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卷:默认 ------------ 第1章 真千金揣孕肚回府 “告诉我,你的名字?” 炙热的气息喷在她颈间,男子双手如铁钳般扣住她的腰身,药力让他神智昏沉,只凭本能索取着身下的清凉。 女子浅笑嫣然,翻身压上去,“张三。” 章杉?还是张珊? 未来得及分辨,灼热的唇已经碾过男子周身每一寸肌肤,仿佛要带着他沉沦在这场荒唐的欢/爱里。 三个时辰后,天色将明未明。 破败的小木屋里,情欲与药香交织的靡靡之气未散。 女子起身捡起散落的衣裳,背着药篓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又一个时辰,一队黑衣人疾行而至,为首之人推开木门的刹那,瞳孔骤然收缩——只见青年帝王浑身赤裸躺在地上,周身遍布缠绵痕迹。 黑衣首领骇得连退三步,倒吸十口凉气。 完了,全完了!他们陛下,这明摆着是被人夺了清白啊!! …… 宁姮不喜欢计划之外的意外,但生活总是这样充满惊喜。 短短三天,两个意外。 先是发现自己怀了,错把堕胎药喝成保胎药,然后得知自己是平阳侯府被抱错的真千金。 第一个意外还要从几个月前说起,她上山采药,意外睡了个男子。 阿娘说过,路边的男人不要捡,要么被虐身虐心,要么被掏心掏肺。 宁姮谨记,所以睡了就跑,没把野男人捡回家,但她忘了随地大小睡也是后患无穷的。 这不,连“野种”都有了。 反胃恶心了三天,看着还未隆起的平坦小腹,宁姮叹气,也是真的没招了。 左右家里是开药铺的,她给自己配了一副堕胎药,亲自煎好了喝下,但不知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药喝错了。 “天杀的,我的翠翠怎么流产了——!” 她娘宁骄在后院里气急败坏,骂骂咧咧,“哪个龟孙干的?别让老娘抓到,要不然老子弄不死你!” 翠翠是她们家的黄牛,爬过山,下过河,为这个家日夜辛劳,好不容易揣了崽,胎像却不太稳,有流产迹象。 另一边,看着手头已经空了的药碗,宁姮沉默了。 一时之间,竟不知道是堕胎药更毒,还是给牛吃的保胎药更致命…… 最后,还是宁骄拍板定论,“生下来,我养。” 比牛崽还壮的倒霉孩子暂时没事,但宁姮皱眉,“孩子,麻烦。” 宁骄:“能有多麻烦,你老妈我不是把你给拉扯这么大了,没缺胳膊没少腿儿的。” 捡到宁姮的时候,宁骄二十六岁,本硕博八年刚毕业就从现代穿越到异世,两眼一抹黑的情况下捡了个孩子,直接天崩开局,却也骂骂咧咧地养到现在这么大。 虽然中途出了些小插曲,emmm,养的孩子有些那什么“精神分裂”。 时而超绝淡人,任何好的坏的全无所谓,咸鱼一条。 时而厌世狠绝,平等地纯恨所有人,恰似一朵黑莲花。 但起码活着。 活着就行。 宁骄都忍不住敬自己一杯,多优秀啊,养活了个人。 “对了乖,你睡的时候看清楚没,那男人帅不帅,腹肌有木有,时间长不长?” 哪怕穿过来已经十八九年,宁骄的骨子里还是现代思维。 她不觉得未婚先孕是自家小乖的错,谁让那些野男人不检点,衣衫不整躺在路边不就是让人睡的嘛……但绝对的前提是帅,衰男万万不行。 宁姮言简意赅:“帅,八块,挺长。” “那不就得了,就当去父留子了。” 就这样,牺牲了翠翠的小牛崽,某个倒霉催孩子毫发无损地被留下来了。 …… 有了前面的铺垫,接受自己是侯府真千金的时候简直如丝般顺滑。 确认她后颈有蝴蝶胎记的时候,那嬷嬷声泪俱下,涕泗横流。 “……都怪那坏了心肝的接生婆子,竟敢偷龙转凤……让小姐您在外蹉跎,受苦多年……” 平阳侯府一行来了十余人,为首的嬷嬷道,“夫人茶不思饭不想,如今憔悴得不成样子……特遣老奴来接大小姐回府。” 那嬷嬷哭得情真意切,余光却忍不住偷偷打量着这位流落在外将近二十年的真千金。 本以为流落乡野无人教养,必定粗鄙不堪,然而如今,嬷嬷看着却格外心惊。 眼前女子虽荆钗布裙,却掩不住周身气度。 她眉眼低垂,不疾不徐地捣着药,仿佛他们这一大群人的到来,还不如她手里的药杵重要。 半个月前,当今圣上极为疼宠的表弟睿亲王病重。 景行帝决定为其赐婚冲喜,慧通大师合了八字,这份冲喜的“殊荣”直接落在他们府上那才貌双全的大小姐头上。 谁知紧要关头,慧通大师却摇摇头。 直言府上凤凰移位,山鸡盘踞,若以假代真,恐非冲喜,反是催命! 大长公主震怒,侯府上下人仰马翻,这才火急火燎地来寻真千金。 听着嬷嬷的话,宁姮依旧神色淡然,看上去并没有多感动,倒是旁边的宁骄嘴角抽了抽。 真假千金?真是好老土的套路。 半晌,嬷嬷的感情牌都快打不下去了,脸上悲戚的表情都快僵住,“……大小姐?您看这……” 宁姮放下药杵,用布巾擦了擦手,“嗯,容我收拾下东西,下午启程。” 嬷嬷没想到她如此干脆,怔愣之下连忙应声,“是是是,老奴等您,那……这位夫人?” 宁骄笑着摆摆手,“那什么,我就是个闲杂人等,不重要不重要。” 只有宁姮知道,她娘那儿还有一大堆露水情缘等着处理呢。 少则三五天,多则小半年。 …… 从偏远的若县到盛京,不紧不慢走了近半个月的车程。 已经开春,马车摇摇晃晃,孕早期的不适渐渐过去,但身体的变化却悄然显现,原本纤细的腰身如今已微显圆润弧度。 虽还不明显,但宽松的衣裙之下,细心之人总能窥见一二。 平阳侯府侧门早早有人守着,见车队来了,立刻有人进去通传。 “大小姐回来了!” “老爷夫人,大小姐回来了!” 围观的人群议论不止,“原来这才是平阳侯府的真千金,听说刚出生就被接生婆子调换了,也是命苦……” “啧啧,流落荒野这么多年,不知如今是何模样?” “从小在乡下长大,做惯粗活累活,目不识丁,怕是难融入侯府咯……” 马车缓缓停下,嬷嬷掀开轿帘,转身扶宁姮下车。 早已候在门口的几位管事、婆子目光如探灯般扫来。 只见女子衣裙素净,身形高挑纤秾合度,鸦青色长发仅用一根木簪松松绾起,面上未施粉黛,却肤光胜雪,一张美人面灼若芙蕖,美得令人心惊。 围观众人不约而同地倒抽一口凉气。 这,这乡野长大的真千金,容貌气度竟如此出众,丝毫不逊色于京中世家小姐! 然而惊艳之余,目光下落,落在她那不盈一握却隐约透出些许圆柔弧度的腰肢上时,几个积年的老嬷嬷脸色微微变了变。 这身段,怎么看着……竟像个有孕妇人?! 领头的张嬷嬷是侯夫人的心腹,见状心头微一咯噔,强笑着上前。 “大小姐一路辛苦,夫人已在厅中等候,您随老奴来。” 宁姮颔首,并未询问他们口口声声“思念女儿成疾”的父母为何不在门口等候,只是随着引路的婆子穿过庭院,走向正厅。 沿途丫鬟小厮纷纷驻足偷看,窃窃私语声更低,却更密集了。 还未走到正厅,那张嬷嬷终究没忍住,凑近半步,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疑,“恕老奴多嘴,大小姐,您这身子……可是近来车马劳顿,有些不适?瞧着腰身似乎……” 宁姮脚步顿住,侧过头,清澈冷淡的目光落在张嬷嬷忐忑不明的脸上。 她抬手,轻抚上微有隆起的小腹,云淡风轻地道,“无妨,只是有了三个月身孕而已。” ------------ 第2章 不知廉耻,败坏门风 周遭空气瞬间凝固。 张嬷嬷眼睛猛地瞪圆,难以置信地盯着宁姮还不甚显眼的小腹,什么,有了身孕?! 而宁姮神色从容,仿佛只是说了句“今天天气不错”,抬步朝正厅走去。 留下身后一地的死寂,以及一张张惊骇的面孔。 这侯府流落在外多年,就等着给睿亲王冲喜的真千金,竟是……怀着身孕回来的?! 天塌了。 …… 正厅内,气氛并不很欢快。 侯夫人柳氏眼眶微红,神思恍惚,望着身旁依偎着她的“养女”薛婉,柳氏心中五味杂陈。 她怎么也没想到,疼宠了十八年的掌上明珠竟然非自己所出。 对于那个素未谋面的亲生女儿,她期待愧疚之余,第一感觉竟然是陌生。 也不知道那孩子生得如何?可识得礼数?可怨他们? “母亲,姐姐会不会不喜欢我,怪我抢了她的位置?” 薛婉声音细弱,带着怯意,“我……我愿意把一切都还给姐姐,我不求吃住有多好,只要父亲母亲别赶我走……”说着,眼泪便扑簌簌落下。 柳氏顿时心疼得无以复加,连忙将她搂入怀中,“胡说!你也是母亲的女儿,哪里也不准去!至于她……” 柳氏顿了顿,“既回来了,侯府自然不会短了她的吃穿用度,只是规矩礼仪总要慢慢学起来,免得日后出去丢了侯府的脸面。” 平阳侯薛鸿远端坐主位,面色沉肃,指尖无意识地敲着紫檀木椅的扶手。 薛鸿远膝下两子一女,还有好几个外室子女。 乌泱泱一大群,那点父爱早就被分得所剩无几了。 他最看重家族声誉,想象中的亲生女儿,大抵是皮肤粗糙、言行畏缩、上不得台面的。 心中有点微薄的愧疚,但不多,更多的是一种被打乱计划的烦躁。 尤其是,她还牵扯到睿亲王冲喜那桩棘手的婚事。 婉儿已经是不成了,要是这个亲生女儿也不能让大长公主满意……那就麻烦了。 厅内一时无人说话,各怀心思。 这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管事嬷嬷匆匆进来回禀,“老夫人,侯爷,夫人,大小姐的车驾已经到了侧门了。” 坐在上首的老夫人,也就是薛鸿远的生母。 自从得知孙女并未亲生,就大病一场,如今身子仍虚弱着,被婆子扶着颤巍巍地站起来,激动道:“快,快着人请进来!” 那嬷嬷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低下头,“是。” 不多时,隐约听到环佩声响和细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紧接着,一道清瘦的身影便出现在门口,逆着光,缓缓步入厅堂。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门口。 荆钗布裙,难掩绝色,肤白若雪,眸冷如星,一种近乎淡漠的平静笼罩着她,与这富贵煊赫、暗流涌动的侯府格格不入。 没有预想中的畏缩怯懦,也没有激动狂喜,她就像一株长在雪山之巅的草,冷眼旁观着山下的繁华喧嚣。 宁姮身姿挺拔,步伐沉稳,目光平静地扫过厅内众人。 在那相拥的“母女”身上略微停顿了一瞬,随即若无其事地移开。 她微微屈膝行礼,声音清泠如玉碎,却毫无温度,“宁姮,见过老夫人、侯爷、夫人。” 没有称呼父亲母亲,疏离得如同初见的外人。 厅内有一瞬间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她的容貌气场所慑,这绝非他们想象中任何乡野村姑的模样! 就连原本存着比较之心的薛婉,也暗自攥紧了帕子,心头警铃大作。 柳氏怔怔地望着她,一时竟忘了反应。 薛鸿远轻咳一声,拿出父亲的威严,沉声道,“既回了家,往日种种便休要再提,日后需谨言慎行,恪守家规,莫要失了侯府体面。” “侯爷说的是。”宁姮应道,语气却听不出多少诚服。 厅内寂静,气氛有些冷场。 “好孩子,快过来,让祖母看看……”老夫人对着宁姮招了招手。 宁姮看了眼头发花白却眼含慈爱的老妇人,走上前去。 老夫人那双枯槁的手将宁姮握住,浑浊的眸子含泪,“小脸这么白,可是路上累着了?” “还好。”宁姮不习惯这种过分的关心,言语浅淡。 薛婉的表情已经白得不像样,以前被祖母这样疼爱的是她,如今却…… 厅内众人心思各异,这时,外面隐约传来几阵压抑的窃语声。 薛鸿远不悦地皱眉,“如此喧哗,是谁这般没规矩?” 就在这时,方才那个管事嬷嬷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也顾不得礼仪,脸色惨白地扑到薛鸿远面前,声音发颤,语无伦次,“侯爷恕罪,是大小姐,老奴……老奴方才听闻,大小姐她,她……” 薛鸿远最见不得下人失态,沉声道,“吞吞吐吐成何体统,怎么了?” 那嬷嬷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眼睛惊恐地看向身旁站定的宁姮,终于憋出了那句石破天惊的话。 “大小姐她已有三个月的身孕了!” 一句话,如同惊雷炸响在侯府。 “……什么?”老夫人一怔,手中的佛珠猛地掉在地上,珠子噼里啪啦散落一地。 薛婉惊得瞪大了眼睛,眼底深处迅速掠过一抹狂喜,这村姑竟如此不知检点! 薛鸿远“豁”地站起身,额角青筋暴起,巨大的震惊过后是滔天的怒火,就连手指都在颤抖,“你、你说什么?!” 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而且是以最不堪的方式! “混账东西,你竟敢做出如此不知廉耻,败坏门风之事!” ------------ 第3章 身份是自己给的 真千金回府刚半天,整个侯府人仰马翻。 “真是个孽障,孽障啊!侯府的脸面都被你丢尽了!” 薛鸿远气得浑身发抖,怒吼道,“说!奸夫是谁?立刻把这孽种打掉,绝不能让这污点留在世上,辱我薛家门楣!” 柳氏更是惊骇,她万万没想到,这流落外的女儿竟做出如此苟且之事! 这要是传出去,侯府百年声誉毁于一旦,更会连累她母族的女儿颜面扫地…… 简直是祸害啊! 面对滔天的震怒和斥骂,宁姮身上那股超然的淡漠渐渐被一种极深的、近乎平等的厌烦所覆盖。 她平等地看待着所有人的暴怒、惊骇、算计,仿佛在看一群吵闹的虫豸。 宁姮抬手,轻轻抚摸着腹部,那里有一个小生命正在生长。 虽然刚开始不被她所期待,但是跟她小时候差不多。 运气好,命大。 既然阴差阳错地怀上了,生下来养大就是了,反正她家有的是金银钱财。 就薛家这点家底,还不够看的。 宁姮抬起眼,看向暴怒的众人,声音冷清,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掌控感,“打掉?为何要打掉?” “这是亡夫的遗腹子,名正言顺,侯爷,你女婿尸骨未寒,你便要杀他唯一的血脉吗?” 出门在外,身份是自己给的——这是宁姮从她娘那里学到的真理。 胡诌就得了,谁知道她到底嫁没嫁人。 “亡夫也是三媒六聘娶我归家,奈何夫君在行商途中被马匪所杀,如今只留下这个未出世的孩子,侯爷竟要我打掉,真是好没道理。” 所有人都再次愣住,满堂怒骂戛然而止。 不是奸夫,而是亡夫? 肚子里的竟是遗腹子? 宁姮站在厅中,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位所谓的亲人,“还是说,这偌大的侯府,竟容不下一个守寡归家的女儿和她未出世的孩子?” 她轻轻勾了下唇角,那弧度极淡,却无端让人心头发寒。 “那早说啊,倒多劳累我回来这一趟。” 她转身,竟然真的毫不留恋就要走。 “等等!”哪怕宁姮抛出“亡夫”之言堵住了他不堪的猜测,但薛鸿远的面色依旧难看。 与其说是对这个女儿擅自成亲的不满,不如说是火烧眉毛般的焦躁和恐惧。 毕竟让这个女儿归家的唯一用途,就是顶替婉姐儿去给睿亲王冲喜,如今她竟早已嫁人,还身怀有孕,这……这简直是泼天大祸! 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跟大长公主交代! 还有陛下…… 陛下在其他事情上尚听谏言,唯独对这个有救命之恩的表弟,实在是宠爱至极。 外姓子通常最高只能封郡王,但陛下即位后,竟将陆云珏破格封为亲王,并赐予“世袭罔替”的特权。 如今给睿亲王冲喜,难道要把这个已经嫁过人的女儿嫁过去? 陛下的眼线遍布盛京,消息恐怕马上就要传进宫里,这可如何是好…… 薛鸿远只觉脑袋阵阵发涨,沉声道,“没人赶你离开,你既是侯府女儿,自然不能流落在外。” 宁姮:“我住哪儿?” 柳氏这才猛然惊觉,婆母病着,她这些日子光顾着安慰婉儿,竟也疏忽了。 “如今空着的还有梨棠院……”柳氏见老夫人沉着脸似有不悦,心底一慌,连忙对心腹桂嬷嬷道,“快去!找几个得力婆子,立刻将梨棠院收拾出来。” 宁姮心下哂笑。 她在路上走了半个月,抵达侯府至今,这位亲生母亲才想起要给她收拾屋子。 这一屋子“亲人”的关切之心,可真真是感天动地。 “娘,让姐姐住我的锦华院吧。” 一直柔顺依偎在柳氏身边的薛婉忽然怯怯开口,声音带着哽咽,“我愿意把院子让给姐姐住……一切都是婉儿的不是,占了姐姐的位置这么多年……” 薛婉没出声之前,柳氏对宁姮尚有几丝微妙的愧疚。 但她一开口,柳氏那点愧疚立刻被对养女的心疼淹没,立马揽住她道,“胡说!锦华院你住了十八年,一草一木都是熟悉的,怎好轻易搬动?你身子弱,哪里经得起折腾。” 薛婉抬起泪眼看了宁姮一眼,表情柔弱又委屈。 “……可是,锦华院更加宽敞,离娘的院子也更近……我只是想让姐姐住得舒服些,能和母亲多亲近……” 柳氏蹙眉道:“是不是有那起子乱嚼舌根的下人,在你跟前说了什么?” 薛婉连忙摇头,“没有的事……母亲,是我自己觉得亏欠了姐姐,心中难安……” 耳边嗡嗡嗡的哭声和虚伪的对话让宁姮困意加倍。 她掩唇,极其不合时宜地打了个哈欠,“行了,别演了。” “没人稀罕你的宽敞院子,我从来不用别人用过的东西。” 她目光转向柳氏和桂嬷嬷,语气不容置疑,“我困了,梨棠院是吧?来个嬷嬷带路。” 她这幅全然不将众人放在眼里、甚至嫌弃的态度,像是一记无声的耳光,狠狠扇在了薛婉脸上。 薛婉的脸瞬间血色尽褪,身体摇摇欲坠,全靠柳氏扶着才勉强站住。 柳氏看向宁姮的目光有些冷了下来,充满了不满和指责,“你何必如此疾言厉色,婉儿也是一番好意。” 宁姮回头,哂笑道:“夫人,若是我从小养在你膝下,有父母兄长疼宠,定然也能温言细语,要多乖顺有多乖顺。” “但你未教养我一天,入府至今也未表示过任何关心,你怎知我为何如此疾言厉色?” “我……”柳氏顿时哑口无言,脸色讪讪。 “行了,先下去休息吧。” 桂嬷嬷见薛鸿远烦躁地挥了挥手,这才赶紧上前,低眉顺眼,“大小姐,请随老奴来。” 宁姮懒得再看这一屋子人各异的脸色,毫不犹豫地转身,跟着桂嬷嬷离开了正厅。 …… 薛婉沉着脸回了自己院子。 好个真千金,刚回府便当着众人打她的脸,可见是个不安分的。 贴身丫鬟道:“二小姐,您且宽心,夫人必定是向着您的。” 薛婉绞着手里的丝帕,眼底情绪复杂。 她何尝不知母亲疼她,只是她那古板陈旧的父亲最看重血缘,再深厚的父女之情,也比不过“亲生”二字。 如果不能变得更有用些,恐怕在这侯府里,她就要成为一个弃子了。 似乎想到了什么,薛婉的表情陡然从阴沉渐缓,慢慢勾起一抹微笑,仿佛胜券在握。 “春萱,把这个坠子交给端王世子,说我愿意见他一面。” 以前,薛婉从不屑于正眼看端王世子那个堪比狗熊的草包。 但先帝膝下皇子不多,四子十女,陛下登基后,大皇子三皇子下狱,四皇子是个痴儿……算起来,只有先帝的五弟,当今圣上的五皇叔端王还屹立不倒。 而景行帝登基已有五载,后宫空置,据说身有隐疾,于子嗣有碍。 要是她能给端王世子生个一儿半女,定会是圣上过继的首选。 薛婉嗤笑,真千金又如何? 哪怕攀上睿亲王那个病秧子,也还是见识鄙薄的低贱之躯,如何能识得这一层。 她经营了十八年,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岂是一个突然冒出来的“真千金”能轻易撼动的? …… 与此同时,皇宫。 身着玄色常服的赫连𬸚面无表情地将手中密报揉成碎屑,黑眸冽寒至极,浑身煞气,宛如地狱修罗。 “好一个薛鸿远,真是全然不把朕放在眼里!” 家里养着的女儿是假千金,鸠占鹊巢。 外面找回来的真女儿却是个怀胎三月的寡妇,真是好得很啊! 下方坐着的妇人神态雍容,看着约莫三十岁左右,身着绛紫色常服,不怒自威,正是大长公主。 当今圣上的姑母,睿亲王陆云珏的亲生母亲。 和薛鸿远料想的差不多,宁姮前脚刚进盛京,后脚消息就传进了宫里。 赫连𬸚刚准备拟旨赐婚,管她圆的扁的,美的丑的,能冲喜就行,大不了再给表弟赐几个美貌侍妾,中和一下。 ——但这绝对不包括她是个怀着孕的孀妇。 帝王震怒异常。 殿内早已跪倒一片,噤若寒蝉。 大长公主同样脸色阴沉,她唯一的儿子病重垂危,好不容易有一线希望,对方竟敢如此作践! 侍立在侧的慧通大师双手合十,低诵佛号。 景行帝压下怒火,看向慧通大师,“大师,若朕给云珏另择贵女赐婚冲喜,可成?” 慧通大师缓缓摇头,声音苍老却清晰,“阿弥陀佛。” “陛下,天命所示,珠联璧合,薛氏女宁姮之八字,与王爷乃是天作之合,若强行更改,恐于王爷玉体大不利啊。” 这不行,那不行。 难道要让堂堂的睿亲王娶一个怀着别人孩子的寡妇? 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 第4章 娶一个还送一个(修) 赫连𬸚简直想把薛鸿远的脑袋直接砍下来。 那两个肩膀之间立着的是猪脑袋吗? 自己的女儿都看不住,让个野鸡占了位,要是当初好好守着自己夫人分娩,怎么会让个接生婆子得手。 以至于现在,令所有人进退两难。 于国无功,于家无用,真是难当大任! 赫连𬸚正打算命人拟旨撸了薛鸿远的爵位,这时,一道虚弱却依旧清越的声音从内殿传来,带着几分病中的沙哑。 “咳咳,表兄,母亲,不必动怒……” 珠帘轻响,宫人推着一架木质轮椅缓缓而出。 椅上倚坐着一人,身着月白寝衣,外罩披风,面容因久病而异常苍白消瘦,却依旧难掩其原本清俊如玉的轮廓。 “既然大师说,非她不可……” 他微微抬眸,此刻虽盛满病气,却仍残留着一丝洞察世事的清明,“那便让我们见一面吧。” 赫连𬸚连忙起身,皱眉,“怀瑾,你可知她……” “我知。” 陆云珏叹气,声音轻得仿佛下一秒就要散去,“她一个女子,流落在外十八载,能谈婚论嫁……咳咳找个合心夫君本是寻常事,只可惜跟我一样,造化弄人……” 先是流落荒野,再是夫君离世,说起来,也是个可怜女子。 大长公主心揪了揪,“瑾儿,说什么呢,你定然能平安无恙。” 赫连𬸚同样心中一痛,满腔怒火被愧疚取代。 当初,那杯含着鸩毒的酒本该是他的,要不是怀瑾误饮,如今病体沉疴,甚至早就被垫在皇权路下的尸骨,应该是他。 这辈子,他都亏欠这个表弟。 陆云珏轻轻喘了口气,像小时候那样,轻轻拉住赫连𬸚的衣袖,“表哥,让我们见一面吧,我不想迫她。” “若她愿意,烦请表哥赐婚,就算……我哪天去了,但有亲王府庇护,也不至于让孤儿寡母受人欺凌……” 赫连𬸚握紧陆云珏冰凉的手,郑重道,“好,朕帮你安排。” …… 次日,平阳侯府。 侯府规矩严明,晨昏定省、一同用膳是雷打不动的传统,连一顿早饭都要分席列坐,彰显世家礼仪。 然而早膳时分,众人皆已落座,唯独一人,始终不见踪影。 老夫人问,“姮儿呢,可是身子不太舒服?” 拨去伺候宁姮的小丫鬟战战兢兢,“……回老夫人,小姐,小姐说她如今有孕在身,需得静养,让膳房把早膳端进房里去用,就、就不来了……” “简直是不成体统!” 老夫人还没开口,薛鸿远已经脸色铁青,“才回来一日,就这般骄纵,眼里还有没有长辈!” 薛婉见状,连忙柔声劝慰,“父亲别动怒,姐姐如今是双身子,矜贵些也是有的……左右婉儿也不饿,我给姐姐送早膳去吧?也免得姐姐饿着。”她一副体贴入微、委曲求全的模样。 薛鸿远沉声道:“坐下,婉姐儿你不必去。” “果然是乡野长大的,没半点规矩,怀个孕倒在家里摆起架子来了!”话语里的不满之意溢于言表。 柳氏也蹙着眉,对宁姮的不满又添一层。 只觉得这个亲生女儿一来就搅得家宅不宁,还让婉姐儿受委屈。 “规矩?”老夫人冷声道:“若不是你当初失了谨慎,何至于让姮儿流落在外,如今倒谈论起规矩,亏你也是当爹的,当真是一个好慈父!” 平阳侯老夫人出生钟鸣鼎食之家,乃是嫡长女,执掌中馈数十年,积威甚重。 薛鸿远一大把年纪被训得哑口无言,“母亲,我……” “还吃什么,胃口都被倒没了。”老夫人搁了筷子,裘嬷嬷立马将她搀扶着,起身离开。 一顿早饭,众人吃得是食不知味,气氛压抑至极。 刚撤下膳席,薛鸿远正想叫人去梨棠院瞧瞧,免得母亲看他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 门外管家却连滚带爬地进来,声音都变了调。 “老爷!老爷!宫里来人了!” 这对如今的薛鸿远而言可不算是好消息,他心底从昨天起就沉甸甸的,生怕自己的项上人头不保。 闻言猛地站起,额头瞬间沁出冷汗。 他急忙整理衣冠迎出去,只见来的竟是御前红人、司礼监秉笔太监德福公公! 薛鸿远既受宠若惊,又胆战心惊,“德福公公,怎么劳烦您大驾光临!” 德福公公面色平静,浑浊的眼神却相当锐利。 “薛侯爷有礼,咱家奉陛下口谕而来,大小姐可在?” “在,在!只是小女尚需更衣,劳公公稍微片刻,快请正厅上坐!” 薛鸿远边应付着,边命人去叫宁姮起床。 …… 宁姮起床气相当大。 被人三番两次吵醒,她的臭脸不爽直接表现在明面上,周身气压低得能冻死人。 这要是在家,路过的小土狗都不敢往她面前凑,生怕挨上两个大逼兜。 偏偏柳氏派来的心腹卫嬷嬷是个没眼色的,看着宁姮不疾不徐,甚至还想倒回床上的慵懒模样,老脸一沉。 “大小姐,这是侯府,天子脚下,不比您在乡下,没规没矩的……您若是再这般粗鄙行事,不仅会让贵人笑话,还会让侯府蒙羞,还望大小姐自己掂量掂量。” 宁姮被吵得头疼,忍让度直接降为零。 她掀开眼皮,眸光冰冷,“掌嘴。” 跟着卫嬷嬷身后的丫鬟都惊呆了,掌嘴?掌谁的嘴? 夫人身边,除了张嬷嬷,就数卫嬷嬷最得夫人倚重,在侯府几十年,连少爷主子们都给她几分薄面。 卫嬷嬷一愣,“您说什么?” 宁姮道:“我让你掌嘴,你耳朵聋?” 卫嬷嬷被气笑了,“大小姐,奴婢是奉夫人之命来唤您起身,是您自己磨磨蹭蹭,耽搁时间,奴婢何错之有?” 宁姮随意披上外衫,“既然你唤我一声大小姐,我便是主子,主子说错了,就是错了。” “莫不是……你觉得我的话没有分量?” 她目光落在卫嬷嬷脸上,“一个嬷嬷都敢犯上,侯府的规矩当真是好,说出去,不怕外人笑话当家主母御下无方,让侯府蒙羞么……不知嬷嬷可曾担得起?” 一顶帽子直直扣过来。 卫嬷嬷脸色青白交加,咬着牙,在宁姮的注视下,终究是缓缓抬起手,不轻不重地往自己脸上掴了一下。 “……大小姐,够了吗?” 宁姮含笑,“不太够呢。” 众人心里俱是一惊。本以为这大小姐初回府会战战兢兢,没想到竟还是个硬茬。 卫嬷嬷羞愤交加,却又不敢违逆,只得又连抽了自己好几下。 直到那张老脸浮现出对称的红肿,宁姮才慢悠悠道,“行了。” 她走近两步,端详着卫嬷嬷的脸,“啧啧,都红了。嬷嬷不愧是府里的老人,手劲也忒大了些,对自己都这般狠。” 卫嬷嬷:“……” 一口气堵在胸口,差点没背过去。 “走吧。”宁姮拢了拢衣襟,神情恢复淡漠,“不是宫里来人了吗,别让贵人等急了。” …… 前厅。 薛鸿远和柳氏正陪着德福说话,见宁姮这副睡眼惺忪、衣饰简单甚至堪称随意的模样进来,薛鸿远的脸色瞬间黑如锅底。 柳氏也觉得面上无光,恨不得立刻把她塞回房里重新收拾。 这哪里有半点大家闺秀的模样? “老爷夫人,德福公公,大小姐到了。” 柳氏目光落到卫嬷嬷那明显带着红痕的脸上,微变了变,不善地看向宁姮。 而在看到宁姮的时候,德福心里瞬间就稳了。 眼前女子鼻梁挺翘,唇色偏淡,组合在这张脸上,竟有种惊心动魄的冷艳之美。 哪怕是个寡妇,但这样的容色气度,完全堪当王妃。 虽然孩子不是睿亲王的,但媳妇儿是啊! 如今这娶一个还送一个,想必睿亲王的病也能好了,这样陛下也能放心些,他们御前太监的日子也就好过了! 简直是一箭三雕的好主意! 德福起身,客气道:“薛大小姐,陛下口谕,请您至睿亲王府一叙。” 宁姮:“我姓宁。” 薛鸿远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德福却从善如流地改口,“宁小姐,咱家等您梳洗片刻。”“不用,就这么走吧。” 薛鸿远忍不住呵斥,“你这像什么样子!还不快回去换身得体的衣裳,仔细冲撞了王爷!” 宁姮懒懒抬眸瞥他一眼,“要么就这样去,要么不去,你选?” 先有不长眼的嬷嬷,后有这蠢爹,宁姮烦到极点,那眼神明明白白写着“别烦老子”。 薛鸿远气得一噎。 马车上,宁姮靠着车壁闭目养神,用了些点心和清茶,心情稍霁,才有闲心问这趟的意图。 “睿亲王找我何事?” 德福有些惊诧,冲喜的事在京中闹得沸沸扬扬,这位正主竟然不知? 他简单将睿亲王病重、陛下欲赐婚冲喜、以及慧通大师批命指明非她不可的情况说了一遍。 宁姮没什么意外表情,只挑了挑眉,语气有些玩味,“你们皇室中人,竟也是孟德之流?” 德福微愣,“……谁是孟德?” 宁姮唇角微勾,闭上眼,“一位圣人。” 专好人妻。 ------------ 第5章 来者不拒的色魔 睿亲王府就在皇城脚下,旁边紧挨着气势恢宏的大长公主府。 王府占地极广,朱甍碧瓦,层台累榭,堪比小型的皇宫,处处彰显着景行帝对这个表弟的爱宠。 德福先下车,躬身道,“宁小姐,咱们到了。” “嗯。”宁姮应了声,搭着他的手下了车。 睿亲王府的下人显然比平阳侯府的规矩多了,见到客人,皆是垂首敛目,行礼无声。 德福引着宁姮穿过游廊,走向府邸深处的花园。 春日暖阳,碧波荡漾,湖心一座精巧的亭子被垂柳半掩。 亭中,一人身着月白常服,外罩一件银狐轻裘,墨发半披,他背对着这边,身形清瘦,正低头在琴弦上拨动。 远远看过去,那简直是一幅绝佳的美人抚琴图,病弱却难掩其风骨。 无人注意到,宁姮的眼里多了些兴味。 有其母必有其女,宁骄自诩是个老实但来者不拒的风流女子,宁姮跟着她这么多年,耳濡目染,也学到了点精髓。 那就是好色。 好色乃人之常情,人活短短一世,贪财好色总要占一样。 她喜欢一切赏心悦目的东西,无论男女。 就连家里那头任劳任怨的老黄牛,在她看来那也是风韵犹存,颇具田园野趣。 宁姮自己也能快乐,所以对成不成婚无所谓,但要是对方长得足够帅,给孩子找个帅爹也不错。 这样以后万一吵架了,看着对方那张惊为天人的俊脸,她大概也就不忍心把对方整死了。 嗯,这位睿亲王,长得倒很是符合她的审美。 “王爷……”德福正打算上前通报,宁姮却抬手轻轻制止了他。 “我自己过去就行了。” 她放轻脚步走近湖心亭,并未打扰,只倚在亭柱旁,安静地听着。 一曲毕,余音袅袅。 宁姮抬手,轻轻鼓掌,“高山流水,难遇知音。” 陆云珏闻声回头,苍白面容上露出一抹浅淡的微笑,如同冰雪初融,“薛小姐,请坐。” “叫我宁姮就好。”宁姮从善如流地走进亭子,在他对面坐下。 近看,这位睿亲王更是眉若远山含黛,目似秋水横波,唇色淡白,平添几分破碎之感,简直是为她量身打造的病美人类型。 宁姮开门见山,“你知道我曾经嫁过人,如今还怀着别人的孩子吗?” 虽然没相过亲,但按她娘宁骄的理论,相亲也得互相坦诚,看对眼才行。 陆云珏似乎没料到她会如此直接,微怔一下,“那你可知,我心脉已绝,哪怕侥幸活过今年,也时日无多?” 他轻笑道:“其实咱们半斤八两。” 这倒是。 宁姮支着下颌,“先告诉你,我不会侍奉夫君什么的,每日必定睡到日上三竿再起床。” “你若不能接受,咱们也不浪费时间。” 什么晨昏定省,伺候公婆,虽然公公什么的早就被婆母踹了,但她想到这些家长里短就头疼。 陆云珏被她这话逗得低低咳嗽了两声,白皙俊脸略有血色充盈,“当然没问题。”他顿了顿,补充道,“因为那时候……我可能也还没醒。” 宁姮眼睛微亮,很好,她喜欢他的幽默感以及这同步的作息。 “我养了只猫儿,长得稍微有点胖,你府中有空地方吗?譬如竹林什么的,它平时就爱上蹿下跳。” 陆云珏道:“有,后院有一大片竹林,清幽雅致。” 如此看来,这门婚事倒还不错。 “手给我。”她忽然道。 陆云珏虽有些疑惑,但仍依言伸到她面前。 那截手腕极其消瘦,哪怕还披着裘,指尖手腕也凉得吓人,仿佛刚从冰窖里捞出来一般。 宁姮三根手指搭上他的脉搏,神色专注起来。 指尖传来的脉象沉细微弱,时有时无,果然和他自己说的差不多,元气枯竭,心脉孱弱至极。 确是一副油尽灯枯、命不久矣的迹象。 宁姮不是个喜欢多管闲事的人,如果没遇上自己,恐怕华佗在世也救他不活。 不过嘛,看在对方长得如此合她眼缘,并且很可能成为她未来睡觉搭档的份上…… “我给你扎两针吧。” …… 正对湖心亭,一座临水的二层阁楼内。 好几双眼睛暗中观察着这“相亲”现场。 一位老嬷嬷忧心忡忡,低声道:“殿下,真的让王爷娶这位吗?” “那原先的薛二姑娘好歹曾是九公主的伴读,在京中也颇有才名……” “薛婉?”大长公主轻嗤,“不知道是哪里冒出来的山鸡,也配得上我的瑾儿?” 虽然她也不是很满意宁姮的出身和经历,但两害相权取其轻,比起那什么假千金,还是寡妇更胜一筹。 老嬷嬷十分多愁善感,用帕子拭了拭泪,“若真如慧通大师所言,冲喜有用,能让王爷的病好转,也算是苦尽甘来了……” 大长公主拧眉,“但愿吧。” 如果不是涉及到自己唯一的儿子,她这等身份,根本不会信这些玄乎其玄的冲喜之说。 “这个时辰,王爷的药应该快熬好了,奴婢去瞧瞧。”老嬷嬷说着,便欲转身下楼。 可还没走几步,她突然脚步一顿,呼吸变得极为急促,一只手死死捂住胸口,另一只手徒劳地向前抓去,随即整个人软软地瘫倒在地,身体因剧烈的痛苦而蜷缩起来。 “刘嬷嬷!” “嬷嬷,你怎么了?” 绣楼内顿时慌乱起来。 大长公主脸色骤变,疾步上前蹲下,“嬷嬷你怎么了?”她抬头厉声道:“来人,快传太医!” 贴身侍女慌忙回禀:“殿下,近日太后凤体抱恙,太医院多数的太医都去了慈宁宫侍疾,还有几位是专门侍奉陛下的,坚决不能动……若是为了一个嬷嬷去宫里要人,恐怕……” 恐怕会惹来非议,甚至被御史参奏。 大长公主何尝不知这个道理,但刘嬷嬷是她的奶娘,自小将她带大,绝非寻常仆役。 “一群废物!宫里没有太医,就去外面找,把京城最好的大夫都给本宫找过来!” “是,奴才立马去!”下人连滚带爬地冲了出去。 刘嬷嬷被暂时转移到了附近的暖阁软榻上。 不多时,几个被“请”来的京城名医围着嬷嬷,又是掐人中,又是诊脉,下针地下针,商议着喂药地喂药,但忙活了半天,半点作用都没有。 刘嬷嬷反而面色逐渐变得青紫,胸痛剧烈,出的气多进的气少,眼看就要不行了。 “如何?到底怎么回事,可有良方?”大长公主急得眼眶发红,威势迫人。 面对大长公主的滔天威势,几个大夫瑟瑟发抖,跪倒在地。 “回殿下……嬷嬷这个症状凶险异常……老夫学艺不精,实在……实在无力回天啊……” “一群废物!本宫亲自去宫里找太医!”大长公主说着就要起身。 “我试试吧。” 一道清冷平静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 第6章 变成妻管严 众人回头。 只见立在暖阁门口的女子素衣木簪,眉眼清冽如寒潭静水,极为淡然。 赫然就是刚刚还在湖心亭与陆云珏说话的宁姮。 大长公主也顾不得许多,急急问道:“你懂医术?” “略懂。” 宁姮走上前,检查了一下刘嬷嬷的瞳孔、面色和呼吸。 她动作利落地从随身的小布包里拿出一粒白色小丸药,撬开刘嬷嬷的牙关,将其压在舌下。 然后取出银针,精准地刺在几个穴位。 不消片刻,刘嬷嬷原本急促得吓人的呼吸竟然渐渐变得平缓了一些,脸上骇人的青紫色也开始慢慢消退。 虽然人还昏迷着,但任谁都看得出,那致命的危急情况被暂时控制住了! “暂时没事了,后续需要静养。” 宁姮收起银针,“我开个药方,按方抓药,三碗水煎成一碗,早晚各一次。” 大长公主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看着宁姮的眼神已经变了,“……嬷嬷这是什么病?” 宁姮边写药方边回答,“真心痛(急性心肌梗死)。” 旁边几个还没走的大夫面面相觑,随即恍然,“真心痛?原来竟是此病……” “我从医近三十年也未曾见过啊……” 也不怪这些大夫没见识,在这个时代,这种急症几乎等同于阎王索命。 发病率不算高,但死得快,朝发夕死,夕发朝死。 基本等不到大夫找到病根就没了…… 如果不是宁姮从小跟着她娘宁骄学习现代中西医结合的精粹,今日刘嬷嬷不死也半瘫。 写完药方,宁姮递给旁边的侍女,“近期卧床,按时吃药。殿下,那我就先走了。” “等等。”大长公主叫住她。 宁姮回头,“嗯?” 大长公主张了张嘴,可能是想说两句感谢的话。 但她贵为皇帝姑母,自小到大强势惯了,任何事说一不二,连不忠的丈夫都能狠心休弃,如今要对一个小辈道谢,实在是有点难以启齿。 一直在旁边的陆云珏温和地开口,“母亲,今日阿姮也累了,先让她回去歇息吧,以后有的是时间相处。” 这叫上阿姮了? 大长公主表情复杂地看了眼两人,语气却缓和许多,“今日……多谢你,回去好生休息吧。 ……这侯府找回来的寡妇女儿还有点意思。 …… 当天傍晚,处理完政务的赫连𬸚迫不及待摆驾睿亲王府,来追问相看的结果。 他看向倚在软榻上,气色似乎比往日好了那么一丝丝的表弟,抿了口茶。 “如何?” 陆云珏唇角微弯,眼底带着难得的轻松笑意,“我觉得很好,她也同意了。” 这场姻缘在赫连𬸚这里其实并不算十分圆满,毕竟对方是个带着遗腹子的寡妇,但既然双方都看对眼了,他除了祝福还能说什么? “……只要你喜欢便好。” 陆云珏:“还劳烦表哥亲自拟旨,早点定下来大家都能安心了。” 还是第一次看表弟这副急不可耐的模样,赫连𬸚表情难以言喻,“……行。” 明明前段时间还抗拒得跟什么似的,说冲喜都是无用之功。 如今这红鸾星动,还真是挡都挡不住。 片刻后,赐婚圣旨便被拟好,由德福收着,只待盖上大印。 在赫连𬸚心里,他的表弟风光霁月,合该配这世间最完美的女子,如今却要娶一个身份尴尬,还怀着别人孩子的寡妇,终究是委屈了。 他拍了拍陆云珏的肩膀,奈何不会安慰人,只干巴巴道:“怀瑾,看开点。” 陆云珏:“?”看开什么? 赫连𬸚继续道:“虽然孩子不是你的,但媳妇儿是……等你身子稍微好些了,早点圆房,生个自己的孩子就是。” 陆云珏:“……” 他轻轻叹气,语气颇为无奈,“表哥,不会安慰人你可以别安慰,真的。” 他缠绵病榻这么多年,各种药轮番喝,身子早就亏空了,就连晨起也没反应……哪里还生得出来。 再者,人家才刚守寡,心中或许还惦记着亡夫,怎可能轻易接受旁人? 不过是相伴着过日子罢了。 赫连𬸚也意识到自己这话说得不太对劲,轻咳两声。 正要起身告辞,他忽然微微蹙眉,鼻尖微动,“你身上,是什么味道?” 赫连𬸚鼻子很敏锐,早在刚才靠近时,就闻到陆云珏身上沾着一股很浅淡的药香,不同于平日喝的汤药那般苦涩浓重,而是若有似无,幽微清冽,又带着一点说不出的熟悉感。 好像……什么时候他近距离接触过。 陆云珏闻言,下意识地抬起袖子自己嗅了嗅,并没闻到什么特殊的。 “多半是今天喝的药味,或是在母亲房里染上的熏香?怎么了?” 赫连𬸚压下心头那点怪异感,摇了摇头,“没什么,许是朕闻错了。” “时候不早了,你好生歇息吧,明日一早,圣旨会到平阳侯府。” 陆云珏思忖片刻,温声道,“让宣旨的太监下午去吧,太早的话……她或许还没醒。” 赫连𬸚:“……” 也就短短一天没见,为什么表弟就有成为“恋爱脑”的趋势,奇也怪哉。 …… 次日,未时。 赐婚圣旨到达平阳侯府。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有平阳侯府嫡女宁姮,性秉温庄,度娴礼法,特赐婚于睿亲王陆云珏为正妃,于四月十八吉日完婚。钦此——” 看着面无表情接过那卷明黄圣旨的宁姮,站在一旁的薛婉心里五味杂陈。 酸涩、嫉妒、不甘几乎要将她淹没。 如果没有抱错孩子这桩意外,这飞上枝头变凤凰、哪怕是个病凤凰的婚姻,应该是她的! 得知自己并非平阳侯府嫡亲血脉时,薛婉感觉天都塌了。 平阳侯祖上其实并不富庶,原先只不过是个小官,后来因帮先帝挡了刺客的暗箭,才得以跻身侯爵之列。 后来先祖后背争气,屡屡立功,如今在朝中也有一席之地。 她从小养尊处优,锦衣玉食,更是当今圣上胞妹九公主的伴读,不少家世不如她的贵女都会巴结奉承她,她早已习惯了这种众星捧月的日子。 如今一朝变故,她从云端跌落,变成了尴尬的“养女”。 她所谓的生母只是个卑贱的接生婆子,因为一时心生歹念才将她换了富贵,如今都不知道死没死在哪条臭水沟里。 从小到大,平阳侯府就是她的家,父母兄弟都是她的至亲。 薛婉根本无法想象自己变成贫民百姓的模样,粗布麻衣,为生计奔波…… 如果没了侯府撑腰,她以后要怎么活? 幸好那睿亲王是个病秧子,就算冲喜又能活几年? 说不定没多久就……薛婉恶毒地想着,稍稍平衡了些。 但她不能坐以待毙,为今之计,她必须抓住另一个机会,牢牢把握住端王世子。 草包也行,狗熊也罢,只要能让她摆脱这尴尬的身份,什么都不重要! ------------ 第7章 令弟长得真别致 几日后,薛婉盛装打扮,赴了端王世子赫连旭的约。 地点定在盛京最好的茶楼雅间。 赫连旭皮囊尚可,只是身躯过于壮实,穿着锦衣华服也掩不住那份憨厚劲儿,活像头精心打扮过的愣头狗熊。 一见薛婉进来,他眼睛立刻亮了起来,手脚都有些不知该往哪儿放,笨拙地起身。 “婉儿妹妹你来了!快,快请坐。” 薛婉努力压下心底那丝因他体型举止而生出的嫌弃,微微屈膝,“见过世子。” 赫连旭连忙摆手,“哎呀,不必多礼,快坐。” 他一双眼睛几乎黏在薛婉身上,满是关切,“半月不见,婉儿妹妹你怎么清瘦了这么多?可是有什么烦心事?你告诉我,我替你出头!” 薛婉拿起帕子,凄婉地拭了拭并不存在的眼泪,声音哽咽。 “世子还是别叫我婉儿妹妹了……我如今不过是薛家的养女,身份低微,当不起世子如此称呼……” 见她落泪,赫连旭顿时慌了神,又是心疼又是着急,一张胖脸都急红了,“婉儿妹妹你别哭啊!这……这怎么能是你的错呢?” “在我心里,你永远都是那个最好的婉儿妹妹!身份什么的,我不在乎的!” 虽然他这话说得笨拙,但还是让薛婉心里稍稍好受了一些。 两人正聊着,朱雀正街突然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声。 他们所在的雅间在二楼,视野极好,正好可以将底下的情形尽收眼底。 赫连旭不经意往下一瞥,当即就怔住了。 “……陆表哥?他今日怎么出来了?”他低声嘟囔着,目光落在陆云珏身侧的女子身上,眼中闪过一丝惊艳与好奇。 “他旁边那女子是谁,竟从未见过……” 薛婉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瞳孔一缩,随即攥紧手指,差点把帕子搅烂。 “她啊……她就是我那个刚接回来的姐姐,宁姮,陛下新赐婚的睿亲王妃。” 原来是她。 赫连旭恍然,目光仍看着不远处那抹清冷的身影,主要是看她鬓发间的木簪。 如果他也给婉儿刻一根簪子,不知道她喜不喜欢…… 眼见赫连旭的注意力完全被宁姮吸引,薛婉心中警铃大作。 她眼波一转,起身假意要去添茶,却不小心脚下一崴,低呼着歪进赫连旭怀中。 赫连旭下意识就要伸手去扶,动作急切又带着几分笨拙,“小心!” 但薛婉已在丫鬟的搀扶下迅速站直身子,还避嫌般地朝后退了一小步,脸颊飞起红晕,一副羞怯不已的模样。 “世子莫怪,婉儿一时腿软,失礼了……” 赫连旭连忙收回手,自己也闹了个大红脸,憨憨地挠了挠头。 “没、没事!婉儿妹妹你没事就好,没扭到脚吧?” “我没事。”薛婉摇摇头,趁机抬眸,用那双水盈盈的眼睛望着他,“世子,其实婉儿今日来此,是有话想对你说……” “啊?什么话?婉儿妹妹你但说无妨!” 赫连旭立刻挺直了腰板,做出认真倾听的模样。 薛婉捏紧帕子,仿佛鼓足了巨大的勇气,声音带着颤儿,“其实婉儿早就对世子,芳心暗许……只是父亲将规矩看得重,婉儿又自觉身份低微,云泥之别,一直不敢……不敢与世子多接触……” 这番表白如同惊雷,炸得赫连旭头晕目眩。 他愣在原地,一张胖脸先是震惊,随即涌上巨大的狂喜,嘴巴张了又合,激动得语无伦次。 “原来婉儿妹妹你也……我、我还以为只是我一厢情愿……” 似乎想到什么,他蹭地站起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 “婉儿妹妹你放心!我这就回去禀明父王,让他进宫请皇上堂兄给我们赐婚,我赫连旭定不会让你受半点委屈!” 然后他怀着喜悦蹭蹭蹭就跑下楼,庞大的身躯将楼板踩得咚咚作响,恰似狗熊下山。 留在原地的薛婉咬紧了嘴唇。 明明达成了她想要的,可为什么心里还是那么不甘。 不久后,她就要嫁给这样一个堪比狗熊的草包,可是……她明明配得上更好的。 …… 宁姮很少去逛街。 一来无论有什么想要的,说一声就行了,头天晚上说,第二天阿婵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东西放在她枕头边。 只是如今阿婵不在身边,这便利暂时没了。 二来她实在是不知道这肩摩踵接的街市有什么好逛的。 尤其是和这容色出众的病美人“未婚夫君”在一块儿,回头率极高,所到之处一片压抑的抽气声和窃窃私语,像极了娘口中动物园里被围观的大猩猩。 虽然她没去过动物园,也没见过大猩猩,想来也差不多了。 “府中嬷嬷如何?” 陆云珏气色比前几天好许多,温声道:“好多了,刘嬷嬷原是我母亲的乳母,身份不同寻常仆婢,先前仓促,母亲正想着送份谢礼到平阳侯府,只是不知你喜好……” 宁姮:“人没事就成,我不在乎那些虚礼。” “公子,看看这珠花吧,最新样式,给你家娘子买一个吧。”路边的小贩热情吆喝着。 陆云珏侧头询问,“阿姮喜欢吗?” 宁姮兴趣缺缺,却也没拂他的面子,点点头,“嗯,喜欢。” 接下来的对话几乎和这个差不多。 “阿姮,尝尝这糖人?” “还行。” “阿姮,看看这泥塑?” “不错。” “阿姮,喜欢这匹料子吗?” “可以。” 半晌后,陆云珏抿了抿唇,“阿姮,跟我待在一处……是不是很无趣?” 他身体孱弱,无法陪她纵马游乐,甚至连多走几步都困难,只能这样乏味地闲逛。 瞧着他已经冒出细密虚汗的额头和略显疲惫的神情,宁姮实话实说,“还行,其实我平日里除了吃饭睡觉、捣鼓药材,也挺无趣的。今日就到这里吧,你累了。” 她顿了顿,补充道,“反正婚期也快了,以后有的是时间相处。” “好,我送你回府。” 正准备上马车,只听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伴着呼呼的喘气声由远及近。 一个身躯庞大壮实的“虚影”风风火火从他们旁边掠过,经过陆云珏的时候,那虚影高声唤了句“陆表哥!”,但脚步丝毫未停,像颗出膛的肉弹般继续往前冲。 身后好几个小厮跑得气喘吁吁追着,“世子!” “世子您慢点跑,奴才们跟不上了——” 晃眼一看,宁姮还以为一座山能自己长腿跑了。 “这是……?”她难得生出点好奇。 看着那远去的背影,陆云珏无奈轻笑,“这是端王叔唯一的儿子,叫赫连旭,比我小上一岁,性格……比较直率活泼。”他尽可能用了两个褒义的词。 宁姮沉默片刻,很真诚地出言夸赞。 “令弟长得还真是……别致。” 陆云珏闻言,低低咳嗽起来,不知是病的还是笑的。 …… 梨棠院。 这边,宁姮刚回房间就发现不太对劲。 派来伺候她的小丫鬟软绵绵地睡在软榻上。 ------------ 第8章 荒郊野外被人破身 床榻被面换成了她常睡的冰蚕丝缎面,枕畔端端正正放着她最喜欢的那只憨态可掬、打磨得极其光滑的小老虎木雕。 ——这是她幼时刻坏了许多木头后,唯一成功的作品。 宁姮坐到床榻边,指尖摩挲着木雕熟悉的纹路,唇角微勾。 “阿婵。” 下一瞬,一道紫色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从房梁上翻落,轻盈地落在她面前。 “就知道瞒不过阿姐。”少女声音清脆,带着点撒娇的意味。 少女约莫十六七岁,眼尾狭长上挑,眸光锐利,唇瓣偏薄,看着是个极具攻击性的面相。 但此刻,这不好惹的少女却像只撒娇的猫儿,很亲昵地环上宁姮的脖颈。 “阿姐好狠的心,我人还在南疆,你就突然抛下我们成侯府千金还要嫁人了?” 少女手腕脚踝皆佩银饰,衣裙款式大胆,裸露的手臂肌肤是健康的小麦色,线条紧实流畅,动作间叮铃作响。 她假意抱怨,脑袋在宁姮颈窝蹭了蹭,“累得我跑死两匹马才日夜兼程找到你……” 宁姮任由她挂着,语气平淡地戳破。 “如此说来,叫屈的该是那可怜马儿才对。” 她拍了拍阿婵的背,“你在此处,阿简呢?” 殷婵和殷简是她娘半路从阎王爷手底下救回来的一对兄妹,与她一同长大。 两人经常为了谁是她最忠心的仆人位置而打得不可开交,倒也形影不离。 阿婵撇撇嘴,“他呀,约莫觉得你在这破落侯府住不惯,已经着手去置办大宅了,顺便将咱们家里那些见不得光……呃,欣欣向荣的产业,都悄悄迁到盛京来……” “啧,管家夫一个,比阿娘还能操心。” 她正想顺势在宁姮腿上躺着歇歇,脑袋却突然碰触到一个柔软而微有隆起的弧度。 阿婵动作一顿,猛地直起身,锐利目光锁定那已能感知变化的小腹,眉头紧紧皱起。 “阿姐,你这肚子怎么肿了?受伤了?” 宁姮淡淡道:“没怎么,就怀了。” 闻言,阿婵下意识松了一口气,拍拍胸口,“哦,原来是怀了啊,吓我一跳,我还以为你怎么——不对!” 她猛地反应过来,一双丹凤眼都瞪圆了,“怀了!我才出门多久,你怎么就能怀了?哪个狗男人干的,我去弄死他!” 说着反手就摸向了后腰别着的弯刀,杀气腾腾。 宁姮抬手,戳了戳她的额头,“打打杀杀的,也不怕吓着孩子。” “别人家的孩儿或许会被吓到,但若是阿姐你的孩儿……” 阿婵嘟囔着收回手,但还是好奇地凑近宁姮的肚子,声音变成一种古怪的温柔,“那多半是头小霸王龙,以后肯定比我们凶残……小乖乖,我是阿婵姨姨,能听见吗?吱一声?” 宁姮刚想说胎儿才三月余,哪里能听见声响更别说回应了。 却没想到,腹部突然被什么东西从里面轻轻顶了一下,触感十分奇妙。 两人皆愣了,面面相觑。 “它……刚才动了?” …… 皇宫,养心殿。 最近不知怎的,赫连𬸚夜间睡不安稳,时常做梦。 关键也不是什么噩梦,而是一些难以形容的旖旎之梦。 这无疑让他想起几个月前那番荒唐事,堂堂天子,九五之尊,竟被人在荒郊野屋破了身……事后竟然寻不到那女子的任何踪迹。 找到的“章杉”“张珊”之流,要么是七十老妪,要么是垂髫女童,竟然一个对上的都没有。 赫连𬸚把当初给他下药的那异族人各种刑罚来了一遍还不能解心头郁气。 当真是气煞人也! 别让她抓住那女子,要不然他绝对会狠狠折磨她一番,让她后悔行那荒唐事。 为了分散精力,政务之余,赫连𬸚对陆云珏的婚礼表现出十二万分的关注。 “德福,朕记得波斯国前年进贡了一批极品血玉珊瑚和夜明珠,可还在?” 德福躬身回道:“陛下好记性,尚在库房。那血玉珊瑚通体赤红,莹润无瑕,夜明珠有龙眼大小,光华璀璨,皆是世间罕有。” 赫连𬸚颔首,“都找出来,加到睿亲王的聘礼单子里去。” 虽然是冲喜,一切从速,婚期定得越早越好。 但作为表哥,又是一国之君,赫连𬸚绝对不容许表弟的婚礼有丝毫寒酸。 看着那长长的聘礼单子,做了几十年太监总管,见惯奢华的德福都不得不暗自感叹。 若他是个寡妇,遇到这样宽厚显赫还不嫌弃的婆家,那也定然毫不犹豫就嫁了。 这时,外面有小太监躬身通传,“陛下,端王在外求见。” 赫连𬸚眼睛微眯,那个老狐狸此时过来作甚? 他放下朱笔,“宣。” 比起赫连旭的憨厚敦实,他父亲端王长得就比较符合皇室水准,年近四十依旧保养得宜,眉眼间透着精明与世故。 “臣参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叔请起,看座。” 赫连𬸚语气平淡,“此时前来,不知皇叔所为何事?” 端王谢恩后坐下,脸上是恰到好处的笑容,“回陛下,臣此番是为了家中那个不成器的儿子的婚事,想来求陛下一个恩典,恳请陛下赐婚。” 赫连𬸚似笑非笑地重复着,“赐婚?” “是。”端王道,“旭儿已到了成婚的年纪,家里也该有个知书达理的世子妃操持家事,管束于他,臣也好放心。” “成家立业,确是应当。” 赫连𬸚慢条斯理地道,“只是,朕若没记错,堂弟心仪的那位薛二小姐,似乎并非薛鸿远亲生,不过是个接生婆子的女儿,连具体名籍都模糊不清……” 他抬眼,“皇叔可思虑清楚了?这般出身当端王府的世子妃,怕是门不当户不对。” 端王何尝不知这其中关窍,他心里也憋屈得很! 想他王府里妻妾成群,铆足了劲儿耕耘,却也只得了这么一个独苗苗。 从小真是要星星不给月亮,千宠万宠地养大。 偏这儿子眼睛生得偏,什么公府小姐、世家贵女,他统统不稀罕,一根筋地就认准了平阳侯府那个“养女”薛婉! 最近更是为了此事在家里闹得天翻地覆,茶饭不思,甚至扬言要绝食上吊,险些把他这老父亲吓得魂飞魄散。 端王能怎么办? 他就这么一个儿子,难道真眼睁睁看着他为个女人寻死觅活不成,只能腆着老脸进宫一趟。 “陛下明鉴。”端王苦笑一声,语气带着真切的无奈,“旭儿对那薛家二小姐用情至深,心意无法转圜,臣……臣也是实在没有法子了。” “只要他肯好好成家,日后收敛性子,臣也就……认了。” 赫连𬸚看着端王那副“为儿折腰”的模样,心中嗤笑。 这老狐狸精明一世,上下兄弟要么早夭,要么下狱惨死,唯有他独善其身,好好做这富贵王爷,又岂是简单的。 可偏偏,生了个憨厚的情种儿子,半点阴谋算计都没学到。 赫连𬸚道:“既然堂弟情根深种,那朕就成人之美,赐婚便是……不知皇叔可择了良期?” 端王忙道:“谢陛下隆恩,下月十八就是顶好的黄道吉日,宜嫁娶。” 下月十八…… 赫连𬸚漆黑长睫下表情晦暗不明,他缓缓放下茶盏,声音听不出情绪,“皇叔可知,怀瑾也是四月十八成婚。” 这个老东西,明知他最为看重怀瑾的婚事,偏偏还要将日期定在同一天? 是想抢风头还是添堵? ------------ 第9章 赐婚双喜临门 端王连忙跪下谢罪,“陛下恕罪,臣并非故意为之。” “只是这日子是难得的吉日,错过就要再等上数月,旭儿也是个心急的性子……索性薛家两位小姐是姐妹,同一天大喜,也算是双喜临门,一段佳话了……” 赫连𬸚没说话。 端王或许不是一个合格的臣子、专一的丈夫,但对赫连旭而言,却是个难得的好父亲。 “既如此,就依皇叔所求。”赫连𬸚道,“朕会下旨,为端王世子赫连旭与平阳侯府养女薛婉赐婚。” 端王俯首,跪拜谢恩,“谢陛下隆恩!” 端王离开后,赫连𬸚盯着那份赐婚圣旨,缄默片刻。 他绝对不允许怀瑾的婚礼在任何方面逊于端王那个老东西的儿子! “德福。”他忽然开口,“朕觉得那聘礼单子还是薄了些,再去库里瞧瞧,还有什么稀罕物件,一并加上。” 眼看着聘礼又哐哐加了二十几抬,德福眼睛都开始抽抽了。 他的陛下诶,成婚而已,又不是打擂台塞嫁妆,用不着把国库都掏空吧? 这要是让御史台那帮老家伙知道了,怕是又要直谏不讳,说些陛下不爱听的话……然后陛下动怒,哐哐砍人脑袋,暴君之名传得越来越远。 这简直是个恶性循环。 …… 回府的路上。 素来是端王心腹的幕僚小心翼翼地开口:“王爷,分明八月份就有更好的黄道吉日,您何必要将咱们世子的婚期定在下月十八,与睿亲王撞在一日?” 皇室成婚,仪制隆重,规程极为繁琐,少则数月,多则两三年都有可能。 如今这只剩个把月时间,实在有些太赶了。 睿亲王是为冲喜,都病成那样了,时日无多,自然是越快越好,但他们堂堂王府世子娶正妃,用不着如此仓促吧。 端王负手走在前面,面沉如水,那面孔早已不复在御前的和善恭顺。 “不必多问,本王自有考量。” “是。”幕僚不敢再问,紧接着转了个话头,“咱们世子心思挚纯,如今心愿得偿,必定高兴,今后必定发奋图强,王爷也能少操些心了。” 想到家里那个不懂弯弯绕绕的憨笨儿子,端王沉沉叹了口气。 “但愿如此。” 只盼那薛婉是个知好歹的,日后能安分守己,好生对待旭儿,否则……呵! …… 对平阳侯府而言,最近简直是“双喜临门”。 先是找回来的亲生女儿被赐婚给圣眷正浓的睿亲王,如今家中养女不日也将嫁给端王世子。 哪怕亲女是个带着“遗腹子”的寡妇,端王世子是个众所周知的草包,但薛鸿远最近还是春风得意,走路都带风。 他先前战战兢兢许久,上朝时大气都不敢出,生怕自己被圣上寻了错处,如今婚期既定,都是板上钉钉的事儿。 再被各位同僚奉承得飘飘然,只觉得侯府崛起指日可待。 婚期渐近,两府的聘礼开始陆陆续续送到平阳侯府。 睿亲王的聘礼先行送达,那浩浩荡荡、一眼望不到头的队伍,那系着红绸的紫檀木箱笼,几乎堵了整条街。 众人围观,啧啧称奇。 “天爷啊,这怕是搬了半个国库来吧?” “睿亲王不愧是陛下最疼爱的表弟,这排场举世罕见……” 有人艳羡,自然也有酸水直冒的,“啧,这平阳侯府也是有教养的,寡妇怀珠二嫁,残花败柳之身竟也能当王妃,当真是令人罕闻……” “怎的,就允许你们男子三妻四妾,左拥右抱,女子为何不能二嫁?” “就是,这前朝的窦太后还养男宠呢,不照样受万人朝拜?” “这睿亲王本就是个病秧子,若冲喜不成,谁嫁过去不都是寡妇。依我看,与其世上多一个寡妇,不如就让寡妇嫁过去……” “听起来……倒有几分道理。” 议论纷纷中,王府的聘礼随后而至,虽也丰厚体面,但珠玉在前,终究显得逊色不少。 端王是当今圣上的皇叔不假,但他儿子的婚礼规制也断断不可能越过亲王去。 听着礼官高声唱念那聘礼单子上许多连听都没听过的稀世珍宝,别说薛婉心里不是滋味,就连薛鸿远都有些愕然与恍惚。 再次深刻认识到:陛下对这个表弟,当真是宠爱到了骨子里…… 所有人都很高兴,或者说表面很高兴,唯独薛婉。 不知是被气着了,还是心里不得劲,竟然着风寒病了,显得更加柔弱可怜。 …… 宁姮最近过得倒是挺不错。 有阿婵在身边,她又重新变成一个快乐废物,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什么都不用操心。 这日,侯府举办家宴。 薛婉看着坐在她上首的宁姮,只觉得格外刺眼。 自己张扬夺目也就算了,最近身边居然冒出个样貌极出众,眉眼锐利得吓人的陌生面孔,据说是什么贴身侍女。 可哪有这样的侍女? 她一来,宁姮所用之物全部被换了个遍。 筷著碗碟皆与旁人不同,用饭前,那紫衣少女更是拿出银针,将每样菜都试过毒,动作熟练得像演练过千百遍。 而宁姮像是被这般服侍惯了,神情自若,仿佛理所当然。 这排场,这做派,差点让在座众人怀疑,这真千金从前并不是流落乡野,而是在哪个皇宫里长大的金枝玉叶! 若非如此,怎么会摆这么大的谱? 一顿饭吃得众人都沉默了,气氛诡异。 柳氏心中更是不得劲,女儿是她的亲生女儿,可她对这个家的态度实在是陌生。 按理说流落在外十八年,一朝回府,怎么都该有些情绪波动。 或忐忑,或欣喜,或小心翼翼。 偏生她像个没有情绪的假人,任何时候都淡淡的,竟然还拒绝改回“薛”姓,仿佛侯府只是个供她过夜的驿站。 有兴致了便出来晃一会儿,连话都不愿多说几句。 特别是前两日,柳氏想去梨棠院跟她说话,想着教些皇家规矩,免得日后嫁入王府行差踏错,丢了侯府的脸面。 谁知居然被那个叫阿婵的婢女冷着脸挡在门外,说是“小姐歇下了,不见客”。 哪家主母去自己亲生女儿闺房还需要通传,甚至被拦住的,这简直是闻所未闻! 然而对上那婢女冰冷锐利的眼神,柳氏不知为何心中发怵,竟真的没敢硬闯,憋着一肚子火回去了。 离开梨棠院,桂嬷嬷忍不住嘀咕着。 “夫人,大小姐这也太……您可是她的亲生母亲啊,她怎能如此怠慢?” 柳氏沉下脸,心中那点本就微薄的母女情分又淡了几分,“终究是没有从小养在身边,比不得婉姐儿亲厚贴心……罢了,既然她这般不懂规矩,我也不必多费心了。” 她挥了挥手,语气带着失望与疏离,“这母女情分,想来也不过如此。” 柳氏正想去看看生病卧床的薛婉寻些安慰,忽然听到门外传来激动的高呼。 “老爷夫人,大公子,二公子回来了!” ------------ 第10章 只认这一个妹妹 “果真,大哥和二哥回来了?” 听闻薛行易和薛行安回府,榻上病恹恹的薛婉立刻直起身子。 那苍白脸颊上浮现一丝真切喜色,忙催促道:“春萱,快为我梳洗一番,拿那件新做的衣裙过来。” 平阳侯夫人柳氏育有二子一女,长子薛行易,年二十三,如今是户部员外郎,主理部分漕运之事。 六部之中,户部仅次于吏部,掌管天下财税。 虽然只是一个从五品的官职,但户部可是油水丰厚、权责不小的实权部门,年纪轻轻便已身居此位,前途自是无可限量。 次子薛行安,如今在盛京最好的书院御澜书院读书,一月才休沐一次。 原本他与宁姮乃是龙凤双胎,只因柳氏分娩之时力竭,生了薛行安后险些昏厥过去,产房里惊惊慌慌的,才让那接生婆子钻了空子。 薛婉心里委屈了好多天,此刻像是找到了主心骨。 两个兄长素来是最疼爱她的,从小到大,有什么好东西都紧着她。 哪怕她如今被揭穿不是父母亲生,但这么多年的兄妹情谊岂是假的? 大哥和二哥断然不会偏向那个突然冒出来的宁姮! …… 薛鸿远、柳氏,还有一位气质温婉的妇人皆在前厅等候。 那妇人衣着淡雅,腹部隆起,约莫怀胎六七月左右。 正是薛行易的妻子周氏。 薛行易常在外公务,夫妻聚少离多,而周氏是个再随和不过的性子,不喜热闹,平日多在自个儿院里静养。 宁姮回府后,她倒是去看过两次,略说过几句话。 “爹娘,孩儿回来了!”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一道爽朗欢快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紧接着,一个身着月白锦袍的少年便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眉眼飞扬,满是少年人的朝气,正是薛行安。 他身侧的男子便沉稳许多,身着藏青色官袍,面容俊朗,步履从容。 只是眉宇间带着些长途跋涉的疲惫,便是长子薛行易。 柳氏早就想念儿子,却也忍不住嗔怪道:“回来便回来,一惊一乍地作甚?没个正行。” 薛行安笑嘻嘻地凑上前,“一月不见,母亲竟也不想儿子?亏我还给您带了城北最时兴的桂花糖糕和瑞宝斋新出的珠花呢!”他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出礼物。 “想,怎么不想。” 柳氏被小儿子逗笑,接过礼物,语气软和下来,“就数你嘴甜,会哄人开心。” 薛行易上前,规规矩矩地行礼,声音沉稳,“父亲,母亲。” 看着器宇轩昂的长子,薛鸿远眼含满意,问道:“嗯,此去黔南督办漕粮,路途遥远,一切可还顺利?” 薛行安是大大咧咧,有什么便说什么的直率性子,薛行易却寡言许多,言语简略。 “一切顺利,劳父亲挂心。” 他的目光转向妻子周氏,周氏见到丈夫归来,眼中是掩不住的思念,但公婆皆在,夫妻二人只略略过了个眼神,心意便已相通。 寒暄数刻,薛行安环顾四周,惊诧道,“咦,婉儿呢?怎么不见她人?我都回来这么久了!” 书院管理严格,休沐统共三天,他一到日子就风风火火赶回家了,还不知最近家里发生的翻天覆地的变化。 倒是薛行易在回京路上已听了不少风声,目光微沉。 正说着,薛婉便在丫鬟的搀扶下走了进来,她特意换了鲜亮颜色,又薄施脂粉,却仍掩不住病容和憔悴。 她柔柔弱弱地唤道,“大哥,二哥。” 薛行安回头,当即瞪大了眼睛,咋咋呼呼道,“婉儿,你怎的脸色如此苍白,还瘦了这么多……可是病了?” “娘,你没找大夫给婉儿瞧瞧吗?这怎么成!” 薛婉低头轻咳两声,声音细弱,“二哥,我没事的,只是感染了风寒,养几日便好了……” “风寒怎么是小事!”薛行安不赞同地皱眉,“你可是咱们侯府中唯一的小姐,金尊玉贵的,不精细养着怎么成?定是下人婆子们伺候不用心!” 这话一出,在场众人脸色都变得有些不自然。 薛行易适时开口,打破了沉寂,“父亲,母亲,听闻……另一位阿妹也已回府?此刻可在院中?” 他一路听闻,那位才是他的亲妹妹,且境遇……颇为复杂。 “阿妹?什么阿妹?”薛行安诧异地看向大哥,满脸不解,“大哥你糊涂了?咱们就婉儿这一个妹妹,你哪儿来的其他妹妹?” 他倒是知道他爹在外面养了几房外室,也生了几个庶子女。 但那些上不得台面的,打死他都不会认,也休想入府。 他这辈子都只会认薛婉这一个妹妹! 薛行易看了弟弟一眼,语气平稳,“十八年前,母亲生产时被接生婆子调换了孩子,婉儿……并非母亲亲生,咱们亲妹妹流落在外十八年,前不久刚被寻回。” 听着薛行易讲完府中最近遭遇,薛行安面色已变得恍惚。 他眼睛瞪得溜圆,喃喃道:“怎么可能,婉儿不是我妹妹……我妹妹是个……怀着孩子的寡妇?” 那瞬间,薛行安脑海中瞬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一个身材干瘪瘦小,脸色糙黄,举止畏畏缩缩还挺着大肚子的可怜女子模样…… 这、这怎么可能是他薛行安的妹妹?! 薛行安被自己脑补的画面骇了一大跳,他连连摇头,语气激动,“不不不!我只有婉儿这一个妹妹!” 她就知道。 薛婉嘴角浮现一丝笑容,这十八年朝夕相处的兄妹情谊又岂是那虚无血缘可以抵挡的。 “二哥,你千万别这么说,姐姐……姐姐她流落在外,过得十分辛苦,如果可以,她也不想当个寡妇的……” 薛婉眼圈红红又十分善解人意的模样,更让薛行安心疼不已,坚定了维护她的决心。 “婉儿你放心,不管怎么样,我都是你亲二哥……那什么流落在外的,我才不认!” 宁姮刚走到厅外便听见这一番话,略挑了挑眉。 ------------ 第11章 人心本就是偏的 从小薛行安和薛婉好得跟什么似的,见不得她受丁点儿委屈。 况且人心本来就是偏的,比起那什么亲妹妹,他自然更偏向薛婉。 想到薛婉那虚弱模样,薛行安心里就不是滋味。 定是爹娘将注意力全部都放在亲生女儿身上,才连婉儿生病都不在乎。 “什么劳什子的妹妹,既然嫁了人,那就是别人家的,还回来作甚……” 他心中愤愤,低声嘟囔,“徒惹婉儿伤心,平白招人嫌。” 哪怕薛鸿远心底对宁姮也诸多不喜,但听到小儿子这般口无遮拦的话,还是沉了脸。 “真是愈发没规矩,夫子教你的人伦纲常都忘到狗肚子里去了?” 薛行安心里憋着闷气,梗着脖子就想跟老爹辩驳几句,抬眼间,却看到厅檐外一女子清泠泠地站在那里,不知听了多久。 她容貌极盛,却神色淡漠,仿佛一尊没有感情的玉雕。 “你是谁?”他直接开口。 柳氏顺着他的目光瞧过去,表情变得有些复杂,“这便是你妹妹,薛……宁姮。” 这便是柳氏对宁姮最为不满之处,她知道这孩子对侯府有怨怼,可再怎么着,竟拒绝入薛氏族谱,不肯改姓,张口闭口还是“宁姮”。 明明是薛府嫡女,却偏偏要冠着外姓,这让外人如何揣度侯府? ……这便是他的那个亲妹妹? 薛行安愣住了,这和他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他还以为那个流落乡野还怀着孩子的妹妹,该是畏缩、粗糙、上不得台面的。 可眼前这人……气质清冷,容貌惊人,哪怕穿着简单往那里一站,也自带一种让人无法忽视的气场。 想到刚才那番话很可能被她全听见了,薛行安便觉得脸皮有些火辣辣的挂不住。 不过转念一想,谁让她躲在门外鬼鬼祟祟偷听来着。 那点不自在又变成了理直气壮。 薛行易也目露意外,他一路听闻了不少关于这位妹妹的谣传,却没想到竟是这般模样。 细看之下,眉眼间确实与父母有几分相似,只是那通身的冷意疏离,截然不同。 身为长兄,薛行易上前一步,语气缓和道,“阿妹,我是大哥薛行易,方才……” 谁知他才刚开口,宁姮竟转身离去,完全无视了所有人。 薛鸿远首先不满地冷哼一声,“当真是……不知礼数!”半点不将父母兄长放在眼里。 薛行易看着那毫不留恋的背影,反而有些理解。 将心比心,亲妹妹流落在外十八年,刚回府不久,与家人本就无甚感情,甫一见面就听到嫡亲二哥说出那般伤人的话,心里肯定不爽快。 思及此,薛行易转头看向仍旧气闷的薛行安,面色一肃,沉声道,“言行失当,自己去院子里站着,反省两个时辰。” 薛行安天不怕地不怕,甚至不太怕自己老爹,却独独怕这位不苟言笑的长兄。 毕竟从小到大被罚抄书、罚站规矩太多了,几乎形成了条件反射,一听兄长这语气腿肚子就有点发软。 他顿时跳脚,“大哥,关我什么事啊!我说的是事实,你做什么又让我罚站!” 薛婉见状,连忙上前扯住薛行易的衣袖,泪光盈盈地求情。 “大哥,你别生气……一切都是婉儿不好,二哥只是太心疼我了,才一时口不择言,你要罚就罚我吧……” 薛行易只是面无表情地盯着亲弟,重复道:“你去不去?” 薛行安看着大哥那不容置疑的眼神,又气又委屈,咬牙切齿半晌。 最后窝窝囊囊地道:“……去!” …… 宁姮转身去了老夫人的院子,锦熙堂。 “大小姐来得刚好,老夫人正念叨你呢。” 这段时间接触下来,阖府上下都知道这位刚回来的真千金性子清清冷冷,很少主动与人亲近。 因此老夫人很高兴,慈爱地招呼她过去,“姮儿快过来,到祖母这儿来。” 宁姮走到榻前。 老夫人还喝着药,房间内腥苦药味混杂着浓重的熏香,气味有些闷人。 “祖母命人给你裁了几身新衣裳,用的是新进的云锦料子,你年纪轻轻的,总穿得这般素净做什么,该穿些鲜亮的颜色才好看……咳咳。”老夫人说着,偏头咳了两声。 宁姮看了眼旁边小几上空着的药碗,道,“下次穿。” 老夫人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叹道,“好孩子,委屈你了,你那父母……唉,也是个拎不清的,别太往心里去。” “虽然你半只脚都已经是皇家的人了,但侯府终究是你的娘家,祖母还在呢。” 老夫人又道,“今日你大哥,二哥回府,等会儿祖母领你去见见。” 宁姮:“见过了。” 老夫人见她面色并不欣喜,甚至比平日更淡几分,微微皱眉,“可是这两个小子惹你不快了?” 老大不会如此失礼,应当是老二那个炮仗性子。 “是不是行安那臭小子口无遮拦,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老夫人语气带上一丝严厉,“你别难过,祖母替你教训他!” 回府近十天,也就是老夫人对她释放的善意还算真切。 宁姮面色稍缓和了些,“没有,只是太不熟悉,无话可说。” “无事。”老夫人宽慰道,“本就是亲兄妹,打断骨头连着筋呢,多相处些时日,自然也就熟悉亲厚了。”她说着,精神似乎有些不济,眼皮微微耷拉下来。 “祖母您好生歇息,过段时间再来看您。” 离开之际,宁姮忽然开口,“裘嬷嬷。” “老奴在。” 宁姮让丫鬟取来纸笔,略一思忖,写了张药方,“日后按这个方子给祖母抓药,房内熏香暂时撤了。” 裘嬷嬷接过药方,有些迟疑,“大小姐,这……老夫人的药一直是宫里御医开的方子,熏香也是用了多年安神助眠的,骤然更换,恐怕……” 宁姮:“听我的。” “是。”或许是宁姮语气太过笃定,裘嬷嬷竟不自觉地听从。 …… 府内随意晃了一圈,想到此刻阿婵定到处捉她回去喝什么安胎药,宁姮便觉得头大。 肚子里那小东西如此活泼,皮实得很,哪里还需要喝什么安胎药? 经过荷花池,她索性坐在石墩上,看了会儿锦鲤争食,兀自发呆。 “姐姐。”突然,身后响起一道柔弱的声音。 ------------ 第12章 二小姐落水了(修) 宁姮回头,见到被丫鬟扶着的薛婉,脸色苍白,依旧弱不禁风的模样。 “有事?”宁姮问。 薛婉走近几步,柔声道:“婉儿特地来寻姐姐,是想给姐姐说句抱歉。” “哦?”宁姮饶有兴致地发问,“说来听听。” “今日二哥说不认姐姐,那都是一时气话,绝非他的本意……二哥他只是心疼我病了,才会口不择言。” 她声音虚弱,又娇滴滴的,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还在努力为他人着想,“希望姐姐千万不要因为我和二哥闹了嫌隙,伤了兄妹和气。” 宁姮看着她,很认真地问了一个问题,“你不累吗?” 薛婉一怔:“……什么?” “日日戴着这副面具说话,你不累吗?”宁姮是真挺好奇。 人前一套人后一套,长此以往,不会精神分裂吗? “十八年的骨肉情谊,你在侯爷夫人眼中比我重要,你不必时时装作一副委曲求全的大度模样,难道你是怕我同你争抢什么?” 她轻轻叹气,语气平淡,“你放心,什么侯府富贵、父母宠爱,我都不会跟你争抢。” 那些东西于她而言,本就无足轻重。 她的亲人不在这里,她也不屑于那沾着算计的宠爱。 薛婉心下冷笑,不跟她抢? 可是何须她抢! 她甫一回来,祖母心中的天平便已倾斜,大哥更是为了她就让二哥去罚站! 如今轻飘飘一句“不争不抢”,宛如施舍,更是深深刺痛了薛婉敏感的心。 以前她光明正大拥有的一切,如今却要靠着算计、表演,甚至别人的怜悯才能勉强维持,何其可悲。 薛婉指尖深深掐入掌心。 风景看得差不多了,宁姮也不管她听进去多少,起身离开。 “你慢慢喂鱼吧,我走了。” 眼见宁姮那全然不将她放在眼里的背影,薛婉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诡异的弧度。 下一瞬。 “扑通——”重物落水的声音猛地响起。 “来人啊,不好了!二小姐落水了!快来人啊!”薛婉的丫鬟春萱立刻惊慌失措地尖叫起来,慌忙跑去唤人。 宁姮脚步一顿,回头就只看到丫鬟慌慌张张的背影,以及正在荷花池里剧烈扑腾,咕噜咕噜喝水的薛婉。 岸上不能喂鱼吗,非要这么近的距离? 宁姮微微蹙眉。 这可怎么办呢……水这么冷,她也不想下水啊。 等那小丫鬟回来,她主子恐怕都要硬了——但这跟她有什么关系,没落井下石就是已经她脾气好了。 医者仁心,却也不是谁都会救的。 宁姮拢了拢衣袖,头也不回地朝梨棠院走去。 …… 这边薛行安负重站了一个半时辰,腿都麻得没知觉了,心里还是不太服气。 主要是气大哥立场不坚定,胳膊肘往外拐! 婉儿当了他们十八年的妹妹,这兄妹感情真真切切,难道还比不过一个突然冒出来的的寡妇妹妹? 大哥莫不是也被她那副皮囊迷惑了? 还没来得及揉揉发麻的腿缓缓,就听到小厮慌慌张张来报,说薛婉落水了! 薛行安心下一惊,也顾不得腿麻,踉踉跄跄地连忙往荷花池方向赶。 池边已经围了一大堆丫鬟婆子,乱糟糟的。 “小姐您没事吧?呜呜呜……吓死奴婢了……”薛婉的贴身丫鬟春萱哭哭啼啼地用厚毯子裹住她。 虽然已经开春,但池水仍旧寒凉刺骨。 薛婉裹着厚厚的衣物,头发湿漉漉地滴着水,整个人缩成一团瑟瑟发抖,嘴唇冻得发紫,看着可怜极了。 “怎么回事,好好的怎么就掉进池子里了?!”薛行安挤开人群,冲到薛婉身边。 春萱抽抽噎噎地回话,“二公子,刚才小姐过来想给大小姐道歉,两人说了会儿话……不知怎么的,二小姐就,就掉进荷花池了……” 这丫鬟倒也没完全说谎,薛婉的确是来道歉的,她也真的跌下去了。 ——虽然她跌下去的时候,宁姮走都走了。 然而这番语焉不详的说辞,此情此景下,就很容易让心急如焚且先入为主的薛行安多想。 比如,是不是宁姮推下去的? 薛行安向来脑子缺根筋,听什么便信什么,尤其涉及他疼爱的妹妹。 “岂有此理,宁姮人呢!” 丫鬟怯怯,“大小姐已经回去了……” 推完人就跑,当真是他的“好妹妹”! 薛行安怒上心头,直接就冲向宁姮所住院子,准备为薛婉讨回公道。 薛婉被丫鬟扶着,苍白的嘴角勾起一抹笑容。 …… 宁姮刚回到梨棠院,却被阿婵堵在了门口。 “阿姐,你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 她手里端着碗黑乎乎的药,笑得十分明媚,“快把安胎药喝了,别逼我灌你……” 虽然搞不清崽是哪个野男人的,但既然有了,生在她阿姐的肚子里,那就是他们家的一份子。 阿婵早把侯府派来的丫鬟赶走了,完全包揽下照顾她的重任。 首先便是喝药。 有记忆起,让她喝药几乎要全家齐上阵,威逼利诱,堪比蜀道难。 宁姮看着那碗味道怪异的药,轻轻叹气,“这孩子命大得很,下次熬半碗就行了。” 这么一大碗喝下去,晚膳都不用吃了。 她嘴上嫌弃,却还是抬手接过了那碗还温热的药,一饮而尽。 她如此干脆,倒让阿婵有些纳罕,以前喝个药总共能磨蹭半天,最后把药彻底放冷,倒进无辜的盆栽。 今日倒是反常。 正打算多问两句,便听到门口吵吵嚷嚷,抬头见薛行安带着薛鸿远、柳氏以及一众仆从匆匆赶来。 宁姮挑了挑眉,好戏上演了。 薛行安猛地冲到宁姮面前,面色不善,“是不是你推婉儿下水的?!你明知道她风寒未好,身子虚弱,这池水这么冷,你是想害死她吗?!” 阿婵护在宁姮面前,冷目而对,“你想找死?” 对上阿婵的眼神,薛行安被吓得一哆嗦,一个侍女,身上怎么会有杀气? 但他很快便梗着脖子,“一个丫鬟,好大的口气,你来个试试!” 薛鸿远同样沉着脸,质问道:“宁姮,你为何推你妹妹落水,为何要见死不救?” 宁姮不慌不忙,“假如是我推的,我为何要救?” “如果不是我推的,她自己要跳,我何必拦着。” 这番话让众人惊呆了。 ------------ 第13章 祖母维护宁姮(修) “你——” 薛行安气极,“爹娘,你们听听,她这说的什么话!简直是个冷血怪物!” 柳氏也满眼责怪,“宁姮,婉儿毕竟是你妹妹,即便有些误会,你也不该如此狠心……给婉儿道歉。” “误会?”宁姮目光清凌凌地扫过众人,“她自跳自演,诸位看不出来么,睁眼瞎?” “不好意思,没有道歉的义务。” “孽女!”薛鸿远是个易燃易爆炸的脾性,扬起手就想扇宁姮一巴掌,却被阿婵揪住手臂,狠狠朝后一扭。 “啊——”薛鸿远痛得面目扭曲。 阿婵已经后悔今天忘了带刀,否则,她必砍下他的胳膊。 薛行安喝道,“放肆!你一个丫鬟,怎么敢以下犯上!” 阿婵:“我又不是你们侯府的,谁是我的‘上’,大不了报官呗。” 薛婉适时咳嗽起来,泪眼盈盈,“爹、娘,二哥……不怪姐姐,是婉儿自己不小心才跌下去的……咳咳……” 她越是如此,薛行安越是愤慨,“到了现在你还替她说话!” 正当场面僵持,乱糟糟之时,一道威严的声音自后方响起,“都闹什么?” 老夫人扶着薛行易的手稳步走来,目光如炬。 薛行安眼睛一亮,瞬间告状,“祖母您来得正好,宁姮她推婉儿落水,还见死不救,您可得主持公道!” “主持什么公道?” 老夫人先扫了一眼落汤鸡似的薛婉,又看向神色平静的宁姮,最后落在薛行安脸上。 “我还没老糊涂到看不出这等小把戏!” 薛婉咬着下唇,脸色苍白,看上去更加弱柳扶风。 “一件失足意外,竟闹得家宅不宁,当我死了吗?” 老夫人恨铁不成钢,“姮儿怀着身孕,若是下水救人出了闪失,谁来负责?你们一个个不去查清原委,反倒来质问,真是好大的威风!” “尤其是你,我怎么生出你这样的蠢货!”老夫人指着薛鸿远骂道。 一大把年纪还被老娘批,薛鸿远脸色讪讪,捂住几乎脱臼的手臂,心头对宁姮更加不悦。 柳氏也低下了头。 薛婉更是满心惶然与不甘,祖母她竟如此维护宁姮,问都不问清楚便说是意外,摘干净她的责任。 薛行安犹不甘心,“可祖母,春萱说……” “一个丫鬟的话,你也当真?” 老夫人直接打断,“我看你是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是非不分,冲动妄为,给我滚去祠堂跪着,没有我的允许,不准起来!” 薛行安还要争辩,被薛鸿远暗暗瞪了回去,只得悻悻闭嘴。 老夫人又看向薛婉,语气微凉,“身子既不好,就少出来吹风。春萱护主不力,拖下去打十板子,以儆效尤。” 薛婉脸色一白,咬着唇不敢再言,“……是,祖母。” 一场闹剧,就此收场。 老夫人拍拍宁姮的手,温声道,“好孩子,受委屈了……跟祖母进去,喝碗安神汤,好好睡一觉。” 看着护在自己面前的和蔼老人,宁姮眸光有些失神,但片刻即逝。 她轻轻应了一声,“好。” …… 闲杂人等通通离开后,阿婵拿出包袱就开始收拾。 “阿姐,收拾东西,今天就搬出去。” 反正殷简的宅子也安置好了,这侯府不待也罢。 宁姮:“……”要不要这么冲动? 见宁姮没有动作,阿婵狐疑,坐到她身边,“阿姐,难道你还想住在这侯府里?” 这也不是宁姮想不想,她道,“婚期将近,过不了多久我就嫁到睿亲王府了,那么多聘礼,你不嫌麻烦搬我都嫌。” 她和陆云珏是圣旨赐婚,不管私下如何,到时候迎亲队伍必定来平阳侯府。 现在搬过来挪过去的,不仅仓促,到时候聘礼少没少都算不清楚,那可都是钱。 宁姮最讨厌麻烦。 阿婵皱眉,“可是你过得不开心。” “没有不开心,他们还不足以牵动我的情绪。”宁姮道。 其实这个家里,也不是全员恶人,起码祖母还是期待她回来的,在那么多人面前维护她。 贸然搬出去,可能会伤了老人家的心……一大把年纪,宁姮不愿如此。 “统共也待不了几天,再忍忍啊。” 但阿婵忍不了一点。 …… 夜幕降临,阖府寂静,唯有薛行安所住的清序院还亮着灯 夜色掩映之下,一道紫色身影身形诡谲,悄无声息落在清序院的房顶之上。 揭开几片瓦,阿婵冷眼向下望去。 底下,薛行安龇牙咧嘴,由小厮给他红肿的手心上药。 “我莫不是捡来的,大哥就罢了,祖母下手竟也如此重……” 他嘟嘟囔囔,委屈又不满,“我都多大的人了,竟还被打手板子……这要是传出去,在书院里我还怎么混……” 旁边的小厮小声附和,“少爷,依奴才看,这事儿归根结底,全怪大小姐!她一回来,府里就鸡飞狗跳的,老夫人和大公子都向着她,连二小姐都落水受了委屈……” 虽然薛行安心里也是这样想的,但宁姮好歹是自己名义上的亲妹妹,他呵斥道,“闭嘴!大小姐也是你能编排的!” 小厮连忙告罪,“少爷恕罪,奴才也是替您和二小姐抱不平……” 房顶上的阿婵神色已经彻底冷了下来,眼中戾气一闪而过。 她手腕一翻,一条五彩斑斓的花色小蛇便从她袖中滑出,顺着房梁的阴影迅速爬了下去。 片刻后,底下猛然传来薛行安和小厮惊慌失措的喊声。 “啊——蛇!有蛇!” “从哪里来的,快打死它!” 阿婵冷冷地合上瓦片,站起身,身影融入夜色之中。 蠢货,凭你也配当阿姐的兄长? ------------ 第14章 宁姮还是比蛇好 薛行安最怕蛇。 小时候他去后院掏鸟,却意外掏到一窝蛇蛋,被母蛇追了大半院子,从此便留下了深刻的阴影。 这一晚上,他几乎就没合眼过。 刚开始,小厮确实手忙脚乱地把那条蛇赶跑了,他惊魂未定地躺下,睡梦中总能听到若有似无的“嘶嘶”声,阴冷黏腻。 薛行安不安地睁开眼。 借着窗外微弱的月光,骇然发现那条蛇竟然去而复返,正倒挂在床帐顶上,对着他嘶嘶作响。 碧绿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幽光。 “啊——!”薛行安魂都快被吓没了,然而那蛇见到他醒来,尾巴一甩,又迅速溜走,消失在阴影里。 他惶惶半晌,心跳如擂鼓,再也睡不着,跳起来点亮所有灯烛,指挥着值夜的小厮在屋子里角角落落撒了足足半斤雄黄粉,才敢重新躺下。 然而等他再次翻身,迷迷糊糊睁眼,就发现那条五彩斑斓,一看就有剧毒的蛇就在枕畔。 冰凉的鳞片贴在脸颊边,信子一吐一吐,几乎要伸到他脸上。 这对于怕蛇的人而言,无异于最恐怖的噩梦! 还没等薛行安再次尖叫出声,那蛇又像是玩够了,慢悠悠地爬走了。 速度不快,仿佛在闲庭信步,故意逗他玩儿似的。 如此反复折腾了七八遍,薛行安彻底被这条蛇给整崩溃了,后半夜直接抱着被子缩在墙角,瞪着眼睛直到天亮。 早膳时分,他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精神萎靡地坐在位置上,竟比风寒未愈的薛婉还要憔悴三分。 薛行易扶着有孕的妻子周氏坐下,淡淡瞥了他一眼,没说什么。 转头问薛婉,“瞧过大夫,身子可好些了?” 薛婉小脸还白着,唇角抿起一丝柔弱的笑容,轻声道,“多谢大哥关心,婉儿已无大碍,早上喝过药了。” 薛行易道,“以后走路小心些,池边少去,免得再失足掉下去。” 薛婉脸上的笑容有些僵住,低声应道:“……是,婉儿记住了。” 等到宁姮入座,上首的老夫人目光扫向魂不守舍的薛行安,提醒道:“行安。” 薛行安满脑子还是那剧毒的恐怖蛇影,反应都迟钝了半拍,愣愣地抬头。 “啊?” 待看到老夫人表情不愉,薛行安才一个激灵反应过来,想起昨日祖母和大哥的教训,不情不愿地转向宁姮,声音有气无力,“阿妹,对不住……昨日是我莽撞,不分青红皂白冤枉了你……我跟你道歉。” 宁姮语气平平,“嗯。” 薛行安是个炮仗性子,若是以前,宁姮这轻飘飘无所谓的态度定会把他气得跳脚,觉得她目中无人。 然而被蛇折腾了一整晚,精神恍惚,总觉得耳边还有嘶嘶作响的幻听,此刻他是半点脾气都没了。 甚至觉得宁姮再怎么都比蛇好,起码不会嘶人。 只讷讷“嗯”了一声,就低头猛扒粥。 薛婉在一旁暗自揪紧了帕子,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二哥竟然真的道歉了?还变得如此……窝囊! 眼见着臭小子道了歉,态度还算过得去,老夫人才满意地点点头,转而和颜悦色地对宁姮道,“姮儿,过几日便是佛祖诞辰,祖母打算去云敬寺斋戒几日,静静心,也顺便给你腹中的胎儿求个平安福,你可愿同祖母一起去?” 宁姮对求神拜佛没兴趣,但看着老夫人殷切慈爱的目光,还是点点头,“好。” “裘嬷嬷,你着人去准备一二,马车要稳当的,寺里的厢房早些打点好。”老夫人吩咐道。 “老奴省得。”裘嬷嬷连忙应下。 老夫人又道,“那咱们明日便出发,香茹,府中一切便交由你打理了。” 平阳侯夫人柳氏闺名香茹。 柳香茹素来不敢在这个威严的婆母面前多言,恭顺应道,“是,母亲尽可放心。” 薛婉几乎要被酸涩淹没,前几年斋戒礼佛,都是她陪着祖母去的。 她柔声开口,带着期盼,“祖母,婉儿也想同您一起去寺里祈福。” 老夫人看了她一眼,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此去舟车劳顿,你风寒未好,又刚落水受了惊,身子正虚,还是在家好生歇息吧,祈福之事有心即可。” “可是祖母,婉儿……” 薛婉还想说些什么,薛鸿远已经开了口,“母亲说的在理,婉儿,你身子本就弱,在家好生将养着才是正理。” “再者,端王府送来的嫁衣和首饰样子你都还未细看,婚期将近,若到时消瘦了,嫁衣穿着不合身,岂不失礼于端王府?” 看着老夫人细心叮嘱裘嬷嬷路上带宁姮喜欢的糕点,又亲自给她夹菜,却半点都顾不上自己的模样,再听着父亲这番话,薛婉眸光彻底黯了下去。 她低垂下头,掩去眼底的不甘与怨愤,声音细若蚊蚋。 “……是,婉儿知道了。” …… 次日,等宁姮睡足,用过早膳,老夫人才吩咐启程。 云敬寺乃大景三大圣寺之一,香火鼎盛。 寺内香客络绎不绝,梵音袅袅。 前殿是寻常百姓烧香礼佛、求签问卦之处,人头攒动,热闹却不喧哗。 后殿则多接待达官显贵,环境清幽雅致,禅房错落有致地掩映在古木翠竹之间。 接引的僧人早已候着,见到寇老夫人,双手合十行礼。 “阿弥陀佛,老夫人,女施主。” 老夫人亦是双手合十回礼,“有劳凡兴小师父久候。”她先至佛前,跪在蒲团上恭敬地敬了三炷香,默默为家中儿孙祈福。 礼毕后,她对凡兴道,“小师父,老身还想为家中晚辈多点一盏长明灯,祈佑平安。” “阿弥陀佛,老夫人慈悲,请随小僧来。”凡兴躬身引路。 寇老夫人回头对宁姮道,“姮儿,你先回厢房休息,或是让阿婵陪着在寺里随意走走,切勿劳累。” 宁姮点头,“好。” 大殿内菩萨宝相庄严,金身肃穆,俯视着芸芸众生,香烛的气息弥漫在空气中,令人心静宁和。 哪怕宁姮平日并不信神佛,身处此地,心中也不免生出几分肃穆之感。 她取了三炷香,点燃后插入香炉,微微颔首,算是全了礼数。 敬完香,她正欲离开,却听到旁边几位女子正低声交谈。 “……寺中那棵千年许愿树最是灵验……” “是啊,听说那城西的王家女,原本嫁到夫家六年无子,被婆家各种蹉跎,来庙里挂了许愿牌后,回家竟然一胎三宝,五年时间生了八个孩子……” “果真?” “真真的。” 闻言,宁姮嘴角略抽了抽,生这么多孩子,也真不嫌闹腾。 不过她本就无事可干,凑个热闹也不嫌多。 “阿婵,咱们也去瞧瞧。” ------------ 第15章 睡了却没捡回家 云敬寺后山,长生梯。 石阶依山势而建,陡峭蜿蜒,直通山顶小佛堂。 传闻,若有人能诚心诚意,一步一步登上这长生梯,无论有任何所求之事,必能圆满实现。 “陛下,您政务繁忙,日理万机,为睿亲王点长明灯之事,吩咐臣等前往便是,何必要年年亲自来爬这长生梯……”随行的御前侍卫统领武竟安忍不住劝道。 这已是他第四年跟着景行帝来爬这万步长生梯了。 虽说远没有万步那么夸大,但千级石阶也绝非易事,尤其是陛下每次都是徒步而上。 武竟安心中感慨,世人皆以为陛下乃阴晴不定、暴戾嗜杀的暴君,但陛下从无虐杀无辜,多是异族奸细、狂悖之徒。 且,当表兄的做到这份上,也是举世罕有了。 赫连𬸚身着玄色常服,面色俊美无俦,身姿挺拔,只是眼下有些许青黑,不知是没睡安稳,还是累于朝政。 听到武竟安之言,帝王目光沉静地望向仿佛直入云霄的石阶顶端。 “心诚则灵。”他淡淡道。 若爬几步梯子,流几身汗,便能换得怀瑾岁岁平安,又何尝不可。 当今圣上亲临,寺内本该净街封道,戒备森严,但赫连𬸚不喜兴师动众,每次都是微服而来。 照例供奉完长明灯,理应启程回宫,但自从那次意外之后,赫连𬸚总是梦魇缠身。 梦中总有一女子模糊身影,扰得他睡不安稳,心绪不宁。 赫连𬸚竟然还梦到他低三下四,宛如哈巴狗,同对方在各处欢好,甚至是大殿龙椅上…… 简直是荒谬至极! 每次醒来,赫连𬸚都恨不得把对方从梦里揪出来,杀一儆百,以儆效尤! 是以,帝王决定在寺内多住两日,静心清欲。 任她再难缠的桃花妖魇,在这佛门清净之地,总不可能再入梦放肆。 赫连𬸚摒退左右,只留武竟安随侍在侧,“不必跟着,朕出去散散心。” …… 许愿树前,红绸满枝,随风轻扬。 有祈愿父母身体健康,夫妻和顺,也有祈愿早日觅得如意郎君的。 宁姮无所求,倒是阿婵,买了块木牌,认认真真地写着什么。 “写的什么?”宁姮问。 阿婵将牌子宝贝似的翻转藏起,“这是秘密。” 宁姮挑了挑眉,哦,小小年纪竟也背着她有秘密了。 阿婵随手一抛,那木牌便精准地挂到了树梢的最高处,稳稳当当。 “阿姐,走吧。” 两人正欲离去,面前却陡然被一行人拦住,为首的少女约莫十四五岁,钗髻精致,衣着华丽,眉眼间皆是高傲姿态。 不过因为脸颊肉圆圆的,不但不盛气凌人,反而有几分娇憨可爱。 “你便是那薛平阳侯府找回来的寡妇女儿?” 这前缀倒也别致,宁姮看向对方,“你是?” 女子身旁的丫鬟立刻昂首道,“放肆,这是朝阳长公主殿下!” 朝阳长公主……赫连清瑶? 当今圣上的胞妹,行九,这对兄妹在世人口中的风评半斤八两—— 一个暴戾帝王,一个骄蛮公主。 “见过公主。”周围皆是人,宁姮还是做足了表面礼数,声音清浅,“不知殿下拦下我所为何事?” 远处的山径上,武竟安低声道,“陛下,那好像是朝阳长公主。” 赫连𬸚没看自己那惹是生非的妹妹,视线倒是落到宁姮纤细的背影上,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 这背影……竟莫名有几分熟悉。 这边,赫连清瑶开门见山,兴师问罪,“你为什么要欺负薛婉?” 薛婉曾是她的伴读,两人感情不错,这宁姮刚回府数日便嚣张跋扈,显然是没把她放在眼里。 宁姮莞尔,“我何时欺负过她?” “你还想狡辩?”赫连清瑶冷哼,“我没亲眼瞧见便不存在了,阿婉是个柔善的,你那些下作手段少往她身上使!” 且看她回府这么久,都没见侯府办个认亲宴,就知道在家根本不受重视。 她定是忮忌阿婉,才推她落水,以至于现在病怏怏的。 见赫连清瑶一副为人撑腰的仗义模样,宁姮心下好笑。 她唇角微勾,“既然我与睿亲王得陛下赐婚,不日便是婚期,按礼,长公主应当唤我一声表嫂。” “表嫂?”赫连清瑶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你算哪门子表嫂?我告诉你,陆表兄早有心上人,你若识相,就别占着王妃的位置!” 陆云珏有喜欢的人? 宁姮眉头微蹙,那他不早说?有喜欢的人不去追求,跟她成什么婚? 当真是浪费表情。 见宁姮表情微变,赫连清瑶心下得意,正欲再添把火,却见宁姮眼神倏地锐利,猛地朝她伸手! “啊!”赫连清瑶被吓得尖叫,她身后的丫鬟护卫也如临大敌,慌忙将赫连清瑶护在身后。 “——你想干什么!” 宁姮:“我能做什么?不过是瞧着有条蛇快爬到公主肩膀上了,好心帮忙而已。” 她收回手,指尖果然捏着一条碧绿小蛇,“喏,如果公主觉得我多管闲事,还给你好了。” 宁姮将蛇递过去。 “啊!我不要,你拿开点!”赫连清瑶从小就在宫禁中,去过最远的地方不过是京郊围猎场,哪里见过还嘶嘶作响的活蛇。 她被吓得花容失色,连连后退。 宁姮将蛇递给阿婵,阿婵十分自然地接过去,指间微用力,蛇头便被拧了下来。 带回去还能给花花当个零嘴儿…… 这样想着,阿婵团吧团吧,将蛇塞进了衣兜里。 宁姮道:“好了公主,没事了。” 眼见着瞬间身首分离、还在微微抽搐的蛇尸,赫连清瑶成功被吓得两眼一翻,软软地晕了过去。 “公主!公主!”丫鬟们顿时乱作一团。 宁姮:“……” 不是都弄死了吗,这还能晕? “陛下,那女子好快的身手。”武竟安十分惊诧。 云敬寺植被繁茂,有条蛇也不稀奇,关键是那蛇同周围环境融为一体,不过刚冒了个头,便被揪住了七寸。 这是何等敏锐的观察力。 待看到阿婵面不改色拧断蛇头,武竟安更是倒吸一口凉气——这哪里是个丫鬟,简直像个杀人不眨眼的罗刹! 赫连𬸚视力极佳,但所处的位置远,影影绰绰,只能虚虚看到宁姮的背影,以及那截白得晃眼的手腕。 那夜的女子,好像也有如此白皙的皓腕…… 尤其是那看似淡然实则带着几分恶劣戏弄的感觉……跟压着他来了一次又一次的桃花精如出一辙。 想到此处,赫连𬸚眸底露出几分嫌恶,似不愿再回忆。 武竟安正好奇这是哪家的贵女,就见到赫连𬸚转身离去,连忙跟了上去,“陛下!” 底下那晕倒的脆皮公主已经被丫鬟送进厢房歇息,宁姮也打算回去,却似有所感,忽然抬头,清冷的目光直直望向两人的位置。 “阿姐,看什么呢?”阿婵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空荡的山径。 宁姮摇摇头,“没什么。” 她好像瞧见了当初那个被她睡了却没捡回家的野男人……应该是错觉吧? 荒郊野岭的,体内还有情蛊,可能早就被野狼啃了。 啧,倒是有点可惜。 ------------ 第16章 古代男人更是一坨 临睡前,想起白日里赫连清瑶信誓旦旦说陆云珏已有心上人。 宁姮指尖在床沿边无意识地轻敲了敲,眉心微蹙。 这倒是有点不好搞啊…… 这婚约刚开始对她而言也可有可无,他为冲喜续命,而她不过是寻个远离侯府纷扰的安静住处,顺便找个赏心悦目的美男养养眼罢了。 各取所需,互不干涉,挺好。 如今这圣旨下了,婚期定了,全天下都知道她宁姮要嫁入睿亲王府了,陆云珏倒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个老相好来? 逗她玩儿呢。 早知道是这种拖泥带水的男人,当初就不该那么草率点头。 还不如想法子带着崽换个地方逍遥。 很小的时候,宁姮就常听宁骄“传授”人生经验。 “男人嘛,玩玩而已,真心什么的还是算了……嗝……” 宁骄醉醺醺地,眼神迷离,嘲讽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悲伤,“这世上的男人分为三种,想出轨没贼胆的,出轨没被发现的,明目张胆出轨的……古代的男人更是一坨。” “……罢了,姮儿,你以后结婚把眼睛擦亮点,千万别找个渣男,不然老娘……老娘打断他的腿!” 那时宁姮还太小,看不懂宁骄眼底深藏的痛楚与难过。 却也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股爱恨交织的浓烈情绪。 她知道阿娘曾经有个放在心尖上的心上人,后来不知道怎么了,就分道扬镳,只剩她独自带着自己,骂骂咧咧却又坚韧无比地活着。 如今这陆云珏……瞧着风光霁月、病弱温柔,难不成内里也是个心里装着白月光的藕断丝连之辈? 若真是如此,阿娘要是知道了,怕是要过来捶爆他的狗头。 宁姮望着帐顶繁复的绣纹,轻轻叹了口气。 随即她翻了个身,用被子蒙住头。 算了,不想了。 指不定那陆云珏明天就没了呢。 …… 睿亲王府,书房。 烛火摇曳,陆云珏喝下一大碗苦涩的汤药,突然掩唇,剧烈地咳嗽起来。 “咳咳……咳……” 好容易止住咳,正要喘口气,陆云珏却又猛地打了个喷嚏,“阿嚏——” 从小伺候他的老管家王伯连忙上前,替他拍背顺气,又将一件厚实的披风仔细罩在他单薄的肩上。 “王爷,可是着凉了?” 王伯语气满是担忧,“今夜起风了,窗棂子响得厉害,可能是要下雨了……” 陆云珏脸色在烛光下更显憔悴,唇色淡白,手腕从宽大的袖口中露出,枯瘦得仿若一折即断的脆弱冷玉。 “……后院可都打整出来了?” 王管家忙道:“王爷放心,早就收拾出来了……按您的吩咐,稳婆、奶娘也都备下了,都是经验最老道,身家最清白的。” 陆云珏静静听着,缓了缓气息,“嗯。” 仿佛安排这些事,用尽了他不少气力。 王管家看着自家王爷这般模样,心中酸楚,感慨道:“您对未来王妃……还真是上心。” 哪怕那位王妃怀着别人的孩子,王爷也事事考虑周全,生怕有半点不妥。 他们王爷这么好的人,怎么老天爷就不开眼,不能让他长命百岁呢? …… 陪着老夫人在云敬寺里的几天倒是清净,每日听着晨钟暮鼓,吃着斋饭素餐。 宁姮难得过了几天无人打扰的日子。 原以为那九公主被蛇吓晕过去,醒来后必定要闹得天翻地覆来找她麻烦,结果第二日便听闻她回宫静养去了。 是以,宁姮耳根清净,睡了几天好觉。 从云敬寺回侯府后,她没多耽搁,直接去了趟睿亲王府。 宁姮不喜欢拖泥带水,心里存了事就得弄明白。 如果陆云珏是真有什么难言之隐,被逼无奈才接受冲喜,她倒是可以帮他一把,助他和那“心上人”终成眷属。 但如果他是有什么别的心思,想玩什么娥皇女英的把戏,或是利用她遮掩什么,那还是歇歇吧。 算计到她头上,指不定最后谁吃亏呢。 “宁小姐这边请。”王管家引着路,语气哀愁。 “这几日雨势不断,天气反复,咱们王爷……病情又加重了些,时醒时睡的。” 宁姮看了眼窗外淅沥的雨丝,“太医怎么说?” 王管家摇头,重重叹气,“太医署的人早快把门槛踏破了,可王爷这都是旧时症候,底子虚了,再多的好药补进去,也恰似石沉大海……唉。” “我进去瞧瞧。”宁姮道。 内室里药味更浓,陆云珏还睡着,双目紧闭,长睫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呼吸轻浅得几乎听不见。 宁姮自己都是个重度起床困难症患者,深知被人吵醒的痛苦,也就没叫他。 反而轻轻在床榻边坐下,安静地打量着。 哪怕病骨支离,瘦削得脱了形,这人的样貌倒是无可挑剔,带着一种破碎易碎的美感。 看着看着,她忽然觉得,这眉眼间似乎同她上次睡的那个已经有点记不清脸的野男人,还有那么点细微的相似之处。 ……约莫天下的美男,总有些共通之处吧。 宁姮没深想,只觉得赏心悦目,看着不亏。 不知过了多久,陆云珏眼睫微颤,缓缓醒来。 见宁姮坐在床边,他眼中掠过一丝惊讶,随即化为温和的歉意,撑着想坐起来,“阿姮……你何时来的?怎不叫醒我?” 他拢了拢衣领,“衣着不整,实在失礼,让你见笑了……” “无妨。”宁姮顺手拿过旁边的软枕垫在他身后,开了个玩笑,“王爷姿容出众,即便不穿,也令人赏心悦目。” 她出言如此大胆直接,让一贯温润守礼的陆云珏怔了下。 那苍白的脸上竟浮起一丝极淡的红晕,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宁姮也不多卖关子,直接切入正题,“我今日过来,是从朝阳长公主那里听到一则关于王爷的传闻,心中存疑,想来寻王爷确认一二。” 陆云珏靠坐在床头,声音依旧虚弱却温和,“你问,我定知无不言。” “听闻王爷早有心上人,既如此,何不早结成连理,反而应下这冲喜之事?” 宁姮看着他,目光清亮透彻,“我先说清楚,我不会与他人分享任何东西,包括名义上的丈夫。” “若此事为真,婚约还是作废为好。” 陆云珏闻言倒是纳罕,眉头微蹙,似乎相当困惑,“心上人?谁?” 他怎不知他何时有了心上人? ------------ 第17章 不耽误咸鱼躺平 陆云珏问,“小九同你说我有心上人?” 宁姮瞧他表情不似作假,点点头,“嗯,公主言之凿凿,让我识相点,别占着你王妃的位置。” 陆云珏眉头蹙得更紧了些,轻轻叹了口气。 “小九顽劣,约莫是听了些不着调的闲话,或是被人撺掇,跑来你面前胡言乱语。” 他缓了口气,继续解释道:“我自小体弱多病,朝不保夕,自知成婚会耽搁女子一生,故从未有过此念。府里连通房丫鬟都未曾有过,何来心上人?” 似是怕宁姮不信,陆云珏又仔细回忆了片刻,“若说与女子有所交集……大约是四年前,那时我身子还将就,母亲倒是曾为我相看过安国公的孙女儿。” “只是她早有青梅竹马的意中人,我只私下同她和她兄长见过一面,为的是商议如何妥善退亲,全双方颜面。” “此事知晓者甚少,如今她早已嫁做人妇,都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除此之外,我再无其他与女子深入的往来。” 他语气坦诚,目光清澈,一番话说得清清楚楚。 既然是场误会,不耽搁她以后咸鱼躺平,宁姮又重新变得和颜悦色起来。 “既是谣传,便无碍了。” 瞧着美人面色虚白的模样,宁姮本来打算再给他扎几针疏通下气血。 但转念一想,终究还没成婚就把人家衣服扒下来针灸,似乎也不太像话。 还是等婚后吧,反正有她在,这一时半会儿也死不了。 宁姮离开后,陆云珏静坐了片刻,眼底温和渐渐褪去。 “王伯。”他轻声唤道。 王管家立刻躬身,“老奴在。” 陆云珏:“安排车驾,我进宫一趟。” “王爷,您这身子……什么事能比您身子更要紧啊?”王管家忧心忡忡。 陆云珏却执意,王管家叹了口气,深知自家王爷看着温和,实则主意极正,只能无奈地去准备。 …… 皇宫,养心殿。 在云敬寺住了两天,听了几天阿弥陀佛,倒是没再做那些光怪陆离的梦。 赫连𬸚觉得心神稍定,正埋头处理堆积如山的政务。 太监轻手轻脚进来通报,“陛下,睿亲王殿下求见。” 赫连𬸚立刻放下朱笔,“快请进来。” 他心下诧异,表弟身子弱,平时都是他去睿亲王府探望,他主动进宫的次数少之又少,如今冒着风雨前来,定有要事。 赫连𬸚也顾不得批了一半的奏折了,起身迎了上去。 陆云珏还是坐着轮椅被德福小心推进来的,脸色比之前更加苍白。 两人关系亲厚,好得可以穿同一条裤子,平时根本不会在乎那些虚礼。 所以陆云珏省去了寒暄,直截了当道,“表哥,小九呢?” 帝王轻嗤,“被蛇吓着了,在自个宫里窝着呢。” 见陆云珏表情有些不对,赫连𬸚问:“她惹事了?” 陆云珏便将赫连清瑶跑去宁姮面前胡说八道,声称他有心上人之事简单说了一遍。 如此说来,前几天在寺里见到的就是那未来表弟妹。 光看背影,倒真看不出是已有身孕的妇人…… 赫连𬸚只恍惚了一瞬,思绪便被陆云珏压抑的咳嗽声拉回。 见表弟因自家妹妹的胡闹而冒雨抱病入宫,他脸色瞬间沉了下来,锐利眉骨低压。 母后身份低微,他自小不得父皇宠爱,大皇兄和两个皇弟也瞧不起他,说他只是宫女所出,低贱不堪。 只有云珏,经常让姑母带他进宫,同他玩耍。 就连当初韦贵妃给他下毒,那杯鸩酒被云珏误饮了,吐血不止,在阎王爷跟前转了两圈险些没了,也未怪过他。 他跟姑母说是自己贪喝,跟表哥没关系…… 那时赫连𬸚就咬着牙发誓,他定要登上皇位,将那些欺辱他的人全部踩在脚下。 云珏向来是温和有礼的性子,如今好不容易娶妻冲喜,朝阳竟也去胡闹,果真是骄蛮惯了。 思及此,赫连𬸚动了几分真怒,眸光冷若寒潭。 “当真是被朕惯坏了,愈发无法无天。” 他拍了拍陆云珏的肩膀,语气放缓,“怀瑾,你回去好生养着,安心准备当你的新郎官。其余的事,有表哥在。” “嗯。”陆云珏目的达到,便不再多言,由着太监推他离开。 陆云珏离开后,养心殿内的气压依旧极低。 赫连𬸚转动指间玉扳指,“德福。” “奴才在。”德福立刻躬身,屏息凝神。 “长公主身为皇室子弟,受万民供养,自当修身养性,为万民表率,岂能终日无所事事,搬弄口舌是非?” 赫连𬸚声音冷沉,“传朕口谕,让小六、小九、小十全部去文渊阁,跟着太傅校对古籍孤本,好好静静心,没有朕的允许,不得随意出宫。” “让太傅严厉些,朕会随时抽查。” 德福心里一咯噔,这可不是轻巧活计。 校对史书古籍最是磨人性子,柳太傅又是出了名的严苛,对几位公主来说,简直是“酷刑”。 尤其是清宁长公主,先帝最小的女儿,如今不过七岁,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又识得几个字? 只不过……其余几位长公主要么已经嫁人,要么化作黄土,也只有这三位还在宫里了。 对另外两位长公主而言,真真是无妄之灾。 他不敢多言,连忙应道,“嗻,奴才这就去。” …… 赫连清瑶这边还不知自己已经快“大难临头”了。 她正在慈宁宫里,依偎在太后身边,撅着嘴抱怨。 “母后,那个宁姮根本不像个世家贵女……粗鄙无礼,手段还狠辣,如何配得上陆表兄?” 太后正捻着佛珠,闻言温和地笑了笑,“如何就配不上呢。” “慧通大师都批了命,说非她不可,这不就是天作之合。” 太后原是倚梅园的一个普通宫女,因着先帝醉酒意外有了赫连𬸚,母凭子贵才得以晋位。 后来儿子争气,一路披荆斩棘登上皇位,她也跟着成了太后。 许是早年被各宫妃蹉跎,如今儿子后宫清净,她平日里就爱诵经念佛。 性子最为温和不过,很少动气。 “母后您是没看到。”赫连清瑶急于让太后认同自己,比手画脚地描述,“她徒手就把那么长一条蛇捏在手里,眼睛都不眨一下!” “她那婢女更吓人,咔嚓一下就把蛇头给拧下来了,简直是煞神转世!” “要是她跟陆表兄成了婚,万一以后拌了嘴,她会不会把表兄也给……” 她越说越觉得这猜测有理,反而把自己吓得一哆嗦。 ------------ 第18章 男人就像韭菜 太后无奈,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 “净胡说,夫妻相处,贵在和敬包容,哪能动不动就打打杀杀?” 太后:“哀家倒是觉得那薛家女身手利落,遇事不慌,倒是颇有将门虎女之风。” “而且,瑶儿,你该谢她救了你才是,怎还背后编排起救命恩人了?” 赫连清瑶见太后不仅不帮自己,反而替宁姮说话,顿时不乐意了,“母后!我的意思是,那条蛇出现得蹊跷,当时我身边那么多侍卫丫鬟都没看到,怎么偏偏就她看到了?” “肯定是她自个儿带来故意捉弄吓唬我的!” 闻言,太后眉头微微蹙起,有些不赞同,“朝阳,无凭无据,怎能随意揣测他人恶意?” “人家救了你,你不思感激,反生怨怼……哀家平日可不是这样教导你的。” 赫连清瑶简直都没话说了。 母后好歹是从宫女身份一路走到太后之位的,怎么半点宫斗赢家的心机和警惕性都没有,反而天真得像张白纸。 她跟皇兄没被害死也是稀奇了。 正当她还想再争辩时,德福躬着身子走了进来。 “奴才给太后请安,给公主殿下请安。” 太后见是德福,抬了抬手,“平身,可是陛下找哀家有事?” 德福恭敬道,“陛下口谕:着长乐、朝阳、清宁长公主三人,明日卯时正前往文渊阁,随柳太傅校对古籍孤本,无诏不得擅自出宫。钦此。” 柳太傅乃是两朝帝师,学识渊博,却也古板得要命,训诫起人来毫不留情面。 再受宠的皇子公主,在他面前一视同仁,课业不佳的甚至会被打手心! 当年赫连清瑶做学生时没少受罪,柳太傅打完伴读就打她,以至于她的伴读更是换了一茬又一茬,都被打怕了。 薛婉是坚持最久的,也是陪她挨打最多的。 是以,赫连清瑶对薛婉存了那么几分愧疚,毕竟是一同打出来的交情。 她曾经暗暗发誓,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那张严肃刻板的老脸,和那根油光发亮的戒尺! 如今这消息对赫连清瑶而言,简直是晴天霹雳。 “——什么?!” 她猛地跳起来,声音都变了调,“跟柳太傅去文渊阁?还要校对古籍……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皇兄不可能让我去那种地方!” 德福道:“殿下,确是陛下亲口谕旨,奴才就是有十个胆子,也不敢假传圣谕啊。” 赫连清瑶慌了,一把抓住太后的衣袖,哭求道,“母后,我不去文渊阁!我不要见柳太傅!” “太傅太可怕了,您帮我跟皇兄说说,求求情吧母后!” 太后眉头微蹙,却也无法,她这个女儿的确是被宠得骄纵了些,随着太傅去文渊阁静静心也好。 免得终日无所事事,惹是生非。 她叹了口气,面上十分无奈的样子,“朝阳,你也知道你皇兄的性子,母后去说,恐怕也是不行的……你且安心去待几日,好好跟太傅学学问,总归有益处的。” 赫连清瑶绝望了,仿佛看到了未来暗无天日的日子。 不要啊!她不要见到柳太傅那张棺材脸!不要碰那些破旧古书!更不要被戒尺打手心! 卯时正,那么早,宫里的雉鸡都还没醒,她根本就起不来啊! 谁能来救救她? 早知道她就不掺和薛婉的家事了,陆表兄爱娶谁就娶,圆的扁的都行,关她什么事啊…… 赫连清瑶泪流成河。 …… 宁姮回府的时候,薛行安早就收拾包袱滚回御澜书院去了。 以往离家之日,他都是依依不舍,唉声叹气,恨不得把整个侯府都搬走。 这次倒是求之不得,像是生怕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再缠上似的。 宁姮也无所谓,反正她跟这个便宜二哥关系塑料得厉害,他在不在府里,对她来说没区别。 倒是薛行易这个大哥,话说得不多,人却实在。 好多次给大嫂买东西的时候,也会记着给她一份儿,或是点心,或是盛京小姐们流行的衣料首饰。 东西不算多名贵,但这份心意难得。 宁姮也不是那种完全捂不热的石头心肠,别人释放善意,她也会记着。 渐渐地,在府里碰到哥嫂二人,她也会勉强扯出一个还算是……嗯,人机的微笑。 期间薛婉倒是“病愈”了,又恢复了那副柔弱小白花的模样。 她不主动找她,她倒是时不时过来梨棠院,不是送汤就是送水,话里话外依旧茶香四溢。 宁姮有点不想看她那动不动就红眼圈、活像全世界都欺负了她的模样,所以通通让阿婵挡在外面了。 次数多了,薛婉大概也觉得没趣,便不怎么来了。 转眼间,便已是四月中旬,春意渐浓。 婚期将近,她娘宁骄终于安置好在若县的那些“露水情缘”,风尘仆仆,深一脚浅一脚地赶来了盛京。 寻常货色入不了宁骄的眼,所以她睡过的都是精品中的精品,容貌、才华、体力总得有一样拔尖。 看着用着都挺好,唯一的缺点就是后续有点难缠。 宁姮曾经就亲眼见过,七夕当晚,上一个俊俏郎中还没从后门送走,下一个英武镖师就兴冲冲地提着礼物来前门敲门了。 ……那场面,堪称修罗场。 这次为了宝贝女儿的终身大事,宁骄忍痛把男朋友们全部分手处理了。 心里有点小小的舍不得,但不多。 毕竟男人嘛,就像韭菜,割了一茬总还有更新鲜的。 ------------ 第19章 真心喜欢过的人 再过几天便是大婚,寻常女儿家基本都在家待嫁,羞怯又期待。 但宁姮就不是个守规矩的人,侯府她待着也无趣得很,这些日子大多泡在阿简置办的大宅里。 这宅子地段幽静,内里别有洞天,一草一木,一桌一椅,都是阿简亲手布置的。 下人也都是熟面孔,宁姮在这里,跟之前的家没什么两样,自在得很。 “崔叔,阿简呢?”宁姮好几天都没看到人,便问管家。 自从回到盛京,她还没见过阿简呢。 崔叔道,“开春了,小狸最近有些发性,闹得厉害,简少爷亲自照看去了,说过两日就回。” 小狸就是宁姮养的猫儿,准确来说是一只吊睛白额虎。 又是某一次,她上山采药,遇到只受了伤的母虎,伤势过重,俨然是不太行了,但那小虎崽子还嗷嗷待哺,看着可怜极了。 这种谁看见都是手慢无,宁姮揣着就回家去了。 野男人不能捡,小虎崽倒是没关系。 养到如今,除了调皮了些,吃得多了些,还能防小偷,简直是完美的护家神兽。 阿婵听罢,表情嫌弃,“他去照看?阿狸最讨厌他靠近,别把自己照看死了。” 崔叔笑眯眯地回答,“小狸最通人性,应当不会。” 这时,宁骄从里屋走出来,一把搂住宁姮。 “乖宝,走,阿娘给你兑点银票傍身。” 三人去了盛京最大的钱庄,宁骄眼睛都不眨,直接兑了两万两银票,厚厚一沓,全部塞进了宁姮兜里。 “这可都是你的婚前财产,收好了。” 票子在手,天下全有,再怎么都比男人靠谱。 宁姮知道她娘是怕她在王府过得不好,但她物欲很低,吃穿不讲究,也花不了多少银子。 不过既然阿娘给都给了,宁姮还是决定收下。 从钱庄出来,三人正准备去盛京有名的酒楼尝尝酒菜。 这时,一辆装饰极为华丽,四角挂着金铃的马车从街尾而来,车速颇快,引得路人纷纷避让。 宁姮恰好站在路中间,阿婵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拉回到身边。 “阿姐,小心。” 马车几乎是擦着三人的衣角疾驰而过,带起的风掀起了车帘一角。 宁骄皱眉抬头,目光落在马车内那妆容精致的华服少女侧脸上时,微微一怔。 她拉住旁边一个看热闹的小贩,随口问道。 “小哥,请问这是哪家的马车?好生气派。” 小贩热情道,“哦,这是崔相府的马车,里面坐着的应该是崔相爷的嫡千金……要说这崔家小姐还真是好命嘞,崔相爷三个儿子,就这么一个嫡出的千金,从小那可真是捧在手心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宠得没边儿了!” 宁姮对盛京这些高门大户了解不多,只是隐约听过崔相颇得圣上器重。 她见宁骄盯着马车远去的方向,表情微妙,便问,“阿娘,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宁骄回过神来,随意摆了摆手。 “没什么……咱们走吧。” 不过片刻,宁骄的神态便恢复如常,甚至还点了个大肘子配好酒,大快朵颐。 倒是宁姮心里思忖,崔相…… 她那时还小,却依稀记得,阿娘真心喜欢过的那人,便是姓崔。 …… 马车内。 丫鬟低声道,“小姐,方才那青衣女子便是薛府找回来的,赐婚给睿亲王的正主了。” 崔熙月瞧见了。 她今日本就是专程来看,那即将嫁给怀瑾哥哥,成为睿亲王妃的究竟是何等女子。 ……是很不一样,容貌极盛,清冷绝尘。 要不然一个嫁过人还有孕在身的乡下寡妇,怎可能攀上亲王府的门槛? 几日后就是婚期,丫鬟见她抿着唇,便知自家小姐心里不好受。 连忙宽慰道,“小姐,您别多想。” “王爷虽然倾心于您,可终究皇命难违,再者,恕奴婢说句逾越的话,就睿王殿下这身子骨……实在非小姐的良配。” 崔熙月自然知道丫鬟的意思。 她是当朝宰相的嫡女,这样的身份配什么样的王侯将相配不得? 便是入宫为妃,乃至登上后位,也并非痴心妄想。 可是……自从三年前的元宵灯会,怀瑾哥哥为她挡下那匹横冲直撞的疯马,她就对他念念不忘。 她知道父亲更属意她入宫,巩固崔家权势。 她原先也对睿亲王也不作指望,可后来,偶然从朝阳长公主那里听说。 怀瑾哥哥时常对月独酌,神情寂寥,私下佩戴的荷包上还绣了一弯新月…… 她名字里便带了个“月”字,这巧合让她忍不住猜想,他或许也对自己情根深种……只是顾及她是个闺阁女儿,才没有贸然表露心意。 不过……理智也告诉她,睿亲王虽得皇上爱重,却终究是个不长命的。 “小姐。”丫鬟的声音再次响起,打断了崔熙月的思绪,“说来也怪,奴婢方才瞧见,薛家小姐旁边那妇人的眉眼……竟与小姐您有几分相似呢……” 相似? 崔熙月闻言,只觉荒谬,随口道,“巧合吧。” 她母亲是将军府千金,武将之后,她怎可能与市井间寻常妇人相似? …… 从酒楼出来,宁姮对阿婵耳语了几句,让她空了去查查那崔相府的底细,尤其是那位崔小姐。 阿婵点头记下。 “阿娘,回家还是去铺子?”宁姮问。 当初宁骄只是想开个小药铺,养活这一家四张嘴,顺便发扬现代医学,救死扶伤。 但一不小心,铺子开得到处都是,钱也越赚越多。 原先宁骄就有把生意重心迁来盛京的打算,盛京相当于现代的首都,达官显贵云集,人傻钱多的遍地都是,钱自然也更好赚。 自从宁姮被认回侯府,殷简便马不停蹄地开始整合资源,迁移产业。 原本在京城就有几家连锁的分店,如今合并起来,盘下的铺面更大,事务繁杂,少不得需要东家亲自坐镇打理。 宁姮有孕不便操劳,平日里多是殷简,如今是赶来的宁骄在经营。 宁骄摸了摸她微隆的小腹,“店里有你崔叔看着,出不了乱子。” “走吧,咱们去给这小家伙置办点衣裳鞋袜,总不能生下来光着屁股吧?” 宁姮想了想,点头。 谁知刚踏进云裳阁,便遇到了熟人。 薛婉正亲昵地搂着柳氏的胳膊挑选布料,见到她们进来,表情瞬间变得有些微妙。 随即扬起一个无懈可击的笑容,柔声道,“姐姐,好巧啊,你也来买衣裳吗?” ------------ 第20章 宁骄的战斗力 不然呢?来衣裳铺子不买衣裳,难道摆桌子用膳? 宁姮懒得搭理,只冷淡地应了声,“嗯。” “正巧呢,我和母亲也是来挑选大婚时的添妆呢。” 薛婉仿佛没察觉到她的冷淡,笑得更甜了,“姐姐你看好什么,待会儿一起付账便是了。” 话里话外,都把自己放在主人家,甚至是施舍者的位置上。 宁姮淡淡道,“用不着。” 给孩子买几件衣裳,也不见得就穷死了。 薛婉掩唇轻笑,声音不大不小,“姐姐,你就不要逞强了,这云裳阁乃是百年老字号,专程接待达官贵人,一匹布价值不菲……你刚回京不久,如何付得起?” 围观的多是京城里的富贵夫人小姐,目光在宁姮和薛婉身上来回扫视。 这亲生女儿穿得如此素净,养女却这般花枝招展……平阳侯府也当真是做得出来。 宁姮发誓,哪怕薛婉是占了她身份十八年的既得利益者。 但她其实并没有多么埋怨或者针对她,只当她是个不相干的陌生人。 然而她实在接受不了,这好好的一个大活人,怎么就听不懂人话?非要一次次凑过来找不自在? 好想给她脑子扎几针啊…… “阿娘,换一家。”宁姮挽住宁骄的胳膊,转身欲走。 宁骄却拍了拍她的手,站着没动,表情笑眯眯地,“姮儿,何必舍近求远?这云裳阁瞧着料子不错,再说了,你亲生母亲都在这儿,哪里会让你自己付账。” 眼见宁姮挽着另一个妇人的手臂,亲昵地唤着“阿娘”,柳氏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十分不是滋味。 想当初,她也是十月怀胎,分娩时险些难产才生下这个女儿…… 如今,亲生女儿对自己不冷不热,视如陌路,反倒是一个乡下妇人得了她全部的依赖和亲近。 这让她情何以堪? 当真是连婉儿半分的贴心都比不上…… 薛婉更是抓住宁姮话里的字眼,一副为柳氏抱不平的委屈模样,“姐姐,你是平阳侯府千金,怎么能唤别人阿娘?这般作为把母亲置于何地?” 宁骄快被这浓烈的茶味儿熏吐了。 这场面,简直太熟悉了! 她穿越过来前,这类真假千金互相打脸的小说没看十本,也看了八本,套路她都门儿清。 “这位姑娘,如果我没记错,你好像也就是个心术不正的接生婆子的女儿吧?” 宁骄笑吟吟地开口,语气却带着刺,“你都好意思赖在侯府十八年,鸠占鹊巢,享受着本该属于姮儿的富贵生活,如今是哪儿来的脸来指责她唤我一声娘?” 宁骄嗤笑一声,“难道你不曾口口声声叫爹喊娘,到底是谁更不要脸啊,嗯?” 薛婉小脸瞬间煞白,嘴唇哆嗦着,“我……我不是……” 柳氏的表情微沉,她护住薛婉,“这位夫人,请你慎言,婉儿如今是我侯府堂堂正正的养女,我视她如亲生!” “那巧了不是?”宁骄双手一摊,笑容更灿烂了。 “姮儿也是我含辛茹苦养大,整整十八年,没让她饿着一顿冻着一宿!她唤我一声娘,有何不可?” 不等柳氏反驳,她继续道,“还有,你们薛家也真是好笑。我原以为你们是真心挂念女儿流落在外,受了苦楚,原来是迫不及待接我姮儿回去替你那上不得台面的养女冲喜的!” “怎么?舍不得你那宝贝养女嫁到睿亲王府,如今倒摆起亲生母亲的谱了,脸呢?” 宁姮和阿婵站在宁骄身后,默默看着宁骄输出。 她们俩一个懒得吵,一个倾向于直接动手,两个加起来都没有半个宁骄的战斗力。 这一通连消带打,夹枪带棒,直接把柳氏和薛婉那层遮羞布扯得干干净净。 柳氏的面皮青了又白,白了又青,被噎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围观众人啧啧,“说起来也是,这亲生女儿回府这么久,竟连个认亲宴都未办,名字也不曾改……” “可不是,出门处处带着养女,亲女儿倒像外人,难怪人家心寒。” “要不是大师说假千金不堪做王妃,这薛家恐怕不会这么快把女儿接回来吧……” 柳氏只觉胸口哽着一股气,上不来下不去。 是他们不想给她改名吗,分明是她自己不愿意,跟他们侯府有什么干系! …… 柳氏心口窒闷,憋屈得不行。 而提着大包小包回府的宁骄倒是感觉心情舒畅多了。 果然老话说得对,快乐不会消失,只会转移——尤其是看到讨厌的人不爽,自己就格外爽了。 另一边,阿婵记着宁姮的吩咐,效率极高。 第二天上午,便将打探来的消息呈了上来。密报显示,那崔相崔诩,当年还真的同宁骄有些牵扯。 看完始末,宁姮眉头深深皱了起来。 阿婵更是干脆,眼神凶戾,“阿姐,要做了他吗?” 宁姮:“……” 阿婵的想法很简单,能动刀子的事,就不必动脑子。 渣男就不该活在这世上。 宁姮轻轻笑了,但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反而透着一股子冰冷狠绝的玩味。 她抬手,将那卷写满龌龊的纸伸到烛火之上,橘红色的火舌缭绕而上,迅速吞噬了墨迹,化为蜷曲的灰烬,簌簌落下。 跳动的火光映在她幽深的瞳孔里,明明灭灭。 “阿婵,怎么动不动就做啊做的,简直太不文明了……” 她声音和缓,阿婵却能听出来,阿姐生气了。 能让她生气的人不多,但有一个算一个,通通都没有好下场。 “让一个自视甚高的渣男生不如死,眼睁睁看着自己最在意的东西一点点崩塌,岂不比直接杀了他……更有趣味?” 当朝宰相,天子近臣,很有难度嘛。 不过,宁姮就喜欢这种有挑战性的事情。 她捻了捻指尖的灰烬,轻声道,“来日方长,不急。” ------------ 第21章 大婚 婚期前一晚。 按理说,女儿出嫁前夜,母亲都会去女儿房中,说些体己话,传授些为人媳、为人妻的道理。 顺便隐晦地提点一下新婚夜的夫妻之事。 但亲生女儿早就是个嫁过人的,梨棠院更是早早就吹了烛火,瞧着比她还淡定。 柳氏心里堵着气,也懒得再去贴冷脸,于是径直去了锦华院。 薛婉还没睡。 明天就要嫁给赫连旭了,虽说是她自己一力促成的婚事,但临到头,薛婉还是有些惶惶,寻不着落点。 毕竟,那赫连旭的憨笨模样,实在与她想象中的良人相去甚远。 见到柳氏深夜前来,她连忙起身,眼中带着依赖和脆弱,“娘……” 这般全然依赖的女儿姿态,极大地满足了柳氏身为母亲的被需要感,让她心底熨帖了不少。 果然,还是从小养在身边的女儿贴心,知道亲近她。 “婉儿。”柳氏坐到榻边,语气柔和下来,“明日便是大婚了,母亲心里舍不得,来同你说说话。” 其实柳氏心底也不太看得起那赫连旭,文不成武不就,无勇无谋。 偏生人家会投胎,有个权势煊赫的王爷爹,如今这宗室里,经过今上登基前后的几番清洗,便只有端王这一脉还屹立不倒。 再加上那个宫中讳莫如深的秘辛—— 当今圣上曾于战场伤了密处,连妃嫔都不曾纳,恐绝嗣不育…… 那赫连旭作为端王独子,身份便愈发微妙起来。 她女儿若是能牢牢抓住赫连旭的心,早日给端王府生下个一儿半女,日后的前程,简直不可限量。 “婉儿,娘知道你心气儿高,看不上世子那般性子的。” 柳氏压低声音,“但你要往长远里看,睿亲王久病缠身,当今圣上又无后宫,子嗣无望……那端王世子虽说粗笨了点,但娘能看出,他对你是真心的,几乎言听计从。” “咱们女子做不成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业,一生的荣辱都系在后宅里,夫君的宠爱是根本,子嗣才是倚仗……” 柳氏拍了拍她的手背,语重心长,“你嫁过去后,早日生下嫡子,牢牢坐稳世子妃的位置,将来才有享不尽的尊荣。” “这样即便日后世子纳了妾室,有了庶子女,也动摇不了你的位置。” 薛婉抿了抿唇,垂下眼帘:“……娘,女儿省得。” 若不是为此,她又怎会甘心委身给那个笨熊似的憨包? 不过那端王世子好歹前途光明,比不得宁姮,嫁个朝不保夕的病秧子亲王。 冲喜冲喜,说得再好听,也不过是跳进另一个火坑。 要是哪天陆云珏两腿一蹬,她又得守寡,带着个拖油瓶,那才叫凄惨。 这样想着,薛婉心里总算平衡了不少。 母女俩又说了会儿贴己话,临走之时,柳氏从袖中取出一个用锦缎包着的小册子,塞到薛婉手里。 “婉儿,世子年纪轻,血气方刚,又是那样的身躯,于床笫之事恐怕有些贪欢莽撞……”柳氏轻咳,“这册子你瞧瞧,心里有个底,若是世子贪得很,你也别一味纵容,仔细身子要紧。” 薛婉隐约猜到是什么,耳根有些发热。 柳氏道:“这里头……也有些法子,能让你少吃些苦头,甚至拿捏住他。” 薛婉轻轻“嗯”了一声,几乎不敢看柳氏。 柳氏又嘱咐了几句,这才起身离去。 房门轻轻合上,室内重归寂静,薛婉独自坐在榻上,指尖摩挲着那本绢册。 犹豫片刻,她终于缓缓翻开,终究是红了脸。 …… 比起柳氏和薛婉那边可能存在的多重心思,宁姮这边倒是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 为了避免自己的起床气毁了明早的婚礼,她决定早点睡,养精蓄锐,争取明天做个情绪稳定的新娘子。 四月十八,黄道吉日,宜嫁娶、纳采、祭祀。 睿亲王和端王府同日娶妻,平阳侯府嫁女,可谓是双喜临门。 盛京街头巷尾皆在议论这场难得的盛事。 侯府各处红绸高挂,张灯结彩,仆从穿梭不息,人人脸上都带着笑。 平阳侯薛鸿远更是穿戴一新,站在府门前迎客,端的是喜气洋洋,满面红光。 美中不足的是,睿亲王陆云珏……又病倒了。 因前些时日风寒侵体,如今昏睡在床上,起都起不来,更别提亲自迎亲拜堂了。 围观百姓啧啧议论,“听说那真千金姿容出众,却是个可怜的……这睿王连成亲都还躺在床上,依我看,恐怕要二做寡妇咯……” 旁边有人低声道:“闭嘴!这话是可以说的吗,你那脑袋要是不要?” “要我说那二小姐也真是好命,虽是养女,却能嫁入端王府做世子妃,端王世子今日亲自迎亲,风光得很呐……” 正说着,忽听得远处传来更加喧天的锣鼓之声,仪仗鲜明,气势非凡。 “是端王世子来了吗?” 百姓们个个伸长脖子去看,却见那队伍规制远超亲王世子,华盖仪仗,威严赫赫。 远远看见仪仗队伍渐近,为首之人骑在一匹神骏异常的高头大马上,身姿挺拔,龙章凤姿。 却不是端王世子,更不是睿亲王。 只听得队伍前开道的太监运足中气,高声唱道,“陛下驾到——” ------------ 第22章 穿上衣服不认识了 竟是当今圣上亲临! 薛鸿远当即从门口疾步冲出,惶恐地跪伏在御驾前,声音都带着颤。 “臣薛鸿远,参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侯府内外所有女眷、宾客,连同周围看热闹的百姓,黑压压跪倒一片,三呼万岁之声震天动地。 “薛卿,平身吧。” 赫连𬸚身着玄色绣金龙袍,面容俊美无俦,带着不容置疑的帝王威严。 他负手而立,目光扫过一片喜庆的侯府,淡淡道,“怀瑾身体欠安,无法亲至,朕特来替他迎亲,以全礼节。” 围观百姓伏跪在地,虽不敢直视天颜,却也忍不住哗然。 陛下竟亲自替睿亲王迎亲,这是何等的殊荣与恩宠! “天爷啊,这睿亲王当真是好命啊,得圣上如此爱重!” 有人轻声耳语道:“我要是睿王,便是立刻死了也值了……” “快呸呸呸!大喜的日子说什么晦气话,被听见你脑袋真没了。” 人群里,跪着看热闹的宁骄忍不住悄悄抬头,她居然真看见封建朝代的活皇帝了。 那还说啥啊,这辈子直了! 先是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响起,驱邪避晦。 一行人浩浩荡荡行至梨棠院前。 德福今日充作司仪官,高声道:“吉时已至,请新娘子出阁——” 房门开启,宁姮身着繁复华丽的大红嫁衣,盖着绣龙凤呈祥的喜帕,被喜娘们小心翼翼地搀扶出来。 阿婵今日也着红衣,依旧小心地护在宁姮另一侧,低声提醒,“阿姐,当心门槛。” 盖头底下,寅时就被挖起来梳妆打扮的宁姮,没忍住打了个哈欠。 好困…… 冲喜而已,走个过场罢了,干嘛搞得这么复杂? 跨过门槛,喜娘恭敬地将红绸的另一端递到赫连𬸚手中。 “劳陛下圣驾,引王妃辞别家人。” 赫连𬸚也觉得这婚礼仪式过于繁琐冗长,但今日是表弟人生大事,务求尽善尽美,不能有丝毫差池。 他便耐着性子,牵着红绸,引着宁姮从院子一路走到正厅,准备行辞亲礼。 手中红绸传来轻微的牵引力,走着走着,赫连𬸚心头莫名生出一丝异样。 这场景……竟恍惚像是他自己在成亲一般。 不过,即便是他日后立后,恐怕都不会有如此耐心亲自完成这全套的迎亲仪式,今日也就是为了怀瑾而已。 宁姮耐着性子,一步步从后院走到前厅,然而今日妆造过于繁复,盖头下视线受碍,中途经过月拱门之时,脚不慎踩到一块松动的石板,身子险些一个趔趄。 身边喜娘惊呼,“王妃小心!” 阿婵下意识伸手去扶,然而赫连𬸚反应更快,几乎是在她重心失衡的瞬间,已稳稳地扶住了宁姮的胳膊。 那臂膀坚实有力,瞬间将她倾斜的身子牢牢稳住。 “当心点,看路。” 被盖头蒙住脸的宁姮:“……”她倒是想看,但奈何脚底没长眼睛啊。 不过这皇帝的声音倒是清越沉稳,出乎意料的好听。 “嗯。”她低低应了一声,算是回应。 赫连𬸚扶着宁姮站直后,正准备收回手,却在听到那一声短促的回应时,动作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 这清冷中又带着慵懒鼻音的声线……竟莫名让他感到熟悉。 赫连𬸚略皱了皱眉。 …… 正厅里,老夫人、薛鸿远和柳氏早已端坐等候。 若是先前,柳氏说不定还要端着母亲的架子,敲打宁姮几句,让她谨守妇道,莫要丢了侯府脸面云云。 但如今帝王亲临,谁敢在这个时候摆谱拿乔? 柳氏只得按下心中复杂情绪,努力挤出几滴眼泪,用帕子掩了掩眼角,絮絮叨叨叮嘱宁姮日后要与王爷夫妻和顺,好生侍奉夫君,孝敬婆母之类,做足了谆谆教诲的慈母姿态。 说了半晌,盖头下的宁姮听得昏昏欲睡,最后只淡淡回了一个字。 “嗯。” 柳氏:“……” 赫连𬸚眼底掠过幽微光芒,这女子,倒是始终如一的……冷淡。 一行人至侯府正门,喜娘却有些犯了难,搓着手,额头冒汗。 按礼数,此时是要由新郎官亲自将新娘子抱上花轿的,以示珍重爱护。 但如今新郎官还躺在病床上……难道要劳烦陛下把未来的弟妹抱进去不成? 这也太不成体统了。 幸好关键时刻,薛行易这个大哥挺身而出,对赫连𬸚躬身道,“陛下,微臣斗胆,愿代睿亲王殿下,送阿妹上轿。” 新郎官的表哥不合适,但嫡亲兄长倒是无妨,也合情合理。 赫连𬸚允了。 宁姮反正是无所谓,谁来都行,早点弄完她就可以早点上轿歇会儿。 “新娘子上轿,起驾——” 随着司仪官一声高喊,花轿被稳稳抬起。 赫连𬸚翻身上马,仪仗队再次奏响锣鼓。 帝王亲至迎亲,哪怕端王世子赫连旭的迎亲仪仗队早就到了侯府街口,也只能远远候着。 赫连旭今日也是精心打扮过的,头戴金冠,身着大红喜服,那张憨厚的圆脸上满是藏不住的傻乐和紧张,看着倒是喜庆。 见赫连𬸚的队伍过来,他忙在马上躬身行礼,“堂兄,不,参见陛下!” 虽然赫连旭没有遗传到他老爹的精明世故,甚至有点缺心眼。 但赫连𬸚倒是觉得,生在皇家,脑子少根筋,未必就是坏事。 他微微颔首,算是回应。 等到景行帝的仪仗远去,赫连旭才松了口气,手抖着正了正衣冠。 马上,他就可以把婉儿娶回家了…… “端王世子来接新娘子咯!” …… 喧天喜乐声中,迎亲仪仗队浩浩荡荡地朝睿亲王府行进。 府门前早已围满了前来观礼的宾客和好奇的百姓,见到御驾亲临,又是跪倒一片。 “新娘跨火盆,财源滚滚进家门——”司仪高声唱着流程。 宁姮在喜娘的搀扶下,跨过那烧得旺旺的火盆,裙摆曳地,步步生莲。 吉时已到,该行拜堂大礼了。 只是,难题又来了,这迎亲可以请表兄代劳,但这拜堂……总不能让陛下再代劳一次吧? 那可真要惊世骇俗了。 所以,今日和宁姮拜堂的乃是——一只大公鸡。 脖子上系着大红绸花,十分精神抖擞。 “一拜天地!” 拜完天地,再拜主位的大长公主,最后再和那只亢奋的公鸡夫妻对拜。 宁姮已经被折腾困了,只想原地躺下,那只头戴红花的公鸡却似乎很享受众目睽睽的感觉,格外亢奋,声音响亮,“咯咯——咯——” 场面一度十分……别开生面。 德福努力维持着庄严,高声宣布,“礼成——送入洞房!” 宁姮心下松了口气。 一天折腾下来,暮色已沉,内院比喧闹的前厅僻静多了,红烛高照,喜字盈窗,却因男主人的缺席而显得有些冷清。 离开人群视线,宁姮直接就把那张碍事的红盖头给掀了。 喜娘愕然,惊呼出声,“王妃,您……您怎么自己把盖头揭了啊?” 宁姮:“王爷还昏迷着,我不揭,谁揭。” 喜娘:“……” 虽然……是这个道理没错,但好歹也象征性地等到进了洞房再揭啊。 这位新王妃也太不按常理出牌了! “行了,没你们事了,去前头找管家领赏吧,我自个儿去找王爷。” 宁姮过目不忘,上次来过一次王府,基本知道陆云珏的寝居怎么走。 她实在不喜欢身边围着一群陌生人,叽叽喳喳,碍手碍脚。 有阿婵就够了。 喜娘和众丫鬟面面相觑,为难道,“可这不合规矩啊王妃……”哪有大婚之日新娘子自己跑去找新郎官的? 宁姮揉了揉被凤冠压酸的脖颈,语气不容置疑。 “今后在王府,我就是规矩,去就是了。” ------------ 第23章 灯下美人,更美三分 “……是。”喜娘和丫鬟们不敢再多言,屈膝行礼后鱼贯而出。 凭着记忆走到陆云珏所住的静心院,门外只有两个小丫鬟候着,见到她来,连忙行礼,“王妃。” 没有闲人打扰,此处更是安静,依稀听得见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 “嗯。”宁姮推门进了喜房。 房间内红烛高烧,布置得喜庆而温馨。 宁姮头一件事就是让阿婵赶紧帮她把这沉死人的凤冠给取了下来。 她现在可算是彻底明白这便宜夫君在他皇帝表哥心中的分量了。 不仅亲自来迎亲,连这喜服凤冠的规制都堪比宫中娘娘,华美是华美,就是这分量……足足的,差点没把她脖子压断。 换下繁复的喜服,舒舒服服地沐了个浴,洗去周身疲惫。 再吃了些东西,宁姮才有闲心走到拔步床边,去瞧一瞧她这位昏迷不醒的新婚丈夫。 俗话说,灯下看美人,更美三分。 陆云珏今日亦身着与她同款的红色喜服,衬得他苍白的面容多了几分生气。 他双目紧闭,长睫如蝶翼般投下安静的阴影,呼吸清浅,安静地躺在锦被之中,唇色淡绯,像一尊可以随意摆弄的精致人偶。 宁姮突然有些遗憾自己不精于作画,否则倒是可以画一张美人静卧图,闲暇时细细观赏一二。 “阿婵,银针。”宁姮将手指搭在陆云珏脉上。 先前碍于所谓的男女之防,加上陆云珏当时状态尚可,便没给他瞧瞧,可这才几天光景,人就这么直挺挺地躺在这儿了。 要是再耽搁几天,那她可能真要守寡了。 宁姮叹气,这冲喜冲的,差点没给自己冲成真寡妇。 “给,阿姐。”阿婵利落地递上银针包,顺便帮忙把陆云珏的衣裳给扒了下来,露出赤裸的胸膛。 宁姮给陆云珏喂了颗黑色药丸,消毒的时候淡淡瞥了眼。 “下面也脱了。” 于是,在陆云珏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就被自己的新婚妻子给看了个彻彻底底。 一览无余。 陆云珏这是陈年旧疾,根基已毁,也就是当年饮下的鸩毒不算多,否则早就下黄泉了。 宫斗争储,向来都是无所不用其极。 哪怕是宁姮,也不能保证能给他治得七七八八,眼下只能以金针渡穴护住他即将衰竭的心脉,日后再慢慢调理着,让他多活两年罢了。 扎针又配合药浴,忙活完已经过了个多时辰。 宁姮有孕在身,阿婵自然当起了人体搬运工,十分熟练地把这位“姐夫”从床上扛到浴桶里,泡够时间再捞出来,搬回床上。 这打下手的活她和阿简从小到大没少做,早就驾轻就熟。 至于“非礼勿视”什么的,肉体凡胎,也没什么稀奇的。 宁姮困得不行,直接窝进拔步床里侧,扯过锦被盖好,“阿婵,困了……” “我睡了,你也去歇息吧,屋子在隔壁东偏院。” “嗯。”阿婵给宁姮掖了掖被子,吹灭两盏烛火,就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喜字静默,红烛缭绕。 睿亲王与王妃的新婚之夜,一个昏迷不醒,一个倒头就睡,就这么宁静祥和地过去了。 …… 与此同时,端王府倒是另一派光景。 作为新郎官的赫连旭还在前厅宴饮宾客,端王世子娶亲,亲贵皆在,他被众人围着灌酒,一时半会儿想抽身都难。 后院新房内,薛婉盖着大红盖头,端坐在床榻边等待着。 “小姐,世子还未回来,您先用些果脯垫垫吧……”春萱心疼自家小姐饿了一天,小声道。 薛婉的确是饿了,今日大婚起得早,从早折腾到晚都未用什么东西,如今腹中空空,难受得紧。 可她还没碰到春萱递过来的蜜饯盘子,守在旁边那位面容严肃的老嬷嬷便开口。 “世子妃,依着王府的礼数,世子爷未归,您是不能进食的。” 她目光扫过春萱,带着一丝训诫的意味,“再者,既已嫁入王府,便不是什么小姐了,该称呼‘世子妃’才是。下人没规矩,主子脸上也无光。” 春萱被说得脸色一白,喏喏道:“……是,奴婢记住了。” 盖头底下的薛婉瞬间咬紧了嘴唇,指尖掐进掌心。 什么意思?刚嫁过来,一个老婆子就敢当面敲打她的心腹丫鬟? 这是明摆着要给她下马威,欺负她是个“养女”出身吗? 本来就对赫连旭那副憨傻模样不喜,如今更多了几分屈辱和愤懑,薛婉心口像堵着一大坨湿棉花,却还是强忍着,“……嬷嬷说得是。” 又枯坐了许久,薛婉腿都快麻了,外间才终于传来喧闹和脚步声。 夹杂着小厮的高声通传:“世子回来了!” 赫连旭今日被灌了不少的酒。 他以往其实不怎么饮酒,但今日大喜,他高兴,宾客们都来敬酒,他憨乎乎的,又不懂得拒绝。 几乎是来者不拒,谁来敬他都仰头就干。 幸好赫连旭还惦记着等会是洞房花烛夜,婉儿妹妹还在房里等着他,才没直接醉死在前厅。 赫连旭身躯本就魁梧,生得又高又壮,此刻醉得脚步虚浮,需要好几个小厮合力搀扶着才能踉跄行走。 一路上还咧着嘴,只顾着傻笑了,“嘿嘿……婉儿妹妹,我回来了……嘿嘿……” 进了新房的门,被屋内的暖香一熏,赫连旭才后知后觉。 自己身上全是浓重的酒气,熏人得很,婉儿妹妹不会不喜吧? 老嬷嬷已经将喜称放在他手里,“世子,吉时已到,请为世子妃掀盖头吧。” 赫连旭脸色酡红,晕乎乎地站直了些身子,努力聚焦视线,笨拙地用喜秤小心翼翼地挑开了那方大红盖头。 烛光摇曳下,露出薛婉精心装扮过的容颜,柳眉杏眼,朱唇点点。 十分我见犹怜。 赫连旭整个人都看呆了,嘴巴张着,“婉儿妹妹……你今日真好看,比画上的仙女还好看……” 然而,薛婉心里却没有半分喜悦。 自从宁姮回府,她在家中的地位就一落千丈,本就不愉至极。 如今刚嫁过来,一个老嬷嬷就敢明目张胆地给她气受,这往后的日子还能好过? 再望着眼前这个即使努力打扮过,也依旧像头憨傻狗熊的赫连旭,闻着那熏人的酒气,心里更是委屈、失望交织。 还没开口,眼泪便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赫连旭的酒意当时就被吓醒了大半,慌得不知如何是好,笨手笨脚地想给她擦眼泪又不敢碰,“婉儿妹妹!你、你怎么了……是不是不喜欢我喝酒?” “我以后再也不喝了,一滴都不沾!婉儿妹妹,你别哭啊……你哭得我心都碎了……” ------------ 第24章 憨笨狗熊很讨厌 赫连旭盼这一天盼了许久。 之前听说薛婉落水生病,他着急坏了,跑去平阳侯府探望。 岳母却说怕过了病气给他,硬是没让他见着面。 足足一个月没见到心上人,他揣着满怀的思念和情意,却万万没想到,洞房花烛夜,首先见到的是媳妇儿的眼泪。 哄也哄不好,问也不说话,赫连旭又急又心疼,猛地抬头看向一屋子的下人,憨厚的脸上第一次出现怒容。 “到底怎么回事,是不是你们没伺候好世子妃,惹她伤心了?” 赫连旭向来好脾气,对院里的下人更是宽厚,像如今这样动怒,几乎从未有过。 嬷嬷心里一咯噔,连忙跪下,“世子息怒,老奴不敢!” 她也没料到这位世子妃脸皮子如此薄,还没说两句就泪盈盈的,竟直接告到了世子面前。 赫连旭不理她,直接道,“春萱,你是婉儿妹妹的丫鬟,你来说,谁给世子妃气受了?!” 春萱看了眼跪在地上的嬷嬷,欲言又止。 薛婉却拭了拭眼角的泪,适时地轻轻拉住赫连旭衣袖,“不干嬷嬷的事……世子,是我自己刚离家,一时伤感……” 赫连旭知道自己是个蠢笨的,他比不得皇上堂兄的英明神武,也没有父王那般睿智精明,但他也不是真的什么都瞧不出来。 明明拜堂都还好好的,怎么现在哭得这般伤心。 定是府里下人瞧不起婉儿妹妹是个养女,暗中给了她气受。 这怎么行? 以后他是婉儿妹妹的夫君,自然是要为她撑腰的! “嬷嬷,你走吧,我院子不需要你伺候。” 那嬷嬷顿时慌了,她是府里的老人,是被王妃专程指过来提点新妇,掌管院内事务的。 世子妃初入府,许多规矩不懂,免不了要向他们讨教。 在主子跟前得脸,赏钱自然也少不了。 再者,她是王府世仆,底下还有两个孙女,本来指着日后或许能入世子房里,当个通房什么的,要是惹了世子厌弃,被撵回去…… 且不说王妃定要重罚她,她日后在府里还有什么脸面? 嬷嬷急忙转向薛婉,连连磕头,“世子妃恕罪,是老奴多嘴,老奴该死!” “求世子妃开恩,饶了老奴这一回吧!” 看着刚才还趾高气扬的嬷嬷此刻跪地求饶,薛婉心口那团堵着的恶气总算畅快了不少。 一个下贱的婆子,也敢给她脸色看? 但她面上却露出不忍之色,柔声道,“世子,嬷嬷也是好心提点,并非有意……” 赫连旭态度却十分坚决,“婉儿妹妹性子好,但也不是容你们欺负的!” “本世子说了算,你们都听见了?都下去!” 他挥退所有下人,看着眼前梨花带雨,更显娇媚的妻子,想到等会儿的洞房花烛,脸又红了起来。 带着酒意和羞涩,憨憨地补充道,“快、快走……都不许在院子里偷看!” 下人悉数退了出去,屋子里只剩他们两人。 红烛噼啪作响,气氛瞬间变得暧昧而安静。 …… 其实成婚前几日,赫连旭自己一个人倒也偷偷研究过春宫图,理论知识储备了一肚子。 但他实在怕唐突了心上人,此刻有些手足无措,紧张得手心冒汗。 赫连旭笨拙地蹭到旁边的小桌子旁,捧来一盘精致的点心,结结巴巴地道,“婉儿妹妹,饿不饿?先吃些糕点吧……我,我喂你……”说着捏起一块桂花糕,小心翼翼地递到薛婉唇边。 薛婉垂眸,做出十分羞涩的样子,就着他的手轻轻咬了一小口。 “嗯……多谢世子。” 其实平心而论,赫连旭终究是端王的儿子,样貌并不算差,除去那份憨笨之气外,对她的心意也是一等一的。 但薛婉就是喜欢不起来,甚至心底藏着鄙夷。 她从来心气就高,自诩才貌双全,什么东西都想要最好的。 就算不能入宫当皇妃,至少也该嫁给一个才华横溢的王侯世家子弟。 谁曾想,到头来却只能顶着“养女”的身份,嫁给她素来被她嫌弃,蠢笨如猪的赫连旭。 薛婉如何能甘心? 但既然嫁都嫁过来了,木已成舟,她就是忍着恶心,也要把这世子妃的位置坐稳了。 起码,要先怀个孩子,有了依仗再说。 想到这里,薛婉也强压下心中的情绪,主动伸出手,柔声道,“夫君,夜已深了,婉儿替你宽衣吧。” 赫连旭喉头发紧,浑身肌肉都绷紧了,连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就在薛婉冰凉的手指碰到他外袍系带时,赫连旭像是被烫到一样陡然弹跳起来,脸涨得通红,“等等!婉儿妹妹你等我一下!” “我去沐浴一下!很快的,你等我!”自己一身酒气味,怎么能玷污了冰清玉洁的婉儿妹妹。 薛婉坐在床榻边,露出很柔婉的笑,“好。” 赫连旭火速冲了个冷水澡,把身上的酒气搓洗干净,换了身崭新的寝衣,才红着脸蹭回床边。 明明是个魁梧的傻大个,此刻却捏着衣角,扭扭捏捏的模样,让人感觉违和又好笑。 “夫君……”薛婉适时地露出依赖的神情,声音细若蚊蚋。 赫连旭心头软得一塌糊涂,像飘着一朵绵软的云朵(省略)。 …… 次日,赫连旭很早就醒了,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怎么睡。 与之对应的,薛婉的状态就不是很好,小脸煞白,眼下还有明显的青黑。 薛婉却叫苦不迭。 狗熊就是狗熊,憨笨又听不懂人话——她讨厌狗,更讨厌熊! 看着薛婉艰难起身的样子,赫连旭又是心疼又是愧疚,小心翼翼地想上前扶她下床。 薛婉本能地想避开他的触碰,却在下一秒想起自己的处境,硬生生忍住了。 顺势靠在他臂弯里,似怨似嗔地飞了他一眼,“你说呢?” “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赫连旭连忙认错,心疼得不行,“下次,下次我定然小心些!我帮你擦些药吧……” 薛婉怎么可能让他来上药,昨天忍着恶心被他碰就算了,现在光天化日之下…… 她推开他的手,强撑着站起来,“春萱来就行……夫君,该去给婆母敬茶请安,再耽搁便不好了。” 王府规矩严,她初入府,绝对不能行差踏错,给人留下话柄。 ------------ 第25章 贴心睡觉搭子 陆云珏是被屋外嬷嬷的声音唤醒的。 “王妃,时辰不早,该去给大长公主敬茶了……王妃?” 陆云珏睁开眼。 昏睡了几天,他本以为醒来又会是熟悉的四肢沉重,却意外地感觉身子比之先前松泛不少。 就连心口那常年的窒闷感也似乎减轻了些许。 陆云珏撑着手臂坐起来,却意外发现,身侧还睡了个人。 他猛地一怔,意识逐渐回笼。 视线扫过四周——入眼皆是鲜艳的红,帐幔、被褥、甚至桌案上都贴着大红喜字。 陆云珏立马意识到,昨日应当是他的大婚之日。 心中陡然生出些懊恼与愧疚,如此重要的日子都能昏睡不醒……他这身子,的确是不争气到了极点。 宁姮还睡着,昨晚折腾晚了,加上有孕后本就困倦,此刻睡得正香。 她睡着的样子和平时很不一样,若说平日里她气质清冷绝尘,时常带着疏离之感。 那么睡着后则是眉眼柔和,多了几分柔软,竟像只慵懒窝着的猫儿。 哪怕他们并无感情基础,陆云珏的心也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挠了下。 屋外,嬷嬷没听到回应,又轻轻敲了下门,“……王妃?您可醒了?” 都巳时了,新妇敬茶早就迟了,若非屋内一直半点动静都没有,她也不敢一再催促。 却没想到来开门的竟是自家王爷。 陆云珏披着外衫,脸色虽仍显苍白,但精神头瞧着竟不错。 他压低声音道,“嬷嬷,阿姮还睡着,你同母亲说一声,敬茶之事稍待片刻吧,不急。” 他已经很久没有感觉如此轻松了,说话都多了几分力气。 左右大长公主府就在隔壁,他又没爹,一家子人,不需要讲究那么多虚礼。 “王爷,您醒了?!” 刘嬷嬷哪里还顾得上什么敬茶不敬茶,她眼睛瞪得像铜铃,难以置信地看着陆云珏——王爷竟然不需要别人搀扶,独自从内室走到了门口! 刘嬷嬷激动得无以复加,原以为冲喜只是求个心理安慰,没想到还真有用啊! 王爷这看着……竟像是大好了不少。 “王爷您感觉怎么样?老奴立马去禀告殿下……殿下要是知道您醒了,不知该多高兴!”刘嬷嬷激动得语无伦次。 陆云珏无奈地笑了笑,“嬷嬷,小声些。” 刘嬷嬷连连点头,压着狂喜的嗓音道,“哎!哎!老奴知道,王爷您快回去躺着,再歇会儿。” “老奴这就去告诉殿下这个天大的好消息!” 说起来刘嬷嬷都已是当祖母的年纪,此刻却像是打了鸡血,健步如飞地朝着大长公主府的方向奔去。 陆云珏倒不想再躺着了。 他这破身子,一年里有大半年都在床上度过,早就躺得厌烦了。 他轻轻关上门,回到内室,却没有再上床,只是在床边的软榻上坐下。 拿起一本未看完的书,静静等着宁姮醒来。 …… 宁姮倒也没睡到日上三竿才醒,主要是因为她内急。 肚子里这孩子别的倒还省心,不闹腾,只是一天天长大, 她去方便的次数与日俱增。 睁开眼,首先看到的便是她那病美人夫君放大的俊脸,他靠在床边软榻上,晨光透过窗棂洒进来,给他镀上柔和的光晕。 “阿姮,醒了?” 见她睁眼,陆云珏放下书卷,温和地开口。 宁姮觉得阿娘说得没错,大清早看到这样的美色,的确是赏心悦目。 她坐起来,伸了个懒腰,“你呢,身体好点没?” “好多了。”陆云珏温和开口,“昨夜,劳烦你又给我针灸了?” 他虽昏睡,隐约有些印象,似乎有银针刺穴的感觉,身上也残留着药浴的气息。 原以为是太医,现在想来,之前那些太医似乎还没有如此精湛的医术。 宁姮:“嗯。” 她点点头,算是承认,并没多说。 两人一问一答,相处模式不像是新婚夫妻,倒像是经年好友,或是早已习惯了彼此的老夫老妻,透着一种诡异的和谐。 看着宁姮穿着寝衣从他的床榻上起来,陆云珏耳根微微发热,抿了抿唇。 “昨日,是你我新婚……” “嗯呢。”宁姮急着去解决生理需求,随便应了声,就低头找鞋。 陆云珏看着她心不在焉的样子,继续道,“对不住,是我这身子不争气,未能亲自去侯府迎亲……” 甚至,连她穿喜服是何等模样都未曾见到,想来定是极美的。 宁姮倒是没想过他会在意这些,边趿拉上鞋,边无所谓地摆摆手,“无妨,你的皇帝表哥帮你接亲了,排场大得很。” “表哥?”陆云珏有些意外,但不多。 他病重未能起身,按表哥的性子,亲自替他迎亲撑场面,倒也合理。 “那……拜堂?”他迟疑着又问,无法想象那是如何完成的。 “一只大公鸡。” 宁姮道:“应该还在后厨,依我看,下午便炖了吧,咱俩一起补补。” 拜个堂叽叽喳喳的,吵得她头疼,不如物尽其用。 陆云珏:“……” 好歹是替他拜堂的,便只有这个下场吗? “好,我命膳房去处理。” 宁姮看了眼天色,“是不是该去敬茶了?你先等等,我得先去趟恭房。” 陆云珏道,“不急这一时半会儿,母亲那边我差人打过招呼。” 果然是看好的睡觉搭子,人还怪好的嘞。 …… 陆云珏院里清净得很,没有那些莺莺燕燕的美貌丫鬟,只有几个手脚麻利的小厮。 昨晚新房外候着的那两个丫鬟还是临时指过来的,虽然宁姮只习惯阿婵在身边,但阿婵只擅长杀人下毒,日常还真的需要手巧的两个丫鬟在身边。 新婚第二日,打扮不能过于素净,失了礼数。 不过宁姮向来不喜欢太复杂,丫鬟便简单给她挽了个发髻,钗环也是素雅大方的。 一番忙活下来,已接近午时了。 敬茶已是迟得不能再迟。 其实若换了旁的新妇如此没规矩,大长公主定然不会给好脸色看。 但人总有软肋,儿子的身体情况她再清楚不过,多少太医国手看了都束手无策。 要么叹气,要么皱眉摇头,早已暗示她准备后事。 所谓冲喜,更多是走个形式,全了最后一点念想。 要是冲喜真的那么管用,当初她那瘟鸡父皇早就纳上十个八个年轻妃子冲喜了,哪至于那么早就嗝屁? 如今儿子不仅醒了,气色和精神头看着竟比昏睡前还好上不少,这其中的蹊跷大长公主略一思忖便猜到。 多半是昨晚她给怀瑾瞧过了。 就冲这点,别说只是迟来敬茶,便是把这王府屋顶掀了,大长公主也能淡定地夸她掀得好。 ------------ 第26章 早亡前夫抢了先 两人并肩而来,一个病弱清俊,一个清冷端庄,瞧着倒是格外登对。 大长公主坐在上首,语气是罕见的温和。 “你有孕在身,便不必跪了。” “是。”其实宁姮本来也没打算跪来着,闻言从善如流地微微躬身,双手奉上茶盏。 “母亲请喝茶。” 大长公主象征性地抿了一口,便给了个厚实无比的红封。 紧接着,她道:“本宫不喜欢弯弯绕绕,你既已嫁进王府,以前的那些便当作前尘往事……” 大长公主打量着宁姮,心下其实有些惋惜。 这姑娘仔细看来,通身气度绝非小门小户能养出来的,样貌更是万里挑一,配她儿子绰绰有余。 要是没怀孩子就好了……说不准还能给怀瑾留个血脉延续香火。 但现在说这些也是无用,毕竟是她那“早亡前夫”抢了先。 大长公主按下这丝遗憾,继续道,“今后,你和怀瑾好好的就行,你腹中的孩子生下来,无论男女,本宫都会保它一世富贵无忧……至于能有多大造化,就看它自己的本事了。” 话里的意思很明白:当成怀瑾的亲生子女那般倾力培养,继承爵位是不可能的。 但看在宁姮对儿子病情有帮助的份上,王府会保这孩子一生顺遂。 这已是她能给出的最大宽容和承诺。 宁姮倒是没想到,这传闻中眼里不容半点沙子的大长公主,竟然如此……通情达理且实际? 你们母子俩人都还多好的嘞。 “多谢母亲。”这句道谢,倒是比刚才多了几分真心。 …… 敬完茶出来,陆云珏看向宁姮,轻声商量,“阿姮,左右今日无其他事,你能不能陪我进宫一趟?” 进宫?宁姮微微蹙眉,“必须去吗?” 皇宫那地方,想来规矩多得要死,若非必要,宁姮根本懒得去。 “也没有必须。”陆云珏解释道,“只是我前几日昏迷着,如今醒转,表哥多半是要亲自来王府问候一二的,他政务繁忙,一来一回又得耽搁。” “左右今日无事,不如我们主动进宫,省得表哥跑一趟,也顺便拜见一下太后。” “……”宁姮实在是不太懂这两兄弟之间这种近乎“腻歪”的相处模式。 皇帝这么闲吗?表弟醒了他还要亲自跑来探病? 但看着陆云珏温和期待的眼神,她想了想,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便点了点头。 “那行,去吧。” …… 宁姮这边顺当无比,倒是薛婉,从敬茶请安开始就在被为难。 “母亲,请喝茶。” 尽管薛婉已经足够低眉顺眼,举止得体,端王妃对她却是不喜的,甚至可以说是厌恶。 一个接生婆子生的狐媚子,竟勾得她儿子魂不守舍,要以绝食来逼婚! 入府头一夜便作出那等哭哭啼啼的勾栏模样,还撺掇着她那傻儿子赶走了自己指过去管教规矩的嬷嬷。 这不明摆着没把她这个婆母放在眼里。 是以,端王妃先入为主,对薛婉不喜到了极点。 薛婉跪着敬茶,她也没有马上接,而是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袖口,晾了她片刻。 倒是赫连旭看着薛婉微颤的手和苍白的脸色,心疼坏了。 忍不住催促道,“娘,婉儿妹妹给你敬茶呢。” 端王妃险些被自己这个傻儿子气出个好歹,这媳妇儿还没怎么样呢,心就偏到胳肢窝了。 哪家婆母不给新进门的儿媳妇儿立立规矩的,便是让她伺候几日起居都不为过,这才刚跪下,就心疼上了? 奈何她只有这么一个宝贝疙瘩,打不得骂不得。 端王妃憋着一肚子火,终究还是接过了茶盏,极其敷衍地抿了一口,神情冷淡。 旁边的嬷嬷见状,递上一个早就准备好的红封。 薛婉接过,低眉顺眼地福了福身,“多谢母亲。” 接着,薛婉又给端王敬茶:“父亲请喝茶。” “嗯。”端王虽对薛婉的出身不甚满意,但终究儿子喜欢,人也娶进门了。 他接过茶喝了一口,给了个更厚实的红封,略说了两句“往后安分守己,相夫教子”的场面话,便起身去处理公务了。 后宅之事,只要不出大乱子,他懒得过多插手。 端王一走,端王妃脸上的笑意便淡了下去。 “旭儿,你先回去歇着吧,我同薛氏说说话,交代些府里的事务。” 赫连旭正新婚燕尔,恨不得时时刻刻黏在媳妇儿身边,闻言有些不情愿,“娘,我也想听听,以后也可以帮衬着婉儿妹妹……” 端王妃故作嫌弃,“女人家后宅的事,你个大男人懂什么,快别在这里碍眼了。” 薛婉心里明白这是婆婆要单独敲打自己了,心中虽不愉,却也只能柔顺地附和。 “婆母说得对,夫君你且先回去歇息吧,妾身聆听母亲教诲后便回。” “好吧。”赫连旭这才依依不舍地走了。 赫连旭一走,端王妃便放下茶盏,目光锐利地看向薛婉,声音也冷了下来。 “薛氏,你可知道自己错在哪儿。” 薛婉垂下头,做出惶恐又无辜的样子,“母亲恕罪,婉儿愚钝,不知何处有错。” “呵,好个不知。”端王妃冷笑一声,也懒得跟她绕弯子,“平阳侯府二小姐,真是好大的规矩,我派过去替你打理院子的嬷嬷,竟不知是哪里得罪了你,入门第一天,三言两语就被你撺掇着给打发了回来。” 她声音拔高,带着压迫感,“不知你是不满那嬷嬷,还是不满我这个当婆母的,没能事事都办到你的心坎里?” 纵然知道端王妃会发难,但没想到会在新婚第二天便如此直接地给她难堪。 薛婉手指紧攥着帕子,“婉儿绝无此意,是夫君觉得院里伺候的下人已然够了,嬷嬷上了年纪,难免劳累,想着嬷嬷做些轻松活计的……” 这话说出去也只能糊弄一下傻子。 端王妃在王府后院沉浮数十载,什么风浪没见过? 她当初也并不是入府就是王妃,当年的端王行事中规中矩,在几个昏聩的兄弟里算得上无可指摘,却也不是个专情的,更在子嗣上有种狂热的追求。 他曾一口气纳了六个女人,放话说后院女人谁能率先生下王府长子,便堪当王妃。 哪怕后来端王心思淡了,后院莺莺燕燕依旧一大堆。 可笑的是,那些女人争破了头,却都没能生出儿子。 只有她肚子争气,给端王府生了赫连旭这根独苗苗,才稳稳坐上了王妃的位置。 端王妃吹了吹茶沫,凉凉道:“连个老婆子都这般‘体恤’,婉儿可真是有心了。” 她放下茶盏,慢条斯理道,“听闻你未出阁时便是个有孝心的,再过几日,便是王爷生母周太妃的忌辰,王府历来重视此事。” “你既入门,便替世子尽尽孝心,亲手抄写二十遍《地藏经》供奉于佛前吧,也算是全了你的孝道,为太妃积攒功德。” 用孝道来压她?薛婉垂眸,敛下眼底的不忿和屈辱。 但她也知道这罚是躲不过的,只能低声应道,“是,婉儿知道了。” …… 进宫的马车上。 宁姮靠在阿婵身上昏昏欲睡。 旁边的陆云珏看着她的小腹,突然开口,“阿姮,我可以摸摸吗?” ------------ 第27章 男人的自尊心 算起来,孩子都四个多月了。 小腹的弧度比上次见她时更加明显,以前陆云珏虽然好奇,但终究隔着礼数,不方便去问这些私隐。 如今名义上已是夫妻,想来……应该无妨吧? “嗯?”宁姮本来正闭目养神,闻言睁开眼,没什么犹豫,直接拉过他的手就放在了自己的腹部,“可以。” 左右他身体都被她看完了,摸个肚子而已,多大事儿。 虽然早就知道她是干脆利落、不拘小节的性子,但陆云珏还是因她这过于自然的动作微怔了怔。 指尖传来的温热触感让他耳根微微发热。 旁边,阿婵看着覆在宁姮小腹上的属于陌生男人的手,眉头微皱了皱。 不过好歹是名义上的姐夫,她还是忍住了想剁掉这只手的冲动。 宁姮懒洋洋道:“这小东西晚上比较活跃,现下应当没什么动静,多半在睡觉。” 然而像是为了拆母亲的台,宁姮话音刚落,陆云珏的掌心便清晰地感觉到肚皮被从里面轻轻顶了一下。 力道不大,却异常清晰。 “……”这小玩意儿,声控的不成? 感受着掌下那充满生命力的奇妙动静,陆云珏却是浑身一僵。 他身边少有女子,更别提接触有孕的妇人,此刻直观地感受到一个小生命在逐渐成长,只觉得特别神圣,又有些手足无措的感动。 “阿姮,你前夫他……是个怎么样的人?”默了片刻,他忽然轻声问道。 这个话题比较敏感,陆云珏问得比较谨慎。 陆云珏不提,宁姮都快忘了还有“前夫”这号人物了,本就是露水情缘,春宵一夜罢了。 唯一还有点印象的就是那格外带劲的腰腹和……嗯,持久度。 她想了想,客观评价道:“他的话……脸长得比较出众。” 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万能评价,“嗯,是个好人。” 原来,阿姮喜欢长得好看的……陆云珏心下稍安,那自己应该是符合她的标准的吧? 在大景容貌排行名列前茅的睿亲王殿下如是想到。 他收回手,坐直了些,语气温润却又认真,“阿姮你放心,以后,我会把这孩子视如己出的……” 虽不是他的子嗣,可妻子是他的,那就约等于半个孩子是他的。 陆云珏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但活着的时候,他会尽力当个好丈夫,和好父亲。 宁姮听了挺感动,虽然她觉得这孩子大概率不需要别人“视如己出”,她自己就能养得很好。 但这份心意她领了,于是也认真地看着陆云珏,“怀瑾,你也是个好人。” 陆云珏:“……”这算是夸他的话吗?听起来好像跟评价她前夫没什么分别? 左右自己和她前夫都短命,想来也差不多。 这时,外面的车夫恭敬道,“王爷,王妃,宫门到了。” 马车停下。 以前陆云珏进宫,多半是坐着轮椅被侍卫推进去的,今日他竟感觉体力不错,尚能自己行走。 宁姮看他动作有些慢,道,“你要是不太行,可以靠着我。” 那瞬间,陆云珏心情十分复杂。 他身子是很虚,倒也不至于柔弱到需要怀孕的妻子搀扶……男人的自尊心微妙地受挫了一下。 还没走多久,就遇到了迎面而来的一行人。 宁姮一瞧,竟还有位熟人——左侧那位是上次在云敬寺被蛇吓晕过去的朝阳长公主,右侧女子身着浅青宫装,手带赤金缠丝手镯气质,更显沉静温婉。 当今圣上膝下还没有子女,这约莫也是宫里哪位长公主。 那浅青女子见到他们,先微笑着福了福身,声音柔和,“表兄。” 赫连清瑶则脑袋耷拉着,像是被霜打过的茄子,有气无力地跟着唤了一声,“陆表哥……” 陆云珏介绍道,“阿姮,这是长乐长公主赫连清玥,咱们的六表妹。朝阳你们之前见过了。” 赫连清玥目光落在宁姮身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好奇与友善,再次行礼,“清玥见过表嫂,表嫂安好。” 关于这位“表嫂”的纷乱传言,赫连清玥也听了不少。 倒是第一次见到真人。 眉若远山,姝静从容,不疾不徐,竟透着一股神秘莫测的感觉。 宁姮礼貌微笑,“你好。” 这回,还不用陆云珏提醒,旁边的赫连清瑶就不情不愿却又飞快唤道,“表嫂。” 宁姮微讶,表情戏谑:“呀,公主殿下唤我什么,刚才没听见呢?” 赫连清瑶几乎是咬着后槽牙重复了一遍:“……表嫂!” 其实赫连清瑶根本不是服了宁姮,她只是没招了。 当初就因为嘴贱说了宁姮两句坏话,换来这半个月在文渊阁堪比“囚禁”的生活,鬼知道她在柳太傅眼皮子底下过的是什么水深火热、暗无天日的日子! 天天对着那些快发霉的古籍,头都快炸了! 好不容易求了皇兄恩典,能休沐放两天风,透透气,却又“冤家路窄”地碰上了…… 要是被皇兄知道她再多说闲话,怕是要在文渊阁里抄书抄到日后出嫁了! 赫连清瑶只得打落牙齿和血吞,忍气吞声。 “看表哥气色,身子比先前好多了?此番同表嫂进宫,可是为了面见皇兄?” 赫连清玥好歹年长几岁,情绪稳定得多。 哪怕被妹妹连累着天天在文渊阁看枯燥的经史子集,她也没有太多怨言,反而觉得能平心静气,倒也不失为一桩乐事。 陆云珏温和答道,“正是。” 赫连清玥告知,“那可能要稍候片刻了,皇兄正在养心殿同大臣商议要事。” 陆云珏当然知道赫连𬸚政务繁忙,道:“无妨,政事要紧。那我与阿姮便先去慈宁宫,稍后再去养心殿。” “阿姮,走吧。” 宁姮回头,对着两人露出和善微笑,“两位公主,下回见。” 赫连清瑶感觉宁姮在挑衅她,却又找不到什么证据,凭空又生了一肚子闷气。 倒是赫连清玥莞尔,“是个妙人。” ------------ 第28章 唯爱表妹一瓢 太后比宁姮想象得年轻许多,瞧着不过三十许人。 性子也和婉可亲,丝毫没有太后的架子,甚至还笑呵呵地摸了摸她的肚子 “哀家瞧着,这孩子怕是有四个多月了吧?稳婆可备下了?”太后语气慈爱。 陆云珏温声答道:“快四个半月了,稳婆、乳母皆已候着,娘娘放心……” 他回答得细致周全,仿佛这孩子真是他的一般。 宁姮全程在旁边坐着,竟然有些插不上话。 她原先还以为能登上太后位置的,必定是个城府极深,喜怒不形于色的厉害角色。 却没想到,眼前这位太后如此平易近人。 更没想到的是,从皇帝太后,再到她那位大长公主婆母,似乎全都对她这个带着“遗腹子”嫁进来的新妇接受良好。 宁姮思忖,原来,竟是她思想太过保守了不成? 这皇室瞧着倒不怎么迂腐陈旧。 宁姮不知道的是,昌平大长公主虽是太后的小姑子,然而两人出身云泥之别。 昌平出生便是顺帝的嫡长女,荣宠万千,是真正的金枝玉叶。而那时的太后还只是个倚梅园里不起眼的小宫女,只在冬日去各宫送梅花的时候,远远跪在雪地里,怯怯地瞧见过那位高贵嫡公主的背影。 后来,她的儿子意外替临渊挡了那杯毒酒,太后是又愧疚又害怕,生怕大长公主因此迁怒于他们母子。 宫里的孩子虽都是皇子,但皇子也是有三六九等的。 她的临渊只有个宫女出身的卑微母亲,无依无靠,而陆云珏的母亲是当时权倾朝野的昌平长公主,父亲更是新科探花,前途无限。 然而,昌平并未责难赫连𬸚,只是在顺帝驾崩后,以雷霆手段揪出了当初下毒的刘妃及其党羽。 将其五马分尸后,又片成了三千六百人肉片喂狗。 其手段之狠戾酷烈,令阖宫惊骇,朝野震动。 从此,昌平大长公主之名,真正达到了可止小儿夜啼的程度。 哪怕如今儿子登基成了皇帝,自己成了太后,面对昌平大长公主时,太后心底深处仍是敬而远之,并怀着难以消弭的愧疚。 也因此,她几乎是把陆云珏当成了自己另一个亲生儿子来疼爱和补偿。 爱屋及乌,对宁姮自然也和颜悦色。 接下来,就孩子孕期注意事项、产后调理等话题,陆云珏和太后展开了深入而细致的讨论,一个比一个懂得多。 宁姮听得叹为观止。 只是中途说了些话,陆云珏便被处理完政务的皇帝陛下叫走了。 宁姮尊重,但不理解。 这皇帝对表弟的占有欲也太强了吧?才分开多大一会儿就这样想得不行? 她暗戳戳地想,也就是陆云珏是个男儿身,要是个花容月貌的表妹,恐怕早就被他的皇帝表哥纳入后宫了。 后宫佳丽三千,唯爱表妹一瓢。 …… 另一头,陆云珏还不知道他在宁姮心里已经变成了金屋藏娇的“娇”。 和大臣议完事,赫连𬸚便回了养心殿,甚至没进殿内,就站在廊下候着陆云珏。 那日怀瑾冒雨入宫,回去便病倒了,来势汹汹。 这段时日回报都是昏昏沉沉,不省人事,连大婚都只能由公鸡代劳。 赫连𬸚还以为会不好,就连礼部今日前来,也是小心翼翼地试探问要不要先……备下后事章程,以免届时仓促。 景行帝满心窒郁,却也不得不承认,表弟如今这状况,或许早做准备才是明智之举。 没想到,前脚刚沉重地打发走礼部官员,后脚就得知睿亲王竟携王妃入宫了,如今正在慈宁宫探望太后。 更令人震惊的是,居然是走着进宫的。 赫连𬸚初时还以为是底下人谎报或是谣传,如今亲眼见着陆云珏缓步走来。 面如冠玉,全须全尾的,面上甚至有了久违的红润色彩,不再是死气沉沉的灰白。 帝王紧绷的心弦骤松,他的表弟合该是这般风姿卓然的灿烂少年郎,而不是缠绵病榻,日渐枯萎。 看来,这冲喜还真是冲对了。 那宁氏女莫非真是怀瑾的福星? 陆云珏含着笑,上前便要行礼,“臣弟参见陛下。” 赫连𬸚将陆云珏扶起来,眉头紧皱,“你我兄弟之间,何必在乎这些虚礼。” 陆云珏笑道:“偶尔一次,表哥也就许了吧。” 在天家权势面前,什么兄弟血脉都不值一提,更别提表兄弟了。 多少兄弟姐妹为了争权夺位,背地里使尽阴谋算计,但幸好,这么多年来,他跟表哥的兄弟情始终如初。 哪怕只有一条裤子,两人都能商量着让给彼此穿。 两人相携进了内殿,赫连𬸚问道,“今日感觉如何?可还有胸闷气虚之感?”他问得仔细,生怕这只是回光返照。 “感觉很好,这都多亏了阿姮。” 提到宁姮时,陆云珏眼神柔和下来,“她医术极好,昨晚昏沉间她为我施针用药,今早醒来便大好了。” 赫连𬸚对宁姮的印象仅限于上次云敬寺遥遥一见和昨日迎亲。 那般冷淡疏离的性子,竟也会主动给他人瞧病? 他心下略有疑窦,但还是为陆云珏高兴,“那很好,见到你成家和睦,朕也放心许多。” 兄弟俩聊了会儿。 陆云珏突然想起什么,“对了表哥,你体内的热毒近日可有缓解?文太医上次呈上的新方子据说有奇效……” 赫连𬸚摆手,“老样子。” 当年父皇虽只有他们四个皇子,老四还是个痴傻的,但暗地里的风波从未停歇。 先是鸩毒,后是热毒。 他出身低微,后头没有倚仗,是后妃头个算计的对象。 侥幸躲过了前者,后者却如附骨之疽,难以根除。如今隔月下半旬,必定心火躁动,欲壑难舒,浑身如坠火炉。 如果不是赫连𬸚自制力惊人,恐怕早就沦为欲望的野兽。 如今强行压制下去,于寿元倒是无大碍,只是极其折磨人,更妨碍后嗣…… 男子那处本就是脆弱之地,经常冰水泡浴,加之躁毒长年累月侵蚀,冷热交加,早就影响了根本,几乎无法令女子受孕。 这也是他空置后宫的原因——既无心情,也恐徒增烦恼。 数月前若不是碍于热毒,怎会让异族之人钻了空子,平白失了清白…… 那女子恶劣至极,他失去意识后不知道被她欺辱了多少遍……当真是该死! 想到这里,赫连𬸚垂眸,掩住眸底的凶戾之色。 当晚之事过于混乱,他只隐约瞧见,她后颈处有一蝴蝶纹样…… 普天之大莫非王土,别让他逮到! 陆云珏则是心头微动,“表哥,我听闻当年阿姮流落在外,是被一位极擅医术的夫人收养,据说家里有独门的医学传承,疑难杂症皆有奇方……上次母亲身边的刘嬷嬷突发恶疾,太医都束手无策,就是阿姮出手救回的。” 他顿了顿,道:“或许……我可以回去问问阿姮,若她方便,应该能替表哥诊疗一二。” 即便不能根治,能缓解些许也是好的。 赫连𬸚没作多大指望,连太医署倾尽全力都奈何不了的陈年顽毒,一个年轻女子又能有何办法? 何况她还是有孕的表弟妹,日日出入宫禁为他诊治,成什么样子? 徒惹非议罢了。 他拍了拍陆云珏的肩膀,语气放缓,“再说吧,你先好好养着自己,不必为其他事劳神。” ------------ 第29章 真没有断袖之癖? 坐在太后宫里的宁姮无聊极了。 她本就不是话多的性子,很少有人能让她主动开话匣子。 太后跟她也不算熟,除了问些孩子和陆云珏的身体,似乎也找不到别的话题。 两人干坐着,气氛莫名尴尬。 太后只能一遍遍让宫人添茶,“喝茶,喝茶,这新进的雨前龙井不错……” 宁姮喝得都快尿急了,心里默默计算着陆云珏被他表哥叫去多久了。 这兄弟俩腻歪起来还没完没了了? 幸好两兄弟没真闲聊一整天,酉时二刻,陆云珏终于还是回来了。 两人出宫坐的是御赐的銮轿,规制极高,由八名太监稳稳抬着,前后皆有金吾卫开道。 整个宫里,能用这种规格的除了太后、帝后,也就只有极得圣宠的睿亲王了。 宁姮也是跟着沾了光了。 靠在柔软舒适的轿辇里,她真心发问,“怀瑾,你表哥……他真的没有断袖之癖吗?” 不然这好得也太离谱了,救命之恩保一辈子荣宠啊。 陆云珏被她这猝不及防的问题呛得轻咳了一声,“当然没有。” 见宁姮眸底似有揶揄之色,陆云珏无奈,“阿姮你想到哪里去了,表哥只是因愧疚对我格外照拂,他喜欢的当然是女子。” 其实陆云珏从未怪过赫连𬸚,更没有挟恩图报过。 宫中波谲云诡,他阴差阳错替表哥挡了灾,只能说是命数使然,表哥却将这一切归咎于自身,多年来耿耿于怀,恨不能将天下最好的东西都补偿给他。 陆云珏多番推拒,无奈之下也只能接受了这些好。 宁姮挑眉,“哦,只是随便问问罢了。” 正说着,透过晃动的轿帘,她远远瞧见宫门正道上,一行人正候在左侧,为首的是个身着绯红官袍、气度不凡的中年男子。 宁姮问,“那人是谁?” 陆云珏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道:“是右相崔诩。” 崔诩?宁姮眯了眯眼,眸光微冷。 那还当真是巧了…… 銮轿渐近,崔诩领着身后人躬身行礼,声音沉稳,“臣崔诩,见过睿亲王殿下、王妃。” 陆云珏微微颔首,“崔相免礼,天色不早,崔相这是要出宫?” 崔诩年已五十一,却保养得极好,并不怎么显老,体态挺拔,留着修剪得宜的短须,透着成熟儒雅的帅大叔风韵。 单论皮相,的确是阿娘喜欢的款…… 面对陆云珏的问话,崔诩回道,“是。宫中崔太妃抱恙,臣特携小女入宫探望,方才出来。” 这时,崔诩身后的粉衣少女盈盈一拜,“小女崔熙月,见过睿王殿下。” 探望太妃是假,求着父亲带她入宫,只是为了能偶遇他一回。 崔熙月悄悄抬头,看向纱帘后的陆云珏。 心中明明只有她,却只能逼迫着娶个怀着别人孩子的寡妇,怀瑾他……应当也是屈辱不甘的吧。 她定定地看过去,迫切地想要从陆云珏眼底看出怅然,和那份对她压抑的情愫。 然而陆云珏还没说话,宁姮便支着下颌,懒懒开口。 “粉色娇嫩,崔小姐好样貌啊,想来崔夫人定然是位美人。” 崔诩微怔,忙道:“王妃谬赞,拙荆不过中人之姿,当不得王妃如此盛赞。” 寥寥几句,宁姮忽然笑了笑,语气变得热络几分。 “本妃与崔小姐一见如故,瞧着格外投缘,不知崔小姐可有空闲,过几日来王府一叙?也好陪本妃说说话解解闷。” 陆云珏眉头微蹙,阿姮从来不是热络的性子,这是何意? 崔诩同样意外,但很快掩去诧色,面上挂着得体的微笑。 “小女能得王妃青眼,是她的福气……臣回去便让小女准备,随时等候王妃传召。” 虽不清楚这位新王妃为何突然对女儿示好,但和睿亲王府交好,总不会错。 望着那奢华銮轿载着宁姮和陆云珏渐渐远去的背影,崔熙月眼底闪过一抹怨毒。 今日坐在这上面的,本该是她。 …… “阿姮,你很喜欢那崔熙月?”陆云珏有些好奇。 自认识宁姮起,她好像对任何事都淡然处之,连跟公鸡拜堂都十分无所谓。 像今日这般主动攀谈甚至邀约,那崔熙月还是头一个……她很特别吗? 陆云珏倒没瞧出格外之处。 宁姮慵懒歪着,浅笑,“单说兴趣,我对她爹比较感兴趣。” 这么多年都没见阿娘主动说起她还有个亲生女儿,宁姮不知道阿娘是否想见见她,待过两日问过再说吧。 左右人跑不了。 至于那崔诩,在她这儿便是非死不可,她十分有兴趣拧下他的脑袋。 宁姮这边想着如何杀人灭口,陆云珏却不可避免地想到其他地方去了。 ……对崔诩感兴趣? 他眉头紧紧皱了起来,那崔诩虽皮相尚可,却将近天命之年,垂垂老矣,也不知道还能活几年。 有什么地方配让阿姮惦记的? 直到晚上手拉着手睡在榻上,陆云珏都还在想这个问题。 宁姮身着寝衣,墨发披散,整个人懒懒的,手却不规矩地摸着身旁的病美人,“在想什么?” 陆云珏沉默了会儿,“……阿姮。” 宁姮的手已经摸到了他的胸膛,“嗯?” 昨晚她又困又累,没好好欣赏他这身体,如今摸着,手感还行,腹肌匀称……嗯,就是胸肌有点干瘪。 不过病久了是这样的,好好养养应该能充盈起来。 她喜欢大白馒头。 陆云珏握住她的手,缓缓道,“听过,男子过了二十五便是六十五,那年过半百的更是……” 宁姮静静听着,“所以?” 陆云珏却不太能说得出来了,他素来温润守礼,此等事宣之于口实非君子所为……况且阿姮可能只是随便一说,也不会对那崔诩如何。 他轻笑一声,“没什么,我说着玩儿的。” “那你放开我的手。”陆云珏应声放开后,宁姮重新将魔爪放在他的胸肌上。 她缓缓忽悠道:“你知道的,我从小流落在外,这是小时候缺爱养成的怪癖……你身子虚,我不动你,摸一摸总无妨吧。” “……无妨。”陆云珏红着脸,任由她把手放在自己身上。 两人一夜好梦。 ------------ 第30章 回门 出嫁第三日,乃是新妇回门。 这两日薛婉一直在抄经书,抄得手腕酸软,头晕眼花。 端王妃派来的嬷嬷就守在旁边,一丝不苟地盯着,错一个字,污一点墨都要重写。 哪怕赫连旭心疼她,晚上偷偷溜进佛堂,模仿她的笔迹帮忙抄写,薛婉心头那股邪火还是无法发泄,反而越烧越旺。 都怪宁姮! 若不是她突然回来抢走了自己的一切,自己怎么会顶着这尴尬的“养女”身份出嫁。 还被婆母这般寻衅刁难,肆意磋磨。 尤其是从丫鬟口中听闻,那睿亲王冲喜第二日便醒了,精神大好,昨日夫妇二人进宫,出宫时还是乘坐着御赐的銮轿,风光无限,陛下和太后都对其青睐有加! 薛婉心里更是憋闷得几乎要吐血。 当初明明该是她嫁给那睿亲王,那份独一无二的圣眷,本该是她的! 如今呢?嫁了个空有世子名头的憨傻狗熊,除了会傻呵呵地对她好,半点权势心机都没有,还要被婆母这般拿捏。 一个小小世子妃,如果没有传召,她这辈子可能都难再踏入宫廷一步。 而宁姮那个寡妇,却能乘着銮轿自由出入! 抄抄抄,抄个狗屁的佛经! 薛婉恨恨地将毛笔掷在桌上,墨点溅污了刚抄好的一页。 守在门口的嬷嬷立刻冷眼扫过来,语含警告,“世子妃。” 薛婉只得咬牙,重新铺纸。 待到回门之日,薛婉大清早便醒了,憋着一股劲让春萱给她精心打扮,珠翠环绕,锦衣华服。 回门礼更是要贵重的,最起码不能逊于宁姮。 她能出入宫禁又如何?左右那睿亲王是个病秧子,再怎么也活不长…… 等成了寡妇,有她好受的。 幸好宁姮不知她心中所想,否则真得给她扎两针好好瞧瞧——这究竟是出生时把脑袋挤扁了,还是后来不慎被驴踢了? 否则思维方式怎么可能和正常人偏离得这么远? 一会儿睿亲王好,一会儿病秧子活不久,属于是左脑和右脑互相打架呗。 宁姮对回平阳侯府没什么期待,最多也就去看看真心待她的祖母。 新妇回门,按礼需带回门礼。 然而出门的时候,宁姮却道,“随便带点就行,那几箱留着。” 王府的管事迟疑,“可这……王妃,若是回门礼轻了,您难免会被旁人指指点点。” 宁姮一条咸鱼哪管外人指不指,要是怕指点,她当初就不会怀着孩子嫁进王府了。 “带回去也是可惜了,不如留给我和王爷用。” ……这么为夫家着想的吗? 管事嘴角抽了抽,终于还是应下,“是,王妃。” 马车里,宁姮道:“怀瑾,等见过祖母,我带你去见见我阿娘吧,她定然喜欢你。” 陆云珏闻言,温和点头,“自是应当,不知岳母平日可有钟爱之物?我也好提前备下见面礼。” 钟爱之物? 宁姮罕见地卡壳了。 她娘要钱有钱,要容貌有容貌,什么都不缺,只爱俊美男人的年轻肉体。 十八岁最佳,必须是那种精挑细选,貌比潘安的。 ……但这能说吗?显然不能。 她沉默了两秒,面不改色道,“我娘她……性情豁达,什么都不缺,心意到了即可。” …… 马车行至平阳侯府。 门口早已乌泱泱候着一大群人,早早回府的薛婉正亲昵地挽着柳氏的胳膊,俨然是对亲密无间的母女。 赫连旭则在同薛行易说着话,薛鸿远站在最前面。 虽然他对宁姮这个亲生女儿没多么重视,但睿亲王可是万万不能怠慢的,否则陛下随时都能寻个由头敲打他,甚至撸了爵位。 有个弟控的皇帝表哥在,还有什么可说的? 如今睿亲王就是他平阳侯府最大的祖宗。 车驾停稳,陆云珏先下车,随行的丫鬟立刻上前掀开车帘。 他极其自然地朝车内伸出一只手,声音温和,“阿姮,慢些,当心脚下。” 这细致体贴的动作,看得门口一众女眷眼神微变。 尤其是薛婉,看着陆云珏那清俊如玉的侧颜和体贴的动作,再对比身边憨头憨脑的赫连旭,指甲猛地掐进了掌心。 都说这睿亲王病入膏肓,命不久矣,她还以为是个面无人色,走一步喘三下的病痨鬼,谁知竟如此光风霁月…… 这份尊荣,这份体贴,本该是她的! 宁姮就着陆云珏的手下了车,春日衣衫本就不厚,加之孩子渐渐长大,那孕肚就愈发明显。 侯府众人的视线有意无意地落到宁姮明显的肚子上,心思复杂难言。 或许当初就该狠下心来,把这孩子偷偷堕了去,什么劳什子前夫,死都死了,就该老实当个死人。 若没有这个孩子,怀上睿亲王的种,那他平阳侯府何愁今后没有倚仗。 薛鸿远悔不当初。 “臣薛鸿远携家眷,参见睿亲王、王妃。”薛鸿远领着众人躬身行礼。 陆云珏语气温和,但表情却并不算热络,“平阳侯免礼,老夫人请起。” 宁姮只对老夫人露出了一个浅淡的笑容,唤道,“祖母。” 老夫人见她依旧从容,心下安慰,慈爱道,“好孩子,走,陪祖母说说话。” 薛鸿远见状,连忙道,“王爷请前厅上座。” 赫连旭也凑过来,憨笑道,“走,表哥,咱们去前厅陪岳父喝喝茶。”他倒是很快进入了女婿的角色。 陆云珏被请到了前厅,宁姮则跟着老夫人去了锦熙堂。 屏退左右,老夫人拉着宁姮的手,仔细端详她的气色,关切问,“姮儿,王爷他……待你可好?” 宁姮点头,“挺好的。” 吃得好睡得好,没人烦她,还有美色可以欣赏,确实挺好。 老夫人松了口气,目光下落,看向宁姮微隆的腹部,表情变得有些复杂,“……四个多月了吧?瞧着比寻常四个月的肚子大些。” 宁姮:“嗯。” 她怀的可能是个特别壮实能吃的,三天两头就饿了。 老夫人犹豫了下,还是压低声音道,“姮儿,你别怪祖母碎嘴多事……等生了这个孩子,坐稳了月子,趁着王爷如今身体还硬朗,你们……早早圆房,若能尽快有个自己的孩子,你这王妃之位才算真正稳当。” 说着,她从枕匣里取出一个用红绸包着的物件。 打开一看,竟是柄通体莹润的白玉如意。 “这个玉如意,是我当初嫁进侯府时,婆母赏赐的,寓意好,你好好收着……”暗示意味不言而喻。 宁姮知道老夫人是真心为她打算,觉得她身后没有倚仗,只有生下流着睿亲王血脉的孩子,才能真正在王府立足。 虽然宁姮觉得她自己就是最大的倚仗,却还是没拂了老人家的一番好意。 她接过玉如意,“祖母放心,我会考虑的。” 至于圆房?就陆云珏那元气大伤的破身子,一时半会儿还举不起来,宁姮想吃都没机会。 看来回去得抓紧时间多给他用点药,调理调理了。 老夫人见她收下,笑逐颜开,“那祖母便放心了,上次你给祖母开的那个药方,吃了后身体松快多了,祖母还等着抱咱们姮儿的曾孙呢。” 又说了会儿体己话,宁姮才带着阿婵从锦熙堂出来。 没走多远,就在回廊下迎面撞上了显然等候多时的薛婉。 她柔柔笑道,“姐姐。” ------------ 第31章 好妹妹,想死吗 又来? 宁姮看着挡在路中间的薛婉,只觉得一阵心累。 她难道没看出来自己从头到脚,连头发丝都散发着懒得搭理的气息吗? 宁姮无奈叹气,“你又有什么事?” 薛婉立刻假装出一副很受伤的模样,“姐姐这是说的什么话?难道无事,婉儿就不能找姐姐说说话,叙叙姐妹情谊吗?” 宁姮表情复杂地看着她,“我和你,应当没什么姐妹情谊可叙吧?” 就这比清水还淡,比纸还薄的“姐妹情”,有什么可叙的。 薛婉表情倏地一变,“怎么会没话说呢……” 方才那点假装的柔弱瞬间消失,眼神变得幽怨冰冷,像个从井里爬出来的哀怨女鬼,阴恻恻道,“抢了我的位置,嫁给睿亲王,享受着本该属于我的荣光,姐姐,你心里应当很得意吧?” 阿婵挡在宁姮面前,眼神冰冷,“阿姐是你哪门子的姐姐?让开,别挡道。” 她从不对女人动手,但这不代表她不会。 薛婉被阿婵眼中的戾气慑得后退了半步,随即怒极反笑,声音拔高了些。 “姐姐,你看你在乡下十八年,不仅学了一身粗鄙无礼的做派,如今身边的一个卑贱婢女都敢对着主子大呼小叫,喊打喊杀了,真是好大的威风!” 阿婵从来都不是她的婢女,是姐妹,是家人。 只不过宁姮觉得没必要,也没耐心跟她解释,“你要演戏就自己慢慢演。” 她时间金贵得很,实在没空陪她搭戏班子。 “阿婵,走。” 然而,就在她们经过薛婉身边,甚至都还没碰到她衣角的时候,薛婉就像被大力推搡了一般。 “啊!”她惊呼一声,柔弱无力地朝旁边倒去。 恰好摔在一丛刚浇过水的花草旁,裙摆瞬间沾上了泥泞。 “姐姐,你,你为什么要推我?”倒在地上的薛婉抬起脸,眼眶瞬间就红了,泪珠欲落不落,楚楚可怜。 宁姮:“……” 同样的招数来第二遍,荷花池一次,回廊又一次,烦不烦? 再说了,就不能有点创新精神,想点其他的招数。 阿婵更是眼露戾气,声音压得极低,“你确定要这样找死?” 恰在此时,一群人闻声从前厅方向走了过来。 正是薛鸿远、柳氏陪着陆云珏和赫连旭过来寻人,想必是久等不至。 赫连旭看到这一幕,愣冲冲地跑过来,满脸焦急,“婉儿,你怎么坐地上了?摔着没有?” “……”能为什么,难道是地上安逸,她想去凉快凉快不成! 薛婉暗暗瞪了这个不解风情的憨子一眼,然后顺势被他搀扶起来,柔弱地靠在他怀里,抽抽噎噎地指着宁姮,“……世子,是姐姐……我刚才只是想同姐姐说说话,谁知她说我想找死,就把我推在地上了……夫君,我脚好像扭到了,好疼……” 陆云珏也已快步到了宁姮身边,低声问:“阿姮,无事吧?” 他只是关心宁姮是否受了冲撞。 宁姮:“没事。” 薛婉见陆云珏第一时间护着宁姮,眼中泪珠滚落得更凶。 赫连旭心疼坏了,但对方是他妻子的姐姐,更是他的表嫂,他不能太过放肆,只能憋着气,“表嫂,婉儿她身子弱,受不得惊吓,你们姐妹之间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实在有什么就冲我来,别欺负她!” 他本就生得高大魁梧,一着急,声音更是粗声粗气的。 活像一头被激怒的狗熊在笨拙地宣战。 陆云珏眉头轻皱,将宁姮护得更紧些,“旭弟,此事不一定就是你表嫂所为,还需问明情况。” 他了解宁姮,她甚少与人起冲突,更别说把人推倒在地。 柳氏已经走到了薛婉身边,看向宁姮的眼里含着责怪。 而薛鸿远夹在中间,帮谁说话都不对,养女婿是世子,背后是端王府,也开罪不得。 亲女婿是亲王,最得皇上恩宠,更是得罪不起。 真真是左右为难,额头冒汗。 不由得对宁姮又添了三分不喜——这个女儿,简直就是个灾星,只要有她在的地方,便是腥风血雨,极不安生。 阿婵表情已然不耐到了极点,眼神里的杀意几乎凝成实质。 说这么多干甚,直接抹了脖子就是。 来多少她杀多少。 这时,宁姮却轻轻拍了拍阿婵的手臂,而后缓步走到薛婉面前。 赫连旭立刻警惕地护着薛婉,“表嫂,你想干什么?” 宁姮没理他,只是从袖中抽出一方干净的素帕,仔细擦干薛婉脸上的泪痕和溅到的泥点,动作甚至称得上轻柔,“好好的回门宴,哭得这么伤心,多不吉利,妆都花了。” 在场众人都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懵了,完全摸不清意图。 只有薛婉猛地打了个寒颤,因为她清晰地看到,宁姮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没有半分温度。 只有一片森寒冷意,仿佛在看一个死物。 宁姮唇角含着浅淡的笑意,语气柔和,“好妹妹,你确定,刚才……是我推的你吗?” 一股寒气从脚底向上蹿,薛婉不寒而栗。 她吓得脸色发白,猛地抓住赫连旭的胳膊,结结巴巴地改口,“不是……刚才是我自己没站稳,摔,摔了一下……姐姐只是好心想来扶我……是我看错了,对,看错了……” 宁姮莞尔一笑,“看来是一场误会了,说开了就好。” 她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薛鸿远和柳氏身上,语气稀松平常。 “是误会就及时解开,免得传出去,还说我这当姐姐的欺凌幼妹,平白坏了侯府名声,是吧?” 薛婉重重咬牙,“……是。” …… 端王府。 薛婉回府就命人备水沐浴,好好的回门宴,不仅没把宁姮踩在脚下,反而惹了一身骚,心里几乎呕血。 给她添水的春萱低声道,“小姐,奴婢觉得,大小姐怕是说了谎……” 薛婉对宁姮已然是恨到了极点,“说!” “大小姐说她早已嫁人,腹中孩子也是遗腹子,可却从未听大小姐说起前夫,连遗物都不曾有。” 春萱说出自己的猜测,“依奴婢看,那孩子恐怕是个来历不明的……” 听到丫鬟所言,薛婉那扭曲的表情才终于恢复正常。 只是眼底的光芒极其渗人。 “你去找人暗中查查……” 若真是不检点搞出来的孽种,她要宁姮身败名裂! ------------ 第32章 前姐夫VS现姐夫 回到自己家就轻松多了,不用在乎什么规矩不规矩的。 庭院空旷,宁姮扬声道,“阿娘,我回来了。” 无人应答。 宁姮也习惯了,对陆云珏解释道,“崔叔和阿娘应当去药铺了……我先带你去后院转转,他们约莫晚些就回了。” “好。”话的时候,陆云珏也在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处宅邸。 环境清幽雅致,布置看似随意却处处透着匠心,堪比富户之家。 两人走过曲折的回廊,后院豁然开朗,有假山池塘,花木繁盛。 “后院是我和阿娘阿婵他们的住处,那边是厨房和小药房……”宁姮正介绍着。 “吼……呜……” 陆云珏耳根微动,好似听见了什么低沉浑厚的异样动静。 心中疑窦未消,就看见远处黄黑斑纹一闪而过,随即便是一声极具威慑力的低吼。 只见一头体型硕大的猛虎不知从何处猛地蹿了出来,带起一阵腥风。 那猛虎毛色光亮,四肢粗壮,琥珀色的兽瞳锐利冰冷,踩着假山借力,竟直直朝着他们扑了过来,速度快得惊人。 “!”陆云珏瞳孔骤缩。 尽管自己病体未愈,他还是几乎本能地将宁姮往自己身后一拉,“阿姮小心!” 然而,宁姮却反手拍了拍他紧绷的手臂,语气轻松带笑,“没事的怀瑾,放松些,小狸这是在欢迎我们呢。” 小,小狸? 陆云珏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到那头威风凛凛的猛虎扑到近前,却没有丝毫攻击意图。 反而像只巨大的猫咪,拱着宁姮的手和腰身亲昵地蹭来蹭去,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咕噜咕噜的声音。 甚至还谄媚地在地上翻了个身,露出肚皮。 哪里有半点山中之王的凶猛架势? “当初同你说家里养的猫儿性子野,便是小狸了。”宁姮伸手揉了揉老虎的下巴和耳朵,那猛虎舒服得眯起了眼。 “这家伙越长越胖,是该减减肥了……” 她半蹲着撸了把虎头,还是熟悉的手感,“小狸是我从小养到大的,通人性得很,对自家人是绝不会发狂的。” 看着陆云珏有些苍白的脸色,她歪头问,“要不要摸一摸?” 陆云珏虽不是皇子,但作为大长公主的独子,自小也是金尊玉贵被护着长大的。 宫里偶尔养些珍奇异兽,也都是些无害温顺的小动物,什么兔子、小狗、孔雀,偶尔有番邦进贡的蛇,无一例外都会拔掉毒牙。 这还是他头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接触一头货真价实,能自由活动的……家养野兽。 看着宁姮鼓励的眼神和那猛虎并无恶意的姿态,陆云珏压下心底的惊悸。 试探地伸出手,指尖微微颤抖地靠近老虎的额顶。 小狸在他手上嗅了嗅,似乎辨认着他的气息,随即懒洋洋地瞥了他一眼,任由那只修长却冰凉的手落在自己毛茸茸的头顶。 预想中的抗拒和危险并未发生,掌心传来温热而奇特的触感。 宁姮笑着问,“什么感觉?” 陆云珏仔细感受了一下,诚实回答,“毛发有些粗粝扎手,热乎乎的。” 这是当然的,老虎阳气最盛,冬日都可以赤身躺在雪地,常年体温恒定。 “阿姐回来,怎不让人提前告知我。” 恰在此时,一道沉静男声自月洞门处响起。 陆云珏抬头,只见来人身量高挑挺拔,身着墨绿色暗纹锦袍。 容貌精致得近乎雌雄难辩,眉眼狭长,瞳色比寻常人更深,如同化不开的浓墨,眉心一点朱砂痣红得耀眼,嘴唇却殷红似血,唇角天然微微上翘,似笑非笑。 从头到脚都是精心打扮过的,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妖异美感。 阿婵默默翻了个白眼,直接过来都这副模样,早点通知还不定打扮成什么妖艳模样。 给谁看啊?死装。 阿姐?陆云珏心下微诧,这是阿姮的弟弟? “回自己家,难道还事先飞鸽传书,要你拿轿子接不成?” 宁姮介绍道:“怀瑾,这是阿婵的哥哥,殷简,比我小一岁,也是我弟弟,你同我一起唤他阿简就是。” “阿简,这是你姐夫,睿亲王。” 姐夫? 殷简视线轻飘飘地掠过陆云珏,最终落在宁姮微隆的腹部,殷红的嘴唇微微勾起,眸中却无半分真切笑意。 反而透着一股莫名的邪肆与审视,“孩子是你的?” 陆云珏微怔,宁姮却抬手,不轻不重地敲了下殷简的额头。 “忙迷糊了?孩子是你前姐夫的,这是你现姐夫。”她加重了某些字眼。 殷简这才像是刚反应过来,对着陆云珏微微作揖,“失礼了,近日药铺事务繁多,有些昏头,姐夫……见谅。” “无妨。”陆云珏温和回应。 但不知为何,他总觉得阿姮的“弟弟”似乎不是很欢迎自己的模样。 陆云珏不知道的是,在殷简这里,只要是出现在宁姮身边的雄性生物,包括家里那头公虎,他通通都不欢迎。 他私下不知道“解决”了多少试图靠近宁姮的狂蜂浪蝶,这次更是离谱,他不过才离开一个半月去处理些事,回来就发现阿姐不仅有了身孕,还直接嫁了人。 殷简的心情,简直糟糕透了。 …… 晚膳时分,宁骄终于风风火火地从药铺忙完回府了。 她活像是被无良工作吸干了精气神,一脸疲惫,脚步虚浮。 然而刚踏入花厅,看到陆云珏的瞬间,那双原本有些黯淡的眼睛瞬间亮得可以放精光。 整个人仿佛原地满血复活。 虽然家里这几个孩子,个个都长得风韵犹存,但像陆云珏这般——病弱却不显孱弱,温润中带着疏离,眉目如画,气质清雅,活脱脱需被捧在手心里疼爱的病美人,实在是世间罕有。 宁骄当即给宁姮竖起大拇指,用口型无声地夸赞,“乖宝,眼光绝了!” 她甚至开始祈祷,希望当初睡的那个不知名野男人也有这样的水平,否则怀着的孩子岂不是白瞎了自家闺女的好基因? 宁姮微微挑眉,不置可否。 旁边的殷简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眸色沉了下去,显得更加晦暗不明。 ------------ 第33章 阿姐开门,我是姐夫 晚膳时,一大家子人围坐一桌,气氛温馨热闹。 ——在忽略掉殷简周身散发的低气压的前提下。 宁骄热情得过分,一直在给陆云珏夹菜,几乎堆满了他的碗,“好女婿,来,尝尝这个芙蓉鸡片,最是温补。” “女婿,试试这清炖鹿筋,对身子好!” “哎哟瞧这小脸白的,得多吃点红枣阿胶糕……” 陆云珏受宠若惊,他虽有母亲兄长照顾,但长辈这般直白热烈的关怀还是第一次体验到,谢都谢不过来了。 他以为是岳母对女婿的喜爱,但宁姮心里门儿清,这是她娘对于美色的纯粹欣赏和“投喂欲”。 跟她平时看到漂亮小动物就想撸两把,喂点好吃的没什么本质区别。 长这么大,除了她上次睡的那野男人,也就怀瑾最为出众,两人各有千秋,可称双绝。 否则,她也不会那么干脆就点头答应这桩婚事了。 若是她不愿,就算皇帝下了圣旨,她也有的是办法让这婚事黄掉。 酒过三巡,宁骄开始进入唠叨模式。 虽然女儿是捡来的,但流程不能省。 她拉着陆云珏的手趁机摸了两把,手感冰凉滑腻,果然是美人,感慨道,“女婿啊,姮儿虽不是我亲生,但我把她从那么小一丁点拉扯大,是当成眼珠子一样的亲女儿疼的……” “这十八年来,我是含辛茹苦,又当爹又当妈……” 宁姮:“……” “她呢,脾气时好时坏,如果以后不太对劲,你多担待些……”宁骄还是说得比较含蓄。 陆云珏听得十分认真,郑重应道,“岳母教诲,怀瑾自当铭记在心。” “能娶到阿姮,是怀瑾之幸,定会好生待她。” 宁骄觉得古人就是这点不好,说点儿家常话也文绉绉的,搞得她在这边待了十几年,说话方式也被同化了大半。 唉,好想玩手机、刷剧、吃火锅、撸串…… 她内心疯狂吐槽,面上却还得维持着端庄岳母的形象。 用完晚膳,宁骄道:“天色已晚,你们今日就在府里歇下吧,姮儿的房间一直有人打扫,干净着呢。” “嗯。”宁姮本也没打算回王府。 宁骄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指着窗外道,“对了,你们明儿走的时候记得把外面那家伙带走,再这样吃下去,家里都空了。” “吼——!”廊下正欢快啃着半只羊的小狸猛地抬头,发出不满的低吼。 它哪里吃得多了,人家明明还在长身体的好吧。 …… 戌时三刻,崔叔把陆云珏的药煎好了送过来。 看着陆云珏慢慢喝下浓黑药汁,宁姮问,“怎么样,还能撑得住吗?” 她看得出来,他面色早已疲惫,只是强撑着陪阿娘说话罢了。 一口吃不成胖子,相对应地,他这沉疴旧疾也不是三两天的功夫就能治的,今天先陪着去侯府,又折腾回这边,一路车马劳顿,对这么个病秧子而言,实在有些超出负荷了。 陆云珏喝了药,半躺在床头,勉强笑了笑,“阿姮,其实我没那么……” 然而话没说完,他就控制不住地偏头咳了两声,苍白的脸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咳咳……” “在我面前就别逞强了,喝了药就好好歇息,身体要紧。” “你呢?” “我当然也睡,沐浴了就来。” 宁姮转身去了宁骄房中,“阿娘。” 宁骄正在捣药,这盛京不愧是首都,人多,病人多,挣得银子更多。 药铺合并后,这几日生意好得离谱,看病的络绎不绝,她这都下班了还得被迫加个班,苦逼啊。 “乖宝来得正好,过来帮我看看这两味药用哪个好。” “嗯。”宁姮走过去,只看了一眼便道,“羌活吧,祛风胜湿,力道更专。” 母女两人一个捣药一个分拣,配合默契。 昏黄的灯光下,仿佛回到了在若县的那些日子。 宁骄看着女儿沉静的侧脸,忽然感慨道,“想当初你还小小一个,我给人看诊,你就搬个小板凳蹲在旁边,安安静静地择草药,小手比我还利索……” 小时候的宁姮,那简直像个瓷娃娃,做什么事都专注认真。 那张小嘴儿更甜,街坊邻居就没有不喜欢的,谁见了都想逗一逗,塞点零嘴。 只是六岁那年不慎走丢,寻回后发了场骇人的高烧,那之后性子就变了,对什么都淡淡的,话也少得可怜。 ……是她的疏忽,没看好孩子。 宁骄甩甩头,抛开那点伤感,摸了摸宁姮的脑袋,“咱们乖宝,如今也快当妈妈了……时间过得真快啊。” 现代十八岁才是高中毕业的年纪,自己都还是个孩子,然而这是古代,什么都赶早。 结婚早,生娃早,死得更早。 宁骄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宁姮任由她摸着,忽然开口,“阿娘……” “嗯?” “我前些天入宫,见到了崔诩的女儿,崔熙月。” 宁骄捣药的手几不可查地顿了顿。 崔诩……这个名字,真是好多年都没听到了。 私心里,宁姮觉得那崔熙月和阿娘长得并不十分相像,可当初,也的确是那渣男将阿娘女儿抱走的。 宁姮问,“我说空了召她去王府,阿娘,你想见见她吗?” …… 回到房间,宁姮略泡了个热水澡解乏,穿着寝衣出来时,陆云珏早就睡过去了。 她吹灭烛火,轻手轻脚地上了床,在陆云珏身侧躺下,依旧张开五指放在她习惯的馒头位置,稍微捏了捏。 这纯粹是个人爱好。 夜半时分,万籁俱寂,宁姮突然毫无预兆地睁开眼睛。 她披上外袍,推开房门,嗓音还带着些慵懒沙哑,“大半夜不睡,有心事?” 月光泠泠,如水银泻地,殷简背对着她,独自坐在廊下的台阶上。 “想一些事情。” 宁姮走过去,很自然地在他旁边的石阶上坐下。殷简立刻起身脱下自己的外衫,仔细垫在宁姮身下,那动作顺畅得十分有“仆人”的自觉。 “想什么,跟阿姐说说。” 她想起小时候,阿简刚被救回家的时候,像个浑身是刺,满是防备的小狼崽子,夜里经常惶惶不安。 那时宁姮就会坐在他房间门口无声守着。 当然,主要是担心这小崽子半夜乱跑,被山里的野兽叼走了,白费了她娘救人的力气。 殷简抬头,静静看着天上那轮他无法触及的月亮,沉默了半晌,才问。 “阿姐,你是为了给孩子找个父亲,才嫁给他的吗?” ------------ 第34章 这热毒认人啊 宁姮撑着下巴,想了想,“也不全是,主要还是因为他……” 她找了个最直观的理由,“长得合我心意。” 毕竟孩子亲爹是谁不清楚,也不重要,找个现成的漂亮王爷当爹,稳赚不赔。 只是因为长相嘛…… 殷简的心猛地一沉,若单论长相,他自认并不逊于那个病弱的亲王。 那既然他都可以,为什么自己不行? 殷简的心像是被烈酒灼蚀了个大窟窿,空洞而疼痛,他声音有些发涩,“阿姐,那睿亲王并不长命……” 他医术虽不及宁姮精通,但这点还是能看出来的。 陆云珏内里早就虚透了,元气枯竭,五脏衰败,即便有阿姐的医术强行续命,也不过是杯水车薪,勉强延长几年寿数罢了。 宁姮平静道:“我知道。” 她从见到他那刻起就知道。 “怀瑾他是个好人。”宁姮望着远处的黑暗,声音很轻,“哪怕我与他并无男女之情,但能陪着他走完最后这程,让他安稳、舒心些,也好。” 这大概是她为数不多的,近乎慈悲的念头。 殷简侧过头,看向月光下宁姮出尘清冷的侧脸,那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 有痛楚,有不甘,更有一种近乎偏执的占有欲。 他忽然开口,声音低哑,“阿姐,若他待你不好……还有我。” 他顿了顿,一字一顿道,“我可以给你腹中胎儿当爹,我会视如己出……有我在,不会有外人敢乱嚼半句舌根子。” 怎么来的不重要,只要是阿姐的,就是他的。 宁姮看着殷简,哑然失笑。 这傻弟弟,自己给自己当姐夫,想法倒挺新奇。 她不常笑,可笑起来脸颊会有小小的酒窝,那双清透眸子仿佛散落漫天的星辰……很好看。 殷简近乎看痴了去,然后额头就又被敲了下。 “想得倒挺美,你是舅舅,乖乖当你的舅舅去。” 只是舅舅吗…… 殷简垂眸,浓密长睫掩盖了他眼底瞬间翻涌的风暴,和几乎要溢出来的黑暗情绪。 可是他不甘心止步于此,怎么办呢?阿姐。 …… 皇宫,养心殿内。 狻猊金兽口吐袅袅香烟,雾气柔柔地散荡而开。 却驱不散殿内凝重的寒意和压抑。 赫连𬸚上身赤裸,下半身浸泡在盛满冰块的硕大木桶之中,刺骨的寒意与体内灼烧的炽热疯狂对抗。 他单手撑着额头,额角青筋突突直跳,显然正饱受着热毒发作的巨大痛苦。 太医战战兢兢地将手指搭在帝王冰冷的手腕上,屏息凝神诊脉。然而半晌后,那太医的手指非但没有平稳下来,反而颤抖得越来越厉害,脸色也变得越来越白。 德福在旁边看得都快尿急了,这到底是怎么了? 是好是坏倒是快说啊! 三个太医轮番上前诊过,个个面色如土,冷汗涔涔。 最后,几人扑通一声齐齐跪伏在冰冷的地砖上,头埋得极低,不敢言语。 赫连𬸚忍着体内那股几乎要将他撕裂的燥热和剧痛,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如何?” 几个太医面面相觑,嘴唇哆嗦,欲言又止。 德福见状,连忙挥手将殿内所有侍立的宫女太监全都清了出去,并亲自关紧了沉重的殿门,守在外面。 殿内只剩下君臣几人。 死一般的寂静中,为首的太医院院判王太医终于颤抖着,极其艰难地开口,“臣斗胆……敢问陛下,您近期是否……是否泄了元阳?” 那次荒唐意外过后,身上残留着暧昧痕迹,就连那股奇异药香也弥久未散。 是以从若县回来后,赫连𬸚就没再召见过太医请平安脉,如今被他们重提当初之事,帝王的表情变得极其难看,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闭了闭眼,压下心中翻涌情绪和一丝难以言喻的窘迫,冷声承认,“是。” 随即厉声问,“有何影响?” 难道这竟与他如今加剧的痛苦有关? 得到确认,王太医只能硬着头皮娓娓道来,“回陛下,您体内的热毒源于南越……此情蛊尤为特殊,它只认那初次结合之人。” 说是毒,其实是蛊,甚至还有个不能被提及的名字——焚情。 焚情,顾名思义,为情焚之。 这蛊毒的来源,还涉及到一桩不甚光彩的皇室秘辛。 传闻前朝时期,某位痴恋成狂的妃子,为使皇帝专情,不惜铤而走险寻来南越秘药“焚情”,暗中给皇帝下蛊。 初时皇帝确实对她宠爱有加,几乎专房专宠,奈何此事终究败露,妃子被打入冷宫。 令人骇然的是,那皇帝竟也在那妃子香消玉殒的当夜,猝然暴毙。 御医查验,言是心力交瘁,精气耗尽而亡。 至此,“焚情”便成为宫中禁药,无人敢擅用。 而到了先帝时期,赫连晋后宫佳丽没有三千也有三百,真正能得圣心常驻的妃子,不过三五人。 僧多粥少,许多妃嫔入宫多年,可能连皇帝的面都见不上几次,只能在深宫中虚度年华,难免有人生了别的心思。 其中有个名叫郑珂的宫妃,深宫寂寞之时,胆大地瞧上了那时的三皇子——赫连𬸚。 赫连𬸚少时就长得极为出众,虽不得圣心,却在平庸老大,阴狠老二,痴傻老四几个兄弟里格外出挑。 郑珂主动向太后,也就是当时的良嫔交好,只为了能时常能见到赫连𬸚。 某日,她竟在送给赫连𬸚的点心中,掺入了“焚情”。 那时的赫连𬸚不过是个半大少年,哪里遭遇过这般荒唐龌龊的手段? 他察觉身体异样后,又惊又怒,抵死不从,凭借惊人的意志力强行压制,才险险避过一劫。 尽管那胆大包天的郑珂在赫连𬸚登基后,就“意外”落水消失了,但那热毒还是残留在赫连𬸚体内。 而蛊虫大多都是认主的。 王太医的声音带着绝望,“以往陛下发病,多为内里燥热难耐,以极寒之物或内力尚可压制……” “如今热蛊因元阳外泄而被彻底引动,症状强上数倍,寻常之法已难起效,需得……需得……” 王太医支支吾吾,在帝王冰冷的注视下,他磕磕巴巴道,“为今之计,还请陛下尽快找当初那位贵人纾解才是,此乃长久之法……” 赫连𬸚脸已经黑得如同锅底,周身散发的寒气几乎比桶里的冰块还冷。 “你的意思是,朕必须再找当初那女子交/合才行?”这句话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着,带着难以置信的荒谬感。 王太医额头死死贴在地上,一大把年纪的声音带着哭腔。 “……陛下明鉴,确是如此,否则长此以往,龙体危矣!” 他堂堂天子,竟要靠和女子睡觉才能活命。 简直荒谬! 赫连𬸚感觉浑身气息都不畅,胸口堵得厉害。 先不说他愿不愿意再和那女子睡上一轮,就算他愿意……可她人呢?! 他暗中派人找了这么久,连个影子都没摸到。 谁知道是不是什么山精野怪? 赫连𬸚暴怒,“一群废物,滚下去!” 几个太医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起身,“是,是!臣等告退,臣等再去研究缓解之法!” 临出殿门之际,王太医像是想起什么,又不要命地回头补充了一句,“还请陛下万万以龙体为重……既已泄了元阳,想来再多几次都是无妨的……” 这话说的,好像他已非处男之身,就不必再守身如玉了一般。 “滚!” 赫连𬸚气得眼前发黑,抓起冰桶里的水瓢就砸了过去。 ------------ 第35章 野男人竟是皇帝 宁姮把小狸带回了睿亲王府。 当然是趁着夜黑风高的时候,从角门偷偷溜进去的。 要不然堂堂京师脚下凭空出现一头凶猛斑斓大虎,可不要太吓人哦。 王府后院有片占地颇广的竹林,林深叶茂,幽静偏僻,用来养老虎正合适。 小狸对新环境适应良好,很快就圈定了自己的地盘。 俗话说,有奶就是娘。 陆云珏深知这个道理,投喂起来毫不手软,各种野物源源不断地送进竹林。 渐渐地,小狸也默许了这个弱不禁风的“两脚兽”的存在,偶尔还会允许他摸摸自己油光水滑的皮毛。 两人一个有病,一个有孕,又不需要日日给大长公主请安,宁姮就安心在王府里当起了咸鱼。 这天,陆云珏正在用早膳,突然见管家脚步匆匆而来,脸色凝重。 “王爷不好了!” 管家压低了声音,凑到陆云珏耳边急声道,“方才宫里传来消息……” 闻言,陆云珏脸色瞬间白了三分,“什么时候的事?太医如何说?” 王伯眉头紧锁,声音更低了,“千真万确,太医署所有当值太医都去了,就是陛下那陈年热毒突然发作,来势汹汹……” 宁姮刚好起床,就看到主仆二人皆是一副焦头烂额的模样。 “怀瑾,怎么了?” 她很少见到陆云珏如此惊慌失措的一面,即便他自己病重也多是平静温和的。 陆云珏强自镇定下来,长话短说,“是表哥……表哥少时曾被下了热毒,以往发作并不严重,在冰水中浸泡一两日便能缓解……可不知为何,近日这热毒发作得愈发猛烈,今日竟昏厥了过去……” 正说着,他突然想起宁姮医术俱佳,连他这般沉疴都能稳住。 可转念一想,宫中太医署汇集天下名医都束手无策,阿姮纵有天大本事,也不一定奏效。 况且她还有孕在身,他实在不忍让她去沾染这等棘手又危险的事。 “阿姮你在家歇息,我即刻进宫去瞧瞧。”陆云珏说着便要起身。 宁姮却伸手按住了他的肩膀,“我跟你同去。” 成为天子恩人,以后不更好杀天子近臣。 …… 赫连𬸚素来身强体壮,虽受热毒困扰,但外表看起来与常人无异,甚至更具威严。 这猝然在众目睽睽之下昏厥,消息若传开,朝野定然震动。 太后得知,立刻命人封锁了消息,对外只宣称陛下偶感风寒,需静养几日,暂罢早朝,政务暂由几位心腹重臣先行处理。 养心殿内弥漫着浓重的药味。 太后守在赫连𬸚床前,看着儿子昏迷不醒的痛苦模样,神色憔悴。 仿佛一夜之间老了许多。 赫连清瑶也急得团团转,她以往最怕赫连𬸚,但心里也清楚,只要有皇兄这座大山在,她就能稳稳当当地做她的长公主,享尽一世荣华富贵。 若是皇兄有个三长两短……这朝堂还不知道要乱成什么样。 赫连清瑶压着哭腔问,“皇兄到底何时能醒?” “殿下恕罪,臣等无能……”太医跪了一地,有的还在尝试施针,有的忙着换冰帕。 还有些直接跪在地上疯狂翻阅古籍医书,试图找到一线生机。 赫连清瑶看着这群太医跟她小考前临时抱佛脚如出一辙的模样,心急如焚,“翻了这么久,你们到底找出办法没有?!” “臣等无能……” 这几句话听得赫连清瑶脑壳都大了,她气得想骂人。 好歹是宫中御医,天下医者翘楚,竟这般无能! 一个两个都不行,那皇兄怎么办,难道就这样一直昏下去吗? 王太医愁得白头发都多了几根,分明前几日还用药压了下去,可今日不知怎的,什么法子都不起作用了。 “太后,陛下体内蛊毒翻涌之势前所未见,霸道无比,已非寻常药石能压制。” 王太医道,“依臣愚见,可请张天师入宫,还有隐居雁荡山的刘神医,或许有奇方……” 底下有太医也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般附和,“微臣也听闻,那宿州的若县似乎有位名医,擅治各种疑难杂症,尤其精通毒蛊之道,或许……” 太后立刻下令,“都去请,立刻派人八百里加急去请!” 这时,有太监通传,“太后,睿亲王与王妃求见。” 太后此刻心乱如麻,她从来都没真正主持过什么大局,以往都有儿子顶在前面,什么都不用愁。 如今听着耳边“太后”“太后”的,简直都快炸了。 陡然听到睿亲王来了,太后正想让他们先去偏殿等候,却猛地想起陆云珏前两日似乎提过,宁姮流落之地正是那若县,她又会医术…… 她心中一动,立刻改口,“让他们进来。” 虽不知这侄儿媳医术如何,但这时候了,是骡子是马都无所谓了。 …… 一行三人向太后请安,“参见太后。” 陆云珏观殿内情状,也顾不得寒暄,直接切入正题,“太后娘娘,恕臣冒昧,表哥情况紧急,可否让阿姮一试?” 宁姮看了眼乌糟糟的殿内,“娘娘,先让诸位太医出去吧,我需单独给陛下看诊。” 一旁的德福听得有些迟疑,“这……” 虽然宁姮是睿亲王妃,是自家人没错,但帝王龙体安危事关社稷,让她单独诊治,万一出了差池…… 太后看了眼沉静若昙的宁姮,再看她身侧挎着医药箱的紫衣少女,“你有几成把握?” 这种昏迷急症,跟怀瑾那种亏了底子的不同。 宁姮实话实说,“要么治不了,要么十成。” 太后权衡利弊,最终咬了咬牙,“都退至殿外!没有哀家的命令,谁也不准进来。”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既然这些太医都没办法, 倒不如让她一试。 “母后!”赫连清瑶急了。 她对宁姮根本都不信任,一个偏远小县出来的女子,就算懂点医术,如何能与太医署的国手相比? “这么多太医都无法,若是她滥用药石,把皇兄给——” 太后见她口无遮拦,加重了语气,“朝阳,休得胡言。” 赫连清瑶悻悻地闭了嘴,被宫女扶着往外走,只死死攥紧了帕子,经过宁姮身边时,道,“你不行就早点出来,别耽误了太医救治皇兄的时机。” 宁姮微笑,“这是自然。” 殿门关上,终于隔绝了喧嚣。 龙榻帷帐低垂,赫连𬸚昏迷着,只从帐中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搁在脉枕上。 此刻,那手臂内侧的血管已经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暗红色,微微凸起,仿佛有活物在其中蠕动,看着颇为骇人。 阿婵看了一眼,便道:“阿姐,是焚情。” 这毒源自南越,而阿婵便是南越人,这些年常游走于大景和南越之间,自然熟悉这类阴毒玩意儿。 “嗯。”宁姮也看出来了。 说起来她前段时间才见过同中此毒之人,没想到这毒还挺常见,流行款? 不过宁姮暂时倒没把野男人和皇帝混为一谈。 她净了手,将指尖轻轻搭在帝王滚烫的手腕上,细细感受那混乱而狂暴的脉象。 这蛊虫未破元阳时只是蛰伏体内,偶尔让人动情躁热,算不得大问题,可一旦发作,便极为猛烈。 其实焚情也不算难解,两个法子。 其一,把蛊虫揪出来弄死。 其二,同那初次之人三天两头做/爱便是,蛊虫满足了,便不闹了,甚至还有强健雄风之效……只是长此以往,便会耽溺此事,成为欲望驱使的野兽。 这皇帝明摆着是睡了一次没打算负责,自己强忍着,就忍出病来了。 幸而她们来得还算及时,问题不大。 宁姮撩开明黄色龙纹帷帐,想要看看病人的面色和瞳孔。 然而,在看清帝王面貌的瞬间,宁姮脸上的平静表情瞬间空了。 整个人陷入了长达数秒的,极其诡异的沉默,“………………” ------------ 第36章 九族消消乐 “阿姐,怎么了?” 察觉到宁姮的异常,阿婵也跟着看向龙榻。 榻上的帝王修眉俊目,鬓若刀裁,嘴唇薄而锋利,此刻哪怕昏迷着,整个人也依旧散发着一种不怒自威的凛然气势。 虽然她游走各处,见过的男人很多,上至王公贵族下至江湖草莽。 但也不得不得承认,这帝王的确是龙章凤姿,极品中的极品。 不过她天生不好男色,在阿婵眼里,再好看的男人也和红粉骷髅没什么区别。 看过就看过了,她移开视线,只关注病情本身,从随身的药箱里拿出一个小瓷瓶。 “我这里有药,可以暂缓他体内的灼烧症状。” 如果说宁骄走的是正统路子,擅长现代医学与古代中医结合的精髓,那么阿婵会的就是各种偏门邪方,巫医蛊术。 什么毒啊,蛊啊,虫之类的。 身上随便就能掏出几瓶能让人死得不明不白的毒药。 而宁姮又是个重量级,她两者皆精通,能让人生,也能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此刻,这位基本可以掌握他人生死的“活阎王”,却意外地有些出神。 她目光定定地落在赫连𬸚脸上,仿佛要透过那层病弱的苍白,回忆起曾经被遗忘的某些细节。 “阿姐……阿姐?” 阿婵唤了她好几声,宁姮才猛地回神,“嗯?” 阿婵蹙眉,“是哪里不舒服吗?还是这蛊毒有什么不对劲?” 宁姮那张素来天塌下来也无所谓的淡定脸上,罕见地裂开了,杂糅着震惊和一丝哭笑不得的荒谬。 “阿婵,我好像……干了件特别了不起的大事。” 睡了皇帝,揣了崽,还嫁给他弟……这要是传出去,真就够九族消消乐了。 阿婵歪头,“嗯?” …… 殿门外,众人等得焦灼万分,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尤其是赫连清瑶,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恨不得把眼睛贴在门缝上往里瞧。 “都过去这么久了,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到底行不行啊!” 她忍不住抱怨,“表哥,我知道你新婚燕尔,疼爱自个媳妇儿……但是怎么也不能把皇兄的安危轻易交到她手上啊,万一……” 陆云珏语气笃定,“我相信阿姮。” 他相信她的医术,更相信她不会做没把握的事。 赫连清瑶见他油盐不进,气得直跺脚,却又无可奈何。 就在气氛几乎凝固之时,“吱呀”一声,沉重的殿门终于从里面被打开了。 太后和赫连清瑶立刻围了上去,急切问道,“如何?” 宁姮身上沾着淡淡血腥气,脸色较之前苍白了不少,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一看就知耗费了极大的精力。 陆云珏立刻上前扶住她,声音都放轻了,“阿姮,你还好吧?脸色怎么这么差?” “还好。”宁姮借着他的力道站稳,按了按有些发胀的额角,“陛下已无大碍,约莫明日就能醒来。” 阿婵递出手掌心的小罐子,“蛊虫尸体,你们要不要?” 那蛊虫蛰伏数年,已经变得极为肥硕,身躯黑中带紫,此刻一分为二,死得极为安详。 “要,要!”几个太医激动得把罐子接了过去。 而再次进殿看诊的王太医,满面喜色地跑出来回话,“回太后,确如王妃所言,陛下体内的蛊毒已然平息……王妃真乃神医啊!” 太后悬着的心终于落回实处,激动得双手合十。 “真是阿弥陀佛,佛祖保佑!” 宁姮却显得很平静,甚至有些急于离开,“太后娘娘,陛下已无大碍,只是身子尚需长期调理。” “这是祛残毒的方子,早晚一次,先喝三日……之后让诸位太医开些疗养的方子即可。” 太后虽然看不懂药方,却听得很认真,“好,好,真是多亏你了姮儿。” 宁姮道:“太后娘娘,现下我有些累了,想先回府歇息。” 太后这才想起她还是个有孕在身的孕妇,顿时道,“瞧哀家这记性,快!德福,着人备好软轿,好生送睿亲王和王妃回府。” 德福同样激动,“嗻!” “阿姮,慢些。” 看着陆云珏和宁姮相互搀扶着离开的背影,赫连清瑶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有些不自然。 她原先还以为宁姮是装模作样、故弄玄虚,没想到……她还真有这等本事? 是她从门缝里看人,将她瞧扁了。 …… 回到王府后,宁姮就把自己关进了房间里。 对着肚子唉声叹气半晌,阿婵轻盈地从窗户外翻了进来,“阿姐。” 宁姮揉着额角,轻声叹了口气,“唉……” 阿婵自幼与宁姮一同长大,还是头一次见到她这般异常模样,深究起来就是从见到皇帝开始。 她深深皱眉,“阿姐,究竟出了何事?是那皇帝有什么不对?” 宁姮又是叹气,“是我。” 她有事? 阿婵立即“上下其手”,双手飞快地将她周身探查了一遍,末了笃定道,“身子没事。” 然而下一瞬,她突然想到宁姮的某些怪癖,露出了难以形容的表情,“……阿姐,你莫不是看上那皇帝了?” “……”真是知姐莫若妹啊。 当初要不是看上了,她怎么会在荒郊野外就跟他…… 不过谁让他这堂堂九五之尊衣衫不整睡在路边,牢牢扒着她的腿不放来着,嘴里还嚷嚷着热啊热的,她不过是让他凉快凉快而已,后续种种,纯属顺水推舟。 睡了就睡了,哪怕有了孩子,宁姮也接受得很坦然。 只是谁能料到,她肚子里的倒霉孩子还是个龙种……嗯,有点难评。 不是说皇帝子嗣艰难,生不了吗? “阿姐,你……”宁姮这近乎默认的态度,也是让阿婵罕见地噎住了。 出门瞧个病还能看上病人,不愧是她。 但姐控就是姐控,很快,阿婵就端正思想,想好了策略,“要不,再忍两年呢?等那亲王没了再说……” 皇帝又如何,只要是阿姐看上的,她就算绑也能给他绑来。 宁姮:“……”倒也不必如此。 她抬手轻轻覆上已显轮廓的小腹,“这小东西,是那皇帝的。” 阿婵瞬间明白了其中关窍,这孩子是皇帝的,但阿姐却嫁给了他表弟……好像是不太对劲的样子。 她沉思片刻,低声道,“要不,把这孩子堕了吧。” 一不做二不休。 ------------ 第37章 孩子又没堕掉 听起来倒是个一了百了的好主意。 目前身份尚未暴露,所有人都以为她怀的是“亡夫”的遗腹子,就算孩子没了,也碍不着谁。 哪怕将来某一天,皇帝查到是她,她也早就是他的弟媳妇了。 他能把她怎样,难不成还能强占弟妻? 谁规定睡了一次,她就必须得为他守贞。 宁姮思忖了片刻,对阿婵道,“也行,你悄悄去抓点药。” 就在这时,肚皮突然被从里面轻轻拱了一下,力道不大,却异常清晰。 仿佛是小东西在无声地抗议。 宁姮叹了口气,对着肚子道,“崽儿,对不住了。” “你娘还想过几天安生日子……咱们这母女情分下辈子再续吧。” 虽然她个人不太惧怕皇帝,但牵扯到皇室,麻烦得很,家里一大家子人外加那么多的产业,不能因为她的一时“荒唐”而被牵累。 “好。”阿婵颔首,转身去了王府的药房。 药房的下人认得她是王妃身边最得力的侍女,连忙躬身,“蝉姑娘怎么来了?可是王妃需要什么药材?” 阿婵道:“嗯,我来替王妃熬安胎药。” 那下人连忙道,“这种粗活怎么能让蝉姑娘亲自动手,咱们下人来做就是了。” 王妃虽性子冷淡,但入府以来,从未苛待下人,月钱赏钱反倒比之前丰厚,下人们自然尽心。 阿婵道,“王妃的饮食用药,我习惯亲自打理。” 那人见阿婵态度坚决,不敢再多言,在旁边忙活去了。 阿婵亲自守着小小的药罐,直到漆黑的药汁熬好,滤净,才倒入碗中,放进保温的食盒里。 她提着食盒往回走,却在半路遇到了管家王伯。 老管家笑容可掬,“蝉姑娘,门外有一男子自称是你兄长,好像寻你有要事。” 阿婵眉头微蹙,他这时候跑来干嘛? 她淡淡道,“无事,让他在门口等着,我去给阿姐送了安胎药再说。” 王伯道:“正巧,老奴也要去给王爷送今日调理的汤药呢。”他扬了扬手里另一个相似的食盒,“老奴帮忙给王妃送去吧,也免得耽误蝉姑娘的事。” 阿婵想了想,“好,有劳。” 于是,王管家便拎着两个外观几乎一模一样的食盒,边走,边低声念叨着。 “左边是王爷的药,右边是王妃的安胎药……” 然而年纪大了记性不免差些,去找陆云珏的路上,王管家被账房先生拦下问了一桩急事,耽搁了片刻。 等他打发走账房先生,再提起食盒时,看着那两个几乎一模一样的食盒,老管家顿时有点发懵。 “哎哟,这……哪个是王妃的来着?左边还是右边……” 他越想越糊涂,眼看药快凉了,王管家心一横,凭着模糊的印象自言自语道,“对对对,想起来了,左边是王妃的安胎药,右边是王爷的。” 到了书房,王伯将右边的那个食盒放在陆云珏面前。 “王爷,今日的药到了,您快趁热喝了吧。” 陆云珏微微颔首,目光却瞥向另一个食盒,“这是什么?” 王伯笑道,“哦,这是王妃的安胎药,蝉姑娘方才熬好的,说王妃今日有些累着了,喝了药好安眠。老奴正要给王妃送过去呢。” 陆云珏点点头:“那你快给阿姮送去,别放凉了。” “是,老奴这就去。” 王伯提着那左边的食盒来到宁姮院中,轻轻敲门,“王妃,老奴来给您送安胎药了。” 宁姮闻声应道,“进来吧。”她见只有王管家一人,随口问道,“阿婵呢?” “蝉姑娘的兄长来府上寻她,似有急事,蝉姑娘去处理家事了。” 宁姮了然,“嗯,有劳王管家。” “王妃客气了,这是老奴分内之事。”王伯放下食盒,便躬身退下了。 宁姮端起那碗还温热的药汤,正准备喝下去,鼻尖却微微动了动,“这药……” 她扬声唤住还未走远的王伯,“王管家请留步。” 王伯连忙转身,“王妃有何吩咐?” 宁姮问:“这碗药,中途可曾经他人之手?或者与其他药物混淆?” 王伯被问得一愣,然后摇头,“没有啊,蝉姑娘把药交给老奴后,这食盒就一直老奴亲自提着,绝无外人动过!” “王妃,是……这药有什么问题吗?” 宁姮放下药碗,“那应是拿错了,这是王爷平日的药。” 王爷的药?老管家悚然一惊,冷汗瞬间就下来了。 糟了,他记反了! 那不就意味着……王爷刚刚喝下去的那一碗是王妃的安胎药?! …… 宁姮过去的时候,陆云珏早把药喝光了。 她看了眼空空如也的药碗,扶了扶额,这可真是…… “怀瑾,你还好吧?” 陆云珏不明所以,有些茫然,“很好啊。”除了进宫一趟疲累点,也没感觉哪里不舒服。 看到宁姮表情有些异样,他问:“怎么了?” 宁姮解释道,“你刚才喝的那碗……是我的安胎药,王伯不慎拿错了。” 准确来说是堕胎药。 虽说他一个大男人无胎可堕,但终究不是温养的药材,对这病秧子的身体没那么好。 王伯更是懊恼不已,生怕陆云珏的身体出了什么差错,“王爷恕罪!都怪老奴,老糊涂了实在是不中用……怎么就把药拿错了呢。” 幸好这段时间宁姮给陆云珏改良了药方,时不时扎针又药浴的,身子好了不少,此刻并无异样感觉。 陆云珏道,“王伯,无碍,只是意外罢了。” 宁姮也宽慰道,“我还在这儿呢,出不了问题。” 顶多腹泻半天罢了。 私下里,宁姮的手下意识抚上了小腹,眼神有些复杂。 阴差阳错,两次都没堕成,这莫非真是天意? ------------ 第38章 携孩子以令天子 帝王因病罢朝三日的消息一出,虽未引起朝野动荡,却也成了街头巷尾热议的新鲜事。 当初先帝倒是经常罢朝,不是宣称龙体不适,就是沉溺后宫被哪位宠妃拖住了脚步,惹得御史三百六十五日都在上书死谏。 而景行帝登基五载,虽偶尔暴戾杀人,却称得上勤政,除年节休沐外,早朝从无间断。 如今突然连着三日不朝,只说是感染风寒,难免让人心生猜测。 茶余饭后,百姓们低声讨论着。 “听说是前几日在御花园吹了风,着了风寒,需要静养……” “可皇帝走到哪儿都一群御医围着,汤药不断,也能着了风寒?” “嘿,这你就不懂了,高处不胜寒呐,说不定是那龙椅坐着冻屁股……” 某个临街酒楼的二层雅间,位置僻静,又能俯瞰大半条街景。 一身着鸦青色异域锦袍的年轻男子坐在水墨屏风后,捻着白玉酒杯,听着楼下隐约传来的议论声,嗤笑道,“呵,你们大景的皇帝竟如此弱不禁风?区区风寒便要罢朝三日。” 坐在他对面的中年男子慢悠悠地给自己斟了杯茶,语气平和,“三王子说笑了。” “只要是人,肉体凡胎,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道理。” “是吗?”鸦青男子勾唇讥笑。 “可本王觉得,不过如此。” 中年男子抬眸,“王子今日特意寻我到此,想必是有要事相商。” “当然。”被称为三王子的鸦青男子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琥珀色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嗜血恨意。 “本王子要你想办法……杀了赫连𬸚。” 中年男子执杯的手微微一顿,随即轻笑出声,仿佛听到了什么荒唐的笑话,“哦?弑君?……王子的胃口,未免也太大了些。” 鸦青男子并不多言,直接将一个精致锦盒推了过去。 盒盖微启,露出里面的东西。 “不如,先看看本王子的诚意?” 中年男子瞥了一眼,眸色深沉,“看来,王子是有备而来……不过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呐,不好办。” “不急,本王等你的好消息。” 鸦青男子笑得邪肆,然而,目光却偶然掠过下方人群中一个身形高挑的年轻男子。 那人额间一点朱砂痣红得刺眼,在阳光下一晃而过。 原本气定神闲的鸦青男子面色剧变,竟失态地猛地站起身,直接冲到窗边,死死盯着楼下熙攘的人群,目光锐利如鹰隼,试图搜寻那个身影。 怎么可能……那个贱种怎会出现在大景? 难道是他眼花了? …… 昏迷一天一夜的赫连𬸚醒了。 太后强撑着守了大半夜,终究是体力不济,和赫连清瑶回宫去歇息了。 德福倒是寸步不离地守在龙榻边,眼睛都不敢多眨一下。 待看到那双幽邃凤眸缓缓睁开,德福立马从脚踏上弹了起来,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 “陛下您可算醒了,老天保佑!” 赫连𬸚在德福的搀扶下缓缓坐起身,随即便感觉浑身像是被无数细密的针扎透了似的,又酸又痛。 但那股几乎要将他理智焚尽的燥热却奇迹般地消失了。 “陛下您小心些,您昏迷了一天一夜,水米未进,身子虚着呢……” 德福连忙拿过软枕垫在帝王身后,又端来温水,小心地喂着喝了几口。 赫连𬸚揉着额头,声音沙哑,“几时了?” “回陛下,现下是辰时二刻,刘太医和赵太医还在侧殿候着,奴才这就让两位大人过来给您请脉。” 赫连𬸚微微颔首,“嗯。” 鼻尖似乎又捕捉到了一丝极淡的冷冽幽香,熟悉得让他心头莫名一悸。 但殿内浓重的药味很快将这丝微弱的香气彻底压了下去,仿佛只是他的错觉。 他定了定神,问道,“朕昏迷期间,朝中可有异动?” 德福连忙回禀,“陛下放心,太后娘娘宣布陛下感染风寒,罢朝三日,紧要政务暂时由右相和几位阁老处理着,并无异动。” 这时,刘太医和赵太医躬身进来,跪地请安后,上前为赫连𬸚诊脉。 赫连𬸚垂眸,看着那被缠得极为严实却仍氤出血色,一动就疼的手背,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这是哪个新手太医,下手倒是狠。 ……也不怕自己项上人头打转儿。 刘太医仔细诊完脉,跪地回话,“陛下洪福齐天!您体内蛊虫已除,日后只要按时服药,静养些时日,便无大碍了。” “臣等惭愧,医术不佳……王妃真乃神医啊!”旁边的赵太医忍不住赞叹。 赫连𬸚皱眉:“谁?” 德福回道,“陛下,是睿亲王妃,您这病来势汹汹,诸位太医用尽了法子都束手无策……关键时刻,是睿亲王携王妃而来,说可以冒险一试。” 作为亲眼见证者,德福绘声绘色地描述起来,“陛下您有所不知,王妃那医术当真是绝了!” “王妃只带了个侍女进去,短短一个时辰就揪出您体内的蛊虫,那真是老大一根,看着都吓人……不是奴才夸大,便是华佗扁鹊在世,也不过如此了。” 赫连𬸚深邃眸底掠过极其复杂的光芒,薄唇紧抿。 竟是她。 …… “阿姐,真留着?” 得知那碗药没喝进宁姮肚子里,阿婵正想再去熬一碗,却被她拦住了,“算了阿婵。” 两次堕胎,上回让翠翠没了崽,这次让怀瑾蹲了半天茅厕,宁姮都不敢想下一个受害者会是谁。 还是别去祸害人了。 “这孩子命大,运气好得逆天,还是留着吧。” 宁姮开了个玩笑,“若是将来事情败露,指不定还能当个小人质,威胁她爹……” 左右那皇帝生不了,就这么个独苗苗,她不信他不要。 属于是携孩子以令天子。 ------------ 第39章 被表弟媳妇看光了 赫连𬸚体内的热毒,一直是太医院多年来的心病。 每每发作都让他们焦头烂额。 他们以往并不是没有尝试过除蛊,然而那虫藏得极深,难揪得很。 太医们怕药下重了,损了龙体,才会畏手畏脚。 如今,那可恶的蛊虫竟被睿亲王妃轻飘飘地除了去,众太医在震惊佩服之余,更是抓心挠肝地想探究其中奥秘。 有几个醉心医道的年轻太医,私下里甚至想去睿亲王府拜师学艺。 哪怕偷师一二也好啊。 赫连𬸚到底还年轻,底子好,恢复得极快,喝了两副温补汤药后,便已经大好了。 除手背上那狰狞伤口还需时日愈合,精神气色已与往常无异。 等到几日后陆云珏进宫探望时,赫连𬸚已经处理完积压的奏折,仿佛根本就没昏厥过。 “怀瑾,此次当真多亏了你。” 赫连𬸚冷哼一声,“那些太医,平日自诩国手,拿着朕的俸禄,关键时刻却都是些无用之辈。” 陆云珏温和笑着,“表哥无恙便好,其实我也没什么用,都是阿姮的功劳。” 赫连𬸚当然知道,但他心里总觉得有些别扭。 除去手背有伤,他心口四肢也有很多针眼,赫连𬸚知道那是针灸所致。 针灸再寻常不过,太医也常用,可……那不就意味着,他的表弟媳妇儿把他给看光了。 本朝在男女之妨上虽没那么多陈腐讲究,但这真的……有点怪。 尤其赫连𬸚因为年少的心理阴影,素来不喜和女子过分亲密,上次是意外,这次也…… 反正心里不得劲。 赫连𬸚清了清嗓子,“咳,此次弟妹确实功不可没。怀瑾,你可知弟妹平日有何喜爱之物?” “说起来,你们新婚,朕这个做表哥的还未曾表示一二。” 陆云珏道:“表哥,你为我做的已经足够多了。” 从聘礼到亲自迎亲,哪怕是嫡亲兄长,能做到这般地步也已至矣尽矣,蔑以加矣。 然而赫连𬸚执意要赏,陆云珏便蹙眉认真想了想。 阿姮家中似乎颇为殷实,她对王府下人也很宽厚,入府时每人赏了十两银子,堪比寻常人家一年的嚼用。 平日里衣着也以舒适简便为主,鲜少佩戴华丽首饰,似乎对金银珠玉并无特殊偏爱。 如果要说喜欢…… 陆云珏脑海中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他算吗? 她好像……还挺喜欢他的容貌,好多次她都直言不讳地说他样貌俊美。 就连晚上就寝时,都习惯性地靠着他的胸膛,手指牢牢把握着,说比枕头舒服…… 想着想着,陆云珏瓷白侧脸不受控制地浮现一丝可疑的红晕,连耳根都悄悄染上了绯色。 “怀瑾?” 看着陆云珏的表情从思考逐渐转变为一种带着点羞涩的恍惚,赫连𬸚问,“你脸怎么如此红?可是哪里不舒服?” 陆云珏猛地回神,意识到自己想了什么,脸颊更热了。 他掩饰性地低咳一声:“哦,没事……可能是刚才用了些热茶。” 他将话题拉回正轨,“表哥,其实我想给阿姮家里求个恩典……她流落在外时,被一位擅医术的夫人收养,如今岳母家在京中也开着医馆,阿姮自己亦通医理,对此道颇为热衷。” 帝王心思转得飞快,“既如此,寻常金银赏赐反倒俗气了。” “朕可亲笔御书一牌匾,以示皇家恩宠,就题‘天下第一医’可好?她之医术,也担得起。” 陆云珏眼睛微亮,“这自然极好,岳母定然欣喜,多谢表哥!” 赫连𬸚拍了拍他肩膀,“咱们兄弟之间,何必言谢。” …… 宁骄以前只在历史书和博物馆展柜里,遥遥见过那些所谓皇帝的墨宝真迹。 如今,她竟然实实在在地得到了一块当今圣上亲笔御赐,还新鲜热乎着的牌匾。 这跟她拿到国际巨星的亲笔TO签有什么两样! 不,甚至更加有价值,更有范儿! 瞧瞧这“天下第一医”,这可是封建社会最高统治者的认可,绝对能当传家宝供起来的。 大太监德福亲自领着人,声势浩荡地将那块覆盖着红绸的御匾送到了“百草堂”门口,引得半条街的人都来围观。 德福满面笑容,声音洪亮,“宁夫人,陛下亲书匾额,褒奖睿亲王妃仁心仁术,特赐予贵堂,以彰其德。” 宁骄努力压住上扬的嘴角,做出端庄稳重的样子,“谢陛下隆恩,万岁万岁万万岁!” 起身后,她立刻对伙计吩咐,“快,把这御匾挂到大门口,好生供着!” 趁着伙计们忙活的间隙,宁骄笑着将一个鼓囊囊的锦囊塞到德福手里。 “有劳公公亲自跑这一趟,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德福还没掂量就知道分量不轻,连忙推拒,“哎呦,宁夫人,这可使不得!” “这都是奴才份内的事,能为王妃办事,是奴才的福分。” 他压低了声音,“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若非王妃前几日妙手回春……奴才们现在哪还能好端端地站在这里?” 龙体若真出点好歹,第一个遭殃的就是他们这些近身伺候的太监。 “说到底,这都是夫人您功德无量啊,将王妃娘娘养育得如此出色……这药铺做的也是济世救人,惠泽万民的生意。” 宁骄被夸得有点心虚。 捡到小宁姮纯属意外,其实她犹豫过的。 她是开完组会回寝室的路上猝死的,身上除了个电量告急的手机,毛都没有,这古代也没信号,那真是天崩开局,两眼一抹黑。 古代不比现代,她自己都抓瞎,带个孩子更加不好活…… 那时,宁骄把飘在水上的木盆捞上来,放在路中央,想着有村民遇到,指不定能把孩子抱回家养着。 可走了几百米,宁骄还是放不下心。 毕竟那些村民看起来都不富裕,要是捡回家对孩子不好,或者干脆把她卖了怎么办? 宁骄还是做不到见死不救。 就这样,凭借着给人看病的老本行,一点一点攒钱,日子终于是越过越好了。 后来又捡了阿婵阿简两兄妹…… 他们这四口之家就这么被“捡”着凑出来了。 如今儿女都出息,宁骄满怀欣慰,“公公谬赞,这茶水钱您务必收下,不然民妇心中难安。” 德福仍在迟疑,殷简适时开口,“公公在御前行走,眼界开阔,阿姐初入王府,日后同宫中亲贵来往,免不得要劳烦公公从旁多加提点照拂。” 他这话说得漂亮,既给了德福台阶,又点明了这不仅是赏钱。 德福何等精明,立刻明白了其中深意。 也不再矫情,顺势将锦囊收进袖中,笑容更真诚了几分,“王妃娘娘待人宽厚,奴才们都看在眼里,哪能不敬重呢。既如此,咱家就厚颜收下了,多谢夫人和少东家美意。” 他拱手道,“匾额既已送到,咱家就先回宫向陛下复命了。” 殷简亲自将德福送到门口,“公公慢走。” 回宫的路上,德福暗忖,怪不得陛下赏赐,王爷王妃只字不提平阳侯府。 这宁夫人虽出身乡野,却是个爽利大气的人,倒比那拎不清的平阳侯更加通透。 ------------ 第40章 帝王亵渎神明? 宁骄的好心情持续到晚上宁姮告诉她真相。 足足沉默了半刻钟,震耳欲聋的寂静过后,宁骄才艰难开口。 “我的乖,你是说……你在路边随随便便睡个帅哥,居然是皇帝,你现任老公的表哥?!” 宁姮点头,“是的。” “…………”怀着皇帝的崽,嫁给皇帝他弟,不愧是她闺女。 真的,你们三个把日子过好,比什么都重要。 宁骄看似情绪稳定,实际上是真服了,没招了。 片刻后她仰天大笑,“哈哈哈这肯定是在演短剧,剧情太癫了有木有……有没有镇定剂,快给我打两支!” “真的,事情开始变得有趣起来了……” 宁姮和阿婵都排排坐,安静地看着她“发癫”。 等到宁骄平复好心情,已经是月上中天的时辰,她抹了把脸,“姮儿,你怎么想的?” 宁姮:“我都可以。” 阿婵皱眉,“我说把孩子堕了,阿姐说留着。” 一次两次意外,总不可能次次都意外,她就不信弄不掉那小崽儿。 然而,宁骄斩钉截铁道,“不行,孩子不能打!” “京中人人都知道姮儿是个孕妇,皇帝现在是没心思,但只要稍微一查,和姮儿的月份对上,就知道那是他的孩子……” 众所周知,绝嗣不能生的男人都变态。 尤其这野男人还是皇帝,九五之尊,简直是变态中的变态。 要是哪天得知,自己当初明明能有个活生生的孩子,却被一碗堕胎药给整没了……那可不是带球跑那么简单的。 当初在若县堕了还好,现在再打胎已经是晚了。 不如生下来……白得一孩子,皇帝纵然发怒,也气不到哪里去。 宁骄的想法和宁姮不谋而合。 “乖宝别多想,那皇帝得了便宜,不一定会去查你……你好好养胎,把孩子生下来再说。” 宁姮点头,“嗯。” 其实生不生都无所谓,只是莫名感觉怀瑾头顶有点发绿。 虽然他们是半路夫妻,各取所需,但让他接盘他表哥的孩子,还是有点太超过了,还不如个陌生男人呢。 …… 与此同时,养心殿内。 一名黑衣暗卫单膝跪地,“陛下,属下幸不辱命,终于查到了那女子的线索!” 当初赫连𬸚意外失身,醒来后像是被妖精吸走了元气,气虚体乏,休养了好几天才堪堪恢复。 回宫后,他暗中派了几批精锐暗卫去若县查探,势要找出那个胆大包天的女人。 然而前几批带回来的消息都令人失望,不是线索中断,就是查到的女子特征完全不符。 眼前这名叫做时九的暗卫,是最后一个。 赫连𬸚转动着白玉扳指,眉梢低压,“哦?查到了?” “是。”时九恭敬禀告,“属下仔细排查了陛下遇‘袭’前后数日所有进山的女子,结合山脚下百姓的零星描述,终于锁定了最符合条件的一人。” “那女子约莫十八年华,容貌出尘,不似凡人,她经常独自进山采药……” 赫连𬸚心中微动,医术高明? 这倒是对得上她身上清冽的药香。 看来这个暗卫比前几个靠谱点,暗卫营也不全是吃干饭的废物。 “属下唯恐描述有偏差,特寻了当地画技最好的画师,根据村民描述绘了一幅画像,请陛下过目。”时九从怀中掏出一个精心保管的卷轴。 赫连𬸚颔首,“呈上来。” 他倒要看看,那个让他吃了闷亏的女人究竟是何模样! 然而,等画像完全展开,端坐在龙椅上的帝王面部表情变得极其……怪异。 “你确定那女子……长这样?” 只见画卷之上仙气缭绕,祥云朵朵,画中人衣袂翩然,宛如九天玄女,左手持净瓶柳枝,右手结慈悲印,脚踏七彩莲花宝座,眉目低垂,端的是观音菩萨般慈眉善目,宝相庄严。 这他爹的什么意思,是说他这个皇帝亵渎神明吗?! 荒谬至极! 时九却对自己的“成果”十分笃定,认真回道,“回陛下,是的。” “当地百姓都说那女子样貌端庄圣洁,医术绝伦,有慈悲济世之心,宛如菩萨下凡……” 反正根据大家描述,画出来就是这样的。 赫连𬸚额间青筋直跳。 他忍无可忍,抄起那幅“观音画像”就想砸下去,然而为了避免真的亵渎神明,帝王只把笔洗砸了下去。 “滚!” 时九被砸得懵了一下,但训练有素的反应让他立刻抱头,“是,属下立刻就滚!” 说完,真就利落地在地上滚了两圈,迅速消失在了殿内。 赫连𬸚本来都还没完全康复,此刻气得胸口剧烈起伏,手背上的伤口更痛了。 真就是一群废物! …… “砰——”相府闺房内,又是一声刺耳的脆响。 上好的青玉瓷瓶在地上炸开,旁边绫罗绸缎、珠宝首饰散落,一地狼藉。 丫鬟带着哭腔劝道:“小姐,您快别砸了,这都是老爷夫人送您的生辰礼,砸了多可惜啊……” “那宁姮什么意思,逗本小姐好玩吗!”崔熙月反手又将妆奁台上一个描金绘凤的胭脂盒扫落在地,咬牙切齿道。 上次明明说同她一见如故,要召她过府说话。 想着能见到怀瑾哥哥,她期待许久,这段时日连门都没出,各府小姐的赏花宴也推了。 可这都半个月过去了,一点消息都没有,分明是逗着她玩儿的。 想到此处,崔熙月只觉得一股邪火直冲头顶,恨不得立刻找宁姮问个明白。 丫鬟见她愈发难看,怯生生地解释,“小姐,您先消消气……奴婢听说前几日陛下感染风寒,是睿亲王妃入宫诊治的,许是都不得空,才耽搁了……” 崔熙月恨恨地坐回绣墩上,“陛下龙体欠安,自有御医操心,她一个寡妇能顶什么用?” “堂而皇之将太医功劳在揽在头上,她倒会揽功沾光!” “可奴婢听说,陛下不仅赏赐了睿亲王和王妃,还赐了块牌匾给之前收养王妃那家人的医馆,题为‘天下第一医’……”丫鬟越说声音越小。 听到这里,崔熙月心口那团火“轰”地一下炸开。 宁姮这个贱人,抢走了怀瑾哥哥还不够,竟也学会了魅惑圣上! 只有她这样的身份,才堪当宫妃! 她抄起旁边的白玉如意,想也不想便朝着门口方向狠狠砸去。 “砰——” 玉如意碎裂的脆响与门被推开的“吱呀”声几乎同时响起。 “哟,是哪个不长眼的又惹咱们月儿发这么大火?瞧瞧这满屋宝贝,砸得二哥我心尖儿都疼了。” ------------ 第41章 恨宁姮入骨 说话的是个锦衣华服的公子哥。 约莫二十出头,面容与崔熙月有三四分相似,眼尾炸花,带着一股被酒色浸染的虚浮之气。 正是崔熙月的二哥,相府嫡次子崔文瀚。 盛京城里排得上号的纨绔子弟,常年流连在花街柳巷,后院没有二十个也有十八小妾,莺莺燕燕加起来能凑好几桌马吊。 见到崔文瀚,崔熙月满腔委屈和愤怒像是找到了宣泄口,提起裙摆一头扎进他怀里。 “二哥,你是不知道,我都快被人欺负死了!” 温香软玉入怀,崔文瀚不由得心神一荡,目光下意识在崔熙月纤细的腰肢和微微起伏的胸脯上流转了片刻。 幸好他还记得这是自家妹子,才没失了分寸。 他轻声安慰道:“哎哟我的心肝妹妹,快别哭了,哭得二哥心都碎了。” “你可是咱们相府嫡出的千金,金枝玉叶,有谁敢欺负你……说出来,二哥替你出气!” 崔熙月抽抽噎噎的,“还不是怀瑾哥哥新娶的那个女人,她说话不算话,存心戏弄我!” 崔文瀚问:“你是说那个怀着孩子的寡妇?薛家那个真千金?” “就是她!”崔熙月抬起泪眼,重重地点了点头。 崔文瀚将扇子“啪”地一合,鄙夷地轻嗤,“哼,我当是谁?好女不侍二夫,这前夫尸骨未寒就急着攀高枝再嫁,还带着个遗腹子,当真是个不知廉耻的货色……也亏得睿亲王被她迷了心窍,竟肯接手这等破鞋。” 听到兄长也如此鄙夷宁姮,崔熙月心里舒服了些,但委屈更甚。 “怀瑾哥哥定然是被他迷了心窍才这样的……” 以前京中提起睿亲王陆云珏,会语带惋惜,说光风霁月,天妒英才。 可现在呢,大家口中的怀瑾哥哥已经变成娶了寡妇还白送儿子的大傻帽。 都怪宁姮,把怀瑾哥哥的好名声全都败光了! 崔文瀚看着妹妹红肿的双眼,眼珠一转,计上心来,“教训个女人有什么难的,月儿别伤心了,你二哥我有的是法子。” “当真?”崔熙月闻言,眼睛顿时一亮。 崔文翰信誓旦旦地保证,“这是自然,你是我妹妹,我还能眼睁睁看着你被欺负吗?” 王妃又如何,本就是个寡妇,要是再被歹人玷污,定当很有趣。 过段时间是朝阳长公主诞辰,宫中必定设宴,到时候,睿亲王必定携家眷入宫。 崔文瀚眼中闪过一丝阴狠。 他记得陛下的四弟,那静王……是个痴儿。 …… 被崔文瀚安慰后,崔熙月心里那口恶气总算是顺了不少。 命人简单收拾了狼藉的闺房,她便带着贴身丫鬟出府散心,径直去了常光顾的珍宝阁,看中的钗环玉佩尽数买下,毫不手软。 一番大买特买后,崔熙月心情愈发舒畅。 刚准备打道回府,便瞧见对面酒楼坐了个有几分熟悉的身影。 崔熙月问,“那是谁?” 丫鬟仔细瞧了瞧,道:“小姐,那是端王世子妃,就是……睿亲王妃的那位‘妹妹’。” 哦?宁姮的妹妹,是那个沦为“养女”的假千金。 以往在各种宴会上倒也见过几面,只是她向来瞧不惯薛婉那副仿佛全世界都欠了她的柔弱小白花模样,从未将其放在眼里。 此刻,看着薛婉眉宇间化不开的愁绪,一个念头突然划过心头。 崔熙月侧头问丫鬟,“娟儿,若是你有朝一日发现自己不是父母亲生,疼爱了十几年的家人转眼成了别人的,自己反倒成了多余的,你会如何?” 名叫娟儿的婢女想了想,表情有些为难。 “小姐,若是奴婢,恐怕一时半会儿接受不了……” 说怨恨不至于,但父母亲人突然变成旁人的,自己也从千金小姐沦落为身份尴尬的“养女”。 就好像是凭空被人夺走了一切,滋味定然不好受。 崔熙月勾唇浅笑,“走,咱们去和这位世子妃说说话。” …… 薛婉是偷偷出来看大夫的。 嫁进端王府半个多月,除了婆母偶尔刁难,赫连旭后院那两个通房倒是乖觉,表面功夫做得十足。 日日来请安,也没在她面前放肆。 可薛婉还是迫切地想要怀个孩子,即便他对赫连旭有千般厌恶,也只能忍着不适,晚上暗自努力。 可那憨子的块头大得惊人,又不知轻重,哪里是她受得住的? 前两日月信来临,竟比以往任何一次都疼得厉害,且经血淋漓不尽,颜色暗沉。 她心中不安,怕是生了什么病,影响生育,今日便借着回平阳侯府探望的由头,偷偷溜出来找大夫诊脉抓药。 不仅是调理气血,更要助孕的。 最好一举怀个儿子,这样她就再也不用跟赫连旭同房了。 然而经过朱雀正街,见到那最繁华的地段如今多了个医馆,甚至还挂着“天下第一医”的牌匾。 薛婉感觉胸口阵阵发闷发痛。 凭什么,凭什么那宁姮便如此好命! 抢走了她侯府千金的身份不够,还能嫁给睿亲王,如今连她那低贱养母家,都靠着不知从哪儿学来的狐媚医术得了陛下青眼,一步登天。 眼看着日头西斜,若再不回府,她那刻薄的婆母定然又要借题发挥,寻她麻烦。 薛婉压下翻腾的情绪,冷声道,“走,回府。” 还没起身,雅间的门帘便被掀开,“哟,这不是端王世子妃吗?真是巧了。” 薛婉抬眼,见着崔熙月,也并未露出多少热络之色。 以往这崔熙月便仗着自己是丞相嫡女,宫中又有崔太妃撑腰,眼高于顶,去年赏花宴上,还曾明里暗里嘲讽过她举止小家子气。 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如今她是端王世子妃,纵然她是相府千金又如何,想不搭理她就可以不搭理。 薛婉冷着脸,起身就走。 “世子妃请慢。” 薛婉不耐烦,“崔小姐何事?” 崔熙月径直坐下,“来这里,自然是和世子妃有话说。” 薛婉眼睛微眯,“我跟你,能有什么可说的。” “睿亲王同我两情相悦,却被迫娶了你姐姐,这算有趣吗?” 薛婉微怔,眼中闪过诧异,“你跟睿亲王两情相悦,什么时候的事儿?” 她听都没听过。 “三年前,元宵灯会,我们一见钟情。” 崔熙月脸上适时露出一抹甜蜜追忆,随即又被愤恨取代,“若非那宁姮横插一脚,如今睿亲王妃的位置,合该是我的!” 薛婉心中嗤笑,若没有宁姮,慧通大师大师批命嫁入王府冲喜的明明是她。 关她崔熙月什么事! 不过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薛婉也不急着回府了,在崔熙月对面坐下,“你讨厌宁姮?” “自然,我恨她入骨!” 崔熙月毫不掩饰眼中的怨毒,紧接着她话锋一转,“世子妃你恐怕也不甘心被宁姮压着吧,她如今是风头无两的亲王妃,连陛下都另眼相看,而你这位曾经的侯府明珠……日子怕没那么好过。” 薛婉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但不得不承认,崔熙月这番话精准地刺中了她内心最痛处。 “你到底想说什么?” 崔熙月倾身,蛊惑道,“世子妃,或许我们可以合作一番……她不痛快,咱们就痛快了。” ------------ 第42章 看得到吃不到 宁姮还不知道她已经被各方都惦记上了。 她在府里安心躺平当咸鱼,成天欣赏美人夫君,时不时撸撸大猫。 简直惬意又平静。 这日,又到了陆云珏例行泡药浴的时候,宁姮屏退了所有下人,只留自己一人在净房里。 美其名曰亲自照料,实则……当然是为了光明正大一饱眼福。 氤氲的热气弥漫着,带着浓郁的药草香气。 水温颇高,陆云珏浸在漆黑的药液中,只露出线条优美的肩颈和锁骨,此刻他额间满是细汗,脸色绯红。 也不知是羞赧所致,还是被热气蒸腾。 陆云珏有些不自在地偏过头,嗓音微哑,“阿姮,让小厮来伺候就行……你怀着孕辛苦,还是出去歇息吧。” 他总怕累着她。 宁姮恍若未闻,伸手将他散落的长发轻柔地撩至浴桶外,露出那片光洁如玉、肌理分明的脊背。 她语气一本正经,将那份色心包裹得严严实实,“小厮又不懂医理,如何能把握药力渗透的轻重?当然是我来更稳妥。” 说着,她还十分淡定地补充,“药浴的时候要安静,少说话。” 随即,微凉的手掌便轻轻覆上了他的双眼。 “闭眼,静心。” 宁姮的声音清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魔力,让人下意识便想遵从。 陆云珏喉结微动,终究还是顺从地阖上了眼帘。 他一闭眼,宁姮的目光便更加“肆无忌惮”地在他身上逡巡。 嗯,腹肌还行…… 馒头没他哥大,但比起她刚嫁入王府时见他消瘦的模样,已是饱满结实了许多,可见这段时日的调理颇有成效。 心随意动,她伸出指尖,在那紧实的肌理上轻轻一捏。 陆云珏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细微的电流击中,低哑的嗓音带着一丝难耐的意味,“阿姮……” “别动。”宁姮面色依旧冷静自持,仿佛真在做什么严谨的诊疗。 “我在检查你经脉气血运行情况,别胡思乱想。” 陆云珏长长的眼睫被水汽濡湿了,剧烈地颤抖着,如同濒死的蝶翼。 那白皙修长的手指紧紧捏在浴桶边缘,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宁姮自诩是个正经医者,面对此等秀色可餐的景象,依旧心静如水——当然,这是不可能的。 酒是穿肠药,色是刮骨刀。 好色而已,人之常情。 她认真道:“是哪里难受了吗?让我仔细瞧瞧……” 她伸出手,水波随她的动作微微荡漾,引人遐想。 陆云珏猝然睁开了眼睛,那双素来温润的眸子里此刻水光潋滟,带着几分慌乱与无措,声音都变了调,“阿姮,别……” 平心而论,宁姮是挺喜欢陆云珏的,长得好,性子佳,对她更是体贴尊重。 她可没打算替他那皇帝表哥守贞,她又不是他妃子。 春宵一夜罢了,穿上裤子谁还认。 只可惜,怀瑾他身子不行,无法剧烈运动,加上她怀着孕,看得见却吃不到,心底那点馋意偶尔还是会冒出头来。 宁姮无视了陆云珏的抗拒,低头覆在他耳边,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蛊惑的“医者仁心”。 “讳疾忌医可不行,瞧病罢了,我帮帮你……” 这回她帮他,下回反过来,也算是礼尚往来了。 …… 此时,大长公主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王府门前。 虽说是免了儿媳的晨昏定省,但自家儿子那个病弱身体,终究是为人母心头最深的牵挂。 大长公主隔三差五便会亲自过府探望一番,左右隔得近,也不必奔波。 “最近他们夫妻俩相处得如何?” 管家躬身,笑着回道,“回殿下的话,好着呢!自从王妃入府,王爷的身子骨比从前爽利多了,府里上下都说,是王妃带来的福气。” 闻言,大长公主只是轻轻“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她放下茶盏,环顾四周,偌大的王府,白日里也静悄悄的。 大长公主问,“他们俩人呢?” 管家忙答:“殿下容禀,王妃医术精湛,不仅为王爷调整了汤药方子,还搜罗了不少珍奇药材,让王爷每隔三日便药浴一回……眼下这个时辰,王爷正在静房药浴,王妃也在旁陪着。” “药浴?”大长公主眉梢微挑,起了身,“本宫去瞧瞧。” 然而,一行人刚走到房门外,便听到里面传来陆云珏隐忍的声音。 “阿姮,有点疼……” 随即便是宁姮那清凌凌,平静无波的嗓音,“这儿疼……还是这儿?我轻一点……你先忍一忍。” 陆云珏压抑着,带着些许颤音,“唔……” 接下来的声音就更糟糕了,似痛苦又似难耐。 一行人都沉默住了。 随行的大长公主府嬷嬷和侍女们个个屏息垂首,恨不得将自己缩进地缝里去。 哪怕大长公主已经是当奶奶的年纪,府里也有几个知情识趣的男宠。 但让她隔门听自己儿子与儿媳这般……难以描述的动静,那张保养得宜的脸还是控制不住地臊红了起来。 管家只得干笑着低声解释,“那、那个……王妃定然是在给王爷行针,对,是针灸……疏通经络,难免有些酸胀疼痛,王爷身子弱,反应大些也是有的……” 大长公主深吸一口气,摆了摆手,“瑾儿无事便好,本宫府中还有事,先回去了。” 说罢,几乎是立刻转身,带着一众仆从匆匆离去。 “恭送殿下。”直到大长公主远去,管家才直起腰,抹了把额头的冷汗。 他看了眼周围的小厮下人,板起脸,“都愣着做什么?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然而,管家万万没想到的是,他前脚刚送走大长公主,后脚就有内侍高声通传—— “陛下驾到!” 景行帝亲临对别的臣子而言或许是惊天动地的恩宠,但在睿亲王府却已是常事。 毕竟按照皇帝以往三天两头就往王府跑的频率,这次隔了半个月才来,都算得上是“稀客”了。 “近日怀瑾身子如何?” 距离陆云珏上回入宫都过去了好几日,赫连𬸚身体里那点余毒早就被清除干净了。 他后宫清净,既无妃嫔,也无孩子,也就挂念挂念抱恙的表弟。 好几日没见到怀瑾,也不知好些没。 所以帝王刚得空就来王府探望了。 管家照实回答,“回陛下,咱们王爷一切安好,如今每顿都能吃下大半碗饭,气色也红润。” “朕去瞧瞧他。” “陛下,这……”管家顿时迟疑,方才静房内的动静犹在耳边,这要是被陛下撞见……怕是不太恰当。 但转念一想,这都过去小半个时辰了,药浴和……总该结束了吧? 他只得硬着头皮引路,“陛下这边请,王爷此刻在静房药浴。” ------------ 第43章 表哥显得多余了 幸好走到静房外时,风平浪静,什么动静都没有。 若是以往,赫连𬸚定然是直接推门而入的,兄弟间哪里需要避忌这么多。 但碍于如今陆云珏已成了家,身为帝王总不好与弟妻共处一室。 管家恭敬道,“还请陛下稍候片刻,王妃也在里面。” 帝王负手而立,“嗯。” 没听到糟糕动静,管家很放心地上前敲门,“王爷,王妃,陛下驾到,特来探望王爷。” 一门之隔的内室,氤氲药香尚未完全散去。 陆云珏被人摁在门后,脸颊如白玉染脂,胸口微微起伏,那淡色嘴唇还沾着属于女子的口脂,凭空多了几分旖旎。 宁姮声音低柔,轻轻在他耳边道,“怀瑾,你表哥来了呢……” 其实最初嘴巴也没黏在一起。 宁姮给陆云珏针灸过后,便很坦然地,如同处理寻常病症般用手帮了他一回。 事毕,她慢条斯理地用温水净了手,“水凉了,今日就先泡到这里。” 陆云珏反倒是羞赧难当、不知所措的那个,红着脸,目光有些躲闪,“阿姮,我……” “嗯?”宁姮用帕子擦干水渍。 她的眸子生得极好,乌黑圆润,本该是纯真无辜的形状,内里却幽深得像不见底的古井,映不出多少情绪。 此刻她动作懒洋洋的,唇角似乎还噙着一丝极淡的,若有若无的弧度,像极了那种会伸出利爪,恶劣却又精准地逗弄着掌中猎物,看着小鼠慌乱无措而觉得有趣的大猫。 陆云珏被她看得更加窘迫,有些难以启齿,讷讷道,“我……我之前其实……不太行的……”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明明好多年都没反应,自己也没想法。 怎么现在就…… 他说得隐晦,宁姮却听懂了,“我知道,我给你调过药。” 见陆云珏表情愕然,似乎从没想过这些,宁姮补充道,“我们是夫妻,总归是要圆房的,你真不举便罢了,行的话总归要试试的。” 陆云珏恍然,对啊,他们是名正言顺的夫妻。 虽然这桩婚事始于冲喜,带着诸多算计与不得已,但圣旨赐婚,天地为证。 百年之后,他们也是要并肩葬入同一处陵寝的。 行夫妻之礼,自是天经地义。 “这次我帮你,下次你帮我便是。”宁姮说得仿佛是吃饭喝水。 这该怎么帮……从未经人事,府里连暖床丫头都没有的陆云珏,眸底流露出一抹迷茫。 “这个不难,你找管家拿点东西,多学学就行。” 宁姮顺手将旁边的寝衣递过去,“别着凉了,喏,衣服。” 陆云珏脸颊发热,“好。” 你还真别说,有时候这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模样,比之全然赤裸,更添几分惊心动魄的诱惑。 尤其是陆云珏本就生得清俊,性子内敛含蓄,这白色寝衣松松垮垮地穿在他身上,领口微敞,勾勒出劲瘦的腰身,更露出他白里透粉的肤色。 很像是阿娘说的……甜蜜奶油,里面混了蜜桃汁水。 宁姮的目光毫不避讳地落在他腰间。 “怀瑾。”她忽然开口,语气里带着一丝纯粹的欣赏和喟叹。 指骨隔着微透的寝衣,若有似无地贴合着他的腰线弧度,“你的腰好细啊……” 触碰轻得像羽毛,却带着灼人的温度。 陆云珏浑身一颤,尾椎骨都跟着羞耻得发麻。 宁姮眼底那丝恶劣的趣味似乎更浓了些,“我不动你,亲亲总可以吧。” 话音未落,她便已抬手轻轻捧住他滚烫的脸颊,在他唇上留下殷红的痕迹。 …… 门外,管家又小心翼翼地轻轻敲了敲,“王妃,老奴可以进来吗?” 没有得到回应。 赫连𬸚皱眉,青天白日,这两人在里面干什么? 他走上前去,“怀瑾,朕来瞧瞧你。” 这回倒是有回应了,但里面隐约传来的动静却让管家瞬间绝望。 “表哥,我……你先去前厅,我随后便到。”接着是陆云珏带着断断续续的难耐喘息,“阿姮,别亲那里……我受不住了……” “……”帝王脚步顿住。 身后的一群人更是耳观鼻鼻观心,假装自己是个听不见的聋子。 赫连𬸚木着一张脸。 就算要……能不能看看时间场合?再者,怀瑾不是说他不行吗? 这是又行了? “陛下,这……”管家苦着一张老脸,几乎要哭出来,再次苍白地解释道,“王妃她真的只是在给王爷针灸,调理气血,疏通经络……” 这话是个人都不太会信。 赫连𬸚沉默地站在原地,听着里面传来断断续续引人遐思的声音。 陡然意识到,那个需要他时时看顾的病弱表弟,如今已然娶妻,他们夫妻间的内闱之地,已非他这个表哥可以随意踏足的了。 他竟是显得多余了。 一种微妙的夹杂着些许失落,却又有些欣慰的情绪掠过心头。 “罢了,让怀瑾好生歇着,朕下次……” 赫连𬸚顿了顿,“再说吧。” …… 赫连𬸚回了宫。 本来是想和表弟说说话,奈何人家如今是有家室的人,根本不得空,帝王只得落寞地回了那偌大却冷清的寝殿。 说不出的寂寥感如影随形。 哪怕赫连𬸚不承认,但他一直挺孤独的。 他出身不高,两个皇兄素来看不起他,幼时在宫中,明里暗里的排挤与嘲讽是家常便饭。 而老四呢,幼时被高烧烧坏了脑子,就只会“阿巴阿巴”地流着口水,痴痴傻傻,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清。 朝阳虽是他同胞姊妹,可终究男女有别,很多事情哪能同妹妹细细分说? 细数下来,他就只有怀瑾这一个能推心置腹的兄弟。 可如今表弟也成了婚,有了朝夕相伴的王妃,他这个九五之尊连个能说说体己话的人都找不到,真真成了孤家寡人。 难道真如母后时常念叨的那般,他也该广纳妃嫔,充盈后宫? 然而,赫连𬸚只要一想到那些世家贵女们扭捏作态,捏着嗓子,矫揉造作地唤“陛下”的模样,心底便不由自主地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厌烦。 这世上难道就没有……不一样的女子吗? ------------ 第44章 第一次的落红 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方才在睿亲王府静房外听到的动静。 赫连𬸚眸光微沉。 什么样的女子,居然能让怀瑾流露出那般……欲拒还迎之态? 这个词用来形容男子或许不太恰当,但方才里面传来的零星语调和气息,怀瑾分明像是在抗拒,那低吟中却又隐隐含着一丝被接纳的期待。 上次那幅观音画像赫连𬸚还是没让人销毁,此刻目光掠过殿内悬挂的画像。 画中女子宝相庄严,眉眼低垂,慈悲中带着疏离的圣洁。 殿内空寂,烛火跳跃。 鬼使神差地,赫连𬸚起身走到龙榻之后,从一个暗格中取出一只小巧的紫檀锦盒。 盒里并无珠宝,只有一块布料碎片,布料正中沾染着一小片已然变得暗沉浅淡,却依旧能辨认出的……血色痕迹。 这是那次意外之后,从他的常服衣裳上裁下的。 有落红……那女子应当也是第一次。 第一次就如此大胆,肆意妄为,当真是举世罕见。 不知为何,赫连𬸚莫名感觉一阵心悸,竟有些心烦意乱。 他“啪”地合上了锦盒,将其迅速放回原处,仿佛那是什么烫手山芋。 “德福!” 德福躬身,匆匆而入,“陛下有何吩咐?” 赫连𬸚揉着额头,“把剩下的折子给朕拿来……” 还是批折子好了,免得再胡思乱想。 “嗻。”德福转身欲走,便听得帝王补充,“再把邓御史、李阁老和崔相召来,这回让他们吵个够。” 德福看着外面的天色,眼皮微跳,这都快戌时了,一来一回,几位大人起码得折腾三个时辰去。 但瞥见帝王明显心情不舒的模样,他低眉顺眼。 “是,奴才这就去。” 折腾他们又如何,当臣子的就是得为陛下分忧。 …… 得知母亲和表哥先后来探望,从意乱情迷中脱离出来,脸皮薄的陆云珏更加难为情了。 光天化日就……实非君子所为。 宁姮倒没觉得有什么,夫妻人伦本就是寻常事。 那些世家贵族子弟也就是嘴上说得好听,之乎者也,实际上去青楼比谁都勤,孩子造得比谁都多。 他俩在自己府里寻乐而已,碍着谁了? 临睡前,陆云珏突然想起,“对了阿姮,后日是朝阳那丫头的生辰,太后娘娘在宫中设宴,你去吗?” 宁姮不爱热闹,这种场合是能避则避。 况且那小丫头看她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她要是去了,她恐怕也没过生辰的心情了。 “我就不去了。” 陆云珏想了想,道,“你不去,那我也不去了。” …… 五月初八,朝阳长公主的生辰。 作为当今圣上一母同胞的嫡亲妹妹,太后的心头肉,去年的及笄宴便办得极尽隆重,今年的生辰宴自然也毫不逊色。 太后设宴,遍邀京中三品以上诰命夫人携女眷入宫同贺,一时间,宫门前香车宝马络绎不绝。 开宴前,赫连清瑶在慈宁宫翘首以盼。 “母后,表哥表嫂什么时候来?” 闻言,太后倒有些纳罕,“你这丫头,今日怎么转了性儿了?上回不还同哀家说你表嫂的坏话……” “哎呀母后,人都是会变的嘛,之前是我对表嫂有误解。” 想到之前宁姮帮她逮蛇,再到给皇兄诊治,赫连清瑶脸上浮现一丝赧然,“其实,接触下来,她人挺不错的……” “到底是长大一岁,人也懂事明理了不少。” 太后欣慰地笑了笑,摸着女儿的脑袋,“你表哥那身子受不得喧闹,你表嫂也是双身子,不便折腾……早前便让人传了话,今日这宴,就不来了,生辰礼已提前送到你宫里了。” “两个都不来?”好歹是她的生辰呢。 赫连清瑶有些失望,但看着太后和嬷嬷揶揄的眼神,她傲娇地扬起下巴。 “哼,我才没有很期待他们来呢!” 太后知她嘴硬,也不戳穿,“都十六了还这般孩子气,说起来,瑶儿也到了该议亲的年纪。哀家是该同你皇兄好好谈谈,在朝中青年才俊里,为你择一良婿。 公主娶驸马,必得是人品贵重,家世清白的,性情也要温厚端方,方能相配。 然而赫连清瑶却极不乐意,“母后,我才多大,您就急着把我嫁出去,我才不要嫁人呢!” 驸马有什么好的,不过是瞧着公主的尊位罢了。 同床异梦,谁知道他心底算计着什么? “胡说。”太后轻轻嗔怪,“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天经地义,哪有女子不嫁人的道理?生儿育女本就是咱们女子……” 赫连清瑶打断了太后的絮絮叨叨,“母后!今日是我生辰,您就不能说些开心的话吗?” 在这事上,赫连清瑶只觉得她与母后之间隔着一条深深的鸿沟。 她是尊贵无比的嫡公主,为何一定要嫁人?不嫁人难道就不能活吗? 比起被困在深宅后院里,对着一个真心难辨的驸马,她倒宁愿跟着严厉的柳太傅多学学学问。 虽然柳太傅只会谈论圣贤,陈腐古板,当然还有打手板,但起码不会在她面前僭越,说些她不爱听的话。 谁说女子生来就必须要嫁人生子的。 烦都烦死了! “不跟您说了,我先去前殿!” 说罢,赫连清瑶便提起裙摆,像只落跑的蝴蝶,匆匆逃离了。 太后无奈摇头,“这孩子……” …… 宁姮不来,若说赫连清瑶是三分失望,那么崔熙月和崔文瀚便是十分。 他们明明筹划好在今晚的宴会上让宁姮身败名裂,谁知道她居然不来。 主角没来,这戏怎么能唱下去! “二哥,这怎么办?”从宫里回来,崔熙月气急败坏地找崔文瀚商量。 崔文瀚同样气恼于计划未能实施,但他肚子里蔫坏主意多,很快便“另辟蹊径”。 “我记得,收养宁姮那家人是开医馆的……” 说起这个崔熙月便咬牙切齿,“可不是,陛下还赐了块牌匾呢,就凭她那点三脚猫功夫也配!” “医馆……”崔文瀚阴恻恻地笑了,“开医馆的好啊,这要是他们看病的闹出了人命,岂不辜负陛下的赐匾之意……那可是大不敬啊。” 崔熙月眼眸微亮,“二哥你是说?” “既先动不了她,便从她家里下手。” 崔熙月勾起唇角,好主意啊,宁姮那贱人连平阳侯府都不在乎,只偏心那些贱民。 那就让她尝尝,登高跌重的滋味! 次日,宁姮才起床用过早膳,管家便匆匆而来,“王妃,不好了!” “今日有人在宁夫人医馆门口闹事,说夫人医术不精,闹出了人命……关键那人还是崔相府的下人,现在闹得不可开交。” 宁姮皱眉,“我去看看。” 陆云珏握住她的手,“我跟你一起。” ------------ 第45章 硕大一朵“菜花” 宁骄也是无话可说。 果然,不管时代如何变迁,科技是否进步,只要还有医馆和病人,就他爹离不开“医闹”这破事儿! 事情还要从两个时辰前说起。 百草堂内,宁骄打着大大的哈欠,顶着两个浓重的黑眼圈,生无可恋地开始了一天的“坐班”。 自从得了皇帝亲笔御书的“天下第一医”那块金字招牌,他们这原本就小有名气的医馆,算是彻底在盛京出了名,甚至隐隐有了些“半公立”医院的架势。 什么牛鬼蛇神、疑难杂症都往这儿涌。 头疼脑热、跌打肿痛之类的就不说了,为什么连生了三个女儿生不出儿子也来问她? 最离谱的是还有个汉子扭扭捏捏脱了裤子,露出硕大一朵“菜花”让她诊治! 那一瞬间,视觉和心理的双重冲击让宁骄差点当场暴走,针眼都快长出来了思密达。 当时的宁骄只想把手里的脉枕砸过去,然后撂挑子不干了。 为什么到了古代,她还要当个苦逼医生,朝九晚九,常年无休地上这破班啊! 医生的命难道就不是命吗? ——啊?说话! 在现代好歹还能玩玩手机,看看电影,但这是古代,信号没得,网络没得,她带过来的那个手机早就成个漂亮板砖了。 下班回家除了对着月亮发呆,数数星星,还能干嘛? 这精神荒漠简直要把人逼疯! “夫人,徐府老夫人那边要求加的安神丸配好了,您过目。” “东家,库房里川贝和当归快没了……” “东家,这是上个月伙计们的绩效核算,您签个字……” 各种琐事纷至沓来,宁骄强打着精神处理了一上午,只觉得脑仁嗡嗡作响。 好不容易熬到午时,病人暂时少了些,她立刻决定关店两个时辰,回府扒口饭,抓紧时间眯一会儿。 然而,就在她刚站起身,准备吩咐伙计关门的时候—— “唉呀,我苦命的孙女儿啊!你死得好冤啊……” 外面传来的喧闹让宁骄皱了皱眉,“怎么了?” 她快步走到门口,迎面就看到一个白色担架被“咚”地放在了医馆正门前。 担架上直挺挺地躺着一个小姑娘,约莫七八岁年纪,面色是毫无生气的青灰,嘴唇发绀,双眼紧闭,胸口毫无起伏。 “大家都来评评理啊,这百草堂的庸医乱开药,把我孙女儿给治死了……” 人类的本质就是吃瓜看热闹。 听到出了人命这么劲爆的消息,周围的人都围过来了, 里三层外三层,将百草堂门口堵得水泄不通,“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不知道啊,听说是死人了……” “不能吧?这百草堂少东家医术不是挺神的吗?连陛下都称赞的……” “不知前因后果,先看看再说。” 跪在地上的是个头发花白的苍老妇人,见围观的人多了,哭得更加卖力。 “有没有青天大老爷来为老婆子我评评理啊……我这可怜的孙女儿前几日感染了风寒,老婆子我心疼她,想着这百草堂是陛下金口夸过的,医术定然是好的,便咬牙在这里抓了两副药……花了足足三两银子啊!!” 她粗糙的手指拍打着地面,声嘶力竭,“谁曾想,我那苦命的孙女儿,才喝了半副药啊……人就没了!” 周围人群顿时一片哗然,“治个风寒要三两银子?这也太黑了吧!” “唉,真是造孽,这小姑娘看着才多大……” “不对吧,我昨日才在百草堂买过风寒药,两天的药也不过三钱,哪有那么贵?” “万一用的是名贵药材呢?” “再名贵也不能把人吃死啊!这可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 议论声,猜测声嗡嗡作响。 宁骄神色凝重,一个普通风寒,用的药也不重,是怎么可能治死人? 再说了,就感冒药而已,她就算再昧着良心,也不可能收三两银子。 那都快赶上现代的四千多块钱了。 “老婆婆,你先起来。” 宁骄弯腰,想要将这老妇人搀扶起来,“我是百草堂的东家,咱们有话好好说,总能弄清楚……” 那老妪却像是被蝎子蜇了似的,猛地甩开宁骄的手,死活不肯起来。 “说什么说,有什么好说的!就是你们这些黑心肝的庸医害了我孙女儿……” 宁骄道,“阿婆,若真是我们百草堂的疏忽,抓错了药,或是药材出了问题,怎么赔偿处理我们都认,绝对不会含糊。” “弄清楚?这就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你要怎么赔?你赔得起吗?!” 老妇人猛地抬起头,刚才那副凄苦可怜的神情骤然变得狰狞猖狂,眼中布满血丝,“是你!就是你们这挂着羊头卖狗肉的‘天下第一医’害了我孙女儿!我要让你偿命!” 话音未落,她竟如同疯虎般从地上一跃而起,冲过来就要掐住宁骄的脖子。 却在下一秒被殷简轻飘飘地制住了。 老妇人踉跄着倒退了好几步,一屁股跌坐在地。 殷简面色发冷,“事情尚未定论,老夫人若执意认定是我医馆之责,大可去顺天府尹衙门递状子报官。” “京师脚下,若真是我百草堂之过,绝不推诿。” 那老妇人被殷简的气势所慑,愣了片刻,随即尖声叫道:“报官?好啊,你们这群黑心的,以为老婆子我没证据是吧!” 她颤抖着手从怀里摸索出一张发皱的纸,猛地抖开,举到众人面前。 “大家看看!这是你们百草堂开的药方和单据,白纸黑字,还有你们百草堂的印章!你认不认?!” 崔叔仔细辨认了一番,脸色微变,低声道:“夫人……这单据,的确是我们医馆开的,时间是五日前。” 宁骄接过单据,心渐渐沉了下去。 古代没有完善的票据防伪系统,单据制作相对简单,容易被模仿,但印章确实是百草堂的备案官印。 难道真是他们内部出了纰漏? 那老妇人见宁骄沉默,指着门口那金光闪闪的牌匾,眼中血红一片,“天下第一医,好个天下第一医……我呸!分明是谋财害命的第一黑店!” 说罢,她又连滚带爬地扑到那小女孩的尸体上,哭得撕心裂肺,“我可怜的二丫啊,可怜你爹娘去得早,就留下咱们祖孙俩相依为命……现在你也走了,留下老婆子我一个人可怎么活啊!!” 她再次抬头,死死瞪着宁骄,“老婆子我不要钱,我只要你还我孙女儿的命!一命偿一命!!” 恰在这时,一辆华丽马车停在人群外围。 一个华服男子穿过人群,大摇大摆走到中央,“都挡着本少爷的路了,出了何事?” 下一刻,他目露诧异,“……咦,这不是咱们崔府的下人吗?徐贵家的,你怎么了?” ------------ 第46章 当外室也算抬举 崔文瀚的到来,让本就混乱的事态发展变得更加不可控。 他慢悠悠地摇着折扇,远远望着地上的白布担架,“这小丫头怎么了,前几日不还活蹦乱跳的?” 老妇人活像是找到了靠山,对着崔文瀚连连磕头,额角瞬间见了红印。 “二少爷!二少爷您可要为老婆子做主啊!他们百草堂的庸医……害死了我的娇娇啊!” 围观人群顿时窃窃私语起来,“这不是崔二公子嘛……原来这老婆子竟还是崔相府的下人?” “要真是相府的下人,那可不太好弄了……” 宁骄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现代医闹虽然也有一言不发上来捅人的,但大部分家属都是一时情绪激动,过后还是能好好说话。 这古代的倒好,莫名其妙丢个死人在你门口,哭天抢地要你偿命。 那真是让人一脸懵逼,无从下手。 “本少爷记得,你们好像就是收养睿亲王妃的那家人…… 崔文瀚装模作样地在医馆门口转了一圈,仰头看着那块金光闪闪的匾额,“那这就是陛下亲笔御赐的匾额吧……” “你们说说吧,这事儿该怎么办?好好的一条人命,前几日还在我相府里走动,转眼就被你们治死了……这岂不是辜负了陛下的一番信任?” 这顶“辜负圣意”的高帽子扣下来,分量极重。 若最终坐实是百草堂的责任,不仅医馆关门大吉,恐怕还要面临皇帝的问责,后果不堪设想。 殷简眸底闪过一丝寒光,“既然各执一词,那便请官府仵作验尸。” “若的确因我们医馆药物而亡,百草堂会承担一切责任。” “不准,不准请仵作!” 那老妇人一听要验尸,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扑到小女孩身上,“你们这些黑心烂肺的,把我孙女儿害死了还不够,还要把她开膛破肚,让她死了都不得安生吗?!老婆子我绝不答应!” 就在老妇人紧紧抱着那具“尸体”哭喊阻拦时,殷简敏锐地注意到。 被白布半遮住的小女孩儿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轻微抽动了一下。 殷简神色微凝。 刚要上前查看,便听到长街尽头有人高呼,“睿亲王,王妃驾到——” …… 跟着宁姮、陆云珏前来的,还有一队南城兵马司的守卫。 训练有素的兵卫迅速将嘈杂喧闹的人群疏散开,清出了医馆门前一片空地。 原本水泄不通的场面顿时为之一肃。 崔文瀚脸上并无多少敬畏之色,只是漫不经心地弯了弯腰,“见过睿亲王……王妃。” 当抬头看到宁姮的霎那,崔文瀚的眼底掠过一丝惊艳。 天下竟有如此绝色的女子…… 然而,目光落到她五个月左右的腹部,崔文瀚心下不由生出几分龌龊的惋惜。 如此绝色,偏偏是个寡妇出身,如今虽二嫁给亲王,但那睿亲王自小是个朝不保夕的病弱身子,怕是也没几年好活。 两度成为寡妇,啧啧,当真是暴殄天物。 不过……一个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他的脑海。 等眼前这病秧子撒手人寰,留下孤儿寡母无依无靠……到时候,他倒是可以“慷慨”地接纳她。 当然,进他相府的门是别想了,能给他当个外室就算是格外抬举了。 崔文瀚被这“美好”的想象弄得心头一阵飘飘然,连带着语气也带上了几分轻慢。 “王爷来得正好。”他折扇虚指了指地上的担架和哭嚎的老妇,“咱们相府活生生的下人,就在百草堂抓了两副药,回去喝了便没了……依王爷看,这事儿该如何处置呢?” 他将皮球踢过去,话里话外已给百草堂定了罪。 陆云珏道:“若是百草堂之过,当然是依律法处置。” “王爷大义。”崔文瀚假意奉承了一句,随即话锋一转,意有所指地看向那块御赐牌匾。 “只是……这百草堂前段时日才蒙陛下御赐牌匾,风光无限,如今转眼就闹出了人命官司……这岂不是说陛下识人不明?传出去,于陛下圣誉亦是有损啊……” 陆云珏语气平和疏离,“此事便不劳崔二公子操心,表哥那边,本王自会分说。” “如今最要紧的是查明真相,来人,即刻上报顺天府尹,传仵作前来验尸。” 好女婿,关键时刻真顶用! 宁骄在心底给陆云珏狠狠竖起了大拇指。 “是。”立刻有侍卫领命,转身便要抬走担架。 “不准!不准传仵作……不能验尸啊!”那老妇人一听,脸色惨白如纸,表情慌乱到了极点,竟不顾尊卑地尖声阻拦。 “放肆!”侍卫首领厉声喝道,“王爷面前,岂容你喧哗阻拦!” 崔文瀚脸色也是微微一变,上前一步,“王爷,这……二丫才是个七八岁的小丫头,本就死得凄惨,若再被仵作验尸,开膛破肚,恐怕有点太……” 陆云珏素来是温和有礼的,但他亲王之尊摆在那里,容不得他人置喙。 “如此说,崔二公子是不满本王的决议?” “不敢,只是……” 就在崔文瀚绞尽脑汁想借口之时,宁姮突然开了口,“等等。” 陆云珏立刻侧过头,声音柔和了几分,“阿姮?” 宁姮目光落在那被白布覆盖的小小身影上,缓步上前,“不急着传仵作,我先看看那女孩儿。” 殷简也走过去,“阿姐。” 姐弟俩这点儿默契还是有的,宁姮道:“我看到了。” 宁姮蹲下去,手指搭上她冰冷的手腕,迅速在几个关键穴位上或轻或重地按压了几下,又极快地翻开她的眼皮看了看瞳孔。 随后,宁姮站起身,对那老妇人道。 “你孙女儿还没死。” 围观人群瞬间炸开了锅,“什么?还没死?” “不可能吧?人都是硬的,明显看着都没气儿了……” 宁姮不再多言,直接让殷简将女孩儿抱着,迈步进医馆内,“怀瑾,等我一会儿。” 陆云珏对她无条件信任,“好。” “你要把我孙女儿带到哪儿去?你们还想做什么!” 那老妇人刚要暴起,便被侍卫镇住了,“肃静!” “老婆婆,不必急躁,你孙女儿或许还有一线生机。”陆云珏示意侍卫,“看顾好这位老人家,莫让她打扰王妃救治。” 随即,他自己在侍卫搬来的椅子上安然坐下,静静等候。 崔文瀚看着宁姮和殷简将人抱进医馆内室,脸色变了又变,青白交错。 他强笑着对陆云珏道,“王爷,您这是……准备做什么?这人明明都已经……” 陆云珏淡定地端着侍卫奉上的热茶,轻轻吹了吹浮沫,“阿姮说了,孩子还有气。 “既然有气,自然要救。” ------------ 第47章 睿亲王被气晕了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约莫过了一刻钟。 内室毫无动静传出。 崔文瀚表情逐渐变得焦躁,他忍不住开口,甚至带着些威胁,“王爷,这都进去多久了?” “王妃不会是想借着救治之名,拖延时间,或者在里面动什么手脚吧?这人命关天,若最后还是……” “急什么?”陆云珏慢悠悠地抬眸瞥了他一眼。 那眼神极平静,却让崔文瀚莫名感到一股寒意,“崔二公子似乎,不希望这孩子被救活?” 崔文瀚讪讪,“怎么会……” 正在这时,医馆内室的帘子被掀开了。 宁姮走了出来,那小女孩儿依旧被殷简抱着。 但令人震惊的是,女孩脸色虽苍白,但身上的青紫死气已然褪去,她神色迷茫,怯生生地看着周围,“阿婆……我,我这是怎么了,喉咙好痛……” “活了?真的活了!” “天呐,起死回生,这睿亲王妃真是神医啊!” 人群爆发出更大的惊呼和赞叹。 宁姮走到那目瞪口呆,如同被施了定身法的老妇人面前,“你孙女儿并非喝药所致,乃是中了毒……毒性发作时窒息假死,才会呈现那般症状。” “我且问你,近日你可曾用过药老鼠的饵食或药粉?” 老妇人眼神闪烁,支支吾吾道,“用、用过……前几日厨房闹耗子,是买了些鼠药……” 宁姮:“这不就真相大白了。” 那老妇人闻言,非但没有庆幸孙女死里逃生,反而脸色一白。 随即像是为了掩饰什么,猛地抬手就要去打那女孩,嘴里骂骂咧咧,“你这贱丫头,什么都敢往嘴里塞!那老鼠药也是能乱吃的吗?” “没吃过好东西的馋痨鬼,尽会给老婆子我惹祸!” 小女孩吓得浑身一抖,瑟缩着往殷简怀里躲:“阿婆……我没有,不是我……” “够了。”宁姮伸手挡了下,眼神微冷,“人,我已经救活了。” “若她回去再出任何意外,与我百草堂再无半点干系。在场诸位都可作证。” 老妇人被她看得心底发毛,表情复杂地收回手,“……是,是……多谢王妃救命之恩。” 那语气,硬是让人听出了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 一场风波看似平息。 崔文瀚脸色阴沉得几乎能滴出水来,他扯出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对着宁姮拱了拱手,“王妃果然是妙手回春,有起死回生之能,本公子佩服,实在是佩服!” “只是我有些好奇,王妃既有如此医术,当初怎么就没能把您那前头那位……给救活呢?” 这话极其轻佻恶毒,分明是在揭宁姮的伤疤,暗指她克夫或是见死不救。 宁姮轻轻勾了勾唇。 “生死有命,他命数到了,我医术再高,还能跟阎王爷抢人不成。” “哦?那看来阎王爷想收的人,便是王妃这等神医,也留不住啊……” 崔文瀚折扇轻敲掌心,意有所指,“如此说来,王妃身边的人可得千万小心,仔细保养才是啊……要是哪天随了前辈的后路,怕是让人惋惜不过来呢。” 这话中之意,便是来个傻子也听得分明。 宁姮眼睛微眯,“你说什么?” “随便说说罢了,王妃莫不是开不起玩笑?” 然而崔文瀚话音未落,旁边的陆云珏突然呼吸急促,脸色变得惨白起来。 他一手死死按住胸口,额头上渗出大量冷汗,“阿姮,我……我有点头晕……喘、喘不过气来了……” 众人脸色一变,“王爷!” “怀瑾!”宁姮急忙过去查看。 下一秒,陆云珏倒在侍卫怀里,两眼一闭,毫无征兆地昏了过去。 “快,快扶王爷上马车,回府!” 上车前,宁姮转头看着惊慌无比的崔文瀚,仿佛在看个死人,“若怀瑾有事,你便拿命来抵!” …… 崔文瀚实打实地慌了,刚才的嚣张荡然无存。 虽然京中人人都知道,睿亲王是个自小病弱,活不长的病秧子,他若是在自己府里悄无声息地没了,那也罢了,怪不到旁人头上。 可这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竟是被他几句话给“气”得昏死过去…… 这要是真出点什么好歹,陛下,大长公主……他就算有十个丞相爹也顶不住啊! 完了,全完了。 崔文瀚只觉得眼前发黑,双腿一软,竟是“噗通”一声瘫软在地上。 …… 而此时,返回王府的宽敞马车内。 刚才还脸白得像张金纸,仿佛下一秒就要当场登天毙命的陆云珏,此刻却好端端地坐着。 除了脸色因常年生病而固有的苍白外,神色平静,哪还有半分濒死的模样。 宁姮看着他这收放自如的演技,微叹,“演得可真像,差点连我都骗过去了。” 若不是她方才冲过去扶住他时,被他悄悄在手心挠了一下,宁姮也险些以为他是真的被气得气血逆行,旧疾复发了。 陆云珏闻言,唇角微弯了一下。 带着点被看穿后的赧然,又有一丝小小的得意。 “这算是熟能生巧,还是小时候表哥教我的。” 有时候,‘病’得恰到好处,比任何话都管用。 他顿了顿,神色认真起来:“今日这事出来得蹊跷,表面是针对医馆,实则是冲着你来的。” “那可不。”宁姮假意苦恼地揉了揉额角,叹道,“唉,你们这世家大户里的弯弯绕绕也委实太多,早知道这般麻烦,我就好好待在若县,不回家认什么父母了……” 可……那样的话,他们便不会相识,更不会有如今这般牵绊了。 陆云珏手指蜷了蜷。 他偏过头,眼神沉静,“此事,崔诩会给本王一个说法的。” ------------ 第48章 崔文瀚腿断了 “王爷女婿没事吧?” 陆云珏前脚刚回到王府,后脚宁骄和殷简也赶过来了。 医馆那边留了人善后,他们实在放心不下,出了这么大的事,万一陆云珏真有个好歹,那乖宝/阿姐岂不真成寡妇了? 宁姮:“没事,他装的。” 陆云珏脸上露出一抹恰到好处的羞赧笑意,“刚才情急之下,不得已出此下策。” “让岳母担心了,是怀瑾的不是。” “装的?”宁骄一愣,随即长长舒了口气。 她拍着胸口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刚才可真是吓出我一身冷汗。还是女婿你聪明,那崔家人明显是难缠的滚刀肉,咱们懒得跟跟他们纠缠不清。” 陆云珏温声道:“今日让您受惊了,时辰不早,您和简弟便留在府中用过晚膳再回去吧。” 简弟……一旁的殷简神色漠然。 谁是他弟弟? 宁骄倒是欣然同意,“好啊!其实我还从没来过王府呢,今天正好开开眼界。” 她是个心大的,危机解除,好奇心便上来了。 这边转过头,宁姮对宁骄道,“阿娘,既然那单据确是我们医馆开的,回去后,必得查查了。。” 宁骄脸上的笑容也收敛了些,“嗯,我知道。” 要真是出了吃里扒外的内鬼,无论缘由,都绝不能留了。 …… 除了外出办事的阿婵没在,一家几口人也算是在王府聚齐了。 回府不过一个时辰,崔诩就带着崔文瀚上门谢罪来了。 崔诩是走着来的。 崔文瀚则是被……抬着来的。 “王爷,崔相把崔二公子的腿打断了,还断了根大拇指……现下两人都在门口,等着向王爷告罪。” 在场陆云珏、宁姮和殷简三个都是土生土长的古人,对此并不意外。 高门大族惯用的弃车保帅之计罢了,不狠心些,用点苦肉计,难道等着降罪下来,牵累整个相府吗? 倒是宁骄这个在古代生活了快二十年的现代人,目露愕然。 抬着来的?打断了腿? 她没想到对方的“交代”来得这么快,而且如此……狠辣。 紧接着,宁骄眼底便浮现出一丝讥讽。 呵,渣人的本性果然不变,还是一如既往的狠心,为了撇清关系、保全家族,连自己亲儿子都下得去狠手。 当初也真是瞎了眼,呸! …… 陆云珏还“昏迷”着,自然无法相见。 出面的是宁姮和殷简。 躺在担架上的崔文瀚面色惨白如纸,额头上全是因剧痛渗出的冷汗,双腿自膝盖以下被木板固定,软绵绵地搭着。 哪里还有之前在百草堂门前半分跋扈的神气模样。 崔诩见陆云珏并未露面,管家表情凝重,心便凉了半截。 他脸上堆起十二分的愧疚担忧,声音沉痛:“……敢问王妃,王爷现下可还安好?” 宁姮冷笑,“这不是应了崔二公子的话,半条腿都迈在让人惋惜的路上。” “啪——” 清脆响亮的耳光骤然响起,“孽子!” 崔诩一巴掌打得崔文瀚狠狠偏了过去,力道之大,丝毫未因他是伤患而留情。 崔文瀚嘴角立刻渗出血丝,但他却只是咬牙闷哼了一声,连屁话都不敢放。 崔诩姿态放得极低,“臣教子无方,实在无颜面对王爷与王妃……” 他从袖中取出一个巴掌大的木盒,“数年前臣遇一游方神医,赠臣一保命丹药,据说有固本培元、吊命回阳之奇效……臣一直珍藏,如今王爷贵体欠安,臣愿将此药献上,或可略尽绵薄之力。” 宁姮淡淡道,“崔相当真是有心了。” “等王爷醒转,必定感念崔相献药之心。” 崔诩道:“岂敢,只盼王爷能早日康复,臣才能安心。” 就在此时,一名身着内侍服制的太监疾步走入厅内,“崔相,陛下口谕,急召您和二公子……进宫面圣。” 崔文瀚身上痛,心里更是憋屈,听到太监的话两眼一翻,险些被骇晕过去。 终于还是来了。 崔诩面皮不受控制地抖了两下,缓慢而沉重地拱手。 “臣遵旨,有劳公公带路。” …… 养心殿。 名贵的龙涎香在鎏金兽炉中袅袅盘旋,殿内气氛却压抑得如同暴雨前的浓云。 御座上的帝王面容隐在垂落的十二旒珠玉之后,看不真切。 “德福。”赫连𬸚声音听不出情绪,“处置好了?” 侍立在一旁的大太监德福连忙躬身,细声回道,“回陛下,已经处置干净了。” 他顿了顿,仿佛闲聊般叹道,“嗐,要说那只海东青也是,养在御苑里好好的,今日不知发了什么疯性,竟敢直扑到陛下面前……一只不知好歹的畜生,冒犯天颜,可不是自寻死路嘛。” 赫连𬸚的目光淡淡瞥向底下,“崔相以为呢?” 轻飘飘的一句问话,却让崔诩浑身一颤。 他已在此跪了将近一刻钟,膝盖处传来钻心的酸麻疼痛,额角也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崔诩以头触地,“陛下恕罪!都是臣教子无方,才让这孽子闯下如此滔天大祸,冒犯了睿亲王殿下……” “你的确教子无方,区区竖子,无官无职,竟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公然诅咒当朝亲王。” 赫连𬸚的声音骤然转冷,“你们崔府,可还把朕,把皇家威严放在眼里?!” 帝王之怒,伏尸百万。 殿内侍立的宫人瞬间将头埋得更低,噤若寒蝉。 崔诩连连叩首,“陛下息怒!臣万万不敢,崔家对陛下忠心耿耿,绝无二心啊!” “哦?”赫连𬸚尾音微扬,带着讥讽,“朕怎么觉得,你们敢得很。” 探子早已将查到的线索呈报御前,什么给孙女儿买药治风寒全是幌子,分明是那崔文瀚许了婆子天大的好处——承诺能让她的宝贝孙儿脱了奴籍,送去书院读书,那婆子才铤而走险,不惜用老鼠药制造孙女儿假死之状,栽赃百草堂。 “栽赃嫁祸,当真是好手段。” 崔诩深知此事已无法狡辩,只能拼命磕头,“陛下明鉴!臣……臣已亲手打断这孽子的双腿,从今以后定严加管束,令他闭门思过,再不敢惹是生非……” “只是如此?” 崔诩面无人色,讷讷不敢言语。 帝王声音冰寒,“若怀瑾真有个好歹,他便是死上百次、千次,也不足惜!” 赫连𬸚站起身,俯视着跪伏在地的臣子,“家尚且不宁,何以为天下百姓计?崔相年事已高,想来每日早起上朝也委实过于劳累,近日便在府中好好休养,学学何为为父之道,如何教养子女。” 他的目光转向担架上早就昏死过去的崔文瀚,“至于崔二,心思歹毒,便暂且留在诏狱中,‘静思己过’。” “什么时候,朕确认怀瑾平安无事,便再考虑放他出来。” 冰凉的金砖地面传来刺骨的寒意。 崔诩浑身一僵,额头死死贴在手背上,掩住眼底复杂情绪。 寂静笼罩着大殿,许久,他才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句艰涩的话,“……臣,谢陛下隆恩。” ------------ 第49章 宁姮肚子里是野种 崔熙月眼睛都快哭瞎了。 她怎么都想不明白,自己只是想给宁姮那个贱人添点堵,让她当众出个丑。 怎么会变成现在这般无法收拾的局面…… 父亲相位虽未被废,却被勒令停朝归家,形同软禁,权势大不如前,而二哥更是被直接关进了诏狱,至今生死不知。 一时之间,整个相府愁云惨淡,往日的门庭若市变得门可罗雀。 崔文瀚的生母李氏,得知儿子被下了诏狱后,当场便急火攻心,晕厥过去。 醒来后,她惶惶不安地抓住崔诩的衣袖,泪如雨下,“老爷,您可得想想办法啊!” “……诏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鬼窟,瀚儿他从小娇生惯养,哪里受过那样的苦楚,他去了那里……还能有命活吗?” 崔诩一把甩开她的手,面色铁青。 “陛下金口玉言,我能有什么办法。” “那也不能眼睁睁看着瀚儿去死啊!”李氏哭嚎着,“老爷,我……我进宫去求陛下,我跪在宫门外求,我去求太后!只要能让我的瀚儿出来,让我做什么都行……” “够了!”崔诩满肚子的邪火正无处发泄,闻言更是怒不可遏。 “你是想让我们崔家满门都给那孽子陪葬吗!” 他费尽心机,筹谋半生,不知付出了多少代价才登上这丞相之位,如今竟被这个不成器的孽子几乎毁于一旦,怎能不窝火? 那睿亲王眼看着半死不活的,他自个儿死了便罢了。 偏偏那不孝子要去触这个霉头,平白惹一身腥,连累整个家族! 崔诩指着李氏,将责任一股脑推了过去,“慈母多败儿!若非你平日里对他百般溺爱,纵得他无法无天,岂会酿成今日大祸!” 李氏本就心急如焚,听到丈夫非但不想法子,反而将过错全推到自己身上,顿时头眼发黑。 “你……你竟然怪到我头上?!崔诩,你别忘了你自己是怎么发家的!” 李氏眼眶猩红,“你当初不过是个一无所有的穷书生,是我父亲觉得你尚有几分才学,才招你入赘,费心提拔!要不是靠着我父亲在军中的旧部和声望为你铺路搭桥,你能有今日的风光?指不定现在还在哪个穷乡僻壤挖土呢!” 其实李盈也是将门之后,她父亲曾是先帝面前的红人,战功赫赫的扶远将军。 可惜后来战死沙场,门庭逐渐衰落。 崔诩一介赘婿,正是借着老丈人留下的人脉和余荫,才得以在官场平步青云,直至位极人臣。 但这一直是崔诩心底最不愿被人提及的隐痛和耻辱。 崔诩怒道:“什么时候了,还提这些老黄历,有意思吗!” “当然有意思!瀚儿又不是我一个人的儿子。”李氏越说越激动,神情癫狂,“你平日里只顾着在朝堂上钻营,何曾对瀚儿、对几个孩子关心过半分?” “如今儿子出了事,你不想着如何营救,反倒来怪我教养无方……崔诩,你枉为人父!” 崔诩被戳到痛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你……不可理喻!” 门外,崔熙月听着屋内父母激烈的争吵,已然是泪流满面,无力地倚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 怎么会这样,她不过是想让宁姮出点丑……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这是崔熙月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皇权的残酷与冰冷,皇帝轻飘飘一句话,便可轻易将相府这样的庞然大物碾落尘埃。 无边的恐惧之后,是更加汹涌澎湃的恨意,铺天盖地般将她淹没。 都怪宁姮! 若不是因为她,二哥怎么会去设计百草堂?又怎么会惹怒睿亲王和陛下? 一切都是宁姮的错! 刻骨的恨意如同毒藤,在她心中疯狂滋长,缠绕收紧。 …… 与此同时,端王府。 薛婉正在用冰糖燕窝,贴身嬷嬷匆匆进来,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 闻言,薛婉差点连碗都摔了,“你说的可是真的?!” 那嬷嬷心有余悸地点头,声音压得更低,“千真万确!有人看到那崔相是被搀扶着下车的,脸白得跟什么似的,那崔二公子直接被送进了诏狱……那地方,进去容易,出来还不知道有没有个人样儿了……” “陛下还下了口谕,谁胆敢再让睿亲王烦心,病情加重,一律以谋逆论罪!” 薛婉手抖了抖。 素来见不得宁姮好过的她此刻竟然无比庆幸,幸好……幸好她当时虽动了心,却没有贸然答应与崔熙月联手对付宁姮。 要不然如今进诏狱的就该是她了…… 薛婉当然不是突然对宁姮改观,生出了什么姐妹情深。 她是不喜欢宁姮处处压她一头,可她同样瞧不上崔熙月那副仗势欺人的蠢样,两人半斤八两罢了。 要对付宁姮,她自有方法,何必与崔熙月那种蠢货绑在一起,被她当枪使,平白惹一身腥? 薛婉后怕地拍了拍胸口,勉强稳住狂跳的心。 果然,陷害人也是需要脑子的,崔熙月和她那个废物二哥脑袋空空,目的性又强,能算计明白才有鬼了? 如今偷鸡不成蚀把米,真是活该! 恰在此时,薛婉的心腹丫鬟春萱满面喜色地掀帘而入,见到屋内气氛有些凝滞,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还是难掩兴奋地凑到薛婉跟前。 “世子妃,奴婢查到了!您猜得果然没错!” 薛婉还沉浸在崔家事件的冲击中,一时没反应过来. 她蹙眉道,“查到什么?” “就是您上次吩咐奴婢去查的那件事啊。”春萱压低声音,带着邀功的喜悦,“奴婢派去若县的人回来了,您猜怎么着,咱们那位大小姐,根本就没嫁过人,官府户籍上也没有备案!” “大小姐口中那个所谓的亡夫‘李四’,更是子虚乌有,压根儿就没有这个人!” 她越说越激动,“大小姐那肚子里的,分明就是个来路不明的野种!” ------------ 第50章 弟妹为何躲着他 春萱特别为自己主子高兴。 自从大小姐回府,她家世子妃不知受了多少憋屈和闲气。 如今总算抓住了对方一个天大的把柄,也该是她们扬眉吐气的时候了。 “世子妃,咱们赶快把这事宣扬出去,让大小姐身败名裂,看她还怎么顶着王妃的名头耀武扬威!” “不!”薛婉想也不想,就厉声打断,“不行!” 若是放在以前,得知这个消息的薛婉定然狂喜不已,恨不得立刻将此事捅破天,让宁姮永世不得翻身。 可现在,情况已是大大的不同。 薛婉咬着下唇,心念电转。 未婚先孕在这世道本就是极大的丑闻,足以让一个女子身败名裂,更别提宁姮还怀着“野种”嫁入皇室,成了亲王妃! 这往小了说是品行不端,往大了说,那就是欺君之罪啊! 若是此时将这个把柄宣扬出去,宁姮会不会身败名裂暂且两说,要是把睿亲王给气得病情加重,一命呜呼…… 薛婉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到时候,第一个被清算的恐怕是她,甚至连平阳侯府都要跟着遭殃。 “这件事,你给我烂到肚子里!”薛婉猛地抓住春萱的手腕,力道大得让她痛呼出声,“一个字都不准往外吐,听到没有!” 来日方长,现在绝不是动宁姮的时候。 薛婉眼神凶狠,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你若敢自作主张,走漏半点风声,我第一个发卖了你!” 春萱被自家主子这疾言厉色的模样吓住了,手腕生疼,连忙保证。 “奴婢知道了!世子妃放心,奴婢绝对守口如瓶,打死也不说!” …… 五日后,昏迷多日的睿亲王终于“悠悠转醒”。 御医诊脉后道暂无性命之忧,只是再三叮嘱,需得长期静养,不能再受半点刺激。 与此同时,崔文瀚也被“送”回了相府。 只是送回去的时候,那担架上几乎被暗沉血色浸透,是死是活,胳膊腿儿还全不全乎就无人知晓了。 而那个受人指使的老婆子,早在事发当晚就被发现“服毒自尽”在家中,和她那耀祖孙儿并排躺着,一同去见了阎王。 官府的结论是老婆子心生愧疚,无颜苟活于世,遂携孙自尽。 具体真相如何,便不得而知了。 宁姮听闻这后续,略蹙了蹙眉。 崔文瀚是咎由自取,那老婆子亦是助纣为虐,死不足惜,只是…… 那日被当作棋子,险些丧命的小女孩儿,倒是无辜得很。 “阿姮,想什么呢?” 看着进门来的陆云珏,宁姮敛去眼底思绪,“没什么,一点小事罢了。” 她从榻上坐起来,“陛下走了?” 虽说陆云珏此番“昏迷”是做戏,但她也是真服了他的皇帝表哥,这几日恨不得亲自带着太医住在王府,这戏做得未免太全套了些。 也怪不得外面如今都传得沸沸扬扬,说睿亲王此次怕是凶多吉少,真的要不好了…… 连带着盛京城里的宴饮游乐都少了许多,各家都小心翼翼,生怕在这个节骨眼上触了霉头,跟“将死”的睿亲王沾上点干系,引来帝王迁怒。 宁姮觉得,可以,但真没必要。 “还没有。”陆云珏道,“刚才表哥同我说起,上回你帮他解了那困扰多年的蛊毒,立了大功,表哥想着光给岳母赐匾还不太够,于是想见你一面,看看你有没有所求之物,无有不可。” 见面? 宁姮表情几不可察地凝滞了一瞬,“这就不必了吧……治病救人,本就是医者本分。” 若是被那位皇帝陛下当面认出来,那可就不是什么道不道谢的事情了,怕是整个王府都要翻天。 她看向陆云珏,“你知道的,我不喜见外人。” 宁姮顿了顿,露出恰到好处的笑容,再次补充道,“怀瑾,除了你,我不想见其他陌生男人。” ……除了他,不要别人吗? 陆云珏心头像是被羽毛轻轻搔过,成功被钓成了翘嘴,“那我去同表哥说说,不见也无妨的。” 另一边,还未起驾的赫连𬸚看到他那不值钱的笑模样,诡异地沉默了。 知道你成婚后犹如蜜里调油,但有必要表现得这么明显吗。 弟大不中用啊。 …… 此次没见到宁姮,赫连𬸚起初并未多想。 虽然他视怀瑾为亲弟弟,爱屋及乌,也将这位弟妹看作是一家人,但她毕竟流落在外多年,骤然面见天子,心中拘谨些也是有的。 避而不见也算情有可原。 看到陆云珏气色尚可,眉宇间一片松弛幸福,赫连𬸚也就安心回宫了。 可是,自那之后,事情就变得有些微妙。 不管是太后宫中召见,还是宫中设下的各类宴会,但凡是需要宁姮入宫的场合,她总能找到理由推拒。 要么是孕期需要静养;要么是胎象不稳,不宜车马劳顿;再不然便是感染了风寒,恐过了病气给旁人。 一次两次尚可,三番两次下来,皇帝陛下心头难免生出些疑窦。 怎么感觉这表弟妹在躲着他们? 她又不是容貌有瑕,举止粗鄙拿不出手,相反,母后多次夸她气度非凡,连清瑶那丫头都被俘获了。 何以成天待在后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况且给他解毒那次,都敢直接把太医全部轰到殿外,让母后她们候着,那时可不见她如此“怯场”。 难道说,这宫里有她要躲着的人? ------------ 第51章 宫女怀皇帝的孩子 更诡异的是,赫连𬸚感觉宁姮在躲他。 这个猜测虽然听起来不太合理,甚至有些荒谬,毕竟身为表弟妹,与他这个大伯哥保持距离,没有牵扯才是正常且合乎礼数的。 但赫连𬸚就是莫名其妙地,有这种挥之不去的直觉。 尤其是他去探望怀瑾的那几日,有次她明明都到书房门口了,听说他在里面,转身就走了。 好像他是什么吃人的怪兽一般。 一两次便罢了,但后来又有好几回,明明就要撞上,她却“恰好”又走掉了。 避嫌当然可以,但远不用这样明显,过于刻意,就显得有猫腻。 正值暑夏之际,天气日渐炎热。 赫连𬸚决定试探一番。 某日,他召陆云珏入宫,状似随意地提起,“怀瑾,近日天气愈发燥热,朕准备移驾西山行宫避暑。你回去同弟妹收拾一下,后日便随驾启程。” 以往每年去行宫避暑,陆云珏不用说,肯定在随行之列。 只是今年比往年早了近半月,他虽觉得有些奇怪,但并未深思。 只是道,“表哥,阿姮不喜喧闹,去行宫舟车劳顿,我需得回去问问她的意思。” “……”赫连𬸚看着他这副万事以媳妇为先的“恋爱脑”模样,感觉牙根发酸。 这才成婚多久,成天在他面前媳妇儿长、媳妇儿短的。 欺负他后宫空虚,孤家寡人一个吗? 帝王木着脸,循循善诱,“弟妹怀着身孕,定然比常人更怕热些,行宫依山傍水,比京中凉爽许多,于她养胎也更相宜。” 陆云珏想了想,觉得很有道理。 阿姮近来似乎确实有些畏热,就比如以前她总是喜欢扒在他身上,可近日睡着了却会无意识离他远些。 两人中间的距离都可以再睡下一个人。 再加上她虽是侯府千金,但自小流落在外,从未去过皇家行宫,去见识一下,散散心也好。 阿姮定会开心的。 于是陆云珏不再犹豫,欣然应下,“表哥思虑周全,我回去便同阿姮说。” 得知消息的宁姮果然露出了“开心”的笑容,“哈哈,去行宫啊,那很好了。” 谢谢,其实她一点都不怕热。 …… 真的是怕什么来什么。 宁姮好不容易才借着养胎的名头,避过了所有宫中偶遇的可能,这却突然要去行宫避暑了。 那西山行宫再大,能有皇宫宽敞? 届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被那位陛下撞见的可能性简直是大大增加。 比起面对某个可能认出她的人,她宁愿待在王府孵蛋。 然而皇帝就是了不起,金口玉言,旁人哪有拒绝的道理? 除非她此刻“病重垂危”,否则这行宫是非去不可了。 “阿姮,想什么呢?”见宁姮望着马车外发呆,陆云珏好奇问。 两人乘坐的是御赐的亲王规制的马车,宽敞舒适,行驶在官道上并不怎么颠簸,但宁姮却明显有些心不在焉。 她收回目光,状似随意闲聊。 “怀瑾,你对你表哥了解多吗?” 陆云珏:“还可以,我跟表哥年纪相仿,自小便如同亲兄弟,怎么了?” “那我问你,如果有人在不知情的情况下,骗了你表哥,还留下了比较严重的……后果,他会如何处置?” 陆云珏也不是个蠢的,立刻从她这隐晦的问话里听出了些什么。 他神色微正,“阿姮,你骗表哥什么了?……莫不是上回解毒,还留有遗症?” 除此之外,他也实在想不出阿姮和表哥之间还能有什么别的牵扯。 “没有遗症,也不是我。” 宁姮眼神纯良,表情淡定地狡辩道,“这只是设想,一个可能,明白吗?我单纯好奇而已。” 陆云珏见宁姮确实不像惹了祸事的样子,心底微松。 “后果的话……可能会比较严重。” 他想起一桩旧事,“大概四年前的中秋吧,宫中设宴,宴饮群臣……散场之时,突然有个宫女不顾礼仪地跑出来,跪在殿中,哭诉说她已怀了表哥的骨肉,如今孩子大了,藏不住了,请表哥念在皇家血脉的份上,让她能在御前侍奉……” 当时距离景行帝登基已有一年,朝臣多次上奏,让帝王选秀,绵延子嗣。 但无论谁来说,景行帝都沉着脸拒绝了。 太医也讳莫如深,以至于民间有些谣言,说景行帝早年在外征战伤了根本,于子嗣上有碍。 这突然冒出个孩子,不仅太后狂喜,就连群臣也都瞪大了眼睛,心思活络起来。 那宫女说得有鼻子有眼,连何时侍寝,帝王酒醉如何缠她都说得清清楚楚。 其他人信以为真,太后都准备立刻宣太医来诊脉确认了。 宁姮眨了眨眼。 这情况……怎么如此巧合? 其实当时她是打算“见死不救”的,要不是他表哥拉着她的手,死活不放,她也不会一失足成大瘸子。 陆云珏继续道:“其实那孩子是二表哥的,那宫女虽在御前奉了几回茶,却连表哥的身都近不了,不过是二表哥安插的一枚棋子罢了。” 成王败寇,夺嫡之争虽已落幕,但失败的前二皇子心有不甘。 私底下小动作不断,那宫女便是他精心安排,意图混淆皇室血脉、搅乱朝纲的一步棋。 宁姮问,“后来呢?” ------------ 第52章 前夫令人羡慕 后来,赫连𬸚走下御座。 大家都以为他会认下这个孩子,却没想到,帝王什么也没问,在众人愕然的目光中,直接掐住那宫女的脖子。 陆云珏有些迟疑,略去了其中血腥的部分,“二表哥被终身圈禁,至于那宫女……当场就没了。” 有时候什么都不说,就是说了。 那之后,表哥绝嗣不育的谣言几乎是坐实了。 哇哦,如此残暴。 但奇怪的是,听到这切实的“前科”,宁姮反倒淡定下来了。 一个巴掌拍不响,这孩子虽是个意外,却也不是她一个人能造出来的。 大不了就是一死嘛,早死早超生,还能少走几十年弯路呢。 这么一想,宁姮整个人都通透了,那点萦绕在心头的烦躁瞬间烟消云散,她打了个哈欠,朝着陆云珏那边挪了挪。 “怀瑾。”她声音带着慵懒,“我靠着你歇一会儿。” 陆云珏身体虚,血气不足,身上总是带着些微的凉意。 炎炎夏日里,偶尔靠着倒是挺舒服。 孕期容易疲惫,宁姮寻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陆云珏怀里,没过多久便呼吸均匀地睡熟了。 她眼睫纤长浓密,像两把小巧的蒲扇,安静地垂落。 六个多月的肚子已经很明显了,圆润地隆起。 陆云珏低头,看着怀中安睡的容颜,伸出手,极轻极缓地贴了上去。 掌心刚感受到那温暖的弧度,里面便立刻传来一下有力的胎动,像是里面那个小家伙在回应着他的触碰。 陆云珏忍不住轻轻笑了起来,用气音轻声哄道,“阿娘睡觉呢,乖乖的,别闹腾。” 不知道是男是女,但阿姮的孩子,总归是不会差的。 思绪飘远,想到那被宁姮轻描淡写称之为“好人”的前夫,陆云珏不由得有些失神。 能让阿姮倾心,甚至在他去后,还愿意独自孕育他的血脉…… 想必,定是极为出色的吧。 …… 刚到行宫,底下内侍尚在整理搬运箱笼。 赫连𬸚毫无征兆地打了个喷嚏,“阿嚏——” 他揉了揉鼻尖,微微蹙眉,谁在背后念叨他? 听到这声喷嚏,底下两位礼部大臣不约而同地抖了下。 为首的那个战战兢兢禀道,“陛下,半月后便是您的万寿节,此番移驾行宫略显仓促,一应仪程,宴席布置恐怕……” “国事为重,一切从简即可。” 帝王挥手,“行了,你们先下去。” “是。”两位大臣如蒙大赦,连忙躬身退下。 帝王在哪儿,堆积如山的奏折便在哪儿,赫连𬸚边批边问,“怀瑾可安置好了?” 德福躬身回话,“回陛下,早已安排妥当,在鹳雀阁。” 以前陆云珏都是住在离主殿最近的览风阁,如今他是有家室的人,自然要置换个住处才妥当。 知道陛下素来关心表弟,德福又道,“王妃娘娘似乎有些车马劳顿,身子乏倦,王爷便一直在苑中陪着,未曾外出。” “嗯。”帝王淡淡应了声。 只是那低垂的眼底,泄出一抹暗光。 万寿宴之时,所有宗室亲贵、重臣命妇皆需出席觐见。 他倒要看看,他这个神秘莫测,屡屡避而不见的表弟妹,还能找出什么推脱的借口来。 …… 薛婉是第一次来到行宫,看什么都新鲜。 京中暑热近三个月,能跟着圣驾来这依山傍水、凉爽宜人的行宫避暑,是莫大的恩宠。 通常只有三品以上的实权大臣才有资格随行,而其中极少部分得到帝王额外恩典的,方可携带女眷同往。 平阳侯府虽顶着侯爵的名头,但薛鸿远在朝政上实在没什么建树,他自己能名列随行已是格外开恩,断不可能再奢望拖家带口。 薛婉虽看不上赫连旭,但也不得不承认,嫁给他这个端王世子,确实有实实在在的好处。 唯一不好的就是她那个婆母,极其尖酸刻薄。 即便在这避暑行宫,恐怕也免不了三天两头要找由头敲打她,立规矩,让她烦不胜烦。 到行宫的路程不算短,马车颠簸。 赫连旭那张憨脸上挂着心疼之色,“婉儿,我已经跟母亲说了,你有些晕车,这两日就不去请安了。” 薛婉脸色的确有些发白,但却不是坐车坐的,而是…… 她下意识将手轻轻放在平坦小腹上,她的月信已经迟了半个多月了,近些时日也时常反胃恶心。 她私下找大夫看过,说是有了。 不过未满两月,前期胎象未稳,薛婉没打算现在就声张,行宫人多眼杂,她需要找个更稳妥的时机。 她对着赫连旭勉强笑了笑,“多谢夫君体恤……我觉得有些闷,想独自出去走走,透透气。” 赫连旭立马道,“我陪你!这行宫我熟,我带你去好玩的地方!” 薛婉心底有些不耐烦,面上却依旧温婉,“哪有男儿家成天跟着媳妇儿转的?传出去岂不让人笑话。” “夫君你该去寻公爹,或是与其他世子郡王们多多往来才是正理。我就在这附近走走,一小会儿便回。” 打发了赫连旭,薛婉沿着行宫蜿蜒的小径漫步。 微风拂过,柳叶轻摇,湖畔荷花亭亭玉立,她心情都好了不少。 经过假山附近,那水边石凳上坐了个樱草色衣裙的少女身影,孤零零的,带着几分落寞。 “那是……”薛婉眯了眯眼。 春萱小声提醒,“世子妃,那是熙月县主。” 原来是她啊。 上回她那蠢货二哥在百草堂前闹事,险些把睿亲王“气死”,整个崔家都因此遭了殃。 却没想到,睿亲王“康复”后,竟在陛下面前为崔相说了几句好话,当今圣上看在睿亲王的面子上,才对崔家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崔熙月也因此捡了个漏,借着这机会被封了个县主的虚衔。 不过,相较于从前作为丞相嫡女时的盛气凌人,如今这位新晋县主看上去倒是沉寂了不少,眉梢间拧着散不去的阴沉郁气。 薛婉无意与她打交道,正想装作没看见,绕路而行。 然而崔熙月已经抬头,注意到了这边。 “——薛婉,你站住!” ------------ 第53章 薛婉有了 薛婉有了身子,才不想跟崔熙月这蠢货多加纠缠。 万一拉扯间伤到了腹中孩儿,那才是得不偿失。 她扶了扶鬓角,只当是耳边风,继续朝着原先的方向走去。 崔熙月见她竟敢全然无视自己,心头那股无处发泄的邪火“腾”地一下烧得更旺。 “我叫你站住!” 她几步冲上前,一把狠狠掐住薛婉纤细的手臂,用力往回扯。 薛婉猝不及防,被她扯得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春萱见状,急忙护在自家主子身前,又急又怒,“县主,您这是做什么?快放开我们世子妃!” “啪——!”一记清脆响亮的耳光骤然落在春萱脸上。 崔熙月甩了甩打疼的手,眉眼间尽是刻薄的戾气,“一个贱婢,也敢在本县主面前大呼小叫,滚开!” 打狗都还要看主人呢。 见自己的心腹丫鬟平白受辱,薛婉也被激起了火气。 她将委屈含泪的春萱拉到身后,“好个熙月县主,当真是让我大开眼界,行宫之内,你也敢如此跋扈!” 薛婉目光冷冷地看向崔熙月,“你不过是区区县主,而我是端王世子妃,论品级尊卑,谁允许你在本世子妃面前如此放肆?!” 听到“县主”这两个字,崔熙月脸皮剧烈地抽搐了两下,眼神更加怨毒。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她这县主的虚衔,不过是皇帝用来敲打崔家的。 崔家的二儿子已经是不成了,便给个女儿一点虚名安抚,也顺带绝了崔家想送女儿入宫为妃的路子。 她若是丞相之女,自然堪当宫妃,但谁见过皇帝把有封号的县主纳为妃嫔的? 这是帝王心术,是明晃晃的警告和羞辱。 崔熙月在家中不知为此流了多少眼泪,尤其是看到被从诏狱抬回来只剩半口气的二哥,更是愧疚心虚。 她怕极了二哥醒来后,会告诉爹娘,最初是因为她看宁姮不快,在他面前哭诉,才引得二哥去设计陷害,最终导致崔家遭此大难。 如今被“恩赐”来到这行宫,薛婉也没多少快意,反而满心都是惶恐、愤懑和不甘。 “看到我现在这样,你是不是很得意?”崔熙月死死盯着薛婉。 春萱脸上那鲜红的巴掌印格外刺眼,薛婉语气也彻底冷了下来。 “我有什么可得意的?你落得何种境地,与我有什么相干?” “怎么没关系?”崔熙月阴恻恻道,“我二哥不过是言语上冲撞了睿亲王几句,就被折磨成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 她话锋一转,“但世子妃你呢?你可是实打实地抢了宁姮十八年的富贵生活,占了她的父母亲情,享了她本该拥有的一切!” “如今你还嫁给了端王世子,好端端地做着世子妃……她心底,难道对你这个鸠占鹊巢的妹妹无半点怨怼吗?” 崔熙月凑近一步,声音压低,“依着陛下对睿亲王的宠爱,她若是在睿亲王耳边吹点风……薛婉,你这看似风光的世子妃之位,还能坐得稳吗?” 薛婉心头发颤,攥紧了手中帕子。 崔熙月说的,何尝不是她最忧心的事。 自从宁姮回府,她就没睡好过,心内惶惶。 她怕父母兄长偏心她,怕宁姮过得比她好,更怕她如今的荣华富贵不在…… 宁姮怨不怨她? 薛婉不知道,相反,她觉得自己更无辜。 她当了平阳侯府十八年的嫡小姐,在京中素有才名,这一朝变成个下贱婆子的女儿,巨大的落差如何能接受得了。 “这是我自己的事,就不劳县主操心了。” 眼看着薛婉欲走,崔熙月攥紧她的手臂,在她耳边循循善诱。 “只有宁姮不在了,你才能安然无恙……” …… 薛婉回去就把衣裳换了,被崔熙月碰过,晦气。 春萱脸上的红痕已经涂了清凉的药膏,肿消了些,不那么明显了。 但薛婉依旧不爽,拉过她的手,轻声问,“还疼吗?” 春萱摇摇头,“奴婢不疼,奴婢就是心疼世子妃……您受委屈了,那熙月县主的品级明明在您之下,竟敢如此嚣张……” 薛婉心头本来是很窝火的,但当她的手慢慢抚上小腹,怒气消得一干二净。 眼下什么都没有她的肚子重要。 若是个男胎,那她在这端王府的地位就彻底稳了,将来也有了依靠。 “罢了,跟那种没脑子的蠢人计较什么。” 薛婉语气平静下来,“行宫处处是陛下的眼线,她今日敢动手,是嫌自己命长。” 春萱眼珠转了转,压低声音道,“世子妃,其实奴婢有个想法……既然熙月县主如此恨大小姐,我们何不将那个秘密,悄悄透露给她?” 她脸上露出一丝算计,“以县主那莽撞性子,定会将此事散播到人尽皆知,到时候她们鹬蚌相争……咱们正好一箭双雕。” 薛婉闻言,眸光微动。 这倒是个借刀杀人的好主意。 既能挫了宁姮,又能让崔熙月那个蠢货去触陛下的霉头,只是需要小心筹谋,将她全部摘干净。 薛婉沉吟,“让我想想。” 她揉了揉额角,显出几分疲态,“今日你也受惊了,先下去歇息吧,不必在我身边伺候了。” “是,世子妃。”春萱福了福身,乖巧退下。 然而,春萱刚走出房门,便迎面碰上了端王妃身边的管事嬷嬷。 “王妃犯了头风,身子不适,召世子妃即刻前去侍疾。”她目光越过春萱,直接看向屋内,“世子妃,请吧。” 又来了。 薛婉表情瞬间冷了下来。 她那婆母的头风三天两头就犯,不过是为了变着法儿地折腾她,立规矩。 那嬷嬷见薛婉坐在原地不动,语气加重了些,“世子妃,王妃身体抱恙,您作为儿媳,理当替世子尽孝,在床前伺候汤药,这才是为人妇的本分。” “莫非世子妃不愿?” 薛婉压下心底的厌烦,和婉道,“烦请嬷嬷回去禀告母亲,并非儿媳不愿,是因为我有了身子,大夫叮嘱需要静养。” 那嬷嬷原本满脸不耐,听到这话,脸上的皱纹瞬间舒展开来。 “当真?!世子妃,您……您有喜了?” “嗯。”薛婉轻轻颔首,“快两个月了,本想等胎像稳固再道出,只是母亲身子不适,我若前去,万一冲撞了……” 本来薛婉是打算再等等的,这皇室的孩子难养活,早夭、痴傻的多了去了。 早点说出来,便是早早成为众矢之的。 但遇到崔熙月那疯子后,薛婉改了主意。 “哎哟这可是世子的嫡长子啊,哪能让您这金贵身子劳累! ” 嬷嬷的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老奴这就去回禀王爷和王妃,王妃若是知道了,这头风啊,说不定立马就好了!” 母凭子贵,在王府里,便是如此现实。 起码接下来这几个月,那头风恶疾,应该能消停些时日了。 ------------ 第54章 躲着他的原因 在行宫休整一晚,次日,宁姮去了太后宫里请安。 景行帝后宫清净,不管活的死的,一个妃嫔都没有。 堪称前朝后宫独一份。 太后地位尊崇,却也难免感到冷清,想要含饴弄孙,享受寻常人家的天伦之乐,但皇帝那边根本指望不上。 她只得将目光转向别人家的孩子,尤其是皇室宗亲和小辈们。 反正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从某种意义上说,全天下年轻些的都可以算作太后的子女辈。 早上来人通禀端王世子妃有孕,太后命人赏了不少东西。 此刻,太后拉着宁姮的手,“快六个多月了吧?哀家瞧你这怀像倒是好,气色红润,听说也没怎么害喜……” 她想起往事,带了几分感慨,“想当初哀家怀皇帝的时候,那可是被折腾惨了,吃什么吐什么,就肚子是鼓的。” 同太后说话的还有几位皇室长公主,以及有头有脸的诰命夫人们。 此刻都陪着笑脸,“太后娘娘说的是,这女人家怀孩子,就是过一道鬼门关,辛苦着呢。” “王妃这是有福气,孩子知道心疼娘亲。” 宁姮感觉自己真成了大猩猩,谁来都要看上一眼。 见赫连清瑶也盯着肚子看,眼神里满是好奇,注意到她望过去,又立刻装作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 宁姮觉得有趣,主动开口道,“公主想摸摸看吗?” 赫连清瑶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迅速把小眼神彻底收回,扬起下巴,摆出惯有的傲娇模样。 “谁想摸了,我才不要!” 她这副口是心非的样子,让宁姮莫名想起了小时候的殷简,明明心里渴望亲近,却每次都只敢远远地跟在她屁股后面,用眼神偷偷瞟着,行为鬼鬼祟祟,别扭得可爱。 “哦。”宁姮从善如流,“公主不想摸那就算了。” 赫连清瑶:“……” 她憋了一口气,扭过头,声音更大了些,“哼!谁稀罕!” 又不是表哥的亲生孩子,她才不感兴趣呢! 赫连清瑶正想挪动身子,离宁姮远些,以示自己真的“不稀罕”,谁知宁姮却伸出手,将她的掌心按在了滚圆的肚皮上。 肚子里的小家伙儿最喜欢有人跟她打招呼。 感知到外界的触碰,立刻热情地回应起来。 赫连清瑶浑身瞬间僵硬,像被点了穴道,声音都变了调,“她,她动了……拿开……” 太后和周围众人见状,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这丫头,平日里在宫里宫外闹天闹地的,胆子大得上房揭瓦都敢,竟还怕这个?” 赫连清瑶当然不是怕,只是肚子有个活物动来动去的感觉,简直太诡异了。 以后她绝对不生孩子! “王妃这肚子,滚圆滚圆的,倒像是个女儿……” 宁姮坦然道,“是女儿。” 底下坐着的几位夫人飞快地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心思各异。 对于睿亲王府来说,这毕竟是王妃“亡夫”的孩子,若是个女儿,将来无非是一份嫁妆打发出门,倒也省心。 若是个儿子,将来与睿亲王亲生孩子(假如有的话)同在府中,身份难免尴尬,难免会有比较和纷争。 立刻有人笑着接话,“女儿好啊,女儿更贴心,是爹娘的小棉袄。” “正是呢,家里那些莽小子最是会折腾人,还是女儿乖巧懂事……” 赫连清瑶最讨厌这些所谓世家夫人的虚伪嘴脸,千篇一律的论调。 若生了儿子,便是满口的恭喜恭喜,后继有人;若是个女儿,便立刻换上一副“女儿也好”、“贴心小棉袄”、“帮弟弟探路”的说辞。 儿子不管再平庸都是延续香火的。 女儿再好也只是泼出去的水,要为了父母兄弟,家族门楣,用自己的婚姻做牺牲。 谁规定女儿就必须是贴心的?必须围绕着兄弟转? 女子就不能有自己的志向,不能有所建树吗? 赫连清瑶很烦。 这重男轻女的传统,真是够了。 …… 正在这时,殿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与环佩轻响。 走进来两个约莫十四五岁的少女,身着款式相同的樱草色软烟罗宫装,竟像是同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好样貌。 “小女苏漓、苏清,拜见太后娘娘,愿太后凤体康健,福泽万年。” “快过来。”太后和蔼地招手,将两人唤至身前。 对着殿内众人介绍道,“这是哀家的侄女儿,两个丫头在家中被宠得有些无法无天,性子骄纵了些,哀家便想着趁此次行宫避暑,带在身边亲自教导,也好学学宫里的规矩,收收性子。” 底下立刻有诰命夫人奉承:“太后娘娘过谦了,两位姑娘一看便是知书达理、钟灵毓秀的可人儿。” “都说苏氏一族出美人,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哪怕作为双生姐妹,样貌相似,性子却各有差异。 苏漓作为姐姐,性子沉静,落落大方,苏清则更为活泼动人。 宁姮单手撑着下巴,目光懒懒在这对姐妹花身上淡淡扫过。 来行宫避暑还专门把适龄的侄女儿带在身边,太后的用意,恐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也是,皇帝都二十好几了,寻常人家孩子都生了一箩筐。 如今这皇帝解了蛊毒,哪怕还是不能生,但身边有几个知根知底的美人伺候着,嘘寒问暖,太后这个当娘的才能放心嘛。 思索间,恰好对上右边那位姑娘悄悄看过来的视线。 宁姮并未避开,反而对她清浅一笑。 苏漓微怔了怔。 她和妹妹的样貌已是极为出众,可眼前这位睿亲王妃,虽穿得不甚繁复,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慵懒风华,仿佛明珠生晕,美玉莹光。 据说她医术也很好,当真是个奇女子。 略微寒暄了几句,一位嬷嬷悄步走到太后身边,低声禀告,“太后,陛下的御驾已经往寿康宫这边来了。” “嗯,哀家知道了。” 几乎是同时,宁姮起身,不动声色道,“太后娘娘,各位夫人,我适才想起喝安胎药的时辰到了,便先行告退。” 太后此刻心思已转到即将到来的皇帝身上,闻言温和应允,“好,你先回去歇着吧,身子要紧。” 随即吩咐道,“来人,好生送睿亲王妃回去。” “是。” 阿婵没在,陆云珏派给她的是个机灵的小宫女。 宁姮没有耽搁,让小宫女直接带着她抄近路回去。 不知道那位皇帝陛下对当时的事情记得多少,这要是在太后宫里撞上,当面被认出来,可不得了。 她讨厌这种可能毁了她咸鱼生活的麻烦。 宁姮的身影刚过宫苑长廊的转角处,皇帝的御驾便稳稳地停在了寿康宫门前。 纱帘被内侍掀起,赫连𬸚弯腰步下御辇,目光恰好捕捉到廊下那一抹匆匆离去,甚至显得有些“仓促”的背影。 眸底的情绪微暗了暗。 ……是她? 走这么快,母后宫里走水了不成。 现在,赫连𬸚几乎可以肯定了,这位表弟妹,果然是在刻意躲着他。 ……他前脚刚让人通传,后脚人就溜了。 但无缘无故,她究竟为什么怕见到他? 赫连𬸚有预感,这背后的缘由一定很有意思。 ------------ 第55章 怀瑾,我想要你 沉思间,帝王已经沉稳迈步进了殿内。 “陛下驾到——” 所有人齐齐起身,恭敬地跪拜行礼,“参见陛下!” 赫连𬸚先向太后请安,才挥手让众人平身。 太后神色和蔼,“皇帝来得正好,哀家正和你两个表妹说话呢……有几年没见,这两个丫头样子变了些,不知你还认不认得出来?” 赫连𬸚心里挂着旁的,心不在焉地应了声,“嗯。” 他这反应让太后心头一喜。 以前让他纳妃,看个贵女的画像,跟要了命似的。 总推说那些女子长得都一个样,他脸盲,认不出来,也记不住。 之前她倒是属意过崔相家的女儿,家世不错,样貌也佳,想着纳进宫里,也好伺候皇帝的起居。 奈何她催了好几次,他看都不稀罕看,如今对着好几年未见的表妹,竟还能应一声。 那看来就是有戏。 苏清心头也很欢喜,她早就仰慕英武不凡的皇帝表哥,听说姑母有意让她和姐姐入宫伴驾,更是高兴坏了。 虽然外面都传表哥有隐疾,无法诞育后嗣,但那又有什么关系? 表哥龙章凤姿,俊美得宛如天神降临,哪怕只是陪伴在他身边,她也心甘情愿。 太后眼神转了转,趁热打铁道,“你们年轻人陪着咱们说话也沉闷……临渊,你整日忙于政务,身乏体累,不如带两个表妹去园子里逛逛,透透闷气。” 赫连𬸚依旧没什么表情,只从喉间溢出一个音节,“嗯。” 他并未当场拂了太后的面子。 然而一行人刚走出殿门,来到廊下,赫连𬸚便停下了脚步。 看也未看身旁亦步亦趋,含羞带怯的两位表妹,他直接对身边大太监吩咐道:“德福,你带两位表小姐去园子里好好逛逛,务必周到。” 德福立刻躬身应下,“嗻,奴才遵旨。” “朕前朝还有政务,走了。” 说罢,竟真的转身,朝着反方向毫不留恋地大步离去。 苏清本来满心欢喜,指望着能借此机会与赫连𬸚单独相处,叙叙旧情。 谁知道,竟如此轻易就被打了脸。 望着帝王离开的挺拔背影,她既错愕又难堪,气得直跺脚,眼圈都微微泛红了。 表哥怎么能这样! 他明明对睿王殿下那么好,事事关心,她们也是他的表妹,同样唤他表哥,为什么就不能一视同仁! 哪怕只是稍微和颜悦色一点呢?! 苏漓倒是没有任何不满,她早看出来表哥对她们无意,不过是场面功夫罢了。 “有劳公公引路。” 德福脸上堆笑,“不敢,两位表小姐这边请。” …… 宁姮悄然回到鹳雀阁。 她离开去太后宫中时,陆云珏尚在药浴,如今院子里却静悄悄的,不见人影。 “王爷呢?”她问迎上来的王管家。 王管家回道,“回王妃,方才陛下来了,将王爷请去前厅下棋了。” 宁姮:“……”没完了是吧。 当皇帝的就这么闲?她不是应该在太后宫里相看那对双生表妹吗? 怎么这么快就到处乱窜,还精准地摸到她这儿来了? 简直像只讨人厌的大蟑螂。 宁姮幽幽叹了口气,只觉得心累。 “王妃,您是身体不适吗?老奴看您脸色有些苍白……”王管家关切地问道。 宁姮是挺不适的。 她是随心所欲的性子,向来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何曾有过这般瞻前顾后,生怕秘密暴露的时候? 这畏手畏脚的躲藏模样,连她自己都觉得猥琐。 “没什么。”她摆摆手,语气带着倦意,“我累了,去躺会儿……没事别叫我。” …… 陆云珏与赫连𬸚对弈归来,踏入内室,便见到恹恹躺着的宁姮。 王管家说她已经这样躺了一个多时辰,动也不带动的。 这实在不像她平日里的做派。 “阿姮。”陆云珏眉头微蹙,在榻边坐下,轻轻将掌心贴在她额头上,“是不是早起路上受了风,身子不舒服?” 宁姮连眼皮都懒得抬,眉眼耷拉着,“没有。” 触感正常,并未发热,陆云珏眉头蹙得更紧了些。 没有不适,那能是怎么了? 太后性子再和婉不过,素来对阿姮也颇为照顾,应当不会在宫中给她气受。 “那……饿了没?”他换了个方向,声音放得更柔,“我让人传膳?” 宁姮把头往软枕里埋了埋,声音闷闷的,“还行,不想吃。” 见她这副罕见的无精打采的模样,陆云珏沉默片刻,忽然起身出去了。 没过多久,他亲自端着一个黑漆小托盘回来,上面放着一碗熬得糯糯的鸡丝粳米粥,并几样清爽开胃的小菜。 陆云珏将托盘放在旁边小几上,小心翼翼地将宁姮扶起来,让她靠在自己怀里。 修长的手指端起那碗温热的粥,用瓷勺轻轻搅动散热,柔声哄道:“左右吃一点,垫垫肚子。孩子月份大了,饿得快些……你吃了再睡,嗯?” 这瞬间,宁姮心头竟生出了那么一小小撮,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后悔。 早知道他如此贤惠体贴,又长了一张衬她心意的绝色美人脸,当初就不色心上头了。 其实宁姮倒不是怕皇帝降罪什么的,她能给他解了那陈年的棘手蛊毒,自然也有办法,能重新给他下个更猛的,让他没空来找自己麻烦。 只是…… 宁姮抬头,看向正低头,耐心吹凉勺中热粥的陆云珏。 美人侧脸精致,眉峰清俊温柔,是难得的表里如一的温润君子。 要是被怀瑾知道,自己肚子里这个前夫的“遗腹子”,其实是他视若亲兄的表哥…… 嗯……头顶现在还没绿,但快了。 他的寿数满打满算也不过三五年光景,她不想在这有限的时日里,让他难过。 作为一个好女人,她真的很为难。 “看我做什么,张嘴。”陆云珏笑容依旧温和。 宁姮就着他的手,用了小半碗,突然语出惊人。 “怀瑾,我想要你。” “!”陆云珏瞳孔骤缩,手也跟着一抖,差点将碗连同剩下的全部扣翻在被褥上。 宁姮甚至还认真思索了一下,“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晚吧。” ------------ 第56章 变得不纯情 陆云珏心头巨震,今晚?! 这……这会不会太仓促了点?他一点准备都没有…… 圆房的事情,陆云珏并不是没想过,男子嘛,除去真正阳/痿的,恐怕没几个没想过那事。 只是他素来克制,加之身体病弱,便将这些欲念压得很深。 初见阿姮时,他并未想太多,也无关风月情爱,更多是想着给她一个名分和依靠,不让她因之前的身份受人轻贱。 但不知从何时起,他们之间的相处就渐渐变了味儿。 变得不那么……纯情。 尤其是那次药浴之后,她那般坦然地帮了他,那种亲密无间的触碰,打破了他心中许多固有的界限。 自那以后,陆云珏好几次深夜入梦,都梦到了些不该想的旖旎画面。 两人在梦里极尽缠绵放肆。 然而醒来后,见到阿姮肚子里慢慢长大的崽儿,那点因梦境而滋生的旖旎心思便淡了许多。 即便真要圆房,也总得等她将这孩子平安生下,身体养好,并且心甘情愿才行。 如今她这般主动地邀请,对陆云珏而言冲击力实在过于巨大。 陆云珏眼神飘忽,扭扭捏捏地拒绝,“行宫人多眼杂,隔墙有耳……现在,不是很合适……” “我觉得挺合适的,你不觉得特别刺激嘛。” 宁姮行动力极强,话音未落,便将陆云珏手中碍事的碗拿开放在旁边小几上,然后伸手解开他腰间束带。 再一伸手,素色寝衣的衣领也被扯开了些许。 待陆云珏反应过来,他莹白的胸口已经露了出来,而她自己的外衫也滑落肩头,再脱两人都快坦诚相待了。 陆云珏脸颊耳根全部红透了,如同煮熟的虾子,有些仓皇地捉住宁姮的手。 “阿姮,等等!” 宁姮微微皱眉,“等什么?” 陆云珏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你还怀着孕,我们不该如此……太危险了,再等半年,等这孩子生了,身子养好了再说。” 宁姮道:“我是医者,我有分寸。” 可陆云珏在这件事上异常坚持,紧紧攥着她的手不肯放开。 一来二去的推拒间,宁姮心头那点因隐瞒而生的愧疚,都快被他这“贞洁烈夫”般的态度给搞没了。 “难道你是嫌我嫁过人……” 陆云珏生怕她误会,连忙否认,“没有,我没有!阿姮,我从未如此想过。” 心一横,他鼓起勇气,磕磕绊绊地提议,“阿姮,如果你想,我……我可以像上次药浴那般帮你,我们不能拿孩子来冒险……” 上回药浴过后,陆云珏私下真的找管家要了好些春宫图册,偷偷翻阅研究。 那当真是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宁姮当时是说了礼尚往来,却并未言明何时,陆云珏脸皮薄,一直不好意思主动提起。 此刻见她似乎有需求,便觉得正是时候。 他红着脸,眼神却带着几分认真,小声保证,“我……我已经学会了,定让你舒服。” 宁姮看着他这副羞窘却又强自镇定的模样,心头那点没吃到肉的不快也散了。 她想了想,反正人在自己身边,来日方长,还怕他跑了不成? “哦?果真的话,就劳烦夫君了……” 这是宁姮第一次唤他夫君,陆云珏心头陶陶然,软了一大片。 房门紧闭,帷幔落下,遮住一室旖旎春光。 …… 宁姮生理和心理都满足了。 陆云珏则去耳房沐浴,换了身干净清爽的月白常服才回来,发梢还带着些许湿润的水汽。 宁姮坐在铜镜前,慢慢梳理着刚才被弄乱的发丝。 “怀瑾,你喜欢我吗?”她忽然开口。 陆云珏浅色的瞳孔微颤了颤。 喜欢……他们之间近乎老夫老妻的相处模式,是喜欢吗? 他是个朝不保夕的人,三步两喘,可能哪天眼睛睁不开就去了……这样的人,也有资格谈喜欢吗? 可若是不喜欢,为何会因她一个眼神而心绪不宁。 为何会甘愿为她做尽亲密之事,甚至私下研习那些令人面红耳赤的图册,只为让她欢愉? 陆云珏已经很久没有虚弱到剧烈咳嗽过了,但此刻,那白皙的脸颊上,还是不受控制地泛起一丝病态的潮红,并且迅速蔓延开来。 他感觉自己的脸彻底烧了起来,像个熟透了的番茄。 “喜欢……” 顿了顿,陆云珏认真而郑重地重复,“阿姮,我喜欢你的。” 宁姮透过镜子看着他,唇角微勾。 “我也喜欢你。”赏心悦目的脸、胸肌,以及学以致用的好技巧。 “怀瑾,我会努力让你多活两年的……” 哪怕是华佗再世,扁鹊重生,也不敢说能从阎王爷手中强留人寿。 但为了他,宁姮愿意倾尽全力试一试。 陆云珏说不清心头是什么感受,只是从背后圈住了她的身子。 “阿姮,多谢你。” 他曾觉得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自己这破败的身子何时油尽灯枯,皆是命数。 但现在,他忽然也生出了强烈的渴望,渴望能多活些时日,哪怕日日与汤药为伴,痛苦地活着,只要能多陪在她身边一刻,也是好的。 想起下午她的反常,陆云珏提议道,“阿姮,你若是待着无聊,我派人去接岳母过来陪你小住几日,如何?” 阿婵没在,宁姮的确无聊。 但她有些意外,“这能行吗?” 这次能随驾来行宫避暑的,无一不是朝中达官显贵、皇室宗亲。 阿娘只是个普通百姓,开的医馆虽得了御匾,但终究是个白身,也能来这皇家行宫? 陆云珏表情有些小得意,“别人不行,我可以。” 那当然了,有个位高权重,几乎有求必应的皇帝表哥就是好。 宁姮仰头勾住陆云珏的衣领,迫使他微微低头,然后在他被晶莹湿润过又重新干燥的唇瓣中央,蜻蜓一点。 “夫君很乖,这是奖励。” 陆云珏刚因这个突如其来的亲吻而怔住,脸颊更红。 “王爷,该喝药了。”老管家的声音在门外响起,随即门被轻轻推开。 待看清屋内两人贴近的姿势,以及那勾住衣领的暧昧动作,老管家瞳孔骤然放大,随即掩耳盗铃地单手捂住了眼睛。 “老奴什么都没看见……王爷王妃,你们继续!继续!” 陆云珏:“……” 宁姮:“……”您说话的时候能不能不把眼睛从手指缝里露出来,还瞪得那么大呢? 生怕没看得更仔细是吧。 陆云珏稳了稳心神,屈指抵在唇边,轻咳一声,“何事?” 老管家这才“恍然想起”正事。 “哦王爷,您今晚的药还没喝呢,都热了两遍了……” 本来下午那事后就该喝的,但他们王爷挂念王妃,从陛下那儿回来,进了房门就没再出来过。 两个多时辰过去,药热了又热,都快熬出锅巴了。 老管家实在没办法,才硬着头皮推门进来提醒,谁知道……还是撞见了不该看的场面。 不过,看他们俩这蜜里调油的模样,以后他们睿亲王府添位小世子有指望了啊! 老管家边躬身退下,边在心里乐开了花。 小世子嘿嘿…… ------------ 第57章 给王爷戴绿帽子 “呕……” 薛婉伏在榻边,对着痰盂呕得面无人色,眼泪都呛了出来。 前几天还只是偶尔反胃恶心,但最近这两日,害喜的反应变得格外严重,几乎是吃什么吐什么,胆汁都快吐出来了。 原本娇艳的小脸迅速消瘦下去,透着一股虚弱的苍白。 赫连旭急坏了。 得知媳妇儿怀了孩子,他当然是高兴的,可他什么经验都没有,哪里懂得照顾孕妇? 看到薛婉吐得如此厉害,只觉得心慌意乱,手足无措。 “婉儿,你还好吧……”他笨拙地拍着薛婉的背,声音里满是担忧,“怎么吐得这么厉害?是不是很难受?我去找大夫过来给你瞧瞧!” 好不好的,自己没眼看吗?她都吐成这样了能好吗! 薛婉只觉心头邪火猛地窜起,看到赫连旭这副憨呆蠢笨的模样就气不打一处来。 她为什么吐得这么厉害,还不是因为他那个不省心的老娘! 本以为怀了身孕,那老虔婆能消停些,不来折腾她。 谁知她反而变本加厉,美其名曰“关心”,每日派嬷嬷雷打不动地给她送什么安胎药、十全大补汤,还把她以往喜欢吃的东西全都撤了,顿顿逼着她吃那些油腻腻的所谓“滋补”之物,说是要为肚子里的小世子着想。 她本就害喜,如今是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安稳,整日被那药味和油腻气熏着,能不吐得天翻地覆吗? 按理说她作为儿媳,能忍则忍,和婆母把关系搞好才是正当事。 但那老虔婆打心眼里看不起她,三番两次拿她“养女”的身份说事,还说要不是赫连旭喜欢她,她连进府当通房的资格都没有。 这般羞辱,薛婉怎么可能忍得下去。 “呕……”薛婉刚要开口,又是一阵剧烈反胃。 春萱连忙上前,边替薛婉顺气,边意有所指地对赫连旭说道,“世子爷,世子妃身子骨本就弱,如今害喜严重,更是虚乏。” “王妃娘娘虽是一片好心,但那些汤药补品过于油腻厚重,世子妃实在吃不下,反而加重了症状……” 赫连旭虽然憨直,但对薛婉是真心实意地关心。 闻言连忙道:“你好好照顾婉儿,我这就去找母亲说清楚,让她别再送那些婉儿吃不下的东西了。” 看着赫连旭急匆匆离开的背影,薛婉才勉强缓过一口气。 春萱扶着她漱了口,重新靠回引枕上,这才压低声音,禀报道,“……世子妃,奴婢已经按照您的吩咐,将那消息通过几个不起眼的小宫女,无意间散播了出去。” “做得十分隐秘,辗转了几道手,绝不会有人怀疑到咱们身上。” 薛婉脸色惨白得不像样子,闻言却勾起一抹冰冷而扭曲的笑意。 “好啊……办得好。” 她声音沙哑,带着快意,“希望那崔熙月争气,别让本世子妃失望才好。” 薛婉自己过得不好,便也见不得别人半分好。 她现在看谁都讨厌,从宁姮开始,有一个算一个,通通都别想好过! “这狗咬狗的一出好戏。”薛婉抚着小腹,眼神阴鸷。 “我倒要看看,最后到底……谁能赢。” …… 端王妃没想到,她关心儿媳,竟还关心出错儿来了。 她强压着火气,“旭儿,你再说一遍,我什么时候对薛氏不好了?” 赫连旭语气带着埋怨,“娘,婉儿那边有我照顾,你别让嬷嬷一天三遍过去烦她。” 他想起薛婉吐得惨白的小脸,更是心疼,“还有那些吃的,您送去的油腻东西婉儿根本吃不下,现在人都吐瘦了一圈了,下次别让嬷嬷送了。” 端王妃被气得眼前阵阵发黑,头风犯了。 这回是真的。 她怎么都没想到,自己这唯一的儿子,竟然真的娶了媳妇儿忘了娘,为了个女人当众数落自己的不是。 端王知道后,神色不耐,“你这是作的什么妖?” “我作妖?”端王妃真真是憋屈到了极点,语气凄婉,“我体谅儿媳怀孕辛苦,让嬷嬷时时探望关照,什么好东西都紧着她……如今到了王爷眼里,倒成了我在作妖?” 端王妃呕到心口发疼,她在王府经营几十年,自从生下赫连旭这个嫡子,地位稳固,顺风顺水。 底下那些侧室小妾哪个敢在她面前造次? 如今这薛婉进门才多久,她儿子就被撺掇着,好几次为她顶撞母亲。 在这样下去,旭儿岂不是会跟她离了心? “王爷,你我夫妻三十余载,在你心里,我是那般刻薄恶毒,容不下儿媳的人吗?” 端王:“不管你们如何闹,孩子不能有事。” 端王才懒得管这种后宅鸡毛蒜皮的小事,但唯有一点,子嗣不能有失。 薛婉出身再不堪,肚子里也是端王府正统的嫡长孙。 要是个儿子…… 端王眼眸略转了转,压抑住某些情绪,“那薛氏的肚子争气,你只需确保她平安诞下孩子即可。” “其余的事,少插手,暂时也别想着给旭儿房里安排旁的女人,免得节外生枝。” 端王妃头痛欲裂,几乎咬碎了一口银牙,“……好。” …… 崔熙月这头本来只是在行宫里散心,却偶然得知这个石破天惊的大秘密。 她心跳如擂鼓,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一路上,崔熙月是又激动又亢奋,脚下发飘地回到了自己住的院落。 她正愁找不到法子对付宁姮,以报二哥之仇,解心头之恨,没想到老天爷竟直接将这致命的把柄送到了她刀口上。 “哈哈哈哈……真是老天助我!这个贱人好大的胆子,竟然给怀瑾哥哥戴绿帽子……贱人!”一进房门,崔熙月便再也抑制不住,低低地笑了起来。 笑声由小变大,逐渐变得癫狂起来。 贴身丫鬟娟儿差点被她这副模样吓傻了。 自从二少爷出事,小姐的性子就变得越发阴晴不定,时而以泪洗面,时而沉默寡言。 去哪儿也不让她跟着,如今竟然变得有些……疯魔了。 这可如何是好? “小、小姐,您怎么了……您说的是谁啊?”娟儿战战兢兢地问。 崔熙月猛地回头,牢牢抓住娟儿瘦弱的肩膀,死死盯着她,“娟儿,你高不高兴?我很快就能一雪前耻了,很快!” 娟儿差点就被吓尿了,声音带着哭腔,“高、高兴……” 正在这时,门被敲响。 崔诩的长子,崔文廷过来了,“月儿,是大哥。” 崔熙月脸上的狂喜之色尚未完全收敛,显得格外。 扭曲她深吸好几口气,才打开门,声音微哑,“大哥,有事吗?” “月儿。”崔文廷怕她听了伤心,语气格外低沉,“爹让我来告诉你一声,文瀚他伤势过重,已经没了……” “……什么?” ------------ 第58章 娟儿,我的嗓子 崔熙月错愕难当。 刚抓到能置宁姮于死地的把柄,便得知至亲去世的消息。 大喜大悲之下,她的表情完全空白了,“二哥他,怎么会……” 崔文廷顿了顿,脸上带着沉重的悲戚,艰难开口,“前日上午人就不好了,撑了两日,还是……昨晚已经悄悄葬了。” 他们身在行宫,加之陛下的万寿节在即,不可能也不敢大肆操办葬礼。 只能趁着夜色,将崔文瀚草草下葬,连个像样的仪式都没有。 崔文廷神色带着疲惫,“娘得知消息,已经哭晕过去了……”他们全家,竟连最后一面都未能见到。 崔熙月张了张嘴。 前几天,她内心恐惧着,怕二哥醒来后把责任推到她身上,怕爹娘知道是她间接害了二哥,会厌弃她…… 如今二哥死了,这个秘密再无人知晓。 没人知道他是为自己死的。 崔熙月心头竟可耻地……放松了些。 可随即,想起崔文瀚往日里对她的种种维护与疼爱,两行热泪不受控制地顺着她的脸颊滑落。 崔熙月哭得无声,肩膀微微颤抖。 崔文廷见她落泪,心头也不是滋味,只当是兄妹情深,伤心过度。 他放缓了声音安慰道,“月儿,你也别太伤心了……保重身子要紧。” “文瀚他……或许这就是他的命数吧,阎王要收他,咱们也没办法。” 若是寻常纨绔行径,隔三差五狎妓便也算了,家里总能替他兜着,偏生惹到了睿亲王头上,触怒圣颜,只能说是……咎由自取。 哪怕是自己的亲弟弟,崔文廷此刻却也生不出太多愤懑,只沉重地摇了摇头。 毕竟前段时间父亲停朝、弟弟下狱,该叹的气,早已叹完了。 “月儿,你得空了多去陪陪母亲,她心里难过得紧,你去宽慰宽慰她。”崔文廷嘱咐道。 然而,崔熙月却猛地抬起头。 脸上泪痕未干,眼中却燃烧起疯狂的恨意与不甘,“不!大哥,不能就这么算了!” “二哥他死得冤枉啊,他都是为了……都怪宁姮,全都是那个贱人的错!要不是她,二哥不可能去冒犯睿亲王,更不可能被下诏狱,惨死其中。” 她越说越激动,声音尖锐起来,“陛下为什么要下这么狠的手?二哥只是一时言行不当,罪不至死啊……父亲是右相,为朝廷效力几十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陛下为什么要这么对待我们崔家!” 崔文廷脸色骤变,厉声喝止,“住口,谁让你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 行宫之内,哪有不透风的墙? 这种怨怼君上的浑话若是传出去一丝半毫,父亲下一秒就要背上谋逆的罪名,他们全家更会落得个抄家流放的下场。 右相又如何,不过是陛下的臣子,臣子就是奴才。 君要臣死,臣岂敢不死。 崔文廷罕见地对这个素来都疼宠的妹动了真怒,眼神锐利,“看来是我们平日对你太过骄纵,竟让你如此不分轻重,口无遮拦!”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怒火,“母亲那里你不必去了,从今日起,给我好好待在房里反思己过。” 崔文廷转向一旁吓得瑟瑟发抖的娟儿,肃色道:“娟儿,你看好小姐!没有我的允许,她不准踏出这院子半步,否则,我唯你是问!” “是,是……奴婢知道了……”娟儿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应声。 而崔熙月却像是根本没听进兄长的警告,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仇恨里。 房门“轰”地关上。 她眼神空洞地望着某处,嘴里喃喃念叨,“宁姮……我要让你不得好死……” 等到陛下万寿宴那日,宗室亲贵皆在,她要在大庭广众之下,揭开那贱人苦心编造的谎言。 让她,死无葬身之地! …… 崔文廷转身去了崔诩房中。 将崔熙月的话原原本本传达后,他低声道,“父亲,月儿此番实在是不像话……” 崔诩虽沉浸在丧子之痛中,但骤然听闻女儿竟敢口出如此狂悖之言,脸色瞬间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逆女!” 他此生最看重的便是手中权势与相位。 在崔诩心中,无论是妻儿还是父母,必要时都需为他的前程让路。 崔诩从不认为自己是靠着妻子母家的余荫才登上这丞相之位,明明是他当年呕心沥血,钻研出将粗盐提炼为细盐的改良之法,献于朝廷,解了盐政之困,才得以平步青云。 若只凭李氏父亲那点早已式微的军中旧部,自己能当个五品小官都算是抬举了。 一直以来,他在朝中经营得法,深得帝心,甚至隐隐压了左相一头。 但如今呢? 就因为一个不成器的逆子,触怒天威,导致他在陛下心中的分量大不如前,地位岌岌可危。 若是女儿再拖后腿,说出这等诛心之言,那崔家就真的万劫不复了。 “此事,为父自有主张。” “那儿子就放心了。”崔文廷微微松了口气。 他最怕的便是父亲拎不清,因丧子之痛而心软,继续纵容妹妹,酿成大祸。 他在吏部任职多年,见惯了人性,对家人虽有温情,但在涉及家族存亡的大事上,亦是冷酷无情的考量为先。 崔诩负手,阴影下的面容晦暗不明。 “来人,把小姐身边的婢女叫过来。” …… 崔熙月因情绪大起大落,有些微微发热,睡前喝了一碗参汤。 怀揣着满怀的心事,沉沉睡下了。 半梦半醒间,似乎有什么微凉的液体顺着喉管缓缓灌入。 崔熙月微感不适,下意识想抗拒,但身体软绵绵的使不上力气,终究还是再度陷入沉睡。 次日,崔熙月醒来。 迷蒙地按着酸胀的额头,习惯性唤道:“娟儿,把我的……” 话还没说完,崔熙月便悚然地发现,她的声音异常沙哑粗粝,如同破旧的风箱,难听极了。 “娟儿,娟儿!我的嗓子……” “小姐,您的嗓子怎么成这样了?”娟儿脸色发白,“……奴婢这就去请大夫过来。” 大夫来了却只是摇摇头,说是心火躁动,气血上行,郁结于喉……若是静心养着,不再动怒,指不定还能恢复几分。 只能恢复几分?! 崔熙月闻言更是抓狂,抓起手边东西就打砸出去,嘶吼着让大夫滚。 崔诩听闻,只是冷漠地摇摇头。 如此心性,难成大器。 ------------ 第59章 年轻时有几分姿色 行宫的夏日,气温凉丝丝的,很是怡人。 太后心情好,时常召苏家两姐妹到宫里说话,自然是为了给皇帝制造机会。 奈何景行帝却是个不解风情的,要么与随行大臣议事,要么寻了睿亲王对弈手谈,太后十次相邀,他有七八次都寻了由头推脱,人影都见不着。 次数多了,太后叹气,却也明白。 这是又抓瞎了。 虽然儿子是自己生的,但她真不明白,他究竟想要什么样的天仙? 这个不行,那个不入眼,难道真要当个孤家寡人,独身一辈子不成? …… 陆云珏派回京中的人手脚麻利,很快便将宁骄接到了行宫。 母女还没来得及寒暄,陆云珏先松了口气,“岳母,劳您辛苦,带阿姮出去走两步,散散气。” 他似假非假地抱怨着,“她这成日里像猫儿窝在房中,小婿实在怕这房里长出蘑菇来。” 宁姮:“……” 不就是待在房里两天没出门嘛,要不要这么夸张? 避皇帝是一方面,她自己不爱动弹是另一方面。 咸鱼就要有咸鱼的自觉。 宁骄也笑了,“她从小就是这样的性子,能躺着绝不站着,我们全家都习惯了。” 但这样说着,宁姮还是被她连拖带拽出去了。 母女二人沿着小径慢慢走着,两个婢女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 “既来之则安之,既然事情都做了,躲得了和尚也躲不了庙……” 宁骄何等精明,自然猜得到宁姮这般深居简出是为了什么。 但肚子里孩子已经快七个月了,眼看就要瓜熟蒂落。将来生下来,慢慢和皇帝越长越像……这能瞒得住? 两人慢慢踱步着,凑在一起小声蛐蛐。 “姮儿,那谁认得你长什么样子吗?”宁骄问出了最关心的问题。 “……不确定。” 他中了焚情,意识根本不清醒,全凭本能,况且那是个阴天,屋子破败昏暗,他应当记不住自己才对。 “既然如此,你就不能总是躲着,太明显了反而惹人疑心……” 宁骄道,“咱们大大方方的,该露面时就得露面,谁怕谁。” 宁姮倒不很怕,只是践行很早之前宁骄说的策略罢了,谓之为——猥琐发育,别浪。 …… 在外头溜达了半个多时辰,宁姮感觉运动量已经完全超标,只想回去老公孩子暖炕头。 顺便让怀瑾给她按按腿。 回去的路上,她眼尖地瞥见旁边道上走着一人。 这两条道相交,他们方向相反,若是按原路返回,必定会迎面撞上。 宁姮脚步一顿,“阿娘,我突然想起来,那边的花挺好看……” 宁骄淡淡道,“不用驴我,我看到了。” 两人说话间,崔诩也已走到了岔路口,避无可避。 “见过王妃。” “崔相有礼。”宁姮语气客套,“相爷这是准备往哪儿去?” 崔诩拱手,“劳王妃动问,小女不慎吃坏了东西,伤了嗓子,适才臣去太医院询问了些调理的方子。” 嗓子坏了? 宁姮眉梢微动,下意识看了眼宁骄,却见她面色无半分波动,仿佛只是闲话家常。 “崔相一片慈父之心,当真是难得。” “哪里哪里,王妃过誉了。”崔诩堆着笑,直起身子。 他的视线原本低垂,此刻却落到了宁姮身旁的宁骄身上,脸上的笑容骤然僵住,瞳孔微缩。 表情顿时变得无比复杂——有意外,有探究,更有一丝极力压制却仍泄露出来的惊惶。 就像是……看到死人活过来那般。 崔诩定了定神,语气有些紧绷,“敢问王妃,您身边这位夫人是……?” “这是本王妃的养母。”宁姮道,“我幼时流落在外,便是母亲心善收留。如今特意求了王爷恩典,接母亲来行宫陪我安胎。” 她顿了顿,反问道:“崔相何故有此一问?莫非认识我母亲?” 崔诩眼神闪烁了一下,迅速恢复了常态,“哦,是臣唐突了……只是王妃的养母与臣一位故人样貌极为相似,方才险些认错了,还望夫人勿怪。” 宁姮:“哦?真如此倒是巧了,不知崔相故人姓甚名谁?” “她叫……”崔诩的目光依旧紧紧盯着宁骄,仿佛想从她脸上看出些什么。 “李思。” 宁骄微蹙了蹙眉,甚至目露鄙夷,“李思?没听过。” “民妇姓宁,单名一个‘骄’字,从未有过姓李的亲戚故旧,想来是相爷错认了。” 崔诩记忆中的李思早就模糊了,依稀记得是个很直率大方的性子,和眼前这妇人的市侩模样倒很不一样。 最关键的是,她都死了好多年了,不可能还活着。 但天底下会有如此相似之人…… 他记得,李思当年也收养过一个女孩儿,不过那丫头当时就被他给卖了,怎么可能还全须全尾的,甚至成了亲王妃。 就那么个小丫头片子,能有这么大的造化? 重重猜疑之下,崔诩眼底的怀疑未消。 宁姮适时道,“时候不早,本妃还需回去歇息,就不打扰崔相为县主寻医问药了。” 崔诩目光晦暗地又在宁骄脸上停留了一瞬,这才躬身让开道路,“王妃慢走。” …… 宁骄没有回头。 “阿娘……”宁姮蹙眉,紧紧握住了宁骄的手。 “没事,”宁骄拍了拍宁姮的手背,语气轻松,“不用担心我。” 她甚至还“啧”了一声,自嘲道:“我当年的审美也就这样了。” 想起崔诩如今那副深沉算计,透着虚伪的模样,宁骄就嫌弃,年轻时还有几分姿色,上了年纪后跟个风干老树根似的,皱巴巴的,丑得不能看。 除了整容医院,也没人看得上了。 许是白日里见到了膈应人的渣男,宁骄晚上做了噩梦。 梦到了她刚穿越来异世的时候。 那时她刚捡到宁姮,人生地不熟,根本不知道往哪里去,既茫然又无措。 怀里的小崽子饿得嗷嗷直哭,她又没奶水,只能挨个去敲农户家的门,厚着脸皮碰碰运气。 就这样,宁姮喝过羊奶,喝过牛奶,甚至还有狗奶,才勉强活了下去。 一个长相出众的独身女子,还带着个孩子,在古代是很难活下去的。 宁骄只能谎称她是个寡妇,丈夫早年进了军营,在战场阵亡,尸体都被砍成了块儿,家乡又遭了洪涝,不得已才带着孩子出来逃难,寻一条活路。 幸好若县的民风还算淳朴,有位心善的大娘可怜她,收留她们住下了。 宁骄懂医术,也认得草药,靠着这点本事帮村里人看头疼脑热,慢慢地,竟也成了有名的赤脚大夫。 后来,城里有个富商得了怪病,满城的大夫都治不好。 便张榜寻访名医,许诺重金酬谢。 宁骄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去揭了榜,竟真的将人治好了。 这笔丰厚的诊金,成了她后来在若县开设“百草堂”的第一桶金。 再后来,她遇到了崔诩…… 那当真是个卑鄙无耻的贱货! ------------ 第60章 恶人夫妇下蛊 当初他借着身上那点外伤,装出一副落魄才子的模样接近她。 说对她一见钟情,不介意她是个寡妇,还带着个“拖油瓶”。 宁骄在前世就是个母胎SOlO,一心扑在学业上,连男人的手都没牵过。 穿越到这举目无亲的异世,没有家人,没有朋友,内心深处难免感到孤独彷徨。 一时不察,就被这人面兽心的东西花言巧语哄骗了去。 确定恋爱关系后,两人倒也度过了一段看似甜蜜的时光。 宁骄沉浸在“恋爱”的假象里,甚至傻乎乎地向崔诩坦白了宁姮是捡来的,自己并未嫁过人。 崔诩当时表现得十分理解和“心疼”,让她更是深信不疑。 当时的宁骄,愚蠢又天真地以为找到了真爱。 后来才知道,崔诩那狗东西早就有家室,他来到若县是短期公干,接近她不过是为了消遣寂寞。 顺便从他这个看似见识不凡的“寡妇”这里,套取更多有价值的东西,比如……她无意中提过的改良细盐的方法,以及制作肥皂。 榨干了价值,便想着要毁尸灭迹,彻底摆脱她这个“麻烦”。 如果不是那个贱男人设计,她的姮儿也不会“走丢”,因此性子大变。 这是宁骄最悔恨的事情…… 那回,姮儿问她要不要见亲生骨肉。 宁骄拒绝了。 当初要不是被崔诩哄骗,意乱情迷,她根本不可能生下那个孩子。 恨屋及乌,她连带着厌恶那个生下来就是“错误”的孩子。 不排除有“歹竹出好笋”的可能性,毕竟平阳侯夫妇也算不上什么好鸟,但她不想,也不会跟身体里流着崔诩血液的人有丝毫牵扯。 孩子或许无辜,但见到她,会血淋淋地提醒宁骄自己当年有多么愚蠢,多么好骗。 好歹是受过九年制义务教育,八年本硕博连读的现代高知女性,居然会被一个心怀叵测的古代男人哄骗得晕头转向,差点把命都搭上去。 这要是能回到现代,肯定会被她那几个毒舌闺蜜嘲笑上整整十年,钉在人生的耻辱柱上。 所以,自那以后,宁骄彻底醒悟了。 男人?玩玩可以,走肾就行。 谈感情?太伤钱和命了,不值当。 …… 宁姮用了晚膳,便坐在窗边的贵妃榻上,连湿漉漉的头发都懒得擦拭。 仿佛在沉思着什么。 陆云珏去绞了帕子,慢慢给她擦拭着发丝水汽,“在想什么了?” 用晚膳的时候不还有说有笑,怎么岳母一离开,又不欢愉了? 宁姮“唔”了声,撑着下巴懒懒道,“我在想……崔诩。” 怎么死才最凄惨,最让阿娘解恨。 陆云珏面色沉了沉,“又想他作甚,你下午遇到他了?” 他突然有些后悔自己没跟着去了。 都怪表哥,最近怎么天天找他下棋,占了他不少时间。 宁姮这才回头,眼底光华流转,亮得惊人,“那崔诩少时诓骗了我阿娘,始乱终弃,利用殆尽后还想杀人灭口,险些让她丧命,我在想——” “怎么让他,连本带利地偿回来。” 陆云珏没想到其中还有这般不堪的旧日秘辛,微微一怔,随即恍然。 怪不得初次在宫中见到崔诩时,阿姮神色就有些异样,岳母方才回来,表情也不算畅快。 原来是偶遇旧时负心汉。 “阿姮,我帮你。”陆云珏道。 宁姮抬眼看他,唇角微勾,“你怎么帮?就你这走一步喘三下的身子骨,别把自己累死了,那我岂不是亏大了?” 陆云珏被她调侃,也不恼,“阿姮,只要权势在手,便没什么难的。” “我好歹是个亲王,只消同表哥说,在朝中多提拔些人才,寻些崔诩的错处,将他发落了就是。” 那崔诩能稳坐相位这么多年,手底下定然不会有多干净。 随便寻个错处,就能让他失了帝心民心,怎么处置都好说。 宁姮沉默了,“……” 好吧,差点忘了,你背后还站着个几乎有求必应的“弟控”皇帝。 对一个掌实权的皇帝而言,再大的官也是臣子,碾死他跟只蚂蚁似的。 不过宁姮还是喜欢自己动手。 她起身,从床头最里侧,取出一个黑漆描金的小盒。 陆云珏有些好奇,“这里面是……?” 宁姮朱唇轻启,吐出一个字。 “蛊。” 只见锦缎内衬上,静静卧着一条白白胖胖的蛊虫。感受到光亮,那蛊虫将头抬起,扭动了下圆润的身体,显得十分有活力。 本来还想同崔诩多玩玩,将这小蛊养胖点再说。 但现在,宁姮懒得等了。 宁姮微叹,“这次出来只带了这一只,阿婵养了许多年,便宜他了。” 陆云珏迟疑了下,“这……会让崔诩很快暴毙吗?” 他倒不是担心崔诩死了会如何,毕竟他只是曾经好用,除了年轻时献上制细盐法尚算功劳,这些年并无建树。 舔居相位多年,也是时候该给真正有才干的年轻人让位了。 他只是担心……阿姮如今月份大了,不宜过多劳心费力,且表哥的万寿节在即,行宫内外都讲究个吉利祥和的氛围。 崔诩死得太不是时候了。 “不会。” 她喜欢小火慢炖,时间越长,炖得越烂乎越好。 宁姮露出一抹带着小邪恶的笑容,“这蛊名‘腐骨’,中蛊之后,会先从五脏六腑开始感到灼热难耐,继而浑身皮肤奇痒无比,逐渐散发出一股无法遮掩的腐臭之气,最终……全身恶疮流脓,烂毒攻心,受尽折磨而死。” 是极其阴毒的蛊虫。 如果不是恨人入骨,就算在南越,也很少有人会用此蛊。 陆云珏听着,莫名感觉身上都发痒了。 如此恶蛊,阿姮竟然就放在榻边,要是半夜爬到他们身上怎么办? 他正想着,就见到宁姮轻轻割了指尖,滴了三滴血进去。 “阿姮,”陆云珏有些不赞同,“用我的血便是,何必伤自己,还把不把我当夫君了。” 宁姮摇头,“你的不行。” 她将小盒举到眼前,那双清透眸子微微弯起,亮光熠熠,让人觉着她是在看争气又可心的乖孩子。 “虫儿乖乖吃饭,该干活了。” ------------ 第61章 和皇帝正面撞上 只因六月二十八是当今圣上的万寿宴,如今已没剩几天,宫人往来穿梭,处处繁忙。 宁姮作为睿亲王妃,这种场合天大的借口也不中用了。 她心下明了,索性放宽了心。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 是以,当太后再次邀约她去赏花观景时,宁姮便没再推拒。 也因此,她见识到了盛京城里不少闺秀美人,那真是肥环燕瘦,各有千秋。 能随驾来行宫的,无一不是高门贵族,这些后宅姑娘家平日无事可干,也只能聚在一处,赏花吟诗,扑蝶作画,自己寻些乐子了。 “小九,那姑娘是谁?”宁姮坐在凉风徐徐的亭子里,慢悠悠地品着茶。 赫连清瑶本是百无聊赖地陪她坐在亭子里,闻言立刻瞪圆了眼睛。 “你叫谁小九呢!” 活像在唤什么小猫小狗! 宁姮挑眉,“当然是随着你表哥叫的,如何,不准呐?” “哼!”赫连清瑶傲娇地轻哼,却还是顺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撇撇嘴道,“那是镇国公府的小姐,秦楚。据说脾气可差了,性子又冷又硬,从不正眼看人,京里没几个贵女愿意同她玩儿。” 周遭鲜花簇拥,不少小姐们正拿着轻罗小扇,娇笑着扑蝶嬉戏,唯独那女子一身简素劲装,立于树下,姿态挺拔。 正说话间,只见那秦楚再次挽弓,动作流畅利落。 “嗖”地一箭破空,竟又将一只飞过的雀鸟射落下来。 宁姮眼中掠过一丝欣赏,“箭法不错。” “……见过朝阳长公主,长姐。”有道女声适时响起。 来人正是薛婉。 小脸苍白,身姿羸弱,依旧是那副柔弱小白花的模样。 赫连清瑶起身,“你不是在家安胎吗,怎的出来了?今日天气尚可,却也微燥,你初有孕,应该在房里歇着才是。” “待久了闷得慌,便想着出来透透气。” 宁姮听到她说话,眉心就跳了跳,“你们说话吧,我去那边瞅瞅。” 薛婉露出恰到好处的受伤神色,“……长姐是不愿意见到我吗?” 宁姮回眸看她,坦然道,“正是。” “……”她这直白得近乎粗暴的回答把薛婉噎个半死,却也说不了什么。 宁姮抬步走远。 就这小白花的柔弱身体,要是出点什么意外,赖在她身上,可不得了。 …… 宁姮越过白石小桥,走到秦楚所在的那片较为空旷的地方。 “秦小姐好箭法。” 秦楚没看宁姮,也不言语,又从箭囊中抽出一支箭,搭弓,瞄准,射出—— 这次射空了。 宁姮开口:“让我试试?” 秦楚总算回头望了宁姮一眼,直接将手中那张沉木大弓递出去。 宁姮上手便感觉这弓极沉,恐怕得有七八十斤,不说闺阁女子,恐怕连很多壮年男子都拉不开。 秦楚看了眼她高隆的肚子,“不行别逞强。” 宁姮的确很久没碰过箭了,依稀记得,她的箭术还是很早之前,某个正得宠的“小爹”教的。 “嗖——” 箭矢离弦,破空而去。 某只在树上歇脚的鸟儿应声落下。 宁姮甩了甩酸胀的手腕,“有些生疏了。” 秦楚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怀着孕还能射中,你很不错。” 宁姮觉得她也没传闻中那么脾气差,“单独射箭难免无聊,秦小姐为何不跟其他贵女一同游玩?” 秦楚眉头便是一皱,毫不掩饰语气中的嫌弃。 “那些女子除了扑蝶绣花,成天不是想着嫁什么男人,便是议论脂粉钗环,空洞皮囊,无趣得紧。” “……”好吧,宁姮明白了。 原来是性子太直给,说话不会拐弯,三两句就把人给得罪了。 她笑了笑,道:“女子有柔婉娇媚之美,自然也有英气飒爽之姿,其实各有各的好。” 秦楚看着她,忽然说,“你跟那些普通闺秀很不一样。” 宁姮坦然接受这份“不一样”的评价,甚至还自我调侃了句。 “那可不,流落在外十八年,刚接回家就被冲喜了,经历相当不寻常。” 秦楚忽然知道眼前这位是谁了,毕竟京中关于这位睿亲王妃的传闻只多不少,真真假假,沸沸扬扬。 她难得感慨了句,“……你也不容易。” 宁姮莞尔,“谢谢,我觉得还好。” 秦楚沉默了片刻,像是不知道该如何继续这突如其来的社交,忽然冒出一句,“你爱吃鱼吗?前面湖里的鱼很肥。我去给你捉两条。” 宁姮微怔,而后从善如流,“可以。” 于是,两人一个提着弓,一个悠闲踱步,朝着不远处的湖畔走去。 背后凉亭里,赫连清瑶一直气鼓鼓地瞪着这边。 都说了那秦楚脾气又臭又硬,不好相与,她挺着那么大个肚子凑上去干嘛! 她正打算起身去把宁姮“揪”回来,却见到那两人竟没说上几句话,就一前一后,颇为和谐地相携离开了。 赫连清瑶:“??” 她们什么时候这么熟了? …… 宁姮以为秦楚会用她那手好箭法射两条鱼上来,却没想到她直接撸起袖子,下水就逮。 不消片刻,便提着两条还在拼命甩尾挣扎的大肥鱼上了岸。 “够吗?” “……够。”如此狂放干脆,倒把宁姮给整不会了。 鲜鱼活蹦乱跳地在眼前摆,腥味直扑鼻腔,也亏得她不害喜,否则早就吐了。 将鱼交给太监后,秦楚忽然开口,“其实,我不想来行宫。” 或许是难得遇到一个不觉得她古怪,还能与她聊上几句的人,望着碧叶悠悠,秦楚罕见地生出了一丝倾诉的欲望。 她叹了口气,“父亲一心想让我早点嫁人,要么进宫当妃子,可我不愿,皇宫又不是收容所,哪个大臣的女儿都要纳进去。” “年初的时候,我偷偷溜到北疆军中,隐姓埋名当了三年兵……上月,被父亲派去的人硬生生揪了回来。” 宁姮闻言,由衷地赞道,“……你真棒。” 这话是真心的。 她还以为自己带着“野种”嫁入王府已经够特立独行了,没想到这京城里还有这般胆大包天、敢于挣脱束缚的奇女子。 放着好好的公府小姐不当,跑去条件艰苦的边境军营里摸爬滚打,这份魄力与勇气,绝非寻常闺秀能有。 要是早几年,绝对能跟她处成拜把子的好姐妹。 不过,现在相识,倒也不算晚。 “真的?”秦楚有些意外,“我还以为你们都觉得我离经叛道,不成体统。” “谁规定女子就必须合乎体统。”宁姮问她,“如果要你每日晨昏定省,卯时起床侍奉夫君,孝敬婆母,还要生三五儿子继承家业,相夫教子,你愿意吗?” 秦楚略一想就感觉周身烦躁,手也痒了,“我只会教训婆母,殴打夫君。” “那若是让你去辽阔天地,拼搏一番事业,你可否开心?” 秦楚毫不犹豫,“那是自然!” 宁姮沉吟片刻,“要是你有此志向,我或许可以帮你一把……指不定未来,本朝还能出位女将军呢。” 秦楚微微睁大了眼睛,“非亲非故,你为何?” “因为我乐意,我开心。”宁姮勾唇。 两人相见恨晚,站在湖畔又聊了许久,等准备提着肥鱼打道回府之际,却见浩荡荡的队伍正朝这个方向而来。 正是景行帝的御驾。 哦豁,正面撞上了。 宁姮心头微凛,面上却不动声色地往秦楚身后挪了两步,同众人一起屈膝行礼。 秦楚则抱拳拱手,行的是武将之礼,“臣女参见陛下。” 赫连𬸚抬手,德福立刻会意,高声道:“停!” 帝王仪仗稳稳停住。 ------------ 第62章 被认出来了 赫连𬸚并未立刻叫起,深沉的目光越过众人,精准地落在那个低垂着头的身影上。 一时间,现场气氛有些诡异的凝滞。 片刻后,赫连𬸚才缓缓开口,“平身。” 帝王幽邃的黑眸牢牢锁住塘边那抹倩影,唇边浅笑意味不明。 之前总有各种“巧合”让她避开,没想到今日竟在这湖畔“偶遇”上了。 好几次她的背影都叫他感觉到熟悉,他倒要亲眼看看,这位屡屡避而不见的表弟妹,究竟在躲些什么? “弟妹今日怎么得闲出来?” 赫连𬸚道,“之前母后多次传召,弟妹纷纷推拒,还以为弟妹……专程躲着呢?” 宁姮眼皮跳了跳。 从没见面就能知道她的身份,这帝王果然不简单。 她身形微颤,似怕极了,“太后爱重,臣妇岂敢……只是如今的身子实在不便,有负太后心意,还望陛下恕罪。” 赫连𬸚表情似笑非笑,“说来,上次弟妹专程入宫为朕医治,大功一件。” “未曾当面致谢,是朕的不是。” 宁姮将头垂得更低,刻意将声音夹了夹,变得柔弱,“陛下言重了,您是王爷的兄长,又是一国之君,能为陛下分忧是臣妇的本分,哪里担得起陛下亲自致谢……” 回答得中规中矩,挑不出错处。 甚至连声音都是怯怯的,极小心翼翼。 赫连𬸚心头那点因被躲避而生的探究心思,忽然淡去不少。 原以为这弟妹是藏着什么秘密才躲着他,如今看来,恐怕是碍于自己二嫁之身,又怀着前夫的孩子,心内惴惴不安,才不愿面见天颜,怕失了礼数。 他心下释然,语气也缓和些许,“天气有些燥了,弟妹还是早些回去歇着,免得怀瑾担心,冒着暑热出来寻。” 宁姮继续低眉顺眼,恭敬应道:“……是,谢陛下关怀。” 私下却暗暗翻了个白眼。 德福见状,立刻扬声:“起驾——!” 御驾再次启动,从垂首恭立的宁姮和秦楚身旁经过。 两人再次屈膝行礼,“恭送陛下。” 赫连𬸚的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宁姮低垂的后颈,一抹形似蝴蝶的赤红色胎记,猝不及防地撞入眼帘。 帝王瞳孔骤缩。 “——停!”他猛地喝道,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厉。 德福被这突如其来的命令吓了一跳,慌忙示意仪仗停下:“陛下?” 却见天子面色大变,竟不等轿辇停稳,便直接起身,大步流星地跨了下来,几步便走到了仍维持着行礼姿势的宁姮面前。 高大的身影带来一片压迫性的阴影,笼罩住宁姮。 赫连𬸚紧紧盯着她那截白皙的后颈,声音低沉紧绷。 “抬头。” 哪怕秦楚再神经大条,也觉出哪里不对的样子。 宁姮是睿亲王的媳妇儿,陛下和表弟关系再如何好,但这般直勾勾地盯着弟媳后颈看,也实在是逾矩了。 她大胆上前,“陛下,睿亲王妃出来已久,怕是有些累了,还是让臣女送她回去吧……” “朕让你抬头。”帝王声音沉了下来。 多半是露馅了。 宁姮心下暗叹,缓缓抬头,露出了那张清丽绝伦,此刻却惶恐不安的脸。 饶是赫连𬸚见惯美人,在见到宁姮面容的霎那,也不免一窒,但随即,他眼睛微眯。 “你后颈上是……胎记?” 天子垂问,且话题明显偏向私密,绝非臣下能随意旁听。 德福心里猛一个咯噔,暗道不好,连忙挥手示意,所有随侍的宫女、太监立刻躬身退开,连带着还想说什么的秦楚,也被客气地“请”到了十米开外。 转眼间,湖畔柳荫下,只剩二人相对而立。 宁姮:“……是胎记,陛下何故有此一问?” 胎记。 这世上竟有如此巧合。 赫连𬸚逼问,“形似蝴蝶?” “陛下,您实在失礼……”宁姮声音轻颤,似怒又含怨,“我是怀瑾的妻子,是您的弟媳,君臣有别,男女大防……您怎可直接询问我这般私密之事?” 她这怯怯懦懦的模样,与那日态度慵懒,恶劣将他“吃干抹净”,事后还留下个假名的女子判若两人。 但赫连𬸚不依不饶,“朕记得,你是若县人?” 狗皇帝,有完没完。 宁姮低声道:“……是。” 赫连𬸚低笑了一声,毫无预兆地直接伸手,朝她身侧探去。 宁姮克制住想要扎他两针的冲动,只往旁边小挪了两步。 “陛下,您……要做什么?” 然而,赫连𬸚的手并未碰到她分毫,只是越过她,从身畔的鱼篓里,精准地拎起了其中一条最肥美的鱼。 “朕看这鱼鲜得很,想讨一条回去炖汤,弟妹……该不会舍不得吧?” 宁姮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怎么会……” “能被陛下看重,是这鱼的福分。” 赫连𬸚扬手,直接将那条还在甩尾的鱼朝后抛去,“德福,回去把这鱼烹了,晚上正好喝鱼汤。” 德福接到从天而降的胖鱼,长长松了口气,“是。” 原来陛下只是馋鱼了,吓他一跳。 还以为陛下鬼迷心窍,要对睿亲王妃做出什么不合礼法的事情来呢,真是虚惊一场! ------------ 第63章 那是他的孩子 回到鹳雀阁,宁姮轻轻“啧”了一声。 本以为那野皇帝中了毒,意识七荤八素的,铁定认不出她来。 结果这第一次正面撞上,他就凭个胎记起了疑心,看那样子已经有了六七分怀疑。 ……这怕是有点棘手了。 “阿姮,回来了,站在门口作甚?”陆云珏温和声音从内室传来。 宁姮收敛心神。 转过屏风,便见陆云珏正挽着袖子,额头上还带着细密的汗珠,朝她招手,“快进来,外面暑气重。” 宁姮:“你做什么呢,满头大汗的。” 走进里屋,只见地上散落着些刨花和布料,一个做工精巧的木质摇篮已然成型。 陆云珏眉眼柔和,“再过两月你便要临盆,我寻了木工来,学着给孩儿做了个摇篮。” 旁边的王管家也笑着凑趣,“王妃您请看,这摇篮里铺的软垫,用的是年初陛下赏的江南进贡软烟罗锦缎,最是柔软透气,如今都裁剪好,预备着给小主子用上了。” 宁姮伸手摸了摸,触感果然细腻柔软。 哪怕是肌肤娇嫩的幼儿睡上去,也绝不会觉得丝毫不适。 对上陆云珏如同献宝般的温柔目光,以及王管家真心实意的笑容,宁姮喉间微哽。 怀瑾他,是真把这孩子当作亲生骨肉来看待的,为孩子准备的东西,也没有半分敷衍。 可……头顶也真的有点绿得过分了。 宁姮顿了顿,下午的事还是别告诉他了,本来身子就不好,免得操心睡不安稳。 “阿姮?” 陆云珏还在期待着她的回应,宁姮直接勾住他的脖颈,吻了上去,“先替崽儿谢谢她爹,夫君做得很好。” 王管家笑着掩门退下了,嘻嘻嘻嘻,王爷王妃的感情是真好啊。 …… 堂堂天子出来溜达一趟,提着条鱼回去了。 御厨们马不停蹄地将鱼处理干净,熬制成一锅浓白鲜香的鱼汤,小心翼翼地呈送御前。 赫连𬸚品了半碗,才吩咐德福把人带进来。 进来的是个惶恐不安的婆子。 如果宁姮在这里,绝对能认出她就是最开始去若县接她回府的那个婆子。 这婆子原本是侯夫人柳氏身边得力的人,薛婉出嫁后,便跟着去了端王府,如今又跟着来行宫伺候。 “朕问你,平阳侯夫人诞女之际你可在场?那孩子身上可有特殊印记?” 那婆子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能面见圣颜,吓得浑身发抖,以为是自己或主子犯了什么大错。 听闻陛下只是询问旧事,连忙磕头回道,“有,有的!” “大小姐……哦,王妃她颈后确实有一块红色胎记,形状很特别,像只展翅的蝴蝶。” “夫人产子那日,王妃被那黑了心肝的接生婆子调换……半年前,侯爷审问了给夫人接生的其他婆子,才得知当年真相,也正是凭着这块蝴蝶胎记,方将王妃寻回。” 为了活命,婆子说得极为详细。 帝王挥了挥手。 德福领着婆子退下,而后将一袋银子交到她手里,“今日之事,若传出半分,你全家人头不保。” 婆子紧紧攥着银袋子,“公公放心,奴婢知道分寸!” 下个被传唤的是时九。 赫连𬸚垂眸,“你上回说那女子经常上山采药,她家里是开医馆的?” 暗卫多是头脑简单,四肢发达之辈,时九更是其中“翘楚”。 这都过去好几个月了,许多细节早已模糊,“好像是……” 时九努力思索,半晌,猛地一拍脑袋,“属下想起来了,那女子家里的确是开医馆的,叫百味……哦,叫百草堂!” 果然是她。 赫连𬸚一股无名火起,“如此重要的事,你上次为何不说?” 时九一脸无辜地挠了挠头,“陛下,上回您也没问啊……” “……”赫连𬸚冷声道,“滚下去!” 又滚? “是,属下这就滚。”时九苦着脸,不敢多言,熟练地抱头,蜷缩起身子,骨碌碌地朝着殿门口“滚”了出去。 殿内只剩下帝王一人。 赫连𬸚的心情极其复杂,震惊、荒谬、愠怒交织。 找了半年多的人,竟一直就在眼皮子底下晃悠,甚至还得了他的赐婚,堂而皇之嫁给怀瑾,成了他的弟媳! 怪不得,怪不得要想尽办法躲着他…… 是怕被逮出来,定她一个“欺君罔上”的滔天大罪吧。 赫连𬸚唇边笑意森冷,“好一个胆大包天的宁姮,竟敢愚弄朕,将朕玩弄于股掌之间……” 如果只是普通女子便罢了,是他中毒招惹她在先,她也是受害者。 可他分明记得,她只顾自己欢愉,恶劣地对待他,哪怕他力有不怠,她还是……肆意玩弄。 甚至还将他丢在荒郊野外,周身赤裸…… ——形同男妓! 越想心头越怒火翻涌,帝王脑中闪过无数个念头:他定要将宁姮大卸八块,顺便将她腹中孩子也…… 孩子! 也就在这瞬间,赫连𬸚陡然想起,那宁姮已然怀胎七月。 而且,她是在嫁给怀瑾之前便已有了身孕。 算算时间,那孩子就是在她与自己……之后怀上的,难道…… 帝王心头惊涛骇浪,猛地攥紧座椅扶手,几乎将坚硬的紫檀木捏碎。 那宁姮虽对外宣称腹中是“亡夫”的遗腹子,但她分明是头一次,从山上意外到平阳侯府认亲,中间不过两三月,她怎么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就嫁了人,死了丈夫,还如此凑巧地怀上身孕? 如果没有猜错…… 那孩子……十有八九,是他的龙种! 赫连𬸚猛地扬声,“德福,召太医来!” 德福都快被这一连串的操作给弄晕了,陛下自见过王妃,回来后召了这个又问那个,究竟是怎么了? 他不敢耽搁,连忙将随行侍奉的太医请了来。 正是上回为赫连𬸚诊治焚情蛊毒的那位。 王太医战战兢兢地行礼:“陛下万安。” 赫连𬸚目光锐利如鹰隼,直接抛出一个重量级问题,“朕问你,朕的身体能否再有后嗣?” 王太医心里叫苦不迭,这问题一个答不好可是要掉脑袋的。 他斟酌着用词,小心翼翼回道:“回陛下,那焚情药性极为凶猛,长年累月侵蚀,已然损伤了龙体根本……即便蛊毒已解,想要孕育子嗣……可能性确实较小。但若是精心调理,假以时日,也并非全无希望……” 他没敢把话说死。 赫连𬸚问,“之前呢?” “之前……”太医冷汗涔涔,声音更低了,“之前的话,中毒更深,精元受损更重,可能性就更是……微乎其微了……” 赫连𬸚:“若朕说,现下有一女子,疑似怀了朕的骨肉,可有验证之法?” 王太医眼睛瞬间瞪大了,几乎要放出光来,“当真?!不知是哪位贵人……” 意识到自己失言,他连忙噤声,擦了擦额角的汗,“陛下,其实……世事无绝对,也不排除有这种可能。陛下虽身中奇毒,但或许就有那么一两尾格外强健活跃的龙精得以存留。若那位贵人与陛下体质万分契合,机缘巧合之下,怀上龙种……也并非绝无可能!” “陛下若疑心,可等孩子出生后,滴血验亲,届时自会真相大白。” 身体契合…… 赫连𬸚琢磨着这个词,表情陡然变得有些古怪。 “行了,退下吧。” 空寂的殿内,烛火摇曳。 帝王高坐于龙椅之上,沉默了许久,最终,他抬手撑着额头,低低地笑开了声。 ------------ 第64章 蒙在鼓里的丈夫 宁姮心大是天生的。 没被发现的时候,她只是懒得出门,吃吃喝喝半点没影响。 如今差不多是露馅了,她也没说就要惊慌失措地收拾细软,躲回老家。 事是她干的,孩子也是她揣的,该来的总会来,怎么着都认了。 烛光暖帐里,睿亲王和王妃窝在一起说悄悄话。 “怀瑾,我昨日闲着无聊,翻了些杂书……其中有个说,‘恬惔虚无……精神内守,病安从来’,庄子也曾道‘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我觉着特别有道理,你觉得呢?” 陆云珏长发披散,穿得又很单薄,有种拥着贤夫好安眠的感觉。 宁姮侧躺着,手指无意识地卷着他散在枕畔的一缕墨发,慢慢绕着圈。 “或者说,你明白我想说什么吗?” 陆云珏有些云里雾里,茫然道:“……阿姮,其实,我不是很明白。” 以往的夫妻睡前夜话,内容多半偏向于不可描述的实践与探讨,氛围旖旎暧昧。 怎么今日倒一本正经地谈论起圣贤道理来了?况且阿姮也不是喜欢捧着书本研读的性子啊。 陆云珏没搞懂。 宁姮迂回地说人话,“我的意思是,让你平时放宽心,该吃吃该喝喝,什么事都别往心里搁……这样的话,就算未来某一天我让你失望难过,你也不要太放在心上,因此伤了身子。” “不会的阿姮。”陆云珏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反驳。 微凉的手掌覆上她的手背,语气温柔,却坚定,“你不会让我难过的。” 至于失望,那就更谈不上了。 他觉得这说法很奇怪,若说父母对孩子有所期许,孩子未能达到,父母或许会失望。 但他们是夫妻,是这世间最亲密的人,互相扶持,彼此包容。 何来‘失望’一说呢? 宁姮沉默了会儿,“……万事说不准,你不要对我有过分的滤镜,我很可能和你想的并不一样。” “滤镜是何物?”陆云珏捕捉到这个陌生的词汇。 “嗯……大概是一种有颜色的琉璃片。” 宁姮解释,“透过滤镜去看东西,你只能看到被美化后的一面,失去原本真实的样子。” 陆云珏眉头微蹙了蹙。 他撑起身子,“阿姮,你今日是怎么了?是不是有谁在你面前说了些什么?” 孕中本就易多思多想,若是有不长眼的奴才或外人在她面前嚼舌根…… 他虽病弱,却也不是纸老虎,可以任人欺凌他的妻子。 “当然没有,你想偏了。”宁姮道:“你只回答我,方才我说的那些话,记没记住?” 这事瞒也瞒不了多久了,她必须得先给他打个预防针。 只希望到真相大白的那天,他心绪别太动荡,免得好不容易养起来的身子又垮了。 那可真是阎王都救不活,到时候谁来赔她如此貌美、如此体贴的好夫君? 陆云珏满腹狐疑,却还是点头,“记住了。” 见他应下,宁姮才放宽心弦,伸手呼噜呼噜地搓了搓他细腻光滑的脸颊,“真乖……等你身子再好些,我定好好补偿你。” 陆云珏在这事上总是脸皮薄,耳根瞬间染上绯色。 但听到她把话题又绕回了熟悉的方面,心头那点疑虑和担忧反被冲散了些。 他红着脸低声应了,“好。” …… 子时已过,行宫内烛火基本都已熄灭,万籁俱寂。 今夜可能是有雨,墨色的云层在夜空慢慢堆积,带着山雨欲来的沉闷。 入睡时房里特意放了一大盆冰,但冰块渐渐融化,凉意也随之消散。 陆云珏体寒,不畏热,此刻的温度于他正合适。 但对怀有身孕的宁姮来说,却难免感到闷热。 她无意识地将紧挨着的陆云珏推开,然后一把掀开了身上的薄被,大喇喇地摊开手脚,寻求一丝凉意。 陆云珏醒了。 他本就觉浅,每次被推开都会醒。 看着母女两个都露在外面,他轻轻牵着被子一角,仔细盖在宁姮隆起的小腹上,免得她着了凉。 大晚上的,也不好劳师动众,折腾太监再去取冰。 陆云珏伸手,拿过旁边小几上的蒲扇,侧卧着,慢慢摇了起来。 不多时,宁姮紧蹙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呼吸也重新变得均匀绵长。 陆云珏又伸手摸了摸她肚子,感受到里面小家伙动静安稳,才放心重新躺下。 手中的蒲扇却并未停下,一下,又一下,摇了很久…… 无人注意到,紧闭的窗棂之外。 有个高大冷肃的身影,沉默而立,像个阴湿的偷窥狂,悄无声息地注视着这一幕。 良久才离开。 …… 次日清晨,听闻景行帝驾临,陆云珏还有些讶异。 昨晚果然下了雨,如今雨势未停,檐下水滴如珠串,表哥这么早来干嘛? 陆云珏起身相迎,“表哥,可是有事相商?” 赫连𬸚的确有事,是心里揣着事,且一夜未得安眠。 只要一想到那个与他有过肌肤之亲,甚至极有可能怀着他骨肉的女子,如今是表弟明媒正娶的王妃。 两人同床共枕,鹣鲽情深,他心里就格外不得劲。 比堵了湿棉花还难受。 如今面对一无所知的陆云珏,赫连𬸚竟罕见地感到一丝难以言喻的别扭。 但他迅速压下这莫名的情绪,暗自催眠自己,不过是个女人而已,绝不能因此影响他与怀瑾的兄弟情谊。 “朕想着……女子生产乃是过鬼门关的大事,险之又险。” 赫连𬸚道:“朕已传令从宫中调了几位稳婆过来,都是经验老到的,即日起便留在行宫,贴身伺候弟妹。” 闻言,陆云珏额头上几乎要冒出一个实质的问号。 阿姮才怀孕七个月左右,还不一定会在行宫生产呢,表哥怎么突然如此兴师动众,提前把人手都备齐送来了? 未免有些……过于周到了。 赫连𬸚知道这相当冒昧,面上却装作很坦然的模样。 “这都是母后的意思,昨日母后说起年轻时生朕的场景,心有惴惴……对弟妹颇为关心,故而有此安排。” 原来如此。 “太后思虑周全,几位嬷嬷便留下吧,王伯,你去安排一下。” 虽然陆云珏早就准备妥帖了,但长者赐不可辞,太后一番好意,他自然是不能推拒的。 况且人多些,阿姮也安全些。 “还有……”赫连𬸚轻咳一声,“昨日偶遇弟妹,从她那里讨了条鱼尝鲜。早起想到行宫冷泉里还养了不少肥美的,特意挑了两条,算是……还给弟妹。” 陆云珏不禁有些好笑,“表哥,咱们是一家人,何必如此见外?” “一条鱼而已,哪里就用得着特意还回来了。” 赫连𬸚却坚持道:“一码归一码。” 陆云珏:“那我便先替阿姮收下了,她昨夜睡得晚,此刻还未起身。” “无妨。”赫连𬸚像是完成了什么任务,道,“朕还有事,先走了。” 赫连𬸚来得突然,走得也匆忙,这一番操作,让留在原地的陆云珏有些摸不着头脑。 表哥冒着雨专程来这一趟……就为了送两条鱼? 这不是随便吩咐哪个跑腿太监都能办到的小事吗。 怎么感觉这两日,阿姮怪怪的,表哥也哪里不对劲的样子…… ------------ 第65章 帝王夜作登徒子 赫连𬸚忍了很久。 自从得知宁姮极大可能怀了他的孩子,心绪就没有平复过,更有夹杂着几乎要灼穿他理智的憋闷。 从少年启蒙时起,他便洁身自好,身边连个通房宫女都未曾有过,只为了将初次留给未来心爱的女子。 虽然直到现在,他都未曾有过两情相悦之人,但赫连𬸚内心一直是这样打算的。 古往今来,男子都要求女子是完璧之身,可哪个女子又不曾暗暗渴望过丈夫也只属于她一人呢? 他不会让自己未来的妻子,步上母后的后尘。 母后如今是尊贵无比的太后,但她当年作妃子的时候,没少受其他得宠嫔妃的欺凌和算计,而他那个风流多情的父皇,从未站出来为母后说过一句话。 哪怕一句,都没有。 故而,赫连𬸚在这件事上,一直有着近乎偏执的坚持。 然而中间却出了岔子……那次意外,将他所有的坚持都打碎了。 到如今,情况就更加糟糕,那个女子竟成了他的弟媳! 自登基为帝起,景行帝便没有如此窝火又被动的时候。 其实他昨晚就想将宁姮揪到面前,问个清楚明白,但他不能打草惊蛇,更要顾及怀瑾的感受。 怀瑾是无辜的,他什么都不知道,还那般珍视宁姮和她腹中的孩子。 所以,赫连𬸚只能强压下翻腾的心绪。 送完鱼的当天晚上,帝王顶着浓重夜色,做了回不体面的“登徒子”。 那时宁姮刚沐浴完毕,身上只着单薄的寝衣,正背对着他,用布巾擦拭着湿漉漉的长发。 “夜闯房中,窥探弟媳洗澡,若是让御史台知道,绝对盛赞陛下——‘千古明君’。”她头也没回,只语带讥讽。 早在从陆云珏口中得知皇帝大清早莫名送来两条鱼时,宁姮便知道他不会善罢甘休。 什么送鱼,醉翁之意不在酒罢了。 这不,大晚上就摸着来了。 屏风后面,赫连𬸚将丫鬟打晕放在角落里,闻言挑了挑眉,“倒是敏锐。” 越过屏风,他锐利的目光落在宁姮身上,“怎么,现在不装了?” 昨日不还装得像个柔弱妇人,怯怯的,才过一天,就装不下去了? 宁姮摊了摊手,神色坦然,“陛下明珠锐眼,既已看穿,我何必再费力气演戏?” 她才沐浴过,未施粉黛,肌肤透着一层被水汽蒸腾过的淡粉色,烛光下,那双眼眸清亮如水,蕴着漫不经心的慵懒风情,是没有任何争议的美貌。 赫连𬸚眸色深了深,压下心头那丝异样,直接切入主题。 “朕只问你,你腹中孩子可是朕的?” 宁姮恰到好处地睁大了眼睛,像是十分惊讶,“陛下说什么傻话呢?我肚子里怀着,当然是我那短命亡夫的遗腹子,跟陛下您有什么关系?” “事到如今,你还敢跟朕装傻!” 赫连𬸚逼近一步,周身散发着凛冽的帝王威压,“七个月前,若县山上小木屋,那个留下假名跑了的人,就是你!” 宁姮湿漉漉的长发随意披散在肩头,水珠顺着发梢滚落,浸湿了单薄的寝衣。 赫连𬸚伸手,慢慢覆上她隆起的腹部。 “你肚子里,是朕的骨肉。” 他语气笃定,“怎么,难道你想让朕去查你的户籍?” 成婚,和离,官府必有备案,一查便知。 宁姮将他的咸猪手打掉,“是不是你的重要吗?反正她最终都会唤你的表弟为爹爹,跟陛下没有任何关系。” 这就是已经默认了。 “你是在挑衅朕?” 赫连𬸚那锐利凤眸中闪过一丝戾气,他猛地伸手,掐住了宁姮的脖子,将她整个人抵在冰凉的朱漆柱子上。 声音从齿缝里挤出,带着骇人的寒意。 “你最好,一五一十地回答朕。” 摇曳的烛火照亮赫连𬸚眼底猩红的暗火,宁姮直直对上帝王的眼睛。 那里面的暗色铺天盖地,仿佛蕴着黑暗浓稠的毒液,带着帝王不容忤逆的威压,几乎要将她整个吞噬。 极其阴湿又可怖。 但宁姮非但没有害怕,反而直接伸手。 隔着那身尊贵的锦袍,非常精准无误地薅住了帝王的致命弱点,稍稍用力。 “我也劝陛下您老实点,好好说话……”她笑得邪气,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毕竟有些东西啊,能不能用,跟有没有,可是两回事哦。” 家里的美人夫君病重柔弱,生怕哪里磕了碰了,但对外面的野男人,宁姮可不会手下留情。 手上力道微微加重,语气更是带着恶劣的调侃。 “我要是一时没个轻重,不小心给您捏坏了……那后果,可就不知道会怎么样了。” 赫连𬸚猝不及防,闷哼一声,身体瞬间僵硬,额角青筋暴起。 他又惊又怒,简直不敢相信,“你!” 这世间怎么会有如此不知死活,胆大包天的女子!竟敢……竟敢如此对他?! “给朕放开!”他咬牙切齿,带着压抑的狂怒。 “我不。”宁姮手上力道丝毫未松,反而带着一种“你再动试试”的威胁。 然而,恰在这时,门外传来陆云珏的声音,由远及近。 “阿姮,你还没好吗?怎么今日耽搁这么久,要不要我来帮你……” 两人身形俱是一僵。 ------------ 第66章 是皇帝,也是奸夫 宁姮反应极快,另一只手迅速抬起,直接揪住了赫连𬸚的嘴巴。 用眼神警告:别说话。 她扬声对门外道,“差不多了,我在穿衣服呢……地上水多,滑得很,你就不用进来了。” 陆云珏的脚步在门外停下,手放在了门栓上,迟疑道:“阿姮,我方才……好像听到里面有些动静……似乎有男人的说话声?” 耳房离寝室不远不近,他隐约听到了些许异响,倒不是很真切。 赫连𬸚表情微凛。 宁姮却面不改色,“哪儿来的男人?是丫鬟,我在跟按肩的小丫鬟说话呢……难不成,我还会在沐浴之时私会外男?” “不信的话你进来看嘛。” 门外沉默了一瞬。 陆云珏:“我怎可能不信你。”只是担心她的安危罢了。 行宫不比王府,鱼龙混杂,要是突然冒出来个什么刺客,伤了她怎么办。 陆云珏将手放开,温声叮嘱道,“你小心些,别滑倒了……穿好衣服就出来,我帮你把头发绞干。” “嗯,好。” 听着门外脚步声渐远去,宁姮才将手放开。 赫连𬸚的脸已经黑得能滴出墨来,“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捂朕的嘴。” 准确来说,还不是捂,是揪,就像乡下人揪不听话的狗嘴筒子那样粗鲁! 他活了二十多年,从未受过如此奇耻大辱! “不然呢?”宁姮整理了一下微乱的寝衣领口,语气平淡,“难道你想让怀瑾推门进来,亲眼看到他的好表哥和他的王妃在这里衣衫不整地‘偷情’,然后气得当场旧疾复发,一命呜呼,直接上西天?” 赫连𬸚被她这直白又大逆不道的话噎住。 “什么偷情?胡言乱语。” 他堂堂一国之君,若是真看上哪个女人,何须偷情?自然是光明正大! 简直荒谬! “行了奸夫,你该走了。”宁姮淡然道,“我的正牌夫君还在外面,你想问的事,日后自有分晓。” 赫连𬸚咬牙切齿,“谁是你奸夫?!” 就算有……那也只是曾经! 帝王脸红得很可疑,也不知是气的还是恼的。 宁姮却已经拍拍他的肩膀,错身出去了。 …… 回到寝殿,赫连𬸚又是一夜未眠。 虽然宁姮并未直接承认,但她那番话,已经是默认了。 她肚子里怀着,真是他的孩子…… 其实赫连𬸚早已做好了此生无嗣的心理准备。他原本想着,等怀瑾将来有了子嗣,便悉心栽培,扶持侄儿登上皇位。 实在不行,就从宗室中过继一个资质尚可的来继承大统。 可如今,他竟然阴差阳错就有了一个亲生骨肉…… 他的孩儿,身上流着他的血,无论男女,定然比从宗室里过继来的孩子更好。 皇帝固然需要文治武功,但子嗣传承同样至关重要。 若皇帝无子,难免会被朝臣攻讦,引发储位之争,导致朝局动荡。 如今,这个困扰他多年的难题,竟这样匪夷所思地,出现了转机。 纵然内心因这意外的血脉而波澜壮阔,但赫连𬸚突然想到,方才在鹳雀阁的种种。 再联想到之前去王府探望,在静房外听到的那些令人面红耳赤的不堪动静…… 赫连𬸚陡然恼怒起来。 那可恶的女人,分明早就知道他的身份,也知道他和怀瑾亲如兄弟,嫁给怀瑾便算了,竟还敢那样对他。 把他们兄弟俩当什么了! 赫连𬸚顶着眼下两团明显的青黑,勉强在黎明时分合眼,试图小憩片刻。 可刚睡下没多久,便听得内侍轻声通报,睿亲王在外求见。 赫连𬸚顿时睡意全无,心中不免感到讶异。 这么早,怀瑾来做什么? 难道……是因为昨晚的事,被他察觉到了什么端倪? 虽然自己昨夜前去是为了确认子嗣之事,并未真的做出什么逾越之举,但夜探弟媳房中,终究是不太合适。 面对缓步走进来的陆云珏,赫连𬸚表情罕见地有些不自然。 他轻咳一声,“怀瑾,这么早过来有何要事?” 陆云珏并未卖关子,直接道明来意:“表哥,我这次过来,是想讨几个身手好的侍卫。” 赫连𬸚:“……你要侍卫作甚,可是行宫守卫有何不妥?” 陆云珏斟酌着用词,“并非不妥,只是这行宫后山林木深密,难免有疏于防范之处……臣弟想着,多安排些人手在鹳雀阁四周巡查,阿姮月份大了,我总是担心,考虑周全才更为稳妥些。” 他并未直说原因,但赫连𬸚哪里听不出弦外之音—— 果然还是因为昨晚的动静,让怀瑾起了疑心,担心有“宵小”潜入,这是来加强防卫了。 被自家表弟当成需要防范的“刺客”的某个皇帝:“……” 他勉强扯出个笑容,“……也不是什么大事,朕从御前侍卫中拨几个精锐给你便是。” “多谢表哥。”陆云珏躬身行礼。 他这么早过来,一是为了讨要侍卫,加强守备。 二则…… 陆云珏的眸色暗了暗。 是为了确认——昨晚在耳房里,隐约听到的那个被迅速遮掩过去的的低沉男人声音,是不是……表哥的。 他跟表哥自幼时便喜欢在一处读书玩耍,对他的声音,乃至语调都再熟悉不过。 昨晚的那声音,实在是像极了。 哪怕这个猜测听起来有些荒谬,陆云珏还是忍不住亲自过来。 借着说话的机会,再仔细辨认一番。 只是……此刻听着赫连𬸚与往常无异的嗓音,除了因睡眠不足略显沙哑外,似乎又不太一样。 看着赫连𬸚眼下的浓重乌青,陆云珏心头微动,“表哥这几日没睡好?” 赫连𬸚按了按胀痛的额角,顺势找了个现成的借口,“政务繁忙,总也处理不完……偏生母后看到你跟弟妹夫妻和睦,心里着急,私下不知道往朕这里塞了多少世家女的画像。” “喋喋不休,扰人得紧,朕哪里还静得下心安寝。” 原来是太后催婚的缘故。 虽然很不厚道,但陆云珏心头那点疑虑莫名消散了大半,甚至松了口气。 表哥素来不近女色,对太后安排的女子都避之唯恐不及,怎么可能与阿姮有什么牵扯? 定是自己昨夜听错了,或是太过敏感。 他不能这样无端揣测,不仅是对阿姮的不信任,更伤了他与表哥之间多年的兄弟情分。 “太后娘娘也是为表哥和江山社稷着想。”陆云珏温声劝慰,“我没成家时,母亲也时常这般担忧催促,做父母的,心意总是好的。” 兄弟俩又说了会儿闲话,陆云珏才告辞离去。 望着那道清瘦背影消失在殿门外,赫连𬸚眉头紧紧皱起。 不能再像昨日那样莽撞,一两次或许能遮掩过去,若次数多了,以怀瑾的细心,定然会察觉端倪。 可,等孩子出生……也无法再瞒下去了。 帝王骨血,必须入玉牒,承皇姓,是不可能流落在外的。 ------------ 第67章 发卖了你全家 “放我出去……爹,大哥,你们不能把我关着……” 崔熙月已经被关了好几天了。 她原本还在暗中计划,要如何在万寿宴上让宁姮身败名裂,死得难堪。 可突然间,不仅消息传不出去,连她本人都被彻底困着出不去了。 外面的下人只说是相爷担心她嗓子未愈,出去受了风邪会更严重,才让她在院子里安心静养。 可崔熙月哪里肯信,这分明就是囚禁! 她不明白,明明是宁姮的错,害二哥惨死,爹为什么要把她关起来。 崔熙月用力拍打着房门,声音因嘶哑而显得格外难听,“我要见爹!我要见大哥!” 可如今府中二公子刚去世,李氏哭得肝肠寸断,这几日又病倒了,下人们忙着伺候主母,哪里还顾得上这位被特意吩咐要“静养”的县主。 只有贴身丫鬟娟儿战战兢兢地守在门外。 听着里面宛如厉鬼哀嚎般的嘶哑声音,娟儿吓得直哆嗦。 她壮着胆子劝道,“小姐,您嗓子不好……大夫说了要少说话,让你静养着……” “陛下的万寿宴……还有几日?”隔着门板,崔熙月嘶声问道。 娟儿答道,“明日就是。” “明日,明日……”崔熙月喃喃着。 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她突然将脸贴近门缝,压着嘶哑的嗓音命令道:“娟儿,你现在就去找人……想办法把三哥给我叫来,快去!” 娟儿十分为难:“小姐,这……相爷特意吩咐了,让您静养些时日,不让您见两位公子,奴婢……” 况且三公子最厌小姐,怎么可能愿意见她呢? 话未说完,房门上那层薄薄的明纸突然“噗”地一声被从里面捅破。 一只苍白消瘦的手猛地从破洞中伸出来,死死揪住了娟儿的衣领,巨大的力道几乎将她勒得喘不过气。 崔熙月扭曲的面容出现在破洞后方,眼神狠戾如毒蛇。 “本小姐让你去,你是没长耳朵吗?!再敢啰嗦,我立刻发卖了你全家!” 娟儿被吓得魂飞魄散,连连点头。 “是,是,奴婢这就去!” …… “叩叩——”崔诩房门被轻轻叩响。 “相爷,夫人心口疼,让奴婢唤您去看看……” 崔诩这几日不好过,尤其是早上,面圣的时候被左相不咸不淡地刺了两句,心头正窝着一股邪火无处发泄。 闻言,表情更是阴沉,“心口疼就去找大夫,我是能治病吗?” 那婢女似乎被吓到了,当即就跪了下来,抽泣着道,“相爷息怒……二公子去了,夫人伤心过度,难免郁结于心……您还是去看一眼吧,要不然奴婢回去,实在不好向夫人交差啊……” 她说着,微微抬起了手臂擦拭眼泪。 袖口滑落,露出的手腕和小臂上赫然带着几道新旧交错的青紫掐痕。 儿子没了,崔诩心里自然也不好受,但人死不能复生,成日里哭哭啼啼又能顶什么用? 想到李氏那半老徐娘,只会以泪洗面的憔悴样,崔诩心头便涌上一阵难以言喻的厌烦。 可眼前这貌美丫鬟盈盈含泪、楚楚可怜的模样就不同了。 崔诩突然伸手,将婢女拉到腿上坐下,抹去她脸上的泪痕,语气放柔了些。 “可怜见的……跟在夫人身边,让你受委屈了。” 这个婢女名叫海棠,是崔诩几个月前从人牙子那里买的。 见其颜色好,身段也风流,当晚便收了房。 本是打算留在身边做个暖床的妾室,但被李氏瞧见后,硬是以身边缺个得力丫鬟为由,将海棠讨了去。 崔诩也不好为了个婢女与正室争执。 可李氏是个善妒的性子,海棠跟着她,明里暗里没少受磋磨,身上时常带着伤。 “等从行宫回去,本相就抬你做姨娘,让你名正言顺地跟着我,不必再受那些闲气。”崔诩许诺道,手不安分地在她腰间摩挲。 “真的?相爷您所言当真……”话未说完,竟又落下泪来,这次却是喜极而泣。 崔诩就格外享受这种被女子全身心依赖、崇拜的感觉。 “自然是真的,本相何时骗过你?”他手指抚过她的脸颊,“来,让本相瞧瞧这小脸,都哭花了……” 海棠顺势依偎在他怀里,柔声道,“相爷,时候不早了,让奴婢服侍您沐浴就寝吧。” …… 氤氲的热气中,崔诩享受着海棠轻柔的服侍。 正惬意地靠在浴桶边缘闭目养神。 全然没有察觉到,一只通体莹白的胖虫,顺着头发,以不符合身躯的敏捷速度,迅速钻进了崔诩毫无防备的耳道深处。 “嘶!” 崔诩感到一阵轻微的刺痛,还痒得很,下意识往耳朵边一摸,却什么也没摸到。 “什么东西?”他皱眉问道。 海棠凑近看了一眼,柔柔道,“是只小蚂蚁,许是顺着木头爬进来的,奴婢已经打死了。相爷没吓着吧?” 崔诩不疑有他,放松下来,调笑道,“本相的棠儿果然细心体贴。” 他伸手将人揽着抱在浴桶里,气息暧昧,“来,让本相好好疼疼你……” 海棠娇弱地伏在他怀中,眼底深处却是一片冰冷的恨意。 崔诩,你那人渣二儿子当年强取豪夺,将我阿姐折磨死,更害死我爹娘,逼得我家破人亡…… 子不教父之过,今日,便也让你尝尝这蚀骨噬心的滋味,给全家偿命。 …… 万寿节是庆贺皇帝寿诞的节日,每个朝代都不同,本朝乃是六月二十八。 要是先前,这种人多的大场面宁姮又得装病,属于是能躲则躲。 如今也是暴露了,根本不虚了,甚至还有闲心打扮一二。 丫鬟给她挑了件杏子黄缕金蝶纹宫装,对镜细细描了眉,点了口脂。 “阿姮,你今日怎么……” 对上陆云珏略带疑惑的双眸,宁姮摊了摊手,略转了半圈。 裙裾旋开浅浅的弧度,腕间翡翠镯子清凌凌地响,她轻笑,“如何,不好看?” 陆云珏似是看得失了神。 檐下风铃叮当,半晌,他才道,“很好看。” ……好看得他根本就不想让她出去。 宁姮本就姿容出众,平日里不怎么打扮就已经宛若月下姮娥,如今特意施了粉黛,眼波流转间,俱是明艳动人。 陆云珏转身,从妆奁盒子里取出一只累丝嵌宝蝶恋花金簪。 “这簪子是聘礼里的,今日戴正合适……阿姮,很衬你。” 聘礼太多,宁姮不爱戴首饰,根本就没逐件细瞧过。这梳妆台子里的东西,他反而比她熟悉。 “你眼光好,我放心。” 宁姮牵着陆云珏的手,十指相扣,“走吧,给你表哥庆生去。” 然而,过生辰的赫连𬸚却并不是很开心。 ------------ 第68章 你表哥一直看我们 万寿宴是宫中最为隆重的大宴之一。 从侯宴、迎驾到正式入席,皆有一套繁琐庄严的礼仪。 赫连𬸚自然是最后才到,那时,宗室亲贵与文武百官基本都已到齐,齐齐跪下行礼,“陛下万安。” 帝王目光略往席位某处一瞥,眉头便不自觉地拧了起来。 睿亲王地位尊崇,席位自然被安排在极靠前的位置。 甚至在几位长公主之上,紧邻着陛下唯一的胞妹,朝阳长公主赫连清瑶。 这位置安排本身并无问题,往年皆是如此,只不过今年,睿亲王娶了王妃,席面也换成了更宽敞的双人案几。 正因为离得近,赫连𬸚能看清他们的一举一动。 之前几次见到宁姮,或是背影,她便是一副懒得装扮的模样,素衣简饰。 今日她却难得地盛装打扮,一身亲王妃规制的宫装,华美端庄,鸦青长发绾成精致的发髻,缀着珠翠步摇,唇上点着鲜艳的口脂,眉眼间那股慵懒疏离的气质被华服冲淡,反而显出一种惊心动魄的明艳。 却像没骨头似的,半靠在怀瑾身侧,就差直接倚上去了。 而怀瑾呢,更是个没底线的,连葡萄都剥了皮,仔细剔去籽,然后送到宁姮唇边。 那种夫妻间旁若无人的亲昵寻常,刺得赫连𬸚莫名眼疼,心头更是烦躁。 赫连𬸚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却压不住心头的火气。 他几乎是机械地,一杯,接着一杯。 太后往帝王那边看了好几眼,眉头不由得蹙起,这寿宴才刚刚开始,怎么就狂灌起酒来了? “临渊。”隔着席位,太后忍不住提醒,“今日是你生辰,该开心些。少喝些酒,仔细伤了脾胃。” 赫连𬸚淡声道,“生辰罢了,有什么可开心的。” 太后闻言,心中一酸,眼底瞬间漫上湿意。 的确,她家里无权无势,当初也是因为家里实在穷得很,为了哥哥弟弟以后能讨媳妇儿,才被卖身进宫当宫女。 一个宫女所出的皇子,如何比得上那些母族显赫的皇子? 自他出生以来,先帝就很少正眼看过这个儿子,更别提特意为他庆祝生辰了。 太后至今还记得,临渊五岁那年,小人儿穿着她赶制的新衣,眼巴巴地守在宫门口。 一遍遍地问她,“母妃,今日我五岁了,父皇会来看我吗?” 他那幺小,却已经懂得小心翼翼,“我知道父皇忙……只陪我一日……不,半日就好,一刻钟也行……” 当时还只是个小小贵人的太后,能亲自抚养孩子已是莫大恩典,哪里敢去打扰日理万机的皇帝? 只能忍着心酸哄他。 直到天色彻底暗下,宫门落钥,小赫连𬸚还是没有等到他期盼的身影。 因为先帝根本就没想起来,那平淡无奇的一日,是他某个不起眼儿子的生辰。 眼见着太后神情哀戚,眼尾泛红,赫连𬸚表情微顿,“母后,朕不是这个意思……” “您安心赏歌舞,朕少喝几杯便是。” 渴望父爱,那都是多少年前陈谷子烂芝麻的事了,现在的他坐拥天下,生杀予夺,要什么没有? 怎么可能还会在意那些早已湮灭在岁月里的,微不足道的期待与失落。 没在登基时把那老东西的骨头灰扬了,就已经算是他孝顺了。 他本身也不是好脾气的人。 今日是因为旁的心情不畅,跟那些全无关系。 …… 帝王的视线频频往这边瞧,那目光如有实质,宁姮想忽视都难。 “怀瑾。”宁姮碰了碰他肩膀,“你表哥一直在看我们这儿呢。” 陆云珏闻言,抬眼望向御座,恰好对上赫连𬸚的视线。 他并未多想,遥遥举起酒杯,向帝王敬了一杯,温和一笑,“表哥时常看顾我,约莫是担心我身子不济,无妨的。” 赫连𬸚亦举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宁姮欲言又止,忍不住替陆云珏心酸。 这头顶都绿成什么鸟样了,还搁这儿兄弟情深呢? 真是个实心眼的傻夫君。 帝王寿宴,极尽奢华。宫女们身着统一宫装,如同穿花蝴蝶般轻盈穿梭于席间,为宾客们斟酒布菜。 底下,精心排练的歌舞轮番上演,舞姬们个个身姿曼妙,容颜姣好。 水袖翻飞间,确实赏心悦目。 宁姮饶有兴致地看着,心想怪不得古往今来人人都想当皇帝。 这般权势,这般享受…… 她要是当皇帝,恐怕后宫里得塞满各色美人,俊男住西六宫,美女住东六宫,那才叫享尽齐人之福,日子过得不知多逍遥。 这时,旁边的赫连清瑶凑了过来,压低声音跟她说悄悄话。 “表嫂,你身边那个功夫特别好的婢女呢?就是上次在云敬寺,唰一下把那条蛇劈成两半的那个……” “你说阿婵?” 宁姮道:“她老家有些事,回去处理了。过几日才回来,有事?” 赫连清瑶点了点头,犹豫了一下,小声道:“……我见她身手利落得很,想……想跟她学一两招防身的招式。” 按理说,她是当今圣上的妹妹,大可以直接找她皇帝亲哥安排。 再者,好歹是堂堂长公主,身边侍卫肯定不少,哪里需要自己学武防身。 但宁姮没问旁的,只道,“行,等阿婵回来,我帮你问问。” 赫连清瑶眼睛一亮,“多谢表嫂!”而后很开心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今日是宁姮作为睿亲王妃,第一次在如此重大的场合公开露面。 底下不少宗室命妇和朝臣都是头一回见到。 众人先是惊于她那堪称绝世的容貌与气度,更暗暗诧异——这位流落民间十八载的侯府真千金,竟能如此快地俘获睿亲王,甚至连陛下那位骄纵难缠的胞妹朝阳长公主,似乎也对她颇为亲近。 可见,这绝非是个简单的人物。 尤其是在看到她那即便穿着宽松宫装也已然高高隆起的肚腹时。 众人心思更是各异,褒贬不一。 怀着前夫的孩子,还能如此坦然自若地出席皇家盛宴,与亲王和长公主谈笑风生…… 这般心性,能是寻常女子吗? ------------ 第69章 竟是如烟大帝 薛婉自然也看到了宁姮的风光。 身为亲王妃,坐的位置比她高出一大截,备受瞩目。 就连朝阳长公主也对她亲近非常,凑在一起说悄悄话。 想当初,她给赫连清瑶做伴读时,不知挨了多少手板子,费尽心思才勉强得了她几分好脸色。 宁姮是凭什么? 是凭她那张脸,还是她肚子里来路不明的“野种”? “婉儿,我给你剥了葡萄……你最近爱吃酸,这葡萄挺酸的,你尝尝。” 赫连旭见表哥对表嫂那般体贴入微,便也有样学样,笨拙地剥着葡萄,又去剥瓜子仁。 薛婉正满心嫉恨,转头就对上一张憨厚痴肥的胖脸。 再看他递过来的盘子里,堆成小山似的葡萄,去了皮,麻麻赖赖的,汁水横流,心中又是反胃又是嫌弃。 “我不吃,你坐端正些。” 薛婉将赫连旭推开,“婆母还看着呢,别动手动脚的。” 赫连旭却不甚在意,依旧好脾气地哄着,“你怀着身孕,娘不会说什么的。” 薛婉忍不住把气撒在赫连旭身上,“不吃,我不饿!” 见她表情不悦,赫连旭呐呐地收回手,“……好好,不吃就不吃,你别气着身子。” 将那些精心剥好的葡萄和瓜子仁默默放回席面,赫连旭脸上是掩不住的失落。 怎么感觉婉儿怀孕之后,就不太愿意跟他亲近了? 他递的东西不肯要,晚上睡觉也离得远……他是哪里惹她不开心了吗? 赫连旭有些难过。 转念想起嬷嬷说的,女子有孕后,情绪不稳,性子难免反复。 赫连旭又把自己给哄好了。 婉儿怀孕辛苦,他作为丈夫,理应多体谅、多包容些才是。 …… 寿宴之中,众人推杯换盏,看似热闹,实则心思各异。 由于景行帝不喜那些繁文缛节和虚与委蛇的客套,便省去了臣子逐一上前献礼的环节,宴席氛围倒也轻松不少。 正中间,又一队舞姬舞毕,袅袅退下。 突然,殿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 一身着月白青竹纹锦袍的年轻男子缓步而入,面若冠玉,目似朗星,“臣崔文宥携小妹熙月,恭祝陛下圣体安康,万寿无疆。” 他拱手道,“姗姗来迟,还望陛下恕罪。” 崔文宥乃是崔诩的第三子,上前年的新科探花。 众所周知,探花郎在三甲之中不一定文采最为斐然,但定然是相貌最为俊美出众者。 若说睿亲王陆云珏是温润美玉,光风霁月。 那这位崔探花便是清冷月光,风华内敛。 据说他当年游街时,引得万人空巷,甚至曾有传闻,连某处清修庵堂的小尼姑见了他的风采,都忍不住动了凡心,执意还俗。 在当年也算是一段引人津津乐道的“佳话”。 崔熙月则低眉顺眼地跟在崔文宥身后,面戴薄纱。 她福了福身,“臣女崔熙月,参见陛下,太后娘娘,愿陛下福寿绵长……” 崔熙月的嗓音昨日还粗粝难听如破锣,今日不知是服用了什么灵丹妙药,竟好了大半,听着只是略显沙哑,不再刺耳。 底下席位里,崔诩脸色微变。 谁让她出来的?! 熙月这丫头如今心性偏激,万一在这种场合说出什么大逆不道之言,他们崔家哪里还能有好日子过。 文宥也是,明明小时候还兄妹情深,但十五岁之后,屡屡悖逆他这个父亲,不恭不敬,对亲妹妹也不再搭理。 今日是吃错了什么药,竟擅自把她带了出来! 崔诩表情不太淡定,似乎感觉有什么东西偏离了他的掌控。 赫连𬸚对他们为何迟来没兴趣。 只随意挥手,让人起身。 太后倒是关切,“熙月县主的声音似有异样,是怎么了?” “回太后娘娘,小妹前几日不慎感染风寒,吃错药伤了喉咙。不过已无大碍,将养几日便能痊愈,劳太后挂心。”崔文宥应对得体。 这时,崔诩急忙出列,躬身请罪,“小女抱恙在身,仪容不整,实在不该出席扰了圣驾,是臣管教不严……” “无妨,今日是皇帝寿宴,普天同庆,熙月县主既已来了,也是一片心意。” 太后道,“崔相何必告罪,坐下吧。” 崔诩只得道,“……是,谢太后。” 太后心中明镜似的,知道赫连𬸚早就对崔诩心生不满。 也是,她这个当母亲的给儿子介绍女子,他都尚且不耐敷衍。 何况崔诩一介臣子,屡次三番想把自己女儿塞进宫,什么心思可想而知。 她自己的儿子,自然清楚他的脾性,皇帝最厌恶臣子妄图从前朝将手伸进后宫,干涉他的内帷之事。 今日且先看看,崔家要作什么戏? 崔文宥倒比自己老爹还镇定,拱手道,“今日陛下寿辰,举国同庆,小妹并非特意迟来,而是专程请了柳大家前来,为陛下献曲。” 此言一出,连席间不少见多识广的宗亲勋贵都有些惊叹,“竟是柳大家!” 能在这盛京城里被称为“大家”的,整个京城也屈指可数。 那柳大家乃是花满楼的当家名伎,一曲琵琶名扬天下,据说已臻化境,无数富商巨贾、文人雅士豪掷千金,也未必能请动她弹奏一曲。 “那当真是好。”太后也来了兴致,“宣。” 不多时,那传说中的柳大家便抱着琵琶,袅袅婷婷步入殿中。 “民女柳如烟,参见陛下,太后娘娘。” 只见那柳大家身着烟霞色流云暗纹锦裙,身段窈窕曼妙,与寻常乐伎截然不同,确实了不得。 就连宁姮也不得不承认,是个顶顶出众的美人。 这些人倒是会享受,赏舞、听曲,附庸风雅……只是这名字,嗯,有点难评。 一曲琵琶毕,余音袅袅。 席间众人大都还沉浸在那精妙绝伦的技艺之中,回味无穷。 唯有御座上的帝王,单手支颌,神色淡漠,显然兴致缺缺。 太后带头抚掌,笑着赞道:“果然是名不虚传,柳大家这一曲,当真是此曲只应天上有。赏!” “谢太后娘娘恩赏。” 柳大家抱着琵琶,从容起身谢恩,而崔熙月嘴角勾起一抹压抑不住的恶意。 什么父兄的叮嘱,什么家族谋略,通通被她抛到了脑后。 此刻,她只想让宁姮当众难堪,撕破她那副淡然自若的假面! 她几步走到大殿中央,朝着御座方向福身,“陛下,太后娘娘,世人皆知陛下和睿亲王情同手足,而睿王妃嫁入王府,想必也深受陛下庇荫,恩泽深厚……” 她话锋一转,“今日正值陛下万寿圣节,不知王妃可否愿意献艺一曲,亲自为陛下祝寿,聊表心意呢?” 崔文宥表情微变,似乎完全没料到她会如此冲动行事,擅自发难。 而吃瓜吃到自己身上的宁姮,眨了眨眼,“……我吗?” ------------ 第70章 宁姮和伎子作比 这下宁姮成了瞩目的焦点。 众人虽未言语,私下却已用眼神交流得火热。 这睿亲王妃好歹是侯府千金、亲王正妃,身份尊贵,怎可与伎子作比? 上台献艺岂不是自降身份。 再者,谁人不知她自幼流落在外,无人教养,哪里会什么拿得出手的技艺? 更有些人暗暗去瞥崔诩,心中揣测:崔家这是对平阳侯府不满,还是刻意针对睿亲王? 现场无人说话,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薛鸿远的脸色也十分难看,若是宁姮不献艺,便是不感念皇恩,对陛下不敬。 可若是上去,恐怕又要出丑,让侯府和王府一同颜面扫地…… 怎么选都不对,简直是骑虎难下。 薛婉更是兴奋异常,死死抿住上扬的嘴唇。 她就知道,崔熙月那个蠢货脑子比猪还不如,这种场合也敢放肆,不过……她倒要看看,宁姮会如何应对这突如其来的刁难。 宁姮只在心里叹了口气。 真真是无妄之灾啊,她哪里会弹什么琵琶古筝,上去别把人家琴弦给锯断了。 见宁姮不动,崔熙月表情更加猖狂,“怎么,王妃不愿?难道说堂堂的睿亲王妃只是个空有皮囊的草莽之辈,还比不得一伎子?” 柳如烟略皱了皱眉。 她虽是伎子,却并非做那卖肉的勾当,如此轻佻言之,委实无礼。 宁姮正欲开口,却听御座之上传来一道冰冷声音。 帝王抬眸,目光如寒刃般扫向崔熙月,淡淡道:“御前无状,拖下去,杖三十。” 宫里的板子有轻有重,可以让人只是疼几天,可以打得个半残,更可以把人活活打死。 若是有人打过招呼,甚至用猪肉绑在身上减轻苦楚。 但是帝王亲自下令惩戒,谁敢钻空子? 这三十大板下去,就凭崔熙月那身子骨,基本是废了。 “是!”御前侍卫领命,当即就要上前拿人。 崔熙月慌了,她完全没想到陛下竟然会帮宁姮,吓得脸色煞白,连连后退,“陛下!臣女……臣女只是……” 崔文宥正要上前请罪,却有一道温润平和的嗓音响起。 “表哥,且慢。”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睿亲王缓缓起身,温润含笑,“今日是表哥万寿佳节,大好的日子,何必闹得见了血腥呢。” 他语气轻松,“献艺而已,不是什么难事。” 闻言,众人皆是一愣,心下诧异,不是说睿亲王对这位王妃好得不像话吗。 今日怎么……竟顺着崔家的话头,要让王妃上台出丑? 就算孩子不是自己的,但好歹媳妇儿是啊,挺着那么大肚子,也忍心? 崔熙月同样一喜。 怀瑾哥哥竟出面为她解围,这是不是证明,他心中仍是有她的。 紧接着,只听陆云珏继续道,“只不过阿姮有孕在身,行动不便,若是在台上磕了碰了,臣弟难免心疼……” 他面向赫连𬸚,微微躬身:“还是由臣弟代劳,为表哥抚琴一曲,以贺圣寿吧。” 帝王颔首,“准。” …… 君子六艺,礼乐射艺书数,陆云珏无一不精。 幼时作为景行帝的伴读,其功课学识甚至比他的两个皇兄更为出色,常得太傅夸赞。 只可惜,天妒英才,他被那副孱弱的身子骨拖累,多数时候都显得精神不济,怏怏病弱,渐渐让人忽略了他曾经的惊才绝艳。 陆云珏坐在大殿中央,信手弹了一曲,琴音清越空灵,如仙鹤引吭,响彻云霄。 周围人近乎屏息,都看呆了去。 他们早已习惯将睿亲王与“病秧子”、“药罐子”这些词汇联系在一起,连连叹息天妒英才。 却险些忘了,在他尚未被病痛彻底侵蚀的少年时期,也曾是这盛京城里风头无两的如玉君子。 曲毕,余韵仍绵长。 修长的手指轻轻按在尚在微微震颤的琴弦上,止住余音。 陆云珏微微叹息,略带一丝怅然,“病了多年,疏于练习,技艺都有些生疏了……让诸位见笑。” 赫连𬸚竟直接从御座上站起身,一步步走了下来,停在陆云珏面前。 “怀瑾,莫要灰心……天下名医,珍奇药材,但凡能解病痛,朕都会为你寻来。” 他道:“你必会长命百岁。” 陆云珏抬眸,对他笑了笑,目光却越过赫连𬸚,落回席间宁姮的身上。 “嗯,我知。” 相见恨晚,这身子已经是不太中用了……可为了阿姮,他也想努力再多活两年。 赫连𬸚亦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宁姮的位置,眸底是一片晦暗沉郁。 孩子是他的,必须认祖归宗,可又不能让怀瑾为此心伤,久病复发。 竟是两难…… 众人皆感慨于这兄弟情深的画面,最是无情帝王家,还能有如此真挚不渝的手足之情。 当真是难得。 宁姮单手托腮,“……”真的,再这样下去,她都有点磕他们俩了。 …… 一场无形的硝烟,就此化解。 寿宴过半,后面便安分顺遂多了。 崔熙月侥幸免了三十板子,惊魂未定,回席后又被男席那边的崔诩剜了好几眼。 不成器的不孝女,如此莽撞不知数,当初就不该抱她回来……崔诩有些悔了。 他生怕自己费心经营多年的权势与荣华,最终毁在这个愚蠢冲动的女儿手上。 就连崔文宥的表情也不明朗。 人是他带出来的,丢了人,打的就是他的脸。 崔熙月又是后怕,又是窃喜,方才那般情形下,怀瑾哥哥肯为她说话……心里定然惦记着她的,不忍见她受罚。 她低头,悄悄将随身佩戴的一只陈旧香囊取下来。 指尖反复摩挲着上面那行绣字——“愿我如君卿如月”。 这是多年前,怀瑾哥哥送她的。 此刻摸着这行字,崔熙月心中安定不少,怀瑾哥哥不曾变心,他待她终究是不同的。 然而,当她偶然间抬眼,对上崔文宥那双纯黑无光的眸子时,心尖猛地一颤。 脸色瞬间白了两分,竟是有些仓皇地避开了他的视线。 随即,她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迫不及待地用眼神急切地询问:何时才能揭露宁姮的秘密? 崔文宥暗中比了个手势。 崔熙月猝然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 怎么可以?!她忍痛喝下那碗虎狼之药,强行让声音恢复些许,就是为了今天! 这么好的机会,众目睽睽之下,正是让宁姮身败名裂的最佳时机,怎么可以放弃! 但是她不敢忤逆崔文宥,加上方才险些被拖下去打板子的恐惧,崔熙月只能死死咬住下唇,将满腹的不甘与急切硬生生咽了回去。 怀揣着足以将宁姮置于死地的秘密,却无法当众揭露,崔熙月只觉得胸口憋闷得快要爆炸。 就在这时,余光瞥见陆云珏悄然离席,许是去更衣方便。 崔熙月眼神一亮,连忙起身,小心翼翼地跟了上去。 ------------ 第71章 为了让他捉奸 宁姮打了好几个哈欠。 她不爱来宴席就是因为这个,东西吃饱了,歌舞也看腻了,却还没完没了。 只要皇帝没起身离席,底下所有人就得继续堆着笑脸,强打精神作陪。 眼见着陆云珏离席许久还未回来,她实在困得很,都想不管不顾先溜回去了。 这时,有个面生的小太监悄步走近,“王妃,王爷酒醉,已经让太监扶回去休息了……王爷特意吩咐奴才,护送您回去。” 太监是没根儿的东西,跟宫女差不多,不必在意男女之防。 宁姮不疑有他,“行,走吧。” 太监低垂着头,唇角漫开一丝讥讽的笑。 宁姮被小宫女搀扶着,起身跟着离开了。 …… 秦楚今晚更是无聊得要死。 她本来就讨厌这些虚与委蛇的场合,不如在院子里耍大枪来得痛快。 却硬是被老爹老娘压着参加这劳什子寿宴,还打扮的妖妖艳艳,叮铃哐当,烦都烦死了! 百无聊赖间,瞥见宁姮挺着个大肚子,跟着个宫女悄然离席。 心中一动,趁着无人注意,她也偷偷尾随了上去。 …… “陛下,奴才为您斟酒。” 今夜帝王过寿辰,应当是开心,酒喝了不少。 面前的御酒已经喝空了两壶。 负责斟酒的小太监极有眼力见儿,见帝王杯中见底,连忙又捧来一壶新烫好的酒,毕恭毕敬地为他斟满,“陛下,您请用。” 赫连𬸚将酒杯举起,缓缓移至唇边。 眼看着那澄澈的酒液就要被他饮下,他的视线却倏然扫向下方的席位,动作顿住,“怀瑾呢?” ……她也不在? 德福忙躬身回话,“回陛下,王爷出去更衣,约莫有半个时辰了。” “王妃娘娘……许是见王爷久未归,心中担忧,寻王爷去了。” 挺着那么大个肚子不好好在席间待着,乱跑什么? 赫连𬸚表情微沉。 “这么久都没回……”他倏然起身,“朕去瞧瞧。” 帝王将那酒杯放下,便大步流星地朝殿外走去。 德福本来是要跟在赫连𬸚身后的,然而,就在错身的瞬间,见到帝王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方才那只酒杯,对他使了个眼色。 德福心中微凛,瞬间驻足。 待帝王身影消失在殿门外,他立刻上前,装作收拾桌案,望向那酒杯。 只见方才赫连𬸚放回桌面时,因力道稍大而溅出的一滴酒液,落在光洁的紫檀木桌面上,此刻竟诡异地冒起了细密的气泡,并伴有轻微的“滋滋”声。 那明显是有剧毒! 德福瞳孔骤然收缩,背后瞬间沁出一层冷汗,但他面上却未显露分毫。 他直起身,目光精准地锁定了那个正准备退下的斟酒太监,唤道,“小碌子,你过来,咱家有点事要交代你。” 那小太监闻言,身子一僵。 却低眉顺眼地小步上前,脸上堆着惯有的谄媚笑容,“干爹,您有什么吩咐?” 德福脸上也带着笑,引着他往殿内一处僻静的角落走去。 “是件好事,关乎你的前程……” 刚到暗处,另两名心腹太监立刻出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用布团塞住了小碌子的嘴,利落地反剪其双手,用麻绳捆了个结实。 小碌子惊恐地瞪大了眼睛,拼命挣扎,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德福冷冷地看着他,吩咐道,“先捆严实了,关到杂房里,仔细看管,别让他寻了短见或是被人灭口。” “是,公公。”两名太监应下,迅速将不断扭动的小碌子拖了下去。 德福脸黑得不能看。 下毒都下到陛下脸上去了,想让他们这些太监死无全尸就直说。 …… 另一边,宁姮看着越走越偏的路,微挑了挑眉。 “这位公公,这好像不是回去的路吧……是我记错了,还是你走错了?” 那带路的小太监似乎才意识到走错了,脸上瞬间布满惊慌,连忙跪下告罪。 “王妃恕罪……奴才是初次来行宫当差,对路径实在不熟,一时糊涂走岔了……劳烦王妃娘娘多绕几步,前方有条小路,可以很快回去。” “无妨,左右也不远。” 宁姮面上含笑,右手却已经悄然扣住了几根淬了毒药的银针。 要是这小太监有任何异动,她两下就可以结果了他。 两人七弯八拐,在昏暗的宫道上穿行。 中途经过一间亮着灯的闲置宫室,里面隐约传来一男一女低声交谈的声音。 “怀瑾哥哥,你送我的香囊我一直带着……” “……什么香囊……” 那带路的太监突然惊呼,“呀!王妃您听,这好像是王爷的声音……” 宁姮自然也听出来了,表情变得有些古怪。 不为别的,只是觉得这丫鬟背后的主子实在是个脑回路清奇之人,费尽心机把她带过来,就只为了让她……捉奸? 搞笑呢。 …… 屋内,陆云珏是相当懵逼的状态。 他今日在宴上浅饮了几杯,有些薄醉,出来更衣静手后,本想吹吹风醒醒神,却突觉一阵强烈的眩晕,之后便失去了意识。 再次醒来,竟发现自己躺在一间闲置的宫室床榻上。 “怀瑾哥哥,你醒啦?”一道有些沙哑的声音响起。 陆云珏猛地转头,正对上一双离得极近且涂着眼妆的眸子,崔熙月就趴在床边,双手托腮,眼神如痴如怨,死死盯着他。 那炽热的神态,就差要将他生吞活剥了。 陆云珏那点残存的酒意瞬间被吓醒,他几乎是弹射般从床上翻身坐起,迅速与崔熙月拉开距离。 动作迅捷得完全不像个久病之人。 陆云珏有些仓皇地低头,飞快摸了摸自己全身——还好还好,衣袍完整,束带也未松。 清白尚在。 陆云珏径直走到离床最远的门边,眼神戒备,“崔小姐,你这是何意?” 灯火摇曳下,他因薄醉和方才的惊慌而面色微红,墨发有些许凌乱地散在额前。 平日里清冷的眉眼此刻染上愠色,反而更添了几分惊心动魄的俊美。 崔熙月看得痴了,不仅没被他的冷脸吓退,反而起身逼近两步,声音愈发娇嗲,“怀瑾哥哥,这里没有旁人,你不必如此拘礼,可以唤我月儿的……” 陆云珏:“……?” ------------ 第72章 冷箭射向帝王 他跟她并不是熟识,怎可能唤她闺名。 “崔小姐,你不该唤我为‘哥哥’,这于理不合……再者,我已是有妇之夫,你尚待字闺中,你我二人深夜共处一室,传出去更是不妥。” 陆云珏心中挂念着独自在宴席上的宁姮,怕她等急了担心。 加上崔熙月此前为难过宁姮,他的语气自然算不上好,“时候不早,本王先告辞了。” 崔熙月见他真的要走,顿时急了。 她好不容易才制造出这与心上人单独相处的机会,怎么可能轻易放过? “等等!怀瑾哥哥,你别走——!” 崔熙月冲上前拦住门,急切地说道,“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是关于宁姮的!” 陆云珏闻言,脚步顿住。 崔熙月见他停下,心中狂喜,立刻迫不及待地揭露秘密,“你被宁姮骗了,她根本就没嫁过人,什么亡夫都是假的!” 陆云珏怔住。 “怀瑾哥哥,我只是不忍心看你一直被蒙在鼓里,被她玩弄于股掌之间。” 崔熙月见他神色动摇,眼神变得愈发怨毒,“你对宁姮千好万好,她却不知廉耻,怀着不知哪个野男人的种,给你戴了这么大一顶绿帽子……你千万别为这种贱人伤怀,她不值得!” 陆云珏心绪纷乱。 阿姮……没有嫁过人?那她腹中的孩子从何而来? 不过,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 阿姮自嫁给他时便已有孕在身,孩子是“亡夫”的,还是其他男人的,有何区别,不都一样? 反正也不是他的。 但听到崔熙月口中那些刺耳的字眼,陆云珏面色微沉,“崔小姐慎言,阿姮是我妻子,无论她过去如何,她现在的丈夫,是我!” “怀瑾哥哥,你怎么如此执迷不悟!” 眼见陆云珏被宁姮蛊惑,到了这个地步还在维护她,崔熙月气得浑身发抖。 她连忙从袖中取出一个略显陈旧的香囊,捧到陆云珏面前,试图用旧情打动他:“……你看,这是当初你赠我的香囊,我一直贴身珍藏……” “什么香囊?”陆云珏目光茫然又陌生。 “就是这个!”崔熙月急切道:“三年前,元宵灯会,你救下我之后,专程留在我马车旁的,上面还绣着比翼鸟,有我的名字……” 陆云珏对此毫无印象。 三年前他是去过元宵灯会,遇见马车失控险些撞人,他让身边侍卫拦了一下。 但那时他并没有佩戴任何香囊,他素日也不爱这个。 再者,他若是对谁有意,定会禀告母亲,三媒六聘,明媒正娶,怎可能以一香囊而私相授受,私定终身? 看着那香囊上粗糙的针脚和略显艳俗的配色,他表情越发不耐。 “崔小姐,你定然是误会了。” 陆云珏道:“我与你并无深交,更不曾钟情于你,这个香囊,也并非我所赠。” …… 门外,宁姮饶有兴致地听着,且津津有味。 太监都看傻了,自己丈夫和别的女人在屋里拉扯不清,她这竟然能如此淡定? 究竟还是不是真爱了。 两人就这样听着墙角,然而,等听到宁姮根本没有嫁过人,肚子里孩子是“野种”的时候。 那太监陡然睁大了眼睛,仿佛窥破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秘密,脱口而出,“……王妃,你,你竟然给王爷戴绿帽子!” 当真是好大的胆子! “哎呀,竟然被你发现了。”宁姮故作惊讶地掩唇。 她歪头看着那太监,语气带着几分玩味,“这可如何是好呢?” 那太监本是听从上头吩咐,将宁姮引来“捉奸”,等她因丈夫不忠而心神大乱、痛苦不堪时,再顺势引着她去往另一处早已安排好的宫室,将人锁在里面,便算完成任务。 可此刻,得知了这足以掀起滔天巨浪的秘辛,太监瞬间改变了主意。 只见那太监眼中闪过一丝决绝,拔腿往外跑,像是要把这秘密给散播出去。 然而,没跑出多远,他脚步踉跄了下,身子僵在原地。 “嗬,你……” 太监艰难地回头,却见宁姮不知何时已站在她身后,指尖一抹银光悄然隐没。 “嘘,不会疼的。”宁姮将太监眼皮阖上,声音低得如同耳语。 “别什么秘密都往外面传,下辈子放聪明点,跟个好主子。” …… 月黑风高夜,正是杀人放火的好时候。 “你在干什么呢?” 宁姮转头看到从阴影里钻出来的秦楚,也十分淡定,指了指脚边,“杀了个人,正准备处理一下。” “你来得正好,帮个忙。” 太监也算半个男人,她一个孕妇,弯腰搬运确实不太方便。 还是阿婵在好啊,两人搭配着,干活也不累。 她说得云淡风轻,然而秦楚看着地上那具尚有余温的尸体,整个人:“………………” 杀了个人?!真的可以这么淡定吗! 秦楚虽说在京中成天喊打喊杀,一副混不吝的模样,可她当初偷溜去北疆,第一次亲手杀了那几个强盗之时,盯着满手的鲜血,也是反胃恶心了两天才勉强缓过来, 再看宁姮,身量纤细,还是个即将临盆的孕妇,却能面不改色地谈论抛尸…… 居然能碰上比她还怪的人,也是稀奇。 秦楚本来只是想偷偷溜回去,但看都看见了,总不能当睁眼瞎。 见者有份,她认命帮忙善后。 秦楚把那太监交给自己的贴身侍女,让她想办法将尸体处理掉,就装作是夜晚失足落水溺毙的。 好歹是条人命,总要死得“明白”些。 事毕,秦楚才拍了拍手,问,“那太监引你来此处,是想加害于你?” “一半一半吧。”宁姮道:“主要是抓奸。” 话音刚落,宫室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陆云珏匆忙走了出来。 他抬眼就看到了宁姮,与此同时,身后的崔熙月追了出来,“怀瑾哥哥,你先别走!” 这场景,这称呼,实在是特别容易让人误会。 陆云珏有些慌乱,哪怕他是清白的,却也怕宁姮多想。 他快步走到宁姮身边,握住她的手,急切解释,“阿姮,你别误会……我不知为何在此处,我并不是……” “怀瑾哥哥,你怕她作甚!” 崔熙月见他对宁姮如此小心翼翼,妒火中烧,尖声打断,“她这种不干不净的女人,根本就配不上你!” 几人拉扯间,宫道那头竟是来了好些人。 为首的是景行帝,身后太监侍卫乌泱泱一大群。 “怀瑾,你们在此处做什么?” 崔熙月眼睛骤然一亮,猛地跪倒在地,高声喊道,“陛下!臣女有话要禀报,宁姮她根本就没嫁……” “住嘴!”陆云珏几乎是厉声喝止,打断了她的话。 他从未对任何人如此疾言厉色过。 胸口剧烈起伏,“崔小姐,圣驾面前,慎言!” “怀瑾哥哥,都这样了你还护着她……”崔熙月表情哀戚,泪眼婆娑,“她把你当成傻子一样玩弄,你何苦……” 陆云珏冷脸,“这是我的事,和崔小姐无关。” 现场乱糟糟的。 倏然,暗处一支淬着寒光的冷箭,朝着帝王心口,直直射了过来。 “小心!” ------------ 第73章 宁姮受伤中毒 宁姮最先察觉到那抹隐匿在夜色中的杀机。 她对这些危险的气息向来敏锐。 在冷箭即将射中赫连𬸚心口之时,电光石火间,她猛地伸手,将赫连𬸚往后狠狠一推。 箭头擦着她的手臂呼啸而过,最终深深钉入身后的树干,箭尾兀自震颤不止。 宁姮手臂当即见了血,鲜红的血珠迅速渗出。 滴答,滴答。 沉寂半秒后,侍卫高声惊呼,“有刺客!” “来人,护驾——” 训练有素的御前侍卫瞬间涌动,形成一道密不透风的人墙,将帝王牢牢护在中心。 赫连𬸚眉眼寒戾,反手抽出侍卫的佩剑,朝冷箭射来的方向投掷而去。 “哧——”似乎有剑入皮肉的声音。 隐匿在暗处的皇家暗卫如同鬼魅般现身,迅速追踪而去。 陆云珏急忙扶住宁姮,脸色煞白,“阿姮,你怎么样?!” 秦楚把那支钉入树干的箭簇拔下来,仔细查看,随即脸色骤变,“糟了!这箭头颜色不对,淬了毒!” 陆云珏闻言,瞳孔骤然收缩,慌忙看向宁姮手臂上的伤口—— 就在这短短几秒之间,那原本鲜红的伤口周围,已然开始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黑紫色,并且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四周蔓延。 是剧毒! 赫连𬸚推开挡在身前的侍卫,疾声喝道,“来人,快传太医!” 他目光急扫,发现离得最近的就是他的宫殿,当即也顾不得了,俯身径直将宁姮打横抱了起来,朝着那边疾步而去。 同时对陆云珏道:“怀瑾,快跟来!” 陆云珏心乱如麻,立刻跑着跟了上去。 被皇帝稳稳抱在怀里的宁姮,反而是最淡定的那一个:“……” 她好像……自己就是大夫吧?这毒她未必不能解,为何要舍近求远去找太医? 还有,当着这么多外人的面,如此堂而皇之地把弟媳妇儿抱在怀里…… 这操作,真的合适吗? …… 宁姮被赫连𬸚一路抱回了帝王所居的寝殿。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手臂上渗出的乌黑血液已经浸透了布条,将那素色布料染得一片暗沉,触目惊心。 行刺之事一出,万寿宴哪里还办得下去. 太后、大长公主、赫连清瑶等一众皇室女眷闻讯,全都慌慌张张地赶了过来。 守卫更是将寝殿外围得水泄不通。 等太医来的间隙,宁姮先服了颗解毒丹,再用银针阻滞毒素蔓延。 虽不是那种可解百毒的,但能护住周身,缓和一两个时辰。 被火急火燎传召过来的两个太医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进殿内,仔细为宁姮诊脉,又查看那黑紫伤口,最后拿着箭簇辨认。 脸瞬间就白了,整个人哆嗦得如同风中落叶。 “是……是鸩毒!” 王太医声音发颤,感觉脖子已经立不稳了。 为什么每次遇到这种要命的疑难杂症、剧毒奇伤,受害的总是他?! 他只是个普通太医,真的解不了这等见血封喉的剧毒啊! 周围人闻言,慌作一团。 尤其是陆云珏和赫连𬸚,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两人都深知“鸩毒”意味着什么。 ——当初那杯鸩酒,害得陆云珏根基尽毁,至今仍是个半死不活的病秧子。 如今这毒,竟又出现在了宁姮身上! 赫连𬸚声音绷得很紧,“如何解毒?” 王太医跪伏在地,哆哆嗦嗦地回话:“陛下……鸩毒乃天下奇毒,发作极快,一旦入血……几乎,无解啊……” “无解?”赫连清瑶失声惊呼,她看着宁姮隆起的腹部,急得眼圈都红了。 “……表嫂还怀着身孕呢!这可如何是好?孩子都七个多月了,还能活吗?” 王太医更是汗如雨下,“孩子……孩子恐怕……” 太后同样慌神,“哀家已经传了其他太医过来,王太医,你们太医院务必尽全力,保住姮儿和她腹中孩儿!” “太后娘娘,非是微臣不尽心,实在是无法……”王太医绝望叹息,“若那孩子保不住,也是命数……” 别说孩子了,就连大人他也救不活。 旁人大多以为那只是宁姮“亡夫”的孩子,没了虽可惜,但终究不及大人性命重要。 只有赫连𬸚心中清楚,那是他的亲生骨肉,是他期盼已久的皇儿! 而宁姮,更是为了救他才身陷此等绝境…… 心仿佛被无形大手紧紧攥成一团,赫连𬸚几乎嗅到了喉间的腥甜,“不管你们用任何方法,翻遍所有医书古籍,动用天下所有奇珍药材,务必保住他们母子平安!” “否则,太医院……便也不必留了!” 王太医吓得魂飞魄散,连连叩首告罪。 可,就算把他全家都砍了,也根本治不了啊。 殿内人太多,乱糟糟地,人人六神无主。 再转头去看宁姮,却见她神色如常,甚至带着几分慵懒,安然地靠在陆云珏怀里,眼帘低垂。 仿佛只是有些困了。 赫连清瑶心头一喜,连忙催促太医,“表嫂还能撑一撑,你快去配点药来……” 然而,看到宁姮淡然无波的表情的御医大骇。 如此剧毒侵体,怎可能毫无痛苦之色?除非…… 王太医猛地扑到榻边,“王妃!您医术远在微臣之上,您……您现下感觉如何?有何症状?” 他最怕的就是毒素入心脉,麻痹了神经,使得人感觉不到痛苦。 那便是回光返照,离死不远了! 宁姮默了片刻。 随后很坦然地说出自己的秘密,“我有无痛症,感觉不到。” 闻言,太医表情变得更加绝望,如同被判了死刑,完了,全完了。 “无痛症?”大长公主疑惑。 王太医面无人色,颤声解释,“……这无痛症乃是一种极罕见的病症,孩童生而无痛……” 赫连清瑶反问:“感觉不到疼痛?这难道不好吗?” ------------ 第74章 可以……剖腹取子 人是凡身肉体,吃五谷杂粮,难免病痛缠身。 若生来就感觉不到疼痛,岂不是少受许多苦楚? “非也……”王太医摇头,“患有无痛症之人,受伤而不自知,哪怕一点小割伤、烫伤,都可能因为未被及时察觉,而发展成严重的溃烂……” 曾有医书记载:王氏有子,年六岁。生而不知痛痒,尝啮其指,血流至肘,犹嬉笑如常。 或折骨,不自知也……体无完肤,创痕累累,巫医皆言其为‘尸魅’所凭,药石无灵,未及十岁而夭。 医者不自医,加上这无痛症,睿王妃恐怕是…… 必死无疑,一尸两命。 而睿亲王也活不长了。 一死就死三个,他们太医院跟着陪葬算了。 所有人面色凝重,陆云珏更是惶然白了脸,心中剧恸。 怎么会这样,明明今日是为了给表哥庆生,阿姮出门时心情不错,还特意装扮。 ……为什么会这样? 这时,和王太医一起来的周太医另辟蹊径,大着胆子道:“陛下,鸩毒凶猛,再耽搁下去,恐怕一尸两命……王妃腹中孩子已经成形,臣提议,可让王妃服下催产药……” “若实在没有余力产子,或许……剖腹,孩子尚有一线生机。” 能救一个,总比两个都死了强。 可陆云珏听闻,眼眶猩红,“不准!” 他将宁姮紧紧护在怀里,“我只要阿姮,孩子不重要,你敢剖腹,本王先杀了你!” 就算这是他的亲生孩子,也完全不能和阿姮相比。 赫连𬸚亦然。 哪怕这可能是他此生唯一的孩子,赫连𬸚也断断做不出来“剖腹取子”的残忍行径。 反正朝臣都以为他绝嗣不育,最不济的情况……就这么一直误会下去吧。 赫连𬸚掌心紧攥,艰涩道,“不管孩子。” 两个太医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里看出了绝望……不管孩子,两个都不一定能救活啊。 “臣……自当尽力一试。” …… 寝殿内的太医越来越多,个个低声交谈着,面色凝重。 甚至连药罐都直接搬到了殿内煎煮,浓郁的药味混合着绝望的死气,沉沉地压在每个人心头。 仿佛她真的已经命悬一线,回天乏术。 但宁姮觉得,她还能再抢救一下。 “等等。”她强忍住阵阵上涌的困意,抬了抬手,叫停了眼前这宛如临终关怀般的场面。 众人的目光都聚焦到她身上。 赫连清瑶哽咽着上前,用帕子擦了擦微红的眼角,“表嫂,你是不是饿了?或者……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吃的东西?我这就去帮你弄来……”话还没说完,她自己就先忍不住小声啜泣起来。 宁姮:“……”倒也不必如此,人还没死呢。 她从陆云珏怀里撑起来,“陛下,让太医们都下去吧,我服了自制的解毒丹,能撑一阵子……等会儿就是了。” 这种剧毒太医哪里会解,他们除了哆嗦着宣布“无解”和被吓尿之外,没别的用处。 等?等什么? ……等死吗? 这恐怕是在场所有人心中不约而同冒出的念头。 陆云珏眸底写满痛处,将脸埋进她颈窝,颤声道,“阿姮,让太医们试试,或许有办法的……” 宁姮拍拍陆云珏冰凉的手背,“不用担心,我没事的,阿婵那里有药。” “对了,她快到了,记得放她进来……我先歇会儿。” 说罢,她脑袋往陆云珏肩头一歪,竟直接就“睡”了过去。 “!” 陆云珏感觉自己的心脏都漏跳了一拍,“阿姮!” 其余众人反应也差不多,赫连清瑶连眼泪都被吓了回去,呆立当场。 大长公主和太后更是直接从座位上猛地站了起来。 赫连𬸚脸色剧变,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榻前,几乎是屏住呼吸,颤抖着将指尖小心翼翼地探到宁姮鼻下。 沉默片刻后。 他道:“……是睡着了。” “……”所有人闻言,顿时长长地,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 悬着的心暂时落回实处,却也难免哭笑不得,年轻就是好,中了剧毒还能如此……倒头就睡。 …… 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 七八个当值的太医凑在一起,集思广益,翻阅典籍,总算是合力熬出了一碗黑乎乎的汤药。 虽不敢保证一定能解那霸道的鸩毒,但好歹……死马当活马医,总得试试不是? 陆云珏小心翼翼地接过药碗,正慢慢扶起宁姮,试图喂她喝下一些。 突然,殿外有内侍匆匆禀告:“陛下,殿外来了一紫衣少女,急着见王妃……” 陆云珏大喜,“是阿婵,快让她进来!” 众人见他如此反应,心中皆生诧异。难道这个名叫阿婵的女子,是什么隐世的神医不成? 赫连清瑶是见过阿婵的,知道她身手不凡,却不知她竟还懂医术。 赫连𬸚眸光微动,他记得清清楚楚,宁姮昏睡过去之前,特意叮嘱要等阿婵到来。 或许……转机就在此人身上。 “让她进来。” 在众人翘首以盼的目光中,阿婵大步流星地踏入殿内。 她一身紫衣染着深褐色的血污,不知是她自己的,还是旁人的。 眉眼间带着疲惫,更萦绕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凛冽煞气,整个人看上去就极其不好惹。 在看到宁姮手臂上的伤口痕迹时,眼神凌厉得如同索命罗刹。 她看都没看这满殿的皇亲国戚、天子太后,径直走到榻前,将宁姮从陆云珏怀里抠出来,很平静地唤了句。 “阿姐。” 宁姮睫毛颤了颤,睁开了眼,“……婵,回来了。” 她与阿婵之间有种特殊的联系。只要她受了伤,阿婵身上那条以精血喂养过的响尾蛇蛊便会躁动不安,嘶嘶作响。 阿婵本就传信说这两日便会回来,感受到蛇蛊异动,必定会以最快的速度赶到。 所以宁姮丝毫不担心自己的伤势。 退一万步讲,就算真死了,阿婵也有办法把她炼成傀儡“活”过来——虽然是由蛊虫驱动,模样不怎么好看,也算不得是活人了 “呵,再晚点回来,可以给你收尸了。”殷婵的表情比宁姮死了还难看。 宁姮脸色讪讪,“没那么严重……” 宁姮还是挺怕受伤的。 因为一旦磕碰到哪儿,必定会被家里人轮番“关照”,当真是甜蜜的负担。 阿婵都懒得说她,多大的人了,还让人操心得不行。 她直接从随身携带的皮质囊袋中取出一枚龙眼大小的丸药,塞进宁姮嘴里。 然后,端起旁边小几上那碗太医们熬了半天的药,凑到鼻尖嗅闻了一下,眉头蹙了蹙。 似乎对药效不太满意。 却递到宁姮面前,言简意赅道,“喝。” 宁姮看出来了,阿婵就是专门罚她吃苦的。 那“还魂丹”是她根据古方改制而成的,可解世间百毒,就是药材极其难寻,这么多年搜罗下来,也就只够炼出这么孤零零的一颗。 她平日里丢三落四的,就让阿婵随身保管着。 既然已经服下了灵药,哪里还需要再喝这苦死人的药汤? 但宁姮根本没有可反抗的选项,只能认命地喝了。 药汁入口,苦涩的味道瞬间弥漫整个口腔,宁姮皱眉,“怀瑾,好苦……” ------------ 第75章 睿亲王是凶手 陆云珏此刻只有失而复得的狂喜与后怕、 他眼睫湿润,给宁姮重新将手臂伤口包扎起来,“没事,苦点好……人没事就行。” “……”听听你说的,是人话吗? 老祖宗都说了,只要吃了一次苦,往后就会有吃不完的苦。 正当宁姮舌尖苦麻时,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掌伸到面前,明黄帕子上托着几颗晶莹剔透的蜜饯。 宁姮微怔,抬头对上赫连𬸚深邃难辨的目光。 后者有些不自然地避开她的视线,轻咳一声,“吃吧,压压苦味……都是小孩儿爱的玩意儿。” 顿了顿,赫连𬸚又正色道,“此次你为救朕而受伤,朕会倾力追查,揪出幕后真凶。” ……她又救了他一次。 心中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愈发浓重。 他本来恼恨宁姮将他玩弄于股掌之中,隐瞒身份,甚至怀着她的骨肉嫁给怀瑾……让他们兄弟难做。 但是,当她毫不犹豫地为他挡下那支毒箭时,所有的恼怒与不甘,似乎都被一种更复杂、更汹涌的情感所覆盖冲淡。 赫连𬸚心中五味杂陈。 宁姮也没客气,伸手拈起一颗蜜饯放入口中,“多谢陛下。” 殿内气氛还未完全平复,加之赫连𬸚身躯高大挺拔,遮住了大半,只有极少数人注意到了这一幕。 大长公主微微蹙了蹙眉。 蜜饯甜丝丝的滋味迅速在舌尖化开,总算驱散了些许令人不适的苦涩。 宁姮突然觉得,狗皇帝也没有那么狗。 然而下一刻,她突然偏过头,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咳……呕……” 一口暗沉发黑的血被她咳了出来,溅落在床前的痰盂里。 “阿姮!”陆云珏脸色又是一白。 阿婵淡淡道,“毒血逼出来便无碍了。” 太医再次上前仔细诊脉后,终于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陛下,王爷,王妃脉象已渐趋平稳,后续只需好生调理,便可安然无恙!” 太后紧绷的心弦终于松开,双手合十,“谢天谢地!真是菩萨保佑!” 大长公主同样松了口气,不为别的,看她那傻儿子明显情根深种的模样,若宁姮真有个三长两短,恐怕他也要跟着郁郁而终了。 只是……大长公主的视线虚虚落在榻前三人身上,意味不明。 宁姮无恙,殿内凝滞压抑的气氛总算松快下来。 此时已接近子时,众人经历了寿宴的喧闹,又跟着担惊受怕,煎熬了数个时辰,早已疲惫不堪。 太后、大长公主、朝阳长公主等人相继起身离去。 宁姮解了毒,精神恹恹,被妥善地送回了鹳雀苑安置。 陆云珏守在她床边,看着她呼吸平稳、闭目安睡后,才轻轻为她掖好被角。 随即转身,去找了赫连𬸚。 …… 此时,行宫内狱正在用刑。 好好的万寿宴,先是有人下毒,再有人背后放毒箭,险些弑君。 此事一出,人人惶恐,个个自危。 崔熙月因当时在场,且行为可疑,已被单独关押起来。 毕竟,宁姮是被小太监引到那偏僻的依兰阁外的,恰好就撞见了睿亲王与崔熙月独处一室,紧接着又那么“巧”地埋伏了刺客行刺……这其中的巧合,未免太多。 所以,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都脱不开嫌疑。 秉承着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的原则,连带着秦楚也被牵连,被盘问审察了两轮。 最后证实她只是路过,纯属偶然,这才将人放了回去。 内狱的砖瓦常年不见阳光,冰寒刺骨,只有墙壁上几支火把跳跃着幽暗的光芒,映照出刑具狰狞的影子。 空气中弥漫着散不去的潮湿霉气,与浓重得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能浸入骨子里的阴冷与压抑。 “说!究竟是谁指使你的?”行刑的狱卒厉声喝问。 “从实招来,可少受些皮肉之苦!” 先前下毒的太监和放暗箭的蒙面黑衣人,此刻都已被抓获。 分别被沉重的铁链束缚在冰冷的刑架上,周身遍布鞭痕与烙铁留下的焦黑印记,鲜血淋漓。 旁边还扔着一具刚从池塘里捞上来的男尸,正是引宁姮前去“捉奸”的那个太监。 在水里泡了几个时辰,人虽未完全浮囊,却已经僵硬发青了。 下毒的小太监气息奄奄,口中反复喃喃:“陛下饶命……奴才真的不知情啊……奴才不知那酒里为何会有毒……” 而那黑衣人却是块硬骨头。 尽管皮开肉绽,依旧梗着脖子,啐出一口血沫,“要杀便杀,给个痛快!” “老子烂命一条,没什么好说的!” 审问区区两个刺客,本不该由帝王亲自前来,但赫连𬸚心绪难平,根本就睡不着,就亲自过来督着他们行刑。 面对黑衣人的负隅顽抗,他脸上并无太多怒色。 只是缓步走到那人面前,笑意森然,“倒是个有骨气的。” 赫连𬸚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冰冷的,洞悉人心的穿透力,“不过,人活一辈子,总该有些牵挂吧?” “妻子,儿女……你也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再不济,总有生养你的父母吧。” 赫连𬸚漆黑的凤眸在跳动的火光映照下,愈发显得冷冽无情,如同深渊。 “朕会命最好的刽子手,将你凌迟,三千六百刀,一刀不会少。然后将你的亲人全部抓过来,有一个算一个,请他们享用最美味的肉汤……” 他微微俯身,靠近那黑衣人,“看看他们,能不能尝得出来……这是他们至亲之人的血肉。” 黑衣人闻言,瞳孔骤然收缩。 随即开始剧烈地挣扎起来,铁链被他挣得哗啦作响,眼眸赤红如血,“暴君,你这个丧尽天良的暴君!你不得好死!!” “是暴君,又如何?” 赫连𬸚直起身,慢条斯理地从旁边烧得通红的炭炉中拿起一块烙铁。 炽热的烙铁带着灼人的温度,缓缓逼近。 在黑衣人惊恐愤怒的注视下,赫连𬸚面无表情地将那烙铁,稳稳地摁在了他裸露的锁骨上—— “滋啦——” 皮肉焦糊的刺耳声响伴随着一股白烟升起。 “啊——!!!”黑衣人发出凄厉至极的惨嚎,整个身体剧烈抽搐,险些昏死过去。 赫连𬸚扔掉烙铁,声音依旧冰冷,“说出幕后主使,朕,留你一个全尸。” 黑衣人额头青筋暴起,冷汗如同雨水般淌下,几乎要虚脱晕厥。 最后,他咬牙道,“……是……是睿亲王!” 赫连𬸚动作一滞。 ------------ 第76章 后悔给陆云珏赐婚 在场众人,包括景行帝的贴身侍卫武竟安和德福,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谁?睿亲王殿下?这怎么可能! 赫连𬸚差点被气笑了,“你莫不是觉得,朕在跟你玩笑?” 那黑衣人刚从刑架上被解下,像一滩烂泥似的趴在地上,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 他艰难伸出沾满血污的手,死死扒住帝王冰冷的靴面,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属下没有撒谎……都是真的……这一切,都是王爷吩咐的……” 他喘息着,断断续续地供述,“我是王爷暗中培养的死士……王爷他只是想除掉您,伤到王妃纯属意外……” 众人听着这惊世骇俗的供词,心中惊疑不定。 赫连𬸚面容隐在昏暗的光线阴影里,看不清具体神色。 黑衣人见众人表情微变,又抛出一个更加石破天惊的秘密,“其实……王爷他,根本就不是大长公主的儿子……而是先帝的私生子,论年纪,比当初的四皇子还要大上两岁……” 他仿佛用尽了最后的力气,语速加快。 “当初,先帝去大长公主府中饮宴,酒醉之后……临幸了公主身边的一个婢女,那婢女后来便怀上了龙种……” “而那时,大长公主也恰好有孕在身……但公主的儿子刚出生就夭折了……先帝为了保全颜面,也为了给这个儿子一个尊贵的身份,便……将自己的儿子充作公主的嫡子养大……” “大长公主的驸马便是因为知晓了此事,无法接受……才与公主和离……” 黑衣人死死盯着赫连𬸚,眼中充满了扭曲的恨意与不甘。 “同样是先帝的儿子!陛下您就能光明正大地争储,最终登上皇位……而王爷呢,只能当个屈居人下的臣子,甚至因为陛下,险些丧命,他心中如何能不恨!” “这些年,王爷他……从未放下过这份仇恨!” 众人听得骇然,可那黑衣人说得有鼻子有眼,细节详尽,由不得人不心生疑虑。 恰在此时,内狱入口处传来清晰的脚步声,伴随着一道温润平和的询问。 “表哥,刺客可曾招供?” 是陆云珏的声音。 昏暗污浊的内狱里,陆云珏一身白衣,步履从容,依旧是不染纤尘。 然而,德福不由得打了个冷颤,心底寒意陡生。 若王爷不是真无辜……那他从小与陛下那般亲近,兄弟情深,背地里却一直想着如何置陛下于死地…… 这该是何等深沉可怕的心机与隐忍?! “表哥,怎么了?”陆云珏只觉得众人看他的表情都怪怪的。 那黑衣人见到陆云珏,情绪陡然激动起来,挣扎着想要爬过去,“王爷,属下——” “嗤——” 可下一秒,长剑穿心而过,黑衣人未尽的话语被永远堵了回去。 鲜血顺着锃亮的剑锋迅速滑落,滴在肮脏的地面上。 赫连𬸚道:“都拖下去,凌迟处死。” 侍卫飞快把黑衣人和小太监拖下去。 陆云珏微微一怔,有些不解,“表哥,这人……方才好像有话要说……” 就这么杀了,会不会太草率了?线索岂不是断了? 赫连𬸚语气平淡,“说的不过是些攀诬构陷的废话,朕已经审出幕后之人。” 陆云珏追问:“是谁?” 所有人都噤声不敢言语,气氛压抑得可怕。 赫连𬸚抬手拍了拍陆云珏的肩膀,力道不轻不重,“出去说。” …… 今夜发生了太多事,行刺、中毒、审问。 整个行宫都笼罩在一片不安与肃杀之中,无人能安枕。 然而,天上的那弯弦月却不受凡尘纷扰,依旧清辉洒落,极其皎洁,静静俯瞰着人间。 兄弟二人走出内狱。 望着月光下的影子,赫连𬸚忽然问,“……怀瑾,这些年,你有没有怨过朕?” 陆云珏微怔。 “表哥,不是在审刺客吗?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了?” 见赫连𬸚似乎真的想要一个答案,陆云珏摇摇头,“没有。” “当年真的只是意外,我怪表哥作甚?这么多年,表哥对我悉心照拂,百般维护,谁都能看得出来……” 就算是嫡亲的兄弟,恐怕也不过如此了。 更何况,他的待遇,哪里是表哥那几个同父异母的亲兄弟能比的。 那真是死的死,死的死,唯一活着的那个,还是个痴儿。 “再者,现在有阿姮,我已经很满足了……只要她无恙,我别无所求。” 赫连𬸚喉结滚动了一下,“怀瑾,其实……” 他想说,其实,他有些后悔当初那道赐婚的旨意了,要是早知道和他有过肌肤之亲的女子是宁姮,他或许……不会将她指给怀瑾。 还有,她腹中的孩子,是他的骨肉。 将来若有一日真相大白,他不知道怀瑾会如何想。 似乎所有的“好”都落在了自己头上,连孩子也是他的,留给怀瑾的,仿佛只有那具被鸩毒摧残后,孱弱不堪的身体…… 万千思绪堵在胸口,赫连𬸚闭了闭眼,“刺客之事朕自有主张,你身子不好,还是好生静养着,少劳神。” “一切有表哥……回去吧。” 陆云珏虽觉得表哥今夜有些反常,话语间似有未尽之意,但还是温和地应下了,“好。” “时候不早,表哥也早点歇息吧。” 刚欲走,陆云珏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表哥,那崔熙月行事冒失,御前无状,故意引我至刺客埋伏之地,其中恐有端倪……请表哥务必让狱卒好好审问一番。” 崔熙月对宁姮的刁难,甚至是羞辱,陆云珏并非没有眼睛看见。 他也不是说真的那么大方包容,以德报怨,任由旁人欺辱到他妻子脸上去还无动于衷。 在寿宴上出言解围,并不是为崔熙月,而是不想牵连到阿姮身上。 三十大板打下去,人必死无疑,而那崔家的崔二才死没多久,若此番崔熙月再因阿姮而死……一死死两个,崔诩好歹是个朝廷重臣,御史台的那些大臣,必定会恶言攻讦,煽动谣言。 本来他们就因阿姮是寡妇二嫁之身,多加轻蔑。 此番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实在划不来。 幸好崔熙月自己作死,牵扯进刺客一事中,如此,再如何处置,都名正言顺。 “既喜欢四处生事,便折了她的腿,舌头不听话,便割了舌头……” 陆云珏说着令人胆寒的话,面上依旧是那温润含笑的模样,“但臣弟以为,别让她那么快死了……后面应当还有用处。” “至于旁的,就看表哥处置了。” 虽然世人都以为睿亲王光风霁月,是不沾鲜血的如玉君子。 但身处皇室,历经波谲云诡,哪有真正的傻白甜呢。 赫连𬸚颔首:“朕知道。” 陆云珏离开后,赫连𬸚脸上的温和全然褪去,“今夜刺客所言之事,若谁敢透露半分,朕必夷他三族!” 几人连忙应是,“奴才/属下绝对守口如瓶。” …… 陆云珏回去的时候,夜已深了。 宁姮早就睡着了。 宁骄守在榻边,忍不住打了几个哈欠,眼下的乌青清晰可见。 今夜的万寿宴她并未出席,一是不想见某个贱男人,二是这些古代宴会规矩太多。 她一介白身,还是经商开医馆的,那些高门大族恐怕看不惯,要是别人因为她来攻击姮儿,引来不必要的目光和非议,便不好了。 可没想到,几个小时而已,会发生这么多意外。 看着宁姮沉睡的容颜,宁骄幽幽叹了口气。 这古代要网没网,要电没电,半点娱乐都无,人的精力仿佛全都耗在了勾心斗角,阴谋算计上。 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连性命都可能随时丢掉。 也不知道这辈子,她还能不能再穿回去…… 这时,陆云珏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将外间的烛火吹灭了两盏,温声道,“岳母,时辰不早,您回去歇息吧。阿姮这里有我守着。” 宁骄也确实困倦不堪,闻言起身拍了拍他的手臂,宽慰道,“姮儿服了药,好好睡一觉就没事了,你别太担心。” “嗯。”室内烛火朦胧,映照着陆云珏清俊却难掩疲惫的侧脸。 他在榻边坐下,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宁姮脸上,眼底满是自责与疼惜。 是他无用,没有护好她。 让阿姮在他眼皮子底下还遭了剧毒…… 陆云珏将手覆在宁姮腹部,以往很活跃的孩儿,今日只是轻轻动了动,活力大减。 不知是梦到什么,宁姮唇间溢出一声模糊的呓语,“怀瑾……” 陆云珏唇角微抿,而后倾身,小心翼翼地握住她未受伤的那只手,贴在自己脸颊边,用极轻极柔的声音回应,“在呢,夫君在……阿姮别怕,睡吧。” 夜色渐沉,室内烛火熄灭。 窗外,依旧有道高大身影,暗暗看着,伫立良久。 ------------ 第77章 与野男人,孰好? 这个晚上,有很多人辗转难眠。 薛婉更是惊惶不安了一整夜,第二日起来,眼下顶着硕大的黑眼圈,脸色憔悴。 她此刻后悔得肠子都青了,暗恨自己昨日为何如此莽撞行事。 本来她昨晚没想怎么样的,但偶然听身边心腹婢女禀报,说见到崔熙月的人将醉酒的睿亲王扶到了一处偏僻宫室,她便心生一计。 想着借此机会引宁姮去“捉奸”,让她亲眼目睹夫君与别的女子纠缠,痛苦不堪,从此夫妻离心。 宁姮不开心,她就开心了。 可谁能料到,那偏僻之处竟会突然冒出刺客! 不仅公然在宴上下毒,还在背后放毒箭……听说陛下震怒,连夜亲自审问刺客,内狱之中血气漫天。 那崔熙月到现在都还没回来,不知是死是活。 这层层追查下去,万一牵连到她身上,该如何是好? 薛婉心跳如鼓,勉强和衣睡了一晚,却是噩梦连连。 第二日大清早便醒了,死死盯着房门方向,生怕下一秒就有御前侍卫敲门,将她锁拿去审问。 “婉儿,你醒了吗?”门外传来赫连旭小心翼翼的声音。 昨晚薛婉心绪不宁,找借口将赫连旭赶到偏院睡去了。 赫连旭见她最近胃口都不好,也没睡懒觉,大清早就出了行宫,亲自跑到附近最热闹的街市上,买了许多新鲜吃食,又兴冲冲地跑回来。 捧着还冒着热气的油纸包,心里怀着能让妻子展颜的单纯期盼,来回奔波也根本不嫌累。 “婉儿,你看,我给你买了李记的酸梅糕和糖渍山楂,都说这个最是开胃止呕,你尝尝看,说不定能舒服些……”他献宝似的将东西递到薛婉面前。 薛婉这会儿满心都是自身难保的恐惧,哪里有什么胃口,只烦躁地挥挥手。 “放那儿吧,我等会儿再吃。” 赫连旭怕她转头就忘了,或者又被娘送来的什么油腻东西占了肚子,便执拗地捧在手心里,憨笑着哄道。 “就先尝一小口嘛,我早上专程跑了三条街给你买的,还热乎着呢。婉儿,你……” “说了不吃,你别管我行不行!” 薛婉被他这不合时宜的纠缠弄得心烦意乱,猛地一抬手,想将他的手推开。 她动作幅度过大,手腕正好撞在赫连旭捧着的油纸包上—— “啪嗒!” 油纸包被打翻,里面精心包裹的酸梅糕和红艳艳的糖渍山楂顿时扬了满地,滚落在地上,沾了尘土。 薛婉没想到会这样,一时愣住了。 周围侍立的府中下人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不敢出,心中却难免嘀咕。 大清早的,世子妃干嘛发这么大的火? 世子爷对她那般千依百顺,体贴入微,再怎么她也该知足了吧? 赫连旭同样愕然地睁大了眼睛,看着散落一地的点心,脸上闪过一丝受伤。 现场有些尴尬的寂静。 可赫连旭并没有发作,甚至连一句重话都没有,只是默默地蹲下身去,跟丫鬟一起,将散落在地的点心一点点捡起来,放进空了的油纸包里。 动作仔细又带着点笨拙的珍惜。 半晌。 赫连旭收拾干净,才小心翼翼地坐到依旧板着脸的薛婉旁边。 声音低低的,带着讨好和不解,“婉儿,是不是我最近哪里做得不好,惹你生气了?” “你不要憋在心里,说出来,我改……行不行?”他眼巴巴地望着,像只做错了事的憨憨狗熊。 薛婉心里莫名一酸。 为什么……他要不是个这个痴傻憨笨的性子该多好? 但凡他能有睿亲王半分才貌气度,她也不会像现在这样,终日活在嫉妒与不甘里。 可如今孩子还没生下来,她不能跟他彻底撕破脸。 “……昨晚害喜厉害,我没睡好,心里有些烦闷……”她将责任推到孩子身上。 赫连旭果然立刻信了,脸上瞬间阴转晴,满是心疼地凑过来,“原来是这样!” “都是肚子里这个小家伙不乖,等他生出来,我帮你教训他!怎么能这么闹娘亲呢,真是不乖。” 他蹲在薛婉身边,将手放在她微隆的小腹上,那张憨厚的胖脸上满是即将为人父的憧憬、喜悦。 薛婉看着他毫无阴霾的笑容,咬了咬唇。 终究还是别过脸,没有说话。 …… 终究是伤了元气,哪怕宁姮感觉不到疼痛,身体也本能地感到疲惫虚弱,精神远不如平日充沛。 这一觉,直接睡到了第二日下午。 一睁眼,就看到床边围了一大堆人。 太后、大长公主等长辈都已相继来看望过,留下不少珍贵补品。 而陆云珏和阿婵则像左右护法似的,寸步不离地守着她,一个耐心细致地喂饭,一个不由分说地喂药。 甚至她想上个厕所,都是被人抱着去的。 宁姮无奈叹气:“……能不能正常一点呢?我已经没事了。” 阿婵冷哼一声。 显然持怀疑态度,毕竟某人从小到大“劣迹斑斑”。 陆云珏则温柔地替她擦去唇角药渍,“当然是没事的,只是多护着些,我们能安心些。” 为了让大家安心,宁姮也只好放弃抵抗,任由他们把自己当成易碎的琉璃娃娃照料。 王太医照例前来诊脉,确认宁姮体内的鸩毒已清除殆尽,才回去向帝王复命。 其实王太医真的好想请教一下。 那枚药是怎么制成的,竟连鸩毒都能解,堪称神药都不为过,这要是能拥有个三五枚,这辈子还愁啥? 但看着宁姮略显疲惫的面色,他终究没敢多问。 行宫昨日出了那么大的事,今日却安静得有些诡异。 宁姮也乐得清静,就窝在鹳雀苑里,被当成“生活不能自理”的废物精心照料了一整天。 直到用了晚膳,前来探视的众人相继离去,才总算恢复了清静。 夫妻二人进了内室,烛光摇曳,气氛静谧。 宁姮靠在软枕上,“怀瑾,若你心中有疑问,可以直接问我。” 她不喜欢藏着掖着,虽然不知道崔熙月是怎么知道的,但既然事情已经“败露”,夫妻间还是坦诚些为好。 一整天的高度担忧和忙碌,陆云珏此刻心神才稍松。 乍一听这话,竟没立刻反应过来那茬事,下意识反问,“问什么?” 宁姮见他似乎忘了,便干脆挑明,“自然是……我肚子里孩子究竟是谁的?” 陆云珏心一紧。 ------------ 第78章 狗皇帝技术很烂 然而,陆云珏却不是对孩子她爹感兴趣。 他首先想到的,是澄清自己昨晚为何会在哪里,“阿姮,我昨晚真的是出去更衣,我同崔小姐根本不熟,更未有过任何私相授受之事……” “我知道,我信你。” 宁姮握住他微凉的手,却话锋一转,“但我的确没嫁过人……” 这一点,陆云珏心中已有所猜测。 无风不起浪,崔熙月既然敢对他如此说,必然是掌握了某些证据。 未曾嫁人,却怀有身孕…… 陆云珏脑海中瞬间闪过一个最糟糕的念头,他有些紧张地反握住宁姮的手,声音紧绷,“阿姮,是……有人强迫你吗?” 宁姮摇头,“不是,是我自愿的。” 若真要细究,当时的情况根本算不上什么强迫,只能说一半一半。 他那表哥看着龙精虎猛,像是能夜御七女的样子,实则生涩得很,前半程全靠本能,后半程则明显力有不逮…… 虽然其中有“焚情”蛊催化的缘故,但整体体验,在她这里最多只能打个六分。 嗯,勉强及格而已。 陆云珏微微抿了抿唇,自愿……阿姮竟是自愿的? 连三媒六聘、光明正大的名分都给不了,那男人究竟是哪里来的脸面,能让阿姮心甘情愿? 陆云珏只觉得心口像是被泡在陈年老醋里,酸涩得厉害。 他猜想“那人”多半是与阿姮自幼相识的青梅竹马,有些情分,却是个毫无担当的懦夫,做了却不敢负责。 沉默了半晌。 陆云珏终究还是没忍住,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别扭和比较的心思,低声问道,“那我跟那人比,谁更……出众?” 宁姮属实有点意外。 自己媳妇儿婚前就跟别的男人有了首尾,还怀了孩子,他的关注点……竟然是在这上面? “这个嘛……”她故意拖长了语调,看着陆云珏瞬间紧张起来的神情。 硬要说起来,还是他的狗皇帝表哥更胜一筹。 毕竟赫连𬸚常年习武,身形挺拔健硕,肌理分明,是典型的穿衣显瘦脱衣有肉的身材,硬件条件确实优越。 虽然他的技术很烂,但是他的身材和脸又很好地弥补了这一点。 不过,在感情的深厚加持下,宁姮心里更偏向于陆云珏。 “自然是你更好。” 她凑近他,在他唇上轻轻印下一吻,眉眼弯弯,“当初也是没见过世面,若是能早点遇见你,我哪里还看得上别人。” 陆云珏被哄得心花怒放,那点微妙的醋意瞬间烟消云散。 果然,什么青梅竹马,都只是过眼云烟。 他才是阿姮名正言顺的夫君,是她最契合的伴侣! …… “陛下,您吩咐的事属下已经查明。” 一天时间,足够武竟安查清楚许多尘封的往事。 “景元十七年,先帝在大长公主府饮宴后,临幸过一名伺候的婢女,名叫昙娘。那女子事后也的确被诊出怀了身孕……”说到此处,他顿了顿。 赫连𬸚道,“继续说下去。” “是。那昙娘与大长公主先后有孕,临盆之际,却因不慎在院中跌了一跤,导致早产,分娩时间……恰与大长公主在同一天。先帝知晓后,当日便摆驾公主府……” 名义上是去探望妹妹,但实际目的为何,如今已无人能说得清。 “当时产房内外情况混乱,属下只能查到,昙娘似乎因自己诞下的是个死婴,悲痛过度,导致产后大出血,当夜便殁了。至于……至于先帝是否在其中动了手脚,调换了孩子,年代久远,痕迹已被抹得太干净,难以确认。” “陛下,若再深入追查,恐怕……就要惊动大长公主殿下了。” 武竟安微微抬头,谨慎地补充道:“还有……属下查到,王爷在韶安豢养了一批私兵。” 韶安,正是大长公主母族势力所在之地。 赫连𬸚面容隐在烛光的阴影中,不辨喜怒,“多少?” “不足三千。” 说到这里,武竟安忍不住多了句嘴,“陛下,恕属下多嘴,但王爷实在不像是悖逆之人……三千私兵,不足以成事。” “其中大半部分都是逃难的难民,或许,王爷的本意是安置流民,以防生乱?” 这些年,睿亲王陆云珏的仁善之名有目共睹。 每年冬季必定开启王府私库,设棚施粥,救济贫苦百姓,在民间声望极高。 可……知人知面不知心。 若睿亲王真是先帝的私生子,身负皇族血脉却只能屈居臣位,私下里心生忿忿,积怨已久……谁又能知? 武竟安没敢继续再说下去了。 “朕知道了,下去吧。” 赫连𬸚道,“其余的,也不必再查了。” “是。”武竟安立刻躬身,悄然退出了大殿。 …… 赫连𬸚垂眸,视线落在桌案的画上。 那是陆云珏送他的九岁生辰礼。 彼时,大皇兄骑马不慎摔伤了腿,四皇弟又因一场高烧烧坏了脑子,宫廷内外暗流涌动,局势不稳。 母妃唯恐惹人注目,不敢给他庆祝,只在自己宫中悄悄给他下了碗朴素的长寿面。 是怀瑾,特意寻了由头入宫,给他送了幅画,是亲自画的。 其实现在看来,画技着实粗糙稚嫩。 但在画卷的夹层里,悄无声息地藏了一千两银票。 就是那一千两银子,让当时在宫中举步维艰的他,可以慢慢打点上下,培植自己的心腹。 赫连𬸚开始韬光养晦,甚至在十岁那年,精心策划了一场“救驾”—— 先帝在御花园遭遇太监行刺时,他“恰好”经过,奋不顾身地扑上去为先帝挡下了致命一刀。 正是这一刀,让他从无人问津的皇子,一跃成为先帝眼中“纯孝忠勇”的爱子,也让他们母子终于得以从那偏僻冷清的宫室搬了出来。 而那场刺杀,实则不过是赫连𬸚自导自演的一场戏。 他深知,在这吃人的深宫里,要想得到什么,就必须先付出相应的代价。 可以说,正是因为陆云珏,才有今天的景行帝。 帝王多疑,赫连𬸚其实怀疑过陆云珏,但只有短短一瞬。 这宫里多的是人面兽心、口蜜腹剑之徒,人人说鬼话,人人害人…… 但他相信,怀瑾不是。 无论他是否是自己的弟弟,即便将来他真的犯下大错,赫连𬸚都不会对他下手。 最关键的一点,以姑母那般高傲烈性的脾性,怎可能替旁人养孩子,还那般尽心? 更何况还是她素来都瞧不上的皇兄的私生子。 赫连𬸚不是没见过,姑母当着他和怀瑾的面,毫不客气地斥骂父皇为“管不住下半身的瘟鸭”,兄妹之情可见一斑。 只是,昨夜的万寿宴当真是“精彩”得过分了。 这边下毒,那边有刺客,还有人引着宁姮去捉奸,当真是各路牛鬼蛇神,轮番登场,好戏连台。 而整场宴会下来,几乎没有留下任何存在感,甚至避开了所有风口浪尖,安静得近乎隐形的…… 赫连𬸚眸光骤冷,指尖在龙案上轻轻一点,“德福,去请端王世子过来。” “朕闲来无事,想寻他说说话。” ------------ 第79章 真正的凶手 赫连旭乐呵呵地来了,“参见陛下!” “坐吧。” 赫连𬸚语气平和,“德福,上茶。” “是。”德福躬身应下,立刻奉上两盏清香四溢的雨前龙井。 赫连旭双手捧着茶盏,圆润的胖脸上堆着毫无心机的憨厚笑容,“皇上堂兄,您找我来是有什么事吗?” “棋侍诏今日呈上了一局残谱,说是前朝传下的珍珑,颇为难解。朕今日政务清闲,便想着寻人一同琢磨一二……可惜怀瑾需照顾弟妹,不得空。” 赫连𬸚道,“不知旭弟对此局,可有何见解?” 赫连旭心里基本猜到了。 皇上堂兄素来只爱与陆表哥那样的聪明人切磋棋艺,很少想起他来。 如今特意召见,多半是实在找不到合适的人了。 可他看着那密密麻麻,黑白交错、杀机四伏的棋盘,只觉得眼花缭乱,有些憨憨地挠了挠后脑勺,“堂兄,我不太能看得懂……” 他平日里多吃喝玩乐,没有他们那样的聪明脑子。 赫连𬸚:“无妨,朕讲给你听就是。” “你看这棋局,东南角的这片黑子,看似声势浩大,将白子逼入绝境,实则……后方空虚,根基不稳。” 赫连𬸚执手,将白子落在某个看似无关紧要的位置上,“只需一枚闲子,便能引得它首尾难顾,满盘皆输。” 棋局顷刻逆转。 原本气势汹汹的黑子大龙,竟因这一子而瞬间被扼住要害,陷入重重包围,败象已露。 赫连𬸚的暗示已经十分明显——那看似神秘的刺客及其幕后主使,实则破绽百出,只需找准关键,便能一击即溃。 但赫连旭听得似懂非懂,“原来如此……堂兄果然厉害!” 太复杂了,他的脑子实在转不动。 聪明人下棋说话就是不一样,弯弯绕绕的。 “光下棋也无聊,堂弟尝尝点心吧。”赫连𬸚适时地转换了话题。 赫连旭眼睛一亮,拿起一块尝了,随即又有些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堂兄,我能不能带一块回去?婉儿最近害喜难受,胃口不好,我想让她也尝尝……” 王府的厨子再好,也不如宫里御厨的手艺。 “自然。”赫连𬸚笑了笑,吩咐道,“德福,去装一盒精致的点心,稍后给世子妃送去。” “是。” 赫连𬸚状似闲聊般无意提起,“皇叔近来身体可还康健?” “好啊!”赫连旭立刻点头,“我爹身体硬朗着呢,每日能吃三大碗饭,精神头十足,现在就天天盼着抱孙子!” 赫连𬸚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含饴弄孙,果然是人生乐事。” “怪不得皇叔……精神更胜从前。” 赫连旭全然没听出这话里的试探之意,依旧乐呵呵地顺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其实不光父王盼着,我每日摸着婉儿的肚子,感觉孩子又长大了一点,也盼着他赶紧出来,叫我一声爹爹呢……” 爹爹…… 赫连𬸚握着茶盏的手收紧了些,眸色深沉。 他的孩儿已经七个月大,不久的将来,他也会为人父。 可是,他的孩子会唤怀瑾爹爹……而不是他。 …… 赫连旭前脚刚回去,后脚就被端王叫去了。 “旭儿,陛下唤你何事?” 赫连旭毫无心机,如实告知,“皇上堂兄说棋侍诏献了局难解的棋,他想找人琢磨一下。陆表哥要照顾表嫂没空,就找上我了。” 下棋? “只是如此?”端王眉头微拧,追问道,“陛下就没有同你说些别的?或是问什么话?” “别的……”赫连旭努力回想,随即憨憨一笑,“好像也没有,堂兄就专心和我下棋来着。可惜我不太懂,连着下了三盘,全都输了,皇上堂兄的棋艺真厉害!” 他提起手边的食盒,“对了父王,这是堂兄赏给我的糕点,可好吃了,您要尝尝吗?” 端王对糕点并无兴趣,摆了摆手。 赫连旭见状,便道:“那我带回去给婉儿吃了,她最近胃口不好,正好尝尝鲜。” “等等!” 端王似忽然想起了什么,目光倏地锐利起来,他紧紧盯住那盒精致的糕点,仿佛在看什么蜇人的毒蛇。 他语气放缓,“……宫里御厨的手艺,父王确实好久没尝过了。旭儿,这糕点……不如就留给父王吧?” 赫连旭脸上露出些许为难。 若是他自己吃的,全部给父王都行,可这是他特意为婉儿留的…… 不过赫连旭素来孝顺,见端王似乎真的很想吃,犹豫片刻,还是忍痛将食盒递了过去。 “那……好吧,都给您。” 赫连旭心里想着,大不了过两日,他再厚着脸皮向皇上堂兄讨一盒就是了。 这时,书房外有幕僚求见,似乎有要事禀报。 赫连旭识趣地不再打扰:“父王,您忙,我先回去了。” 说罢,他便像来时一样,咚咚咚地跑远了。 明明生于最是勾心斗角的宗室亲王之家,却还是养成了这般赤诚单纯的性子。 好,也不好。 幕僚神色凝重,压低声音道,“王爷,昨夜才出了行刺之事,今日陛下就把世子召过去。” 他忧心忡忡:“陛下恐怕是疑心到您头上了……” 端王看着儿子消失的方向,缓缓摇头,“不是疑心。” 是警告。 他只有赫连旭这一个儿子,也是他唯一的软肋。 皇帝此举,是在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你的命脉,朕随时可以拿捏。 一旁的侍从早已奉命用银针将糕点里外试了个遍,此刻回禀,“王爷,查验过了,糕点没有毒。” 幕僚闻言,稍稍松了口气。 但转念一想,陛下若真起了杀心,完全可以光明正大的来。 “王爷,咱们只安排了死士放箭,但竟然还有另一批人在酒里下毒,您……有眉目吗?” 端王摇头,“本王也不知。” ……究竟还有谁,也想置赫连𬸚于死地? 幕僚道,“陛下既然已经起了戒心,咱们……还是得从长计议,徐徐图之啊。” 明明是见血封喉的毒药,谁沾上了都得死,但谁能料到,这其中居然出了睿亲王妃这个变数。 “王爷,这睿亲王妃绝不是等闲之辈,上回也是她解了皇帝的蛊毒,医术不可小觑啊……” 端王负手,眸子微眯,“睿王妃,有点意思。” …… 赫连𬸚感觉有点累。 短短两三日,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 这宫里的算计无休无止,审问、猜忌……每个人都在相互试探,每一刻都需紧绷心弦。 自从知道宁姮怀着他的骨肉,赫连𬸚的精神就没有松泛过。 再加上前晚寿宴上的动荡,他要掌控、要权衡的事情太多。 心神恍惚间,竟不知不觉独自走到了鹳雀苑外。 ------------ 第80章 三个把日子过好 赫连𬸚脚步顿住,他来这里干什么? 这是怀瑾的住处,里面住着他的妻儿,共享着天伦之乐…… 眸中闪过一丝自嘲,赫连𬸚正欲转身离去。 刚从院内出来的王管家一眼瞧见了他,吓得一个激灵,慌忙跪地行礼,“老奴参见陛下!不知陛下驾临,有失远迎,望陛下恕罪!” “起来吧。”赫连𬸚语气平淡。 这下,他若立刻离开,反倒显得刻意奇怪了。 他顺势问道:“怀瑾在做什么?” 这话以往帝王就经常问,王管家没觉得哪里不对,“回陛下,王爷和王妃正在里头用膳呢……您用过了吗?不嫌弃的话,不如和王爷王妃一起……” 话还没说完,王管家就恨不得给自己一大嘴巴子。 陛下有整个御膳房伺候,山珍海味应有尽有,哪里就要凑过来吃他们王府的寻常菜色了? 以前倒也罢了,现在王爷娶了王妃,总该是要避嫌的。 然而赫连𬸚思索了片刻,竟颔首,“可以。” 王管家脸上微露愕然之色,但天子金口已开,他不敢多问,连忙侧身引路。 “是,是!老奴这就去通传,陛下请!” …… 里面,一家四口正在用膳。 三个坐着,唯独宁姮待遇特殊,半靠在躺椅上。 她体内的毒早就清干净了,精神也恢复了,但身边所有人都固执地认为她“没好利索”,对她实行严加“看管”。 吃饭更是重中之重,之前差点就要端到床上喂了。 在宁姮的强烈抗议和据理力争下,才勉强争取到——把躺椅搬到饭桌旁,她半躺着被人喂食。 那架势,看起来不像用膳,像临死之前吃最后一餐。 听到管家通传陛下驾到,阿婵和宁骄迅速对视一眼,同时看向宁姮,以眼神无声交流,【糟糕!皇帝是不是发现什么了?】 宁姮眼神平静,【早就暴露了,淡定。】 宁骄愕然,【什么时候的事,我咋不知道?前晚?】 【不,更早。】 在场四人,加上赫连𬸚五个人,竟只有陆云珏是全然被蒙在鼓里的。 陆云珏对赫连𬸚过来并不奇怪。 未成婚之时,他与表哥就时常一同用膳,一家人,没那么多讲究。 陆云珏命人添碗筷,顺便再做两道赫连𬸚素来爱吃的清蒸鲥鱼和蟹粉狮子头。 “表哥来也不让人说一声,再晚来点,怕是只有残羹冷炙招待了……” 宁骄这回是实实在在见到皇帝本尊了,还如此近距离。 心头又是激动又是发怵。 毕竟眼前这位可是封建朝代手握生杀大权,随便一句话就能让人全家掉脑袋的,她只是个平头百姓,惹不起,真的惹不起。 宁骄连忙拉着阿婵一同躬身行礼,“参见陛下。” 现任丈夫和曾经的“一夜奸夫”聚在一张饭桌上了,宁姮觉得这场面着实有些诡异。 她慢吞吞地,作势要撑着躺椅扶手起身行礼。 如今月份大了,任谁第一眼都看到了她的肚子。 赫连𬸚也不由得看过去,想到那里正孕育着自己的骨血,心头莫名一软。 但随即,他又精神分裂似地冷了脸,面皮紧绷。 “不必行礼,坐吧。” 宁姮从善如流地半躺了下去。 赫连𬸚一来,原本轻松随意的家宴瞬间变得像领导聚餐,空气都仿佛沉重了几分。 宁骄觉得浑身不自在,连忙找了个借口,拉着面无表情但眼神警惕的阿婵,迅速退出了这是非之地。 剩下三人围坐,气氛微妙。 宁姮只埋头,自己吃自己的。 陆云珏则挑起话头,和赫连𬸚闲聊,“表哥,那幕后之人可抓住,表哥预备如何处置?” 赫连𬸚道:“那日下毒的,有两批人。” 竟有两批? 陆云珏心惊,“分别是谁?” 赫连𬸚看了宁姮一眼,见她埋头吃饭,半点不受影响。 就道,“一个是端王,另一个,朕还在查。” 原先赫连𬸚也以为全是端王所为,为了自己,也为了儿子,他下手不稀奇。 但细查之后,却在那满口叫冤,但咬死不说的太监身上发现了南越的刺青,竟还是个异族奸细。 见陆云珏表情凝重,赫连𬸚宽慰道,“不必担心,都是秋凉蚂蚱,蹦跶不了多久。” 陆云珏知道他素来有谋算,也就没再问了。 但凡表哥想杀的人,阎王不敢不收。 扯了几句闲,赫连𬸚忽然将话题转向宁姮,“弟妹此番解了毒,身体可好些?” 宁姮将嘴里东西咽下,才抬头,“已经好多了,有劳……表哥关心。 一句表哥,让赫连𬸚的表情变得有些难以形容的微妙。 但他好歹是当皇帝的,惯于掌控情绪,很快便恢复了常态。 赫连𬸚又问,“其实朕心中一直有个疑问,那鸩毒凶猛,整个太医院都束手无策,那枚解药当真神效……不知弟妹手中,可还有多的?” 宁姮摇头,“没了,此药所废药材极其难寻,世间只此一颗。” “你可将所需药材写下来,朕命人去寻……若还能制出来,无论耗费多少金银,都无妨。” 宁姮知道他问这个的目的是什么。 可她静默数秒,“哪怕还能制出来,也……治不好怀瑾,他的身体底子,早已经毁了。” 若是怀瑾刚中毒时便有这还魂丹,或许还有救。 可那时她宁姮还没出生呢,哪儿来的解药? 鸩毒见效极快,长年累月侵蚀下来,他体内的脏器早已纤维化,机能衰败。 就跟阿娘说过的现代“百草枯”差不多,一旦入口,损伤极大。 她这次能捡回一条命,已是侥幸。若非阿婵及时赶到,服下还魂丹,加上她自身体质特殊且救治及时,恐怕也凶多吉少。 只是她素来淡定,看着没事人一样,实则也是从鬼门关走了一遭。 陆云珏的眸色微微黯淡下去。 人总是这样,即便知道希望渺茫,也还是会存着一丝妄想,期盼着奇迹。 因为陆云珏的病,饭桌上的气氛再次陷入沉默。 赫连𬸚却很快振作起来,“事在人为,万事无绝对,总要尽力一试才知结果。” 宁姮知道他们兄弟感情好,不忍彻底掐灭这微弱的希望,便将核心的几味珍奇药材口述出来。 陆云珏记性极好,听了一遍便起身道:“我去书房找纸笔记下,免得忘了。” 如今,厅内只剩下他们两人。 赫连𬸚有些不自在地轻咳一声,“七个月了?” “是。”宁姮应道。 “你就打算一直这样?”赫连𬸚眉头微蹙,带着帝王的强势与不赞同,“你腹中乃是龙裔,岂可一直流落在外,身份不明?” 陆云珏在时,两人尚能维持着表面的距离与恰到好处的疏离。 此刻人一走,宁姮便懒得再装,语气也随意了许多,“这都还没生下来,谁知道是龙是虫?” “指不定是只懒趴趴的瞌睡虫呢,跟着怀瑾寻常富贵平安一生,不挺好。” 赫连𬸚气恼,“你!” 她怎能如此轻描淡写地贬低他们的孩子? 赫连𬸚本就生得俊美无俦,平日里威仪深重,令人不敢直视,但只要细看,便会发现他眉眼极其精致,鼻梁高挺,薄唇棱角分明,组合在一起堪称造物主的恩赐。 那双漆黑深眸此刻因薄怒而更显锐利,却也流光溢彩,动人心魄。 宁姮当初就是看上了他这副顶级的皮囊,若单论长相,普天之下恐怕再也找不出几个能与他相提并论的了。 她忽然心血来潮,问道,“你要摸摸她吗?” ------------ 第81章 兄弟微微修罗场 宁姮已经习惯了被身边人摸肚子。 自从显怀之后,阿娘,怀瑾……甚至太后、赫连清瑶等,或关爱,或好奇,时不时要来摸一下,感受胎动。 她并不讨厌赫连𬸚,好歹是孩子亲生父亲,让他摸摸也无妨。 赫连𬸚闻言,明显怔住了,“什么?” “不想摸?那算了。”宁姮作势要收回邀请。 “摸!”赫连𬸚生怕她反悔,几乎是立刻应道。 他迅速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宁姮身旁,犹豫了一下,才极其小心翼翼地将宽大的手掌,轻轻覆在了她圆润的腹部。 夏日衣衫单薄,掌下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隆起的,充满生命力的弧度,是温热的。 赫连𬸚屏住呼吸,耐心等待着,但半晌过去,掌心下依旧安静。 “……好像,没动静。” 宁姮解释道,“可能是中毒的缘故,这几日崽儿也没什么精神。你再等等看。” 赫连𬸚又耐心地等了一会儿,掌心下依旧沉寂。 他不由得有些郁闷——明明母后、怀瑾,甚至小九都说摸到过胎动,为何他来摸,这孩子就没反应? 难道皇儿独独不喜他这个亲生父亲? 就在赫连𬸚失望地准备将手收回时,掌下突然传来一下清晰的顶动。 力道不大,却异常真切。 紧接着,又是一下轻轻的滑动,仿佛里面的小家伙在伸懒腰,调整姿势。 “!”赫连𬸚浑身一僵,难以置信地看向宁姮,声音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激动微颤,“动……她动了……” 宁姮唇角微勾,露出抹浅笑,“应该是睡醒了,都说了让你等等。” 她笑起来时眼波流转,那张本就清丽绝伦的脸庞更是瞬间鲜活起来,宛如冰雪初融,春花绽放。 赫连𬸚心头忽然被一种陌生而柔软的情绪充斥得满满当当。 突然,身后传来一道有些迟疑的声音—— “阿姮,表哥,你们……在干什么?” 是抄录好药方返回的陆云珏。 从他的角度看过来,表哥弯腰俯身,高大的身躯几乎将宁姮完全笼罩,姿态亲近,而阿姮抬眉浅笑,画面宁静而温馨。 两人看上去竟像是一对…… 陆云珏心口莫名一紧,攥紧了方子。 宁姮反应极快,不动声色地将赫连𬸚尚未来得及完全收回的手轻轻推开。 “刚才想起来喝口水,起身急了,脚下滑了一下……幸好陛下反应快,顺手扶了我一把。” 她客气地道谢,“方才多谢表哥,否则,我就该摔了。” “不必。”赫连𬸚顺势直起身,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拉开。 脸色恢复了一贯的帝王冷漠,带着几分苛责,“怀着身孕还如此冒失,传出去,朕怕是要担个见死不救的恶名。” 听着这合情合理的解释,陆云珏心里方才升起的那点异样感顿时消散, 他松了口气,随之而来的是后怕与担忧。 “喝水的话唤我一声就是了,何须自己动手?真摔了可怎么好?”他快步走到宁姮身边,仔细查看她是否真的无恙。 然后倒了水,递到宁姮唇边,“慢点喝。” 宁姮道,“成天使唤你,都快成哈巴狗了,还不够啊?” 陆云珏温声道,“那我也甘愿。” 夫妻两人之间流淌的亲昵与依赖旁若无人。 赫连𬸚方才因胎动和那一笑而稍有涟漪悸动的心,像是被无形的手紧紧揪住,闷闷的,酸涩难言。 “表哥,表哥?” 听到陆云珏的呼唤,赫连𬸚才从那股莫名的情绪中抽离,“嗯。” “药材我已悉数记下,寻找之事,就劳烦表哥费心了。”陆云珏将誊写好的药方递过去。 赫连𬸚接过药方,看也未看便纳入袖中,转身欲走。 “等等。”宁姮却突然开口。 陆云珏疑惑地看向她。 赫连𬸚脚步顿住,侧身,“还有事?” 宁姮理直气壮,“陛下,我好歹替您挡了一劫,险些丢了性命,您就没有点实质性的恩赏表示表示吗?” 这个倒是赫连𬸚疏忽了。 “你要什么?”他问。 宁姮“唔”了一声,似乎早有打算,“我暂时没什么特别想要的。不如就把这个恩赏转给镇国公府的秦楚小姐吧。” “她私下同我说,不想被父母安排嫁人,而是想在北疆光明正大地闯一份天地,我挺喜欢她的,希望陛下可以允准。” 赫连𬸚有些意外,“你自己不求?” 宁姮唇角微勾,“我若想要什么,下次再找陛下呗。” “两次救命之恩,若只用些寻常赏赐就打发了,我可不依。” “嗯。”赫连𬸚几不可察地勾了下唇角,抬步走了。 …… 不知为何,看着赫连𬸚离去的背影,陆云珏有些不安。 “阿姮……” 表哥比他身体健朗,比他样貌更显英挺俊朗,骑射武艺样样精通…… 就连幼时一同读书,表哥的功课也永远是众皇子中最好的。 或许是男人那点微妙的嫉妒心与自卑感在作祟,他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梗住,有些发闷,更有些难以言喻的恐慌。 陆云珏忽然俯身,吻住了宁姮的唇。 以往多是宁姮主动撩拨,这次他却带着一股不容拒绝的力道。 气息紧密交缠,他吻得有些急,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慌乱,甚至带着点笨拙的啃咬。 像是在通过这种方式确认她的存在,驱散心底那莫名的不平静。 片刻后。 陆云珏微微退开,轻轻抵着宁姮的额头,呼吸微促,“阿姮……等孩子出生后,我们就圆房,好不好?” 送到嘴边的福利,宁姮自然不会拒绝。 自从揣了这个崽,她每天除了能把他撩得面红耳赤,弄他一脸水之外,什么都干不了。 那是早就有些“饥渴难耐”了。 宁姮反过去吻了吻他有些泛红的唇瓣,眼中漾起促狭的笑意,“那肯定啊,我们不是早就说好了。” “到时候……你可别想逃。” 院外,刻意放慢脚步尚未走远、且耳力极佳的赫连𬸚,将屋内这番亲密对话清晰地听入耳中。 脚步微顿。 但仅是片刻停滞,他就大步流星地阔步离开了。 只是那张脸上,凛寒冷郁,再无半分笑意。 ------------ 第82章 秦楚封将军 与此同时,白捡了个天大便宜的秦楚,整个人都处于懵逼状态。 “……啊,我吗?” 前来宣旨的太监堆着满脸笑意,“自然是您,镇国公府的大小姐啊。睿亲王妃救驾有功,自个儿都没要赏赐呢,独独求陛下将这份恩典赏给您呢。” “您可是本朝第一位有品阶的女将军啊,这是何等的恩宠与殊荣!” 太监尖细的嗓音带着激动,“秦小姐……哦不,瞧奴才这嘴,该叫秦将军了,快快叩首接旨吧!” 原来,那不是宁姮的一句空话…… 秦楚心中激荡不已,深吸一口气,郑重跪下,双手高举过头。 “臣秦楚,接旨!谢陛下隆恩!” 哈哈哈哈!从今以后,她就再也不用被逼着相看那些纨绔子弟,不用被困在后宅学什么女红中馈,过那令人窒息的噩梦般的生活了! 此刻秦楚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以后只要是宁姮的事,就是她秦楚的事! 啥也不说了,直接就是干! 然而,等宣旨太监一行人离开后,镇国公的脸色瞬间黑如锅底,“胡闹!当真是胡闹!” 他气得胡子都在发抖,“你一介女流之辈,懂什么排兵布阵,战场厮杀?那是男人该去的地方,陛下怎可封你为正四品昭武将军,还准你领兵前往北疆?!” 秦楚倒是觉得,朝中那些只会夸夸其谈、纸上谈兵的男人才多是酒囊饭袋。 “老头,”她扬了扬手中的圣旨,“这可是陛下的圣旨,金口玉言!你有本事,现在就去让陛下收回成命啊?” 镇国公差点被气撅过去,指着她怒道,“逆女!逆女啊!” 秦楚撇撇嘴,等她到北疆立下几个实实在在的军功,到时候他就知道他到底逆不逆了。 镇国公夫人同样满脸忧心与不解。 想到女儿中秋过后就要离家远赴边关,眼眶瞬间就红了,“楚儿,你为何一定要去那北疆?” “北疆苦寒,乃不毛之地,风沙都能割破脸皮,军营里全是男子,你去那里不是活受罪吗?” 秦楚浑不在意地耸耸肩,“其实东域也行,我不挑。” “你呀。”镇国公夫人见她这般,眼泪瞬间落了下来,拿着帕子不住抹泪,“边疆之地何其偏远,你一去三年五载都不能归家,刀剑无眼……万一有个什么闪失,你让爹和娘可怎么活啊?” 秦楚对此倒是很豁达,“这怕什么,家里上有大哥,小有老弟,他们定会孝顺你们的。再说了……”她瞥了一眼气得吹胡子瞪眼的父亲。 “老头也没闲着,后院那么多姨娘,再生几个孝顺的也不难。” “你!”镇国公被她这话气得眼前发黑,差点背过气去。 镇国公夫人还想再说什么,秦楚却握住她冰凉的手,收敛了玩笑的神色。 “娘,您放心,女儿会保护好自己,平安回来的。” 她一字一句道,“嫁人生子非我所图,女儿会向您证明,不止靠男人,我也可以凭本事,为您挣来更高的诰命尊荣,您且等着看。” 镇国公夫人这辈子都没出过京城,更没见过外面的天地,就这么一个女儿,自然希望她找到好的归宿,幸福一生。 可女儿对此无比抗拒。 她不明白,女子相夫教子本是常理,为何她一定要走那条艰难无比的路? 但此刻,看着秦楚坚毅无畏、熠熠生辉的脸庞,镇国公夫人竟有些怔住了。 到嘴边的劝阻,怎么也说不下去了。 罢了罢了,左右楚儿在京中跟那些贵女也格格不入,不如去外面闯一闯。 说不定……她真的能开心畅快些。 …… 转眼便是七夕。 七夕是有情人的节日,但行宫里的气氛冰冷肃杀,不比往年半分热闹。 刺客被凌迟处死的血腥气仿佛还萦绕在宫墙之间,伺候的宫人们个个屏息凝神,连从内狱前经过都不敢,远远便绕道而行。 最近,行宫的防卫比以前多了两倍不止,甲胄森森的禁军日夜巡逻,让众人心内惶惶。 只因景行帝至今仍未命人大肆抓捕余孽,谁都生怕那日的刺客还混迹在行宫之中。 与此同时,崔熙月被格外开恩,从内狱放了出来。 经查,她那晚与睿亲王共处一室,虽是为了私情,却并未安排刺客行刺。 凭她的脑子,也找不到那种见血封喉的毒药,行弑君之举。 只不过,终究是因她的缘故才导致睿亲王妃受伤,若非崔文宥拿出御赐的免死令牌,崔家怕是要给崔熙月准备后事了。 饶是如此,她也还是受了刑的。 脸上瞧着完好无损,至于身上,一双腿看着软绵绵的……具体如何,便无人知晓了。 女儿受了这么大的罪,身为父亲的崔诩看都没来看过。 一是恼恨这个女儿太蠢笨,眼高手低,半点心机谋算也无,生生将一手好牌打烂,险些把他牵连进去。 二是他如今自顾不暇。 崔诩近来得了一种怪病,身上莫名奇痒难耐,控制不住地想要抓挠。 尤其是这炎热天,有些伤口未能及时愈合,已然化脓溃烂,散发出难闻的气味。 到了夜晚,更是心燥难安,辗转反侧,不过短短数日,他整个人便憔悴委顿了不少,哪里还顾得上这个蠢女儿。 “不要过来!不是我……啊!我不是刺客……” 房间内,崔熙月双眼紧闭,双手在空中胡乱挥舞着。 守在床边的娟儿连忙上前,用湿帕子擦拭她额头的冷汗,低声呼唤:“小姐,小姐?醒醒……您别怕,这只是梦……” 她喊了好多声,崔熙月却依旧被可怕的梦魇着,浑身颤抖,怎么也醒不过来。 娟儿很后悔。 她不该听相爷的吩咐,给小姐下那损嗓子的药,如今嗓子坏了,小姐变得更偏激了。 可她没有办法,她全家的身契还牢牢捏在相爷手里,由不得她不从。 小姐被放回来后,夫人倒是过来抱着她哭了几场,但自始至终,相爷都没来过。 娟儿再愚钝也明白,小姐这是被弃了。 眼见着崔熙月脸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呼吸愈发急促,显然是发起高烧。 娟儿咬了咬牙,起身想出门去请个大夫。 谁知刚推开门便在廊下见到静立已久的崔文宥,娟儿凛然一惊,慌忙垂下头,“三少爷。” “做什么去?” 虽然崔文宥相貌俊美,气质清冷出尘,但娟儿很怕他,“小姐她有些发烧,奴婢打算去请个大夫来看看……” “不必,下去吧。” 崔文宥道,“没有我的吩咐,任何人不得打扰小姐静养。” 娟儿迟疑两秒,还是应了,“……是。” 崔文宥走进去,坐到榻边,安静地看着崔熙月发梦魇。 待到崔熙月幽幽转醒,便看到面无表情的崔文宥,吓得一哆嗦,“三哥,你,你怎么在这儿……” ------------ 第83章 又蠢又坏的野种 “嘶,好痛……我的腿!” 崔熙月还没完全清醒过来,便感觉腿部剧痛,软绵绵地使不上任何力气,她惊惶不安,“我的腿怎么了……” 崔文宥道,“断了,日后坐轮椅就是。” 惹了皇帝,只是断两条腿,已经是格外开恩了。 然而崔熙月脸色惨白,断了……什么叫断了,以后她就是个残废了是吗? “这次只是腿,下次可能是你的舌头,你的手……还有你这条命。” 说着,崔文宥露出一抹怜惜的笑容,伸出手作势要探她的额头,“受了这么大的罪,人都瘦了一圈,多可怜……” 他语气温和得令人心头发毛,崔熙月泪流满面,却还是猛地抱紧被子,忍痛朝后缩了缩,“……娟儿呢?” 崔文宥的手悬在半空,脸上的笑容瞬间冷凝,面上那伪装的暖意也消散殆尽。 “怎么,躲我?” “没有!我怎么可能躲你……三哥,我没有……”她声音沙哑,带着不易察觉的惊惧。 崔熙月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十岁之前,家里最疼她的就是这位三哥了。 他们年纪相仿,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三哥总是第一个想到她。她闯了祸,他也总是默默替她担下。 但不知从何时起,一切都变了。 他变得冷漠、疏离,看向她的眼神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情绪,甚至是厌恶。 彼时,崔熙月也是被父母捧在掌心里娇养大的,心高气傲,慢慢地,便也与这位骤然转变的哥哥疏远了。 直到十六岁那年,她无意中发现…… 简直是恶心龌龊至极,他怎么可以那样! 崔熙月还沉浸在那段不堪回首的记忆里,崔文宥却已经猝然伸手,狠狠扼住了她纤细的脖颈。 “我的好妹妹,你为什么不听话呢?”他俯身逼近,气息喷在她的耳畔,声音低沉如鬼魅,“我费心救你,治好你的嗓子,可不是为了让你继续犯蠢,去招惹不该惹的人。” 窒息感让崔熙月拼命挣扎,脸色迅速涨红。 “三哥…你放开…我错了……我知道错了……” “不,你不知道。” 崔文宥的手指缓缓上移,重重摁在她毫无血色的嘴唇上,阻止了她即将出口的尖叫和辩驳,“你真是蠢得令我发指。” 崔熙月被他眼中毫不掩饰的杀意骇住,泪水汹涌而出。 她声嘶力竭地喊道,“三哥!我是你妹妹,你不能这么对我!” “妹妹?”崔文宥嗤笑一声,“是啊,你可真是我的‘好妹妹’。” 他刻意加重了最后三个字。 “最近给我老实在房里待着,再敢轻举妄动,或是踏出这院子半步——”他微微松开些许力道,让她得以喘息,眼神却更加冰冷,“我不会再对你留情。” 崔熙月知道他要的是什么。 但她不知道为什么?他们是亲兄妹啊,他为何要这么羞辱她! 然而,即便要被那么“羞辱”,她也不会让宁姮好过。 “不!三哥,你再帮我一次!”她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不顾一切抓住崔文宥的衣袖,“你帮我把那个秘密传出去!宁姮她怀着野种,肆意诓骗怀瑾哥哥,我不能让那个贱人得逞!” “怀瑾哥哥?”崔文宥眸色一沉。 刚刚松开的五指再次收拢,掐得崔熙月眼前发黑,“叫得当真是亲热啊,你以什么身份替他鸣不平?嗯?” “三哥……若是你……愿意帮我,我答应你……” 感到空气一点点被剥夺,崔熙月流着泪哀求,“……什么我都答应你……只要你帮我毁了宁姮……” 那双含泪的眼睛望着自己,泪珠悬在纤长的睫毛末端,将落未落。 这副模样,依稀还有几分小时候跟在他身后,甜甜叫着“三哥”,向他讨要糖人时的影子。 曾几何时,他最疼这个最小的“妹妹”。 什么稀罕玩意都紧着她,哪怕是她任性闯了祸,推到他身上,他也甘之如饴地替她背下黑锅。 ——如果,她真是他妹妹,而不是个外面抱来的野种的话。 但就是这么个又蠢又坏的野种,却让他这么多年一直让他放不下…… 何其可笑! 崔文宥猛地松手,毫不怜惜地将崔熙月摔回床榻之上,眼底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寒潭。 “老实待着。” 撂下这几个字,他拂袖而去,再未多看她一眼。 …… 与此同时,景行帝雷霆手段,在行宫里进行了一场彻底的清洗,揪出了好几个潜伏极深的南越奸细。 这些人被查实与万寿宴当夜刺客有关联,尽数被处以极刑。 血淋淋的人头高悬,以儆效尤。 虽然血腥残暴,但却让笼罩在行宫上空的阴云散去了些许,毕竟刺客被抓出来,总比一直藏在暗处来得好。 然而对端王这边而言,就略微有点棘手了。 “陛下,臣棋艺不精,又输了。”端王将手中黑子放入棋罐,姿态谦恭。 赫连𬸚指尖拈着一枚白子,“怎会,皇叔承让罢了。” “朕记得,父皇在世时,九皇叔的棋艺是最好的,只是可惜,英年早逝。” 他并未抬眸,只是将白子慢慢捡起来,“皇叔还记得九皇叔因何而逝么?” 端王表情有瞬间的凝滞,随即道:“如何不记得,老九谋逆篡位,胆大包天给先帝……下毒,事败后被剥夺封号,圈禁至死。” 赫连𬸚扯了扯唇,讥道,“既知道前车之鉴,皇叔又为何要重蹈覆辙?” 他声音陡然转冷,带着山雨欲来的威压,“是觉得朕尊你为皇叔,便可以肆意妄为,将朕的仁慈拿去轻贱吗?!” 后半句语调极重,已是毫不留情的斥责。 端王慌忙离席,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陛下明鉴,臣万万不敢!” “谋逆篡位乃死罪,臣如何敢,臣惶恐啊!” “你是该惶恐。”赫连𬸚不再与他虚与委蛇,将一张折叠的绢布随手掷于端王面前。 那绢布边缘沾染着暗褐色的血迹,赫然是一张血书。 “皇叔安排的人当真忠心,可再忠的心也敌不过刑罚,这是刺客临死前,亲笔所书。凭此物证,皇叔觉得,你适合什么死法呢?” “还有你的儿子,即将出世的孙子,端王府上下几百口……又该如何处置?” 血书自然是假的,但皇帝说是真的,便是真的。 端王瞳孔骤缩,死死盯着地上那刺目的血书。 他也没料到,景行帝会这么快查到他身上,明明他安排的万无一失,所有线索都应指向睿亲王才对。 端王计划的是让赫连𬸚中毒暴毙,就算不成,也能让他们兄弟离心,自相残杀。 但此刻,端王再怎么都不得不承认。 眼前的帝王虽年轻,却是头猛虎,心思深沉,手段狠辣,根本不如他那昏聩无用的老子好糊弄。 他伏在地上,心思百转千回,急速思索着对策。 就在这时,一直默不作声跟在端王身后的幕僚猛地扑了出来,声音凄厉。 “陛下!不关王爷的事,是罪奴!那刺客是罪奴安排的!” ------------ 第84章 她后院肯定不起火 幕僚抬起头,眼中满是决绝,“但罪奴并非针对陛下,罪奴只是因私事暗恨睿亲王,才想将他除之而后快!” “此事跟王爷没有半点关系,王爷完全不知情!” 他将所有罪责一力承担,谋害亲王的下场虽惨烈,但怎么都比弑君篡位要轻得多。 至少,能保住王爷性命,保住王府根基! 端王立马反应过来,痛心疾首地看向周士忠,“士忠,你糊涂啊!你怎可……怎可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你让本王如何,唉……”他捶胸顿足,一副被蒙蔽深受打击的模样。 瞧着这主仆二人唱作俱佳的表演,赫连𬸚恍然,只是唇边笑意未达眼底。 “如此说来,倒是朕错怪皇叔了。” 紧接着,他话锋一转,语气凌厉如刀,“好个卑贱奴才,竟然谋害跟朕情同手足的兄弟,简直罪该万死!” “来人!” 德福立刻躬身端上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碗黑乎乎的药汁,散发着刺鼻的气味。 “这是鹤顶红。”赫连𬸚居高临下,“皇叔,你亲自送他上路吧。” 端王脸上的肌肉几不可查地抽搐了一下,“陛下……” 最终,端王还是颤抖着手,端起了那碗沉甸甸的毒药。 周士忠深深望了端王一眼,眼中情绪复杂,有绝望,有不甘,最终化为认命。 他哑声道:“王爷,是罪奴让您蒙羞了……” 端王心中终于涌起真切的悲痛,周士忠从十几岁便跟在他身边,既是侍从,也是朋友,为他出谋划策,处理了无数阴私之事。 如今却要亲手了结他…… 他用口型无声承诺,今后会好好照顾他的妻儿老母。 周士忠看懂了他的唇语,闭上眼,接过药碗,仰头便要赴死。 可药刚入口,身后便传来景行帝残忍的声音,“一个人上路难免孤单,武竟安,将这贼子的三族一并送下去,一个活口都不要留!” “是!”武竟安领命,甲胄碰撞声铿锵远去。 这个命令一下,那周家就算是个鸡蛋,也要被摇散黄,地里的蚯蚓也得竖着切成两半。 “呃……!”周士忠猛地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向景行帝,又看向端王,喉间发出嗬嗬的声响,剧烈地挣扎起来。 “王爷!王爷——!!”他嘶声呐喊,充满了无尽的悔恨与绝望。 然而,不过片刻,周士忠便已气绝而亡。 双目圆睁,死不瞑目。 端王心底一寒,如此暴戾手段,斩草除根,眼都不眨一下。 ……是他太小瞧这个侄儿了。 他垂垂老矣,而皇帝正当盛年,今后恐怕还要统御朝纲几十年,他不得不……避其锋芒。 端王强行压下翻涌的气血,重新跪伏在地,“陛下,逆贼已经伏诛,都怪臣识人不清,才酿成此祸,还望陛下恕罪!” 景行帝亲自弯腰将他扶起,语气又变得温和,“这是哪里的话,皇叔不过是奸佞小人蒙蔽了双眼。” “今日皇叔手刃逆贼,大义灭亲,相信天下百姓也会感念皇叔的深明大义。” “其实皇叔,朕今日寻你过来还有一桩要事……”帝王扶着端王的手臂,如同柔软的绸缎里裹着锋利的匕首,“朕膝下无子,母后久居深宫,时常空感寂寞,待堂弟的孩子出生,便交由母后亲自抚养吧。” “有太后亲自教导,日后想必也能成为国之栋梁……不让皇叔烦忧。” 赔了夫人又折兵,不仅折了最得力的臂膀周士忠及其满门,连尚未出世的孙儿都要被捏在对方手中。 端王几乎咬碎了后槽牙,面上却不敢显露分毫,顺从地回应。 “陛下思虑周全,臣……遵旨。” …… 陆云珏本来想把对端王的处置告诉宁姮,但见她根本不感兴趣,也就没开口了。 宁姮的确不感兴趣,但她知道,这次差点把某人的“龙种”都给搞没了,他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刺客什么的,有人抓、有人杀就得了。 咸鱼才懒得去插手什么权谋。 七夕她也不乐得过,到了孕后期,腰间像长了个大西瓜,干什么都不方便,还是好好窝着算了。 转眼,中元节快到了。 民间素来有放河灯祈福的传统,有为自身祈求平安顺遂的,也有为逝去的亲人寄托哀思的,是一场颇为盛大的民间活动。 中元前一天。 宁姮看到陆云珏准备了好些东西,有浆糊、细竹片、麻绳、彩纸以及蜡油等物。 “你打算自己做河灯?给谁?” 陆云珏温声道,“……给我弟弟,也有可能是妹妹。” “嗯?”宁姮从没听他说起过,不禁好奇,“你还有弟弟妹妹呢?” “本来是有的,那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陆云珏温声道,“自我病后,母亲一直忧心我的身子,本就怀相不稳……那时胎儿刚满三个月,意外发现陆绩与青楼女子厮混,还养了外室,私生子都只比我小上两岁。” “除此之外,陆绩竟私下参与贩卖盐铁。母亲得知后动了大气,情绪激动之下,孩子……没能保住。” 陆云珏顿了顿,将裁好的素白绸缎覆在灯架上,用浆糊细细粘牢。 “这之后,母亲便彻底心寒,将陆绩踹了,带着我独居长公主府……每年中元,我都会给未出世的弟弟或妹妹做河灯,祈愿他们来世投个好人家。” 宁姮问,“陆绩……是你爹?” 陆云珏点头,“是。” 那当真是吾辈楷模,狗屁渣男什么的,有多远滚多远! 宁姮看了眼桌上已然成型的两个精巧河灯,“还要做几个?我帮你。” 陆云珏:“再做两个就是了,今年给你也做一盏。” 陆云珏想到宁姮的无痛症便有些揪心,感觉不到痛,什么时候受伤都不知道……希望阿姮能平安产子,与他长长久久。 四个河灯,三个人。 宁姮问,“多的那个是谁的?” 陆云珏将手中最后一点竹片弯好,轻声道,“表哥的。” 宁姮挑了挑眉,她觉得这兄弟俩还挺有意思,明明是表兄弟,却比许多亲兄弟还要亲厚,互相都惦记着对方。 她也是真有眼光,一下子看中两个。 这要是学她娘那样都收了……脑海里莫名闪过一个荒谬的念头,随即又暗自失笑。 若真如此,以这两人的关系,她这后院怕是也起不了火。 ------------ 第85章 中元节放河灯 皇帝要处理的事真的很多。 古往今来,多少皇帝英年早逝,活不到四十岁,那都是累的。 天不亮就要早朝,下朝后是堆积如山的奏折,日常还要应付后宫妃嫔,平衡前朝各方势力,劳心劳力。 也亏得赫连𬸚天生体魄强劲,又正值壮年,这才能保持最近只睡两个时辰,还头脑清明,手段狠厉。 端王虽已处置,但七夕当晚指使太监下毒的幕后之人还没抓到…… 赫连𬸚将整个行宫都翻查了数遍,依旧线索寥寥,倒是藏得深。 正凝神思索间,突然想起,今日好像是中元节。 帝王揉了揉眉心,问,“德福,睿亲王府如何?” 德福躬身,熟练回答,“回陛下,太医请平安脉也说王爷气色很好,请您放心。” 赫连𬸚顿了顿,“朕是问,睿亲王妃。” 德福心中十分诧异,王妃? 陛下素来只忧心王爷的身体,怎么如今倒关心起王妃了? 他迅速转念一想,哦,是了,定是因着那晚王妃舍身相救,加上王爷的缘故,陛下才爱屋及乌。 “王妃也很好。前儿诊脉的太医来报,说王妃身体无恙,胎儿也稳健,并未受那晚风波影响。”德福感慨,“……算算日子,再有两个半月,就到王妃的临盆之期了。” 赫连𬸚动作微顿,笔尖红墨滴在奏折上。 啪嗒。 ……再有两个多月,他就要做父亲了。 如果宁姮是他的人,他们可以一起期待孩子的降生。 而现在呢,他这个真正的父亲,却无名无分,天底下没有第三个人知道,那即将到来的小生命,流淌着他的血脉。 赫连𬸚眸底晦暗,指节微微泛白。 德福并未察觉到异样,还在自顾自地说着,“今日是中元节,民间甚是热闹,听说王爷和王妃打算晚些时候去街市上逛逛,放河灯祈福呢。” 河灯? 赫连𬸚想起,民间是有这个传统,放灯寄托哀思或祈愿。 他目光扫过龙案那些大半都是些无关痛痒的请安奏折,心头莫名升起一股烦躁。 好好的节日,别人夫妻出双入对,共享安宁,他却只能对着这些枯燥的政务。 “前段时日才出现刺客,外面鱼龙混杂,乱放什么灯。” 赫连𬸚倏地起身,玄色龙袍带起一阵微风,“朕去瞧瞧,让时一带人暗中护着。” 德福应是。 …… 宁姮和赫连𬸚大眼瞪小眼。 她也是没想到,自己和老公出来逛逛夜市,放个河灯,这位曾经的“奸夫”居然也上赶着来了。 这算怎么回事? “没想到陛下日理万机,居然也能抽出时间莅临这等民间小景。” 赫连𬸚面不改色,“这点时间还是有。” 宽敞的马车再宽敞,坐四个人还是稍显拥挤,尤其是两个大男人,再加一个孕妇,占据的位置更是逼仄。 阿婵觉得她待着也是多余,索性下去跟着马车走路了。 这下车内就剩三人。 宁姮觉得气氛更加微妙了,以他们三个的尴尬关系,凑在一起干嘛? 包饺子吗?馅儿都不对盘。 陆云珏倒是毫无所觉,或者说,在他的认知里,阿姮是他爱重的妻子,表哥是他敬仰的兄长,都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一家人同游,自然是不分彼此,其乐融融。 见车内沉默,他便主动开口,“表哥眼下有些乌青,可是最近没睡好?” 有人开了话头,气氛似乎和缓了些。 赫连𬸚端起小几上的茶杯抿了一口,“近来天热,是有些不得安眠,无妨,已经让太医开了安神药了。” 马车在青石板上稳稳行驶,将街市的喧嚣隔绝在外,又隐约可闻。 不多时,阿婵在外面轻叩车厢,道:“阿姐,到了。” 此次几人出行并未兴师动众,暗卫隐匿在人群之中,随行侍卫也都穿着便衣,混在游人里护卫,力求不扰民。 下了马车,眼前景象豁然开朗。 沭河悠悠,蜿蜒穿过街市,河两岸灯火通明,如同坠落人间的星河。 河面上已有不少精致的画舫缓缓游弋,河边百姓们并排着放灯,丝竹声、笑语声、叫卖声交织在一起,勾勒出一派安宁繁华的盛世景象。 “百姓安居乐业,都是表哥勤政爱民的功劳。”陆云珏由衷感叹道。 赫连𬸚负手而立。 望着那万千灯火倒映在河面的碎金,他不置可否。 自从登基以来,他勤勉政事,开拓疆土,比之曾经只会纵情声色、弄得朝纲松弛的父皇,不知强了多少。 百年之后史书工笔,他赫连𬸚,也称得上一代雄主。 今日有不少富家子弟包了奢华画舫出游,未免张扬,宁姮提前定了艘中等大小的,不算太奢靡,却也清雅舒适。 画舫共有两层,四人伙同乔装的德福登上船,进入一层雅间。 里面竟然已经有人了。 “参见陛下,王爷,王妃。”女子福身行礼。 德福诧异,这不是上回陛下寿宴上弹琵琶的柳大家嘛,“娘子如何在此处?” 陆云珏和赫连𬸚对视,他们素日里不好这些,也不知是谁人安排过来的。 “我让她来的。”宁姮道。 见到众人疑惑目光,她眨眨眼,“怎么,就允许男子潇洒听曲?我付了钱,自然也可以享乐,谁的钱不是赚……柳大家,请。” 柳如烟抱着琵琶坐下,信手拨动丝弦。 只有阿婵心里门儿清,什么听琵琶,她根本不好这口。 阿姐若是个男子,恐怕没几个能好色过她的。 几人在窗边坐定,陆云珏像是变戏法般,从袖中掏出一个油纸包,里面是几块摆放整齐,色泽金黄的糕点。 “尝尝,还热着。”他将油纸包推到宁姮面前,眼中带着温柔的笑意。 是桂花酥。 宁姮微讶,“你什么时候买的?”她记得一路过来,并未停留。 “刚才让小厮快马去买的。”陆云珏笑道,眼神明亮,“你上回不是说有点想吃外面的糕点了么?这家是老字号,味道还可以。” 宁姮想起来了,自己似乎是某次闲聊时随口提过一句。 她心中微暖,拿起一块咬了一小口,酥脆香甜,桂香浓郁。 “味道不错,你也尝尝。”随即便自然地将手中剩下的大半块递到陆云珏唇边。 当着众人的面,陆云珏明显愣了一下。 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薄红,似是不好意思,却还是就着她的手,低头轻轻咬了一口,眼角眉梢都染上了赧然又满足的暖意。 德福在旁边看得是欣慰又感慨。 真好啊,好久都没见到王爷这般开心满足的模样了。 赫连𬸚:“……” 然而,等德福不经意转头,看见赫连𬸚的表情,心中就是一惊。 陛下是怎么了,怎么瞧着心情不好的样子? ------------ 第86章 王妃关心陛下? 赫连𬸚发现自己真的贱了慌的。 非要上赶着过来,亲眼看见他们夫妻恩爱的场景。 仿佛有根细刺,不轻不重地扎在心口,不算很疼,却存在感极强,带着极致的酸涩与窒闷。 事到如今,赫连𬸚也说不上来,他究竟是在气闷些什么。 是气她能如此“博爱”,前脚睡了他,转头又和怀瑾这般恩爱……全然不将他们的过往和孩子放在心上。 还是气自己,明知……却还是不争气。 反正就是哪哪儿都不合他的意,曲太俗,灯太晃,周围太吵,糕点太腻…… 赫连𬸚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将杯中微凉的酒液一饮而尽。 喉间一片灼辣,然后兀自又斟满了一杯。 “喝酒伤胃,这糕点挺好吃的,陛下要尝尝吗?”这时,宁姮将糕点推到了他面前。 赫连𬸚一怔,看向宁姮。 她今日穿得很宽松,淡青色衣裙,面料柔软,勾勒出孕肚的柔和曲线, 此刻专注地望着自己,那双清凌凌的眸子映着点点灯火,竟让他有种错觉,他才是她此刻在意的人。 宁姮抬了抬手里的糕点,“吃吗?怀瑾特意买的,我可是自己省了一口,陛下才有口福的。” 其实不然,是她有点腻了。 糕点虽好,但自己吃独食还是有点甜了,还是分享为好。 但这话一出,别说陆云珏感觉,就连德福都觉出了些端倪。 王妃这……是在关心陛下? 陛下和王爷感情好不假,但陛下是王妃的大伯哥,还是表的,这般……是不是有点不妥? 不过,以陛下的威势,谁人不怕,王妃竟能把陛下当成“普通表哥”来对待,果然不是个寻常女子。 陆云珏偏头看了宁姮一眼,抿了抿唇,却没有说什么。 赫连𬸚深不见底的目光在宁姮脸上停留了一瞬,竟真的伸手,从油纸包里拈起一块最小的桂花酥,放入口中。 细嚼慢咽之后,他得出结论,“……有点太甜了。” 宁姮笑得很微妙,要是不甜能给你吃嘛。 糕点吃了,也听了琵琶,终于到了放河灯的环节。 几人走出船舱,来到船头。 陆云珏拿起那盏素白的河灯,低声念了段往生咒的梵文,祈愿他未出世的弟弟或妹妹能早登极乐,不再受这世间苦楚。 随后,将河灯轻轻放入水中。 剩下的三盏河灯,则由宁姮放下去,她用手轻轻拨了拨清凉的河水,助推了一把。 三盏形态各异的河灯晃晃悠悠,随着水流缓缓汇入河灯大军。 顺流而下,渐渐与万千灯火融为一体。 若县多高山,山路连绵,很少有这样泛舟游湖的机会,更别提这般万人空巷、灯火璀璨的盛景。 她觉得颇为新鲜,放完灯后,便和阿婵留在船头吹风赏景。 见她们姐妹俩聊得投入,陆云珏体贴地没有打扰,只是柔声叮嘱她们小心,别玩水着凉,便退回舱内了。 船头只剩下姐妹二人,四周无人,阿婵才压低声音问出心中的疑惑:“……阿姐,皇帝明明知道孩子的事,为何都不追究?” 甚至无半分为难。 以往听说皇帝暴戾,杀人如麻,但这几日亲眼所见,其威势虽深重,但并非像传闻中那样不分青红皂白。 宁姮完全不虚,“我是什么十恶不赦的罪人吗,他哪有处置我的理由。” 阿婵无语,“阿姐,这话说的,你自己信吗?” 话音刚落,宁姮的肚皮就被轻轻踢了一下,仿佛里面的小家伙在附议。 阿婵立刻找到了佐证,指着她的肚子,“看,连小崽子都不信。” 宁姮低头,对着那突然凸起一小块的地方,轻轻戳了下,“他本来是个绝嗣的命,要不是有我,这辈子哪有机会当爹?偷着乐吧他。” 阿婵真是受够他们这错综复杂的别扭关系了,画舫里坐着两个,家里还有个虎视眈眈的,外面还指不定有没有…… 她忍不住腹诽:让她浪,到时候看这局面怎么收场。 想起正事,阿婵神色一正,声音压得更低,“阿姐,我这次去南越,见到了殷璋……” “殷璋……”宁姮迅速在记忆中搜索这个名字。 “你哥?” 阿婵道,“不重要,不熟。” 按血缘算,是她哥,但按关系算,是仇人。 她跟殷简离开南越皇室的时候,不过几岁光景,当初无法报杀母之仇,如今不一定。 她收敛心神,语气凝重起来,“殷璋好像跟皇帝有仇,具体原因不清楚……他生性阴狠,心眼极其小,睚眦必报,要让皇帝小心些。” 虽然阿婵平等地看不上所有男人,但念在赫连𬸚是宁姮的第一个男人,又是未来外甥女亲生父亲的份上,还是好心提醒了一句。 她补充道,“这次宫宴上的毒,恐怕和殷璋脱不开关系。” 宁姮脸上慵懒的神色收敛了些,沉吟,“好,我知道了。” …… 夜风吹着很凉爽。 又聊了片刻,宁姮被阿婵扶着起身,正准备回船舱。 不经意间一瞥,突然瞧见对面一艘更为豪华气派的画舫。那二层楼台上,凭栏立着一位锦衣公子,看着十六七岁年纪,身着朱红锦袍,唇红齿白,在周遭灯火映衬下,十分显出少年人的张扬与明媚。 宁姮看了好几眼,心中不免感慨。 若县果然是小地方,美女倒是常见,但男人嘛,长得就参差不齐,歪瓜裂枣居多。 而盛京风水养人,竟是十步一美男,看着就让人觉得赏心悦目。 “阿姐,怎么了?”见宁姮驻足,目光投向对面,阿婵也跟着望过去。 待见到那少年过于出色的容貌,她先是一愣,随即无奈地闭了闭眼。 便知道,她这是好色的老毛病又犯了。 “阿姐,”阿婵低声提醒,“收敛点,你夫君还在里面等着呢。” 宁姮回神,“行,走吧。” 两人相携着转身步入船舱,而对面画舫上的少年,在宁姮弯腰进去之时,恰好看过去,当即便是一怔。 惊鸿一瞥。 “少爷,您怎么了?”身旁小厮见他愣神,疑惑问道。 少年却恍若未闻,猛地扒在木栏上,探出半个身子,似乎想要将那抹已然消失的倩影看得更清楚一些。 眼见再也瞧不见宁姮,他神思恍惚,喃喃自语道,“川子,你相信一见钟情吗?” 小厮:“……?” 肿么回事,家里混世魔王出来逛一趟,难道变成纯情少年了? 该不会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夺舍了吧,他回去不会被夫人扒了皮吧? ------------ 第87章 三人同行很诡异 夜色悠悠,沭河水无声流淌。 那三盏河灯未停,一直顺水漂去。 然而,行至半途,其中一盏淡粉色的莲花河灯,被水下横生的枯枝硬生生拦住了去路。 烛火明明灭灭地挣扎了几下,火苗越来越微弱,最后渐渐熄灭了,孤零零地困在黑暗的河湾角落里。 它未能抵达远方,只能目送另两盏河灯,顺水而下。 一直飘了很远,很远,最后融入远方夜色与灯火之中。 戌时四刻。 时辰不早不晚,正是夜市最热闹的时候。 赫连𬸚和陆云珏本来打算送宁姮回府,毕竟她已是孕后期,肚子隆起明显,走路看着都让人心惊。 但宁姮游兴未减,难得出来一趟,暂时还不想回去。 几人也就陪着,顺着人流,慢慢在熙攘的街市上逛着。 赫连𬸚走在最前面,他身躯高大挺拔,常服也难掩帝王威仪,一个能顶一个半宽,正好隔绝时而拥挤推搡的人流,将病弱表弟和“表弟媳妇儿”都护在身后。 德福对其中内情一概不知,只觉陛下对王爷夫妇真是关怀备至。 宁姮和赫连𬸚却是心照不宣,一个坦然受之,一个沉默护卫。 彼此间维持着一种微妙而诡异的平衡。 而阿婵是知道所有真相的那个,表面上风轻云淡,实际上看着这三人同行的诡异场面,内心已经是不想说话了。 走了一路,就买了一路。 宁姮看到什么新奇的小吃或玩意,陆云珏便掏出钱袋付钱。 刚在一个卖精巧络子的摊贩前停下,突然见到前方人群里有个敦厚熟悉的身影,旁边还跟着个衣着华丽的女子。 正是赫连旭和薛婉。 “堂哥,陆表哥,表嫂,你们也在,好巧啊!”赫连旭很是惊喜地挤过来打招呼。 他缠了好久,婉儿才愿意跟他出来逛逛。 如今看到熟悉的众人,心情更是雀跃,忍不住回头对薛婉小声嘟囔,“我就说中元节大家都会出门的吧,婉儿你还不信……” 薛婉跟着上前,她根本不敢抬头看赫连𬸚,只垂下头。 “……堂哥,表哥,安好。”街市上不好暴露身份,她只好跟着赫连旭称呼。 薛婉最近十分老实,主要是知道轻重了。 宁姮这人有点邪性,不管遇到什么麻烦,似乎总能全身而退。 无论是自己之前几次栽赃她,还是崔二陷害医馆,以及上次寿宴崔熙月挑衅,除了自己,那些与她作对的人似乎都没有好下场。 听说崔熙月被放回去后,腿已经废了…… 一想到这些,薛婉哪里还敢再起什么心思,只求安稳当她的世子妃,把孩子生下来再说。 几人稍微寒暄了两句,很快便客客气气地分道而行。 看着宁姮被睿亲王小心护着,渐渐远去的背影,薛婉心情十分复杂。 她为什么心性能那么稳呢? 好像什么都不在乎,不嫉妒,不惶恐,不张扬……不,薛婉随即否定了这个想法,宁姮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张扬。 如果是她自己,怀了别人的野种,哪里敢如此堂而皇之地出入宫禁,周旋于皇室宗亲之间? 光是想想,都感觉是灭顶之灾。 哪怕薛婉不喜宁姮,也不得不承认,她这份胆量和镇定,是她拍马也难及的。 …… 这边,阿婵敏锐地察觉到了薛婉离去前那复杂的一瞥。 她凑近宁姮,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冰冷的杀意。 “阿姐,那薛婉恐怕又要生事,要不要我……”她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眼神锐利,“永绝后患。” 宁姮是真的无奈了。 “阿婵,皇帝老爷就在前面杵着呢,咱们能不能稍微用点……平和的方式解决问题?” 阿婵蹙眉,眼神清澈而困惑。 她不知何为平和,自幼信奉的就是丛林法则——不服就干,不信就杀,简单直接。 宁姮看着她那副理所当然的样子,默默叹了口气。 这丫头,人家还没怎么样呢,就盘算着先把人家脖子给抹了,对方还是个孕妇,这得多缺德? 虽然她承认,杀人的确可以解决大部分制造问题的人,一了百了,但她不想变成一个杀人狂魔,双手沾满鲜血。 相反,她觉得自己还是挺良善的。 医者仁心,她本质上是个当大夫的,平常都是以救人为主。 实在遇到那种不开眼、非要撞上来找死,或者真正触犯了底线的,她才会勉为其难,送对方早点去见佛祖,求个清净。 譬如七夕那晚引她去撞破“奸情”的太监。 再比如崔诩。 前者是太蠢,被人当枪使还不自知;后者是真正惹到了她,她会让他慢慢体会什么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至于薛婉这点小打小闹,还够不上档次。 宁姮知道薛婉一直看她不惯,但自她回平阳侯府起,对方不过是陷害她推她落水,结果自己反而病了好久,再就是回门时在言语上逞几句强…… 这些在宁姮眼里,都是些不痛不痒的小把戏,根本不值得她费精神去计较。 若随便哪个人都要杀,她还要不要吃饭睡觉了? 不过她若是继续作死,她保证,会让她死得很销魂。 突然,宁姮停下脚步,“怀瑾,我饿了。” 陆云珏立刻停下,环顾四周,很快便看到前方有个冒热气的摊位,温声道,“那边有卖吃食的,看着是小馄饨,要去尝尝吗?” 宁姮从善如流,“走,尝尝。” 她才不承认自己是个大馋丫头,都是因为怀了这孩子,胃口才变得这般琢磨不定。 出乎意料的是,赫连𬸚也跟着去了。 馄饨摊不大,支着简陋的棚子,摆着几张擦得干干净净的木桌木凳。 老板是一对上了年纪的夫妻,正守着翻滚的大锅忙活着,见到他们这一行气质不凡的客人,显得有些拘谨,手脚却利索。 “几位客官,馄饨好了,请慢用。”老婆婆将几碗热气腾腾的馄饨端上桌。 馄饨是清汤的,汤色澄澈,能看见底下皮薄馅嫩的小馄饨,显然是用鸡汤慢慢煨出来的,香气扑鼻。 七月半本是炎热天气,但挨着沭河,夜风带着水汽吹来,此刻凉风幽幽,吃上一碗热馄饨正好。 宁姮拿起汤匙,吹了吹热气,看向对面与这简陋环境格格不入的赫连𬸚。 “这种民间小食,表哥竟也吃得惯?” ------------ 第88章 皇帝英雄救“媳妇儿” 赫连𬸚执起粗糙的竹筷,动作并不显生疏。 “我并非一直养尊处优,幼时吃过馊饭,在北疆也吃过裹着沙子的馒头……” 那时赫连𬸚才十五,还是个半大少年,北疆动乱,朝中欲派一皇子随军出征。 几个皇兄都找原因推辞,只有他能顶上。 北疆的冬天,呵气成冰,他没去多久,手脚都生了冻疮,冷得僵硬,稍微暖和些又钻心地痒。 再苦,赫连𬸚也咬着牙忍下来了,这才有了后来军中的根基与威望。 宁姮想起曾听过的零星传闻,景行帝小时候也是个不受宠的皇子,过得不算好。 她憋了一会儿,才干巴巴地挤出一句:“……你也不容易。” “今天这顿,我请了。” 宁姮说得豪爽,伸手就往袖袋里掏。然而,掏了两下,动作顿住了——她忘了,自己出门鲜少带钱,平日都是阿婵打理这些。 阿婵刚要上前付账,陆云珏就已经默默把银子塞到了宁姮手里,眼神温柔,带着纵容。 宁姮立刻将银子拍在桌上:“老板,结账!”端的是豪气云天。 最终,这顿馄饨是宁姮请的客,陆云珏付的钱。 今夜算是难得的宁静幽逸,放了河灯,吃了暖融融的馄饨,一行人准备打道回府。 就在快走到马车旁之际,天边突然炸开一簇绚烂的光华。 紧接着,火树银花次第绽放,将墨色的夜空渲染得流光溢彩,绚烂至极。 “哇塞,好美啊!”行人纷纷驻足,仰头惊叹。 宁姮也忍不住抬头望去,是真的很美。 她在看景,而陆云珏则微微侧首,专注看她。 赫连𬸚对这等刻意营造的绚烂景象并无兴趣,然而余光却不受控制地瞥向宁姮,火光虚虚实实映在她白皙的脸上,琉璃般的眸子里映照着漫天华彩,竟比空中的烟花更让他挪不开眼。 烟花持续绽放了小半刻钟。 等到最后一簇光华在夜空中缓缓湮灭,众人意犹未尽,正要各自散去。 突然,变故突生! 只见一簇本该熄灭坠落的烟花残骸,不知何故竟带着未尽的火星,歪斜着猛地砸向了不远处一栋装饰华丽的青楼檐角。 那檐角悬挂着轻纱绸幔,极易燃烧,火星沾上,竟“呼”地一下迅速蔓延开来,火势顿起! “啊!走水了!快跑!” “快救火啊,里面还有人!” 惊叫声、哭喊声、推搡声此起彼伏,原本井然有序的街市顿时陷入一片混乱。 宁姮本来准备上车,但这突如其来的火势和慌乱的人群如同决堤的洪水,四处冲撞。她怀着身孕,行动微就不便,竟被惊恐的人群簇拥着,身不由己地越挤越远,转眼就与马车隔开了十几步的距离。 这变故发生得太快,众人根本猝不及防。 “——阿姮!”陆云珏脸色骤变,急忙伸手想去抓住她,却被混乱的人流阻挡。 只能眼睁睁看着宁姮单薄的身影混在汹涌的人潮中,若隐若现,仿佛随时会被吞没。 阿婵瞳孔一缩,毫不犹豫汇入人流,奋力朝着宁姮的方向挤过去。 与此同时,赫连𬸚一把将想要跟着冲出去的陆云珏拽回,沉声对德福下令,“德福,看好怀瑾!” “是!”德福立刻用自己敦实的身躯牢牢挡在陆云珏身前。 陆云珏心急如焚,苍白的脸上满是焦灼,“表哥,我也——” “听话,好好待着。” 赫连𬸚打断他,深邃的眼底是令人安心的沉稳,“有朕在,不会让她有事。” 此时,隐匿在人群中的便衣侍卫也已察觉异变,迅速围拢过来,将陆云珏护在中央,隔绝了混乱的人群。 赫连𬸚快速交代,“安排人灭火,护好王爷。” “是!” 交代完毕,赫连𬸚再不迟疑,足下一点,飞身而起,踩着慌乱人群的肩头或屋顶的瓦楞,如履平地般朝着宁姮消失的方向疾掠而去。 …… 宁姮被人用刀抵着后腰,一步步逼进漆黑小巷子里。 巷外是救火的喧闹与人群的慌乱,巷内只有污水的腥臭和死寂的黑暗。 “这位大哥,有话好好说,我应该没惹你吧?” 对方有两个人,一个持刀抵着她,另一个在巷口把风。 持刀的那个声音粗嘎难听,“少废话!老实点,把身上的钱都交出来!” 宁姮还以为是自己无意中又惹了哪路神仙,或者是被牵连了,却没想到只是两个趁乱摸鱼过来抢劫的。 真好啊,这日子过得,每天都这么精彩绝伦,惊喜不断。 不过只要钱的话,倒是好说,她最不缺的就是钱了。 “好说好说。”宁姮十分配合,抬手将发间几支玉簪、步摇一一取下,不紧不慢地递了过去。 “喏,给你们。” 她虽不爱浓妆艳抹,但头上首饰要么是夫君送的,要么是皇帝赏赐聘礼里的,件件都是值钱的玩意儿。 那两个劫匪见她如此识相,倒还愣了下,似乎没遇到过这么镇定又配合的“肥羊”。 随即,把风的那个也凑了过来,贪婪地盯着她:“还有什么值钱东西没?都交出来!别耍花样!” 宁姮摊手,语气带着点无辜,“真没了,我很穷的,就这点家当。” 就在她抬手时,宽松的袖口微微下滑,露出一截白皙纤细的手腕,腕间那一抹通透莹润在黑暗中格外显眼。 那小劫匪眼尖,立马指着她的手腕叫嚷起来。 “你手上是什么?镯子!快交出来!” 宁姮低头看了一眼,是玉镯,且质地极佳,毫无杂质,夏日里触手生凉,冬日温润,是极难得的冰种翡翠。 “这个可不行,这是我家那口子送的定情信物,不能给。” 这是陆云珏在新婚第三天送给她的,当时他因身体原因未能亲自迎亲,一直耿耿于怀,后来便寻了这只好镯子送她,说是补上心意。 宁姮瞧着成色好,戴着也舒服,一直挺喜欢的。 小劫匪不耐地啐了一口:“叽里咕噜说什么呢!大哥,别跟她废话,咱们直接抢了,这成色卖个百十两银子不成问题!” 为首的劫匪却摸着下巴,上下打量着宁姮。 尽管怀着孕,依旧不掩其绝色容颜和那份独特的慵懒气质,他眼中邪光一闪,淫笑道:“不给也可以……小娘子,你陪咱们兄弟爽一下,我就放过你,如何?” 小劫匪听愣了,有些结巴:“大哥……她,她是个孕妇……” 而且看那肚子的大小,过不久就要生了。 他们原本就是看她是个孕妇,行动不便,以为好拿捏才选择下手,可这种“下手”,是不是有点太……挑战底线了? 话音刚落,小劫匪就被那匪首“砰”地一拳锤在脑壳上。 “孕妇怎么了?怀着你的种了还是怎么的?”匪首骂骂咧咧,理直气壮,“就是要孕妇才刺激,你没试过吧?今天大哥带你开开荤!” “是,是!大哥说的都对……”小劫匪捂着脑袋,不敢再吭声。 匪首搓搓手,淫笑着朝宁姮逼近,“小美人儿,你别怕,咱们兄弟陪你好好玩玩儿……” 然而下一瞬,“咔”一下。 银光闪过,他的手臂自身体上脱离了下去。 “你想怎么玩?”一道凛寒刺骨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意。 ------------ 第89章 意外亲在一起 亲眼看到自己的手臂像是萝卜一样,被齐肩斩断,飞了出去。 鲜血疯狂从断口泵出,那匪首整个人都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空荡荡的肩头。 “你……” 随后,铺天盖地的剧痛才猛地席卷了他的神经,他连惨叫都没能发出一声,便砰然倒在地上,直接痛晕了过去。 旁边的小劫匪瞬间瞪圆了眼睛,像是被无形的手死死掐住了脖子,喉咙里发出“嗬嗬”的被极度恐惧噎住的气音,好半晌才嘶声叫出来:“啊——!杀人了!!” 赫连𬸚懒得废话,手中染血的长剑顺势一送,精准地刺穿了他的心脏。 那小劫匪的叫声戛然而止,身体软软倒地。 转眼间,两具尚带余温的尸体就这样水灵灵、血淋淋地叠在了一起。 宁姮掩了下口鼻,轻啧了一声,语气听不出是赞叹还是嘲讽。 “好歹是大景的子民,表哥处置起来眼睛都不眨一下,不愧为‘暴君’呐。” 赫连𬸚知道她绝非表面看起来那般柔弱,有手段自保,可方才看到她被那两个混混围住时,心脏还是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 此刻见她还有心思调笑自己,语气算不上多好,“这种祸害留着干嘛,过年吗?” 他拧眉看着她,“你不是伶牙俐齿,在朕面前从来都不肯吃亏么?怎么刚才就傻站着让别人欺负?” 宁姮亮出一直捏在指间的几根银针,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这不是没来得及嘛。” 就算他不来,她也能全身而退。 但既然皇帝都动了手,她也省了事,谁杀不是杀,结果都一样。 “碰到哪儿没?”赫连𬸚目光扫过她全身。 “没有。”宁姮道:“放心,伤不着你的崽。” 亲口听到她这般直白地承认孩子与自己的关系,赫连𬸚心头猛地一悸,难以言喻的激荡情绪瞬间冲刷过四肢百骸。 但这澎湃的心潮不过维持了片刻,便被冰冷的现实浇灭。 ——她现在是睿亲王妃,是表弟明媒正娶的妻子。 眼底刚刚亮起的光芒迅速黯了下去,赫连𬸚垂眸,掩去其中翻涌的复杂情愫。 转瞬间,阿婵也冲破人群赶到了,气息微乱,“阿姐,没事吧?” “我没事。” 阿婵不放心,还是快速将她周身仔细查看了一遍,确认连衣角都没破一块,才松了口气。 随即忍不住念叨,“阿姐,你稍微警醒些!下次不能再让自己陷入这种危险了!” 宁姮一个脑袋两个大,怎么一个两个都来教训她? 她才是受害者好嘛。 “行了行了,知道了,”她摆摆手,试图扯开话题,“下次我直接全杀了,一个不留,总行了吧?” 她抬步欲走,“咱们快走吧,别让怀瑾等着,他该担心了。” 巷子里光线昏暗,地上还躺着尸体,流淌的鲜血让地面有些湿滑。 宁姮经过那匪首尸体旁边时,为了避免踩到血泊,下意识往旁边挪了一步,却不慎被墙角堆放的杂物绊了一下。 “哎?!”重心不稳,她一个趔趄,惊呼着向前扑倒。 而赫连𬸚就站在她身侧,几乎是本能反应,眼疾手快地伸出长臂,一把揽住宁姮的腰肢将人捞起来。 然而,宁姮是面向他这边摔倒的,他这慌忙一揽,力道和角度都出了些许偏差。 只听细微的“啵”一声轻响—— 两人结结实实地……吻到了一起。 唇瓣相贴的触感温热而柔软,带着彼此陌生的气息。 宁姮:“……” 赫连𬸚:“!” 两人双双都愣住了,瞳孔在极近的距离里放大,清晰地映出对方惊愕的神情。 刚松了口气的阿婵脑袋上缓缓冒出一个巨大的问号:“?” 有没有搞错,这也能撞上? 嘴巴上有地心引力还是抹了浆糊? 远处,在原地等了许久都未见宁姮回来,心中越来越焦急难安的陆云珏,不顾德福和侍卫的劝阻,执意寻了过来。 他刚跌跌撞撞地跑到巷口,抬眸看到的,正是姿态亲密吻在一起的两人。 陆云珏怔愣在原地。 浑身血液好似僵住了。 不过片刻,剧烈的咳嗽无法抑制地涌了上来,他清瘦苍白的手指发着抖,掩唇咳嗽起‌来,“咳……咳咳……” 德福和其他侍卫吓得魂飞魄散,注意力全被吸引了过去。 “王爷,您怎么了?没事吧?” 德福慌忙上前搀扶,语气焦急,“王爷,您还是回去等吧……您本来身子就不好,若是再急出个好歹来,陛下肯定要怪罪奴才了!” 陆云珏被德福和一名侍卫一左一右搀扶着,几乎是半强迫地转身离开。 他最后转头,深深看了眼巷子里似乎还未分开的两人,眼神复杂难辨。 有震惊,有受伤,更有一种深切的无力与哀恸…… 陆云珏的身影被担忧的侍卫们簇拥着、遮挡着,渐渐远去。 明明被众人环绕搀扶,但那单薄孤寂的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却无端地让人觉得,他整个人快要碎掉了。 …… 两人被阿婵强行分开,她面无表情,一手隔开一个,“够了,阿姐。” “意外而已,不必回味。” 宁姮下意识抹了抹嘴皮,欲盖弥彰地补充了一句,“嗨,你看这事儿闹的……纯属意外,地太滑了。” 赫连𬸚喉结不自然地滚动了一下,别开脸,目光躲闪。 阿婵懒得理会这两人之间诡异的气氛,蹲下去将簪子发钗这些全部薅回来,然后动作利落地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拔开塞子,将里面无色无味的液体倾倒在两具尸体上。 只听一阵轻微的“嗤嗤”声,尸体连同衣物、血迹迅速消融。 不过片刻,地上便只剩下一小滩深色的水渍,很快渗入泥土,再无痕迹。 处理完手尾,她推着宁姮就往巷子外走,“好了阿姐,再不回去,你的王爷夫君怕是真要急出个好歹了。” “夫君”两个字像两根细针,不轻不重地扎了赫连𬸚一下。 宁姮也回过神来,连忙点头,“对,咱们赶快回去,别让他担心。” 回到马车停靠的地方,青楼的火势已经被官差和百姓合力扑灭,但那栋原本华丽的建筑几乎被烧了个精光,只剩下焦黑的框架冒着缕缕青烟。 好些个衣衫不整的男女站在街边,惊魂未定。 幸好是夏日,夜风不算太凉,否则只怕要冻得瑟瑟发抖。 老鸨正瘫坐在街上,拍着大腿哭天抢地,痛惜她的摇钱树化为了灰烬。 陆云珏安静地在马车里等着。 ------------ 第90章 能不能别见表哥了 德福见到他们回来,如同见到了救星,连忙上前,“陛下,王妃,您们可算回来了……” “王爷刚才寻过去,许是焦急又受凉,回来后又开始咳嗽了……是奴才照顾不周,请陛下恕罪!” 宁姮心头一紧,立刻撩开车帘钻了进去。 自从宁姮嫁进王府,陆云珏的身体在她的调理和“冲喜”带来的心境变化下,本已一天好过一天。 但此刻,他面色灰白,唇色浅淡,几缕被冷汗浸湿的凌乱发丝,软软地沾在光洁的额头上,看上去十分狼狈脆弱。 仿佛又回到了从前那病骨支离的状态。 “怀瑾,我回来了,没事了……”宁姮握住他冰凉的手。 她是真的心疼坏了。 这半年来好不容易才养出的一点好气色,被今晚这一番惊吓和情绪波动,似乎彻底透支了。 她和赫连𬸚前后上了马车,陆云珏没有抬头,也没有质问方才巷子里那令人误会的一幕,只是伸出微微发颤的手臂,轻轻将宁姮揽入怀中,瘦削的下颌埋在她温热的颈窝里。 “阿姮……你吓死我了……” 宁姮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体的轻颤,心软得一塌糊涂。 “我没事的,你别担心……瞧你,我如今不是好好的,你反倒把自己吓出病来。” 陆云珏想说什么,却又顿住,只是将她抱得更紧了些,“……我很担心你。” “我知道,”宁姮柔声道,“但我真的没事,当时那么多人呢,况且阿婵和……陛下很快就赶到了,我不会有事的。” 是啊,阿姮身边那么多人,还有身手不凡的表哥在。 她那样聪慧机敏,或许……根本就不需要他这样一个孱病之人的担心。 陆云珏闭了闭眼,将更深沉的苦涩与自嘲压回心底,只是沉默地抱着她,仿佛宁姮是他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赫连𬸚就这样定定看着两人相拥。 …… 这次失火只是意外,谁都没料到烟花余烬会点燃青楼,引发一场不大不小的火灾。 把现场清理干净后,马车在愈发深沉的夜色中,缓缓驶回行宫。 宁姮是回到鹳雀阁才发觉,这一路,陆云珏沉默得有些过分了。 两人渐次沐浴洗漱完,宁姮坐在妆台前,擦拭着滴水的发尾。 月份大了,动作有些不方便,她便很自然地唤道:“怀瑾,帮我一下。” 陆云珏正望着跳动的烛火发呆。 他回来就喝了汤药,咳嗽是止住了,但眉宇间笼罩的轻愁和心事却未曾散去。 宁姮叫了他好几声,他才恍然回神,应道:“……好。” 坐在床榻边,看着他有些苍白的脸,宁姮问:“还在想晚上的事?意外而已,我也没出事,无妨的。” “我知道……”陆云珏接过帕子,动作轻柔地替她擦拭着湿发。 这事从她嫁过来就是他做惯了的。 宁姮发量多,墨黑如瀑,绞干很费时间,以往夫妻俩在这静谧的时光里,总会聊些琐碎的日常,或是她讲些乡野趣闻,或是他说说书中典故,气氛温馨融洽。 但今日,陆云珏很明显心不在焉。 宁姮偶尔挑起的话茬,他反应总是慢半拍,差点接不下去。 不过两人之间,早过了需要刻意找话题维系气氛的阶段,即便沉默,也自有一种安宁在。 温热干燥的帕子吸走发间的水汽,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道,正当宁姮被伺候得昏昏欲睡之际,身后的陆云珏突然开口,声音很轻。 “阿姮,你觉得表哥……怎么样?” 宁姮眼皮已经在打架了,脑子也不太清醒,闻言随口应道,“还行啊……文韬武略,雷厉风行,也勤政爱民,是个……好皇帝吧。” 宁姮背对着陆云珏,看不到在她话音落下时,他脸上骤然失去的血色,以及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眸。 陆云珏脸上没什么激烈的表情,但看起来……很难过,也很无力。 宁姮好久没得到回应,只感觉发间的动作停了,忍不住困惑地回过头。 “怀瑾,怎么了?” 烛光下,陆云珏的眼睫低垂着,在眼下投下一小片脆弱的阴影。 他沉默了片刻,还是没忍住,将盘桓在心头一整晚的苦涩问出了口,声音低哑,“阿姮,我是不是很没用……” “你出了事,我都不能第一时间保护你……反而不争气地发了病,让你担心……” 宁姮的瞌睡瞬间清醒了大半。 怪不得他一晚上都闷闷不乐,原来他还是在意自己病弱无法保护她这件事。 她转过身,伸手捧住他微凉的脸颊,“说什么胡话呢,表哥是皇帝,掌天下权柄,自然要求样样出众,杀伐果断……可你也不差啊。” 她的指腹轻轻摩挲着陆云珏的脸颊,“身体孱弱并非你的过错,你只是被病痛拖累了,何必妄自菲薄?” “可我……”陆云珏抿了抿失去血色的唇,还想说什么。 宁姮凑近过去,用一个轻柔的吻堵住了他未尽的话语,一触即分,带着安抚的意味。 “有我喜欢你,心疼你,还不够吗?” 她微微挑眉,“表哥再厉害,也只是个孤家寡人,高处不胜寒,哪有我们这般自在?” “阿姮。”陆云珏被她亲得耳根微红,心中酸涩与暖意交织,犹豫再三,还是鼓起勇气,带着几分忐忑和不容于世的私心,低声问道,“如果我说……不想让你再见表哥,你会应我吗?” 宁姮动作微顿。 她不动声色地看了陆云珏一眼,难道,怀瑾是知道什么了? 好像又不太像…… 她挠了挠陆云珏的下巴,像是在安抚受伤的大猫,“怎么突然说起这个,是我见不得人,还是怀孕丑了拿不出手?” “当然不是。”陆云珏借着玩笑说出自己的真心话。 “是怕你见到表哥的好,以后……就再也看不到我了。” 巷子里那一幕深深刻在了陆云珏心底,任他再如何催眠自己,也不能将那完全归咎于意外。 他知道自己这样不对,太过自私狭隘。 阿姮那么好,聪慧、机敏、鲜活,如同夜空中最亮的星辰,谁会不喜欢她呢? 表哥未经男女情爱,若是对阿姮动心,似乎也情有可原。 可是……他本就时日无多,如同风中残烛。 他不甘心在这有限的生命里,妻子的目光和心神还要被分成好几份,哪怕其中一份是属于他自幼敬重依赖的表哥。 再等等吧…… 等他死了,看不到了,也就不能再贪心,不会再嫉妒了。 ------------ 第91章 陆云珏变妒夫 陆云珏此刻流露的占有欲、忮忌,甚至隐秘的醋意,宁姮并不反感。 相反,她觉得还挺有意思的。 这让他不再是那个完美无瑕、温和得近乎圣人的睿亲王,而更像一个有血有肉、会不安、会吃醋的普通夫君。 她几乎没怎么犹豫,便点了点头,“你不喜欢的话,以后我不见就是。” 本来自己怀着孩子嫁给他,就已经够亏欠的了,总不能什么好处都让他表哥占全了。 “怀瑾,但凡你想要的,我都会应。” 她答应得如此干脆,陆云珏心弦一颤,巨大的动容和满足感瞬间淹没了那点不安与愧疚。 他忍不住伸手,将宁姮轻轻拥入怀中,眷恋依赖地蹭了蹭她温热的脸颊和颈窝,声音里带着如释重负的哽咽。 宁姮摸摸他的脑袋,“怀瑾,我亲亲你。” 陆云珏低低地“嗯”了一声。 然而,两人都未曾察觉—— 窗外,浓重的夜色里,一道玄色的身影如同凝固的雕塑,隐在廊柱的阴影之后。 依旧阴暗偷窥的赫连𬸚,手死死地捏紧了冰冷的窗棂。 一股混杂着暴怒、苦涩、不甘和某种被排除在外的尖锐痛楚,狠狠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 无论是争权夺位时的腥风血雨,还是处理错综复杂的朝堂政务,他向来都能杀伐果断,游刃有余。 但此刻,赫连𬸚罕见地茫然起来。 他忍不住在心底质问自己,也质问这荒唐的现状。 两个人才是夫妻,三个人算什么? 他赫连𬸚,堂堂九五至尊,在这段畸形的关系里……究竟算什么呢? 而不远处,被特意拨过来的精锐侍卫恨不得戳瞎自己的双眼,为什么!为什么要让他们看到这诡异的,扭曲的,不可告人的一幕? 他们不是为了防卫刺客才被指派过来的吗,为什么会变成走捷径的啊。 皇帝陛下夜夜来做登徒子,他们除了睁眼装瞎子,还能干嘛…… 说话!谁能为他指点迷津?! …… 既然答应了陆云珏,宁姮果然说到做到。 她开始有意无意地避开与赫连𬸚的任何接触,本来到了孕后期,身子愈发沉重,她也懒得出去走动,便恢复了和先前差不多的状态,深居简出。 但凡需要她公开露面,有可能遇到帝王的场合,通通寻了由头,避而不见。 陆云珏还是如常与赫连𬸚喝茶,下棋,谈论朝野趣闻或古籍经典。 明面上,一个从未开口询问宁姮为何不再出现,一个也从未主动解释其中缘由。 两人之间的相处模式,仿佛还是往日那般亲近无间的兄弟关系,一切如常。 只有两人知道,彼此间,有什么东西再也回不去了…… 就好比摔碎的玉璧,即便勉强拼凑,裂痕也清晰可见,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某天,对弈至中盘。 赫连𬸚落下一子,随口问道,“弟妹如今身子如何?可还安好?” 陆云珏执棋的手指几不可查地一顿,随即稳稳将白子落下,语气平和,“劳表哥挂心,阿姮挺好的,吃睡皆宜,太医请脉也说胎儿稳健。” 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向赫连𬸚,“表哥何以有此一问?” 赫连𬸚神色如常,“快到中秋了,御驾不日也要启程回京。想着弟妹还有个把月便要临盆,此番回京路途虽不算远,但也难免颠簸,朕怕她……身子受不住。” 他端起手边的茶盏抿了一口,目光重新落在陆云珏脸上。 “怎么,怀瑾如今变成严管妻了?朕连问一句弟妹的近况都不行?” 陆云珏心头一涩,垂下眼眸,掩去其中的复杂情绪,“是我多虑了,表哥思虑周全……” “阿姮说过她身体底子好,应当可以随驾起行。” “嗯,”赫连𬸚得到肯定答复,便不再多言,“既如此,朕吩咐下去。” 他起身欲走,但随即又驻足,侧首看向陆云珏,“快入秋了,朕听你嗓子有些哑,等会儿让德福给你送些润喉的梨膏过来……”顿了顿,帝王声音低沉,“怀瑾,保重身体。” 陆云珏喉头微哽,低声应道:“……多谢表哥。” 望着赫连𬸚挺拔背影消失在殿门外,陆云珏默默良久,而后在心里说了句“对不起”。 他也不想变成现在这样敏感多疑、患得患失的妒夫模样。 方才那一瞬间的戒备和试探,连他自己都觉得陌生,感到狼狈不堪。 可是没有办法,他已经陷进去了。 前面二十多年,他被困在这具病弱的身躯里,苟延残喘,失去了健康、自由,乃至许多常人都能轻易拥有的东西。 如今,就让他自私这一回吧。 …… 最炎热的时节已经过了,中秋团圆节当然要在京中过。 得知御驾即将启程回京,宁姮心里也隐隐有些期待,在行宫待了几个月,不知小狸想不想她,减肥大计进行得如何? 还有阿简,独自在京中操持医馆,应付各色人等,恐怕累得不行。 身边伺候的一大群人慢慢开始收拾行装,准备返京。 回去的时候,乘坐的轿辇比来时更加舒适、宽敞,内里铺着厚厚的软垫,力求平稳……只是这行进速度,实在堪比龟速,慢得令人发指。 宁姮甚至觉得,自己下车走两步可能都比坐车快些,忍不住让阿婵去问。 侍卫恭敬回复:“陛下特意叮嘱,王妃身子重,一切以稳妥为上,万万不可颠簸。” 阿婵和宁骄默默对视一眼,心中不约而同地想:这皇帝……人还怪好的嘞。 宁姮心下有些复杂,还是叮嘱侍卫,在她身体能承受的范围内稍微加快些速度。 反正都要颠簸,快点到家,总比慢慢悠悠在路上晃荡几天强多了。 队伍的速度这才稍稍提起来一些。 “驾——!” 正行进间,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一匹高大神骏的黑色骏马如离弦之箭般从车轿旁疾掠而过,带起尘土飞扬,未有半分停留。 宁姮下意识掀开帘子望去,只来得及捕捉到一个玄色挺拔的背影,在官道尽头化作一个小黑点,迅速消失不见。 “刚才那是你表哥?” 除了皇帝,应当也没有其他人敢在御驾队列里如此猖狂疾驰。 陆云珏目光从窗外收回,“……是。表哥有事晚两个时辰才出发,政务忙碌,会抄近路骑马回去。” 平心而论,方才那惊鸿一瞥,马背上的玄色身影飒爽帅气,迅疾如风,极具视觉冲击力。 但为了避免自家夫君吃醋,宁姮还是收起了色心。 只评价道,“不愧是龙臀,非同凡响。” 陆云珏唇角微微抿了一下,轻轻握住她的手。 剩下的路程,几人宛若秋游,走走停停,倒也还算惬意。 然而,等回到王府,宁姮还没来得及修整,就陷入了巨大的懵逼—— 不是,她那凶猛敏捷,茹毛饮血的小狸哪儿去了,眼前这头“大肥猪”是谁? ------------ 第92章 纯情小绿茶上线 “王妃,这正是您带回府的那只猛虎啊。” 负责饲养虎崽的小管事搓着手,露出谄媚又带着几分自豪的笑容。 就这,猛虎? 只见林间空地上正懒洋洋躺着一只几乎胖成球的巨大生物,四肢摊开晒太阳、肚皮圆滚滚贴地,毛色油光水滑得如同缎子,眯着眼睛惬意打呼噜. 那体态,堪比一头精心喂养过冬的大肥猪。 宁姮陷入了深深的沉思,“……看来王府的伙食当真是不错。” 阿婵也沉默了。 小管事却以为是得到了夸奖,更是与有荣焉,挺直了腰板,“那当然!王妃您吩咐的事,奴才们自当尽心竭力,不敢有半分怠慢!” 虽然这位王妃和寻常世家大族的主母不同,基本上很少理会王府庶务,平日深居简出,但每逢节庆或是他们办好了差事,那赏钱可是实打实的丰厚。 有钱拿,底下人自然干劲十足,恨不得把这只老虎当祖宗供起来。 不是小管事自吹自擂,就算是个竹竿精,他也能将其喂得珠圆玉润! 小狸好久没见宁姮,琥珀色的虎目顿时亮了,低吼着三两下就跃了过来。 嘴里嗷呜嗷呜的,用粗壮的身躯试图蹭她,那模样仿佛在说:死鬼,把人家丢在这儿就不管了,一天天的,除了吃就是睡,日子简直快美得冒泡了。 宁姮嫌弃地将它推开,“说好的减肥呢?你看看你这身膘!” “嗷呜……”小狸不满地甩了甩尾巴,又用脑袋小心翼翼地去拱她的手,当然是极有分寸地避开了她隆起的肚子。 宁姮被它这憨态弄得没脾气,只无语地抬手撸了撸虎头,“吃成个球了还好意思撒娇?从今日开始,伙食减半,没有零嘴儿了啊。” 小狸顿时错愕,发出委屈的呜咽声,庞大的身躯仿佛都缩小了一圈。 陆云珏是真的惊讶于小狸的通人性,这等猛兽,居然能如此灵慧,如同能听懂人言一般。 “其实不减肥也无妨。”他忍不住开口,“咱们家还是养得起的……” 听到这话,小狸当即抛弃了“狠心”的宁姮,转而凑到陆云珏腿边,用大脑袋讨好地蹭了蹭他的衣袍,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宁姮轻啧,“孩子溺爱不可取,小狸也就罢了,要是等我肚子里这个生下来,你别驮着孩子满院子跑就是了。” 陆云珏温声道,“那我尽量学着,当个严父。” 两人一虎,气氛相当和乐。 这时,王管家躬身过来通报,“王爷,王妃,镇国公府的秦将军和秦二公子递了拜帖,如今正在门外候着。” 多半是来找阿姮的。 陆云珏略一沉吟,对王管家道,“请他们到前厅稍坐,奉茶,我们稍后便到。” …… 此时,睿亲王府门口。 秦楚被王府下人恭敬地引着走进去,她身旁是个少年,约莫十六七岁年纪,唇红齿白,眉眼精致得甚至带了几分雌雄莫辨的漂亮。 正是她的嫡亲弟弟,秦宴亭。 此刻他面上满是不情不愿,像是被强逼着来的,“你自己过来拜访就是,非要叫上我作甚?我跟睿亲王又不熟!” 秦楚:“来都来了,说这么多废话。” 秦宴亭嘴里不住抱怨,“我还有正事要办呢,等会儿你速度些,寒暄两句就走,别耽搁我的正事!” 秦楚不以为然,斜睨他一眼,“你能有什么事,斗蛐蛐还是去郊外抓野蛇?” 若是平时,提到这些玩乐,秦宴亭必定兴致勃勃。 但今日不同,他竟然对此感到厌烦,“都什么时候了,小爷哪有空玩那些!我那是……”说着,他耳根竟然泛起羞涩的红,“那是急着找我的心上人……” 自从那夜在沭河游船上惊鸿一瞥,回去后,秦宴亭就念念不忘。 甚至,他还偷偷做了好几回难以启齿的春梦……醒来后更是抓心挠肝。 秦宴亭连夜盘算了自己的私库,觉得虽然丰厚,但若要下聘迎娶,恐怕还得从自个儿老爹老娘手里多抠些出来才行。 他是头一次对姑娘动心,迫切地想要知道对方是谁,家住何方。 可那女子如同人间蒸发了一般,愣是一点消息都打探不出来。 本来御驾回京,秦宴亭是一万个不想跟着回来的,他怕那姑娘就是当地人,自己这一走就彻底错过了。 还是后来,他砸了一百两银子给那晚的船家,才勉强探听到些许模糊的消息——说是那女子身边跟着两个气度不凡的男子,还有一个侍女和一个管家模样的人,听口音像是京中人士。 既然可能是京城人,那回到盛京找起来还不简单? 他秦小爷在盛京城里消息可是最灵通的! 秦宴亭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可谁知刚回府落脚,气都没喘匀,就被自家老姐硬逼着来拜访什么劳什子亲王,耽误他寻找心上人的大事。 秦宴亭十分不耐烦,只盼着这无聊的社交快点结束。 “秦将军,二公子,请喝茶。”王管家亲自奉上香茗,态度恭敬。 “王爷王妃随后就到。” 这声“将军”听得秦楚心情舒畅,微微颔首,“有劳管家。” 秦宴亭却心情烦躁,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低声嘟囔:什么时候走,什么时候走? 秦楚暗暗踢了他一脚,递过去一个警告的眼神。 出门在外,做出这副死样子想干什么?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镇国公府养出来的全是些不懂礼数的草包。 不多时,门口便传来了脚步声与通报声。 “王爷,王妃到。” 秦楚立刻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袍,准备见礼。 秦宴亭虽满心不情愿,但基本的礼仪教养还在,他起身,拱手道,“见过王爷,王妃。” “不必多礼。” 然而,等秦宴亭漫不经心地抬起眼,看到陆云珏身边那位身着宽松衣裙的女子时,当即就是一怔。 “……是你?!”他失声惊呼。 那双原本写满不耐的眼睛霎时亮了,布灵布灵的,像是见到了肉骨头的小狗,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喜和欢快。 竟然是她!他找了那么久的心上人!今日竟然如此巧合地在这里碰上了! 哈哈哈,当真是天佑小爷! 秦宴亭内心狂喜,几乎要手舞足蹈起来,感谢你,老天爷! 宁姮也有些意外,眼前这表情丰富的少年,正是中元节那夜,她多看了两眼的红衣少年。 世界竟这般小? 他居然是秦楚的弟弟,不过…… “我们认识吗?”宁姮微微挑眉。 ------------ 第93章 二婚都轮不上他…… 陆云珏和秦楚也好奇地看向突然失态的秦宴亭。 “不认识……不,也算认识!”秦宴亭仿佛得了结巴症,说话都语无伦次,“是上次中元节,在沭河上的画舫上……我偶然间看到你了……” 他激动地挠了挠头,脸颊泛红,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宁姮,带着少年人毫不掩饰的倾慕。 “那个,我的意思是……你是王爷的妹妹吗?你叫什么名字?” 陆云珏闻言,微微蹙眉。 他十分自然地揽住宁姮的腰肢,语气温和却带着明确的宣示意味,“秦二公子误会了,阿姮乃是本王的妻子,明媒正娶的睿亲王妃。” ……妻子? 秦宴亭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注意到被他选择性忽视的,上次就没注意到的——宁姮那高高隆起的腹部。 宛如一道晴天霹雳当头劈下,霎时间将他劈了个外焦里嫩,呆立当场。 她已经嫁人了……嫁人了……人了……了…… 巨大的失落和打击让他脑子一片空白。 神智稍稍回笼,秦宴亭才猛地想起京中的传闻:嫁给病弱睿亲王冲喜的,乃是平阳侯府刚找回来的真千金。 据说是个寡妇,还怀着亡夫的遗腹子…… 竟然是她…… 秦宴亭整个人都呆滞了,仿佛被抽走了魂魄。 怎么会这样?他连聘礼单子都偷偷拟好了好几版,谁能想到,连二婚都轮不上他…… …… 秦宴亭刚恋爱,就迎来了残酷的失恋。 他陷入了巨大的悲伤和茫然之中,整个人缩在角落里,蔫头耷脑,眼神空洞,像一朵被浇多了水,正在黯然发霉的蘑菇。 怎么会这样……她怎么能这么快就嫁人呢…… 是他来晚了,一步迟,步步迟。 真是生不逢时,何其悲哀。 少年郎那刚刚萌动的炽热的心,还没能完全绽放,就被现实无情地踩了一脚。 啪叽啪叽的,还沾鞋底。 秦楚才懒得搭理他那副没出息的德行,“阿姮,我今日来是来同你道别的,中秋过后,我便要去领兵去北疆了。” “我知道。”宁姮以茶代酒敬了秦楚一杯。 “预祝秦将军此行得偿所愿,在北疆建功立业,守卫我大景疆土,流芳百年。” 秦楚知道这句“将军”的分量,以及身上的担子有多重。 她是本朝第一位正式被册封的女将军,这份殊荣,是宁姮以身救驾得来的恩赏。 若此番在北疆闯不出什么名堂,名不副实,不仅会让自己沦为笑柄,更会辜负宁姮为她争取来的这个机会,甚至可能让天下百姓质疑帝王是否知人善任。 她目光坚毅,抱拳道:“秦楚,定不负王妃期望!” “朋友之间哪谈得上什么期望不期望的,你自己觉得值得,无愧于心便好。” 宁姮让阿婵去取了些伤药,“这是外用的金疮药,还有内服的,可消炎、止痛、解毒……北疆苦寒,战事凶险,你独自在外,万事小心,保重身体最要紧。” 秦楚珍重收好,“多谢。” 几人又聊了些北疆风土和京中趣事,约莫一个时辰后,秦楚起身告辞。 眼见着自家弟弟还魂不守舍地瘫在椅子里,耳朵耷拉着,一副生无可恋的死样子。 秦楚只觉得额角青筋直跳,她毫不客气地上前,“啪”地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力道不轻,“愣着干什么,走了!” 秦宴亭来时不情不愿,走时又磨磨蹭蹭。 到了门口,他忽然停下脚步,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目光灼灼地看向正准备转身的宁姮。 “王妃……”这个称呼一出口,他就觉得太生疏太刺耳了,秦宴亭纠结地拧着眉,带着些直白和忐忑问道,“我可以叫你姐姐吗?” 少年人的心意几乎写在脸上,毫不掩饰。 宁姮觉得有些好笑,又有点无奈,最终还是莞尔,“可以。” 秦宴亭果断改口,“姐姐!” “姐姐,我姐过不了多久就要走了……”他打蛇随棍上,语气带上几分可怜兮兮,“大哥严厉,我在家里也没有玩伴儿,无聊得紧。空闲的话,可以来找你……和王爷玩儿吗?”他还没忘了补充上正牌夫君。 短短个把时辰,秦宴亭就想通了,并且迅速转换了策略。 嫁人就嫁人吧,虽然他来晚了,但没关系。 他又不是来破坏他们家庭的,他是来加入他们的! 他愿意给她腹中孩子当后爹,先从“弟弟”和“玩伴”做起,慢慢融入,再徐徐图之…… 有他这样的毅力,干什么都会成功的,包括——撬墙角! “……”陆云珏表情有些无法形容,像是吞了只苍蝇,又不好发作。 他就算是个脾气再好的傻子,也能看出眼前这半大少年打的是什么主意。 秦楚恨不得再给他一脚,不是,这小子有病吧?他那些狐朋狗友能从镇国公府排到城门口,还会缺陪玩儿的? 这种鬼话,只有傻子才信。 几人都看向宁姮,她摆摆手,“我无所谓啊,你问怀瑾吧,他同意就可以。” 秦宴亭当即转向陆云珏,双手合十,恳求道:“王爷哥哥,可以吗?我保证很乖的。” 见陆云珏表情犹豫,秦宴亭心一横,开始卖惨,并且演技极其浮夸,“王爷哥哥,你有所不知,我爹脾气大得很,动不动就家法伺候……我又不会说话,时常惹他生气……” “那真是打得我皮开肉绽、好不可怜!我就想来你们这儿躲一躲,求个清净……”说着,还努力挤了挤眼睛,试图挤出两滴辛酸泪。 远在国公府书房的镇国公猛地打了个响亮的喷嚏,“阿嚏——!” 他揉了揉鼻子,一脸莫名,什么情况?难道有人在背后诅咒他? 秦楚翻了个白眼,纯纯睁眼说瞎话。 就他这混世魔王的性子,不把老头气得吹胡子瞪眼,吃速效救心丸就阿弥陀佛了,还敢说自己可怜? 陆云珏百般无奈,头痛不已。 本来他是打算拒绝的,把苍蝇放在肉旁边,结果可想而知,但既然阿姮把决策权交给他,他也不能表现得过于小家子气,仿佛没有容人之量。 再者,这等青涩少年,也不一定能入得了阿姮的眼。 最终,他点头应道:“……可以。” 但陆云珏立刻补充,划下底线,“但不要来得太频繁,最多一月一次,阿姮如今是孕晚期,需要静养。” “行,多谢王爷姐夫!”秦宴亭立刻眉开眼笑。 人群之外的阿婵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微妙而深长的笑容。 很好,又多一个。 等皇宫里那个,和家里的某疯批知道,这下可真要乱成一锅粥了。 她可是真的有点好奇呢。 ------------ 第94章 霸道弟弟狠狠爱 阿婵预料的不错,秦楚姐弟前脚刚离开王府,后脚殷简就来了。 “阿姐。” 自从宁姮嫁入王府,殷简只来过一回,但府内下人都认得他。 毕竟这般昳丽妖孽、雌雄莫辨的容貌太过出众,让人见之难忘。 加上王妃一家子,从养母到妹妹弟弟,似乎都是顶顶出众的人物,下人早已见怪不怪,所以殷简很顺利地被引了进来。 看到正厅内完好无损,精神面貌更甚从前的陆云珏,殷简面上极快地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情绪。 似乎是……失望?但具体又说不清道不明,转瞬便恢复了淡漠模样。 “姐夫。”他微微躬身,行了礼。 这可是阿姮的真弟弟,陆云珏温和回应,“简弟不必多礼,快请坐。” 宁姮近距离端详着殷简,却蹙了蹙眉,“才几个月不见,怎么感觉你瘦了些?” 殷简今日穿的是一身绛紫色流云纹锦袍,依旧是那副妖孽难辨的风流姿态,耳垂上甚至穿了枚小巧的紫玉坠子,与他眉间那一点天生的朱砂痣相互映衬,瑰丽非常。 虽不显憔悴,但脸庞的轮廓的确是比之前更清晰,消瘦了不少。 “是不是医馆事情太多了,忙不过来?” 阿娘跟阿婵都跟着她在行宫“玩耍”,就留他一个人在京城,打理偌大个医馆,应付各色人等,想想都怪可怜的。 宁姮:“这下阿娘和阿婵都回来了,你回家稍微歇歇,等我空了也过去帮忙。” 殷简却并不接这话茬,长驱直入,“伤怎么样了?” 宁姮毫不意外他会知道自己受伤的事,只是脑壳有点疼。 这是真正的管家公,管东管西,细致入微,而且极其难缠,想糊弄他可不容易。 “只是点皮肉小伤,早就无碍了。”她轻描淡写,试图敷衍过去,“咱们一家子好久没聚了,正好你来,今日我让王伯做了你爱吃的,中午留下,咱们一起……” “阿姐。”殷简面无表情。 只静静地看着她,眼里没什么情绪,却让人压力倍增。 宁姮与他对视片刻,最终还是败下阵来,老老实实地伸出了之前受伤的那只手臂。 伤口早已愈合,但毕竟被毒素入侵,所以愈合的伤疤不算很好看。 殷简冷笑两声,“这是小伤?” “阿姐果然医者仁心,为了救人,连自己的命都可以不要了。”他语气带着明显的嘲弄和压着的火气,“若不是阿婵去得及时,我怕是要连夜赶去行宫,替你们母女收尸了。” 宁姮干笑,“哈哈,你越说越离谱了,哪有那么严重。” “简弟,此事都是我不好。”陆云珏面带愧色地开口,“是我没能照顾好阿姮……” 殷简似笑非笑,“姐夫哪里的话,阿姐在若县十几年都好好的,嫁到王府数月,虽屡次被卷入是非,甚至受伤中毒,想来是这京中人心叵测,风水不太平,跟姐夫您……自然是没什么关系的。” 陆云珏:“……”感觉自己被阴阳了,但好像又说不上来。 阿婵全程在旁边,嗑瓜子看戏。 看着自家夫君那吃瘪又不好发作的模样,宁姮不厚道地想笑,却又忍住了。 “行了行了,我的好弟弟,大早上出门吃枪药的吗?咱们先吃饭,有什么事吃完再说。” …… 午膳安排得极其丰盛,满满一桌子皆是珍馐美味。 席间,几人说说笑笑。 殷简有些沉默地用着饭,细嚼慢咽,姿态优雅,却透着一股疏离感。 “还在生气?”宁姮给他夹了一筷子菜。 殷简:“没有。” “哦,没有。”宁姮故意拉长了语调,“是谁生气我不说。” 殷简执筷的手顿了顿,抿唇不语:“……” “行了,别装了。”宁姮托着腮看他,语气带着熟稔的亲昵,“你从小就是跟在我屁股后面长大的,撅撅屁股我就知道你要……咳,你心里想什么,我还能不知道?” “开心点嘛,看你姐我现在,吃得好睡得好,有人玩有人陪,不挺好的?” 殷简定定地看了宁姮片刻,那双妖冶的凤眸里情绪翻涌,忽然轻声道,“阿姐,你变了些。” 以前在若县,他们一家子倒也和乐,只是阿姐情绪总是淡淡的,像是隔着一层纱。 来到这盛京,她的笑容好似多了些,也真切了些。 不知是这方水土的缘故,还是……某些人的功劳。 吃完午饭,下人撤去残席,奉上清茶。 殷简从怀里取出一叠厚厚的银票,“这里是五万两,收好。” 他专程过来,一是担心她的伤,而是给她送钱。 王府不比当初在家里,人情往来,下人打点,处处都需要银子,多些钱傍身总不是坏事。 宁姮心里暖融融的,却笑着推了回去,“我在王府还好,你姐夫也没那么穷,这钱你自个儿留着……”她看着殷简明显清减了的脸庞,“你平日里也多弄点好吃的补补身子,下次见面要是瘦成个竹竿精,我可要生气了。” 宁姮的关心让殷简眼底冰霜消融,却还是将银票不由分说地塞进她手中,十分强势。 “姐夫是姐夫,我是我,收着便是,不准退回来。” 霸道弟弟狠狠爱呀这是。 宁姮知道拗不过他,只得将银票收下,“行,听你的,谢谢阿简。” 殷简目光缓缓落在宁姮隆起的腹部,眼神变得有些奇,“阿姐,你说……小姑娘会喜欢金银这些俗物吗? “我定了个长命锁,等孩子出生,应当也做好了。” “肯定会。”宁姮道,“舅舅送的,哪儿有不喜欢的道理。” 似乎是听到了某些刺人的字眼,殷简的表情僵了片刻。 他兀自平复心情,勉强笑了下,随后起身,“好好照顾自己,我……过段时间再来看你。” 旁边的陆云珏沉默了,他也准备的长命锁,这不就撞一起了吗? ------------ 第95章 崔熙月不是亲生 崔府。 御驾回京,别家府邸都如同秋游归来,唯独崔家上下愁云惨淡,笼罩在压抑之中。 只因崔熙月那双被废了的腿,以及崔诩日益严重的怪病. 书房里弥漫着浓重得化不开的药味,好几个被重金请来的名医依次上前诊脉,最终却都面露难色,纷纷摇头。 “相爷,您得的这个病实在古怪。”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大夫捻着胡须,眉头紧锁,“脉象紊乱,时疾时徐,邪气郁结于表,却又深侵入里……” “是啊。”另一个接口道,“老夫行医数十年,却还未曾见过如此奇症,皮肉溃烂流脓,却又非典型的痈疽疔疮,像是中毒,却又不太像……” 大夫说话的时候,崔诩的手还在不受控制地往身上抓挠,手臂、脖颈处布满了新旧交叠的血痕和脓疮。 痒,实在太痒了! 这边伤口还没结痂愈合,那边又因抓挠而再次破损化脓,形成恶性循环。 有时候夜里辗转难眠,无意识地抓挠,醒来时发现指甲缝里全是脓血和腐肉,连他自己都感到作呕。 最诡异的是,身上竟慢慢散发出一种诡异臭味,无论用多少香汤沐浴,更换多少遍衣物,都无法彻底祛除。 连丞相夫人都无法忍受,早已与他分房别居。 方才那几个大夫刚进书房时,就被这气味熏得脸色发白,几欲作呕,强忍着才没有失态。 崔诩被那钻心的痒意和大夫们的无能激得怒火中烧,嘶吼道:“直接说,怎么治!” 他病得古怪,脾气也变得异常暴躁易怒。 大夫们面面相觑,最终纷纷躬身告罪,“相爷恕罪,老夫们医术不精,实在束手无策……恐怕要请宫中的御医前来……” 崔诩的心沉了下去。 本以为回了京城,名医汇聚,总能找到医治这怪病的方法,却没想到连这些老大夫也都一筹莫展! 他这究竟是中了毒,还是被邪术诅咒,到底谁干的! “都是些没用的庸医!滚!都给本相滚出去!” 又过了几天,崔家前前后后起码请了十几位颇负盛名的大夫,结果通通一样。 无人能治,甚至连病因都说不出了所以然来。 崔诩被这怪病折磨得精神濒临崩溃,无奈之下,只得强撑着病体,递了牌子进宫求见皇帝。 自从万寿宴后,他便告病许久,不少朝臣还以为他是因为女儿废了一双腿,对陛下心生怨怼,才称病不出。 然而,当他甫一出现在养心殿外。 那张布满化脓起包、坑洼不平的脸,便吓坏了不少从殿内出来的同僚。 “崔相,您……您这是得了什么病?”有人忍不住惊骇地问道。 素来与崔诩在朝堂上不对付的左相吴正德,捏着鼻子,上下打量了他几眼,啧啧道,“崔相,今日怎么舍得出门?哎呀,您这症状瞧着……倒像是某种疫病啊。” “怎么不在家好生将养着?这般模样入宫,若是过了病气给陛下,这责任……您担待得起吗?” 崔诩脸皮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吴相多虑了!这不是疫病……只是吃坏了东西,过敏所致!” 都走了好远,都还能感觉到同僚压抑的窃窃私语和异样的目光。 崔诩心中更是窝火憋闷,对那暗中下手之人的恨意,达到了顶点。 …… 景行帝也被崔诩那张几乎不成人形的脸吓了一大跳,同时深表“同情”。 当即就派了太医跟着崔诩回府诊治,以示皇恩浩荡。 不过这回不是可怜的王太医,毕竟他是太医院院判,也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劳动他的,而是才入太医院任职三个月、资历最浅的一位年轻太医。 理由也很充分——别的太医都忙着伺候宫里的贵人们,就他手头空着。 同时,帝王还特别“关照”,崔诩病好之前,就在家好好休养,不必操心朝政。 表面是体恤臣子,但明眼人都知道,这近乎是变相的停职,将他隔绝在权力中心之外了。 回到崔府,崔诩气急败坏,在书房里又砸了一套上好的青瓷茶具。 看到坐着轮椅被丫鬟推出来晃荡、面色惨白如鬼的崔熙月,心中更是邪火直冒。 都怪这个不孝女,四处作妖,才害得他运势一落千丈。 如今更是身染怪病,仕途堪忧! 他怒气冲冲地闯进崔文宥房中,厉声呵斥,“逆子!那免死金牌乃是陛下赏赐给崔家的,何等珍贵!竟被你拿出来救这么个不孝女……” 一个女儿,死了就死了,如今成了残废,平白招人嫌恶,还浪费了保命符! 崔文宥正临窗练字,笔锋沉稳,“父亲此话怎讲,熙月怎会是无足轻重之人?我以为,当年您专程从外面把她抱回来,顶替夭折的妹妹,应当是极为看重才是。” “……你都知道了?”崔诩狐疑。 崔文宥冷笑,“母亲十月怀胎,辛苦产女,父亲您却从外面抱个野种回来,硬说是母亲所出,欺瞒至今。” “儿子只是好奇,不知是什么样的绝色外室,劳得父亲如此费心?” 崔诩还以为崔文宥是知道了真相,原来他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崔熙月的确是他从外面抱回来的,却根本不是什么外室所生。 当年他在若县外出公干,遇到了李思。 李思性格开朗大方,别有一番风韵。他见之心喜,又因家中夫人也姓李,便存了将对方当替身玩玩儿的心思。 后来,李思生了个女儿。 恰巧那时,京中的夫人也即将临盆,只可惜孩子体弱,出生没多久便夭折了。 那时的崔诩与夫人感情尚可,自己在外面偷腥,难免对夫人有几分亏欠,便想着反正都是自己的女儿,不如把李思生的抱回去养着,也算慰藉夫人失女之痛。 只是不巧,李思的女儿更为命薄,在路上感染风寒便没了。 他当时骑虎难下,索性在民间随便买了个女婴,也就是后来的崔熙月,带了回来。 “既然你知道,为何还要用免死令牌去救她?逆子!”崔诩厉声质问。 崔文宥却不再回答,只是用帕子掩了掩鼻,“父亲还是先回去多洗几遍澡吧,您身上这怪味,实在难闻,熏得儿子头疼。” 崔诩被他这态度气得一个倒仰,险些晕厥过去。 门口,崔熙月面色惨白。 ……什么?她竟不是母亲的女儿,而是一个见不得光的外室所生。 ------------ 第96章 陛下竟觊觎弟媳?! 皇宫,养心殿。 “陛下,那酒里的毒来自南越,能侵蚀经脉,使人暴毙。” 暗卫统领时一单膝跪地,沉声禀报,“属下还探查到,那南越三王子殷璋月前曾在盛京出没,据说与一中年男子交往甚密。” 削了端王的势力,让他由暗转明,更好在眼皮底下盯着,但那夜在酒中下毒的久久未能找到。 有些事在行宫查起来束手束脚,但回到盛京便方便多了。 殷璋…… 赫连𬸚指尖轻敲龙案,“殷盖的三儿子?” “是,当初陛下扫荡南疆,老南越王殷盖和他两个儿子都死在陛下手中,本该由殷璋继承王位。但他当时年纪尚小,根基不稳,便被其叔父殷晁占了王位……” “陛下,那中年男子的行踪颇为诡秘,若此时将殷璋杀了,恐怕会打草惊蛇,断了这条线索。” 赫连𬸚眼底闪过寒光,“不急,满飨节将至,朕倒要看看,他们能唱出一场怎样的大戏。” 十月初十乃是大景的满飨节,正值秋收圆满之时,周边附属国皆需遣使来朝,两年一上贡,南越亦在其列。 那时鱼龙混杂,正是浑水摸鱼的好时候。 “是,属下会命人暗中跟踪,若有异动,便将殷璋就地斩杀。” “嗯。”赫连𬸚挥了挥手,“下去吧。” 殿内恢复寂静,赫连𬸚向后靠在龙椅上,抬手揉了揉发胀的额角。 一场寿宴,背后竟牵扯出如此多的人和事,内有权臣亲王蠢蠢欲动,外有敌国余孽伺机报复,当真是烦人。 德福适时奉上一盏刚沏好的热茶,“陛下,喝口茶润润喉吧。如今早晚都刮凉风,渐渐转凉,您要注意龙体。” “嗯。” 赫连𬸚忽然想起什么,抬眼问道,“明日是中秋?” “是呢,明日正是中秋佳节,月圆人团圆的好时候。” 见赫连𬸚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德福小心地收住话头,试探着问道:“……陛下,您可是有什么心事?” 赫连𬸚沉默了片刻,殿内只闻更漏滴答之声。 “德福。” “奴才在。” 赫连𬸚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低沉,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迷茫。 “朕好像,喜欢上了一女子……” 德福先是一愣,随即大喜过望,脸上瞬间笑开了花,“哎呦,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啊!不知是哪家的贵女有此殊荣,能得陛下青眼?” 他自赫连𬸚几岁时便一直跟在身边伺候,亲眼见证这位主子从备受冷落的皇子一步步成为杀伐果决的帝王. 陛下素来清心寡欲,不近女色,如今居然动了凡心,他这做奴才的,简直比自家娶媳妇还高兴。 作为心腹中的心腹,陛下喜欢谁,他必须第一个知道! 可赫连𬸚却拧紧了眉头,神色愈发沉郁,“……可她,是有夫之妇。” 德福倒抽一口凉气,眼睛瞪得溜圆,“这……” 有点不对劲,甚至是变态,但还在德福的承受范围之内。 想想这盛京城里历来的见闻,有看上尼姑硬要还俗娶进宫的,有强夺小娘闹得满城风雨的…… 相比之下,陛下仅仅是喜欢上个有夫之妇,并不算特别出格……吧? 德福脑瓜子飞速运转,“其实陛下大可不用如此纠结,您是九五之尊,天下之主,想要谁,那还不是一句话的事?若她丈夫……咳咳,没了,那不就是寡妇了嘛!虽说我朝并没有立寡妇为后的先例,但也不是完全不可行……” 就比如陛下的亲表弟,温润如玉的睿亲王,这还娶了寡妇呢。 如今夫妻恩爱,不也好好的。 “不知陛下看上的是……哪家的夫人?” 是臣妻又如何,就这,那大臣都还得感恩戴德呢。 赫连𬸚闭了闭眼,像是终于认命般,从齿缝里吐出两个字。 “宁姮。” “宁……”德福如遭雷击,魂飞魄散,“……王,王妃?陛下,这……” 他猛地想起自己刚才说的“若她丈夫没了”云云,那岂不是在咒睿亲王早死? 那可是陛下视若亲弟,百般呵护的表弟啊! 德福当即“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奴才该死,奴才无心之言,还望陛下恕罪!” 当即啪啪扇了自己两个大嘴巴子。 正在这时,殿外进来个小太监,“陛下,太后请您去趟慈宁宫。” 赫连𬸚脸上没多大表情,起身整理了一下袍袖,“嗯。” 德福连忙从地上爬起来,顾不得脸上火辣辣的疼,低眉顺眼地跟在赫连𬸚身后,心里却叫苦不迭,恨不得再抽自己几个大嘴巴子。 呸呸呸,这张破嘴,不会说话就别说! 不过……陛下竟然喜欢上了王妃,这该如何是好啊?! 难道真要闹到兄弟阋墙的地步吗?他简直不敢往下想。 …… 慈宁宫内,熏香袅袅。 “儿子给母后请安。”赫连𬸚行礼问安。 太后本来是有点恼怒的,她专程召了自家侄女儿去行宫,本意是想让两人多相处,谁知却被他悄无声息地遣回了本家,连声招呼都不跟她打。 可看着赫连𬸚带着疲色的脸庞,太后又心软了。 “起来吧,最近忙什么,许久不见你来陪哀家说话?” 赫连𬸚起身坐下,立马有宫女奉茶。 “上次寿宴牵扯出些不安分的魑魅魍魉,朕趁机处置了一番,昨日刚砍了三个人头,以儆效尤。” 他说的都是些血淋淋的,太后听得心头一跳。 随后便是叹气,“临渊,哀家知道皇帝需得杀伐果断,但你也不能成日里张口闭口就是砍人头,血流成河的……这般杀气深重,天底下的姑娘恐怕没有不怕的……” ……也有不怕的。 毕竟她张口闭口也都是毒啊蛊啊之类的。 但赫连𬸚没有开口,只安静喝茶。 ------------ 第97章 喜欢上人妻了 太后不懂朝政,除了担心儿子的身体,最操心的便是他的人生大事。 眼看他年岁渐长,后宫空置,她这心里就跟油煎似的。 “天下女子千千万,临渊,未必非要寻那十全十美的,你怎么就不能尝试着接触接触呢,或许就能遇到合眼缘的?”太后苦口婆心地劝道。 德福听得是心惊肉跳,冷汗直流。 哎哟他的太后娘娘哎,可别再说了,您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啊! 陛下以前不开窍,如今是开窍了,但这根本就是……哎,就是一道无解的难题啊! 赫连𬸚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盏,就在太后以为他又要像往常一样沉默时,他却忽然开口,“其实,儿子有心悦之人。” 其实赫连𬸚也说不上是什么时候动心的。 可能是从失身那时算起,就放在心中,毕竟他们都是彼此的第一次,肌肤相亲,恩爱缠绵过。 后来,她两次救他……梦得多了,便再也忘不掉了。 “当真?”太后气也不叹了,身子也坐直了。 她急切问道,“是哪家的姑娘?姓甚名谁?何时召进宫来让哀家瞧瞧?” 赫连𬸚摇头,“不合适。” “怎么就不合适了?”太后怕他又钻牛角尖,急忙道,“管她是高矮胖瘦,总要相处了才知道。娶妻娶贤,只要人品端方,有些小问题又算得了什么?” “有问题便要想法子克服,你怎的还没开始就先放弃了?” “是那姑娘容貌有瑕,还是身世低微?这都不是问题!只要你喜欢,哀家……” “母后,”赫连𬸚打断太后的话,一字一顿道,“她已经……罗敷有夫。” 罗敷有夫?! 老天…… 太后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她就知道,这孩子从小性子就执拗偏激,心思极重,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变态! 这么多年不近女色,这一动心,竟然还喜欢上人妻了? 这如何了得呀! …… 从慈宁宫出来,赫连𬸚回了养心殿。 他秉退了所有宫人,独自在殿内静立片刻,鬼使神差地找出上回的观音画像。 以前他只觉画中菩萨宝相庄严,此刻再看,却觉得那眉眼轮廓,那微垂的眼睑和淡然的唇色,竟与宁姮有说不出的神似。 她虽然时时看着漫不经心,超然物外,但有人受伤是真救,哪怕自己怀着身孕,也毫不犹豫地冲上前。 那份果决,与她平日那副慵懒随性的模样判若两人。 若当时换了旁人,她也会那般不顾自身安危吗? 是因为……受伤的是他,还是因为怀瑾的缘故? 指尖拂过画中菩萨的眼眸,赫连𬸚有些失神地想着。 这时,德福轻手轻脚地走进来,觑着他的脸色,低声道:“……陛下,睿亲王在殿外求见。” 赫连𬸚将画像卷好,小心放回原处,“宣。” 陆云珏提着精致食盒走了进来,他脸色比先前好了不少,多了些红润之色。 “表哥。”他脸上带着温和笑意,将食盒轻轻放在桌上,“明日便是中秋,我和阿姮在家里鼓捣着做了些月饼,想着带过来给表哥尝尝鲜,不是什么稀罕物,就是一份心意。” 赫连𬸚命德福接过食盒,语气如常,“有心了。你身子不好,让底下奴才送来便是,何必亲自跑这一趟。” 语虽如常,但那股萦绕在两人之间若有似无的生疏感,却挥之不去。 个中缘由,他们都心照不宣。 只是谁也不愿,或者说没主动去先戳破那层窗户纸。 见殿内空寂,奏折高摞,陆云珏抿了抿唇,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以往中秋,即便没有盛大的宫宴,他们兄弟二人也会寻个安静处,对酌赏月,闲话家常。 如今却…… 陆云珏不愿兄弟之情就此疏远,他主动开口邀请,“表哥,若明日空闲,不如去我府中,咱们一起过节?” 赫连𬸚动作一顿。 对上陆云珏带着期盼的目光,他唇角扯出一抹算是笑意的弧度。 “不了,最近朝政繁多,有些不得空。” 他抬手指了指那摞高高的奏折,似叹似嘲,“你也看到了,这折子每日批,都还像是批不完一般。都说皇帝富有四海,可这位置实际坐起来也没有那么自在快活。” 陆云珏很少被赫连𬸚如此直接地拒绝,一时有些惊愕地抬头。 以前不管朝政如何繁忙,表哥总能抽出空来,时时过问他的近况,关心他的身体。 他喉间微哽,声音低了几分,“表哥,我……” 赫连𬸚抬手,轻轻拍了拍陆云珏的肩膀,“不必多言,朕都明白。” “月饼朕收下了,多谢你和弟妹一番好意,你如今是有家室的人,便不留你用膳了。” 眼见气氛微凝,陆云珏知道今日不宜再多言。 只是临走之际,他停下脚步,轻声道,“表哥,等阿姮生了孩子,身子方便了……我们能好好谈谈吗?” 哪怕直接挑明,将一切摊开在阳光下,也好过现在这样。 兄弟之间隔着无形的屏障,互相猜度,彼此煎熬。 赫连𬸚望着他单薄却挺直的背影,终是点了点头,声音低沉,“好。” 养心殿内重归寂静,赫连𬸚打开那个食盒。 里面整齐地码放着几个月饼,样式精巧,花纹繁复,甚至还有两个印着兔子形状的,看着十分用心,手艺丝毫不逊色于御膳房。 他拿起一个,掰开放入口中。 甜腻的滋味在舌尖化开,莲蓉细腻,饼皮酥软。 赫连𬸚慢慢地咀嚼着,甜味充斥口腔,但心里泛起的,却是难以言喻的苦涩滋味。 如同吞下了未熟的莲子心,一路苦到了心底。 ------------ 第98章 当真是温柔贤夫 皇帝不来,这个中秋倒也过得圆满。 一家人围坐在花厅,桌上摆满瓜果点心和月饼,还有炙肉,笑语晏晏。 小狸就趴在桌子旁边不远处的厚毯子上,慢悠悠地啃着一根专门为它准备的,比人手臂还粗的肉骨头,发出满足的咕噜声,“嗷呜……” 其实小狸刚被宁姮带回王府的时候,整个王府的下人是有点胆战心惊的。 毕竟是山中猛兽,吊睛白额,看着就冷血嗜杀。 万一哪天兽性大发地窜出来,王府这么多人,岂不是让它吃上自助了? 然而,相处久了,尤其是眼见着这猛虎被养得越来越胖,每日不是晒太阳就是打呼噜,下人们也渐渐放下了心。 如今再看它,倒像只性情温顺、体型超常的大猫,瞧着甚至还有几分憨态可掬的亲切感。 宁姮也挺开心,这是她来到盛京后,过的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团圆佳节。 阿娘、阿婵、阿简还有怀瑾都在身边,气氛和乐融融。 只是孕晚期身子实在沉重,一天下来,脚踝和小腿便有些浮肿,酸胀难受。 到了晚间,小厮打了热水,陆云珏挥退下人,亲自蹲下身,替宁姮脱去鞋袜,将她的双脚轻轻放入木盆中。 这段时间早晚天气慢慢转凉,用温水泡泡脚,可以消肿除湿,也有助于安眠。 陆云珏一直亲力亲为,“水温合适吗?” 宁姮单手支着下颌,随意翻看着医书,闻言懒懒“嗯”了一声,“可以。” 脚底穴位被温热的水流包裹,按得很舒服,宁姮放下医书,低头看去。 烛火幽幽,映照着陆云珏低垂的侧脸,眉目在跳动的光晕中显得格外温柔,他平日里最是喜洁,衣袍上总是带着淡淡的冷香,却也不嫌弃,耐心细致地为她洗脚揉按。 当真是个贤夫! 虽然自来到京中,麻烦事一茬接着一茬,没个消停,但嫁给陆云珏,宁姮从未后悔过。 相反,她觉得很值。 女人在外面“讨生活”,应付各种明枪暗箭,回到家,被窝里就应该有个这样温柔体贴、赏心悦目的,多舒心。 待脚上的水珠被柔软的棉布轻轻擦干,宁姮玩心忽起,用还带着湿气的脚尖,轻轻抬了抬陆云珏的下巴。 “这是哪里来的俊俏相公,手艺好,模样也周正,好似比我家那口子更加可人疼呢。” 陆云珏先是一愣,随即眼底漾开笑意。 十分配合地抬起头,做出惶恐又羞涩的模样,“夫人垂爱,小的哪里敢与王爷相比。” 宁姮没绷住,一下子笑出了声。 陆云珏也跟着笑了起来,眉眼弯弯。 “怎么,我配合的不好?”他仰头望着她。 宁姮将陆云珏拉起来,在额头轻吻了下,“好,怎么不好?好得我都想……吃了你。” 夫妻情趣过后,陆云珏照例趴到床上,宁姮取出银针,为他行针调理身体。 近来虽然气色好转,但底子依旧亏空,需得长期温养。 针灸完毕,两人又调换了位置,陆云珏慢慢替宁姮按摩浮肿的小腿和腰背。 他的手法是特意跟着府里精通按摩的大夫学的,力道恰到好处。 宁姮闭着眼享受着,近来因孕晚期身体不适和外界纷扰而有些浮躁的心,此刻也奇异地平静下来。 好似暖阳下的湖面,被微风吹拂着,柳枝轻轻荡着涟漪,极缓,极平静。 “怀瑾,你说,给孩子取个什么名字好?” 按理说,取名这事儿本该参考下某个皇帝亲爹的意见,但宁姮觉得,某人白得一女儿,就偷着乐吧,完全没有资格指手画脚。 还不如问怀瑾,他饱读诗书,品味也好。 “我来取?”陆云珏微讶。 宁姮理所当然,“当然,后爹也是爹,你取也是名正言顺。” 陆云珏沉吟片刻,认真思索起来。 过了一会儿,他抬眼,眸光温润,“就叫……宁缨,可好?” “……缨?”宁姮细细品味着这个字。 “嗯。”陆云珏解释道,“缨者,既有‘主动请缨’的担当与勇气,亦可作‘璎珞’,代表着珍贵与美好。希望她将来能刚柔并济,既有不让须眉的魄力,也不失女儿家的温婉灵秀。” 宁姮眼睛一亮,“果然是好名字。” 这寓意十分好,而且……她心里还有个盘算。 将来,就算皇帝非要将他女儿认祖归宗,加入赫连氏族谱,“赫连缨”三个字也丝毫不显逊色。 宁姮并不反对皇帝认女儿,毕竟是他的就是他的,血脉是无法否认的事实。 改姓也无所谓,反正家里是真有皇位要继承。 说不准他们家还能出个有大造化的,多个选择多条路嘛。 “宁缨……”宁姮笑着重复了几下,伸手搓了搓陆云珏的脸颊,“是谁的夫君那么有才华,取的名字这般好听?” 陆云珏被她搓得有些不好意思,耳根微红,却满眼都是纵容的笑意。 就在这时,肚子里的小崽儿欢快地动了起来,在宁姮肚皮上拱出明显的弧度。 “看来崽崽也喜欢这个名字。”陆云珏伸手轻轻覆上去,感受着那生命的活力。 宁姮轻啧,“最近真是活泼得很,拳打脚踢的,多半下个月就能出来见面了……” 宁姮是真怀够了,成日里揣着个大肚子,干什么都不方便。 等生了这胎,她打算给自己配副绝育药,一了百了,省得再受这份罪。 临睡前,陆云珏想起一事,说道,“对了阿姮,下午平阳侯命人送来了拜帖,说是后日在府中举办孙儿的百日宴,邀你去参加。” 宁姮的大嫂三月前生了个男婴,是平阳侯府的嫡长孙。 府里自然重视,要大办宴席。 虽然宁姮是出嫁女,但也是堂堂的亲王妃,身份尊崇,不管平阳侯私下对她如何看,明面上都不能失了礼数。 宁姮对大哥大嫂本人没什么意见,但关系也不是特别亲厚,多半见面了也没什么话聊。 况且这种场合,有极大可能会撞上薛婉。 她如今是端王世子妃,又怀着孕,那可是金贵得很,万一脑子哪根筋搭错了,又想不开往池子里跳,孩子出什么意外,赖到她身上,那真是麻烦得很。 “不去。”宁姮干脆利落地拒绝,“人多眼杂,我懒得应付。到时候让人备份百日礼,心意到了就行。” 陆云珏对此并无异议,柔声道,“这个我来安排便是,定不会寒酸了去。” …… 得知宁姮不来参加百日宴,薛鸿远脸上没有太多表情,只淡淡“嗯”了一声。 反正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更何况还是个跟他离了心的。 不来就不来,那样最好! ------------ 第99章 是我来得不巧了 其实薛鸿远对宁姮积怨已深,心底很恼恨她。 一为名姓之事,她倔强不肯改回“薛”姓,让他被好几个同僚明里暗里取笑,说他这个父亲当得毫无威严,连亲生女儿都拿捏不住。 二则,是她心里根本没有这个家。 上次她入宫为陛下诊治,立了功。 陛下要给她封赏,她竟然全然不念着侯府,反而为那个不知所谓的养母求了什么牌匾,简直荒唐! 这回在行宫更是如此,救驾受伤,那可是天大的殊荣! 但凡她肯开口,在陛下面前为平阳侯府美言几句,他薛鸿远完全可以在陛下面前更加得脸,金钱封赏都是次要的,指不定就能借此机会再进一步,封个国公也未必是梦。 可那个不孝女呢? 居然把这份天大的恩情,给了素不相识的镇国公府,平白给秦家那个丫头做了嫁衣。 半点都不念着母家的生育之恩,当真是冷血、无情到了极点! 是以,薛鸿远根本不想见到这个不孝女,眼不见心不烦。 柳氏心中也十分不是滋味,自己的亲大哥大嫂生下嫡长孙,这是多么值得庆贺的事情,她这个做姑姑的,竟然半分面子都不给,连露个面都不肯。 相比之下,婉儿怀着身孕都早早来了,忙前忙后,多有孝心。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不懂事、不念亲情的女儿…… 柳氏极其失望。 “娘,小孩的百日宴而已,本来就不是什么非得惊动所有人的大事。”薛行易抱着裹在锦缎里的儿子,道:“妹妹身子重,不来也是情理之中,况且妹夫已经让人送了极丰厚的贺礼过来,心意是到了的。”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您不要做出这副表情,让外人看了,还以为我们薛家内部有什么龃龉,平白惹人笑话。” 柳氏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叹了口气。 薛行易见状,便道:“我跟瑾儿先去前厅招呼客人,您收拾好了心情再过来。” 说完,便抱着咿咿呀呀的儿子转身离开了。 望着薛行易同妻儿其乐融融的背影,柳氏心里更堵了。 人家心里根本就没他这个哥哥,也没这个家,就他傻乎乎的,还总替那个没良心的妹妹说话! 哪怕当了爹,也还是个没心眼的! …… 宁姮根本不好奇他们会如何想自己。 她有亲密无间的家人,还有孩子和美人夫君,对于旁人,缘浅也无所谓。 当初会选择回到平阳侯府,也仅仅是出于一丝好奇,想看看她的亲生父母究竟是什么样儿的。 毕竟柳氏也曾十月怀胎,将她生下来。就像她现在怀着小崽儿一样,母女共享过一具身体,血脉相连。 宁姮偶尔会想,当时的柳氏,总该是有些期盼的吧? 会不会也像世间许多母亲那样,想着若是生个女儿,今后要将她宠成掌上明珠,为她操心婚事,为她谋划未来,怀着一颗慈母之心? 后来亲眼看到了,大失所望,也就不想再搭理了。 到了九月中旬,整个睿亲王府都变得紧张起来。 因为王妃的孩子即将足月,随时都可能发动。 尤其是陆云珏本人,活像是得了产前焦虑症,眼下乌青浓重,甚至把那些早已备好的稳婆,不管宫里的,还是外面请来的,全部安排住到了主院旁边的厢房里。 随时待命,生怕宁姮哪天突然发动,耽误了片刻。 相比之下,宁姮这个正主倒是状态良好,吃嘛嘛香。 只是她最近有些纳闷。 怀瑾这几日早出晚归的,早上天不亮就悄悄走了,晚上她都睡了还没回来,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她倒不觉得他是去干什么坏事,或者寻花问柳,只是这反常的举动,勾起了她的好奇心。 正当宁姮打算让管家去打听一下时,阿婵突然走进来,凑到她耳边低声道,“阿姐,南越的使团昨日进京了,殷璋也在里面。” 今日已是九月二十八,满飨节尽在眼前。 各个附属国的使臣已陆续抵达京城,被安置在指定的驿馆。 人一多,就容易乱,乱则生事。 宁姮道:“那你去跟阿简说一声,让他最近在家里歇着,轻易不要露面,别跟殷璋正面碰着。” 当初殷婵和殷简的母亲,便是死在殷璋和他母亲手中。 那场精心策划的大火,若非忠仆拼死相护,他们姐弟二人也难逃一死,最后侥幸逃出去,被宁骄捡到,才得以活命。 这份杀母之仇,他们从未忘却。 这次敢来盛京,便是殷璋的死期,只是现在还不是动手的最佳时机。 但对着宁姮,阿婵听话又乖巧地点头,“好。” 宁姮在屋里待得有些闷,便让侍女扶着她到院子里慢慢走两步,活动一下筋骨。 终于在回廊拐角处,见到了几日来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陆云珏。 “怀瑾。” 陆云珏脚步猛地顿住,转过身,见是她,放缓脚步走过来,“阿姮,今日怎么不多睡会儿懒觉?” 宁姮眼神定格在他行走间略有迟缓的腿上,“腿怎么了?” 她追问,“你这几日干什么去了?” “……去了趟云敬寺。” 陆云珏见她已然察觉,知道瞒不过去,便没再隐瞒,温声道,“我这两日失眠,心慌得厉害,便想着去给你和孩子求个平安符。” 何止是睡不安稳,简直是噩梦连连。 一时梦到宁姮生产时孩子生不下来,一时又梦到她血崩不止,画面凄惨可怖,将他生生吓醒,惊出一身冷汗。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所以陆云珏才想要求个心安。 原来是去弄这个了。 宁姮看着他眼底的疲惫和青黑,心头一软,接过还带着他掌心温度的平安符。 “笨不笨,求个平安符而已,何必偷偷摸摸的。” 然而,等两人回到房间,撩起裤腿查看时,宁姮眉头却紧紧蹙了起来。 只见膝盖处一片红肿,甚至有些地方磨破了皮,渗着血丝,显然是反复跪拜摩擦所致。 怪不得躲着她呢。 “其实没什么的,只是看着吓人。” 陆云珏见她脸色不好看,连忙将裤腿放下,有些遮掩地解释道。 “昔年我病重,太医都束手无策时,表哥也曾多次去登那长生梯祈福。寺里的大师说,心诚则灵,最后五十步需得跪行而上,方能显其诚心……我这点红肿,比起表哥当年,算不得什么,真的不碍事。” 他就是怕她知道了担心,才选择晚上回来,不想还是被发现了。 宁姮又是心疼又是好气,伸手戳了戳他的额头,“尽干些让我操心的事。” 陆云珏认错态度良好,“没有下次了。” 宁姮转身去取了药膏来,亲自为他涂抹上,动作轻柔。 秦宴亭刚来便看到这一幕,顿了顿,心里有些泛酸,“姐姐,王爷哥哥,是不是我来得不巧了?” ------------ 第100章 要生了 距离上次去睿亲王府,已经足足过了一个月。 这一个月里,秦宴亭在家里可谓是抓心挠肝,日思夜盼,做什么都提不起劲。 往日里最爱的斗蛐蛐不香了,狐朋狗友的邀约也懒得去应酬了,成日里就窝在自己的房间里,要么在画画,要么对着宣纸发呆。 连镇国公夫人都觉得儿子不对劲,怀疑他是中了邪,连忙请了大夫来看。 大夫诊了半天脉,却只是摇摇头,捋着胡子说没病,不过是少年人动了春心,害了相思。 镇国公两口子闻言大惊失色! 自家这个只会惹是生非的混世魔王,竟然……动了凡心? 谁家姑娘这么倒霉? 夫妻俩又惊又喜,连忙将秦宴亭叫到跟前,软硬兼施,旁敲侧击地逼问。 但这小子愣是跟个蚌壳似的,嘴紧得很,任凭他们如何威逼利诱,就是撬不开。 最后被问得烦了,只深深望了他们一眼,幽幽来了一句,“你们不懂……”便又缩回房里去了。 镇国公夫人更坚定了自己的想法——肯定是中邪了! 好不容易熬过了一个月,秦宴亭掐着手指头算着日子,正准备再次登门“培养感情”,却被一桩事绊住了脚。 他虽然平日里爱好吃喝玩乐,看似不学无术,但却有一桩旁人不及的天赋——便是驯兽。 无论多桀骜难驯的猛兽,到了他手中,总能被调理得服服帖帖。 正逢西域进贡了一匹顶级的狮子骢和几匹性子暴烈的宝马,交由光禄寺卿李青阳负责安置驯化。 李青阳是秦宴亭大哥的至交好友,深知这小子的本事,便上门来借人。 于是,秦宴亭就被自家大哥毫不留情地从“相思”中揪走,扔给了李青阳。 等他将那几匹烈马,尤其是那头脾气坏得出奇的狮子骢彻底驯服,得以脱身时,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半月。 白白浪费了半个月与姐姐相处的时间! 秦宴亭恨死了所有阻碍他撬墙角的人和事! 今日他终于精心打扮了一番,穿着最衬他肤色的朱红锦袍,兴致勃勃地来到睿亲王府,谁知刚进门,便撞见宁姮正温柔亲昵地为陆云珏膝盖上药。 秦宴亭感觉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又酸又涩,闷得发慌。 心好痛,好酸…… 没事的,没事的!他还年轻,这是他最大的资本……但还是好忮忌啊! 于是,秦宴亭又酸又茶地来了一句,“姐姐,王爷哥哥,可是我来得不巧?” 宁姮抬头,便看到少年变幻莫测的神色,心中好笑,“不,你来得正是时候……帮个忙。” 今日天气并不好,早起便阴沉,看着乌压压的,不知是不是要落雨。 但少年穿得很鲜亮,眉目俊朗,十分惹人眼球。 她好不容易起个早床,倒是热闹得紧。 听说帮忙,秦宴亭屁颠颠儿地就跑进去了,殷勤发问,“帮什么?姐姐你尽管说!” “那边有纱布、剪刀,帮我拿过来一下。” 秦宴亭沉默了两秒,心里有点小小的不情愿——这岂不是在帮“情敌”?但最终还是应道:“……好吧。” 乖乖地去把东西取了过来。 给陆云珏处理好受伤的膝盖,宁姮才有空搭理秦宴亭,和他说话。 秦宴亭就这样把自己哄好了,虽然她的眼里心里此刻只有睿亲王,但假以时日,水滴石穿,未必就没有他秦宴亭的一席之地! …… 中午,秦宴亭被留下用饭。 他自然是求之不得,正好可以趁机观察宁姮喜欢什么菜式,以后好多多投喂。 饭桌上,陆云珏给宁姮夹她爱吃的菜,将她面前的小碟子堆得满满的。 秦宴亭也想献殷勤,奈何他还没那个资格,只能眼巴巴地看着。 就在秦宴亭咬着筷子发呆,心里盘算着如何刷好感度时的时候,宁姮突然开口,“你喜欢我?” 这话太直接,太不按常理出牌,让陆云珏和秦宴亭都愣住了。 秦宴亭的脸“唰”地一下就红透了,一直蔓延到耳根脖子,平日里能把人气哭的利索嘴皮子,此刻像是被浆糊黏住了,变得结结巴巴。 “那个……我……我……”他窘迫地挠了挠后脑勺,眼神躲闪。 最后,像是豁出去了一般,大声道,“是!我喜欢!” 宁姮对这毫不稀奇,在若县喜欢她的人都不少,只是她看不上罢了。 她并不想贬低少年人这份纯粹而炽热的欢喜。 只是少年人心性不定,来得快,去得也往往快,她若是这个也收,那个也要,岂不是平白伤了正宫夫君的心。 所以,宁姮打算挑明。 “那你应该知道,我嫁给怀瑾之前已经嫁过人,如今肚子里的孩子,也是亡夫的。” “……我知道。” 宁姮继续道,“那你该明白,无论从哪方面看,你我都并不相称。况且,我的夫君还好端端地坐在这里,我们夫妻感情甚笃。” 看着少年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神,宁姮放缓了语气:“宴亭,你很好,我同你姐姐秦楚是朋友,所以不愿见你误入歧途,将一时的迷恋错当成非卿不可。你年纪尚小,前程大好,将来会遇到更适合你的好姑娘。” 秦宴亭很难过,他的真心被质疑了。 他知道自己这喜欢的快,有见色起意的嫌疑,但他是真心的,他可以用老爹发天大的毒誓! 喜欢就是喜欢,她就算是还有几个夫君,他也喜欢! 无论她怎么想,他的心意是不会转圜的。 后半程饭桌上,秦宴亭显得有些沉默,不再像刚来时那般雀跃。 宁姮见他蔫头耷脑,给他夹了一筷糖醋排骨,“以后若是无事,还是可以来府里玩,你比我弟弟还小两岁,我会把你当作亲弟弟。” 秦宴亭心里更不是滋味了,既然对他无意,为什么要这么温柔? 为什么要给他希望,又亲手掐灭?这样……他更加放不下了啊…… 宁姮转头给了陆云珏一个“看我多好,潜在情敌都给你快刀斩乱麻解决了”的眼神。 陆云珏眼底漾开一丝无奈又纵容的笑意,轻轻握了握她的手。 然而,就在这时,宁姮身子突然一僵。 陆云珏当即察觉,“阿姮,怎么了?” 身下逐渐有温热的液体不受控制地缓缓流出,打湿了裙裤……不像是尿意。 宁姮反手握住陆云珏的手臂,“怀瑾,我好像……要生了。” ------------ 第101章 守着别人媳妇儿 现场气氛瞬间凝固,随即如同炸开的锅。 守在旁边的王管家反应最快,迅速去安排打点,声音都劈了叉,“快!王妃要生了!” 早已候在主院厢房的六个稳婆,眨眼间就赶到了屋内,为首的赵嬷嬷乃是景行帝派过来的,经验最是丰富,声音沉稳。 “王爷,请将王妃抱到里间床榻上,秉退闲杂人等……” “我来,我来!” 虽然刚才被隐形拒绝了,但秦宴亭属死鸭子的,就是硬! 他虽然没经历过妇人生产,只慌乱了一瞬,便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别慌,都别慌,一切还在掌握之中!” 这话也不知是说给别人听,还是给自己壮胆。 “王爷哥哥你腿受伤了不方便,我来!” 说罢,不等任何人反应,竟直接俯身,小心翼翼却又异常坚定地将宁姮打横抱起。 别看秦宴亭身形清瘦,此刻却爆发出一种力拔山兮气盖世的气势,抱得极稳。 他将宁姮稳稳当当地抱进内室,轻轻放在床榻上。 其他人:“……”不是,这人谁? 这合理吗? 刚赶过来的阿婵&正要上前的陆云珏:“……?” 他们还杵在这儿呢,你一个外人上赶着抱什么抱?! 稳婆们已经顾不上这诡异的小插曲,迅速进入状态,高声吩咐丫鬟们准备热水、剪刀、干净的白布帕子。 屋内顿时忙碌起来。 阿婵迅速上前,挤开还想在床边献殷勤的秦宴亭,紧紧握住宁姮的手,“阿姐别怕,我全程都在这里,阿简和阿娘等会儿便赶来。” 有她全程盯着,若哪个稳婆敢出半点岔子,就是死! 陆云珏也冲到床边,紧紧握住宁姮的另一只手,“阿姮别怕,我在这儿,我陪着你……” 他嘴里说着安慰的话,脸却白了,手也抖得不成样子,冰凉一片。 “我没怕。” 羊水刚破,宫缩还没正式开始,况且她都感觉不到疼,有什么好怕的。 紧接着,宁姮道,“怀瑾,你出去等。” 就他这心理素质,她都怕等会儿见血了,他直接晕过去,还得让人分心照顾他。 陆云珏嘴唇翕动,还想说什么,“我……” 阿婵却已经不由分说地将他推了出去,“姐夫,你在门外,别让阿姐分心。” “砰——” 房门被阿婵从里面干脆利落地关上,陆云珏被阻拦在门外。 同时被推出去的还有秦宴亭,他一个外男,在里面成什么样子,当然是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 …… 公主府离得近,听到下人通传,大长公主没多久就赶了过来。 “怀瑾,姮儿如何?” 见到独自等在门口,面色煞白的陆云珏,大长公主心里咯噔一下。 难道是不顺利?或是出了什么意外? 幸好王管家是历经风雨的,连忙上前回话,“回殿下,王妃娘娘刚刚发动,稳婆和婵姑娘都在里面……” 大长公主闻言,心下稍安。 原来只是刚进去而已,脸白得像纸样,不知道的还以为里面怎么了呢。 当真是关心则乱,陆云珏已然失去了所有的淡定。 “娘。”他抓住大长公主的手臂,“阿姮会平安的,对吧……她和孩子都会没事的,对吧?” 大长公主也是生养过的人,深知妇人生子犹如在鬼门关前走一遭,其中的凶险难以预料。 但此刻,她也只能按下担忧,拍着儿子的手背温声安慰,“会的,一定会的……姮儿身体底子好,孕期也康健,吉人自有天相,你别自己吓自己。” 转头,才注意到院子里还有个面生的俊俏少年,疑惑道,“你是?” 秦宴亭连忙上前一步,规规矩矩地拱手行礼,“回殿下,家父乃镇国公秦衡,晚辈是家中次子,名唤宴亭,此番前来乃是拜访王爷……请教些学问上的事。” 他心思虽纯直,却也不是个傻子,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尤其是心上人的“婆婆”,肯定不能说大实话。 便灵机一动,假借了陆云珏的名义。 大长公主微微颔首,原来是镇国公家的老二。 她隐约知道宁姮同秦楚关系不错,对这少年便也多了两分客气,只是眼下实在不是待客的时候。 “原来是秦二公子,今日实在不巧,府上儿媳生产,仓促忙乱,便不多加招待了。” 秦宴亭心里是很想留下来的,他很想知道宁姮生产是否顺利,想知道她和孩子会怎么样。 甚至幻想着能第一时间看到那刚出世的小宝宝…… 但他也清楚,身为外男,他在这种场合死皮赖脸地待下去极为不妥,只会给她惹麻烦。 秦宴亭只得再次拱手,“殿下言重,既然如此,宴亭便先告辞了。” “……愿王妃娘娘一切顺利,母子平安。” 说完,他一步三回头,眨巴着星星眼,慢吞吞地离开了王府。 大长公主看着儿子苍白的脸色,心疼劝道,“妇人生产快则几个时辰,慢则一两天也是有的……怀瑾,你身子弱,一直站在这里吹风怎么行?不如去旁边的厢房等着,一有消息立刻通知你。” “不,我就在这儿,离她近些。”陆云珏却固执地摇头。 大长公主知他性子,叹了口气,不再勉强,只吩咐下人去搬几张桌椅过来,再拿些厚实披风。 于是,众人便在这秋凉的院子里,坐着等候。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仿佛被无限拉长。 突然,院外传来内侍尖细悠长的通传声,“太后娘娘,陛下驾到——” 赫连𬸚还是来了。 ------------ 第102章 喜获大胖闺女! 消息传到宫里时,太后正在午睡。 猝然得知宁姮发动生产的消息,当即吩咐宫人备辇。 太后性子慈和,向来对身边人不错,加之宁姮在宫中应对得体,数次救驾有功,更是添了几分喜爱。 妇人生子乃是大事,她要亲自去看看,方能安心。 路上“恰好”遇到赫连𬸚,母子两人便一道过来了。 自从御驾从行宫回京,陆云珏依旧时不时进宫伴驾,但赫连𬸚已经有一个多月没亲眼看到宁姮了。 倒也不是他没尝试过夜探王府。 反正“登徒子”的行径已经做过,一两次也是做,三五次更无妨。 但那次,他刚悄无声息地翻过王府后院的高墙,便对上一双在夜色中泛着幽绿寒光、漆黑锐利的兽目,伴着一股属于猛兽的腥气。 借着月光,他看清了那是一只体型硕大、肌肉贲张的吊睛白额虎。 正懒洋洋地趴在主院通往宁姮卧房的必经之路上。 其实以赫连𬸚的身手,射杀这只老虎也并非难事,但依稀记得,这老虎是宁姮养的,颇为喜爱。 若他一时冲动把她的爱宠给杀了,这辈子恐怕是别想见到她和女儿了。 后来,赫连𬸚又有几晚心绪不宁,想着哪怕远远偷窥一眼也好。 结果无一例外,每次翻墙进去,都能在差不多的位置“巧遇”那只老虎,它也不攻击,就那么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仿佛在说:“又是你小子?” 次数多了,赫连𬸚也倍感烦闷。 这王府到底不比行宫松散,他堂堂九五至尊,想当个登徒子都如此不便! 如今她生产,还是他们的孩子……哪怕怀瑾因此看出什么,甚至兄弟情分生出更大的裂痕。 赫连𬸚还是必须来这一趟。 昔日,便是平阳侯府疏忽,导致宁姮被恶仆调换,流落在外十八年,受尽苦楚。 如今他赫连𬸚的女儿降生,断断不能再出任何纰漏! 他必须亲自在场,确保万无一失。 见到赫连𬸚来,陆云珏反而安心许多,仿佛找到了主心骨,“表哥,阿姮进去许久,我很担心……” 赫连𬸚是有备而来,身后跟着好几名太医,皆是太医院中精于妇科千金的圣手,就是为了以防万一。 目光扫过那紧闭的房门,帝王抬手,按在陆云珏微微发颤的肩上。 “有朕在,不会有事。” …… 不多时,宁骄和殷简也赶到了。 此时院子里已经乌泱泱全是人,太后、皇帝、大长公主、睿亲王,以及带来的侍从太医,若不是睿亲王府的主院足够宽敞,怕是早就挤不下了。 顾不得与众人寒暄,宁骄便径直进了产房。 她是宁姮的养母,更是医术高超的大夫,有她在里面,所有人都能安心些。 殷简虽然也通晓医术,但终究是男子,不便进入产房。 他先走到陆云珏面前,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姐夫。” 目光转到一旁的赫连𬸚时,眸色几不可查地沉了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冰冷寒意。 ——便是眼前这个人,让阿姐未婚先孕,受尽生产之苦,当真是……该死啊。 “见过陛下。” 得知他是宁姮的弟弟,赫连𬸚目光在他那张昳丽出众的脸上停留了一瞬,便淡淡移开,“嗯。” 宁姮感觉不到痛,故而产房内没有任何痛呼声。 但这样,众人还是心弦紧绷。 天色愈发黑浓,乌云密布,沉甸甸地压在心底。 见到血水一盆盆往外面端,陆云珏只觉得眼前发黑,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竟会晕血,但只要一想到这血是从阿姮身上流出来的,便心如刀绞。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刻都显得格外漫长。 陆云珏几次叮嘱,若有万一,必须保住阿姮,其余的都不重要! 下人们连连应了。 陆云珏转过头,便看到身旁的赫连𬸚也是面色沉凝,下颌线绷得死紧。 表哥他,竟是跟他这个名正言顺的丈夫是一样紧张的…… “表哥,你……” 如果不是时机不对,陆云珏真的很想找赫连𬸚问个明白:他对阿姮,是真心的吗? 可看着赫连𬸚紧攥到发白的双手,眉宇间几乎无法掩饰的担忧。 陆云珏忽然觉得,似乎无需再问了。 若不是真的动了心,将人放在心上,一个习惯掌控一切、喜怒不形于色的帝王,怎么会因“弟媳”生产而如此失态? ……哪怕,她此刻怀着别人的孩子。 表哥和他的心思,应该是一样的。 就在这电光石火的微妙一瞬间,陆云珏突然想通了。 那些微不足道的的醋意、占有欲,在阿姮的安危和康健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若他注定早死,无法陪伴阿姮走到最后,那留下她一人在这世上,该是何等孤独? ……与其是不知根底的其他男人,不如是表哥。 普天之下,恐怕也只有表哥的权柄,才能在她失去自己的庇护后,依然护她周全,让她继续活得肆意张扬。 就在这纷乱的思绪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时—— 里面突然传来稳婆一声响亮又充满喜悦的高呼:“生了!生了!” “恭喜王爷,贺喜王妃,是位小郡……姑娘!” …… 王爷的女儿可称“郡主”,但这不是睿亲王亲生的,便有些尴尬了,只能称姑娘。 不过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喜悦。 天色竟也像是应景般,乌云散去,露出了彩阳,金灿灿的。 赵嬷嬷将襁褓抱出来,“王爷,您快瞧瞧,孩子的眉眼像极了王妃……奴婢在宫里伺候了这么多年,还没见过一生下来就如此白嫩水灵的娃娃,当真是个小仙童! 然而,陆云珏只在接过襁褓时匆匆看了一眼,确认孩子无恙后,便立刻将襁褓塞到了赫连𬸚怀里。 “表哥,劳烦你抱一下,我进去看看阿姮。” 他需要确认阿姮无恙,才能真正放下心来。 赫连𬸚也想进去,但是他没有资格,更不合适。 就这样,赫连𬸚成了第一个抱孩子的人。 臂弯里传来轻飘飘又沉甸甸的重量,隔着柔软的布料,能感受到那小小身躯的温热和脆弱,赫连𬸚低头,看着怀中那张白嫩的小脸,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激荡和近乎虔诚的柔软。 这便是他的女儿吗? 好小,好软…… 太后和大长公主也稀奇地围了过去,当即便是一阵惊叹。 那当真是个如同白汤圆似的人儿,虽然刚出生,却不像寻常婴孩那般通红,反而透着粉嫩,睫毛纤长卷翘。 哪怕在羊水里泡了许久,小脸也干干净净,瞧着就让人心头发软。 这瞬间,两人心头仿佛都被什么击中了,恨不得这就是自己的亲孙女儿! 众人欢喜地围着看了一圈,殷简没有凑上前,只安静地站在人群外围。 但他视力极好,远远看着那襁褓中玉雪可爱的小婴儿,昳丽的脸上也缓缓露出一抹极淡、却真实的笑意。 阿姐的女儿,果然生得这般好。 如果……小家伙以后不叫他舅舅,就更好了。 ------------ 第103章 封——昭华郡主 众人正稀奇,便见那襁褓中的婴孩眼皮动了动,竟缓缓睁开了眼睛。 刚出生的婴儿虽然可以睁眼,但视力极为模糊,几乎看不清什么。 小手在空中抓挠了几下,竟然精准地攥住了赫连𬸚的一个指节。 那触感极其柔软、温热,带着一种全然依赖的力道。 赫连𬸚心头猛地一震,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异感觉瞬间流淌过四肢百骸,他整个人都僵住了,动也不敢动,生怕惊扰了这小小的碰触。 太后笑开了花,打趣道,“哎哟,看来这孩子很喜欢临渊呢。” 这一幕是太后喜闻乐见的。 她这个儿子啊,登上皇位极其不易,平日里也多嗜杀残暴,手里沾染无数鲜血才能坐稳江山。 他从来没有哪一刻表现出喜欢过孩子,少有温情的一面。 如今看见别人的,如今喜欢,指不定自己也想生一个呢。 那些太医是说临渊于子嗣上有碍,但他们又没亲自试过,怎么就能肯定百分百怀不上? 所以,太后一直怀揣着微弱的希望,况且现在蛊毒都解了,说不准就能生! 赫连𬸚抱了会儿,便被太后接手抱过去了。 看着看着,太后有些纳罕,“嗯?哀家怎么瞧着,这孩子竟与清瑶那丫头小时候有几分相似……” 话说到一半,却顿住了。 其实太后觉得,这孩子的眉眼轮廓,同赫连𬸚幼时更像,只是皇帝出生时远没有这般白嫩漂亮,皱巴巴得像个小猴子。 不过,这应该是错觉吧?定是她日思夜想盼着孙儿孙女,看花了眼,幻想出来的错觉。 对,肯定是这样! 太后甩开这荒谬的念头,笑着问道:“给孩子取名字了吗?” 王管家道:“回太后,王爷和王妃已商定,随王妃的姓,单名一个‘缨’字,叫宁缨。” 太后微微颔首,“宁缨……缨络璀璨,又有请缨担当之意,刚柔并济,是个极好的名字。” 宁缨…… 赫连𬸚唇齿间无声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 片刻后,他忽然开口,“德福,拟旨。” 德福立刻躬身,“奴才在。” 赫连𬸚沉声道,“睿亲王妃宁姮之女宁缨,聪颖可爱,朕心甚喜之,特封为……昭华郡主,享亲王嫡女俸禄。” 此话一出,在场所有人,包括太后和大长公主,都微微怔了一下。 德福更是心里一咯噔,小心翼翼地觑着皇帝的脸色。 陛下是不是欢喜得昏了头,忘了这孩子并非睿亲王的骨血,而是……王妃“亡夫”的遗腹子? “昭”为日月之光,“华”乃山河之彩。 按制,这孩子能得个县主封号已是恩典,直接封为郡主,还是“昭华”这般的封号,会不会太过逾越了? 还是说……陛下对王妃的喜爱,已经到了爱屋及乌、毫无原则的地步? 只要是心上人所出,便可以这般溺爱,不顾礼法规制? 德福心里念头飞转,面上却不敢有丝毫迟疑,立刻应道,“是,奴才遵旨,立马去办。” 太后和大长公主同样面露讶异,互相对视了一眼。 “临渊,这于理不合,这孩子终究并非怀瑾所出……这般厚赏,御史台的那些大臣,恐怕有得闹了。” 太后并非不喜宁缨,只是担心此举会引来朝臣非议,徒惹麻烦。 一个小小婴孩而已,哪里担得起那些朝臣的攻讦咒骂? “母后,朕是天子,封个郡主而已,何须看他人脸色?” 赫连𬸚语气平淡,却极为强势,“谁若是有异议,来朕面前叫吠便是。” 叫吠?你当满朝文武都是狗吗? 太后心中忍不住腹诽,堂堂天子,说话真是越来越不遮掩了。 其实对赫连𬸚来说,暂时只能封郡主,已经极大的委屈了他的女儿。 总有一日,他要光明正大地让她认祖归宗,享尽世间荣光。 恰逢此时,门外有侍卫快步进来,单膝跪地禀报:“禀陛下,自入秋以来,肃州地区便连绵多雨,前两日更是冲垮了数间民房,工部正在加紧修缮。” 那侍卫话锋一转,语气带着欣喜,“但今日雨势骤停,放晴之后,有百姓目睹七彩祥鸟聚于城北,形似凤凰翱翔,经久不散,此乃大吉之兆啊!府尹特命属下速来禀报!” 当真是想什么来什么! 赫连𬸚当即道,“天降吉兆,佑我大景!昭华郡主恰在此时降生,正是祥瑞临世,福泽万民之象。” “如此吉兆,当然堪封郡主,母后不必多言。” 随后,帝王吩咐道,“将昭华郡主的降生,连同此吉兆,一并传扬出去,务使京中百姓皆知。” “是!”侍卫领命而去。 如此,太后也便不再多说什么。 既然有天降吉兆作为由头,能堵住朝臣们的口,免遭非议,封个郡主便也无妨了。 她低头看着怀中再次睡着的宁缨,越看越是喜爱。 只是大长公主望着那没有张开的襁褓婴儿,目光再落到赫连𬸚脸上,不知为什么,略皱了皱眉。 …… 产房内的血腥气还未完全散去,但已整洁了许多. 稳婆和丫鬟们手脚利落地处理完后续,悄声退到一旁。 宁姮躺在榻上,面色因失血略显苍白,但总体状态尚可,嘴唇仍有红润色彩。 陆云珏在门外站了太久,本就带着伤的膝盖有些僵硬发麻,但他浑然不觉,第一时间冲到床边,紧紧握住宁姮的手,声音带着未散的惊悸。 “阿姮,你还好吗?可有哪里不适?” 宁姮这个刚生产完的还没怎样,反而伸手,用指腹替他抹了抹额头的冷汗。 “怀瑾,你瞧着比我还虚……” 陆云珏也不在意,拿起温热的湿帕子,小心翼翼地替她擦拭额角和脖颈的汗渍。 而后倾身,将一个颤抖的吻印在她眉间,声音微咽,“吓死我了……那么多血,我都怕你……” 后面的话他说不出口。 宁姮稍微推了推他的肩膀,“……我还没洗浴呢。” 一身血污汗渍,有什么好亲的。 陆云珏却执拗地摇头,将她微凉的手贴在自己脸颊,重复道,“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阿娘和阿婵都在呢,一家子学医的,还能让我出事不成?” 陆云珏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完全忽视了旁人,果然看到岳母和阿婵就站在不远处,静静地望着这边,略有些赧然。 当真是失态了。 宁姮问,“孩子呢?” 陆云珏忙道,“在门外,我给表哥了。” “……”宁姮一时无言。 你真给啊,那可太好了,直接送到孩子亲爹手里了。 ------------ 第104章 是紫薇星现世 宁姮又问,“孩子长什么样?” 陆云珏脸上浮现一丝尴尬和懊恼:“……我还没来得及仔细看。” 他当时满心满眼都是宁姮的安危,接过孩子就立刻塞给了表哥。 如果不是怕牵扯到伤口,造成血崩,宁姮真的有点想笑……这后爹当的,傻乎乎的。 正在这时,门口出现一抹高大挺拔的玄色身影。 “参见陛下。”房间内的稳婆丫鬟们纷纷跪地行礼。 赫连𬸚径直走到床边,动作轻柔地将襁褓放到宁姮身侧,声音低沉,“孩子,给你们。” 虽然他内心无比渴望能再多抱一会儿女儿,毕竟往后能这般亲近相处的机会恐怕不会很多,但她拼着性命,辛苦生产,都还没看上一眼…… 将孩子放下,赫连𬸚便打算转身离开,将空间留给他们一家三口。 然而,宁姮却突然开口,“陛下。” 赫连𬸚驻足,回看她。 宁姮唇边带着一丝浅淡微笑,“表哥文韬武略,学识出众……若不嫌麻烦,给孩子取个小名吧,也让她沾沾福气。” 其实女子生产后,再怎么收拾也难免有些狼狈憔悴,但宁姮额发微湿,面色虽白,一双眼睛却亮若悬星,带着初为人母的柔和,竟美得动人心魄。 赫连𬸚手指蜷了蜷,声音微哑,“就叫……宓儿吧。” 愿她一生平安顺遂,宁静和美,无病无灾。 …… 第二日,盛京的大街小巷果然对睿亲王妃诞女,陛下亲封昭华郡主之事议论纷纷。 “昭华郡主?这么好的封号,陛下对睿亲王当真宠爱,哪怕都不是亲生的……” “嗐,这你就不懂了。毕竟是救命之恩,王妃在行宫也英勇救驾……别说不是王爷亲生的,就算是路边捡来的,陛下乐意抬举,谁又能说什么?” “这睿亲王也当真是好命,有如此圣眷……” “可不,只要王爷不谋反,这辈子怕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连带着‘女儿’也跟着沾光。” 也有人不以为然,撇撇嘴,“什么天降吉兆?我看就是巧合,那雨下够了自然就停了,跟个小娃娃出生能扯上什么关系?” 市井闲言,向来如风,不过几日便有更新鲜的话题取代,不足为奇。 倒是御史台的几位老臣,揪着此事不放。 认为封赏过厚,于礼不合,联袂聚集在养心殿外求见,引经据典,滔滔不绝地劝谏。 两个时辰过去,几位老臣说得口干舌燥,抬头再看龙座上的景行帝。 只见他单手支颐,另一只手随意地搭在扶手上,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端的是淡定如斯,甚至是……漫不经心。 “看朕做什么,继续啊。” 帝王掀了掀眼皮,甚至面带微笑,看上去极为愉悦,“诸位爱卿说得颇有道理,朕今日心情甚好,尔等尽管畅所欲言。” 帝心似铁,油盐不进,甚至带着一种“你们尽管说,听进去算朕输”的意味。 几位老臣面面相觑,心知再不长眼地纠缠下去,恐怕就不是被驳斥那么简单,脑袋能不能安稳待在脖子上都难说。 最终,几人只得悻悻告退。 唯独第二日晚上,钦天监正使连夜递牌子入宫,面色凝重地求见帝王。 “何事,说?”赫连𬸚屏退左右,只留德福在旁伺候。 钦天监正使“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声音带着惶恐与急切,“陛下,臣昨日夜观星象,发现……盛京竟出现一新生紫微,此星光芒虽微,其势却锐,直指紫垣……方位测算下来,正是……睿亲王府的位置。” 赫连𬸚手微微一顿,“紫微星?” 睿亲王府一切如常,昨日只有一桩喜事,便是皇儿出生。 难道…… 正使见皇帝已然联想,更是伏低身子,颤声道:“陛下明鉴,紫微星乃帝星,指代帝王……如今竟有新生星子伴于其侧,光芒虽弱,却同源共生,此象亘古罕见,恐非吉兆啊!” 他连忙找补,“幸而此星目前光芒甚微,尚不足以撼动主星根基。但星象显示,若不加以遏制,恐不出二十年,将成双星共处、相互争辉之势,届时……恐会威胁陛下帝位啊,还望陛下早下决断!” 钦天监正使满脑子想的都是星象预示的权谋更迭、帝王心术,殊不知赫连𬸚心头惊涛骇浪。 ——不愧是他赫连𬸚和宁姮的皇儿,竟有如此造化! 甫一降世,竟能引动天象,有紫微相伴之兆。 当真是上天赐福,祖宗庇佑,他赫连𬸚分明是个绝嗣的命格,如今却得了如此麟儿。 早晚有一日,他要让他的宓儿,名正言顺地成为这万里江山的继承人,册为皇太女! 这星象哪里是什么威胁?分明是上天给予的明示。 “此事,朕已知晓。” 赫连𬸚道:“下去吧。” 钦天监正使本以为陛下会震惊、会追问,甚至会勃然变色,却没想到反应如此平淡。 他生怕赫连𬸚不知道其中利害,忍不住再次叩首劝谏,“陛下,您虽是鼎盛之年,但紫微新星安居盛京,其势……” “这很好。” 然而,帝王的语气甚至很温和,“朕知道了,下去便是。” 随即,他补充道,“另,正使深夜观星,辛苦劳累,赏银五百两。” “啊?”钦天监正使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猛地抬起头,脸上满是错愕。 他来说这等“不祥之兆”,陛下非但不怒,反而……赏钱? “怎么?嫌少?”赫连𬸚挑眉。 “不不不!臣……谢陛下恩赏,万岁万岁万万岁!”正使连忙磕头谢恩,心乱如麻。 他来时胆战心惊,走时却揣了五百两烫手的赏银,满肚子的困惑、茫然与难以置信。 就在他晕乎乎地快要退出殿门时,身后传来帝王的声音。 “此事,烂在肚子里。” 钦天监正使身形一颤,“臣,明白。” ------------ 第105章 宁姮是她的克星 “什么,昭华郡主?” 消息传到端王府,薛婉满脸错愕,几乎要从椅子上站起来,“你莫不是听错了?” 宁姮生的又不是睿亲王的种,不过是个来路不明的野种,怎么会封郡主? 还是‘昭华’这样的封号!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春萱压低声音,“世子妃,千真万确,京中都已经传遍了……说是睿王妃昨日产女,陛下和太后当时都在王府,听说十分喜欢,当即就下旨封了郡主,赐号‘昭华’。” 她补充着打听来的细节,“这事太逾越,御史台的好几位老大人都进宫劝谏了,说了两个时辰,可陛下圣心独断,丝毫未改……甚至还给昭华郡主赐了郡主府,就是从前福惠大长公主在京中的那座宅子。” 福惠大长公主乃是先帝的姑母,也是太后和当今陛下的长辈。 她一生顺遂,儿女双全,与驸马情深意笃,是京中公认最有福气、命格最好的宗室女。 驸马去世后,福惠大长公主也寿终正寝。 她的儿女后代皆已迁往封地,京中这座规制极高、地段极佳的宅邸便一直空置着,多少人眼红都求而不得。 薛婉简直被气笑了,“就这么一个野种,也配住那么好的宅子?!” “陛下当真是……”她气得口不择言。 春萱快被吓死了,“世子妃,您小声些,恐怕隔墙有耳!” 如今陛下明显一意孤行,对睿亲王府恩宠到了近乎盲目的地步,世子妃若说出什么大不敬的话传到陛下耳里,那可就真是大祸临头了。 薛婉哪里还顾得上隔墙有没有耳,她已经被嫉妒和愤恨冲昏了头脑。 宁姮果然是她的克星! 自她回京,她是真千金,她沦为假千金。 嫁人后,她是亲王妃,自己却只是世子妃,处处被她压上一头! 而现在,连她生下的那么个父不详的野种,竟然也能一步登天,被封为郡主,这让她如何能甘心?! “世子妃,您先喝口茶,顺顺气,消消火。” 春萱慌忙倒了一杯温茶递到她嘴边,苦苦劝道,“就算不为了您自个儿,好歹也念着肚子里的小世子啊,可千万不能动了胎气!” 对,她还有儿子! 薛婉被这句话点醒,手下意识地抚上自己已经隆起明显的腹部。 快六个月了…… 她私下里早已找信得过的大夫仔细看过,都说是十成十的男胎。 薛婉总算心气顺了点,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没错……我还有儿子,我怀的可是端王府的嫡长孙……” 她重新找回了底气,甚至生出一丝恶意的快慰。 封了郡主又如何,终究是个丫头片子,日后指不定就被送去番邦和亲,那才叫凄惨。 而她生了这个儿子,若是能被陛下过继到宫中,那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看她宁姮和一个丫头片子,还能得意到几时。 正当主仆两人心思各异时,赫连旭回来了。 他抱着一个匣子,递到薛婉面前,“婉儿,最近奇珍阁出了好些时兴的珠花首饰,我看着都挺衬你的,就都买回来了,你瞧瞧喜不喜欢?” 赫连旭虽然蠢笨,但对薛婉却是真心实意的好,手里大把的银钱基本都花在了她身上。 薛婉不过是个世子妃,但衣柜里的华服美裳、珠宝首饰,丝毫不逊色于亲王妃。 薛婉可以对很多事情生气,但实在没法对着这些亮闪闪的金银珠宝发脾气。 她脸色稍霁,“春萱,收起来吧。” 见薛婉面色还算和缓,赫连旭搓了搓手,小心翼翼地在旁边坐下,“婉儿……我同你说件事,你别生气。” 本来已经消气了,但看到他这副憨笨窝囊的模样,薛婉凭空又起了三分火气。 “什么事,说吧?” “就是……父王前两日同我说,”赫连旭踌躇,“皇上堂哥似乎有意让太后娘娘来抚养我们的孩子,等孩子出生后……最多个把月,可能就要被送去宫中抚养了……” 之前薛婉孕早期,赫连旭一直不敢告诉她,生怕她因担忧母子分离而难过伤身。 但现在眼看都六个月了,再不说,等孩子快出生时再说,恐怕婉儿受的刺激更大,万一吓得早产可就糟了。 故而,赫连旭硬着头皮说了出来。 然而,薛婉一听,非但没有如他预想的那般难过或抗拒,眼睛反而亮了,急切地抓住赫连旭的手臂确认,“当真?送到宫里,由太后娘娘亲自抚养?” “……是。”见薛婉满脸喜色,赫连旭错愕,“婉儿,你不难过吗……孩子那么小就要离开我们身边。” “这有什么可难过的!” 薛婉道:“能被陛下看中,是这孩子天大的福气,是多少宗室子弟求都求不来的恩典!” 薛婉简直想原地放烟花,能被陛下看重,送到太后宫中抚养,这说明什么? 说明陛下已经有了过继的心思! 她的儿子,将来很可能就是太子,是未来的皇帝! 见到赫连旭一脸茫然,薛婉心中鄙夷更甚,果然是个蠢人,连这层深意都看不透。 赫连旭却完全无法像薛婉那样开心起来,眉头紧紧皱着。 宫里规矩大,束缚多,他们想孩子的时候,根本就不能随时看到。 再者,深宫人心复杂,太后娘娘虽慈和,但毕竟不是亲生的孙儿,隔了一层,是不会像亲生父母那样用心看顾的。 万一被哪个黑心肝的害了可怎么办? ……宫里夭折的孩子还少吗? 赫连旭头一次当父亲,无法不忧心。 看到赫连旭这副愁眉苦脸、杞人忧天的模样,薛婉只觉得他蠢钝不堪,上不得台面。 她耐着性子,“陛下金口玉言,既是恩典,也是旨意,岂容我们拒绝……再说了,有太后娘娘亲自照看,那是何等尊贵,比我们这王府里不知强了多少倍,你就别胡思乱想了!” 赫连旭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把涌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他是蠢笨,资质平庸,但也隐隐感觉到,堂哥不会突然无缘无故就要养育他的孩子。 堂哥本身就不是个喜欢孩子的人。 这背后肯定有原因,他想起在行宫的时候,堂哥曾单独召见过父王一次,回来后,跟在父王身边十几年的周叔就不见了踪影,父王也沉寂许久…… 这些隐隐的不安和猜测,赫连旭没有跟薛婉说。 婉儿性子柔婉单纯,怕是会被这些复杂的事情吓到,平添烦恼。 他最终只是低下头,闷闷地应了一声,“好,都听你的。” ------------ 第106章 何时圆房? 睿亲王府。 盯着陆云珏的脸,宁姮纳闷无比,“怀瑾,你又没喂奶,为何这般憔悴?” 早在宁姮生产之前,府里一应所需便已预备得妥妥当当。 光是奶娘就精心挑选了三四个,皆是身家清白、身体康健、面貌和善的稳妥妇人。 每次孩子饿了,阿婵都会准时将宁缨抱去交给奶娘,喂饱之后又抱回来,小家伙吃饱喝足,大部分时间都在安睡,小脸一天比一天圆润粉嫩,瞧着就喜人。 宁姮感觉跟养小狸差不多,还挺省心的。 反观陆云珏,时而怕孩子饿着,时而又担心她着凉,简直比亲爹还上心。 所以眼下才又泛起了青黑。 宁姮没打击他这初当后爹的兴奋心情,还是劝道:“你本来身子骨就比旁人弱些,还是老实歇着吧。孩子没那么脆弱的,府里这么多人精心看顾着呢。” “我还好,不觉得累。”陆云珏温声应着。 然后将换了干净襁褓,刚吃过奶的宁缨抱在怀里。 此刻的小婴儿最为安恬,小脸白皙透粉,呼吸均匀。 许是还没习惯这陌生的世界,缺乏安全感,宁缨睡觉时总喜欢抓点什么东西在手里。 此刻,她右手那五根很小很细的手指,正紧紧攥着陆云珏的食指。 陆云珏极其喜爱这种无声的互动,感受着那微弱却真实的抓握力,心底柔软得一塌糊涂。 他低头看着女儿酷似宁姮的眉眼,轻声道:“……宓儿长得真像你,尤其是这眉眼和鼻子。” 宁姮轻啧了一声,“是谁当初信誓旦旦地说,要当个严父的?我怎么瞧着,你这慈父的架势是收不回来了?” 溺爱不可取,孩子容易长歪。 陆云珏被她打趣得耳根微红,只是笑。 中途,大长公主过来探望,婆媳二人寒暄了几句家常。临走之际,大长公主对陆云珏道,“怀瑾,你过来,母亲有几句话要同你说。” 如此说法,便是不方便让宁姮听见了。 宁姮十分通情达理地摆摆手,“去吧,孩子放这儿就是。” 陆云珏弯腰,想将怀中的宁缨轻轻放回宁姮身边,但小家伙睡熟了,手指却还紧紧攥着他的食指,根本掰不开。 大长公主见状,摆了摆手,“行了,一起抱过去便是,不妨事。” 到了隔壁安静的偏殿,陆云珏轻声问道,“母亲,有什么事,您说吧?” 见儿子全身心都系在怀中这个并非亲生的孩子身上,大长公主心里滋味复杂。 她屏退左右,压低声音道,“瑾儿,如今孩子都生了,等过几个月,姮儿身子将养好了,你们是否该把圆房之事提上日程了?” 听到母亲是说这个,陆云珏耳根子瞬间红透了,连脖颈都漫上一层薄粉。 “母亲,这……这青天白日的,您说这个做什么……” 大长公主作风向来开明,府里甚至还养着几个知情识趣的男宠,谈论起这些跟吃饭喝水差不多。 见儿子这般羞于启齿,只觉得无奈,“这有什么不能说的?夫妻人伦,本是天地常经,再寻常不过了。” “你如今身体也康健了许多,难道你们小夫妻,还想一直盖着被子纯聊天不成?” 目光落到襁褓上,眼神变得有些复杂,“怀瑾,你现在抱着的是别人的孩子……还是早些和姮儿生个你们自己的孩子,才是正经。” 尤其这孩子长得,实在是像极了…… 大长公主心里疑虑更深,却不确定这究竟是巧合,还是其中真有什么她不知道的端倪。 “母亲,我跟阿姮自然会圆房的,至于孩子……” 陆云珏顿了顿,目光坚定,“我不打算要。” 大长公主闻言,拧紧了眉头,“为何?” 陆云珏现在都还能回想起那天下午的血腥气,产房里端出的一盆盆血水,他是真的怕极了,那种可能失去挚爱的巨大恐惧至今盘踞心头。 若阿姮再度经历生产之苦,因此出了意外,他也不活了。 但在大长公主面前,陆云珏将所有缘由都揽到了自己身上。 “母亲,您知道的……我本就不是个长久的命。” “这么多年下来,几乎就没有一日离得开汤药,先不提我这身子还能不能让阿姮有孕,就算侥幸能……若孩子随了我这病弱的根骨,从小便是个离不开药罐子的病秧子,那岂不是害了孩子?” 陆云珏抿了抿唇,“原谅儿子自私,我不想让孩子来这世间受苦……日后我会将宓儿视如己出,悉心教养。” “娘。”他轻声唤道,带着依赖,“希望您能体谅我。” 只要是阿姮生的,他都会喜欢,是不是自己的不重要。 大长公主脸色变了好几转,心中又是心疼又是气闷。 她最终叹了口气,换了个方式问道,“那你可知……宓儿这孩子,像谁?” 陆云珏此刻满心满眼都是当父亲的喜悦,并未多想,只顺着母亲的话,低头慈爱地看着怀中女儿的睡颜。 “自然是像阿姮的。您瞧这眉眼,这鼻梁,肯定像极了阿姮小时候,等她以后长大了,定是个和阿姮一样漂亮聪慧的姑娘……” 大长公主:“……” 眼看着儿子已经变成重度恋爱脑,全然沉浸在“父女情深”的角色中。 大长公主闭了闭眼,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 这孩子,没救了。 …… 与此同时,皇宫里的赫连𬸚实在坐不住了。 孩子已经出生五天了,他却只在出生那天抱过那么一小会儿。 也不知现在长大些没有?脸蛋是不是更圆润了?还像刚出生时那样爱攥着手指吗? 种种念头如同羽毛般搔刮着他的心。 是以,赫连𬸚决定今晚继续夜探睿亲王府。 ------------ 第107章 夜探睿亲王府 赫连𬸚这次提前准备了药性极强的蒙汗药,管他老虎豹子,沾上一点就得睡到日上三竿。 这回,谁都不能阻挡他去见女儿! 亥时二刻,万籁俱寂。 赫连𬸚换上利落的黑色夜行衣,如同暗夜中的鹰隼,悄无声息地登上了睿亲王府的外墙。 堂堂一国之君,竟如此低三下四、行偷摸之事,说出去简直让人笑掉大牙。 可没办法,谁让他的妻儿都是别人的…… 他若是不当这“登徒子”,怕是连面都难得见上一回。 赫连𬸚熟门熟路地翻过内院墙角,脚刚沾地,果然又对上了那双在月色下泛着幽光的熟悉虎目。 小狸胖归胖,它毕竟是山中猛兽,一身肌肉和力量可不是摆设。 平日里在宁姮面前讨好打滚、露肚皮的谄媚嘴脸,到了这夜深人静的时候,便换上了一副属于百兽之王的冰冷与警惕,额头上鲜明的“王”字纹路,在夜色中平添几分威猛。 若换了寻常贼人,恐怕早就吓尿了裤子,成了虎口亡魂。 然而这次见到赫连𬸚,小狸只是抽动了几下灵敏的虎鼻,在不远处仔细嗅了嗅,似乎在辨认着什么特殊的气味。 片刻后,它竟甩了甩粗壮的尾巴,然后……转身,迈着慵懒的步子,慢悠悠地走开了。 正准备掏出蒙汗药的赫连𬸚:“……?” 这什么意思?不打算搭理他了? 赫连𬸚怀疑他是不是在暗处埋伏,准备伺机偷袭,便谨慎地等在原地。 可等了一小刻钟,风平浪静。 赫连𬸚将蒙汗药收了起来,轻手轻脚地朝着里面潜行而去。 睿亲王府是他来惯了的,当初修建时,王府的图纸都需经他这皇帝过目批准。 因此,他对府内路径了如指掌,轻车熟路地避开了几队巡逻的侍卫,悄无声息地来到了主院外。 赫连𬸚依旧在门外阴暗偷窥。 房内烛火已熄,借着微弱的月光能看到两人相拥而眠的身影,姿态亲密,呼吸平稳,显然早已熟睡。 帝王心头如同打翻了五味瓶,又酸又涩,极不是滋味。 若是那些暗卫争气些,在他下旨赐婚之前便找到宁姮,或许……此刻睡在床上的就是他。 但眼下木已成舟,多说无益。 赫连𬸚压下心头的酸涩,转身朝着主院旁的偏殿摸去。 偏殿房门外有侍卫值守,不过这些人本就是赫连𬸚亲自从龙鳞卫中挑选出来,专程拨给睿亲王府保护宁姮和孩子的。 此刻见到本该在宫中的帝王身着夜行衣亲至,众人眼观鼻鼻观心,堪比瞎子、聋子、哑巴,默契地垂下头。 假装什么都没看见。 于是,赫连𬸚顺利地推门而入。 房间内安静,只余一盏昏暗的烛火散发着柔和的光晕。守夜的嬷嬷睡在旁边的软榻上,发出均匀的鼾声。 未免惊动旁人,赫连𬸚还是谨慎地给那嬷嬷用了点温和的蒙汗药,确保她能一觉到天亮。 这才放心地小心接近内侧的婴儿床榻。 只见那小小婴儿独自睡在宽敞的床榻上,显得愈发玲珑。 她旁边还堆着几只用柔软毛线织成的粉白色小兔子,样式别致可爱,不知是出自何人之手。 小家伙陷在这些毛绒中间,仿佛被温暖和爱意簇拥着。 赫连𬸚心里瞬间软成了一滩水,连带着周身冷硬的气息都柔和了下来,他上前,极其轻柔地为女儿掖了掖被角。 然而下一刻,婴儿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轻轻颤动,竟然缓缓睁开了眼睛。 赫连𬸚动作都放轻了,“……宓儿?” 小婴儿才出生五天,视力依旧模糊,但那双眼眸却十分明亮澄澈,如同浸在水中的黑曜石。 她似乎并不怕生,见到床前这个高大的黑影也没哭没闹,反而咧开没牙的小嘴,露出了一个无意识的甜甜笑容,脸颊两边甚至浮现出浅浅的梨涡。 怪不得世人都说女儿是贴心小棉袄,这一瞬间,赫连𬸚觉得之前翻墙当贼的种种憋屈,全都烟消云散,值了! 他俯身,小心翼翼地将宁缨从温暖的被窝里抱了起来。 “宓儿,还认得我吗?”他将声音放得极柔。 宁缨嘴里发出“啊啊”意义不明的单音,小手挥舞着,精准地再次将赫连𬸚的一根手指头攥在了自己小小的掌心里。 然后鼓着腮帮,吐出几个小小的泡泡,像只傻乎乎又可爱至极的小金鱼。 赫连𬸚心都软成一滩水了。 他觉得这肯定是独属于他们父女之间的默契和亲昵。上次宓儿出生时,也是这样抓住了他的手指。 “宓儿知道我是谁吗?”赫连𬸚低头,用额头轻轻碰了碰女儿的额头,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期盼和酸楚,“我是父皇……你的父皇。” 紧接着,赫连𬸚从怀中取出一个精致小巧的拨浪鼓,在宁缨眼前轻轻晃了晃。 “看,父皇给宓儿带的礼物。” 夜半三更,所有人都睡了,赫连𬸚也没有真的摇出声响。 只是象征性地轻轻晃了两下,便将那只崭新的拨浪鼓塞到了床上那堆毛线兔子中间,算是给女儿添了个新玩具。 然后,赫连𬸚又拿出一个精巧的平安扣,放进襁褓的夹层里。 “这是给阿娘的,宓儿先帮娘亲收着……她向来粗心,或许要许久才能发现。” 初为人父的满足感充盈着赫连𬸚的胸腔,哪怕只是他一个人在这里絮絮叨叨,而那么小的婴儿根本就不能给予清晰的回应,赫连𬸚还是乐此不疲,低声对着女儿说了许多话,仿佛要将这错过的五日时光都补回来。 直到子时过半,宁缨开始眼皮打架,小脑袋一点一点地,最终在赫连𬸚沉稳的心跳声中再次沉沉睡去。 赫连𬸚知道,自己该走了。 他万分不舍地,轻轻将孩子放回原位,仔细为她盖好被子,才准备起身离开。 然而,他刚直起身,房门却被人从外面轻轻推开了。 “……表哥?” 是陆云珏的声音。 ------------ 第108章 跟陆云珏坦白 本来宓儿是跟着宁姮睡在主屋的。 但她这个当娘的心大,睡得又熟,好几回翻身都差点压到身边那小小的一团。 当初小狸刚被她捡回家的时候,就没少被她睡梦中当成抱枕压过,但老虎皮糙肉厚,小孩子可经不起这般折腾。 所以到了第三天晚上,宁姮主动提出将孩子安置到主院隔壁的偏殿,由守夜嬷嬷照料。 免得怀胎十月,千辛万苦生出来,却被她给压死了。 那就不美了。 陆云珏原先极不放心,这么小的孩子,怎么能独自睡在一个房间里? 哪怕有嬷嬷寸步不离地照看,要是一个疏忽,床榻那么大,孩子不小心滚到床下怎么办? 或者万一有那胆大包天的贼人潜入王府,把孩子偷走了又如何是好? 各种揣测,忧心忡忡。 幸好后来,陆云珏好几次半夜起身查看时,都见到小狸出现在偏殿的院子里,绕着屋子缓缓踱步,那双在夜色中发光的虎目警惕地扫视着四周,俨然一副尽职尽责巡逻守卫的姿态。 有这头通人性的猛虎守着,陆云珏安心许多。 饶是如此,他还是习惯了每晚起身,亲自去偏殿查看好几遍,确认孩子安然无恙才能继续入睡。 今晚也是如此。 但他无论如何都没想到,竟会在这个时辰,这个地方碰到本该在宫中的表哥…… 他跟赫连𬸚从小一起长大,对表哥的身形、气息都极为熟悉。 哪怕只是背影,哪怕穿着夜行衣…… 陆云珏心头巨震,手下意识地将房门轻轻关上,阻隔了外面的视线和微弱的月光。 他的声音颤抖着,在寂静的室内低低响起,“表哥……是你吗?” 早在陆云珏推门而入、开口唤他的那一瞬间,赫连𬸚的身体便彻底僵住了。 帝王心思飞转,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个念头,甚至想过直接跳窗逃走,避免这尴尬至极的对峙。 然而事到如今,被“人赃并获”,再多的遮掩也是徒劳,反而更显心虚。 赫连𬸚深吸一口气,缓缓转过身。 对上陆云珏那双格外复杂的眼眸,沉声承认,“是朕。” 陆云珏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震惊、困惑……以及更深层的、不敢去细想的疑虑,交织在他心头。 表哥为什么要这时候来王府,还在宓儿房中? 他贵为天子,若有正事,大可白日光明正大地来…… 其实宁姮生产之时,陆云珏就想通了,甚至打算找个机会与表哥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但这两日忙着照顾刚生产的妻子和女儿,实在没抽开身。 可陆云珏锤破脑袋都没想通,赫连𬸚此刻这般行径的用意。 夜半三更,身着夜行衣潜入臣子府邸,表哥究竟是为孩子而来,还是为了……孩子她娘? 这是第一次,还是以前……在他不知道的夜晚,就已经有过很多次? 如果陆云珏没猜错,上次他在耳房外隐约听到的细微动静,恐怕就是表哥弄出来的。 还有上回在行宫里,阿姮说她险些摔倒,是表哥扶了一把。 当时只觉得是意外,如今想来,是真的在扶,还是…… 陆云珏脑子里乱极了。 各种线索和猜测疯狂涌现,让他心乱如麻,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愈发苍白。 赫连𬸚见他神色不对,嘴唇翕动,“怀瑾,朕……我可以解释。” 陆云珏却看了一眼床上依旧睡得香甜,对大人之间暗流汹涌毫无所觉的女儿,声音疲惫,“表哥,有什么话,我们去书房聊吧。” “别在这里……别把孩子吵醒了。” …… 王府书房,烛火通明。 赫连𬸚和陆云珏相对而立,彼此沉默无言。 以往也不是没有过深夜聚在书房的情景,但那时两人要么商议朝政要事,要么探讨一本难得的珍珑棋谱,气氛总是融洽而默契。 如今的气氛却十分压抑,冰冷得比外面已然转凉的秋夜更快地步入寒冬。 陆云珏率先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表哥,我想知道,你是什么时候……对阿姮起意的?” 他心中早已做了打算,自然不愿兄弟阋墙。 哪怕表哥真的喜欢上了阿姮,他应当可以劝慰自己……尝试接受这种荒诞的局面。 毕竟,他自知命不久矣,若能有表哥这样强大的人在他之后继续守护阿姮,未必不是一种幸事。 只是,他需要坦诚,他不想自己被全然蒙在鼓里。 他陆云珏虽温和守礼,却也不是个可以随便糊弄的傻子。 赫连𬸚看着陆云珏那镇定却难掩苍白的脸,手指微蜷。 他并不意外怀瑾会察觉,怀瑾心思何其通透聪慧,若非出身王族,若非被这沉疴痼疾拖累,以他的才智,绝对可以连中三元,登堂入仕,成为一代能臣。 “怀瑾,朕不想瞒你……” 他顿了顿,道,“其实朕和她的渊源……比你要早些。” 比他早? 陆云珏身形微颤,声音干涩,“……什么时候?” “你可还记得年初时候,蕲州知县私自开通河渠,以便运送私盐,朕亲自前去处理此事……朕将那宋伍德抄家斩首之后就准备启程回京,谁料热毒复发,情况凶险。” 赫连𬸚道,“随行太医束手无策,听说若县有名医,便前去寻访……却意外在若县地界被异族奸细暗算,昏迷未醒,便是在那时……遇到了她。” 若县,正是宁姮从小长大的老家所在,归蕲州管辖,这一点陆云珏是清楚的。 但他万万没想到,两人的初遇竟是在那个时候! ……竟然如此早,足足比他早了好几个月。 陆云珏原本以为,自己才是那个“正宫”,是阿姮名正言顺的夫君。 按照先来后到,表哥即便动了心,也只是后来的,在阿姮心中暂时无法与他相比。 却没想到……插足的那个,竟是他自己? 这个认知让他心头一阵尖锐的刺痛,仿佛有什么东西轰然碎裂。 赫连𬸚看着他瞬间失血的脸色,心中不忍,“怀瑾,当时朕神智不清,与她……发生了意外的交集。事后她去得干脆,朕也不知她就是平阳侯府流落在外的女儿,彼此都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第一个让她动心的人,应当……是你。” 听到这番解释,陆云珏心中那尖锐的刺痛总算缓和了些许。 若当初只是意外,若阿姮最终选择的是他……那样,似乎并不难接受。 然而赫连𬸚下一秒说的话,便让陆云珏瞬间血条清空。 “但宓儿……是朕的骨肉。” ------------ 第109章 把他当傻子吗? “……什么?” 陆云珏脸上的表情瞬间空白了,仿佛所有的血色和生气都在这一刻被抽干。 他怔怔地看着赫连𬸚,脑子里反复回荡着那几个字—— 宓儿竟然是表哥的骨肉…… 怪不得,怪不得母亲欲言又止,那般暗示他宓儿像谁。 除了像阿姮,那眉眼轮廓只能像她的生身父亲了……他当时怎么就没想到呢? 陆云珏猛地咬紧齿关,把情绪死死压下去。 “此事……阿姮也知道?” 刚问出口,一股腥甜之气便猛地涌上喉头,他控制不住地剧烈咳嗽起来,“咳咳……咳咳咳……” 他本就体弱,此刻心神遭受巨震,气血翻涌,更是咳得撕心裂肺,单薄的身躯摇摇欲坠。 赫连𬸚见他如此,心中大恸,连忙上前为他拍背顺气,“怀瑾,你先别急,缓一缓……” 陆云珏猛地抓住他的手臂,抬起咳得泛红的眼睛,执拗追问,“表哥,告诉我吧……还有多少是我不知道的?” “一次……都说清楚……” 赫连𬸚闭了闭眼,艰涩开口,“……她原先并不知道朕是皇帝,可能只当是露水情缘,但是后来被平阳侯府认回,阴差阳错被朕赐婚给你冲喜,然后又恰好入宫为我解毒……她应当是那时候认出来的。” 许多被忽略的细节瞬间串联起来。 怪不得,阿姮自那次入宫解毒回来后,便总是有意无意地躲着表哥。 她当初那句“除了你,不想见旁人”,他还傻傻地当真了,以为自己在阿姮心中是独一无二的,为此暗自欣喜了许久…… 陆云珏唇角扯出一抹极淡、极苦涩的弧度,带着浓浓的自嘲。 赫连𬸚继续解释道,“怀瑾,自从中了焚情后,太医院所有太医都断言朕此生无法生育。其实朕也不是很清楚为何会……宓儿的存在,对朕而言同样是意外之喜。” “朕也是也是去行宫之后才知晓的……那时你们夫妻感情甚笃,我不知道该如何对你开口,更怕……你的身体承受不住。” 关于孩子的身世,赫连𬸚不是没想过继续隐瞒下去。 但宓儿刚出生便与他有几分说不出的神似,这秘密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 一个看似小小的谎言,若任由其发酵,到最后可能会演变成无法挽回的大错。 得知了所有真相,陆云珏的情绪反而诡异地平静了下来,没有预想中的歇斯底里。 但那平静之下,却终究还是生出了小小的怨。 “表哥……”陆云珏声音轻飘飘的,带着一种被彻底掏空后的虚无,“你们把我当什么了……” 幼时因表哥而意外中毒,落下这身病根,他从未有过半分怨言。 明知妻子怀着别人的孩子嫁过来,他亦选择了接纳和爱护。 但此刻,得知那个“别人”就是自己视若亲兄的表哥……他只觉得一股巨大的荒谬。 表哥不愧是真龙天子,什么都是顶好的,连他唯一动心娶回的妻子,连同他视若珍宝的女儿,原来本质上……也都是表哥的。 当初,迎亲也是表哥替他的…… 那他陆云珏在这段关系里,究竟算什么呢? 一个可笑的的暂代者?一个用来遮掩真相的幌子? 陆云珏抿了抿苦涩的唇,突然笑了,“表哥,你说,我是不是蠢得可怜……” 赫连𬸚无法狡辩他的无辜,他本就不无辜,怀瑾替他承受了太多太多。 “怀瑾……是表哥对不住你。” 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这一句苍白无力的道歉。 陆云珏第一次动心,第一次想要紧紧抓住一份属于自己的温暖和幸福,却输得如此惨烈。 他那身素雅的白衣,此刻在烛光下显得无比黯淡,仿佛即将湮灭的灰尘。 陆云珏缓缓转过身,背对着赫连𬸚。 “表哥……你走吧,让我一个人静静。” …… 宁姮在睡梦中习惯性地往身边一揽,却扑了个空。 “……唔?” 睡意缓缓消退,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发现身旁空空如也。 被窝里一片冰凉,显然陆云珏已经离开很久了。 宁姮原本以为他又是像前几晚那样,不放心孩子,起身去偏殿查看了,想着他很快便会回来,便强撑着逐渐清醒的睡意等了一会儿。 然而,左等右等,窗外月色都偏移了几分,依旧不见人影。 这下,宁姮的睡意完全消散,大晚上的,人去哪儿了?莫不是身体不舒服? “怀瑾?”她轻声唤了一句,回应她的只有满室寂静。 宁姮索性起身,点亮了一盏小巧的烛灯,随手披上一件外衣,便循着夜色走出了房门。 其实生产对她而言并无太大损耗,她没有痛觉,连带着其他许多感官都会相应削弱。 宁姮觉得自己生了跟没生差不多,行动完全无碍,是周围众人太过大惊小怪,才硬将她摁在床上“坐月子”。 刚打开房门,带着凉意的夜风便扑面而来。 目光一扫,却在院子角落的石桌旁,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秋夜萧瑟,一天凉过一天,陆云珏却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白色寝衣,独自坐在冰冷的石凳上,面前还摆着一个酒壶和几只酒杯。 “怀瑾?”宁姮快步走过去,眉头蹙起。 陆云珏似乎是醉了,并未立刻回应她。 由于背对着,肩背单薄,在清冷的月光下显得格外孤寂。 宁姮将手里抱着的厚实披风展开,轻轻搭在他肩上 都当爹的人了,还如此不在意自己的身子,本来是要说他两句的,但他从来不干如此出格之事,定是事出有因。 “怎么不进去睡觉?大晚上在这儿吹风,要是着凉感冒,我绝对给你开最苦的药……” 宁姮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陆云珏缓缓转过头,仰起脸望向她。 脸上泪痕清晰。 ……怀瑾他,哭了? 宁姮当即怔住。 月色琼华如银,清晰地映照出他脸上的神情——复杂难辨,混合了痛苦、迷茫、委屈和痴缠,似怨似嗔,几乎不像是平日里的他。 “阿姮……你骗我……” 宁姮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下意识用另一只手的手背碰了碰他的额头。 还好,并没怎么发热。 她稳住心神,捧住他的脸,问道,“我骗你什么了?” 陆云珏却已经酩酊大醉,思绪混乱,根本听不进她的问话,转过身抱住宁姮的腰,将滚烫的脸颊深深埋进她温暖柔软的怀中,像个迷路的孩子般呜咽起来。 “为什么……如果是我先遇到你……” “你们都骗我,表哥是坏人……宓儿为什么是表哥的……明明是我的……为什么?” 他醉得厉害,前言不搭后语,嘟嘟囔囔地重复着,像个小孩子。 然而,听着他这醉后的呓语,宁姮的神情却瞬间凝固,微微变了脸色。 怀瑾……是怎么知道的? 难道他的皇帝表哥把什么都告诉他了? 这一夜,宁姮未曾合眼。 ------------ 第110章 给你生两个 夜色漆黑如墨。 赫连𬸚独自一人走在空旷寂寥的朱雀大街上。 宫门早已下钥,即便是皇帝,若无紧急政务,也不好在夜半时辰兴师动众地让人大开宫门,惊动内外。 况且,他此番出宫为的还是自己的私事。 世人皆以为皇帝安居九重宫阙,坐拥天下,享尽世间珍馐,何等快意。 殊不知他这个天下之主,此刻竟连个能容身之处都没有。 没有妻子,无法跟女儿相认…… 皇宫是冰冷的权力中心,睿亲王府……他更是无颜再踏足。 赫连𬸚唇角勾起一抹苦涩的自嘲,玄色的身影在萧瑟的秋夜中渐行渐远,最终化作一个微不可见的小点,显得格外落寞。 真真是应了那句……孤家寡人。 …… 次日,陆云珏在阵阵钝痛中幽幽转醒,只觉得额头像是被无数细针扎刺,太阳穴突突直跳。 “嘶……”他忍不住抽了口气,抬手按住了发胀的额角。 “醒了?” 陆云珏按着额头,有些艰难地睁开眼,便看见宁姮正坐在床边望着他,身上只穿着单薄寝衣,外袍随意搭着。 他心头一紧,“阿姮,你怎么起来了?” 陆云珏第一反应仍是关心她。 “太医说了,月子坐不好是会留下病根的,快回去躺着……” 宁姮看着他宿醉未消却依旧下意识的模样,心中很不是滋味。 虽然阿娘常念叨“心疼男人倒霉一辈子”,但此刻,事情全然败露,她还是觉得挺对不起他的。 “我没事。”她端过旁边小几上一直温着的瓷碗,“倒是你,王伯给你熬的醒酒汤,还热着,喝了吧。” 醒酒汤…… 陆云珏怔了一下,昨晚的记忆如同潮水般逐渐回笼:表哥的坦白、宓儿的身世,那铺天盖地的荒谬感与心痛…… 他情绪失控,一时难以平复,便寻了酒来,只想短暂地麻痹自己,没想到后来竟真的醉得不省人事。 陆云珏低低应了一声,接过那碗醒酒汤。 微苦带甘的汤汁滑入喉咙,稍稍缓解了头部的胀痛。 喝了半碗,他动作慢了下来,“……阿姮,我昨晚……是怎么回来的?” 宁姮直言,“你在院子里喝闷酒,我把你搀扶回来的。” 陆云珏握着碗的手指几不可查地收紧了一下,他沉默地将剩下的半碗醒酒汤喝完,然后将空碗轻轻放回床边小几上。 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一小片阴影,“那……你不想知道,我昨晚……为什么要喝闷酒吗?” “我知道。”宁姮回答得干脆利落。 她向来不喜欢拐弯抹角。 “昨晚,你表哥来过?” 陆云珏:“……是。” 宁姮:“那我猜,你是知道了宓儿的身世,觉得我跟你表哥都是恶人,联手将你蒙在鼓里,把你当傻子耍。你心里难受,又不知该如何排解,于是便选择了借酒浇愁,对不对?” 虽然这一切听起来都很狗血,但说到底,不过是阴差阳错。 谁能想到他堂堂皇帝没事会跑去若县那荒郊野外,还恰好被她碰上? 对宁姮来说,那不过是第一次开荤,尝个新鲜罢了。 谁又能料到,她辗转回到盛京,随便嫁个人冲喜,嫁的居然就是那‘野男人’的亲表弟? 一切都是那么巧合,甚至是滑稽。 搞到现在,关系就变得这么错综复杂,剪不断理还乱。 陆云珏抿了抿失了血色的唇,轻声辩解,“我没那么觉得,恶人的名头太重了,我不过是……一时难以接受。” 猝然得知真相,冲击力太大,他需要时间消化。 ……或许过段时间,他就会慢慢接受这个现实了。 宁姮叹了口气,握住他微凉的肩膀,语气认真,“我昨晚一宿没睡,想了很久,倒是想出了一个解决办法。你想听吗?” 解决…… 事情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还能怎么解决? 陆云珏困惑地看向宁姮,眼中带着一丝茫然的期待,却听宁姮道,“我的方法便是——” “把宓儿丢给你表哥,就当我从来没生过她。” “对外,咱们就宣称孩子不幸夭折,日后也不相认。我们可以回你的封地,到时候再给你生两个,从数量上彻底碾压你表哥,如何?” “……” 陆云珏彻底愣住了,目瞪口呆地看着宁姮。 ……这便是阿姮苦思冥想了一整晚,得出的“完美”解决之法?! 宁姮却觉得这主意甚好,她属于是有点母爱,但不多。 这样一来,他表哥有了女儿,怀瑾以后也有养老送终的,大家都公平了,一了百了。 问题完美解决! 然而,陆云珏怔愣之后,几乎是脱口而出,“不可!” 他握住宁姮的手,“阿姮,宓儿是你怀胎十月辛苦所生,是活生生的人,并不是器物,怎可……怎可如此儿戏。” 听阿姮那随意的语气,活像是丢个沙包之类的。 他是后爹没错,但只要他倾注真心,假以时日,谁敢说女儿不会将他视作亲爹。 表哥占了血缘先机,那他就要占这日夜相伴的亲情! “阿姮,宓儿是我的女儿,我只要她一个,不准给表哥。” 宁姮眉头微蹙,“那你说,我们三个现在的尴尬关系,该怎么办?” 难道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过下去? 陆云珏静默片刻,肩膀微微垮了下来,“……我也不知道。” 他虽然熟读诗书史籍,但从来没有哪位圣贤教导过,出现这种情况,该如何自处。 夫妻之间,真的可以如此“宽容”地插进去第三个人吗? 如果宓儿不是表哥的孩子,他或许还能说服自己,表哥和他是一样的。 都是同样深爱阿姮的两个人,可以并存。 但如今这斩不断的血脉联系,却像一根无形的锁链,将他们三人的命运紧紧捆绑,也时刻提醒着自己那尴尬的“后来者”身份。 是真的……太乱了。 陆云珏只觉得一阵心力交瘁。 就在夫妻俩彼此都被这混乱关系愁住之际,院子里传来一道清脆又带着点咋咋呼呼的女声—— “表嫂,表嫂!我来了!” ------------ 第111章 兄弟感情破裂 是赫连清瑶。 只见她拄着拐棍,单脚蹦跶着进了院子,“孩子呢?快抱出来让我瞧瞧,我这个当表姑姑的还没见过呢!” 孩子出生都好几天了,赫连清瑶才第一回上门探望。 倒不是她消息不灵通或者不关心,纯粹是因为……负伤在身,行动不便。 上回她在万寿宴上同宁姮说,想跟阿婵学点防身术。 宁姮回府后真把这话放在了心上,让阿婵抽空去宫里教她几招。 然而这位金枝玉叶的尊贵小公主,在武学上实在没什么天赋,前两日学得是七歪八扭,连最基本的花架子都摆不像样。 阿婵对待旁人一贯冷漠,冷若寒冰。 赫连清瑶看着她的严肃表情,心里发怵,只咬着手绢哭唧唧,不敢说话。 好不容易熬了两天,总算是稍微有了点模样,阿婵难得开口,勉强夸了句,“尚可。” 就这一句“尚可”,让赫连清瑶的小心脏瞬间膨胀,觉得自己已然是个武林高手了。 结果乐极生悲,当天晚上回去兴奋地比划时…… 一个没留神,就把脚给崴了。 宁姮生产那天,她脚肿得跟猪蹄似的,疼得根本没法下地行走,只能干着急。 如今伤势稍微好转,能勉强拄着拐杖行动了,便迫不及待地蹦跶着来睿亲王府了。 赫连清瑶风风火火的到来,恰好打断了夫妻俩那暂时沉重而无解的话题。 宁姮顺势吩咐嬷嬷去将孩子抱来。 当襁褓中的宁缨被抱到眼前时,赫连清瑶眼睛瞬间亮了,连说话都不自觉地放轻了声音。 “天呐……她好小,好可爱啊……” 宁姮见她那想碰又不敢碰的样子,和当初看自己肚子的好奇样没区别。 “要抱抱吗?” “不了不了!”赫连清瑶连忙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我现在站都站不稳,抱着她万一摔了可怎么办?表嫂你放床上,我看看就好。” 她凑近了,仔仔细细地端详着宁缨的小脸。 看着看着,赫连清瑶突然歪了歪头,发出一声疑惑的轻咦,“咦?” 怎么感觉这表侄女儿,眉眼间……长得跟她还挺像的? 赫连清瑶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大陆,惊奇地指着自己的脸,对宁姮道,“表嫂,你生了个像我的女儿诶!” 宁姮嘴角微抽,打了个哈哈,“是嘛……呵呵,约莫全天下美人都是相似的,不足为奇,不足为奇。” 一旁的陆云珏不由得微微叹了口气,神情复杂难言。 亲姑姑嘛,自然是像的…… 连小九这傻丫头都能看出来,又能瞒得了多久呢? …… 赫连𬸚病了。 后半夜秋风骤紧,他在宫外随便寻了间客栈歇了一晚。 许是心中郁结,又吹了风,竟有些不适。 卯时宫门初开,帝王悄无声息地返回,他甚至回去换了朝服,如常出席早朝,面上看不出丝毫异样。 赫连𬸚向来体魄强劲,区区一点风寒本不足为惧。 然而不知为何,下朝回到养心殿后,竟骤然发起了高烧,额头滚烫。 太医匆匆赶来诊脉开了药,赫连𬸚喝下后,便断断续续地昏睡了过去。 直到傍晚也未曾清醒。 太后守在床榻边,忧心忡忡地向太医询问,“你是说皇帝此番是心事过重,郁结于心?” 太医躬身回禀,“是,陛下脉象浮紧,外感风寒是其一,但肝气郁结、心火内炽之象更为明显,确是思虑过甚所致……” 太后眉头紧锁,转而看向侍立在一旁的德福,沉声问道,“德福,你老实告诉哀家,皇帝昨夜做了什么?” 好端端的,怎么就郁结于心了? 这事随便审问哪个宫人便能知晓,德福无法说谎,只得噗通跪下,硬着头皮回道,“回太后……陛下昨夜,并未在宫中安寝……”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问的? 定是他昨夜对那什么“心上人”思念成疾,私自出宫,不惜在秋夜里徘徊受冻。 恐怕是看到了什么不称心如意的画面,受了刺激,才弄成这副模样! 望着赫连𬸚即使昏睡中也紧蹙着眉头的模样,太后又是心疼又是气恼,重重地叹了口气。 这孩子,怎么非要想不开,看上那么一个……唉! 正当太后禀退左右,兀自对着昏睡的儿子发愁时,床榻上的人眼睫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临渊,你醒了?”太后连忙俯身。 赫连𬸚眼神还有些涣散,声音沙哑干涩,“母后……几时了?” 除去早年中的热毒,赫连𬸚很少得这种风寒小病,此刻只觉得头脑昏昏沉沉,四肢乏力。 但他潜意识里还记挂着政务,下意识便要掀开被子起身,“德福,给朕更衣……朕去早朝……” 然而他刚一动,便被太后摁了回去,语气责备又心疼,“胡闹!你自己看外面天色,现在是亥时,上什么早朝?给哀家好好躺着!” 原来……才是亥时…… 赫连𬸚怔怔地望向窗外已然漆黑的天色,身体脱力般跌回枕上。 唇边溢出一丝几不可闻的、带着自嘲的叹息。 太后见他如此失魂落魄,又连叹了好几口气,真是个冤家! 寻常人家到他这个年纪,早该是儿女绕膝的时候了,偏生还在情字上栽这么大跟头,让她这当娘的操碎了心。 “起来,把药喝了。” 赫连𬸚默不作声地接过来,仰头将大半碗苦涩的汤药一饮而尽。 而后,他就那么捧着空药碗,怔怔地发呆。 寝殿内寂静无声。 片刻后,赫连𬸚才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声音低哑地开口,“母后,朕心里有些难过……” 他没有说原因,但太后如何能不明白。 太后心中酸涩难言,她的临渊从懂事起就是个极有主意的孩子,倔强又独立。 哪怕幼时过得艰难,却也有过一小段傻乐呵、没心没肺的日子。 但他长大了。从主动请缨出征北疆,到浴血收复失地,再到踏着血路登上这九五至尊之位……一步步变得强大,身形越来越挺拔高大,脸上的笑容却越来越少。 这么多年来,能让他稍稍卸下心防、露出些许真性情的,恐怕也只有怀瑾了。 但如今这个情况……又不好跟表弟倾诉。 所有的憋闷和脆弱,恐怕也只有在她这个母亲面前,才会泄露出一两分。 太后心中大恸,忍不住上前,将比自己高大许多的儿子轻轻揽在怀里,拍着他的背,声音哽咽,“母后在这儿呢……难受的话,想哭就哭出来吧。” “在娘这儿,不丢人……” 赫连𬸚身体僵硬了一瞬,却没有哭。只是将额头轻轻抵在母亲温暖的肩头,闭上了眼睛。 帝王不能有弱点,也不能有脆弱的一面。 眼泪,是最无用的东西。 …… 赫连𬸚这场病来得突然,去得也快。 不过两三日便大好了,那之后几乎住在御书房,处理政务的效率甚至比平日里更高些,底下人不得不把自己累成陀螺,才能勉强跟上帝王的节奏。 只是谁都能看出来,圣上清减了些,眉宇间的郁色似乎又重了几分。 陆云珏听闻帝王生病的消息后,在书房里怔然独坐许久。 往昔兄弟亲密无间、相互扶持的一幕幕在眼前闪过。 他们曾发誓要做一辈子的好兄弟,祸福与共,如今……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 第112章 皇帝爱好似孟德 已是十月初八,满飨节近在眼前。 与此同时,南越、南诏、铁骊、尉犁等附属国的使臣都已抵达盛京,被安置在指定的驿馆。 如今在街市上走着,明显能感觉到陌生面孔多了不少,各种口音交织,平添了几分异域风情。 还是上次那家的酒楼,熟悉的位置。 殷璋面色不豫,道:“上次在行宫没有得手,以至于打草惊蛇,你准备什么时候再下手?” “本王子可没那么多耐心陪你耗着!” 对面的中年男人慢条斯理地品着茶,眼皮都未抬一下,“急什么?弑君岂是儿戏。” 想起手下探听到的关于景行帝前两日感染风寒的消息,殷璋就极为不屑。 他嗤笑道,“依本王子看,你们大景皇帝也不过是个外强中干的病秧子,三天两头感染风寒,身子骨怕是早就虚了。” “你快点寻机下手,别耽搁本王子的时间!” 他心中盘算着,等解决掉赫连𬸚,使大景内部陷入混乱,他便可趁机返回南疆,解决掉殷晁。 然后举兵南下,趁乱分一杯羹,甚至是……一统天下! 然而那中年男子闻言,轻嗤一声,“王子想得倒是简单,皇帝身边明里暗里侍卫重重,饮食起居皆有专人层层查验。行宫那次是占了出其不意的便宜,如今他戒备更严,还想用那般浅显的手段弑君,谈何容易?” 殷璋脸色一沉,“你什么意思?要毁诺?” 中年男子神色不变,淡淡道,“某不记得同王子立下过什么必成的誓言。王子当初找上某,不也是以手中把柄威胁在先么?” “既然知道是威胁,你还敢如此敷衍?” 殷璋眼中闪过戾气,“你就不怕本王子现在就将你的身份透露给大景皇帝?想必,他会十分惊喜呐!” “怕,如何不怕。” 中年男人终于抬起头,露出了全貌。 他脸上皱纹深刻,看着已经是五十几岁的苍老年纪,但那双眼睛却十分精明透彻,透着不符合年纪的算计。 中年男人道,“只是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王子又何必急躁?” “且安心等着吧,等满飨节至,自有一番好戏看。” …… 十月初十。 是夜,太和殿内灯火璀璨,景行帝设宴,款待远道而来的各国使臣。 今年大景境内,除个别地区夏季雨势稍显连绵,造成些许困扰外,其余大部分地区皆是风调雨顺。 更巧的是,那连绵阴雨恰在昭华郡主宁缨降生那日骤然转晴,天现吉兆。 总体而言,今年是个实打实的吉祥年。 内有丰收,外有异邦进贡,国库因此更为富足,百姓安居乐业。 大景有十余个大大小小的附属国,南越、南诏、尉犁、铁骊与玉阙分居前五。 其中南越和南诏毗邻南疆,尉犁、铁骊紧挨北疆边境。 玉阙则独在西方,临海而居,是五国中最为富庶的一国,盛产各类海鲜、珍稀贝类与光泽莹润的珍珠。 宴席按照品级,文武大臣及其家眷分坐两侧,觥筹交错,笑语喧阗。 景行帝最后才驾临,玄色龙袍衬得他威仪天成,只是目光扫过御座下方,见那属于睿亲王和王妃的席位空置,略微停顿了一瞬,却并未多言,神色如常地踏上龙座,接受众人朝拜。 “启禀陛下,玉阙国今年进贡东海珍珠三百斛,极品珊瑚树十株,龙涎香五十斤,另有百年海龟甲……” 太监尖细的声音回荡在殿内,捧着长长的贡品清单念了许久。 其中最引人瞩目的,当属光华圆润的夜明珠。 足有成人拳头大小,能将周遭照亮如白昼,引得席间阵阵低呼。 最后,玉阙使臣恭敬伏地,“玉阙上下祝陛下龙体康健,愿大景国运昌隆,永世不朽!” 赫连𬸚颔首,“使臣有心,赐座。” 接下来几个附属国依次进贡,流程大同小异。 尉犁献上了本国产的珍稀药材和数十匹神骏的汗血宝马;铁骊进贡了色彩斑斓的异域绸缎和厚实保暖的貂皮。 轮到南诏国时,除了常规贡品外,他们还带来了一样“稀罕物”。 ——那是一对身姿曼妙的双胞美人。 身着轻纱舞裙,脸上覆着同色面纱,只露出一双勾魂摄魄的媚眼。 南诏使臣脸上带着几分自豪与谄媚,扬声道,“启禀皇帝陛下,玉双与玉姝公主乃我王爱女,正值桃李年华,容貌倾城……我王特将两位公主献于陛下,愿以此结秦晋之好,永固邦交!”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对双生公主身上,好奇皇帝会如何回应这番“美意”。 赫连𬸚目光淡淡扫过那两位公主,“南诏王美意,朕心领了。然朕并不好于此,恐耽误公主大好年华,便罢了。” “我大景不乏英武不凡的好儿郎,两位公主若有意在大景寻觅良缘,结两国之好,朕可亲自为她们指婚,必选才德兼备之臣,成就一番佳话。” 南诏使臣闻言,错愕地张大了嘴,“啊?这……” 如今容色,皇帝竟然视若无睹,有没有搞错? 不好这口,那好什么,难道……好男色? ------------ 第113章 殷璋开始作死(加更) 怪不得大景皇帝正值盛年,却空置后宫,原来竟是这样…… 南诏使臣觉得自己发现了真相。 早说啊!他们南诏也不是没有容貌俊美、身段柔韧的少年郎,想要什么样的,他们都能找来! 唯有太后,听着儿子这番冠冕堂皇的拒绝,心中无奈地叹了口气。 要是好美色就好了,还没那么愁人,谁让她这个儿子爱好异于常人,竟好上人妻了。 这冤孽! 最后便是南越使团入殿觐见。 殷璋大步入殿,他身量约七尺,在男子中不算很高,长相更是……说好听点是眉眼狭长,颇具特色。 实则就是个小眯眯眼,配上那略显阴沉的脸色,看着极其阴鸷,让人心生不喜。 等宣礼太监唱念南越的贡品清单,众人听着,却发现都是些寻常之物,无非是些香料、药材、皮革。 有些种类的数量甚至还不如往年,显得颇为敷衍。 席间众大臣脸上都露出了几分不满之色,如此敷衍,这南越,是越来越不把大景放在眼里了! “殷璋,拜见大景皇帝陛下。”殷璋拱手,连头都没怎么低。 这时,崔文宥出列,肃容道,“南越王子既来朝贡,为何不依我大景礼数,行跪拜大礼?” 崔诩因病在家中休养,无法出席这等大宴,便由两个儿子代表。 崔文宥在礼部任职,最重仪制。 殷璋微微一笑,“我南越国崇尚实力,素来不拘小节,在礼数上不似大景这般繁琐,心意到了便是……还望皇帝陛下见谅。” 他轻描淡写地将无礼归结于风俗不同。 随即,殷璋话锋一转,故作好奇地问道,“久闻陛下表弟睿亲王,风姿绰约,温润绝世,乃大景第一等的人物,今日这般盛大的宫宴,怎么不见王爷出席?” 他这话问得极其莫名其妙,像是为了转移话题,但也确实问出了在场不少大臣心中的疑惑。 好像没听说睿亲王又病重了啊? 满飨节可是举国同乐的大场合,以往王爷即便偶尔身体不适,也从未缺席过。 就在这时,殿外突然传来内侍高昂的通报声,“睿亲王,王妃驾到——” 帝王动作顿住。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睿亲王身着月白色银丝暗纹团花亲王常服,气质清贵温雅。 而他身旁的王妃,则是发髻高绾,点缀着红宝石簪钗,明艳照人,不显半分产后憔悴,反而更添柔和光华。 别的不说,这夫妻俩站在一起,当真是珠联璧合,极度养眼。 “臣弟来迟,还望表哥见谅。” “无妨。”帝王问,“可是有事耽搁了?” 虽然私下里,他们三人之间确有难以言说的小小龃龉,但在外人面前,依旧是好好一家人。 陆云珏直起身,温声解释道,“因午后小女有些呛奶,臣弟担忧,在府中多候了片刻,因而来迟。” 宓儿呛奶? 赫连𬸚心头猛地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可请太医看过了?孩子现在如何?” “劳表哥挂心,已请府医看过,说是寻常现象,并无大碍。” 赫连𬸚心下微松,目光再转向宁姮,“弟妹还未出月子,久站恐有不妥。德福,命人将王妃的座椅铺上厚垫,再加一披风。” “是。”德福连忙应下。 底下众大臣看着这温情脉脉的一幕,皆是心中感慨:陛下对睿亲王当真是爱护有加,兄弟情深呐! 随后,陆云珏便携宁姮在席位上安然落座。 其实,陆云珏本来是打算单独赴宴的。 满飨节虽是重要佳节,但阿姮才分娩不过十余天,正是需要静养恢复的时候,不去也在情理之中。 但凡是个人都能体谅。 再者,使臣进贡,宫里人多眼杂,他本不欲让宁姮受累。 但宁姮却正是因为人多才决定同去。 根据她看过的话本子经验,这种万国来朝、人员混杂的大型宫宴,极容易生出意外,是搞事情的绝佳戏台子。 她当然可以在家呼呼睡大觉,图个清闲,但她怕一觉醒来,自己真成寡妇了。 自家夫君被她调教得挺好,知情识趣的,暂时还不想换呢。 见到宁姮出现在大殿,底下原本因为无聊而拉着脑袋,像只蔫哒哒小狗的秦宴亭,瞬间就支棱了起来。 眼睛亮晶晶地望向宁姮的方向,心中雀跃。 她也来了,今晚这宴席当真是来对了! 又多看了她一回…… 坐在他身旁的镇国公秦衡狐疑地瞥了这逆子一眼。 出门时还不情不愿,仿佛欠他钱似的,睿亲王来,这混小子这么激动干什么? 那边,软垫铺好,陆云珏又细致地给宁姮拢了拢披风,将她从头到脚包得严严实实,直到宁姮觉得太过,无奈地推了推他,他才有空搭理殿中已被晾了许久的殷璋。 “方才似乎听二王子想见本王,不知是何缘故?” 殷璋被所有人无视了好一会儿,面色早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此刻扯出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不过想一睹王爷风采罢了,都传睿王殿下喜好诗书风雅,而大景皇帝陛下善武,武功赫赫,威震四方。一文一武,可称大景双壁……” “今日得见,殿下果然如传闻般光华绝世,令人敬仰。” 陆云珏淡淡道,“如此厚赞,万不敢当。” 宁姮则默默翻了个白眼。 就这?还阿婵的“哥哥”呢,装得要死。 殷璋道:“今日正巧,本王子带来一罕物,久闻大景地大物博,能人异士无数,不知今日在场,可有能人才能予之驯服?” 他刻意顿了顿,环视四周,声音拔高,“若能驯服此物,我殷璋甘拜下风,对大景五体投地,若不能嘛……”未尽之语充满了轻蔑。 赫连𬸚眯眼,“什么罕物?” 殷璋唇角露出一丝得逞的诡笑,拍了拍手,扬声道:“来人!将东西抬上来!” 殿外等候的南越随从闻声,费力地抬着一个被厚重黑布严密笼罩的方形物体走了进来。 那物体似乎颇为沉重,需要四个壮汉才能勉强抬动。 众人皆惊疑不定,交头接耳地猜测那黑布之下究竟是何物,竟如此神秘,又被殷璋说得这般玄乎。 “陛下请看!”殷璋猛地一挥手。 黑布被随从猛地揭下,里面的东西瞬间露出了庐山真面目—— ------------ 第114章 谁来驯服黑熊? 霎时间,整个太和殿内响起一片倒抽冷气之声。 随即被惊恐的尖叫和骚动取代。 那是一个精铁打造的坚固牢笼,而笼中关着的,赫然是一头体型异常硕大,通体毛发漆黑如墨的巨熊! 那黑熊原本被黑布蒙着,视线受阻,尚且安静,此刻骤然来到灯火通明、熏香刺鼻的陌生环境,又被周遭的噪声和无数目光惊扰,顿时苏醒过来,发出一声沉闷的咆哮,用庞大的身躯撞击着铁栏,发出“哐哐”的巨响,震得人心头发颤。 众大臣及其家眷何曾见过如此凶猛的野兽被带到近前,个个面露惊恐之色。 女眷们更是花容失色,瑟瑟发抖。 那南诏的玉双和玉姝两位公主吓得尖叫一声,抱作一团。 赫连清瑶小脸煞白,直接扑进了身旁太后的怀里,不敢再看。 赫连旭愣了两秒,反应过来后第一时间便将身旁的薛婉整个搂进自己怀里,用宽大的袖子挡住她的视线,“婉儿别怕!” 陆云珏更是条件反射般第一时间捂住了宁姮的眼睛,却被她轻轻拉下了来。 “怀瑾,没事的。” 宁姮语气平静,目光落在那狂躁的巨熊身上,甚至带着几分饶有兴致的打量。 她心中暗道:果然是个罕物。 这南越二王子还真是个会找事儿的祸害,不过这种人嘛……一般活不长。 赫连𬸚猛地起身,周身散发出凛冽的帝王威压。 他沉声道,“殷璋,今日朕设宴款待使臣,殿内不乏女眷在场,你竟将此等凶兽带入殿中,究竟是何居心?!” 随着帝王隐含怒意的声音,殿门外护卫的侍卫们瞬间涌入。 甲胄碰撞之声铿锵作响,迅速组成人墙,将大殿中央的铁笼同两侧的席位阻隔开来。 刀锋出鞘半寸,寒光凛冽,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面对这阵仗,殷璋却并无多少惧色,反而拱了拱手,“陛下息怒,殷璋并无他意。只是南越素来敬畏生命,偶然捕猎到此野兽,不忍杀之,故而带来大景。” 他目光扫过面露惧色的众人,“大景人才济济,卧虎藏龙,想必比我们南越小国更能人辈出。” “不知今日可有哪位能人,敢于下场一试,驯服此熊?” 大殿之内瞬间陷入一片死寂。 众人面面相觑,脸上皆是骇然与退缩,开什么玩笑? 驯服如此野熊,这明显是个送命题,谁敢试? 试试就逝世。 秦宴亭可能是在场所有人当中,唯一精通些许驯兽之术的。 看到那狂躁的巨熊,他心头确实有过那么一瞬间逞英雄的想法,想在心上人面前露一手。 但理智很快回笼,看着那铁笼都被撞得微微变形的庞然大物,秦宴亭识趣地退缩了。 没办法,敌我实力太悬殊。 这可不是他平日里驯服的烈马或者脾气坏点的小鹿,这是一头真正的大!黑!熊! 要是为了耍帅气,一个不慎葬身熊口,怕是后爹也当不上了。 一刻钟过去,大殿内鸦雀无声,竟无一人敢出声应答。 殷璋嘴角的讥讽笑容越发明显,缓缓扫过四周面色发白的臣子,拖长了语调,阴阳怪气道,“怎么?泱泱大景,人才济济,竟无一人敢下场一试?莫非全是些只会纸上谈兵的无能之辈?” 这话如同一个响亮的耳光,扇在了所有大景官员的脸上。 镇国公秦衡脸色铁青,几经思量,最终咬了咬牙,躬身出列,“陛下,微臣斗胆,举荐小儿宴亭!” “此子于正途无甚建树,唯独在驯兽一道上略有天赋……或可一试!” 秦宴亭懵了:“……啊?我吗?” 老头子还真是忠君爱国啊,自己儿子也不要了。 他平日里是叛逆了点,不学无术了点,但也不至于把他推出去送死吧? “哦?”殷璋饶有兴致地看向被点名的秦宴亭,见他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青葱少年,顿时目露不屑。 就这个毛头小子,还驯兽? 送死还差不多。 “既如此,便请秦公子上前一试吧?让本王子和诸位都开开眼。”殷璋道。 顶着全场或担忧、或期盼、或幸灾乐祸的复杂目光,秦宴亭硬着头皮站了起来。 他心一横,牙一咬。 不管了!死就死吧,姐姐还在上面看着呢! 要是这时候怂了,窝窝囊囊的,哪里配得上他秦小爷的名号?直接就是干! 秦宴亭拱手,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抖,“陛下,宴亭……愿意一试!” 赫连𬸚目沉如水,镇国公是两朝老臣,国之肱骨,长子在战场负伤,折了半条腿,中年时好不容易又得了个小儿子,平日里极其溺爱。 如今若是因此丧命,他如何对老臣交代。 但眼下局面,若无人应战,大景颜面何存? 心思百转,最终,帝王沉声吐出一个字:“……准。” “等等。” 突然,一个清越的女声响起。 众人惊愕回头,只见宁姮缓缓站起身,活动了下手腕,“让我试试吧。” “阿姮!”陆云珏脸色骤变,下意识紧紧抓住她的手臂。 秦宴亭更是骇然,急得声音都变了调,“姐姐,不可!万万不可!” 他上就他上吧,就算今天真死在这儿也值了! 这辈子当不了后爹,下辈子他早点来排队就是,总能抢个好位置! 大长公主和太后也是面露惊容,“姮儿,别胡闹!你月子都没坐完,身子虚弱,如何能去碰那等凶物,快回来!” 众大臣及其家眷更是难以置信,议论声瞬间炸开。 有没有搞错? 让一个刚生了孩子的妇人去驯服巨熊? “我大景就算是人死光了,也没有这么窝囊的!我等男儿颜面何存?!” 殿中不少血气方刚的青年儿郎被宁姮这一举动激得面红耳赤,羞愧与斗志同时燃起,纷纷想要出列请命。 就在秦宴亭把心一横,准备身先士卒冲上去之际—— 宁姮却已经站起来,轻轻推开陆云珏紧抓不放的手,“怀瑾,信我。” ------------ 第115章 一时装叉一时爽 陆云珏当然是信她的,阿姮总有那么多出人意料的本事。 但这种情况,他宁愿不信。 哪怕他自己上去,也不想她身陷一丝一毫的险境! 然而,宁姮没有再给陆云珏阻拦的机会。 她拢了拢身上御赐的华贵披风,步履从容地走下席位,甚至面带微笑,看上去极其慵懒华贵,如九天姮月。 仿佛不是去面对一头能轻易撕碎她的猛兽,而是去花园里折一枝花。 当然,美人与野兽的对比也极其强烈——那纤细窈窕的身影在那庞大的黑熊面前,显得如此脆弱不堪。 仿佛对方一巴掌,就能让她香消玉殒。 这瞬间,不管宁姮到底行不行,她在众人心中的形象变得无比伟岸。 什么寡妇,什么二嫁之身,那些曾经的非议和轻视,此刻通通都烟消云散,荡然无存。 毕竟有事她是真上啊! 这份胆魄,足以让无数须眉汗颜。 正当宁姮一步步接近那狂躁的铁笼,却突然被人从后面猛地攥住了手臂。 力道之大,让她脚步一顿。 回头一看,竟是赫连𬸚! 他眉眼黑沉如墨,周身散发着骇人的低气压,不由分说地将宁姮往后一拉,直接推到了急忙赶过来的陆云珏怀里。 “朕还没死呢,满座文武,难道要眼睁睁看着你一刚生产完的妇人去涉险不成?” 赫连𬸚目光如炬,“朕倒要亲自看看,是什么不得了的畜生!” 眼见帝王竟要亲自涉险,好几个重臣吓得魂飞魄散,纷纷扑出来跪地阻拦。 “陛下不可,万万不可啊!” “您乃万金之躯,身系江山社稷,岂可亲身犯险!” 即便无法驯服此兽,传出去不过是大景不擅此道,些许闲言碎语罢了。 比起折损陛下龙体,那些闲话又算得了什么! 有大臣提议,“陛下,不如明日便张贴皇榜,重金悬赏,民间藏龙卧虎,不乏能人异士,或许有人能降服此熊!” 殷璋看着这君臣慌乱劝阻的场面,脸上讥诮之色更浓,故意煽风点火。 “依我看,睿亲王妃既然敢开口,定然是有十足的把握,陛下何必阻拦?不如就让王妃一试,也让我等开开眼界。” 宁姮反唇相讥,“那是自然,本王妃最擅长的,便是打脸。尤其是某些……狗眼看人低、自以为是的家伙。” “你!”殷璋被她这话噎得脸色一青。 宁姮不再理会他,径直再次上前,走向铁笼。 “吼!” 见到有人靠近,那黑熊愈发狂躁,一边发出震耳欲聋的嘶吼,一边用巨大的熊掌疯狂捶打着铁笼。 “砰!砰——” 沉重的撞击声回荡在大殿,那粗壮的铁栏都在微微震颤。 它甚至试图从栏杆的缝隙中伸出熊掌,想要将眼前这个渺小的人类拍成肉泥。 众人都揪起了心,不少女眷和文官已经吓得蒙住了眼睛,不敢去看那预想中血肉横飞的惨状。 殷璋也抱臂旁观,脸上带着残忍而期待的兴味。 赫连𬸚、陆云珏和秦宴亭三人都站在宁姮身后。 不过,宁姮却并未露出丝毫惧色,她甚至围着那躁动不安的铁笼慢悠悠地转了两圈,仔细观察着笼中的巨熊。 随后,摇了摇头,轻叹一声。 “甚难……” 闻言,殷璋脸上立刻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嗤笑道,“啧啧啧,方才不是还大言不惭?如今知道怕了?现在认输还来得及……” 却听宁姮话锋陡然一转,语气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狂妄。 “——是对于别人而言。对本王妃而言,驯服它,不值一提。” 殷璋被她这大喘气弄得一愣,随即讥讽道,“呵,口气不小!那便请吧。” “王子平日里便这般猴急么?” 宁姮瞥了他一眼,“好歹是一罕物,总要培养下感情,循序渐进才是……”她转向赫连𬸚,“陛下,麻烦您让人将这笼子,连同里面这位‘贵客’,一并送到睿亲王府。十日之后,自有分晓。” 殷璋狐疑,“既有本事,为何要等十日,总不会是拖延之计吧?” “十日之后,若还是无法驯服,又当如何?” 赫连𬸚根本不给他继续质疑的机会,直接道,“按王妃所言,将熊送到睿亲王府,小心看管。” 他目光冷冽地看向殷璋,语气带着帝王独有的压迫感,“弟妹说十日,便是十日!难道你连这几天都等不得,是活不到那一天了吗?” 殷璋被这话堵得面色一阵青白,咬了咬牙,强压下怒火。 “好!既然大景皇帝金口玉言,那本王子便等上十日……” 他挤出一个扭曲的笑容,“恭候王妃佳音!” …… 昨夜宫宴上的事,包括南越三王子殷璋挑衅,睿亲王妃挺身而出,约定十日驯熊的事,第二日便传遍大街小巷。 “南越简直放肆!” 茶楼酒肆里,百姓们议论纷纷,义愤填膺。 “小小附属国,竟敢如此挑衅我大景天威!” 议论声中,也有不少人将焦点放在了宁姮身上。 “说起来,睿亲王妃当真是位奇女子,才生产不过十来天,身子还没好利索,就敢直面那等凶兽,这份胆气……当真英勇啊!” “许是王妃早年流落乡野,于山野间练就的胆魄吧?非常人可比。” “不管到底行不行,王妃是为了维护我大景颜面才站出来的!” 当然,也有人对此嗤之以鼻,言语不屑,“哼,不过是一介弱质女流,逞口舌之快罢了!绣花弹琴才是她的本分,你们还真信她能驯服那等野性难驯的巨熊?十日之后,看她如何收场!” 这话立刻引来了旁人的怒目而视,“你怎么说话的?你还是不是大景的百姓?竟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说罢,有人愤愤地往那人脸上啐了一口。 “有本事你自己上,别到时候被吓得尿裤子!” 各种议论甚嚣尘上,将宁姮和那头黑熊推到了风口浪尖。 与此同时,睿亲王府同样气氛凝重,该到的人几乎都聚集在此了。 包括陆云珏、赫连𬸚、秦宴亭,以及殷简。 在宁姮的安危上,众人是醋也不吃了,架也不吵了,地位也不争了,全部达成一致。 ——不许去! 对阿婵这个吃瓜群众而言,那真是每日都有新鲜花样。 “阿姐,不必麻烦。”殷简率先开口,直接给出他的解决方案,“直接杀了便是。” 众人望向殷简,只见他那张昳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只是闲话家常。 秦宴亭咂舌道,“不好吧?直接把熊杀了,到时候那什么王子又要借题发挥,喋喋不休地说我们大景输不起……” 况且,如何杀? 这么大的熊,怕是连利箭都穿不破皮肉。 殷简一字一顿道,“我是说将南越使臣,包括殷璋全杀了,一个不留。” 阿婵顿时举手,“我赞同。” ------------ 第116章 后宫四人齐聚 秦宴亭眨巴着眼,“额,这……” 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心上人的弟弟和妹妹,两人容貌皆是不俗,堪称绝色。 没想到,性子竟是……这般干脆利落,甚至可以说是凶残啊。 嘴里说着杀人,但听起来却跟割草差不多。 转念一想,自己可是立志要当“后姐夫”的人,未来都是一家人,绝不能弱了气势! 他立刻挺直腰板,清了清嗓子,“既然这样,那我也赞同!” 赫连𬸚却缓缓摇头,否定了这个提议,“不妥。两军交战尚且不斩来使,若在此时屠戮使臣,终究落人口实。” 就在众人以为帝王会选择更温和的方式时,却听得他话锋一转,带着冰冷的杀伐之气。 “待到明年开春,粮草齐备,朕御驾亲征,直接将南越一举踏平,犁庭扫穴,以绝后患!” 宁姮:“……”她忍不住扶额。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连激进派都觉得过于激进的保守派不成? 陆云珏倒是点了点头,表示赞同,“表哥思虑周全。此举既能永除后患,亦可震慑其他心怀不轨之辈,免得他们以为我大景都是庸懦可欺之辈。” 关于这点,兄弟二人倒是瞬间恢复了往日的默契。 宁姮看着这几个男人一个比一个狠辣的主意,无奈地叹了口气。 “行了行了,你们别在这儿乱出主意了,一个比一个损。” 就算将来要碾平南越,也得先把眼前这头熊的事情解决了。 不然,其他属国还以为他们是为了掩盖无能的事实,才恼羞成怒将人灭口,徒惹烽烟。 她敲了敲桌面,将众人的注意力拉回来,“殷璋肯定是要死的,但不能这么便宜他……咱们先打脸,后杀人,一步一步来,方才有趣味。” “阿姮,你还打算去驯熊?” 陆云珏蹙眉,“我不同意,太危险了!” 其他三个男人虽然没有切实的“名分”来表达抗议,却也是满脸的不赞同。 “谁说我要亲自上了?”宁姮道,“养猫千日,用猫一时,我打算用这只熊让小狸减减肥,活动活动筋骨。” 陆云珏先是一愣,随即恍然大悟,紧蹙的眉头微微舒展。 “你是说……让小狸去?” 是了,他怎么忘了府里那头被阿姮养得膘肥体壮的吊睛白额虎。 老虎和熊皆是山林霸主,是势均力敌的对手。 只有不知内情的秦宴亭依旧一脸懵,困惑地挠了挠头:“小狸是谁?” 是……猫吗? 可什么品种的猫,能和一头狂暴的巨熊相提并论啊?! 赫连𬸚是知道小狸的,那老虎看着圆润,实则一身肌肉虬结,那粗壮的腰身比两个成年男子合抱还壮。 真对上那黑熊,未必没有一战之力。 殷简同样沉吟片刻,“可以一试。” 当然,宁姮也不会白白让小狸去受伤,她会提前给那熊下点药,不致命,送进去让小狸溜着它玩。 待那熊体力耗尽,精疲力竭,才让小狸狠狠刨上两爪,见点血。 几天下来,要么被驯服,要么就是死,但凡有灵智的,都知道怎么选。 顺便还能让家里的懒家伙好好活动活动,减减身上的肥膘,可谓是一举两得,两全其美。 就在众人商议妥当,准备移步后院之时。 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响亮而急促的婴儿啼哭声。 只见负责照顾宁缨的嬷嬷神色慌张地抱着襁褓走进来,焦急道,“王妃,小郡主醒来后便一直哭个不停,奶也喂了,尿布也换了,奴婢们实在不知道是哪里不舒服……” “给我看看。”宁姮伸手将孩子接了过来。 说来也怪,那哭得小脸通红的宁缨一落入宁姮怀中,哭声便渐渐小了下去,变成了委屈的抽噎。 最后只睁着湿漉漉的大眼睛望着她,可爱极了。 宁姮轻轻拍抚着女儿的背,道:“可能是醒来没见到熟悉的人,有些撒娇罢了,不妨事。” “我们还有正事,嬷嬷你先照顾着,等会儿……” 可当宁姮打算将孩子递还给嬷嬷时,小家伙仿佛有所感应,小嘴一撇,眼眶里瞬间又蓄满了泪水,眼看就要再次放声大哭。 宁姮动作一顿,将手收了回来。 小家伙眼眶里的泪水立刻收了回去,比变戏法还快。 宁姮觉得有趣,又试探着要将她交给嬷嬷。 小手紧攥,小嘴一瘪。 宁姮收回手,小家伙立刻安静,甚至试图把脑袋往她怀里拱。 如此往复了两三回,精准得如同安装了某种开关。 宁姮噗嗤笑了,“有趣。” 如果不是有正事,宁姮能玩半天。 四个男人看的是心情复杂:这是亲生的孩子,不是玩偶好吗? 最后还是陆云珏看不下去了,从宁姮手中将女儿接了过来,熟练地抱在怀里轻轻摇晃着。 “好了阿姮,别逗宓儿了,我们先去后院找小狸。” “嗯。” 宁姮同陆云珏走在最前面,赫连𬸚身形高大,视野极高,恰好能从侧后方看到襁褓中的宁缨。 望着女儿恬静的面容,帝王唇角抿出一抹浅淡的笑。 他给宓儿准备了个足金的平安锁,等百日宴,就能为她带上。 秦宴亭更是稀罕。 上回他就没能守着看孩子出生,如今像看到了什么珍奇宝贝一般。 他快步走到陆云珏的身侧,伸手小心翼翼地戳了戳那白嫩的小脸,成功收获手指被对方紧攥住的新奇体验。 “好乖啊……” 殷简走在最后面,将前方众人收入眼底,眸底意味不明。 这一家五口……不,六口的背影,看上去是那么的别扭,又和谐。 阿婵:“……”自己怎么突然变得好亮,是灯泡吗? 她或许应该在地底,不应该在这里。 ------------ 第117章 让小狸活动筋骨 后院。 “虎爷,这是今日的午膳,您请笑纳,慢用。”小管事正将一大盆精心切割好的鲜肉推到离老虎不远的地方。 他每日雷打不动地给小狸喂四顿。 每隔两个时辰一次,夜里还有一顿加餐。 可以说,小狸能长得如此膘肥体壮、圆润如球,跟这位兢兢业业的管事脱不开干系。 其实当初,这小管事刚接手这差事时怕极了,只敢远远地将肉块扔过去,然后隔着门缝心惊胆战地观察。 现如今,他已经敢接近到两米之内,彼此关系良好。 对于这位长期给自己投喂的“两脚兽”,小狸也表现得十分宽容大度,此刻正“嗷呜嗷呜”地埋头苦干,吃得喷香。 正当小管事沉浸在这和谐的“老虎吃播”中时,眼角余光瞥见前方乌泱泱来了一群人。 为首的正是自家王爷和王妃,旁边竟是当今天子! 更令人惊骇的是,身后侍卫还费力地抬着一个被厚重黑布严密笼罩的巨大笼子,那笼子里似乎还有什么活物在不安地躁动。 联想到被送到王府的巨熊,管事吓得魂飞魄散。 慌忙跪伏在地,声音发颤,“小的参见陛下,王爷,王妃!” “起来吧,你先下去。”宁姮摆手。 “是!”小管事如蒙大赦,连忙退下了。 那边正大快朵颐的小狸,见到宁姮来了,突然像是被激发了什么潜能,进食速度瞬间飙升,“啊呜”几口就将盆里剩下的肉块风卷残云般全部塞进了血盆大口里,嚼都不嚼直接吞咽。 那架势,生怕有人跟它抢似的,进了嗓子眼扣都扣不出来。 宁姮:“……”要不要做出这副八百年没吃饱饭的死样子? 她什么时候缺过它一口肉了。 “小狸。”宁姮拍了拍它硕大的脑袋,指着旁边那个蒙着黑布的笼子,语气带着诱哄。 “我给你找了个新玩伴儿,咱们别光顾着吃,也活动活动筋骨,怎么样?” 小狸抬起沾着血沫的鼻子,琥珀色的虎眼里透出一丝茫然,“?” 其实小狸只是看着蠢萌,但它并不是真的蠢。 相反,作为百兽之王,它有着极高的灵性和对危险的敏锐直觉。以前在若县山林里,它就是一方霸主,时常捕猎野鹿、野猪。 来到盛京王府后,养尊处优,这后院竹林再宽敞,也比不上山野广阔。 一身精力无处发泄,这才越来越胖。 此刻,小狸听完宁姮的话,再抽动虎鼻,嗅闻到旁边黑笼里的陌生野兽气息时,整只虎都愣了两秒。 下一秒,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这头体型庞大的吊睛白额虎,干脆利落地—— 转身,拔腿就跑! 那动作,半分犹豫都没有。 肥硕的大屁股扭动得飞快,一溜烟就窜向了通往后院竹林的拱门,消失不见了。 “……” 现场一片死寂。 只有一阵萧瑟的秋风吹过,卷起几片落叶,更添几分尴尬。 秦宴亭从刚开始见到森林之王的震撼与崇拜,到现在的满脸错愕。 他眨了眨眼,看向宁姮,“呃……姐姐,你的老虎……好像逃走了……” 宁姮都给气笑了。 她深吸一口气,将两根手指放入口中,吹了一声响亮而独特的唿哨。 “滚出来!” 片刻后,通往竹林的那个拱门旁边,一颗毛茸茸带着“王”字纹路的虎头,畏畏缩缩地探了出来,“嗷呜……” 宁姮上前,揪住虎耳朵,硬把这大家伙从拱门后给拽了出来。 “你是老虎,不是猫,这么猥琐像什么样子!”宁姮没好气地数落道。 “呜……”小狸委屈地低吼一声,用硕大的脑袋不满地轻轻去拱宁姮。 力道却控制得极好,没有伤到她。 赫连𬸚屈指抵在唇边,轻咳了一声。 他想起之前半夜翻墙被这老虎堵个正着的经历,那时它目光森冷,低吼骇人,倒真有几分山林霸主的气势,十分唬人。 没想到在宁姮面前,竟是这般……怂且猥琐。 “阿姮,你确定小狸真的可以吗?”陆云珏突然不太自信了。 望着那双清澈又愚蠢的虎眼,宁姮沉默片刻。 “应该,大概可以……” 那罩在笼子上的黑布本就是柔滑布料,搬来的过程中有些歪斜,几人正说话间,竟慢慢地滑落了下去。 骤然见到光亮,又身处完全陌生的环境,笼中的黑熊瞬间被激怒,猛地人立而起,用庞大的身躯狠狠撞击铁笼。 “哐!哐!”铁笼剧烈摇晃,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赫连𬸚眼神微凛,下意识上前一步,将宁姮和抱着孩子的陆云珏护在身后。 他沉声喝道,“退后!”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刚才还试图逃跑、神态无比猥琐的小狸,在巨熊发狂的瞬间,竟猛地转身,毫不犹豫地挡在了宁姮等人与铁笼之间。 它四肢微屈,身体低伏,摆出了标准的攻击姿态。 对着笼中狂躁的巨熊,发出了一声石破天惊的怒吼。 “吼——!!!” 这声真正的虎啸,蕴含着百兽之王的威严与力量。 声浪如同实质般扩散开来,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连地面仿佛都随之轻颤。 近距离感受这雷霆般的动静,连自诩胆大的秦宴亭都被震得心神一凛,随即眼中爆发出强烈的光彩。 好、好帅啊! 这才是森林之王该有的样子! 幸好宁姮早在小狸发吼的前一刻,就迅速将宁缨的两只小耳朵都给严严实实地捂了起来。 不然这近距离的音波冲击,不把小家伙震聋,也要给吓哭。 那笼中的黑熊也被这充满威慑力的虎啸震住了片刻,狂暴的撞击停了下来。 没有像昨晚宫宴上那样持续发狂,而是转为一种高度警惕的状态,喉咙里发出低沉的的咕噜声,死死地盯着笼外这头体型不逊于它的猛虎。 一虎一熊,双方对峙着。 强大的气场相互碰撞,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紧张感。 似乎陷入了某种僵局。 虽然老虎素有林中之王之称,但成年的黑熊,尤其是公熊,体型巨大,皮糙肉厚,同样是顶级的掠食者。 在自然界中,这两者若是狭路相逢,多半会选择彼此避开。 若真打起来,往往是一死一伤的惨烈结局,谁也占不到绝对便宜。 正当宁姮打算按原计划进行,先给这头黑熊下点药,削弱它的体力和凶性,再让小狸与之“切磋”时—— 目光略略扫过那黑熊的腹部,脚步骤然一顿。 宁姮眉头蹙了起来,“等等……它好像,怀孕了。” ------------ 第118章 格局打开之三夫四侍 怀孕? 众人都是一愣,目光齐刷刷地再次聚焦到笼中黑熊身上。 这竟然是一头怀孕的母熊! 昨晚在宫宴上,光线虽亮,但人多混乱,加之黑熊一直处于狂躁状态,竟没人注意到这个细节。 此刻在相对安静的后院,仔细看去,那黑熊的腹部确实比寻常熊类更为膨大圆润,被它若有似无地护着。 怪不得殷璋能将它捕获…… 原来是趁这熊怀孕,行动和反应可能不如平时敏捷,才暗中下了黑手。 众人目光又不约而同地落到母熊的右腿上,只见那里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像是被什么利器所伤。 虽然血已止住,但皮肉翻卷,周围的血迹都凝固在毛发上,结成了一缕一缕的暗红色硬块,看起来颇为凄惨。 秦宴亭到底年纪小,心肠软,看着那怀孕又受伤的母熊,于心不忍。 “姐姐,这熊看着……怪可怜的。” 人是很复杂的生物,有时残忍,有时却又会天然地对孕育着新生命的母体产生怜悯之心。 大景律例中,甚至有女子犯罪,若身怀有孕,可格外开恩,准其生下孩子后再行处置的条例。 这头母熊虽不会说话,但它腹中孕育着小生命。 此刻又伤痕累累,确实让人心生恻隐。 宁姮用手将低吼不断的小狸往旁边推了推,自己则缓步走上前,靠近铁笼。 或许是宁姮气质平和,让笼中的黑熊感受到了同为母性的气息。 它没有像昨晚那样立刻狂躁起来,只是巨大的身躯微微后退了半步,那双原本充满仇视的眼睛里,透出了一丝恐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祈求? “阿姐,退后点,当心突然发狂。”殷简出言提醒。 “无妨。”宁姮依旧与笼中的母熊对视。 正在这时,被陆云珏抱在怀里的宁缨突然不安分地扭动起来,伸着小手,朝着铁笼的方向“啊啊”地叫了起来。 众人皆是一愣。 “宓儿,怎么了?”陆云珏不明所以。 只见小宁缨根本不看他,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头黑熊,小手还在努力地往前伸。 就在众人满头雾水之际,赫连𬸚看着女儿那急切的小模样,脑中灵光一闪,突然想到了什么。 “宓儿……是想看熊?” 这孩子,胆子竟这般大?寻常婴孩见到这等猛兽,怕是早就吓哭了,她反倒兴致勃勃。 宁姮也是微讶,随即莞尔。 不愧是她生的,壮似小牛犊,恐怕以后的调皮劲儿比她小时候完全不输。 她从陆云珏怀里将女儿接了过来,然后抱着宁缨,再次走向铁笼。 令人惊奇的一幕发生了—— 那原本靠在笼子最里面、充满戒备的母熊,看到宁姮抱着小家伙走近,非但没有暴起,反而一步步缓缓接近了笼边。 赫连𬸚一直警惕万分,全身紧绷,半侧着身子护在宁姮和女儿身前。 他相信万物有灵,但畜生终究是畜生。 野性难驯,熊类中亦不乏奸险狡诈,善于伪装的个体。 然而,那黑熊看着宁姮,又看了看她怀中那个对着自己“啊啊”叫唤、毫无惧色的小不点,巨大的熊头在栏杆缝隙处轻轻蹭了蹭。 接着,它前肢弯曲,庞大的身躯竟然缓缓地,如同人类般双膝跪倒在了笼子边。 两颗浑浊的泪珠,从那小小的熊眼里滚落下来。 这熊……哭了? 众人都有些怔忡,被这超出预料的景象所震撼。 秦宴亭嘴巴渐渐张成了“O”形。 宁缨更是大胆,直接伸手就揪住了母熊的两缕毛发,而后咧着小嘴咯咯笑了起来。 当然,很快就被殷简给掰开了。 用帕子把小手给擦了又擦,又戳了戳小家伙不安分的脑门瓜,才算完事。 宁姮静静地看着母熊,“我知道你被殷璋所伤,又囚禁于此,受尽苦楚,心中愤恨。” “我可以治好你的伤,保你平安生下幼崽。作为交换,到时候你需要配合我,在众人面前‘被驯服’……事后,我会放你和幼崽回归山林。” “但,你若是突然发狂,我会杀了你。” 那黑熊仰着头,泪眼朦胧地看着宁姮,喉咙里发出几声近乎呜咽的声响,缓缓低下了头。 它似乎是……听懂了,并且同意了。 旁边严阵以待的小狸歪了歪大脑袋,“……嗷?” 所以,这是又没虎爷什么事儿了?白挨一顿掏,玩儿呢? …… 为了谨慎求见,还是没把黑熊放出来, 给它喂了食物和清水,然后宁姮便隔着铁栏,给它右腿那道狰狞伤口上药、包扎。 整个过程,那黑熊都十分配合,只是偶尔因药粉刺激而发出低低的呜咽,丝毫没有攻击的意图。 秦宴亭简直快被宁姮的个人魅力所折服。 虽然他已经被明确拒绝了,但心中旖旎心思非但没减,反而更加浓烈,更舍不得离开了。 姐姐怎么这么厉害? 长得好,性子佳,什么都会,连熊都能驯服。 只是她为什么不能多看他一眼呢?他其实愿意做小的…… 王爷哥哥虽好,终究是个虚人。 男子都可以三妻四妾,姐姐但凡把格局放开点,也是完全可以左拥右抱、三夫四侍的嘛。 这样的话,他再怎么也能变成其中之一了…… 然而天色渐黑,厚着脸皮在王府用了晚饭,也实在不能再留下了。 秦宴亭有些失落,却也只能再次依依不舍地离开。 殷简随后也离开了。 他来王府跟回自己家差不多,什么时候都可以,自然不用像“某些人”一样,死皮赖脸地找借口不走。 于是王府主院内,便只剩下了赫连𬸚、宁姮,以及抱着熟睡孩子的陆云珏。 尴尬,如死一般寂静的尴尬…… ------------ 第119章 赫连 以往不是没有三人同在的时候,但那时他们兄弟情深,默契无间。 朝政、典籍、趣闻、棋局……随便哪个话题都能轻松聊上半个时辰,宁姮在旁听着,全程当哑巴都没问题。 但是现在…… 一个呢,自己媳妇儿给表哥生了孩子。 另一个呢,自己孩子是表弟媳妇儿生的…… 乱,简直是太乱了! 王管家新奉上的那盅热茶都快被三人无声地喝光了,空气中依旧弥漫着相顾无言的死寂。 最后,还是宁姮实在受不了这诡异氛围,率先打破了沉默。 “那个……” 赫连𬸚和陆云珏同时转头看她。 宁姮清了清嗓子,正色道,“既然今晚大家都在这里,那咱们择日不如撞日,有什么话,索性全部摊开,说个清楚明白。” 她扫过两个男人,“事情已经发生了,孩子也生了,是塞不回去的。” “关于我们三个人现在这乱七八糟的关系,是就此划清界限,还是想个法子继续相处,总得有个章程。免得日后还跟现在这样,见面就跟哑巴似的,你们觉得呢?” 人张了嘴就是要说话的。 藏着掖着,误会来误会去,宁姮第一个受不了。 赫连𬸚和陆云珏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复杂难言的情绪。 他们兄弟二人自幼相依,从未想过有一天会走到如今这般尴尬又棘手的境地。 哪怕是之前有刺客栽赃,说陆云珏拥兵自重,对帝王暗怀怨恨,赫连𬸚都未曾真正疑心过这个表弟分毫。 可是在宁姮这件事上…… “表哥……” “怀瑾。”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赫连𬸚顿了顿,“你先说。” 望着女儿熟睡的脸庞,陆云珏抿了抿唇,“表哥,我知道你对阿姮有意……算起来,你和阿姮相识在前,宓儿又是你们的骨肉,你们……才是正经的一家三口。” 然而他话锋一转,“但,阿姮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这是天下皆知的事实。” 赫连𬸚喉结滚动了一下,“……我知道。” 甚至,丰厚聘礼是他准备的,连迎亲都是他替表弟去的。 只是这名分,却是怀瑾的。 陆云珏语气平静,仿佛是豁出去了,“表哥,事已至此,我可以接受你的存在……接受你关心阿姮,接受你疼爱宓儿。” 不过陆云珏也有自己的底线。 “但是你不能私下单独和阿姮亲密,甚至是某些逾越之举,我……暂时还接受不了。你们若要相见,任何时候,我都必须在场。” 闻言,赫连𬸚瞳孔微缩,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怀瑾,你……” 他实在没想到怀瑾会做出如此“大度”的让步。 若陆云珏是个身体康健,能长命百岁的人,他都不一定会妥协,或者不会妥协得如此之快。 但他深知自己命不久矣,过一天便少一天。 他既舍不得阿姮,也不愿与表哥彻底决裂,这尴尬的局面,总要有一个人先退一步。 只是他是阿姮名正言顺的夫君,必须牢牢占据主动权,和正宫的位置。 哪怕表哥是皇帝。 “表哥,我命不过十年……我希望,在我去后,你能好好照顾阿姮和孩子。” 紧接着,陆云珏补充了一个至关重要的条件。 “并且,表哥你需答应我,此生不能再纳妃,后宫只能有阿姮一人……我不能接受我走后,阿姮在宫中还要受其他女人的委屈。” 赫连𬸚心中巨震,终是郑重颔首,一字一句道:“怀瑾,你的要求,我都答应。” “此生,朕绝不负她,亦不会让她受半分委屈。” 宁姮在一旁听得是目瞪口呆:“……嗯?” 等等,你们俩就这样三言两语把老婆给瓜分了? 从名分归属到未来安排,这么草率的吗……不是,好歹问问她的意见呢。 谁家好人有两个丈夫的,这不太符合常理吧? 陆云珏当然还是会询问宁姮的意见,“阿姮,你的意思呢? “你是同意我的决定,还是……打算和之前一样,只要我一个?” 素来只有妃嫔争宠,祈求帝王垂怜,此刻情形却完全颠倒,堂堂景行帝竟要和一个男人,共同等待一个女子的“裁决”。 很滑稽,却也让赫连𬸚的心,不由自主地悬了起来。 烛光摇曳,映照着两人的脸,一张是帝王的俊美威严,一张是亲王的温润清雅。 皆是一等一的绝色,难分伯仲。 宁姮眨了眨眼,笑着打哈哈,“这个啊……那什么,怀瑾你觉得行就行,我没什么意见,都听你的安排。” 赫连𬸚心弦微松。 陆云珏看着她那副明显是想“全都要”却又不好意思明说,试图蒙混过关的模样,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就知道……阿姮自诩是个老实的好女人,但骨子里的“好色”性子是改不了的。 表哥和他,竟然都想要。 好贪心,好可恶。 可事已至此,陆云珏除了多叹两口气,又能如何。 “至于宓儿……” 其实下午独自在房中时,陆云珏想了很久很久。 早在看到宓儿面对巨熊非但不惧,反而主动伸手咿呀作语时,他便陷入了深深的思量。 不愧是表哥的血脉,尚在襁褓便已显露出非同一般的心性和胆量。 假以时日,必定有更大的造化。 可若不能为她正名,让她堂堂正正回归赫连氏皇族,只顶着“睿亲王养女”或是“王妃亡夫遗腹子”的名头,后半辈子恐怕会被耽误。 旁人提起宓儿,也只会当她是个身世尴尬的王府外女,即便有郡主封号,终究是隔了一层。 可若跟了表哥,她便是名正言顺的公主,能享尽世间富贵尊荣,拥有他无法给予的至高地位和未来。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他既视宓儿如己出,便不能不替她谋划最远、最好的路。 “表哥,我会让你认回宓儿的。”陆云珏道,“但必须等孩子过了周岁,身体更稳妥些……并且,你不能阻拦宓儿唤我爹爹。” “这个当然。” 赫连𬸚毫不犹豫地应承,“你永远是宓儿的爹爹,朕不会同你争这个。” 宁姮听着两人这就把女儿的未来也给安排了,忍不住插话。 “等等,两位,你们打算让孩子拥有两重身份?这恐怕不好办吧?” ------------ 第120章 幸福的一家四口 此事说简单也简单。 反正无人见过宁缨,届时找个人将孩子抱入宫中,对外便宣称是皇帝流落民间的骨血,顺便编一个帝王微服私访,邂逅民间女子的故事。 百姓最喜这类传闻,自然会自行脑补。 等到太医滴血验亲,再加上宁缨肖似赫连𬸚的长相,无人会质疑她的身份。 只是…… 陆云珏看向宁姮,“阿姮,到时候恐怕会委屈你,对外,便无法宣称你是宓儿的生母了。” 若堂堂的睿亲王妃同帝王私下苟合,珠胎暗结。 不说御史台,百姓一人两句闲话,就足以让阿姮背后沾上洗不掉的唾沫子。 哪怕阿姮要跟表哥入主中宫,那也要等他死后,她成了寡妇才行…… 宁姮不在意地摆手,“我都行,无所谓。” 只要孩子好,一个名分而已,她并不看重。 血脉是割舍不掉的,宓儿永远是她女儿……何况当初她还想把这孩子堕掉来着,是这小家伙自己福大命大,两次都没掉成,顽强地来到了世上。 陆云珏道,“如此方可两全。日后宓儿出入宫禁,在宫里,她是尊贵的公主;回到王府,她依旧是我的女儿。” 赫连𬸚无比动容,“怀瑾,多谢你。” 设身处地,如果今天换了赫连𬸚是陆云珏,位置对调,都不可能会有如此大的妥协。 表弟的这份心胸与成全,他自愧不如。 赫连𬸚道,“待宓儿认祖归宗,朕会悉心教导,届时,朕会下旨册她为皇太女。” “……皇太女?”陆云珏愕然抬头。 这个决定,陆云珏实在未曾料到。 他知道表哥定然会极尽荣宠地对待宓儿,却没想到,竟会直接给予储君之位! 皇太女,这可是历朝历代都从未有过的先例。 赫连𬸚便将宁缨降生第二日,钦天监正使发现紫微新星伴生,预示宓儿有帝王之资的事情,低声告知了两人。 陆云珏听完,反而更加安心。 亲王的养女,如何比得上名正言顺的皇太女? 宓儿只有跟着表哥,才能拥有最光明,最尊贵的未来,才能真正施展她的才华与气运。 陆云珏缓缓点头,彻底放下了心中大石。 眼见诸事已定,夜色已深,陆云珏语气恢复了往常的温和,却带着一丝送客的意味。 “时候不早,表哥也早些回宫歇息了。” …… 赫连𬸚来时心头沉甸甸,回宫时却仿佛卸下了千钧重担,眉宇间积郁多日的阴霾都散去了大半。 就连德福都跟着高兴不少,小心翼翼陪着笑。 “陛下,奴才瞧着,您许久都没有如此松快过了……可是王妃寻到了驯兽之法?” 经他这一提,赫连𬸚才想起那只被他完全抛在脑后的黑熊。 唇角微扬,语气带着一丝与有荣焉的淡然,“是,弟妹向来聪慧机敏,自有妙法。” 不过什么熊啊狼的,此刻在赫连𬸚心中,如何比得上日后能与妻儿顺利培养感情的喜悦。 从今往后,他们便是最紧密幸福的一家三口…… 不,加上宓儿是四口。 然而王府内,送走赫连𬸚后,陆云珏却有些怅惘和空落。 虽然理智上接纳了表哥的存在,为阿姮和宓儿做出了最好的安排,但情感上,心里总还是泛起细细密密的酸涩。 就好比小时候,若得知父母要再生个弟弟妹妹,心中难免会有些隐秘的恐慌。 怕新来的小家伙会占据父母全部的关爱和目光。 此刻,陆云珏也是如此。 他怕那般强势耀眼的表哥,会分走阿姮太多的心神。 爱人的心若真被分成了两半,自己能否始终维持这份大度,而不生出丑陋的忮忌吗? 忮忌会让人变得面目可憎,狼狈不堪,那是他最不愿显露的模样。 “阿姮,你不能厚此薄彼,不能对待表哥比对待我还要好……” 宁姮双手捧起陆云珏略显苍白的脸,指尖温凉,带着怜惜。 “这个当然。什么事都要论个先来后到,我虽然先有了宓儿……但让我第一个动心的人,是你,怀瑾。” 话音落下,宁姮便低头,将一个温柔而缱绻的吻印在陆云珏干燥的唇瓣。 起初只是轻柔的相贴,带着安抚的意味,细细摩挲。 随即,她悄然探出舌尖,极轻地舔舐过他因微凉而紧绷的唇线,如同蝴蝶点水,带着无尽的怜爱与缠绵。 陆云珏这才切切实实地放下心。 所有的酸涩、不安、怅惘,都在这一吻中冰雪消融。 他喉间溢出一声模糊的哽咽,伸手回揽住宁姮纤细的腰肢,反客为主地加深了这个吻。 寂静的寝殿内,只余下烛火燃烧的细微噼啪声,以及两人逐渐急促紊乱的呼吸与交织的心跳。 一吻毕,红烛已然燃烧过半,淌下蜿蜒的烛泪。 两人额头相抵,都有些气息不稳。 陆云珏原本苍白的脸颊染上动人的酡红,如同上好的胭脂晕开,眼底氤氲着未散的情潮和满足的光亮。 宁姮看得心头痒痒,色心更加大发。 她轻声问道,“怀瑾,你生辰是什么时候?” 陆云珏声音又沙又哑,“腊月初九。” 腊月初九……还有两个月。宁姮在心中盘算,到那时候,应该也差不多了。 “我给你准备了个惊喜,暂时保密,但是我保证你绝对喜欢。” 陆云珏笑意温柔,“只要是你准备的,我都喜欢。” 夫妻两人亲昵相拥,情谊更甚从前。 …… 睿亲王府内自是浓情蜜意,暖意融融。 然而,在接待使臣的驿馆内,气氛却截然不同。 “殿下,那睿亲王妃看着气定神闲,言语间颇有把握,难道……她真有什么奇法能驯服那头熊?” 随从忧心忡忡,“若真让她成了,咱们此番岂不是徒劳无功,反倒助长了他们的气焰?” “无妨。”殷璋把玩着手中的酒杯,脸上尽是轻蔑不屑,“一介孱弱女流,还是个刚生了孩子的妇人,自己都未必好利索,能懂什么高深的驯兽之术?” 他根本未将宁姮放在眼里。 殷璋冷笑,眼中满是阴狠算计的光芒,“况且,本殿早留有后手,到时候,那熊绝对会失控发狂。” 他放下酒杯,语气带着恶毒的期待。 “啊,真是有点遗憾王妃命丧熊口的好戏呢,毕竟也是个美人呐。” ------------ 第121章 亲眼看着宁姮死 端王府。 “只剩下两日了……”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薛婉无意识地喃喃自语。 “婉儿,什么两日?” 旁边的赫连旭见她最近总是有些魂不守舍,关切地凑过来,“你最近经常做梦,可是身子不适?要不我还是找大夫来给你看看?” “不用。”薛婉道,“我只是在想……宁姮会如何去驯那只熊?” 满飨节当晚,薛婉就在宫宴之上,虽然位置并不是很靠前,但也亲眼见到了那头被抬上殿的巨熊,近距离感受过那狂暴骇人的气息。 至今回想起来,仍觉得心有余悸。 太恐怖了! 那般凶兽,若是在山林中遇见,逃命都来不及,何谈去驯服? 所以薛婉内心深处觉得,宁姮此番怕是凶多吉少,多半要栽个大跟头。 一想到这种可能,她心中便泛起一种莫名说不上来的滋味。 却也并非纯粹的幸灾乐祸。 自从宁姮回京,薛婉确实几次三番与她不对付,明里暗里使过绊子,私下也没停止过借刀杀人。 但说到底,那些手段都未能对宁姮造成什么真正的伤害,更像是一种不甘心的较劲。 她是不喜欢宁姮,不喜她夺走了自己“侯府千金”的身份,不喜她轻而易举就得到了自己曾经梦寐以求的王妃之位。 但她并没有恨宁姮恨到真的想要她去死的地步。 薛婉只是……不能接受宁姮过得比她更好,更风光。 当初,为了能嫁个如意郎君,母亲特意去寺中为她请大师算命,说她宜晚嫁。 她便从十五六岁的妙龄,硬生生等到了十八岁,蹉跎了最好的年华。 眼看着有望嫁入睿亲王府,却被半路杀出的宁姮横插一脚,夺走了位置。 这一直是薛婉一根深深的刺。 她曾想过,若宁姮从民间归来,是粗鄙不堪、不识礼数的模样,她反倒可以慷慨地教导她,不让她在外丢丑。 可偏偏宁姮样样出众,医术、胆识、气度,甚至容貌,都将她处处比了下去,踩在了脚底下。 这让薛婉如何能甘心? 忮忌会滋生丑恶、算计,一步步的,便再也回不到当初了。 但是,要让她就此眼睁睁看着宁姮葬身熊腹…… 薛婉攥紧了手中的帕子,心底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 与此同时,崔府。 崔诩的病越来越严重了,如今只能瘫在床上。 身上散发出的诡异恶臭,简直比腐尸还要浓烈刺鼻,几乎没有人敢在他旁边待上超过一刻钟,那味道是对嗅觉的巨大挑战和摧残,闻之欲呕。 儿子去世,女儿残废,丈夫怪病…… 夫人李氏经受不住这接二连三的打击,自己也病倒了好几回,缠绵病榻。 整个崔府上下都显得病怏怏的,毫无生气。 以往那些交好的朝中大臣,如今也避之唯恐不及,门庭冷落鞍马稀,哪里还有半分昔日丞相府的风光。 下人们见主家势颓,也变得人心浮躁,甚至有几个胆大包天的,开始偷偷从府里盗取财物出去变卖。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虽然相爷眼看着不行了,但库房里的好东西却是实打实的。 幸好崔文廷及时发现,并雷厉风行地处置了几个带头偷盗的下人,勉强稳住了局面。 就算爹死了,儿子还在,门庭就不可能完全败落。 唯独那个被景行帝随手指派来的年轻太医,实在是可怜。 他每日上午要泡在浓重的药味里抓药煎药,下午还得近距离接触崔诩这个“活死人”。 看着崔诩那已经长满恶疮、全身流脓,不成人形的模样,小太医刚开始几天吐得昏天暗地。 后来慢慢地,吐啊吐啊,倒也……习惯了。 只是内心无比渴盼,陛下什么时候能想起他来,大发慈悲将他调回太医院。 他寒窗苦读十几载,好不容易考进太医院,没想到竟要经受这种非人的折磨,真不知是历练还是劫难。 …… 崔熙月自己推着轮椅,来到崔文宥的房中。 “三哥,后日宁姮驯熊,你带我一起去。” 自从腿断之后,崔熙月确实比以前“安分”多了,把自己关在房间,不再像以前那样上蹿下跳地作妖。 只是整个人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再不复从前那般明媚骄纵的模样。 崔文宥正慢条斯理地抚弄着手中一只温顺的白鸽,头也未抬。 “为什么要带你去?” 崔熙月抬起眼,“我要亲眼看着宁姮死。” 若说薛婉对宁姮是忮忌与不甘参半,那么崔熙月对宁姮便是纯恨,恨不得将她剥皮拆骨,亲眼看着她被那巨熊撕成碎片,方能解她心头之恨! 崔文宥将信鸽从窗口放飞,才起身走到她面前。 俯下身,冰凉的指尖抬起崔熙月消瘦的下巴,“我的好妹妹,这可不是你对哥哥该有的态度,更不是……求人的态度。” “三哥,我已经是个废人了。”崔熙月声音没有起伏,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崔文宥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看不出情绪。 令人窒息的沉默后,崔熙月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她抬手,一颗一颗地,解开了自己衣领的盘扣。 “……这样,够吗?” 秋日的寒意透过窗棂渗入,却远不及她心底恨意的万分之一冰冷。 崔文宥的手指从她的脸颊缓缓滑下,经过锁骨,带来一阵战栗。 他轻笑一声,语气带着怜悯与嘲弄,“好妹妹,你瞧瞧你现在这副样子,多狼狈,多可怜。” “不过很可惜,哥哥我暂时……没什么兴致。” 他的执念,是幼时那个会偷溜进祠堂给罚跪的他送披风、糕点的妹妹,而不是眼前这个被仇恨吞噬,眼神疯魔的她。 就在崔文宥错身准备离开之际,崔熙月抓住他的衣袖。 那眼底平静地好似死水,却又燃烧着一种近乎执拗的疯狂火焰。 “带我去。” 只要能看着宁姮死,她愿意付任何代价。 对视良久,崔文宥终是点了头。 …… 转眼间,就到了万众瞩目的驯熊之日。 在各方或担忧、或期待、或幸灾乐祸的复杂目光聚焦下,睿亲王府内—— 宁姮睡过了。 ------------ 第122章 驯熊进行时…… 没办法,应付一个夫君是情/趣,绰绰有余,但目前的情况…… 对宁姮而言,还是有点太超过了。 自从那夜三人将话说开之后,皇帝陛下就像是打了鸡血,亢奋异常,来睿亲王府的频率比回他自己养心殿还勤。 美其名曰关心表弟,询问驯兽进度,实则那灼热的目光几乎要将宁姮融化。 以往的夫妻两人,如今水灵灵地变成了“夫妻三人”,走到哪儿都三个人一起。 虽说三人也能把日子过好,但这……真的有点怪。 尤其是等赫连𬸚回宫后,宁姮又不得不费心去哄自家那位心思细腻、容易不安的病美人夫君,平衡两人的情绪,真的十分耗费心神。 最关键的是她还没出月子,再如何心痒难耐,也只能看不能吃。 实在是折磨! 所以,在这驯兽的重要日子,宁姮华丽丽地……睡迟了。 这就给了殷璋借题发挥的机会。 “王妃这是何意?”殷璋站在驯兽场边,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约定辰时开始,如今这都过了三刻钟了,人呢?” “莫非是自知无能,临阵脱逃了?” 因那黑熊体型巨大且狂暴,众人是想看热闹又不敢看,更怕殃及自身。 景行帝便将驯兽的场地安排在京郊的开阔地方。 场地中间是大片空地,四周筑有坚固围栏,最中心甚至还搭起了一座数丈高的木台,以便观察。 御座设在高处,视野最佳,依次往下便是皇室亲贵与文武大臣的座位。 此刻,太后、大长公主、端王……上次宫宴上的重臣,以及闻讯前来观礼的其他属国使臣基本都已到齐。 黑压压坐了一片。 只是最关键的人物——皇帝、睿亲王以及王妃三人,却迟迟未见踪影。 殷璋环顾四周,气焰更盛,“王妃若是怕了,当初便不要逞能!白白耽搁了十日,如今约定之时又避而不见,这就是大景的信誉吗?” 秦宴亭第一个忍不了,霍然起身,“你乱叫什么!” “我大景乃礼仪之邦,最是讲究礼数周全,此番驯服凶兽,关乎王妃安危与两国颜面,自然要做足万全准备!哪儿像你们南越这般,毛毛躁躁,毫无章法!” 赫连清瑶更是秒跟输出,“秦公子此言有理,如此大事,自然要准备周全!” “十天都等了,这一个时辰便等不及,莫非真如皇兄所言,二王子只能活到今天?” 殷璋被这两人一唱一和气得不轻,脸色铁青. “好个伶牙俐齿,本王子便再等上一个时辰,倒要看看,你们那位王妃敢不敢来!” 赫连清瑶冷哼一声,扬起下巴,“等就等!谁还等不起似的!”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日头渐高。 渐渐地,连其他属国使臣都有些坐不住了,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薛婉看着空荡荡的场地中央,和两个蒙着黑布的巨笼,眉头微蹙。 宁姮到底打算怎么做? 坐在崔文宥身边的崔熙月满脸阴沉,目光死死盯着入口方向,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 殷璋看着这情形,嘴角的笑容都快咧到耳后根,正要再开口挑衅两句,将气氛推向高潮,便听到场外内侍通传。 “陛下驾到!睿亲王、王妃驾到——” 霎时间,整个驯兽场都有些沸腾了。 终于来了。 众人纷纷起身,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入口。 只见晨光中,三道身影并肩而来。宁姮竟走在中央,左侧是威仪天成的帝王赫连𬸚,右侧是清贵温雅的亲王陆云珏。 宁姮今日未着裙钗,反而是一身利落的火红色劲装,墨发高束成马尾,背上负着一张几乎与她等高的巨弓,英姿飒爽,锋芒毕露。 这气势,哪里像寻常后宅女子? 反倒像是女皇带着她两位姿容绝世的“后妃”前来巡视疆场! 秦宴亭呆呆地看着那抹灼眼夺目的红色身影,心中又是惊艳又是懊恼。 早知道晚出场能这么拉风,他说什么也得想办法跟在姐姐身后啊,怎么能错失这么好的机会! 巳时,宁姮终于姗姗来迟。 她对着全场略一拱手,“诸位久等,见谅。昨夜通宵制定驯兽战术,稍有来迟,还望海涵。” 殷璋冷哼一声,阴阳怪气道,“原来是这样,本王还以为王妃临阵胆怯,不敢来了呢!” 宁姮故作惊讶地挑眉,“二王子怎么会如此想?以己度人,你不乖哦。” 事到如今,殷璋才懒得跟她做口舌之争。 反正在他眼里,宁姮已经是个死人。 他皮笑肉不笑地道,“既如此,便请王妃开始驯兽吧,让本王子和诸位都开开眼界。” “好说好说。” 宁姮点点头,“不过那巨熊凶性未泯,本王妃特地寻了一位‘帮手’,也好让这场驯兽更精彩些。” “哦?”殷璋不屑道,“不知帮手在何处?” 他心中冷笑,管她找什么帮手,在发了狂的巨熊面前,都只有死路一条! 宁姮卖了个关子,“等会儿便知。” 随即转身,对赫连𬸚和陆云珏递去一个安心的眼神,“怀瑾,表哥,等会儿别眨眼。” “好。” “阿姮,当心。” 两人深深望了她一眼,而后转身前往高台,落座。 宁姮则独自一人,步履从容地走进了那片空旷的驯兽场。那抹红色的身影在巨大的场地和高耸的围栏映衬下,显得格外纤细,如同广阔天地间一点顽强跃动的火焰。 太后和大长公主都揪心起来,“姮儿她……” “母后,相信弟妹。”赫连𬸚道,“她可以的。” 场中,宁姮先是走到那蒙着黑布的熊笼前,猛地将黑布揭下。 小黑状况比起五天前已然好了许多,后腿的伤口包扎整齐,精神也足了些。 按照事先的约定,在黑布揭开的瞬间,小黑便朝着宁姮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狂暴巨吼,獠牙毕露,熊掌拍击铁栏,显得十分凶残骇人。 ……熊没有被掉包。 席间有些原本猜测宁姮会在熊身上做手脚的人,此刻也确认了这仍是宫宴上那头凶兽。 疑惑打消,他们却更加好奇,宁姮究竟要如何驯服它? 只见宁姮不慌不忙,又走到了旁边另一个同样蒙着黑布的笼子前。 众人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目光紧紧跟随——他们早就对另一个笼子好奇不已,那里面……会是什么? 当宁姮猛地扯下那块黑布时,全场瞬间爆发出更大的惊呼和哗然。 笼中赫然是一头体型硕大、毛色斑斓的吊睛白额虎! ------------ 第123章 殷璋有取死之道 山君,虎也。 老虎向来被视为山中的王者,象征着统治者。 而此刻,那头威风凛凛的吊睛白额虎,竟然对宁姮多加亲昵,喉咙里发出温顺的咕噜声,明显是被驯服已久。 赫连清瑶控制不住地惊呼,“——好厉害!” 这才过去几天,表嫂居然不声不响地弄来一头如此神骏的老虎,还驯得服服帖帖! 当真是神人啊。 从今以后,她赫连清瑶绝对唯表嫂马首是瞻! 薛婉也是满脸愕然,老虎都有……宁姮她怎么会懂这么多招数? 老虎的出现,如同给众人注入了一剂强心针,让他们对宁姮凭空多了几分信赖。 连百兽之王都能驯服,未必就不能驯服那头巨熊。 殷璋的脸色也变得有些晦暗难看,他千算万算,没算到宁姮竟能弄来一头老虎。 最诡异的是那老虎看着膘肥体壮,竟也会听一个人类的驱使,简直丢尽虎脸! “吼——” 小狸足足被饿了半天,关了两个时辰。 憋屈,满肚子的憋屈! 想它堂堂虎大王,自从被这个两脚兽捡回家,吃的是精挑细选的鲜肉,住的是宽敞舒适的林地,何时受过这等委屈?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场外那个蠢货! 害得它不能舒舒服服晒太阳睡大觉,还要出来演戏,简直是倒反天罡! 虎眼锐利如刀,虚虚锁定了场外殷璋所在的位置,带着森然的寒意。 不知为何,殷璋脚底莫名窜起一股寒气。 怎么感觉那老虎在瞪他…… 殷璋下意识地打了个哆嗦,却强自镇定下来,肯定是错觉,一头畜生而已! 宁姮将小狸放出笼子,又拍拍它的脑袋,随即跃上场地中央那座数丈高的木台。 她站稳身形,取下背负的巨弓,挽弓拉弦,动作行云流水,一支羽箭带着破空之声,精准地射中了关押黑熊的铁笼笼扣。 “咔哒”一声,笼扣应声而开。 恰似放熊归山。 刹那间,巨大的黑熊咆哮着冲出牢笼,沉重的身躯踏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场地内,一虎一熊,一人,形成了三足鼎立之势。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全神贯注地盯着场中。 只见老虎率先行动,发出一声威慑性的嘶吼,如同离弦之箭般朝着黑熊猛扑过去,“吼——” 黑熊也不甘示弱,立起上半身,挥动巨大的熊掌迎击。 一虎一熊瞬间缠斗在一起,咆哮声、撞击声不绝于耳,场面惊心动魄。 虎爪凌厉,熊掌厚重,每一次交锋都带着千钧之力,看得人心惊肉跳。 “小狸加油!”秦宴亭不停助威。 赫连清瑶也攥紧拳头,死死盯着,“快掏它!” 高台上的宁姮并未闲着,不时挽弓射箭,箭矢并非射向熊身要害,而是精准地射在黑熊试图冲向围栏,或者扑向老虎空挡的路径上。 箭矢深深钉入地面,有效地阻挡了黑熊的狂暴冲击,像是在引导着战斗的节奏。 一虎一熊看似搏命相斗,实则在小狸的刻意引导和宁姮的控制下,更像是一场配合默契的“表演”。 终于,在经过近半个时辰的“激烈”缠斗后。 那黑熊似乎耗尽了力气,身上也添了几道不轻不重的浅痕。 它喘着粗气,看了一眼高台上那个始终冷静的身影,又瞥了一眼旁边虽然也喘着气但眼神依旧睥睨的老虎。 最终像是认命般,发出一声低低的呜咽,庞大的身躯缓缓匍匐下来,温顺地趴伏在宁姮所在的高台之下,表示臣服。 旁边的小狸也半蹲下来,慵懒地舔了舔自己的虎爪。 演累了,跑饿了,回去必须给虎大爷加五顿肉才行。 全场鸦雀无声,随即爆发出震天的惊呼,无一例外都看呆了,却也意犹未尽。 这就行了? 这么凶残的一头巨熊,就这么……被驯服了? 太后和大长公主表情一松,明显放下心来。 崔文宥视线落在场地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而崔熙月,手已经死死攥紧轮椅边缘,怎么可能?那熊居然没对宁姮发狂,怎么没把她撕成碎片呢! 高台之上,宁姮收起长弓,红色衣摆在风中猎猎作响。 她扬声问道,清越的声音传遍全场,“二王子,如何?这算驯服了吗?” 这女人居然真的做到了! 殷璋脸色极其难看,如同吞了一百只苍蝇……倒是个硬茬! 他心中杀意更盛,脸上却挤出一个假笑,拱手道,“王妃果然英勇无双,智勇双全,殷璋佩服!不过——” 话音未落,藏在袖中的手猛地一动。 一道细微的银光快如闪电,直直射向场中刚刚匍匐下来的巨熊! 那巨熊身形一僵,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吼,随即轰然倒地,庞大的身躯抽搐了两下,便不再动弹。 众人始料未及,包括宁姮。 她看着那痛苦倒下的母熊,脸色微沉,“你这是什么意思?” 殷璋脸上露出扭曲而得意的笑容,扬声问道,“不知道王妃医术通神,能不能把这头‘死了’的熊,再救活呢?” 陆云珏从座位上站起来,再不复之前的温润平和,“殷璋,大景对你三分颜面,并非惧你南越,你若再敢对阿姮无礼刁难,本王定不轻饶!” 帝王面色更是沉凝如水,“好个南越,屡次三番挑衅我朝天威,真当朕还会纵你!” “来人!” 一声令下,训练有素的宫廷侍卫瞬间涌入。 刀锋出鞘,寒光凛冽,将殷璋及其随从团团围在中间。 面对这阵仗,殷璋脸上却依旧挂着那令人厌恶的假笑,“陛下何必动怒,不过是个无伤大雅的玩笑罢了。” 他目光转向场中的宁姮,语气带着虚伪的赞叹,“王妃巾帼不让须眉,殷璋实在……拜服! “不过一头畜生而已,死了便死了,王妃既已将其驯服,便算是赢了,何必再管它死活?” 然而,亲近的几人都知道,宁姮绝对不会坐视不管。 她早已承诺过会治好这头母熊的伤,保它平安生产,然后放它们母子回归山林。 如今承诺尚未兑现,母熊却因殷璋的暗算而生死未卜,她岂能罢休? 宁姮深深地看了殷璋一眼。 那眼神如平静湖泊,无波无澜,却让殷璋没来由地心头一寒。 宁姮转身跃下高台,朝着场中倒地的巨熊快步走去。 那熊并未立刻死去,殷璋不知用了什么阴毒手段让它骤然倒下,气息虽微弱,却尚存一息。 就在宁姮俯身上前,准备查看熊身上伤势的刹那—— “当心!”赫连𬸚遽然从御座上起身。 陆云珏脸色瞬间煞白,失声喊道,“阿姮小心——!” ------------ 第124章 殷璋死了 只见那原本倒地不起的巨熊,身躯猛地剧烈抽动了两下。 竟然晃晃悠悠地,以一种极其僵硬的姿态,缓缓重新站了起来。 幸好小狸一直保持着高度警觉,在巨熊异动的瞬间——它便猛地窜上前,一口叼住宁姮将她甩上虎背,四肢发力,带着她凌空飞跃出数丈之远,险险避开了黑熊骤然挥来的巨掌。 几日前初见时,“小黑”眼神虽然充满野性与防备,却始终保持着清明。 可如今苏醒过来的母熊,双目皆是骇人的猩红,嘴角不受控制地流淌着浑浊的涎水,充满了毁灭一切的狂暴气息。 这分明是被药物刺激,进入了狂躁阶段。 宁姮伏在小狸背上,抓住它后颈厚实的长毛,眉头紧紧蹙起。 这下怕是有点棘手了。 赫连𬸚刚想下令让侍卫进场,却被宁姮抬手制止,声音清晰,“别让人进来!” 这种情况下,来一个死一个,侍卫再多也只是徒增伤亡,白白浪费性命。 反正都是烂摊子,只能她一并收拾了。 秦宴亭在高台上看得心急如焚,根本无法安坐,他猛地起身就要往下冲。 “姐姐,我来助你!” 若不是姐姐挺身而出,今日面对这发狂巨熊的,本就是他。 他岂能眼睁睁看着她独自涉险! “你也老实待着!”宁姮边挽弓射箭,用箭矢阻挡巨熊狂暴的追击,边头也不回地厉声喝道。 小狸速度极快,身形灵活地在场中穿梭,但彻底发狂的巨熊爆发出的力量与速度也丝毫不逊色,好几回那巨大熊掌都险险擦着宁姮的背脊掠过。 惊得场外众人心胆俱裂,惊呼声此起彼伏。 宁姮瞅准一个空隙,猛地借力,再次灵巧地攀回了那座数丈高的木台。 那巨熊竟也紧追不放,庞大的身躯站起来,疯狂地撞击着木台的支柱,整个高台在它狂暴的力量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摇摇欲坠。 “吼——吼!!”震耳欲聋的咆哮声充斥着整个场地。 众人这才骇然发觉,这熊方才与老虎缠斗时根本未尽全力。 如今被药物彻底激发了狂性,力量、速度、破坏力都提升了数倍不止,简直是一台纯粹的杀戮机器。 “阿姮!”陆云珏发觉自己的绝望无力。 他除了担心,一点用都没有。 赫连𬸚面色铁青,已然命人取来了他惯用的拓木强弓,眼神锐利如鹰隼,拉满弓弦,“嗖”地一箭破空而出。 射中熊的一条后腿。 再一箭,深深没入巨熊厚实的肩胛。 熊的皮肉虽厚,却也不是钢筋铁骨。接连中箭,剧痛让母熊猩红的眼中闪过一丝短暂的清明。 它似乎认出了高台上那个曾为它疗伤、给它承诺的人类女子。 但这清明转瞬即逝,随即被更深的狂暴和痛苦淹没。 母熊知道自己此番是在劫难逃了。 它的丈夫死于人类之手,它独自怀着幼崽,只想找个安全的地方将孩子生下来,却没想到,自己也落入了仇人的陷阱,被拿来当做挑衅和娱乐的工具。 它恨!它想杀光所有靠近的人类! 可是,那个雌性人类却不一样……她救了它,承诺会放它和孩子走…… 那份短暂的温暖和希望,曾让它绝望冰冷的心裂开一丝缝隙。 可是如今,怕是……也不行了……一切都毁了…… 狂暴的痛苦席卷脑海,在彻底失去清明的时候,母熊那曾经淌着泪的眼睛,深深地看了眼高台上的宁姮。 那眼神里混杂着痛苦、绝望、一丝微弱的感激,以及……解脱的祈求。 宁姮看懂了。 她闭了闭眼,再睁眼时,一次从箭囊中抽出数支箭,搭上弓弦。 “咻——!” 数箭齐发,贯穿了巨熊的头颅,以最利落的方式结束了它的痛苦,送了这命运多舛的母熊最后一程。 “轰——”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地,激起一片尘土。 这一次,它再也没有动弹。 场内外,陷入了一片死寂。所有人都像是被扼住了喉咙,发不出任何声音。 这回,是真的死了…… 宁姮持弓的手指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两下,她从高台下来,走到那巨大的尸体旁,伸出手,轻轻替母熊将那双未能瞑目的痛苦眼睛阖上。 她承诺过别人的,向来都会做到。 这是第一次……失言。 拳头死死抵在冷硬的地面上。 “小狸。”抬起头,声音带着滔天的杀意,“去!” 小狸何尝不愤怒,动物之间虽有竞争敌对,却也是最能理解彼此的,何况那还是个母兽,孕育着幼崽。 兔死狗烹,同为世间生灵,如何能独善其身。 可恶的人类,该死! 壮硕如山的身躯猛地发力,如同炮弹般直接撞破了坚固的围栏。 木屑纷飞中,在众人惊恐骇然的尖叫声中,那双幽深的虎目锁定了看台上的殷璋,化作一道金黑相间的闪电,径直冲了过去。 殷璋浑身的汗毛瞬间倒竖,死亡的阴影如同冰水浇头,“跑!” 他脑子里只剩下这一个字,转身就想逃窜。 但两条人腿如何比得上蓄势待发的虎腿? 他还没跑出几步,只觉眼前一黑,一股令人作呕的腥风扑面而来,随后,整个视野便彻底陷入了永恒的昏暗——他的头,被小狸张开的血盆大口整个含了进去。 “咔嚓——!” 令人牙酸的骨裂声清晰地传遍死寂的场地。 小狸将殷璋扑倒在地,虎头用力一扯,那颗刚刚还布满惊恐和难以置信表情的头颅,便与他的身体彻底分了家。 温热的鲜血如同喷泉般汹涌而出,溅射得到处都是。 紧接着,在所有人惊恐万状的注视下,这头暴怒的猛虎竟然开始旁若无人地嚼了起来。 坚硬的头骨在它强大的咬合力下,发出令人头皮发麻、汗毛倒竖的碎裂声。 “咔嚓……咔嚓……” 所谓肉体凡身,不过野兽的寻常一餐。 这就是最原始、最残酷的自然法则。 ------------ 第125章 瑶池姝色是修罗 现场鸦雀无声。 不是不想叫,而是绝大多数人已经被这血腥恐怖到极致的一幕彻底吓傻了。 大脑一片空白,根本反应不过来。 一个活生生的人,南越的二王子,就在这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被一头老虎咬掉了脑袋,当场啃食。 何其可怖,却又何其解恨! 宁姮直起身来,侧脸上不慎溅上了几滴殷红的鲜血。 她慢条斯理地抬手,用指尖将那抹刺目的红缓缓抹开,在脸颊拉出一道妖异的痕迹。 看着殷璋那具无头的尸体,宁姮歪了歪头,语气轻飘飘的,带着一种天真的残忍,“啊呀……就这么死了呢……” 目光扫过全场那些惊恐呆滞的面孔,她缓缓地,露出了一个极致妖冶却又冰冷彻骨的笑容。 姮月展眉,本该是瑶池姝色。 此刻却如同染血的修罗,美丽而致命。 “不好意思。”她语气带着一丝毫无诚意的歉意,“小狸饿了……谢谢你,让它饱餐一顿。” 只可惜,现场最应该听她这句“不好意思”和“谢谢”的人,已经迫不及待地去向阎王爷报道了。 血腥气刺激着鼻腔,胃里翻江倒海。 薛婉想吐,却怎么都吐不出来。 她只是不受控制地在位置上颤抖着,面色如纸般苍白。 这一瞬间,薛婉猛然发觉自己之前那些不甘、忮忌,暗中较劲的小心思,是何等的愚蠢和可笑。 所有的争强好胜,全部都要建立在“活着”这个最基本的前提之下。 如果宁姮真想对付她,恐怕有千百种比这更直接、更残酷的方式让她悄无声息地消失,自己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小伎俩,在对方的手段和狠戾面前,根本不够看。 南越使团的其他人早已面无人色,看着王子被猛虎分尸啃食的惨状,有人指着宁姮,嘴唇哆嗦着,“你……你……”。 却因恐惧到了极点,半天都“你”不出个所以然来。 最后是被宫廷侍卫直接拖拽下去的。 其他属国使臣也纷纷缄默不语,噤若寒蝉。 殷璋固然是自作孽不可活,但这位睿亲王妃的手段也委实过于……狠绝。 面对如此血腥的场面,她竟连眼都不眨一下,甚至还能露出那样令人胆寒的笑容。 她……到底经历过什么? 陆云珏几乎是踉跄着冲了过去,一把将宁姮紧紧拥入怀中,声音带着未散的惊悸与后怕,“阿姮……阿姮你还好吧?有没有受伤?” 冰凉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抚过她沾血的脸颊,生怕那刺目的红色是从她身上流淌出来的。 对着陆云珏满是担忧与心疼的目光,宁姮身上冰冷的杀意与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离。 紧绷的神经一松,她眼前一黑,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恰好落入陆云珏惊慌伸出的臂弯里。 “阿姮!” 陷入黑暗的前一秒,模糊视线里映出赫连𬸚同样变色的俊脸。 以及周围许多人正朝着她奔过来的纷乱身影。 …… 宁姮梦到了小时候。 阿娘从路边捡回了满身是伤的阿婵和阿简,他们一家两口,变成了吵吵嚷嚷的一家四口。 虽然一家子都是东拼西凑起来得,彼此间毫无血缘关系,但他们很是亲密无间。 只是每年的那一天,阿娘都会独自在房间里烧纸钱,对着虚空发呆。 年幼的宁姮曾好奇地问宁骄是烧给谁的。 阿娘只是笑,“没什么,烧给我过去的愚蠢罢了。” 后来宁姮就没再问了,因为宁骄烧了几年后,就再也没有烧过,仿佛彻底将那段过去埋葬。 她还梦到了阿简生日那天,他们全家高高兴兴地去县城最好的酒楼打算吃顿好的,却在路上碰到了一个穿着体面的中年男人。 那男人见到阿娘之后,脸色瞬间变得极其古怪,甚至……有一丝恐惧。 仿佛是白日里见到了本该死去的鬼魂复活那般。 宁姮向来对人的情绪很敏锐,所以下意识地多看了那个男人两眼,记住了他那双过于精明算计的眼睛。 可就是这多看的……仅仅两眼,为她招来了后来的弥天大祸。 两天后,她被人用麻袋蒙头,强行卖到了若县山里最大的土匪窝——清风寨。 那个寨子里全是些无恶不作的亡命徒,以杀老人和小孩取乐,更喜欢抢掠年轻女子充当玩物或压寨夫人。 年幼的宁姮即便灰头土脸,也难掩那份天生的绝色美貌,那群在泥淖里打滚的土匪何曾见过这般玉雪可爱的小女娃? 几个当家的看得眼睛都红了,恨不得立刻将她据为己有。 但她那时才六岁,实在太小,土匪头子便想着先养在寨子里,等大些再说。 然而土匪窝里总有那些不守规矩的禽兽。 就在那个满脸横肉、酒气熏天的二当家,狞笑着撕扯她单薄的衣衫,想要对她行不轨之时……清风寨不知从哪里闯入了一头狂暴的黑熊。 那是宁姮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如此直观地面对鲜血与死亡。 熊掌拍碎头颅,利齿撕裂喉咙,土匪们临死前凄厉的惨叫,温热的血液溅了她满头满脸,浓郁的血腥气……那地狱般的景象,强烈地刺激着她幼小的眼球和神经。 宁姮当场就被吓傻了,彻底晕了过去。 昏迷前,她以为自己也会被熊吃掉。 但是没有。 那熊只是咬死了寨子里所有的土匪,堆成小山,仿佛是当作入冬前的储备粮食。 对宁姮,仿佛是嫌弃她没两口肉,骨头还硌牙似的,叼着她的后衣领将她远远地甩了出去。 再次醒来,宁姮已经回到了家。 阿娘抱着她,哭得几乎要昏厥过去,阿婵和阿简也围在床边,眼睛红肿。 以前,阿娘经常说她没心没肺,像个鬼灵精,活泼得过了头。 可那时的宁姮呆呆的,伸手抹掉宁骄的眼泪,“阿娘,没事的……” 或许是受到的刺激太大,自那之后,她感觉整个世界仿佛都蒙上了一层擦不掉的薄雾,对什么都淡淡的,失去了鲜活的色彩。 阿娘给她找了许多大夫,有的说她是被吓破了胆,有的老郎中则神神叨叨地说她是三魂六魄被吓走了一魄。 宁姮觉得没什么,她只是……感觉不到害怕了而已,又不是死了。 日子照样能过。 只是现在,宁姮陡然感到一阵尖锐的遗憾。 要是,能救下这个母熊就好了,也算是报答了当年那头黑熊将她从魔窟中甩出去,那份算不上恩情却改变了她命运的……因果。 可现在,一切都晚了。 纤长的眼睫颤了颤,宁姮缓缓睁开了眼睛。 “阿姮你醒了!”守在床边的陆云珏立马察觉,欣喜地俯身靠近。 ------------ 第126章 剩下一个小熊崽 自从驯兽那天过后,京中关于宁姮的议论再次多了起来。 却不再是什么“寡妇”、“二嫁”之类的,而是震惊,叹服。 “你们听说了没?那南越王子脑袋被老虎一口就咬掉了,当场就……啧啧,简直是大快人心!” “可不是,让他嚣张!仗着使臣身份在京中横行霸道,现在栽了吧,连个全尸都没落下。” “可是豢养猛虎,恐怕不太妥……” 有人对此表示忧虑,“野兽都是冷血动物,这见了人血恐怕更加残暴,这可是京中啊,血淋淋的,好骇人。” 当即便有人怼回去,“那外族人都能带熊入京,咱们家养的老虎怎么了?通人性得很!” “再说了,你不去惹事,老虎又不会来吃你。” “现在看来慧通大师是真有本事,要不是他算出王妃是真千金,现在南越指不定怎么猖狂呢!” “就是就是!” 即便过去好久,现在从朱雀大街路过,茶楼酒肆间依旧能听到这般热烈的议论。 宁姮在京中声名鹊起,一时风头无两。 连带着慧通大师所在的金光寺,香火都鼎盛了不少,不少百姓都想去求个签,问问运势。 只是睿亲王府内的气氛便截然不同。 因为宁姮已经昏迷了整整三天。 陆云珏快担心死了。 太医来过,岳母也来看过,每个人都说她没有大碍。 只是此番疲累过度,加上产后体虚尚未完全恢复,需要好好静养。 当然要静养,本来都还有几天才出月子,身体根本没有恢复,如何能经得起与巨熊周旋的惊险。 其实,原本按照宁姮的计划,她只需要出面和小狸配合着做场戏,假装激烈搏斗,最后“驯服”熊即可,并不需要耗费太多精神。 谁知那殷璋当场作死,引得母熊发狂,这才逼得宁姮不得不全力应对。 甚至亲手了结母熊,最终力竭晕厥。 他只恨自己当时的无能为力……陆云珏俯身,指尖极轻地拂开宁姮颊边散落的发丝,眼中满是痛色。 “别担心,我没事。” 宁姮被陆云珏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坐起来,就着他的手,慢慢喝了几口温水,干涩的喉咙才舒服了些。 “我睡几天了?”她问道。 抬眼便看到陆云珏眼眶是红的,眼下是浓重的青黑,显然这几日未曾安枕。 “三天了……”陆云珏握住她微凉的手,声音依旧颤抖,“你怎么都不醒,我……” 他要吓死了,生怕她就此一睡不醒。 “没事的,我就是累了,多睡会儿而已。”宁姮反手轻轻回握陆云珏。 唉,夫君虽好,就是胆子太小。 顿了顿,像是想起什么,“对了怀瑾……熊呢?” 陆云珏低声道,“表哥让人将它埋了,选了个清净的地方。” 宁姮垂了垂眼睫,沉默片刻,随后轻轻点了点头。 “……入土为安,也好。” 陆云珏知道她心里不好受,明明阿姮已经选好了一片无人烟、树木茂密、猎物丰富的森林,打算将母熊和小熊们放归那里,让它们能自由生存。 如今却……一切成空。 陆云珏柔声安慰,“没事的阿姮,你已经替它们报仇了。” 不仅是替熊,也是替阿婵和阿简。不管那熊结局如何,宁姮原本就没打算让殷璋活着离开大景。 “嗯,我知道。” 这时,赫连𬸚突然敲门进来,手中提着一个篮子。 赫连𬸚目光落在醒来的宁姮身上,见她精神尚可,紧绷的心弦才稍稍放松。 他将篮子放在床边的小几上。 “表哥,这是什么?”陆云珏好奇。 赫连𬸚伸手,轻轻掀开了盖在上面的软布。 篮子里铺着柔软的棉絮,中间蜷缩着一个毛茸茸、胖乎乎的小东西,正睡得香甜——那赫然是一头小熊崽子。 宁姮微微睁大了眼睛,“这是……” 赫连𬸚道,“这是那头母熊的幼崽,它腹中共有三个……活下来的只有这一个。” 他原本对这些畜生并无甚在意,但见宁姮似乎对那母熊多有怜悯,便多留了个心。 那熊差不多足月,死后取出了这三个小崽子,最终只救活了这一个。 此刻睡着的小熊软乎乎的,呼吸均匀,黑色的鼻头湿润,蜷缩起来像个毛球,憨态可掬,很像小时候被宁姮捡回去的小狸。 宁姮伸出手,指尖极轻地摸了摸小熊温暖的脑袋。 小家伙在睡梦中无意识地蹭了蹭她的手指。 赫连𬸚道,“喜欢的话就养着吧,怀瑾这里也不多它一口吃的。” 宁姮却缓缓摇了摇头,收回了手,“不了,我有小狸就够了,再养别的,它会吃醋的。” “待它大些,能独自生存了,再放归山林吧。” 家里的美人可以多多益善,但胖咪一个就够了。 那家伙本来就胖得不成样子,吃起醋来,吃得更多,可不能再横向发展了。 可下一瞬,似乎想到什么,宁姮又改变了主意,“先找个懂行的兽师好生养着吧,若宓儿喜欢,以后给她。” 赫连𬸚:“好。” “临渊。”宁姮轻声道,“多谢你。” 这声“临渊”让赫连𬸚微微一怔。 这是他的表字,除了母后,基本没有人会如此唤他,也无人有资格这般称呼一国之君。 此刻从她口中听到,带着特有的慵懒音调,他突然发现……自己的名字,原来也可以这般好听。 赫连𬸚那双幽邃的黑眸灼灼明亮,眼角眉梢皆是春风荡漾。 旁边的陆云珏心中微酸,却并未说什么。 既然已经选择了接纳,他便不会在此刻流露出不必要的情绪。 只要阿姮安好,便是最好。 …… 两人关了门,让宁姮好好休息。 走到外间,陆云珏才低声问,“表哥,殷璋死无全尸,南越那边可有异动?” 赫连𬸚冷哼,“殷晁上书,说殷璋早有不臣之心,狂悖无状,死有余辜……感谢大景替他清理门户,同时深感歉疚,并表示会再派使臣,携带重贡,上京请罪。” 陆云珏有些意外,“这个殷晁,倒是狠得下心。” 亲侄子死得如此凄惨,他非但不追究,反而迫不及待地撇清关系。 两人缓步往外走,赫连𬸚淡声道,“殷晁本就篡了他兄长的王位,自然巴不得殷璋早死,只是苦于没有名头,如今咱们替他动了手,恐怕在背后偷着乐呢。” “这样看来,我们倒是没有理由对南越发难了。”陆云珏沉吟道。 赫连𬸚眸中闪过厉色,“这可不一定。” 殷璋是死了,南越王也假惺惺地递了台阶,但谁说他这个皇帝就一定要顺着下? 南越近年来屡有不恭不敬之举,边境也时有摩擦,迟早是要彻底解决的借口,从来都不难找。 陆云珏闻言,便没有再多问。 朝政大事,他略知一二便可,不能事事都插手过问,分寸需得拿捏得当。 时候不早,赫连𬸚便留在王府,等会儿一起用晚膳。 虽然三人相处起来还是有点别扭,但比起之前那种冰封凝固的尴尬,已经是好多了。 晚膳之前,有人禀报,“陛下,杨太医在王府外求见。” “谁?”赫连𬸚根本没记起这号人。 德福提醒道,“就是您之前拨去给崔相爷看诊的杨方杨太医啊,年初才考进太医院的,方二十一,年轻着呢。” 赫连𬸚这才有点模糊印象,当时只是为了应付崔诩,随手点了个资历最浅的过去。 此刻听闻他不好好在崔府治病,竟跑到睿亲王府来寻自己,不由蹙眉。 “宣。” 杨方也是迫不得已才来睿亲王府求见,没办法,谁让陛下放着好好的皇宫不待,成日里就待在睿亲王府。 这兄弟感情未免好得太过分了点。 刚进入正厅,杨方便“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惶恐。 “陛下恕罪,微臣医术不精,崔相爷他怕是……怕是不好了……” ------------ 第127章 崔诩快死了 虽然很不厚道,但杨方内心深处真的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解脱感。 天知道他这些日子是怎么熬过来的! 天天面对着个浑身恶臭、流脓生疮的“活死人”,简直就是对他嗅觉、视觉、心灵和肉体的多重磋磨啊! “哦?”赫连𬸚尾音勾挑,“崔爱卿……当真不行了?” “是,陛下。”杨方伏低身子,“崔相脉象已如游丝,生机断绝,恐怕……恐怕就只有这一两日的光景了。” 他虽诊出崔诩是中了极其阴损的蛊毒,但他医术有限,根本无力回天。 再者,陛下当初将他这个太医院资历最浅的新手指派过去。 其态度已然明了,就是不重视。 所以此番虽是告罪,却也只是走个过场罢了。 景行帝果然没有多说什么,“既如此,你便回太医院吧。崔府那边,朕另作安排。” “谢陛下,臣告退!”杨方如蒙大赦,连忙磕头,几乎是手脚并用地退了出去。 太医离开后,厅内一时安静下来。 见陆云珏脸色有些异样,赫连𬸚不由问道,“怀瑾,怎么了?” 陆云珏犹豫片刻,还是决定坦言,“……崔诩早年曾与岳母有过一段不堪的往事,且对岳母多有亏欠,所以……”他顿了顿,“表哥,他的后事,不必过于费心。” “既如此,从简便是。”赫连𬸚道。 晚膳时分,陆云珏将崔诩命不久矣的消息告诉了宁姮。 宁姮闻言,脸上露出了极其灿烂的微笑,“快死了,那很好啊。” 兵不血刃,她等的就是这一天。 算起来,也是时候把吃饱的虫儿收回来了。 宁姮甚至对陆云珏说,“怀瑾,过两日你陪我去一趟崔府吧,送他最后一程。” 陆云珏不解,“为何要去?阿姮,你应当不想见到他才对。” 宁姮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角,“自然是感谢这位崔相,谢他当年将我卖进土匪窝,若非大难不死,又怎会有我现在的后福呢?” “什么?!”赫连𬸚与陆云珏同时变了脸色。 崔诩竟然把阿姮卖进过土匪窝…… 他们根本不晓得还有这桩骇人听闻的旧事。 陆云珏也全然不知,他原本以为,是因为崔诩负了岳母,阿姮才要他惨死,没想到会是这样…… 宁姮看着两人震惊又愤怒的神情,反而笑了笑。 “都是些陈谷子烂芝麻的往事了,没什么好提的。”她语气轻松,“反正我现在好好的,反倒是他快死了,报应不爽,你们不应该笑吗?” 两人根本没有被安慰到,也完全笑不出来。 脸色愈发难看。 如此人面兽心的渣滓,还从什么简,直接挫骨扬灰吧。 …… 崔府,愁云惨淡。 若说太医没来之前,府中上下还存着一丝“或许有救”的侥幸,那么杨太医的离去,就如同最后一道丧钟。 众人便明白,这是真不行了。 府内已然在准备后事,李氏刚开始还哭得肝肠寸断,纵然崔诩不算是个很合格的丈夫,但毕竟夫妻几十年,还生了四个孩子。 情分总归是有的。 但是后面,看到床上那个越来越不像人样的丈夫,那点悲伤便被巨大的恐惧和嫌恶压了下去。 她甚至不敢过于靠近,生怕自己也会染上那诡异的毒气,落得个面生脓疮的下场。 转念一想,没了丈夫,她依旧是正二品诰命夫人。 有儿子女儿,还有孙子孙女儿,况且文廷和文宥都出息,今后前程似锦,她依旧能过好日子…… 这样一想,或许也没那么难以接受了。 就在管事与棺材铺商议棺木尺寸与寿衣,门外传来通传声,“陛下驾到——” “睿亲王,王妃到!” 众人受宠若惊,连忙收了面上或真或假的悲戚,整理衣袍,跪地迎接。 “参见陛下,王爷,王妃。” “起来吧。”赫连𬸚道,“崔爱卿病势缠绵,朕心甚忧,特来探望。” “有劳陛下垂问,只是家父……”崔文廷摇摇头,面色沉重,没有再说下去。 这时,宁姮主动开口,“本妃略通医术,今日特意过来,欲为相爷诊治一二,不知崔公子可方便?” “毕竟崔相乃我朝肱骨之臣,若能尽绵薄之力,亦是幸事。” 宁姮的医术在京中是有目共睹的,就凭她入王府冲喜一年,睿亲王便从原先三步两咳的病秧子,到如今能出门走动,气色好转,便是最好的明证。 李氏听闻,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感激与惶恐,“这如何使得啊!王妃您自个儿身子都没好利索,怎敢劳您大驾……” 李氏与宁姮并不相熟,但谁都知道睿亲王与陛下关系匪浅。 哪怕丈夫死了,能与睿亲王府、乃至陛下面前卖个好,总归是没错的。 崔文廷躬身道,“多谢王妃美意,只是家父的病实在……骇人,恐怕有碍观瞻,污了王妃的眼。” “无妨。”宁姮道,“本王妃看诊多年,见过的可怖症状不知凡几,岂会因表象而却步。” 崔文廷侧身让路,“如此……便有劳王妃了,这边请。” 崔文廷膝下的小女儿年方五岁,被乳母牵着。 她还不懂死亡的沉重,只仰着天真烂漫的小脸,奶声奶气地问,“王妃姐姐,您能治好祖父的病吗?” 宁姮停下脚步,蹲下去,平视着小姑娘清澈的眼睛。 “姐姐不能保证,但会尽力一试。” 治是治不好的,但可以让他下去见阎王的速度,更快一些。 小丫头不懂大人间的机锋,只觉得这位漂亮的姐姐笑容温柔,便也甜甜地笑了,“谢谢姐姐。” 几人于是欢欢喜喜地簇拥着宁姮,往那充斥着腐朽气息的内室走去。 背后,崔文宥意味不明地皱了皱眉。 旁边的门缝里,突然露出一只缠怨的眼睛,恨恨地望向宁姮的背影。 ------------ 第128章 送崔诩去见阎王 赫连𬸚身为帝王,自认也算见多识广,但亲眼见到床榻上的崔诩时,还是忍不住皱了皱眉。 陆云珏也顿了两秒,而后用袖口掩了掩鼻息。 尽管他算是下蛊的“帮凶”,深知那小虫的威力,可听闻远不如亲眼所见的冲击力来得巨大。 这浓烈得几乎凝成实质的恶臭,若放在野外,绝对是秃鹫最爱的美餐。 只见崔诩面色青黑,气若游丝地瘫在床榻上,那张以往尚可称得上风韵犹存的脸庞,如今布满了七八个流着黄水的脓包,裸露在外的脖颈、手臂皮肤更是溃烂不堪,脓液浸透了单薄的寝衣,源源不断地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腐臭气息。 崔文廷算是孝子,时常前来看顾,此刻也难免露出一丝难以忍受的窘迫。 见宁姮面对如此可怖景象竟神色如常,不由得心生敬佩。 “王妃,太医言家父已是药石无灵……您若觉得不适,不必勉强……” “医者父母心,我会尽力一试。” 宁姮转头对陆云珏道,“怀瑾,药箱。” 虽是来当催命阎王的,但面上总要做出神医问诊的架势。 赫连𬸚适时开口,“弟妹看诊时不喜外人在旁,都出去候着吧。” “是。”众人躬身退了出去。 房门合上,内室只剩下他们三人。 陆云珏素来重君子风度,此刻却实在难以忍受这股直冲天灵盖的恶臭,胃里阵阵翻涌。 见宁姮面色如常,连赫连𬸚也只是微微蹙眉,他强忍着不适。 “阿姮,你打算怎么做?” “觉得难闻的话就去窗边透透气吧,我跟这位崔相爷,说几句‘体己话’。” 宁姮从药箱中取出一根细长的银针,用火折子燎过,而后俯身扎进那张惨不忍睹的脸。 “崔相,别来无恙。” 崔诩从昏迷中苏醒。 但他浑身动弹不得,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只有浑浊的眼珠艰难地转向声音来源。 “你……”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 宁姮笑吟吟地,“听说相爷快不行了,陛下特来送您最后一程呢。” 崔诩这才注意到龙袍在身的赫连𬸚,瞳孔骤然收缩,挣扎着想行礼,却只能从喉间挤出破碎的音节,“陛……陛下,臣……” 赫连𬸚既嫌弃又厌恶,“躺着吧。” 若说之前对崔诩,只是因为他那个蠢货儿子,以及他自身妄图插手后宫而有些偏颇。 那么此刻,赫连𬸚只想让他立刻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本王妃略通医术,让我为相爷仔细瞧瞧。” 宁姮装模作样地用银针探了探,随即摇头叹息,“啧啧啧,看您这症状,脓疮腐而不愈,气血枯竭,脉象诡谲……不似寻常病症,倒像是中了某种极其阴损的蛊毒啊。” 崔诩闻言,眼中顿时爆发出强烈的惊骇与一丝微弱的希望。 他之前就无数次怀疑自己是中了毒或者招了邪祟,可遍请京中名医,都对此束手无策。 如今宁姮竟能一眼看出根源,莫非……她有办法?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崔诩用尽最后力气,“王妃……求王妃救……救臣一命……” 然而,宁姮非但没有丝毫动容,反而俯身凑近,声音里带着极致的恶意和嘲弄,“哎呀,忘了告诉你,你身上这要命的蛊毒,还是我下的呢。” 她满意地看着崔诩骤然瞪大的,难以置信的双眼,笑容愈发灿烂妖异。 “怎么样,崔相爷,惊不惊喜?” “你!”崔诩骇然瞪大了眼睛,脸上的脓包因剧烈的情绪波动而挤压破裂。 混着血丝的脓水顺着扭曲的脸庞滑落,愈发可怖。 “怎么,还没想起我是谁吗?” 宁姮眼神冰冷,“当年,你给刚生产的阿娘下毒,妄图置她于死地,后来还专程将我卖进土匪寨……这笔旧账,过了十多年,也该连本带利地算一算了。” 崔诩知道她是谁了。 那回在行宫,他就觉得宁姮的养母熟悉,像极了当年的李思。 没想到真的是她! 那时的他是为斩草除根,没想到还是留下了祸患,反噬自身。 “陛,陛下……”崔诩喉咙咯咯作响,用尽最后力气看向赫连𬸚,“她……她谋害朝廷重臣……罪……罪该万死……” 他想为自己叫屈,揭露宁姮的恶行。 赫连𬸚却伸手,轻轻揽住宁姮的肩,“朕觉得,弟妹做得很好。” “……!”崔诩如同发现了什么惊天秘辛,眼球几乎要从眼眶中凸出来。 宁姮是睿亲王妃,怎么能和帝王过从亲密,难道……难道她勾引皇帝! 睿亲王他知道吗?! 当真是个不知廉耻的荡妇啊! 他的视线猛地转向旁边沉默不言的陆云珏,那眼神,活像在看一个被蒙在鼓里,头顶绿得发光的大傻帽。 巨大的刺激、滔天的怨恨和这颠覆认知的秘密,让崔诩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两下,眼球翻白。 惊得——咽了气。 算是被活生生给骇死的。 …… 约莫一个时辰后,房门自内打开。 宁姮面色沉重地走了出来。 在众人期待又忐忑的目光中,陆云珏摇头叹气,“崔相,薨了。” 虽然早有预料,但李氏还是腿一软,被身旁的崔文廷及时扶住,才没瘫倒在地。 “老爷……老爷,你怎么就这么去了啊……” 她伏在儿子肩头,哀哀哭泣起来,悲切中却也带着一丝如释重负。 “抱歉,没能救回相爷一命。”宁姮道。 帝王在此,加之崔诩病重已久已是人尽皆知的事实,无人质疑他的死因。 只当是命数已尽,油尽灯枯。 崔文廷强忍悲痛,反过来安慰宁姮,“王妃已尽力,是家父命数已绝,怪不得任何人。” 赫连𬸚负手而立,威仪天成,“崔相在朝为官三十余载,朕体恤其辛劳,特追封其为忠义侯,允其风光大葬。” “朕记得,你在吏部任职?” 问的是崔文廷。 “是,微臣现任吏部侍郎。”崔文廷连忙躬身应答。 吏部掌全国文官的任免、考核、勋封等,为六部之首,权力最重。 帝王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节哀,好好干。你父亲去后,你便是朕的左膀右臂。” 紧接着,又下旨将李氏的二品诰命夫人提为正一品。 这一连串的隆恩浩荡下来,如同巨大的馅饼,瞬间冲淡了崔府上下的悲戚。 谁还顾得上崔诩死不死的? 李氏与崔文廷连忙领着众人跪地,千恩万谢,“谢陛下隆恩,万岁万岁万万岁!” ------------ 第129章 准备生辰惊喜中 出门时,三人在廊下碰见一个身着素衣的年轻女子。 “妾身见过陛下,王爷,王妃。” 是海棠。 当初意外被宁姮救了,然后安插进崔府的那枚棋子。 见到海棠已经微微隆起的小腹,宁姮眉头几不可查地轻蹙了一下。 当初给她的避子药方,她没喝吗? “相爷去了,棠夫人今后作何打算?”宁姮问。 从行宫回京,海棠已经被崔诩迫不及待地纳为妾室。 但李氏一直看不惯她这矫揉模样,就会装模作样地勾引男人。 海棠垂着头,“妾身卑微,因着相爷怜惜才有安身立命之所……如今相爷既去,夫人伤怀难抑,海棠愿自请前往城外寺庙,为相爷诵经祈福,了此残生。” 这倒是个好去处。 崔诩死后,她一个怀着遗腹子的妾室,待在府里也难免被针对,不如离去得好。 宁姮颔首,“多保重。” 海棠盈盈下拜,姿态恭顺,“谢王妃关怀。” 在她抬首与宁姮目光交汇的刹那,嘴唇无声地动了动。 宁姮看清了她的口型——「不是他的。」 宁姮眼中闪过一丝讶然,随即恢复平静,没有再多问。 只要不是崔诩的种,这孩子是谁的,于她而言,都无关紧要了。 …… 崔诩就这样死了。 得知他因病而亡,还被景行帝追封为忠义侯,世人皆赞帝王仁厚,念及旧臣,重情重义。 可就在棺椁停灵七日,即将风光下葬的前夕。 京中突然有人上书,抖落出崔诩在朝期间诸多罪状—— 卖官鬻爵、收受贿赂;教子无方,纵容其次子崔文远强抢民女,甚至为掩盖罪行不惜害死苦主父兄,手段令人发指。 更有一桩陈年旧案被翻出:当年令他颇得先帝青眼,得以晋升的细盐改良方子,根本就不是崔诩自己想出来的。 而是窃取自一名叫李思的女子之手,事后更企图对李思灭口。 而李思便是如今百草堂的东家宁骄,睿亲王妃的养母,当时是为化名。 消息一出,民间一片哗然。 崔诩苦心经营半辈子的清流名声,一夜之间彻底崩塌,变得臭不可闻。 帝王本已亲自撰写了悼词,听闻此事,当即下令彻查。 第二日,便有御史及吏部、刑部官员联名呈上查实的崔诩罪状,足足十余桩,证据确凿。 景行帝震怒,当即下旨,褫夺其忠义侯的追封,削去所有身后哀荣,并封赏宁骄为正一品诰命夫人。 而李氏那刚到手,还没捂热乎的一品诰命夫人封号,自然也随之收回。 崔家被抄没一半家产,念在李氏及其子孙未曾直接参与诸多恶行,算是无辜,帝王格外开恩,仍允许他们住在崔府旧宅,未将其逐出京城。 只是时值年关,崔诩又已是罪臣之身,葬礼规格一降再降。 最终只能一口薄棺,由家人悄悄抬出城,寻了处偏僻山地草草下葬,再无往日半分风光。 无人知晓,那棺木之中空空如也。 真正的崔诩早在咽气当晚,便被暗卫扔到了城外乱葬岗。 不过一夜,便被饥饿的鬣狗野狼啃噬殆尽,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但皇帝杀臣子,明面上还是需要个虚名,免得留下骂名。 先封赏崔家,再因为他的重重罪行惩崔家。 便是崔诩自己作死,与别人无关。 …… 崔诩死后的种种惨状,宁姮没有告诉宁骄。 在她看来,阿娘早已将那段不堪的过往放下,不必再让这些污糟事扰她清净。 只是民间议论沸沸扬扬,宁骄终究还是听到了风声。 得知崔诩身败名裂,死无全尸,她沉默了片刻,随即释然一笑。 那天晚上,她特地把全家人都叫回小院,热热闹闹地吃了顿麻辣火锅,席间谈笑风生,足见她内心的喜悦。 宁骄自然是恨崔诩的,恨他当年的背叛、窃取,乃至狠毒灭口。 但她从未想过要亲手弄死他。 不是不想,而是骨子里的某些准则让她“不能”。 她毕竟是现代灵魂,哪怕在这个时空生活了将近二十年,某些根植于心的观念依旧无法彻底磨灭。 ——杀人,是律法,也是道德底线。 她可以冷眼旁观崔诩的报应,但若真让她亲自策划夺人性命,恐怕余生都难逃梦魇。 而宁姮土生土长,就没那么多顾忌了。 对于该杀之人,她从不手软。 …… 解决完殷璋和崔诩,宁姮彻底闲了下来。 主要是被心有余悸的陆云珏勒令在府中静养,美其名曰“月子必须坐满双月,否则会留下病根”。 倒也不无聊,美人夫君在侧,红袖添香。 偶尔,那位尊贵无比的情夫也会寻个由头上门,或是探视表弟病情,或是打着商议朝政的幌子,实则目光总若有似无地绕着她转。 再加上赫连清瑶来得十分勤快,几乎和秦宴亭出现的频率持平。 一个铆足了劲儿想撬墙角,茶言茶语;另一个则纯粹是喜欢这里的氛围,逗弄小孩子。 府里时常充满欢声笑语,十分热闹。 赫连清瑶甚至暗戳戳地提出,“表嫂,能把宓儿借我玩……不是,照顾两天呀?” 宁姮:“……”她都听见那个“玩”儿字了好吧。 况且小孩子除了吃就是睡,有什么好玩的。 “你不嫌孩子闹腾?” 自己都还是个半大姑娘呢,能顾得上? “不啊,宓儿特别乖,和其他孩子都不一样。” 像是为了印证她的话,襁褓里的小宓儿十分配合地伸出手,像小猫似得开爪爪,嘴里发出“啊啊”的奶声。 那玉雪可爱的模样,确实谁抱着都舍不得撒手。 宁姮看着女儿,却还是摇了摇头,“最近不行,你表哥的慈父还没当够,肯定舍不得。” “这样吧,再过一个月,可以接去你宫里住两天。” 如今是冬月十四,再过一个月便是腊月了。 赫连清瑶连连点头,随即又好奇地问,“再过一个月,表嫂你预备做什么去?要给宓儿办百日宴吗?” 可算算日子,宓儿的百日宴还在后面呢。 宁姮勾起一抹带着些许神秘意味的浅笑,轻轻点了点赫连清瑶的额头。 “这是秘密。” ------------ 第130章 补一场婚礼 陆云珏的确是个无可挑剔的慈父。 自孩子出生后,除了喂奶他无能为力,其余诸事几乎都亲力亲为。 包括给小娃娃洗澡,也从不假手他人。 其实坊间传言什么月子坐不好会留下病根,宁姮觉得,多半是丈夫不给力,让产妇劳心劳力所致。 就说她自己,生产后,每日除了吃便是睡,闲时再逗逗孩子,哪怕中途还抽空弄死了殷璋和崔诩,也丝毫没觉得亏了身子,反倒被养得面色红润,精神饱满。 趁着陆云珏哄睡孩子,父女俩咿咿呀呀互动时,宁姮去隔壁见了大长公主。 虽是婆媳,但她们二人平日里的接触实在不算多。 大长公主性格强势高傲,却非一个刻薄难缠的婆母。 自宁姮嫁入王府,她从未要求过晨昏定省那些虚礼,也绝不插手他们小夫妻之间的事,给予了她极大的尊重和自由,只是偶尔过来关心一下儿子的身体状况。 对此,宁姮也觉得十分省心,乐得清静。 “这个时辰,怎么过来了?”大长公主有些讶异,命人赶紧请她进来。 她有些担忧,“可是瑾儿的身体有不妥?” 大长公主身旁还有两个男宠,一站一跪,站的那个有书生气,文质彬彬,跪着的那个偏冷峻沉稳,都很养眼。 见到宁姮来,两人识趣地退下去了。 宁姮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她这个婆母,吃的还挺“丰盛”嘛。 “是关于怀瑾的,不过他身子尚好,与此无关。”宁姮在她下首坐下,接过侍女奉上的热茶,捧在手中。 “哦?那是何事?”大长公主问。 宁姮道,“母亲,您也知道,我当初嫁过来时,怀瑾昏迷着,是只大公鸡替他拜的堂……” 这件事大长公主自然清楚,当时儿子昏迷不醒,眼看着就要撒手人寰,所有礼仪都只能从权、从简。 只要能把人冲醒,什么规矩体统都是虚的。 只是都过去这么久了,儿媳妇突然旧事重提,是为了什么? “下个月是怀瑾的生日,我思来想去,打算给他补一场正式的婚仪。不需要大张旗鼓,只简单布置,在府中走一遍拜堂的流程便好。” 宁姮道:“届时,恐怕要麻烦母亲帮我打个掩护,暂时支开怀瑾,我想……给他一个惊喜。” 这样哪怕以后……怀瑾去了,也少些遗憾。 大长公主闻言,先是怔住,随即眼中迅速漫上动容之色。 她伸手握住宁姮的手,“姮儿……怀瑾能娶到你,真是他几世修来的福气……” “你放心,母亲绝对帮你,把这事办得妥妥当当。” 能重新见到媳妇儿穿喜服,自己那个傻儿子肯定开心。 说着,长公主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凑近宁姮,压低声音道,“既是要补婚仪,那……要不要母亲给你几本册子瞧瞧?本宫这里收着不少秘籍,什么样的都有,保管你们受益良多……” 宁姮沉默了一瞬,面露无奈。 “……母亲,我连宓儿都生了。” 言下之意,她又不是个什么都不懂的黄花大闺女了。 大长公主这才恍然,以扇掩唇,笑道,“你看我,光顾着高兴,都把这事给忘了。” 但她显然兴致未减,依旧热情,“不过也无妨,书中自有黄金屋,你不懂的还多着呢,回去多研习研习总没坏处……只有夫妻间真正鱼水交融,琴瑟和鸣,这感情才会越来越深厚……” 大长公主是过来人,有些事她觉得有些端倪,心底偶尔也会掠过一丝疑虑。 但那个念头太过惊世骇俗,她不能,也不敢真的往那方面深想。 如今见宁姮主动提出要补洞房花烛,她自然是乐见其成,恨不得倾囊相授。 就这样,半推半就之下,宁姮抱着好几本“夫妻秘籍”回了王府。 站在门口,她看着手里的东西发了会儿呆。 不是,这真的对嘛? 正想着,肩膀一沉,是陆云珏给她披了件披风。 往上看,是那张清隽雅致的脸庞,有些皱眉地给她拢了拢衣领,“说了晚间会刮风,出去也不多穿点?” 可能是和殷简来往多了,也已经学到了他的精髓,有往管家公发展的趋势。 宁姮将秘籍悄悄藏起来,“还好,不冷。” “怎么和母亲说话回来就发呆……”陆云珏好奇,“手里是什么?” “母亲给我的,保密。” 陆云珏拥着她走进温暖的里屋,唇畔漫着浅笑。 “好,你们婆媳俩的秘密,我不问……宓儿已经睡了,放了热水,泡一泡?” 宁姮:“来,一起泡。” …… 因为心中高兴,第二天,大长公主便递了牌子进宫。 陆云珏和赫连𬸚兄弟情深,大长公主同太后姑嫂二人的关系也还可以。 毕竟以大长公主的尊贵地位与强势性格,阖宫上下,能跟她说上几句话,不必拘谨的,也确实只有太后了。 听闻宁姮要给陆云珏惊喜,太后也很是意外,随即露出欣慰的笑容,“姮儿这孩子,看着清清冷冷的,没想到竟是这般体贴周到……” “怀瑾若是知道,肯定高兴坏了。” 大长公主有些无奈地摇头,“唉,也不知道是跟谁学的,竟成了个大情种……如今这眼里心里就只装得下他媳妇儿了。” 太后笑着宽慰,“儿孙自有儿孙福,他们小夫妻感情好,怀瑾的身子也眼见着一天天好转,你这做母亲的,该高兴才是。” 这个倒是实话。 大长公主再次庆幸,幸好当初慧通大师慧眼如炬,点明需真千金冲喜,最终嫁进来的是宁姮。 若换了那个眼皮子浅、心思浮动的假货,指不定府里会被搅和成什么乌烟瘴气的样子。 大长公主可还记得清清楚楚,驯熊当天,薛婉被当场吓昏过去的狼狈模样。 虽然当天很多人都被那血腥场面震慑,但大长公主还是觉得那些人忒不中用。 她儿媳那是没出月子,力竭才晕倒的,情有可原,那薛婉不过是在旁边看戏,昏什么昏? 当真废物! 两人正说着体己话,外头通传,景行帝来给太后请安了。 “姑母也在?”赫连𬸚迈步进来,他最近心情也颇为不错。 今年各地丰收,税银充足。前些天下了今冬第一场雪,瑞雪兆丰年,且往年下雪总有些地方遭灾,今年各地应对得当,情况平稳。 最关键的是,他们三人把话说开了,虽然关系依旧微妙,但心里总算没那么憋屈压抑了。 最近,赫连𬸚正盘算着给女儿筹备百日宴。 他的宝贝女儿,必须配得上这世间最好的一切! 赫连𬸚道,“姑母同母后在聊什么有趣的事,也说给朕听听?” ------------ 第131章 皇帝很不开心 大长公主笑着答道,“在说怀瑾呢。” 赫连𬸚问,“怀瑾怎么了,可是身子有何不适?” “说起来,朕最近忙于政务,有两日没去看他了。” “国事繁忙,陛下自然是以江山为重。”大长公主语气轻快地带出好消息,“是姮儿,下个月不是怀瑾的生辰么,她预备着私下给瑾儿补一场正式的婚礼,重新拜堂,再行洞房花烛之礼。” “这孩子,当真是有心了,说要给瑾儿一个惊喜呢……” 大长公主话音未落,侍立在帝王身后的德福心里便是狠狠“咯噔”一下。 他浑身僵硬地缓缓转过头,小心翼翼地觑向景行帝的脸色—— 果然见到帝王脸上那点浅淡的笑意瞬间凝固,随即如同被寒风吹熄的烛火,消失得无影无踪,整张脸沉得能滴出水来。 完了,全完了……德福在心里哀嚎。 “陛下?”大长公主见赫连𬸚表情骤变,不由得一脸莫名。 她回想了一下自己方才的话,并没说什么不该说的啊? 怎么皇帝的脸色突然变得这么难看…… 太后又是暗暗叹了口气。 还能怎么了?多半是由己及人,听到表弟夫妻如此恩爱,还要补办婚仪重温洞房,想到自己那见不得光、憋憋屈屈的念想,心里泛酸了呗。 谁让他偏要喜欢人妻的,这可不是活受罪么! “无事……只是朕突然想起来,京畿营那边还有要事亟待处理。” 赫连𬸚猛地起身,周身气压低得骇人,他几乎是咬着牙,从喉咙里挤出声音,“母后,姑母,朕先走了。” 说完,便大步流星地离开了慈宁宫。 等出了宫门,赫连𬸚面沉如水地吩咐,“摆驾睿亲王府。” “……是。”德福苦着脸应下,感觉自己的腿肚子都在打颤。 他根本不想去好不好!老天爷啊,王妃娘娘怎么会突然想起要补什么婚仪,洞什么房啊! 洞房就洞房吧,还如此大张旗鼓地让陛下知晓…… 这不是往陛下心口上插刀子吗? 这会儿过去,他简直不敢想象,这三人碰在一起,会是怎样惊心动魄的修罗场面! 这差事,简直是要了老命了! …… 此时,睿亲王府的练场里。 宁姮正在手把手地教陆云珏射箭。 经过前番南越王子挑衅、母熊发狂,以及在行宫遭遇的种种动荡,陆云珏恨透了自己只能眼睁睁看着宁姮涉险的无能为力。 他这身子骨病怏怏多年,从前君子六艺中,射术便是最差的一项,这些年更是连弓都没怎么摸过。 陆云珏不想再做那个无能的丈夫,于是下定决心发奋图强,从头练起。 宁姮见他意志坚定,便主动担起了教导之责。 教习射箭本就是个极暧昧的活计,两人几乎是背贴胸,肩并肩。说话时,温热气息便拂在耳畔,真正是耳鬓厮磨,亲密无间。 赫连𬸚大步流星进来时,见到的便是这刺眼的一幕。 心里那股从宫中带出的邪火,混杂着难以言喻的酸涩与忮忌,顿时“噌”地一下烧得更旺了。 “咻——” 恰在此时,破空一箭射出,竟射中一只恰好路过的倒霉野鸟。 那鸟儿扑棱着翅膀,直直坠落在赫连𬸚脚前。 两人顺势看过来,就看见脸色发黑又发绿,总之表情无比复杂的帝王。 “表哥来了?” 陆云珏放下弓,揉了揉因久不练习而酸胀的手腕,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表哥可是想宓儿了?” 阿婵抱着孩子,默默翻了个白眼,却还是将襁褓塞进了赫连𬸚怀里。 就这样,满腔愤怨而来的赫连𬸚,猝不及防地抱上一团软乎乎。 低头,便对上了一双圆溜溜,清澈无比的乌黑大眼睛。 小宓儿好奇地望着他,咂巴了一下小嘴,“啊,啊……” 赫连𬸚心中铺天盖地的醋意与别扭,在对上女儿纯净目光的瞬间,竟奇异地被浇熄了大半,只剩下一种无奈又柔软的酸胀感。 “宓儿……” 刚伸出手指想碰碰女儿的脸颊,就被那只软乎乎的小手紧紧攥住了。 然后,赫连𬸚的手指就被小家伙塞进嘴里,用还没长牙的牙床有滋有味地“啃”了起来。 赫连𬸚身体微僵,语气却不由自主地放软,“脏,不能吃。” 宁姮是看出来了,管他什么帝侯将相、亲王夫君,谁来都要被这小东西用口水“洗礼”一番。 脏兮兮的,咦…… 老母亲表示有点嫌弃。 陆云珏道:“表哥,外面风大,咱们进去说话吧。” 赫连𬸚低低应了一声,抱着女儿率先往屋内走去,可心里那点不痛快依旧梗着,不上不下。 理智上知道,他们是名正言顺的夫妻,圆房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可情感上,赫连𬸚就是如鲠在喉,那股邪火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 他不知道这究竟是纯粹的忮忌,还是气恼自己被排除在外,说好的三个人……为什么偏偏在这种事上,他就没了姓名? 进了暖阁,因方才射箭出了些汗,陆云珏身子弱,不能受寒,便先行去内室更衣。 赫连𬸚轻柔地将臂弯里渐渐睡着的女儿放进摇床,动作略显笨拙,却也仔细掖好小被子。 待直起身,他转向宁姮,表情哀怨交织。 “……阿姮,你要给怀瑾补一场昏礼?” 他是怎么知道的? 宁姮眉梢微挑,但想到大长公主今日进了宫,便也了然。她坦然地点了点头:“是。” “那我呢?” 赫连𬸚忍不住向前一步,声音压抑着质问,“你们两个人拜堂洞房,那我呢?我算什么?” 虽然宁姮是先与他有了肌肤之亲,甚至有了宓儿,但两人相处起来,不知是因身份桎梏还是别的,总没有她与怀瑾之间那种自然而然的亲昵,反而透着些莫名的生疏。 这或许是因为情愫积淀还不够,或者说宁姮对他的感情,远没有她对怀瑾的那般深重。 赫连𬸚能感觉到,她目前……大抵还处于垂涎他美色的阶段。 宁姮被问懵了,外面的奸夫来质问她跟正牌夫君床上那点事儿…… 这对嘛? 不过对待美人,宁姮向来比较有耐心,“咱们讲道理,什么事都要讲个先来后到吧?” “你我可是彼此的第一次……我连孩子都给你生了,你不会连这个都要争吧?” “可……”赫连𬸚语塞。 可他们也只有那一次意外啊! 此后便再无机缘。 他都不知道是该庆幸自己运气太好,一次就中了,还是该懊恼运气不好,仅有那一次。 ------------ 第132章 被夫君撞见“奸情” 宁姮像是没看到他脸上的憋屈,转而道,“对了,到时候帮个忙呗。” “那日怀瑾会被母亲支开,表哥你派几个得力又嘴严的人过来,帮我布置下婚房呗,要喜庆些的。” 有现成的人不用,是傻子。 “你跟怀瑾洞房,还要我帮忙布置?!”赫连𬸚难以置信地重复了一遍。 天底下还有比这更荒谬,更戳他心窝子的事吗? 赫连𬸚真的被气笑了,他胸膛剧烈起伏了两下,忽然上前,一把揽住宁姮的腰肢,将人带进怀里。 那腰肢纤细柔软,哪怕隔着好几层衣料,热度也清晰地传递过来。 “干什么?”宁姮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一怔。 赫连𬸚胸腔震动,带着一股破罐子破摔的醋意,低头在她耳边咬牙道,“帮忙?好啊!到时候要不要我在旁边烧热水,帮你们沐浴?” 这么变态的吗? 宁姮眼神古怪地看了他一眼,随即竟点了点头,“你想这么做的话,我没意见。” 她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更是火上浇油! 赫连𬸚气得在她腰间不轻不重地掐了一把,俯身便堵住了她那总能说出气人话的红唇。 吻的感觉,因人而异。 若说陆云珏的吻是春风化雨,温柔缱绻,那么赫连𬸚的吻便如同雪山之巅骤然刮起的风暴,强势、冷冽,带着不容置疑的掠夺意味,仿佛要将所有的忮忌、不安与渴望都通过这个吻倾注给她。 宁姮起初还顾忌着陆云珏随时可能出来,怕撞见了会刺激到他,引得犯病。 便用手去推拒赫连𬸚坚实的胸膛。 但被忮忌冲昏了头脑的男人力气格外大,那结实有力的手臂如同铁箍般将她禁锢在怀里。 炽热的呼吸交缠,唇舌间的攻势带着惩罚般的力度,却又隐隐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 宁姮推了几下没推开,感受着唇上传来的与陆云珏截然不同的霸道气息,也就半推半就了。 你别说,吻技还不错…… 都说美人在骨不在皮,赫连𬸚不光三庭五眼生得标准,此刻,宁姮摸着,觉得他后脑勺都挺圆润饱满的。 亲就亲,反正自己是不亏。 不知过了多久,宁姮气息微乱,总感觉陆云珏更衣该回来了。 她张嘴,咬了他一口,趁机将两人分开,“还亲?怀瑾看到怎么办……” 赫连𬸚吃痛分开,唇角留下一点血痕。 他眸光幽暗,指腹摩挲着她微微红肿的唇瓣,“不会的,怀瑾他没那么快……” 可话音刚落,内室的珠帘便传来轻微的响动。 “阿姮,表哥……” 两人动作皆是一僵,迅速转过头—— 正对上站在珠帘旁的陆云珏,那张温润如玉的脸上,此刻没有任何表情。 他幽幽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我也没那么慢。” 这简直就是捉奸现场! 宁姮一把将赫连𬸚推开,语气带着少见的慌乱,“怀瑾,我可以解释……” 被狠狠推开的赫连𬸚脸上闪过一丝受伤,但他同样担心陆云珏被气出个好歹,便压下自己的情绪。 “怀瑾,是朕不好,你先别晕。” 如果说以前的陆云珏,或许会相信这是一场“意外”——有可能是阿姮没站稳,两人的嘴巴就这么不小心贴在了一起。 但现在,三人间达成某种微妙的默契之后,陆云珏可没有以前那么好糊弄了。 “你们解释吧,我听着。” 可这从何说起…… 难道要提前暴露她精心准备的生辰惊喜吗? 宁姮挠了挠头,干笑两声,“那个……如果我说,是我嘴巴有点痒,刚才在用表哥的嘴唇止痒,你信吗?” 这副随便胡诌的模样真的让陆云珏没脾气了。 “……阿姮,你觉得我是傻子吗?” 陆云珏自认不是一个很小气的人,他之前说过,可以接受表哥的存在,但前提是,不能背着他偷偷亲热。 这是底线,也是对他最基本的尊重。 可这才过去多久?他们就在这光天化日之下,在他们房里偷偷亲嘴…… 莹白脸庞渐漫上红晕。 陆云珏是被气的。 尤其是看到赫连𬸚那带着明显新鲜红痕的嘴角,这得是有多激烈才能磕破嘴皮? 阿姮她不是说喜欢温柔的吗……难道这又是骗他的? “阿姮,你很过分。”陆云珏语气里是清晰的控诉。 宁姮真是一个头两个大,就说正常人不能有两个夫君的吧。 这还是关系好的表兄弟呢,要是关系不好的,指不定早就打起来拆家了。 她当机立断,单手把还在整理衣袍的“奸夫”推出门,用眼神示意他“有多远走多远,别在这儿添乱”,然后打算哄人。 可刚清退一个,门外却又来了个不速之客。 “王爷哥哥,陛下……你们都在啊?”秦宴亭眨巴着那双无辜的狗狗眼,看着姿势诡异的几人。 “姐姐,你们在干嘛呢?” 为什么姐姐在推陛下?王爷哥哥的脸色那么难看? 气氛好奇怪呀。 看着眼前这混乱的局面,宁姮:“……呵呵。” 为什么凑热闹的都赶在一起了! 宁姮实在是没招了。 “好了表哥,时候不早,你该回去批折子了。” 对秦宴亭,“你也是,我还有事,就不招待你了。” 秦宴亭很委屈,捧着点心盒子,“可是姐姐,我才刚来呢,这是我专程去城东买的……” 话未说完,就听“砰!”的一声巨响。 房门在他和赫连𬸚面前被无情地关上,差点撞到两人的鼻梁。 赫连𬸚虽然被推开又吃了闭门羹,但好歹还收获了个实打实的吻,回味着唇上残留的温热与刺痛,心情杂糅却也并非全无收获。 走了也值得。 可秦宴亭就纯粹是无辜又懵逼了,他干什么了?为什么连宓儿都不让他抱了? 后爹就不是爹吗! ------------ 第133章 宁姮是大色魔 陆云珏醋得很厉害。 宁姮刚把门关上,便被他滚烫的胸膛抵在了门板上,“阿姮,表哥和我的吻技,谁更好?” 送命题。 宁姮立刻奉上标准答案,“你好,什么都是你好。” 语气诚恳,态度端正。 陆云珏却不依不饶,湿润的唇蹭过她的颈侧,声音里带着委屈和执拗,“那为什么表哥吻得没我好,你还主动亲他?” 宁姮:“……”这逻辑,她竟一时无法反驳。 见她不答,陆云珏轻轻咬了下她的耳垂,语气竟然罕见地强势,“阿姮,回答我。” 宁姮语气沉痛,深刻忏悔,“因为我是个大色魔,我控制不了自己……怀瑾,都怪我,我见色起意,我意志不坚……” 这话陆云珏倒是信的。 毕竟她当初随便在野外和表哥“弄出人命”的行径,也确实称得上色胆包天。 陆云珏无奈叹了口气,“我没有不让你们亲近,但你们为什么要背着我,难道这样……会更刺激吗?” “额,这个……”宁姮眼神飘忽。 那是肯定的嘛,当面亲热哪有偷情来得心跳加速,别有一番风味。 但这种大实话是决计不能说的。 宁姮伸手环住陆云珏的脖颈,用脸颊蹭了蹭,“不气了嘛,好怀瑾,下次我绝对克制……好不好,夫君?” “下次”两个字让陆云珏心头又是一堵,但想到当初是自己选择妥协接纳,如今又能有什么办法? 他沉默片刻,最终带着点赌气的意味,提出了补偿方案。 “那你刚才亲了表哥多久,我要双倍。” 这不得把嘴亲秃噜皮啊…… 但眼下安抚醋坛子要紧,宁姮弯起眼睛,主动凑了上去,“好嘛,来,亲亲。” …… 到了冬日,下雪的时候便多了起来,整个京城银装素裹。 宁姮为陆云珏准备的生辰惊喜,也在紧锣密鼓地暗中筹备着。 宫中的寒梅迎着凛冽风雪盛放,红白相间,暗香浮动,景致甚是雅致。太后顺势在慈宁宫办了场赏梅宴,遍邀京中颇有脸面的命妇与贵女。 宁姮自然也在受邀之列。 如今孩子生了,身子也爽利了,对于这等凑热闹的场合,她倒也不排斥。 到了慈宁宫,没走多远便碰见了上次在行宫见过的苏漓和苏清姐妹俩。 当初太后有意撮合这两姐妹与赫连𬸚,奈何景行帝是个不解风情的叛逆种,直接将人遣送回了家。 身为姐姐的苏漓,经此一事便彻底明白了帝王无意,回去后便让家里为她相看合适的人家,最终定了户部尚书钱家的大公子。 两人年岁正相仿,婚期定在明年三月。 苏漓十分通透,她深知世上好男儿不止皇上表哥一个,何必非要撞了南墙不回头。 但苏清似乎还是有些不甘心,不知是期盼能让帝王动心,还是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宁姮与她们本就不太熟,双方客套地打了个照面。 便各自分开,寻相熟的人说话去了。 没走几步,又见到了好久没见的薛婉以及平阳侯夫人柳氏,两人身后跟着两个面生的女孩儿。 其实平阳侯府人丁还算兴旺。薛鸿远是嫡长子,二房薛鸿明生了一子两女,三房薛鸿岩也有一子一女,算得上是家族繁盛。 此时跟着柳氏进宫的,正是二房的长女薛招,和三房的薛筠。 两人以往都待在闺中,甚少在大型宫宴上露面。 如今及笄了,柳氏作为当家主母,将适龄的侄女带来太后举办的宴会见见世面,也是情理之中。 宁姮也不记得见没见过她们了,反正她根本就没把将侯府当作自己的家,对这些人全无兴趣,也懒得花心思去记,连人名和脸都对不上号。 “见过王妃。”薛招和薛筠规规矩矩地向宁姮行礼。 宁姮虚虚看过两人,长得都还是多标致的。 “起来吧。” 柳氏见宁姮眼神掠过她们,却独独看都不看自己这个“母亲”一眼,心中不免酸涩难言,却又无可奈何。 薛婉肚子已经八个多月了,高高隆起,行动略显笨拙,面色却有些异样的苍白消瘦,不见多少孕妇的丰润光泽。 她低声唤了一句:“姐姐……” 以前的薛婉,处处都想和宁姮别苗头,争个高下。 但自从亲眼目睹宁姮射杀巨熊,养的那只老虎凶残地将南越王子当场啃食……薛婉是真的怂了,发自内心地感到恐惧。 她再也不敢,也生不出任何心思去针对宁姮。 她甚至无比后悔,当初为何要将宁姮的秘密透露给崔熙月那个蠢货。 若是崔熙月暴露出去,被宁姮查到是她在暗中操作,一个不高兴,自己岂不是惨了? 会不会也被那只老虎给……光是想想,就让她夜不能寐。 孕晚期本就辛苦,心中又揣着这般沉重的恐惧和压力,这才使得薛婉愈发憔悴,整个人都透着股惶惶不安的气息。 宁姮倒是没想把薛婉如何。 同为女性,在这世道生存本就更为不易,她给予的宽容总比对那些男人要多上几分。 见她孕相不佳,宁姮脚步微顿,出于医者本能提点了一句,“胃不和则卧不安,看你气色,应是脾胃虚弱,回去可以炖些百合莲子药膳,顺便让你丈夫给你换个决明子配菊花的药枕,能睡得好些。” 薛婉彻底怔住,难以置信地看着宁姮。 ……她这是在关心自己? 目送宁姮云淡风轻地离开,薛婉仍有些反应不过来。 一旁的薛招却按捺不住好奇,小声问柳氏,“大伯母,睿王妃好歹是您的亲女儿,怎的你们连话都不说一句……这么不熟的吗?” 像是被戳中了痛处,柳氏的表情变得难看无比。 何止是不打招呼,那外孙女儿出生这么久,都没说抱回侯府给他们看一眼,全然不把他们当作家人。 薛筠心思细腻些,轻轻拉了拉薛招的衣袖,“招儿,太后宫中,不可妄议。” 薛招不服气地撇撇嘴,小声嘀咕,“本来就是嘛,还不让人说了……” 这边,宁姮刚与太后见了礼,就被赫连清瑶亲热地挽住了胳膊,“表嫂,蝉师傅,你们可算来了!” 宁姮是:“……”蝉师傅是什么鬼? 听着很怪的样子。 “诶,怎么没把宓儿抱来给我玩?”她语气带着明显的失望。 她旁边是沉静温婉的赫连清玥,“表嫂。” “公主安好。” 宁姮先跟赫连清玥打招呼,才对赫连清瑶解释道,“小孩子顽皮,抱来宫里也是吵闹,在家睡觉呢。” 连小九这没心没肺的,都能看出和她亲哥长得像,这孩子露面的风险太大了。 宁姮琢磨着,还是等日后认祖归宗了,想办法给小家伙弄个人皮面具什么的,出行才方便。 太后无奈摇头,“你这丫头还说不成亲,现在成日里就惦记着别人家的娃娃,真是个长不大的。” 旁边有其他诰命夫人笑着附和,“公主到了及笄之年,也是时候慢慢相看驸马了……” “等将来有了自己的孩儿,自然更加喜欢。” 赫连清瑶听着都脑壳大,赶紧用力把宁姮往旁边扯,“表嫂表嫂,你们陪我过去一下,我有话跟你说!” 宁姮几乎是被她半拽着走的,有些好笑。 “干嘛,连口热茶都不给喝啊?” 赫连清瑶将她拉到一处相对安静的廊下,确认四周无人,才苦着一张小脸对两人倾诉,“表嫂,这次你一定要帮帮我!” 宁姮莫名,“出什么事了?” “母后打算让萧畴当我的驸马,可我不喜欢他啊!” ------------ 第134章 国公vs傲娇小公主 赫连清瑶生怕宁姮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急得跺脚。 “表嫂你知道吗,那萧畴都二十七八了!年纪那么大,名字还叫‘小丑’,肯定丑得不能看,而且这个年纪还未娶妻,身体肯定也有问题……又老又丑又病,我不想嫁给他,葬送后半辈子!” “萧畴?” 宁姮虽然经常两耳不闻窗外事,却也从陆云珏嘴里听说过这个人。 是本朝最年轻的国公,长得也不丑。 当年更是助景行帝顺利登基的从龙功臣,堪称帝王的左膀右臂,地位超然。 按理说,驸马通常不能为官,招赘一位手握实权的国公,确实不太合乎常理。 但以萧畴自身的地位,若他尚公主,或许会被格外开恩,允许保留部分实权。 太后有此考量,想必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如今朝中适龄又出色的子弟,要么是些不堪大用的纨绔,要么早已妻妾成群。 这萧畴虽说年纪是大了些,但后宅干净,并无妻妾,加上能力卓著,身份贵重。 他们二人若真能成婚,于巩固皇权、稳定朝局,也是大有裨益的。 宁姮本不想干涉别人姻缘,尤其是还牵扯到朝政方面,但见赫连清瑶整张小脸都皱成了包子,写满抗拒与愁苦,终究还是心软了一下。 “……我能帮你什么?” 她自问还没有那么大的面子,能让太后和皇帝改变想法。 赫连清瑶眼睛一亮,连忙道,“我听说萧畴今天就在养心殿与皇兄议事,等下应该会从靠近御花园的那条宫道出宫……表嫂,你跟蝉姐姐陪我过去一趟好不好?到时候我就放话狠一点,让他知难而退! 她双手合十,“求求了,我一个人不敢去……” 虽然宁姮不觉得这天真小公主是那什么国公的对手,但还是道:“也行,走吧。” 阿婵也没意见。 是骡子是马,会会不就知道了。 …… 赫连清瑶拉着宁姮和阿婵,三人提前埋伏在通往宫外必经之路旁的假山后面。 借着嶙峋山石和冬日依旧茂密的常青灌木遮掩身形。 等了一刻钟,宫道那头终于传来脚步声与人语声。 来的却并非萧畴一人,景行帝赫连𬸚竟也在侧,身后还跟着随侍的太监与侍卫。 君臣二人边走边谈,因隔着一段距离,又有枝叶遮挡,暂时还看不清人脸,只闻其声。 赫连清瑶立刻竖起了耳朵。 只听她皇兄声音低沉,“……北疆边贸之事,千头万绪……此事,便全权交予你了。” 随即是道沉稳醇厚的男声:“陛下放心,臣定不负重托。” “你办事,朕向来放心,至于调配……” 后面说的皆是朝政军事,枯燥繁复。 这番偷听体验,让宁姮颇觉无奈,感觉自己像是在陪小孩子玩过家家的游戏。 眼见着身侧的赫连清瑶越听越投入,身子不自觉地往前探,差点从假山石的遮蔽处滑出去,宁姮眼疾手快在她后腰处轻轻扶了一把。 渐渐地,那边几人慢慢走近,身形面貌也逐渐清晰。 赫连𬸚眼力极佳,虽未刻意巡视,但目光扫过假山时,便精准地捕捉到了那后面露出的半个毛茸茸的脑袋。 不是他那不省心的妹妹又是谁? 帝王眉头轻皱,这丫头,又在这里作什么妖? 更令赫连𬸚意外的是,视线微偏,竟看到了半掩在其后的宁姮。 赫连𬸚:“……?”他眼花了? 宁姮看了眼赫连清瑶,摊了摊手,对他露出个“无可奈何”的表情。 看来多半是被小九缠来的。 赫连𬸚漆冷的眼里多了几分笑意,他突然调转了话题,像是在闲聊一般,“慎之,朕听说,母后有意让你当朕的妹夫?” 萧畴,表字慎之。 假山后的赫连清瑶耳朵竖得更高。 萧畴沉默了一瞬,声音依旧平稳,“太后娘娘抬爱,臣感激不尽。” “只是臣年齿已长,公主殿下是陛下的胞妹,金枝玉叶,与臣并不相称,恐委屈了公主。” 对喽,就该这么想! 赫连清瑶几乎要给这个“小丑”鼓个掌,看来他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嘛! 赫连𬸚状似无意地瞥了眼假山后那簇明显因激动而微微晃动的灌木枝叶,唇角勾起,幽幽开口,“年岁大些又何妨?男子历经世事,沉淀下来,方才更懂得体贴人。你是朕一手提拔起来的肱骨之臣,人品能力,朕信得过。” “只是清瑶那丫头被朕和母后惯坏了,性子过于顽劣,你要是真成了驸马,恐怕日后有得折腾。” 好坏的一个哥! 赫连清瑶真想冲出去捂住他的嘴。 萧畴道,“陛下就别再取笑臣了,您这后宫不也还空悬着吗?” 赫连𬸚笑得意味深长,“朕跟你可不一样。” 又说了几句,到了岔路口,君臣二人便分道而行,萧畴独自一人走向出宫的那条宫道。 机会来了! 赫连清瑶瞅准时机,如同小炮弹般直接从假山后面冲了出去,“你站住!” 萧畴蓦地停住了步伐。 回头便看到一位身着胭脂红色宫装锦裙的少女提着裙裾,气势汹汹地跑过来。 今日本就是赏梅宴,赫连清瑶衣着鲜亮,面似芙蓉,眉眼灵动。许是在假山后等得久了,小巧的鼻尖被冻得微微泛红,反倒衬得她肌肤胜雪,显出少女娇俏好颜色,相当鲜活。 “……公主殿下。” 顿了顿,又看到旁边缓步而来的宁姮,萧畴颔首致意,“王妃安好。” 萧畴身为国公,多次宫宴皆在场,上次驯兽也在,认识宁姮并不稀奇。 宁姮礼貌回应,“国公安好。” “不知殿下特意在此等候,所为何事?”萧畴问。 看到萧畴正脸的时候,赫连清瑶微微睁大了眼睛,一时忘了言语。 她原本以为,萧畴这把年纪都还未成亲,定然是有什么难以启齿的缺陷。 要么是长得又老又丑,很拿不出手,要么便是身体有恙,根本不能生。 却万万没想到,眼前男子眉骨高挺,气质成熟又深沉,虽不似皇兄俊美无俦,也不像表哥那般温润如玉,却另有一番男子气概。 赫连清瑶忍不住嘀咕:他长成这样是什么意思? ------------ 第135章 表哥竟然亲女人 见面前的小公主只是瞪着他不说话,脸颊还泛起可疑的红晕。 萧畴只得出言提醒,“……公主?” 赫连清瑶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失态,有些懊恼,她强自镇定地抬了抬下巴,“我有话跟你说!” “好。”萧畴道,“只是此处人多眼杂,恐有损公主清誉。有劳殿下移步,去旁边的暖香亭一叙。” “可以!” 赫连清瑶应得很大声,仿佛这样就能显得自己更有气势。 宁姮在一旁看得无言:“……”当真是小孩子心性。 “小九,你们去聊吧,我和阿婵在这里等你们。”宁姮无意掺和他们的谈话。 赫连清瑶想了想,等会儿自己可能要说的那些“劝退”之言恐怕不太客气,还是别让表嫂听见,破坏了自己在她心中的形象。 “好,但表嫂你别走远了。”她道,“我很快就回来。” 宁姮点头,“嗯,去吧。” 看着两人一前一后走向不远处的亭子,男子肩宽背阔,身上补服沉稳,前方少女身姿灵动,胭脂红的裙摆在雪地中格外醒目。 虽一个稳重,一个跳脱,气质迥异,但并肩而行时,竟莫名有种奇异的和谐感。 宁姮微挑了挑眉。 ……这看起来,也还是挺相称的嘛。 “阿姐,我们去旁边走走吧,这边风大。”阿婵提议。 宁姮颔首,“好。” 御花园的梅花虽然比不上倚梅园,但也是精心栽培,品种繁多。 两人抬步,走进一旁被积雪覆盖的梅林小径。 白雪红梅,相互映衬,红艳如火,景致颇为不错。 今日太后只邀请了女眷,宁姮打算折几枝含苞待放的回去插瓶,免得怀瑾在家看孩子无聊,好歹也看个新鲜。 她刚选定一枝形态颇佳的梅枝,就突然被人从后面拥进炽热的怀抱。 低沉含笑的嗓音带着温热的气息,“夫人独自进宫,还在这偏僻处赏梅,就不怕遇到什么……不轨的贼人?” “如何不怕?这不就遇到了么。” 宁姮丝毫不意外赫连𬸚在此守株待兔。 她好不容易进宫一趟,某个“登徒子”肯定没那么肯定没那么容易放过与她独处的机会。 又来了。 阿婵面无表情地在心底呵呵两声。 赫连𬸚将身上那件玄色狐裘大氅解下,披在宁姮原有的披风外面,将她裹得严严实实。 “雪天穿这般单薄,还在园子里逛,不怕着凉?” 宁姮直接伸手揪住他的嘴,“早上出门怀瑾已经念叨过了,我特意加了厚里衣的,真的不冷,陛下别再念了……” 她可不想身边的人全都变成唠叨公。 又被揪嘴,赫连𬸚眼神幽怨地看着她,像是在看不解风情的木头桩子。 明明是关心,怎么到她这里就变成唠叨了? 赫连𬸚拉下她的手,“想折梅回去插瓶?朕帮你。” 宁姮没跟他客气,非常自然地使唤起这位九五之尊,“折吧,我要那枝,还有旁边那枝半开的……” 最终,帝王亲自上手折了不少。 阿婵上前接过,抱了满怀,然后默默退到更远的地方等候。 没别的,就是单纯觉得自己挺多余的。 宁姮发间落了点点晶莹的白雪,赫连𬸚伸手,轻柔地帮她捻去。 看着她清泠含水的眼眸,赫连𬸚忽然低声道,“上次你说的那件事……朕答应你。” 是说帮她布置婚房那件事。 宁姮有些意外,抬眼看他。 上回在王府,两人亲吻被怀瑾撞个正着,某人仓促离开,她还以为被他选择性忽略,将这事搁置了。 “你昨晚是在磨盘上睡的?”她挑眉问道。 言下之意是他怎么突然就想通了,转变如此之大。 被她调侃,赫连𬸚也不恼,眼底带着释然与妥协,“怀瑾他都可以做出那般让步,朕身为兄长,又是一国之君……当然也可以。” 他们三人的关系已经这样了,无可奈何,却也……没有更好的解法。 只能是彼此妥协。 宁姮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你能想通,这很好。” 赫连𬸚看着她这副“孺子可教”的模样,实在不太能笑得出来。 他将人又揽紧了些,低头凑近她耳边,“……既然朕已经做出了这般‘牺牲’,那夫人,是不是该给点实质性的补偿?” 见他视线灼灼地落在自己唇上,意图再明显不过。 宁姮惊疑,“你又要亲?” 赫连𬸚的指腹带着薄茧,轻轻摩挲过她细腻的下颌线,眸色深沉,带着一丝隐忍的欲念和试探。 “除了亲……朕还能干点别的吗?” 他当然知道暂时不可能真的与她如何,更不可能又背着怀瑾与她行逾矩之事,但……总忍不住想逗弄她,索要更多。 宁姮飞快地看了看四周,雪径无人,阿婵也抱着梅花站得老远老远。 ……倒是适合干点刺激又隐秘的事情。 “行吧,速战速决。” 赫连𬸚眼底闪过一抹得逞的笑意,顺势将宁姮带到假山投下的阴影边缘,几乎将她完全嵌入自己与山石之间。 他低头,鼻尖蹭过宁姮的,气息交融,“放心,今天怀瑾不会来的。” 他们有的是时间,可以慢慢…… 然而嘴唇刚贴上那抹温软,还没来得及深入—— “表哥,你们在干什么?!” 宁姮:“……” 说实话,此情此景,宁姮都快对“表哥”这两个字产生心理阴影了。 好几回和赫连𬸚亲近都被怀瑾撞个正着,各种吃醋诱哄,补偿回去,弄得她心惊肉跳。 幸好,这次的声音是个女子。 苏清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那个素来不近女色,冷漠寡然的表哥,居然将一个女子紧紧拥在怀里。 ……那姿态,分明是在亲吻! 御花园离太后的寝宫有很长一段距离,太后设宴也只在慈宁宫范围内,若不是特意前来,就算迷路也很难走到这深处。 苏清的确是存了心思,想来御花园碰碰运气,看能否“偶遇”皇帝表哥。 却万万没想到,会撞见如此冲击性的一幕。 ------------ 第136章 你不是有怀瑾么 帝王宽大冷冽的身形将怀中女子遮得不留痕迹,她只看到他似乎十分爱怜地捧着对方的脸。 两人紧密相拥,低头交颈…… 像是吻得难分难舍。 苏清看傻了,心里忍不住涌上巨大的酸涩,她努力想看清被赫连𬸚护在身后,还披着他狐裘的女子究竟是谁,奈何角度所限,完全看不清面容。 苏清声音都带着颤,“表哥,她……她是谁?” “你来这里干什么?”好事接连被打断,赫连𬸚的心情简直差到了极点,语气冰冷如这周遭的寒雪。 他侧过身,将宁姮挡得严严实实。 “我……我来赏梅。”苏清被这冰冷语气冻得一哆嗦,却还是不甘心地追问。 “表哥你呢?我没听说你后宫多了哪位娘娘……她到底是谁?” 她从未见过表哥对哪个女子如此亲密! “朕喜欢谁,和谁亲近,似乎没必要经过你同意,更无需你过问。”赫连𬸚语气不悦,“退下。” “可是太后姑……”苏清还想说些什么,就被帝王再次冷斥,语调更重。 “——退下!” 苏清被他眼中毫不留情的冷厉吓住,眼睛瞬间就红了,泪水盈眶。 嘴唇哆嗦着,苏清再也待不下去,捂着脸转身,沿着来时路小跑着离开了,背影充满了委屈和狼狈。 宁姮忍不住咂舌,“啧啧,凶神恶煞,狠戾无情,对自己表妹都如此,怪不得陛下孤寡这么多年。” 赫连𬸚:“若不狠些,如何坐得稳这皇位?如何护住想护之人?” 凝望着眼前这张脸庞,女儿几乎是她的缩小版,赫连𬸚那冷厉的眸子泛起柔和而浅淡的光晕。 顿了顿,他意味不明,“再者,柔情似水,体贴入微,不是有怀瑾么……” 宁姮凑近他耳边,“陛下这话,我怎么听着……好似有股酸味?” 赫连𬸚冷哼一声,“没有。” 还傲娇起来了。宁姮失笑,跟谁学的别扭劲儿? 她轻轻踹了赫连𬸚小腿一下,力道不重,带着点催促的意味,“还来不来?不来我要回去夫君孩子热炕头了,没空在这儿陪陛下吹冷风。” 可恶的女人,就知道拿这话来气他! 赫连𬸚暗暗咬牙,猛地低头,强势地攫取了她带着笑意的唇瓣,将那句“夫君孩子热炕头”尽数堵了回去。 动作带着几分惩罚性的掠夺,却又在触及她的柔软后,不自觉地化为缠绵的深吻。 …… 另一边,暖香亭中。 “殿下有话,但讲无妨。” 赫连清瑶下巴微抬,“听说你今年二十有八了?” “虚岁二十八,实岁未满,尚有两个月。”萧畴答。 那也很老了啊!她都还有几个月才及笄呢,足足差了十多岁,这怎么能匹配! 赫连清瑶继续发问,“前日母后召你进宫,是不是想让你当本公主的驸马?” “是。”萧畴实话实说,“太后娘娘确有此意,但是臣没有应。” “你凭什么不应,你嫌弃本公主!”赫连清瑶先是微恼,觉得面子有些挂不住,随即才反应过来自己逻辑不对,连忙改口。 “呸呸呸,就该不应!” 她清了清嗓子,“你做得很好……本公主是皇兄唯一的亲妹妹,你虽然很能干,但是呢,有些界限要清楚,癞蛤蟆是不能吃天鹅肉的,你……你年纪太大了,我们根本就不相配!” 小公主说话时,耳垂上那对精致的红珊瑚坠子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芙蓉面也染上激动的绯色。 鲜活明丽,带着不谙世事的天真与骄纵。 萧畴平静地与她对视,眼神却比方才略沉暗了些许。 见这小丑如同木头桩子似的,只是听着,也不反驳或附和,赫连清瑶有些气闷,“喂!本公主说的话,你听明白了没有?” 萧畴抿了抿线条坚毅的唇,“那敢问公主,喜欢什么样的男子?” “本公主喜欢……”赫连清瑶本来想说皇兄那样的,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皇兄虽然俊美无俦,权势滔天,但一点都不温柔,还总爱管着她。 似乎也只有睿亲王表哥称得上温柔体贴,偏偏又是个病秧子,身子骨不好…… 这么一想,她认识的这些,好像……都不怎么样的样子。 当真是矮子里面拔将军,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赫连清瑶有些泄气,“为什么一定要有喜欢的?本公主不嫁人也可以过得很好!” 这个是自然。 作为景行帝唯一的嫡亲妹妹,只要她不做出格叛逆、动摇国本之事,偶尔骄纵顽劣些根本算不得什么。 她确实可以一辈子享受着最顶级的富贵荣华,无忧无虑。 萧畴掩去眸中神色,声音平稳,“臣明白。” 原本,赫连清瑶来之前,在脑子里预演了许多让他知难而退的说辞,比刚才那些要难听尖锐百倍。 但眼见这“小丑”态度恭谨,回话也还算通情达理,并未死缠烂打或面露不忿,她心里的火气也就消了大半。 那些更伤人的话便也说不出口了。 “你明白就好。”赫连清瑶语气缓和了些,“下次母后再跟你提起此事,你就像这次一样,继续拒绝就是了。” 解决心头大事,赫连清瑶心情轻松不少,甚至觉得眼前这“老男人”顺眼了几分。 “好了,今天就聊到这里吧,本公主要先走了。”赫连清瑶摆摆手,带着几分施恩般的口吻道,“你……还挺识趣的。日后咱们可以当个普通朋友,至于别的,你就不要多想了。” 萧畴微微颔首,侧身让开道路,“公主请。” 赫连清瑶心情愉快地走出暖香亭,便想着去找宁姮汇合。 “人哪儿去了?”她左右张望,没看到宁姮的身影。 萧畴默不作声地跟在她身后,距离把握得恰到好处,既不会冒犯,也不会过于疏远。 “本公主要去找表嫂了,你自行出宫吧。”赫连清瑶头也不回地说道。 “是。”萧畴应道。 雪后的路面有些湿滑,赫连清瑶一边四处寻找,一边往前走,一时没有注意脚下。 不慎踩中了一块被薄雪覆盖的光滑青石。 “诶呀——!” ------------ 第137章 谁说宁姮不专一 眼睁睁看着地面朝自己扑来,赫连清瑶脑中一片空白。 就在她以为自己必定要摔个结实、狼狈不堪的时候,手臂突然被人从旁稳稳抓住,一股强大的力道瞬间将她往回一带。 “公主小心。” 赫连清瑶惊魂未定,下意识紧紧抓住那条坚实的手臂作为支撑,整个人因惯性撞入一个带着清冽气息的温热怀抱。 她仓惶抬头,映入眼帘的是萧畴线条分明、略显冷硬的下颌线。 而她的后背,正被男子宽厚沉稳的手掌稳稳托住。 “殿下没事吧?”萧畴低头看着她,眉头微蹙。 这离得也太近了! 赫连清瑶怔愣数秒后,脸颊突然爆红,心跳也快得如同擂鼓。 她手忙脚乱地想要站直身体,“啊?没没事,没事!多谢……” 正在这时,宁姮偷亲归来,“小九,怎么了?” 萧畴已经松开了手,后退半步,恢复了恭谨守礼的姿态,“方才殿下险些滑倒,臣情急之下出手搀扶,多有冒犯,恕臣失礼。” 与宁姮之前随口拿来当借口的“滑倒”不同,赫连清瑶这次可是结结实实地差点摔了。 赫连清瑶脸上热度未退,眼神飘忽,不敢看萧畴。 “无妨,多亏了萧国公……” 萧畴:“举手之劳,殿下无恙便好。” 宁姮目光在赫连清瑶泛红的耳根和萧畴身上扫过,略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没事就好,小九,我们该回去了。” “哦,好,好的。”赫连清瑶连忙应声,几乎是同手同脚地跟着宁姮离开。 两人与萧畴朝着相反的方向而行。 走出了一段距离,赫连清瑶却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宫道尽头早已不见了萧畴的身影。 她怔怔地收回目光,下意识地盯着自己刚才握住他手臂的手发呆,那里仿佛还残留着一丝灼热的温度。 他的怀抱……为什么那么烫? 烫得她到现在心口还在怦怦直跳…… 然而,在两人离开后,原本已经离去的萧畴,身影却再次出现在方才赫连清瑶险些滑倒的宫道旁。 他并未急着回府,而是静立片刻,随后摊开了掌心。 只见那带着薄茧的掌心中,静静躺着一枚小巧精致的红珊瑚耳坠。 鲜艳红色在素白积雪的映衬下,格外醒目。 正是赫连清瑶方才慌乱之间,不慎遗落下来的,被他悄然接住。 萧畴凝视着掌心那抹灼目的红,指尖收拢,将其紧紧握住。 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少女那张因惊吓和羞窘而绯红的脸颊,以及她撞入自己怀中时,那纤细柔软的触感和身上清浅的馨香。 他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心底莫名生出一丝罕见的烦躁。 啧。 …… 回去后,宁姮将今天的见闻告诉了陆云珏。 她先是老实“坦白”,自己只是偶然遇见表哥,加上鬼迷心窍,一时没把持住,才又亲了几下。 除此之外,她举双手保证,再没有其他出格之举。 “……” 次数多了,陆云珏发现自己竟然也渐渐没了脾气。 亲就亲吧……除了表哥,阿姮又没有亲别人,谁说她不是“专一”的好女人呢。 反正再怎么亲,自己都是表哥的双倍。 只是听到他们亲热未遂被苏清撞见时,陆云珏不由得皱起了眉头,“确定没被认出来?” 宁姮笃定:“没有,她离得远,又被树枝挡住了视线,没看到我的脸。” “放心吧,最多是给你表哥带个风流帽子,绝对想不到我身上来。” 陆云珏这才稍稍放下心。 殊不知,此时的慈宁宫。 苏清被凶狠了,回去埋在被子里哭了好半晌。 苏漓安慰许久,也只能无奈叹气,这个妹妹,实在是被家里宠得太过,心思单纯,受不得半点打击。 直到太后闻讯前来探望,苏清才抽抽噎噎、断断续续地说出了缘由。 这下,在场众人皆是大惊失色。 “什么?” 尤其是太后,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姑母,清儿看得真真的……虽然没看清那女子的正脸,但皇上表哥将她护得跟什么似的……”苏清哭着补充道。 太后心乱如麻,她是知道自己儿子动心的,但一直不知道对方是谁。 她儿子身边的人口风极紧,怎么撬都撬不出来。 这冤孽,不会真胆大包天到把臣妻带到宫里来私会吧?当真是……唉呀!太后简直不敢深想。 她立刻派人,火速将帝王召到了慈宁宫。 “母后,何事?” 赫连𬸚刚偷香窃玉,心情正好,眉目舒展,唇角甚至还带着一丝未散的笑意,看上去十分春风得意。 然而注意到这些细节的太后,心却凉了半截。 ……竟是真的! 老天,她究竟是做了什么孽,生出个如此离经叛道的儿子! 宫人早已被屏退,只留德福在旁边伺候着。 太后苦口婆心,“临渊,你可知道,这宫里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有些事情,哪怕你是皇帝,也不能为所欲为啊!” “尤其……尤其是有关人伦纲常……” 赫连𬸚完全不惊慌,反而品了口茶,“母后,您都知道了。” 太后出身不高,在这吃人的后宫谨慎了大半辈子才熬出头,哪里想到自己儿子,这天下之主,竟会是最出格的那个! “临渊,你今日所为,若被御史台那些言官知道,不仅是对她是灭顶之灾!对你,也是一大污点,史笔如铁啊!” 倒完茶水,德福便低眉敛目,仿佛自己是个聋子、瞎子。 赫连𬸚从容道,“那便不让别人知道。” “嘴巴长在别人身上,你怎么保证万无一失……”话说到一半,对上儿子那双幽深的眸子,太后猛地噤了声。 “……临渊,你想干什么?” 赫连𬸚语气平静,“母后,朕登基至今,杀的人不计其数,不差这一个。” 太后脸色白了几许,颤抖着重复,“你……要为了个女人,杀了你亲表妹?” “不只是因为这个。” 赫连𬸚道:“母后,大舅舅最近很不规矩,朕是容忍以极。” ------------ 第138章 太后知道孙女了 若说苏怡是因为儿子出息,才母凭子贵坐上太后之位。 那么苏家便是因为这个以往最不被看重的女儿而鸡犬升天,得封承恩公。 苏家共有两子一女,苏怡排行第二,上有兄长苏秉,下有幼弟苏纬。 乡下人重男士轻女,她本就是个丫头片子,在家中是最不受重视的那个。 当年家境最窘迫的那几年,为了几两银子和减轻家中负担,便将她卖进了宫。 想着她若日后有出息,得了主子青眼,还能寄点银子回府。 若没出息死了,家里也少一张吃饭的嘴,负担少些。 那时的苏家众人谁都没料到,这个被他们轻易舍弃的女儿,日后竟能生出个真龙天子,让他们全家跟着沾光,坐享荣华。 当人得势了,身边仿佛全是好人。 这些年,苏家全是慈父慈母,兄友弟恭,家族兴旺,张口闭口便是“托太后娘娘的福”、“全仗太后娘娘庇佑”。 但赫连𬸚偏要撕开这层伪善的面孔。 “母后,三年一科举,是为国朝选拔贤能,效力社稷。可大舅舅竟然为了一己私利,私下勾结考生,妄图泄露给那些塞了银子……此乃动摇国本之重罪。” 赫连𬸚声音渐厉,“苏秉还打着母后您的旗号,招摇过市,在京中强占民地,扩张府宅,惹得民怨沸腾!” “这些,朕不是不知道,只是从轻处罚,敲打两句罢了。” 他唇角笑容残忍,“否则,朕会砍下他的双手双脚,让他后半辈子都‘规矩’过日子。” “至于二舅舅嘛,无非就是风流了点,好色了点,管不住自己的下半身,不把妓子的命当命,还试图用银子压下去……当然,比起大舅舅,他这点‘小事’,也算不得什么了。” 太后面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我……我……” 这些事,她全然不知。 她虽身处深宫,但并非热衷于权势之人。 当年先帝在位时,别的妃嫔都在费尽心机为自己儿子争夺储位,她因出身低微,儿子又非嫡非长,从未敢有此奢望。 是临渊自己出息,一步步挣来了这皇位,她才跟着享了福。 对于娘家这些借着她的名头胡作非为之事,儿子从未跟她提过半个字。 看着太后震惊而惶惑的神情,赫连𬸚语气稍缓,“母后,朕是看在您的面子上,才对苏家多加照拂,对他们那些腌臜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否则,他们绝不会还好端端地住在承恩公府里。” 下一瞬,赫连𬸚脸上的冰冷骤然消散,突然勾起一抹堪称温柔的笑容。 “对了母后,还没告诉您,您有孙女儿了。” 这话如同平地惊雷,不止太后,连旁边努力降低存在感的德福都惊得目瞪口呆。 什么? 陛下喜欢的不是,不是王妃吗……这怎么可能?! 太后更是结巴起来,“孙,孙女儿……” 哪儿来的? 想起他上回说的臣妻,太后表情极为古怪,“是……” 对上两人震惊、茫然、难以置信的目光,赫连𬸚笑得愈发愉悦和……得意。 “是她。” 太后尚且不知道“她”究竟是谁,可德福是知道内情的啊。 他瞬间倒抽了好几口凉气,腿肚子都有些发软。 怪不得!怪不得陛下当初那般坚持,非要破格册封王妃女儿为“昭华郡主”,赏赐如同公主! 也怪不得陛下每次见到小郡主都那般喜爱,抱着不肯撒手…… 小郡主还长得那般像陛下,原来是亲生的啊! 德福刚为帝王隐疾得愈、血脉有继而感到由衷的开心,随即便被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心神。 完了,老天。 他是不是知道的太多了? 太后此刻也顾不得担心苏家了,完全沉浸在有孙女儿的惊天消息里。 她急忙起身,又是急切又是欢喜,“继续说啊!你这孩子,是她怎么了?话怎么说一半,你要急死母后吗!” 赫连𬸚斟酌着用词,“她的确是嫁了人,但在那之前,与朕……有过一段缘分。” “……所以,她是怀着你的孩子,嫁给了别人。”太后表情复杂地总结。 赫连𬸚默认了。 “那她现在的丈夫知道吗?”太后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赫连𬸚语焉不详,“……算是知道吧。她丈夫挺好的,我们商量过了,打算一家四口过日子。” 信息量过多,冲击力太大,已经完全超过了正常人能承受的范围。 太后感觉头脑一阵眩晕,扶了扶额。 德福连忙上前搀扶,“太后娘娘,您没事吧?” “你,你让哀家缓缓……”太后靠在椅背上,深吸了好几口气。 赫连𬸚也怕一下子把太后气出个好歹,没再细说,只给了个大致轮廓,“母后,您放心。等孩子过了周岁,朕会找个合适的时机,将她认回来的。这件事,我们……已经达成了共识。” 太后听罢,沉默良久,“……那她现在的丈夫,是真挺好的。” 如此心性,绝非常人。 虽然整件事听起来荒唐至极,但太后内心深处还是挺开心的。 以前太医们都断定临渊身有隐疾,难以有嗣,她不知暗中求了多少菩萨佛祖。 现在看来,她儿子还是很行的嘛! 她本来就很羡慕别人家含饴弄孙,如今自己也有了亲生的孙女儿,想想那香香软软的小团子…… 太后心痒难耐,“临渊,能不能偷偷把孩子抱来给母后看一眼?就一眼!” “恐怕不行。” 赫连𬸚遗憾摇头,“母后,孩子还小,最近天寒地冻,抱出来容易染上风寒,您再忍忍。” 太后想了想,也觉得孩子健康最重要。 反正孙女儿已经生出来了,还怕以后没机会抱吗?这么一想,心里便踏实了许多。 见太后已经基本接受现实,面露向往笑容,赫连𬸚才双手轻轻搭在太后肩上,“母后,您记住,对您不好的人,不是您的家人。” “如今您有我,有小九,还有孙女儿……其他的都不重要。” 太后张了张嘴,想起年少时在娘家受的委屈和轻贱,又想到如今兄长的所作所为。 最终,所有复杂的情绪都化为一声释然的叹息。 她拍了拍儿子的手,轻声道,“母后知道了。苏家的事,你……看着办吧。” …… 不知帝王是如何处置的,即便被苏清撞见,宫里宫外也并未流传出任何关于帝王在御花园私会的消息。 仿佛那日之事从未发生。 就连苏家也骤然销声匿迹了不少,府门紧闭,族人外出都低调了许多。 宁姮对此并未过多在意。 到了腊月初一,离陆云珏的生辰愈发近了。 在众人的默契配合与暗中支持下,宁姮筹划的“惊喜”也已基本准备妥当。 然而,就在一切按部就班进行时,却突然传来一个意外的消息—— 薛婉在端王府摔了一跤,难产了。 ------------ 第139章 薛婉难产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 孕后期,薛婉本一直在府内安心养胎,极少出门。前两日一场大雪,虽经清扫,但石板路上难免残留些许薄冰湿滑之处。 薛婉脚下打滑,竟结结实实地摔了一跤,当场便见了红。 儿媳生产,端王不便在场,此刻产房外,只有端王妃和赫连旭焦急等候。 “娘,怎么还没消息?这都进去三个多时辰了!”赫连旭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廊下来回踱步,额上尽是冷汗。 端王妃倒镇定许多,“女人头胎生产,耗时长些是常事,急也无用。” 产房内时不时传出薛婉压抑不住的痛苦呻吟,夹杂着接生嬷嬷焦急的催促声,“世子妃,您用力啊!” “跟着奴婢的节奏,吸气,用力!” 看着丫鬟们端出一盆盆被血染红的热水,赫连旭只觉得心如刀绞,一股强烈的冲动涌上心头。 “不行,我要进去陪着婉儿!”他说着就要往产房里冲。 端王妃眼神一厉,喝道,“拦住世子!” 赫连旭愣头愣脑,力气又大,愣冲冲得像头熊,好几个小厮上前才堪堪将他拦住。 “世子,里面血腥气重,您进去不吉利啊!” “世子,您不能进去,产房污秽,别冲撞了……” 赫连旭双目赤红,挣扎着想要甩开阻拦的下人,“让开!” “啪!”一记清脆的耳光落在赫连旭脸上,打断了他的狂躁。 端王妃面罩寒霜,厉声道,“旭儿,你是会接生还是会医术?进去除了添乱,有什么用!” “我……”赫连旭捂着脸,哑口无言。 他什么都不会,可他只是想陪在妻子身边,在她最痛苦无助的时候给她一点支撑。 “别站在这里挡路,去旁边老实等着!”端王妃命令道。 赫连旭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只能颓然地抱头蹲在廊下的柱子旁,像一只被遗弃的大狗熊,背影充满了无助与恐慌。 他这模样让端王妃狠狠皱眉,最终也只是叹了口气。 不知过了多久,产房的门“吱呀”一声打开。 赫连旭如同惊弓之鸟般瞬间弹起,冲了过去,“怎么样?是不是生了!” 出来的嬷嬷满手鲜血,脸上更是毫无血色,“不好了世子,世子妃本就体弱,加上摔那一跤动了胎气……胎儿如今是逆位,脚朝下,生不下来啊!” 赫连旭脸唰地一下变得惨白:“那……那怎么办?!” 那嬷嬷咬着牙,硬着头皮道,“……如今只能是……不知王妃、世子,保大还是保小?” 赫连旭如遭雷击,僵在原地。 明明是初为人父的喜悦时刻,为什么要让他做如此两难的抉择?! 最终,赫连旭咬牙道,“保大!给我保婉儿,一定要保住婉儿!” “不行!” 端王妃却猛地按住那嬷嬷的手臂,声音斩钉截铁,“给我保小,务必把小世子平平安安地生下来!” 赫连旭错愕地看向自己的母亲,“娘!您说什么呢……保小?那婉儿怎么办!” 孩子以后还能再有,婉儿只有一个啊! 他情绪激动,也揪住了那嬷嬷的另一只胳膊。 母子二人,一个要保大,一个要保小,将那传话的嬷嬷夹在中间,瑟瑟发抖。 产房内,咬着软布已经力竭的薛婉,头发被汗水浸透,狼狈地贴在苍白的脸颊上。 外面“保大”“保小”的争执声隐约传了进来,她涣散的眸中闪过一丝深刻的嘲讽与绝望,随即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疲惫而认命地闭上了眼睛。 正当这僵持不下的时候,柳氏来了。 “必须保大!” …… 一个时辰前,消息传到平阳侯府。 虽然柳氏对宁姮感情淡薄,但对薛婉却是实打实地疼爱了十几年。 听闻她摔跤难产,柳氏的脸瞬间就白了。 “婆母,婉儿难产,性命攸关,我得过去看看!” 老夫人正在礼佛,捻着佛珠,“当初姮儿分娩,怎么不见你这般心急火燎,立刻便要过去?” 柳氏语塞,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只能强行狡辩,“我,我自然也是上心的……只是那时陛下和太后娘娘都在,我去了也是碍眼,帮不上什么忙,……” 老夫人对府中诸事早已洞若观火,心知柳氏的偏心,只觉得心寒又无力。 她闭了闭眼,摇头叹道,“罢了,你去吧。” 其实,除了薛鸿远和老夫人,侯府上下再无第三人知晓一个惊天的秘密—— 薛婉,的的确确是平阳侯府的血脉。 当年柳氏怀孕,侯府依例提前寻了七八个经验丰富的接生嬷嬷备着。 其中有一个姓李的婆子,年纪尚轻,颇有几分姿色。 某次薛鸿远意外醉酒,竟与她有了苟且……这才有了薛婉。 柳氏并不知道这李婆子怀的是自己丈夫的孩子,只觉得让一个身怀六甲的接生婆给自己接生,说出去都让人笑话,便将她打发走了。 那婆子失了丰厚的赏钱,又因怀着“孽种”被婆家咒骂驱赶,心中怀恨,便想出调换孩子的阴毒法子。 既能报复,又能让自己的孩子享尽荣华富贵。 当真假千金之事爆出后,老夫人本意是想将薛婉送走。侯府是不缺她一口吃的,但她的存在肯定会让姮儿心中不快。 无奈之下,薛鸿远跪在老夫人面前坦白了一切。 气得老夫人举起拐棍,结结实实抽了薛鸿远好几下。 这个混账东西,当真是饿了,连个接生婆子都不放过! 此刻,看着柳氏为了薛婉心急如焚,老夫人只能摇头叹息。 若是柳氏有朝一日知道,她这十几年来百般疼爱的女儿是丈夫和别的女人的孩子,为此对姮儿多加苛待,不知会作何感想…… …… 当柳氏匆忙赶到端王府,竟听见端王妃要“保小”。 她当即就火了,那是她捧在手心里养了十几年的女儿! 端王妃本就有些看不上平阳侯府的门第,觉得是上不得台面,此刻见柳氏质疑自己的决定,脸色也沉了下来。 就在两人唇枪舌剑、争执不下的时候,赫连旭突然有了动作。 “听着!在本世子回来之前,你务必想办法保住世子妃的性命!否则,我把你们全杀了陪葬!” 那嬷嬷被这凶神恶煞的大块头吓得魂飞魄散,连连点头。 “是,是!世子,老奴一定尽力!” 赫连旭松开她,转身就直接冲出了院子。 “旭儿!你去哪儿!”端王妃在他身后气急败坏地喊道。 赫连旭冲到马厩牵出最快的马,翻身而上,一路疾驰,竟是直奔睿亲王府而去。 他虽平日里憨直笨拙,却也不是个纯粹的傻子。他知道现在谁来都束手无策,能救婉儿的,或许只有那位神通广大的表嫂了! “表嫂!求求你,救婉儿一命!”赫连旭径直跪在王府门口,连磕好几个头。 对此,宁姮十分无奈,“……” 她根本不会接生啊,医者也分种类的好吧。 ------------ 第140章 给表哥写信 宁姮还是去了。 她与薛婉之间是有些恩怨,但没办法,两条人命,她终究做不到坐视不管。 这世道,女子生存本就不易。 若薛婉今日真的难产而亡,旁人或许会惋惜孩子刚出生就没了娘,甚至会同情赫连旭年纪轻轻就没了妻子,却很少有人会真正去可惜那个在血泊中绝望死去的女子本身。 宁姮只是偶尔精神分裂,杀人不眨眼而已,但正常的时候,她觉得自己还是挺正常的。 至少医者的仁慈还在。 这次可以救她,下次当然也可以因为她作死,而弄她。 一事论一事。 她让人快马加鞭去宫里给“奸夫”捎个口信,让他派两名妇科太医到端王府协助。 接生宁姮是不会的,但是找两个帮手,闲逛一遭就能得个好名声,何乐而不为。 她名声好,百草堂的生意就好,钱就越多。 谁会跟赚钱过不去呢,是吧。 到了王府,气氛依旧僵持冰冷,一婆一妈脸色都很难看。 按理说,端王是皇帝的皇叔,端王妃也算是宁姮的长辈,但她目不斜视,谁都没鸟,带着阿婵和太医径直越过她们,推门进了产房。 姿态相当之傲慢。 端王妃&柳氏:“……” 门再次关上。 端王妃将赫连旭扯到一边,没好气地质问,“你请她来干什么?” 本以为薛婉不识礼数,没想到这个才是傲慢至极,当真粗鄙! 赫连旭一路疾驰,寒冬腊月也出了一身汗,气喘吁吁,“当然是来救婉儿,不然由着母亲您害死婉儿吗?” “你!”端王妃被这话气得眼前发黑。 什么叫她害死的?明明是薛婉自己不中用,连个孩子都生不出来,怪得了谁! …… 产房内,几个稳婆早已急得团团转。 用尽了法子,胎儿依旧是倒卡着出不来。 “怎么办,再这样下去,两个都保不住了……”一个嬷嬷道。 另一个嬷嬷把心一横,还是打算听从王府主母的命令,“不管了,保住小世子要紧!” 就在几人准备硬来的时候,门被推开,宁姮带着太医进来了。 得知宁姮的身份,几个稳婆吓得狠狠一哆嗦。 主要是之前南越王子的死状太过骇人听闻,关于这位睿亲王妃的种种传闻早已在京城衍生出八百个版本,越传越邪乎,就差将她描绘成三头六臂、专取人性命的活修罗了。 尤其在看到她身边跟着那个面无表情的侍女时,更是心生敬畏,腿肚子发软。 宁姮先让两位太医在外间等候,随时沟通。 时间紧迫,宁姮迅速吩咐,“将这参片给世子妃含着,吊住气。” 嬷嬷不敢耽搁,连忙听吩咐办事,“是,是,王妃。” 宁姮取出随身携带的银针,手法利落地在薛婉几处穴位上下了针。 薛婉昏迷了许久,被强烈的刺激激得幽幽转醒,意识模糊间,却看到宁姮坐在她床边。 她有些难以置信,虚弱地吐出几个字,“你……”她怎么在这儿? 宁姮道,“等会儿会痛,忍着点。” 来的路上,她已快速向同行的几位太医请教了应对逆产的手法,她将手放在薛婉高高隆起的腹部。 宁姮自己没有痛觉,但她很清楚,隔着肚皮和子宫壁强行将胎位逆转正过来,会是何等撕心裂肺的剧痛。 “呃!” 剧烈的痛楚袭来,薛婉死死咬住口中参片,绷直的脖颈爆出青筋,冷汗如雨般涌出,“……呃,好痛——” 由于太医不便进入里间,只能隔着屏风跟宁姮讲述,沟通颇为不便。 足足花了一刻钟,在薛婉几度昏厥又被扎醒的反复折磨下,胎位终于被艰难地矫正过来。 宁姮额角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她收回手,把位置让开。 “好了,抓紧时间。” 再憋下去,孩子不死,也得成傻子。 稳婆们这才如梦初醒,连忙上前,各司其职,引导着几乎虚脱的薛婉进行最后的生产。 “世子妃用力,已经能看到孩子的头了!” 有太医在外指导,宁姮在内坐镇,生产顺利了许多。 不多时,薛婉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最终呐喊,伴随着婴儿响亮的啼哭,一切都结束了。 嬷嬷惊喜地高呼,“生了生了!” 有嬷嬷连忙出去道喜,“恭喜王妃,恭喜世子,母子平安!是位小公子!” 赫连旭此刻也顾不得是男是女了,听到“母子平安”四个字,身子脱力地靠在廊柱上,“生了就好……生了就好……” 端王妃脸上才露出真切笑容,“快,快去向前院王爷道喜!” 柳氏悬着的心终于落回实处,连忙进入产房,“婉儿,我的儿,你还好吧?” 得知是个男胎,薛婉吊在心口的那点忐忑终于消散,彻底安心下来。 嬷嬷们正在为她清理身下的血污,薛婉力气耗尽,连指尖都动弹不得,却仍忍不住再次确认,“娘……是男孩儿,对吧?” “是,是男孩儿!” 柳氏用帕子擦去她额头的冷汗,低声在她耳边道,“好孩子,有了这个孩子,你在端王府的地位就彻底稳了,往后再也不用担心了。” 薛婉闻言,脸上露出了一个疲惫却满足的虚弱笑容。 她艰难地转动脖颈,看了看四周,气息微弱地问:“娘……宁姮呢……” 柳氏这才恍然回神,四下张望。 可产房内除了忙碌的嬷嬷和丫鬟,哪里还有宁姮的身影? …… 事了拂身去,深藏功与名。 宁姮留了一位太医在端王府照看,确保薛婉产后无虞,随后便带着阿婵溜之大吉。 时候尚早,她顺道去了趟热闹的朱雀大街。 街角有家油饼铺子香气扑鼻,宁姮买了三个刚出锅的,油汪汪、金灿灿。 阿婵一个,她一个,怀瑾身子弱,只能吃半个尝尝。 剩下的半个用来馋孩子,看着小娃娃咿咿呀呀地伸手,最后自然是进了她这个当娘的肚子。 陆云珏无奈又好笑,也就是宓儿还小,不懂事,若是再大些,知道被自己阿娘当小狗逗,恐怕要气得跳起来撞她膝盖了。 对于端王世子妃,陆云珏只略问了一句。 得知母子平安,他便不再多言,毕竟与他并无太多干系。 到了晚间,见宁姮还未打算安寝,反而披着外衣,坐在桌案前执笔书写。 陆云珏不免好奇,凑近问道:“阿姮,这么晚了,在写什么?” 宁姮头也不抬,笔下行云流水,“给你表哥写信。” ------------ 第141章 给怀瑾准备惊喜 陆云珏的表情几不可察地微变了一下。 大晚上的,写什么信?有什么话不能白天说么? 这点小心思自然落入了宁姮眼中。 她停下笔,笑着伸手捏了捏陆云珏的脸,“放心,是正经信,没有情意绵绵的字句。” 哪怕是情信,陆云珏也不会生气,最多吃醋几下,然后再讨回来罢了。 “我自然是信你的,只是为何要现在写?” “因为我在想事情,暂时还睡不着。” 宁姮将陆云珏推着坐下,然后一屁股歪他身上,陆云珏顺势将她搂住,“想什么?跟我说说。” 烛光摇曳,夫妻两人缠绵私语。 宁姮道,“我今日去给薛婉接生,发现太医院里清一色都是男子,于妇科一道,终究很不方便……其实很多女子的悟性和能力不输男子,甚至更胜一筹。” 她就是最好的例子。 管他什么国手太医,可不敢说比她的医术更好。 宁姮道:“只是以往,她们除了嫁人生子,几乎没有别的出路,更没有机会进入太医院。” “所以,我在给你英明神武的表哥陛下写信,希望他可以考虑,开设女医学科,允许女子学医,甚至……将来择优纳入太医院。” 一步步来,慢慢渗透。 总有一日,除了太医院,别的地方也能看到女子的身影,让更多女子有路可选。 譬如满是男人的朝堂,秦楚就是最好的例子。 宁姮近日收到秦楚的消息,她在那边过得如鱼得水。 起初,是有好些将领不服她一个女子统兵,觉得她是走了睿亲王妃的捷径,捡了个大便宜。 明里暗里,不少人说闲话。 可在秦楚亲自出战,连续端掉好几股长期骚扰边境的匪患之后,再无人敢置喙半句。 据说,那次她直接提着七八个匪首的人头回来,甩在那几个刺头将领面前,血淋淋的,还冒着热乎气儿,当场就把那群大老爷们儿给看傻了,彻底服气。 秦楚文采一般,却在信中写了很多感谢的话,说如果不是她,成就不了现在的秦楚。 宁姮觉得,这还不够。 既然自己身处睿亲王妃这个位置,拥有一定的便利,何不尝试着,为天下女子多谋一条出路,多开一扇窗。 这事,陆云珏觉得极好,却也明白其中阻力重重,绝非易事。 不过,交给表哥就好了。 以表哥的魄力和手段,未必不能成。 “阿姮,你怎么这么好……”陆云珏心中触动,下巴轻轻蹭着她的发顶,觉得自己当真是娶到了世间瑰宝。 宁姮似笑非笑地挠了挠他的下巴,“这应当不是你用来亲我的借口吧?” “当然不是。”陆云珏低头看她,眼中情意缱绻。 “我们是正经夫妻,我要亲你,何需借口。” 宁姮挑眉,“哦?那来啊。” 话音未落,陆云珏已俯身,温柔而坚定地封缄了她的唇。 烛光摇曳,将相拥的身影投在窗棂上,温馨满室。 …… 第二日,信送到德福手里。 知道是睿亲王府送来的,德福不敢怠慢。 毕竟无论是王爷还是王妃,那都是陛下心尖上的人,他小心翼翼地捧着,立刻呈到了御前。 赫连𬸚眉梢微挑,显然对此很有兴趣。 什么事需要这般郑重其事地写信?他心中不免生出几分期待,甚至暗忖,莫非是…… 然而拆开信封,看到其中内容,帝王沉默了。 一件事,洋洋洒洒写了三页纸,各种详尽论述与建议,末尾干净利落。 就不能在里面说两句关心的话吗?哪怕是“天寒添衣”的客套话呢。 亏他还以为是情信呢! 赫连𬸚恨恨地将信纸折了又折,用力塞进御案最底下的抽屉里,眼不见为净。 同时心中暗暗腹诽:真是个不解风情的木头!脑子里除了正事,就不能装点别的? 帝王无奈地揉了揉眉心,终究还是将此事放在了心上。 “德福,召吴正德、萧畴、刘瑜、高任到养心殿议事。” 德福连忙躬身应下,“是。” …… 帝王就像个苦逼大爹,为此事忙了好几个通宵。 连德福都忍不住在心里嘀咕:以前陛下只需要看顾表弟一人,如今倒好,还得额外“照顾”表弟媳妇儿……这当真是,唉呀! 真真是痛并快乐着,心甘情愿地被使唤。 到了腊月初六,按照原定计划,大长公主将陆云珏叫了过去。 只说金光寺的几位大师明后两日要开一场重要的法会,机会难得。 大长公主表示自己打算去寺中小住两日,并希望儿子能陪同前往,一则是还愿,二则也为家人祈求平安。 陆云珏本不想去的,因为他的生辰快到了,阿姮神神秘秘地说给他准备了惊喜。 他生怕自己去寺庙耽搁了,回来错过。 然而宁姮抱着孩子,把他送到了门口,“去吧,怀瑾。顺便给宓儿求个平安符回来,最好是让大师亲自开过光的,越虔诚越好。” 陆云珏心下微感诧异,阿姮向来不信神佛,什么时候也开始在意这个了? 宁姮仿佛看出他的疑惑,笑着补充,“生辰礼物又不会长腿跑了,等你回来再看也不迟。” 说着,她举起宓儿肉乎乎的小手,轻轻贴在陆云珏脸上。 “来,跟爹爹说拜拜。” “啊……啊……”小宓儿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含糊地发出几个音节。 陆云珏的心顿时软得一塌糊涂,他低头亲了亲女儿的额头,柔声道:“宓儿要乖乖在家,等爹爹回来。” 转而看向宁姮,他细心叮嘱:“阿姮你也是,进去吧,外面风大,别着凉了。” 宁姮替他拢了拢披风,“你就离开几天而已,无妨的,记得按时喝药,别落下了。” “嗯。”陆云珏这才依依不舍地上了马车。 望着车驾渐渐远离视线,直到消失在街角,王管家立刻像是换了个人,精神抖擞,大手一挥。 “抓紧时间,行动——” 霎时间,王府四面八方涌出许多人,齐声应道:“是!” 景行帝派来的人自然是手脚麻利的。先前采购的红绸、灯笼、喜字等物就放在隔壁大长公主府的库房,直接搬来便能使用,效率极高。 赫连𬸚是当天处理完政务,晚上微服而来的。 踏进王府,看到的便是满院灯火通明、人影忙碌的景象,仆从们正有条不紊地悬挂红绸、张贴喜字。 看着这为表弟精心准备的生辰“惊喜”,再想到自己那封公事公办的“建议”信。 赫连𬸚心里很酸。 ------------ 第142章 皇帝不配拥有姓名 这瞬间,赫连𬸚恨不得和陆云珏身份互换。 虽然怀瑾身子不好,或许寿数难永,但他在宁姮心中的地位,却是无可取代的。 只有怀瑾才能让她如此费心,暗中筹备这么多时日,只为给他一个完美又难忘的生辰惊喜。 这份用心,这份郑重,他从未得到过。 哪怕将来,怀瑾真的……先一步去了,他也将永远占据着宁姮心底最特殊、最柔软的一块位置。 活着,是她名正言顺的夫君,是温暖的白月光; 死后,更是无人能及的胜利者。 至于自己,赫连𬸚自嘲……可能也只剩下活着了。 循着熟悉的王府路径,赫连𬸚一路沉默地走到了主院。 王管家忙得脚不沾地,见到帝王后匆忙行了礼,便又去指挥下人悬挂灯笼了,也没在意帝王已经走进了自家王爷和王妃的主院。 房内,一位老嬷嬷正在为宁姮试妆、梳头。 上回成婚,仓促冲喜,两人并无感情,只是抱着搭伙过日子的想法,一切都从简。 这回既是补办婚仪,宁姮便想着要尽善尽美。 阿婵武功高强,但在梳妆打扮上实在是个手残,指望不上,宁姮便专程请了手艺精巧的老嬷嬷来。 “表哥来了。”铜镜中映出赫连𬸚的身影,宁姮语气毫无讶异,仿佛早就料到。 那嬷嬷却吓了一跳,连忙转身,跪伏在地,“奴婢参见陛下!” “先下去吧。”赫连𬸚挥手。 “是,是。”嬷嬷连忙躬身退了出去。 阿婵也出去了,还顺手关了房门。 室内顿时只剩下他们二人,明暖的烛光下,宁姮的妆容已基本完成。 她本就生得绝色姝颜,眉目如画,平日里素面朝天或是淡扫蛾眉,便已足够动人。 如今画上精致的新娘全妆,黛眉朱唇,额间贴着花钿,比之平日的清冷,更添了一种浓墨重彩的明艳,如同盛放到极致的牡丹,惊心动魄,不可方物。 宁姮抬眸看向赫连𬸚,“如何,好看吗?” 赫连𬸚幽邃的目光凝在她脸上,喉结微动,“……好看。” “表哥说可以,那怀瑾应当也喜欢。”毕竟这兄弟俩的喜好挺一致的。 宁姮起身,走到一旁铺着红绸的桌案边。 上面整齐地摆放着两套男子的喜服,皆是正红色,绣工精湛,连上面缠绕的吉祥花纹都是比翼鸳鸯,可见挑选之人的用心。 “表哥来得正好,帮我选一下新郎的喜服,哪一套更适合怀瑾?” 她拿起其中一件,在他身前比了比。 赫连𬸚只觉得心口又被无形地戳了一刀,“……” 这个也要他来选?是生怕他的心窝子还不够堵,不够酸吗? 赫连𬸚心里酸酸的,脸也臭臭的。 “既然来都来了,那要不要朕帮怀瑾试上一试?” 宁姮微微挑眉,“这就不用了,你们身形不一样,把衣服撑破就不好了。” 虽然两个都是美男子,但陆云珏久病,身形清瘦,赫连𬸚就更加健壮,肌肉结实,起码要大两个号。 赫连𬸚:“……”原来你也知道不合适啊。 看着某人这副醋意翻腾却又强自忍耐的模样,宁姮狡黠地笑了。 她上前一步,双手捧住赫连𬸚那张俊美紧绷的脸颊,微微踮脚,在他唇上飞快地印下一个吻。 如蜻蜓点水,一触即分。 “好了,大喜的日子,表哥就别板着脸了。” 她语气带着几分哄劝,“当初可是陛下亲口答应帮忙的哦,一言九鼎,君无戏言。” 第一次得到她主动献上的吻,赫连𬸚微怔。 虽然短暂,却也让某人心中的酸涩驱散了不少,他闷声道:“朕知道。” 目光重新落回那两套喜服上,赫连𬸚道,“选左边那套吧,料子更软和些,刺绣繁而不乱,更衬怀瑾的气质。” 宁姮莞尔,“可以,就听表哥的。” “你的喜服呢?”赫连𬸚又问。 宁姮随手往旁边的衣架上一指:“喏,那儿呢。” 赫连𬸚记忆力极佳,上手摸了摸那精致繁复的刺绣和熟悉的衣料纹理,便认了出来。 ……还是上回成婚时的那套。 赫连𬸚想起当时情景,眼神微暗:“……上回,是朕替怀瑾去迎的亲。” 那时他只觉是为病重的表弟完成心愿,心中并无太多杂念,如今想来,竟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宁姮点头,“嗯呢。” 当时所有人都还在感叹,他们兄弟情深,好得跟一个人似的,如今看来也大差不差,连媳妇儿都是同一个呢。 此刻在怀瑾的房里,怀瑾却不在,只有他们二人。 赫连𬸚心中那点压抑的放肆便有些按捺不住,他手臂一伸,将宁姮圈在自己与梳妆台之间。 “当初说好咱们一家四口一起过日子,你可不能厚此薄彼……怀瑾有的,朕是不是也该有?” 婚仪无所谓,但洞房,难道他也不能拥有姓名。 “这个啊……”宁姮眼神开始飘忽,打着哈哈,“这个怕是要跟怀瑾商量商量,他来安排才行。” 不知怎的,赫连𬸚陡然产生一种荒谬的感觉——仿佛怀瑾是掌管后院的“正夫”,而自己则是那个需要看正夫脸色,等着被安排侍寝和名分的…… 他脸色又黑了几分,咬牙切齿,“你就会躲,敢做不敢当。” 宁姮却不慌不忙,“呐,咱们换位想想,假如现在你是我丈夫,你媳妇儿在外面跟别的男人不清不楚,还不跟你报备,你作何感想?” 这还用得着想吗! 赫连𬸚肯定立刻、马上就把那奸夫抓起来,敢勾引他的人,就要做好被千刀万剐的准备! 其实坦白也是一样。 都敢舞到他面前来,可见是个不安分的,也是个死字。 在这点上,赫连𬸚承认,他的确是没有怀瑾半分的气量和豁达。 “所以嘛。”宁姮摊手,一副“我很讲道理”的模样,“我这是尊重咱们所有人,讲究个可持续发展,细水长流,懂吗?” 看着她那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样子,赫连𬸚气得牙痒痒,只能从鼻子里哼出一声。 “似懂非懂。” 宁姮笑着将他踢开,“滚犊子,快来帮忙,要准备的还多着呢。” …… 陆云珏对府内发生的事全然不知情。 金光寺的法会连开两日,他陪着母亲,诚心祈福,捐了不少香油钱,又特意为妻女宓儿求了平安符,请主持开光。 吃了两天清淡素斋,听着晨钟暮鼓,倒也觉心境平和。 只是到了腊月初九这天,陆云珏就有些坐不住了。 今日便是他的生辰,他心心念念想着,期盼着,阿姮会给他准备什么“惊喜”呢? 这可是他们一起度过的第一年生辰。 大长公主看出他的心不在焉,暗自掩唇笑了笑,也不点破。 就在陆云珏几乎要按捺不住,想要提前回府时,突然有个小厮打扮的人神色慌张地冲进了禅院,“王爷!不好了,府里出事了!” 这小厮是王管家的小孙子王小福,正是因为认得他,陆云珏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发生什么事了?可是阿姮有事?!”他声音紧绷。 “……和上回差不多,有人在百草堂闹事,说是开错了药。”王小福绘声绘色,“那群人不知怎的,竟寻到王府门口去了,哭天抢地的。” 陆云珏听闻,脸色大变。 他甚至来不及向大长公主详细解释,便驾马离去。 “驾——” 身后,小厮和大长公主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笑了,“公主放心,一切尽在王妃掌握之中。” ------------ 第143章 谁懂陛下心里的苦 幸好金光寺离盛京不算太远。 纵马疾驰,一个半时辰便能赶回。 也幸亏陆云珏一直听话,宁姮开的调理药方,他每日不落地喝,否则以他从前那风一吹就倒的身子骨,绝支撑不了如此长时间的奔波。 赶到睿亲王府门口时,已至黄昏,天际残留着一抹橘红的霞光。 然而府门却紧闭着,门口安静地悬挂着两盏崭新的红灯笼。 与预想中混乱吵闹的景象截然不同。 陆云珏满额头的汗,心中焦急万分,顾不得细想这红灯笼的含义,翻身下马便快步上前叩响门环。 “王爷?” 是王管家开的门。 见到风尘仆仆,面带急色的陆云珏,王管家连忙侧身将他迎进去。 “王爷您可算回来了!快进来!” “阿姮怎么样?岳母呢?闹事的可解决了?”陆云珏边快步往里走,边连声追问。 “都很好,王爷您放心。”王管家笑容可掬,引着他却不是往正院方向,而是转向另一条抄手游廊,“王爷,您跟奴才这边来。” 陆云珏跟着走了几步,发觉路线不对,便停下脚步。 “王伯,你这是带我去哪儿?不回主院?” 王管家脸上的笑容愈发深了,带着几分神秘,“王爷,您就别问了,跟着奴才来就是了,保管是好事!” 王管家是从陆云珏小时候就在身边伺候的老人了,陆云珏自然不会怀疑他的忠心,只是觉得这情形处处透着古怪。 尤其是在偏院门口,见到一身常服,显然等候多时的赫连𬸚时,那股怪异感更是达到了顶峰。 “表哥?”陆云珏狐疑,“你怎么在这儿?” 但他此刻心系宁姮,顾不得多想,急切上前询问,“表哥,府外闹事的人可解决了?阿姮和岳母可安好?” “没有闹事的人。” 陆云珏更加满头雾水了,“那小福子说……” 赫连𬸚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朕是来参加婚仪的。怀瑾,快去里面把衣服换了。” “……婚仪?”陆云珏彻底懵了,脑子里一团乱麻,“表哥,我同阿姮早已成婚,你来参加什么婚仪?” 一旁的王管家终于忍不住,笑着揭晓了谜底,“哎哟,我的好王爷哟,当然是来参加您和王妃的婚仪啊!” “去年您昏迷不醒,未能亲自同王妃拜堂成亲,这一直是大家心头的遗憾……今日是王爷您的生辰,王妃便是特意选了今日,要为您补上一场完完整整的拜堂洞房礼啊!” “这满府的布置,都是王妃瞒着您,悄悄准备的惊喜!” 陆云珏如同被定身法定住一般,狠狠怔在原地。 方才匆忙赶回,注意力全在“事情”上,未曾留意周遭。 此刻经王管家点明,他环顾四周,这才赫然发现——廊下挂满了精致的红绸,窗棂上贴着大红的喜字,往来仆从虽步履匆匆,却个个面带喜色……整个王府都是喜庆祥和的。 原来,根本没有闹事。 原来小福子是故意引他回来的。 原来阿姮说的生辰惊喜……竟是这个。 “阿姮她……”陆云珏喉头哽咽,心中被巨大的感动和汹涌的爱意填满,一时竟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看着陆云珏眼中迸发出的璀璨光彩和喜悦,赫连𬸚心中微涩。 却还是将他往临时用来梳洗装扮的偏院里推了一把,“快去换上新郎喜服吧,别耽搁了吉时。” “新娘子……还等着呢。” ……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陆云珏本就风姿俊逸,此刻穿上那身大红喜服,更衬得他面如冠玉,眸若星辰。 连王管家都忍不住红了眼眶,哽咽着说出了那句憋了许久的话。 “真好……老奴真是,好久没见到王爷笑得这般开心了。” 陆云珏:“王伯,其实……我每天都很开心的。”自从和阿姮成婚后,每一天都好像有新的期待。 沿着铺了红毡的道路,一路走向被精心布置过的正院。 这里与一年前冲喜时的仓促截然不同,处处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大长公主和太后端坐在主位,景行帝抱着宓儿居左侧。 红毡两边站满了前来观礼的宾客。 陆云珏环顾四周,心中暖流涌动——小六、小九、岳母、阿婵、简弟……连小狸脖子上都系了个红色的喜结蹲在旁边。 甚至还有秦宴亭,虽然表情十分复杂,但还是鼓着掌。 大家都在。 为了他和阿姮的重要时刻。 “来咯,王爷快牵上喜绸,夫妻恩爱,永结同心!” 喜嬷嬷满脸堆笑,将一段中间系着大红花的红绸喜带递到陆云珏手中。 “王爷,您可牵好了。”喜嬷嬷笑着提醒。 陆云珏终于自己亲手牵上了这象征着姻缘的红绸,他紧紧握住。 “阿姮……” 盖头下的宁姮听到他这声轻唤,唇角微勾,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问道,“开心吗?” 陆云珏毫不犹豫地回答,“开心!” “马上要拜堂了,身子还能撑得住吗?”宁姮又问。 这肯定能行,今天就算是天塌下来,他也定要将这拜堂礼完成! “一拜天地。” 夫妻二人转身,对着天地深深一拜。 “二拜高堂。” 两人转向主位,对着大长公主和太后行礼。 高堂之上,看到儿子幸福,大长公主笑得无比欣慰,甚至忍不住用帕子轻轻擦拭眼角。 太后也满脸慈祥的笑容,心中感慨万分,眼前这对璧人真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般配极了。 可比自家那个不省心的冤孽让人放心多了! 至于赫连𬸚……那表情就只能称得上是强颜欢笑了,即便努力勾着唇角,弧度也显得无比僵硬。 德福在内心叹气,忍不住为自家主子心酸:陛下能做到面带微笑在这里观礼,真的已经很不容易了! 谁能懂陛下心里的苦啊! ------------ 第144章 真正的洞房花烛 “夫妻对拜——” 陆云珏转身,与宁姮正面相对。 虽然隔着厚厚的盖头,看不清彼此的面容表情,但两人也是有点心有灵犀在的。 宁姮明白他的激动和欢喜,陆云珏也感动于妻子对他的体贴。 他深吸一口气,与她一同,郑重地弯腰拜了下去。 “礼成——”喜公公拖长了声音,宣告仪式完成。 “哦耶,可以送入洞房啦!”赫连清瑶第一个兴奋地叫出声来。 但她很快就被身旁的赫连清玥红着脸捂住了嘴,“姑娘家家的,胡说什么,不知羞!” 赫连清瑶“唔唔”地挣扎了几下,不过她那点声音很快便被淹没在众人爆发出的欢笑声和掌声之中。 今夜前厅依旧宴客,说是宴客,但其实在座的都是知根知底的“自己人”。 气氛很是融洽温馨。 无人灌陆云珏酒,毕竟他身子刚好些,大家都小心护着。 但这并不妨碍席间有几个人自己喝得烂醉。 “呜呜……好桑心……”秦宴亭抱着酒壶,脸颊绯红,眼神迷离,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着,“坏人……平时想不起我……怎么、怎么这拜堂的时候偏让我过来看……” “杀人诛心……姐姐,我恨你……难过……” 不知是谁安排的座位,赫连𬸚、殷简和秦宴亭三个男人,竟然坐到了一桌。 听到秦宴亭的醉话,赫连𬸚和殷简同时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这毛头小子竟也对阿姮存了这等心思,不想活了? 殷简目光更冷,就凭他也配喜欢阿姐,活腻了? 不过看他那副没出息的样子,显然只有被拒绝,躲在角落里哭的份儿……赫连𬸚懒得再理会,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辛辣的液体划过喉咙,却压不住心底的酸然涩意。 不知是出于何种复杂心绪,殷简也闷头灌了一杯。 灌了两壶烈酒后,赫连𬸚才终于施舍了几分眼光给桌上这个同样在借酒浇愁的“小舅子”。 “你阿姐成婚,你不开心?” 再姐控,也不该是这副丢了媳妇儿的表现吧? 赫连𬸚眼眸微眯,带着审视。 殷简反唇相讥,话里带着刺,“那陛下呢?您最疼爱的表弟成婚,您也不开心?” 赫连𬸚被戳中痛处,沉默了。 殷简见状,嗤笑一声,“呵……半斤八两。” 谁跟你半斤八两! 话说到这个份上,赫连𬸚哪里还能不明白,看着殷简眼底压抑着的痛苦和执念,他眸光暗下。 握着酒杯的手指也不动声色地收拢。 这人心里竟怀着这种不伦心思…… 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阿姮也是他叫了这么多年的阿姐! 无耻! 殷简没搭理他,自顾自地喝着闷酒。 赫连𬸚了然,看这样子……应当是不敢剖白心思,怕连姐弟都没得做。 小丑而已。 赫连𬸚心中竟生出一丝荒谬的优越感,自己好歹是被承认了的,日后总归有他的位置和盼头。 而他这个“弟弟”,这辈子恐怕都只能是个弟弟了。 殷简将空杯再次斟满,而后举起那杯仿佛盛满了苦涩的酒,对着虚空,声音低哑。 “……敬不开心。” 以及他心有不甘,求而不得的妄念。 …… 三人落寞怅然,只一人畅快。 宁姮和陆云珏是手牵着手,并肩走进喜房的。 毕竟两人都老夫老妻一年多了,没那么生疏和见外。 主院的床铺上没有撒那些寓意“早生贵子”的花生莲子、百合红枣,只有崭新柔软的红绸鸳鸯锦被,铺陈整齐。 盖头遮挡视线,宁姮被陆云珏小心扶着在床边坐好。 “阿姮,我……要揭盖头了。”陆云珏拿着那柄系着红绸的玉如意,声音因期待和紧张而微微发紧。 宁姮:“嗯。” 再不揭,她这脖子就要被这沉甸甸的凤冠给压断了。 陆云珏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气,用玉如意的一端,缓缓地挑开了那方大红盖头。 盖头下,是彼此同床共枕都已熟悉的容颜,此刻却因盛装而显得格外不同。 宁姮自不用说,美得惊心动魄。 穿上新郎喜服的陆云珏同样灼灼生辉,他双颊并未扫胭脂,却也因激动和喜悦,在跳跃的红烛光晕映衬下,晕出浅薄的红来。 少了病气,多了几分平日里罕见的昳丽与光彩,真正是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怀瑾,你今日很好看。”宁姮弯眉。 彼此相望,陆云珏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阿姮……” 陆云珏甚至下意识地想,幸好这样的阿姮,只有自己能见到。 他这副傻乎乎看呆了的样子,让宁姮忍不住好笑。 她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怎么,看呆了?” 陆云珏帮宁姮卸下沉重的凤冠,然后顺势握住她的手,贴在自己微热的脸颊上轻轻摩挲,“……一个人布置这些,是不是很累?” “也没有一个人,我找了帮手的。” 宁姮笑道,“母亲、表哥,还有王管家他们,都出了力。” 提到帮手,陆云珏才想起自己被那么多人联手“欺骗”,偏偏还被瞒得滴水不漏。 他忍不住凑近,将脸埋入宁姮温热的颈窝,轻轻咬了咬她柔软的耳垂,“专门找人编谎话吓我……好坏的阿姮。” 宁姮被弄得有些痒,低笑着,手指摩挲着他如玉般温润的脸颊。 “今晚可是咱们的洞房花烛,良辰美景,你确定要现在控诉我,浪费春宵?” 都说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乃人生两大乐事。 成婚一年多,陆云珏再君子端方也不可能说一点都没想过夫妻之事,只是之前彼此的状态都不允许,心思便更多放在相处与陪伴上。 可真正到了这梦寐以求的紧要关头,他才发现自己对此道一窍不通,毫无经验可言。 陆云珏暗自懊恼:当初怎么就没私下里找些……相关的册子或者请教一下…… 真是失策! “阿姮,你先去沐浴更衣,我……”顿了顿,陆云珏脸颊泛起浓云,声音越来越小,“……我先去研习一二,免得等会儿……唐突了你,做得不好……” 说着,那张俊脸已经从脸颊红到了耳根,连脖颈都染上了绯色,羞赧得几乎要冒烟。 宁姮失笑,要不要这么好玩儿? 他们之前是没做彻底,但亲亲摸摸也不少吧,彼此也看得差不多了,现在来羞个什么劲儿? “没事的。”她拉住想要去找“教材”的陆云珏,眼中带着戏谑和安抚,“我有经验。” 宁姮顿了顿,“再说了,当初你表哥也不是很行……第一次都差不多,咱们慢慢来就好。” 陆云珏原本羞涩期待的表情瞬间垮了下来,带着点委屈和不满。 “阿姮,这个时候不要提表哥,我会不开心的。” 宁姮从善如流,立刻收敛了玩笑的神色,捧住他的脸,语气温柔又专注,“好,我的错,不该提别人。” “剩下的时间……我只看你,好不好?” ------------ 第145章 陆云珏“累”病了 春光摇,霞帐绡。 道是锦瑟弦底暗潮生,玉山倾处暖云横,莺声碎,露润海棠醉春庭。 已经是丑时二刻。 宁姮披着宽松的外衫,轻手轻脚地从帷幔中起身,走到桌边倒了杯温水。 她自己先喝了半杯,然后又将其添满,才端着杯子走回榻边。 “怀瑾,喝些水润润……” 这场面看起来有些怪异,甚至带着点滑稽。 素来男女之事后,多是女子体力不济,需要男子看顾体贴,但此刻却反了过来。 宁姮行动如常,反倒是陆云珏瘫软在榻。 不过也情有可原,陆云珏毕竟是久病之人,遇到宁姮前的二十余年,大半时光除了喝药便是卧床静养,底子亏空得厉害。 如今调养不过一年有余,就算恢复了不少,体力也远不能与常人相比。 “还好吗?”宁姮坐到床边。 陆云珏额间沁着细密的薄汗,喝了几口温水,滋润了一下微哑的嗓子,“我没事……” 又平复了片刻,才感觉身上那股极致的酸软无力感消退了些。 “王妃,药熬好了。”王管家算着时辰,正好将温着的汤药送来,在门外低声道。 宁姮接过药碗,试了试温度,正好。 陆云珏本来想说什么,但宁姮已经将药递到他唇边,“温度刚好,先喝了再说话。” “……好。” 喝完药,又用清水漱了口,陆云珏靠在软枕上,缓了一会儿。 才抬眼看向宁姮,小声问道,“阿姮,你方才……你有爽快到吗?” 宁姮含笑点头,“当然。” 虽然他技巧生涩,体力也有限,但那份全然的投入、珍视和爱意,足以弥补一切。 陆云珏似乎松了口气,但随即,他眼神飘忽了一下,脸颊微红,带着点扭捏和比较的意味。 “那,比起表哥当初呢?” 宁姮:“……”刚才还不准提,现在自己倒提起来了。 果然,男人啊…… 哪怕是怀瑾,在这种事上也有着一种莫名的胜负欲和比较心。 如果赫连𬸚在此,恐怕真要气笑了,难道他成了他们夫妻闺房情趣的一环? 宁姮不理解,但还是选择了尊重。 “我觉得,各有千秋,都很不错。” 赫连𬸚失去意识,只剩本能;怀瑾是温柔缠绵,充满了珍视与爱恋。 宁姮俯身,亲了亲他额头,认真道,“怀瑾,没必要比的……在我心里,你是独一无二的。” 听到这话,陆云珏的眉眼彻底舒展开来,露出了安心又带着欢愉的笑容。 出了汗,两人简单擦洗过,才重新躺回柔软的被褥中。 “明日不用早起,睡吧。” 陆云珏“嗯”了一声,侧过身,和宁姮的脑袋靠在一起,手也紧紧相扣着,满足地闭上了眼睛。 ……他们终于是真正意义上的夫妻了。 就在快要进入梦乡的那一刻,陆云珏突然想起了什么,猛地惊醒了些许。 黑暗中,他犹豫着将手轻轻放在宁姮柔软的小腹上。 生了宓儿后,这里基本已经恢复平坦,但摸上去还是软软的,手感都舒服。 陆云珏道出自己的担忧,“阿姮,我们适才没有避讳,会不会……” “不会。”宁姮还没睡,“你一直喝的那药里,有几味药会影响生育。” 加上陆云珏那身体底子,能有孕的可能性本就微乎其微。 顿了顿,宁姮翻身面对他,在黑暗中轻声问,“怀瑾,你会不会觉得遗憾?可能这辈子都无法拥有一个流着你血脉的孩子。” 若想搏一个子嗣,需得调整药方,但会影响现有的药效,进而缩短他本就来之不易的寿数。 陆云珏却像是彻底松了一口气,将她更紧地拥入怀中。 “不会,有你和宓儿就够了……我没有子嗣方面的执念,母亲那边我也交代过了。” 对陆云珏而言,能陪她们久一些,比什么都重要。 …… 深宫冷寂,赫连𬸚一晚上都没怎么合眼。 幸好,孩子在他这里。 本来按照当初说好的,让宓儿该跟着赫连清瑶——这个看似是表姑,实则是亲姑姑的照顾几天。 然而中途却被心情不爽的景行帝给强行“抢”走了,还振振有词地说赫连清瑶自己都没长大,根本照顾不好婴孩。 “啊!!”赫连清瑶气得跳脚,又抓狂,但却拿自己这位皇兄毫无办法。 赫连𬸚抢回了孩子,抱着软乎乎的一团,却依然感觉心里空落落的。 他忍不住在空旷的寝宫里对着懵懂无知的女儿絮絮叨叨,“宓儿,如今只剩咱们父女俩相依为命了……” “你说,你阿娘和爹爹,现在会不会玩得很花?”他语气酸溜溜的。 “……他们要是弄出人命来了,咱们怎么办?” “啊……”宓儿歪着可爱的小脑袋,却也不明白“弄出人命”是什么意思。 赫连𬸚给女儿戴好毛绒绒的小帽子,“没关系,宓儿别担心,不管有没有弟弟妹妹,宓儿都是父皇心头最爱……咱们父女俩才是一条心的,是不是?” 可怜的小宓儿,前半夜尚能提起精神,眨巴着眼睛。 可后半夜实在听不懂大人这些复杂的愁绪,小脑袋一点一点,眼皮子彻底耷拉下来。 在自家父皇充满怨念的低语中,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第二日,景行帝直接罢了早朝。 他却没去睿亲王府,而是继续留在宫里,独自品尝着那份孤单落寞。 昨日是他们夫妻真正意义上的洞房花烛,今日必定是蜜里调油、难舍难分,自己去了也是碍眼,徒增伤感。 不如带孩子。 可等到第三天,赫连𬸚实在忍不住了。 腻歪一天应该也够了吧?总不至于连孩子都忘了吧? “宓儿。”他抱着女儿,慢慢诱哄着,“是不是想阿娘了,咱们一起去找她,好不好?” “啊……啊……”小宓儿挥舞着小手,发出无意义的音节。 赫连𬸚便当她是同意了,立刻命人备驾,直奔睿亲王府。 可等到了王府才发现,陆云珏又病了。 ------------ 第146章 坏小狗茶茶的 这的确是所有人都没料到的。 王管家面带忧色,低声道,“唉,陛下……王爷他,昨日夜里起了高烧,病倒了……” “您等会儿别待久了,千万保重龙体,别染了病气。” 赫连𬸚:“……?” 这两日天气和暖,没刮风,没下雪的,怎么就病了? 也不怪赫连𬸚奇怪。 毕竟自从宁姮嫁过去,陆云珏的身子骨眼见着好转,已经很久没发过高烧了。 一个诡异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难道,他们不仅玩得花,还……异常激烈?! 如果不是透支了元气,怎么可能好端端就病倒了! 这是赫连𬸚唯一能想到的可能。 …… 寝房内,弥漫着淡淡的药味。 “来,把药喝了。”宁姮将陆云珏扶起来,让他半靠在床头,端着药碗,小心地喂到他唇边。 “咳,咳……”陆云珏的确是病了。 脸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呼吸微促,虚弱地咳嗽着。 他颈侧还隐约可见几处未消的暧昧红痕,整个人显得愈发脆弱,真真是弱柳扶风,病得超过了潘安,有种惊心动魄的美感。 但此刻,宁姮也顾不上心痒或欣赏了,满心都是担忧和自责。 “慢点喝,小心烫。”她轻声哄着。 陆云珏勉强喝了几口药,气息不稳地断断续续道:“阿姮……让,让王伯闭门谢客……这两日咳咳……别让外人来……” 他觉得自己简直丢脸丢到家了。 别的地方不中用也就罢了,怎么偏偏在这种事情之后……就病倒了呢? 没脸见人了! “是我的问题。”宁姮深刻反思自己,不该和他玩什么鸳鸯共浴的游戏。 共浴是很好,情趣十足,但她当时确实没考虑到他初经人事的身体承受能力,泡久了水,着了凉…… “放心,这两副药下去,发了汗休养几天就好了。” 宁姮知道他脸皮薄,宽慰道,“没人会来的,咱们夫妻间的事,关起门来,没有外人会知道……” 可话音刚落,就被打脸。 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怀瑾,听说你病了,朕来看看你。” 陆云珏闻声,身体骤然一僵,恨不得当场找个地缝钻进去。 表哥怎么来了,要是让他知道……那还得了! 宁姮面不改色,迅速将陆云珏背后的靠枕抽走丢到一旁,然后扶着他平躺下去,拉高锦被盖到他下巴。 “闭眼,装睡。” 陆云珏听话地闭上眼睛,连呼吸都刻意放轻、放缓。 尴尬是无法直面的,还是暂时逃避比较好。 几乎就在他躺好的下一刻,赫连𬸚便推门而入。 “表哥来了?”宁姮神色自若,将空药碗顺手交给王管家,“怀瑾病着,刚喝了药,已经睡下了。” 王管家非常有眼色地躬身,“陛下,王妃,您们先聊着,奴才先下去盯着煎下一副药。” 小宓儿被赫连𬸚留在了外间乳母那里,免得进来沾染了病气。 赫连𬸚坐到床边,目光落在“熟睡”的陆云珏脸上。 “好端端的,怀瑾怎么病了?” 宁姮抬头望了望房梁,语气轻松地打哈哈,“人吃五谷杂粮,总是容易生病的嘛……天气变化无常,难免的。” 陆云珏不会撒谎,装睡也装得不太好,睫毛一个劲儿地颤。 “……”赫连𬸚看着这两人一个望天一个装睡的心虚模样,心中那点猜测几乎得到了证实。 多半和他想的差不多,不知节制,以至于虚耗过度,感染风寒。 毕竟当初和自己那荒唐一夜,她也是只顾自己,事后就将他扔在那破屋里不闻不问。 那也是个冬天。 他在荒郊野外衣不蔽体地躺了大半宿,没被冻死都算他身体底子好。 如果只有怀瑾一个人,怎么禁得住她折腾? 作为兄长,这种事,他完全可以帮体弱的弟弟分担。 赫连𬸚站起身,对宁姮道:“咱们出去说吧,别在这里吵着怀瑾休息。”他刻意在休息二字上加重了语气,带着一丝了然和促狭。 陆云珏:“……”真的,让他晕过去算了。 …… 幸好赫连𬸚还给陆云珏留了几分薄面,没有当面揭穿。 否则,陆云珏怕是真要羞得好几日不敢见人了。 毕竟事关男人尊严。 是真的丢脸。 然而,躲过了表哥的“关怀”,却没躲过另一位不速之客。 次日,秦宴亭就兴冲冲地来了睿亲王府。 比起清瘦苍白,恹恹地躺在床榻上休养的陆云珏,少年今日打扮得简直堪称花枝招展,一身簇新的宝蓝色锦袍,衬得他面如冠玉,最扎眼的是发冠上还系着两个随着他走动说话一抖一抖的红色小绒球。 真真是少年意气,风流……又晃眼。 “王爷哥哥,听说你病了,这是我从我爹库房里偷……哦不,是拿来的百年人参!这还是当初陛下赏赐的呢,我爹自己都舍不得用,我想着王爷哥哥身子要紧,就给拿来了!” 他也不知从哪里得来的消息,火速带着“厚礼”来探望了。 “王爷哥哥用了,好好补补身子吧,一直病着多难受啊。”他语气真诚,眼神关切。 虽然秦宴亭没有任何阴阳怪气的想法,但望着眼前这朝气蓬勃、活力四射的少年,再对比自己这副缠绵病榻的虚弱模样…… 陆云珏沉默了。 “……多谢你,但是不用了。”他声音还有些虚弱,“王府还不缺这些。” 秦宴亭却笑嘻嘻地将人参硬塞到旁边管家手里,“王爷哥哥跟我客气什么,咱们都是一家……咳咳!”他猛地刹住话头,“我是说天下大同,哈哈咱们关系这么好,跟一家人也差不多嘛。” 呸呸,这死嘴,差点说漏了! 这些时日,秦宴亭在家可没闲着,苦心钻研了各种民间话本、野史杂谈。 他悟出一个道理:男人都可以三妻四妾,女人当然可以有几个相好的! 他们这种情况虽然不多见,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先例。 毕竟历史上养面首、蓄男宠的公主多了去了! 看完那些“前辈”的光辉事迹,秦宴亭心里安定了许多。 甚至总结出了一套“上位”策略——这种事可以从多方面入手,温水煮青蛙。 虽然姐姐上次“拒绝”了他,但也只有那么一次,只要他多多刷存在感,表现得乖巧懂事,对王爷哥哥恭敬有加,展现出自己的外在优势和“无害性”…… 那也不是没有上位的可能! 特别是正宫身体不好,对他这个立志要“上位”的来说,那可就太好了! 他更要好好表现,送温暖,送关怀。 最终,在秦宴亭热情如火的攻势下,陆云珏只能勉为其难地收下了那支百年老参。 ------------ 第147章 少年之心至死不改 秦宴亭来的时候,宁姮正在从百草堂回来的路上。 他刻意磨磨蹭蹭,茶水都快喝得尿急了,终于从余光里瞥见窗外熟悉的身影。 秦宴亭眼睛一亮,状似自然地起身,对着床上的陆云珏拱手:“时候不早了,王爷哥哥好生休息,宴亭下回再来探望。” 说完,便快步朝门口走去。 他算准了时机,走到门口时,正好和宁姮迎面碰上。 “姐姐,好巧啊?居然在这里遇到你!”他表现得相当意外,仿佛是什么意外的邂逅。 宁姮被他这话弄得一愣,忍不住退后一步,抬头看了看房门上的匾额,又看了看他。 “……这里好像是我家吧?” 在睿亲王府碰见睿亲王妃,是个很值得奇怪的事情吗? 秦宴亭嘿嘿笑了两声,挠了挠头,“就是很巧嘛!我专程来探望王爷哥哥,给他送老参来着,刚打算离开就碰到姐姐你回来了。” 绿茶攻略其一:自己做的“好事”,一定要留名。 宁姮果然顺着他的话接了下去,语气温和了些,“你有心了,多谢。” “对了,我回去还有事,就不多留了……”说着,秦宴亭眼神期待地看向宁姮,“姐姐,你能不能送送我?就送到门口。” 这也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 宁姮点头,“行,你等我一下。” 她先进了屋,把顺手从街上买回来的山楂糕递到陆云珏怀里——最近药喝得多,他嘴巴里发苦,吃点这个开开胃。 又掖了掖被角,说了两句话,才转身出来。 “走吧,我送你到门口。” 秦宴亭看得心里酸溜溜的,忍不住想:什么时候他也能有这个待遇就好了…… 两人并肩往外走,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你姐姐去北疆也有三个多月了吧,你收到她的信没?”宁姮随口问道。 “好像我娘收到过一封报平安的,我跟我姐……不熟,她才不给我写信呢。” 他们姐弟俩平时在一起不是斗嘴就是打架,的确算不上是关系“熟络”的亲昵姐弟。 快接近王府大门的时候,秦宴亭突然站定了脚步。 “姐姐,等等。” “嗯?”宁姮回头看他。 只见秦宴亭迅速看了看四周,确定没有闲杂人等,才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用锦缎包裹的小木盒子。 里面是对耳坠子。 “姐姐,生辰快乐!”秦宴亭将盒子递到宁姮面前,羞涩地左右看,“……本来该后日再来贺你的,但是王爷哥哥病了,我想你肯定忙着照顾他,没空理我,所以就……就提前给你了。” 看着眼前眸光亮亮捧着礼物,话里话外又带着茶味的小狗,宁姮莞尔。 “可是,后日不是我生辰。” “啊?不是吗……”秦宴亭脸上的笑容和期待瞬间僵住,愣住了。 他可是专门去打探过的,平阳侯夫人柳氏就是在腊月十四产下一对龙凤胎……难道是他记错了日子? 本来,秦宴亭是看到宁姮为陆云珏的生辰如此大张旗鼓,恐怕连自己的生辰都忘了。 才想着要第一个给她送生辰礼物,留下深刻印象…… 谁知道却连日子都记错了! 秦宴亭顿时像条霜后的茄子,蔫吧了,连头上那对红色小绒球似乎都跟着耷拉下来,沮丧之情溢于言表。 宁姮解释道:“平阳侯的女儿的确是腊月十四生辰,但那是薛家女儿的,不是‘宁姮’的。” “当初我被阿娘捡到,她并不知道我的具体生辰八字……这些年来,都是把除夕夜当做我的生辰,全家一起庆祝。” 有辞旧迎新之意,可以摒弃过去。 原来如此……秦宴亭恍然大悟,心情瞬间从谷底又飞扬了起来! 不是他记错了,而是查到的信息有出入,那他就不是蠢蛋了! “那也没有多久了,再过十几天就是除夕。姐姐,礼物提前送你也是一样的!” 宁姮伸手,捻起那对耳坠仔细看了看。 是用上好的白玉雕琢而成,造型别致,一只耳坠上面是弯弯的月牙,底下坠着个小太阳;另一只则是圆圆的满月,底下坠着个小星星。 弯月与满月,对应着月下姮娥。 日月星辰,构思确实巧妙,能看出是花了心思的。 但是,宁姮只是笑了笑,便将耳坠轻轻放回了盒子里,推还给秦宴亭。 “宴亭,你的心意我收到了。但耳坠发簪乃私密之物,意义不同寻常……你还是收回去,留着将来送给你心仪的女子吧。” 秦宴亭只觉得心像被针扎了一下,十分受伤。 “……姐姐,你明知道我的心意。”他声音带着委屈和执拗,“我只心仪过你一个人……” 宁姮看着他年轻而炽热的眼眸,轻轻叹了口气。 “宴亭,我不怀疑你此刻真心,但真心瞬息万变……你还小,未来的路很长,会遇到更多的人和风景。” 男子二十才弱冠,他今年才十六,在她这个已经当了娘的看来,确实还小。 秦宴亭却异常执拗,“若我二十岁,三十岁,乃至垂垂老矣,仍不改此心呢?” 宁姮沉默片刻,“若那时,你初心未改……那我会信你。” 秦宴亭眼中瞬间燃起希望的火光,急切追问:“……那你会等我吗?” 宁姮却笑了,“可是真等到垂垂老矣时,就算我信你,于我、于你,又还有什么意义呢?” “不!有意义,我要你看到我的真心!” 年少总倔强,遇到心上人便会抛弃所有孤注一掷,秦宴亭握紧拳头,目光坚定,“我要你亲眼看到我秦宴亭,数十年如一日,不改此心,我会证明给你看!” ------------ 第148章 家有贤夫不操心 他是年纪还小,但这并不能成为否决他爱意的理由。 年少怎么了,年少时的喜欢就不算喜欢吗! 秦宴亭将木盒子猛地塞到宁姮手里,梗着脖子,“送出去的东西小爷是绝不会收回来的!姐姐若是不要,随便扔给路边的乞丐也罢!” 说罢,他根本不给宁姮再拒绝的机会,转身就跑。 那背影带着几分狼狈和仓皇,却又透着一股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执拗。 很快便消失在了王府大门外。 宁姮低头,望着手中那装着耳坠的锦盒,最终只能化作一声无奈的叹息:“唉……” 她抬手揉了揉眉心,感觉自己这日子过得真是……丰富多彩。 她又不是什么绝世香饽饽,怎么感觉四面八方都有人围着,谁都等着咬一口吃吃,关键还一个比一个难搞。 …… 回到主院。 见她回来,陆云珏轻声问道:“送走了?” “嗯。”宁姮到床边坐下。 对于秦宴亭,陆云珏也感到十分无奈。 他不是没有旁敲侧击过,试图提点他,这般明目张胆地撬人墙角是极其没有道德且遭人唾骂的行为。 ——毕竟他这个正牌丈夫还好端端地活着呢。 但通通无用。 陆云珏不知道他是真听不懂,还是故意装傻,但那装傻充愣的功力简直跟真傻了差不多。 偏偏秦宴亭每次来,要么带些新奇有趣的吃食,要么给宓儿带精巧玩具,这次更是连他爹镇国公珍藏的百年老参都“拿”过来了。 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陆云珏又能拿他怎么办? “咳咳……”他想着想着,又忍不住咳了两声。 目光瞥见宁姮手中拿着个陌生的小锦盒,不由问道,“手里拿的是什么?” 宁姮无奈,将盒子递过去:“……宴亭送我的生辰礼物。” “生辰?”陆云珏的咳嗽都被吓得堵在了喉咙,猛地睁大了眼睛,极为愕然,“今日是阿姮你的生辰?!” 他怎么会完全不知道?甚至一点准备都没有! “不是。” 宁姮将方才对秦宴亭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他自己查了,便跑过来送礼物,但阿娘是在除夕夜给我过生辰的,还早呢。” 可明明只有十多天了,哪里还早。 陆云珏懊恼自责得不行,是他疏忽了。 连外人都惦记着,他这个做丈夫的,居然将这么重要的事情忘了个彻底,真是……太不应该了! 宁姮道,“我对过生辰真没什么执念。你少病几次,把身子骨养得结实些,我就千恩万谢了……别为了这些虚礼去胡乱折腾,听到没?” “嗯,我知道。”陆云珏表面答应得乖巧,心里却已经开始盘算着。 这两日就要找个机会私下问问岳母,再和表哥商量一下,务必给阿姮过一个像样的生辰。 “对了。”他想起那个盒子,好奇地问,“他送了什么?” 宁姮递过去,努努嘴:“喏,你自己看吧。” 陆云珏本来只是一两分好奇,然而待看到里面那对做工精致的耳坠时,表情不由得微微一变。 在大景,男女之间若互有好感或已定情,常会彼此赠送贴身之物以表心意。 女子一般送自己绣的香囊,男子则常赠发簪、玉镯、耳坠等首饰。 阿姮应当不会不知道这层含义,为何还要收下? 难道,有了他和表哥还不够,她心里对那少年也…… “阿姮,你……”虽然陆云珏不相信宁姮会好色到如此地步,但心里还是忍不住泛起了酸意,“……你收下这个,是什么意思呢?” 宁姮立刻举起双手,表示无辜,“提前说明,我可是严词拒绝!” “是他自己硬塞进我怀里,然后掉头就跑没影了,我都没反应过来。” 原来如此。 陆云珏这才松了口气,紧绷的心弦放松下来。他就知道,阿姮行事自有分寸。 他将盒子轻轻合上,放到自己这边的床头小几上,“那就先放我这儿吧,我替你保管着,等找到合适的机会,再完好无损地还给他……毕竟,确实不是很合适。” 宁姮就喜欢他这点,无论遇到什么事,总是这般温温柔柔的,处理得体。 就算吃醋,也十分克制有礼,不会让她难做。 她笑着凑过去,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行啊,你看着安排就是。家有贤夫,我还操心什么呢?” …… 秦宴亭这边,虽然又被宁姮“拒绝”了一次。 但他自我感觉和上次那种干脆利落的不同,这次她至少收下了礼物,而且话也没有说死。 四舍五入,这就是进步! 所以秦小爷心情还是挺不错的,一路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回了镇国公府。 名叫孙川的小厮早已在门口翘首以盼,见到他回来,连忙迎上前,“公子,您回来了!” “嗯呐。”秦宴亭脚步轻快。 “今日工部侍郎家的郑少爷,还有永昌伯府的冯二公子又叫人来请您出去,说是新得了几件稀罕玩意儿,请您去掌掌眼,乐呵乐呵。”孙川禀报道。 秦宴亭摆摆手,“不去不去,让他们有多远滚多远!” “成天花天酒地,不务正业,像什么样子,别带坏了小爷我!” 孙川:“……”他表情一言难尽地看着自家公子。 可您之前不就是这群纨绔的头儿吗?哪回不是您玩得最疯? 但是吧,自从上回从画舫游船之后,自己公子就像被换了魂儿似的。 现在是蛐蛐不逗了,马也不溜了,酒也不怎么喝了。 整天尽琢磨着往睿亲王府跑…… 他不免有些忧心,压低声音劝道:“公子,您这隔三差五就往别人家去……要是被老爷知道了,恐怕……” 主仆二人边说边走,已经到了秦宴亭所住的清晖院。 “怕什么?”秦宴亭浑不在意,“小爷我又没干什么杀人放火、作奸犯科的事儿,就是去探望一下病患,促进朋友关系,老头他能把我如何?” ……那您这“朋友”关系促进得未免也太频繁了些。 “对了少爷。”孙川想起一事,连忙汇报,“您养在后院的那对大白兔子,昨儿晚上下崽了!” “生了四只,粉粉嫩嫩,毛茸茸的,可爱着呢。” “真的?”秦宴亭眼睛一亮,“好好养着,记着,务必给小爷养得干净些,雪白蓬松,不能有一丝异味!本少爷要拿来送人的。” 大兔子肥美,拿来吃;小兔子可爱,送给宓儿玩。 秦宴亭觉得自己真是规划得当,物尽其用。 兔子全家都会感谢他给了它们这么好的“归宿”。 孙川替秦宴亭推开房门。 “川子,你先下去吧,小爷我去眯一会儿,晚膳好了叫我。”秦宴亭打了个哈欠,折腾半天也有些乏了。 “是,公子。”孙川躬身退下。 秦宴亭脱下那件招摇的宝蓝色外袍,正准备往内室走,眼角余光却瞥见窗边的太师椅上,赫然坐着一个黑乎乎的人影! 他吓得连忙后退两步,摆出防御姿势,喝道:“呔!谁?!谁敢擅闯小爷的房间,活腻歪了!” 那黑影缓缓转过头,声音带着威严,“你老子我。” ------------ 第149章 要是看上睿亲王…… 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光线,秦宴亭这才看清。 那端坐着,面色沉肃的不是他爹镇国公又是谁? 他顿时松了口气,拍了拍胸口,抱怨道:“老爹你吓死我了,下次来能不能提前吱一声?人吓人真的会吓死人的!” 秦衡没理会他的抱怨,直接问道,“干什么去了?” 秦宴亭眼神飘忽了一下,“我能干什么去?不就是出去玩儿了呗……老头,你儿子我就不是块成器的料,干不了什么正事,但也不会去干杀人放火的坏事,您就把心放回肚子里吧。” 镇国公自然知道儿子的德性,也早就妥协了。 本来就是坨烂泥,也不指望能扶上墙。 平日里,只要不闯出什么大祸,他也懒得多管他和什么狐朋狗友厮混。 但此刻,镇国公直接点明,“又去睿亲王府了?” 秦宴亭挂外袍的动作微微一顿,转过身时,脸上已经挂上了那副吊儿郎当的嬉皮笑脸,“嘿嘿,爹您消息真灵通。” “这不是听说睿亲王病了吗……咱们家也算是京中有头有脸的人家,我去探望一下,表表心意,人之常情嘛。” 镇国公脸色并未缓和,审视道,“这两个月,你足足往睿亲王府跑了十一次。” 比给亲爹娘请安还勤快…… “怎么,是看上人家府里哪个美貌丫鬟了?” 镇国公试探,“若是个身家清白的,为父倒是可以替你去向王爷讨个人情,纳进府……” “哎呀爹,您说什么呢!” 秦宴亭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立刻跳脚打断,“本少爷是那样肤浅好色的人吗!也不是看不起丫鬟,但小爷的爱好还没这么平庸!” 镇国公看着他激烈的反应,心中那点不祥的预感反而更重了。 他扯了扯嘴角,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呵呵,是吗?” 其实,镇国公宁愿他是看上了睿亲王府的某个丫鬟,只要儿子中意,他豁出这张老脸,也不是不能去求个情,讨来给他。 他就怕……这个混账东西挑战些更刺激,更惊世骇俗的! 要是哪天跟他说,他看上的是睿亲王本人…… ——他绝对打断这个混账的腿! 毕竟镇国公还没忘,上次宫宴,这小子全程看着睿亲王发呆脸红的模样…… 前朝便有男风之事,虽不盛行,却也不是开天辟地头一桩。 不过镇国公完全接受不了。 睿亲王是很风姿出众,也颇有才情,但他是个男人,且有妻有女,不仅这辈子,下下辈子都绝无可能! 秦宴亭不知道自己老爹的心思已经弯到了十万八千里远。 他眼珠滴溜溜转了几转,凑到秦衡身边,故作神秘道,“老爹,其实我这么勤快往睿亲王府跑,是为了大哥。” 镇国公秦衡根本不相信。 斜睨着他,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哦?” “老爹你也知道的嘛,大哥从战场上回来,伤了腿……虽然陛下开恩,让他在朝中领了个闲职,不用再奔波,但他心里一直郁郁寡欢。” 秦宴亭露出几分正经,“尤其是到了换季时节,他那伤腿就难受得紧,夜里都睡不安稳。” “我这不是想着,多跟睿亲王走动走动,打好关系,等时机成熟了,也好开口请王妃过来给大哥瞧瞧腿嘛。” 镇国公狐疑地上下打量着他,仿佛第一次认识自己这个儿子。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般细心体贴了?” “说什么呢!”秦宴亭立刻挺直腰板,“小爷我一直都是这么体贴入微的好吧!咱这叫醉翁之意不在酒,学着点儿!” 镇国公仍有顾虑,虽京中无人不知睿亲王妃医术高明,她那位开医馆的养母医术也颇为精湛。 “但是……”他沉吟道,“你大哥虽已成婚,但王妃毕竟是女子,这……是不是应该避避嫌?” 秦宴亭大叫起来,“老头,你能再迂腐点吗!这是看病,救命治伤的事儿!” “若人人都要避嫌,那得了病的女眷是不是直接在家等死算了?难道要大哥为了那点虚头巴脑的‘避嫌’,活活难受死?” 镇国公被他这歪理气得吹胡子瞪眼,抬手就敲了他一个爆栗。 “臭小子!怎么跟你老子说话的!” 秦宴亭龇牙咧嘴,却依旧道,“本来就是嘛!医者眼里只有病人,哪分什么男女?” 大儿子的腿伤,也一直是镇国公心中的一块大石。 见小儿子说得头头是道,虽然动机存疑,但若能因此请动睿亲王妃,倒也不失为一条路子。 秦衡沉吟片刻,终于松了口:“……算你小子还有点良心。” 他顿了顿,“既然是为打点关系,要银子的时候自己去账房支,但一个月不准超过五百两!” 他之前克扣了这小子的月钱,要是给多了,他一准又拿去胡天胡地。 听闻有钱拿,秦宴亭的眼睛顿时就“布灵布灵”地亮了起来,猛地扑上去,响亮地在他爹那张严肃的老脸上亲了一口,“老爹,我爱死你了!” “您就放心吧,等我过几天继续去睿亲王府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保证早日打动王爷王妃,把这事儿给办成了!” 一大把年纪还被自己这混账儿子糊了一脸口水,镇国公那张老脸又是嫌弃,又是几分不易察觉的受用。 他用力推开秦宴亭,嫌弃地抹了抹脸。 “滚蛋!臭小子,弄你老子一脸口水,没大没小!” 等镇国公离开清晖院,秦宴亭这才拍了拍胸口,长舒一口气, 呼……好歹是蒙混过去了。 虽然他去睿亲王府的主要目的不是为了他哥,但这事儿他确实记在心里。 凭他跟姐姐的“良好”关系,到时候提出来,一准能行。 既办了正事,又能多一个名正言顺去见姐姐的理由,简直是一举两得。 他可真是太聪明了! ------------ 第150章 安假肢才行 因为圆房“太过”,陆云珏断断续续病了四五天才好。 和之前那些因体虚染上的风寒不同,这次病得……实在不太正经,陆云珏羞得连自己母亲大长公主都没敢见。 只说是静养,免得被看出端倪,那真是没脸见人了。 宁姮好不容易开了荤,转眼又得清心寡欲好几天,心里也是有些憋闷。 没办法,自家夫君身子骨太柔弱,只能小心呵护……色中饿狼的行为不可取,总不能像几辈子没吃饱饭似的,一次就把人给“用”坏了。 只能是等奸夫来的时候,恶狠狠地在他身上发泄。 以至于赫连𬸚最近上朝,嘴巴都有些微肿…… 当然,都是过敏所致。 为了分散精力,宁姮决定给自己找点正事做。 上回她提议的开设女医学科一事,景行帝已然拍板决定推行。 朝中虽因此事争论不休,吵了好几天,但终究无法动摇帝王的心意。 既然要设立女医学,自然需要有一位能服众的领头人。在京中久负盛名,且医术独到的宁姮,自然是首选。 她既是皇亲,身份尊贵,能压下不少非议,又确实有真才实学,便于此事推行。 这等开创先河的要事,普通女子暂时还担不起此等压力。 宁姮也很乐意借此机会忙碌起来,正好也分散一下自己“无处安放”的精力。 赫连清瑶听闻此事,也自告奋勇前来帮忙。 恰巧中途秦宴亭来求她看诊,宁姮想着可以多收集些疑难病症,积累案例,便跟着他去了一趟镇国公府。 忙啊,忙点好啊。 忙起来就不会满脑子黄色废料了。 …… 镇国公府对宁姮的到来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 “王妃快请上座,这是今年梅州刚进贡的新茶,您尝尝。”镇国公夫人亲自奉上香茗。 宁姮道,“夫人不必客气,还是先带我去看看令郎的伤腿吧,正事要紧。” 秦楚和秦宴亭姐弟二人都容貌出众,作为他们的兄长,秦泊州自然也不差。 眉目俊朗,气质平和。 不像个曾经征战沙场的武人,倒像是彬彬公子。 其实就连镇国公夫妻也是风韵犹存,可见这一家子的基因相当不错。 只不过秦泊州因右腿不便,日常行走要么依靠拐杖,要么便是坐在轮椅上,眉宇间笼罩着一层因伤病和壮志未酬而生的淡淡郁色。 “见过王妃。”他坐在轮椅上,微微躬身行礼。 秦泊州身旁是他妻子,姓卫名舒,两人姿态亲密,可见感情甚笃。 再旁边是个小小少年,七八岁左右,模样很周正,应该是两人的儿子。 “不必多礼。”宁姮笑着道,“阿楚和宴亭都是我的好友,大哥大嫂无需如此见外。” 秦泊州和卫舒不由得对视一眼,这…… 这位据说有三头六臂,能驯虎杀熊的睿亲王妃,竟如此随和好说话? “就是嘛!”秦宴亭立刻帮腔,“我的大哥大嫂自然也是姐姐的大哥大嫂嘛,一家人,不用这么客套生分的。” 镇国公听得嘴角微抽:“……” 这混小子,人家睿王妃又不是没娘家,客套两句是礼数,谁真要跟你成一家人了! 宁姮轻轻笑了,也没反驳。 只道,“国公爷和夫人可先去外间等候,我看诊时不喜人多。大嫂也请一同出去吧。” 卫舒犹豫了一下,见秦泊州对她微微点头,这才牵着儿子的手。 “好,那便有劳王妃。” 秦宴亭道,“姐姐,我留下帮你打下手!” 宁姮点头,“行。” 秦宴亭小心翼翼地替兄长撩开了右裤腿。 裤管之下,并非预想中的伤腿,而是空荡荡的一片——从大腿中部往下,便已截断,只余下一段包裹着纱布的残肢。 秦泊州手指紧握,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艰涩和自嘲。 “断腿残肢,形貌丑陋,恐不太入眼,污了王妃尊目……” 宁姮却已蹲下身,仔细查看那截残肢的愈合情况和肌肉状态,“秦将军是为守护大景疆土,抵御外敌而负伤,何来污眼一说?” 医者眼中,只有需要诊治的伤患,没有美丑之分。 况且镇国公家世代从军,满门忠烈。 镇国公秦衡八年前都还亲自在北疆镇守,那时他们父子二人并肩作战,威震边关。 可自从那场惊险一战,秦泊州为救同袍,右腿中了敌军淬毒的箭矢,毒性猛烈,蔓延极快。 军医为保其性命,不得不当机立断,截掉了他半条腿。 此役之后,不光秦泊州本人从云端跌落,意志消沉,险些活不下去,就连镇国公秦衡也深受打击。 他年纪大了,大儿子残了,小儿子还小,资质不明,看着更像个纨绔苗子,不堪重用。 若他再战死沙场,秦家祖上传下来的基业和门楣恐怕真要就此衰败。 思虑再三,镇国公只能主动请辞,从边关退了下来,回京荣养。 事实证明,秦宴亭也确实指望不上,成日里招猫逗狗,没个正形。 唯一有几分将才天赋,像他秦家血脉的,偏偏又是个女儿身。 镇国公骨子里是有点重男轻女的老毛病在的,认为男主外女主内,女子就该有女子的样子,嫁人生子、操持内宅才是正理。以前看到秦楚舞枪弄棒,总觉得不上台面。 可如今,秦楚在北疆凭自己的本事站稳了脚跟,消息传回京中,镇国公心底是十分欣慰的。 只是嘴巴比煮熟的鸭子还硬,死活说不出半句夸奖的话来。 宁姮用手轻轻按压秦泊州的残腿末端,“大哥是否感觉,末端疼痛剧烈,或是有麻木、刺痛、冰冷等异常感觉?” 秦泊川点点头,“是……尤其是阴雨天,夜里酸痛尤为剧烈,几乎无法安眠。” 这种痛苦,远比当初截肢时的肉体之痛更折磨人。 宁姮了然,这是典型的“幻肢痛”。 身体虽然失去了部分肢体,但大脑和神经尚未完全适应,仍以为腿还在,错误地去感知自已不存在的部位。 “这种情况,寻常针灸、热敷和按摩只能是缓解症状,属于治标不治本。”宁姮坦言。 她来之前,还以为是关节或经络受损,或是别的后遗症。 如今看来,肢体已失,神经性的疼痛确实棘手。 不过…… “其实大哥这种情况,可以考虑安假肢。” 秦泊州眼中带着困惑与一丝微弱的希冀,“何为假肢?” ------------ 第151章 薛鸿远开始发力 这是宁骄教给她的现代医学,宁姮尽量用通俗的语言解释。 “就是仿造人腿的形态,用木头、金属或者其他材料,制作出一条假腿,然后与你的腿固定在一起。” 秦宴亭在一旁听得瞪大了眼睛,感觉无比神奇。 “姐姐,这假腿安上去……也能用吗?” “当然不会有真实的触感和知觉。”宁姮实事求是,“但制作精良的假肢,可以很好地支撑身体重量,替代真腿行走……大哥可以试试,起码能脱离拐杖或轮椅,看上去不至于明显跛足。” 不必跛足…… 简简单单几个字,却好似惊雷劈在秦泊州的心上。 无人能明白这对他的意义。 他本是少年将军,前程似锦,曾立志要为朝廷开疆拓土,谁能料到,一朝风云突变,没了半截腿。 从马背上的骄子沦为需要人搀扶的残废。 旁人提起他,无不惋惜,摇头叹气。 刚受伤那段时间,秦泊州把自己关在漆黑的房间里,颓废度日。 他厌恶所有人投来的目光,无论是同情、怜悯还是惋惜,都让他觉得刺眼难堪。 花了好几年才慢慢振作起来,可内心依旧是自卑的,平日里连残肢都不愿让妻子看,也早就不抱能“正常”行走的希望。 疼痛难忍的时候,秦泊州恨不得将那半截折磨他的残肢也一并砍去。 “真的……真的能吗?”此刻的秦泊州不敢相信,却又忍不住期望。 嗓音甚至微微颤抖,哽咽着。 “我不算精通,但我阿娘可以,她见识广博,于这些奇巧之物颇有研究。” 宁姮继续道,“只不过刚开始佩戴假肢,可能会不适应,甚至是磨破皮,这个磨合的过程比较难熬……” “没关系。”秦泊州几乎是毫不犹豫的。 “再难熬,也总比现在这样……有劳王妃,我愿意一试!” “好。”宁姮站起身,“那我回去问问阿娘,尽快将图纸画出来。大哥等我消息便是。” 至于制作,宁姮心里已经有了盘算——可以找宫里的造办处帮忙。 那里面聚集了全国顶尖的能工巧匠,冶炼、木工、机关术无一不精,肯定能按照图纸制作出最合适的。 宁姮不由得感慨:家里有个皇帝就是好啊。 资源人脉都是一等一的,办起事来方便太多了。 又为秦泊州施针片刻,并留下了调理的药方后,宁姮才起身告辞。 镇国公夫妇自是千恩万谢,一路将她送到前院。 卫舒更是红了眼眶,“……多谢王妃,如此大恩,我们夫妻俩无以为报。” 说着,她便拉着儿子要向宁姮行大礼。 “大嫂这是做什么?快请起。”宁姮连忙伸手虚扶住她,“我与阿楚交好,更把宴亭当自己亲弟弟看待。自家人如此,岂不是折煞我了?” 秦宴亭兀自嘀咕:哼,他才不要做什么亲弟弟呢! 亲弟弟根本比不上情弟弟。 七岁的秦宥安仰着小脸,一本正经地拱手作揖,模样十分郑重。 “多谢王妃姐姐救治父亲。等宥安长大,定当努力上进,报答姐姐今日恩情。” 人小小的,说话却条理清晰,带着一股少年老成的沉稳劲儿。 宁姮不由得莞尔,伸手轻轻摸了摸他的脑袋。 这回,是秦宴亭将宁姮送到府门口,亦步亦趋,依依不舍,“姐姐,真的不留下用膳了再走吗?府里厨子新学了几道江南菜式,味道很不错的……” “不了,怀瑾还在家等我呢,他身子刚好转,我不太放心。” “……那好吧。”秦宴亭悻悻地应了一声,知道留不住她。 望着宁姮渐远去的背影,少年俊朗的脸上,不由得流露出几分哀怨,活像个被冷落了的小郎君。 姐姐,我会一直等你的。 等你看到我的真心,等你……回头看我一眼。 …… 回去,宁姮便找宁骄,两人商量着忙活起来。 临近年关,朝中上下都分外忙碌,各种总结、祭祀、典礼接踵而至。 景行帝更是忙得脚不沾地,连去王府偷/情的次数都少了些。 就连薛鸿远这种空有爵位,在朝中实则没太多紧要实职的闲散勋贵,也被各种人情往来和宗族事务缠身。 这日下朝回府,已近巳时。 “老爷,您回来了。”门房恭敬地迎上前。 “嗯。”薛鸿远揉了揉有些发胀的额角,下了马车,正要迈步进府。 旁边却突然窜出一个人影,喊道:“老爷!” 薛鸿远定睛一看,是个衣衫褴褛、脸上脏兮兮的小乞丐。 他心下顿时生出几分嫌弃,以为是来讨钱讨吃的,不耐烦地使了个眼色。 跟在身后的下人会意,连忙掏出几块碎银子扔过去,呵斥道,“拿去拿去!快滚开,别挡着侯爷的路!” 那几块碎银子对小乞丐而言简直意外之喜,他飞快地捡起来藏进怀里,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却没有立刻离开,反而举起手中一封皱巴巴的信。 “侯爷,有您的信。” 看着那明显带着污渍和手指印的信封,薛鸿远眉头紧锁,嫌恶之情更甚。 “谁让你送来的?” 小乞丐茫然地摇头,“不知道……那人说这信很重要,一定要交给侯爷您。” 下人只得上前,用两根手指捏着信封一角接了过来。 薛鸿远本不想看这等来路不明又污秽不堪的东西,正要挥手让下人处理掉,却不知为何,心中一动,改变了主意。 他忍着不适,从下人手里拿过了那封信。 然而,当薛鸿远拆开信封,看到里面那张薄纸上写的内容时,瞳孔骤然收缩,连握着信纸的手都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 什么?! 这……这怎么可能! ------------ 第152章 决定解决宁姮 薛鸿远厉声喝住那个蹦跳着离开的小乞丐,“站住!” 小乞丐被薛鸿远凶恶的语气吓了一跳,瑟缩着转过身。 “……侯爷,您还有什么事吗?” 薛鸿远强压下心底翻涌的惊涛骇浪,迅速将那张要命的信纸揉成一团,死死攥在掌心。 他勉强挤出一个还算温和的表情,蹲下身,“好孩子,别怕……” “告诉老爷,那个让你送信的人长什么样子?是男是女?高矮胖瘦?可有什么特征?” 小乞丐看着他变脸这么快,有些害怕,嗫嚅着不敢说话。 薛鸿远立刻让下人去旁边的摊子上买了好几串红艳艳的冰糖葫芦,塞到小乞丐手里。 拿着诱人的糖葫芦,小乞丐的戒心放下了不少。 他歪着头,仔细回想了一下,“……穿着黑衣服,蒙着脸,看不清……说话听着,应该是个男的……不胖也不瘦,好像有点矮……” 问不出更多有用的信息,薛鸿远心烦意乱地挥挥手,打发走了小乞丐。 他铁青着脸,快步走进府里,胸腔充斥着怒火。 宁姮这个孽女,真是好大的胆子! 薛鸿远再次展开那张被揉皱的信纸,上面的字迹如同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他的眼睛。 信上只有两排字——宁姮非寡妇,孩子是孽种。 空穴未必来风,既然有人敢将这样的信送到他手上,那肯定是掌握了关键证据。 薛鸿远甚至都不用费心去查证,直觉告诉他,这肯定是真的。 薛鸿远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好一个无法无天的逆女,连私自苟且这种丑事都做得出来,她这是要拉着整个薛家满门给她陪葬吗! 他气血上涌,失去理智般直接冲进了正院。 “看看你那好女儿干出来的好事!”薛鸿远劈头盖脸地将揉皱的信纸砸向柳氏。 好端端的,柳氏被他劈头盖脸骂一顿,既懵逼,又不悦。 尤其是在场的还有婆子丫鬟,什么天大的事,要当着这么多下人的面让她如此下不来台? 伺候她的心腹见情况不对,连忙使眼色让其他下人噤声退下。 柳氏忍着气问道,“侯爷这是发的什么火?婉儿怎么了?” “婉儿婉儿,你就只知道薛婉这一个女儿吗?!”薛鸿远表情扭曲。 听闻是宁姮,柳氏径直皱眉,“她怎么了?” 薛鸿远低吼道,“你自己看吧!” 夫妻几十年,薛鸿远还从未如此失态癫狂过。 柳氏虽然满心不悦,却还是狐疑地蹲下身,捡起了那个纸团,缓缓展开。 待看清那寥寥十几个字所包含的惊天信息,柳氏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露出了和薛鸿远方才如出一辙的惊骇与难以置信。 “……这,这怎么可能?”她声音发颤,几乎握不住那张轻飘飘的纸。 “怎么不可能?”薛鸿远像是找到了宣泄口,“你看她那性子,任性妄为,离经叛道,满嘴谎话,连自己是寡妇都能编造出来,还有什么是她不敢做的!” 他直接将矛头对准柳氏,“都是你!都是你生的好女儿,你这个娘是怎么当的?” 柳氏被他这番指责说懵了。 她怎么当娘的?宁姮归家不过个把月便嫁了出去,彼此都生疏,她能怎么当娘。 果然这些男人都一个样儿,出了事,全是女人的过错。 他们自己倒想置身事外。 一股委屈和怨气涌上心头,柳氏也豁出去了,“子不教父之过,侯爷怎么不说是你自己的过错?” “要是当初姮儿没被那黑心肝的婆子抱错,从小养在我膝下,悉心教导,能出这样不知廉耻的事吗!” “你!”薛鸿远被噎得一时语塞,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柳氏。 “不可理喻!简直不可理喻!” 两人在房中大吵了一架,互相指责,将多年的积怨都翻了出来。 事后,看着满地狼藉和对方同样难看疲惫的脸色,两人反而诡异地冷静了下来。 柳氏深吸一口气,“老爷,咱们再吵也无用,当务之急,还是得想想办法?这信……万一流传出去……” 薛鸿远正为此事焦头烂额。 不知道还好,一旦知道,这就成了悬在头顶、随时会落下的铡刀,是个足以让侯府万劫不复的炸药! 薛鸿远不知道是谁送来的,是上面,还是看不惯他的同僚…… 但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对方握住了这个把柄。 如果宁姮未婚苟且的事情被揭穿,薛家先是得罪了睿亲王和大长公主,紧接着便是欺君罔上,愚弄圣心。 这随便哪一条都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薛鸿远想到后果,不寒而栗。 宁姮风光的时候没他们薛家什么事,但若是出了这等丑闻,薛家肯定第一个遭殃。 当初的寡妇言论已经是包不住了…… “事已至此,绝不能让这事爆出去!”薛鸿远咬着牙,眼中闪过狠厉。 “可咱们连送信的是谁都不知道啊?”柳氏忧心忡忡。 薛鸿远语气阴冷,“不必知道是谁,直接从根源解决就是。” 柳氏瞳孔骤缩,“老爷,你是打算……” “一不做,二不休。”薛鸿远面无表情,语气却带着斩草除根的决绝。 柳氏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下意识地反对,“可,可那毕竟是……” 那毕竟是他们的亲生女儿啊,虽然感情淡薄,但…… “糊涂!”薛鸿远厉声打断她,目光如刀,“你要为了这么一个不知廉耻、只会给家族招祸的孽女,葬送我们侯府上下上千口人的性命和前程吗!” “早前我才上了请封行易为世子的折子,行安还在读书,你怎么不想想他们。” 柳氏被他吼得浑身一颤,想到侯府的基业,想到儿子的前程,想到女儿薛婉在端王府的处境……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冰冷和妥协。 柳氏缓缓地点了点头。 …… 薛鸿远连夜去了老夫人的寿安堂。 “这么晚了,找我干什么?”老夫人已经准备睡下,见他匆匆而来,不免诧异。 薛鸿远挤出一个还算自然的笑容,“过几日便是娘的寿诞,您上次说不必操办,但我和二弟商议了,觉得虽不是整寿,但还是应该好好办一办,热闹热闹,给您老人家添添福气。” 他顿了顿,继续道:“再者,我想借此机会,给睿亲王府下个正式的拜帖,让王妃……姮儿带着昭华郡主回来一趟。” “那孩子出生快满百日了,咱们都还没见过呢。娘,您难道不想抱抱自己的曾孙女儿吗?” 其实老夫人是见过宁缨的。 之前在太后宫中,特意让她抱了好一阵子,那玉雪可爱的小团子,让老夫人心都软了。 只是她没有对府里其他人提起过此事。 此刻,老夫人狐疑地看了薛鸿远一眼,“你怎么突然转了性儿? ------------ 第153章 没吃上几回肉 薛鸿远叹了口气,故作感慨,“姮儿毕竟是我的亲生女儿,血脉相连。” “她虽然对家里不亲不热,但作为父亲,我总是盼着她好的。这次借着您的寿诞,也是一家人团聚缓和关系的机会。” 老夫人听着这话,心中并未全信。 只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娘,您若同意,儿子明天就去安排发帖和寿宴的事宜?”薛鸿远试探着问。 老夫人终究是叹了口气,“你和香茹亏欠姮儿太多,若真有心,就趁着这次机会好好弥补,拿出点诚意来。” “别等将来……真来不及的时候,再空后悔。” 薛鸿远隐下眸底一闪而过的冰冷暗光,恭敬道,“是,儿子谨记。” …… 宁姮收到了平阳侯府递来的帖子。 以给老夫人贺寿为名义,作为嫡亲的孙女,宁姮不去都没道理。 陆云珏温声道,“老夫人高寿是喜事,王府也应备份重礼送上,聊表心意。” 宁姮对此没什么意见。 祖母待她一直不错,明里暗里都维护着她,前几天,就腊月十四那天,老夫人还专门派人给她送了份生辰礼过来。 这是整个薛家唯一记得那天是她出生时日的人。 “我记得库房里,好似有表哥塞的不少好东西。”刚入府的时候,王管家将王府账目拿过来让她这个女主人过目。 宁姮浅看了下,记了个大概。 陆云珏点头,从前他生病,表哥总觉得府里缺东西,没事就往库里塞,都快堆不下了。 “我让王伯去里面仔细挑几样,既显贵重又合老人家心意的。”陆云珏道。 只是……他仍有顾虑,看向宁姮,“阿姮,真的要把宓儿也带去吗?” 按照他们三人之前的计划,为了稳妥起见,在宓儿周岁之前,应该尽量减少露面,以免惹人疑心。 “放心。”宁姮明白他的担忧,“我不会把宓儿带到人前,给祖母看两下得了。” 还真以为她会在侯府住上好几天,培养什么家人感情呢? 笑死人了。 宁姮才没那个闲工夫去配合他们演什么阖家团圆,冰释前嫌的戏码。 “对了怀瑾,你就别跟我一起去了。”她叮嘱道,“你这咳嗽还没完全好利索,在家好好静养。” 让他留在家,身体原因是一方面,最关键的是…… 宁姮觉得,分开两天,自己或许就没那么“馋”他了。 成婚一年到现在,她拢共也没吃上几回“肉”。 洞房那晚三次,隔天午后两次(包括一次鸳鸯浴),然后他就病了……养到现在,中间不那么难受时,两人又见缝插针地来了两次。 这总共的次数,那真是掰着手指头都能数过来。 宁姮现在可算是深刻理解那些男人欲求不满是什么心情了。 明明有盘色香味俱全,且合自己胃口的美味佳肴摆在眼前,却因为食材本身过于“娇嫩”,不得不小心克制,浅尝辄止。 这感觉,真真是隔靴搔痒,越搔越痒。 当然,外面也不是没有身体强劲、精力旺盛的备选人,比如某个皇帝,但宁姮觉得现在还不是时候。 这边才圆房,那边就偷上了,未免太不把怀瑾放在眼里了。 就算真要“雨露均沾”,好歹也得再等等,等时机更合适些。 反正某皇帝自己又不会自己跑了。 陆云珏其实也是这个打算,阿姮回娘家住一两天,他正好可以和表哥商量一下除夕庆生的安排,还有宓儿的百日宴抓周。 一前一后堆在一起,都等着安排呢。 他握住宁姮的手,柔声道,“好,我在家等你……早去早回。” …… 端王府。 “婉儿,你还没出月子,老夫人的寿宴就不必去了吧,我替你去就是。” 赫连旭抱着刚吃饱喝足的儿子,小心翼翼地劝着。 端王给这个嫡长孙取了名字,叫赫连茂。 这孩子也继承了赫连旭的大块头基因,出生时便有八斤三两重,像个结实的小肉墩。 接生嬷嬷都说,要不是孩子这么大,薛婉也不至于难产到那般凶险的地步。 小东西胃口好,奶吃得多,长得也壮实,哭嚎起来的声音都比寻常婴孩要洪亮许多,还没满月呢,奶娘和嬷嬷们抱着他没多久便觉得手臂发酸。 赫连旭这个当爹的却对此颇为自豪,觉得不愧是他的种,以后肯定有一把子力气。 可自豪之余,看着怀里咿咿呀呀的儿子,他心底也有些难以言说的酸涩和不舍。 等孩子满了月,稳定些后,就要抱去太后宫里抚养了…… 这是皇上堂兄早就定下的。 薛婉最见不得他这副壮硕身躯露出扭捏神伤的狗熊模样,看着就碍眼。不过想起生产当日,他红着眼睛要“保大”的坚决,态度终究是缓和了些。 她没接他的话茬,反而问道:“……宁姮去吗?” 赫连旭很意外她会问起宁姮,挠了挠头,“表嫂啊,祖母寿宴,应当是去的吧。” “那我也去。”薛婉道。 难产极其伤身,她这都坐了大半个月的月子了,身上也还没什么力气。 但她还是想去,她想见宁姮一面。 一为道谢,二为……致歉。 薛婉比谁都清楚,这次若不是宁姮及时赶到,力挽狂澜,孩子可能会活着,她却只有见阎王爷的份儿。 当初,是她出于嫉妒和不忿,将宁姮婚前失贞、身怀有孕的秘密透露给崔熙月那个蠢货。 这是她的错。 主要是如今崔熙月断了腿,崔家也彻底失了势,她本人更是近乎疯魔,行事早已不顾后果。 薛婉怕她什么时候就会不管不顾地将此事捅出来。 与其整日提心吊胆,不如自己坦白,让宁姮有所防备,早些想出应对之策。 但赫连旭担忧妻子的身体,眉头紧锁,“可是婉儿你的身子还没好利索,大夫说不能见风,需要静养……” 薛婉有些不耐烦,“裹严实些就是,死不了。” 赫连旭一向是个没出息的妻管严,被薛婉吃得死死的,见她心意已决,也没再多说什么。 “那……好吧,我去安排一二。” 随后,他将襁褓放在薛婉身边,“婉儿,你和茂儿多待一会儿吧……再过段时间,他就要被送进宫里了。” 赫连茂长得很像赫连旭,脸盘宽阔,五官也显得颇为大气敦实。 旁人看了,都说这孩子面相有福气。 薛婉却觉得,这模样多半预示着是个憨傻二号。 她没什么表情地看了几眼,便转过身子,背对着他,闭上了眼睛。 可薛婉睡得并不安稳。 迷迷糊糊间,似乎有什么尖利的声音一直在她脑子里盘旋、叫嚣。 【你要道歉?你去道什么歉!】 【本来就是她自己不知廉耻,未婚先孕,你只不过是将本来就存在的事实广而告之,你哪里做错了!】 薛婉猛地睁开眼睛,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胸口剧烈起伏。 又来了。 ------------ 第154章 侍寝排班表 薛婉已经记不清这个声音是何时出现在自己脑子里的了。 好像是宁姮回侯府的两个月之前。 它自称是另一个她,说是重生归来的“薛婉”。 从这个“薛婉”口中,薛婉得知了自己并非侯府血脉,只是个低贱接生婆的女儿,是个鸠占鹊巢的假货。 当时的薛婉自然不肯相信,觉得再没有比这更荒谬的事了。 可那之后没多久,慧通大师便当着所有人的面揭穿了真相,她真的成了人人皆知、占了真千金位置的野鸡。 由不得她不信。 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惊恐地质问那个声音,为什么会出现在她脑子里。 “薛婉”告诉她,上辈子的她没有斗过宁姮,下场凄惨,被施以“刷洗”之刑。 这听上去没有五马分尸、凌迟处死之类的可怕,却也并不温和,因为不是用刷子简单清洗身体,而是用沸腾的开水浇在身上,然后用铁刷子一下一下地刷去身上的皮肉,直到白骨露出,最终死亡。 是极其残忍的刑罚。 即便死后侥幸得了机缘重生,也无所依托,只能找到现在这个时间点的她。 “薛婉”说宁姮是天命所归的主角,她们不过是衬托主角的炮灰,所以才会输得那么惨。 如果不想落得和上辈子一样的下场,就必须听她的。 她说她会帮自己,说她们俩本来就是一个人,荣辱与共。 当时的薛婉彷徨无助,又对未来充满恐惧,只能选择听信她。 那之后,在这道声音日复一日的蛊惑和煽动下,薛婉对那个素未谋面的宁姮,产生了越来越深的厌恶和敌意。 陷害宁姮推她,回门宴上给她难堪,故意和柳氏母女情深…… 处处都要与她争个高低。 最主要的,她得知了宁姮身怀有孽种的秘密——这是“薛婉”最为得意之事,迫不及待地就让她传扬出去,好让宁姮身败名裂。 【我不准你去道歉,不准去!】此刻,脑海里的声音再次尖利地响起。 脑子里有另一个人存在的感觉实在太诡异,太折磨人了。 尤其是她声音尖利,又歇斯底里,薛婉只觉得脑仁一阵阵抽痛。 她眉头紧皱,“她救了我的命,我为何不能去?” 虽然薛婉的本性也算不上多良善,但并非完全忘恩负义之人。可这个“薛婉”的出现,放大了她内心所有的恶念,让她对宁姮三分的不喜,硬生生变成了八九分的憎恶。 【她需要你的道歉吗!你要是不说,宁姮根本不知道是你透露的秘密,你何必自找麻烦?】 可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亲身经历过濒死的绝望和被拯救的庆幸,薛婉已经看清了很多事。 “不知道,不代表我没做过。” 她难得坚持,“错了就是错了。” 【做了又如何?那难道不是她宁姮不要脸在先,随便都能跟野男人苟合,她就这么饥渴吗!这种人就该被送进青楼,千人骑万人跨……】 另一个自己用词愈发刻毒难听。 薛婉眉头皱得更紧。 她甚至开始怀疑,上辈子的自己就是因为太过愚蠢,一味与宁姮作对,才会那般凄惨。 导致死后执念不散,魂魄都变得和崔熙月一样疯魔。 可能稍微聪明点,脑子转一下就是另一个结局。 “我会去的,你说什么都无用。”薛婉下定决心。 “薛婉”见她如此冥顽不灵,也不再伪装,声音变得阴冷,【好啊,你去!你去跪在宁姮面前摇尾乞怜,卑躬屈膝,去当她的狗……】 【别怪我没提醒你,你知道她是跟谁苟且,才怀上孽种的吗?】 薛婉心中微动,“跟谁?” “薛婉”冷笑一声,一字一顿地道:【当今圣上。】 “什么?!”薛婉惊得几乎从床上弹起来,牵动分娩撕裂的伤口,疼得她倒抽一口冷气。 “这不可能,她……她之前根本不可能接触到陛下!” 【怎么不可能?】 “薛婉”语气讥讽,【要不然你以为,一个来路不明的‘孽种’,凭什么被破格册封为郡主,赏赐如同公主?】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愤怒,【上辈子的我已经输得一败涂地,这辈子,你难道还要重蹈我的覆辙吗?!】 薛婉怔怔地呆住,脑子里一片混乱。 【你醒醒吧薛婉!皇帝有了自己的亲女儿,哪里还会稀罕过继你的儿子?!】 “可是……那只是个女儿。”她下意识地反驳。 “女子又不能登基,朝臣宗室都不会同意的……” 【你怎么到现在还这么蠢!】“薛婉”的语气更加尖刻,【先前所有人都说皇帝身有隐疾,不能生育,现在呢?他连女儿都要有了,还怕以后没有儿子吗!】 她的话语如同毒蛇,钻进薛婉心底,【你以为皇帝为什么要把你儿子弄进宫,让太后来养,真以为享福呢?】 【蠢货,那是去当人质的!用来牵制端王府的人质!】 人质…… 薛婉心脏一紧,她猛地转头,望向身旁睡得正香的儿子。 【你自己好好想想吧,如果宁姮和她的女儿一直活着,并且身份得以正名,你这辈子,下辈子都永无出头之日……你的儿子,也只能是别人砧板上的鱼肉。】 “薛婉”放轻了声音,带着循循善诱的蛊惑。 【你现在该做的,不是去道歉。而是趁着宁姮还不够强大,找机会……杀了她们,永绝后患!】 …… 腊月二十五,兄弟俩总算是安排好了生辰事宜。 两人暗想,第一年有些疏忽,下一年断不会了,定然提前数月就开始预备。 孩子也没在身边,偌大的王府里,兄弟俩相对而坐,竟像是两块孤独的望妻石,大眼瞪小眼。 陆云珏忍不住问,“昨日寿宴就结束了,怎么阿姮还没回来?” 旁边的王管家一脸姨母笑。 王妃前日早上才离府,满打满算才两天呢,王爷这就开始想了。 他解释道,“寿宴结束后,王妃陪着老夫人去了云敬寺,说是按照惯例,要去点长明灯。” 这是平阳侯老夫人一贯的习惯。 上了年纪的人,总觉得过一年便少一年,格外看重这些。 每年寿诞后,都会去云敬寺小住一两日,吃斋念佛,点灯祈福。 “王妃临走时让人捎了信儿,说不在寺里歇息,最晚明日上午便能回来了。”王管家补充道。 陆云珏心下稍安,“好,我知道了。” 趁着宁姮不在,陆云珏思索片刻,起身去了书房。 过了一会儿,他拿着一个装订好的本子回来,递给了赫连𬸚。 “这是什么?”赫连𬸚有些疑惑地接过来。 低头细看,才发现笺纸最上方端端正正写着三个大字——排班表。 ------------ 第155章 宁姮和宓儿失踪了 ……什么是班?何谓排班表? 赫连𬸚问出自己的疑惑。 这还是陆云珏从岳母那里学来的新词。 如今百草堂医馆越开越大,病人络绎不绝,早晚都有人求诊。为了方便管理,宁骄便采用了“排班表”来安排大夫和伙计的值守时间。 若哪个伙计因家中有事需要休沐,也好根据这个表来提前协调安排人手。 陆云珏觉得此法十分高效,便特意找岳母要了本空白的册子,学着使用。 此刻,陆云珏轻咳一声,低声解释道:“……大抵……和宫里的彤史,是一个意思。” 赫连𬸚瞬间就懂了。 正是因为懂了,所以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怀瑾他竟然……连这个都安排上了?! 未免太体贴宽容了些。 彤史是由宫廷女官记录的、关于帝王后宫起居的档册,包括一个月去几趟后宫,几月几日临幸哪个妃嫔,停留了多久等等。 这东西太后、皇后都能查阅,用以确认后宫女子怀孕的时日是否准确,以及平衡雨露。 而这个“排班表”嘛,目的则单纯得多——就是安排他们兄弟二人“睡觉”的次序和时间。 陆云珏当然能感受到宁姮的不满足。 原先以为阿姮只是单纯好色,如今看来,还很重欲……在那件事上仿佛有着无穷的精力和探索欲。 陆云珏有心,却实在无力。 他这身体,经过那次鸳鸯浴的“惨痛”教训,已经证明是相当不中用了,根本指望不上。 可陆云珏又不忍让宁姮一直憋着。 思前想后,似乎……只好把表哥也正式拉上这条“贼船”了。 身为“正宫”,在这方面自然也要顾全大局,安排妥当。 “表哥,今后咱们三人就按这个来,你有意见吗?”陆云珏语气尽量平静。 他暂时没有排很多,一个月里,他六天,表哥五天,交错开来,留出充足的休息时间。 纵欲过度伤身,再多了,他怕宁姮身体也吃不消。 当然,也怕表哥占据阿姮太多的目光,所以给自己多排了一天。 这是陆云珏的小小私心。 赫连𬸚的目光迅速扫过排班表,精准地找到了最早写有自己名字的那一天——正月初五。 离现在仅仅只有十天。 心头一跳,一股难以言喻的期待和暗喜涌上心头。 赫连𬸚压下几乎要翘起的嘴角,努力维持着淡定,“完全没意见。” “怀瑾,你考虑得甚是周全,我都听你安排。” 虽然一个月只有五次,对赫连𬸚而言有点少,但徐徐图之嘛,一口也吃不成个大胖子。 赫连𬸚对自己很有信心,只要让他试上一试,他定能让宁姮食髓知味。 假以时日,说不定这排班表……还得重新调整调整。 虽然很开心,但皇帝做到他这个份上,也是没谁了。 …… 几桩大事落定,兄弟俩一时之间也没别的可忙,便继续在暖阁里对弈。 赫连𬸚没有妃子需要应付,便留宿在王府。 然而,待第二日他算着宁姮差不多回来的时辰,下早朝抓紧批阅大半奏折,再赶回王府时—— 却见到王管家脚步踉跄地冲进来,“不好了王爷、陛下……王妃和小郡主失踪了!” 赫连𬸚屁股还没坐稳就遽然起身,陆云珏面色大变,手中的茶盏“啪”地一声摔碎在地。 “你说什么?” 时间倒退回寿宴之后。 老夫人按惯例要去云敬寺点长明灯祈福,但她老人家抱着宓儿,逗弄了许久。 眼中满是慈爱和不舍,明显舍不得放开。 自从宁姮嫁到睿亲王府后,回娘家的次数几乎是没有,就除了回门那次。 看着祖母头发花白的模样,她今年已七十有一了,上了年纪的身子骨容易出毛病,见一面便少一面…… 宁姮主动开口,“祖母,左右我无事,便陪您去云敬寺点完灯再回王府吧。” 老夫人自然是开心不已,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 这并不稀奇,反倒是薛鸿远十分积极,立刻就吩咐下人筹备去寺里的事宜。 这两日,薛鸿远和柳氏的确表现得像是慈父慈母。 提前将房间打扫出来,准备她爱吃的菜式,还给宓儿准备了小玩具…… 然而宁姮却不吃这套。 热脸贴冷屁股,两人只能讪讪离开。 离出发还有一个时辰,宁姮抱着宓儿在府里闲逛。 小家伙精神头十足,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四处张望,见到池塘里游动的锦鲤,兴奋地咿咿呀呀叫起来,伸着小手就想要去够,“啊,啊……” 宁姮非但没有阻止,反而慢慢地,将小东西移到池塘上方。 “底下全是大鱼,宓儿要是乱动掉下去,那可就要被食人鱼吃掉了哦……” 她抖了抖,作势就要放手。 小宓儿被吓到了,小身子一僵。 立刻伸手,牢牢抱紧宁姮的脖子,大眼睛里瞬间蒙上一层水汽,泫然欲泣。 但她没有真的哭,只是把小脸埋进宁姮脖颈里,撅着小屁股,一动不动,像个受惊的小鹌鹑。 阿婵无奈,“阿姐。” 她经常对宁姮这种过于放纵和“随心所欲”的带娃方式感到无力。 这小家伙在其他人那里是个金饽饽,含着怕化了,捧着怕摔了,但在阿姐手里,简直就像个新奇的小玩意儿,怎么有趣怎么来。 孩子是孩子,不能是小狗,小狗是…… 然而望着很快便忘却刚才事,抓着手指就啃得口水滴答的小东西,阿婵默了:好吧,孩子也可以是小狗。 反正才三个月大,还不记事,玩玩儿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就在两人玩孩子的时候,有人来了。 “……姐姐。” 宁姮回头,见是薛婉。 目光扫过薛婉、她身边的丫鬟,以及旁边的鱼塘——除了阿婵在自己身边,这场景和她刚回侯府时,薛婉落水陷害她那回,实在是太像了。 “有事?” 其实宁姮心里真的很想吐槽这句“姐姐”。 明明是她那婆子娘串通将她们调换,这就证明实际上是薛婉先出生,到底谁是谁的姐姐? 不过被叫多了,宁姮也懒得去纠正了。 反正也不是亲姐妹,管她呢。 ------------ 第156章 渣爹坏的要死 “姐姐,我今日来……是向你道谢,谢你那日救命之恩。” 薛婉声音艰涩,“同时,也为过去的事,向你致歉。” “不必。”宁姮道,“医者父母心,换做任何一个难产的女子,我都会出手。” 薛婉似乎预料到她会这么说,苍白的脸上露出一抹苦笑,“我知道,姐姐医术仁心,但终究……是我占了你十八年的位置,享了本该属于你的富贵荣华。”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先前,我做了很多错事,处处与你为难,姐姐,是我……对不住你。” 宁姮很稀奇地看了薛婉一眼。 这道谢又致歉的,态度还如此诚恳,她脑子没被驴踢坏了吧?还是又在酝酿什么新把戏? 眼看出发去云敬寺的时间差不多了,宁姮抱着宓儿起身。 “我要陪祖母去点灯祈福,你请便。” “姐姐。”薛婉的目光落在被宁姮抱在怀里,只露出后脑勺和一点点侧脸的婴孩身上,犹豫了一下,开口道,“我……可以抱抱你的女儿吗?” 宁姮直接笑了,“你觉得呢?” 她们之间的关系,何时亲密到可以互相抱孩子了? 阿婵更是上前半步,眼神冰冷,“不管你在打什么主意,我劝你都歇了,否则……后果你可能承担不了。” 知道自己过往劣迹斑斑,难以取信于人,薛婉没有坚持。 但却缓缓摊开虚握着的右手。 掌心里躺着一个用红绳系着的符,像是驱邪避煞的。 “我没有别的意思。”她解释道,“听说孩子出生半年后容易看到不干净的东西,我托人去求了两个辟邪符,一个留给茂儿,这一个……想着,或许可以给你的女儿。” 宁姮审视着眼前的薛婉,她确实和之前不太一样了。 眼里不再充斥着那种几乎要溢出来的不甘和忮忌,反而有种……历经生死后,似乎看清了什么,却又掺杂着更多复杂难言情绪的茫然和挣扎。 宁姮沉默片刻,终究是伸出了手。 “谢了。” 或许是听到了陌生的声音,恰在此时,宁姮怀里的宓儿好奇地转过头来。 虽然阿婵反应极快,立刻侧身挡住了大部分视线,并伸手轻轻将宓儿的小脑袋按回了宁姮肩头。 但就是那惊鸿一瞥,已经足够让薛婉看得清清楚楚,她的瞳孔一缩。 ——像。 真的是像…… 虽然薛婉面圣的次数屈指可数,多半只在大型宫宴上,隔着遥远的距离和层层人群遥遥望见过天颜。 但宁缨那小巧却已见轮廓的五官,尤其是那眼型和眉骨,竟与高坐龙椅上的那位神似。 如果没人提醒,可能不会立刻往那方面联想。 但一旦被“薛婉”点破,再看过去,便觉得哪哪儿都像,越看越心惊。 看来……另一个“薛婉”没有骗她。 这孩子,真的是龙种。 那她的儿子被送进宫里,真的是去当人质的? 薛婉恨自己从前看不清,可如今……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呢? 她怔怔地站在原地,脑子一片混乱。 直到擦身而过时,清淡的声音飘入耳中,“薛婉,你是端王世子妃,只要井水不犯河水,你一辈子富贵不用愁,别做让自己后悔莫及的事。” 猛地回神,宁姮已经走出了好远。 “姐姐。” 宁姮驻足,回头看她。 “你要小心崔熙月!”薛婉抿了抿苍白的嘴唇,终究还是提醒了她,“她一直记恨你,且手里……有你的把柄。” 把柄? 联想到她刚才的举动,宁姮挑了挑眉,怪不得突然要抱宓儿,原来是知道了。 若是别人,那恐怕就真慌了。 但宁姮怕什么呢,宓儿的亲老子是皇帝,掌天下权柄,有本事去跟皇帝碰碰就知道脑袋硬不硬了。 正想再多问两句,薛婉却已经转身走了。 阿婵低声道,“阿姐,把那平安符给我看看,里面可能动了手脚。” “没必要。” 明目张胆就下手,那也太蠢了,她不信薛婉会蠢到这个地步。 然而转过回廊,宁姮信手一丢,便将符轻飘飘地丢进了无人注意的花坛角落。 不管薛婉今日是真心悔过示好,还是别有用心地试探,宁姮都没兴趣去深究,更没打算承她这份情。 她会救她,只是因为那一刻,她是一个濒临绝望、挣扎求生的母亲。 仅此而已。 …… 不过谨慎起见,宁姮还是给赫连𬸚写了张纸条。 简单说明情况,让他派人暗中盯着崔熙月,必要时直接抓了,免得她做出什么不可控的事情来。 反正她以“寡妇”之身回京,名声也没有多好,宓儿还小,不能有任何风险。 “姮儿,可以出发了。”老夫人提醒。 “好,来了。”宁姮应了一声,将卷起来的纸条交给一个负责跑腿的年轻小厮,让他送到睿亲王府,随后几人便上了马车。 对于送封信这样的小事,五两的赏钱可谓极其丰厚。 那小厮接过银子和信件,自然是屁颠屁颠儿就应下了。 他心里盘算着:有了这五两银子,娘的咳疾就能请个好大夫抓药了。 妹妹念了好久想吃街上的油饼,这回终于可以买几个回去让她解解馋了。 小厮小心翼翼地将信揣进怀里,脚步轻快地朝着睿亲王府的方向跑去。 然而,刚过一个僻静的街角,突然被人从后面猛地捂住了口鼻,一股巨大的力道将他狠狠拖进了阴暗的巷子里。 “唔!唔——”小厮惊恐地瞪大眼睛,拼命挣扎,却发不出太大的声音。 下一秒,冰凉的刀刃划过他的喉咙,温热的血液喷涌而出,他甚至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软软地倒了下去。 薛鸿远从暗处走了出来。 “侯爷,这是王妃让他送的信。”一名家丁从那小厮怀中搜出信件,恭敬地递给薛鸿远。 薛鸿远展开纸条,快速扫过上面的内容,眼睛微眯了眯。 他冷哼一声,将原信撕得粉碎。 紧接着,便有擅长仿笔的人,模仿宁姮的字迹和口吻,重新写了张纸条。 薛鸿远嘴角挂着满意的笑容,“将这个送去睿亲王府,亲手交给管家。” 另一个小厮应下,“是。” 身后的小厮至死都圆睁着双眼,怀里还紧紧攥着那沉甸甸的五两银子。 连名字都无人知。 ------------ 第157章 宁姮被刺杀 寺里无聊得很。 白天和尚念经嗡嗡嗡,木鱼敲着砰砰砰。 晚上睡觉,被褥带着陈旧的香火气,身下床板也硬得硌人。 宁姮也不是不心存敬畏,就是单纯觉得……太乏味了。 望着身旁已经呼呼安睡的女儿,宁姮将手枕在脑袋后面,望着漆黑的床梁,幽幽叹了口气。 ……唉,想怀瑾身上清雅的药香和温软的体温。 当真是由奢入俭难。 过惯了软枕温衾,有美人夫君暖床的日子,再回到这孤身一人,竟有些不习惯了。 其实十岁左右的宁姮都还没这么多“臭毛病”。 那时候家里富得一般,吃穿用度是不愁,但架不住她还养了头“猪”,一天光是纯肉就要吃掉好多斤。 没办法,宁姮只能多想些赚零用的法子。 为了守一株珍稀药材,她晚上就干脆直接睡在旁边的山洞或者草堆里,等着花开立刻采摘。 那时幕天席地,以星月为被,也自在得很,从不觉得苦。 现在倒真是……娇气了。 宁姮又叹了口气,翻过身,伸手轻轻戳了戳女儿软乎乎的小脸蛋,“啧,睡得倒是香,一点不认床……比你娘强。” 小家伙在睡梦中无意识地咂了咂嘴,依旧睡得香甜。 渐渐地,宁姮也闭上了眼睛,强迫自己入睡。 反正明天就能回去了,再坚持一晚就好。 云敬寺建在灵山顶上,冬日夜晚更是万籁俱寂,连小动物的窸窣声都听不到。 宁姮的呼吸逐渐变得平稳绵长。 天幕漆黑如墨,不知什么时候起,房间的窗户纸被悄无声息地捅破了一个小洞,一股带着异香的浓烟被缓缓吹了进来。 等那浓烟在房中弥漫开来,渐渐散去。 房门“吱呀”一声,开了。 三个蒙面的黑衣人如同鬼魅般,轻手轻脚地溜了进来,目光精准地锁定在床上那一大一小两个隆起的被窝轮廓上。 三人彼此对视,眼中闪过狠厉,随即举起手中的钢刀,朝着被窝狠狠劈下。 刀刃砍入棉絮,发出沉闷的声响。 然而,预想中的血肉横飞并未出现,他们劈中的,只是两个塞满的枕头,和一个空空如也的襁褓。 黑衣人:“!” “人呢?!”其中一个惊骇低呼。 其实早在将睡欲睡之时,宁姮便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劲。 窗外传来绝非寺内僧人应有的脚步声。 极其克制轻微,明显是练家子。 宁姮猛地睁开双眼,几乎是本能反应,抱起身边熟睡的女儿,足下一点,如同灵猫般借力,轻盈地窜上了房梁,隐入黑暗之中。 当那股带着迷药成分的浓烟从破洞吹进来时,宁姮眼神一凛,立刻屏住了呼吸。 若放在平时,下面这几个三脚猫功夫的小喽啰,根本不够她看的。 但现在孩子就在身边,投鼠忌器,难免有些束手束脚。 就在宁姮思索着,是先发制人还是等待时机时—— 低头便对上一双乌溜溜,如同黑葡萄般的大眼睛。 宁缨不知何时醒了。 她没有哭闹,甚至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只是伸出小手,抓住了宁姮胸前的一缕头发,轻轻拽了拽。 似乎在好奇——明明不久前还在床上睡觉,怎么一转眼,就到了这又高又黑乎乎的地方? 宁姮竖起一根手指,无声地对女儿做了一个“嘘”的口型,然后轻轻捂住孩子口鼻。 小宓儿眨了眨眼,竟真的不再动作,只是安静地依偎着母亲。 仿佛在做什么好玩的黑夜游戏。 等到下面那三个黑衣人发现劈空,惊疑不定时,宁姮手中已经捻好了数根泛着寒光的银针。 “找我吗?”清泠泠的女声突兀地在寂静的房间里响起,“这儿呢。” 黑衣人猛地抬头,循着声音来源,终于在房梁的阴影处,看到了仿佛在看戏的宁姮。 “在那儿,杀!”其中一人反应过来,厉声喝道。 话音未落,宁姮手腕一抖,数道银光疾射而出。 “啊——” 一个黑衣人猝不及防,被银针精准地射中双目,发出凄厉惨叫,“我的眼睛!” 看着同伴捂着眼睛痛苦倒地,其中一个黑衣人大怒,刚要提刀冲向房梁,却突然感觉后颈一凉。 冰冷的手如同铁钳般扼住了他的脖颈。 “喀嚓”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 他甚至没来得及回头看清是谁,脖骨便被干脆利落地扭断,软软地瘫倒在地,没了声息。 阿婵到了。 最后的那个幸运儿察觉不对,摸索着想往门口逃,却被锋利的匕首无声无息地抵住了喉咙。 “阿姐,这还有个活的。” 阿婵耳目聪颖,数十米之外的异动都逃不过她的感知,加上本就住在隔壁厢房,来得快也不稀奇。 宁姮抱着宁缨,从房梁上轻盈跃下。 将依旧安安静静的女儿放到床榻上,用被子盖好,确保她看不到接下来的血腥场面,才转身,单脚踩在那个瞎了眼的黑衣人胸口。 “说吧,谁派你们来的?” 不知道幕后之人是过于轻敌,还是觉得对付她一个“女流之辈”用不着大动干戈,竟然只派了三个身手平平的杀手过来。 那杀手虽然眼睛瞎了,嘴巴却依旧很硬,边咳血边狞笑,“呵!凭什么告诉你……咱们都是拿钱办事的,有本事……你就杀了我,老子眨一下眼就不算好汉!” “很好,有骨气。”宁姮似乎很欣赏这种硬汉做派,点了点头。 下一刻,她脚下骤然用力。 先是胸腔骨头碎裂的“咔嚓”声,紧接着深层组织破裂,仿佛是心脏被彻底碾碎的闷响。 别说那个瞎眼黑衣人没反应过来,就连被阿婵用刀抵着脖子的另一个活口都愣住了。 他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同伴胸口那个恐怖的凹陷—— 就这么……被活生生踩死了?! 这是何等恐怖的罗刹! 宁姮抬眸,对上他的视线,幽幽道,“到你了哦。” 黑衣人身子一僵,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的衣裳。 任务失败,泄露雇主,按照道上的规矩他也活不了,可若是不说……那就会当场死啊! “我说,我都说!别杀我!是……是薛鸿远大人派我们来的!他让我们杀了王妃您和小郡主,然后再点一把火,伪装成意外……事成之后,给我们每人五百两银子!” 事实证明,三个臭皮匠,根本就抵不了诸葛亮,更抵不过死亡的恐惧。 还没怎么用刑呢,就完全抖落了出来。 “薛鸿远……”宁姮问,“谁?” 对于不重要的人,宁姮从来都不会费功夫去记名姓,这姓薛的显然就不是什么重要货色。 阿婵提醒:“你爹。” 亲爹派人杀女儿?宁姮笑容玩味,“……真好啊。” ------------ 第158章 第二批刺客来了 次日清晨,宁姮神色如常地向老夫人告别。 小宓儿被裹得严严实实,由阿婵抱着,旁边是陪着来的奶娘。 至于那个黑衣人,已经被阿婵五花大绑,捂住嘴悄无声息地塞进了马车里。 老夫人满眼不舍,“……怎么这么着急就要走,不是说好了陪祖母多住两天吗?” “怀瑾身子刚好些,独自在家,我不放心。” 宁姮道,“而且孩子小,寺庙里清苦,怕她不习惯。” 其实是她自己住不惯。 宁姮替老夫人拢了拢披风,“祖母,离过年没几天了,京中各处都忙乱,您就安心在寺里住几天,清净清净……到时候,我接您去王府过年,咱们一家人热热闹闹的。” 老夫人也不是那么好糊弄的,她敏锐地察觉到一丝不寻常。 “姮儿,是不是府里出什么事了?” 宁姮笑着摇摇头,“没有,您多别想。” “只是我想跟您多亲近亲近,祖母就满足孙女儿这点孝心吧。” 老夫人再没有多问,只轻轻拍了拍宁姮的手,“好,都听姮儿的。” “路上小心,到了给祖母捎个信儿。” …… 马车沿着山道蜿蜒下行,车轮碾过碎石,发出规律的声响。 被绑的黑衣人像个蝉蛹,躺在几人脚下,动弹不得,只能发出细微的呜咽。 “阿姐,你会心软吗?”阿婵问。 亲爹买凶杀亲女儿和外孙女,这在整个大景都算得上是骇人听闻的恶行了。 “心软?”宁姮挑了挑眉,“你觉得我会为薛鸿远那种人求情?我昨晚可没睡磨盘。”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古往今来都是天经地义。 这渣爹都已经要杀她,难道她还要念及那点可笑的,从未存在过的父女之情? 说起来,还得亏她小时候机敏,加之精力旺盛,在被崔诩坑进土匪窝后,便跟着马楼开始习武——就是教她射箭的那个“小爹”。 他虽不善言辞,但武力值极高,对阿娘也好。 ……只是某次莫名其妙离开后,就没再回来。 那么多“小爹”,宁姮唯独对他记忆深刻,完全是因为那个名字。 因为阿娘每次说起“马楼”就开始笑,也不知道在笑些什么。 他们姐弟妹三个虽未成什么顶尖高手,但自保和对付寻常宵小已是绰绰有余。 若换作其他手无缚鸡之力还带着个小孩儿的女子,面对昨晚那三个杀手,恐怕早就去见了阎王。 哪怕祖母因此心伤,甚至怪她…… 宁姮也不会心软。 不过她倒是可以求表哥留渣爹一具全尸,也算是全了那点名义上的‘父女’一场。 阿婵见宁姮并无动摇,也就没再多说。 阿姐从小便极有主意,下手狠不狠全凭心情,况且她身边现在围着的那几个男人,一个比一个不变态,任谁知道了此事,都不会让薛鸿远好过。 就在这时,行驶中的马车毫无征兆地猛然停了下来,由于惯性,车厢微微前倾。 阿婵掀开车帘一角,“怎么了?” 车夫道,“蝉姑娘,前面路上有棵倒下的枯树,横着挡了路……” 青天白日的,没刮风没打雷,好端端的山路中间怎么会横着一棵树? 阿婵皱眉,“阿姐,我下去瞧瞧。” “嗯。” 阿婵跳下马车后,宁姮弯腰,取出塞在那黑衣人口中的破布。 “老实说,你还有其他同伙没?” 黑衣人拼命摇头,“没有,真的没有了……侯爷就派了我们三个,我们还没来得及传消息回去……王妃饶我一命!” 其实也不全怪薛鸿远轻敌。 她一个女子带着个孩子,身边就只有丫鬟和奶娘,派三个杀手,怎么看都该是绰绰有余才对。 谁知道看着那么好对付的睿亲王妃,实则是个披着美人皮的罗刹。 当真是恐怖如斯。 “王妃,我其实就是个跟班,刚做杀人这行没多久,没什么用的……您问的,我都已经说了,您看能不能高抬——唔,唔唔——” 宁姮没兴趣听他废话,重新将破布团塞回他嘴里。 然而,拦路的树还没被移开,外面突然传来躁动慌乱的声响,“啊!”紧接着便是刀剑相交的呛啷声。 道路两旁的密林中骤然冲出,数量远超昨夜的黑衣刺客! 车夫惊叫,“有刺客,王妃小心!” 外面的奶娘更是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躲到马车轮子后面,拼命敲打着车厢壁,语无伦次地哭喊,“王妃,好多黑衣刺客!要杀人了!您快逃吧,快逃啊!” 宁姮都麻了,“……”不是吧,又来? 这未免有点刺激过头了。 宁姮随手在马车内找到半截捆刺客剩下的绳子,将怀里的宁缨稳妥地缠在自己胸前,形成一个安全的背带。 “宓儿别怕,等会儿跟娘一起活动活动筋骨。”她低声道。 小家伙根本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还为能挂在母亲胸前而开心,小手紧紧抓着宁姮的衣襟,咧着小嘴发出“啊啊”的轻笑。 宁姮将那小脑袋摁在胸前,“乖。” 刚踏出马车,便有一道凌厉的剑光带着寒气,直劈她的面门。 宁姮瞳孔微缩,身体向后仰倒,险之又险地避过了这致命一击。 同时手中短刃向上格挡,“铛”的一声,火花四溅。 比起昨晚那三个普通杀手,今日这一批明显更训练有素,出手狠辣,配合默契,就连阿婵也有些左支右绌。 她武力值是高,但同时被十几个刺客围在中间,刀光剑影密不透风,也难以脱身来援。 “阿姐,上马,走!” 宁姮目光一扫,看到拉车的两匹马因为受惊,正不安地嘶鸣、踱步。 她当机立断,从怀中取出一小瓶药粉,猛地洒向离自己最近的两个刺客。 那两人猝不及防吸入药粉,顿时发出一声惨叫,捂着脸倒地翻滚,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溃烂。 趁着这个空隙,宁姮迅速用短刃割断了套马的绳索。 总共两匹马。 她自己骑上一匹,随即对躲在车轮后瑟瑟发抖的奶娘和侥幸未死的车夫喊道,“上马,往西边那条岔路逃!” 这些刺客的目标明显是她,只要他们动作快点,或许不至于丧命。 说完,宁姮猛地一夹马腹,低喝一声,“驾!” 骏马长嘶一声,如同离弦之箭般,朝着下山的主路疾驰而去。 果然,看到宁姮带着孩子逃跑,至少有五六个黑衣刺客立刻放弃了围攻阿婵,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鬣狗,朝着宁姮逃离的方向紧追不舍。 “追,别让她跑了!”为首的刺客厉声下令。 马车里,可怜的黑衣人拼命挣扎,“唔唔——” 不是,你们好歹先把他给松开啊! ------------ 第159章 掉下山崖寻无踪 马的速度很快,山路又颠簸。 宓儿被颠得有点难受,小眉头都皱了起来,发出细弱的哼唧,“啊……” “不怕,阿娘在呢。” 宁姮单手托住女儿的小脑袋,另一只手紧握缰绳,身体伏低,“驾——” 身后追逐的四个黑衣人目光狠戾,紧追不舍。 他们得到的死命令是——除掉宁姮,不能让她活着回去。 见宁姮骑马技术不差,一时难以追上,其中一个黑衣人目光扫过路旁,折下一段坚韧的枯枝,用匕首飞快削尖前端,瞄准前方疾驰的马匹后腿,用尽全力投掷出去。 “噗嗤!” 尖锐的木刺深深扎入马腿。 骏马发出一声痛苦的嘶鸣,半边身子猛地向前跪倒,巨大的惯性将宁姮连人带孩子狠狠甩了出去。 宁姮心底暗骂一句脏话,在马匹倒地的瞬间,她弓腰护住怀里的孩子,用后背和手臂承受了大部分的冲击,在地上狼狈地滚了好几圈,才勉强停住。 身上没有疼痛,但应该是伤着了。 来不及多想,宁姮当机立断——弃大路,走小路。 转身一头扎进了旁边茂密的山林小径。 冬日山林虽然萧索,但枯藤老树、杂草灌木依旧茂密,有些地方骑马反而不便,需要砍去枯枝才能通过。 “她弃马了,跑不远!” “快追!”刺客头子见状,紧跟着追入山林。 宁姮的体力和耐力确实不错,但毕竟是两条人腿跟四条马腿比,更何况胸前还挂着个孩子,体力消耗巨大。 终究是寡不敌众,没多久,便被那四个刺客从几个方向堵住,一步步逼退。 宁姮看了眼身后,心头一沉——竟是陡峭悬崖,深不见底。 这要是掉下去,恐怕直接就摔成肉泥了。 前有追兵,后有绝路,真真是被逼入了绝境。 但她脸上依旧镇定,甚至还带着一丝笑意,微微喘着气,“几位大哥,能不能容我喘口气先……再这么跑下去,孩子脑浆都快要被摇匀了……” 宓儿的确是晕乎乎的了,小脸发白,瘪着小嘴,一副要哭不哭的可怜模样。 为首的刺客头子见状,冷哼一声,“睿亲王妃倒是好胆色,这关头都还不怕。” “知道我是睿亲王妃,几位应当也知道,当今圣上是我丈夫的表哥……”宁姮边平复呼吸,边道,“且对我颇为关照,你们杀了我,就不怕被诛九族,死无葬身之地吗?” 刺客头子语气冰冷,“拿钱办事,不问来路,不问后果。” “哦?若是为了钱,那还不好说……”宁姮立刻接上,“雇你们的人出多少?我给你们十倍,如何?” 十倍?! 几个刺客闻言,下意识地对视一眼,眼底闪过一丝动摇。 十倍,那得是多少钱啊,足够他们金盆洗手,逍遥快活下半辈子了。 可那刺客头子却咬牙道,“王妃出手果然大方,可惜,我们这行有我们这行的规矩,不做背刺雇主之事……接了一单,便会忠人之事到底!” 宁姮:“……那你们还挺有职业操守的呢。” 真是棒棒的。 刺客们不再废话,逐渐围拢成圈,举起了手中闪着寒光的利刃。 “王妃,得罪了。黄泉路上,莫怪我们。” 就在他们以为宁姮会束手就擒或垂死挣扎时,她却只是将孩子抱好,而后扬唇,露出个极其灿烂的笑容,“不好意思,我这人有个毛病——死都要拉几个垫背的。” 话音落下,宁姮手中仅剩的几根银针射出。 “呃——”三名刺客应声倒下。 说罢,在众刺客惊愕的目光中,她毫不犹豫地转身,朝着身后那深不见底的悬崖,纵身跳了下去。 “!” 刺客们瞳孔骤缩,没想到她竟这般干脆。 他们急忙冲到悬崖边,探身向下查看,底下云雾缭绕,深不见底,只能听到寒风呼啸而过。 “老大,这怎么办?要下去看看吗……”一个刺客迟疑道。 另一个刺客却道,“有什么可看的,这么高摔下去骨头都得碎成渣了,一上一下不浪费时间吗?” 对付个带孩子的弱女子,损了他们那么多兄弟,说出去都丢死人。 刺客头子看了一眼深不见底的悬崖,“睿亲王妃已死,走,回去复命!” …… 与此同时,京中。 宁姮前脚刚失踪,不知怎的,京中后脚便迅速掀起了一股针对她的流言。 “听说了么?那睿亲王妃根本就没嫁过人,当初说的什么亡夫,全是假的!” “……不是寡妇?那昭华郡主是谁的种?” 有人嗤笑,“谁知道是谁的野种!乡下那种地方,民风粗野,男女大防都不讲究,谁知道跟多少男人厮混过……” “嘘,少说几句吧!那睿亲王妃是好惹的吗?你怕不是想被老虎叼走当零嘴!” “说不准王妃是被迫的呢……再说人家现在好好的,谁传的这种消息出来?” 众口铄金,积销毁骨。 流言先是在市井坊间疯狂蔓延,渐渐地,连那些高门大户的后宅之中,也开始窃窃私语。 对此,秦宴亭直接破口大骂,“放你们全家的狗屁,这他爹谁传出来的谣言!” 他当时刚好在珍宝阁买东西,听到旁边两个男子说这等闲话,言辞间充满下流的揣测,当即火冒三丈,冲过去一手一个揪住那两人的衣领。 不等对方反应,他直接挥拳就揍。 秦宴亭年轻力壮,怒火中烧之下,直接将那两人揍得鼻青脸肿,倒在地上哀嚎不止。 而后眼神凶狠地扫视周围噤若寒蝉的众人,直接放话,谁要是再敢胡说八道,乱嚼舌根,他见一个打一个,见一双打一双! 打死了镇国公府负责。 虽然秦宴亭曾经是个纨绔,但从前顶多是斗鸡走狗、吃喝玩乐,并不仗着家世如何如何。 如今这般凶悍模样,连他从前那群狐朋狗友都被震住了,纷纷跟上附和。 一时间,流言竟收敛了不少。 当然,也有不少人结伴,在酒楼茶肆里暗骂国公府仗势欺人,多管闲事。 事后,秦宴亭自然被镇国公派人抓了回去,直接关进了祠堂罚跪。 但秦宴亭根本不服气,在祠堂里也不安生,又闹又骂,叫喊着将他放出去,他要去睿亲王府! 镇国公不理,他就直接拆家,开始乱砸东西。 一时间,闹得整个国公府都鸡飞狗跳,不得安生。 ------------ 第160章 陆云珏咳血 距离宁姮失踪,已是第二天。 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睿亲王府的下人们更是来去匆匆,各自焦急忙乱。 “王爷,有人在灵山深处的悬崖边……捡到了这个……” 自从消息传回京中,赫连𬸚便放下手头所有事,亲自带人赶去了云敬寺。 派去的侍卫将寺庙封锁,暗卫在灵山范围内彻夜不休地搜寻,直到今日上午,才终于在密林中找到这个疑似小郡主的物件。 而阿婵,至今未归。 那是一方小小的口水巾,做工精致,角落处却绣着一个歪歪扭扭的胡萝卜图案——那是陆云珏亲手绣的。 他不擅长女红,绣工一般,第一次绣出来歪七扭八的。 阿姮当时笑得直不起腰来,说不像胡萝卜,像橘色毛虫。 但宓儿很喜欢。 后来,陆云珏便绣了许多,能让孩子换来换去地用。 陆云珏颤抖着接过那块沾着尘泥的布巾,眼前阵阵发黑,“是,是宓儿的……” “王爷,侍卫循着找到这口水巾的地方向前探索……”王管家揪心,又不忍告诉陆云珏真相,“发现那前面是处……断崖,空地上有很多脚印,王妃她……” 陆云珏一夜没睡,本就疲累不支,面色惨白。 这话更是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不会……阿姮不会掉下悬崖的……” 急火攻心,喉头一甜,一口鲜血猛地从他口中喷出,“咳咳!” 鲜血溅在冰冷的地面上,如同点点红梅。 “怀瑾!”赫连𬸚脸色骤变。 “王爷——” 王管家被吓得魂飞魄散,连忙找补,“王爷您先别急!王妃和小郡主吉人自有天相,肯定没事的!这说不准……说不准就是贼人故意留下的,专门迷惑我们的!” “王妃肯定没有掉下去,这都是障眼法……您再怎么也要顾着自己身子,不能先垮下啊!” 赫连𬸚忙碌一夜,眉眼微疲,周身气场却更加冰冷锋利,如同出鞘的利剑。 他不由分说地将药递到陆云珏手里,“怀瑾,先喝药。” 陆云珏也知道不能这时候倒下,他随便抹了把嘴角血迹,将药喝下,“表哥,你是不是要去灵山底下……带我一起去,我要去找阿姮。” 王府外,快马已经备好。 赫连𬸚的确要去悬崖底下亲自查探一番,他无论如何都不信宁姮会死,哪怕……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闻言却顿住,“你刚吐了血,身子虚弱,就在家等着消息……朕会将阿姮和宓儿带回来的,朕跟你保证。” 陆云珏苍白脸上浮现出一种近乎偏执的坚定,“表哥,将心比心,若此刻让你待在家里什么都干不了,你也坐不住的。” “我可以,能撑得住。” 赫连𬸚沉默片刻,终究是妥协了,“……好。” 可两人还没走到大门口,便被一个不速之客挡住了去路。 来人是个穿着藏青锦袍的中年男子,面容依稀能看出年轻时的几分俊朗,同陆云珏的眉眼有几分相似。 正是被大长公主踹了的前夫,陆云珏的生父。 ——陆绩。 “臣参见陛下。” 陆绩先是对赫连𬸚草草行了一礼,而后对陆云珏道,“怀瑾,不准去。” 自从他养青楼外室,加之私生子之事败露,被大长公主休弃,赶出公主府后,便成了京城权贵圈里的笑柄。 多年来深居简出,陆云珏也好些年没见过他了。 此刻他突然出现,陆云珏道,“你来干什么?” 陆绩摆出父亲的架子,语重心长道,“怀瑾,为父都听说了,你娶的那个王妃根本就是个水性杨花、不知廉耻之人……她压根就没嫁过人,怀着不知道哪个男人的野种就……” “闭嘴!”陆云珏本就心急如焚,此刻听到他口出恶言,更是怒不可遏。 “瑾儿,你为何这般执迷不悟……那女人都失踪了,说不定就是跟哪个野男人私奔了,你非要把这顶绿帽子戴到底吗?!”陆绩提高了音量,试图用父亲的威严压制他。 陆云珏顾不得探寻陆绩是怎么知道的,但最后一丝耐心消耗殆尽。 他不再废话,“唰”地一声,直接抽出了旁边一名侍卫腰间的佩刀。 冰凉的刀锋,瞬间架在了陆绩的脖子上。 “本王让你让开!”陆云珏声音冰冷,哪里还有半分平日的温润病弱。 感受到脖子上传来的寒意,陆绩错愕难当,又气急败坏,“陆云珏,你竟敢……我是你爹!” “来人!”赫连𬸚早已不耐,有眼色的侍卫立刻上前,反剪陆绩双手,将人拖走。 “捆了,扔去大长公主府。” “是。” 两人大步流星地朝外走,德福小跑着跟上,犹豫后还是决定禀报,“陛下,王爷,其实……昨日京中突然冒出许多关于王妃的……不堪流言,多半都是关于小郡主的来历……” 赫连𬸚在山上搜寻一夜,回来也没来得及休息,根本还不知道此事。 闻言眼神一厉,“谁传的?” “还在查……”德福知道这个结果不能让帝王满意,连忙道,“但奴才已经自作主张,命人抓了几个传得最凶的地痞头子,正在审问。” 赫连𬸚翻身上马,动作利落。 他勒紧缰绳,在骏马扬蹄前,对德福道,“放出消息,就说睿亲王妃在灵山遇险,掉落悬崖,生死不明,睿亲王急火攻心,吐血昏迷。” 他眼中杀意凛然,“同时传朕口谕,即日起,任何外人不准踏入灵山范围。” “在此期间,朝中、京中,谁都不得妄议王妃之事,胆敢使睿亲王病情加重者——格杀勿论!” 当务之急,是找到宁姮和宓儿。 流言蜚语虽毒,但相比之下,她们母女的安危才是重中之重。 其余的账,等他找回她们母女,腾出手来,再好好清算。 “驾——” 陆云珏策马紧随其后,同时心中暗暗祈祷:阿姮,你可千万不能有事。 ------------ 第161章 古代版女贝爷 圣谕一出,京中为之一肃。 毕竟没人忘记,上回把睿亲王气得卧床不起的那崔家次子是什么下场。 从诏狱出来没多久就横死了,早早下葬……崔家还得感恩戴德,庆幸陛下开恩,只死了一个不肖子。 上回好歹还有王妃在旁悉心诊治,将王爷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这回连王妃本人都失踪了,下落不明,睿亲王怕是…… 再加上早晚好几批金吾卫在朱雀大街巡逻,但凡听到有人议论此事,不论身份高低,一律先抓起来再说,甚至还些偏激的被当场砍了脑袋。 血溅长街。 一时间,再无人敢置喙半句。 毕竟,戴绿帽子的是睿亲王,他自个儿都不在意,旁人不过是为了看个热闹,嚼几句舌根罢了。 犯不着为了这点闲话,把小命搭进去。 若是闲话过多过火,真把本就病重的睿亲王给气出个好歹……谁都知道,护短到极致的景行帝随时可能变成暴君,俘尸百万,流血千里,也并非不可能。 临近年关,没人想在这时候掉脑袋。 当然,关起门来,难免还是会好奇。 “陛下就如此偏袒睿亲王妃?不仅以雷霆手段压下流言,还亲自去灵山寻人?” “哪里是偏爱王妃,爱屋及乌罢了。” “如今王爷咳血,王妃又生死未卜……陛下与王爷兄弟情深,自然是亲自去一趟的。” “话说回来,到现在都没人知道,那昭华郡主的生父……究竟是谁吗?”有人按捺不住好奇,低声问道。 究竟是无媒苟合?还是被人强迫? 可听到这话的人无不脸色大变,警惕地看了看四周,连忙小声劝阻,“此事涉及天家隐秘,不讲不讲。” 皇权之威,便是如此不讲道理。 可以赐予无上荣光,也可以瞬间将人碾为齑粉。 至于秦宴亭当街为宁姮怒揍传谣者的事,自然也有人奇怪。 这秦小公子何时与睿亲王妃搭上如此深厚的关系了?竟是一副为“红颜”不顾一切的拼命架势…… 后来有人想起,镇国公府请了王妃去诊治大公子的腿疾,一度奉为座上宾,礼遇有加。 这么一联想,秦小公子或许是为了报答王妃救治兄长的恩情,才如此维护。 倒也就不那么奇怪了。 …… 崖壁的山洞里。 宁姮没死,但眼下遇到一个千古难题——孩子饿了,她没奶。 众所周知,这种悬崖峭壁边,必有顽强生长的歪脖子树。 当时,前有刺客步步紧逼,后有万丈深渊。 宁姮果断选择了赌一把——跳崖。 她以前上山采药,也不是没爬过峭壁,经验告诉她,只要在坠落过程中,能幸运地抓住一根结实的藤蔓,或者底下恰好有个深潭水泊什么的,那就肯定死不了。 事实证明,她赌对了,也确实没死。 下落到中途,直接掉在一棵从崖壁斜伸出来的歪脖子树上。 粗壮的树枝和茂密的叶子缓冲了下坠的力道,尽管撞得她眼冒金星,但总算捡回了一条命。 往上面瞅,高不见顶;往下面瞅,深不见底。 幸好,天无绝人之路,环顾四周,宁姮发现右手边不远处,崖壁上有一个黑乎乎的大山洞。 宁姮眼睛一亮。 可冷静地算了一下位置和距离,发现自己又得赌一把。她需要从这棵歪脖子树上,攀着嶙峋的崖壁,移动到那个山洞入口处。 这段距离不长,但崖壁湿滑,不好落脚。 若是运气好,成功进了山洞,暂且安身,就能撑到阿婵找来。 如果中途脚下一滑,或者力气不济……家里那几个男人,恐怕就得准备吃席了。 最终,宁姮凭借着堪比岩羊的灵活攀爬,和惊险的“蛇皮走位”操作,在耗尽最后一丝力气前,成功进了那个山洞。 宁姮躺在地上,胸口剧烈起伏,长舒了一口气。 “呼……好了,暂时死不了了。” 可低头往怀里一看,心又提了起来——小宓儿双目紧闭,小脸上沾满了灰尘和草屑,安安静静的,一点动静都没有。 不知道是掉下来的时候被震晕了,还是给吓昏过去了…… 哪怕已经尽力调整姿势来减轻下坠的震力,但这毕竟还是个小孩子。 宁姮连忙伸手,两指搭在宁缨脖颈间,然后又小心地探了探女儿的鼻息。 ……还好,还有气。 宁姮才放下心来,随即又觉得有些好笑。 别人家的凤子龙孙,哪个不是金尊玉贵地养在深宫,半点风险不敢冒? 可怜她家小宓儿,才三个月大,就跟着她这个不靠谱的娘亲经历了逃避刺杀、坠崖落树、崖壁攀岩等一系列高难度“冒险活动”。 宁姮摸了摸鼻子,有些心虚。 没办法,她这人可能是太“瞩目”了点,好多人都上赶着想要她死,连带着孩子也跟着遭殃。 她打量了一下这个山洞,里面空间还挺大,只是深处黑黢黢的,看不清到底有多深。 洞口附近相对干燥,有些散落的枯枝和干草。 她先将襁褓小心地放在一处平坦干燥的岩石上,用外袍垫着,然后开始在山洞里收集能用的枯枝干草,打算生一堆火。 一来取暖,二来驱赶可能的野兽,三来……如果有救援,飘上去的烟火也是信号。 可惜成了王妃后,出行都有人伺候,身上根本没带火石这类野外生存必备之物。 如果是她从前上山采药的行头,那包袱里可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工具都有…… 没办法,只能采用最原始的方法——钻木取火。 折腾了好一阵,累得手臂都软了,终于,微弱的火星引燃了干燥的绒草,橘红色的火苗渐渐升腾起来,驱散了洞内的寒意和黑暗。 生了火,宁姮才顾得上检查自己这一路受了多少伤。 无痛症这毛病,说好也好,说不好也不好。 好处是不用忍受疼痛的折磨,坏处是,连痛楚这个最直接的预警信号都没有,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哪里受了伤,伤得多重。 借着火光低头看去:手上、胳膊上、膝盖……几乎布满密密麻麻的擦伤和刮痕,她皮肤白,看着就颇为骇人。 右臂关节处传来一种异常的松脱感,动起来很不灵便。 宁姮:“……” 怪不得刚才攀爬的时候,感觉右臂用起来那么不顺手,还以为是累脱力了,原来是脱臼了。 宁姮也实在没招了。 她估摸着角度和位置,深吸一口气,握住自己的右小臂,猛地向上一托,再一拧。 “咔哒”一声轻微的脆响,脱臼的关节被宁姮硬生生给接了回去。 偶尔咳嗽有些难受,胸腔肋骨应该断了几根,不过宁姮情绪稳定得可怕,反正目前为止,她没吐血,也没有妨碍行动的滞涩地方,姑且认为死不了。 有火,有温度,就不怕失温。 可不知道怀瑾他们什么时候能找到这里,她需要食物和水来维持体力。 宁姮扒着洞口边缘,小心翼翼地探身出去。 然后就惊喜地发现——外面那棵救了她一命的巨大歪脖子树,上面竟然挂着不少饱满的果实。 这竟是一棵野冬枣树! 最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成功摘了一大捧枣子的宁姮,愿将自己称为古代版贝爷。 虽然她只听阿娘说起过这个人物,还没亲眼看见过。 ------------ 第162章 看谁先找到宁姮 “宓儿,咱娘俩失踪的消息传回去,你爹爹怕是急死了……” 吃着枣子烤着火,宁姮心态良好。 甚至还有闲心跟“昏睡”中的女儿聊天。 她将孩子放在自己并拢的膝盖上,借着火光,慢慢地摘掉粘在小家伙头发和襁褓上的枯草叶子。 “你爹爹那身子骨,本来就不好,这一着急上火,吐了血可怎么好?” “还有你亲爹,那更是残暴,着急起来就爱砍人脑袋……希望德公公他们能拦着点,别把京城杀得血流成河……” 宓儿继续昏迷中。 “这里太高了,贸然下去肯定得摔死,咱娘俩呢,就好好待在这山洞里,看他们谁先找过来……” 顿了顿,宁姮叹道,“啧,要是让你舅舅先找来,你娘我怕是会被唠叨死。” 殷简哪哪儿都好,就是爱念叨,瞎操心。 好好的一个弟,硬生生把自己活成了哥和管家公。 其实宁姮自己不是个爱絮叨的人,平日里能动手绝不多话。但现在,人在荒山野洞,身边只有一个不会回应的小婴儿,只能自己跟自己说说话,排解一下这突如其来的孤寂。 其实她心里有些郁闷。 怎么看话本子里,别人都是男女主角坠崖,缠缠绵绵地生出情愫。 要么就是因祸得福找到武功秘籍,从此一统江湖,走上人生巅峰。 怎么轮到她,就是带着个奶娃娃,在悬崖山洞里啃枣子。 还得担心家里几个男人有没有急出毛病? 有没有搞错。 宁姮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自言自语着,渐渐地,眼前火光变得迷蒙,睡意如同潮水般涌来,她依偎着温暖的篝火,眼皮越来越沉…… 可还没等那睡意将她完全吞没,就被一阵微弱却清晰的婴儿哭声给彻底惊醒了。 “呜……哇……” 宓儿醒了。 “哇——”宓儿是个很省心的孩子,平日里谁抱都行,给什么小玩意儿都能自己玩半天,不哭也不闹。 就喜欢咧着没牙的小嘴冲人笑,甜得能腻死人。 奈何从昨晚到现在,经历实在太过“丰富”。 可能是被陌生的环境吓到了,也可能是从悬崖上跳下来那一连串的失重、撞击、颠簸,对一个小婴儿脆弱的感官刺激太大。 哪怕宁姮尽力护着,没让她受什么明显的外伤,但心理上的惊吓是实实在在的。 小家伙瘪着小嘴,先是小声地抽噎,随即越哭越大声,豆大的泪珠跟断了线的珍珠似的,啪嗒啪嗒往下掉,小脸很快就被泪水浸湿了。 宁姮表示完全理解。 这要是换了她小时候,经历这么一遭,指不定怎么鬼哭狼嚎呢。 “宓儿乖,阿娘在呢,没事了,都过去了啊……”宁姮轻轻拍着女儿的背,用自己能夹出来的,堪称最温柔的声音哄着。 “哇……呜……呃……” 小东西才三个月大,本来就小小一团,哭起来浑身都在颤抖,显得格外细弱可怜,听得人揪心。 这要是她亲爹和后爹、舅舅在,心恐怕都要被她哭碎了,恨不得把全天下最好的东西都捧过来。 宁姮边叹气,边用相对干净的里衣袖口给女儿擦眼泪。 她不得不承认,在哄孩子这方面,她可能是家里最不擅长,也最没耐心的那个了。 小家伙足足哭了小半炷香的时间。 直到嗓子都有些哑了,小身子一抽一抽,哭声才渐渐转为委屈的呜咽。 宁姮松了口气,“乖宓儿,不哭了啊……你看,嗓子都哑了,多难受。” “娘喂你喝奶好不好?喝了奶就有力气了……” 也不知是不是理解了“喝奶”这两个字,还是单纯哭累了想要安抚,小宓儿小嘴一瘪一瘪地看着宁姮,发出了一个带着哭腔的短促音节,“啊……” 宁姮刚要松口气,以为自己终于安抚住了这个小祖宗。 可下一秒,一个被她刚才情急之下忽略的问题,如同闪电般劈进她的脑海—— 不对! ——她没奶啊。 当初宓儿出生时,府里早早备下了三四个奶水充足的奶娘,根本用不着她这个王妃亲自喂奶。 宁姮也乐得轻松,懒得大半夜一次次爬起来,便直接喝了回奶的药。 这都过去三个多月了,早就一滴奶水都挤不出来了。 望着小家伙那朦胧的泪眼,渴望的小嘴,宁姮头一次感到了深深的无力:“……那什么,乖宓儿,要不咱们稍微忍一下?饿两顿也……饿不死人的,是吧?” 小家伙鼻尖抽动了下,小嘴瘪得更厉害,眼看新一轮的洪水就要决堤。 宁姮立马妥协,“……祖宗,你先别哭。娘想办法,想想办法啊……” 要说当初宁骄捡到还是婴儿的宁姮时,也没奶,但那时候好歹是在村里,东家讨一口,西家求一点,总能凑合着喂百家奶也能长大。 可现在这荒山野岭,悬崖峭壁,上哪儿找奶去? 真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宁姮真是没法子了。 幸好半山腰雾气弥漫,山顶的积雪融化,雪水顺着湿润的崖壁缓缓滴落。 宁姮用宽大的藤蔓叶子卷成漏斗状,小心地接了一些干净的雪水。 她又挑了几个相对饱满的野枣,挤烂,再将汁水混合在雪水里。 “乖乖,稍微先喝点水润润……实在不行,娘就只能给你喝点血了……” 这么小的婴孩,每隔一两个时辰就需要喂一次奶,虽然不至于饿死,但长时间下去,绝对能把孩子饿得虚弱晕厥。 这野枣水起码能补充一点糖分和水分,缓解饥饿感。 至于喂血,那是实在没办法的下下之策 小宓儿大概是真渴了,也饿得厉害,小嘴本能地吮吸着叶沿滴下的液体。 虽然味道跟香甜的奶水完全不同,但她还是皱着小小的眉头,勉强喝下去了,然后委屈地小声哼唧着,拱到母亲温暖的怀里。 宁姮这才长舒一口气,疲惫地靠在岩壁上。 …… 第二日醒来,火堆只剩微弱的火星。 宁姮重新将火生起来,继续给孩子喂雪水。 可饿了一天一夜,这点糖水根本无法满足婴儿生长的需求,小宓儿的精神明显萎靡下去,变得有气无力。 宁姮只能采取下下之策。 到了傍晚,哪怕挨着燃烧的火堆,宁姮也感觉到一阵阵发冷。 有可能是失血和饥饿导致的虚弱,也有可能是骨头断裂的影响,加之外感风寒,病了。 啧,再不找来,她们娘俩恐怕真要交代在这山洞里了。 渐渐地,天色全然漆黑,只余火堆跳跃的微光。 不知过去了多久。 除了洞口呼啸而过的凛冽风声,宁姮在昏昏沉沉间,隐约似乎听到了其他动静……是脚步声? 紧接着,她冰冷僵硬的身体好似被小心翼翼地拥入了一个坚实而滚烫的怀抱。 谁来了? 是怀瑾吗,他身子那么弱,怎么上来的……还是临渊? ------------ 第163章 殷简偷来的吻 “阿姐,阿姐!” 是殷简。 他总算找到她了。 宁姮失踪的消息传到京中,殷简闻讯,二话不说便扔下手中所有事务,快马加鞭便冲出了京城。 可灵山范围极其广大,山势复杂,加上山上积雪厚重,化开后道路泥泞湿滑,连清晰的脚印都不容易留下。 要在茫茫大山里找到一个人,何其艰难。 殷简几乎要将牙齿咬碎,不得已动用了隐藏在暗处的,从未在宁姮面前显露过的势力。 当初他和阿婵眼睁睁看着母亲惨死,这份血海深仇,殷简从未忘却。 他借着外出采购药材的名义,频繁来往于南越和大景之间,暗中联络旧部,积蓄力量,培养属于自己的死士和暗线,为的便是有朝一日,颠覆南越朝堂,将那些仇人赶尽杀绝。 可渐渐地,殷简复仇的心思慢慢淡了。 他开始觉得,大景很好,若县也很好……他想留在阿姐身边。 不过那时,他手底下的势力,已经不容小觑。 百草堂济仁救世,是明面上的善。 他私下培植的势力,干的却是些见不得光的勾当——劫富济贫,刺探情报,甚至参与灰色的权色交易、走私买卖……什么都沾一点。 要不然,光靠给人看病卖药那点微薄收入,医馆哪能月赚几万两雪花银? 这些暗处的肮脏营生,殷简一直瞒着宁姮,没敢让她知道分毫。 他怕阿姐知道他私下做的这些事,会觉得他不再是那个单纯的弟弟。 可现在,殷简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他动用了所有的暗线。 幸好,殷简手底下这些人消息灵通,加上走南闯北,对山野地形更为熟悉,竟然比皇帝的侍卫和京畿营的人马还先一步,锁定了断崖附近的范围。 然而殷简带着人,在悬崖底下如同疯狗般搜寻了一整天。 几乎把每一寸土地、每一片灌木丛都翻遍了,还是不见宁姮和孩子的踪影。 手下有人见悬崖高耸,下面还有动物踪迹,便大胆猜测,会不会是被野兽叼走吃了……话未说完,便被殷简一剑割断了喉咙。 他擦掉剑上血迹,浑身寒戾,“不会说话就去死。” 殷简不信宁姮会死。 ……就算是真的死了,他也要找到尸体。 哪怕阿姐没了,也要和他葬在一起,他们才是一家人,永永远远的一家人。 不管手下人如何劝阻,殷简还是执意要从崖底,亲自攀爬上去搜寻。 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是他先找到的。 当看到洞内早已熄灭的灰烬旁,地面血迹斑斑,歪着脑袋靠在冰冷岩壁上,脸无血色的宁姮时—— 殷简呼吸几乎停滞,“阿姐……” 他踉跄着冲过去,小心翼翼地将冰冷的宁姮拥入怀中,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阿姐你醒醒!” 宁姮额头滚烫,触手灼人,已经烧得迷糊了过去,对外界毫无反应。 殷简快速检查了她身上的伤势,手臂、膝盖,全是大小不一的擦伤和刮伤,手掌心还有一道新鲜的凝结着血痂的伤口…… 他心里揪痛,从前在若县,虽然偶尔有磕碰,阿姐何曾受过这么多的伤? 都怪那两个废物男人! 殷简将带来的药捏碎,用温水化开,送到宁姮唇边,“阿姐,张嘴……把药吃了,吃了药就好了……” 可宁姮昏迷着,牙关紧闭,根本就没有意识吞咽。 药水顺着她苍白的唇角流下,滴落在衣襟上。 殷简连忙伸手去擦,又尝试了几次,还是喂不进去,反而弄湿了她的下巴和衣领。 殷简眸光一暗,“阿姐……冒犯了。” 说罢,他含了一口药汁,俯下身,慢慢撬开宁姮的齿关,将温热的药汁渡了进去。 唇齿相接的触感既陌生又美妙,殷简浑身近乎神经质地颤栗起来。 是激动,也是后怕。 “阿姐,幸好你还活着,我好怕自己来晚了……”喂完药,殷简抵着宁姮的额头低声喟叹,平复躁动的心绪。 其实宁姮比刚捡回宁家的殷简大不了几个月,但看他们俩可怜,一直默默承担起照顾弟弟妹妹的责任。 可殷简不想把她当姐姐。 却又不得不承认,家人之间的羁绊,是比青梅竹马更亲密,更深入骨髓的存在。 殷简从未和任何女子有过亲密接触,不知道亲吻的感觉原来是如此之好,如此令人沉沦。 哪怕……只是偷来的,趁她无知觉之时。 殷简给宁姮的擦伤涂上药,小心将她手掌心包扎好,然后埋在宁姮脖颈处,贪婪地汲取着她的气息。 唇舌间依旧残留着药汁的苦涩滋味,可她身上独特的冷冽药香,瞬间点燃了殷简心头那团压抑了多年,浓烈到几乎要将他焚毁的情愫。 借着喂水的名义,殷简趁人之危,又轻轻啄吻了两下那柔软的唇瓣。 这浅尝辄止的“偷窃”并不能平息殷简心中的火焰,反而让那渴望燃烧得更加猛烈。 他低下头,带着痴迷与虔诚,从额头到眼睫,再到挺翘的鼻尖,如同膜拜神祇般,细细密密地轻柔吻过一遍。 “阿姐……” 双臂本来是紧紧箍着,可又怕力气重了将她弄疼,殷简只能极力克制着,强迫自己离开那令他眷恋的温度。 他随手将火折子扔进灰烬,重新点燃了火堆。 橘色的火光跳跃起来,驱散了洞内的寒意和黑暗。 正要将宁姮安顿得更舒适些,就听到两人身体之间,传来一声细弱却清晰的不满哼唧。 “啊……” 是已经被挤得扁扁的宓儿。 ------------ 第164章 不当舅舅当爹爹 小家伙很委屈。 本来她是被母亲护在怀里的,奈何这“无良舅舅”根本没发现,或者说被忽略了个彻底。 两人越靠越近,宓儿都快被挤成一张小饼子了。 才终于忍不住,伸出没什么力气的小手,软软地去推殷简。 “呜……哇……” 殷简低头看去,对上一双委屈巴巴看着他的乌黑大眼睛,还有那瘪瘪的,似乎准备开嚎的小嘴。 或许是随了她爹的强劲体质,这么小的年纪,折腾这几天,从那么高的地方坠下来,竟然一点事都没有。 只是有些虚弱,饿得没了力气。 殷简无奈地叹了口气,伸手,轻轻摸了摸那小脑袋瓜。 其实对殷简而言,比起隐约有某个讨人厌的皇帝影子的脸,小宓儿的五官轮廓,其实更像阿姐小时候。 加上不是混小子,身体里又流着阿姐的血,殷简对她倒也没那么排斥和讨厌。 看着小家伙蔫蔫的样子,语气不自觉地放软。 “饿坏了吧,舅……”这个恶心的称呼到了嘴边,又让殷简硬生生咽了回去。 谁要当她的舅舅! 他自己改了口,“爹爹给宓儿带了喝的……” 殷简虽然来得很匆忙,但准备的东西一样都没少。 怕宁姮受伤,带了各种内外伤药和退热药;怕孩子饿,特地带了个小水壶,里面装了温热羊奶。 虽然宓儿不懂为什么自己忽然又多了一个“爹爹”,但带着奶香的东西凑到嘴边,饥饿的本能立刻占据了上风。 她急切地张开小嘴,含住水壶的软嘴,用力地吮吸起来,发出“咕咚咕咚”的吞咽声。 吃饱喝足,小家伙甚至满足地打了个小小的奶嗝。 蜷着小身子依偎在母亲和“新爹爹”之间,精神似乎都好了一点。 …… 温暖的火堆旁,宁姮身上异常的热度在药效下慢慢褪去,却因为本能寻求热源,无意识地往殷简怀里钻了钻。 殷简身体微微一僵,随即涌上巨大的,几乎要将理智淹没的满足感。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抱过阿姐了。 自从她嫁入睿亲王府,便不能再像从前在若县时那样朝夕相处,同住一个屋檐下。 这也是为什么,殷简内心深处,会那么阴暗地盼着陆云珏早点病死。 他死了,阿姐就没有牵挂了。 殷简用披风小心地将宁姮连同她怀里的小宓儿一起裹住,紧紧抱在怀中。 仿佛此刻,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三个。 一家三口依偎在一起,就是完完整整的一家人。 殷简低头,看着宁姮苍白却依旧绝色的侧脸,眼神痴缠而偏执,声音低得如同梦呓,“阿姐,他们都护不好你,让你一次又一次陷入危险……我带你走,好不好?” “我们离开这里,不回若县,也不去南越……你是大景人,这里有很多地方,山清水秀,民风淳朴,随处都可以安家。” “如果你愿意,我们完全可以一起生活。” 就像以前那样…… 似乎是听到有人在耳边不断絮叨,昏迷中的宁姮无意识地蹙了蹙眉,嘴唇微微翕动。 “怀瑾……” 殷简脸上那瞬间升起的憧憬,如同被冰水浇熄的炭火,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沉郁的阴鸷。 怀瑾,怀瑾,又是他! 手臂不自觉地收紧,却终究是没舍得弄疼她,又猛地松开了力道。 殷简只是垂下眼睫,遮住了眸中翻涌的酸涩与不甘。 “阿姐,我不是他。” 终究是没能忍住,那压抑了许久的话从他喉间溢出,“那个陆云珏到底有什么好的,一个手无缚鸡之力,随时可能咽气的病秧子罢了!” 他顿了顿,“……你喜欢他温柔,我也可以很温柔的,我会将宓儿视如己出,当成自己亲生女儿的。” 宁姮依旧昏睡着,毫无反应。 她的脑袋靠在殷简肩上,如墨的青丝倾泻而下,遮住了那双平日里或狡黠或冷静的眼眸,此刻只余下恬静的睡颜,却愈发让人沉溺。 殷简看得痴迷,心口却像是被钝刀子割过一般,又疼又涩。 他低下头,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带着无尽的爱恋与卑微的祈求,“……你什么时候能看看我呢?” 不知什么时候起,洞外飘起了细密的雪花。 “……阿姐,外面下雪了。” 殷简收紧手臂,冰凉的唇瓣轻轻擦过她的发顶,声音低柔,“晚上不好攀下去,我们就在这山洞里,再待一晚……明早再回去,好不好?” 就让他再偷一晚的相处吧。 宁姮喝了药,睡得更沉了。 殷简却像是得到了许可一般,唇角勾起一抹心满意足,甚至带着几分孩子气的弧度。 他低头,在她发间落下一个轻吻。 “我就当你答应了。” …… 宁姮恢复意识已经是第二天清晨。 周身很温暖,肩膀和屁股下面也不再是硌人的岩石或枯草,而是变成了某种柔软且有弹性的触感。 就好像……被人抱着? 这个念头让她混沌的意识瞬间回笼,昨天下午她就不太舒服,头晕目眩,强撑到晚上,依稀感觉到有人靠近,然后便彻底失去了知觉。 她猛地回头,便对上殷简一瞬不瞬的视线,他微微一笑。 “阿姐,早上好。” 哪怕在山洞将就着睡了一晚,殷简也无半分狼狈,无损他昳丽出众的容颜。 如果阿婵在这里,肯定要翻个大大的白眼,吐槽这个不分场合都要开屏的公孔雀。 “……嗯?”宁姮道,“阿简,怎么是你?” 殷简勾起唇角,“因为……只有我能找到你。” 宁姮没听出他话里那复杂的弦外之音,只是本能地想起了最重要的事,“宓儿怎么样,还是活的吗?” 殷简解开披风,宓儿就趴在他温热的胸膛上,被柔软的布料包裹着,小脑袋侧向一边,睡得小脸红扑扑的,呼吸均匀。 看起来比昨天精神多了。 “宓儿没事,我带了羊奶上来,喂过她了。” 殷简轻声道,随即目光又回到宁姮身上,眉头蹙起,“但是阿姐,你为什么就不能好好照顾你自己?你身上这些伤……” 来了。 宁姮瞬间觉得头大如斗。她就知道,要是被阿简先找到,绝对逃不过他这一顿“爱的唠叨”。 她几乎是条件反射地伸出手,精准地揪住了殷简的嘴。 和当初揪赫连𬸚一模一样。 别问为什么如此熟练,问就是从小到大练出来的。 “好了唠叨公,别念了。”宁姮喝了药,睡了一晚,感觉精神又恢复得七七八八,“咱们当务之急是先下去,要不你姐夫得急死了去……” “对了,你带绳索了没?” 本来因为这亲昵举动神情而有所缓和的殷简,在听到“姐夫”这刺耳的字眼时,表情控制不住地扭曲了一瞬。 但他很快就恢复如常,只是语气淡了下来:“没有。” 殷简是纯手攀爬上来的。 要带伤药、羊奶和披风,拿不下那么多了。 宁姮陷入了沉思,“……那咱们三个怎么下去?” 话音刚落,山洞外“簌簌”降下两根绳子,一道纤细矫健的身影从天而降,“阿姐。” ------------ 第165章 不要占着夫君位置 自家人果然就是那么可靠啊。 最终,小宓儿被阿婵固定在胸前,身手敏捷地开始向下攀爬。 而宁姮——则是被缠在殷简身前,整个人活像只挂在树上的树懒。 宁姮:“……” 她疑惑,且非常不解。 “……为什么我们非要这个姿势?”她忍不住问道。 这个当然是殷简的私心,但他面上却装得冠冕堂皇,“因为阿婵力气没那么大,只能抱好宓儿。” 下方不远处的阿婵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冷笑,“呵呵。” 她一拳能把他打死好吧。 “我知道……”宁姮:“我的意思是,我可以自己抓着绳子滑下去。” 有绳子,谁还不会顺着下了?虽然她现在有点虚,但下去应该问题不大。 殷简边踩着崖壁上凸起的岩石向下,边道,“你生病了,内伤叠外伤,中途脱力失手怎么办?以后宓儿问我要娘,我上哪里再找一个一模一样的阿姐赔给她?” 宁姮道,“……谢谢你,想得可真周到。” 好歹是在半山腰,从上往下攀爬,即便有绳索借力,也相当耗费体力和时间。 宁姮其实有点心急。 距离她失踪已经过去这么久,不知道有没有消息传回去,怀瑾和临渊恐怕得急疯了。 …… 她猜得一点不错,山崖下的两个男人,此刻状态已是濒临崩溃的边缘。 已经是第三天早上了。 不仅赫连𬸚不眠不休,双眼布满血丝,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狂暴气息。 就连陆云珏也不顾所有人的劝阻,拖着病体,硬是留在崖底。 侍卫们几乎把悬崖底下每一寸土地都翻了个底朝天,水潭潜下去摸过,乱石堆一块块搬开看过,甚至连附近野兽的洞穴都进去掏过了。 依旧……一无所获。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淹没每个人的心。 最终,最后的希望只能寄托在陡峭的山崖之上,派了身手最好的侍卫上去搜寻。 赫连𬸚几次想亲自上去,都被德福带着一群侍卫死死跪地拦住。 德福哭得老泪纵横,“陛下,奴才求您了!崖壁危险,又起了大雾……那么多侍卫都上去了,少您一个不少!您是万金之躯,是大景的天啊!若是龙体因此有丝毫损伤,奴才万死难赎,大景江山又该如何是好?!” 妻女都护不好,何谈大景江山? 就在赫连𬸚耐心告罄之际—— 忽然有侍卫欢天喜地地冲出来,连滚带爬,声音因为激动而劈了叉,“找到了找到了!” “陛下,王爷,找到王妃和小郡主了!” 陆云珏和赫连𬸚猛地抬头。 “真的?!”两人异口同声。 德福心弦一松,差点瘫倒在地,心中连念了好几声阿弥陀佛,老天保佑。 若是王妃真出了岔子,他屡次阻挠陛下,恐怕也不用活了。 德福连忙起身,搀扶着陆云珏,跟着报信的侍卫,跌跌撞撞地朝着绳索垂落的方向奔去。 山间的迷雾渐渐被晨风吹散,视线变得清晰。几道身影在绳索上缓缓下降,越来越近。 阿婵抱着襁褓,第一个稳稳落地。 紧接着…… 所有人都愣住了。 只见殷简抱着裹在披风里,被绑得严严实实的宁姮,以一种极其亲密的姿态,从绳索上滑落,稳稳站在地上。 比起嘴唇干裂,衣摆和靴子沾满泥污,狼狈到极点的陆云珏,殷简称得上是英雄救美后的飒爽之态。 他淡定地解开绳索,将宁姮打横抱起,径直向众人走来。 那淡然的姿态神色,简直比正宫还正宫。 陆云珏什么都顾不上了,挣脱德福的搀扶,踉跄着扑上前,“阿姮……” “阿姮你还好吗?有没有哪里受伤?” 宁姮道,“我没事,只是一点小伤,已经好多了……是阿简小题大做,非要这么绑着下来。” 看着自家夫君这副“脏脏包”的模样,她既心疼又好笑。 宁姮伸出手,用还算干净的袖口,轻轻抹去他脸颊上不知何时蹭上的泥点,“瞧你,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 “别担心了,我真的没事,宓儿也好好的。” 目光转向旁边一直沉默伫立的赫连𬸚,“表哥也是,别担心,还有……辛苦了。” 这几天,他们肯定都着急坏了。 赫连𬸚将宓儿接过去,漆黑的视线落在宁姮脸上,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似乎将千言万语和连日来的沉重恐惧与压力,都尽数咽了回去。 “……没事就好。” 宁姮无事,孩子也安然无恙,陆云珏总算是将连日来高悬的心放回了肚子里,苍白的脸上也恢复了一丝血色。 他上前一步,“此番多亏阿简了,辛苦你。” 说着,他便伸出手,想要从殷简怀中接过宁姮,“马车已经在外面候着了,我带阿姮回去好好休息……” 然而,殷简抱着宁姮的手臂却纹丝未动,甚至隐隐有收紧的趋势。 “……简弟?”陆云珏伸出的手悬在半空,有些愕然地看着他。 赫连𬸚也皱了皱眉,目光沉沉地落在殷简身上。 一时间,崖底的气氛变得有些凝滞。 侍卫们不明所以,但也下意识地放轻了呼吸。 连德福这样见惯了风浪的老油条,心中也直犯嘀咕:王妃这位弟弟是正经的吗,怎么……看着不太对劲? 那眼神,那姿态,可不像是单纯的姐弟情深啊。 宁姮轻轻拍了拍箍在自己腰间的手臂,“阿简,我累了,想回去休息。” 黑涔涔的视线落在对面的陆云珏和赫连𬸚身上。 听了宁姮的话后,殷简最终,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松开了手臂,将宁姮交给陆云珏。 “姐夫……好好照顾阿姐。” 他一字一句,如同淬了冰的刀锋,“不要再有下一次。” 既是提醒,也是警告。 若再让阿姐涉险,他不介意亲手送这位“姐夫”……早点下去见阎王。 既然没本事护住,就不要占着“夫君”这个位置。 他会将阿姐藏起来,藏到一个谁都找不到,谁也伤害不了她的地方。 ------------ 第166章 早晚都当寡妇 回到睿亲王府,吃饱喝足,又洗了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澡。 宁姮终于有种“回家真好”的踏实感,长舒了一口气。 阿婵以一敌众,只受了皮肉轻伤,已经自行上药包扎了。 宁姮外感风寒,内里骨头断裂需要修养,身上刮擦出来的伤口也不少,掌心那道尤其深。 陆云珏也好不到哪里去。 本就体弱,这几天忧思过甚,还急得吐了血,此刻脸色比宁姮还要苍白几分。 好嘛,这一屋子上下,愣是凑不出一个全须全尾的“好人”来。 见大主子和小主子都完整回来,王管家激动得老泪纵横,亲自守在药炉子前,将熬好的汤药和补品一趟趟地往主院里送。 喝了安神和祛风寒的药,夫妻俩就这么病歪歪地依偎着,十指紧紧相扣。 疲惫如潮水般涌来,两人竟就这么沉沉睡去,一直睡到了天色擦黑。 再次醒来,已是酉时末。 陆云珏比宁姮先醒转,这两天,他根本就没合过眼,精神极度紧绷,稍有风吹草动便会惊醒。 看着身边安然的睡颜,心头那块大石总算彻底落了地。 只是喉间总有种挥之不去的干涩痒意,让他忍不住想咳嗽。 陆云珏忍耐着,轻轻拂去宁姮睡乱的发丝,在她眉心轻轻一吻,才披上外袍,轻手轻脚走到门外。 一到门外,压抑了许久的咳嗽便再也控制不住,如同决堤般爆发出来。 “咳咳……咳咳咳……” 陆云珏连忙用手紧紧捂住自己的嘴,弯下腰,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一般。 “王爷,您还好吧?”王管家不放心,一下午都守在门外。 听到咳嗽声立刻上前给陆云珏拍着背,满脸忧色。 剧烈的咳嗽让陆云珏原本苍白的脸染上不正常的潮红,但这潮红褪去后,却显得他更加虚弱无力。 没找到宁姮之前,他全凭一股意志力强撑着,如今人找回来了,心神一松懈,连日来的透支和那口淤积的急火仿佛瞬间反噬,旧疾似乎又有复发的迹象。 “王伯,我没事……咳咳……”陆云珏勉强止住咳嗽,声音嘶哑。 王管家连忙搀扶着他到廊下的长椅坐下,拍背顺气,“您这身子,还是得针灸才行啊,要不,老奴去宫里请个太医先用着……” 从前王妃几乎每天都给王爷扎针调理,最长间隔也没超过两日。 这回耽搁太久,王管家是真怕王爷这刚见起色的身子骨,又给拖垮回去。 “以前太医扎的针不少,也没什么用,咳咳,我没事……” 陆云珏喘匀了气,摆摆手,“放心吧,我对自己的身体有数。” 他还要陪阿姮长长久久,看着宓儿长大,不会在这时候就倒下。 王管家又是心疼又是无奈,只能默默给他披好厚实的披风,长长叹了口气,“唉……” 抬眼便看见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抱着襁褓从院外走进来。 “参见陛下!”王管家连忙躬身行礼。 “表哥,咳咳……” 赫连𬸚抱着宓儿,眉头微蹙,单手托住他单薄的胳膊,“咳得这么厉害,药喝了吗?” 陆云珏:“早上的喝了,晚上的等会儿喝……” 听到熟悉的声音不住咳嗽,被赫连𬸚抱着的小宓儿似乎被惊动了,发出细弱的咿呀声。 “啊,啊……” 小手努力朝陆云珏的方向伸了伸,似乎想要去够他,黑葡萄般的大眼睛里带着懵懂的担忧。 陆云珏心中一暖,却不想过了病气给孩子,只是捂住唇,用手轻轻碰了碰那开花的小爪爪。 “爹爹没事,宓儿别担心……” 陆云珏缓了缓,“表哥,别告诉阿姮,我等会儿喝了药就好了……她还没醒,我们去书房说吧。” 赫连𬸚的目光却越过他,落在他身后,“醒了。” 陆云珏身子微僵,却又剧烈咳嗽起来,喉间甚至涌上一抹腥甜。 紧接着,帕子中心便染上点点红色。 “咳咳……” 宁姮缓缓走过来,不由分说地扣住了他的手腕,凝神诊脉,而后叹了口气。 “陆云珏,我看你是真想让我年纪轻轻就变成寡妇。” 陆云珏反而弯了弯眉眼,苍白清俊的脸上浮现一抹笑意,“这不是迟早的吗?” 宁姮:“……” 赫连𬸚:“……” 陆云珏连忙补充,“我开玩笑的。” 可另外两人都快被这冷笑话给冷死了。 宁姮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明天我给你药里加双倍黄连,看你还笑不笑得出来。” 别说明天,陆云珏现在都已经笑不出来了。 “阿姮,不要,我很怕苦的。” 宁姮不搭这话,“王伯,晚上的药端来让王爷喝了,准备热水,等会儿药浴扎针。” “阿姮,不急,等你好了再说。”陆云珏觉得自己还能行,短时间死不了,阿姮受那么多伤,怎么能又为他劳累。 可王管家已经选择性忽略他这个王爷了,立马听吩咐办事,“是,王妃。” 宁姮:“走吧,先进去,有什么话等吃了晚膳再说。” 她纯粹是被饿醒的,肚子里唱了半天空城计。 王管家立刻吩咐下人将早就备好的晚膳摆了上来,都是病患,今晚菜式偏清淡些。 一家四口难得地围坐在一起,安静地用了一顿饭。 宁姮虽然无感疼痛,但毕竟到了伤筋动骨的地步,偶尔咳两下都牵动肺腑,不是很舒服。 上回的躺椅又派上了用场,怏怏地躺着。 这回是赫连𬸚喂的,毕竟她自己手不方便,正宫夫君那身体也指望不上。 离得近,宁姮才注意到赫连𬸚眼下浓重的黑青,和眉宇间堆积的厚重阴云,虽然极力掩饰,还是泄露了他极度的疲惫和心力交瘁。 她叹了口气。 早知道就不去什么寺庙求神拜佛了,搞得全家都半死不活的。 宁姮伸手,轻轻探了探赫连𬸚的额头。 触手微凉,并没有发烧。 应该是这几日不眠不休,加之精神紧绷所致。 “你是回来后就一直没休息吗?”宁姮问。 赫连𬸚哪里能休息,刺客要抓,京中爆发的流言要追查源头,还有幕后之人……桩桩件件,都压在他心头。 宁姮大概也猜到了,轻声劝道,“人都平安回来了,其他的慢慢追查就是,不急这一时半会儿……你是皇帝,还有那么多朝政要处理,再好的身子也禁不住累。” “……对了,里面床铺还是暖和的,你要不要去躺会儿?” ------------ 第167章 睡他们的暖被窝 “……”赫连𬸚下意识看了一眼内室那张宽大的床榻。 虽说已经达成了“三人一起过日子”的共识,但真要让他此刻去睡他们夫妻俩温存过的暖被窝。 总觉得……有点说不出的怪异。 是真的很怪。 赫连𬸚顺势抓住了宁姮还没来得及收回的手,摇了摇头,“不用,朕身体比你们俩好。” 目光落在那被纱布层层缠绕的掌心,眉头瞬间拧紧。 “手怎么伤的?” 宁姮轻轻“唉”了声,“别提了,坠崖还带个娃……宓儿饿了,我又没奶,雪水也不顶饿,只能是……放了点血喂她。” 见两个男人面色凝重,她语气轻松。 “小问题,过几天伤口长好了就没事了……别光顾着喂我,你也吃。” 赫连𬸚不觉得这是小问题,如果不是宁姮身手不错,恐怕早就没了。 陆云珏同样自责……是他的疏忽。 赫连𬸚突然道,“阿姮,朕抓了你生父生母。” 那个被阿婵绑在马车里的黑衣人命大,侍卫找到的时候,塞着嘴还在地上蛄蛹,没死。 抓回去后,几乎没怎么动用大刑,贪生怕死的他便将平阳侯薛鸿远如何重金买凶的计划和盘托出。 紫薇卫即刻出动,以雷霆之势包围了平阳侯府,将薛鸿远和从犯柳氏直接锁拿下狱。 其实除了薛鸿远和柳氏,但凡与此事稍微有点牵扯的侯府心腹奴仆、管事,也全都被投入了刑部大牢,严加审讯。 至于那些在京城疯狂散布谣言,恶意中伤宁姮的源头和推手。 赫连𬸚更是毫不留情,直接杀了一批跳得最欢的,余下的也在严刑拷打,顺藤摸瓜。 只是当时时间紧迫,找人要紧,帝王还没来得及去“料理”这些魑魅魍魉。 回来后,本想直接下令将薛鸿远处死,但想到对方毕竟是宁姮的生身父亲,弄死之前,还是有必要告知她一声。 不过……赫连𬸚眸底冰冷。 哪怕宁姮为他们求情,还是得死。 宁姮才没有求情的义务,不过还是多问了一句,“……生母?平阳侯夫人也参与其中?” 赫连𬸚点头,“算是帮凶。” ……就因为她未婚先孕,丢了侯府的脸,就要将她灭口? 宁姮摁了摁额角,也实在无力吐槽了,虽然知道没什么母女亲情可言,但这未免也太塑料了。 两人见她表情怅然,正想说点什么,起码安慰两句。 宁姮已经自我开解完毕,“我那便宜爹安排的是杀人纵火,让我坠崖的是另外一批,身手明显要好得多。” 赫连𬸚眉头瞬间拧紧,“有两批?” 其实被阿婵杀死的黑衣人尸体还没有销毁,赫连𬸚原本以为那就是薛鸿远安排的。 没想到竟是第二批。 “没错,”宁姮点头,“阿婵说我前脚失踪,后脚京中就有流言传出,时机掐得这么准,我猜这第二批刺客和散布谣言的人,应该是专程安排好的,目的就是让我‘意外猝死’且‘身败名裂’。” 宁姮在心里快速盘算着,她猜测的嫌疑人大概有这么几个。 薛婉?不太像,她比起先前变了很多,还专门还提醒她。 崔熙月……可能性挺大的,她本来就有点失心疯的感觉,又断了腿。 还有她那个三哥崔文宥,看着人模狗样,但给宁姮的感觉很不好,阴冷得像条伺机而动的毒蛇。 那些训练有素的刺客,多半跟这孙子脱不了干系。 其实,要说薛婉看她不顺眼,宁姮还能理解。 毕竟她们一个真千金,一个假千金,因为上一辈的缘故,身份对立且尴尬。 但崔熙月呢,她自问也没怎么惹到她吧,怎么就恨她入骨了,当初还挑唆她二哥来诬陷百草堂……当真是莫名其妙。 宁姮忽然想起一事,“对了表哥,我不是写信让你看着崔熙月吗,她那边有何异动?” “信?”赫连𬸚闻言一愣。 陆云珏也惊讶地看向宁姮。 兄弟俩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底看到了疑惑,“什么信?” 宁姮也疑惑,“去云敬寺之前,薛婉告诉我,崔熙月手里有我的把柄,让我小心,我猜可能是关于宓儿的身世,便让你们留意崔家。” 陆云珏拿出当时的纸条,“可王伯只收到这个,说你陪祖母去寺里,第二日就回来。” 宁姮接过来看,字迹和她的几乎一模一样,“……这不是我写的。” 看来根源就在这里了。 如果那封预警信顺利送到,赫连𬸚必定会提前派人看住崔家,崔熙月就算想作妖,也没那么容易成功,后续的流言和刺杀恐怕都不会如此顺利。 赫连𬸚浓眉紧蹙,立马下令让暗卫连同五城兵马司的人,捉拿崔熙月及其同党。 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可半个时辰后,暗卫回禀,“陛下,那崔熙月同崔文宥早已不知去向。府内下人说,小姐腿伤需要静养,少爷陪同外出寻医,已有两日未归。” 宁姮轻啧一声,“跑得倒挺快。” “另外,平阳侯府一名叫‘李康’的小厮,于二十五日下午未时三刻左右,被人发现死在通往睿亲王府的巷子里,是被人割喉灭口。” 当初,宁姮是随便选了个小厮去送信的。 本不是什么很劳累的活计,给的银子也不少,却没想到……他会因此丧命。 宁姮叹道,“……怀瑾,替我送五百两给李康的家人,将人好好安葬吧。” 陆云珏握紧了宁姮的手,“好,我去安排。” 赫连𬸚眼底寒光渗人。 好啊,真是好得很,就差把他这个皇帝的脸面摁在地上摩擦了。 “传令下去,布下天罗地网,不惜一切代价,给朕抓住他们!” 暗卫肃然应道,“是!” 赫连𬸚:“德福。 暗卫离开,守在门外的德福立马推门进来,“奴才在。” “拟旨。”赫连𬸚冷然道,“前丞相崔诩之女崔熙月,子崔文宥,因不忿崔诩获罪身亡,对朕及皇室心怀怨怼,故意编造恶毒流言,构陷睿亲王妃清誉,使睿亲王病体加重,其心可诛! “着,崔氏全族,即刻锁拿,流放瘴州,后嗣永不得入京;抄没所有家产田宅,充入国库。” 瘴州湿热多雨,瘴气弥漫,疟疾横行,不少流放者因疫病或毒虫丧命。 这道旨意,无疑是要将崔家连根拔起。 哪怕崔家或许还有不知情或无辜的旁支远亲,此刻也不重要了。 德福躬身,“是,奴才立刻去办。” 家里有个皇帝处理这些糟心事,宁姮就根本不用操心,瞬间觉得清闲多了。 算了算时辰,也该让怀瑾药浴了,他那身子,委实让人操心。 宁姮看了眼舒舒服服躺在赫连𬸚臂弯里的女儿,“宓儿你要吗,这段时间我和怀瑾都病着,怕是照顾不过来,也免得过了病气给她。” 赫连𬸚肯定是要的。 他就这么一根独苗苗,长得又像宁姮,怎么可能不稀罕,要不然也不会一过来就把女儿抱着不离手了。 不过……看着两人准备起身的样子,赫连𬸚目光微动,“是去药浴?” “你们俩伤着不太方便,朕可以帮忙。” 陆云珏:“?” ------------ 第168章 病号休养手册 陆云珏很感谢赫连𬸚的体贴入微,但还是拒绝了。 “表哥,这就不用了,府里那么多人呢……”哪里需要皇帝纡尊降贵地来“帮忙”。 这其中的司马昭之心,他不可能不知。 宁姮倒是无所谓,就算他们两个一起扒干净了放在眼前,她都能面不改色。 最多用目光上下凝视一下。 抱歉,伤害美人的事她实在做不出来。 但看着陆云珏那副抗拒的模样,她还是很给面子地顺着他的话,“下次吧,怀瑾他脸皮薄,不太习惯……而且时候也不早了,你也该回宫休息了。” 说着,宁姮弯下腰,轻轻点了点女儿光洁的鼻头。 “乖宓儿,跟着你亲爹去过几天锦衣玉食的好日子,不要太想娘啊。” 赫连𬸚只能有些遗憾地抱着孩子起身。 “好吧……那朕走了。”他说道,脚下却并未立刻移动。 宁姮点头,“嗯,路上小心。” 赫连𬸚抱着孩子,往门口挪了两步,又停下,回头看她:“……朕真的走了。” 宁姮:“……” 堂堂皇帝,九五之尊,好歹也是好多人口中杀人不眨眼的暴君,为什么能这么幼稚? 她上前两步,略踮起脚尖,飞快地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 然后推他出去,“行了快走吧,等宫门下钥,你这个皇帝今晚也只有睡大街了。” 当着怀瑾的面,还是不能太过火,点到即止。 得到了这个蜻蜓点水般的吻,赫连𬸚这才心满意足,抱着女儿,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看着帝王离去的背影,又看了看身边的宁姮,陆云珏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 怎么感觉表哥也变成他自己所唾弃的恋爱脑了。 是错觉吗? …… 药浴、扎针,又忙活大半宿。 宁姮翌日直接睡到了日下三竿,雷打都不动。 中途倒是迷迷糊糊感觉到陆云珏轻手轻脚地过来看了她好几次,又是替她掖好被角,又是用手背探她额头的温度,还伏在她耳边柔声问她要不要起来吃点午饭…… 但宁姮通通以翻身作为回应,睡了过去。 她现在只需要睡眠,睡足了,什么风寒、外伤内伤的,自然能好大半。 再醒来,已经不知道什么时辰了。 才睁眼,就被近距离凑在面前,无比放大的一张俏脸给吓到了,“!” “表嫂,你醒了!” 是赫连清瑶。她是上午就过来的,硬生生在王府等到未时四刻,都不见宁姮有起床的迹象。 其实赫连清瑶在宫里是出了名的“睡神”,小时候父皇还在世时,她稍微贪睡,赖两刻钟床,就会被那些起早贪黑、卯足了劲儿争宠的妃嫔娘娘们暗地里嘲笑懒散。 但现在看来,在表嫂面前,她甘拜下风。 这才是真正的睡神! “表嫂,你怎么这么能睡啊?”赫连清瑶伸手拉她,“快起来喝药,王管家把药都热了好多遍了!” 宁姮慢吞吞地坐起来,整个人像根没出息的软茄子,蔫蔫地靠在床头。 她有气无力道,“咸鱼是这样的……再说我又不用读书考状元,也没人扣我月钱,起来那么早干嘛……” 她现在可是正经病号,病号的特权就是睡到天荒地老。 宁姮打了个哈欠,补充道,“当初嫁给你表哥之前,我就问过他,能不能每天睡到自然醒来着……” 赫连清瑶眨了眨眼,这什么奇怪的婚前约定? “那表哥怎么回答的?” “我当时说……”一道温润的男声从门口传来,替宁姮回答了。 “可以两个一起赖床,谁都不起来。” 陆云珏端着托盘走了进来,上面放着温热且食材丰盛,熬得浓浓的粥,并小菜,外加一碗黑乎乎的汤药。 今日他的气色显然好了许多,眉眼间带着温柔的笑意。 “如果不是你们来得早,我也想跟阿姮在床上赖着……”他将托盘放在小几上,走到床边,自然地扶起宁姮歪斜的身子。 “饿了吧,先吃点东西垫垫,再把药喝了。” 猝不及防地,赫连清瑶被这迎面而来的,热气腾腾的狗粮糊了一脸,噎得半晌说不出话。 “好吧……怪我来得不是时候,打扰你们夫妻恩爱了。”她悻悻地撇了撇嘴。 其实来得也不止她一个。 跟在陆云珏身后还有宁骄,以及过来探望儿媳的大长公主。 刚才陆云珏就是在外间陪着她们说话,宁姮醒了,就全都过来了。 “姮儿,没事吧……”宁骄走到床边,神色担忧。 宁姮摇头,“没事的阿娘,小伤而已。” 宁骄伸手,没好气地戳了戳宁姮的额头,“你们几个,半点不让我省心。” 一个带娃坠崖,一个几天都没消息,还有一个呢,直接攀上去救人…… 当自己是岩羊啊,那么高的悬崖说爬就爬。 宁骄本来还想着,家里的孩子都大了,各自有了着落,她也可以安心放手,给自己放个长假,出去游山玩水,顺便看看能不能寻觅一下人生的第N春来着。 现在看来,根本放心不了一点。 看着眼前这一屋子“病残”,宁骄忍不住按了按额角,都说儿孙自有儿孙福,怎么她家里尽是些不省心的“灾舅子”。 ——骂人的,小孩子不要学。 看着宁姮平安归来,大长公主也安心多了。 本来大长公主过来,一是看看宁姮受的伤重不重,二则……也实在想亲口问问最近的流言是否属实。 景行帝用崔家“故意编造恶言”来堵百姓的口,矛头都指向崔家去了。 但大长公主却将信将疑。 或许有谣传的成分,但传得这般有鼻子有眼……未婚先孕,恐怕是真的。 然而此刻,看着榻前众人围坐的和乐氛围,大长公主叹了口气。 罢了。 不管是“未婚先孕”,还是“亡夫遗腹子”,宓儿都是别人的孩子。 左右也又不是怀瑾的,问了有什么意义。 更何况那日皇帝直接把“陆绩”绑到了公主府,她还没顾得上处置呢。 大长公主道,“怀瑾,府里还有东西要料理,你好好照顾姮儿,为娘就先走了。” 陆云珏应了声“好”,然后继续给宁姮喂粥。 府里今日探病的不少,这不,大长公主前脚刚走,秦宴亭就一瘸一拐地来了。 ------------ 第169章 哄堂大孝秦宴亭 他是拄着拐杖,龇牙咧嘴,艰难迈步进来的。 看样子,病号群体又加一个。 “姐姐,你还好吧,伤到重不重?”人还没到榻前,焦急的声音就先传了进来。 等看到靠着引枕,脸色苍白,尤其手掌还包裹着纱布的宁姮时,秦宴亭绷不住了。 他直接双膝一软,半跪半趴在宁姮床边,眼泪说来就来,“姐姐,都怪我,都怪我没用!没能及时去救你……要是我当时也在云敬寺,要是我能早点找到你,姐姐你就不用吃这么多苦,受这么多伤了……呜呜……” 宁骄和赫连清瑶就这么一脸懵逼地望着这个突然闯入内室,声泪俱下的陌生少年。 不是,这人谁啊? 他怎么进来的,管家护卫都不拦一下的吗? 都不是在前厅,而是直接进了主人家的内院主卧,这掀开被子都能直接躺上去了好吧! 好歹是个外男,也太自来熟,太不见外了吧。 宁姮有些无奈地扶额,简单介绍道,“这是秦宴亭,秦楚的弟弟,镇国公府的小公子。” 噢——那宁骄知道是谁了。 随即露出了然又带着几分微妙的笑意,上下打量了秦宴亭几眼。 毕竟是从阿婵嘴里听说的,难免添油加醋几分。 “原来是小秦公子。”宁骄笑了笑,“……那姮儿,你们年轻人先聊着,阿娘就不打扰了。” 她看向赫连清瑶,“不知公主殿下可想看看小狸?民妇正要去后院。” 赫连清瑶眼睛瞬间就亮了,小狸,表嫂养的大老虎! “好啊好啊!我可喜欢小狸了,走走走,咱们一起去!”她立刻把秦宴亭抛在脑后,欢快地跟着宁骄出去了。 人走了,宁姮随手递给秦宴亭一块帕子。 “行了行了,我还没逝呢……起来吧,擦擦眼泪。” “……好。”秦宴亭抽噎着应了一声,接过那块带着淡淡药草清香的素白帕子。 他本来想直接往脸上胡乱抹一把,可不知为何,动作忽然顿住,耳根悄悄泛起一丝可疑的红晕。 最终还是没用那块帕子,而是随手用自己的衣袖擦了擦脸上的泪痕,然后……飞快地将那块帕子叠好,偷偷摸摸,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地塞进了自己的袖袋里。 将一切尽收眼底的陆云珏:“……” 谢谢,但他还没瞎。 宁姮问,“你这腿是怎么了?出门被马车撞了,还是跟人打架了?” 她才失踪几天啊,怎么感觉身边除了病号还是病号,就没一个全乎人。 秦宴亭拄着拐杖,有些讪讪地低下头,“……我爹打的。” “你失踪之后,突然有好多人开始传谣言,说姐姐你……”他顿了顿,“反正说得可难听了,我气不过,就把有几个嘴贱的揍了一顿,然后……就被我爹抓回去,关进祠堂里了。” 宁姮皱眉,“就因为这,你爹就下这么重的手?” 不是说镇国公老来又得子,对小儿溺爱得很吗? 这基本是奔打个半死的去了吧。 秦宴亭眼神飘忽,含糊道:“……那个,我不服气嘛,一直在家里闹腾,吵着要来睿亲王府……我爹一生气,就……就动手揍人了。” 其实,真相远比这个要“精彩”得多—— 秦宴亭被镇国公关进祠堂后,的确闹腾得厉害,又是嚎又是叫。 但镇国公一开始也没太管他,想着饿他几顿,没力气自然就消停了。 只让人一天给他送一顿粗茶淡饭。 可秦宴亭哪里是省油的灯,他满心惦记着宁姮的安危,根本坐不住。 饿着肚子也依旧精力旺盛,直接就开始踹门,想尽各种办法要出去。 结果,在一个用力过猛的飞踹中,祠堂那扇老旧的木门没踹开,反而震动了供桌上摆放得整整齐齐的祖宗牌位。 只听得“哗啦啦”一阵响—— 镇国公亲爹,也就是秦宴亭亲爷爷的牌位,首当其冲,直接从高高的供桌上掉下来,结结实实地摔在青砖地上,当场就裂成了两截。 其他列祖列宗的牌位也噼里啪啦散落一地,滚得到处都是,场面一度十分“壮观”。 秦宴亭当时就傻眼了,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完了。 闻声赶来的镇国公一看这“孝子贤孙”干的好事,尤其是看到自己亲爹的牌位断成两截,眼前阵阵发黑,血压瞬间涌到脑门顶。 他直接抄起家法棍子,把秦宴亭摁在祠堂里,结结实实开打。 “嗷——我错了!” “老爹手下留情,别把你亲儿子给打死了——嗷!” 这种哄堂大孝的事,一向护短的镇国公夫人都没插手求情。 只能看着儿子被打得嗷嗷叫,最后变成了现在这副拄着拐杖的“半残”模样。 不过,秦宴亭是绝对不会把这等丢人现眼到极点的“家丑”在宁姮面前抖落出来的,他只能遮遮掩掩,含糊其辞地说了个大概。 看着少年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浑身都透着“我很疼但我偏要装没事”的倔强模样。 宁姮忍不住叹了口气,“嘴长在别人身上,他们爱说什么便说什么,何必为了几句闲言碎语,就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 看着就伤得不轻,镇国公下手也是真狠。 要是再重些,伤到骨头留下病根,那可是一辈子的事。 秦宴亭却梗着脖子,满脸的不服气,“那些人听风就是雨,一张嘴乱叭叭,什么腌臜话都敢往外说……我听着就来气!下次再让我听见,我还一样揍,揍到他们不敢说为止!” 宁姮沉默了一下,忽然开口,“若是我说,那些并不完全是谣言呢?” 秦宴亭一愣:“……什么?” 宁姮道,“那些人传的,有一部分是真的,嫁给怀瑾之前,我的确没成过亲,也不是什么寡妇。” 那睿亲王不就是姐姐的第一任丈夫,命也太好了吧! 这是秦宴亭脑海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充满了赤裸裸的忮忌。 随即,才对此做出回应,“姐姐,你不用跟我解释的,不管你曾经嫁人与否,或是……有青梅竹马,我都不会在意。” 秦宴亭这话并不违心,他也确实不在意。 有没有丈夫怎么了? 顶多就是多个没有名分的前辈罢了,死不死的更无关紧要,只要不突然“诈尸”回来,都可以相安无事。 再说了,姐姐的现任夫君都还没说什么呢。 哪里轮得到他这个还没“上位”的来置喙? ------------ 第170章 宁姮生辰 绿茶攻略其二—— 要贴心、无条件理解,让对方觉得你才是那个真正懂她的知己。 “姐姐,我喜欢的,就是你这个人。”秦宴亭又趁机表白了一番,眼神灼灼,“无关其他任何身份或过往……” 如果不看身份,这番深情剖白的确称得上真挚动人,但这根本就是个不知死活来撬墙角的。 陆·现任夫君·云珏实在是听不下去了。 “登堂入室”也就罢了,如今都当着他的面蹬鼻子上脸了,真当他是死的,没半点脾气不成? “小秦公子,时候不早了。”陆云珏连称呼都变了,语气疏离。 “你腿上有伤,还是早些回府休息为好,以免镇国公和夫人担心。” “啊……”逐客令一下,秦宴亭身后那无形摇晃的狗尾巴都翘不起来了。 “王爷哥哥,我是不是说错什么话,碍着你的眼了?可我真的没有别的意思……”他语气低落下去,“我就是好久没见到姐姐,心里担心得紧……王爷哥哥,我能不能留下……吃顿饭再走?” “我爹只让人给我吃绿叶子菜,清汤寡水的,一点油水都没有……” 他苍蝇搓手,样子可怜巴巴的,“求求了,王爷哥哥……” 一番堪称精湛的,混合了示弱、卖惨、讨好的“绿茶”言论。 宁姮脑仁有点疼,但看他确实又惨兮兮的,腿还半瘸着,“算了,留下吧。” 陆云珏:“……阿姮。” 他就那么静静望着她,不说话,却仿佛什么都说了,宁姮无端感觉压力大,且莫名心虚。 但话都说出口了,她硬着头皮解释道,“那个……就看在他为了维护我,跟人打架被他爹打成这样的份上,留下吃顿饭也……无妨的吧?怀瑾,行吗?” 要当个好女人真的很难,要平衡各方,还不能让自己男人下不来台。 没办法,她只是想给所有好男孩一点温暖,罢了。 陆云珏终究是点头同意,却也叹了口气。 他心中无奈,这傻小子想吃的,哪里是王府的一顿饭? 阿姮到底是真看不出来,还是……看出来了,却装作不知呢? …… 次日便是除夕。 幸亏宁姮被及时找回来了,否则,这原本为她精心准备的生辰惊喜不但会彻底泡汤。 整个王府乃至宫里,恐怕都还气氛紧绷,哪里有半分过年的感觉? 老夫人最终还是没来睿亲王府过除夕。 因为帝王直接将平阳侯夫妇锁拿下狱,整个侯府乱作一团,群龙无首,需要有个德高望重的长辈坐镇。 老夫人虽痛心,却也明白法理难容,只能留在府中,尽力稳住局面。 同时……心情复杂地度过了这个注定无法团圆的年。 今年宫里没安排什么除夕宫宴,因为皇帝、太后,以及长公主等全部都心照不宣地聚在了睿亲王府。 睿亲王府,先前因宁姮失踪而笼罩的阴霾与压抑,已被渐渐被冲淡。 王管家指挥着下人,里里外外重新洒扫、布置。 宁姮更是拿出自己的私房钱,给府内所有下人都额外发了一份丰厚的年终赏钱,让大家都过个开心年。 功劳最大的王管家,得到了足足五十两银子的厚。 老管家激动得脸都笑成了菊花,感恩戴德,嘴里不住念叨着“下辈子当牛做马,也还要伺候王爷王妃”,转头就亲自去药房,盯着炉火,煎了好几副药给宁姮送来。 宁姮:“……”这怎么还恩将仇报呢? 她最讨厌喝那些苦得要命的汤药了好吧! 这是宁姮在盛京过的第一个年,第一个生辰。 赫连𬸚特地拨了几个顶尖御厨过来,与王府厨子们一起准备年夜饭。 府内红灯笼高高挂起,窗花、对联一样不少,处处充斥着新年的热闹与温馨气息。 前厅里,大长公主和太后——这两位天底下身份最贵重的女人,正和宁骄围坐,悠闲地喝茶说话。 虽然身份地位悬殊,但都是当娘的,彼此都不是刻薄难相处的性子,聊起儿女经、养生经,倒也颇有共同话题。 时不时传出几声轻松愉快的笑声,气氛融洽。 至于后院暖阁…… 三个画师正支着画架,凝神为王府的主子们作画。 赫连清瑶很不乐意,“凭什么皇兄都能入画,就我不行?我也要画,还是不是一家人了!” 赫连𬸚本来唇角微勾,但很快就压平,威严地瞥了她一眼。 “怎么哪儿都有你?老实待着,别捣乱。” 今日是除夕,也是宁姮的生辰,她罕见地穿了身正红色的裘衣,脖领毛绒绒的,唇点朱红口脂,削减了清冷疏淡之感,在暖阁炭火的映照下,明艳不可方物,几乎看不出多少病气。 只是终究未愈,身体还有些懒怠,便没骨头似地靠在陆云珏身上。 身后,从右往左,依次站着面无表情的阿婵,无表情二号殷简,以及抱着红袄小宓儿的皇帝。 这原本是陆云珏提议的,想着画一幅画留念。 结果人越聚越多……画着画着,就变成了眼前这个略显庞大的“家族”阵容。 其实,画这么几个人,远远用不着三个画师。 但没办法,这三个画师是三个男人各自弄来的,甚至其中一位还是宫廷御用的顶级画师。 他们各支各的画架,各画各的视角,互不干扰。 除了边上有个公主气鼓鼓地,像河豚,倒也别有一番趣味。 看着赫连清瑶那委屈巴巴的样子,宁姮朝她招招手,“小九也来吧,站你哥旁边,都是一家人,热闹些。” 赫连清瑶脸上多云转晴,立刻提着裙摆,欢快地跑到赫连𬸚身边站定,还得意地冲自家皇兄做了个鬼脸。 “就知道表嫂最好了!” 赫连𬸚皮笑肉不笑,“呵。” ------------ 第171章 三个男人的礼物 枯坐了个半时辰,看到三幅画作的时候。 宁姮沉默了:“……” 谁能告诉她,为什么同样的一群人,同一个时辰,能画出三幅截然不同的“全家福”? 殷简找来的那位民间画师,笔触写意,却只画了他、宁姮和宓儿。 连阿婵都不配入画。 而来自皇宫的那位御用画师,不愧为工笔大家,功底极深,人物刻画得极为传神,却也只画了宁姮、皇帝、陆云珏和宓儿。 四人姿态自然,光影柔和,尤其是宁姮的眉眼与神韵,被勾勒得宛如从画中走出来一般。 只不过赫连清瑶被无情地“裁”了出去。 只能说,又是一个连亲妹妹都不认的哥哥。 唯有陆云珏请来的那位画师,画得最为周全,人一个不差,景致也铺陈得细腻温馨,气氛相当和睦。 ——果然是正宫的气度。 三幅画,只有宁姮和宓儿有存在感,其余全是陪衬。 对着另两个男人,宁姮表情无法形容,半晌才开口,“……你们没事吧?” 画画而已,搞什么小九九? 赫连𬸚和殷简互相对视一眼,又同时嫌碍眼似的别开脸,各自默默将自己的画卷起来收好。 动作快得仿佛生怕对方多看一眼。 赫连清瑶气得跺了好几次脚,表嫂的弟弟不画她就算了,没想到连自己皇兄都这样。 真是可恶可恶,最可恶! 她扭头凑到陆云珏身边,“表哥,还是你最好了。” 陆云珏只是温和地笑了笑,目光落在画上那齐齐整整的几人上面,眼底漾开浅浅的暖意。 一家人这样吵吵闹闹,齐齐整整的,也挺好。 宁姮则用气声悄悄道,“怀瑾,其实我画画也还可以的,等空了,我来画你,如何?” 她强调,“只画你一个人。” 陆云珏眼睛微微一亮,“阿姮你还会丹青?” “当然。”宁姮面不改色,“我虽然药方写得潦草,但画画还是相当传神的,尤其擅长……写实。” 一旁的赫连𬸚虽装作不察,却暗暗竖起了耳朵。 只有殷简和阿婵默默对视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阿姐画的那些东西…… 还是算了吧。 孔子看见恐怕要气得戳瞎自己双眼。 偏偏陆云珏懵然不知,还满怀期待。 阿婵默默给他点了一根蜡,希望这位姐夫到时候……不会羞愤欲死。 …… 晚间吃得是铜锅,热气蒸腾,汤底鲜浓,各式肉菜摆了满桌。 不论皇帝,还是太后公主,都没什么架子,只如寻常人家一般举箸涮煮。 以往除夕宫宴,歌舞升平,一直持续到深夜,看似热闹煊赫,却并不令人感到真切温暖。 赫连𬸚通常是高居龙椅,看似万民朝拜,实则孤家寡人,十分寂寥。 如今,哪怕只是聚在这不大不小的暖阁里,简简单单吃一顿饭,胸膛里却暖胀胀的。 是团聚,也是圆满。 “表嫂,除夕安康,我先敬你一杯酒……当初你刚回京,我因为薛婉的事对你有些偏见,甚至还怀疑过你的医术,以为你会把皇兄给治死……这些都是我不对,这杯我向你赔罪!” 其实这些话压在赫连清瑶心底好久。 她知道自己的性子不怎么好,骄纵任性,自恃甚高……有些事,便是知道自己错了,事后却总也低不下她那高傲的头颅。 只能是借着今天,通通赔罪了。 宁姮以茶代酒,回敬了一杯,“知错能改,便是长大了。” 陈芝麻烂谷子的小事而已,早就忘了。 “这第二杯,表嫂,祝你生辰快乐,跟表哥长长久久!”赫连清瑶脸蛋被热气熏得红扑扑的,豪放道,“我先干了,你随意!” 陆云珏同样举杯,声音轻轻,“阿姮,生辰喜乐,岁岁安康。” 宁姮朝他摊开手心,“话我收下了,礼物呢?” 陆云珏握住她伸来的手,柔声道,“等会儿便给你。” 小夫妻俩感情好,大长公主心底既欣慰又酸涩,若能岁岁安康如今日,当然是好的,可……唉。 如今只盼着怀瑾心宽体胖,寿数能长些。 太后亦有些感慨,然而目光落到自己那冤孽儿子身上,又是一阵气闷。 赫连𬸚俨然成了半个奶爹,自己吃饭时,还要分神顾着怀里不安分扭动的女儿。 宓儿对桌上的铜锅十分好奇,伸着小手想去够那冒白烟的锅子,赫连𬸚便要时不时看着她的小爪子,自己倒是没吃上几口。 丝毫未觉太后看他的眼神已经复杂到近乎“恨铁不成钢”。 成天抱着别人家的女儿爱不释手,自己又不是没有,让他把亲孙女儿抱回来给她看看,还推三阻四,遮遮掩掩的! 难道怕她把孩子吓着吗! 再转头看向赫连清瑶,只顾着埋头吃,筷子在铜锅里翻拣肉片的速度快出残影,腮帮子鼓鼓囊囊的。 边吃着碗里的,还看着锅里的……跟小狸有的一拼,活像饿了八辈子。 一个冤孽,一个没出息。 太后默默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她这是生了两个什么玩意儿? …… 晚膳后,众人移步至庭院中消食。夜色已浓,天幕漆黑如缎。 忽然,“咻——” 一簇明亮的烟火率先升空,在最高处骤然绽开,化作漫天流金碎玉,簌簌落下。 紧接着,第二簇、第三簇……无数烟花接连腾空,次第盛放,将漆黑天幕映照得流光溢彩,恍如白昼。 “表嫂,看烟花!” 宁姮仰头去看,明暗交织的光华在她清澈的眼眸中跳跃,也柔和地映照在她白皙的侧脸上。 她唇角微扬,显然心情极好。 突然,脖颈间微微一沉,触感冰凉。 她低头,便见一枚沉甸甸的平安锁落在了衣襟前。 锁片精致厚重,花纹繁复,中央嵌着一小块剔透的翡翠,在烟花光芒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 一看便是足金的好东西。 “这便是你准备的生辰礼?”宁姮挑眉,指尖拈起那金锁。 陆云珏点头,温声问,“嗯……不喜欢吗?” 宁姮其实知道,陆云珏早前也给宓儿准备了平安金锁,眼前这枚,样式相似,却明显是加大号的。 给她戴倒也不算违和。 平安康健的寓意也不错,但这“母女同款”的送法……怎么看着如此敷衍? “一样礼物送两个人,”宁姮晃了晃金锁,故意拖长了语调,“王爷,我可没宓儿那么好糊弄……” 陆云珏眼中笑意加深,握住她晃锁的手,“这只是其一。” 话音未落,便见王管家亲自端着一个用大红绸布蒙住的圆形物件,笑呵呵地走了过来。 那看着不像寻常小巧糕点,被稳稳放在院中石桌上。 “王妃,今日您是寿星,该切蛋糕了。”王管家满面红光。 蛋糕? 宁姮一怔,下意识看向旁边的宁骄。 这是阿娘的手艺。蛋糕的材料很平常,就鸡蛋和糖,但制作需要巧思,且颇为繁琐。 在这大景朝,哪怕是皇亲贵胄,或许也未曾见过,算得上顶顶稀罕的玩意儿。 是怀瑾亲手做的吗? ------------ 第172章 无效的立后诏书 其实这蛋糕,宁姮也只在幼时吃过一两回。 因为宁娇孩子越捡越多,每年光做生日蛋糕都要做三回,偏偏她就不是个勤快的性子。 如果在现代,点个外卖就是了,保管每年能吃到吐。 古代却要亲手弄,别的不说,打发蛋白就是个麻烦事儿。 渐渐地,宁娇就懒得做了,改为长寿面。 这个简单,下碗面,卧两个鸡蛋就是。 若说其他美食佳肴,宁姮或许还没那么稀奇,这蛋糕,却是真的有点想吃了。 物以稀为贵便是这样了。 宁娇笑着点点头,“怀瑾这孩子有心,专程跟我学了许久,就为了今日能给你一个惊喜。” 太后和大长公主也颇觉稀罕,围拢过来,“蛋糕?是何物?” “听着倒像是点心。” “是专程在生辰时吃的点心,但与我们平日吃的不同。”陆云珏示意王管家揭开红布。 红绸滑落,再掀开罩子,露出下面一个圆润洁白的“大饼”。 却并非普通面饼,看上去极细腻,上面竟还有用果酱写出的“生辰喜乐”四个大字,蛋糕中央整整齐齐插着几根细细的红烛。 的确不同于寻常糕点,哪怕是从小享尽山珍海味的大长公主,都没在宫里见到过。 赫连清瑶第一个惊呼出声,“哇!这点心好生别致,好大一个!” 她凑近了些,嗅到一股混合了蛋奶的甜甜香气,明明晚膳时吃得饱饱的,却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表嫂,这么大一个,你肯定吃不完吧……分点给我尝尝呗。” 这自然是众人都有份。 没吃过蛋糕的,都惊异于这新奇口感:细腻柔滑,甜得恰到好处,内里蓬松绵软,竟还有层次。 便是吃惯了宫宴珍馐的太后,也忍不住多尝了两口,赞道,“心思奇巧,滋味也佳。” 陆云珏只关注宁姮,轻声问,“如何,还能入口吗?” 他是第一回做,怕烤过了火候,或甜淡不合她口味。 其实和宁姮记忆中的几乎没差。 甚至因为多年未曾尝过,此刻更多了几分令人鼻尖微酸的回忆味道,仿佛一瞬间回到若县的医馆小院,他们一家人团聚守岁的场景。 “很好吃……”她舀起一勺,递到陆云珏唇边,“你也尝尝。” 陆云珏含笑张口,清隽的眉眼在烛火与烟火交织的光影下愈发柔和。 两人相视一笑,温情脉脉。 一旁的赫连𬸚看得牙根发酸,恶狠狠地给自己塞了一大口蛋糕,仿佛多吃点甜的,就能把心头那股翻涌的酸涩给中和掉。 甜腻的奶油糊了满嘴,心里的醋坛子却似乎晃得更厉害了。 轮到殷简的礼物,就相当实在了。 是厚厚一叠银票,粗略一扫,怕是有十万两之巨。 殷简知道自己风趣不到哪里去,更不会说什么漂亮话,索性每次都走最直白实用的路线。 反正钱在哪儿,爱就在哪儿。 这是实实在在,古往今来都不会变的。 宁姮莞尔,“还是阿简最懂我。” 殷简抿了抿唇,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出的笑意。 …… 烟花赏罢,夜色已深,众人渐次离去。 赫连𬸚随便找了个借口,道貌岸然地留下了。 “其他人的礼都送了。”宁姮好整以暇地望他,“表哥这做奸夫的,莫非忘了?” “奸夫”这个词,赫连𬸚不是很满意。 再怎么的,他也是夫君二号好吧! 他拿出两个一般大小的锦盒,一左一右托在掌心,递到她面前,“选一个。” “这么神秘?”宁姮挑眉,正准备随手拿一个,却忽然停住,“我若选了一个,那另一个呢?” 赫连𬸚嘴角微微上扬,“另一个也还是你的。” 既然这样,选哪个都没差了。宁姮便随意点了点他右手那个。 打开,锦盒里面是两个小巧的人形毛毡,一个穿着红衣,脸颊圆嘟嘟的,点着两团的腮红;另一个更是小小一团,裹在红袄里,只露出个笑眯眯的胖脸蛋。 ——正是她和宓儿,看上去憨态可掬,都特别的……喜庆。 宁姮被逗笑了,“我在你心里,就是这般模样?” 连陆云珏都笑着,仔细去端详那两个毛毡。 其实还有更蠢萌不成样子的初版,被赫连𬸚默默收在养心殿的屉子里,没好意思送出手。 赫连𬸚轻咳一声,“生辰快乐,朕与怀瑾都盼你能平安喜乐,无病无灾。” 宁姮坦然收下这份简单而真挚的祝福,“谢谢。” 于宁姮而言,她本就不缺钱,礼物贵重很好,有心意自然也极好。 另一个锦盒也给了宁姮,但赫连𬸚只让她先收着,让她十几年后再看,也可能……这辈子都用不上看。 什么礼物还要等十几年? 到时候怕连盒子都烂了吧。 宁姮暗暗腹诽,赫连𬸚刚走,她便耐不住好奇,还是悄咪咪打开了第二个锦盒。 “这……” 陆云珏顺着看过去,也怔住了。 那竟是一封……立后诏书。 文辞郑重,玺印已盖,唯有诏书生效的年月日之处,一片空白。 诏书下方压着一张素笺,【朕盼着怀瑾能长命百岁,此诏权当朕一点痴念。】 【只想让你知我心意,仅此而已。】 赫连𬸚与陆云珏多年兄弟,情深义重,再加上怀瑾为他让步许多,他自然不是说要诅咒他早死,好让自己上位。 这道诏书,只是他无法宣之于众,却又压抑不住的一点私心。 他想让宁姮知道:在赫连𬸚的心里,她早已是他认定的,唯一的妻。 …… 而此时,镇国公府。 屁股还肿着的秦宴亭,独自坐在窗台的软垫上,仰头望月,神情寂寥落寞。 活像只被遗弃在寒夜里的悲伤小狗。 “……川子,你说,我还要多努力才行呢?”他没头没尾地冒出一句,声音闷闷的。 秦宴亭年夜饭没吃多少,带伤在身,屁股疼得坐不住,胃口自然也差。 镇国公夫人终究是心疼儿子,饭后,悄悄让孙川给儿子送些夜宵点心。 “努力什么啊?”孙川将食盒放在一旁,“公子,您还是先吃点东西再说吧……” 似乎想起什么,他强调,“不管您打算努力些什么,最近可千万千万别再往睿亲王府跑了,要是又让国公爷撞见,您这屁股怕是明年都好不利索了!” ------------ 第173章 明月高悬独不照我 说起这个秦宴亭就来气,满肚子憋屈。 昨天他不过就去睿亲王府探望姐姐病情,顺便蹭了一顿饭而已。 回来时好死不死,在府门口撞见了刚回来的老爹。 加上他之前偷拿百年老参的事情败露了,数罪并罚,他又被关了禁闭,勒令近期不许出府。 秦宴亭自觉委屈极了。 这几个月他多老实啊,没斗鸡走狗,没呼朋引伴去喝酒,连以前最爱的纨绔风流做派都收敛了…… 不就是爱去几趟睿亲王府,走动走动关系吗? 那怎么了?王府的大门敞开着,不就是让人去的吗! 若不是老头子派人守着他,看得紧,今晚秦宴亭本来是打算溜去和宁姮一起过除夕、看烟花的。 他生辰礼早就送了,却没能亲口在除夕夜道一声“喜乐”。 当真是,造化弄人。 “唉……”秦宴亭又是幽幽一叹,目光越发哀怨地投向月亮,“月亮啊月亮,你高悬天上,无所不能,能不能把我的心意给捎走呢……” 看着自家公子这副伤怀模样,孙川挠了挠头,全然不懂这陷入“清爱”的烦恼。 只觉得公子怕是屁股疼得说胡话了,或是饿糊涂了。 “公子,您还是别看什么月亮了,吃点东西吧。” “拿走拿走,没胃口。”秦宴亭继续扮演他的伤感小生,“就让我独自消受这份不被在意的孤独吧……” 这下,孙川是真觉得自家公子有点中邪的征兆了。 …… 新年第一天,不用起早床。 主院里安安静静,外间仆人的脚步声几乎听不见,连鸟雀都似乎知晓今日是元正,不肯早早扰人清梦。 被窝里暖烘烘的,带着两人体温,宁姮在满室静谧中缓缓睁开眼。 帐幔外漫着冬日清亮的晨光,视线转向身侧,陆云珏侧对着她,阖目安睡。 一头墨发散在枕上,乌黑亮润,衬得他莹白脸颊像温润的羊脂玉,连呼吸声都轻得几不可闻,胸膛只有极细微的起伏。 像个安静的睡美人。 宁姮静静看了片刻,忽然起了些顽劣心思。 她伸出手,指尖轻轻落在他淡色的唇上,先是试探般地按了按,触感柔软微凉。 指腹顺着唇形慢慢描摹,那嘴唇生得极好,饱满而挺翘。 她压低声音,凑近了些,气音拂过他耳廓,“怀瑾,你醒了吗?” 宁姮继续用气声慢悠悠道,“要是没醒的话……我做什么,你都不能反抗哦。” 陆云珏睫毛轻颤,却没有睁眼。 宁姮假装没看见,轻轻吻了下他的唇,而后便伸出“咸猪手”,慢条斯理地解开了他单薄寝衣的系带。 衣襟散开,露出一片白皙紧实的胸膛。 比起一年前刚成婚时那副清瘦模样,陆云珏如今的身体确实被养好了许多。 虽仍不算健壮,但肌理匀称,覆着一层薄而柔韧的肌理,触手温润。都是宁姮这一年多来,用汤药、药膳、针灸和悉心疼养,一点点养回来的。 只要心绪平稳,不过度忧思劳神,这般将养下去,再活个七八年都没有大碍。 她喜欢的“大馒头”,也终于没那么干瘪了。 指尖绕着胸膛缓缓打圈,感受到其下紧实富有弹性的肌理线条。 陆云珏呼吸微微乱了一瞬,搁在身侧的手慢慢攥紧了身下的锦褥,指节泛白,显然在极力忍耐。 宁姮想起前些时日,大长公主送来的那碟水灵灵的樱桃,饱满、红润,仿佛裹着一层薄薄的,甜美的浆汁,诱人采撷。 眼前的光景,竟有几分异曲同工之妙。 就在指尖不安分地想要继续往下探索时,陆云珏终于控制不住地倏然睁开了眼睛,一把抓住她作乱的手腕。 “阿姮,别……” 他眸底水光氤氲,带着初醒的迷蒙和被她撩拨出的羞窘。 宁姮挑眉,“不是说没醒?” 陆云珏耳根红透,声音委屈,“刚开始是没醒,后来……” 后来她又亲又摸,那样折腾,他怎么可能不醒。 宁姮顺势半压在他身上,“醒了正好,一个人的独角戏,哪里比得上两个人一起有趣味……夫君说是不是?” 陆云珏快要被撩到大脑宕机了。 …… 夫妻俩在床上“胡闹”了一阵才起来 不过碍于两人皆没好全,终究没敢太过火,只是依偎厮磨,点到即止。 一旦穿上衣裳,陆云珏便又恢复了那副疏朗出尘、君子端方的模样,窥不见半分旖旎情态。 衣襟一丝不苟,墨发用玉簪束得整整齐齐,眉目清润,神色平和,仿佛方才被按在榻上亲得耳根通红的不是他一般。 梳洗完毕,用早膳——准确说,已是早午膳了。 王管家在旁候着,等用得差不多了,才禀,“王妃,旭宁长公主和淑宁长公主府上递了拜帖,想邀您初三去公主府一叙。” 认亲戚方面,宁姮的确是个半吊子。 她转头看向陆云珏,“……这又是哪两位?” “是大表姐和五表妹。” 其实宁姮这个王妃当得是再松散不过了,既不用像其他宗妇那般,周旋于各侯爵夫人、世子妃之间,也无需日日晨昏定省侍奉婆母,毕竟大长公主自己都嫌繁琐。 奈何逢年过节,总有些绕不开的宗亲关系需要走动。 皇帝的姐妹皆可封长公主。先帝共有十位公主,其中三位早夭。 除了宁姮已认识的小六、小九、小十,余下四位皆已成年婚配,同驸马长居封地。 如今新春,免不了要入京向太后请安,与皇室宗亲团聚。 宁姮作为大长公主的儿媳,皇帝的“表弟妹”,自然也在她们邀约叙话的名单之列。 “你们关系怎么样?”宁姮直接问。 陆云珏略想了想,“……尚可,但我从前病的时候居多,少出门,与她们也只是年节宫宴上点头之交,并不深入。” 皇室宗亲中,陆云珏也只与赫连𬸚亲近。 毕竟这些表姐妹讨论的钗环衣饰、儿女家常,他一个大男人也插不进话,关系只能说是不好不坏。 宁姮便道,“那你去应付吧,我懒得出门,头疼。” 其实宁姮倒也不是说一点都不社交,而是要缓慢地、有规划地、循序渐进地来。 毕竟皇家的表亲太多了,一时半会儿真的认不过来。 其实陆云珏本也没打算让她去,这次失踪坠崖令他杯弓蛇影,生怕她再出府受伤。 “那我便回帖,说你坠崖后伤势未愈,不便出门,另备一份薄礼送过去,全了礼数。” 这想法与宁姮的不谋而合。 她伸手和陆云珏击掌,“就这么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