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章 林寡妇养了个野男人 清晨,后山村。 昨夜下了一整夜的雪,一大早,薄雾盖了半个村子,清冷的雾气扑在脸上,叫人忍不住含了胸,向着冷寒的天气低了头。 寡妇林素娘一如既往起了个大早,往柴房里头去抱了柴烧火。 净手起柴烧火,半锅清水里头丢了一小把黄米烧开,垫上箅子,蒸两个窝头,又顿了顿,打墙上的瓦罐里头摸了两个鸡蛋,在锅里蒸上。 忽听到里屋响起一阵哭声,却是林素娘才三岁的儿子小石头睡醒了。 听见声音,她转头就往屋里跑,利索的拿了衣裳给孩子穿了,这才抱着他进了厨房。 先伺候着孩子吃了个鸡蛋,喂了半碗汤,又拿了两个窝头并一碗漂着几粒米花儿的汤水回了屋里西间。 平日里,这是放些粮食的地方,如今在一口袋地瓜旁边铺着些干草,歪躺着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蓬头垢面的,面上一层黑灰,身上的衣裳破破烂烂,只有林素娘昨儿个给盖的一席破棉被稍起到些御寒的作用。 林素娘叹了一声儿,把小石头放在一边,上前摸了摸他的额头。 这是她昨天后半响去山窝子捡柴发现的男人,当时这男人躺在自家的玉米杆堆里,气息微弱,身上冻得梆硬。 林素娘原打算绕开他走,没想到一错眼瞥见这男人棱角分明的侧脸,眉如墨染,鼻梁挺括—— 守寡多年的林素娘一时移不开了眼,心口“砰砰”跳,四顾一回见左右无人,她咬咬牙,将柴丢下,上前探了探这男人的鼻息还有气。 略上手扶去,只觉得男人的臂膀上全是虬劲有力的肌肉,她尝试唤醒男人没有成功,费了好大力气才把他弄回家里,拿草药煎汤给他喂下,至半夜,这人发起了高烧,浑身烫得叫人放不上手。 安抚好孩子睡下,林素娘又守着男人用湿了水的帕子敷贴着滚烫的额头退热,反反复复的,竟熬了一夜未眠。 早起熬了药给他端来服下,这会儿身上的烧倒是退了许多,林素娘不由松了一口气。 忽听外头夹夹杂杂一阵吵嚷伴着大力拍门的声响,并悉悉索索的议论声,听起来人很是不少,林素娘不由皱了眉头,心头浮涌起不好的预感。 “林寡妇,你是不是在家养野男人了?你给我出来!要了命的小娼妇,如今真真儿是脸都不要了啊!可怜我的二桩啊,去得早哎——” “娘,我瞧得真真儿的,她背着个男人进的家门儿,我老早就说,这妇人这般年轻,她守不住!” 外头的声音越发高亢悠扬,林素娘听得真切,正是自己死鬼男人的娘亲,也就是她的婆母,并那个游手好闲的大伯子孙大柱。 她想了想,回去把孩子放到冰凉的炕上,拿被子围了,温声嘱咐他不要乱跑。 接着,林素娘几步走到院外,打门后抄起一根拳头粗的长木棍,然后才开了院门。 门外站着她的婆母孙吴氏——吴婆子。 身后围了她的大儿子并一路上被吵闹声吸引过来看热闹的村人,挤挤挨挨的,人很是不少。 瘦弱的老太太穿着补丁摞补丁的破袄,佝偻着腰背撑着门框站着,满脸的怒容拿着拐杖指着林素娘恶声骂着。 “你说,你是不是偷了男人养在家里头?你知不知羞啊,可怜我儿才死了几年,你就守不住了!啊呀,丢死个人喽,简直叫我活不下去嘞——” 见门打开,吴婆子指着林素娘劈头盖脸就是一通骂。 林素娘瞪着眼睛皱着眉盯着她的动作,一步步往后退,口中却也叫得响亮: “什么养‘野男人’?这也是你当婆婆的能说的话?平日你满口胡吣也就罢了,这等关乎名声大的事,你也胡咧咧—— 你别过来啊,你再过来,我可是要动手了!” 林素娘嘴上说得厉害,却随着吴婆子的欺近一步步往后退去,她一把年纪,这要是不小心碰了撞了,再讹上自己可怎么是好? 吴婆子见她退却,越发壮了胆气,举着拐杖作势要上来打人。 林素娘见她冲来,将身一转,灵活朝着一旁躲去,“你莫要以为我怕了你,再欺进来,我可要还手的!” “娘,我来帮你!”吴婆子的大儿子孙大柱嘴里叫着,张着一双长臂就去抱林素娘。 林素娘不敢真个下了力打老的,那是怕打坏了再叫讹上,可不怕他个孬种! 见他欺身上来,那可是半分不肯客气的。 孙大柱支了架势还没等近身,便被木棍重重拍在身上,吃痛不已,脚下一滑,登时“哎哟”一声翻滚到屋山旁的草垛里。 “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来拉扯我?” 林素娘大怒,一边躲着吴婆子,朝着孙大柱啐道,手上一点儿也不轻,把一根木棍舞得虎虎生风,上去赶着拍了两下,将孙大柱打得抱头鼠蹿。 吴婆子到底年纪大了,追不上林素娘,又兼着自己儿子挨了打,心里疼得慌,忙上前拽着孙大柱看哪里打坏了,酝酿一口浓痰啐向林素娘。 “当初要不是我儿二桩挣下来一份家业,哪里容得你在家里养汉子?我们孙家可没有你这样不要脸的儿媳妇,我要去寻了他二叔为我老婆子做主哩,定要把你浸猪笼沉塘去——” 林素娘怒极反笑,道:“好,好,你现在就去,还浸猪笼沉塘,当日二桩没的时候我娘家与你们说得清清楚楚,若我林素娘要改嫁,不许你们拦着。如今听风就是雨,竟还打上门来,当我真个怕了你不成!” 两人多年的婆媳,早就积怨已久,互相看着都似仇人一般。 吴婆子自来瞧她不顺眼,偏又怕她的泼辣劲儿,只敢暗戳戳做些上不得台面的小动作。 路上走碰了头,也要偷偷啐上两口表达一下自己的厌恶,不伤筋不动骨的,却叫人恶心。 林素娘的娘家兄弟多,十里八村儿的早就恶名在外,无人敢惹,是以她才能在孙家村安安生生守了两三年的寡。 ------------ 第2章 门儿都没有 昨夜林素娘自墙外柴禾垛里将那男人搬扶回家,千防万防的,没想到还是叫人看见,搬弄到了吴婆子面前,可叫她得了机会寻上门来。 “你这是养野男人,是通奸!是要浸猪笼、点天灯的!败坏门风啊我的天老爷啊,可怜我的二桩黄泉路上也不得闭眼嘞——” 吴婆子将嘴一张,眼一闭,往地上“扑通”一坐,拍着大腿仰头干嚎了起来。 “我呸!当日里小石头的爹死了,我都说了要给你养老的话,偏你信不过我,叫我同你那浑不吝的大儿子搭着帮过。你当这是母猪配种呢?我不答应,你就要跟我断亲。 既早断了亲,现下又过来闹什么闹?我早说了,我们母子是死是活,都与你家不相干。若有事我自会寻了二叔说道,快些滚出去,走,走!” 林素娘怕真个伤了人又生事,撇了棍子,换了一把扫院子的破旧扫把,不敢直往吴婆子身上拍,直将她身边儿地上的积雪拍得四下里飞溅,打在她脸上生疼,再也坐不住,一骨碌翻身爬了起来。 门外被这边的热闹声吸引过来的人越来越多,有向来与林素娘交好的,自然是指责吴婆子放着好好儿的日子不过,又过来磋磨儿媳妇。 也有同着吴婆子年纪差不多的老人思及己身,出声帮腔,骂林素娘不仅不孝顺,还是个不守妇道的。 “你莫要在我家闹了,当日小石头的爹死了的时候,我林素娘就同你们家一刀两断,各不相干。村里人都是做过见证的,哪里容得你来我家里撒泼?趁早快些走开,莫要叫我真个动了手,怕伤了你又讹我哩。” 林素娘将外头的动静听在耳中,若说心里不气,那是假的,可也觉得自家的事情,与他们都说不着,只当没听见。 “放你娘的屁!你住着我儿子的院子,养着老娘的孙子,要跟老娘一刀两断,做你娘的春秋大梦去吧!门儿都没有!” 吴婆子一怔,继而骂道,又将手在大腿上拍得“啪啪”响,摇头哭嚎着。 “当日二桩若不是被这个小娼妇逼着没日没夜的挣钱,又哪里会撞上山匪死了哟!这个克夫命硬的林寡妇,现在还在二桩的院子里头养野男人啊,我还不如死了算了,老脸算是丢尽了哟——” 林素娘双手插腰朝她啐了一口,“红口白牙说些什么胡话!这院子是怎么盖起来的,村里的人谁不知道?当时我嫁到你们家第二天就分家出来,满共给我和二桩一个破烂窝棚。 还是我回娘家借的钱,我爹和娘家兄弟来帮着忙活了几个月才起的屋,围的院子,什么叫‘二桩的院子’?这是我林素娘的院子!” “你个烂了心的小娼妇还有脸说这样的话,有本事你送我去见二桩去,阎王爷面前我也要告你一状,叫你日后下十八层地狱,你不得好死!” 吴婆子听了这话,胸口的心火越发烧得闷闷,眼睛瞪得几乎鼓将出来,扯着喉咙破了嗓高声嚷嚷着。 “我呸!你要死就死,莫要在我家里闹腾,再吓着我儿子,我可要对你不客气!” 林素娘一瞪眼,作势扬起了手里的扫把,吴婆子下意识打了个寒战,将头一缩,忽又反应过来,越发梗着脖子就往上撞。 “打,你打啊,老娘看你要怎么不客气!打死老娘你也要偿命!” 两个人吵得正热闹,忽然听见外头一声威严的厉喝响起,“大柱他娘,你又在这儿闹什么?” 院门外看热闹的人群倏然分开两边,自觉让出一条道来。 林素娘抬头望去,却是孙二桩的二叔不知被哪个热心的村人寻了过来,喝止了她。 孙家两兄弟荒年的时候带着家人逃荒到这后山村,自打孙老爹喝醉了酒跌进河塘淹死了后,孙家有什么事多请了孙二叔出面周旋,在孙家这两房人眼里,说话是极有分量的。 吴婆子瞧见他来,不由歇了声气,唱得正响亮的声音就卡在了嗓子眼儿里戛然而止。 “当日二桩侄子才去的时候,林氏说要留下给你养老,你白日里闹,黑日里闹,只嫌她是个丧门星不肯叫她近身。 她孤儿寡母的带着孩子留在这院子过活,你还帮着大柱将二桩分的几亩好水田占了去,只留六七分的山地给人家,还在外头嚷嚷着要与她母子断亲,这可都是你说的,村里没有不知道的人,如今又来她家闹什么闹?” 孙二叔平日自诩是个体面人,如今被人寻了来,知道又是大房的破烂事儿,颇有些不悦。将烟锅在鞋底子上磕了磕,慢悠悠开口。 吴婆子见他过来,自以为得了助力,没想到先得了一顿排揎,登时往地上一坐,拍着大腿便哭嚎开来。 “他二叔,哪里是我要闹,分明是这小寡妇养男人,污了我们孙家的门风啊!我这是来捉奸哩,奸夫此刻定还在这林寡妇的屋里头,他二叔随我去看了就知道!” 林素娘心头一跳,那人正在她家西间地上躺着,只消人一进屋,立时就能瞧见。 “自家的事关起门来自家处置,哪里像你这样子,生怕旁人不知道!”孙二叔皱着眉头看着吴婆子,带着几分厌恶。 都说娶妻娶贤富三代,孙家大房算是被这个无知妇人给毁了。 早先在原籍时还不觉得,家乡遭了难,大哥又惹了官司在身,一大家子拖家带口的逃难至此。 路上千难万难的自不必说,好不容易求着后山村的村正收留,兄弟俩似个老黄牛似的面朝黄土背朝天才置下些许家业。 原说这日子总算要好过起来,没想到吴婆子又闹着要分家。 才分了家,便赶着孙老大去山上打猎赚钱养家,不成想运气不好,被熊瞎子一巴掌拍死,只寻到两只破烂的衣管儿埋了。 家里没了当家人,看在死去大哥的份儿上,孙二叔不得不帮着张罗了两个侄子的婚事。 现下又一个跑了老婆,一个儿媳妇守寡都不得安心。 ------------ 第3章 少说两句吧 孙大柱上前将今日母子两个登门寻林素娘的事情向孙二叔说了,孙二叔的烟圈儿越发浓重起来,眉眼隐于烟雾之后,隐隐约约看不真切。 他向林素娘问道:“当日二桩才下葬的时候你家里人过来,当着面我们就说过,从来不会挡了你再走一路,只这般偷偷摸摸的,又叫个什么事儿?” 林素娘道:“二叔,我林素娘自问自嫁到孙家之后,不说与婆母相处和乐,到底也不曾同她恶言相向。自打二桩没了以后,连头七都不曾过得,我这个婆母便带了大伯子上门,叫我改嫁给孙大柱。 他孙大柱打跑了老婆,又穷又懒没人看得上,刚巧老二媳妇死了男人,就得嫁给她的大儿子不成?要不是我娘家硬气,怕是这老虔婆早就把我绑了硬按头成礼。 二叔也常在村儿里头走动,自然知道我林素娘是什么样的人,自然知道分明是她见天儿地在外头浑说,坏我的名声!” 林素娘越说越气,恨不得上前狠狠踢这老虔婆几脚,方才解恨。 “放屁!昨儿铁牛娘亲眼看见她搂着个男人进了家门,今儿一早就跑去告诉我老婆子,这会子你还想瞒着,老娘告诉你,门儿都没有!” 吴婆子跳着脚喊道。 “我呸!旁人说的什么你都信,我说什么你都不信。二桩活着的时候你就似个后娘一样,将他当老牛使唤,还什么好儿都得不着。 他死了,你就来磋磨我,你当我林素娘似你二桩这个面人儿一般的儿子一样由着你揉圆搓扁的?你做的好春秋大梦!” 林素娘胸脯起伏不定,向着她啐了一口,又指着被孙大柱扶起来的吴婆子,对孙二叔道道: “她借口我家没有劳力,强将我家的两亩上等水田占了给了孙大柱。偏那个孙大柱自家是个游手好闲的,占了我家的水田又不好生侍弄,这才几年的功夫,上等田生生毁成了下等田。 好!我林素娘也不指着那些田过活,冒着被野猪吃了的风险进山采药去卖,方才换得我和小石头的吃食。今儿我不过就是救了个人,就叫她闹上门这样欺辱,我倒想看看,二叔到底是要怎么样与我这孤儿寡母做主的。” “二桩媳妇,你愿意在咱们孙家给二桩守着,我们都敬佩你。今儿你婆母找上来,也是想知道,外头传的那些话,是不是真的?” 孙二叔盯着面前的林素娘,不能叫她牵着自己的鼻子走,带歪了话。 要是孙家的寡妇养了汉子,传将出去怕是自家这两房人的脸面都要丢尽了去。 “二叔,昨儿我确实救了人,因着孩子吵闹,那人又伤得厉害,就先将他移进了我家。可似小石头他奶奶说的这样的事,那是万万没有的。” 屋里小石头一个人待久了,哼哼唧唧要找娘,林素娘索性开了堂屋的门,引着孙二叔进来自家去看,又去里间抱了小石头出来。 吴婆子还要起身跟去,却被林素娘拿眼一瞪,挥舞了一下手里的棍子作势要打,竟就被吓了回去。 看着地上身材高大的男人穿着破破烂烂的军服,裸露在外的手臂上尽是刀枪之伤,孙二叔的面色凝重起来。 “二叔且看,我林素娘养汉子,养了个动都动不得的男人在家,叫人泼了一身的脏水,还要将我沉塘、点天灯哩。”林素娘讥诮说。 吴婆子嗤笑一声,道:“男人不能动,你能动不也——” “大嫂子,你可少说两句吧!”孙二叔神色凝重,低声呵斥道。 只这话已叫后头跟进院子的村人听见,有那向来嘴欠的不由嘻嘻笑道:“没想到吴婆子一把年纪,玩得倒是花头——” 人群中不时发出“扑哧”的笑声,吴婆子布满皱纹的老脸霎时红透,知道自己一向不得人心,将到嘴边的话便又吞了进去,低了头不说话。 “这是咱们孙家自家的事,大柱,将人都请了出去,有什么话自家说就是。”孙二叔沉声吩咐道。 孙大柱一愣,有些踌躇起来,这些人走了,再打起来,林素娘下了死手怎么办? 孙二叔皱眉狠狠瞪了他一眼,这个孙大柱,一到正事的时候,便抵不得半点用处。 那边林素娘已经开始将人往外赶,吴婆子还想撒泼要拦,被孙二叔喝斥两句,便坐在地上呼天抢地,有热闹看,众人越发不肯走了。 一向与林素娘交好的几户人家帮着将人劝了出去,又贴心关上了院门,无人去管冰天雪地里坐在地上干嚎的吴婆子。 “你救的是个当兵的。”孙二叔见人都走了,将孙大柱赶到院子里头,这才站在门内,压低了声音向林素娘道。 林素娘点了点头,亦是低声道:“我瞧着他这身儿衣裳不像是官家的兵,说不得是打了败仗退走,从咱们村儿里过——” 孙二叔肉眼可见的紧张起来,手中的烟锅也顾不得抽,拿在手里思忖良久,才皱眉开口,“这人是个要命的祸患,万万留不得。” “二叔,当年二桩才没了的时候,我娘家来人,当时咱们当面锣,对面鼓也是说得清楚,我林素娘有朝一日要想再走一路,孙家可是不能阻拦的,二叔可还记得这事?” 林素娘将额前垂下的发丝卡到耳后,垂眸说道。 孙二叔眉头微微跳动,这事他又怎么会忘记。 当年孙二桩被山贼砍得身首异处,林素娘求了村里人将他的尸身捡了回来,还不曾入敛,吴婆子便闹上了门。 说什么怕林素娘年轻守不住,要她嫁给孙大柱,依旧做孙家的媳妇,才能住这个院子。 若不然的话,就滚回她林家去,二桩留下的所有东西,都该给她这个老娘和孙大柱。 当日林家来了许多同宗的叔伯兄弟,方才压制住了吴婆子,只看着林素娘自家愿意守在这里,才由着她。 但也与孙二叔说得明白,若有一日她要改嫁再醮,不许孙家阻拦。 只此时她提起这个,又是什么意思? ------------ 第4章 咱们一起死 林素娘并未想着要同他打什么哑谜,直言道:“二叔,这人的伤虽重,不过都是些皮外伤,休养几日定也就好了,只他这身份实在是有些麻烦。 若他真是梁王麾下吃了败仗的溃兵,怕是一旦有人去官府举告,咱们一大家子都要跟着吃挂落。” 孙二叔在鞋底子上磕了磕烟锅,沉吟不语。 如今皇帝荒淫无度,各地藩王四起,打着勤王的旗号争天下,其中属在这东山地界的梁王势力最大。 梁王上个月便打到了京城左近,只是朝中的阁老又请出了武通将军挂帅,大败梁王的大军,现下正四下里发了海捕文书,要捉拿逆贼归案。 林素娘抿嘴,又道:“二叔,若有人去举告,我就跟官府说,是你老人家让我救他的。” “你!二桩媳妇,可不兴这样——”孙二叔忍不住打了个寒战,皱了眉瞪大眼睛望向面前这个林寡妇,不由惊怒。 “我知道二叔是怎么想的,如今只有二叔你进屋看出来他是个当兵的,咱们这里朝廷的兵马早就退去,他又穿得这样破烂,定是梁王手下的兵。 县城里头早贴有布告写得明白,若是窝藏反贼,就是杀头的罪过。二叔,我既敢救了他,自有我的道理,若是有人存了去举告的心思——” 林素娘抱着孩子凑近孙二叔,声音压得极低。 “我说到做到,只要有人到官府举告,我定会告诉别人,是二叔指使我救了人,将人藏在我家的。” “到时候,咱们一起死!” 孙二叔似头一回认识眼前这个嘴角噙着笑意,说出来这样冷冽的话的侄媳妇,身上心头一阵阵发凉,“你想怎么样?” 他承认,他害怕了。 官府的赏赐固然令人心动,可万一林素娘真个将这事浑赖在自己身上,这项上人头怕是保不得了。 孙二叔的眉头再一次皱得紧紧的,心头抑止不住地“嘭嘭”直跳。 “二叔,我看上他了,我要坐产招夫。”林素娘微微一笑,轻巧说道。 “你这个不要脸的小娼妇!” 哭累了的吴婆子听到这话,两只鱼泡眼几乎要将眼珠子瞪出来,“嗷”的一声打地上爬起来,三两步冲上来,伸手就朝林素娘的头发上抓去,口中兀自不干不净骂着。 “你住着我儿子盖的房子,带着我孙家的孙子,哪里有什么产,招什么夫?你进了我孙家的门,就是孙家的人,凭着你想光着身子嫁人,也要问问老娘同不同意——” 瞧着她这张牙舞爪的样子,小石头瘪了瘪嘴,泪花儿盈了眼眶,又不敢哭出声,将头埋进了林素娘的颈窝里。 林素娘怕她伤了孩子,闪身避过,随手一把将吴婆子推的往后跌坐去。 吴婆子本就长得瘦小,又上了年纪,仗着就是当着孙二叔的面林素娘不敢真个与她动手。 冷不防下被一股大力推倒在地上,滚了几滚,弄了一身的积雪不说,就连肋骨也隐隐作痛。 她欲要似先前那般拍着大腿嚎上两嗓子,一吸气却牵的胸下扯着的疼,气声儿被憋在喉咙里头,疼得直哼哼。 同她一起来的儿子孙大柱见林素娘如此泼辣,缩着身子噤了声儿躲在一旁,吓得大气也不敢喘。 “先时多少回你来家里闹,我都让着你,想着你好歹是二桩的亲娘,好歹顾念着些死了的人。哪晓得你这样心里没个成算,还要来打我。 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就那么一点子豆芽儿菜似的身板,你能打得过谁?兔子急了还咬人呢,我要是能一直叫你们欺负,我就不姓林!” 林素娘冷笑连连,一旁的孙二叔此时方才缓过神来,张了张嘴,却半晌不曾说出什么话来。 “二叔,我是信你的,这才叫你老人家进来看。” 林素娘骂了吴婆子,抱着孩子安抚了一回,又向着孙二叔道,“我丑话也说在头里,若是这老虔婆一个劲儿的闹—— 咱们也不说旁的,我林素娘一向是个豁得出去的,干脆就去县衙里出首,就说是听了长辈的话做下这起子事情,到时候,咱们一起死,黄泉路上也好做个伴当。” 林素娘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斜着一双丹凤眼瞥着孙家几人,粉面含霜,竟是咬死了不听她的就要告官。 孙二叔一口气憋在胸口,岔了气一般的疼。 谁稀罕你的信任啊! 从来都不晓得林寡妇竟是这般奸滑,此时竟叫她算计得死死的。 早知道是这样的情况,自己就不该踏进房门半步,就算是认出来那是个当兵的,也该好生装了哑巴不出声! 看着面前那个神色比之刚才轻松许多的林素娘,他猛然警醒,若是自己敢装糊涂,她定也有旁的法子将自己推到这一步上头。 事已至此,懊恼也无甚用处,孙二叔看向吴婆子,叹了一口气。 “大嫂子,你家二桩也走了这么些日子,侄媳妇寡妇失业的,又带着个娃,便是上山挖草药,家里也该有人看着,她若有心再走一路,咱们做老的也不该狠拦着。” “不行,她想嫁人,除非我死了!”吴婆子将头摇得似拨浪鼓一般。 自从二桩没了以后,她打着给自己养老的名头占了二儿子家的上等水田,原以为能迫得这林寡妇低头嫁给孙大柱。 没想到她却靠着原先在娘家时跟林父上山采药学来的本事挖了草药去县里卖,得了钱换粮食,倒比自家过得还舒坦。 吴婆子不知道林寡妇拿什么原由拿捏住了孙二叔,心里却打定主意,就算里头那男人长得凶神恶煞的,她也不会怕。 半个月前的一场大雪把她与孙大柱住的那两间房压塌了去,正愁没个地方落脚,就算不能将这林寡妇浸了猪笼沉了塘,将她赶回娘家去也成。 自己再打着照顾孙子的名头过来占了这个院子,岂不是名正言顺的事情? 兀自心里想着,吴婆子不由美滋滋的,四下里将这院子打量了一番,连在哪里养鸡都想好了。 ------------ 第5章 堂礼银 孙二叔瞧着这无知妇人的样子,越发气闷,却又不能真个不理她。 “大嫂子,大哥他去得早,咱们孙家的事务一向是两房商量着来。若是大嫂子商量不通,那你家的事情,以后就莫要寻我来管了。” 孙二叔喘着粗气,胡子吹得飞起来,瞪着眼睛向吴婆子道。 看着眼前这盖的结结实实的三间房,吴婆子心里一万分的舍不得。 可孙二叔态度十分坚定,她自家儿子不成器,偏偏最得用的那个又死了,往后若是家里有什么事,总免不得要寻孙二叔出头与她做主。 今儿若把他得罪狠了—— 吴婆子迟疑一时,忽而脑中灵光闪过,眼睛立时瞪大,“诶”了一声。 孙二叔和林素娘皆都看向她,不知她又想到什么害人的主意。 吴婆子很有些得意,清了清嗓子,向林素娘道:“我早就知道你是个不安分的,早晚与我家儿子守不住。既这样,我也不必顾念什么婆媳间的情分。 大柳村的吴寡妇招了个山里的汉子做女婿的事情,你们都听说了吧?我也不说多的,只消比着她家的数目给了堂礼银,我便松了口饶过你罢。” 林素娘皱了眉头,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她平日出门少,竟不知这“堂礼银”又是个什么东西。 吴婆子先狮子大张口叫二十两堂礼银,只当是买断了林素娘替孙二桩替她养老。 林素娘气得脸都绿了,一口啐了过去,“把你这身儿骨头辗碎了称一称值不值个一两半两的银子,倒是脸皮厚得扒下来称称还有些份量,若要钱,我半分银子没有给你的,趁早死了这条心吧!” 吴婆子自然不肯,两人就站在当院吵了起来,将院外还不曾散去的村人又三三两两围了上来,扒着门缝儿往里看热闹。 一个死要钱,一个死活不松口,两婆媳站在当院吵得不可开交,林素娘怀中的小石头吓得瑟瑟发抖。 林素娘心疼得很,气哼哼地看着孙二叔,“二叔,今儿我只问你老人家一句话,是叫我坐产招夫,还是咱们到县太爷跟前儿辩白去,我林素娘都听你的。” 孙二叔捂着胸口,恨自己为啥非要来趟这趟浑水,就叫这两个妇人狗咬狗在这院儿里攀咬就是,与他又有甚么干系? 如今倒似上了贼船,行至半路,不好下来哩。 “大嫂子,这胳膊折了捂在袖子里,哪有将家里的事情漫天去喊的道理?侄儿媳妇孤儿寡母的不容易,这家业除了这处院子,旁的都被你们占了,得饶人处且饶人罢!” 孙二叔面上又平添了许多皱纹,只早已气炸了肺的吴婆子哪里肯善罢甘休,耸着肩头跳着脚,嘴里骂骂咧咧。 “她既嫁了我孙家,生是孙家的人,死是孙家的鬼,想改嫁,光着身子嫁人去,这院子里头一根草都不叫她带走——” “既是如此,你们大房的事情以后莫要寻了我过来说道,咱们两房各自管各家的事就是了。” 孙二叔不耐地冷哼一声,转身要走。 吴婆子心里一慌,连忙上前拦住孙二叔,“咱们都是一家人,若他二叔不为我做主,以后叫我老婆子可怎么活啊——” “大嫂子自家就可以立起来,哪里还需要我在这里指手画脚的,反正我说话也没个份量,大嫂子自家里做了主就是了。” “他二叔,我,我不是这个意思——”吴婆子连连给孙大柱使眼色,两人好说歹说又将孙二叔哄了回来。 “你说这二桩没了,大柱的媳妇儿也跑了,这林寡妇再招了女婿,日后我老婆子怕不是死在雪地里都没人管——是以才问她要些子‘堂礼银’,好歹与我家大柱说个媳妇好过活……” 吴婆子一改先前嚣张跋扈的架势,坐在院子中间的木凳上委屈巴巴的诉苦。 孙二叔挑了眉偷眼去瞧林素娘,只见她抱着双臂冷眼看着吴婆子唱戏。 孙二叔轻咳一声,“侄儿媳妇,你看,她这说的也不无道理——” “二叔,非是我有钱不肯给,实在是孤儿寡母的活着就易,哪里有钱给她?要不叫她把我家的水田还来,我回娘家借些银子给她就是。” 林素娘打从鼻子里头挤出一声冷哼,将下巴抬得高高的,向着吴婆子母子点了点。 吴婆子登时又要跳脚,一抬眼看见孙二叔警告的目光,又讪讪然坐了回去。 “咱们逃荒到这后山村安家,村正收留的时候明说了只给入籍不给分田产,这好不容易才得了两亩水田——” “这两亩水田是我与二桩辛辛苦苦挣来的,不是你好不容易得的。你得来的可容易了,想是忘了当初我与二桩没白天没黑夜的上山采药去卖的光景。” 林素娘再忍不住,讥诮地看着吴婆子道,小石头自方才就紧紧搂着她的脖颈,不敢去看院子里的这几人。 经过孙二叔在中间协调,林素娘承诺每个月给吴婆子一升米供养她到百年,旁的譬如什么每年还要做一身儿新衣裳,逢年过节的还要进上零用钱的要求一概不应。 孙家几人谈妥了去,吴婆子骂骂咧咧带着孙大柱朝外走。 孙二叔不放心,又回头低声向林素娘道:“侄儿媳妇,你可把人藏好,莫叫官家知道了——” “二叔放心,只要你不说,旁人怎么会知道呢。若是有人去举告,我才会说是你的主意哩。”林素娘嘴角噙笑,声音和缓。 孙二叔无奈看了她一眼,重重叹了一口气,跟在吴婆子身后出了院门。 “作死的小娼妇,早知道她守不住,说得再好听,还不是养了野男人——”吴婆子一出门,掉转头狠狠啐了一口,扯着嗓子骂道。 孙二叔怕谈好的事情再横生枝节,连忙叫孙大柱将她拉走。 “哎哟,吴婆子,你自家也是个寡妇,天天张口闭口这么说你儿媳妇,怪道人家不养你哩!” 有嘴快的汉子口无遮拦地向吴婆子喊道,引起旁人一阵哄笑。 ------------ 第6章 寡妇难为 “我呸!难道老娘还说错了她不成?谁不知道她惯会在村子里头招蜂引蝶的狂浪样儿,说不得在她家门口转悠的就有你呢,呵!” 吴婆子支了架势要同人吵架,孙二叔早气得面色通红,呵斥孙大柱道: “你是傻了还是残了?还不把你娘带回家去,有空寻个活计挣些银钱把屋子修一修,好寻个媒人说亲,一天天的不干一点儿正事!” 孙大柱将头一缩,连忙上前去将她半拉半拽地劝回了家。 孙二叔又回头看了林素娘紧闭的院门一眼,叹了一口气,摇摇头走了。 吴婆子一行人离开之后,小石头方才一瘪嘴,抽抽嗒嗒哭了出来,林素娘将他抱在怀里哄了半天才哄好。 孙二桩死的时候,她还在坐月子,一面要料理孙二桩的丧事,一面要防备着黑心的婆母。 若不是有娘家人帮衬着,怕是早就随着孙二桩一同去了。 后头她也只为着一口气,死活要给小石头守着这院子,不叫那黑心的母子占了去。 平日里上山采药,就把小石头寄养在邻居家里,几年下来,原本与小石头同龄的孩子早就什么都会说了,他还只单个儿往外蹦字儿。 林素娘担心得不行,特意借着回家的功夫叫自己当赤脚郎中的爹给小石头看了,林父却道,孩子什么都好好儿的,不说话的原因,是他不想说。 当时林素娘就愣怔住,一想起来自家的艰难,最为刚强的她也忍不住湿了眼眶。 看见她伤心,林父心疼女儿,又不好说什么,转头叫林母进来,劝她再寻个好人家改嫁了。 “你莫要担心孙家那边儿,咱们家枝繁叶茂的,叔伯兄弟那么些人,还怕他们强留了你给二桩守着不成?” 当时,林素娘拒绝了。 她怕改嫁之后带不走小石头,把他留给吴婆子,也不知孩子能不能平安长大; 纵然能平安长大,若是被教得跟孙大柱一样,光想一想就比剜了她的心还要痛。 还有这处院子,她无论如何也不肯将这院子留给吴婆子这样的人占了。 她也曾起过招个上门女婿的心思,只是一直也没碰见瞧得顺眼的人,若是随便寻个人凑合过日子,她又是不甘心。 林母一直说她心高气傲的,只这样自己生熬着,怕是有的苦头吃。 只林素娘想着,这日子总要跟自己看得上眼,说得上话的人一起过,要不然这人生短短数十年,就这样麻木的过一天是一天,又有什么意思? 如今遇到这人,只一眼,她的心就似濒死的枯木上头长出了嫩芽儿,一下子就活了起来。 那眉眼长得恰到好处的一张脸,如刀刻般的下巴,她坐在一旁看了一晚上也不觉得腻。 今儿吴婆子上门来闹,新仇旧恨加起来,不知为何心底涌起一股冲动,竟想着就为自己任性一把。 林素娘话赶话的,逼着孙二叔答应她坐产招夫。 可就算是救活了他,人家愿意不愿意留下,也是说不好的事,万一他醒了,死活要走,自己还能强留了他不成? 这样一闹,林素娘的名声算是完了,到时候鸡飞蛋打,落得个竹篮打水一场空。 但是她不悔。 既她的心里冒出了这个念头,若是瞻前顾后的什么也不敢说,不敢做,日后才是真正的会后悔。 林素娘哼起了小曲儿,将小石头放在地上,又去将院子里被吴婆子母子两个丢的乱七八糟的家什收拾起来。 话是自己说的,事儿是自己做的,就算这男人一命呜呼死了,或是治好了伤走了,那也是自己的命。 总比叫吴婆子引着一群人来泼她脏水,丝毫没有反击之力得强。 你膈应我,我也叫你丢一回大脸,谁又怕谁呢? 林素娘暗哼一声,关紧门户抱起了小石头往回走。 忽听得堂屋内有悉索的响声,林素娘三步并作两步跑进屋,看见那男人在草垫子上皱着眉头,一副要醒未醒的模样。 林素娘忙上前扶住他的胳膊,轻声问道:“你醒了?” 男人闷哼一声,紧闭的双眼睁开一条缝儿,林素娘心中一喜,笑意未曾上脸,男人头一歪,又昏了过去。 林素娘有些失望,却又带着淡淡的欣喜。 能醒过来,就是好事。 傍晚,邻居朱婶子送来一条鱼并几颗土豆,林素娘连忙谢过,又回屋拿了几十个铜板给她。 “今儿连先前赊的账一并结了,以后若有什么吃食,还请朱婶子多留一些给我。” “你真的,要把那人留下来过日子啦?”一脸八卦的朱婶子抬着下巴朝着黑漆漆的堂屋里头努了努嘴。 林素娘笑得温婉,点了点头,“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我老老实实关门闭户的过日子,还叫她天天儿在外头嚼咀浑赖。索性这一回有个无家无业的男人对小石头还算好,我也就不端着了。” “嗐,我说也是。你那婆子实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一个寡妇人家带着个不懂事的孩子过活,她还在外头浑说,真真不像话。” 朱婶子撇了撇嘴,为她抱不平。 林素娘笑了笑,“随她怎么说,我不怕她。有本事,她还似今天这样闹到我面前来,我照样拿大扫帚拍她。” “嗐,我就说你还年轻,不懂这人心哩。若不是你娘家离得近,叔伯兄弟的又多,光你一个寡妇失业的,怕不是夜里睡觉都得抱着刀,不知有多少混子过来爬墙头儿哩。” 朱婶子撇了撇嘴,拍了一下她的胳膊。 林素娘笑着应了,又请朱婶子进来坐,朱婶子勾着头望堂屋里看了看,什么也没瞧见,讪笑一声道:“不了,老大带他媳妇儿进城才回来,等着我做饭呢,改天儿再来寻你说话。” 林素娘也不留她,将她送出了门,转头看见小石头黑白分明的眼睛在越发昏暗的夜色里亮晶晶地看着自己,心中一松,上前抱起了他。 “我的小石头儿是不是饿了呀?娘给你做好吃的把肚子填饱饱呀。” ------------ 第7章 多谢这位大嫂 小石头呆呆地看着她的脸,接着,伸出细弱的胳膊抱住了她的脖子,将头深深埋在了林素娘的颈窝里。 林素娘的心都化了。 她将小石头放在一旁,利索的将鱼收拾好,煮了一锅奶白的鱼汤,将窝头泡了进去,喂小石头吃饭。 林素娘不怕苦,不怕累,上山挖草药来卖挣了不少银子,家里又只她和孩子两个人,日子很是过得去。 就算今儿被吴婆子讹去了十两,再加上孙二叔做保,以后不许吴婆子再过来闹她,她也只当是花钱买个清净。 忽然听见屋里一阵悉索响声,正给小肚子吃得圆滚滚的小石头擦嘴的林素娘心头猛然一跳,连忙拿了墙上的油灯点燃,往堂屋而去。 “你醒了?”林素娘说着,上前又将手贴着他的额头试了试,微微还有些烫手,但已好多了。 男人眯蒙着眼,费力地看向她,手肘在草垫子上撑了撑,却使不上力,闷哼一声又倒下。 林素娘见状,连忙又去厨房端了鱼汤温柔的过来,扶着他坐起来,一口一口仔细喂了他喝下,口中轻声道: “你这是失血过多的缘故,只消好好儿将养些日子就好了。厨房里有炖的鱼汤,我去给你端来。” 填饱了肚子,身上也有了热乎气儿,男人恢复了几分气力,满怀感激地望着林素娘,虚虚抱拳道,“多谢这位大嫂。” 林素娘的笑意凝实在了脸上,好半晌才回过来神。 “幸而家里黄芪和当归都有留了自用的,这两样放在一起最是补血,你身子底子好,喝上几日,应就好了。” 林素娘强按下心中腾腾而起的火焰,温声细语地说道。 男人名唤薛霖,瞧起来不过而立的岁数,许是因着失血过多,面色苍白,看起来依旧虚弱。 他双手接过林素娘手上的碗,将里面的汤水一饮而尽,又谢过林素娘。 “我原是跟随梁王起事的兵,如今朝廷兵马势大,无奈退走,却因失血过多身子虚弱,跟大军走散了。” 他苦笑一声,看着豆大点儿的油灯照耀着抱着孩子轻轻摇动的林素娘,说起了自己的来历。 “我这样的身份,一旦朝廷的人马盘查过来,定会给大嫂一家惹来杀身之祸。只等我能动能走了,我就离开,大嫂的救命之恩,来日必报!” 听着他这话,总是一眨一眨带着朦胧淡笑的林素娘垂了眼眸,将怀中的小石头抱得更紧了些,柔声道: “当今皇帝昏庸,连我这小老百姓都知道哩。你能追随梁王起事,也是当世难得的大丈夫,大英雄。” 柔柔的声音钻到耳中,薛霖不由觉得窝心,又抱拳道:“大嫂是世间难得的明白人!我更是不能因此给大嫂带来麻烦,只等我身子好些,恢复了些力气,还请大嫂将我——” 林素娘听着他一声声的“大嫂”实在是有些不入耳,开口打断了他:“梁王与皇帝争天下,好歹是他们皇家自己的事情,与我们不相干的。 我家里只有我同孩子,也没有旁人,你暂且安心留在这里养伤。你失血实在太多,还要好生养上几日才行。孩子困了,我先带他去睡了。” 说着,不待薛霖再开口,便抱起孩子回了东间,夜里却是辗转反侧不能入眠。 口口声声“大嫂”“大嫂”的,自己有那么老吗? 她十七岁嫁到孙家,成亲三年才有了小石头,孩子才出生,二桩就出了事,又守寡这几年,到现在也不过二十三四岁。 这后山村满村子里的妇人加起来怕也不如她林素娘面嫩,偏这个愣头青的大头兵,长得虽俊俏,看起来也不年轻了,一口一个“大嫂”,叫得人好生郁闷。 次日一早起来,林素娘再看见他,忍不住白了一眼,方才跨出房门去厨房,从墙上的架子上拿了戥子,又挑拣了两个袋子出来,从里头称了一两黄芪并两钱当归,拿水煎了,与薛霖服下。 “没想到大嫂还通医术,果真是我薛霖命不该绝,这是遇上贵人了。”薛霖尽可能的展现着自己的善意,呵呵笑道。 林素娘面上没有半分笑模样,将草垫子旁的地瓜收拣到了袋子里,拖到了墙角,不理会他。 忽听得一阵“咕噜噜”响,林素娘挑了眉望过来,看见薛霖一脸尴尬,面红耳赤。 “冬日里天儿短,平日都是吃两顿的,我倒忘了你还是个病人,该多补一补。我去将昨夜的鱼汤热一热,你且少等一下。” 林素娘的声音适时响起,接着,他便看见人影一闪,林素娘撩开帘子出了屋。 不多时,她端着热滚滚的鱼汤过来,将碗递给薛霖,就自忙去了。 薛霖心底升腾起一股子异样,开始思索自己是何时得罪了这位大嫂,却总也想不明白。 林家的大门又被人拍响,向院门外扬声问了两句,听见是自己娘家嫂子秦小娥的声音连忙上去打开了门。 “嫂子怎么这般早就来了,可是家里有什么事?”林素娘满面笑意将秦小娥迎了进来,却见她紧绷着一张脸,拉住林素娘关上了院门。 “素娘,外头都传你养了个男人在家,娘特意叫我过来问问是怎么回事,你近日可是得罪了谁,叫人编排出这样要人命的谣言——” 林素娘看着秦小娥,微张着嘴半晌没有吭声。 等她缓过神儿来,将事情理清楚讲与秦小娥听,看着她越来越黑的脸色,声音越来越低。 “这事儿不行。”秦小娥冷着一张脸,直勾勾地瞪着林素娘,眼中的怒火升腾,几乎要遮掩不住。 “不行也得行,我已经想好了。”林素娘倔强地瞪了回去,丝毫不肯示弱。 她是林大夫的老来女,大嫂进门的时候她才六七岁,秦小娥说是大嫂,同着半个娘也没什么分别了。 这回听说林素娘被村儿里人造谣,林母在外头听了,回家一说,她便忙不迭跑了过来问情况,却没想到林素娘丝毫不含糊承认,这事儿是真的。 ------------ 第8章 木已成舟 “我只问你,你说你要坐产招夫,那人打哪儿来,今年多大了,家里还有什么人,可曾婚配这些你都弄明白了?” 秦小娥拉着林素娘一叠声儿地问。 林素娘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这些事,是她疏忽了,不过昨日薛霖都还未醒,自己想问也没地方问呀。 吴婆子那老虔婆步步紧逼,惹出了她的真火,再加上自己的私心,这才脱口而出要“坐产招夫”。 如今叫秦小娥一问,林素娘这才意识到自己委实太天真了些,只她刚强惯了,说不出认错的话,只低着头不言语。 秦小娥又瞪了她一眼,扯了她一把,“你不知道外头都传成什么样儿,说你弄了个半死的人在家要招女婿,老爷子现在都不愿意出去给人看病了。 咱娘叫我来你这儿瞧瞧情况,那人在哪儿呢?带我去看看。” “有什么好看的。”林素娘声音呐呐如蚊蝇,却十分坚定,“就算他与我无半分可能,我也不能叫吴婆子得了意去。” “你傻呀?”秦小娥恨铁不成钢的指着她的头,“那吴婆子一把年纪了,就算得意又能得意上几年?偏你这样儿拿自己清清白白的名声同她置气,哪里值当了?” 林素娘想说自己才不是一味同她置气,只是一眼看见薛霖的那张脸便喜欢得不行。 可她也知道,若是真个这样说出来,怕不是要把自家嫂子给气死。 且她心里也委屈得很。 这世上男儿多有好美色的,左拥右抱三妻四妾也没人说闲话,自己不过是死了男人要再找,怎么就成了不守妇道了? “我哪里就只为了置气。”林素娘叹道,“嫂子不知道,我这些年带着小石头,过得苦啊——” 林素娘叹道。她这也是没法子的法子,乡人民风淳朴,可总也有些想要不劳而获的人,多少回她半夜里听见外头有异样的声响,一整夜的抱着孩子不敢睡。 早先也曾从村儿里人家抱了狗回来养,没出半个月不声不响叫人毒死了。 每晚睡觉,她的枕边总放着一把菜刀,若真个闹出什么事来,与来人同归于尽怕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没说不让你再找,只是要寻了正经媒人上门提亲,而不是这样不明不白的就住在一起,白叫人说了闲话。这男人倒也罢了,只你一个妇人家,日后可还如何出门见人来?” 且她这般任性行事,带累的娘家姐妹侄女也要被人在后头评头论足的。 林素娘知道自己行事莽撞,心中也自懊悔,只她性格刚强,半句说不出歉意的话来。 瞧在看着她长大的秦小娥眼里,如何还不知道她什么想法,心中先软了三分。 “你听嫂子的,只当着众人的面将他从家里撵出去,先澄清了自己的名声再说,反正你也说他受伤了,不一定活不活得成呢——” “嫂子,村里人都知道我救了个男人在家,如今两天两夜过去,就算我把他撵出去,旁人就不说我的闲话了吗?” 林素娘瞪大了眼睛盯着秦小娥,摇头不肯,扬声道。 秦小娥只觉得头疼得不行。 只恨自家得信儿太晚了,现下竟没个妥帖的法子处置这事儿。 “嫂子莫要再说了,这人我已经决定留下了。若他养好了伤要走,那就让他走。若是他不走,我就坐产招夫,日后,他就是咱们林家的女婿。” 林素娘的声音淡然且平静,听不出来什么情绪。 “素娘,你听嫂子一句劝。老爷子在十里八乡都是有名号的人,自来最爱个面子。你这样做,就像是在‘啪啪’打他的脸哩。回头再把老爷子气出个好歹可怎么办?” 秦小娥苦口婆心地劝她,却看见她面上的神情越发坚定。 “嫂子。”林素娘抬头望向秦小娥,“你回去只将我这里的事情告诉咱爹,若他还认我,就托人给我送个东西,不拘什么东西都行,我见着来人,也就知道了。 若他真个觉得我丢了他的脸,不愿意再认我这个女儿,你就啥也别做。我等个几天看不见来人,自然就明白了。” “你!哎,就为着同那吴婆子置气,你这又是何苦啊?”秦小娥跺着脚叹道,拿她没有办法。 林素娘自小就有主意,且因着这一辈她年纪最小,从小娇惯着长大。 当初她瞧着孙二桩长得一副好相貌,不顾他们家是逃荒来讨吃的外来户,在本地没个甚么根基,硬是看上了他要嫁给他。 林母先还不同意,林父见孙二桩老实肯干,是个踏实过日子的,便帮他寻了做木匠的师父,叫他跟着学艺。 孙二桩也勤恳,不偷懒,干了一两年,又上林家门,林父这才同意了两人的婚事。 新婚三年,林素娘也没怀了孩子,当初还以为她这辈子都不会有自己的儿女。 无论吴婆子怎么闹,孙二桩也不曾抱怨半句,两个人依旧好得跟蜜里调油一般。 这时,大家才满口子夸林素娘是个有慧眼的,后来,林素娘怀了身子,生了小石头,然后孙二桩就出事了。 当时林素娘不愿意改嫁,大家都只道是小两口感情浓厚,她还忘不了孙二桩,也只劝她看开些,先同孙家说好了,日后林素娘若要再醮,不许他们阻拦。 剩下的时间,只待她好生想清楚就是了。 没想到她今日竟任性到这种程度,就为着与吴婆子置气,把自己泡在了“养野男人”的脏水里,叫一向将她当自己女儿般看待的秦小娥如何接受得了? 只是再无法接受,现下事情也做了,话也说了,木已成舟,秦小娥自问劝不了她,要先回家同婆母商量如何应对才是。 也许是林素娘留在家里备用的药对了症,薛霖的伤一天天好了起来。 林家那边却没有再来人。 林素娘知道,这是她父亲林郎中态度明确的表示了对她的任性不满。 就连每个月都过来送些吃食衣物的兄嫂也没有依着原来的时间过来,邻居朱婶子首先发觉了不对。 ------------ 第9章 不敢劳烦大嫂 “素娘啊,可是娘家最近有什么事儿?你哥哥和嫂子好些日子没来给你送东西了?”朱婶子靠着门边儿袖笼着手与她闲话着。 林素娘将前几日上山挖的郁金按大小分开清洗干净,一边笑着答道:“许是又进山采药了,现下正好挖了郁金去城里药铺卖,冬日里能挖的草药少,到底是个进项。” “哦,怪道前几个月都是这几日来,偏现在不见,看来还是赚钱重要哩。”朱婶子恍然大悟。 “是啊,娘家兄弟过得好,才能余力帮着我们孤儿寡母的。要是都穷哈哈的,这日子可还怎么过?” 林素娘笑了笑,手下动作不停,利索得将手上的郁金放到一旁的陶盆里,端进厨房,又去一旁的柴房里头抱了柴引火烧水。 “还是你们这认得草药又会料理得人家儿好啊,我们辛辛苦苦种上一年的地,连个肚子都填不饱,哪比得上你们进一次山,挖了草药去卖,赚得比平常男人还多。” 朱婶子的话酸溜溜的,林素娘一个妇人带着孩子过活,平日里一进山,便把孩子放在她家请她带着,卖了钱也买些东西谢她。 因此,朱婶子最知道林素娘是个能赚钱的,还曾经把自己的小儿子跟她一处撮合,奈何她看不上罢了。 “我这有什么法子?摊上那样一个恨不得将我们母子生吞活剥了的婆母,占了我们的田不说,这人头税还得我们自家交。若不想法子挣些钱,怕是我只能抱着小石头跳青河去了。 说来也是运气好,能和朱婶子做了邻居,要不是有婶子帮我,我也不能安安心心进山采药。采药哪里是什么好营生,上回差点儿被野猪吃了,婶子又不是不知道。能活得命下来,都是老天爷保佑哩。” 想到那一回林素娘浑身血渍带着伤回家,鼻青脸肿的一身伤,差点儿人就不行了,朱婶子对她顿时少了几分嫉妒,叹道: “你这一个妇道人家,学着男人进山挣点子银钱也是不容易。不过现在好啦,以后家里好歹有个男人撑起来。我说,他还病着呢?” 朱婶子朝着堂屋里头努了努嘴,使了个眼色。 林素娘顺着她的目光往堂屋里看了两眼,笑道:“好些了。” 朱婶子见她不欲多说,撇了撇嘴,“你何时再去城里卖草药去,早些日子同我说,我家大丫快生了,说不定什么时候我就得往她那里去一趟呢。” 林素娘脆声应了,一头钻进厨房引火烧柴,再出来时,朱婶子已走了。 她上前去将院门关上,看了看厨房中火正旺,添了一把柴,才又去了堂屋。 薛霖的伤已好了许多,意识清醒之后,每回林素娘替他上药,他都有些不自在。 这回瞧着林素娘小心翼翼拿了一个粗布缝成的袋子出来,伸手来褪他的衣裳,薛霖红着脸按住了她的手。 “大嫂,现下我已能动了,自己来上药就好,不敢劳烦大嫂。” 林素娘瞪着一双丹凤眼盯着他,冷冷道:“你背后的那些刀枪利器所伤,用了几日药后才好了,你再大的本事,还能瞧得见够得着背后的伤处?浪费了我的三七粉不说,就怕耽误了用药,伤口再裂开可怎么是好?” 薛霖嘴唇嗫嚅几回,到底没有说出什么话来。 林素娘嗤笑一声,拂开了他的手,将他的衣衫扒下来,露出来伤痕累累的精壮身材。 她没出息地吞了口口水。 若是男人家见到美人儿似她这般举动,叫风流倜傥;似她这般妇人家做出这样的举止,呵呵,世人管她叫“放荡”。 待上完药,林素娘出去,薛霖躺在草垫子上,身上盖着虽厚实却不甚保暖的芦花被,只得将自己破烂的军服又紧了紧。 这几日他虽不能走动,但是意识却是清醒的,林家的情况他也猜测出来几分。 这位林大嫂早些年死了男人,带着个三四岁的儿子守寡,平日里靠着进山采药卖到城里药铺里,日子倒还过得。 只这位大嫂许是脾气不大好,对着人总没个好脸色,且不太注意男女大防。 虽说生死攸关之际可不拘小节,但自己前后被她看了个精光,到底叫人心下有几分异样的感觉。 林素娘去了厨房,捞出来沸水中的郁金,将其放在竹箩筐里,往院子里晒着。 至晚间,天色傍黑,林素娘又将竹箩筐收到厨房里头放好,小石头打从堂屋跑了出来,进厨房抱住了林素娘的腿,将脸贴了上去。 “天儿黑了,小石头可是怕了?莫要怕,有娘在小石头身边护着你,什么鬼都不敢来。” 林素娘弯腰将小石头抱起来,轻轻拍抚着他的背,柔声说道。 “娘。”小石头轻轻唤了她一声儿,用双手紧紧环住了她的脖子。 安抚了孩子一会儿,感觉到小石头已不似先前那般紧张,林素娘将孩子放到灶台旁边,开始准备吃食。 缸里的米面已经见了底,看来这几日郁金晒好了之后还要去城里一趟买些米面回来,不然家里就要断了粮。 且盐罐里的盐也不多了,给了吴婆子十两银子买了清净之后,家里的银钱就有些不趁手,看来往日存起来的那些炮制好的药材还要拿些去卖,方能松缓一时。 灶膛里的火光跳跃着,映衬在林素娘素白略显粗糙的面庞上,她发了一会子呆,悠悠叹了口气。 那人唤自己“大嫂”十分顺口,想来对自己应是没什么想法的,等他伤好了,就叫他走吧。 不过得让他把自己赔的十两银子还回来,最好是能多给些—— 没有,伤好了就去挣。 冬日的夜总是来得极早,待她烧好了汤,又蒸了几个窝头,堂屋里已经是漆黑一片。 她将厨房里的油灯拿到了堂屋里,三个人沉默吃完了饭,林素娘却不似前几日那般收拾碗筷离开。 她有话要同薛霖说。 这是林素娘头一回与薛霖说起自己因为救他而惹上的麻烦。 薛霖听完人都傻了。 ------------ 第10章 伤养好就叫他走 “这,这,大嫂——”他结结巴巴,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我本来是打算若你同意,就留你在家做个上门女婿。不过我瞧着你对我也没旁的心思,那咱们还是要先把丑话说在头里。” 小石头在林素娘的怀里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着薛霖,随着他娘的身子一前一后的晃着,还往嘴里塞着干枯的不知什么植物的枝条,吃得津津有味。 “我一个寡妇失业的带着个孩子过得也不容易,为着救你的命害了自己的名声,是我自己选的路,并不会叫你负起什么责任来。若你一命呜呼死了,我谁也不怨,自己认了。 只如今你不是见好了吗?我寻思着你早晚应也是要走的,旁的不说什么,你临走前先把在我家的饭食钱汤药费给结了——” 薛霖张了张嘴,没等他说出什么来,又被林素娘的话堵在了嘴里。 “我知道你除了这身儿破烂衣裳,啥也没有。我的意思是,你一个男人家,没钱,就去挣,反正不能赖了我的账。” 林素娘垂了眼眸,平静地说完,抱着小石头站起来拿着油灯回了东间,不一时,东间的灯也熄灭了。 窗外清冷的月光洒在薛霖身上,他的心中五味杂陈。 这位大嫂,竟是看上了他,才给他治伤救命。 他一时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感受。 次日一早,林素娘如着往常一样早起把院子收拾干净,又将晒干了的郁金整理好捆扎起来放到一旁,准备出去同村里往来县城的牛车杜大爷说一声儿,明儿把她稍带到县城里去。 院门又一次被一阵“嘭嘭”砸响,林素娘忍不住皱了眉头。 就听着这不客气的砸门声,就知道来者不善。 她有些想装家里没人,转头看见小石头怯怯地站在堂屋门口,抱住了门框,眼中蕴满了泪花儿,瘪着嘴大气不敢喘。 林素娘心头一痛,掐着腰拎着刀站在厨房门口扯着嗓子骂道:“又是哪个杀千刀的大白天的过来寻事?” “是我,开门。”门外传来的声音叫林素娘一怔,连忙上前去把门闩拿下,门外正站着怒气冲冲的林母和嫂子秦小娥。 “怪道现下连你嫂子的话都不听了,果真是翅膀硬了,用不着娘家人了是吧?”林母狠狠剜了林素娘一眼,装作没看见手中拎刀的林素娘,拿着个包袱走了进去。 一眼看见小石头可怜兮兮的模样,林母的心顿时软了,连忙上前去抱起了外孙哄道:“哎呀,是姥娘把小石头吓住了啊,不哭不哭,姥娘给你带了梨膏糖吃——” 小石头嘴里含着糖,把头靠在了林母的肩窝里,泪眼朦胧。 秦小娥看见林素娘手里还拎着一把菜刀,不由叹了口气,上前去接了过来,放回了厨房案板上。 “公爹说你叫他没脸见人哩,以后不许我们管你。娘不放心,趁着赶大集的时候过来看看你。”秦小娥说道。 林素娘心头暖暖的,想要笑一笑,眼角不知何时蕴了泪花儿倏然落了下来,她揪着袖子将眼泪擦了,招呼着林母和秦小娥往屋里坐。 西间门上挂了帘子,林母和秦小娥进来的时候,眼睛似不经意往那边踅摸了两眼,可惜的是什么也没瞧见。 林素娘拿枸杞子泡了水给两人喝,秦小娥道:“白开水就成,枸杞子还不存起来卖钱去。” “我就小石头一个人,卖药的银钱足够我们花了,平日里又有哥哥嫂子帮衬着,也存下来不少。这些本来就是留在家里备用的,平日里我自己也喝,嫂嫂莫要同我太见外了。” 林母抬了下巴朝西间里头点了点,小声问道:“那人,在里边儿?” 林素娘笑着点了点头,不等林母再问,道:“我同他说了,等他伤养好了,就叫他走。” 想起来秦小娥带了林素娘的话回去,把老头子气得吹胡子瞪眼在家里好生痛骂了一顿犹不解气,还勒令儿子媳妇以后不许再往林素娘这里来。 听了她这话,林母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 “我回去就同你爹说,外头那都是谣言哩,是你嫂子听岔了,你纵有那个意思,也会老老实实请了媒人说亲,哪里会养什么野男人——” 林母笑呵呵地说道,秦小娥在一旁连连点头附和着。 林素娘笑了笑,没有说话,反同她们说起来明儿要去县里卖草药的事。 “上回去县里,济民堂的杨大夫不在,李大夫给的价儿可是低多了,太亏。也不知道明儿再去,他回来了不曾……” 她的草药一直都是卖到济民堂去,杨大夫厚道,只要成色好,价格都是给的高高的; 那位李大夫却压价的厉害,明明又不是他的铺子,偏做出一副为着东家好的模样,偏又不好得罪了他,实在叫人心里厌烦。 “哎,早说叫你回家住,你哥哥嫂子又不会嫌恶了你。不管是上山采药,还是进城卖药,都有你嫂子与你搭个伴当,哪似你现在一个人带着个孩子苦哈哈的守在这里。 好心救了人,反而坏了自家的名声,实在是不值当。”林母叹道,满眼心疼地看着她。 林素娘弯唇一笑,“这院子是爹和兄长给我修的,我若一走,吴婆子定要占了这处院子,以后小石头长大了怎么办?我也没能力再给他修一处房子。 何况我也不愿意将咱们家的东西留给吴婆子,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现下我还是要给小石头守着这处院子,若是实在过不得了我带着小石头回家,难道你们会将我拦在外头不叫进门?” 她的眼睛悄悄掠过西间随风飘起的破布帘子,心中亦是期待,说不定,他转了心思,留下来了—— 林母剜了她一眼,知道自己劝不了她,很有些无奈。 “照我说,一文钱都不该给她,这回给了,知道你有钱,下回不定寻个什么由头过来闹你。” “不要紧,有二叔盯着呢。”林素娘道,不欲在这上头多说,又问起自己老爹。 ------------ 第11章 可惜是个女子 “济民堂的杨大夫来请了好几回叫他去坐诊,他都不肯去哩,只叫你大哥去,偏人家瞧不上你大哥的医术。”林母撇着嘴道。 林郎中年轻时有奇遇,跟着一个隐世的老大夫学得一手好医术,原还在县上坐诊,因着脾气太耿直得罪了东家,被撵了回来。 打那以后,脾气不好的林郎中便再也没动过去县上医馆坐诊的念头,情愿在村里做了个赤脚郎中。 济民堂的东家杨大夫最是认可林郎中的医术医德,亲自备礼上门请了好几回,都没有说动林郎中出山,没想到如今又上门去请了。 “如今世道不太平哩,现下虽梁王已退了去,谁也说不准哪天又要打过来,你爹说与其在城里头担惊受怕的,还不如同家里人在一处,是死是活由天命罢。” 林母叹了一声儿,又朝着西间使了回眼色,“人啥样儿了?叫我看上两眼?” “都跟他说好了,等伤好了他就走,你还看啥。”林素娘微一愣怔,随即拒绝。 开玩笑,薛霖身上穿着的还是军服哩,叫林母一看不就露馅儿了? “行,反正你心里有数儿就成。这冬日里能挖的草药少,想必你手里一时也短了使用,娘今儿恰好身上带了,你先拿着用——” 林母打从怀里摸出一个荷包来,顺手放到了桌案上。 林素娘连连摆手不肯收,她知道,家里的银钱一向都由父亲管着,这些银子不知道母亲又是如何抠搜着才攒下来的,哪里肯要? 两个人推拒了一回,谁也不肯让步,还是秦小娥劝她,“娘给你,你就拿着,家里头有我和你哥哥呢。你独自一人带着小石头在这后山村,若有什么事儿,我们也不能立时得了信儿。 要是你在咱们家住着,互相还有个照应,偏你又舍不下这处院子。快些收着吧,好叫娘安心。” 林素娘闻言心头一酸,咬着唇哽咽道:“女儿不懂事,让娘跟着操心了。” “嗐,儿女都是债,替你们操心,是我的命。既你心里有数,我也不多说啥了。早些把人送走,吴婆子若再来闹你,叫人带信儿给你哥,实在不行咱们不要了这院子,一个外孙子,家里还养得起。” 林素娘应着声儿,把林母和秦小娥送出了门,又说要找了牛车送她们,被二人齐心撵了回去。 望着林母和秦小娥渐渐远去的身影,林素娘在门外站了许久,直到两人的影子遥遥看不清楚,慢慢看不见,她才关了门回转。 一抬头,看见堂屋门口,薛霖扶着门框吃力地站着,小石头在他旁边牵着他的另一只手,一大一小两个人就这样平静地看着她。 林素娘张了张嘴,半晌挤出一句话,“明儿去城里卖药,我给你买身儿换洗的衣裳。” 薛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破烂的军服,面色微红,点了点头,又拍了拍小石头的小脑袋,目光温和,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小石头抬头看着他,伸出手勾住了他的手指,薛霖就这样被小石头扶着,转身进了屋。 林素娘抿了抿嘴,上前将林母放在桌案的荷包收进了怀里,又抱起了小石头,转头要往外走。 “这般大的男孩子,还是要多些摔打才好,莫要惯得狠了,反而移转了性子,学不会担当。” 浑厚的男声在身后响起,林素娘定了定脚步,继而弯腰将小石头放下,“玩儿去吧。” 小石头回头看了看薛霖,又看了看林素娘,眨巴着眼睛,扭头“蹬蹬蹬”跑回到薛霖身边。 林素娘悄然回身,看见薛霖笑眯眯的把手放在小石头的肩膀上拍了拍,小石头乖巧地一动不动,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 林素娘的眼睛微微有些涩意,不知道是不是被冬日的冷风吹得太干。 次日天刚蒙蒙亮,寒风凛冽,她看着依旧熟睡的小石头,有些犹豫要不要把他送到隔壁的朱婶子家待着。 昨儿事情一多,竟忘了去跟朱婶子打个招呼,这会子不知道她是在家,还是已经去了镇上待产的女儿家里。 若是把孩子托付给薛霖带—— 林素娘目光闪烁地望着与自己隔了两道墙的西间里头,侧了耳朵仔细听里头的声音。 静悄悄的,什么声音也没有。 不过又想一想昨日堂屋里头传出来孩子久违的“咯咯”笑声,再加上薛霖此时连走出堂屋都极为困难,她心中还是下定了决心。 穿好衣裳,出去厨房里做好了早饭,将路上要吃的干粮装好,她走到西间外头,轻轻咳了一声。 “我已醒了,大嫂可是有话同我说?”薛霖浑厚的声音传了出来,林素娘撩起帘子走了进去。 “我要去城里卖药,小石头得放家里,劳烦你照看。早饭我已经做好了,等孩子起来,锅里有热水,麻烦你泡软了喂给他就行。天色傍黑的时候,我就回来了。” 林素娘平静地同他说着,薛霖边听边点头,等她说完,方才笑着道:“大嫂尽可放心,我虽不利于行,想来去厨房盛些热水应是无碍的。” ----------------- 大清早,天还未亮,杜老爹的牛车慢悠悠地走在尘土飞扬的官道上。 林素娘靠着自己带的一麻袋草药坐在慢悠悠的牛车上,眼皮沉重得似灌了铅一般,却又不敢睡死了,摇摇晃晃很是难受。 如此行了约摸两个时辰,才到了县城里,她熟门熟路的去了济民堂,恰看见杨大夫正在与人看病,笑着上去打了个招呼。 “许久不见你了,冬日里进山难,草药又少,难为你又扛了这么多过来。”杨大夫笑眯眯地说,又与她指了后头,叫她把草药拿进院子过称。 “这都是先时炮制好了存留下来的,现在大雪封山,怕遇见熊瞎子,深山里头不敢去,只有些郁金是现挖的。” 林素娘一行说着,吃力的把装着黄芨和郁金的麻袋扛到肩上,背到了后院寻杨大夫的弟子过称,点清数量再过去找杨大夫拿钱。 ------------ 第12章 养他不如养我 杨大夫微微撇了头,眼角余光看着这个妇人瘦削的身影背着那么重的麻袋进去,不由叹了口气。 林家的小女儿自小聪慧伶俐,自己往山里采药时曾住在她家,不管教什么,说上几句,便记得牢牢的。 若是个男子,以这样的天分,学医自然是最好的。 林郎中是最为守旧不过的一个人,信奉家里吃饭的手艺,传男不传女。 就算林家大郎于医术一道没什么天赋,也日日在他的棍棒之下艰难学习着。 而这个看上两眼就能摸出里头门道的闺女,却被他死死防着,只肯教授一些粗浅的草药知识。 饶是如此,林素娘嫁人后还是靠着那点子粗浅的知识把日子过了起来。 真可惜了—— 林素娘采挖炮制的药材,在杨大夫这里一向是以最高的价格收的。 “这郁金收拾得干净,你于这医术一道,比你兄长是有天分得多。若你是在县里就好了,说不得可以帮我瞧些妇人病症,在我这里做个医女。” 杨大夫略带着几分遗憾地对林素娘说。 “那杨大夫可是要少了好些山里的药材收了。”林素娘笑弯了眼,杨大夫向来看得起她,在他这儿,她才觉得自己不用一直紧绷着。 林素娘舍不得自己和二桩辛辛苦苦为小石头打拼下来的那份家业。 那个院子,自己带着小石头一走,吴婆子定会过来蛮横占了去。 而且来到城里,吃穿住行睁眼就是要钱,又不能去山里采药,短了进项。 若是这医女好做也罢,要是不好做,那才是断了自己母子二人的退路。 是以饶是杨大夫说了几回,林素娘也只装作听不懂,含混过去。 接了银钱,谢过杨大夫,林素娘去买了米面和盐巴,又去当铺门口买了别人当了死当的旧棉衣,虽是补丁摞补丁的,到底厚实。 想了想,她去了西市,割了三两瘦肉,又挑拣了根丁点儿肉丝儿都没有的棒骨,才紧赶慢赶的去了县里南头儿杜老爹停放牛车的地界儿。 “哎哟,林寡妇,这家里有了男人就是不一样嘛,连肉都舍得买了。” 杜老爹的侄子杜二狗吹了声口哨,语气轻浮地打趣着林素娘。 “关你娘的屁事。”林素娘剜了他一眼,骂道。 自打孙二桩死了以后,这样轻佻的调戏她已经不知遇过多少次,先开始她面皮嫩,只作听不见。 但是这人就是这样,你越是表现得软弱,他就越觉得你好欺负,越发得寸进尺起来。 后来林素娘便不再给这些嘴贱的男人一点子好脸色,但凡有人来欺,立时便骂将回去,次数多了,大家也都知道她不好惹,倒还收敛几分。 “嘿嘿,吴婆子见天儿在村儿里说你舍得为野男人花钱哦,你这般厉害,再把那男人吓跑了,花出去的银钱不都打了水漂儿?叫我说,养他不如养我——” 杜二狗露着一口黄色的龅牙,笑得满脸纹路尽显,凑到林素娘面前,一股恶臭扑面而来。 林素娘胃里忍不住犯恶心,伸手一把将他推开,啐了过去,“杜二狗,你要是再这般嘴里不干不净的,咱们就在林家村下了车,姑奶奶叫你知道知道,欺负老娘的下场!” “呸,一个破鞋,当谁稀罕!”杜二狗一想起来她那几个叔伯兄弟凶神恶煞的模样,不由失了胆气,缩回头嘟囔了一句。 林素娘不再理会她,转头看见同车的两个村里的妇人目光中的鄙夷,见她看来,啐了一口,将头撇向一旁。 林素娘没有吭声儿,但那两个妇人却越发来了精神似的,闲聊之中话里话外指桑骂槐,听得林素娘窝了一肚子的气。 林素娘本就长得清秀,二桩在的时候,也不叫她下地干活儿,养得一身白嫩的皮子,兼着那双会说话似的丹凤眼,每回出门,都吸引不少村里汉子的目光,。 后来二桩没了,她更是成了村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多数时候大家都在猜测她能给二桩守到什么时候,不少男人蠢蠢欲动,想要帮她一把,都被她拒绝了。 再后来她进山采药,竟比男人家还能吃苦,将日子过了起来,把孩子也养得好。 只是这世人从来不是你好就盼着你好的,便又有人借着吴婆子的话头儿,猜测她定是有了姘头,不然一个女人家,又失了田产,哪里就能挣得钱比男人差不多了? 林素娘越发成了女人们的眼中钉,肉中刺。 村子里风言风语从来不绝于耳,林素娘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只不理会。 前些日子吴婆子来闹上一回,一出门便吵嚷起来,说她留下来历不明的男人,也不知道何时勾搭上的,怕不是在二桩还活着的时候就有了姘头。 一石激起千层浪,这下往日总是猜测着她的私生活的男男女女们越发有了说头儿,添油加醋下,不知将她传的越发放荡不堪。 有时候,谣言的真假并不重要。 她们在意的只是在光鲜亮丽的你身上揪着不光鲜的部分,向所有人宣布:瞧,她是不如我的。 就算林素娘比她们长得好也罢,比她们能挣钱也罢,但是她不守妇道! 连她婆婆都说她早先就同这男的勾搭上,要不然在二桩死后怎么就养得活自己和儿子? 光这一条,就让村里的妇人们站到了道德的制高点上,似乎人人都可以批判这个在家里养野男人的林寡妇。 她们也是聪明的,指桑骂槐,并没有指名道姓。 林素娘听着她们用不大不小刚好叫自己听见的声音说着那些羞辱人的话,偏偏还无法反驳。 她最是知道这些人的德行,若你反驳一句,她们定是要胡乱扯上许久,来证明你是心虚。 不然她们也不曾说这些事情是你做的,偏你自己来认了下来,那不是心虚是什么? 一路上几乎憋出了内伤,好在她家在村口入口处,甫一到家门外,林素娘便颇有些狼狈地拽着自己买的东西滚下了牛车。 ------------ 第13章 官差上门 林素娘瞪着一双丹凤眼狠狠盯着远去的牛车上头坐的那两个妇人,看见她们扬起了头,又朝着旁边啐了一口,得意地看着她。 “什么狗东西!”林素娘暗骂了一句,上前开了院门上的锁,把在县上买的东西拖了进去。 听见外头的动静,小石头从屋里跑过来查看,看见是她回来了,面上绽开大大的笑脸,“蹬蹬蹬”跑过来,张开双臂一把抱住了她的腿。 “好石头儿,娘回来了,石头饿坏了吧?娘这就给你做饭啊。” 林素娘将儿子一把抱起来柔声安抚着,又觉得有一道目光锁定了自己,抬头望去,看见薛霖扶着门框站着,嘴角微翘,看着自己。 这个男人笑起来真好看啊! 林素娘心中惊叹。 又想着等他养好了伤就要走,早晚也不是自己的,遂强迫自己低下了头,拍了拍小石头的脑袋,拿着买来的东西进了厨房。 先把买来的东西归了位,她又拿着旧衣去了堂屋,递给薛霖。 “虽是旧衣,穿着倒也还暖和,想来比你那破军服要强。何况我在县城里头听说朝廷下旨捉拿梁王反贼,你换了衣裳,也方便在外行走。” “多谢大嫂。”薛霖抱拳,端端正正朝她行了一礼。 林素娘胸口微微一滞,感觉方才受的内伤似乎更严重了些。 她沉着脸去了厨房,先用力把肉剁成肉糜,煮在米粥里,又把大骨穿了绳子挂起来,这才动手贴了饼子,不多时,简简单单的一顿饭也就得了。 吃饭的时候,薛霖似乎有话想同林素娘说,只是她阴沉着一张脸,一丝眼神不往这边扫,他张了几回嘴,也没吭哧出半个字儿。 薛霖自己也很纳闷儿,上回自己在梁王面前都敢跳了脚骂人,这次却被一个女人的黑脸给唬住了—— 端的是蹊跷得很。 吃罢饭,天色已经黑完了。 东间的油灯只亮了一会子便熄了,薛霖躺在草垫子上,将双手枕到脑后,望着洒进窗来已不如前几日明亮的月辉,若有所思。 他想到了自己的身世,想到了自己跟梁王起兵谋反的起因,又想到了,记忆中那个模糊的影子。 身上的棉衣虽是旧的,却比他不知穿了多久的破烂军服要保暖许多。 已经有多少年,不曾有人关心过他吃得饱不饱,穿得暖不暖—— 每日里和一群当兵的混在一起插科打诨,嘻笑怒骂,过着有今天,可能就没明天的日子。 他在这个逼仄但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小院儿,第一次体会到了家的感觉。 或许是因为,这个小院里有那个妇人。 他不知自己何时开始生出一丝丝贪恋,但是也提醒自己不要沉沦进去。 叔父还等着自己养好了伤回去找他,只是他现在的身体自己最是清楚,怕是撑不到百里便要倒下。 更何况外头的世道太乱,若是被朝廷的兵马抓住,还不如早些时候死在山窝窝里算了。 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凭着一口气从那里跑到这个地方的,好在也算是福大命大,遇见了林素娘,而这位大嫂恰好懂医…… 这是天无绝人之路啊! 所以不如同着林素娘好生商量商量,让自己在这里把伤养好,再去寻找梁王—— 不过想起来林素娘对自己明言的打算,人家原本是要留自己做个上门女婿…… “嘶——” 薛霖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嘿嘿笑出了声儿,他实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也能靠着这张脸混饭吃…… 次日无事,林素娘起得也有些晚,只听得外头院门被人砸得“嘭嘭”直响,嘈杂的声音使她立时又梦回吴婆子带人来闹的那一天。 “谁啊?”林素娘皱着眉头,顺手抡起了墙角的棍子,上前打开了门闩,惊讶地看着面前来人。 “按本县县令所示,搜查梁王一党逆贼。”身着衙役服饰的官差不耐烦地说着,上前撞了林素娘一个趔趄,直直冲着开着半扇门的堂屋而去。 林素娘顾不得胸前被那一记肘击撞得生疼,白着脸上前小声且快速地道:“两位官爷,我家只有病弱的夫君和受不得惊吓的孩子,断不敢窝藏逆贼,还请官爷瞧在我一家子可怜的份儿上,高抬贵手——” 两名官差轻蔑地瞥了她一眼,理也不理,直直往屋里去,林素娘连忙追了上去。 在两名官差进屋的那一瞬,林素娘侧着身子挤进去,顺手将一个荷包塞到了其中一名官差的手里。 那人掂了掂份量,与同伴互相看了一眼。 “我家男人先时在山里打猎被熊瞎子追赶跌下山崖,好不容易保得一条性命,也只比活人多半口气罢了。我一个弱女子带着个孩子上山采药,才把这个家撑了起来……” 林素娘哽咽着说道,抬起袖子抹起了泪,苍白的嘴唇颤抖着,又更添几分酸楚。 “我儿年幼,被他奶奶打骂着,三四岁了连话都不会说,若是再受了惊吓,出了什么事,可叫我还怎么活啊——” “听说你那男人,是前几天才招来家里的?”官差狐疑地望着林素娘,出声问道。 林素娘微微一滞,知道必定是村里有谁告了密,把官差引进自家的。 只此时也不是理论这个的时候,她连忙点了点头,红着脸低了头,小声道:“不瞒官爷,我这男人虽是前几日才过得明路,与我相识却已有近两年的时间了。 他本是山里的猎户,先时我一个妇人孤身去山上采药……被他所救……一来二去的,便生了情意。这回也是他摔下山崖,若不好生照顾,定当要没了命去,我没法子,才将他搬回家中……” 林素娘的声音越来越小,似被羞惭压弯了头,兀自强撑着解释道。 两个官差玩味地看了她一眼,又掂了掂手中的银子,嘿嘿笑了声儿,方才悠然开口: “你倒是个重情意的……带我们兄弟去瞧他一眼,若真个是山里的猎户,自然也不会将他当反贼捉了去。” 林素娘只能应了。 ------------ 第14章 疠风病 此时薛霖正在西间,与几人只隔了一道帘子,幸好昨日买回了旧棉衣叫他换了,不然那一身破烂军服,定叫人一眼就能认出他就是梁王麾下的溃兵。 饶是如此,林素娘心中仍忍不住打鼓,越是走近西间,越发的口干舌燥,心跳加快,似乎就要跳将出来一般。 甫一掀开帘子,当先便是一双亮灿灿的眼睛看过来,继而,这人咧嘴笑了起来,温声问道:“素娘,是何人来了?” 林素娘张了张嘴,还不曾说出话来,身后的官差便不由分说挤了进来,将她推到了一旁。 进屋的官差只看了一眼,便失声叫道:“我的娘诶,这是什么东西?” 李素娘站在一旁,看着依偎在薛霖身边的小石头,有些愣怔。 她起来的时候,小石头还不曾醒了,在被窝里头睡得正香。 这会子偎在薛霖怀里不算,那薛霖脸上一块块红斑和上头黄色的脓包又是怎么回事? 饶是这屋里光线暗,看不清楚,瞧起来却越发吓人了些。 两个官差在第一眼看见的时候便慌乱夺门而逃,林素娘来不及仔细询问清楚,撇了薛霖和小石头一眼,紧跟着出了门。 “两位官爷,他就是从山崖上摔下来了,发了两天的烧,就成了这般样子。但是这人却是慢慢儿见好,想必出不了几日,就能起来走动了……” “那,那是什么东西?”其中一个官差许是跑快了,岔了气,扶着腰喘着粗气指着里头向林素娘道,“那不是疠风病的症状吗?你也敢把得了时疫的人养在家里头?不要命了吧你!” 跟着二人过来看热闹的村民听说,皆都大惊失色,连忙往后退去,看着林素娘的眼睛中透着骇然。 “不,官爷怕是误会了。”林素娘一脸惊慌,连连摆手,“估计是屋里太暗了,许是官爷瞧得不清楚。他什么事儿也没有,就是从山崖上摔下来红肿的伤。 官爷若是不信,我把油灯点上,咱们再去瞧真切就是了。他那哪里是疠风,疠风可是会传染的——” 两名官差将头摇得似拨浪鼓一般,他们只是来搜查逃脱的溃兵逆贼,找没找到都可以向上头交差。 这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谁管得着? 小寡妇不过是养了个疑似重病的汉子,又往两人手里塞了钱,犯不着跟她家过不去。 实际上两人也怕这小寡妇没见识,错把疠风当了寻常伤处,要真个叫自己兄弟二人染上了,到时候带累一家子,何苦来哉? 犯不上,犯不上…… 无论林素娘如何热情邀请,这两人也不肯回转,匆匆忙忙去了下一家。 看热闹的村里人也站得离她家越来越远,似乎都怕那骇人的疠风病通过冬日里的寒风传染到自己身上。 眼看着两名官差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林素娘抿了抿嘴,冷冷看了门前远处围聚的村人,一言不发,将院门闩上。 “大白天的就关着门,也不知道在屋里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是啊,说不准她救回来的那个男人真是得了疠风病,这可是要死人的哩!” “要不咱们去寻村正过来……” “你要说她家有人得了疠风病,怕是村正才不敢来……” 林素娘听着外头声音并不小的窃窃私语声,胸前起伏不定,面色阴沉。 良久,听着外面渐渐平静下来,林素娘轻轻叹了一口气,向堂屋走去。 才将手放到门上,便听见里头传出似乎许久不曾听见的小石头“吱吱咯咯”的笑声,她微一怔,连忙三步并作两步走到西间外头,撩开了帘子。 听见脚步声,小石头抬头看向她,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在略显昏暗的屋子里越发亮晶晶的。 “娘!”他脆声唤道。 林素娘的眼睛瞬时被水雾弥漫,抬手捂住了嘴,努力克制自己不要哭出声来。 小石头已经许久没有主动开口说话了。 寻常孩子早慧的几个月就开口,自从二桩没了以后,小石头的话越来越少,大多时候只是安静的看着她,问句什么话,也总只是点头或者摇头来表达自己的意见。 每一天,她都在对孩子的愧疚中醒来。 若不是她同二桩说,以后要给孩子置办好些田地,要叫儿子不用跟着他们夫妻过这样的苦日子,二桩也不能那样急匆匆如同奔命似的四处接活儿干,也不会在面对穷凶极恶的山贼时不肯拿钱买命—— 二桩若没有死,自己就不会在进山采药时把小石头托付给朱婶子,有几次她提前回来,听见小石头被朱婶子的孙子欺负得哇哇大哭时,感觉自己的心都在流血,总要在外面流干了泪,看不出面上哭过的痕迹之后再去接孩子。 她怕朱婶子看出自己的异样,以后不帮自己带孩子,自己不能放心把小石头放在家里,如何进山采药,进城卖药?怕是母子两个早就饿死在某个宁静的夜晚。 所以当父亲林郎中说,小石头不说话,只是因为孩子不想说的时候,她一下子就明白了,却还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说什么孩子说话晚,才是有后福的。 不知是安慰父亲,还是安慰自己—— 如今听见孩子脆生生如同正常孩子一样叫她“娘”,刚强的林素娘一下子就忍不住了。 眼泪似开了闸的洪水一般潸然而下,泣不成声。 小石头面上的笑意渐渐收敛,换上去的是一脸惊慌失措。 他茫然看向身边的薛霖,眨巴着眼睛低下了头,心中很是不安。 他把娘亲弄哭了。 薛霖呵呵一笑,伸出双手,将这个身上没有二两肉的孩子轻易举起,道:“小石头多叫几声儿,你娘爱听。” 林素娘亦擦着眼泪凑了过来,蹲在薛霖身边,带着厚重的鼻音点头道:“小石头莫怕,娘,娘这是欢喜的——” 一语未了,便又哽咽,她也想对着儿子笑一笑,让他知道自己是真的高兴,只是那挤出来的笑容十分生硬,怕是不比哭好上多少。 ------------ 第15章 旧时胭脂 小石头呆呆地看了她一时,挣脱薛霖似铁钳一般的双手,扑上前抱住了林素娘的脖子。 林素娘一时不防,双腿晃了两晃,一屁股坐在地上,顺势回抱住了小石头。 “娘喜欢听小石头说话。”她缓缓拍抚着小石头瘦小单薄的背脊,柔声说道。 “嗯。”半晌,小石头才轻轻应了声,松开了抱着她脖子的手,笨拙的用双手擦拭着她面上的泪水。 “娘,不哭。” 孩子稚嫩的童声柔软而清晰,林素娘鼻子一酸,眼泪又下来。 “瞧你,孩子都来哄你了,怎么还越发起劲儿了呢?”薛霖浑厚的声音带着浅淡的笑意说道。 林素娘有些不好意思,扯着袖子擦了把脸,想起来先前官差来时的那一幕,正准备好生问一问他是怎么弄的。 一抬头,却不由呆住,张口结舌好一时,满脸惊愕。 林素娘结结巴巴开口:“你,你这东西,是打哪儿来的?” 她指着薛霖的脸问道。 方才那两个官差反应太大,林素娘还未曾细看。 如今眼睛适应了屋里的光线,看着薛霖脸上一片片的红斑上头点缀着几颗黄米粒大的脓包,突然就理解了两名官差为何是那般反应。 只是多看两眼,又觉得不对,林素娘忍不住皱着眉头,瞪大了眼睛靠过来。 妇人身上的馨香若有似无往鼻子里钻,薛霖的脸登时似着了火一般变得通红。 “你这是——”林素娘纤细的手指在他面上擦了一把,见自己指尖儿上沾了一丝红晕,脸上米粒儿大的脓包也倏然掉落,隐没于被下不见。 “咯咯咯咯”小石头欢快的笑声又响了起来,他歪着头靠在林素娘的怀里,看着薛霖笑弯了眉眼。 “你哪里来的胭脂啊?”林素娘不由惊问道。 薛霖嘿嘿一笑,探手自枕下翻出一个灰扑扑的盒子,那是一个落满了灰尘的青瓷胭脂盒。 林素娘怔怔望着他手上的盒子,缓慢伸出去的手才碰到胭脂盒,就好似被火星儿烫到一般骤然收了回来。 这是她同二桩新婚之时,他用自己攒了许久的工钱给她买的。 “我家穷,出不起聘礼,这个给你。”二桩憨憨地笑着,“我以后一定好好儿做活挣钱,不让你跟着我吃苦受罪。” 林素娘的心倏然一痛,咬着下唇轻声道:“这是从哪里翻出来的,也真是难为你了。” 瞧着她面色一变,垂了眼帘,薛霖很快便想到这落满灰尘的胭脂盒许是她前头的夫婿留给她的,不由挠了挠头。 “就在这间屋的窗台上,昨日我带着小石头玩儿,无意间发现的,没想到今天便派上了用场。” 林素娘抬眼看着他脸上一块一块的红斑,看来都是拿这胭脂画出来的,只那脓包又是怎么回事? 她伸手过去,自他脸上轻轻拂了一下,脓包登时掉落,这回她早有准备,接在了手里。 细看之下,林素娘不由失笑,原来竟是黄小米的米粒儿。 这几日煮的米汤里头不过难寻的几粒,竟也叫他留了下来,林素娘倏然又有些心酸。 “真难为你,怎么想来。” 她的一双丹凤眼似嗔还喜地瞟了薛霖一眼,薛霖只觉得自己胸口的跳动倏然停顿了几息。 “快去洗一洗吧,这胭脂已经放了许多年,也不知道发霉了没有,你用在脸上,会不会起了疹子,到时候反而不好。” 她柔声说着,便起身抱着小石头,拿着胭脂盒去了东间,拉开抽屉,悠悠叹了一声,将胭脂盒放了进去。 甚至,没有将上面积厚的灰尘擦一擦。 斯人已逝,人总要向前看。 林素娘在心中对自己说。 只她许是不知道,若真个要忘得干干净净,大可以将这盒没用的胭脂丢了去,不见,也就不念。 院门又一次被“嘭嘭”拍响,林素娘皱起眉来,心头蓦然冲天而起一股子怒火,怎么还没完没了了呢? 她站起身来冲到门口,忽又想起来,将小石头放到了地上。 “好孩子,娘去看看是怎么一回事,小石头不怕啊!” 她轻轻抚着孩子的小脸儿,看见他眼中强自按捺的惊慌忧惧,心中闷闷堵得难受。 这般随谁都要来欺她母子的日子到底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儿啊! 林素娘一把把院门拉开,门外站着群情激愤的村里人。 “林寡妇,你招来的男人身上患着疠风,你还把他养在家里,你不要命,我们还要命呢!” “就是,万一叫咱们村子的人都感染了时疫,怕是县老爷当先要做的便是封村,到时候,咱们都只在村里等死罢了!” “是啊,林寡妇,平日大伙儿对你虽无十分照顾,但同在一个村儿里住着,这般不为人的事情你可千万不能干。” “三大爷,你跟她这个不讲理的泼妇有什么好说的,咱们寻几个胆子大的把头脸包了,将那男人拖出来丢到山窝子里就是。” “那你去?” “你咋不去……” 趁着村里人难得安静了一时,林素娘方才开口道:“将才在我家门口聚着的人不少,我一而再,再而三的同官爷说,是他们看错了,叫他们进去看清楚再说。 偏他们又不肯进来,我有什么办法?我向大家保证,我男人只是摔下山崖受了些子伤,并没有染了什么疠风病,也绝对不会传染给村子里的人——” “你说不是就不是啊?”有人高声吆喝道。 林素娘沉了面色,抿了抿嘴,还要再说,却听见身后一个浑厚的声音响起,“你若不信她,自己看一看,不就知道了?” 林素娘愕然回头,看见身材高大的薛霖抱着小石头大步流星走了过来。 他脸上胭脂此时早用水洗净,如墨染的剑眉下面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站到了林素娘的身边。 林素娘陡然回神,连忙转过了头,面上飞起两朵红霞,心口“扑通扑通”直跳。 薛霖身上的伤还未曾好了,走起路来有气势,那是因为他身姿挺拔,再加上长得好—— ------------ 第16章 女人心,海底针 起码林素娘一眼望去,只瞧他的一张脸发呆了。 “疠风病的症状很好认出,得病的地方先是麻木,然后长红斑,最后满身都是。这些都是遮都遮不住的,大家看我脸上可有红斑? 何况现下小石头就被我抱在怀里,若我染了疠风病,素娘定然不敢叫小石头与我这般亲近的。” 薛霖温和地看着院门外的村民,极有耐心的缓声解释。 先时闹得最凶的几人看着他过来,连忙往后退去。 薛霖身材壮硕,身形矫健,裸露在外的一双大手若握成拳要是打在人身上,怕不是要将骨头都打裂了去? “你,你当真没有得了疠风病?”有人在远处探着头喝问。 薛霖望着出声那人,挑眉笑了笑,林素娘偷眼瞧去,只见他笑容温暖和煦,阳刚中透着一丝温和,越发看直了眼。 好在众人现在只顾着看这个林寡妇养在家里不叫见人的“姘头”,急着确认他是不是真的得了疠风病,倒不曾有人注意到林素娘的小动作。 “我薛霖惜命得很,若是得了病,定然要寻医诊治,而不是躺在此处等死。何况我身上并不曾有疠风病的症状,大家尽可以放心就是。” 在薛霖收起笑容,浑身上下不由露出一种生人勿近的冰冷之后,上门寻事的村民终于讪讪然散了去。 “你怎么出来了?身上的伤可还疼吗?”林素娘欣赏够了男色,拉着薛霖连声问道。 此刻的她不再去想,若是薛霖伤好之后要走的事。 何必要为还没有发生的事情担心,他现在还在自己面前,还看得到,摸得到,想那么扫兴的事情做什么? “他们既担心我染了疫病,那么最直接有效的方法,就是叫他们亲眼看见我没有病。” 薛霖的声音低沉而温和,听在林素娘耳中,直似茫茫冬日白雪枯木中仿佛都升腾起了五颜六色的光晕。 她不知道一个男子喜欢上一个女子是什么样的感觉,但是薛霖对自己温柔的回应和维护,都让她欢喜难耐。 就连有人上门闹事带来的焦灼与烦躁都瞬间一扫而空,上翘的嘴角久久落不下来。 “早先行动还不大方便,这会子硬撑着,莫要让伤口再裂开了,又要受罪。”林素娘温声道。 “不妨事。”见她的眼睛有些不老实看向自己的胸口,薛霖尴尬道。 “你身子还不曾好了,这回我虽去城里买了些米面回来,可还是不够。过些日子,我再去山里挖些草药去卖,得了银钱,好好儿买些肥肉炖了吃,给你补补身子。” 薛霖抱着小石头站在厨房门口看她忙活,林素娘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喜悦让他也不由弯了嘴角,看她的眼神越发柔和。 “你今日,给那两位官差塞了多少银子?”薛霖问道。 林素娘看了他一眼,没想到自己塞银子的事竟被他看到。 既如此,她也不隐瞒,将袖子又往上挽了挽,直率道:“我娘留给我的银子尽数给了,若是少了,怕是这两个衙狗子要寻事。” 她不由有些懊恼,早知道薛霖自己做了万全的准备,这钱倒可以省下来了。 不过既给出去了,也就没什么好再说的。 “那我起码要欠大嫂二十两纹银了。”薛霖自以为说了一个十分好笑的笑话。 没想到林素娘听了这句话,面色顿时阴沉了下来,撩起眼皮瞪了他一眼,翘起的嘴角也耷拉了下来。 薛霖心头一跳,不知道自己又哪里说错话了。 原来兵营中那些人说的什么“女人心,海底针”都是真的,果然是不可琢磨…… “娘,我要要尿尿——”小石头在他的怀里扭动,轻声呢喃着,林素娘听见,连忙伸手来接,薛霖闪身避过。 “我带他去吧,大嫂且先忙着。”说着,不待林素娘说话,抱着孩子快步走开,去了茅房。 林素娘又朝着这人的身影狠狠剜了一眼,皱着鼻子暗“哼”了一声。 当着人就喊“素娘”,那般顺口,倒真的与自己似过活的夫妻一般。 一旦背了人,又是口口声声的“大嫂”,难不成真个觉得自己老,要同着自己划清界限不成? 林素娘向来不爱猜测旁人的心思,吃饭的时候,一边喂小石头,一边就开口问了出来。 “你今年多大了?娶妻了不曾?” 薛霖沉默一时,先这妇人还说要同他做夫妻,这会子才想起来问他成过亲了没—— 果然是“女人心,海底针”,叫人琢磨不得。 “我今年二十有七,因着一直未曾立业,又打仗,是以并不曾成了家,安顿下来。” 瞧,年纪比自己还大,怎么有脸一口一个“大嫂”来叫的? “我比你还小三岁呢,以后叫我素娘就行,再不济叫个林娘子,一口一个‘大嫂’,怕是我白头发都要被你叫出不少。” 薛霖此时方知自己这些日子受的冷眼都是因着何事,面上不由浮现出些许笑意,又怕林素娘看了着恼,只低了头闷声答道: “好,我知道了。”林素娘又白了他一眼,伸手给他盛了一碗骨头汤。 “多谢大……多谢素娘。”薛霖的及时改口,令林素娘心生欢喜,白眼换成了娇俏可人的笑容,在清冷的冬日,竟让薛霖心头微暖。 林素娘心里又盘算了许久,才开口问他,“你身子底子好,伤好得也快,如今外头查得严,你若是贸然去寻了——” “素娘所虑极是。”不等林素娘说完,薛霖开口打断了她的话,“外头的形势严峻,若我贸然出去想要归队,怕是还没走出六和县,就要被人逮了。” 薛霖仰头一口把骨头汤喝了,抹了一把嘴又道:“我亦想同素娘商议一番,可否留我在此处暂时落脚?现下我伤势未好,只能在家帮着看小石头,等我好了,便可以上山打猎,贴补家用,素娘也就不用这般辛苦了。” 听他说完这番话,林素娘微张了嘴,手中的饭菜也忘了喂到小石头嘴里。 ------------ 第17章 可不敢置气呀 “你是说,你要留下来——”她放轻了声音,仿佛有些不敢相信似的喃喃出声问道。 薛霖看着她笑了笑,微微颔首,“此时外头风紧,实不是露面的好时机。何况我身上伤势未愈,素娘既懂医术,又识药理——” “我知道了,先吃饭罢。”林素娘的嘴角抑制不住的要往上翘,连忙出声打断了他,左右看看,一时不知道眼睛该往哪里放。 她忙低了头,余光中又看见小石头正眼巴巴地看着她,等她喂饭。 林素娘忙盛了一小碗的汤,一勺一勺喂给小石头,嘴角再也压不住,笑意弥漫。 薛霖看着她,目光越发柔和,又道:“小石头既已这般大了,也是个小小的男子汉,还似周岁的稚子一般叫娘亲喂饭,可不太像大丈夫所为。” 小石头呆呆地抬头看了他半晌,瘪了瘪嘴,一脸委屈。 “石头还小呢——”林素娘温声说道,话才说了一半,就戛然而止。 只见小石头撇过头来,打从她手里接过了碗和勺,将碗放在矮桌上,笨拙地往嘴里舀汤。 一双黑溜溜的眼睛却是直勾勾地盯着薛霖,见他微笑着朝自己点了点头,小石头咧了咧嘴,露出可爱的虎牙,笑眯了眼。 ----------------- “我跟你说,昨儿引官差到你家那事儿没别人儿,就是你那婆婆干的。我听见拍门声儿就出来看了,吴婆子还在我家院墙那里勾着头儿偷看呢,看见我发现她了,才走了。” 朱婶子手里拿着个硬窝头,另一只手从上面扒拉些冷硬的窝头屑往嘴里塞着当零嘴儿吃,一边和林素娘说着闲话。 林素娘刷了锅,将脏水倒到泔水桶里,慢声细气地说:“就算知道是她,我又有什么法子?好歹她还是小石头的奶奶,不看去了的那个,也不能叫小石头长大了被人在后头说闲话吧。” “也就你厚道,这么着想。”朱婶子撇了撇嘴,将手心里的碎屑又拿舌头舔了,又道,“你们把她当一家人,她可在外头说小石头不是二桩的种哩。” “她当真说过这话?”林素娘止住了动作,站直了腰瞪着眼看着朱婶子。 “你就是不同村里人来往,随便拉个人一问,都听她说过这话。说甚么你同二桩成亲几年没个信儿,这小石头才落地没多久,二桩就死了,许就是你跟奸夫将他害死的。 且这才过几年,你就带了个野男人回家,要占二桩的院子,说不定是小石头的亲爹——” 听着朱婶子絮叨,林素娘气白了脸,冷哼一声,将手里的水瓢狠狠掼在泔水桶里,水珠四溅。 吓了一跳的朱婶子下意识往旁边一躲,藏在了门框后头,勾着头讪笑道: “她到底一把年纪了,你又是个小辈,就算她满口胡吣,又还能说几年?听婶子一句劝,咱们心里清楚就行,莫要同她一般见识……” “婶子说的是。”林素娘嘴角噙着浅笑,慢悠悠地说着,伸手把腰间的围裙解了下来。 “就算她过了年就死了,这该出的气也不能憋在心里头。只说我也就罢了,连自己的亲孙子都编排,等她到了地下见了二桩,怕是二桩也不能放过她。” 她一边卷着袖子出了门,大步流星直直去了屋侧的茅房,拿起旁边的长把粪瓢打从粪坑里舀了满满一瓢子粪水来。 “哎哟,二桩家的,可不敢置气呀!”朱婶子见她气势汹汹往门外去,一时追不上,连忙又回头去堂屋唤人。 “小石头,屋里那个谁,素娘她男人,快些去拦住素娘啊!要是真叫她给吴婆子塞一嘴粪,怕是要出人命,到时候村老们可容不下你们一家哩!” 朱婶子拍着大腿跳着脚,嘴里胡乱喊着人,窝头掉下来的屑沾到了裙子上,拍一下扑了一手的灰。 早先朱婶子叫嚷起来,屋里带着小石头玩儿的薛霖听见不对就抱着孩子往外走。 他在这里养了几日,身上外头的伤倒好了许多,行动倒是无忧,听她这样一说,遂皱了眉头。 “请朱婶子带我去寻素娘。”低沉的声音似有魔力一般安抚了朱婶子,她愕然点头,又忙不迭在前头带路。 林素娘绷着冷若冰霜的一张脸,一手高,一手低稳稳握着粪瓢的长杆,一路大步流星走得稳稳的,虽粪水洒出来不少,到了孙家门前,依旧还有半瓢。 此时冬闲,村里闲人甚多,她架势摆得足足的,吸引了不少闲来无事跟着看热闹的人,道是孙家婆媳这回不知又要闹一出什么戏,一时呼朋唤友,浩浩荡荡跟在林素娘身后而来。 到了孙家门外,林素娘一言不发,上前一脚踹到了破旧的院门上,本就不甚结实的木门略坚强挣扎了两回,便认命的开了。 院里头杂草丛生,许多木柴杂乱堆在院墙四周,墙角的鸡窝里头早已没有了鸡。 “谁呀?干嘛呢这是?”大白天里睡大觉的孙大柱听见声音,捂着一袭破棉袄揉着眼睛“吱呀”打开了堂屋门,皱着脸看向面若寒霜的林素娘。 “吴婆子呢?叫她给我出来!”林素娘一双丹凤眼瞪着孙大柱,厉声喝道。 “嘁,那好歹是你婆婆,你就这样对长辈大呼小叫的?”孙大柱嗤笑一声,将怀里的棉袄捂得更紧些,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往门框上一靠,揣着手在堂屋门槛上坐了下来。 林素娘抿了抿嘴,也不同他多说,大步走到院子里头,将手里的半瓢粪水干脆利索地往院子中间用几块石头垫起来权充桌子的木板上一倒。 一股令人作呕的恶臭味散溢开来,桌面上一片狼藉,孙大柱瞠目结舌,这才知道,林寡妇手里拿的那粪瓢可不是作样子的。 “林寡妇,你特娘的疯了吧?” 他登时蹿了老高,自门槛上跳了下来,眼睛瞪得溜圆,拿手指着林素娘便向她走了过来。 “老子给你脸了是吧?”孙大柱还未走到近前,只见林素娘将粪瓢挥起,吓得他立时又往后退,只那破旧的衣裳上头还是被溅上几滴粪水。 ------------ 第18章 你敢偷袭 “孙大柱,老娘这回还算是客气的,你就告诉吴婆子,再在后头编排我些乱七八糟的话,下回这粪水就直接倒进她嘴里,我让她还满嘴喷粪!” 林素娘狠狠瞪着孙大柱,朝地上啐了一口,脆声道。 说罢,她转头就走,再不欲与这等混子说半个字。 “直娘贼,你还想走?”孙大柱看着门口聚起的村人皆都捂着嘴偷笑,不由咬牙道。 他虽是个今日吃饱就不考虑明日的人,可越是这样没有本事的人,越是怕旁人瞧不起。 若是他主动惹的事倒也罢了,这回都叫林寡妇欺上门倒了粪水,要还跟个乌龟似的缩起头来,怕是以后出门在村里就再抬不起头了。 顿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他心里憋着火,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伸手就要去抓林素娘后颈上的衣裳。 “哎呀!” 看热闹的村民里头忍不住有胆小的妇人惊呼。 林素娘只觉得身后呼啸风声拂来,微一侧头,正看见孙大柱黑呼呼的手指堪堪正要碰到自己飞扬的发丝。 她登时瞪大了眼睛,没想到往日这个最孬种的男人今日竟然生了狗胆,都敢上手来拿她了! 她下意识将肩膀一卸,身子向旁一偏,手肘便用力向后捣去。 突听“啊呀”一声惊叫,孙大柱被一根飞舞着袭来的枯枝“啪”地打中,面上登时肿了起来,捂着脸哀嚎着蹲下身子,眼泪不争气地从脸上流了下来。 “一个老爷们儿冲妇人家出手,你还算个什么男人?” 薛霖抱着小石头分开众人进了孙家,手上的土灰顺势拍在了小石头灰扑扑的棉裤上。 林素娘愕然看着她,一时愕然。 “这种事情,你叫我来处理就是了,何必还自己跑一趟。”薛霖走到她身边,温厚的声音低沉道。 林素娘看了他一眼没说话,转头看向在地上蜷缩成一团抱着胳膊哀嚎不休的孙大柱。 她自己心里清楚,方才她手肘向后用力捣去,还不曾碰到这孙大柱,他便捂着脸倒地了。 此时看着他面上不知被什么东西打了似的,登时便肿了半边。 身上的破棉袄被衬得越发破烂,举起的袖子上破了好大一块,露出里头掺杂着棉絮的芦花飞扬到了半空中。 “小子,你敢偷袭——”孙大柱疼得直叫唤,还不忘指着薛霖指责道,“你们都是死人啊?没看见这个外来户欺负本村的人,还那么傻站着看呢?” 他冲着围聚在门前的村人怒吼道。 有人嘿嘿笑着回他,“大柱子,要说你爹逃荒从北边儿拖家带口的来咱们村儿里安身也没多长时候儿,要这位大兄弟真个是咱们这一片儿山里的猎户,怕他才是咱们本地的人嘞。” 人群中传出一阵哄笑,还有不少人附和道:“是啊,大柱子,你家没啥亲戚,万一他家来人撑腰,我们哪里惹得起啊!” 孙大柱气得脸都红了。 薛霖鄙夷地看着这个装腔作势的男人,他自己出手的力道自家清楚,为了不给林素娘惹麻烦,随手抛来打孙大柱的树枝只堪堪将他击退罢了,哪里就值当一个成年汉子在地上打滚儿呼痛了? “孬种!”他冷哼一声,拉了拉林素娘的胳膊,“你也配叫我偷袭?与这样的人家生气委实是无趣,我们回家去吧。” 林素娘微微一愣,抬头看向薛霖,他嘴角微勾,眼睛中的笑意温和。 “林寡妇,你个臭不要脸的小娼妇,竟然还敢闹到我家里来了!老娘跟你拼了!” 刺耳的叫骂声陡然响起,林素娘扭头看见看热闹的人群分开,吴婆子蹒跚着举起拐杖朝她二人打来,不由一惊,拉着薛霖连忙要躲。 只是手下一沉,身材壮硕的薛霖双脚竟似在地上扎了根一般,朝她安抚一笑,也不曾回头去看,将手一挥,便牢牢抓住了吴婆子砸的拐杖。 被他稳稳抱在怀里的小石头忍不住瞪大了眼睛,惊异地看了看吴婆子弓着腰拉着拐杖的模样,又愕然转头望向薛霖的脸。 “放屁!若不是你在外头满口的胡吣,编排我也罢了,竟然连小石头都牵扯进去。那可是你的亲孙子,你在外头浑说的那些话,不怕二桩黄泉路上等着你算账吗?” 林素娘自薛霖的身侧走了出来,指着吴婆子破口大骂。 吴婆子亦没有想到,林素娘这回寻上门来,竟是因着她在外头随意说的几句话。 只她脸皮一向厚实,见势不妙,哪里肯认,扯着喉咙嚷道:“是哪个短命的王八羔子又在浑赖老娘?是谁说的,出来与老娘对质!” 身后围在院门前的村人一个个儿噤了声,谁也不敢出头惹这个不要脸的泼妇。 “小石头是我的亲孙子,我哪里就盼着他不好了?定是有人见你给了我银子,眼红的哩,编出这么些话,偏你也信!” 吴婆子色厉内荏朝着林素娘啐了一口。 如今她的那副拐杖还在薛霖手里牢牢握着,她夺又夺不过,双手拉着拐杖不肯松手,看着也有几分可怜。 因着她在外头浑说的那些话,林素娘早就恨极了她,一步步逼迫过去,问到她脸上。 “好,既你也承认小石头是你的亲孙子,我且问你,我怀了小石头的那年,连娘家都没有回过,更别提进山采药的事。你如何同旁人说小石头是我与别人的孩子,二桩也是我害死的?” 看着步步紧逼的林素娘,吴婆子不由胆战心惊,将头脸撇向一旁,喃喃道:“我,我没有说过这样的话——” “好,我暂且信你这一回,若下回再叫我打从别人嘴里听到你同谁说了这样的话,我这一瓢子粪水就不只是喂你家吃饭的桌子了,好歹也要叫你尝尝味儿,看你还满口的胡吣!” 林素娘也不与她理论,阴恻恻地说着,吴婆子吓得浑身一激灵,径直松了手,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摔得呲牙咧嘴。 林素娘手执着拐杖,轻声向薛霖道:“给我。” ------------ 第19章 婶子救命 薛霖松开了手,一言不发,眼睛却冷冷看着后头爬起身来蠢蠢欲动的孙大柱。 许是上过战场杀过人的薛霖眼神太过骇人,看在孙大柱眼里竟似要吃人一般,吓得他两股战战,竟有些不敢妄动。 林素娘走到吴婆子面前,将拐杖“咣啷”一声丢在她身边,吴婆子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这是二桩学了木工之后先就给你这个亲娘打的一副拐杖,你拿着他给你做的拐杖,往他儿子身上泼脏水。人在做,天在看,也不怕天上打雷劈死你。等你闭了眼,我看你到下边儿见了二桩又能说些什么。” 林素娘又啐了她一口,回头向薛霖轻声道:“我们回家吧。” 薛霖点了点头,沉默地跟在她身后,沿着村里人让出来的一条道儿出了门。 身后传来吴婆子跳脚喝骂的声音,“他是我儿子,我能不盼着他的后人好吗?偏你这个林寡妇不做人事,把野男人往家里领——” 林素娘将她的喝骂声一字一句听得真真切切,只这回她没有回头。 同不要脸的人纠缠久了,也会似她那般一样的不要脸。 她只觉得有些心累,当初娘说嫁人不能光看他长得好、人品好,性子好,还要看他娘怎么样。 而她觉得似自己这种不吃亏的性子,他娘哪怕再凶悍,自己也有一战之力。 现下好了,你同着她斗,人家会说你不懂事儿,娘家没教养好; 你不理她,她便在后头暗戳戳做些小动作,整不死人,但恶心得要命。 可若是叫她回到当年未嫁时,再遇着那个憨憨的穷小子—— 她认真想过,可能,还会是一样的结局。 人的脾性虽有后天养成的,可骨子里的天性还是不会变。 二桩没了,她努力把院子和儿子守着,有许多次觉得自己实在太过辛苦,以为要熬不下去的时候,她也曾暗暗问自己: 如果这一生可以重来一回,她还会不会选择同样的路,选择嫁给孙二桩? 每一次,她的答案都是肯定的。 因为,她就是这样的性子,哪怕知道成亲后会面对这样的一家人,依着她的性子也只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既想得明白了,那还有什么好怕的。 她林素娘自问只要对得起自己的心,旁的别的什么,她都不在乎。 此时的林素娘看着前面抱着小石头往家里走的薛霖的背影,眼中流露出一丝茫然。 这两日的事情,叫她有些摸不清楚薛霖的想法。 既又说等风头平息了还要走,当着外人的面又口口声声似与自己是两口子一般,脸皮也真有点儿厚—— “二婶子,我弟弟拉肚子快死了,求二婶子救命啊——”林素娘正想事情出神,忽听一阵带着哭腔的声音由远及近,响在她的耳边。 身下的裙子又被人拉扯着一股力袭来,林素娘一个激灵,回过神来,低头一看,却是一个灰头土脸的小丫头拦在面前跪着,挡了她回家的路。 “二婶子,求你救救我弟弟吧——”小丫头泪眼朦胧,眼泪在面颊两侧划出两行清晰的印记,哭着哀求道。 林素娘仔细看了,才恍然认出,“是黄家的二丫啊,你弟弟拉肚子,怎么不送镇上医馆?我也不是大夫啊!” 她皱着眉急声道,林父虽是赤脚郎中,但却信奉家传的技艺“传男不传女”,平日里行医用药虽不十分避着她,却也不曾手把手教过。 还是在林母的念叨下,为着女儿能成为一个持家的“贤妻良母”,才教了些药膳的方子。 如今不知为何,这黄家的丫头竟拦了她的路叫她救命,难道谁又在村里瞎传自己会治病救人了? 所谓“人闲是非多”,如今冬日,大雪封山不说,就连田里也没有什么活计要做,村里的人三三两两每日里最多的就是聚在一起说些闲话。 林素娘这样的寡居身份,再加上“野男人”一事的刺激,这些日子早成了村里的大新闻,若是又有人瞎编什么话往她身上按,也说不准。 “二婶子,你忘了?夏日的时候我小弟吃错了东西,还是二婶子找了草药喂给他吃才好了。如今不知是怎么了,小弟拉肚子几日不好,整个儿人昏昏沉沉的,眼瞅着就不行了——” 黄二丫抽抽嗒嗒哽咽着说,又抬起胳膊在脸上抹了一把,望着林素娘继续哀求不休。 林素娘看向前头停住脚等她的薛霖和小石头,满脸的为难。 “二丫啊,不是我不帮,我也不是个大夫,上回是你弟弟病大,那些草药我恰好认得,才能帮得上手。可如今这人命关天的,我一个半吊子郎中都算不上的,怎么敢去给你弟弟治病? 好孩子,听婶子一句劝,趁着人还有救,快些叫你爹娘把你弟弟拉到镇上医馆去看,莫要误了救人的时机。” “是啊,二丫,你弟弟素日身体壮实得很,怕不是又吃错了东西才这样,你快些叫你爹娘赶紧拉人去镇上吧。” 方才跟着去吴婆子家里看热闹的村民还不曾走散了,听得是这样的事情,都出声附和着。 黄二丫闻言伏地大哭,道:“我娘说如今家里人都要饿死,哪里有钱给小弟治病,若老天爷想要收了他去——” 她越说心中越恸,生了冻疮的手冻得通红,上面遍布着干裂的龟纹,扑在林素娘脚下哭得几欲死了过去。 林素娘不由红了眼眶,心中不落忍,抬头看向薛霖,只见他已抱着小石头大步朝她走了过来。 “你要去看看的话,我和小石头陪着你去。”他的声音低沉却有力,林素娘本还在犹豫,看着他的眼睛定定望着自己,点了点头。 “我随你去你家看一看罢。”林素娘道,“不过我丑话要说在前头,我不过是识得几味草药,并不是治病的郎中。若是你小弟之后救治不得了——你们一家人可不能怪我。” 闻听她松了口,黄二丫微一愣怔,继而狂喜,连连点头,“二婶子放心,我爹娘现下只等着小弟咽气……若是二婶子能救了我的弟弟,二丫给婶子当牛作马报答婶子……” ------------ 第20章 救命的山药 黄二丫说的这些话,林素娘并不曾往心里去了。 一个十二三岁的半大女孩子,家里又穷成那副模样,说不得什么时候家里日子过不下去了,黄家两夫妻当先就要把她卖了,好换自家活命。 还当牛作马报答她—— 算了罢,她不奢望谁来报答。 在她被人欺负的时候能站出来说两句公道话,在她看来都是极难得的厚道人了。 冬天的村里人是真的闲,哪里有热闹就往哪里凑。 林素娘身后跟着浩浩荡荡一群人来到黄家门前,倒把黄水平夫妻吓了一跳,连忙迎了出来,眼中满是惴惴不安的紧张。 他们不知道,这个前些日子才闹出了“坐产招夫”的林寡妇来他们家做什么。 难道是因为自己在外头骂了她几句“小娼妇”,特意寻上门吵架的? 黄水平的老婆金三妹肚子微微隆起,一眼瞧见自己的女儿黄二丫站在林素娘身旁,眼睛瞪大了越发像是要从眼眶中突出来,骂道: “作死了的赔钱货,现在家里这般忙,你还有心思到处乱逛,看老娘不打断了你的腿——” “你干什么?二丫说她小弟拉肚子命都快没了,特叫我们过来瞧瞧,看看还能不能治得。” 林素娘将眼一瞪,一把推开了金三妹,她本瘦小,常年营养不良的身体比个纸人强不了多少,踉跄着往后退去,一屁股坐在了冰冷的地上。 前几日林素娘一人独战吴婆子和孙大柱那一场交锋金三妹也去看了,她自诩自己战斗力不如吴婆子母子,如今见林素娘瞪了眼,气势本就先矮了三分,下意识将脸转向了黄水平。 黄水平一向是个老实的,说是老实,不过是一个体面的说法。 后山村就连孩子都知道,一个闷棍下去打不出一个屁的黄水平就连才会跑的小儿都能欺上一把,朝他脸上吐口唾沫,他连擦都不敢当着你的面擦了。 这人的窝囊,在后山村也算是独树一帜,别具一格。 金三妹知道自家男人靠不上,对上林素娘,她亦有自知之明,遂挤出一抹干笑来,道:“这不是管孩子,我这性子急,没轻没重的——” 黄二丫瞧着自己娘还这样粉饰太平,半天说不到点子上,不由大急,“娘,爹,林二婶是认得草药的,我请她过来给小弟看看病,万一看好了,小弟就能活了!快些叫林二婶去看看小弟罢!” 黄水平和金三妹一听,不由都变了脸色。 前几日小儿子突然腹泻不止,他们还当是受了冷风着了凉,只烧了滚水与他吃了几回,没想到竟不曾好转。 两人本也商量着借钱去镇上给孩子治病,周遭亲戚邻里问了个遍,也没借到一文钱。 都是精穷的人家儿,谁不知道谁啊,似黄水平两口子连饭都吃不起的,借钱出去就是打水漂儿。 “我先说好,咱们村儿里的人都知道,我林素娘虽认得几种草药,却不是正经的郎中。若是你们愿意叫我看一看二丫的弟弟,我也愿意尽一份力。但若说能将人治好了,我却不敢夸这个海口。” 两夫妻还在犹豫,林素娘却先说了这样一番话。 黄水平和金三妹互相望了一眼,一旁黄二丫早就急不可耐,跺脚急道:“娘,爹,你们都说小弟只能等死了,为什么不叫林二婶看一看呢?” 一语惊醒心中盘算着小九九的两夫妻,黄水平率先点头,道:“她二婶真是人不可貌相啊,若是能治好,我们一家必定记得你的大恩大德——” 林素娘瞥了他一眼,这都说的什么话? 屋内逼仄昏暗,黄水平依着林素娘的吩咐把此时肚子瘦得瘪了下去,浑身无力,眼神发虚的小儿子抱了出来。 感受着自己胳膊上头几乎快没有多少重量的孩子,饶是黄水平早就劝自己多少回,做好了失去小儿子的心理准备,这时依然红了眼眶。 村里跟来的人一个个都往前凑去,想看看林寡妇是怎么给黄水平的小儿子治病。 林素娘凑近看了看黄小弟的面色和症状,又问了黄水平夫妻二人一些问题,竟都是黄二丫出声答的。 这时节孩子一个接一个的生,大人们要干活赚吃食,哪有时间带孩子,拉扯一个大的起来,全指着大的带小的。 林素娘有时候也还不是想,自己只生了小石头一个,等他长大了,与人起了争执,连个帮忙打架的伴当都没有,也是遗憾得很。 “我知道几个治拉肚子的法子,只是以咱们这样的家业恐连药都买不来。如今只有一个能用的,你瞧瞧能不能寻些山药来,若能寻到,还是可以试一试。” 听着林素娘如此说着,众人都往前挤了挤,想要听得清楚些。 这年头儿小病靠扛,大病等死,有几个能出得起银钱看大夫抓药的?若是能白得个治病的方子,怕不是可以拿来传家哦。 “一斤山药磨成细末,入铁锅炒至微黄既成,取十钱以开水调服,一日三餐服用。若吃上两天有所缓解,便是有用。若是没有效果,我也没别的适合你家的法子,趁早背去镇上看大夫得好。” 林素娘说一句,黄水平便讷讷点头,口中喃喃重复着她说的话,待她说完,他早红了眼眶,抬手抹了把眼角,向林素娘道: “多谢她二婶子给了这个方子,我兄弟家就有存的山药,我——” 他一语未了,便看见人们都朝一个方向瞧去,而他的兄弟黄水贵正抬袖掩了面要打人群中挤出去。 有好事的拦住了他,嘻嘻笑道:“贵兄弟,你家大哥的儿子等着你家的山药救命哩,你跑什么?” 黄水平心中一沉,还是上前同他说了要用他家地窖里头山药的事情,黄水贵一脸为难,他媳妇张翠花先撇了嘴开口道: “叫我说你家儿子这模样,恐怕也是早晚的事。那山药是李地主交给我们留种的,若是叫你用了,人能不能救回来还是两说,怕是最后鸡飞蛋打,我们还赔不起李地主的山药哩。” ------------ 第21章 想吃肉 黄水平哀求道:“若是没法子,我也就认命了,只现在能救救孩子,做为孩子的亲叔叔,眼看着他都快没了命,你总不能见死不救!” 张翠花嗤笑一声,瞪了林素娘一眼,“谁想出来的歪法子谁去救去,我们家是救不起。” 她伸手拽了黄水贵一把,却见自己男人紧皱着眉头,似在犹豫,知他又犯了病,咬牙道:“你拿了山药给他治病,回头要下种时拿不出来,我看你怎么跟李地主交待!” 说罢,她将手狠狠一甩,分开人群一走了之。 黄水平见黄水贵未走,知道他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儿子有法子治却不管,遂上前又求了几句。 “你莫要担心,你先把山药给你侄子用了,明年我多打了粮食,交完租子一定还你。” 黄水贵张了张嘴,想说他明年家里又添一张嘴吃饭,本就活得艰难的人家儿拿什么还他? 黄水贵扭头向张翠花原来站的位置看去,此时早不见了她的身影。 “人命重要,你跟我来吧!”他一跺脚,重重叹了一声,向黄水平说道。 见黄水贵愿意把李地主拿给他家做种的山药分给自家侄子治病,围观的村人皆都赞他仁义。 回去的路上,林素娘和抱着小石头的薛霖并肩往村东头儿的家里走去,远远看见一个身影,瞧着像是孙家二叔。 林素娘扬手才要打招呼,恰逢孙二叔一抬头,看见了他们,面上微微变色,脚下一扭,转入了旁边的小路。 “……”林素娘才要出口的话卡在了嘴边,遂放下手叹了一声。 看来之前威胁孙二叔的话叫他记在了心里,如今避自己如蛇蝎。 “他们这样对你,你心里不会不好受吗?”薛霖望着林素娘略带着失望的面庞,轻声问道。 林素娘愕然扭头看着他,眼睛眨了眨,又笑道:“他们见我就躲得远远的,该不好受的是他们吧?我自走我的路,舒服得很。” 薛霖望着她笑了笑,又将趴在自己肩头睡着的小石头往上托了托,没再说话,似在思忖着什么。 回到家,林素娘便张罗着抱柴做饭,油罐子里的油也不多了,近日没有草药要卖,也不进城,只进些汤汤水水的倒也可以。 只是薛霖看起来似好了许多,身子却虚得厉害,不过是外头看着壮实,空唬人罢了。 若是一直吃得不好,怕是这伤养好了,底子也不如从前。 林素娘抿了抿嘴,二桩死的时候,自己身上分文未有,治丧都是借的娘家的钱。 后来靠着去后山挖草药卖了些钱才还了,这几年,靠着自己勤恳并娘家帮扶,统共不过才存下十几两银子。 林母过来给她的荷包里头装着几两银子,又都拿去贿赂了官差。 手上剩下的这点儿,无论如何她也不愿意再拿出来了。 这薛霖态度暧昧,他只说等风头过了再走,却没说过要同她过日子的话。 当着外人的面,又一副与她做夫妻的亲热模样,着实叫人摸不透他的心思。 算了,要是他身体一直不好,说不定他就不走了呢,到时候顺水推舟,就留在她家做个上门女婿也不错。 一念及此,林素娘又高兴起来,不花钱的理由又多了一个。 这世间大多事情就是这样的,你若觉得自己所思所想进了死胡同,只消换个角度,便又是“柳暗花明又一村”,何必钻了牛角尖儿。 晚饭的时候,瞧着林素娘面上的笑意未消,薛霖不由奇怪,“素娘今日救了人,是不是很高兴?” 林素娘斜睨了他一眼,“我不过是说了个法子,也要他家能寻到山药才行,算什么救人?何况救了人有什么好高兴的,我救了你,你若搬了一箱子金银来谢我,怕才是真高兴的。” 薛霖心中一滞,觉得这林素娘当真是个不好聊天的。 林素娘上手掰了半块窝头递给他,又将剩下的半块儿撕成小块儿喂给小石头。 桌上的汤碗里头零星飘着些米花儿,只不过比清汤白水好看些罢了。 “家里,是不是没了银钱了?”薛霖迟疑片刻,开口问道。 林素娘也不看他,耷拉着眉眼道:“我一个寡妇带着孩子过活本就不易,前几日我娘塞的银子又叫官差讹了去,哪里还有甚么钱?不过就算有钱,也只顾着人饿不死罢,想像前些日子那般有汤有肉的,我是供养不起。” 听她这般说,薛霖臊红了脸,窝头拿在手中,迟迟不曾送进嘴里。 林素娘也恍然觉得自己的话说得有些失了温度,找补道:“冬日里闲得很,没甚么要出力气的活儿,大家伙儿吃得都少。 不过我忘了你还受着伤呢,家里还有当归和黄芪,我特意留下的,可以给你煮了汤补血。过些天等雪化了,我再去山里挖些草药去县里卖钱,买些骨头回来煮汤解馋。” 她笑起来眉眼弯弯,话语又温和爽利,叫人不由生出亲近的心思,薛霖僵硬的坐姿也随之松懈了三分,遂笑道: “是我承了素娘救命的大恩,不敢要求许多。只等我气力再恢复些了,便去山里打些猎物回来,到时便不必去买肉了。” “你还会打猎?”林素娘不由有些惊喜。 后山村傍山而立,天生地长许多草药,亦有伤人的熊瞎子和野猪等野物。 林素娘未出嫁时跟在父亲身边识得许多草药,二桩走后,她孤身一人拉扯出孩子长大全靠着挖草药卖钱过活。 山中野物横行,偶尔还有野猪闯进村子,糟蹋农田,每每村中都要组织壮劳力拿枪执棍的去捕野猪,几回下来,倒是伤了许多人。 野猪凶猛,又在村儿里尝到了甜头,时不时便要来晃上一圈儿,村里人也只敢敲锣打鼓将它们吓走了事。 思及这些,林素娘又皱了眉,摇头道:“你身子还不曾大好哩,又没个趁手的兵器,野猪力大,横冲直撞的几个壮汉都按不住,不是正经的猎户,还是莫要打这个主意的好。” ------------ 第22章 给她脸了 薛霖呵呵一笑,“素娘放心,我行军打仗之时也常与同袍钻了野林子猎些野物打牙祭,这些事情都是惯熟的。如今只是伤还未好,再养上几日应就可以了。” 林素娘唇角上弯,心里却犯起了嘀咕。 若说这人会打猎,能猎到野猪的话,野猪皮和野猪胆都可以卖到药铺换成银子,猪肉除下自家吃的,还有多余的可以卖掉—— 算上几回,林素娘拿定了主意,又拿了一个窝窝头给薛霖,“先把肚子填饱了再说,明儿我煮了当归补血汤给你喝。你身子看起来强壮,内里却是亏虚,我们家旁的没有,只这些药材还是留了些自用的。 你既要去打猎,自然要先将你的身子养好了,方能长长久久的,多猎些值钱的野物回来卖钱。” 薛霖憋着笑,接过了窝窝头。 先时他瞧得清楚,篮筐里头几个窝窝头,林素娘偏要把自己手上的掰了两半分给他,明明是嫌弃他干吃饭不出力,舍不得给他吃多了。 且这碗里的汤水也不如前几日浓稠,想来是因着自己一直不曾表明了态度,她怕做了亏本儿生意,如今倒小气了起来。 待听得他可以上山打猎,方才又换了一副面孔,虽有些势利,却又带着几分可爱—— 薛霖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虽说林素娘长得眉清目秀的,又救了他的命,可若是拿“可爱”一词来形容她,却稍嫌暧昧了些…… 薛霖面上微红,好在这时林素娘也不曾注意了他,方才将这一顿饭草草吃完了,他便带着小石头回了屋,林素娘自去厨房涮洗。 甩了甩满是水珠的手,林素娘又将堆在墙角架子上炮制好的几袋子药检查了一下。 这些都是跌打损伤和风寒受凉常用的药材,她自己会处理的,便留下些子自用。 只是现在家里艰难,多养了一张嘴,若是不想动用存银的话,怕还是要将这些存货卖掉些子。 好歹要将薛霖的身子养好,让他进山打猎给自己赚钱。 可若是把他的身子养好了,他拍拍屁股走人了,自己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林素娘蹙着眉往正屋的方向望了一眼,心里犯起了愁。 这时,外头的院门又被拍响,她走到院子里问了一声,听见是林母和秦小娥的声音,连忙上前开了门。 “大白天的关着门,你哪里学来的这些坏毛病?”林母皱眉不满地走到院里,朝着屋内努了努嘴,悄声问林素娘,“那人,可走了?” 林素娘笑道:“他身上还带着伤哩,这人救都救了,还不好人做到底。等他将我花用的药和饭钱都还回来,再叫他走。” 林母恨铁不成钢地狠狠点了点她的额头,恼火道:“真是个傻的。钱财都是身外物,哪有你的名声重要?正是要趁着他身子还未曾大好了才叫他走哩。 若是等他完全好了,大摇大摆在你们村儿里招摇过市的,岂不叫人说些子闲话?你一个妇人家带着孩子过活,可不敢惹了这些流言蜚语的,唾沫星子可是能淹死人的。” 林素娘干笑着,把她娘和嫂子往院中凳子上让。 林母很不高兴的握起双手,沉着脸对她说道:“你爹昨儿个去给李员外家的三姨娘诊脉,被他们家大奶奶问到脸上,问你是不是打从山里招了个猎户回家上当门女婿。 回到家,你爹饭都没吃,气呼呼地就去睡了。半夜三更爬起来喝闷酒,折腾的一家人都没睡好。” 当初二桩才死的时候,李员外家曾托人说媒,想娶她给丧妻的李家大爷做续弦。 那时林家是极愿意的,据说李员外的一个远房亲戚在府城做师爷,家底儿也是极厚,李家大爷又一向不曾有什么不好的传言。 只是李家有一个条件,却是要林素娘独身嫁过去,不能带着小石头。 因着这个,林素娘一口回绝了李家,李太太还曾亲自上门说和,却因为她的态度倨傲,被林素娘打了出去。 当即李太太便放下话来,林素娘眼高于顶,连她家大爷都看不上,她倒要擦亮了眼睛瞧瞧林素娘最后又是个什么下场。 没想到这么快就看了林素娘的笑话,李太太犹记得她泼辣的模样,不敢再上门挑衅。 但是对于林父这般阴阳怪气刺上几回,也算是能出了心头一口恶气。 本就执拗古板的林父受了一回气,当着李家人的面不敢发作,回去却将家人折腾了一番,今儿一早便催着林母过来问罪。 林母与他解释,道等那人能走了,自然就叫他离了林素娘家里,现下若要扔出去,这冰天雪地的,岂不是叫人去死? 只林父气昏了头,无论如何听不进她的话,林母无奈,便又带上秦小娥又走一遭。 “我招个什么样的女婿,难道还要报与他们家知道不成?真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给她脸了?” 林素娘蛾眉一竖,开口骂道,却看见林母也瞪了一双眼,“若不是你先多管闲事,哪里又有今日这样的事情?不知道反思自己,你还有理了?” 见林母发了脾气,林素娘干噎了一下,才要说些什么,却见小石头从屋里“蹬蹬蹬”跑出来,抱着她的腿,脆生生地喊了一声“娘”。 “呀,小石头竟然不怕人,肯说话了!”秦小娥在一旁惊喜叫道,又伸出双臂,叫小石头到她怀里来。 林素娘弯腰将小石头抱起来,这孩子细弱的手臂紧紧环着她的脖子,将头脸伏在她的脖颈之间,瞪着一双圆圆的大眼睛看着林母婆媳二人。 “小石头,你现在是小小的男子汉呢,该当要同外祖母和舅母打个招呼。”林素娘柔声细语地说道。 小石头环着她脖颈的胳膊又紧了几分,怯生生地往她身上靠。 林素娘面上挤出一个歉意的笑容来,林母却不在意,将手一挥,道:“孩子还小呢,且莫将他逼狠了。不过你也不能将他养得如个女儿模样,长大以后怎么支应起门户来?” ------------ 第23章 福大命大造化大 一句话未了,便见小石头抱着林素娘的脖子,羞哒哒的小声道:“姥娘,舅母——” 小儿稚嫩的嗓音不大,林母却似被无形的手掐了脖子一般卡了壳,望着小石头羞涩的将头埋到了林素娘的颈间,喉咙发干,半晌,才挤出来一声儿,“诶!好外甥!” 秦小娥在一旁也忍不住红了眼圈儿,将头撇向一旁,悄悄抹了眼泪。 林素娘这些年过得苦,为着给孩子守着这处院子,一个年轻妇人家上山采药挖药,早出晚归的。 先时秦小娥和林母偶尔还过来帮着带下孩子,只这一家有一家的事儿呢,哪里能天天来了? 是以她也只能将小石头放在邻居家,这孩子渴了饿了倒还好说,只不好要求别人将自家孩子供起来看着,受些委屈自然是难免的。 待众人发现小石头性格出现问题的时候,却是已经晚了。 林素娘不欲叫人看了笑话,打落牙齿和着血水将委屈和无奈吞到肚子里,林母和秦小娥又如何不心疼她? 只是没有办法罢了。 今日看着小石头怯怯开口,心里不免激动。 孩子肯开口,就说明他同着以前不一样了,肯放开自己的心,而不是独自坐在墙角,谁也不理,林素娘心里的愧疚也能少上几分。 林素娘抱着小石头逗弄一会儿,孩子扭着身子要下来。 才放到地上,便捣腾着小短腿儿往屋里去,不一时,里面传出来小石头“咯咯”的笑声,似是十分开怀。 林母向着屋里略点了下巴,向林素娘问:“那人,对小石头还不错?” 林素娘温婉一笑,点了点头,“一大一小的两人想是合了缘法,他愿意带着小石头玩儿,小石头也愿意亲近他。” 想是感受到女儿的心事消了大半,林母面上露出一丝迟疑,不知又想起了什么,皱了眉头嘟囔道: “你也要警醒着些,一个来历不明的人,还是莫要叫小石头同他走得太近了,万一是个拍花子的,酿成大祸,可怎么是好?” 林素娘的心里浮起淡淡的无力感,面上笑意稍减,温和道:“娘放心,我知道的。” “你莫要使了性子,如今你爹在家气得连床都起不来了。”林母叹道,抬手虚指着屋里,道,“你可别像先时那样,只瞧着男人一张脸好看,便一头栽了进去。 你一个寡妇失业的,带着个孩子过活,哪里又是容易的事情?听娘一句劝,赶紧将这人送走了,待过些日子,叫你嫂子使了媒人,与你寻个知根知底的男人方好过活。” 看着年迈的母亲顶着花白的头发,殷切望着自己嘱咐着,林素娘心头微堵,竟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 她是林母近四十岁老蚌怀珠生下的小女儿,林家虽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之家,打小也是受尽宠爱。 后来因着她自己任性,将日子过成了这般模样,家里人看着难受,她自己又如何能安然了? 不过是强撑着一口气往前走罢了。 如今又为着她自己的心,叫家中父母兄嫂替她听尽了闲话,这般想着,林素娘心里越发不是滋味儿。 “娘,等他伤好了,我就叫他走。”说了一会子话,林母和秦小娥便要回去,林素娘将两人送到门口,又低声说道。 林母抚着她的手,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只化作重重一声叹,挥了挥手道:“回吧,莫要送了。” 她自己生的女儿自己清楚,若是这般轻易能劝动的,哪里会过成现在这般样子? 林素娘站在门口目送着林母和秦小娥远去的身影消失的村东头儿,良久,方才叹了一口气,转身欲要回转。 眼睛余光里一道身影倏然闪过,林素娘将眉一皱,垂眸沉思片刻,便直直走向院墙拐角处。 “二丫,你在这里做甚么?”林素娘望着双手抱肩,瑟瑟发抖蹲在自家墙角的黄二丫,出声问道。 黄二丫瘦小的身子上裹着薄薄的破袄,袄上破洞的地方露出芦花的白绒,冻得青白的小脸儿越发尖了下巴,耸着肩膀,冻得肿成馒头一般的双手下垂,捏着衣角低着头。 许久,她纤细的声音方才颤抖着响起,“二婶子,我,我弟弟的腹泻止住了,我来同二婶子说一声儿……” 林素娘恍然,不过她先时也同她家里人说得清楚,自己只是知道这个方子,又不是大夫,有没有用,端看孩子自己的造化。 如今能止了腹泻,好歹也是救了一条命,林素娘松了一口气,温声道:“看来这方子还是起了效,如此一来,你老子娘也该放心了。” 黄二丫长长的睫毛盖住了乌黑的眼睛,瘦骨嶙峋的身子虚晃了晃,心底一片悲凉。 她弟弟的腹泻虽止住了,但是二婶张翠花得知黄水贵真个将山药给了弟弟吃,拿着门闩打上了自家门。 说甚么那山药是李地主看黄水贵地种得好,花了大价钱买来给自家做种的。 如今叫个不能挣钱的小娃子吃了,这笔账却不能就这样算了,硬是逼着黄水平两口子要还钱。 今年黄水平病了,看病吃药早把家里掏腾得净空,要不也不至于黄小弟病了只能坐在那里等死,如今哪里有钱还她? 只是张翠花却不是个好招惹的,坐在黄水平家里硬是闹腾个不休,两夫妻被她逼得狠了,便赌气说了要将黄二丫卖了去,将侄女的卖身钱给她,看她敢不敢要。 张翠花听得这话,顺着杆子往上爬,话赶话的,金三妹越发气狠了,将村儿里的媒婆李婶子寻了来,要卖黄二丫。 “二婶子,谢谢你,救了我小弟。”黄二丫站在瑟瑟冷风中,捏着衣角,亦不敢抬头,只喃喃打从喉咙里挤出似蚊子哼哼一般的声音。 此时周遭无人吵闹,纵然她声音极小,林素娘也听得清楚,遂笑道:“我那不过是个食疗的法子,并不是什么正经的方子,你小弟吃了能缓过来,是他福大命大造化大,与我却不相干的——” ------------ 第24章 此地无银三百两 “嗯。”黄二丫低着头,轻轻应了声,又抬头望向林素娘,“二婶子,你的大恩大德,二丫会记在心里的。今生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报答二婶,若是不能——” 林素娘警醒望来,“你这是怎么了?你弟弟都活过来了,你老子娘难道还要卖了你?” 先时面上还绷得紧紧的黄二丫此时仿佛被触动了心事,一双会说话的眼睛里登时蕴满了眼泪,她哽咽着“嗯”了一声。 “我爹用了三叔家的山药,三婶说那山药是李地主瞧着三叔种地种得好,拿来与他做种的。如今叫我爹拿去救了我弟弟,要再赔他们一根同样的山药,不然回头李地主生气了,就把我弟弟卖过去抵债……” 林素娘默然望着泪珠子怎么也擦不尽的黄二丫,心里闷闷堵得难受。 “所以你老子娘就要把你抵给李地主家,是吗?”她幽幽问道。 黄二丫摇了摇头,“三叔不敢叫李地主知道山药没了,我爹才去寻了镇上的柳娘子,叫她帮我找个好人家——” 黄二丫的声音越发的小,站在瑟瑟冷风之中垂着头,身上不时打着寒噤。 这是别人的家事,林素娘不好说些什么,好在黄二丫也没想着叫她说什么,只是同她道了别,便转身走了。 不远处传来货郎的叫卖声,林素娘才要回转家里,隔壁的朱婶子出来看见她,忙招呼道:“村儿里又来货郎哩,你上回说家里的棉线不够了,不如咱们一道去买些线来。” 林素娘道:“我去拿了钱就过来,婶子是先过去,还是等我一等?” “自然是等你。”得了朱婶子的话,林素娘也就回屋翻了几钱银子出来,又到西间看小石头同薛霖玩儿得高兴,说了一声儿便出门了。 后山村这边每个月会有一个货郎打县里来,卖些针头线脑、油盐酱醋的日常杂物,东西种类虽不多,倒也算是方便。 只是今日来的这人,却不是往日经常来的那个。 村人问起,他乐呵呵地道:“我是逃难才搬来六合县的,没分到田地,才做了这营生,挣口饭吃,大家有什么想要买的,可同我说了,下回带过来。” 这人圆圆的脸上挂着浅浅的酒窝,说话又和气,不似平常那个总来村子的货郎阴阳怪气的,村人对他的印象很是不错。 林素娘眼睛微闪,看向货郎的手,虎口处有磨得厚厚的老茧…… 她被朱婶子拉着挤进去,低头在一堆五颜六色的线里找寻自己想要的东西。 薛霖的手上,也是那般厚的茧,他说,那是天长日久拿着武器磨出来的。 林素娘的心止不住地“砰砰”跳了起来,忽一句话被风吹进了她的耳朵里,“那你找的那人,是个啥模样啊?叫什么名字,多大岁数啦?” 货郎闻听,憨厚一笑,“是我大哥,比我大上几岁,约摸有个二十七八,个子很高,瞧着也壮实。我俩一道从河东道逃难过来的哩,路上遇了山匪,被冲散了去。 我带着老娘在六合县安顿下来,老娘就催着我出来寻人,大娘,你这村儿里最近可来过什么陌生人不曾?” 朱婶子拿手肘拐了一下她,努了努嘴,“听着咋像找你家那口子的,你那口子不也是外头来的?” 林素娘皱了眉头,语气有些冲,“我男人又不是逃难来的。” 嘴上虽如此说,她心里却已将这货郎来寻的人同薛霖挂上了钩。 就是不知道他是梁王那一系的,还是朝廷的鹰爪化了名过来寻人,只不管是哪一方的,她都不想与他们扯上甚么关系。 林素娘翻拣了半日,拿着线找货郎给钱。 这货郎嘴巴甜得很,能说会道的,一会儿功夫便同围过来看热闹的村人打得火热,自然也看见了在他摊子上翻找东西的林素娘,只一时没有吭声罢了。 这会子见林素娘过来付钱,笑呵呵地把账会了,又扭头同村人扯闲篇儿。 “诶,林寡妇前几日才招的女婿,你不如问问她,看是不是你走失的大哥……” 不知是谁嘴快,在背后里出主意,林素娘恶狠狠地转头,看见那人是同着孙大柱厮混的一个闲汉,啐了一口,骂道: “管好你自家的事,我男人是山里的猎户,又不是外头来的,轮得到你们多管闲事?再叫我听见谁胡乱嚼裹我家里的事,可别怪我不客气!” 闲汉被她想要吃人似的眼神吓了一跳,往后缩了缩头,口中喃喃道:“不过是开个玩笑,这般认真做甚……” “哪回瞧热闹没你?这货郎是要找外头逃难来的人,我家男人是山里的猎户,说了一遍又一遍,你是眼瞎了还是耳朵聋了,不闹些事情来怕人不知道你还活着是吧?” 村人都知道林素娘泼辣,闲汉也怕被她揪住不放,当面与一个妇人家吵闹,传出去委实不像话,索性缩了脖子,不再言语。 林素娘又狠狠盯了他一眼,气呼呼回转家里,才一进门,便转身将门闩上了,面上惊惶之色再也掩不住,跑回了屋。 “有人来找你了!” 林素娘颤抖的声音响起,薛霖愕然回头,讶异问道:“可是县里的衙差又来了?” 林素娘摇摇头,上前将村里出现可疑的货郎在找人的事情说了,心中犹自未定,深深吸了一口气,道: “我虽说你是山里的猎户,可是旁人也未必信我。万一再有人存了坏心……要不你还是进山去躲一躲吧?我知道有几个山洞,略微可以藏人。 只是现下寒冬腊月的……对,你把棉被也带上,夜里上山又不安全……” 林素娘咬着下唇絮叨个不休,薛霖展颜一笑,安抚她道:“我在梁王军中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许是他们在找旁的人,只是形容间与我有些相似罢了。 你莫要急,此时既有人将火往咱们家引,更是不能自乱了阵脚。若我躲了,怕是等同于告诉旁人‘此地无银三百两’,到那时,你和小石头就麻烦了。” ------------ 第25章 没脸没皮,天下无敌 经他这样提醒,林素娘也回了神,她强迫自己平复了心绪,问道:“那你说,该要怎么办?” “你上回同官差说与我相识许久,就算他们不介意我上回弄出来的‘疬风病’,也不过是再上门探查一番。如今咱们又有了准备,不消怕他们的。” 薛霖浑厚的声音缓声说来,安抚了林素娘的心,她因为骇怕而有些发白的面色才缓和下来,忽又想起来先时的事情,忙将自己与村人起冲突的事情同他说了。 薛霖望着她笑了,只看着她平日泼辣利索得很,却原来是个银样蜡枪头,叫人一吓,便破了胆子。 不过她本是一介柔弱妇人,比之一般男子已是好上许多,倒不好苛责的。 “若真是心怀不轨之人,等他们上门就是了。”薛霖面上神色不变,温声笑道。 见他不以为意,林素娘的心慢慢安定下来,回过神来一想,也发现本就没有什么事,是自己先乱了阵脚,不由在心里反省了许久。 “我平日里同他们就不大和睦,当街吵起来也是常事,只要那货郎不起疑心,想来也不会有人朝着这边想来。” 想得明白了,她才向薛霖说道,又有些嫌弃地看着草垫子上坐着的一大一小两人。 “今儿太阳好,你们俩不出去院子里头晒太阳,窝在黑乎乎的屋里做甚?” 薛霖乖乖带着小石头出去晒太阳了,林素娘手脚利索的把屋里收拾了一回,看着地上的草垫子,幽幽叹了一口气。 货郎并没有如林素娘想的那样过来寻上她家,朱婶子倒是过来把她走以后,那个被骂的村人在背后嚼舌根儿的事情同她说了。 “一个大男人家的,正经事一点儿不做,天天在村儿里当个闲汉。眼瞅着快过年了,也不知道出去镇上做个零工挣点儿钱银给家里买些米,懒到骨头里算了——” 朱婶子一行说着,一行骂。 她早年丧夫,在族人的帮扶下拉扯大了一双儿女,早年日子过得还不如林素娘呢,对村儿里的这些闲汉最是看不过眼。 今日瞧着林素娘一言不合同人吵起来,竟将那人震慑住,心里不由暗呼痛快。 林素娘冷冷哼了两声儿,将手上的饼子贴到锅沿儿,麦面的香气登时溢了满屋,站在门口的朱婶子悄悄吞咽了一口唾沫。 “我何尝不是同婶子一样,最是瞧不上这等人。什么敲寡妇门,挖绝户坟的事儿一准儿有他们,好事却半点不做的。今儿那人常与孙大柱一起厮混,怕是逮着机会要给吴婆子出气哩。 我林素娘可不怕他们,再往我家勾搭些污槽子事儿,瞧我不把他家大门下了,泼一院子粪水进去,就不是他林姑奶奶!” 林素娘将衣袖往上卷了卷,露出纤细白嫩的胳膊,横眉怒目挥舞着勺子,倒还有几分气势。 朱婶子看着她这模样不由失笑,道:“你还是不用种地,不知道这粪水也值钱哩。李地主天不亮就出去捡牛粪去,要是知道你给别人家泼粪,说不得摇头要骂你个败家媳妇儿。” 被她这样一打岔,林素娘也嘿嘿笑了笑,将袖子往下放了放,道:“自打二桩去了,我们娘儿俩过的什么日子,婶子也都瞧在眼里。这些子人从不盼着我们娘儿俩过得好点儿,只想着怎么占便宜。 但凡我再软上一分半分的,你瞧我们娘儿俩不被孙大柱和他招来的那些子人给生吞活剥了?可恨这吴婆子还仗着自己是个长辈,天天在村儿里胡吣,每回碰见,我都恨不得撕了她的嘴!” 她这边恨恨骂着,听得外头一阵人语声,倚着门框的朱婶子扭头一看,立时站直了身子,朝着林素娘使了个眼色。 林素娘不知所谓,索性走过去往外一看,登时心头火起。 吴婆子柱着拐杖走在前头,一双三角眼耷拉着眼皮,慢悠悠地向身后的货郎道: “我们家这个丧门星一样的妇人最是水性杨花,先时同村儿里的男人拉拉扯扯的,如今还把外头的男人招了过来。你只看看是不是你家大哥,不管是不是,这银子我却是不会退的。” 说着话,她另一只手往袖子里又缩了缩,抬眼看见了从厨房里出来的林素娘,停住了脚步。 “你是我孙家的媳妇,招来的男人自然就是我们孙家的人,如今有人来寻亲,哪里不叫客人进去坐坐,真真是没有规矩。” 看着她自说自话,却半步不肯向前,林素娘真是被她脸皮的厚度震惊了。 “你现在越来越会寻事了啊……”她拉长了声音,把腰上的围裙解了,也不管锅里还贴着饼子,往墙角拿了小儿拳头粗的棍子便迎了上来。 “你干啥?还敢忤逆长辈不成!”林素娘来势汹汹,吴婆子忍不住朝后退了几步,扯着尖利的嗓子喊道。 “你还问我干啥!你招呼都不打一声儿,就把陌生男人往我家领,口口声声败坏我的名声,你是个什么好东西呢?走,既不想好过,咱们就都别好过,与我去见村正。 这回,我就干脆与你断了关系,往后咱们桥归桥,路归路,再叫我听见你在外头说我半句不好,我打死你个老不死的!” 林素娘上前扯着吴婆子细弱的胳膊,甫一碰到她,那吴婆子顺势往地上一滚,“哎哟哎哟”叫起了疼。 往常不愿意与她正面对上,就是因着这个! 林素娘嫌弃的甩了甩手,仿佛碰上了什么脏东西。 人要脸,树要皮,没脸没皮,当真是天下无敌。 一把年纪了,越发似个无赖,吴婆子一边哭嚎着,一边蛄蛹着往货郎身后躲。 货郎一脸尴尬,实不知这事情如何变成了这般模样。 他双手虚握身前,向着林素娘拱了拱手,干笑道:“这位大嫂,我同人说的都是真的,我当真是来寻亲的,听说你家……同我大哥身形长相十分相似,恐冒昧过来惊扰了大嫂…… 这位大娘说大嫂是她的儿媳,愿意带我过来认亲,我这才同她一道——” ------------ 第26章 夜会 张丰平此时满面通红,恨不得地上有条缝儿叫他钻进去。 他年少时便投身军旅,哪里见过这般满地打滚儿的老太婆。 原以为自己扮个货郎丝毫破绽不曾露出,正沾沾自喜,又只用了一小块儿银子便哄得这老太婆带他来她儿媳家,瞧瞧她儿媳新招来的女婿是不是自己要找的人。 当然了,以他先入为主的想法,自家校尉定然不能给一个村妇做了那劳什子上门女婿,可既然来到这后山村了,看一看自己也安心些。 只是没想到,这老太婆与儿媳妇的关系咋这么恶劣? 似林素娘这般凶神恶煞一样的妇人,他也是第一回见! 今日这银子花得不冤,这不比戏台子上的武生戏唱得还热闹? 张丰平暗自腹诽不已,心里早打了退堂鼓。 叫他上阵杀敌他是不怵的,可面对手无寸铁的妇孺撒泼该当如何处置…… 校尉他没教过自己啊! 张丰平站在当院,看着年轻的林寡妇双手插腰指着地上的吴婆子骂骂咧咧不休,吴婆子一劲儿往张丰平身后躲着,嘴巴却还不饶人,半分不肯落了下风。 正此时,屋门打开,一个魁梧身材的男人抱着个孩子走了出来,“怎么没完没了,又来闹事?” 被两个妇人吵得晕头转向的张丰平乍一听这声音极为耳熟,连忙抬眼看去,不由瞪大了双眼。 却见抱着孩子的薛霖冷冷盯了他一眼,张丰平才要出口的话立时便堵在了喉咙口。 这,这特娘的是咋回事儿? 张丰平直觉得自己脑子都转不过弯儿来,好在还没失了理智。 年轻的林寡妇指着吴婆子骂的同时,把事情大略同薛霖说了,又瞪着那货郎道:“你不是要看人吗?现下人也出来了,你过来看清楚些,到底是不是你要找的人!” 她心知薛霖定在屋里看准了这人不认识他才这般大摇大摆的抱着小石头出来,是以这句话问得那叫一个理直气壮。 张丰平的面色越发通红,支吾半晌,方才向林素娘深深施了一礼,“这位大嫂,虽你家夫君与我大哥的身形颇像,但却实不是我大哥。今日贸然上门,实在是小可失礼了,还请娘子念在我寻亲心切,勿要怪罪。” 林素娘斜睨着他狠狠盯了一眼,听他如此说,啐了一口道:“我家男人打哪里来,家里有什么人,难道我不知道? 早告诉你了我家男人不是你要找的人,偏偏还去寻了这个黑心的老婆子闹上门来,我瞧着你的心也是黑的。早些离了我家,下回莫要过来,再来寻事,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张丰平神情古怪地偷偷望了薛霖一眼,只见他唇角微勾,面上泛着微微的笑意,戏谑地看着自己。 张丰平清了清喉咙,又向着林素娘深深施了一礼,而后便转身要出去。 兀自在地上张着嘴哭嚎的吴婆子陡然发现货郎要走,连忙一骨碌爬将起来,拍着身上的土灰,朝林素娘啐了一口,转头撵着货郎出了院门。 “我可跟你说了,我只管带你进去见了人,可没有应随那人就是你要找的人。这银子给了我,我万万不能还你的……” 林素娘深深吸了一口气,不去看跟着货郎渐行渐远的吴婆子,耳边却还远远飘来她尖利的声音,不由皱起了眉头。 她拿着大扫把将吴婆子站过的地方狠狠地扫了几下,一旁的朱婶子干笑着打了个招呼便溜着墙根儿走了。 忽鼻间闻到一股子糊味儿,林素娘面色一变,将扫把丢下,几步跨进了厨房。 方才贴的饼子此时已然变得干硬,灶下的柴早就燃尽只余零星的火星儿。 薛霖望着她的背影走近厨房,动作缓慢却利落的将饼子从锅沿儿揭下,又添水烧了米汤。 晚饭时,薛霖明显感觉到林素娘此时精神有些恹恹,思忖一时,他开口道:“你放心,我不会叫你白受人欺负了,定会替你出了这口气。” 林素娘有些讶异地看了他一眼,嗤笑一声,把干硬的饼子递给他。 “她占着身份的便宜,又一向舍得下脸面,我与她计较,那才是胭脂油子蒙了心,把自己变成同她一样的人。我自己能想得开,不用你管。” 她垂眸,又轻声道:“既你是早晚要走的人,便不必替我出头。若不然等你走了,我又盼着谁来管我们母子?不如就靠自己,逼得狠了,大不了将这院子给了她,我带着小石头回娘家就是了。” 若你肯把院子给了她回娘家,又怎么会甘心在这里受她的闲气? 薛霖心中想着,却没有再说什么,何必往人的心口上捅刀子。 是夜,外头雾气迷蒙,小石头在床上早就睡熟了去,林素娘坐在他身边,借着微弱晃动的灯光将他破洞的棉袄缝好,又龇着银牙咬断了线。 捶了捶有些酸疼的腰,林素娘幽幽叹了一声,吹熄了灯。 黑暗中一阵悉索声后,一切归于平静。 不多时,东间里头只余均匀的呼吸声,西间方才悉悉索索发出了一些动静。 堂屋的门闩一点儿一点儿打开,轻微的“吱呀”声响后,一个身影悄然钻了出去。 “校尉,我找得你好苦啊——”院外一角,响起熟悉的说话声,正是白日里随吴婆子来过的张丰平。 薛霖道:“先莫要说这些了,你一直在六合县找我?如今外头是什么情形了?可知梁王他们当真被逼回封地不得出来了?” 昏暗的夜色瞧不清张丰平的面色,只见他怔了怔,方才结结巴巴道:“校尉,我,我只顾着寻你,倒不曾留心旁人的消息。 不过我近来总在六合县行事,倒是打听到咱们军中的‘鬼头刀’被捉了,正关在六合县的牢狱中,过些日子便要押上法场砍了去——” “可与家里联系上了?”薛霖刻意压低了浑厚的声音问道。 “我看见镇上有留下的暗号,只是不曾寻到校尉,我不敢贸然联络,免得被人发现行踪,怕给校尉带来危险……” ------------ 第27章 我不白借 “你明日便回去镇上,与留下暗号的人联系。不过要多加些小心,莫叫人使诈钓了鱼。”薛霖嘱咐道。 张丰平是他手下的一个小旗,先时大军溃散而逃时,他因重伤与其失散,几以辗转来了到后山村,被林素娘所救。 原以为张丰平当是早就追上了梁王的大军,没想到他竟一直在六合县找寻自己。 这六合县如今四处是寻找抓捕梁王溃兵的官差,张丰平能在这种情况下找到后山村并见到薛霖,也不知是本事大,还是运气好。 白日里薛霖自窗户里看见了他,没过多犹豫便出来,原是想叫他知道,自己此时是安全的,只是暂时不便与他相认罢了。 张丰平自也是个机灵人,白日里走后,夜间又偷偷摸了回来。 “校尉,若是真个联系上了咱们的人,我是叫他们一道来接校尉,还是留他们在镇上静待时机?或是派了人去给梁王送个信儿?” 张丰平问清楚了,方才退去,暗夜中,寻常的小院儿外又恢复了平静。 次日一早,林素娘起床后,先到西间户口撩了帘子望了正熟睡的薛霖一眼,然后去了厨房。 靠墙摆放的木架上,她平日里存下来的药材已经不多,原本就打算在大雪化了之后再进山一回的,怕是等不得多少天了。 她站在院子门口,远远望着依旧是白头的大山,这个季节能采的药材本就不多,还要防着猫冬的野猪下山寻食。 往常她采药,尽量会避免深入山中,不管是遇到野兽,还是进山打猎的猎户,对她来说都是极为危险的。 如今家里添了一口人吃饭,又答应进山打猎抵扣在自家吃饭的饭钱,倒可以同他结个伴一起进山。 打定了主意,林素娘烙好了饼子,用包袱包起来几个做干粮,一抬头,正看见薛霖已经抱着穿好衣裳的小石头弯腰进了厨房。 “你来得正好,我们吃了饭,把小石头先放到朱婶子那里,你同我一起进山,看看能不能猎些野物回来。” 林素娘轻描淡写地说着,薛霖只觉颈间一紧,却是小石头牢牢抱住了他。 低着头盛饭的林素娘没听见回话,抬眼看见小石头两只细小的胳膊紧紧抱着薛霖的脖子,将头埋进了他的脖颈。 她心中立时似被一双手死死掐住一般,仿佛要喘不过气来。 “小石头不想去朱婶子家?”薛霖轻轻拍抚着小石头单薄的背脊,缓声问道。 小石头没有说话,只将两只胳膊箍得更紧了些。 薛霖有些为难地看向林素娘。 盛好了饭,林素娘上前硬是将小石头从薛霖怀中扯了出来,抿了抿嘴,道:“莫要闹,娘进山是要去给小石头挣钱买肉肉吃,小石头难道不想吃肉肉?” 小石头不说话,水汪汪的大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林素娘,叫她的心头越发气闷起来。 “小石头乖,等娘挣了好多钱,定然不会将你一个人丢在别人家,到时候,娘天天在家陪着你,好不好?” 林素娘缓了神色,一边柔声哄着,一边喂了一块儿窝头到小石头嘴里。 也许是知道娘亲不会因为自己的不愿意而改变想法,小石头倒也乖巧张嘴,吃了两口,便接过来林素娘手里的窝头,自己坐在小凳子上慢慢小口地吃。 “朱婶子……是不是对小石头不好?”薛霖迟疑了一下,开口问道。 林素娘笑了笑,“朱婶子是个最善良不过的人,若不是有她帮衬着,只怕我们母子这会子早变成了一堆枯骨。不过她家的小孙儿比小石头大上几岁——两个孩子打闹,也是常有的事。” 薛霖听出了她话中未尽之语。 小石头这样腼腆的性子,瘦弱的身板儿,再加上家里大人不在身边,被比自己大一些的孩子欺负,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就像—— 薛霖打断了思绪,低头看向小石头,温声笑道:“先时我说,男子汉,大丈夫,自己该当要立起来,不能似个鹌鹑似的躲着,小石头都听进心里去了。” 小石头湿漉漉的眼睛看着他眨巴了两下,眼泪顺着脸颊掉到了米汤里,却不曾发出丝毫声音。 “小石头太瘦小了,我和你娘进山去打些野物回来,给小石头煮肉补补身子,好长得更壮实,再教小石头一些防身之术,到时候,就没有人敢欺负小石头了。” “嗯。”小石头看了他一时,重重地点了点头,又望向林素娘。 林素娘不敢看他。 极快地填饱了肚子,林素娘去敲了朱婶子家的门,与朱婶子说好,先将小石头放在她家里,请她看护着,又想借朱婶子家的砍柴刀。 “这,素娘,你也知道,庄稼人没几件值钱的家伙事儿,砍柴刀借你倒是容易,就是怕——” 朱婶子笑得一脸为难,林素娘会意,笑道:“婶子,我不白借。若是我男人能猎到野物,自然少不了婶子的一份儿。若是猎不到,我也出些钱当赁了婶子的柴刀。 退一万步说,要是我们俩没本事,把刀丢了,多少钱买来的,我补给婶子就是了。现下就是去县里太远了,若不然,我自己买一把,又算得什么。” 朱婶子知道林素娘虽是弱质女流,可靠着进山采药并不少挣,她家里就她和一个稚子,花销又不大,手里自然还是有些钱银的。 “既如此,你就拿去,说什么赁不赁的,咱们之间难道这点子情分都没有?” 朱婶子爽快将柴刀借给了林素娘,又跟着她去隔壁家里接小石头,林素娘将家里剩下的几个窝头也包好硬塞到朱婶子怀里。 “婶子,小石头就麻烦你照料了,我们俩尽量早些回来。晚饭劳烦婶子多做些子,我回来后卖给我就是。” 以前林素娘每回进山采药,都是这般行事,一是叫朱婶子赚些钱,她看顾小石头也能更尽心,二来自己采了一天的药,早就疲惫不堪,哪里还有精神做吃食? 朱婶子自然是满脸笑意的答应了,牵着一步三回头的小石头回了自己家。 ------------ 第28章 运气不错 林素娘背着干粮,把看起来有些钝了的柴刀扔给薛霖拿着,略有些迟疑道:“咱们只去看看有没有兔子野鸡什么的,能捉到就捉,捉不到也就算了,莫要进山太深,太危险了。” “好,就去你平日里采药的地方就行。”薛霖唇角含笑,温声说道。 两个人一前一后出门,林素娘背着干粮,薛霖将柴刀负在背上,同时还有几条补丁摞补丁的麻袋卷成一团,也由他背着。 村里闲话的人瞧见二人,有相熟的妇人远远便扬声问:“素娘,这山上的雪还没化,你们就要进山采药去啊?” “是啊,再不去找点东西卖,家里要揭不开锅了。”林素娘笑眯眯地回道。 一转眼,看见那边吴婆子斜楞着一双眼盯着她,她也沉了脸,狠狠地瞪了回去,朝着一旁的空地啐了一口。 “真晦气,大早上的就看见脏东西!”林素娘大声说道。 吴婆子瞪了眼才要骂,又看见她身边薛霖背上负的刀,嘴唇噏动,却没发出什么声音。 薛霖面无表情跟在林素娘身后,望着她挺得板直的脊背,一双眼睛隐隐带了笑意。 “哎,这大冬日的,山上哪里还有什么药采,可小心着猫冬的野猪饿了下山找食儿。”有好心的妇人提醒道。 林素娘大声应了,和薛霖一道离开了后山村。 山上的积雪未融,山路陡峭难行,林素娘先在前头带路,走着走着,就变成了薛霖在前,迈着大长腿几步上去,又回头拉着林素娘的手将她拽上去。 往日她常光顾过的窝子中的草药多不是采挖的季节,这回林素娘进山,本想着能不能采挖些生姜,制成干姜之后卖到药铺。 虽价格贱些,总了胜于无。 如今有薛霖相伴着,胆子也大了些,两人便往山林里头而去。 “咦?那边好像是卷柏。”林素娘停了脚步,往一旁转去。 只见山石上丛生细叶似柏,弯曲如鸡足,根根青黄色,茎叶似柏树的幼枝叶,微微内卷。 卷柏又叫九死还魂草、石柏、万年青,常生于山石之上,高三五寸,医者称其“强阴益精,治尸疰鬼疰,使百邪鬼魅啼泣”。 卷柏可治五脏受邪气入侵,女子阴部冷热疼痛;腹内气血郁结所致的症瘕;闭经、不孕症。 长期服用能够使身体轻巧,调和气色。又名万岁。 先时她往药铺里送药,杨大夫就说过,她大哥在山里采到卷柏,如今铺子里正缺这味药,若是采到了,可高价收。 可惜她孤身一人进山,只肯在山脚下采些寻常草药,仗着自己会些炮制手艺,才能比旁人卖得多些。 若是叫她往深山里去,人迹少一些的位置,她都不肯往前的。 这回,多亏了薛霖同她一起来,壮了胆子—— 林素娘想着,扭头四下里寻薛霖,这一找,不由气歪了鼻子。 只见这人弯着腰在林间不知寻些枝枝杈杈的做什么,看起来同着村子里的闲汉二流子有甚么区别? “你在找什么呢?”林素娘扬声问道,妇人清脆中带着些子轻柔的声音在林间乍响,惊起一阵扑簌簌的鸟儿振翅声。 薛霖直起身,笑着将手中的枝杈举了起来。 “弹弓?”林素娘眨巴了下眼睛,本要叫他过来同着自己采卷柏,想了想,还是没吭声。 他自己要跟来打野物的,若是叫他来采药,回头打不到野物,岂不是要怪自己? 薛霖笑眯眯地走过来,“还往里头去吗?这里好像没有什么野物。” 林素娘点了点头,手上的动作又加快了几分,将石间的卷柏尽数采了,缝隙中不好弄出来的,也就不要了。 将这些卷柏装到袋子里拎着,林素娘起身四顾,见不远处薛霖背对着自己,支着架势,这是在试弹弓? 林素娘不欲打扰他,拎着袋子跳下山石,只听“嘭”的一声,薛霖收起弹弓,朝林间小跑而去。 “打着了什么?”林素娘小声问道。 林间静谧,她不敢高声叫喊,只见薛霖快步走入林中,不一时,又悉索着出现,手中拎着一只五彩斑斓的野鸡。 林素娘看直了眼,这是什么运道! 而且,他好像就试着打了一回吧,一下就打中了? “运气不错。”薛霖带着笑意的眼睛看着林素娘道,接过了她递过来的麻袋,将野鸡丢了进去,用麻绳把袋口扎紧。 “你当兵以前,是猎户吗?”林素娘好奇问道。 薛霖挑了挑眉毛,笑道:“不是,但是我在军中,可是神射手。” 林素娘撇了撇嘴,心中暗道,这人真真是吹牛吹破天,纵然梁王大军没有朝廷的多,据说也有三五万众,怕是他这个“神射手”的水分还有点大哩。 如果是百发百中的神射手,梁王哪里肯就这样失了人才,必会派人来寻。 昨日那货郎虽可疑,也不知道是哪方的探子,两人见了面也没有什么异样的表现,想来他也不是军中什么重要的人物,还神射手!呵! 不管心中如何腹诽,林素娘面上还是极给面子的。 “不错不错,不过你一只野鸡可抵不了我的饭钱,还要多猎些子值钱的野物才行。” “素娘给我吃的是什么珍馐美味不成?”薛霖挑眉回首问道。 林素娘面上微红,清了清喉咙,“你是觉得自己吃得差了?又不曾饿着你,如今有的人家连窝头米汤都还吃不上哩。何况每日里给你熬的当归补血汤,若是去药铺里抓药来煎,又得多少银钱? 莫要觉得我黑心,我原是望着你是自家人,才这般不计成本与你养身子,若早知道治好了你就要走,我白费这些子功夫做甚?” 林素娘斜睨着他,将下巴抬得高高的,一副眼前人不识好歹的样子。 薛霖低头摸了摸鼻子,再抬头便又是满脸笑意,“素娘说的是。如此救命之恩,我该当以身相许方能报答,也怪不得素娘失望。” 听出他话语间戏谑之意,林素娘不由红了脸,啐道:“废话真多。这里野物少,再往里走看看。” ------------ 第29章 好大一头野猪 生姜是做菜的调料,若是有人进山看见了,顺手也就挖了,是以林素娘并不曾挖到多少。 不过薛霖手上提着一只野鸡,再加上自己这里采的卷柏,不算是一无所获,只有些不够看罢了。 正走着,林素娘停下脚步,耳边传来潺潺水流声,这时,薛霖也回身望了过来。 “有水源。”他开口道。 林素娘笑道:“正好叫我去将卷柏用水冲洗了,带回去晒干后就能拿到药铺里卖钱了。” 薛霖本想说,有水源的地方可以守株待兔,林中的小动物再是猫冬,也总要喝水的。 不过瞧着她满脸的笑意,自己的心情也仿佛豁然开朗,遂笑着点头。 循着水流声出了这片林子,果见不远处有一条清浅溪流,只是山中温度低,白雪皑皑,还不曾化了。 林素娘也不管那许多,寻了个冰雪少的地方,小心翼翼过去,将装卷柏的麻袋放在脚边,蹲着身子拿起来用水冲洗。 冬日严寒,水流更是冰寒刺骨,很快,林素娘的手变得通红,将嘴唇也冷得发青,实在撑不住,才站起身来。 “我来吧。”薛霖上前道。 林素娘也不同他客气,嘱咐他小心些莫要掉到水里,忽然听得上游一阵异样喊叫声,两人一起抬头看了过去。 只见几个衣衫褴褛的汉子从上游沿着小溪往下游踉跄狂奔而来,面上满是惊惧之色,手中胡乱舞着,仿佛在被什么可怕的东西追赶一般。 很快,林素娘就看清楚了追赶他们的东西,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娘咧!好大一头野猪! 这野猪看起来怕不有三四百斤重,黝黑又丑陋的猪头上面长着长长的獠牙,四蹄捣腾翻滚,追在狼狈的几人身后,极快得拉近着与几人的距离,猩红的眼睛中闪烁着嗜血的光芒。 林素娘呼吸几乎都要停滞,好在神智尚存,手下意识往旁边划拉去,想拉着薛霖赶快跑。 只是她一手过去却抓了个空,身旁身影微闪,薛霖却似一支利箭破空,大踏步直冲着被野猪追赶的几人而去。 他一边跑,一边将手伸向背后,极为利索地将背上柴刀取下,几个纵跃间,已和狂奔而来的几个汉子擦肩而过。 林素娘定定看着,双腿忍不住有些发软,她勉力站直了身子,眼睛一眨也不敢眨地望着薛的背影,心中忍不住暗骂。 这个莽撞的男人! 那可是野猪啊! 野外的野猪有多凶悍,林素娘没有亲眼见过,但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村子里头原也曾组织过人手上山猎野猪。 七八个健硕的男人一路上山,若是没遇上倒也罢了。可他们猎到野猪的那两回,哪一回不得伤上三四个人才能将野猪捕获? 何况村里猎到的那两头野猪,远没有今日这个野猪这般大! 而薛霖手里拿着的,只是朱婶子家一把砍柴的刀,这要砍上野猪,哪里能起半点作用? 电光石火之间,薛霖已奔至野猪身前,高高跃起,扬起砍柴刀,重重的砸在了野猪粗壮的脖颈处。 只是眼见的没什么效果,甫一砸了上去,薛霖握刀的手立时便被弹起。 野猪吃痛嘶吼一声,也不去追那几人,掉转方向,低头顶着长长的獠牙朝着他扑去。 林素娘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绝望来,心中焦急不已。 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男人啊,那可是野猪啊!他身上的旧伤还不曾完全好了哩! 这一刻,林素娘极为后悔,不该逼着他与自己上山,还要猎什么野物还债,哪里知道会遇到野猪这等凶残的野物! 就算是他伤好后走了,自己竹篮打水一场空,也好过让他把命丢在这里—— 玩儿命狂奔的几个男人闻声也停下脚步,先时薛霖从身侧掠过,有好心的便喊他,让他快跑,只是薛霖似没听见似的逆向而行。 此时听见身后传来野猪嗷嗷的叫声,几人回头,看见迎着野猪而上的男子拿着一把砍刀辗转腾挪间,身形十分灵活。 那野猪被砍刀一下一下砸在身上,除了叫声越发凄厉,无论怎么扑也扑不到人,竟拿他没法子。 几人迟疑着互望一眼,有人跃跃欲试,“老大,咱们也去——” 再不去,叫这人独自将野猪杀了,岂不为他人做的嫁衣裳? 被他唤作老大的男人面上神色变幻,很快便一扬手招呼道:“好!兄弟们,并肩子上啊!” 几人随即又翻身回去,与薛霖一起将野猪围在中间,他们的武器比之薛霖所带的不知锋利多少,砍在野猪身上,不多时便多了几个血洞。 野猪这类动物最是奸猾不过,见势不妙,转身要逃。 只是两方实力此消彼长,越发悬殊,薛霖一方士气大增,哪里肯放它走脱? 随着野猪的动作越发缓慢了下来,周围的溪沿血迹斑斑,林素娘的心不再似先时那般悬着,身体也渐渐恢复了气力。 最后看着野猪“扑通”倒地,林素娘立时发足狂奔,跑到薛霖面前。 “你是不是缺心眼儿啊——”她想也未想,举起手一巴掌拍在薛霖紧实的胳膊上,带着哭腔道。 话才说出口,眼泪已经随之落了下来,抬手捂着脸“呜呜”哭出了声。 薛霖怔了一怔,随即嘿嘿笑了起来,“我不会有事的。” 站在一旁的男人们人人带伤,看着林素娘背对着他们捂着脸哭,不由面面相觑。 良久,林素娘才自惊吓之中回了魂儿,拉着薛霖上下左右仔细打量了一番,见他身上确实没有新加了什么伤处,方才将心落到了肚子里。 她眼圈儿微红,越想越怕,犹不解气,抬手又朝着薛霖使劲儿拍了两下。 “你也忒胆子大了……” 话说一半,又想起来此时这里并不止她二人,回头盯了几眼,大声斥道:“这野猪是你们惊动了以后引下山的?差点儿就要被你们害死了!” 有薛霖在身侧,面对几条壮汉她也丝毫不怵,瞪着眼睛将他们数落了一顿。 ------------ 第30章 知人知面不知心 几人你推我,我推你,还是那位被称作“老大”的男人一脸不自在的被推了出来。 “这位娘子,我们……我们实不知这里有人,确实也是被吓到了,辨不明个方向,直楞楞就朝这边跑。也多亏了这位大兄弟天生神力,制住了野猪,救得我们几人的性命……” 林素娘瞪着一双丹凤眼斜睨着毫不客气地将那人上下打量个遍。 山里的汉子,哪里见过这般胆大的妇人,不一时,黑漆漆的脸膛上面便泛起一丝红晕,有些局促地往后退了半步。 “好吧,看在你们确实不是故意的份上,我们也不同你们一般见识了——” 林素娘话还不曾说完,便被一双手自身后拉到一旁,健壮的身体挡在了自己身前。 “几位兄弟,这野猪虽是你们几人引了过来,但也正如兄弟所说,你们亦不知此处有人,逃命之时,慌不择路,也是常事。 且若没有兄弟回头相助,怕是我就算能收拾了这头野猪,也要费些力气。今日相逢即是有缘,如今冬日野物稀少,大家挣钱都不容易,不如咱们就将这野猪平分了去,好为家里添些进项,如何?” 听薛霖说话倒是客气,几个汉子不约而同松了一口气。 那妇人看着十分泼辣,似是要将兄弟几个教训一顿,万一再叫自己赔钱,或是要将野猪占为己有,少不得也要费些口舌。 寒冬腊月里他们冒着风险出来打猎,自然是有不得已的理由,若是空手而归,实在叫人心绪难平。 还好她家汉子是个实诚人—— “大兄弟,按说你救了我们,我们不该再分这野猪。只是你说得对,现下隆冬时节,家家户户没个进项。眼瞅着马上要过年了,家里孩子空着肚子饿得‘嗷嗷’叫。 既兄弟大气,我们几个也不同你客气了,这野猪咱们一起弄到县上卖了钱再分,你放心,我老刘也是堂堂七尺的汉子,一口唾沫一个钉,定然不能诓了你的。” 那个被几人唤作“老大”的汉子将个胸脯拍得“嘭嘭”响,瓮声瓮气地道。 林素娘藏在薛霖身后冷眼瞧着,眼珠子转了转,勾头道:“你们若将这野猪弄去卖了,就算没有私吞的心思,可咱们两边谁也不认得谁,怕是你们也不好去寻我们分钱。 反正这会子我们也该下山了,不如就叫我当家的陪同你们一起去镇上将野猪卖了就是,也省得你们来回跑,怪麻烦的。” 刘老大一听就知道这妇人定是信不过他们,不过,这也是人之常情。 虽说有救命之恩,到底还是萍水相逢,若叫别人对自己深信不疑,那委实也是强人所难了。 刘老大也不是扭捏的性格,遂点头道:“既兄弟这会子有功夫,咱们就一起去。” 说着,便招呼自家兄弟捡了棍子和麻绳将野猪绑了抬起,一行人便浩浩荡荡下山去。 林素娘挨着薛霖,拉着他不肯走在前面。 薛霖略一想,便知她的心事,安抚般拍了拍她的手,陪着她在后面走,有一搭没一搭同着刘老大说话。 刘老大一行六七个人,都是山里的猎户,原在春夏秋三季打了猎物去城里卖了之后,买了生活必需品之后还有剩余。 “原想着今年能过个肥年哩,没想到老三的媳妇生孩子难产,好不容易保得母子平安,半条命几乎都丢了去。这身子不好,自然要调养,我们几家把手头上的银子都凑了凑,也只顾着请医抓药的。” 听着他唉声叹气地说着,林素娘不由沉默了下来。 乱世人间,生计艰难,穷苦人总要抱团取暖,才能活得命在。 “你们住在山里,却比我们住在山脚下的人家肯互相帮扶的。”林素娘叹了一口气,幽幽说道。 刘老大呵呵一笑,“总共就那么几户人家,平常男人们进山打猎,总要留下两个守家,一是家中皆是老弱妇孺,要防着外头有歹人迷了路摸到家里做坏事,二来,若是进山的人有个什么差池,家里也有照应的人。” 林素娘想起了自家在村子里的境遇,一时没了谈天的兴致。 薛霖那边又问起刘老大一些山里的事,奇怪先时两军交战,竟然没有抓了他们的壮丁。 刘老大嘿嘿笑着,得意道:“不瞒老弟说,我们住在山上,若有当兵的过来,远远的瞧见就躲了起来,哪里能叫他们抓住去当了人墙?” 林素娘抬头瞟了一眼他,翻了个白眼,心道:“这个白痴,不知道你面前这个就是梁王麾下的兵士,这回叫他知道了你们的法子,下回再想躲,可就没有这么容易了。” 一念及此,心中又自失落。 自己费心巴力为着这男人的一张脸又出药又出力的,若有一日他真个头也不回的走了,怕不知道自己心里该当有多难受。 罢了,罢了,要走的留不住,想这么多做什么。 林素娘拉了拉薛霖的胳膊,小声道:“一会儿你跟在他们身边,且多长个心眼儿。知人知面不知心,咱们与他们萍水相逢的,也不了解为人,若是真个丢了能卖钱的野猪,那才是亏大了。” 一时又想起来,嘱咐道:“他们将肉卖了,你记得把野猪皮和野猪胆要过来,咱们好拿到药铺卖钱。” 她说一句,薛霖便应一句,脚下疾步如飞,陡峭的山路竟叫他走得如履平地,不多时,便追上了刘老大一行人。 幸而林素娘一向也走惯了山路,跟在几个汉子身后,虽说吃力,倒也没有掉了队。 这条路下去,便要经过后山村,村口磨牙闲话的村人零散扎堆儿,远远看见一群人自山上下来,仿佛还抬了东西,便有人手遮凉棚张望。 待几人行近,看清楚他们抬的甚么东西,忍不住惊叫出声:“娘咧,他们猎到那么大一头野猪!” 这个时候能聚在此处的多是好事之人,听到这话连忙围拢了过来,待看清楚,忽喇喇一股脑都迎了上去。 ------------ 第31章 相逢即是有缘 有妇人看见了跟在抬野猪几人身后的林素娘,不由更为惊异。 平日里相熟的妇人大了胆子招呼:“素娘,你不是上山采药吗?怎么聚了这许多人,倒弄了头这般大的野猪回来?” 林素娘看清了问话的妇人正是住在吴婆子隔壁的姜嫂子,扬声笑道:“姜嫂子,我们是去采药哩,遇见了薛霖山里的兄弟,又恰运气好打到了野猪,不然这时节,叫人空手儿回来哩。” 众人听得是薛霖山里的兄弟,不由上下打量着几个汉子,一双双眼睛盯着,倒将人看得不自在。 “哎呀,素娘你们运气可真好。这么一头大野猪,怕是过年的肉和银钱都有了。”有妇人羡慕道。 林素娘呵呵笑着,敷衍了几句,又热情向老大道:“刘大哥,你看咱们是家去喝口水再走,还是这会子便去县上把野猪卖了?” 林素娘此时笑眼弯弯,声音洪亮,比之先前在山上时的警醒模样几乎差似两人一般。 刘老大哈哈一笑,道:“兄弟们都急着回家哩,还是莫要耽误功夫,咱们快些去县上把这畜牲卖了,好买些吃食和布料回去与家里婆娘交差。” 几个汉子听了,越发来了精神,嘻嘻哈哈与同伴换了手,抬着野猪往前走。 林素娘家就住在村东头儿,打从家门口过时,瞧见朱婶子院门大开,里头却空荡荡不见人影,想来是朱婶子带着孩子在屋里。 林素娘勾着头瞧了几眼,也不曾看见朱婶子出来,这才回转过头,小跑几步撵上了刘老大他们。 “你若担心小石头,不如就先回家,待野猪卖了钱,我再同刘老大他们一同回来就是。”薛霖见她一步三回头的模样,凑过来低声说道。 “不妨事,小石头由朱婶子带着,不会有什么事的。”林素娘小声道,似与薛霖解释,又像是安慰自己。 薛霖现下伤虽不曾好完全了,但是外头看着却已与常人无异,还更壮实些。 若是他拿着卖野猪的银子一气儿跑了,自己岂不是“折了夫人又折兵”? 男人可以没有,钱是万万不能丢的。 到了县上,刘老大一行果然是老猎户,先是寻了几处酒楼的管事,便将野猪卖了一半去。 刘老大又带着他们来到一条街上,街道两旁都是商铺,商铺门口则大大小小摆着摊子,卖什么的都有。 刘老大寻了一家门口空虚的锡货铺子,塞了几个钱给掌柜的,便叫人把下剩的野猪摆在了他家铺子门外。 此时已过了早市,街上行人不多,一行人也不着急,见有人来,便吆喝两句。 几个精壮汉子往这儿一站,不时巡街而过的官差都要多看两眼。 上回林素娘进城卖药,早听说了因着梁王打着“清君侧”的旗号北上失利被逼退回封地后,六合县便四处抓梁王逆党。 不止有官差四下里巡视,城门口还有兵丁守卫。 先时进城,林素娘看见城门口的兵丁正拦了人查验,紧张得心跳都要骤停,还是薛霖悄悄握住了她的手,神色如常,方才不使她露出了破绽。 刘老大乐呵呵地过来,向薛霖两人道:“这一时半会儿的恐怕卖不完,你们两口子可有什么要置办的东西,不如逛逛再来,许是到半下午的时候,能将这畜牲卖个大半,下剩的肉和骨头,咱们几家分一分就是。” 薛霖借机提出想要野猪皮和野猪胆的事,刘老大挠了挠头,没有过多犹豫,便同意了。 这野猪非是一击毙命,几人拿着大刀与其缠斗许久,早不知扎了多少个口子。 何况野猪也不胜豪猪,皮毛还可硝制了做成皮衣保暖,这破破烂烂的野猪皮拿回去也无甚用处,既薛霖开了口,他也就做个顺水人情。 至于野猪胆,哪里有肉香,更不消计较这般多。 薛霖也道:“既我拿了这些,等会儿卖剩下的肉我便少拿一些,不叫刘大哥为难。” 刘老大笑着摆摆手,爽朗道:“若非遇上薛兄弟,怕是我们几个早就被这畜牲拱死啃食,连个全尸都留不下。若不是家里实在没的法,我也不能厚着脸皮和兄弟分账,这样的话不必再说。” 林素娘凑过来道:“相逢即是有缘,这野猪也是因着被你们扎了几个口子才发了狂,追到溪边气力早消耗了大半,要不然,也不能这般轻易将它打死。 你们各有出力,分账也都是商量好的,此时倒不必这般客气的。” 她一个妇人家跟着他们自山上下来,又走了两个时辰到县里,没喊一声累,也不见半点疲态,刘老大他们早就对她刮目相看,觉得她虽长得清秀,却不是娇滴滴的妇人。 如今又见她说话很是在理,连连点头称是。 正说话时,有一身着半旧棉袍,留着八字胡的瘦高个儿男人面带焦急之色急匆匆走到这条街上,左顾右盼一时,看见几人面前地上的野猪,眼睛登时一亮,快步走了过来。 “你们这野猪,是新鲜才打的?”他问几人道。 刘老大连忙站了起来,略弯了腰答道:“是,是,今儿早上才打死了弄下山,午后才到镇上的。若不然,怕早就卖光了。” “我家客人要食些野味,正不知道哪里找,你们且将这半只野猪带上跟我走。” 男人仔细翻着猪肉看了看,有些嫌弃的拿出帕子擦干净手,朝几人挥挥手便头前带路。 听闻能一次将剩下的野猪肉卖完,几人高兴得直搓手,憨厚笑着哪里还肯计较这男人那副嫌弃的模样。 跟着男人到了一座大宅子前头,男人皱着眉头回望了几人一眼,“不消去这么些人的,只去两个抬野猪的就是,其他人外面候着。” 刘老大听了扭头向他们道:“薛兄弟和王水牛跟我进去,你们几个护着林娘子在外头等我们。” 薛霖看了看林素娘,只见她冲着自己笑着点了点头,“你去吧,我跟几位兄弟在这里等着。” ------------ 第32章 我不会亏待你的 薛霖等人在这大宅子里并未耽搁许久,便会同刘老大和王水牛一道出来。 看见林素娘和山里猎户几人各站一边,薛霖不由暗自松了一口气。 林素娘忙上来悄声问:“野猪皮和野猪胆拿回来了吗?” 薛霖把手中的麻袋举到她面前,带着笑意道:“把那只野鸡也卖了,野猪皮和猪胆带回来了。” 刘老大咂巴着嘴,摇头道:“原以为这样的大户人家,好歹不吃那些子下水,还能拿回去煮锅肥肠吃——” 薛霖笑呵呵道:“他们虽然不吃,可家里还有奴仆下人,主家买来不要的东西,正好自家拿去打打牙祭,刘大哥还是莫要想了。” 几个人寻了个僻静处将得的银钱分了,刘老大拍着薛霖的肩膀道:“薛兄弟,今日之事多亏了你,大恩不言谢,日后若是用得着我刘长武的,只管往白头山寻我,只要在山间看见人烟,问我的名号就是。 今日我们哥儿几个厚颜占了你的便宜,他日若有需要我们帮忙的,刘长武定不会推辞半句。” 刘老大一双熊掌将胸脯拍得“梆梆”响,薛霖点头应了。 猎户刘长武还不知道此时他一番承诺,给自己的生活带来了如何大的影响,心满意足地带着兄弟们离了城。 “咱们去药铺里头将这些卖了,再割些猪肉,买根大骨回去煮汤包饺子吃。”林素娘道。 薛霖笑着点了点头,跟在林素娘身后慢行,将进药铺之时,余光忽然瞥到墙上一角有些什么东西,想起来张丰平曾对他说的话。 “素娘,你与药铺相熟,自去卖去,我去买两个胡饼我们填填肚子——” 林素娘回头看见薛霖有些不好意思的抚着肚子,这才恍然大悟,两个人自早上吃了些子干饼子到现在,又是打杀野猪,又是走了这么远的路,怕他早就饿了。 林素娘回转头,打从荷包里摸出几个钱递给他,“可是我疏忽了,你想吃什么自看着买,回来了在这里等我就是。” 薛霖含笑应了,待林素娘进去,便转身朝着那边墙角走去,皱着眉头看了半晌,从地上拣起一根树枝,将原字符刮去,新刻上去些什么。 而后,他直起身子,左右看看无人注意他,这才走到街对面的摊子上买了三个胡饼。 恰这时,林素娘也从药铺里头出来,老远看见他,抬起胳膊挥了挥手,又向着药铺里头说了句什么,才一路小跑过来。 薛霖看见林素娘出来后,药铺里头一个文质彬彬的男人探出头,朝着自己这边看了两眼,扭头向里头说些什么。 薛霖眼中精光微闪,这边已被林素娘扯住了袖子。 “咱们买东西去,若走得快些,说不得等回到家天儿还没黑呢。” 林素娘兴冲冲地拉着他就走,薛霖又往药铺里头看了一眼,已不见男人的身影。 “师父,我瞧着那人,似是来过咱们铺子——”学徒阮风迟疑地又向门口看去,跟在杨大夫身边悄声道。 “每日里来来往往这么些病人,你何时有了过目不忘的本事?”杨大夫笑眯眯地送走了病人,站在门口看去,已不见了林素娘的身影。 “你说,瞧见林娘子身边站着个男人?说不得是她本家兄弟也未可知,不消这般大惊小怪的。” “不是,师父——”阮风左右瞧瞧,拉着杨大夫的手走到一旁,叫杨大夫附耳过去,小声道,“那男人,好像是梁王在六合县迎战时,来过咱们铺子的那个丘八……” 杨大夫这一惊可非同小可,只见他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向阮风,继而将不大的两眼瞪得溜圆。 “这饭可以乱吃,话可不兴乱说啊!你可知若你这句话传将出去,不管真假,林娘子都少不得牢狱之灾——” 说着,杨大夫越发生气起来,抬手就朝着阮风肩上拍去,一股大力直将这个口无遮拦的小子拍得龇牙咧嘴,又不敢躲。 “师父,师父,我错了!那人我只看着像,却是作不得准的!” 阮风抱着脑袋蹿到了后院,去盯着伙计整理药材去,再不敢在铺子前堂露头。 这边林素娘喜滋滋地去粮铺买了米面,又到肉铺买了猪肉和大骨,在街道摊子上买了两颗顶瓷实的菘菜,都交予薛霖装进麻袋背着。 她又站在布庄前往里看了又看—— “这几日得闲我就上山放些陷阱,说不得还能猎些野物来卖,你喜欢什么,放心去买。没钱了,我自挣去就是。” 薛霖温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林素娘怔了怔,随即摇了摇头。 “山上危险得很,这回你们七八个人才将野猪制服打死了去,他日你一个人上山,再遇到这般事体,可就不一定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不妨事,便是没有野猪,猎些其它野物也可以,你莫要担心坐吃山空。”薛霖又劝。 他瞧着林素娘的衣裳虽干净,可早就洗褪了色,也不知穿了几个春秋。 似她这般年轻的妇人,正是比吃比穿比美的时候,她已独自挑起家中重担,养育孩子。 薛霖只觉得她同自己在京中认识的那些贵女一丝一毫的相似之处都没有,或许,他脑海深处的那个身影,原也应是这般形象罢? 林素娘嗤笑一声,“我知道你是好意。可我一个寡妇带着稚子在村里过活,最是忌讳的便是露富。你是早晚要走的人,我不敢留你,可这离了你,我们也还得活下去不是吗? 这些时日纵然可以靠你打猎换些银钱日用,但离着孩子长大还有那么些年,难道我只带他活这些日子不成?” 许是也觉得自己这番话火药味有点儿冲,林素娘顿了一下,又道:“快过年了,咱们多买些肉,留一些做成腊货,剩下的包饺子吃,如何?” “都听你的。”薛霖笑了笑,道。 许是他如此好说话,反倒叫林素娘有些过意不去。 “你放心,你自己的伙食费如今也是自己挣来的,我不会亏待你的。” ------------ 第33章 我本不善言辞 得了林素娘的许诺,薛霖先是一愣,继而闷笑出声。 “怎么?难道你觉得我一介妇人,还能哄骗了你不成?”林素娘斜睨了他一眼,不悦道。 “不会,不会,素娘救我性命,于我有大恩。我纵是疑了谁,也不敢不信素娘。”薛霖忙道。 林素娘撇了撇嘴,很有些不以为意,“大恩也会变成大仇,我不计较这个,你也莫要再提。我行事只要遵从自己的本心,实话与你说了罢,我就是瞧着你长得好看,才不怕麻烦救了你。 若你要走,也不必你回头报答。如今我将留着卖钱的药材大半用在了你身上,冬日里又没有什么药材采挖,你能帮着打些野味卖了换些吃食,已是出了大力了。” 薛霖没有接她的话,只沉默跟着她,把买来的东西都装进麻袋里自己背着。 孰不知正因着他的沉默,让林素娘越发不快。 “你一个男人家,心里想什么便说什么就是了。偏偏这样不言不语作个小媳妇样,打量这样就能钳制住我了不成?” 回去的路上,林素娘终于爆发,瞪着薛霖就是一通排揎。 薛霖一愣,不知道自己何时又得罪了这妇人,听着她絮絮叨叨好一时,方才闹明白怎么回事,不由觉得好笑。 “是素娘说话在理,我才觉得没有什么话说。不过素娘既想叫我说,我也便说清楚我是如何想的。” 他一脸温和的笑意,换来林素娘一个白眼。 薛霖自幼失恃,在旁人白眼与嘲讽中长大。便是从军,也是为着寻一栖身之处,亦是建功立业之心。 这回被林素娘救了性命,大恩本不知该如何报答,才想着上山打猎给她们母子改善生活。 误打误撞遇上野猪,薛霖当时是十分欣喜的,觉得自己总算是可以为这个刚强的妇人做些事情。 只是野猪被打死之后,她下意识的反应不是高兴,却是关切自己的安危,急着确认自己有没有受伤—— 一种异样而陌生的情绪在他的心中游走,他觉得自己,也许有些贪恋这种感觉。 “这些时日相处下来,素娘应也知道,我本不是善于言辞之人。只是素娘为了救我,自家过得清苦,我亦是心知肚明,并不能安享其成。 这回能猎得野猪卖钱,于我来说,已是意外之喜。想着小石头还小,若能吃饱穿暖,身子也能长得好些,是以才提醒了一句,非是要做素娘的主。 素娘所说的的道理我明白,所以并不是在心中生了怨怼才不说话,还望素娘也明白我。” 薛霖语气诚恳,带着微微笑意,向林素娘道。 林素娘红了面庞,嘟囔了一句,“还说不会说话,巴巴的不挺能说的吗?” 朝前走了两步,遂又回头,差点儿与跟在身后的薛霖撞个满怀。 “要过年了,就算大人不穿新衣裳,小孩子也是要穿的。”林素娘有些别扭地说着,抬脚进了布庄。 薛霖低头,面上浮起一丝笑意。 林素娘扯了三尺布给小石头做新衣,又寻当铺买了旧棉花,两人大包小包的占满了双手,这才迎着落日的余晖往后山村去。 才进院放下东西,林素娘便迫不及待地去了朱婶子家,一进门,就看见小石头乖乖坐在厨房的墙角,将食指含在嘴里,眼巴巴地看着朱婶子一家吃饭。 “哎哟,素娘今儿怎么回来得这般早?我正说吃完了饭再喂小石头呢——” 朱婶子见她来,连忙站了起来,干笑着说道,她的儿子媳妇正围坐桌前,板着一张脸,连个眼神也吝啬给林素娘。 “听村儿里人说,你家那口子猎到野猪了啊?弄去县上,卖了不少钱吧?”朱婶子随手接过林素娘带来的糕饼,朝着她挤弄着眼睛问道。 “嗐,不过是运气好,捡了头受伤的野猪,他老家那边儿来了七八个人呢,纵然卖些钱,人人分一点儿,又有多少?” 林素娘弯腰抱起小石头,才向着朱婶子抱怨道:“婶子不知道,薛霖素来好脾气,他的那些大表哥二堂弟的就欺负他脸皮薄,最后光分一些瘦不拉叽的肉块儿和破烂的猪皮给我们,哪里卖得了多少钱?” “谁说不是呢,这亲戚间,总是老实人吃亏,你还不好说些什么。诶,素娘,不如你同你家那口子说一说,下回进山打猎,不如把我家小子带去,哪怕是猎只野鸡野兔的,也添个进项不是——” 面对朱婶子的要求,林素娘呵呵笑道:“婶子脑子还是活泛,不过这话我可不敢去跟薛霖说。进山猎野物,谁知道能碰上什么东西呢,要是出了点子事,丢了性命,那可了不得。 我多嘴问一句啊,这想跟薛霖进山,是婶子的意思,还是大兄弟的意思啊?” 朱婶子干笑一声,挥了挥手,“我不过白说一句,我们家就这一个独苗苗,进山既如你所说这般凶险,动不动就要受伤丢命,我们还要想想再说。” 林素娘笑得眉眼弯弯,道:“不妨事,性命攸关的事情,再小心也不为过。不过这进山的人多了,风险随之也就小了。左不过薛霖身子壮实跑得快,多带些子人,还安全些。” 朱婶子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越发不肯接话,只拿些闲话同她说。 林素娘抱着小石头,摸了摸他的小手,只觉得冰凉一片,“婶子快些吃饭去吧,如今天寒地冻的,一会子饭食就凉了,吃了凉的小心肚子疼。” “娘,我饿。”出了朱婶子家的大门,小石头软趴趴的抱着她的脖子,有气无力地说。 林素娘心疼得跟什么似的,抱着孩子快步回了自己家,却看见厨房的油灯已经被点亮,微微跳跃的灯光将厨房里照得一片暖意融融。 “来,先烤烤火,娘马上就做饭。”林素娘坐在灶前,利索的引燃了灶火。 这时,却听小石头带着欢喜的惊呼声,林素娘扭头,正看见笑眯眯的薛霖将胡饼递到了小石头手里,顺势将他抱坐在腿上。 ------------ 第34章 我名薛霖,尚未婚配 林素娘心头忍不住泛起异样的感觉—— 林素娘从药铺里出来,薛霖手上已经没有了胡饼,原她还以为他是买了自己吃的,没想到竟是留给小石头…… 小孩子最是分得清人心善恶,他现在对小石头这么好,日后若要分离时,又叫小石头如何接受得了? 只这话在嘴边打了几个转,林素娘也不曾说出口来。 待夜里小石头睡着,林素娘拖着疲惫的身子将今日采买的东西收拾好,才要熄了灯睡,忽听外头脚步轻轻,在东间门外停下了脚步。 她的心,无端雀跃跳动起来。 “素娘,还没睡吧?”薛霖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林素娘缓了一时,强压下心头的悸动,平复了心情后才开口:“正要睡,有什么事吗?” 薛霖沉默半晌,就在林素娘以为他是不是不在外头的时候,他浑厚的声音响起。 “薛霖有话想同素娘说,不知素娘,可愿听否?” “有什么事儿,明日再说不行吗?”林素娘的心“扑通扑通”跳得厉害。 今日才猎了野猪,自己同他说,算成他的伙食费还有余的,不知道他会不会就此与自己告别离开—— 若是跟他说他的身子还不曾好全了,他会信吗? 或者,就说小石头舍不得他…… 林素娘兀自胡思乱想着。 “素娘若是方便,还是这会子说罢。”薛霖坚持道。 不一会儿,他听见东间里头悉索之声,林素娘趿拉着鞋子打开了单薄的门板,一双丹凤眼微微上挑,眼神清明地看着面前的薛霖。 油灯昏暗的光线将薛霖的面庞映得越发深邃,他的一双眸子就像暗夜里最亮的宝石,定定地望向林素娘。 片刻,林素娘垂眸败下阵来,回头看了一眼床上睡得正熟的小石头,轻声道:“你要在这里说,还是进来说?” 薛霖看着她潦草系着的衣裳和冻得微微发抖的身子,一侧身,便跻了进去。 “此时外头朝廷抓得严,我若是独自上路,又拿不出凭由,只能往深山里走,要是遇见了野物,怕是小命不保,是以我想同素娘商量——” 林素娘撩了眼皮睨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薛霖又放缓了声气,温声道:“我名薛霖,年二十有七,京城人士,至今尚未婚配……” 两朵红云悄然爬上了林素娘的面颊,她的心“扑通扑通”在胸中如同擂鼓一般鼓动不肯停歇。 她猜测着薛霖接下来要说什么话,又热切地盼望着那话儿似窗外的风吹入她的耳中,忽而心头一跳,狂热的心登时又凉了下来。 “日后你伤好了,难道不会回了梁王军中吗?”林素娘抬眼望着薛霖问道,将他接下来的话堵在了嘴边。 薛霖微微一滞,复又苦笑,道:“素娘所虑极是。莫说梁王有召,只消我养好了伤,也是要回到军中效命,奔个前程。” 林素娘的心登时变得冰凉,复又低下了头。 “男子汉,大丈夫,生当顶天立地,做出一番事业,对得起妻子儿女。我往军中奔前程,若真能成事,日后必会回来接你们母子跟着我享福。若是我命运不济,死在了战场上,你再寻人嫁了就是。” 只不过少许滞涩,薛霖便又爽朗道:“我薛霖至现在这个岁数还不曾娶妻,一是没有成就一番功业,二则也因着无人能瞧得上我。如今能得素娘青眼,薛霖铭感五内。 又亲眼所见素娘为人是个面冷心热的,为人且爽利,与我所思所想的妻子形象十分契合,未免不在心中感叹我能遇见素娘,乃是天定的缘分。” “薛霖不傻,遇见了对的人,为防错过,只好厚颜开口表露心迹。” 林素娘的手微微有些发抖,薛霖的一番文绉绉的话她听得并不十分明白,只听懂了他似乎是真个要同自己做夫妻了。 他大半夜来敲寡妇的门,就为了说这个,这—— 心心念念的事情此时成了真,她反而瞻前顾后地害怕起来。 “你,你——”她喃喃开口,心中五味杂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我只是一个带着个拖油瓶的山野妇人——” 她本不是拖泥带水的性子,只将心一横,眼一闭,一口气将心里的话说了出来。 半晌没有听见薛霖的声音,林素娘的心里顿时七上八下起来,忍不住微微抬头看了过去—— 林素娘并不是个会自惭形秽之人,“拖油瓶”一说,实际上是源于当初二桩死后,有媒婆上门与她提亲,私下里同林母说的话。 虽媒婆被林母拿着大扫帚赶了出去,难免心里忐忑不安,同林素娘说起,叫她莫要一味与二桩守着,若有好人家还是要再走一路的。 毕竟,小石头是个男娃,不比女儿长大后一副嫁妆陪送了去,日后就享女婿的福哩。 这儿子长大成人了,总要说亲娶媳妇,盖房行聘又是一笔不小的开销不说,后续的麻烦事亦是不少。 今人虽不禁寡妇再嫁,但是带着个儿子的寡妇再走一路人家,总归是难一些。 而薛霖这回向自己表明心意,为着小石头,她也该当将这事说准了,不能随随便便含糊过去。 若他只想同自己过日子,不愿意接受小石头,那自己心里就算再喜欢,怕也得舍了他去…… 这样一想,心中又微微刺痛,林素娘直觉得自己真真是太不容易了。 “素娘这些时日也看在眼里,我与小石头十分相得,他亦十分信任我,我与他之间的情分,比之寻常父子,又有甚么不同的?” 薛霖不知这短短的时间里头,林素娘的心思已经转了这么些个弯,他面带笑意,温声说道,神色之间,隐有几分自得。 见她有些愣怔,没有反应,薛霖又道:“若是素娘看得起薛某,愿以终身相托,薛某必会将小石头视为己出,此生不负素娘。” 林素娘呆呆地看着那张极符合她审美的一张脸,有些出神。 此时心想事成,竟然恍若在梦里一般,真真假假不分明。 ------------ 第35章 不曾指着你带嫁妆来 “我,你——”面对薛霖突如其来的表白,林素娘一时竟有些结巴起来。 “我虽出自京城,却身无长物,上无片瓦遮身,下无寸土分田,如今又伤痕累累,全赖素娘照顾——” “我又不曾指着你带嫁妆来——”林素娘挑了挑眉,脱口而出。。 薛霖微微一滞,闷笑出声,低声道:“是,若是素娘看得起薛某,愿以终身相托,薛某必会将小石头视为己出,此生不负素娘。” 林素娘呆呆地看着那张极符合她审美的一张脸,有些出神。 她患得患失许多时日,此时心想事成,竟然恍若在梦里一般,真真假假不分明。 薛霖又叹了一声,继续道:“薛某本出身京城薛氏旁支,外人看起来也是世家大族,只不知越是枝繁叶茂的大族不为人知的阴影之处越多,自小我也算看惯了世人白眼,这才在舞象之年投身军旅。 素娘问我可曾婚配,我亦直言答之,京城中人嫁娶颇重门第,一嫁一娶乃结两姓之好,似我这般母族身份低微之人是入不得他人之眼的,是以如今二十有七,不曾婚娶,实是不愿,亦不能矣。 如今梁王兵败滑州,薛某落魄不偶,得素娘救得性命,青眼相加,薛某亦与小石头颇为投缘。现下只赖着素娘才得以存活,我若再要装傻,却是不该了。” 薛霖用词晦涩难懂,听得林素娘一愣一愣的。 她出身医者之家,最多只碰过一两本医书,凭借着聪慧方能看懂一二,但是对于这般之乎者也的话却是一窍不通。 半蒙半猜间,她试探着问:“你的意思是,你愿意同我做夫妻?” 薛霖看着她微笑颔首,林素娘愣怔片刻之后,嘴角勾起的笑意便再也压制不住,一双手拿着碗又放下,在腰间的围裙上擦了又擦,眼睛左右环顾,直不知朝哪边看才好。 “我若是就此死了,也就罢了。既我还活着,日后梁王起事,我必要追随其左右。不过素娘放心,但凡我薛霖还有一口气在,待尘埃落定,就算是爬,也会爬回来见你们母子。” 听着薛霖主动说起以后,林素娘更是欢喜得不知说什么才好,只一个劲儿的连连点头。 ----------------- 漆黑的夜里,窗外的北风吹得窗纸呼啦啦的响,还有自破开的纸洞偷偷钻进屋子里想要瞧一瞧里头的人在做些什么勾当的。 只是什么也看不见。 油灯早就熄了,小石头裹着厚实的棉被挤在炕上一角睡得正香。 而在宽炕另一侧,心心念念惦记着薛霖身子的林寡妇终于如愿以偿了。 薛霖血气方刚的年岁,初时笨拙,后在林素娘的耐心引导下,终是将这二十多年的积攒一并予了她去。 初尝知味,越发不能自持,只林素娘略知少许养生之道,不许他没个节制坏了根基,两人又一番缠绵之后,相拥同被而眠。 感受着身边男人的呼吸自杂乱变得平和,继而发出微微的鼾声,林素娘翻了个身,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 睡得迷迷糊糊的薛霖长臂一伸,将林素娘紧紧揽在怀里,冷了三四年的身子终在这一朝捂得热气腾腾。 林素娘反手将他坚实的身子抱住,摩挲着他遍布皮肉的深浅伤痕,许久方才沉沉睡去。 没有宴客,没有喜酒,甚至因为薛霖来历不明,连正经的婚书都没有,两个大人加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就这样凑在一起过活。 其中最开心的便是小石头,他短短的人生当中,常常因为没有父亲而备受同龄人的欺凌。 因此甚至把自己的心埋了起来,变成了一个小小的哑巴。 可是自从薛霖来了之后,他开始大声唤“爹”,小小的院落里也常常传出小家伙儿开心的笑声。 林素娘不大的小院儿里终于又迎来了生机。 薛霖哄着小石头玩,又问林素娘:“怎么不养条狗?好看家护院的,你们娘儿俩在家也不怕。还有我看那边应是有鸡窝的——” 林素娘笑了笑,漫不经心道:“哪里是没养过的,原来养着一条大黑狗,护家着呢,有人进院儿叫得可响。只是有一日跑出去耍,被几个村里的那几个闲汉打死吃肉了。 我又去别人家抓了只小狗回来养着,没几天,就不知叫哪个丧良心的毒死了。家里的鸡原先也喂了五六只,也是那些日子,不明不白的都死得蹊跷,肉也不敢吃,全埋了。” 打那之后,她就没在家里养过除了她和小石头以外的任何活物,菜刀也天天夜里在枕头边儿上放着,睡觉亦不敢睡死了去。 听着她轻描淡写地说以前的事,薛霖闭上了嘴,眸色有些深沉。 寡妇门前事非多,饶是她已经如此泼辣,还抵不住旁人暗地里使坏,但凡是她性子弱些,怕不是早带着孩子被那些子黑心的欺负死。 薛霖先时对林素娘心怀感激,想着因救自己,一个带着孩子的寡妇坏了名声,若自己硬着心肠走了,怕她们母子日子更为艰难。 他得受林素娘母子的大恩,想不出旁的法子报答,林素娘对自己有意,他又贪恋母子二人带给他的亲情感受,更是欣赏林素娘性格中的坚韧,顺水推舟便表白了。 薛霖这般大的年纪未曾成亲,个中原由复杂得很,这回却是头一次起了成家的念头。 林素娘虽是二嫁,但模样清秀,性子泼辣,孩子也乖巧,也许这就是天定的缘分—— 他敢指天发誓,自己真个是如此想的,并不是为了哄着林素娘与他治伤调养。 他在京城见惯了娇滴滴的小姐们,此刻却真的极为佩服怀中这个年轻的妇人,隐隐的,还带着些心疼。 或许是身份的转变影响了心境,薛霖听着她说以往的不易,对这村里冷眼旁观的村人更多了几分不忿。 “现在好了,我们家里也有男人了,以后他们必不敢再半夜三更过来作怪;我们小石头有了爹,也不会再受二蛋他们欺负了,是不是?” ------------ 第36章 讨方子 林素娘笑眯眯地捏了捏小石头的脸,跳跃的火光将她弯弯的眉,红红的唇映衬得越发娇媚了几分。 薛霖望着她那张生动的面容,悄悄吞咽着口水。 喉结滚动,眼睛便有些迷离起来。 林素娘一眼瞥过,面色微红,将窝窝头和蒸肉从箅子里拿出来,再将黄面撒到滚水里头,不时用勺子搅一搅,就可以吃饭了。 “一会儿我再去朱婶子家里把她买的鸡捉上两只,咱们今年也过个肥年。” 林素娘笑吟吟地说,把碗里炖得烂烂的肉夹到小石头碗里。 没想到,小石头却又站起身,把肉挑了回去。 林素娘挑眉,怎么?才几日功夫,自己就遭了儿子嫌弃? “娘吃。小石头是男子汉,要照顾娘亲!”小石头脆声道,稚嫩的胸脯挺了又挺,坐得板直,一下子便迷蒙了林素娘的眼睛。 “好,娘吃,小石头真乖!”林素娘哽咽着,低头合着眼泪把肉扒进了嘴里。 “长者赐,不敢辞。小石头可以将你娘夹过来的肉吃掉,再与你娘夹些肉就是了。”薛霖温声道。 “嗯!好!”小石头大声答应着。 林素娘心头欢喜,望向薛霖的眼神越发温柔。 小石头的爹在他刚出生的时候就没了,自己一个妇人带着孩子,除了能保证他不会冻饿而死,旁的竟再照管不到。 好好儿的孩子被养成了“小哑巴”,在外面被欺负,回家问也不说。 试想哪一个爱孩子的母亲可以坦然面对这样的情形呢?不过是打落牙齿和血吞,强撑的坚强罢了。 如今薛霖来了,小石头与他投缘,他说话孩子也愿意听,林素娘只觉得肩上的担子一下子轻了许多。 “明日里我去村正家里问一问,有没有组织人手上山狩猎,若有的话,就让他们算我一个。能再猎来一头野猪,你也能做身儿好衣裳。” 林素娘听得薛霖如此说着,笑起来,“你倒是入乡随俗,半点不怕羞的,你可知村正家门朝哪边开?还大言不惭去寻他。何况,现下眼看就要过年,这进山打猎又是大事,怕是没人肯去冒这个险。” 薛霖道:“鼻子下面就是嘴,长着又不是用来出气的。不知道,问就是了。何况我不知道,难道你也不知道?我既同你做了夫妻,咱们便是一家子人,我不曾看轻了自己,你反而作如此想了。” 林素娘一怔,仔细想了一番,站起身款款福了一礼,“是我错了,不该这样说话,叫你寒心。” 薛霖笑着摆摆手,“我一个大男人家,难道还与你抠这个字眼儿不成?他们去不去的,总归我去问一嘴,又不费什么力气。若有人去,也不知道能不能猎到。” 这些便是林素娘不懂的事情了。 往常二桩学的木匠,他为人老实,师傅做工都愿意带着他,平日里少有闲暇。 而她家里没有要进山打猎的,旁人说这些事也传不到她耳朵里。 只有时在外头闲磨牙,听上一耳朵罢了。 “那就明儿去问问。不过我可同你说好了,要是没人去,你可不能偷偷摸摸自己跑进去。” 林素娘犹记得昨日自己拉他不住,他蹿上去与野猪战成一团的境况,不由的一阵后怕。 “你放心。”薛霖哈哈大笑,吃罢饭,抱着小石头回了屋。 次日一早,林素娘便领着薛霖去寻村正,远远的看见吴婆子站在村子中间的水井边儿上与人磨牙,撇着嘴要说什么,一眼瞧见林素娘和抱着孩子的薛霖,立时变了脸色。 她斜着一双三角眼,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见林素娘瞪了过来,便将头偏向一旁,不看他们。 黄村正是现在后山村黄家宗族的族长,正值壮年,因为人处事公平公正,极得村人拥护。 黄村正此时正坐在院中整理柴禾,见林素娘带着她新招赘的女婿过来,微微一怔。 林素娘上前说明来意,黄村正看了人高马大的薛霖一眼,叫媳妇拿出待客的凳子来。 “哪里敢劳烦婶子,我自己去拿就是。”林素娘笑眯眯地上前,帮着拿凳子。 两人坐下,薛霖便将自己的来意说了,林素娘原待听一听,手肘却被人撞了撞,“素娘,他们男人家说话,我们不懂。我有话要请教你哩,咱们这边说话。” 黄村正的老婆崔桂莲扯了她到厨房里去,林素娘却不过,只好随着去了。 “我听说你懂什么药膳的,还给黄长平他们家的儿子治好了拉肚子?”崔桂莲小声问林素娘道。 林素娘无奈笑道:“婶子,我哪里懂这些,不过是在家做姑娘时,听我爹说过一句半句的。上回也是黄二丫求得没办法,我才把我爹同人说过的法子告诉他们。 只是我也不知道管不管用,还怕孩子出了问题他们家来找我哩。后来黄二丫偷偷来告诉我她弟弟好了,我才知道这法子有效的。” “哎,二丫啊,也是个苦命人。”崔桂莲叹了口气,不欲在黄二丫的事情上多说,先紧着自家的事要紧。 “素娘,你也知道,我家媳妇过了年就要生了。今年年景不好,也没存下几个钱,只那几只老母鸡,又怕到时候不够吃。 我寻摸着问问你,看看你那里有没有什么方子,能给生了孩子的妇人补补身子的——你放心,我不白用你的,你告诉我方子,我拿钱跟你买。” 崔桂莲话说得诚恳,林素娘却是半分不信的。 前边儿才说了今年家计艰难,没钱买鸡,反有钱买方子了? 也不知道崔桂莲这打的什么主意,不过既叫人问到脸上了,林素娘也知道自己推脱不得。 “薛霖和黄大叔还没说清楚呢?”林素娘朝着外头望了一眼,崔桂莲又拉了她一把。 “哎呀,素娘,我这是寻你讨了方子自家用,又不是拿去卖钱,难道你还不肯帮这个忙?” 崔桂莲有些不高兴了。 在她看来,自己能同这个不祥不洁的林寡妇说话,已经极是看得起她了。 没想到她竟然还耍起心眼子来。 ------------ 第37章 人命比银子重要 “哎呀,我的黄婶子,瞧你这话说的。二桩在时,黄大叔对我家十分关照,如今你既开了口,我哪里有不愿意的。” 林素娘有些夸张地提高了声音道,崔桂莲皱了皱眉头,提醒她:“你小点儿声,这妇人家的事情,叫男人听见怎么是好?他们商议他们的,咱们商量咱们的,给不给,只你一句话——” 林素娘讪笑了笑,压低了声音,道:“婶子,非是我不给,只有句话说‘是药三分毒’,每个人的身子强弱不一,有的人得吃这个方子,有的人要吃那个方子—— 不如等弟妹生了以后,请我爹过来给她把把脉,缺什么咱们补什么,再对症做了药膳补身子,岂不更好?” 这崔桂莲与媳妇不合是后山村人人皆知的秘密,如今缠着她非要补身子的方子,也不知道打的什么主意。 不过定不是她告诉自己的那般就是了,林素娘心里一阵腻歪,有些不愿意搭理她,伸头往外瞧,正看见小石头和黄村正的大孙子玩儿到了一起。 “小石头,可不能欺负哥哥啊——” 崔桂莲还要再说什么,却见林素娘口中高喊着,一阵风似的从厨房里跑了出去。 崔桂莲心头一颤,此时也顾不得再惦记林素娘的药膳方子,连忙跟在后头出去,大儿媳可是个惹不得的狠角色,今日随着大儿子一道去镇上买东西不在家,要是她看着孙子给摔了哭了,怕他们回来不知道要怎么闹腾。 林素娘先一步出来,将跟在后头的崔桂莲视线遮挡得严严实实,几步跨出,抱起了小石头。 正与黄村正说话的薛霖扭头看来,眼神中微微带着困惑,小石头在院子里拿树枝在地上乱画,黄村正六七岁的大孙子便跑过来和弟弟一起玩儿。 两个孩子一直也没见闹什么矛盾,难道是那孩子欺负小石头,自己没看见? 林素娘一出来,就抱着小石头不撒手,朝着崔桂莲温柔地笑了笑,便一屁股坐在薛霖旁边的矮凳上,将小石头放在了腿上。 黄村正的大孙子眼巴巴瞅着自己没了玩伴,有些失落地低下了头。 崔桂莲拿她没了法子。 她想要林素娘的药膳方子,却没有同黄村正说。 黄村正自诩是村里最公正之人,哪里肯叫她强占别人家的方子? 原以为这寡妇不过就是泼辣些,如今进了自家的院门,有求于自家,只消轻轻提上那么一提,这方子她还不得双手奉上? 只没想到,这小寡妇能安安生生在村里独自生活了几年,还把那个院子守得好好儿的,多少还是有几分本事。 是自己小瞧了她—— 崔桂莲心中腹诽,却不敢再强拉她了,只在黄村正身后狠狠瞪了她一眼,转身离开。 薛霖将她的神情看在眼里,余光瞥过林素娘,见她笑容恬淡抱着小石头安静坐在一旁,也就把心中疑惑先压下。 与黄村正的沟通很是顺利。 原来这后山村虽靠着山,但里头野猪黑熊都有,他们先前组织过几次村子里的青壮农闲时进山狩猎,倒是打到过几次野猪,只是人员受伤的也不少。 “非是我不愿意管大家,只每回猎得野猪,先要与人治伤,而后八九十来个的人一分,哪里还剩什么?如今想要再吆喝大家进山,怕也无人肯跟着去了。” 黄村正眯着眼,抽了一口旱烟,摇头叹气道。 “村正所虑极是。”薛霖微微颔首,“昨日我才同家里的兄弟猎了一头野猪打咱们村子里过,想必看见的人不少。薛霖此次前来,是想村正帮着推荐几个有力气也有经验的青壮与我一同进山打猎。 因为才来后山村,与村里人还不熟,这才厚颜请村正出头。这进山打猎不知道会遇见什么东西,如果是带的青瓜蛋子,自然容易出问题,若是有经验的熟手的话,情况就会好很多了。” 黄村正沉默半晌,方缓缓点头,“山脚下有两兄弟,姓陈,老一辈是猎户,先时我们进山时,幸好有他们兄弟跟着,才没闹出人命来。你若是要去,不妨去问问他们。” 薛霖灿然一笑,抱拳谢过黄村正,才从林素娘手上接过小石头,三人一起回家去。 “不去问问姓陈的那两兄弟进不进山吗?”林素娘问道。 “不急,明日我先去县里寻铁匠打一把经用的刀,看看能不能买到弓箭,这样进山打猎,方才有几分把握。” “看来你也知道昨日太过冒失啊!”林素娘想起昨日凶险的一幕,忍不住朝他翻了个白眼,阴阳怪气道。 薛霖呵呵笑着,“昨日只想着在素娘这里白吃白住的日子终于要结束了,登时神勇无比,一鼓作气,拿下了那贼厮野猪——” 他一边说着,空着的那只手重重向前划去,倒像是戏台子上的说书先生,引得林素娘捂了嘴“咯咯”笑弯了眉眼。 许是生活无奈,又经常在山中风吹日晒,林素娘的眼角已有了淡淡的细纹。 此时看在薛霖眼中,竟有着别样的风情,叫他心里越发踏实起来。 林素娘本要陪着他去县里,却被薛霖拦下,道是不放心小石头再放在朱婶子家,而小石头也紧紧抱着她的腿,一言不发。 林素娘犹豫了一时,到底心软,从荷包里拿出十两银子塞给薛霖,不舍地道:“家里如今也就十几两的银子,我也不知道你买刀要几多钱银,只将这些拿去,若能,就买好的,人命比银子重要——” 话虽如此说,一双眼睛却跟着银子走,直到薛霖将银子收入怀中,她方才叹了一口气,收回了目光。 又一连声地嘱咐薛霖,且小心些收着银子,莫要丢了;也别到人多拥挤的地方去,怕被人摸了去—— “素娘且将心放在肚子里,你和小石头就是我的家,我不会拿了银子逃走,也不会叫人把银子摸了去,更不会不小心把银子丢了……” 薛霖的声音带着微微的笑意,林素娘悄无声息地红了脸。 ------------ 第38章 黄二丫被卖 “你要走就走,谁稀罕你不成?”林素娘娇嗔道,白了他一眼。 薛霖呵呵笑了笑,又看见林素娘转身要出门,“我去同杜老爹说一声儿,让他明日去县里,带上你一个,免得不认路回头走岔了,反误事。” 说罢,就出了门,迎面看见黄二丫抱着一个小包袱,低头抹着泪从村里出来,跟在个一把年纪涂脂抹粉的半老徐娘后头,慢慢朝着村外挪去。 “快些走吧,你爹娘都把你卖了,还这般舍不得,我这是带你享福去哩,莫要这般不识好歹!”妇人实在不耐,开口催促道。 黄二丫泪眼朦胧地抬头,一眼看见林素娘,朝着妇人乞求道:“大娘,求大娘让我同婶子说两句话,就跟大娘走,再不得这样磨蹭了。” “你也知道你磨蹭呀?我给你寻的可是六合县难得的好人家儿,早知道你这样不情不愿的,我何苦来做这个坏人?” 妇人翻了个白眼,又瞅了瞅望着这边的林素娘,撇了撇嘴,“去吧,说上几句话儿,以后也不知道得不得再见面呢。” 黄二丫连忙谢过妇人,一路小跑到林素娘跟前儿。 “林婶子——”才唤了一声儿,鼻子一酸,眼泪便又掉了下来。 “二丫,你这是要到哪儿去?” “我,我爹娘缺钱买山药还给三叔,不得已把我卖了,大娘要带我到主家里去嘞。”黄二丫拿干瘦的小手抹了把眼泪,哽咽着说道。 林素娘暗叹一声,拍着她瘦得皮包骨的肩膀,缓声道:“不要紧,好歹卖到别人家,能吃顿饱饭。” “哎呀,这位娘子是个心里有成算的。叫我说啊,那黄老大家里穷的都要吃树皮了,哪里养得活这么些张嘴,这小丫头跟着我去了县上,卖了个好人家,日后说不得天天有肉吃,可不是享福是啥呢。” 妇人听见林素娘如此说,原先还十分不高兴的脸上登时露出几分笑意来,很是热络地朝着林素娘走来。 “享福倒不奢望,只望着大嫂能给这孩子寻个不打不骂的好人家儿,有口饭吃就行了。” 林素娘抚摸着黄二丫枯草似的头发,看着她因常年忍饥挨饿瘦巴巴的脸上一双大大的眼睛红着眼圈。 “好孩子,去了旁人家,老老实实做事,少说,多听,莫要搅进是非中,说不得,日后咱们再碰见,婶子还要你提携呢。” 许是林素娘的话安慰到了黄二丫,此时看她面上倒不似前边儿那样紧绷,她抽噎着说:“婶子的话,我记得了。我也会天天在菩萨面前求告,保佑婶子和小石头弟弟长命百岁。” “好。”林素娘禁不住嘴角上弯,又摸了摸她的头发,想了想,叫她们在这里等一等。 转身往家里去,将预备着晚上吃的窝头拿了两个出来,一个给了妇人,一个给了黄二丫。 “这,这怎么好意思——”妇人一脸惊喜,嘴上说着推辞的话,手却很诚实的将窝头接了过去。 “你们若往县里走,路上还要好些时候,出了村子也没个卖吃食的地界儿,好歹垫垫肚子,这位嫂子莫要嫌弃农家吃食粗鄙……” “哪里哪里,我这来时坐的车倒不觉得,这一说要走回去,肚子便唱起了空城计,还怕晕倒在半路上呢,多谢你了。” 那妇人一边将窝头往衣袖里揣,眼睛向二丫手里的窝头踅摸过来。 “你莫要舍不得吃,要是半道儿上饿晕了,难道还叫这位大娘将你背回去不成?等到了县里,有点儿眼力见儿,多帮着大娘干些活计才是。” 妇人一听,也担心若是把黄二丫手上的窝头收了去,她这小身板儿,能不能撑着跟自己走到城里那可说不准,只好打消了这个心思。 林素娘殷殷嘱咐着,二丫只抽噎着点头。 “时候儿不早了,咱们快些走吧,不然等天儿黑了,进不得城门,难道在野外喂狼?”妇人催道。 她停了停,又向林素娘笑道:“我是咱们县上的官牙婆,日后小娘子若是到县上寻活路,自可来西大街寻我。只拉了人问张牙婆,都认得我的,到时候,我定能帮娘子寻个好活计。” 林素娘笑着客气地点头,“如果日后不得己要去县上讨生活,自会来寻张嫂子。” 二人的身影消失在村口,林素娘微微叹了口气,这才又去了杜老爹家里,叫他明日一早儿在自家门口停一停,捎带人去县上。 只要有钱挣,杜老爹是极好说话的,只是他那浑不吝的侄子却龇着一口大黄牙,蹲在猪圈上挤眉弄眼向她叫道: “林寡妇,听说你那女婿昨儿个猎了那么大一头野猪,卖了多少钱啊?” “关你屁事。”林素娘白了他一眼,转头就要走。 却见杜二狗打猪圈上往下一跳,几步跨到林素娘身前,林素娘将眉一挑,眼一瞪,才要开骂,却见杜二狗搓了搓手,脸上挤出一朵花儿似的笑。 “你瞅瞅,咋个啥都还没说,就要急哩。我是说,你家男人啥时候再进山,能不带上我一个啊?我杜二狗没甚么本事,只一把子力气总是有的,也不会见了野物就逃,可靠得很!” 他一边说着,一边把自己瘦巴巴的胸脯拍得“梆梆”响。 林素娘冷着眼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进山打猎也要有工具呢,你有啥?光靠赤手空拳的,能打啥东西?” “我,我有一把旧弓!”杜二狗见她缓了声气,心头微喜,忙道,“我爹以前留下来的旧弓,还算是结实,换个牛筋就能用。” “这事儿我做不得主,要不你一会儿去我家找薛霖商量吧。”林素娘抛下一句话,抬腿就走。 “诶,我这会子又没啥事儿,跟你一道回去呗。”杜二狗腆着一张脸笑嘻嘻地跟在林素娘身后。 林素娘停下脚,扭头瞪着他,“你是要找事,还是要找薛霖说进山的事?你跟着我回去,老娘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杜二狗微微一滞,干笑着止住了脚步。 ------------ 第39章 聚议 林素娘回到家里,黄村正说的陈氏兄弟已经在自家院儿里蹲着同薛霖说话。 原来黄村正虽不愿意自己组织人手进山,却也望着村人能够猎些野味回来过个好年。 后山村委实也太穷了些,每年交完租子或赋税,剩下的粮食了了无几,就连红薯高粱杂面都得省着些吃,还不足够。 因此他一家子走后,黄村正略想了想,便去寻了陈氏兄弟将林寡妇新招赘的男人想进山打猎一事同他们说了,叫他们俩好好儿思量,若是想去,便在家等着。 哪知道这两兄弟今年不得进山,早憋得跟什么似的,前些时日还商量着上山下了套子,说不得能抓住几只野兔野鸡。 昨日又亲眼看见薛霖和他的“娘家兄弟”抬着野猪打从村儿里招摇过市,早就心痒难耐。 如今听得黄村正如此说,略等了一时,便坐不住,两兄弟商量着便主动来寻薛霖。 “这进山打猎,旁的还在其次,最要紧一个,人品还是要好。”陈老大袖手坐在马扎上,瓮声瓮气地说。 “是啊,进山能遇见什么东西,实在说不好,要是运气不好遇见了熊瞎子,你这边儿还没干啥呢,就有人先将你卖了,怕是大罗神仙也不得逃。” 陈老二也点点头,向薛霖道:“昨日我们瞧着你同你本家兄弟抬着野猪打从村儿里过,本来都歇了的心思,又止不住,一晚上没睡着。 今儿个黄村正过去寻我们兄弟,原叫我们在家等你哩。我们哥儿俩又怕你瞧不上我们,才特意跑这一趟。旁的不说,光是进山的家伙什儿,我们哥儿俩都是齐全的。” 林素娘进屋与陈氏兄弟倒了些大叶茶放到外头桌子上,便抱着小石头坐在一旁听他们说话。 “呵呵,承蒙两位兄弟信任,薛某人虽昨日侥幸猎得野物,也是费了极大力气的。今日想寻几位有经验的老猎户一起进山,也正是因为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 今日能得两位兄弟的认可,愿意一同进山,是薛某人之幸事。那依着二位兄弟的意思,咱们这回进山,还应再寻哪些人才妥当?” 见薛霖诚心相询,两兄弟相视一眼,陈老二咂巴着嘴,道:“当先一个,孙大柱定是不能行的。” “对,这小子吃里扒外,偷奸耍滑的事没少做,偏偏每回村里喊人进山,他都跑在头一个。”陈老大也愤愤道。 两人私下里偷偷回望林素娘和薛霖的面色,这古怪的一家子与吴婆子母子两个虽吵闹了好几回,可中间到底隔着个小石头,他们之间的关系如何,正好趁这个机会试探一番。 不待薛霖开口,那边林素娘已道:“自然是不能带他,若是带他,怕是你们前头防着野兽扑击,后头还要防着他使绊子哩。” 听了这话,陈氏兄弟才仿佛松了一口气,陈老大呵呵笑道:“这不是怕吴婆子来家里闹腾——” 话中未尽之意,不问可知。 林素娘微微一笑,低头抚着小石头稀疏的头发挽成的小髻,“自二桩死后,我和小石头与他们母子便没了关系。纵然她对二桩有养育之恩,可对我们母子亦有绝情之恨。 加之她占了我们家上等的水田,我没有想了法子去抢回来,也是为着就此买断与他们孙家的关系,若是再来逼迫,我便将小石头改姓了林,更同他们家不相干了。” 见这妇人面容恬静,娓娓道来的一番话带着莫名的安定之意,陈氏兄弟沉默半晌。 “咱们现下已有三人,再加上我们隔壁住着的黄水真,四个人进山也尽够了。若是遇上碰不得的野物,大不了老远看见,避开就是。”陈老大拿主意道。 林素娘似才想起一般,道:“方才我去找杜老爹,说薛霖明日进城的事,二狗子倒说起想跟着薛霖进山一事。我也没应了他,只叫他来寻薛霖说话。” 陈老二看看陈老大,又看看薛霖,沉吟着说:“二狗子就是嘴贱,平日里我们不大愿意同他往来。不过倒没听说过他做出什么过分的事,要不,咱们看看?” 薛霖呵呵一笑,“我初来乍到,对咱们村子还不熟悉,这叫谁去,不叫谁去,我只听两位兄弟的就是。” 见薛霖如此抬举他们,哥儿俩顿觉面上生光,才要说些什么,一眼瞥见杜二狗在院门外头鬼鬼祟祟的探头探脑。 “男儿家顶天立地的,你学着些什么偷鸡摸狗的道道儿,有话进来说就是。”陈老大绷着一张脸,向着外头呵斥。 杜二狗见被人发现,讪笑着从院外挪了进来,向着几人点头哈腰,一边将手拢进了黑黢黢似包了浆的袖口里。 陈老大没再吭声,只望着薛霖,意思很明显:这回进山,他们是以薛霖为主导,带不带杜二狗,薛霖说了算。 薛霖也不推辞,问了杜二狗几句话,便点了头,“既然陈家兄弟都说你仗义,我也没有什么意见。只等那位黄兄弟来了,一道商量清楚就是了。” 杜二狗因着上回调戏林素娘一事心怀忐忑,还怕薛霖不带自己,如此听来,倏然心花怒放,将头点得如同小鸡啄米。 “薛大哥,你放心,我杜二狗一向为兄弟两肋插刀,定不会在遇到危险的时候做出弃兄弟自己逃走的事。说多了也没什么用,诸位兄弟只看我在山里如何表现就是。” 既说定,送走了陈氏兄弟和杜二狗,又与他们说好,明日下半晌儿等薛霖自县上回来再邀了黄水真一道来家里商议进山事宜。 “瞧你们这还挺像回事儿。”林素娘眉眼弯弯,直觉得不过是进山一事,怎么叫他们弄得像行军打仗一般。 薛霖微微一愣,呵呵笑道:“想是在军中日久,积聚些下意识的习惯,一遇到这类事,便不自觉的行出来。” “嗯,以后你也要注意着些,既我能看出来,保不齐旁人也能起了疑心,若是招来衙狗子,可不似前面那般好打发了。” 林素娘神情微凛,提醒他道。 ------------ 第40章 我为什么要杀你 “我知道了。”薛霖唇角含笑,点头应道。 至夜,睡得迷迷糊糊的林素娘直觉得身边人似有动静,含糊问了声。 “许是白天着了凉,我去茅房,你和小石头先睡。”黑夜里传来薛霖压低了的声音。 林素娘迷糊着应了声,翻身又睡了过去。 院墙外的人影似是冷得禁受不住,不断在手上哈气,又捂向双颊。 待院门“吱呀”一声开了,连忙迎了过来。 “校尉白日里可是去了县上?我见那药铺墙上的暗语都已经被人改去不少。”张丰平压低了声音问他道。 “是谁被抓起来了?”薛霖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但是反问的语气已经承认了是自己动的手脚。 张丰平道:“是捐过钱粮给梁王的一个富户,名唤史鸣的,被他的浑家还有亲弟弟举告,当场被下了大狱。” “案子可已判了?” “资敌,斩监候,只等朝审后改斩立决。”张丰平道,“县衙里的刑名师爷是咱们的人,传出来的消息说这回人证物证确凿,再无有更改了。若想救人,只能劫囚车。” 这也是薛霖在那些暗语上读出来的粗略信息,经张丰平细说之后,心中便有了计较。 “如今咱们在六合县还有多少人手?” “校尉的意思是,要救人?”张丰平迟疑着问道,见薛霖半晌不答,方又开口,“人数倒能凑上十数个,不过若是这回去劫了囚车,怕是留在六合县的那些暗子儿也尽数废了。” “你且先回去,容我再想想。” “好,史鸣应是五日后行刑。” “我知道了。” 院外渐渐传来轻轻的脚步声,屋门“吱呀”一声关上,“咔嗒”挂上了门闩。 薛霖摸黑回到床上,摸索着钻进被窝里头,却没有意想中的温暖。 半晌,他轻声道:“素娘,你都听见了吗?” 方才薛霖出屋,林素娘想起来他忘记带草纸,急匆匆追了出去,却看见他出了院门,而后墙外便传来低低的说话声。 林素娘将他们的谈话听了个一句不漏,不知是冷风吹袭,亦或是心中害怕,面色渐渐转为青白,心跳几乎都要停滞。 薛霖他,这是把自家当成梁王的据点,与手下商议劫囚车的事—— 他们本来就是梁王逆党,干的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大逆不道之事,林素娘此时想转,心中不知有多么懊悔。 怪自己贪恋一副好皮囊,不当吃不当喝的东西,如今倒好,好皮囊要搞事情劫囚车,回头若是叫人认出来,怕是自己母子都要跟着受牵连。 林素娘听得他们话别,连忙回转东间床上,却不想薛霖回来得这般快,只通过冰凉的被窝便猜出来她出去过,并且听见了他们说话。 怎么办?是承认,还是不承认? 林素娘心里慌得很。 不过这事可不是装聋作哑就能躲得过的。 林素娘十分光棍儿地坐了起来,冷冷开口道:“怎么,你要杀我灭口吗?” 暗夜里,薛霖厚实的肩膀愣怔一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我为什么要杀你灭口?” “嘁,你少装蒜!”林素娘撩着垂散额前的发丝,嗤笑道,“我也不用为自己开脱什么,方才你们密谋之事,尽数被我听得清楚。若你想要灭口,我也没甚好说的,只是,小石头还小……” 她的声音渐渐开始迟疑起来,自己倒是硬气了,可是小石头呢? 他虚岁也才四岁,还没真正开始认识这个世界—— 薛霖低头闷闷笑了起来,夜色中的轮廓可以清楚看见,他的肩头随着笑声耸动不停。 林素娘越发不高兴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何时也要你来嘲笑我?” 恼羞成怒,不外如是。 若不是她自己贪恋男色,又怎么会有今日这样的危机? 薛霖很快止住了声息,身体前探伸出猿臂,将半坐在床上的林素娘轻轻揽入怀中。 “你是我薛霖的妻,我为什么要杀你?小脑袋瓜儿里怎么想这些东西?” 声音中带着隐隐的笑意,林素娘僵硬片刻,试探着伸手过去回抱住了他的腰。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薛霖浑厚的声音响在漆黑的夜里,“以往我总觉得这话虚无缥缈,叫人抓不住,也摸不着,最是信不得的东西。 如今你我相处时日尚短,若是从这处来讲,说有如何深厚的感情,也太过轻率。可是素娘,你和小石头让我体会到了‘家’的感觉,让我不再是一味只知道杀敌立功的工具,而实实在在与这世界有了牵绊。” 薛霖顿了顿,又轻笑一声,道:“或许你会说,听不懂我说的这些话,你只消明白,我心里已将你当作我唯一的妻,我薛霖贪恋你给我的‘家’的感觉,我们是亲人。” 林素娘怔怔半晌,他说的话,她听懂了。 这男人花花肠子一大堆,说了半天,也没说到要劫囚车的事,明摆着是不想告诉自己。 可是现下这气氛都到这儿了,自己再揪着不放,非要问个一清二白的,是不是也不太好? 毕竟,他不只是自己的“赘婿”,更是梁王麾下的兵士,好像那人唤他——校尉。 她挣扎着推开了薛霖,将被子一扯,躺了回去,口中嘟囔道:“横竖都是你的话。我不听你怎么说,只瞧你怎么做就是。” 薛霖笑应了,也跟着躺下,一双手却慢慢摸上了温软的身子,在暗夜中缠了上去。 次日清晨,林素娘精神抖擞地起早在厨房忙活半晌,看见薛霖抱着虽睡眼惺忪却穿戴整齐的小石头过来。 “我贴了些饼子,你带着路上吃。这里还有一些钱,若是饿了,就买些东西垫垫肚子。” 林素娘递了温热的饼子给小石头,又将一个包袱塞到薛霖怀中,顺手将小石头接了过来。 抬眼看见薛霖微带戏谑的眼神,忍不住面上一红,啐了一口道:“有什么好看的,哪里学来的这般不正经——” 许是想起昨夜的疯狂,林素娘脚下一软,脸上越发艳红如血。 ------------ 第41章 只当我死了 薛霖去了县上,林素娘在家也没有闲着。 趁着今日天儿好,她烧了热水给小石头洗头洗澡。 “娘,以后,我都有爹了吗?”小石头乖巧地坐在木盆里,抬着头期待地看着她问。 林素娘笑得柔和,“是啊,小石头有爹了。” 既他一番心事向自己剖白了,若是再这样疑了他,不信他,确实是自己的不该。 可他背着人筹谋那样杀头的大事,又发现自己偷听,林素娘有三分戒备,难道不是正常的事? 林素娘理直气壮得很,自我检讨了一番后,将这事归咎于半路的夫妻难交心上头。 不过她本也是馋人家的身子,才几日的功夫,哪里就能了解这个人了? 在她看来,他需要一个身份庇护,而自己…… 林素娘承认,她就是饿了。 若他愿意留下真心同她做夫妻,自然是皆大欢喜;若他养好了伤要走,她也不会十分挽留。 而外头的那些闲言碎语—— 呵,寡妇门前是非多,她一向面对得还少吗?多一点儿少一点儿的,也无所谓了。 不过昨晚上那般,薛霖抱着她说的那些话,当真叫她戒备的心松软了几分,若他是真心,自己是赚了哩。 这般想着,林素娘不由轻笑出声,引来小石头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不解地看着她。 小石头越长大,越像二桩了。 林素娘轻叹,给小石头擦干身子把衣裳穿好,免得着凉,便听见院内传来说话声。 林母阴沉着一张脸,紧紧抿着唇,坐在当院里生闷气。 “娘,这是怎么了?”林素娘抱着小石头上前去,“石头,叫姥姥抱,我去给姥姥煮鸡蛋水。” “不必着忙,往后我可吃不着你家一丁点儿的东西了。”林母哼了一声,扬声说道。 林素娘面色微微一变,嗔道:“娘,我哪里又惹着你老人家生气了?你好生教我,这么大声做什么?叫邻居听见……” “哎哟,我不知道,原来你也怕丢人呢!”林母越发阴阳怪气起来。 林素娘张了张嘴,她猜出来林母是因何而来了。 先时自己当着母亲的面答应得好好儿的,等薛霖的伤养好了就送他走,这才几日功夫,便随着他进山猎了野猪,又送去县上卖。 林家村和后山村进县上都是一条道儿,难免碰见熟人,再风言风语地传开去,怕是传到林老爹耳朵里头又生了一场气。 林母这是上门问罪来了哩! “你先时是怎么跟我说的?如今村儿里人都道咱们家出了个水性杨花的闺女,青天白日里就同着一群男人走在一处,你二伯娘都堵着咱们家的门骂了大半天,怪我们生个女儿不教好,生生带累她们家! 不是说等那男人伤好了之后就叫他走吗?怎么他都能猎野猪了,还留他在家里?你到底安的什么心,能不能同娘说句交心的话,啊?” 面对林母的质问,林素娘眼神闪烁了几回,将头别向一旁。 知女莫若母,林母猜到了她的意思,还是不死心地拽着她问:“到底是个来历不明的男人,你为着他,连娘家人都不要了吗?” 林素娘转过头看向林母,轻声道:“我知道娘是为着我好,可是,我也只想为着我的心。他对我好不好,我心里是知道的——” “啪”的一声脆响,林素娘呆愣在当地,右手轻轻抬起,覆上微红的脸颊。 小石头瘪着嘴,眼泪汪汪地自林母怀中挣扎着下来,紧紧抱住林素娘的腿,将自己的脸贴在她的裙上,半点声音不敢发出。 林母颤抖着手指着林素娘,颤声道:“好好儿的路你不走,偏要去走这些歪门斜道儿的。早跟你说过多少回,你要再走一路,没人拦着你,好歹要请了媒人过了明路的。 如今你一个寡妇人家留个男人在家里住着,先坏了名声,回头再叫人骗了,你还活不活了?” 被她甩了一巴掌,林素娘执拗的性子也犯了病,强压着火气说道:“一步步的路都是我自己选的,从来不会去埋怨谁。家里人对我的好,我也都记在心里。 可是我现在已经与薛霖过了一家子,娘又何必要拆散我们?他对我好,对小石头也好,难道我就非要放手一个自己瞧得上的男人,去同旁的不知什么脾性的男人相亲?” 林素娘越说越气,直觉得连亲娘都不理解自己。 她只为着她自己的心。 人生在世,不止吃穿二字,她是活生生的人,也有自己的好恶,在她看来,只要自己愿意承担后果,即便是风浪再大的路,她也无所畏惧。 “素娘啊,人言可畏,唾沫星子要淹死人的——”林母眼见着似又苍老了几分,苦口婆心地劝道。 挨了一巴掌的林素娘此时已经听不进去林母的话了,她一脸倔强地站在那里,冷着脸道: “如果家里觉得我丢人,以后大可以同外人说,不再认我这个女儿了。先时爹不就这样说的吗?” “你知道你爹那只是气头上的话——”林母听着她似动了真气,气势登时弱了三分,强自辩解道。 自己这个小女儿打小儿被惯坏了,养成一副说一不二的性子,但凡有什么不如她的意,便要闹个天翻地覆。 可如今这事儿,哪里还能由得她乱来,林父在家里叫嚣着不认这个女儿,可儿都是娘的心头肉,林母过来也是想着教训她一顿,把这个倔驴给拉回转头。 没成想几番交锋下来,自己先弱了势头,这一回,算是白来了! “娘,我知道我爹的意思,可我也不想委屈了自己。人生短短几十年,若不能依着自己的想法过活,我和死了有什么区别?你也莫要再夹在中间为难……” 林素娘顿了顿,面上变得有些苍白,“既然觉得我给家里丢人了,以后只当我死了——” 林母再强忍不住,捂着口鼻哽咽着快步走出了林素娘家,头也不回的走了。 林素娘的心头亦如刀绞,暗恨自己竟是这般铁石心肠的人—— ------------ 第42章 我是真心同你做夫妻 林素娘坐在当院里想了许久,若是好生同她说,她自也会考虑许多。 可林母上来就逼迫她如何如何选择,还甩了一巴掌,一下子激起了林素娘的逆反心理。 一个寡妇带着孩子过活本就艰难,她的气性上来,再顾不得其它。 林母走后,她也曾有些懊恼,不该对自己娘说那样伤人的话,只她也不是为难自己的性子,不过一会儿功夫,便丢开手。 她娘再好,她也比不过自己爹在娘心里的地位,何必自苦。 午时过后没多久,薛霖便从县上回来了,杜二狗对他一口一个“薛大哥”,狗腿似的帮着把东西卸了车,不顾薛霖推辞搬到院门口,殷勤备至。 薛霖笑呵呵地请他进家坐坐,杜二狗嘿嘿笑道:“打从薛大哥这里学了好些东西,我且先回去把家里的那些工具收拾出来,待下午再同着陈家两位大哥和黄五叔一道儿过来。” 薛霖也不留他,自己拎了东西进院,一抬眼看见林素娘肿了的半边脸,眸色登时暗沉下来。 “有人来家里闹事?”他将东西推到墙角,抱住泪眼汪汪朝着自己扑过来的小石头,沉声问道。 “我娘来过,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林素娘一笑,半边脸有些疼,不由伸手摸了上去。 “肿了。”薛霖闷闷说了一声,望着她欲言又止,最后只道,“我买了大骨,咱们过年的时候熬汤喝。” 林素娘笑应了,自去薛霖带回来的竹筐里翻了大骨出来。 只见薛霖又迟疑道:“我是真心同你做夫妻的。” 林素娘微微一怔,红着眼圈儿低了头,应了一声,便拿着连肉末都剔得干净的大骨进了厨房,将其用草绳穿了挂在梁上,以防老鼠偷吃。 知道薛霖回来了,陈家兄弟和黄水真相约着来到林家院子,不多时,杜二狗也听着声儿过来。 朱婶子在院外探着头,林素娘抱着小石头过去,手里粘着千层底,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山里头那般凶险,你也舍得让你男人跟他们一道进山啊?”朱婶子朝着院子里头使了个眼色,撇了撇嘴。 林素娘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陈氏兄弟正兴高采烈教众人如何下套设陷阱,而薛霖在一旁补充,如何可以使陷阱的威力更大,人群中,不时传出声声惊呼。 很快,陈老大竖了大拇指,道:“这下我是真的相信,薛兄弟是有真本事的,不是那起子花花架子。既如此,这几日天气好,东西也差不多齐备,咱们就明日起早上山,你们的意思呢?” 几人都不曾有什么异议,既定了下来,便又开始商量明日带些什么工具,又准备几日的干粮云云。 “他一个大男人家,如今摔下山崖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不想法子挣钱,难道要我一个妇人养他不成?”林素娘道。 朱婶子忍着笑,挤弄着眉眼儿,“这大高个儿,身上的肉长得紧实,晚上抱着可舒服着呢吧?” 林素娘微红了面庞,啐道:“我原以为朱婶子是个老实人,没想到也似旁人那般啥话都说哩。” 朱婶子嘿嘿笑着,“男女之间,不就那点儿事儿,怕什么羞哦。” 这时,薛霖扬声唤道:“素娘,明日里要早出门,你将干粮先备好了,免得夜里又费灯油。” 林素娘正不耐烦应付朱婶子,高声应了,对着朱婶子有些歉意地笑笑,“婶子,我先忙去,回头得了空儿,咱们再说话。” “小石头,跟娘收拾饭去。”林素娘唤小石头道。 小石头坐在薛霖腿上听几个大人说打猎的事,一双眼睛亮晶晶的,也不吭声,只作听不到。 一双大手“啪”的一下拍到屁股上,“你娘同你说话呢,怎么回都不回一声儿?” 小孩子的心思最是敏感,听出来薛霖声音中的不快,连忙应道:“娘,我不去——” “是了,去不去的,你娘问你,总要给个回应,装聋作哑的像个什么样子!”薛霖又作势训斥。 小石头缩着脖子应着声儿,小身子却又朝薛霖怀中偎去。 林素娘笑了笑,也不计较孩子这般行径,不过薛霖能出手管教孩子,她还是极为高兴的。 几人又商量了一会儿,说好了明日出发的时间,也就各自散去归家。 薛霖拉着小石头的手,往厨房里去给林素娘帮忙。 “我这里简单得很,都已经弄得差不多了,你们只等吃就是。”林素娘手脚麻利的将擀好的饼子贴了锅沿儿,看也不消看他们父子,说道。 “我们两个男人家,难道心安理得看着你一个妇人忙前忙后的,只挺尸装死不成?小石头,给爹递柴禾,咱们烧火,也叫你娘瞧瞧我们父子俩的本事。” “诶!”小石头声音脆响,眼睛里头亮闪闪地,腾挪着小身子,打从墙角的柴垛里抽出比他的身子短不了多少的柴禾,鼓着劲儿拖到了薛霖面前。 林素娘本想说他才多大点儿的孩子,又见小石头此时精气神与先前完全不同,话到嘴边儿,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换成不同的花样儿将孩子夸了又夸,小石头站定当地,认真向她道:“娘,还有爹,要夸。” 林素娘红了脸庞,薛霖哈哈大笑,拍着他的小脑袋瓜儿,“果真是我的好大儿,为父甚是欣慰!” 小石头嘿嘿笑着,干活儿越发卖力气。 此时的林素娘只觉得今天白日里的那一巴掌果真是没白挨,似这样将她的儿子视为亲生子的男人,又往哪儿找去? 能叫自己这般胡闹得了好夫婿,定是上天垂怜她不曾做过亏心事,特将这男人送到自己身边的—— “明日你们进山,猎到东西就回转,莫要背负着血腥的东西往林子里钻,虽说现下野物猫冬,可总有些子出来找食儿的,不敢大意的……”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薛霖不时应上一声儿,灶间通红的火光照着他棱角分明的眼睛,就连面上神情都柔和了几分。 ------------ 第43章 啥钱都敢挣 薛霖和陈氏兄弟等人进了山,林家的小院儿一下子变冷清了起来。 “这都进山三天了吧,还不曾下山回转,莫非是往深山老林子去了?”朱婶子端着饭碗靠在林素娘家的大门口,说着闲话。 林素娘本不安定的心越发慌了起来,面上却还硬撑着笑道:“往日村子里的猎户进山,待上十天半个月的也有,这才几日功夫,朱婶子倒比我还急些。” “嗐,我这哪里是急,还不是替你操心嘛。你这些年带着小石头过得艰难,婶子都看在眼里呢。这眼看着家里有个支楞门户的了,还不望着他好好儿的,以后也给你们娘儿俩遮风挡雨的不是?” 林素娘道:“多谢朱婶子的好意——” 话还未完,便看见金三妹打从村里急匆匆跑过来,大呼小叫道:“石头他娘,快些去看看吧,进山的人回来哩,带回来那么大的一头老熊,还伤了好几个人——” 林素娘不待金三妹说完,便一把捞起小石头往她指的方向狂奔而去,心跳急得似乎要从嗓子眼儿里蹿出来一般。 但愿他没事—— 远远看见陈老大几个衣衫褴褛的汉子在村子正中的大柳树下或坐或站,中间围拢着的人群缝隙中露出脏兮兮的黑熊毛皮。 “了不得啊!就算是伤了人,能将这般大的熊瞎子打死,也是不容易啊。” “哎,咱们村儿,多少年没出个好猎人啦,真没想到,听说还是好些年前,有人猎了熊瞎子,光一张熊皮就能卖好几两银子哩。” “看来林寡妇这回寻了个好女婿啊,啧啧,这妇人当真是好命,二桩活着的时候就对她好,这又寻个能挣钱的……” 林素娘分拨开众人挤进去,当先便看见熊尸旁的薛霖恰扭转头望过来。 看见她,一脸脏污的薛霖露出一口大白牙,笑得如同冬日的阳光一般灿烂。 四周的窃窃私语声渐渐停歇,林素娘上前拉着薛霖,仔细看了又看。 只见他身上虽有血迹,面上亦有疲乏之色,但是瞧着精神还好。 “可伤到哪里了不曾?”林素娘小声问道。 薛霖呵呵一笑,“只黄五叔被熊瞎子拍到胳膊,旁的都是些皮肉小伤,不妨事。” “这回若不是薛兄弟艺高人胆大,咱们哥儿几个怕都要交待到那老林子里头了。”陈老大倚靠着大柳树,喘着粗气道。 围观的村人此时看薛霖的眼光瞬时便不一样了,进老林子容易,可要是一旦在里头遇见大型的野物,怕是连逃命的机会都没有。 此时黑熊正是猫冬的时候,几个人进山原不至于遇到这东西,没想到这回不仅是遇上了,还能全身而退,除了老天庇佑,实在没有旁的话可以形容他们的运道了。 妇人们低声窃窃,感叹林寡妇命好,走了个孙二桩,又来个薛霖,会打猎,还愁养不了家…… “哎,早知道,叫我家大儿也跟着去了。”随着林素娘一路来的朱婶子撇了撇嘴,有些不高兴地说道。 “朱婶子,你光看他们猎了熊,没看见黄五叔那胳膊上头血糊流拉的,看着可吓人哩。黄五叔跟着山里的老猎户还进过几回山,要是你家大儿去了,光看见黑熊怕都吓得不敢动弹,到时候躲都不好躲的。” 有站在她旁边的妇人听见了,嗤笑一声,说道。 朱婶子红了脸,一时又庆幸,要是自己的儿子被熊瞎子抓伤了,怕不是儿子媳妇要埋怨她一辈子? “歇一会儿就得了,咱们借了杜老爹的车,把黑熊弄到县上卖去,若是赶巧,说不得熊掌和熊胆还能多卖些子银钱。” 陈老大喘了一会儿粗气,扬声同薛霖道。 “陈大哥说得极是,那我——”薛霖手撑着地,便要坐起来,那边杜二狗已经一骨碌爬了起来。 “我去寻我大爷借车,几位叔叔哥哥只在这里等我就是。” 说着杜二狗便一瘸一拐往杜老爹家的方向去,这时人们才发现,原来他们几个上山,竟把杜二狗这个闲汉也带了去。 “哎哟,二狗子都能去?你们进山咋不叫我们家一声儿哩,这随便哪家的汉子不比二狗子顶事儿啊?” 有村人不大高兴,便叫了出来,黄水真忍着疼叫黄村正拿了白布包扎伤口,闻言冷冷笑了一声,开口道: “二狗子的命要是丢到山里了,他家早说了不会找我们几个的麻烦,你家汉子要敢说这话,我们也能带你们上山。” 先时叫得欢的金三妹撅着嘴不说话了,进山有风险,谁都知道,要是真弄个缺胳膊断腿儿的,钱没挣着,反要给本不富裕的家里雪上加霜,除了杜二狗那个傻子,谁敢应承这话? “我瞧着二狗子也是穷疯了,啥钱都敢挣——”北风里夹着脖子缩着头的黄水平朝一旁空地上吐了口唾沫,龇牙咧嘴地说。 没人接他的话茬儿,真真是什么话都叫他两口子说了。 先前几日里他们被黄水贵的媳妇张翠花撵着赔山药,拿不出钱,抬手就把黄二丫卖了。 拿到的钱也不肯全数赔给黄水贵,说什么自家儿子也是黄水贵的亲侄儿,以后黄水贵要是百年了,自己儿子也要给他守灵打幡的。 做为亲叔叔,亲侄儿有难,哪能半个子儿不出?因此只肯赔上一半,另一半则叫两口子买了肉,好生祭了五脏庙。 后山村穷,多数地里长不得什么好庄稼,卖儿卖女的一向有之,可如他夫妻两个这般不要脸的,到底还是叫人瞧不起。 这会子又在这里说些呕人的话,也没人理会他们。 不多时,杜二狗赶着骡车过来,众人七手八脚帮着抬到了车上,黄水真也被扶上了骡车,要去县上叫大夫与他治伤。 林素娘来不及问薛霖在山里的事情,他便又会同几人去县上卖黑熊,只跟着车回家拿筐子装了饼子和水壶塞给他带着。 直到月上中天,也没听见薛霖回来的声音,林素娘抱着睡熟的小石头,心里头不禁又打起了鼓。 ------------ 第44章 打劫杀人夜 冬日的寒风料峭,刺骨冰凉,薛霖和陈老大几人在寒风中敲响了黄村正家的门。 “这事儿都给我烂到肚子里,谁都不许说!”黄村正声音有些发抖嘱咐着几人。 他头疼的老毛病在这个冬夜里越发厉害了。 薛霖沉静的声音在暗夜中响起,“此事我们做得干净,就怕他们有回寨子报信的,若是走漏了风声,怕村子里的人都有危险。” 黄村正“吧嗒吧嗒”抽着烟,火星子在漆黑一片的夜里忽隐忽现。 “他娘的,咱们既能杀了他们三个人,也能杀他们更多。来一对,杀一双,说不得县老爷还得给咱们发奖励嘞。” “就是,竟忘了将那几人的人头割下来去县衙里领赏——”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热闹,不一时,便在黄村正忽明忽暗的烟火中消了声息。 “二娃子,你说,该咋弄?”黄水真还有些虚弱的声音问道。 “我还是那句话,这黑灯瞎火的,他们是为着求财,定不能认定了就是咱们村子里头的人,你们明日,只道天色刚傍黑就回来了,千万莫要说耽误到后半夜方回。 这样若是那些子山贼来探风声,也寻不到你们几个家去。”黄村正道。 “可是我们今日拉了黑熊去县上卖,村儿里人可都知道——”杜二狗道。 “狗东西,你怕这个做甚?只要你们回来得早,这事儿便疑不到你们身上。”黄村正骂道,忽又想起什么,问,“你们回来时的车辙印迹可收拾了?” “我留在后头收拾的。”是薛霖的声音。 几人这才恍然,怪道薛霖先时叫他们先走,却是自己在后面清理车辙印子,看来,他定是早想到了这些。 “山里的贼匪穷凶极恶,县太爷带兵清剿了几回都无功而返。后头梁王的大军来了,也曾招安,只可恨那些子狗杂种软硬不吃,打的就是占山为王的主意。 你们今日杀他几个人倒是容易,可要是叫他们盯上咱们村儿,这么些老弱病残的,怕他们跟个疯狗一般,趁着咱们不备杀将过来,到时候怎么办?” 黄村正的一席话帮着众人理清了利害关系,先时叫嚣得最厉害的陈氏兄弟也哑了火儿。 “可是,他们也不是傻子,多问上一问,不就知道咱们今日弄了黑熊去县上卖的事了?”陈老二挠了挠头,道。 黄村正的头疼病登时更严重了。 原来几人去的时候在路上碰见三个汉子骑马围着他们转了几个圈,便一骑绝尘往县上去。 他们本就犯了嘀咕,怕是山贼的探子踩点儿,打算着早些卖了东西回家。 去药铺里卖了熊胆出来,恰又遇到了上回买薛霖野猪的那男人,看上了黑熊皮,非叫送到宅子里,盯着厨子将黑熊的皮扒下来,又要了熊掌。 这男人虽说话难听,但出手实在阔绰,几人见他们慢吞吞的动作剥去熊皮,早就心里急得跟猫抓一般,偏还不敢吭声。 生怕惹恼了金主,把这头熊砸在手里,偏生那户人家当日宴客,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男人一去不归,这一等,便等到了夜半。 等他们拿到了钱,城门也关了,那男人也不知道是什么来路,见他们急着要走,叫来一人带着他们往城门口那里说了几句,城门卫便开了一扇门叫他们出去。 几个人火急火燎往回走,才走得一半的路程,便有今日遇见的那三个男人怪叫着将他们围了起来。 “他们是早盯上我们的了,许是瞧着我们久不出城,怕是要在城里过夜,是以回转。没想到竟又在路上遇见,也不等叫人,就急冲冲将我们拦了要打劫。” 薛霖回到了家,一边脱了身上的破袄子,一边同林素娘说着今日遇上的事情。 “那你们可是把钱给了他们了?”林素娘压低了声音问道,语声颤颤。 她犹还记得当初二桩就是为着舍不得那点子钱财,叫山贼给砍死了丢到山沟沟里。 只听薛霖嗤笑一声,“我们几个大老爷们,还怕他们三个贼匪不成?自然是将几人砍了,丢到路旁的林子里头了事。” 林素娘直吓得头发都竖了起来,忍不住惊呼一声,忙又捂住了嘴。 “别怕,我们做得干净,没有留下尾巴。你出外头若有人问起,只说我们昨儿二更天前就回来了。” 林素娘连连点头,又问及他有没有受伤,薛霖吃吃笑道:“我常在死人堆里打滚儿出来的,哪里是那般容易受伤的?你若不放心,不如自己来看看——” 林素娘实没想到,他打从山上回来,再来回跑了县上,又杀了几个人,还有精力折腾自己。 夜深体乏,林素娘沉沉睡去,薛霖如星样的眸子盯着她的脸看了许久,又轻轻靠近,在她的面上啄了一下,方才躺倒。 他们这一趟进山收获颇丰,几个人分了银子,各自都能过上一个肥年。 提心吊胆了好几天,也没听说贼匪下山的消息,他们方才松了口气。 村里有人问起卖老熊的事情,他们也统一口径对外说二更天前就回来了,在薛霖家里煮了锅子吃,是以众人才没瞧见他们。 黄水真伤了胳膊要养着,眼看又要过年,几人便商量着,等年后雪化了再进山,年前的时日就闲了下来。 过了几日,薛霖道是往县上去买些肉食过年吃,回来时却已是半夜。 林素娘一言不发上去帮着他把背筐里的东西下了,看见里头有染血的汗巾子,也不吭声,只默默去洗干净晾着。 “素娘,我——”薛霖抱着小石头在她身边蹲下,有些迟疑着开口。 “你是男人家,要做大事的,我不拦你,你也不必告诉我你干嘛去了,只要你在外头再怎么闹腾,别忘了家里还有我和小石头在等你回家。” 林素娘看那汗巾子不似穷苦人家使用的东西,不敢大喇喇晾在院里,只往后院将它搭在绳上晾晒着。 薛霖嘿嘿笑道:“那你也记得,我不管做什么,都不会做对不起你和石头的事就对了。” ------------ 第45章 我不愿意吃苦 本来要砍头的犯人被劫了法场,这事情在六合县闹出了好大的动静,就连林素娘都听朱婶子唾沫横飞地讲了一个时辰。 “这事与咱们又没有什么关系,关心他做甚?”林素娘将锅里的热水舀到水桶里再提出来倒到洗衣盆里。 朱婶子见了,不由拍着腿叫道:“哎哟,你家薛霖可真是舍得,光是烧这一锅水,就得费多少柴禾!” 林素娘笑道:“柴禾没了,山里头多的是,走上两步去捡,又能费什么事?若是我因着洗衣裳冻病了,才是得不偿失哩。” “哎哟哟,话虽这样说,可是你瞧着咱们村子里哪户人家舍得拿柴烧水洗衣裳?冰凌子都那般粗了,还用手在刺骨的河水里头洗衣裳呢,哪里就像你这般娇气了?” 朱婶子瘪瘪嘴,话说得极不客气。 林素娘冷冷笑了笑,“照着婶子说的这样,别人死了,咱们也死去呗,好歹都要一个样儿。有人愿意吃苦,就有人不愿意吃苦,我不愿意吃苦,又是个什么罪了不成?” 这世人总是这般,强求着你同她们一样,若有不一样的地方,便有这个来劝,那个来说。 可哪怕薛霖还没来的时候,林素娘在这大冬日里也是烧了热水洗衣裳,若是手受了冷,红肿冻烂的,还怎么炮制药材? 只是这些却不用同朱婶子说道,人与人想法不同,多说不过是费些嘴皮子,却半丝作用没有,反给人说嘴的把柄。 朱婶子撅撅嘚嘚走了,临走时还义愤填遣责了一番林素娘用热水洗衣裳不是会过日子的妇人。 林素娘只敷衍应付着,也没有说旁的,倒把薛霖给听得厌烦了。 “我去挑些水,回来带小石头捡柴禾去。你洗衣裳该烧热水便烧,旁的人说什么,不用在乎她们。” “我知道,日子是自己过的,是好是歹,还不都是自己清楚。若是光听着旁人的话过日子,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薛霖望着她嘿嘿笑了笑,拎起水桶和扁担带着小石头大踏步出了院门,林素娘高亢的声音在背后喊道: “看着点儿孩子,别叫他在井沿儿玩——” 只见薛霖和小石头不约而同挥了挥手,林素娘望着一大一小两个背影,会心地笑了。 村子里最近又探讨起了国家大事,无所事事的闲人去过几回县里,带回来了关于朝廷新的消息。 据说梁王被逼回封地之后,便隐入山林不见。 经过多年的经营,梁王的封地比之京城防范还要严密,朝廷的探子好不容易混了进去,却发现梁王府早已人去楼空。 梁王去哪儿了?皇帝如是问众大臣,就连民间也纷纷猜测。 且六合县里还有一个资敌的土财主被劫了法场,更让村子里的人对这事关切得很,觉得自家与这等军国大事也能扯上干系,越发的兴致盎然。 从早到晚的,村子中间的水井旁边,每个来挑水的村民都能就此事发表一些见解。 “薛霖,听说了吗?梁王没了踪迹,怕是当皇帝的心没死,不知道窝在哪儿准备卷土重来嘞。”有好事的汉子唤他道。 “呵呵,管他们作甚?咱们只顾好自己,有吃有喝有穿的就行了。这谁当皇帝,还能免了咱们的赋税不成?” 薛霖笑得厚道,他这话引得在场众人连连点头。 是啊,不论谁做皇帝,跟他们这些泥腿子有什么关系,不过好热闹自古以来是人们的天性,不干他们的事,并不影响大家谈论的兴致。 薛霖带着小石头打满水回去了,身后的人因着有关他的讨论却没有停歇。 自从薛霖带着陈家兄弟几人进了一趟山,猎了黑熊下来卖了钱,大家都为自己村子出了个勇武有力的猎户而感到与有荣焉。 若是林寡妇能好生同他过一家子,这回没有跟着薛霖进山的,下回,下下回,总有一回能轮得着自家跟着去挣钱吧? “嘿嘿,叫我说啊,薛霖为人仗义,咱们只要没得罪过林寡妇的,家家都有可能进跟薛霖进山打猎,只除了一家——” 那人挑了挑眉毛,朝着树下阴沉个脸的吴婆子点了点下巴。 吴婆子简直气炸了肺! 她本来才没有要这样轻易就放过林素娘,只是受孙二叔威胁,道是若她们母子再去林素娘家里寻事,以后大房的事情他尽数不管了! 若是旁的人说这些话,吴婆子定不会往心里去。 笑话,她一辈子没讲过什么道理,还不是好好儿的活着? 只是孙二叔一旦不管他们母子,等自己百年之后,怕是孙大柱早晚饿死在村口,家里的这一进小破院儿也要便宜了林素娘母子。 她如今也逼着孙大柱出去打些零工挣些钱财回来,好歹不能饿着自己。 她要好好儿活着,不能叫那黑了心的小娼妇看了笑话! 孙大柱此时也不知跑到哪里干活儿,她也不关心,只要他能拿米面回家,哪怕他是上山当土匪哩,吴婆子也不在意。 后山村本来就穷,这世道再乱下去,怕不是要重演易子而食的一幕,到时候,她倒要看看,这个叫薛霖的男人还管不管林素娘母子。 说不得先就要把小石头与别人家的孩子换了填肚子。 当年她与孙老爹逃荒路上,这样的事情还见得少吗? 吴婆子气哼哼地想着,听着大家伙儿吹了一回牛,见不少人还是偷偷往她这里看,心里不免厌烦,柱着拐棍子便往家走了。 薛霖把家里水缸挑满了水,又给林素娘烧了一锅热水,便带着小石头往山窝里去捡些枯枝回来当柴烧。 经过陈老大家的时候,陈老大将他叫住,神神秘秘地把他们爷俩拉回了家。 “你听说了吗?最近黑虎山的土匪发下了悬赏,要寻杀了他们三个兄弟的人报仇。” 陈老大压低了的声音透着遮掩不住的紧张,三个兄弟……那夜,他们正好杀了三个山贼…… 他回来之后,先嘱咐了自家婆娘,出去莫要乱说,只说他们天色傍黑就回来了—— ------------ 第46章 你疯了不成 薛霖呵呵笑道:“他们自寻去,又与我们不相干的,你莫要自己露了马脚……” 最后一句话,薛霖附在陈老大耳边,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道。 陈老大自听说了消息之后,坐立不安,连饭都吃不下去。 如今薛霖明明没有说什么,但他那沉静的语气却叫陈老大心里安定了许多。 “薛兄弟,我知道你是个心里有成算的。咱们几个上山的兄弟自不必说,定不会将这事宣扬出去。黄村正为着一村子的老小,也必然会帮着遮掩。 可是这事既发,必留有痕迹,若是真个有一日被他们寻着了踪迹,寻了过来……那咱们可真就危险了。” 陈老大定定看着薛霖,只见他轻笑一声,说道:“若你们当真担心这些,不如我们摸到山匪的老巢,将他们斩草除根——” 听得薛霖如此提议,陈老大蓦地瞪大了双眼,惊骇地望向薛霖,“薛兄弟,你疯了不成?” 薛霖笑道:“原来陈大哥并无此意,既这样,此话出得我口,入得你耳,再不叫第三人得知,陈大哥只当我从来不曾说过罢。” 陈老大皱着眉头,面上阴晴不定,似乎被他的提议在心中勾起了波澜。 良久之后,他摇了摇头,苦笑道:“虽我有心与薛兄弟去干一番大事,无奈上有老母,下有幼儿,实在不好铤而走险。此事——” 薛霖抱着小石头,另一只手誊出来在陈老大肩上轻轻拍了拍,正色道:“那就把那件事烂到肚子里,跟谁也不要说起。” 陈老大心神微凛,亦沉声道:“薛兄弟放心,我省得的。” 薛霖带着小石头去山窝子里捡了一大捆柴回去,还未进院门,远远便看见自家门口围了好些人。 薛霖忍不住眉间微微皱起,一把捞起背着一小捆柴“吭哧吭哧”闷头往前挪的小石头,从人群中挤了进去。 “石头他娘,按说咱们也都是老交情了,我这问你寻了方子又不是拿去卖钱,你何必这般不念情义,光把这方子捏在手里有甚么用处? 不就是想只有自家会这些,大家有事都来求你,好从中得利吗?石头他娘,你给个痛快话,到底多少钱肯将这方子卖给我,我出钱买就是了。” 黄村正的媳妇崔桂莲站在林家当院,昂着头掐着腰,冲着林素娘一顿嚷嚷,瞧这架势,哪里是来求人方子的,倒像是来讨债的。 林素娘一脸无奈,翻了个白眼,今儿一早就听说黄村正被县老爷召去了城里,怕是不到太阳落山是不得回来的。 此时这崔桂莲怕也是没了怕惧的人,逼上家门找她要方子。 “嫂子,早先我也同你说得明白,这方子不是乱吃的。若那人虚不受补,胡乱吃了,怕要出大问题。你若真个想要,可以带人去林家村寻我爹看看脉相,他若说能用,我哪有不给你的道理?” 林素娘温声缓气地同她说道。 实在是黄村正是个好人,为她积了善缘,若不然,依着林素娘这样的性子,怕不早就将她打了出去。 “呵,你只会拿这样的话搪塞我。若不是我家黄亭与你们擦屁股,你们这几家还不知道闹出什么事情来呢?如今翻了脸不认人了是吗?” 崔桂莲将眉一挑,眼一歪,朝着林素娘阴阳怪气地道。 薛霖皱了眉头,挤过人群,将柴放到院墙处,站到了林素娘身边。 崔桂莲的脸上掠过一丝丝慌乱,继而立时又平复下来,梗着脖子道:“看什么看?难道我怕你们两口子不成?要不是我家黄亭,你们早先做的那些事,说不定早被人抓了去,到时候——” “崔嫂子,请你慎言!”薛霖沉声说道。 林素娘这时也被崔桂莲这一番闹腾激起了心火,扒拉开薛霖,走过崔桂莲,向着围拢在门口的村人道: “大家想必都知道了,我会一些土法子,不需要拿药便可以扶正一些寻常病症。崔嫂子上回问我讨给妇人产后补血的方子,我怕没有经过脉诊便随意吃了会出问题,这才一直没有答应。 只这回崔嫂子又来我家讨方子,想必是除了这方子再没有别的法子救人了。既如此,我也不藏私,只将这补气血的方子与大家伙儿说了,不过我丑话说在头里,若是谁家用这方子吃出问题,可是不干我的事。” 崔桂莲不防她竟如此行事,她本来要拿这方子与自家兄弟合伙去挣钱,叫她这样一公布,大家伙儿都知道了,还挣劳什子钱? 她还不曾想转,那边林素娘已高声将方子说了。 “红枣十二钱,益母草六钱,洗净放入锅中加水,旺火熬煮,再加红糖滚上几滚,令产妇每晚临睡前温服,连服月余即可。” 这方子极为简便,只是材料对于村里人来说不易得,但若是家里真个有身子虚弱的产妇,这个方子可就能救了命了。 是以大家都尽力去记,若是实在记性不好的,便问一问身边记性好的,还有后来者不曾听到的,也有人好心告诉。 崔桂莲的鼻子几乎要气歪了去,虽她不怕这些泥腿子与自家争利,可这方子知道的人越多,就越不值钱。 “林寡妇,你,够狠!”崔桂莲咬着牙挤出这句话,气冲冲分开瞧热闹的这些人,恨恨走了。 “素娘,这方子当真管用呢?”朱婶子做了大家的代言人,挤在人群里头向林素娘问道。 林素娘笑道:“这是温补的法子,一般不会出问题,妇人家本就容易亏了气血,大家无事也可以煮来喝。” “哎哟,那谁喝得起啊,这又是枣儿又是糖的,怕不是过年也吃不上一回。”有人怪叫道,引得大家一阵哄笑。 林素娘笑了笑,她知道的方子哪里只有这一个,只是这一个最是适合村里人用罢了。 若是几颗红枣,几钱红糖,并一些山上就能采到的益母草就可以救才生完孩子的产妇一命,也算是她行善积德了。 ------------ 第47章 把人往死里整 这方子并没有什么稀奇,只是人心难辨,似崔桂莲那般咄咄逼人上门强势来讨的,林素娘还怕她胡乱折腾,最后出了事情牵连到自己。 先时不肯答应崔桂莲,只不过是觉得她心术不正,若是因着她出去胡乱做些什么最后出了问题,说不定她还要回转找林素娘的麻烦。 是以她一次次推搪,以需要先诊脉才肯教给她,这会子更是当着村人的面把方子公布出来。 就算崔桂莲拿着这方子出去做什么,这个方子就算拿到大夫面前看了,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到时候想讹自己,定是不能的。 至于为这事得罪了崔桂莲,呵呵,似这等小人,就算你将她捧起来供着,该坑你的时候她也不会有一丝丝的心软。 崔桂莲其人,与吴婆子很是有的一拼,真不知道黄村正这样公正的人怎么娶到这样的媳妇。 旁人家的事,林素娘没有兴趣,村里人得了方子,记着她的好儿,吴婆子家对门住着的刘大娘踮着脚跑过来,扯了扯林素娘的袖子。 “石头他娘,我跟你说句话。”她低声说着,眼睛朝着逐渐从门口退去的村里人看了一眼。 林素娘知机,遂笑道:“刘大娘,上回你还说教我粘鞋底子呢,不如屋里坐一会儿?” 刘大娘眼底浮上浅浅的笑意,跟着林素娘弯腰进了厨房。 “这些日子啊,孙大柱天天不着家,吴婆子说他是出去外头做工,那一夜我家二小子起夜,听见他和一个男人在我家院墙外说你咧。” “说我啥?”林素娘不由警醒,吴婆子和孙大柱一肚子坏水,这些日子没个动静,不知道憋着什么坏呢。 “孙大柱这些日子天天在付家庄赌钱哩,听着这是又输了,就打算拿你那两亩水田抵账。人家拿不到田契,定是不肯嘛,他就说改日里找你要田契——” “嘁,他好大的脸嘞!”林素娘嗤笑道,回过神来,心中“咯噔”一下。 吴婆子抢占了林素娘的水田让孙大柱种着,林素娘有挣钱的营生,小石头现下还小,自然懒得同他们掰扯这个。 田契在手,这田想什么时候收回来就收回来了,但凡脑子清醒些,都知道不管怎么样林素娘都不会拱手将田契给了他。 可是这孙大柱随了吴婆子,生来就不是走正道儿的,他说的来“要田契”,具体怎么个要法儿,那可真的不好说了。 “多谢刘大娘提醒我,我定会多加小心的。”林素娘诚心诚意地向刘大娘道谢。 刘大娘笑着摆手,“我闺女不是嫁到县里了吗?过俩月就要生啦,她婆家日子还算过得去,到时候让亲家照着你这方子给她补补身子,也免得像我们似的年轻的时候落了亏空。” 刘大娘走后,林素娘将这事同薛霖说了,薛霖微微笑道:“他有本事就来拿,一个闲汉二流子,我一个打他十个。” 听得这话,林素娘被逗得哈哈大笑,心里安定了不少,直觉得这家里还是要有个男人才好。 下午晌儿的时候,陈氏兄弟和黄水真带着杜二狗一起登门,面上带着薄怒,隐隐露出惊惧之色。 一进门,他们转身便将院门反手关了,拉着薛霖进了屋。 林素娘不明所以,在厨房烧了水倒茶送进去,只听见陈老大略有些颤抖的声音道:“那该死的婆娘在外头浑说,说我们那日半夜去寻黄村正,闹得她家不安宁——” “是啊,还说什么不知道我们几个那夜做了什么亏心事。薛兄弟,要是这话传出去,那些山贼土匪若有心一问,定然能猜出来是咱们做的,这事儿,瞒不住了。” “该死的臭娘们儿,这是要把人往死里整,要不我去黄亭家里,将那娘们儿一刀砍了算球!” 黄水真阴沉着脸坐在一旁不言语,杜二狗瞟了他一眼,道:“黄五叔,你辈分最大,又是黄村正的本家,你说该咋着?” “我已经叫你婶子把黄亭家的那媳妇拉了回去,守着她不叫出去浑说。只等一会儿黄亭定能从县上回来了,到时候我去寻他。” 陈氏兄弟立时瞪了眼睛,“那就这么放过这个长舌头的臭娘们儿了不成?” 黄水真看都不看他们一眼,闷声道:“咱们那事情若是闹出去,可不光是咱们几个担着,怕是那群丧尽天良的狗贼要过来屠村的。 黄亭当日不叫我们言语,只说早早就回来了,便是为着这个,他自己心里有数。这回是他女人不懂事,是好是歹的,只叫他自家去管就是,咱们做多了,反落埋怨哩。” “五叔说的是这个理儿。”送了茶过来的林素娘没再出去,站在门内听了他们商讨一时,忍不住开口道。 “崔桂莲这个性子也不是才变成这样儿的,我瞧着她也怕黄村正,黄村正还是能制住她。如今她也是当奶奶的人了,你们不管是什么理由动手,都少不得要跟黄村正一家结怨。” 陈氏兄弟皱了眉头,握着拳头在大腿上狠狠敲了一下。 林素娘看向薛霖,只见他一双如星般的眸子正看着自己,内里带着隐隐的笑意,仿佛在鼓励她继续说。 “何况这事儿的起因是你们杀了山贼,我怕黄村正许是为着隐秘考量,并没有将实情告诉她。她今日又在我家这里吃了瘪,出去便信口胡说。 这事儿最怕巧儿跟巧儿,堵了她的嘴,难道还能堵了村里人的耳朵?为今之计,先将事情告诉黄村正,看他怎么处理。” 林素娘说完,便沉默不语。 她害怕得很,二桩就死在山贼的手里,如今薛霖他们又杀了山贼。 真要传了什么风声进了山贼耳朵里,就如同黄水真说的,山贼真敢带了人马杀过来屠村泄愤的。 如今这世道乱糟糟的,就算是把后山村的人都杀了,往山林里头一钻,县太爷哪里分得出人手去理会这事? 先时都瞒得紧紧的,只自己为着一时意气,惹恼了崔桂莲,才导致这样的结果—— ------------ 第48章 走,回去睡觉 崔桂莲到底是后山村人,他们几个也不是穷凶极恶不拿人命当回事的恶棍,最后只好采纳了林素娘的建议。 几个人商量着让黄水真去黄村正家里等着,其他几个人便先回了家,等黄村正回来了,再过来打听消息。 “你放心,有我在,那些个山贼不会有机会伤害你们母子。”薛霖温厚的声音令林素娘慌乱的心渐渐平静。 “你会不会觉得我妇人之仁?”林素娘问道。 “我们是人,不是畜牲。”薛霖的回答简短而坚定,“不过你也要记得,若是日后我不在你们母子身边了,行事定不能如今日这般优柔寡断。 不杀她,是因为她带来的危险我能够摆平。可你一个妇人家带着孩子,必要将自己不能掌控的危机提前消除。若不能,就远离。” 林素娘缓缓点头,看着薛霖将小石头举过头顶,孩子“咯咯”的笑声回荡在低矮昏暗的屋内,越发显得薛霖身形伟岸,叫人心里踏实得很。 黄村正直到日落时分才回转,他前脚才进家门,后脚陈氏兄弟和杜二狗便过来约着薛霖一道去黄村正家里。 林素娘焦灼地在家等待,实在坐不住了,便站在院门外朝着村子里黄村正家的方向张望。 不多时,便看见一个头小身大高高的身影自夜色中走来,那是小石头坐在薛霖的脖子上,迎着风雪往家走。 “黄村正说,若再有下回,就将那妇人休了。”薛霖接过林素娘递过来冒着热气的姜汤,仰头一口饮尽。 林素娘要喂小石头喝姜汤,却被他拒绝,自己端着碗要学着薛霖的模样一口喝尽,被烫得哇哇乱叫,姜汤洒了一身,碗也差点儿砸到了地上。 “瞧你,倒是跟着你爹学些好的。”林素娘嗔怪道,手忙脚乱给小石头擦拭着身上被打湿的地方,暗自庆幸没有将新衣裳给他穿。 薛霖却哈哈大笑,拍着小石头的脑袋道:“好儿子,下回当心些。” “诶!”小石头响亮应道。 “崔桂萍费了好大力气才嫁给了黄村正,若是说要休了她,想来她应不会再去外头浑说。只是原先她说的那些话,再传出去——” 她有些担心地看向薛霖。 薛霖呵呵一笑,“那就将贼窝子端了去!” 他的语气轻飘飘的,林素娘却打从里头听出来了一些肃杀,心不由的提了起来。 “若梁王再次起事,我必要追随的。届时有群狼环伺,留你们母子在后山村,我不放心。” 薛霖淡淡道:“本来就算没有现在这回事,等我收集够了他们的消息,也打算去剿了他们,是以今日那妇人出去浑说,我并不曾往心里去。” “你,要带着陈家兄弟和二狗子他们去吗?”林素娘问道。 灶间的火光映在薛霖的面上,在他那棱角分明的脸庞上跳跃,忽明忽暗。 许久,他才轻笑一声,“各自都有牵挂,寻他们做甚。” 林素娘看着他的眼睛里满是担忧,最后却什么也没说。 打从这时起,林素娘才发现,薛霖果然在默默收集山贼的一些消息,还曾背着她带了小石头往县上去了一趟。 林素娘遍寻不着人,急得嘴巴都起了燎泡,及至两父子回来,叫她狠狠骂了一顿。 小石头不长的时日便学得薛霖一般的性子,不管她气得再狠,也只呵呵笑着,任由她出了气,便该做什么做什么去。 林素娘真被他们两个气得没了脾气。 没过多久,便开始过年了。 往年总是刚强的林素娘抱着小石头挨过清冷的除夕夜,这一回,和薛霖一起坐在屋中烤着火盆,红艳艳的火光中跳跃着小石头稚嫩的笑声,仿佛在梦里一样。 至夜半,村子响起一阵铜锣中,接着,各家便响起了节奏不一的敲击声。 远处不知是镇上还是县里,隐隐约约传来“噼啪”的鞭炮响,林素娘抱着小石头,依偎在薛霖身旁,朝着那边遥遥观望。 “娘,放炮。”小石头勾着头看了半晌,缩进了林素娘的怀里,双臂环住她的脖颈,凉嗖嗖的布料摩挲过她的皮肤,身上禁不住起了鸡皮疙瘩。 “等爹挣了钱,买许多鞭炮给小石头,让我儿子放个够!”薛霖拍了拍小石头的屁股,打从林素娘手里将他接了过去。 “走,回去睡觉!” ----------------- 新年伊始,万象更新。 初八那日,林家的大嫂秦小娥怒气冲冲地寻到了林素娘家里,“嘭”的一脚喘开了虚掩的大门。 正在吃饭的一家三口皆被吓了一跳,林素娘出去看见是秦小娥来了,一时愣怔,很是意外。 “你个没良心的,爹娘说不认你,你还当真就不回去了?”秦小娥背身将门关了,拿门闩拴上,三两步走上来,站在林素娘面前瞪着她道。 林素娘垂眸,默然无语。 上回被林母甩了一巴掌,她的心里一直都过不去。 为什么总是有人打着为你好的旗号干涉你的决定,她儿子都这么大了,难道还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吗? “你们觉得我丢了林家的人,不认我,我还回去做什么?大过年的,消消停停的不好吗?” “爹娘不过是说句气话,你若真个带了小石头回去,大过年的还能不叫你进家门?你说你这么大个人了,还和小时候一般同爹娘赌气,爹气得饭都没吃,娘坐在那里哭了一天。 我前几天本就要过来寻你,你哥哥非拦着我。可是那是亲爹娘啊,妹子,哪里能真个做出这样绝情的事啊?” 林素娘低头咬着唇默然半晌,才抬头看向秦小娥,她正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自己咬牙切齿。 因着她是“老来女”,秦小娥嫁到林家,天天给她洗衣服照顾她,比亲娘都上心,如今她这样看着自己,林素娘的心里钝钝地疼。 “嫂子,我一向敬重你,也知道你这回过来,是为了我好。我只问嫂子一句话,我在爹娘眼里,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猫狗吗? 为什么,我不能按照自己的想法去生活,过自己想过的日子?” ------------ 第49章 妇人家说话,你少插嘴 秦小娥没有被她问住,反而越发生气,“你这个犟脾气,怎么这么倔呢!天底下哪里有当父母的会害儿女?只是他们一时与你的想法不同,你就不认他们了?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林素娘此时早泪水涟涟,心中如同刀绞,她哽咽着道:“嫂子,现在哪里是我不肯认他们,是他们不肯认我呢!” 到底是自己当成女儿一般养大的林素娘,秦小娥看着她哭得这般伤心,心中亦是酸楚。 家里林老爹早放出话,就算林素娘带了礼上门,也不许收她的,只要她来,立时就打出去。 可这儿女都是父母的心头肉,嘴上说得越凶,心里才越想哩。 林老爹那里她不敢强劝,只好借着走亲戚的由头同着林素娘的大哥来寻林素娘,只要小辈子肯低头,长辈哪里有揪着不放的道理? 林大哥原陪着她来,走到村口却不再往前,只说自家妹子的性子执拗,定然不会因着他们夫妻来劝说便回转了心思,说不得还要挨上一顿骂。 “大过年的为着这事儿吵起来,叫邻居看了笑话。”林大哥不肯往前,立时挨了秦小娥一顿好骂,索性跑到树下蹲着。 秦小娥是个爽利性子,见与他说不通,就自己过来了,谁成想果然叫林大哥说中,林素娘哭成个泪人儿模样,也不肯松了口。 “素娘——”薛霖见两人僵持不下,忍不住开口唤道。 “有你啥事儿?”秦小娥向她怒目而视,若不是因着这个男人,林素娘又哪里会同家里闹成这般模样? 如今她听见他的声音,便心头火起,恨不得将眼神化为刀子,一刀一刀将他凌迟了去。 “妇人家说话,你少插嘴。”林素娘抹了一把眼泪,向他淡淡说道。 继而转向秦小娥,抬了脸儿道:“嫂子,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我也记你的好。但是爹娘只要一日不肯认我,我就一日不能回家。你们只当我是个不孝的,日后是死是活,都别管我了。” 秦小娥见与她如何也说不通,气得跺脚道:“你当我愿意管你们呢!还不是为着你叫我一声‘嫂子’,都说长嫂如母,你不懂事,我就有教养你的责任。 如今爹娘都多大年纪了,活一日少一日的,偏你还这般跟他们对着干,我,我,你真真是要气死我了!” 任凭她怎么说,林素娘也不松口,秦小娥亦是无奈,气极了道:“若不是看在小石头在这里,我非要打你一顿不行!” 谁知小石头听见她这话,不知想起了什么,面露惊恐,从薛霖怀中挣扎下来,迈着小腿儿跑过来,张开胳膊护在林素娘身前。 “不,不许打我娘!”只见他圆溜溜的眼睛里一闪而过的怯懦转而变为坚毅,秦小娥的心都要化了。 “好孩子,你娘不听话,我吓唬吓唬她,哪里真就打她了?要是旁人谁敢打她,我还要去打那人给你娘报仇呢!” 秦小娥蹲下身子,伸手轻轻捏了捏小石头冰凉的小脸儿,温声说道。 小石头脸上露出一分迟疑,向后抬头看了看林素娘,又回过头看向秦小娥,“姥姥,姥姥打我娘了!” 望着小石头期盼地看向自己的眼神,秦小娥先是震惊,而后又有些尴尬。 一向温和的婆母啥时候背着自己来寻林素娘了?竟然还伸手打了人?真真是人不可貌相—— 可现下被小石头直勾勾地盯着,似乎真的盼着叫她给他娘报仇,这事儿,好像有点儿不大好办了…… “这,娘啥时候来过了?”秦小娥眼神闪烁,顾左右而言他。 “年前的时候。”林素娘淡淡道,“那回娘就和我断了关系,我也做下决定,要好好儿跟薛霖过日子。嫂子,你来看我,我自是十分感激,可既然爹娘都发了话,我再回去,岂不是叫大家为难?” 秦小娥还要再劝,只见林素娘摆了摆手道:“就这样吧,嫂子,等爹娘想转了,我自然回去的。中间的这些日子,就劳烦嫂子和哥哥多为家里多费心了。” 还要再劝的秦小娥面对软硬不吃的林素娘一点儿法子都没有,加之小石头在一旁问她,什么时候给自己娘报仇? 秦小娥再撑不住,自林家出去,落荒而逃。 “我娘家的事情,你说多了不好,回头她们把矛头都指向你了,又何苦来哉?”林素娘为着方才不叫他说话的事情向薛霖解释道。 薛霖呵呵笑着,丝毫不以为意,“我只是觉得,若你娘家人实在介意,我早晚是要回到军中的人,你不妨说个瞎话,将这事含糊过去。 若不然,等我回到军中,你和小石头独自在这里,又没个娘家帮衬,我实在有些放心不下。” 林素娘想了半晌,问道:“你打算何时回去?” 薛霖仔细想了想,方道:“只看梁王何时重振旗鼓再来罢,快的话也许就这几日,慢的话,实在说不好。” 他没有告诉林素娘的是,张丰平已经带着被救下来的史鸣先回了梁王封地,只等他再回来,就能知道梁王的安排。 如今自己身处六合县,正是当初梁王驻军之地,朝廷对此处的排查也是最紧的,若不是当初林素娘用自己的名声护着他,怕他早就被官兵捉了去。 此回自己也是想着待日后他回了军中,林素娘母子该当如何过活,这才建议她不妨编个瞎话先把娘家的关系稳住。 外头的山贼他走前自会收拾清楚,可这后山村里还有个孙大柱,若是没有林家帮衬,怕他到时候瞧着林素娘母子落单,又起了坏心。 “那就是了。先时你还不曾要同我做夫妻时,我跟我娘就说了,等你养好伤,就叫你走。后来你没走成,我挨了我娘一个耳刮子。 这人不能总在一件事情上吃亏,再来一次,我家里人定不会信了。不过你既也说你早晚是要走的,难道你走了之后是不打算回来了?” 林素娘转头,狐疑地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 ------------ 第50章 你果然是想始乱终弃的 薛霖一愣,极快便反应过来,连忙道:“我哪里是这个意思?你莫要瞎想!” “呵!”林素娘白了他一眼,嗤道,“自古男人都爱个好颜色,我一介村妇,又嫁过人,带个娃,若只是你的权宜之计留下与我过活,我也没有什么不能接受的,好歹是我占了你的便宜,却是委屈你了。” 薛霖黑了脸,“你这是什么话!” 他总觉得这妇人的脑子与一般妇人不大相同。 难道听说他要走,不应该是哭哭蹄蹄嘱咐他莫要忘了后山村还有妻儿等着他归来吗? 什么占了便宜,受了委屈的?简直是乱七八糟! “什么话?好话呗!”林素娘翻了个白眼,“你也说了,你跟着梁王是去奔前程的,若真个梁王起事成了,少不得有你的官做。到时候大把年轻貌美的小娘子等着你挑呢,哪里还会记得我这个后山村的黄脸婆?” 薛霖深吸一口气,缓声道:“你我也是对着黄天厚土发下誓愿的,我竟不知,你是这样不信我。” 林素娘瞪了眼,才要说话,薛霖沉着脸先于她开口道:“我原是真心要同你过夫妻,你却这样说话,难不成,你只将我当作过客,哄我不成?” 这男人竟然敢倒打一耙? 林素娘愕然,“你这说的什么话?” 只又一想,自己难道真个没有这样的想法? 她犹豫片刻,在薛霖似质问般的眼神中开口,“你是梁王手下的兵,又不是咱们这里的人。我承认我是看上了你的好颜色,但是这人心本来就复杂得很。 你如今无处可去,无奈留在后山村,咱们也算是各取所需。可若说长久,莫说我不敢奢望,怕是你自己心里也不能十分肯定地说,日后离开,一定会再回来吧?” “呵!”薛霖轻笑,眉目间浮起一丝哀怨,“你果然是想始乱终弃的!” 诡异的沉默在两个人中间游移,林素娘瞪着眼睛看着薛霖,薛霖则抱着小石头沉默不语。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不是在说她娘家的事吗? 怎么就变成了自己是个“始乱终弃”的妇人? 林素娘一双弯弯柳叶眉慢慢皱起,却听薛霖又道:“若你真个这样想,为何又为着我把娘家人都得罪了去?若我真的一走不回,你和小石头在这里又当如何过活?” “我们母子已经拖累娘家许久,眼看着大嫂的儿媳也进了门儿,若还由着娘家接济我们母子,我这心里怎么过得去?” 林素娘垂眸,幽幽道,忽又深吸一口气,抬头笑道:“如果你走了,娘家的大门自然不会将我关在外头,你也瞧见了,我大嫂待我像亲女儿一般呢。 有朝一日我和小石头有什么事求到娘家人面前,他们难道还会真个不管我?只是不会如现在这般亲近罢了,倒也如了我的愿。” 薛霖没有再说话,抬头望着黑黢黢的房顶,任凭她说得天花乱坠,他已是认清了现实。 这个妇人,根本不相信他是真心要同她过一家人的。 不管他怎么说,她也只认定了,自己早晚有一天会离她而去。 但是她还是义无反顾的为了他得罪了娘家人,将自己母子置于他离开之后无人帮扶的危险境况。 一时间,真不知道她是聪慧,还是傻了。 “你不要想太多,我只为着我的心。”林素娘安慰他道。 薛霖将脸撇向一旁,表示不想搭理她。 过了几日,吴婆子罕见登了门,她倚在林素娘家的院门上,朝着里头瞥一眼,再一眼,眼珠子乱转。 林素娘正忙着将前两日进山挖的郁金根用水洗净,上锅煮上,一出来看见吴婆子,忍不住撇了撇嘴。 “真是晦气,大白天的乌鸦上门!”林素娘将沾着水的手在围裙上擦了一把,翻了个白眼,用吴婆子刚好能听到的声音骂道。 吴婆子面上登时通红,她这回来,也是被孙大柱逼得没法子了。 孙大柱赌钱输了,昨日有几个瞧起来就不好惹的凶恶汉子到家里来,直说孙大柱将院子抵了赌资,要收了他家的房子,叫吴婆子这个老不死的赶紧搬出去。 吴婆子撒泼打滚儿的技艺在林素娘和后山村或许好用,但是面对着软硬不吃只认钱的恶汉,却是一点儿法子都没有的。 孙大柱回来被吴婆子举着拐杖打得满院子乱蹿,等吴婆子没了力气,又跪在她面前痛哭流涕,表示自己也是想挣钱给老娘养老。 “我也是没法子呀!”眼瞧着一向被自己捧在手心儿里的大儿子在自己面前哭得死去活来,吴婆子忍不住又心疼起来他。 他有什么错?他只是想多赚些钱养老娘! 就算他时运不济没挣钱反欠了债,那也不能怪了他啊! 母子两个抱头痛哭好半日,孙大柱才吞吞吐吐央了吴婆子来寻林素娘要田契。 “他们说了,只要把田契给了他们,多出来的那些子利钱就不要了,再也不会寻儿子的事哩。” 吴婆子先前被孙二叔警告一番,很是消停了些日子,可现在这不是没法子了吗? 如果她不来找林素娘,那自家院子可就要被那些子恶人给拿了去,到时候自己没了住的地方,还不得靠着林素娘养? 听着她这一番不要脸的说辞,林素娘被气笑了。 “你家大儿赌钱被人做了局,又借了高利贷,拿我家田产做了抵押,如今要我拿了田契去换你家院子,你都一把年纪了,骨头越来越轻,脸皮倒是越来越厚了啊? 我告诉你,想要我家的东西,你且等下辈子吧!什么时候叫孙大柱把你这一把骨头吃干抹净了你才消停呢,走,走,别在我家门口碍眼!” 吴婆子早知道林素娘不会那么轻易就把田契给自己,见她软的不吃,便沉下脸色。 “你那水田也是我儿二桩在世的时候置办的,如今二桩没了,我却还没死呢。你从来不给我养老交口粮不说,如今又把着田契不给我,黑了心的小娼妇,你这是逼着我去死啊——” 吴婆子说着,顺着院门往下一滑,拐杖丢在一旁,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张嘴嚎起了丧。 ------------ 第51章 撵走了就清净了 “你个臭不要脸的,我嫁到你们家的时候你们除了两间窝棚还给了啥?二桩起早贪黑的给他师父家里当个下人一样侍候了几年才让人家松口出了师。 我们俩舍不得吃,舍不得穿的置办下的上等水田,叫你们拿去种也就罢了,现在还叫我拿田契出来给你大儿子还赌债,你俩的骨头加起来称一称值不值这个钱呢?” 林素娘恨得牙痒痒,原先只看着二桩是个好的,幸亏死得早,要不还不得叫这母子俩拆骨剥皮吃干抹净了去? 薛霖黑着脸直皱眉头,上前要拉扯吴婆子,被林素娘一把拉住,“小石头,带你爹找二爷爷去,就说你奶奶过来咱们家闹事呢。” 小石头看了看门口的吴婆子,拉起薛霖的大手,缩着脖子打从吴婆子身边溜出了门。 那边吴婆子铁了心要从她这里把田契拿回去,一双手高高扬起,又轻轻拍在大腿上,激起满天的灰尘。 一张大嘴在干瘪枯瘦的脸上“嗷”的拖出抑扬顿挫的音调,把附近聚在一起谈论什么时候翻地的村人都引了过来。 眼瞧着院子门口的人越来越多,吴婆子越发来了精神。 “可怜我的二桩哦,死得早啊,娶的媳妇不管老娘啊——这个黑了心的小娼妇,不要脸的贱货,早晚是要下地狱,要让阎王爷拔舌头的哟——” 林素娘气得面色发白,上手扯着她的胳膊往外拖,偏那吴婆子两只鸡爪似的手紧紧扣住门框不撒手。 她一把年纪,又瘦得跟个鸡崽子似的,林素娘也不敢十分发了狠。 她倒是百无禁忌,可要真的出个什么事情,等小石头大了,少不得背上“忤逆不孝的娘打伤了祖母”的名头。 吴婆子一行骂,又转头要去咬林素娘的手,不防林素娘猛的一撒手,劲儿使反了,将头重重磕在了门框上。 “哎哟——”吴婆子这一下撞得可是够扎实的,登时眼冒金星,差点儿以为自己提前去见了阎王爷。 “大柱她娘,你说你这,一把年纪了,跟儿媳妇闹成这样,你真的指望着大柱能管你啊?”朱婶子瞧不过,上前劝道。 她家就住在林素娘家隔壁,这饭点儿才过一会儿,就听见吴婆子和林素娘吵了起来。 朱婶子站在自家门口,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听了个一清二楚。 林素娘虽是个寡妇,可她吃得起苦,挣得到钱,除了这回“坐产招夫”,哪里还有什么能叫人说道的地方儿? 偏偏遇见这么个死不要脸的婆母,哪年不过来寻事骂她几回? 莫说林素娘性子泼辣,就算是个泥人儿都还有三分土性儿呢,这死老太婆一天天的不安生,把个好好儿的家闹得乌烟瘴气的。 这回她非得站出来与她说道说道,就她那个吃喝嫖赌样样精通的大儿子,真能指望他给养老? 还不长点儿心笼络住这个能挣钱的儿媳妇? 就算儿媳是外姓人,可她到底选择了留在这儿养孩子,那孙子可是亲生的呢! 而且就算林素娘“坐产招夫”又招了女婿,可小石头却并没有改了姓,等孩子大了,还能不管她? 任凭朱婶子如何掰开了揉碎了将这些道理讲给吴婆子,她也只张着嘴干嚎,一声儿还比一声儿高。 朱婶子气得没法,啐了一口骂道:“真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你不愿意听,我还不愿意说哩。” 林素娘将她拉到一边,道:“朱婶子,这道理是讲给懂道理的人听,似这种四六不通的,任你磨破嘴皮子也是无用的。” 周围人也指指点点,道这吴婆子脑子不清楚,如今林素娘又走了一路,没给小石头改姓已是对得起孙家了,她还找上门来叫人家拿田契给她大儿子还赌债,实在说不过去。 不多时,不只是孙二叔来了,黄村正也过来了。 崔桂莲上回因着在林素娘家里闹事被黄村正威胁了一回之后,心里头怀恨,没有跟过来。 孙二叔倒是不想来,可是薛霖抱着小石头,跟着黄村正一道儿来叫他,想了几回借口推脱都不行,没法子,只好来看看。 还未到近前,便瞧见吴婆子撒泼的模样,孙二叔脚步一顿,扭头就想走。 黄村正连忙上前拉住他,笑道:“孙二叔,你们家是打从你们这一辈搬到咱们村的,早先我爹做村正的时候与你们说得清楚,外来的逃荒户可以落户在咱们村,但是得和气邻里,我记得没错吧?” 孙二叔阴着脸,重重叹了一口气,“大侄子,我知道你说的意思。只是这到底是我们孙家的家事,也不算是与邻里不和——” 黄村正呵呵一笑,指着围在林家面前瞧热闹的村人道:“孙二叔,打我小时候开始,咱们后山村都是上尊老,下抚幼的,婆媳邻里之间略有分歧,少有闹到外头去叫人看笑话的。 自从你们落户在后山村之后,先这吴大娘就与孙家二婶子吵闹过好几回,后来二桩娶了媳妇,就和媳妇吵架,更别提孙大柱不务正业,带坏了村里好几个年轻后生。” 孙二叔的脸色越发的不好看了,心中隐隐猜到黄村正想说什么话,忐忑不安,又不敢掉头走了。 “是啊,本来咱们后山村的风气十里八乡都是好的,自从孙家人来了之后,看都成什么样儿了。” 本来围聚在林家门外的村民有看见黄村正带着孙二叔来,也过来与他打招呼,就听见他说这样一番话,连连点头附和道。 “对,当初就不该叫孙家人落户头!” “那时还是老村正好心,哪里知道这吴婆子是这样的人?” “要不还把孙家人撵走算了,反正也不是咱们后山村土生土长的人,还把村儿里带的乌烟瘴气的。” “没错,撵走了就清净了!” 孙二叔听着村里人你一言,我一语,越发的义愤填膺,更有年轻气盛的,一边将袖子往上捊了捊,好像只等黄村正一句话,就要去将孙家人撵出后山村。 ------------ 第52章 赶出后山村 “黄村正,当初老村正好心留下我们一家,我们都是感念老村正和大家伙儿的恩义的,我家大嫂现下年岁大了,脑子不清楚,我这就带她回家,叫侄子好生看管——” 孙二叔此时面露惊惶,再不敢有半分敷衍的心思,低了声气向黄村正和周围的人团团作揖求告。 如今这天下乱得很,他们若是被撵出村子,怕是就活不得了! 孙二叔此时直将吴婆子恨得牙痒痒,不待黄村正说什么,便大步走过去,顾不得什么避嫌,拽着她的胳膊一把将她拉了起来。 “你要闹就家去闹,莫要在外头丢人现眼。再这样闹下去,别怪我不顾念兄弟情分,与你家断了亲!” 吴婆子被乍然出现的孙二叔吓了一跳,又见他这般凶神恶煞的,一时竟忘了哭。 “他二叔,咱们是一家子啊!这林寡妇不孝顺,我还指望你帮我出头哩,咋个现在倒冲着我使上气了?” 被孙二叔这样一闹,吴婆子心慌意乱的,攀扯着他的胳膊道。 孙二叔眉头皱起,将她拉扯自己的手狠狠甩掉,转头叫她看跟上来的黄村正。 “你天天只在闹事,教出个儿子也不学好,后山村的人都担心家家跟着你学,村子里的风气都不好了,要把姓孙的人家儿都赶走呢!” “啊?”吴婆子愕然。 孙二叔又道:“我不管你与大柱是如何盘算的,如今我也把话当着村里人的面说个清楚。我们两房早在老家的时候就已经分了家,逃荒路上艰难,才不得已合在了一起。 可现下也是两家人,你们家再怎么闹腾,也与我家不相干的——” “哎呀,他二叔,可不敢这样说啊!”听着孙二叔语气不对,似要同他们撇清关系,吴婆子登时乱了阵脚,连忙叫道。 这时,黄村正上前,面色有些不大好看。 他指着孙二叔将吴婆子闹出的事平息了,这才拿那些话吓唬他,没想到这家人当真是没有什么节操,上来就想把自己摘干净。 打量自己这村正是个没心眼儿好糊弄的呢? “孙二叔,当年你们两兄弟过来后山村落户,可是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若是当日我爹知道你们是这样不顾亲族的人,就是眼睁睁瞅着你们饿死了,也不能把你们这样的人家儿招到村里来。” 黄村正眼含薄怒,薄唇紧抿,一开口这冷冰冰的话仿佛几个大耳刮子似的扇过来,孙二叔一张老脸登时胀得通红。 “这,我,我实在管不得他们母子俩啊——”孙二叔气急,一口气没上来,直觉得眼前一黑,身子晃了一晃。 恰这时一双手伸过来扶住了他,才不至于叫他这样跌倒。 他回头看了一眼,正看见薛霖面无表情的一张脸,心中一阵膈应,将头又扭了回去。 此时的孙二叔欲哭无泪,暗骂自己前世是做了什么孽,身边儿净是这样的家人,简直是倒了八辈子霉! 他就算是骂破了喉咙,也是无用,黄村正只盯着他说话,他只恨不得两眼一闭,真晕过去倒还好了! 有时候身体太好,也是一种烦恼。 “大嫂子,你说你好端端的日子不过,一天到晚的闹腾啥呀?真叫人给赶出后山村,咱们又往哪里去啊?” 吴婆子这时候听得明白黄村正的话,脑子却转不过这个弯儿来。 媳妇不听话,婆婆管教不是很正常吗?怎么还闹到不叫他们孙家住到村子里这一步了? 要是赶他们孙家走,这林寡妇也不能在这后山村里待了! 才想到这儿,吴婆子浑身一个机灵,登时清醒过来。 林素娘是他们在后山村落户以后才娶的附近林家村的姑娘,人家不住在后山村,还有林家村可去。 他们孙家人叫赶出村子,可就不知道能往哪里去了! “我,我,我也没怎么样啊——”吴婆子喃喃自语道,一抬头看见黄村正冷冷看过来的一双眼,又心虚地低下了头。 “黄村正,我嫂子以后若再不来寻侄儿媳妇的麻烦,能不能好歹通融一回——” 形势比人强,无奈的孙二叔低声下气向黄村正求情道。 “如今世道乱哩,听说山贼现在又开始拦道儿抢劫了,若是不叫他们在村子里,怕是走不出多远就丢了性命。” “对,对,我现在都不敢叫我们家老大去城里上工了,他一起做活的那个匠人前几日碰上山贼,虽说捡了条命,可一双手却是废了,以后再没得用喽!” “真的假的啊?” “当然是真的,我闺女昨儿个回娘家才跟我说的,还说她们村都开始集结了民壮巡逻了……” “那咱们村啥时候组织巡逻?” 眼看着这话题是越来越歪,吴婆子心里越来越虚。 要是真个叫撵出了后山村,她一个老婆子遇上山贼,给人家做饭都要嫌她没力气,说不得一刀砍了—— 吴婆子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再抬头,眼角早就温润一片,望着黄村正哽咽道:“黄村正,我们家老头子没的时候,村里可是说过会好好儿照看我这个可怜的老婆子……” 黄村正没想到都把话说到这地步,她还要歪缠,不由皱眉道:“吴大娘,你且想一想,自从你们孙家到我们后山村来,闹出多少事情? 与你最要好的李婶子年轻时候最是个爽利不过的人,自打与你好了,天天对着媳妇非打即骂。人家媳妇是好性儿,也经不住这样磋磨,光是劝架我都去了她家几回了?” “那是她儿媳妇懒,又不孝顺——”一说这个,吴婆子可有话要说,只是黄村正不想听。 “自家的事情还没弄明白,你还撺掇旁人家干架了!吴大娘,孙大柱还带着村里的年轻后生去赌钱,赌输了回来就干些偷鸡摸狗的事。 要不是家里大人管得严,这后山村都成什么样子了?你们家这尊大佛,我们后山村实在供养不起。” 黄村正本来只想吓唬孙二叔,此时却是越说越气,真个动了将他们赶出孙家村的念头。 ------------ 第53章 已死去多时了 白玉堂说到:“尤神超,这次老子就将你真的捉住。”说完便又冲了上去。 说着我就把行李放下,走了上去,我走在这楼道里,感觉异常的熟悉,就好想自己来过一样,就在我在这里走的时候,突然感觉后背有风声,我急忙转头看去。 徐自知没有死,这是一个让现场所有人震惊的消息,这消息就算是放到江湖上恐怕也是极其震惊的消息。如果徐自知真的没有死,恐怕有些人会很不自在。 “走吧……”陆辰轻说一句,也没在理会记者和沈晨星他们离开了会场。 不多久,果然是有人送来了一段录像,昨天晚上发生的一切被从头到尾重新播放了一遍。 “第三,这位徐青的叔叔,还有那位‘徐大队长,’他们俩都是我们政法口主持日常工作的常务领导的侄子。 “你好。”我看了一下这大厅,大厅的人倒是非常多,不过大部分都是白领,一般的老百姓,恐怕是来不起这里吃饭。 魏明辉赶紧走过来,刚要说出一句,“吴主任……”便被吴望毫不客气地挥手打断。 元宝的身上还披着一层薄薄的毛毯,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柳岩上车后,从后座下拿出一双运动鞋换上,这才开车驶出“烟海山庄”的停车场。 我让罗刹剑他们十八人就将抓到的几人押到院子里,就在我们的眼皮子底下。 来来往往招式互换之后,飞廉重拾上古妖圣的气势,狂放拳脚大开大合,压着摩柯萨一顿暴打。 几名负责守卫与警戒的学徒在仔细检查了苏维的身份凭证之后,露出了和煦的微笑。 “废话,这种圈肯定有人堵,怕毛?谁堵桥咱们搞谁!”李辉很霸气。 夏繁星有些不解的看着二人,只见先生微红的眼睛,缓缓的开了口。 没多长时间,四具金甲僵尸就被收拾得满目疮痍,周身鳞甲都被劈掉了不少。 “怎样?没哪里不舒服吧。”医生循例问了句,仪器检查过都表示没问题,剩下的只能靠问。 两天的时间对于修士来说并不算久,何少极也没有离开过第七层,至于郭晶陈财二人,想来没有看到何少极更不会胡乱走动吧。 晚上整个蜀山派几千号人都要在一起吃饭,这消耗量可不是一般的大,趁着还早,我们去沧尽峰后面的林子中准备猎杀一些野猪。 这次没将那东西放出来,那就好解决的多了,几十号个真人境界以上高手做法将那鬼魔的怨气给消磨掉便行了,炼化后还能供自己驱使,以后干架也是个不错的帮手。 “魔术?”所有人的脑海中,顿时回荡着这个词汇,作为实权人物,他们对待万事万物都有着生杀予夺的掌控,相比起所谓的能力,此时此刻颠覆认知的一幕,他们更愿意相信自己的常识,而非是什么能力作祟。 它倒是挺会联系的,我笑了笑,心情好了许多,继续跟上楚楚的车。 当初封神之战后,诛仙四剑被广成子、赤精子、道行天尊、玉鼎真人四人摘走,而通天自恃身份,不愿意去索要这诛仙四剑。 到了村口,长风把车停下来,我们6续下了车。空气是干燥而冷的,眼前是更为清晰的陈旧。 卿晴正觉得烦闷,那衣冠厚重,实在不适合出游走动。现下卿晴只想早些回鸾娇殿,好换下来。正疾步走时,忽见远处有人迎面走来,近了方知是陆水和任贵平。 “闲云楼最近行为不轨,我怀疑和她有关。”单漪叹了口气,烦躁地靠在了窗边。 ”楚淳,你想干什么,你别干傻事!“大宝内心有股不好的预感。 乔鸿影用力抽出单漪的蝎钩,鲜血喷涌,乔鸿影跪在地上,在单漪的注视下,倒了下去。 “不过,最厉害的还是七海龙王他老人家。以一己之力平定了数十年来的海盗之乱,而后创立了海盗联盟,统一了物价。让我们彼此之间的内斗减少,才有了今日的大好局面。”旁边的一位上了年纪的海客崇拜的道。 杜斐然原本正在听心腹汇报前院的情况,乍一听到风声,立马遣了人下去,她自己则开门出去查看。 余勒一边脉脉含情看着师傅,一边想着怎么样可以不着痕迹地问问成辛妈妈。 雷虎已经摆明了自己金仙大能的身份,他们要是不知好歹胡来的话,就算被当场击杀,事后天庭和天河水军高层都无话可说。 曌觉着这样的日子也不错,可却被一枚不知何处而来的三途石打破。推入暗沉漩涡。 要不然李红绳也不会坚持要住在奈何茶店,并且让茶多鱼陪着她,奈何茶店是百鬼禁地。传说,一百只鬼王加起来都不敢硬闯,肯定是安全的。 黄蜂队甚至顶薪签下了一位2米14的高中锋比格。结果这货只打了三场比赛,贡献了场均16分和10个篮板的数据就赛季报销了。 几乎每天都有大臣被抄家,菜市口这几日一直都没有断了砍头的活计,听闻那一带整日血腥扑鼻,哭喊声惊天动地叫人心惊。 “我和大春,是从沧阳逃难来到这里的!认识大家都是缘分!”说打这里我又重新点燃了一支烟。 说实话,他真的没有想到杜威真的能如传闻中那样,凭借一口气就能将人置之死地。 说到这里,杜威不由得摇了摇头,心中是大失所望,刚才听说这钻石能够增加气运,他还仔细地看了看,结果发现就是普通的一颗大钻石。 ------------ 第54章 你最珍贵 她之所以拉着高明远走进这里,其实也是因为这里是雨家的产业!她希望雨怀远能够不动声色的帮助一下高明远!那知道,一进入中介公司的大厅之后,却不见了雨怀远。 时刻面临着后面世家挑战,挑战失败可能会失去黄金世家的排名掉落白银世家。 可以说,刘几所部是赵滋所部的不完全形态,还需要大规模整训。自与狄青分兵,刘几已经对军队进行了很多改变,犹是如此,可以想见狄青部队的样子。 命军队驻于衡于县城外,史万庆带了几位将领,飞马到深州见康德舆。 这种植物不是树也不是草,它在外面也曾见过,其并不会结出果实,但是在这里面却结出了青油油的果子,有荔枝那么大。 直到洛永恒消失在地下,秦公羊几人这才松了一口气,直接瘫坐到地上,浑身无力。 山鬼谣躺在地上一天一夜,他看着无数亡灵走过,似乎都在等他同行。 岳在庭并没有坏心眼,只是他的身份使然,为皇帝端茶倒水传个话就是他的工作,这偌大的宫里需要个管事的,所以帝九便留下了他。 “谈什么清誉,席岚箫,我乐正沐这辈子都不会毁在别人手里,除了你!”乐正沐这话把一众人吓得不轻。 瞬间那怪物就像是被王水泼种一般。迅速溶解了一大片。冒出阵阵的白烟。 “他们认识我。对不对。以前他们也认识我。是吗。”看着他们一一走出门。萧曦曦不禁脱口问着。 退出游戏的时候已经是九点多了,林迪抓住正在床上窜来窜去的毛毛。 人天生就带有陌生感,没想到一顿酒肉穿肠子,个个竞相熟悉了起来,酒真的是好多东西,不仅能笼络感情,更能麻木人的神经。 “有劳道友谬赞了,本座只是履行自己的责任而已,不破灭魔灾,当不得盟主夸赞。”张志平面无表情的说道,清楚地表示了自己的意思,魔灾不除,他是不准备回去了。 第二天中午十二点四十分,发放到全国十一个城市的22万张传奇实体点卡全部销售一空。 “哼!他病着?恐怕是吓得躲起来了吧!有人看到你家少爷已经跑了,还等明天?再等明天你们全家人都不见了,今天要是不给个说法,我们还就不走了!”带头的壮汉一把推开余管家,想继续带人往里闯。 第二天,天色刚蒙蒙亮,宋清就起身,准备去秦子暮房里照顾着。刚出房门就听到秦子暮院里传来哭声,宋清急急忙忙跑过去,只见秦子暮双目紧闭,脸上还带着微笑,走的时候很安详。 大量混乱的残兵败将在巨大的恐惧和失措下,不断的从战线上崩溃下来,而因为城池的关系,奔溃下来的兵马也只能是往城内乱冲。 从这点来说,关晓军其实最佩服的就是老干妈这个风味食品集团,人家不上市,不融资,不贷款,不赊账,不欠账,这才是最符合中国思维的经商模式,简单,但是踏实。 这些游戏厂商似乎是算好了时间,赶在新世界星际2上线之前,推出自己研发一年之久的3D格斗游戏。 “不可能!”申后几乎是条件发射的说道,肢体的语言却出卖了她的心情。 得到答复,雷英眼神剧烈变幻,最终还是长长的嗟叹一声,就此了事,对于叶凡,她却没有再次怀疑,当然这其中很大一部分功劳,都要归到叶凡背她的行为上。 “如果父皇觉得连这样商量的状态也能被称之为‘抗旨不尊’的话,那儿臣就在这里自请下狱好了!”霏儿淡淡的扫了澹台灭明一眼后,径直坐在了一旁的椅子上,如此随意的态度,可见对他已经失望透顶。 李绣娘听到守卫的禀报,心里疑惑不解,这不是才刚刚出门吗?怎么又回来了,遂又急急忙忙和往大厅赶去。 宫里人都把湘湘当正经娘娘看待,她说的话就是金口玉言,是以待日落黄昏时,静姝踏入洛神殿,被这架势唬了一跳。 挑衅的看一眼对面脸色红肿的向晴,而后,领着手下,讪讪离开。 “是,谢谢父皇。”夏侯霏微微颔首,恭敬的朝他行了礼,与澹台瑾一起退下了。 而他之所以还招恨,就是如此荒淫糜烂的生活下,身体没有提早衰退的迹象,也许是大量的补药吃了几十年,被丽妃说起来,就是个老不死的东西,这一次她又竹篮打水一场空,太子只是挨顿打,皇帝也没被气死。 “悦儿……。”南宫辰勋反应过,抬头看着已经打在一起的蓝子悦和龙千绝,也飞身去帮助蓝子悦。 这样的状态直到坤兴出声,她比谁都喜欢孩子,所以他允了王选侍的遗愿,将坤兴交给她抚养。 都说在芜衡殿那样的地方,不死也疯了,但是袁妃亦有装疯的理由,她知道太多皇后的秘密,自然有人不想让她活,那么为了保命,她也只得如此。 离开商业区后,林娜并没有像前先那样去平民居住n地方寻找平民店铺,而是和李彦一起向贵族区n几所学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