环境。 裴婉宁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胸腔中那颗属于现代灵魂的心脏,在经历了最初的震惊与恐慌后,逐渐恢复了沉稳有力的跳动。她是裴婉宁,是那个在手术台上面对千钧一发的危机、在无影灯下与死神赛跑也能面不改色的天才心外科医生,绝不是那个任人欺凌、逆来顺受的懦弱原主! 既来之,则安之。 她拥有两世为人的记忆和经验,更拥有超越这个时代近千年的医学知识和科学思维。这是她最大的资本,也是她在这个陌生而危险的大唐王朝活下去,并且活得更好的唯一依仗。她不能死,更不能像原主那样窝囊地死去! “云舒,”裴婉宁的眼神逐渐从迷茫转向清明,继而变得异常坚定,仿佛淬了火的精钢,闪烁着不屈的光芒,“扶我起来,帮我打盆热水,再找面镜子来。我想看看……现在的我。”她需要了解自己的“新皮囊”,也需要整理一下混乱的思绪,迎接即将到来的挑战。 “是,姑娘!”云舒虽然满心疑惑,但见自家姑娘眼神清明,不再是往日那副愁眉不展、怯懦畏缩的样子,心中安定了不少,连忙应声,小心翼翼地搀扶起裴婉宁。 很快,一盆冒着袅袅热气的温水和一面边缘有些磨损、镜面也不算清晰的黄铜镜被端了过来。裴婉宁在云舒的搀扶下,有些吃力地走到那张简陋的梳妆台前,深吸一口气,缓缓抬眼,看向了镜中的自己。 镜中映出一张苍白瘦弱的脸庞,大约十五六岁的年纪。柳叶眉稀疏而淡,此刻因刚醒而微蹙着;一双杏核眼,眼型极好,此刻却因久病和惊恐显得有些黯淡无神,带着挥之不去的怯懦阴影;鼻梁小巧挺直,唇瓣却毫无血色,干裂起皮。虽然因为长期营养不良而显得有些干瘪蜡黄,身形也过于纤细单薄,但底子却是极好的,是个标准的古典美人胚子,只要调养得当,假以时日,定会出落得楚楚动人。尤其是那双眼睛,此刻正闪烁着与这具身体年龄不符的、冷静而锐利的光芒,仿佛蕴藏着星辰大海,深邃而坚韧。 这就是她在这个时代的新身份——裴婉宁。 “从今往后,我就是裴婉宁。”她对着镜中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少女,无声地宣告,眼神锐利如刀。原主所受的苦难,她会记着;欺辱过原主的人,她也一个都不会放过! 就在这时,院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嚣张跋扈的脚步声,伴随着几个丫鬟婆子的嬉笑声,还有一个尖利刻薄的女声扬声喊道:“听说那个小贱人醒了?真是命贱!走,瞧瞧去!我倒要看看,她这次还敢不敢挡我们家小姐的路!” 云舒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如纸,浑身控制不住地剧烈发抖起来,惊恐地看向门口,嘴唇哆嗦着:“姑、姑娘……是、是二小姐身边的张嬷嬷来了!她、她们肯定是来找麻烦的!” 裴婉宁眼神一凛,眸中闪过一丝冰冷的杀意。 这么快就来了吗?也好。 她放下铜镜,缓缓转过身,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带着几分嘲讽,几分不屑。 她正愁没有立威的机会,这些人就自己送上门来了。 也好,就让她用这具孱弱的身体,给这些欺软怕硬的家伙,好好上一课!让她们知道,从今天起,这个静尘轩的裴婉宁,不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 属于裴婉宁的大唐生存之路,从这一刻,伴随着门外的挑衅,正式拉开了序幕。 ------------ 第2章 尚书府宅,暗流涌动 晨雾如轻纱般笼罩着尚书府,尚未散尽的氤氲中,最偏僻的西苑已传来细微的沙沙声响,那是扫帚划过青石板的轻响,却因周遭的寂静而格外清晰。裴婉宁扶着廊柱缓缓起身,指尖触及那冰凉而斑驳的木纹,上面似乎还残留着昨夜风雨的湿意。几滴凝结在檐角的露水,悄然滴落,溅在她素色的襦裙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如同水墨画中不慎洇开的墨点。这具身体实在孱弱得可怜,不过是晨起清扫了十数步的落叶,心口便泛起熟悉的绞痛,尖锐而沉闷,眼前阵阵发黑,耳边也嗡嗡作响,仿佛有无数只蜜蜂在里面横冲直撞。 “小姐,您当心些!“云舒端着药碗从耳房快步出来,鬓边还别着那支昨晚连夜为她缝补衣裳时,未来得及取下的素银簪子,样式简单,却被擦拭得锃亮。她脸上尚带着稚气,眼神里却写满了与年龄不符的关切与担忧,“昨儿夜里刚下过雨,这青砖地滑得很,仔细脚下。“ 裴婉宁望着眼前这张尚带婴儿肥的小脸,喉头微微发紧,涌上一股复杂难言的情绪。三天前,她在这具濒死的身体里猛然醒来,意识混沌,饥寒交迫,正是这个小丫鬟,用半块自己都舍不得吃的、甚至已经有些发霉的麦饼,一点点喂活了她。原主残留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破碎而清晰——母亲早逝,父亲裴知远官拜礼部尚书,位高权重,却视她这个嫡女为无物,仿佛她只是府中一件碍事的摆设。自继母柳氏执掌中馈后,更是将她们这对孤女弱婢视作眼中钉,寻了个由头便赶到了这荒草丛生、无人问津的西苑,美其名曰“静修“,实则与废弃无异。 “咳...这药闻着,倒是比昨日的好些了。“她掩唇轻咳几声,声音因虚弱而带着一丝沙哑,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掠过院墙角落那丛疯长的野蔷薇。昨夜的狂风骤雨将藤蔓打得七零八落,几支粗壮的枝条甚至被生生折断,断裂处渗出的粘稠汁液,在初露的晨光中泛着诡异的琥珀色,那色泽,那浓稠感,像极了她前世在手术台上见惯了的、凝固后的血。一股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上。 云舒端着药碗的手腕微微一颤,青瓷碗沿不慎磕在石阶上,发出“叮“的一声轻响,在寂静的清晨显得格外突兀。她慌忙稳住,小声道:“是...是厨房的张妈妈,她偷偷给换的方子。“声音越说越低,带着几分做贼心虚的惶恐,最后几个字几乎要被晨风吹散,细若蚊蚋。 裴婉宁接过药碗时,指尖微凉,与碗壁的温热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低头浅嗅,药气依旧苦涩,却能分辨出其中当归的比例明显调过,比昨日的量足了许多,还隐隐添了驱寒的生姜气息,辛辣中带着一丝暖意,绝非府里那位黑心医官一贯敷衍的手笔。她抬眸,望着女孩那双因常年劳作而磨破的袖口,露出的手腕细瘦,上面还有几处不甚明显的青紫痕迹。忽然想起原主记忆里,那个总爱在灶台边偷偷塞给她们热红薯,笑得一脸慈祥的胖厨娘张妈妈。在这座金碧辉煌却冰冷刺骨的牢笼里,人与人之间的温情,竟要靠这样隐秘而卑微的方式传递,想来真是讽刺。 “昨儿夜里,你可听见什么动静了吗?“裴婉宁忽然开口,声音压得极低,目光却锐利如刀,紧紧锁住云舒的眼睛。三更时分,她被一场关于手术刀与鲜血的噩梦惊醒,心悸不已,正是万籁俱寂之时,却分明听见院墙外传来几声极轻微的金属碰撞声,似乎是刀剑或是锁链之类,紧接着,还有几不可闻的、刻意压低的人语声。那绝不是寻常动静。 云舒的脸色骤然变得惨白,毫无血色,手指下意识地死死绞着衣角,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连呼吸都屏住了几分:“是...是巡逻的护院吧?尚书府这么大,夜里总有护院巡逻的...“她的声音干涩而颤抖,“小姐您别多想,咱们西苑这么偏僻,除了送些残羹冷炙,平日里连只鸟都少来,能有什么动静...“话音未落,院外忽然传来一阵环佩叮当的清脆声响,伴随着珠翠首饰相互碰撞的细碎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西苑的宁静。 裴婉宁眸光一凝,将药碗稳稳递还给云舒,转身理了理略显褶皱的衣襟。来者脚步轻快,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仪与刻意的张扬,停在院门外时,那脚步声竟故意重重踩了踩青石板,发出“咚咚“的声响,惊得檐下那对刚筑好巢的燕子扑棱棱飞起,盘旋着不敢落下。 “哟,这不是我们尚书府的'贵客'醒了么?“一个娇俏中带着几分刻薄的女声,裹着浓郁的香风穿透了简陋的木门,紧接着,那扇斑驳的雕花梨木院门便被人从外面“吱呀“一声用力推开。逆光中,站着一位华服少女,身着石榴红撒花软缎长裙,裙摆上用金线绣着精致的缠枝莲纹样,拖曳在地,行走间仿佛有火焰流动。她发间插满了各式金钗珠翠,一支累丝嵌宝的金步摇随着她仰头大笑的动作,簌簌作响,流光溢彩。 苏绾绾。裴婉宁在心底默念这个名字,原主记忆深处最清晰、最痛苦的噩梦,便由这个人亲手造就。这位继母柳氏带来的嫡女,仗着柳氏的纵容和父亲裴知远莫名的宠爱,在府中横行霸道,视她为眼中钉、肉中刺。三年前,正是她,因为原主无意中撞见她与表哥私会的龌龊场景,便狠心将原主推下冰冷的荷花池,若非当时有个老仆暗中施救,原主恐怕早已命丧黄泉。即便如此,也落下了这一身缠绵病榻的病根,最终郁郁而终,才让她裴婉宁得以借尸还魂。 “妹妹这院子可真是越来越别致了啊。“苏绾绾用一方绣着鸳鸯戏水的丝帕掩住口鼻,仿佛闻到了什么污秽之物一般,那双精心描画过的丹凤眼,轻蔑地扫过廊下结网的蜘蛛和墙角丛生的杂草,“连野狗都绕着走的地方,亏得妹妹还能住得惯,真是委屈妹妹了。“她身后跟着的四个贴身丫鬟,立刻心领神会地发出低低的嗤笑声,那笑声尖锐而刻意,像极了戏台上那些哄笑落魄状元郎的丑角,充满了幸灾乐祸的意味。裴婉宁垂在身侧的手,悄然握紧,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让她纷乱的心绪瞬间清明——这场宅斗,她躲不掉,也无需再躲。 晨曦微露,金色的光辉穿透薄雾,斜斜地倚在西苑陈旧的廊柱上。裴婉宁便静立在那光影交错之处,一身素色的衣裙衬得她本就苍白的面容愈发透明,仿佛一吹就散。然而,那双曾盛满怯懦与绝望的眸子,此刻却如两潭深水,古井无波,只将这熹微晨光吸纳其中,折射出一种洞悉世情的清亮。 这三日,她并非只是枯坐。脑海中原主零碎的记忆与这具身体残留的感知交织,已将这尚书府的人事脉络悄然梳理清晰:继母柳氏,出身显赫的河东柳氏,与宫中正得圣宠的柳姨娘乃是嫡亲姐妹,这层关系让她在府中根基稳固,气焰嚣张;父亲裴知远,官拜尚书,看似在朝堂上保持中立,一副刚正不阿的模样,实则早已是太子门下的常客,权势与野心在他那看似温和的笑容下暗流涌动;而眼前这位娇纵的少女——苏绾绾,柳氏的娘家侄女,据说早已被内定为明年太子良娣的人选,此刻的她,正是春风得意,眼高于顶。 “姐姐今日怎有空屈尊来这西苑?”裴婉宁的声音不高,带着一丝久病初愈的微哑,却又奇异地带着穿透力,清晰地传入苏绾绾耳中,“莫不是府里那池子金贵的锦鲤又出了什么差错,要妹妹去给它们诵经作法,驱邪避祸?” 苏绾绾脸上那刻意维持的、带着几分施舍意味的笑容,在听到这话的瞬间,如同被冰封般僵住。她柳眉倒竖,眼底迅速燃起怒火。去年中元节那桩事,是她心中一根隐秘的刺,也是用来羞辱裴婉宁的利器。那时,原主被柳氏以“冲撞锦鲤,需诚心忏悔”为名,强逼着在冰冷的放生池边诵读了一夜经文。谁知巧合之下,当晚那十七尾象征着富贵吉祥的金鳞锦鲤竟尽数翻肚死去!自此,“不祥”的名声便如影随形,牢牢钉在了裴婉宁身上,成了她被父亲厌弃、禁足西苑这荒凉之地的“铁证”。 “你找死!”苏绾绾被戳到痛处,怒火中烧,扬手便要朝着裴婉宁那张平静得过分的脸扇去。然而,就在她的手掌即将触及裴婉宁脸颊的刹那,她看清了那双眸子里的神色——那不是预想中的怯懦躲闪,也不是被激怒的狂躁,而是一种近乎漠然的审视,一种冰冷的、仿佛在观察一件物品,甚至……一具待解剖的尸体般的平静。这眼神让苏绾绾心头莫名一窒,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窜起,扬起的手竟微微顿住了。 就在这一瞬的迟疑间,裴婉宁动了。她并未后退,反而微微抬手,看似轻柔地拨开苏绾绾的手腕,指尖却如精准的医针,不偏不倚地按在了她虎口处的合谷穴上。力道不重,却带着一股巧劲。 “唔!”苏绾绾只觉半边身子猛地一麻,酸意瞬间蔓延开来,精心描画的蛾眉因这突如其来的不适而猛地蹙起,眼中闪过惊疑:“你……你对我做了什么?” 裴婉宁缓缓收回手,指尖冰凉,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做过。她的目光淡淡扫过苏绾绾微微发肿、且明显向外侧倾斜的右脚脚踝,语气平静无波:“姐姐近日怕是气血不畅,按这里能稍稍缓解些酸麻。”她顿了顿,补充道,“看来姐姐昨夜没少走路,连绣鞋的鞋跟都磨歪了,走路姿势也有些微跛呢。” 苏绾绾脸色骤然大变,仿佛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冰水,下意识地往后踉跄了半步,试图掩饰那只微肿的脚踝。昨夜,她确是偷偷溜出府去私会了表哥,那是她心尖上的人。回来时在偏僻的角门处不慎崴了脚,此事她做得极为隐秘,连贴身丫鬟都只知她偶感风寒,怎会被这久居西苑、几乎与世隔绝的病秧子一眼看穿?! “你……你胡说八道什么!”苏绾绾强作镇定,努力挺直了腰杆,头上的金步摇随着她的动作甩出细碎而炫目的金光,试图以此来掩饰内心的慌乱与心虚。“母亲念你可怜,让我来看看你这病秧子死了没有!既然还喘气,就别占着茅坑不拉屎!库房里那批云锦绣好了没有?三日后便是宫里杨婕妤的生辰,母亲要拿去祝寿的。若是绣不好,仔细你的皮!” 话音未落,一卷明黄耀眼的云锦便带着凌厉的风声,狠狠摔在裴婉宁脚边的青石板上。锦缎散开,上面用金线精心绣成的鸾鸟栩栩如生,在清晨微凉的雾气中泛着冰冷而华贵的光泽。裴婉宁垂眸望着那料子,目光在其上那几不可辨的云纹暗绣上微微一凝。这熟悉的织法,这独特的纹样……忽然间,穿越前最后看到的那一幕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那方静静躺在唐代贵妇棺椁中的绢帕,正是用这种罕见的妆花缎织就,色泽虽已黯淡,却依旧能看出当年的精美。而那绢帕的一角,还沾着几处疑似中毒的褐色斑痕……心头猛地一紧,一丝寒意悄然爬上脊背。 “怎么?妹妹这是不乐意?”苏绾绾见她不语,只当她是被吓傻了,心中得意,上前一步,愈发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语气中的轻蔑毫不掩饰,“别忘了,你如今吃穿用度,哪一样不是尚书府的?让你绣几匹布,那是抬举你,还敢给我摆脸色?”她的目光在裴婉宁身上逡巡,忽然,落在了她腕间那串不起眼的沉香木佛珠上。眼中瞬间闪过一丝贪婪的光芒。这串佛珠看着普通,却是原主生母留下的唯一遗物,据说有安神定惊之奇效。苏绾绾近来夜里总睡不安稳,正想要个安神的物件。 就在苏绾绾眼中贪念一闪,伸手便要去抢夺那串佛珠的瞬间,一直静立不动的裴婉宁却猛地侧身,如同鬼魅般轻巧避开。她的动作快得惊人,带起的微风甚至掀动了站在她身后的丫鬟云舒鬓边的几缕碎发。 “啊!”苏绾绾始料未及,扑了个空,身体失去平衡,重重地摔在了坚硬冰冷的青石板上。“哎哟!”一声痛呼,她身上那件鲜艳的石榴红裙裾被地上的泥污溅得一塌糊涂,头上的金步摇也歪斜了,显得狼狈不堪。 “反了你了!你这个贱婢!”苏绾绾捂着发疼的膝盖,又羞又怒地尖叫起来,尖锐的声音如同利刃般刺破了西苑清晨的宁静。“来人!都给我死进来!给我掌嘴!把这个不知死活的贱婢拖下去杖毙!杖毙!” 她带来的四个膀大腰圆的丫鬟立刻如狼似虎地围了上来,为首的那个脸上带疤的婆子更是撸着袖子,目露凶光,一副就要动手的架势。 “小姐!”云舒吓得脸色惨白,尖叫着扑到裴婉宁身前,用自己瘦弱的脊背挡住她,小小的身子却挺得笔直,声音因恐惧而颤抖,却异常坚定:“不许碰我家小姐!” 裴婉宁轻轻按住小丫鬟因恐惧而剧烈颤抖的肩膀,那微凉的指尖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她缓缓抬眼,目光冷得像腊月里的寒冰,没有一丝温度,缓缓扫过那几个气势汹汹的仆妇丫鬟。然后,她缓缓蹲下身,看着狼狈不堪、痛得龇牙咧嘴的苏绾绾,指尖看似轻柔地拂过对方膝盖处已渗出点点血迹的破损衣衫,声音轻柔得像情人间的呢喃:“姐姐可知,这伤口若处理不好,沾染了尘土,怕是要落疤的。” 这声音明明温柔,却让苏绾绾莫名地打了个寒颤,一股不祥的预感攫住了她。 “你……你想干什么?”苏绾绾挣扎着想爬起来,却被裴婉宁看似随意地按住了肩膀,动弹不得。她惊恐地看着裴婉宁从发间缓缓拔下那根唯一的、样式古朴的素银簪子,簪尖在晨光下闪着幽幽的寒光。 “姐姐别急。”裴婉宁微微一笑,那笑容在她苍白的脸上显得有些诡异。她将簪尖在自己素色的裙摆上反复擦拭了几下,仿佛在进行某种仪式般,动作缓慢而专注。“我只是想让姐姐亲身体验一下,什么叫做真正的‘不祥’。”话音未落,她忽然闪电般抓起苏绾绾的手腕,素银簪尖在对方白皙娇嫩的小臂上轻轻一划。 “嘶——”苏绾绾吃痛,还没来得及尖叫出声,便惊骇地看见,自己那道细小的伤口边缘,皮肤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泛起了诡异的青紫色,那青紫之色如同有生命般,正一点点朝着周围蔓延,又像是有无数细小的虫子在皮肉下游走、啃噬,带来一阵麻痒刺痛之感。 “啊——!这是什么?!我的手!我的手怎么了?!”苏绾绾终于忍不住,凄厉的惨叫声骤然撕裂了尚书府清晨的宁静,如同利刃划破锦缎,惊得西苑那棵饱经风霜的老槐树上,一群乌鸦扑棱棱惊飞而起,在灰蒙蒙的天空中盘旋成一团不祥的墨色。 苏绾绾瘫坐在冰冷的青石板上,眼睁睁看着自己皓白的手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被簪尖刺破的小点开始,蔓延开蛛网般青紫的纹路,那诡异的颜色像是活物般游走,吓得她浑身剧烈抽搐,声音都变了调:“毒!有毒!裴婉宁,你对我做了什么?!“她眼中满是惊恐与难以置信,仿佛第一次认识眼前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 裴婉宁却只是慢条斯理地,用苏绾绾方才还佩戴在鬓边的丝帕,仔细擦拭着银簪尖端那一点微不足道的痕迹。那丝帕绣着精致的并蒂莲,此刻却成了擦拭“凶器“的工具。她站起身时,月白色的素裙衣袂在晨风中翻飞,宛如一只即将振翅的蝶,只是那蝶翼上沾染的,却是无形的寒霜。“姐姐昨晚去了什么地方,见了什么人,自己心里当真不清楚吗?“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这毒,并非出自我手,而是姐姐自己不知何时,沾染上的秽物。“她微微倾身,目光如炬,直直刺穿对方强装镇定的伪装,一字一句,清晰地掷入苏绾绾耳中:“城西乱葬岗的夜露,阴气森森,可不是随便什么金枝玉叶都能沾惹的。“ “乱葬岗“三个字如同一道惊雷,在苏绾绾脑海中炸响。她瞳孔骤然紧缩,脸色瞬间惨白如上好的宣纸,毫无血色。昨晚,她确实跟着表哥去了城西那片令人作呕的地方,为的是处理掉一个知道太多不该知道秘密的小厮。当时表哥信誓旦旦地说,那只是普通的疫病死尸,让她不必害怕,可现在...这手臂上的毒,难道真的与此有关?一个可怕的念头在她心中升起。 “你...你到底是谁?“苏绾绾看着眼前判若两人的裴婉宁,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这还是那个平日里沉默寡言、任人欺凌、怯懦得像只兔子的二小姐吗?此刻的她,沐浴在稀薄的晨光里,周身仿佛笼罩着一层冰冷的光晕,那眼神里的沉静与狠戾,连父亲书房里那把削铁如泥的西域弯刀看了,恐怕都要自愧不如。这张熟悉的脸,在此刻显得陌生而可怕。 裴婉宁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轻轻拍了拍身旁小丫鬟云舒微微颤抖的后背,示意她稍安勿躁。 云舒立刻会意,尽管自己的小心脏也跳得如同擂鼓,还是飞快地从袖中取出一个油纸包,里面是昨夜裴婉宁特意让她去府外药房偷偷抓来的金银花和蒲公英,用牛皮纸仔细包好,还带着淡淡的药草香。 裴婉宁将药包轻飘飘地扔在苏绾绾面前的地上,声音冷得像淬了冰:“这药敷上,三日可解。“她顿了顿,目光扫过苏绾绾惊恐的脸,“回去告诉柳氏,西苑的人,不是她能动的。若再有下次,“她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之语中的寒意,足以让苏绾绾如坠冰窟。 苏绾绾如同得了特赦,连滚带爬地被闻讯赶来的丫鬟扶走,仓皇间,她裙裾上沾染的泥点毫不客气地溅了裴婉宁一身素白的裙角,留下点点污秽。裴婉宁却仿佛毫无所觉,只是望着那狼狈逃窜的背影,缓缓握紧了藏在宽大袖中的手。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带来一丝清醒的刺痛。方才簪尖上的毒,自然不是什么乱葬岗的夜露,而是她用西苑墙根下悄悄生长的断肠草汁液特制的。那颜色骇人,却并不致命,只会让人痛苦难当,恰好能逼出苏绾绾昨晚的行踪。这只是一个开始,一个她吹响的反击号角。 “小姐...“云舒的声音带着哭腔,细细发颤,她那双小手紧紧攥着裴婉宁的衣角,指节都泛白了,“咱们这下...这下可把夫人和大小姐都彻底得罪了...她们会不会...“ 裴婉宁没有立刻回答,她抬起头,望向院墙尽头那方被四角飞檐切割得方方正正的天空。长安城的轮廓在迷蒙的晨雾中若隐若现,像一幅水墨丹青,却透着说不尽的压抑。远处隐隐传来沉闷的钟声,那是皇城方向传来的晨钟,一声,又一声,沉闷地敲了七下,宣告着新的一天开始,也预示着新的风暴即将来临。 “得罪?“她轻轻笑出声,那笑声很轻,却带着彻骨的寒意,仿佛冬日里碎裂的冰棱,“云舒,你以为,从我们母女住进这西苑的那天起,从母亲病逝,柳氏执掌中馈开始,我们就不是她们的眼中钉、肉中刺了吗?“原主那模糊而痛苦的记忆碎片涌入脑海:柳氏“好心“送来的“安神汤“从未断过,夜夜不辍;府医开的方子,看似平和,细究起来,却处处透着诡异,那些药材单独看无毒,配伍在一起,却是慢慢损耗元气的慢性毒药。若不是她,一个来自二十一世纪的灵魂,意外穿越而来,占据了这具濒死的身体,恐怕这具身体的原主,早就成了尚书府后院里,又一桩“意外身故“的冤案,被悄无声息地抹去,如同从未存在过。 廊下的石桌上,那碗柳氏“特意“命人送来的“补身汤“尚有余温,散发着甜腻的药味。裴婉宁端起来,看也不看,一饮而尽。苦涩与甜腻交织的药汁滑入喉咙,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腥气,却让她混沌的脑子愈发清醒。她知道,苏绾绾的惨叫和那一身“剧毒“,很快就会像长了翅膀一样传到柳氏耳中。那位平日里看似温婉贤淑、大度容人的继母,绝不会善罢甘休。一场风波,已在所难免。 终于,一缕金色的阳光奋力穿透了厚重的云层,照亮了西苑每一个阴暗的角落,驱散了些许寒意。裴婉宁的目光落在墙角那丛不起眼的野蔷薇上,它们无人打理,饱经风雨摧残,枝干上布满尖刺,却依旧顽强地绽放着几朵小小的、倔强的粉色花朵。这让她忽然想起现代实验室里培育的那些转基因作物——越是在恶劣的环境中,反而越能激发它们强大的生命力。她,裴婉宁,也将如此。 她轻轻抚摸着腕间那串古朴的沉香佛珠,珠子温润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至心脏,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原主母亲临终前的画面突然清晰地闪现:那双枯槁的手死死抓着女儿的手腕,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眼神是那样的绝望与不甘,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反复叮嘱:“绾绾...别信...谁都别信...好好活着...“ 裴婉宁缓缓闭上眼睛,将那汹涌的情绪强压下去。长安城的风从西苑残破的窗棂涌入,带着大明宫方向飘来的脂粉香,也夹杂着城西乱葬岗若有似无的腐臭味,还有这尚书府里,挥之不去的阴谋与血腥气。她知道,从今日起,从她用那支毒簪逼出苏绾绾的秘密开始,这具孱弱的身体里,将住进一个来自千年后的灵魂。她将用自己那双曾执手术刀的手,以精准而冷静的目光,一点一点剖开这座盛世王朝华丽的皮囊,寻找那些被掩埋在锦绣堆里的真相,为原主,也为自己,讨回一个公道。 而眼下第一步,除了应对柳氏即将到来的反扑,就是治好云舒的病。裴婉宁低头,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小丫鬟微微发紫的唇色和眼底淡淡的青黑,心中已有计较。方才扶苏绾绾时,她分明摸到女孩后背上不正常的滚烫,呼吸间还带着不易察觉的湿啰音——这是急性肺炎的典型症状,在这个缺医少药、对炎症束手无策的时代,足以轻易夺走一条年轻的性命。云舒是这府里唯一真心待她的人,她不能让她有事。 她转身,坚定地走向那间堆满杂物的耳房。那里,藏着原主母亲留下的一些医书,或许,能从中找到些有用的线索,寻到一线生机。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竟莫名地像极了手术台上的无影灯,照亮了她前行的道路,也照亮了尚书府深处,那些早已蠢蠢欲动、交织缠绕的暗影。 西苑的风,似乎终于不再只是带来霉味和寒意。裴婉宁深吸一口气,仿佛闻到了空气中隐约飘散的血腥味,那是属于长安城的味道,也是属于这个时代,无声的战书。她,接下了。 ------------ 第3章 初试牛刀,医救云舒 大唐,长安,尚书府。 残阳如血,熔金般泼洒而下,透过精致繁复的雕花窗棂,将这偏院的青石板路染上一层凄艳而落寞的暖色。裴婉宁斜倚在铺着半旧棉垫的竹榻上,手中捧着一卷页脚已然泛黄的《千金方》,目光却有些涣散,并未真正落在那古朴的医理文字之上。 来到这个名为大唐的陌生时代已近半月。她,一个二十一世纪的外科医生,竟在一场意外后,魂归异世,成为了这位同样叫做“裴婉宁”的尚书府庶女。原主孱弱的身体,在她这半个月来凭借现代知识的悉心调养下,虽气色略有起色,不再是那副风吹即倒的模样,但那深入骨髓的亏空,仍如跗骨之蛆,让她不过是静坐片刻,便觉一股难以言喻的倦怠感悄然袭来,四肢百骸都透着一股沉沉的乏意。 这尚书府,于她而言,无异于一座金碧辉煌却冰冷刺骨的囚笼。父亲,当朝尚书裴文渊,自她那场“大病初愈”后,仅象征性地来看过一次。那短暂的停留,言语间的疏离与淡漠,仿佛她并非他的血脉,而只是个无关紧要、甚至有些碍眼的远房亲戚。至于那位高高在上的继母柳氏,更是从未踏足过她这偏僻冷清的“静尘院”半步,却也从未停止过明里暗里的克扣与刁难。若非原主母亲临终前留下的两个忠心老仆——张嬷嬷和云舒,感念旧主恩情,暗中变卖些私物接济,她恐怕连这口能勉强果腹的饱饭,都难以安稳吃上。想到此处,裴婉宁心中泛起一丝冷笑,眼底掠过一抹与这具身体年龄不符的锐利与坚韧。既来之,则安之。她不会任由自己在这深宅大院中,无声无息地枯萎凋零。 “咳咳……咳……咳咳咳……” 一阵急促而压抑的咳嗽声,如同破碎的风箱,从外间的耳房传来,突兀地打断了裴婉宁的思绪。那声音嘶哑干涩,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虚弱,仿佛下一刻便会戛然而止。 是云舒! 裴婉宁心中猛地一紧,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连忙将手中的《千金方》小心翼翼地放在竹榻一侧的矮几上,强撑着略显虚浮的身子,快步走了出去。她对这位贴身侍女,有着一种特殊的亲切感。云舒不仅是她在这冰冷府邸中为数不多能感受到一丝暖意的人,更是与她一同在这困境中相依为命的伙伴。 只见云舒蜷缩在门口的小马扎上,小小的身子因咳嗽而剧烈地颤抖着,仿佛寒风中的一片落叶。她的脸色潮红得吓人,像是染上了天边最艳丽的晚霞,然而,那嘴唇却泛着一种极不正常的青紫色,透着死亡的气息。她双手紧紧捂着胸口,每一次咳嗽都像是要将五脏六腑都从喉咙里咳出来一般,单薄的肩膀剧烈地颤抖,额头上布满了细密而滚烫的冷汗,浸湿了鬓角的碎发。 “云舒!”裴婉宁低呼一声,声音中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急切与担忧,快步上前,伸手便探向她的额头。 指尖触及的,是一片滚烫的灼人温度! 裴婉宁心头骤然一沉,瞳孔微微收缩。这温度,至少在三十九度以上,甚至可能更高!在现代,这已是需要紧急处理的高烧,更何况是在医疗条件简陋的古代! “小姐……”云舒艰难地抬起头,往日里清澈明亮的双眼,此刻因高烧而布满了细密的血丝,视线也显得有些模糊不清,她努力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我没事……许是夜里……夜里着了凉,歇歇……歇歇就好了……小姐不必担心……” “都烧成这样了还说没事!”裴婉宁眉头紧锁,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与后怕。她扶住云舒摇摇欲坠的身体,触手所及,那单薄的衣衫下,肌肤滚烫得惊人。再看云舒的呼吸,浅促而困难,吸气时锁骨处陷出深深的沟壑,鼻翼也在随着呼吸微微扇动,每一次吸气都带着一丝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喘鸣。 这症状……裴婉宁的脑海中,瞬间如同最先进的医学扫描仪般高速运转,无数病例与医理知识飞速闪过,一个清晰而可怕的诊断跃然而出——急性肺炎! 在现代,这虽不算什么绝症,抗生素、吸氧、对症治疗,大多能转危为安。但在这缺医少药、对感染性疾病几乎束手无策的古代,尤其是在她们这种备受冷落、资源匮乏的偏院里,这高烧不退、并发感染的急性肺炎,简直就是一道催命符!云舒的命,恐怕就要交代在这里了!不行,绝对不行!她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个唯一真心待她的女孩,就这样逝去! “小姐,您别担心……我真的……还能……”云舒还想再说些什么,试图宽慰自家小姐,却被一阵更加猛烈的咳嗽打断,咳得几乎喘不过气来,身子弓成了一只对虾,脸色瞬间憋得更加青紫。 “别说话了,好好躺着!”裴婉宁当机立断,语气不容置疑。 “张嬷嬷!张嬷嬷!”裴婉宁扬声喊道,声音清亮,带着一种让人无法忽视的力量。 很快,头发花白、面容慈祥的张嬷嬷快步走了进来,看到榻上人事不省、呼吸急促的云舒,以及自家小姐凝重的神色,顿时唬了一跳:“小姐,这……这是怎么了?云舒她……” “嬷嬷,事不宜迟!”裴婉宁语速极快地吩咐道,目光锐利而坚定,“您听我说,把我放在妆匣最底层的银针包拿来。快!” 眼下,她必须尽快为云舒物理降温和抗感染。 张嬷嬷虽心中惊疑不定,不明白自家小姐为何突然对草药银针如此熟稔,但看到云舒危殆的模样和裴婉宁不容置疑的眼神,不敢有丝毫耽搁,连忙应声:“哎!老奴这就去!这就去!”说罢,便急匆匆地转身向外跑去,脚步间带着一丝慌乱与急切。 房间内,只剩下裴婉宁和气息奄奄的云舒。裴婉宁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轻轻握住云舒滚烫而冰冷的手,低声道:“云舒,撑住!你不会有事的,相信我!我一定会救你的!”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这不仅是对云舒的鼓励,也是对她自己的承诺。在这个陌生的时空,她将第一次,以医者的身份,直面生死,初试牛刀!她不能失败! “来了,来了!”守在门外的老仆张妈,那略显苍老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张,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应着,脚下却不敢有丝毫怠慢,手脚麻利地转身去准备所需之物。裴婉宁的吩咐,此刻在她听来,竟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内室之中,裴婉宁则全神贯注地继续为云舒做着检查。她屏气凝神,指尖轻柔却又带着一丝探索的力度,缓缓按压在云舒胸廓的两侧。每一次按压,她都仔细观察着云舒的反应,那双平日里沉静如水的眼眸,此刻锐利如鹰,不放过任何细微的变化。“云舒,告诉姐姐,这里疼吗?还是这里?”她的声音放得极柔,带着安抚的意味,试图穿透高烧带来的混沌。 云舒艰难地睁开一条眼缝,意识在热浪中沉浮,她感受到那温柔的触碰,循着最剧烈的痛楚来源,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滚烫的手指微弱地指向了自己右侧肺部的区域。 裴婉宁心中了然,随即,她小心翼翼地将耳朵轻轻贴在云舒汗湿的背部,屏息凝神,仔细聆听着那生命之声。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云舒粗重而微弱的呼吸声在寂静中起伏。果然,在右肺下部,传来了清晰可辨的湿性啰音,如同水泡破裂于泥泞之中,伴随着呼吸音的明显减弱,这一切都印证了她的判断。 “肺热壅阻,痰热互结,气机不畅,津液输布失常,故而咳喘痰鸣,高热不退……”裴婉宁低声自语,秀眉微蹙,将现代医学中“急性肺炎”的诊断,与脑海中中医理论的知识体系迅速对应融合。这在中医里,多属于“风温肺热病”的范畴,邪热犯肺,肺失宣降,治疗当以清热宣肺、化痰平喘、通利气机为主,刻不容缓。 不过片刻功夫,张妈便端着一个粗陶托盘,脚步匆匆地回来了。盘内物件不多,却样样关键——几株带着晨露、叶片鲜翠欲滴的草药:有那清热解毒、轻宣透表的金银花与连翘;有宣肺平喘、开闭解郁的麻黄与杏仁;还有润肺化痰、清热散结的贝母,以及清热凉血、养阴生津的生地黄。这些,都是裴婉宁这半个月来,在身体稍有好转后,利用这偏僻小院里仅有的几处空地,亲手翻土、播种、浇灌,精心培育而成的。她深知药材对于医者的重要性,更是特意嘱咐张妈,凭着几分运气和执着,才从集市上淘来了这套样式古朴的银针,以及一些应急的必不可少的药材。 除了这些草药,托盘里还躺着一小捆干燥的艾草,散发着独特的草木清香;一个小巧玲珑的陶制火罐,边缘光滑;此外,还有用于引火的火折子和一个虽有些缺口、却洗刷得干干净净的小陶罐。 “张妈,劳烦您再去烧些热水来,越多越好!另外,再取几条干净柔软的布巾。”裴婉宁一边有条不紊地吩咐着,一边已经迅速动手,开始筛选、分拣草药,动作娴熟,仿佛这些繁琐的步骤已演练过千百遍。 她先取了适量的金银花、连翘与生地黄,置于掌心,用清水快速而仔细地冲洗掉表面的微尘,随即放入那只缺口的小陶罐中,加入适量的清水,将陶罐稳稳地置于早已备好的炭火炉上,开始煎煮。这第一道,是为云舒准备的急则治其标的清热解毒汤药,必须尽快让她服下,以挫病势。 汤药在罐中咕嘟咕嘟地开始翻滚,散发出淡淡的药香。接着,裴婉宁又从托盘里拿起几枚银针,在火折子点燃的幽蓝火焰上反复烘烤,银质的针身在火光映照下闪烁着冷冽的光泽,她神情专注,一丝不苟地进行着消毒。 “小姐,您……您这是要做什么?”张妈端着热水回来,一眼便看到裴婉宁正手持银针,在火上烘烤,那熟练的架势让她心中顿时咯噔一下,莫名地有些发慌。她是看着自家小姐长大的,小姐自幼体弱,专攻女红诗书,何时见过这些?她知道,自家小姐前些日子病重昏迷,醒来后便有些“胡言乱语”,性情也与往日温婉柔顺大相径庭,变得沉静寡言,甚至有些冷冽,却万万没想到,她竟还懂得这些穿针引穴的“旁门左道”,这让她如何不惊惧? “救人。”裴婉宁头也未抬,声音清冷,言简意赅。她的目光始终专注地落在云舒那张烧得通红、布满痛苦的小脸上,仿佛世间万物,唯有此一人一病。“张妈,您要是害怕这些,可以先出去候着,不必勉强。”她理解张妈的顾虑,在这个时代,女子行医本就惊世骇俗,更何况是针灸之术。 张妈嘴唇嗫嚅了几下,眼神复杂地看着裴婉宁,又转头望向榻上气息奄奄、仿佛随时都会断气的云舒,心中天人交战。最终,她猛地咬了咬牙,眼中闪过一丝决绝:“老奴……老奴留下给小姐打下手!”云舒这孩子,是老夫人一手带大的,与她更是情同母女,她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么个鲜活的小生命,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没了!就算小姐真的是病后糊涂,在“胡闹”,她也陪着! 裴婉宁闻言,嘴角几不可察地牵了一下,算是对张妈的回应,却也不再多言,以免分心。待银针烘烤至足够时间,又自然冷却到适宜温度后,她眼神一凛,手腕轻转,银针在她指间仿佛有了生命。她迅速找准云舒手太阴肺经上的几个关键穴位——合穴尺泽,络穴列缺,荥穴鱼际,每一个穴位都关乎肺气的宣降;此外,还有退热要穴曲池与大椎。 她的手法稳、准、快,进针角度、深度恰到好处,毫厘不差。捻转提插之间,指力沉稳,自有一股旁人无法企及的章法与韵律,那是现代医学教育与无数临床实践沉淀下来的自信与从容。此刻的她,哪里还有半分深闺弱女子的模样,分明是一位经验老道、胸有成竹的医者。 不过数针下去,不过片刻功夫,奇迹般地,云舒原本急促、浅促、带着明显杂音的呼吸,似乎真的平稳了一些,那紧蹙的眉头也微微舒展,脸上痛苦的神色竟缓解了些许。 一旁的张妈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惊得嘴巴微张,几乎能塞下一个鸡蛋。她原本悬着的心,在看到云舒细微的变化后,竟悄悄地放下了一些,看向裴婉宁的眼神,也从最初的惊疑不定,渐渐多了几分难以置信的敬畏与期盼。这……这难道真的不是旁门左道,而是……真能救人的医术? 寒鸦在铅灰色的天空中盘旋,发出几声凄厉的啼叫,为这寂静的静尘院更添了几分萧索。就在裴婉宁屏息凝神,将最后一根银针稳稳刺入云舒眉心之际,院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如同冰雹砸在青石板上,打破了这份脆弱的宁静。紧接着,一个尖利刻薄的女声,像是用指甲刮过生锈的铁器,刺得人耳膜生疼: “柳姨娘说了,这静尘院的份例得重新核减!一个病秧子主子,带着一个半死不活的小丫鬟,哪用得了这么多炭火绸缎……咦?这是什么怪味儿?一股子穷酸的药渣子气!” 话音未落,院门“吱呀”一声被蛮横地推开。只见一个穿着青色比甲,约莫三十岁左右的婆子,三角眼,吊梢眉,脸上堆满了倨傲的横肉,正带着两个缩头缩脑的小丫鬟,大摇大摆地闯了进来。这婆子姓刘,是柳姨娘的心腹管事婆子,仗着柳姨娘正得盛宠,平日里没少往这静尘院跑,名为核减份例,实则搜刮勒索,作威作福,早已是静尘院上下的眼中钉肉中刺。 刘婆子那双贼溜溜的三角眼,一眼就扫到了床榻边凝神施针的裴婉宁,以及不远处炭火炉上那个正咕嘟咕嘟冒着热气、散发着浓郁药香的陶罐。她先是一愣,随即脸上立刻撇出一抹鄙夷到了骨子里的神色,嘴角撇得能挂起油瓶儿,阴阳怪气地开口了:“哟,我当是谁呢?原来是裴大小姐!您这金尊玉贵的身子,不好好躺着养病,倒学起那乡下野郎中的勾当来了?拿着几根破银针瞎比划什么?也不怕污了我们尚书府的地,传出去让人笑掉大牙!” 裴婉宁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握着针的手指紧了紧。她能感觉到刘婆子话语里的恶意,像冰冷的毒蛇,试图钻进她的心里。一股淡淡的冷意从眼底一闪而过,但她手下的动作却未有丝毫停顿,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丝不容打扰的坚定:“刘婆子,我这里正忙着救人,没空与你闲扯。若是为了份例的事,还请改日再来,或者让管事妈妈来与我说。”她不想与这等人一般见识,云舒的性命,此刻比什么都重要。 “救人?”刘婆子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夸张地捂着肚子,前仰后合地笑了起来,那笑声尖锐刺耳,“就凭你?一个自己都三天两头汤药不断、连风都吹得倒的病秧子?我看你是久病成医,闲得发慌,拿云舒这小蹄子练手吧!哼,我可告诉你们,这府里的规矩就是规矩,岂容你们在这里搞这些妖魔鬼怪、装神弄鬼的东西!若是让柳姨娘知道了,仔细你们的皮!” 她说着,三角眼一眯,目光落在了那个陶罐上,仿佛那是什么肮脏不堪的东西。也不等裴婉宁答话,竟径直上前几步,伸手就要去拨弄那个正在咕嘟作响、散发着生命气息的陶罐,似乎想将它一把挥到地上。 “住手!”裴婉宁眼神骤然一厉,如同平静湖面突然掀起惊涛骇浪,厉声喝道。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穿透人心的力量,“这药干系着云舒的性命!火候、药材配比分毫不能差,你若敢碰一下,稍有差池,云舒有个万一,这个责任,你担待得起吗?”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仿佛一位临朝断案的判官,正在宣告生死。刘婆子被她眼中一闪而过的冷冽寒光震慑住了,那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能直刺她心底最阴暗的角落。她竟下意识地缩回了手,指尖还残留着一丝莫名的寒意。 “你……你敢吓唬我?”刘婆子愣了片刻才回过神来,脸上顿时有些挂不住。一个往日里任她搓圆捏扁的病弱小姐,竟敢如此对她说话!她色厉内荏地叫嚷道,声音却有些发虚,“一个爹不疼没了娘、失了势的小姐,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来人!给我把这碍眼的破烂玩意儿砸了!一股子穷酸味,污了柳姨娘的眼!” 那两个跟来的小丫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都露出了犹豫的神色。她们虽然也怕柳姨娘的威势,但裴婉宁毕竟是尚书府明媒正娶的原配夫人所生,是正经的嫡小姐,那份与生俱来的名分和骨子里的气度,并非柳姨娘一个妾室可比。她们喏喏地站着,脚像灌了铅似的,不敢上前。 “怎么?还不动手?”刘婆子见状,更是怒火中烧,觉得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挑衅。她亲自撸起袖子,露出两条肥硕的胳膊,上面青筋毕露,就要亲自上前去掀翻那个炭火炉。 “谁敢!”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裴婉宁猛地站起身。或许是动作太急,她微微踉跄了一下,脸色也因起身过急而泛起一丝不正常的潮红,但她很快稳住了身形,如同一株寒风中傲然挺立的翠竹,挡在了炭火炉前。她冷冷地看着刘婆子,目光沉静如水,却又带着一股玉石俱焚的决绝:“云舒是尚书府的人,是父亲亲自安置在我院里的。她今日若有个三长两短,我裴婉宁便是拼着这条命不要,也定会去父亲面前,将此事原原本本地说清楚!我倒要看看,父亲是信你这个只会搬弄是非、挑拨离间的恶奴,还是信我这个他亲手带到这个世上的亲生女儿!” 她的话,字字清晰,掷地有声,像是一把无形的利剑,精准地刺中了刘婆子的软肋。刘婆子虽然跋扈,但也知道,裴尚书对于这个原配留下的嫡女,心中终究是存着几分愧疚与父女之情的。尤其是云舒的身世,更是府里一个讳莫如深的敏感话题,一旦捅到裴尚书面前,柳姨娘也未必保得住她! 刘婆子的脸色顿时一阵青一阵白,像是开了个染料铺。她看着裴婉宁那双清澈却仿佛能洞察人心的眼睛,心中竟莫名地升起一丝寒意,仿佛自己那点龌龊心思在她面前无所遁形。她咬了咬牙,指甲深深掐进了肉里,却不敢再上前一步。最终,她狠狠地瞪了裴婉宁一眼,那眼神像是淬了毒的刀子:“好,好得很!裴大小姐,你给我等着!这笔账,咱们日后再算!” 撂下这句色厉内荏的狠话,刘婆子深知再待下去也讨不到好,反而可能夜长梦多,不敢再多做停留,带着两个同样如蒙大赦的小丫鬟,悻悻地走了。临走时,还不忘狠狠地啐了一口,只是那声音在空旷的院子里显得格外心虚。 看着她们狼狈离去的背影,裴婉宁紧绷的身体才微微松懈下来,后背已惊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她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平静,柳姨娘绝不会善罢甘休。但此刻,她顾不了那么多了。 她缓缓转过身,看向床榻上的云舒,见她呼吸似乎平稳了一些,苍白的小脸上也泛起了一丝极淡的红晕,心中稍稍安定。一场风波,总算消弭于无形,但裴婉宁明白,这静尘院的安宁,恐怕是再也回不来了。她的目光重新落在云舒脸上,眼神坚定:云舒,你一定要好起来。从今往后,我会保护你。 裴婉宁长长地舒了口气,那口气仿佛带着肺腑深处的积郁一同排出。后背,早已被一层细密的冷汗浸透,黏腻地贴在单薄的衣衫上,带来一阵微凉的寒意。她定了定神,指尖仍有些微颤——那是紧张,也是与死神赛跑后的余悸。重新坐回云舒床边,目光如炬,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床上气息奄奄的少女。 此时,药罐里的第一遍汤药已经散发出浓郁而苦涩的药香,在这小小的偏院房间里弥漫开来。裴婉宁小心翼翼地将药汁倾倒入粗瓷碗中,药汁呈深褐色,浓稠得几乎能挂住碗壁。她用小巧的银勺,舀起一勺,放在唇边轻轻吹了吹,待温度适宜,才一点点地凑近云舒干裂起皮的嘴唇。 药汁很苦,苦涩的味道刺激着云舒的味蕾,她下意识地皱紧了眉头,喉间发出一声微弱的抗拒呜咽。裴婉宁的心也跟着揪紧,她放下勺子,腾出一只手,用指腹轻轻抚平少女蹙起的眉头,声音是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云舒,乖,喝了药,病才能好。姐姐在这里陪着你,不怕。” 那声音仿佛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云舒混沌的意识似乎捕捉到了这熟悉的温柔,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竟真的将那口苦涩的药汁咽了下去。裴婉宁心中一喜,连忙乘胜追击,一勺又一勺,耐心地喂着。每一勺,都承载着她的希望与祈盼。她知道,这不仅仅是一碗药,更是云舒的生机。 喂完药,裴婉宁额角也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她顾不上擦,又取来干净的麻布巾,在张妈刚端来的热水中充分浸湿,拧到半干,然后轻轻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擦拭着云舒的额头、颈部、腋下和腹股沟等大动脉处。她的动作轻柔而精准,每一个部位都照顾到了。这是她所掌握的现代医学知识中的物理降温法,在这个时代,或许闻所未闻,但此刻,却是她能想到的、辅助退烧的最佳手段。 做完这一切,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一阵深深的疲惫如同潮水般汹涌袭来,瞬间淹没了她。四肢百骸都叫嚣着酸痛,眼皮沉重得几乎要黏在一起。 “小姐,您歇会儿吧,看您累的,脸色都白了。这里有老奴看着,您去躺会儿,不然您也该倒下了。”张妈看着裴婉宁苍白如纸的脸色,眼下淡淡的青黑,以及那掩饰不住的倦意,心疼得不行,声音里带着几分哀求。她从未见过自家这位一向怯懦寡言的二小姐,有如此镇定果决、奋不顾身的一面。 裴婉宁缓缓摇了摇头,目光落在云舒依旧烧得通红、没有明显好转的小脸上,眼神坚定而执着,轻声道:“还不行。”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得等她的体温降下来一些,呼吸再平稳些,我才能稍稍放心。” 她知道,这只是初步的急救措施,如同在汹涌的河流中勉强抓住了一块浮木。要想彻底治好云舒的病,后续的望闻问切、调整药方、精心调养,缺一不可。而这一切,都需要钱,需要药材,更需要一个能让她安心施为、相对安全稳定的环境。在这深宅大院,步步荆棘,谈何容易?想到此,裴婉宁心中又是一阵沉重。 夜色渐浓,如墨般泼洒开来,将整个尚书府笼罩在一片寂静之中。偏院里更是静悄悄的,只有炭火炉里偶尔发出一两声轻微的“噼啪”爆裂声,以及云舒那逐渐、逐渐平稳下来的呼吸声。那呼吸声,从最初的急促微弱,到后来的绵长有力,每一次起伏,都牵动着裴婉宁的心弦。 裴婉宁守在云舒床边,一夜未眠。她不敢睡,也睡不着。桌上的油灯跳跃着昏黄的光晕,映照她清丽却带着倦容的脸庞。她不时地伸出手,探向云舒的额头,感受那温度的变化;或是更换已经温热的湿布巾,确保降温效果;又或是屏息凝神,仔细听着她的呼吸,观察她神色的细微变化。时间,在这漫长的等待中,仿佛凝固了一般。 天快亮时,东方天际泛起一丝鱼肚白,微光尚未穿透窗棂,裴婉宁再次探向云舒的额头,心中猛地一松——那滚烫的温度,终于开始缓慢地下降,不再灼手。她又俯下身,将耳朵轻轻贴在云舒的胸口,听着那有力而沉稳的心跳,脸上的潮红也褪去了不少,露出了原本蜡黄的底色,却透着一丝生机。 裴婉宁悬了整整一夜的心,终于稍稍放下了一些,嘴角不由自主地牵起一抹浅浅的笑意,带着如释重负的疲惫。 她成功了!她真的成功了!她用脑海中那些来自现代的医学知识,结合这个时代的草药,双管齐下,真的从死神手里抢回了云舒的性命!一股难以言喻的喜悦和成就感,如同暖流般涌遍四肢百骸,驱散了部分疲惫。 这是她来到这个陌生的大唐时代,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初试牛刀”。手起刀落,虽无刀光剑影,却也惊心动魄,最终,她胜了。 晨曦微露,第一缕金色的阳光如同顽皮的精灵,穿透窗缝,恰好温柔地落在云舒渐渐恢复血色的小脸上。那长长的睫毛,如同两把小扇子,轻轻颤动了一下,又一下,然后,缓缓地、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不再是昨日的混沌与痛苦,而是带着一丝初醒的迷茫,以及……清明。 “小……小姐……”云舒的声音依旧虚弱沙哑,仿佛久未使用的风箱,但比起昨日那气若游丝的呓语,已经清晰了许多。她转动眼珠,视线聚焦,落在了守在床边,眼下带着浓重青黑,神色却充满关切的裴婉宁脸上。那一瞬间,云舒的眼眶瞬间就红了,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您……您守了我一夜?” 裴婉宁露出一抹欣慰的笑容,那笑容如同雨后初晴的阳光,驱散了她脸上的倦意,显得格外温暖动人。她伸手探了探云舒的额头,触感温润,温度已经基本恢复正常了。她心中大石落地,柔声问道:“醒了就好。感觉怎么样?头还疼吗?身上还难受吗?” 云舒摇了摇头,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样滚落下来,砸在粗糙的锦被上,晕开一小片湿痕。“不难受了……头也不晕了……谢谢小姐……谢谢您……谢谢您救了我……”她哽咽着,声音断断续续,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对眼前人的无限感激。 她挣扎着想坐起来,似乎想行礼叩谢,却被裴婉宁轻轻按住了:“刚退了烧,身子还虚着呢,快躺好,别乱动。”她的力道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云舒顺从地躺好,眼泪却流得更凶了,仿佛要将积压在心底的恐惧、委屈和感激,全都通过这泪水宣泄出来。她清楚地记得自己昨日病得多重,浑身滚烫,意识模糊,仿佛坠入了无边的火海。她也知道府里的医官对她们这种身份卑微的丫鬟根本不会上心,不过是草草开个方子,能不能好,全看天意。若不是小姐……若不是小姐不知从哪里学来的这些神奇医术,亲自守着她,喂她喝那苦得难以下咽的药,用湿布一遍遍擦拭……她恐怕……已经去见阎王了。 “小姐,云舒这条命是您救回来的!”云舒哽咽着,眼神却异常坚定,闪烁着晶莹的泪光,一字一句,掷地有声,“从今往后,云舒生是小姐的人,死是小姐的鬼,定当粉身碎骨,报答小姐的大恩大德!” 裴婉宁心中一暖,像是有一股暖流注入心田,驱散了这深宅的寒意。她伸手轻轻拭去云舒脸颊上的泪水,动作轻柔,柔声道:“傻丫头,说这些做什么。你是我的人,是我在这府里唯一的亲人一般,我自然不会让你有事。”她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期盼,“好好养病,等你好了,以后,我们还要一起在这尚书府里,好好地活下去,活出个人样来。” “嗯!”云舒重重地点了点头,将头深深地埋进枕头里,掩去眼中激动的泪水,只发出闷闷的、带着浓重鼻音的回应。 这一刻,她心中最后一丝对未来的惶恐和不安彻底消失了。在这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的尚书府,她找到了可以托付终身的依靠。小姐不再是以前那个任人欺凌的二小姐了,她变得强大、聪慧,而且,她是真心待自己好。 裴婉宁看着云舒重新沉沉睡去,脸上带着安心的笑容,呼吸均匀而绵长。她替她掖了掖被角,这才感到一阵彻骨的疲惫席卷而来,几乎要将她淹没。她靠在床沿,闭上眼,小憩片刻。 她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医好了云舒,不仅让她在这冷漠的尚书府中有了一个真正可以信任和依靠的人,更重要的是,这让她看到了在这个时代立足的希望。她的医术,是她前世今生安身立命的根本,是她最大的依仗。 她的医术,将是她在这大唐盛世中,最锋利的一把剑,助她披荆斩棘,开创前路;也是最坚实的一道盾,为她抵御风雨,守护自己想守护的人。 窗外,晨曦渐明,金色的阳光穿透薄雾,洒满庭院,新的一天开始了。而属于裴婉宁的传奇,也才刚刚拉开序幕。她隐隐有种预感,这次救治云舒,或许并不仅仅是救了一条人命那么简单。它可能会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这看似平静无波的尚书府,乃至整个繁华的长安城,激起层层涟漪,甚至……惊涛骇浪。 而她,裴婉宁,带着前世的记忆与医术,已经做好了迎接一切挑战的准备。她的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随即又恢复了平静,但那份从容与坚定,却已然不同。 ------------ 第4章 偶遇刁难,巧计化解 暮春时节的尚书府后花园,正是一年中最绚烂的光景。牡丹灼灼,芍药夭夭,各色不知名的繁花织成一片锦绣云霞。暖风拂过,卷起几片落英,如同蹁跹的蝶,轻轻拂过廊下凭栏而立的裴婉宁。她身着一袭月白色软绸襦裙,裙摆上用银线暗绣着细密的缠枝莲纹,外罩一件浅碧色半臂,更衬得身姿纤弱,气质娴静。乌黑长发松松挽成随云髻,仅用一支成色极佳的碧玉簪固定,鬓边几缕碎发被风微微吹起,添了几分慵懒的韵味。经过几日精心调养,她原本苍白得近乎透明的面色已恢复了几分健康的红润,那双曾因穿越而生的迷茫与惶恐,如今已沉淀为一种沉静的聪慧,眼底深处,更藏着一丝与这时代女子不符的清明与锐利。 “小姐,您慢些走,仔细脚下。”云舒端着一小碟刚切好的梨膏,小心翼翼地跟在身后。自从那日被自家小姐从鬼门关硬生生拉回来,这小丫鬟看她的眼神里,便总带着一种近乎崇拜的光芒,还有着挥之不去的后怕与依赖。此刻她捧着托盘的手稳稳妥妥,连呼吸都放轻了,生怕一丝一毫的差池,惊扰了自家小姐难得的片刻闲适。 裴婉宁停下脚步,望着满园生机勃勃的春色,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极轻,几乎融入风中,带着几分释然,也带着几分对前路的不确定。来到这个全然陌生的大唐,已经半月有余。从最初的震惊、惶恐、难以置信,到如今的勉强适应、步步为营,其间的波折与心路历程,唯有她自己知晓。谁能想到,她一个现代医学院的高材生,前途光明,竟会在一场意外的实验室爆炸后,魂穿到这个历史上似乎并不存在的朝代,成了尚书府里一个同样名叫“裴婉宁”的庶女。原主自幼体弱多病,性格更是怯懦得近乎卑微,在府中如同透明人一般,爹不疼没娘爱,日子过得连有些体面的丫鬟都不如。也好在这份“透明”,给了她不少暗中观察、默默积蓄力量的机会。 “云舒,把梨膏放这儿吧。”她指着不远处掩映在花丛中的石桌,目光却被墙角一丛长势颇为奇特的植物吸引了过去,眼中闪过一丝探究,“那是……” “回小姐,那是鬼针草。”云舒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撇了撇嘴,有些嫌弃地说道,“下人们都说这草沾人得很,一不小心就会被它的小刺粘满身,平日里都是绕着走呢。” 裴婉宁却眼前一亮,心中微动。这鬼针草,在现代可是再常见不过的草药了!她脑海中瞬间闪过关于它的性味归经与功效——清热解毒、散瘀消肿,对于咽喉肿痛、疔疮肿毒尤其有效。这几日她总觉得喉咙有些不适,正愁无处寻药。她快步走上前,蹲下身仔细观察,指尖轻轻拨开叶片,想要细看其根茎的形态,确认是否与记忆中的药用品种完全一致。 就在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阵环佩叮当的清脆声响,那声音急促而张扬,伴随着一个娇蛮中带着几分刻薄的女声,由远及近:“哟,这不是我们尚书府那位病得快死的三妹妹吗?怎么,阎王爷那儿打了个转,回来还有力气在这儿挖野草玩?莫不是病糊涂了,把这贱东西当成什么宝贝了?” 裴婉宁的动作猛地一顿,那娇纵的声音像一根尖锐的针,刺破了花园的宁静。她缓缓站起身,拍了拍裙摆上并不存在的尘土,心中已是一片了然。不用回头,她也能猜到是谁。 只见不远处的月洞门边,俏生生地站着一位身着桃粉色绣缠枝牡丹襦裙的少女,约莫十五六岁年纪。她生得确实明眸皓齿,肤白胜雪,容貌娇俏可人,是个标准的美人胚子。只是那双原本应是灵动含情的杏眼里,此刻却盛满了毫不掩饰的轻蔑与恶意,像淬了毒的刀子,直直地射向裴婉宁。她发髻高挽,珠翠环绕,身后跟着四个同样穿着体面、气势汹汹的丫鬟,一个个都伸长了脖子,以看好戏般的眼神打量着这边,嘴角挂着幸灾乐祸的笑容。 云舒脸色“唰”地一下就白了,小小的身子下意识地往前一步,挡在了裴婉宁身前,声音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颤抖:“大……大小姐安。” 来者正是尚书府的嫡女,苏绾绾,也是府里出了名的骄纵跋扈、目中无人的主。裴婉宁从原主残留的记忆碎片中得知,这位嫡小姐自小被宠坏了,尤其看不起她这个庶出的、还总是病恹恹的妹妹,原主没少受她明里暗里的欺负,吃了不少苦头。只是没想到,自己不过是出来散散心,寻点草药,就这么不巧,撞上了这位“贵人”。 苏绾绾根本没理会瑟瑟发抖的云舒,仿佛她只是一团碍眼的空气。她款步走到裴婉宁面前,下巴微微扬起,目光像带着钩子的刀子般,从裴婉宁的发髻一直刮到裙摆,那眼神,就像是在审视一件极其卑贱的物品。“听说前些日子你那个小丫鬟快死了?府里的张医官都束手无策,摇头叹气,怎么偏偏就被你救活了?我倒是好奇得很,我们这位平日里连话都不敢大声说的三妹妹,什么时候学会医术了?莫不是得了什么奇遇?” 她的声音又尖又亮,刻意扬高了几分,一字一句,都像是故意说给周围可能存在的下人听的。果然,不远处几个正在修剪花枝、打扫路径的仆妇,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纷纷竖起耳朵,探头探脑地往这边张望,眼神里充满了八卦与好奇。 裴婉宁心中冷笑。来了,果然是为了这件事。那日云舒病危,她情急之下动用了现代急救知识和随身携带的一点点备用药物(万幸穿越时竟一并带来了),虽救活了人,却也知道定会引人注意,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还是这位最难缠的主。她面上却依旧不动声色,甚至还微微垂下了眼睑,掩去眸中的那一丝冷意,语气平淡无波:“大小姐谬赞了,不过是侥幸罢了。云舒那日只是偶感风寒,引发高热,恰巧我房中有几样早年祖母留下的草药,想着死马当活马医,胡乱试试,竟真的管用了。说来,还要多谢祖母在天有灵庇佑。”她故意将功劳推给早已过世、且在府中颇有贤名的祖母,这是她这些日子在府中默默观察,总结出的第一条生存智慧——借势。 “侥幸?”苏绾绾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夸张地掩唇轻笑起来,笑得花枝乱颤,胸前的牡丹绣样也跟着抖动,“妹妹这话骗骗那些蠢笨的下人还行,想瞒过我可没那么容易!我可听说得一清二楚,那日你可是亲自动手施针,又是掐人中又是放血的,还让你这小丫鬟去采些不知名的野草回来熬汤!依我看啊,你根本就是用了什么旁门左道的邪术!说不定,你这次大病不死,也是用了什么邪门歪道换来的!” “大小姐慎言!”裴婉宁猛地抬起头,眉头微蹙,语气终于冷了几分,眼神也锐利起来,直视着苏绾绾,“医术救人,乃是仁心仁术,何来邪术之说?大小姐如此凭空污蔑,不仅是对我的侮辱,更是对医道的亵渎,莫非是对医道有什么天大的误解?还是说……大小姐觉得,张医官治不好的病,我一个弱女子侥幸治好了,便碍了谁的眼,动了谁的奶酪不成?”她的话不卑不亢,条理清晰,甚至隐隐带着一丝反问,让苏绾绾准备好的一肚子刻薄话语都噎在了喉咙里。 苏绾绾被裴婉宁眼中一闪而过的锐利惊得愣了一下,随即恼羞成怒。她没想到,这个平日里病恹恹、任打任骂的庶女,竟敢如此顶撞她!还敢暗示她质疑此事是别有用心! “误解?”苏绾绾的脸色骤然一沉,那双精心描画的凤眼里瞬间淬了冰。她莲步轻移,带着一股迫人的气势上前一步,几乎是鼻尖对着裴婉宁的额头,以一种绝对居高临下的姿态,眼神轻蔑地扫过她略显单薄的身躯,“一个往日里连《女诫》都认不全的庶女,如今竟摇身一变成了妙手回春的神医?这等翻天覆地的变化,若不是邪术,又能是什么?依我看,你定是被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附了身,才变得如此诡异!” 她话音刚落,目光如毒蛇般逡巡,最终落在裴婉宁脚边那丛沾着晨露的鬼针草上,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阴狠的恶意,随即拔高了音量,声音尖利,足以让周围的人都听得一清二楚:“还有这些田埂路边随处可见的野草,乱七八糟,看着就碍眼!谁知道你是用来做什么龌龊勾当的?说不定,就是用来诅咒旁人的巫蛊之物!来人啊!给我把这些妖草通通拔了,架起火堆烧干净,免得污了尚书府的地!” “是,大小姐!”身后的几个膀大腰圆的粗使丫鬟立刻响亮地应了声,摩拳擦掌就要上前动手,眼神里满是幸灾乐祸。 “住手!”裴婉宁心中一紧,厉声喝道,像一只被激怒的幼兽般,猛地张开双臂,将那丛无辜的鬼针草护在了身后。她胸口微微起伏,心中又惊又怒。她万万没想到,这苏绾绾竟蛮横至此,不仅口出秽言污蔑她是邪祟附体,竟还要将她好不容易寻来的草药付之一炬! 裴婉宁的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一丝刺痛让她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不行,不能冲动!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对方是身份尊贵的嫡女,而自己,不过是个爹不疼没娘爱的庶女,硬碰硬无异于以卵击石,只会落得更凄惨的下场。她必须想办法,不仅要保住草药,更要洗刷这“邪术”的污名,否则日后在府中,便再无立足之地。 苏绾绾见她竟敢螳臂当车,公然阻拦,眼中的怒火更盛,几乎要喷薄而出:“怎么?被我说中了痛处,心虚了?裴婉宁,我告诉你,别以为侥幸救了云舒那个小贱种,就能在府里挺直腰杆做人!在我眼里,你连给我提鞋都不配!” 她这番话刻薄至极,如同最锋利的刀子,狠狠剜在裴婉宁心上。 周围的仆妇丫鬟们本就在远处窥探,此刻见这边起了冲突,更是像嗅到了血腥味的苍蝇一般,呼啦啦围拢过来,对着场中三人指指点点,窃窃私语声不绝于耳,那些目光,或同情,或鄙夷,或幸灾乐祸,像无数根细小的针,扎得人浑身不自在。 云舒急得小脸通红,眼圈都红了,她紧紧攥着衣角,几次想冲上前去替自家小姐辩解几句,却都被身旁相熟的老嬷嬷悄悄拉住。她一个小小的三等丫鬟,人微言轻,在嫡小姐的威势面前,任何言语都显得苍白无力,只会徒增祸端。她只能在一旁干着急,豆大的泪珠在眼眶里打转。 裴婉宁感受到了四面八方投来的压力,苏绾绾的嚣张,众人的议论,云舒的焦急……这一切都像一张无形的网,试图将她困死其中。她知道,今日之事,退无可退。她缓缓环视四周,目光掠过一张张麻木或好奇的脸,最终,落在了不远处庭院角落那株开得如火如荼的石榴树上。嫣红的花瓣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像一团燃烧的火焰。蓦地,她心中灵光一闪,一个计策悄然成型。 她非但没有如苏绾绾预想般退缩或畏惧,反而挺直了略显纤弱的脊背,向前微微踏出半步,迎上苏绾绾那双几乎要喷出火的眼睛。她的眼神清澈而坚定,声音清亮,如同玉石相击,穿透了周围的嘈杂: “大小姐口口声声说我用的是邪术,敢问,可有真凭实据?” “证据?”苏绾绾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夸张地掩唇嗤笑起来,声音尖利刺耳,“你一个素日里连大字都不识几个的庶女,突然就会医术了,这本身,难道不就是最大的证据吗?”她觉得裴婉宁简直是愚蠢至极,这种时候还敢跟她谈证据。 裴婉宁闻言,唇边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弧度,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照大小姐这么说,那被后世尊为‘药王’的孙思邈孙神医,少年时亦是突然显露其过人医术天赋,难道他老人家,当年也是被什么邪祟附了身不成?” 她顿了顿,不等苏绾绾反驳,继续说道:“医道精深,传承各异。我不过是侥幸得了些早逝祖母留下的几本残缺医书,闲来无事翻看,略通皮毛罢了,怎就成了大小姐口中的邪术?大小姐身为尚书府嫡女,自幼饱读诗书,深谙礼义廉耻,怎会如此武断,仅凭一己之猜测,就给人扣上‘邪祟附体’的帽子?这若是传扬出去,怕是要让人笑话尚书府的嫡女,竟是如此不明事理,读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她这番话,不卑不亢,有理有据。既抬出了孙思邈这尊人人敬仰的大神作为例证,又暗讽苏绾绾空有嫡女身份,实则读书不明理,逻辑混乱。 周围的议论声顿时小了下去,众人脸上的表情也变得微妙起来。几个在府里待了多年的老仆,看裴婉宁的眼神也多了几分审视和深思,不再是先前那般全然的轻视。这三小姐,似乎与传闻中那个怯懦无能的形象,有些不一样了。 苏绾绾万没料到,往日里像只惊弓之鸟般,见了她连头都不敢抬的裴婉宁,今日竟敢如此伶牙俐齿地反驳她,还句句在理,噎得她半晌说不出话来。她脸颊一阵红一阵白,心中又气又急,随即恼羞成怒,指着裴婉宁的鼻子尖叫道:“你……你这是强词夺理!巧言令色!就算你懂些医术,这些路边随处可见的乱七八糟的野草,怎么可能入药?我看你就是在胡言乱语,混淆视听!” 裴婉宁闻言,非但不恼,反而露出一抹浅浅的笑容。那笑容如同春风拂过冰封的湖面,瞬间驱散了她眉宇间的几分紧张,平添了几分从容淡定。她缓缓弯腰,从脚边的草丛中,小心翼翼地拾起一株鬼针草,轻轻掸去上面的泥土,然后将其举到苏绾绾面前,眸光清澈:“大小姐可识得此草?” 苏绾绾看着那株浑身长满细小尖刺、毫不起眼的野草,只觉得一阵厌恶,如同见了什么脏东西般,猛地后退一步,嫌恶地啐了一口:“不过是些田间地头沾人衣裳的鬼草罢了,谁耐烦知道它叫什么名字!” “大小姐此言差矣。”裴婉宁也不恼,依旧耐心解释道,“此草虽其貌不扬,却有个贴切的名字,唤作‘鬼针草’。”她顿了顿,观察着苏绾绾的神色,继续说道:“其性味苦平,归入肝、肺、大肠经,有清热解毒、祛风除湿、活血消肿之良效。” 她一边说着,一边不动声色地留意着苏绾绾的反应,见她虽面露不屑,却并未立刻打断,便知道自己的话已引起了她一丝微弱的兴趣。裴婉宁话锋一转,目光落在苏绾绾略显潮红的脸颊上,语气笃定地问道:“大小姐近日,是否常感咽喉肿痛,吞咽不适,甚至晨起咳痰时,痰中偶带有血丝?” “你……你怎么知道?!”苏绾绾猛地瞪大了眼睛,像是见了鬼一般,满脸的震惊与难以置信,连声音都有些变调。裴婉宁说的,竟分毫不差!这几日她确实觉得喉咙干涩疼痛得厉害,昨日晨起咳嗽时,手帕上更是赫然见了一抹刺目的殷红,只是她素来好强,又怕父亲担心责骂她不懂得爱惜身体,便一直咬牙忍着,从未对任何人说起过,裴婉宁是如何知晓的?! 她这话一出,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周围众人顿时一片哗然,看向裴婉宁的眼神彻底变了,充满了震惊、敬畏,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这三小姐……竟能未卜先知,隔空断症?莫不是真的有什么神通? 裴婉宁心中一块大石悄然落地,嘴角的笑意更深了几分。她方才就注意到,苏绾绾说话时,声音略显沙哑粗粝,且时不时会下意识地用丝帕掩唇轻咳,虽然动作细微,却瞒不过她的眼睛。再加上苏绾绾衣着华丽厚重,面色却异常潮红,不似健康的红润,倒像是内火旺盛之兆。种种迹象串联起来,她便大胆猜测苏绾绾患有风热感冒引起的咽喉炎症。此刻见苏绾绾如此剧烈的反应,便知自己赌对了。这第一步,成了! 她微微一笑,笑容温和而自信,继续说道:“大小姐不必惊慌。方才我见大小姐说话间声音沙哑,又见您面色潮红,频频掩口轻咳,便斗胆猜测一二。想来大小姐定是前几日府中赏花宴时,贪食了那冰镇的荔枝,一时痛快,却不知那荔枝性热,冰镇之后寒气内敛,再加上您或许是穿得单薄了些,不慎受了风邪,寒邪入体化热,才导致风热郁肺,津液受损,故而咽喉肿痛,咳痰带血。” 她顿了顿,语气诚恳:“若大小姐信得过我,可取此鬼针草三钱,辅以金银花二钱,桔梗一钱,生甘草五分,清水三碗,文火慢煎至一碗,温服。不出三日,大小姐的咽喉之疾,便可痊愈。” 裴婉宁语速不快,吐字清晰,将病因、症状、治法、药方一一说明,条理分明,深入浅出,那沉稳从容的气度,竟颇有几分悬壶济世的老医官的架势,让人不由自主地信服。 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地听着,看向裴婉宁的目光中,再也没有了先前的轻视和鄙夷,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震惊、好奇与探究。这个一直被她们忽视的庶小姐,似乎真的藏着一身惊人的本事。 裴婉宁话音刚落,苏绾绾那张精心描画的脸蛋霎时血色褪尽,惊得如同被人施了定身法,樱桃小口微张,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她身后的贴身丫鬟春桃到底年轻沉不住气,柳眉倒竖,往前一步护在主子身前,尖声道:“你胡说八道什么!哪有用这种路边野草治病的道理?这要是耽误了我们家小姐的贵体,你十条命也担待不起!“ “春桃姑娘言重了。“裴婉宁并未动怒,目光沉静如水,缓缓转向那气势汹汹的丫鬟,声音清越如玉石相击,“若大小姐心存疑虑,不妨先取少量煎水含漱,片刻便能感到咽喉清爽。此法源自《千金方》,对风热喉痹确有奇效,且药性平和无任何副作用,大小姐不妨一试。“她说话时,眼神始终坦荡清澈,不带半分怯懦,亦无丝毫挑衅,只如陈述事实一般。 苏绾绾被她这般从容气度震慑,心头竟莫名地有些动摇。连日来,她咽喉肿痛如火烧火燎,连吞咽都疼痛难忍,府里的医官换了三个,开的汤药喝下去却如石沉大海,不见半分起色。此刻听裴婉宁不仅准确说出了她的症状,还将这不起眼的野草说出了一番道理,那笃定的神情,倒让她不由得信了几分。尤其是那句“片刻便能感到咽喉清爽“,简直说到了她的心坎里。 “那...那又如何?“苏绾绾兀自嘴硬,声音却已不如先前那般尖锐,脸上的嚣张气焰也散了大半,只剩下强撑的体面,“不过是碰巧知道几个乡野偏方罢了,算不得什么真本事!“ “大小姐说的是。“裴婉宁见好就收,适时地微微垂下眼帘,放低了姿态,语气愈发恭谨,“我这点微末伎俩,自然入不了大小姐的眼。只是这草药虽不起眼,能解人病痛,却是无辜的,还请大小姐不要迁怒于它。“她特意加重了“无辜“二字,目光扫过地上被踩烂的草叶,语气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惋惜。 苏绾绾眼角余光瞥见周围仆妇丫鬟们投来的若有所思的目光,那些眼神里有同情,有探究,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她心中一凛,这才惊觉自己今日失态了。再这般纠缠下去,只会显得自己无知蛮横,反而成全了裴婉宁的贤良。她胸中气血翻涌,却不得不强行压下,冷哼一声,狠狠剜了裴婉宁一眼,那眼神淬了毒似的:“算你有理!我们走!“说罢,带着丫鬟们悻悻地转身就走,连头也不回,裙裾翻飞间,透着一股落荒而逃的狼狈。 看着苏绾绾那几乎要气炸了却又不得不强忍怒火的背影,云舒激动得小脸通红,眼眶都泛起了水光,她几步扑上来紧紧抓住裴婉宁的手,声音都带着颤抖:“小姐!您太厉害了!您刚才真是太威风了!奴婢还以为...“她说到一半,激动得说不下去,只是用力摇着裴婉宁的手臂。 周围的仆妇丫鬟们也如梦初醒般,纷纷围上前来,七嘴八舌地称赞起来: “三小姐真是好本事啊!几句话就把大小姐说得没脾气了!“ “原来那野草真能治病呢!以前咱们见了都绕道走!“ “三小姐年纪轻轻就有这等医术和胆识,将来必定有大造化!“ 裴婉宁对着众人微微颔首,唇边噙着一抹浅淡的笑意,并不居功:“举手之劳罢了,大家散了吧,该做什么做什么去。“ 众人见她如此谦逊,不骄不躁,更是心生敬佩,又说了几句恭维话,才渐渐散去。只是离去时,看裴婉宁的眼神已然不同,多了几分敬畏与亲近。 “小姐,您刚才真是吓死我了!“回到僻静处,云舒才拍着胸口,心有余悸地喘着气,随即又兴奋起来,满眼崇拜地看着裴婉宁,“不过您最后那招真是太妙了!既点明了大小姐的错处,又给了她台阶下,还顺便展露了您的医术,让她无话可说!“ 裴婉宁淡淡一笑,那笑容却未达眼底,目光望向苏绾绾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这只是暂时的。苏绾绾心胸狭窄,睚眦必报,今日之事,折了她的脸面,她定然不会善罢甘休。我们以后在府中行事,还要更加谨慎才是。“她清楚,苏绾绾绝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放过她,今日的退让,不过是权宜之计。 云舒用力点头,小脸上满是坚定:“奴婢明白!以后奴婢一定打起十二分精神,好好保护小姐,绝不让人再欺负您!“ 裴婉宁看着小丫鬟那双真挚热忱的眼睛,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在这等级森严、人心叵测的尚书府,在这陌生的大唐,云舒是她第一个可以完全信任的人。她轻轻拍了拍云舒的手背,声音温柔却带着力量:“不是你保护我,是我们互相扶持,一起走下去。“ 午后的阳光透过茂密的树叶缝隙洒落,在两人身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温暖而静谧。裴婉宁知道,今日这一局虽然看似胜了,但这尚书府的平静,恐怕已被彻底打破。她隐隐有种预感,苏绾绾的刁难,或许仅仅只是一个开始。而那个关于原主身世,甚至牵扯到宫廷阴谋的秘密,也似乎正随着她对这个世界的深入了解,一点点向她揭开神秘的面纱,露出冰山一角。 她转身看向满园姹紫嫣红的春色,轻轻握紧了手中那株不起眼的鬼针草。叶片上的细刺扎得掌心微微发痒,却也让她更加清醒。无论前路如何荆棘密布,她都要在这个时代好好活下去,不仅为了自己,也为了身边这个忠心耿耿的小丫鬟,为了那些可能需要她的人。而她脑海中那些超越时代的医学知识,将是她在这大唐立足,最有力的武器和最坚实的依靠。 不远处的太湖石假山后,一个身着月白色锦袍的年轻男子缓缓走出,袍角绣着精致的暗纹,腰间玉带晶莹剔透,一看便知身份不凡。他身姿挺拔如松,面容俊朗,此刻正望着裴婉宁离去的背影,那双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化为浓浓的深思。他身后的小厮低声问道:“公子,这位三小姐...似乎与传闻中怯懦无能的形象大相径庭啊。“ 男子微微摇头,修长的手指轻捻着腰间玉佩,示意他不必多言,目光却依旧停留在裴婉宁消失的方向,若有所思。这个尚书府的庶女,被嫡母苛待,被嫡姐欺凌,在京中几乎是个透明人,今日一见,却发现她不仅胆识过人,医术不凡,更难得的是那份临危不乱的气度和洞察人心的智慧。呵,倒是比传闻中有趣得多。他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转身隐入了更深的花树掩映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