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章 恶贯满盈(11K字) 下坊位于云楼城的边缘,特产是穷鬼。 躺在草席上睁眼,午后日光温暖怡人,天空流淌着洁白的云朵,几只鲸鱼在云中嬉戏,鸟雀掠过低空,留下几声啼鸣。 可惜,看不见屋顶。 槐序咳嗽着,大口喘息,努力驱使冰冷僵硬的身体坐起来。 昨夜他就醒了,可是夜里在下雨,冷冰冰的雨水浇灌着身体,完全动弹不得。 好像他的躯壳是未发芽的种子,死亡正等着破壳而出。 一整夜再一个上午的时间,他都在重复一件事——呼吸,努力的呼吸,试图重新获得控制身体的能力。 现在终于能够动弹。 槐序并拢食指与中指,抬起胳膊,凭空从左到右横向滑动,切出个人面板。 【代号:槐序】 【性别:男】 【年龄:16】 【种族:人类(九州)】 【个人天赋:苍生劫】 【当前状态:长期饥饿、营养不良、重度疲劳……风寒、龙庭槐家、血猎标记】 【详细属性(点击展开)】 【综合等级评价:凡俗】 “真简陋。”槐序关掉面板。 他现在是云楼城下坊区穷鬼,无父无母无业无学历的四无人士。 家徒四壁,穷困潦倒,旧疾在身,根骨有损,发育不良,外边还有仇人惦记。 连野狗都活的比他滋润。 “东债借,西债偿,南仇北怨垒高房。”槐序叹息一声,穿上破洞的布鞋,把湿潮的草席卷起来,丢到院子里晾晒。 几天都没有吃过东西,身体本就虚弱不堪。 昨晚下过雨,屋子里阴冷潮湿,又躺在草席上淋了一夜,今天没死真是奇迹。 他拖着疲乏到极点的身体,寻个有太阳光的地方躺下。 一边晒太阳,一边审视家里现在的情况。 很难形容,硬要说的话——有古人之风。 山顶洞人那种古人。 漏雨的青瓦房就已经是家里最现代化的部分,全家就剩一张草席,其他啥都没有。 从屋子里走出来,院子里是泥地,原先的地砖都被扣走卖掉,土砌的外墙也在昨晚垮塌,可以直接看见街上的景象。 有个长着牛角的异族小孩拿着游戏机路过,还奇怪的看了他一眼,流着鼻涕拉住旁边的女人:“妈,你看这个人,他穿的好奇怪啊。” 能不奇怪吗? 山顶洞人好歹有个皮草穿,他一身烂补丁破衣裳,穷到蹲在乞丐旁边,乞丐都要施舍他。 如果把云楼下坊的众多穷鬼全都拉出来,按照实际情况列出排行,他的穷困程度说是第二,没人敢说是第一。 因为他是个负二代。 家徒四壁,穷的荡气回肠,还能在外面欠着钱。 而且欠的数额不小。 下坊区的穷鬼们攒半辈子,都不一定能还掉十分之一。 当然,钱不是他借的。 如果是他借的钱,那他就是负一代,好歹拿着钱享受过,出门潇洒过。 但他只是继承债务,是倒霉透顶的负二代,钱没花半分,一天也没有享受过,上一辈留的坑却要把他陷进去。 槐序都佩服背景里去世的便宜亲爹,明明已经穷的家徒四壁,还能欠下几代人卖进东坊区都填不平的债务。 也没个抵押物。 怎么就能欠下这么多钱呢? 偏偏人还死了,债务得让他这个儿子来还,还不上就要被卖进人材市场,运气好是去黑作坊当奴隶,运气不好——恐怕能剩个骨头都算不错了。 一群黑衣壮汉从街上走进巷子,领头的人体格魁梧,夹着账本,裸露的皮肤尽是赤色蛇鳞,模样狰狞可怖。 沿途遇见他们的人全都退到路边,低眉顺眼,不敢抬头张望,生怕被领头那人注意到,惹来不该惹的麻烦。 这群人从槐序家门口路过,走进巷子深处。 过一会突然又折返回来。 催债人夹着账本,一身板正的黑色西洋礼服,带着人来到垮塌的外墙那里,朝院子里看了有一会,还以为走错地方。 逮个路人一问才知道,这危房里居然还住着人。 他们跨过倒塌的矮墙走进院子,一群人散开,有的冲进屋内,有的在院子里搜寻,恨不得连土都挖开看看。 有人还伸手探探槐序的鼻息,被他翻着白眼把手打掉:“别看了,我没死呢。” “你就是……槐序?” 催债人翻翻账本,皱着眉头:“你爹怎么欠的钱?” 他们是云楼城专门的暴力催债组织,接受委托,确认债务属实后就会上门催债,清算欠债者的剩余资产,根据催债难度,从中抽取一部分钱当作报酬。 哪怕是家徒四壁,只要人还活着,他们也能从欠债人身上榨出最后一点作为生物的价值。 来之前只看欠债数额,还以为这单是大生意。 结果一问地址在下坊区,催债人就感觉不对劲。 云楼城只有东西南北四个坊区,所谓的下坊区其实就是贫民窟好听的叫法,这里住着的都是日子过不下去的穷鬼。 但也不是没有例外。 有些人欠了债就想跑路,鱼龙混杂的贫民窟正适合躲人,他们以前没少把这种人揪出来。 本以为槐家也是这种情况。 可是来了之后才发现。 这是真穷啊! 哪怕把剩下的这个人卖进东坊,能得到的钱还不够兄弟们一起吃顿饭。 白跑一趟。 “还能怎么欠的钱,借的呗。” 槐序像条死鱼一样躺着,动也不动,满不在乎的说:“你们不是催债人吗,来之前应该核对过债务,算算账吧。” “不用算了。” 领头的老大叹气:“你还不起。” “东坊区做个买卖吧。” 在东坊区做买卖,意思就是把人卖了。 云楼的规矩,欠债必须还钱,拿不出抵债的东西,就只能把人送进东坊区卖掉。 这类被卖掉的人往往都不会有好下场。 他一招手,几个壮汉呼啦啦的围过来,粗暴的伸手就想把人直接从地上拽起来。 一看槐序的样子,眼窝深陷,瘦骨嶙峋,好似一条恶鬼,又不敢下手,生怕人还没到地方就先一步死掉。 槐序举起一只手:“我能还账。” 催债人制止手下,走到槐序身边,一弯腰,投下的阴影就把他整个人遮住,赤红的脸庞有些惊喜:“你爹给你藏了钱?” “没有。” “他就是个烂赌鬼,不把我卖掉就不错了,哪能给我留钱?” “那就是你有钱?”催债人问。 “我也没钱。” 催债人以为槐序是在戏弄他,眉鳞皱起,喷出硫磺味的鼻息,强压着怒气问: “那你怎么还账?要是给不出个说法,现在我就剥了你的皮!” 他有这样的手艺,哪怕人就剩一口气,也能吊着命,让人活着感受一身人皮是如何被一点点的剥下来。 本来就近乎白跑一趟,连兄弟们的茶水费都转不回来,心里有气。 这小子要是没个说法,可不能轻饶! “别人有钱啊。” 槐序咳嗽着,缓了一会才说:“有人能帮我还这一笔账,只要你们跟我去一趟,不仅能多赚一笔钱,还能额外看场好戏。” “据我所知,你父亲是个赌鬼,从来都只有他欠别人钱,没有别人欠他的钱。” 催债人收敛怒意,冷声问:“你要怎么从别人手里拿钱?” “我当然有办法。” 槐序平静的说:“捏着命门,自然可以让人乖乖做事,相比较生死和名声,一点钱也算不了什么。” “再说,你们就算把我宰了,能得到的也只有几两烂肉和这个破院子。可我如果还了钱,你们能得到的不是更多吗。” 催债人带来的几个壮汉皱着眉,觉得这小子在戏弄他们。 一个穷到瘦骨嶙峋,没人管几乎要饿死在家里的半大孩子,从哪里凑出钱可以还上那一笔听着就心惊的巨债? 槐家赌狗的名声在外,更不可能有人会借钱给他。 有人发火,走过来就想踢槐序一脚,让他老实一点,却被催债人抽了一耳光。 他们这次是来讨债拿钱,不是来杀人。 槐家欠的钱可着实不少,哪怕他们只能抽走一部分,那漏出来的一小点,也能供着几个月到处潇洒的吃喝玩乐。 能拿到钱自然是最好。 至于还债的钱是哪来的? 关他们屁事。 哪怕这小子直接从别的地方又新借一笔钱来还债,那也是把债还上了,是他的能耐。 还不上,人也跑不掉,几个人都看着呢,真要是戏弄他们,直接在街上就找个钩子把人挂起来,现场剥皮抽骨! “那就走吧。” 催债人舒展眉鳞,把账本夹在腋下,想让槐序带路,可槐序却不见动弹,照旧躺在地上。 “抬我一下。” 槐序伸伸手:“我几天没吃过饭了,得留着力气,方便等会要账。” “你小子……”催债人打定主意,等会要是没钱,一定得剥了这小子的皮。 他就没见过这么嚣张的欠债人。 往前哪个欠债的看见他,不是被吓得跪地求饶,就是麻木的等着清算,有的表面硬气,一拳下去就老实。 哪像这小子。 居然还敢让他们轻手轻脚的抬着走? 欠钱的反倒跟大爷似的。 龙庭槐家怎么净是些奇葩。 几个人轻手轻脚的把人抬起来,听着指挥走到街上,走出下坊贫民窟,一路去了南坊区。 沿途满街的人都在看着他们,觉得很稀奇,但也没人敢管。 等到催债人失去耐心之前,他们终于找到地方。 南坊区的烧尾巷。 龙庭有烧尾宴,取鱼跃龙门之意,是专为士人登科或官员升迁而设的庆贺宴席,烧尾巷取烧尾二字,也是图个吉利。 巷子不算漂亮,全是些青石砖瓦的老房子,路原先用砖来铺设,近些年改成水泥地,不伦不类。 里面住的大多是手艺人,前些年也没出过什么有名的厉害人物。 他要找的那一家人就在这条巷里,家门也很好辨认,这条巷子只有那一家人是有狐狸浮雕的铁门,门口两边还有精致的铁质黑色小夜灯,摆着两尊石头狐狸。 到了附近,槐序就没再让人抬着,深吸一口气提上来几分力气,带着人就走进去。 一群催债的壮汉在巷子里站成一排,槐序单独走到门口。 他没按门铃,按照五快,两慢,一重的频率敲了两遍门。 这是暗号。 本该只有特定几个人知道的暗号。 “哎呦,今天这么早啊~”里面传出妩媚的女声。 壮汉们闻声面面相觑。 一阵轻佻的脚步声,有人穿着拖鞋慢悠悠的走到门口。 开了锁,推开半扇铁门,轻薄的黑色蕾丝裙便飘出一截裙摆,有着淡淡的香水味。 先伸出藏在裙下半掩半露的一条雪白长腿,大腿纤细浑圆,小腿线条优美,脚踩着黑色细带凉鞋,淡红色狐狸尾巴勾着小腿上下摩挲。 紧跟着探出半张笑吟吟的美艳脸蛋,藏在折扇后边,狐狸耳朵颇有精神的支棱着。 她一开门,没等到情人,却看见一群黑衣壮汉在狭窄的小巷子里站成一排,冷眼盯着她。 大名鼎鼎的催债人赤蛇居然也在。 她吓得脸色苍白,手里的折扇落在地上。 这帮人上门可绝不会有好事,平日里连在街上看见他们都觉得晦气,现在竟然敲了她家的门。 大事不妙。 催债人赤蛇冷哼一声,她又看见一个鬼魂般的瘦小人影走过来,看着面生,完全没有任何印象。 可是这个人看她的眼神却极为恐怖,不像是在看人,反而像是厨师在看即将被宰杀的食材,正在寻思怎么下刀。 “云楼城的规矩。” 槐序不等对方开口,咧嘴微笑:“不贞不忠,沉海喂鱼,吃里扒外,砍手剁脚。” “胡二娘,你丈夫在海里拿命赚钱养你,你却犯了这种规矩,勾搭不该勾搭的人。 整日趁着丈夫不在,什么东西你都敢往床上带,连家里养的畜生都不放过——现在事发了,你知道下场!” “我……我,你,你们?”她吓得脸色一瞬间就变得苍白,细细的汗液渗出额头,妖娆的身子软绵绵地贴着铁门滑下去,跪坐到地上,黑色蕾丝纱裙沾染土灰。 一口气没上来,差点晕过去。 本以为往日那些事遮掩的足够深,可这个人又是怎么知道? 她完全没见过这个人。 也没有听说过催债人的队伍里居然还有这个小子。 这到底是谁? “别急。” 槐序话锋一转:“我没闲心管你们的风流事。” 她如蒙大赦,刚有些想法,又被这消息打乱,好像一瞬间从地狱回到人间,急忙说: “难道是我家那位欠了债?不可能吧,他平时老实得很,婚后连酒也不喝一滴,烟也不碰,只知道埋头赚钱,怎么会在外面借债?” “当然不是你的丈夫。” 槐序微笑时更有种厉鬼式的恐怖:“是你的情人欠了债,他要我们来这里向你讨钱。” “也不多要,只把往日里你的情人们给你的那份拿走,你自家的钱,还是归你。” “但是,如果你不给……呵呵。” “你也不想,你的事情被丈夫知道吧?” 胡二娘突然清醒,涉及到钱,她又改口:“是哪个人?我怎么不知道我还有这种情人?” “不知道?”槐序说:“那我帮你回忆回忆?” “南坊区那个游手好闲的小子,你昨天才和人上过床,今天怎么就不记得了?” “哪个人?”她还是不认。 槐序神色骤然变冷,厉声报出详细的名字和住址。 连具体的时间和来的次数,何时来过,什么时候认识,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最喜欢什么姿势,也全都清楚的说出来。 旁边的催债人闻声挑起眉鳞,不动声色的翻翻账本。 这个人还真欠着债,而且数额不小,只不过每次都能巧妙的还上一部分,新债还旧债,一次次往后拖下去。 但槐家这个小子是怎么知道他欠的债? 他们按理说不会有任何交集,连面恐怕都没见过。 奇怪,奇怪。 “你,你到底是,你怎么会知道?”胡二娘一听这个名字,就吓得身子都在发颤,槐序越说,她抖的越厉害,骇的几乎要尿出来。 太详细了。 详细到光是听都觉得变态。 正常人哪会记得这么细致? 她甚至都不敢想象,这个催债的小子用了什么手段,才能让人‘回忆’的如此清晰。 槐序并不回答,注视她的双眼,她不敢对视,觉得那种眼神太过锐利,让她的眼睛感到刺痛。她本就心虚,现在更是不敢再问。 “我给……我给。” 她咬着银牙,愤愤不平的说:“我不仅能把情人的钱给了,我还能把自家的钱也给出来,但是我得知道,你们要怎么处理他!” 槐序看看催债人,此人夹着账本站在旁边,不说话,反而极有兴趣的等着看他如何处理。 云楼有云楼的规矩。 欠债人自然也有一套属于他们的规矩。 当着人家的面,绝不能说错,否则事后肯定要被找麻烦。 他收回目光,也没看慌了神的女人,轻慢的说:“我们有我们的规矩,能还现钱就还现钱,不能还现钱就拿东西来抵,实在不行,那就东坊区卖身。” “他欠的钱不少,你这一点,肯定是不够还。” “他又身无长物,只能是……做个买卖。” 催债人赤蛇扬起眉鳞,嘴角勾出一抹笑意,这说的还真是他平日里常说的词。 连语气都学的惟妙惟肖。 说之前还特意看看他,观察他的态度。 这小子,真是个妙人。 “那我多出一份钱。” 她抓着门一点点站起来,狠厉的说:“我要把他买下来,你们帮我杀了他——我知道你们催债人有这种业务,你们中有的一些人,偶尔也会兼职去帮忙杀人。” 槐序既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朝她伸出右手。 掌心向上平摊,手指虚握,好像托着什么沉甸甸的东西。 “你们的规矩,收了钱,可就要办事。” 她看着槐序,更加心虚。 明明对方比她个子小,可她却像被‘俯瞰’。 那眼神简直就是看腻味的玩具,没有任何隐私,连皮肉都不能阻挡他的眼睛看见灵魂。 槐序冷冷的盯着她,“你有的选吗?” “至少不要告诉他。” 她又补了一句:“不要告诉我的男人。” “你的男人是哪位?你的男人满大街都是。” 槐序说:“我说过,我没兴趣管你们的风流事,我来要债,也只是要债,如果他不主动问,我当然也没空主动跑过去说。” “……那就好。” 不多时,胡二娘就把一袋零碎的东西提过来,交到槐序手里。 里面也不全是钱,还有一些首饰和值钱的小物件,最值钱的是一套可以自动烹茶的法器。 他看也没看,拿到手里就知道份额。 没动自家的钱,连情人的也没有给完。 但他没闲心理会这个。 拿到钱,槐序随手就丢给旁边的催债人,一言不发的离去。 偷人的狐狸锁上铁门,靠着门瘫坐在地上,突然又想到什么,急忙爬起来跑回屋子。 收拾东西。 走到巷子口,催债人拿着计算器哒哒的算了一阵,算完大概价值,笑着说:“想不到你这么小就懂得我们那一套,虽然借了我们的势,但能够借势也是你的能耐。” “不过,这些钱还是不够,最多还掉四分之一的债。” “剩下的那笔钱,你又要怎么还?” 槐序走出阴凉地,到有光照的地方躺下,无视路人的目光,让太阳温暖的光线照射阴冷僵硬的身体,不想再继续动弹。 他就像一条冷血的蛇,需要以这种方式取得热量。 跟着催债人一起来的几个壮汉也交换着眼神,看着这个其貌不扬的小子,都觉得他这个人真是有趣,眼里没有起初的轻视。 谁能想到,一个欠债的居然带着他们这群催债的人,靠着威胁别人来还债。 找了这么多债主,当催债人这么多年,本以为见识已经够多,没想到今天又长了见识。 债主带着他们这些催债的威胁别人来还自己的钱? 绝了。 催债人没听到回答,走到他的身边,挡住阳光。 “别急。” 槐序病恹恹的躺着,眺望晴空,随意的说:“戏还没完呢。” 催债人来了兴致,合上账本,猩红的蛇瞳扫过槐序瘦骨嶙峋的身体,又看着那张皮包骨头的宛如恶鬼般的脸。 之前也不是没见过负债人家里就剩个孩子的情况,不过那些人应对的可就没这小子离奇。 大多是麻木的卖了最后的家产,要么是哭哭啼啼的到处借钱又借不到,少数想跑被抓住,也有人想一死了之,还有的干脆就什么也不做,直接被卖进东坊区。 而这个小子,父亲是个烂赌鬼,家里穷到连墙都塌了,自己饿的瘫在地上,连走路的力气也不剩多少,病恹恹的好像随时都会死。 换个人来,别说欠债的问题,哪怕不欠钱,沦落到他这种处境,恐怕也不可能翻身。 可这个小子,却借着他们的势和不知道从哪里听到的消息,硬是把那笔债还了四分之一。 而且看样子还能接着还。 这等人物,怎么沦落到这种地步? 他饶有兴趣的问:“你要去找她的丈夫?还是别的什么人?” “她的丈夫。”槐序说。 “两面说辞,有一套。” “我没说要告发她,甚至也不需要提她出轨的事,就能让她丈夫主动求着我要送我一笔钱,不但能还债,我还能剩一点——你信不信?” “怎么说?”催债人拿着账本,没想明白该怎么运作。 自从云楼王出过事,云楼的人最忌讳的就是成婚的女人不贞不忠。 私下没被发现还好,一旦被公布到明面上,谁也不能容忍,必须以最残酷的手段去惩戒,沉海喂鱼都是最轻的法子。 管不住自己,又被抓住把柄,活该她交钱保命。 可是这丈夫,还能有什么说法? “她坏的又不止一个规矩。”槐序说。 “不止一个规矩?” 催债人赤蛇发愣,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回答。 “有点意思。”催债人合拢账本,伸出赤红色的手掌,把槐序从地上拉起来,亲自抬着他。 他们在一座酒楼里找到胡二娘的丈夫。 老实巴交的汉子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只有个绰号‘石锤’,原因是他在海里干活挣命却带着一把父亲给他的石锤,说这是最值得珍惜的礼物。 也是从这里,催债人才见识到槐序的手段和他所说的好戏。 石锤的人生原先很如意,娶了一个相貌普通但很爱他的妻子,生出一个很像他的儿子,父母起初也健在。 一家五口的日子过的虽然辛苦,他需要每天拼命的赚钱才能养活一家人,但儿子很可爱,每天回去总能看见妻子为他留着一盏灯,父母在等着他一起吃饭。 日子一天天过去,人生如河流般向前,他原本以为这样的人生会持续下去,只要付出足够的努力,总有机会可以让一家人过的越来越好。 直到有个贵族的孩子在下坊区找人练习法术,杀了他的母亲。 父亲为保护孙子而重伤,因此得了治不好的顽疾,整日都需要费心来照顾。 不久,妻子积劳成疾,同样去世。 家庭一夜间就落入地狱,劳动力仅剩石锤自己,需要不停花钱的人却有两个,一个重病的老人,一个年幼的孩子,生活艰难,完全看不见任何的未来,没有丝毫的希望。 他也只能继续工作,工作,玩命的工作,否则连老父亲的医药费都付不起。 就在人生最灰暗的那段时间,石锤意外救下一个女孩。 她是个崇拜九州的富饶强盛,坐船偷渡来云楼城的西洋人,在近海遇上天灾,侥幸逃生又被人诱骗,被石锤所救。 那个女孩非常的感激,想要以身相许和他组成家庭。 石锤起初拒绝,因为他认为自己只不过是做了任何一个正直的人都会做的选择,他不能挟恩图报,让这样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孩为自己牺牲余生。 但她却疯狂的迷恋上石锤,贪婪的渴求着这份可贵的正直,展开各种追求,不断的出现在他身边,最终找机会灌醉对方,促成这一段姻缘。 过于正直的石锤只能担起责任,举办简陋的婚礼,认下这个妻子,从此以后,再也不喝一滴酒。 婚后的一段时间,日子好像又变得幸福起来。 作为西洋偷渡来的异族人,妻子的名字在云楼听起来非常绕口,所以她便央求着石锤给她起一个好听点的九州名字,可石锤没什么文化,只能根据狐耳取了个名字叫‘胡二娘’,谐音狐耳娘,很俗,但简单好记。 当时的妻子却非常高兴,无论是操持家务,照顾孩子和父亲,都做的面面俱到。 夜里的夫妻生活更不必说,貌美的新妻子所带来的是原先的妻子所没有的新体验,每次都好像沉浮在一场美梦里。 家里从此又有人为他留灯,照顾孩子和年迈的父亲,深夜回家也能吃上热腾腾的饭菜。 石锤因此重新焕发对生活的激情,他爱上现在的妻子,觉得未来还有一点希望。 为了让家庭过的更好,他也放弃原先的工作,选择去船上赚钱,为船长卖命。 由于干活不要命,他确实很快就混出些名头。 往家里送的钱比以前要多很多,日子肉眼可见的逐渐好起来,用上各种家具,后来甚至买了一台电视机,交上昂贵的节目费,可以在家里看到云楼的新闻和一些西洋的片子。 他们从下坊区搬进南坊的烧尾巷,彻底脱离贫困。 可干活卖力和在船上干活的代价,就是回家的次数变少,很久才能回一次家,而且回来往往待不太久,就必须离开。 他的收入增加,但还没有抵达可以雇佣仆人的地步,家务需要完全依靠妻子来操劳。 照顾没有自理能力的重病老人,看护年幼调皮的孩子。 很辛苦。 某次回家之后,石锤突然得到一个坏消息。 父亲病逝。 死因据说是突然病重,苦熬一夜,不能进食,没法饮水,一直叫着石锤的乳名,天刚亮就病逝了。 临死前请本地的大夫和伊甸教会的牧师都来看过,花了不少钱,最终也没能救回来。 悲痛欲绝的他只能更加拼命的工作,想要靠自己来让这个家庭过得更好,让漂亮的妻子能过的更舒服,让孩子的未来不至于需要像他一样辛苦。 他不想再失去剩下的家人。 就在前段时间,一切迎来转机。 他又因为自己的正直,在海里拼命救下一个人,结果因此得到大人物的赏识,将他的职位提拔到原来想都不敢想的地步。 大人物还赐下很多的奖励。 他有钱了。 可是还没等他告诉妻子这个好消息。 妻子却告诉他—— 儿子丢了。 而他的人,则隐约听到那么一点,有关于胡二娘风流的传言,只不过没有确凿的证据。 石锤发疯的到处寻找儿子的踪迹,发动大人物给他的手下跟着一起找,却没有一点线索。 找不到。 痕迹被人处理的非常干净。 他们在妻子所说的那条街上挨家挨户的找,所有可能经过的人都被问了一遍,可是根本没有半点线索,就好像人不是在那里丢的。 这个时候,却有个人领着一群催债人找到他。 槐序穿过成群的水兵,迎着众多疑惑的目光,毫不客气的坐到那个颓废的男人面前。 他说:“我知道你儿子在哪里。” 石锤在这段漫长的煎熬时光里等的几乎要发疯,对他这种人来说,家庭就是他的一切,是支撑他在外面拼命工作的动力,儿子则是让他坚持着活下去的希望和未来。 他的努力,他的坚持,所有的一切都是为家庭,想要自己的下一代能够过的更好,想要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想要让深爱的妻子可以活的更轻松。 可他的母亲多年前就死了,父亲也病逝。 他活在世上的亲人就只剩儿子和妻子。 没有儿子,他以后怎么活? 他的希望丢了。 槐序告诉石锤,失踪的儿子是被毁容后卖到东坊,病逝的父亲其实是被杀死,而做出这一切的人,就是他那个貌美的妻子。 石锤当然不信,或者说不愿意相信。 现在的妻子是让他重拾生活希望的那个人,是他的爱人。 他根本不敢想象自己的妻子居然会是这样恶毒的东西,光是想想就让他觉得精神受到酷刑。 被海兽拖拽着撕咬都没有这么痛。 但槐序没有骗他的理由。 在见面之前,大人物给石锤安排的手下就已经把槐序和那伙催债人的详细情报交给他,甚至知道他没文化,还贴心的读了几遍,帮着解释和分析过详细情况。 在今天之前,他们没有过任何交集。 对方的背景也很干净。 但石锤还是不想相信自己的妻子居然真的已经背叛自己,她竟然是个恶毒到活该下地狱的畜生。 “那你相信你儿子吗?”槐序抛出这么一个问题。 石锤立刻清醒,他面临的问题不止是妻子的背叛,最要紧的事情是找回儿子,只不过妻子是幕后黑手的真相太过冲击他的理智,以至于所有注意力都在这上面。 无论这伙人是什么目的,他们要干什么。 只要能有儿子的线索,总得试试。 至于如何验证也很简单。 他们一起去了东坊一趟。 槐序直接把毁容后的孩子找出来,让父子相见。 真相大白。 父子两人抱在一起痛哭流涕。 孩子絮絮叨叨的讲清一切,哭的晕过去。 石锤这个被人围着拿刀砍都没流泪的硬汉,哭的涕泪横流,紧咬着牙齿,狂怒到眼角瞪裂,表情狰狞,眼神却像是死了一样。 真相居然真和槐序讲的一模一样,半分细节都不差。 那个女人堕落的简直令人作呕。 石锤让人把孩子带去诊治,恭恭敬敬的跪在槐序面前,给他磕了三个头。 得知恩人还欠着钱,他直接就掏出自己带的钱把债务还清,又把剩的钱全都送给槐序。 就这还嫌不够,还想把剩下的家产也一并送上,觉得这一点钱,根本就不能报答恩人对他的恩情。 但槐序只是让他回家看看。 石锤一回家,正好逮住收拾行李准备逃跑的胡二娘。 · “所以,你是怎么知道他的孩子是被毁容卖到东坊,又是怎么知道他的父亲其实是被那个女人杀死?”催债人夹着账本问询。 远处是一阵阵尖锐的哀嚎声,质朴的汉子背着一柄石锤,紧紧抱着一个瘦弱到不成人形的孩子,沉默的看着一群船员将那个美艳的女人绑起来,丢上木头架子受刑。 先凌迟,再砍手脚,吊着命被火烤,尸体撒进海里喂鱼。 槐序确实没说出轨的问题。 他却又巧妙地让石锤自己知道整个事情的始末。 催债人越发觉得此人捉摸不透。 十几年碌碌无为,几乎没有人听说过他的名声,只在提起他那个烂赌鬼父亲才偶尔提起一句,似乎也没有上过学或者做出过别的什么事迹。 若说他无能,也不对。 这个家徒四壁,饿到瘫在地上几乎不会走路的年轻人,仅用半天就还清一笔大多同龄人都只能等死的巨债,还让云楼近来受到上面赏识的‘石锤’欠下大恩。 将来光凭这份恩情,混的就不会差。 可是有这种能耐的人,他又怎么会落魄到几乎要饿死的地步? 前面十几年的时间,他都在做什么? 是突然开窍,还是暗中隐忍? 这些情报的来源也实在让人感到困惑。 有些私密到只有当事人自己知道的秘密,他都能随口说出来,作为把柄直接捏紧对方的命门。 就像一些江湖传说里的人物,神秘莫测。 过了一会,催债人没听到回答,看向身边。 槐序正坐在地上,端着粗瓷碗喝稀粥,他饿的要死,拿了钱也不敢吃大鱼大肉,只买一碗稀粥,慢慢的喝了半天。 最后一口喝完,他把粥碗放在脚边,靠着栏杆懒洋洋的晒太阳,海风吹乱他的头发,脸色依旧苍白。 像一条阴冷的蛇。 催债人又以困惑的语气重复一遍问题。 槐序瞥了他一眼,平淡的说:“或许是因为……我比较了解这些恶人都在想什么。” 催债人没想到会是这种答案。 这显然是在敷衍。 但他也没有逼问的心思。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作为催债人,他只专注于自己的本职工作,债务已经清除,他们之间也就没有什么瓜葛。 而且他实在摸不清槐序到底是个什么人,不想再多招惹一个狠人成为敌人。 他拿着账本笑了笑,扯出槐序的那几页交给他。 “你的账清了,院子还是归你,戏也确实是一出好戏。这个世界每天都在出现这样的好戏,但能够完完整整的看全,机会却不多。” 槐序随手接过来。 他瞥了一眼内容,捏着账单一角迎着风一点点撕碎,看着雪白的碎片在海风里飘扬,在阳光下如此的纯洁。 仰面看着天空,深吸一口气,烟味混合着肉被烧焦的气味涌入鼻腔,闻着异族被炙烤的味道,他的眼神里出现一抹渴求,感到饥饿,又很快收敛。 他知道这一切的原因也很简单。 前世,在这件事里,他才是那个最大最极端的恶人。 胡二娘杀死公公,卖掉儿子,在外面风流成性,在丈夫面前却又装作无辜——可她当时不过是槐序的一个玩具,被极端恐怖的残酷手段所驯服,玩腻后又被随手宰杀。 而那些情人、石锤,还有眼前的这个催债人,在他疯狂放纵欲望的那些年里,都不过是野狗般的角色。 他嗜好烹煮和吞吃异族。 作恶时毫无愧疚,只把人生视作一场必胜的游戏,肆意的放纵自我的欲望,向着深渊堕落。 云楼城的人不敢直呼他的名字,称他为喰主,不少恶徒聚拢在一起,建立一个狂热的崇拜他的教派——这个教派也被他碾碎,所有教徒都被屠宰。 如今重来一世,他不想再走相同的路。 所以,催债人才能成功讨到债,看到一场好戏,而不是在丢失负债人行踪后,突然在某个夜里被人找上门,发现自己的全家都整整齐齐的被做成一桌好菜。 “要不要来跟着我干?” 催债人拿着账本,颇为欣赏的说:“你的脑子很活络,简直就是天生干我们这一行的料,你如果愿意来,我可以亲自带着你,以后让你接替我的位置。” “没兴趣。”槐序利落的拒绝。 “那就交个朋友吧,我叫赤蛇。” 催债人赤蛇伸出布满鳞片的赤红色粗糙手掌。 槐序平静的看他一眼,伸出苍白瘦弱的右手。 “龙庭槐家,槐序。” 两只手紧紧相握,一个神色愉快,一个却平静如常。 往常有很多人都想和催债人赤蛇搭上关系,却苦于没有门路,而且赤蛇也看不上他们。 现在他不但主动放低身段和别人交朋友,还觉得是自己赚了。 有能力的人在哪里都会受欢迎。 “走了。” 槐序摆摆手,背对着大海走向城区,身形依旧单薄,穿一身破补丁漏风衣裳,踢着大一号的烂鞋子。 路过人群,石锤抱着瘦弱的孩子向他点头示意,他在短时间内就老了很多,眼神死寂冷硬,鬓角的皱纹像是细密的疤痕。 他紧紧地搂着最后的希望,对于帮助他找回希望的恩人,也报以崇高的敬意。 槐序不想接受这种感激。 他觉得自己只是在求财,借助别人的手,消除自己的债务,没什么可被感激的。 而且前世的石锤听闻妻子所做的一切,在他的恶行面前,对着满桌肉菜流泪和呕吐,狂怒却又绝望的表情——现在依旧鲜活的,暴怒的,在他脑海里发出诅咒。 他是个俗人,追求欲望,不能算作什么纯粹的光辉的英雄,最多算一个玩家。 曾经将人生视作游戏的—— 重生的玩家。 ------------ 第2章 赤鸣之主(6k) 云楼城,南坊。 潮声送来湿润的海风,百货店的老板枕着胳膊,脸上盖个草帽,双脚叠放压着柜台。 红木椅子仅有两条腿着地,随着规律的呼噜声来回摇晃,却始终没有翻倒。 店面不大,像是那种寻常的小卖铺,门口是个玻璃展柜,里面摆着精致好看但不值钱的小玩意,柜台边上放着一盒盒的球形糖果,花花绿绿的颇为诱人。 再往里看,几个货架里摆的就是各种稀奇古怪的“西洋货”,什么肥皂、丝袜、福音书,巧克力、摩丝、圣水、天使雕像…… 有人敲敲柜台。 “棕熊,来点西洋货。” 呼噜声停止,老板汗毛粗黑的大手摘掉草帽,双腿从柜台收回,稳稳当当的盘坐着。 椅子前腿不着地,后腿稳稳当当撑着地,不动不移,一副高手的做派。 一见来人年龄尚小,衣衫褴褛,瘦弱的可怜,风一吹人都晃荡,他嫌弃的一挥手,从柜台抓了一包薄荷糖丢过去:“别胡闹,连个钱都没有,买什么西洋货?” “吃个糖,找份工养活自己吧。” 他还以为是来生意了呢。 没想到是个学别人说话的穷孩子。 还棕熊? 大佬们叫他这绰号也就得了,他惹不起。 这毛头小子从哪里听来的话,也敢当面这样叫他? 也就是昨晚打牌赢得多,今天心情好。 否则他非得教训教训这小子! 槐序接过薄荷糖,没理他。 径直走进店内,穿过一排排货架,熟练的挪动几个机关,撩开帘子走进里间。 老板呆愣的看着他掀开一块地板,露出通往地下室的通道。 “啊?”老板看看槐序,又看看外边的太阳,不动声色的猛掐大腿。 疼! 不是做梦。 他刚换的机关! 自己都还没用过几次! 这人用起来怎么熟练的跟回家一样? 又是哪路高人故意来戏弄他! 哎呦,这同行卖什么的都有,干过坏事的更是不在少数,他一个老实本分的生意人,从来守着规矩,怎么天天就逮着他一个人戏弄? “愣着干嘛?” 槐序鄙夷地瞥了一眼老板:“客人上门做生意,别摆弄你那玩具椅子了。” “诶,来嘞!”老板搓搓手,喜笑颜开的从椅子上跳下来,殷勤的凑过去——人已经下来,红木椅子还是只有两根后腿着地,前腿悬空,稳稳当当的立着。 槐序收回目光,率先走进地下室。 老板紧随其后,顺手把门关上,机关自动复位,地板重新合拢,从外界看毫无痕迹。 地上的店面不大,地下室倒是挺宽敞,沿着螺旋台阶一路绕下来,里面的几间屋子居然都堆满军火,好像个武器展览会,从老式燧发枪到枪型法宝,一应俱全。 进入地下室后,槐序首先被入口右侧的炮管吸引注意力。 那是一门外形极为夸张的迫击炮,通体刷着白漆,炮管还刻满西洋经文,光看外表特别唬人。 “这是西洋来的好货,福音迫击炮。” 老实的小生意人赶忙跑过来,搓着手谄谀的介绍道:“新进的货,前面的客人都不太中意这玩意,觉得身价不够用不起,所以一直没卖出去,如果您想要,我可以折价卖给您。” 槐序敲敲炮管,随口说:“不想被人找麻烦,就把这东西撤掉吧,省的卖出去以后砸了自己的招牌。” “里面有什么门道?”老板问。 “自个拉出去找地方试试就知道了。”槐序说。 这炮在玩家之间有个别名,叫:“师爷炮”。 为什么叫这个名字的原因也很简单。 它第一次正式发射就炸膛,炮手被炸成两截,下半身飞上天,掉下来挂到树上。 当事人被炸的头昏,只会喊屁股痛。 所以叫师爷炮。 老板将信将疑的学着槐序的手法敲敲炮管,什么也没看出来,货到的时候他也检查过,确实是好货,只不过前面的客人觉得这玩意太显眼,所以都不买。 他本来想着如果再卖不出去,就找以前的渠道折价卖给朋友,北坊有个帮派的老大就喜欢这种外表唬人的玩意。 不过客人既然都说了,那还是小心点吧。 改天偷偷拉出去到海边试试。 槐序很快就挑好自己要的东西。 一把名叫赤鸣的红色手枪,外形极为漂亮,通体布满花纹,比起手枪,更像是某些雕刻家制造的艺术奢侈品。 之后又买些配套的特殊弹药,普通子弹和保养工具。 这把枪不是西洋货。 赤鸣是一位真正的锻造宗师随手所造的法宝,第一任持有者死去后流落在外,辗转几手落到这家店里。 一般人不知道内幕,实力和天赋也不够,没发现赤鸣的秘密,以为这不过是一把做工比较漂亮的手枪,西坊有不少匠人都能仿制出更漂亮的货色。 如果天赋足够高,掌握专门的方法,就能动用赤鸣这件法宝的真正效果——它可以把法术填装进去当作子弹,增幅威力。 他现在的属性太低,也没有修行过,所以无法使用这把枪的真正能力。 但仅靠枪械本身的用途,应付寻常的情况也完全够用,一般的街头混混和小贼可挨不了几枪。 而且这把枪在前世对他有很特殊的意义。 赤鸣的最后一任主人,和他的关系极为紧密。 在赤鸣之主还活着的那段时间里,她将找到喰主槐序作为此生的唯一目标,昼夜不息地搜集一切有关线索,哪怕是临死前,也努力的睁着眼,想要伸出手去接近他。 她死后,赤鸣成了遗物落到他的手里。 直到临死前,他都贴身带着这把枪。 “多少钱?”槐序掏钱准备结账。 老板说了个数目,价格还算公道,没有坑生人。 他交了钱,拿着枪去买衣服。 来到一家规模较大的成衣店。 老板娘坐在木头柜台后慢悠悠的涂着指甲,一排排铁架子挂着做好的衣服,从传统的襦裙和袍服,再到西洋的礼服,花哨的小丑装,一应俱全。 墙面的柜子里是各种花色和图案的布匹。 如有需要,可以请专门的裁缝量身定做衣服。 “哎呦,哪来的……贵客啊?” 瞥见来人,老板娘本来想把人赶出去的,毕竟这人身上又臭又脏,蓬头垢面不说,还一副病鬼像,她生怕这人死在店里。 话说到一半,她又发现对方拿着一把看着就很值钱的枪,还带着一个做工极好的钱袋。 左手拿钱,右手拿枪。 不是贵客,也必须是贵客。 “您要点什么?”她殷勤地凑过去,背后却打着手势让伙计赶快去叫人。 槐序大致报出一个尺码,让老板娘帮着从店里挑出一套衣服。 他拿着枪和钱,老板娘自然殷勤又热情,不敢怠慢。 她扭着丰腴的屁股从一排排衣架里挑了一件利落的黑色短衫,搭上一条同色的长裤,再找件合适的外套,都是上好的料子。 槐序试穿后觉得还可以。 他又让老板娘量了身材,订做几套更合身的衣服,用于之后换洗。 问过价钱,付了成衣的钱和新衣服的定金,拿着衣服就走。 店里的伙计带着一大群人呼哧呼哧的跑回来,却见老板娘数着钱,风骚的摆摆手:“哎呦,瞧你慢的,没事了。” “不是来抢劫?”伙计指指槐序的背影。 “不是。”老板娘笑着说:“倒是我误会了,眼拙把美玉当成臭石头,那是真的贵客。” “你还没听说吧,之前有大人物满城找儿子,就在今天才刚找到。刚刚那位贵客的钱袋上啊,就有那位大人物的徽记——这可不就是贵客里的贵客吗?” 伙计稀奇的望了一眼,赞许的点头:“那确实是贵客。” 槐序离开成衣店,先去澡堂清理身体,一边盯着个人面板上的状态,确认不会猝死,一边狠狠搓洗,直到把身上的臭味全都洗掉,这才换上新衣服从澡堂出来。 去医馆抓药。 他去的是一家名声极好的医馆,人从屋子里面排到街上,慢慢的等着。 本来得排队等上好一会,但大部分人一见他的模样,发现他眼窝深陷,面无人色,瘦骨嶙峋,双目却又猩红,好似一条恶鬼,就吓得让开路,觉得晦气,生怕他死在面前。 所以他没怎么排队就到了大夫边上。 坐诊大夫年逾古稀,戴着老花镜,山羊胡垂至胸前,坐铺着软垫的木椅,佝偻着腰,右手搭在槐序的腕子上,左手掐诀念咒,想施个法术检查的更细致些。 结果手刚摸到他,大夫就跟摸了电门一样差点跳起来,倒吸一口气:“哎呦,这脉象!” 后面围观的一群人也跟着吸气,好奇的伸着头往里看。 白天活见鬼了! “能治吗?”槐序不抱希望的问。 老先生愁的不轻,从桌子下面翻出一本厚厚的古书,一边摸着病人的脉象,一页一页的翻着书。 到最后也没有找到个好办法。 大夫只能握住槐序的手,叹着气:“我最多给你开点滋补的药,不能治本也不能治标,有没有效果也是两说——说句不好听的,你这样的情况,人早该准备后事,可你还能一路走过来看病,实在是奇迹。” “我的医术不行,帮不了你。” “还能活几天?”槐序表情平淡。 “……三天吧。”老人揪着山羊胡子,不确定的说:“也可能更短,你的情况不像是普通的疾病,也像被人下咒。” “唉,你的运气不好,我的师傅下乡义诊去了,如果他老人家在,兴许还有办法。” “有别的办法吗?”槐序问。 “实在不行……”大夫犹豫着说:“去云楼的烬宗看看吧,如果能进宗门,求一求里面的高人,说不定还有些希望。” “我有个侄子在里面当差,如果烬宗开始招人,你去了报我的名号,不用排队。” 这样的病例实在太少见,明明五劳七伤严重的厉害,几乎就剩一口气,却硬是没死,还能自由活动,简直匪夷所思。 如果可以,大夫很想让病人能活下来。 槐序点点头,拿了药便走出医馆。 日光晴朗温暖,他借助太阳光打量着自己干瘦、毫无血色的手掌,那不像是人的手,几乎只是裹着人皮的骨头,连血管也非常干瘪,模样异常恐怖。 路人被他古怪的模样所惊吓,不谙世事的孩子还以为是看到别的什么生物。 生命只剩三天,但他却一点也不忧虑。 这样的困境他早就体验过。 来这里的目的是为了大夫最后那句话。 ……赤鸣。 · 东坊,福禄寿大道。 天一亮,槐序吃过早餐,就径直来到这里。 刚拐过弯,就看见成片的朱红色楼阁,最高的一座顶部有个奇怪的石雕,是个火中腾跃的黑色乌鸦。 入口有一个花哨的古文‘烬’字,成群的员工在烬下穿梭,服装统一都是设计风格极为帅气的黑色制服,袖口收紧,主体部分却有九州宗门的韵味,像是行走江湖的侠客。 满街都是人,各种交通工具井然有序的停在各个区域,从人力三轮、拉货板车到西洋的汽车,什么都有,甚至还有人踩着超大号的飞剑从天而降,土里偶尔也会突然冒出几个人。 一些戴着黑色乌鸦头盔的人吹着哨子,维系秩序,时不时用法术挪开一些载具,确保道路通畅。 这是灰烬物流的总部。 灰烬物流也叫烬宗,过去曾是九州的一座传承悠久的宗门,搬迁来云楼之后顺应时代的变化,学习西洋的模式从宗门改成公司,确保传承可以更好的延续。 由于烬宗延续过去的优良风气,只学了公司的一部分模式,福利方面还是遵循宗门传统,导致成员工作效率奇高。 同时转进物流业的几个宗门,如剑宗支脉、神行宗、五行宗等宗门都被烬宗击垮吞并,仅剩的竞争对手也因为管理混乱和福利过少,工作强度过高,已经奄奄一息。 现在云楼最强的公司就是烬宗。 在众生之殇,玩家们想要学习法术的正常渠道有三种——九州的学府及官僚体系、民间宗门及宗门转型的公司、个人师徒传承。 第一种上限最高,前途最好,而且有一整套完善的上升机制,只要天赋足够高,能够考过去一系列难到变态的考试,一路往上升,最高可以抵达天人境,成为九州的宰相。 不过这条路太过困难,而且竞争对手实在太多,人人都想考公,甚至有一些小宗门的宗主都在尝试考公上岸。 第二种就是大多普通人的选择,进入某个宗门或者公司,从而得到学习法术或者战技的机会,如果天资过人,真的达到一定高度,就可以尝试第一条路继续上进。 而第三种,就是纯粹赌运气,试试能不能碰到高人传法。 但真正的高人很少随便收徒。 打着收费教学的旗号的‘高人’,要么徒有虚名,要么就是收费太贵。 还不如进宗门打工。 至于更邪门的学习方式也不是没有,槐序就知道大部分不正当的门路怎么走通,学来的法术不但威力奇高,而且效果极其邪恶,血祭都是基本操作,有些还会危害自身的安全。 前世他在前期学的就是这些见不得光的邪法。 不少法术甚至还被他推陈出新,把原版法术的创始人都逼的没活路——在这方面他可谓是真正的绝世天才,不靠系统都能整出各种危害世界的惊世狠活。 但他已经决定从良,不想再走老路。 黑暗法术界没前途,顶头老大是个又菜又爱玩的老东西,经常外行指导内行不说,还总喜欢上身代打,高端局一直翻车,狠活也不够狠,还不如他自己手操。 他想洗白上岸,学点能在公众面前使用的正常法术。 至于前世的邪恶知识,不方便在公众面前使用的地下黑暗法术,他完全可以在上岸后把自己包装成天才,将一部分画风相对正常的邪法也一起洗白。 先进宗门,完成前期发育,再考公。 云楼最大、福利待遇最好的宗门,烬宗,就是他现在最好的选择。 而且赤鸣的主人,她也在这里。 他已经提前截胡赤鸣,自然不会错过它的主人。 · 槐序来到灰烬物流的门口。 灰烬物流平常并不招人,也没有固定的招新日。 什么时候招人,几时开始几时结束,以什么形式招多少人——全看宗主玄妙子的心情。 每次招人也不会提前宣传,只会在开始的时候往门口挂个牌子。 云楼有人每天什么都不干,专门就盯着烬宗的门口,等着招人的消息出来。 今天刚挂上牌子没多久,正门已经排起长队,一个人头紧挨着一个人头,从东坊一路排到福禄寿大道的尽头——福禄寿大道横穿云楼的东坊和西坊。 有人甚至专门从九州渡海过来找工作。 眼看着又有新人过来眺望着一望无际的队伍,排在前列的人自然而然的生出一种优越感,有人还建议新来的小子回家歇着吧,这次肯定是没机会了。 槐序没走正门排队。 他跑到后门,给负责人塞了钱,直接插队进去考笔试。 原本排在队伍前列的人,现在反倒排在他后面,一个个跟见了鬼一样。 人事部的弟子带他们进入专门的考场。 笔试的地方是一间阶梯式的屋子,最前方挂着红色横幅‘一人进宗,全家不饿’,下面坐着三个考官,以法术监控全场,杜绝作弊。 刚开始答题,其他考生就发现不对劲,他唰唰的书写,手速飞快,简直比抄答案还快。 有人连第一面都还没写完,槐序就丢下笔,举手示意,把其中一个考官喊过来。 他写完了。 在给同场的其他考生狠狠上了一波压力之后,他成功以满分的成绩完成笔试部分的考试,背对众多震惊的目光走出考场。 就连考官也感慨:“这水平去龙庭的学府都绰绰有余,来这里干嘛?” 卷狗不去做官,来云楼进宗门来了? 槐序自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学府打法是很稳妥,路线明确,是笔直的大道。 但他的曲线考公路线未尝就弱,弯道超车指日可待。 时间紧任务重,速通笔试后,他拿着象征满分的红色木牌,直接就跟随法术指引进入下一轮的面试。 他写的太快,等候厅里前一批的人还没面试完,刚进去几个人。 剩下的大部分人都坐在楠木长椅上等待,每个人头顶都飘着一个数字,代表进去面试的顺序。 槐序一来就吸引到所有人的目光。 这个时间点,上一轮笔试刚刚结束,新一轮笔试开始,按理说不会这么快来人。 可他不但来了,还拿着满分的红色木牌,一看就不是一般人。 有人尝试搭话拉关系,有人试着问询情况,槐序都没有搭理他们。 以烬宗的考试难度和报考人数,笔试没拿到高分的人大多都会在面试后的综合赋分排名被淘汰,无缘进入最后一轮的资质考核。 这里的人大多都只是及格到优秀,满分的红色木牌只有四五个。 连同事都当不了,没必要聊天拉关系。 他慢悠悠的走到队伍末尾一个红发女孩身边坐下,看看她的侧脸,松了口气,没有主动去搭话,背靠着墙闭目养神。 赤鸣,找到你了。 “你好?”有什么东西在面前晃了晃。 槐序睁开眼,看到一只左手,纤细的五指自然舒展分开,肌肤白皙,伴随主人的意志上下摇晃,顺着洗的发白的袖口向左看,是一张阳光到有些傻气的笑脸。 她鲜红的发丝梳成雅致的发髻,几缕碎发轻轻垂在耳边,平添几分温婉与古典美,却又因笑容而显得热情亲近,眸光灵动,极有少女的青春活力。 给人的第一印象是很活泼可爱的女孩,很难有讨厌的情绪。 她拿着红色木牌,笑着说:“我叫安乐,住在北坊区。” 槐序点头致意,思考措辞,正要开口介绍自己,就听到她说: “你喜欢吃糕点吗?” 一张手写的广告传单被她塞过来,白底黑字,秀美的字迹写着糕点铺子的地址和特色,末尾还简单绘出几样推荐的糕点图画。 槐序听着对方宣传自家开的老式糕点铺子,一时间有些发愣。 根据安乐所说,原本她就是来东坊发发传单,想要给家里增加一点客流量。 没想到路过福禄寿大道的灰烬物流,恰好看见有人挂上招聘的牌子。 本着好机会不能错过的想法,她抱着传单就进来考试。 靠着过去的准备,成功拿下笔试满分,又蹲在面试轮这里给每个进来的人发一张传单。 发到槐序这里,恰好发完。 “很多人都问我,满分的诀窍是什么?” 安乐指指那张简陋的白底黑字广告纸,当众打广告:“那当然是因为我从小就吃我们家的糕点长大,所以才会这么聪明!” “吃糕,就要吃的放心,吃的……” “虚假宣传容易被人砸店。”槐序提醒道。 她迅速捂住嘴,眼神惊恐,发现槐序不像是在威胁,移开手,讪笑着说:“诶嘿,我是第一次出来干这个,还不太清楚规矩,抱歉哈。” “你家里人呢?你才十七岁吧,为什么让你单独来发传单?” “我,我家里人啊?”她弯曲右手食指挠挠侧脸,“我爸总说酒香不怕巷子深,不想搞花里胡哨的东西。” “可我们是卖糕点的小店,又不是卖酒的,这些年生意越来越差,我干脆就学着同一条街上新开的西洋甜品店,也出来发发传单,试试能不能吸引到新的客人。” “……诶?”她突然反应过来:“你怎么知道我今年十七岁?” 槐序把她手写的传单对折几次,放进衣服内兜,打着哈欠靠墙闭上眼睛。 任凭对方如何追问,他都不回答。 没一会,他的呼吸就变得均匀绵长。 安乐伸手在他眼前晃了几次,人都没反应。 尝试用各种方式来吸引注意力,人也不搭理她。 她凑近看看脸,发现人好像是真的睡着了,老实的坐回原位,嘟囔着:“……真是个怪人。” 左边的人是个腼腆的结巴姑娘,明确表示不太喜欢聊天,右边新来的这位为了避开交流居然开始装睡。 没办法,她只能安静的坐着继续等面试。 ------------ 第3章 从良记(6K) 大厅里,一群人坐着等候面试。 楠木长椅被施过法术,一旦正式坐下,头顶就会出现一个序号,杜绝插队。 轮到谁进去面试,不用自己动弹,就会被法术自动提着飞进屋内,楠木长椅上剩下的人则是自动往前移动一位。 如果面试通过,就不会从门口出来,等待综合排名出现,分配小组直接去新的地方参与资质考核。 面试失败则是从门口自行走出来,被人请出灰烬物流。 槐序算着人数,再一睁眼,恰好看到安乐飘起来,目光幽怨的看着他,一点点飘进屋内。 隔了一会,他感觉身体突然变轻,逐渐从长椅上飘起,飞进屋内。 面试场地是很宽敞的一间屋子,墙面挂满水墨画,整间屋子里只摆着一张沙发和一个办公桌,足有几百平的空间全都空着,不知道是什么用途。 他落到沙发中间,陷进柔软的黑色坐垫,只能正视前方。 面试开始。 对面的办公桌坐着一位灰发的道人,套着白色流云外袍,耳侧生有灰色鸟羽,头顶正中间的头发却是鲜艳的红色,轻微拱起,像个鸡冠。 “在下千机,负责烬宗的人事部门。” 他磕着瓜子,随性的说:“不用紧张,照常发挥即可,我和其他考官没什么不同。” “千鸡?”槐序挑起眉毛。 “是机不是鸡!” 千机道人一瞪眼,吐掉瓜子皮,竖起食指在半空比划,“看到没,千机非千鸡,是机不是鸡!” “哦,千鸡。”槐序表情平淡。 原来是吮指原味鸡。 熟人。 很香的大腿。 千机道人没听出不对,叹了口气,按照宗主玄妙子规定的流程进行面试。 考察对于烬宗的了解情况,确认未来的发展目标,有没有犯罪记录,最后再问问是否是云楼本地人,如果不是,家又住在哪里。 槐序对答如流。 在场没人比他更了解烬宗。 至于未来规划,恐怕也不可能有人比他这个重生者更清晰,他甚至都不能详细说出来,只需要编一套大致可以忽悠人的说辞就行。 先进宗,再考公。 在九州,只要特别想上进,大部分都会这么回答。 犯罪记录就更好说了,他这次可还没有动手搞过事情,履历干净的完全就是白纸,半点血渍都没有。 是不是云楼本地人? 龙庭槐家,他们这一支,一百多年前就被流放过来,当时云楼东坊还是块荒地呢。 连现在的云楼王都没他们来得早。 没有比他更地道的云楼人! 千机道人嗑着瓜子,拿笔在本子上勾勾画画,听着槐序的回答,时不时点头赞许。 秉承着师门公平公正的优良传统,哪怕槐序见面冒犯过他,他也还是给人打了高分,送出去参与下一轮的资质考核。 临走之前,他还要特意提醒:“记住啊,是机不是鸡,千机非千鸡。下次再见面,我们就是同门,你再叫错,我作为长辈可就要抽你了!” “知道,知道。” 槐序作揖行礼,转身走进下一个考场。 · 宽敞的灰色大厅里,前面通过考试的人已经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闲谈,一根半透明的法术升降梯位于大厅中央,侧面显示着烬宗综合赋分排行榜几个大字。 通过面试以后,无论是否通过资质考核,都能够进入灰烬物流成为初级信使,正常安排工作。 资质考核的目的是确认个人修行所能抵达的上限,以及个人修行的速度,由此决定在灰烬物流内部晋升的难度。 资质越高的人,晋升难度也就越低,达到一定资质,甚至会有专门的指标来提前晋升。 槐序刚走进来,恰好看见自己的名字位列最上方,以满分获得第一名。 下面紧挨着的则是面试轮被扣掉几分的安乐。 其他杂鱼,他没心情关注。 “原来你叫槐序?”安乐主动凑过来。 “是。” 槐序态度不冷不热:“龙庭槐家,槐序。” “你不是云楼人吗?” “我祖上是龙庭的人,叛乱被流放到云楼。” “龙庭槐家……”她若有所思的说:“那不都是一百多年前的事了吗?我还以为是传说故事呢。” 槐序咳嗽几声,病恹恹的没有精神,故意站得稍远些,又说:“那不是传说,就是真事,到现在还有仇人惦记着我,你别离我这么近,小心溅你一身血。” “哦。”安乐识相的走开。 过了一会,她又走回来,好奇的问:“那你是不是也有故事啊?” “我看小说里都这样写——主角背负血海深仇,发奋努力,拜入大宗门倚靠绝世天赋修成天人之境,成功考公上岸,干掉仇人。” 槐序一时无语。 考公上岸。 自古以来就是九州的传统,云楼作为九州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自然也继承这种传统。 有能耐的往往都会把家里孩子送进学府,哪怕孩子半路因为天赋不足,努力不够,被刷下来,没能继续走上前途无量的考公大道,出来以后至少也会具备不错的能力,就业很容易。 比在外面找个野鸡宗门拜师要强很多。 很多野鸡宗门的传承早就跟不上时代的变化,而且上限也不够高,门里说不定连个还活着的真人都没有。 学习效率低,难度大,就业前景堪忧。 把孩子送进名声不显的野鸡宗门学艺,几乎就是断送前途。 安乐会有这种想法,就是因为她也是学府出身。 她可是正经上过学,打过基础,和许多野路子乃至文盲的差距犹如云泥之别,所以才能轻易拿到满分。 而槐序,一副营养不良,瘦的好像随时要病死的模样,居然能轻易的速通笔试,面试满分,稳稳当当的压她一头,明显也不简单。 再加上这种家庭背景。 可不就是学府里那群卷王的标准模板吗? 一看就不是等闲之辈。 “我胎教肄业,没上过学府。”槐序平淡的答道。 “怎么可能?”安乐不信。 这不是把她当傻子忽悠吗? 要是没上过学,怎么可能在烬宗的入宗笔试里拿到满分? 大宗门的考试难度可不比野鸡小宗门,难度虽然比不上考公大道,但也不是随便看两本书就能顺利通过,起码也得有一个相对扎实的基础。 当然也不乏有人侥幸混到及格,在考前恰好学过相关内容。 但满分可不一样。 每部分考试内容都会有几道难度明显不同的大题,很多人恐怕连题目都看不懂。 没有真本事,不可能考到满分。 而且看槐序的情况,明显就是笔试速通,直接提前交卷,满分不过是因为分数上限是100,而不是他只能考满分。 ……难道是请神? 请来列祖列宗来替人考试? 那好像更厉害了! 九州官方有一套实力评价体系,由低到高是凡俗、标准、精锐、大师、真人、天人,不计算龙庭里那位举世无敌的最强者,天人就是明面上世间第一等的强者。 如果能请来祖宗助力,那确实比学府的卷王还要凶残。 既有高人的远见和经验,还有本身通过专业私教大量学习打出的坚实基础,一般的学府卷王还没法和他碰瓷。 没想到烬宗的考试还能遇见这种高手。 越是不说话,不想搭理她,反而越像那些学府派的表现——女人这种碍事的东西只会阻碍我修行考公上岸的大道。 槐序自然没想到安乐的内心戏会如此丰富。 在他的印象里,赤鸣之主安乐一向都是个做事果断,从不多话的女人,哪怕忍受断臂之痛,几乎被腰斩,也不会动摇半分决心,杀意如金铁,冷硬锋锐。 根据他在对方去世后收集的情报,即便是在‘那件事’之前,她也不过是表面开朗活泼,假装热情,实际很有分寸感,从不会过于接近某个人。 她真正的朋友并不多,很少有人可以走进她的内心。 还好他也不想走进赤鸣之主的内心。 他只是来了结前世的孽缘,还掉欠她姐姐的人情。 大厅响起钟声,黑色的法术箭头指引灰烬物流的新人们进行分组,前往最后的资质考核。 槐序和安乐作为成绩最高的两人,顺利被分到同一组,一起进行资质考核。 九州的修行不需要灵根一类的外置器官,理论上人人都能走上修行路。 所谓的修行天赋,就好像上学的成绩差异。 有的人先天学习就快,有的人后天通过各种方法有时也能追上。 但到达某个阶段后,有些人就会开始无法理解后续的内容,哪怕把教材摆在面前一点点的教导,也很难学会皮毛。 烬宗所要测试的就是弟子当前的先天修行速度和大致的个体上限。 具体原理是通过宗主玄妙子遗留的法宝问道碑,对参与考核的弟子直接进行细致入微的检查,不但可以详细查出弟子当前的状态,还能杜绝邪魔外道混进宗门。 如果身体有旧疾或某些隐患,也会被问道碑显示出来,比医馆的检查还靠谱。 综合成绩最好的第一组很快就完成考核。 每个人都只能看到自己的信息,为了照顾隐私,天赋的排名也不会显示出来。 结果完全在槐序的意料之中,他的资质被显示是最差的那一档。 身体脆弱,根骨有损,半只脚几乎都迈入鬼门关,堪比本该进入ICU的病人居然在参加马拉松长跑,没死都是奇迹。 问道碑给出的推荐方案是先服用灵药稳固根基,辅修培元功调理,等到状态稳定,条件合适,再申请高人出手,弥补受损的根基。 不过槐序有更方便的办法。 不需要什么灵药,也不用高人出手。 考试完找个地方拿赤鸣杀几个人,以邪法献祭,再通过个人面板加点体质,药效立竿见影,病痛即刻根除。 相当好用。 目标也好找,云楼的帮派可不少,恶棍们住在哪里,长什么样子,家里有几口人,只要相对比较出名,或者他曾经接触过,他基本都知道。 “你的成绩怎么样?” “预料之中。”槐序说。 安乐探头过来,笑容满面:“我居然真的通过考试了诶,原本还想着只是过来试一试,没想到我这么天才,十七岁就通过烬宗的考试!” “我听说只要通过考试,我们就算是成了初级信使,会被授予基础的修行法,并且能挑选几个实用的小法术或者战技,等明天发了制服,就能正式开始工作,领工资了!” “……你很缺钱吗?”槐序摸摸钱袋。 缺钱好办,石锤资助的钱还有很大一部分没花完,外面还有一群提款机等着他去拿钱, 如果只是钱就能解决的问题,对于他来说可太简单了。 他有的是办法拿到钱。 “倒也不是很缺。” 她背着手,藏起发白的袖口,笑容依旧阳光开朗:“我就是想给家里减轻一点负担。” 槐序点头,这倒是符合他的印象。 赤鸣之主也不是会随便接受他人资助的人,她笃信自我的努力,并不信任,也不想依赖他人。 想要直接给钱肯定不行,得绕个弯子,找到理由。 由于单个信使派件过于危险,难以应对过度复杂的情况,所以灰烬物流的初级信使采用小组制,由一名中级信使带队,数名初级信使组成小组完成货物的配送。 他和安乐的成绩都是本次考核的前几名,如果没有意外,之后他们就会成为同一个小组的成员,一起工作。 以后时间还很长,总会找到机会。 就在这时,突然有人急匆匆的跑过来,自称是安乐家的熟客,要她赶快回去看看。 糕点铺子出事了。 · 云楼城,北坊。 ‘哗啦’一声,一整盘做工精致的糕点就穿过珠帘被丢出来,长方的木头托盘在街上砸的碎成几块,桂花糕、豌豆黄、茯苓糕之类的点心已经滚得满街都是,遭人踩踏,腌臜不堪。 “我告诉你,在云楼有云楼的规矩,你开在北坊的店,连一声招呼都不打就在我们东坊抢生意,这就是下场!” 男人叼着烟走出店外,对着围观的人群呵斥道:“看什么看?这都是云楼的老规矩,做生意要有个度,该在哪里就在那里,坏了规矩,活该被砸店!” “这里是北坊,你们东坊的帮派来做什么?”人群里有壮汉怒喝。 他也不恼,叼着烟一拱手:“是,这里是北坊,规矩我自然晓得,上一辈的老先生们为云楼定下这些规矩,就是希望大家可以活的体面,互不侵扰。” “可这次是你们北坊,是这家店先坏了我们的规矩,派人去我们东坊抢生意!” “倘若知会过我们的人,交过好处,那也就罢了!偏偏连个招呼都不打,就去大肆宣传!” “按照规矩,我们就是得过来给他个教训!” 又听见店内一声惊叫,鼻青脸肿的店主被人丢出门外,捂着肚子在地上呻吟,半百的年纪,头发都已经花白,被人打的像个小孩一样在哭,眼睛肿的几乎都睁不开。 店内还在传出哭喊声,‘砰、啪、咚’的各种嘈杂声响源源不断的出现,还有一伙人正在里面打砸店铺,老板娘和几个伙计根本拦不住,还要被人痛打。 “别砸……别砸啊。”店主呜呜咽咽的哭。 东坊来的人拽住店主的衣襟,把人从地上提起来,一口灰烟喷吐在他脸上:“老先生,现在吃了打可是知道求饶,之前做什么去了?” “你一个生意人,在北坊开了这么些年的糕点铺子,上一辈定下的规矩,你不该不清楚?” 一张手写的宣传单被他掏出来,展示给路人。 “大伙瞧瞧,这是什么?” “这就是证据!” 他厉声大喝:“这就是坏了云楼的规矩,该受罚!” 东坊来的人猛地抽了安乐父亲一巴掌,掐住他的腮,把纸团起来,强行让人张开嘴,硬逼着塞进他的嘴里。 然后又是一巴掌。 再一耳光。 “吃下去。”他冷声说。 安乐从店里跑出来,想拦住他们,却被两个身材高大的健妇牢牢按住,提醒她:“诶,别动,这事不大,挨一顿打就好,照着规矩不让动孩子,你要是硬拦,可就说不定了。” 槐序在人群里旁观,安乐一抬头,正好看见他。 他拿着个桂花糕,不紧不慢的吃着,神色冷漠,好像完全没有任何关系的路人。 ‘要求助吗?’槐序心想,看着她的眼睛,女孩淡金色的眼瞳直愣愣的盯着他,似乎有这种意愿。 正常的行为却被人找麻烦,家里被砸,父母被人按在地上殴打,年过半百的父亲鼻青脸肿的痛哭,母亲和相熟的伙计们还在被围殴,自己却无能为力。 这样的屈辱谁又能忍受呢? 开口说吧。 只要张张嘴,他就出手杀了这些人,还掉曾经欠下的人情。 反正他就是个天生的恶种,本来就是干这种事的人,从良不过因为是亏欠她人,欠了莫大的情,所以才做出的承诺。 只要愿意主动开口求助,他便出手。 快说! 哪怕只是一句话也好! 安乐一低头,没有哭喊,也没有向一面之缘的人求助。 她咬着牙拼命挣扎,想倚靠自己的力量去帮助自己的父亲,并没有产生想去依赖外人的想法,更不相信外人会轻易出手帮助她。 槐序失望的叹气。 经此一遭,他倒是想起来一些旧事。 在前世,安乐就是因为在这里经受父亲被人按在地上毒打,家里的糕点铺子被砸掉的屈辱,认为倚靠‘老规矩’来护身并不可靠,她才会生出买枪的想法,进而拿到赤鸣。 这也是正常的想法。 很多云楼人都已经习惯云楼的规矩,云楼的秩序,认为一些事情就是理所当然,但这种在当年看起来很好的粗陋规矩,注定会因为时代的发展显现出野蛮粗暴的一面,从保护变成伤害和束缚。 总有一些新人不愿意继续遵守老规矩。 新秩序已经在酝酿。 如催债人赤蛇,又或者眼前这些东坊帮派成员所信奉的规矩,其中有很多部分都已经失序,摇摇欲坠。 “呃……”安乐咬着牙拼命挣扎,可几个人,哪怕仅仅只是健壮的女人,合起来的力气也不是她一个没有正经修行过的女孩可以反抗,她的一切行动都只能是无用之举。 人群里有人议论:“哎呀,看着孩子也挺可怜的,可惜他们是实实在在的犯了规矩,我们不好出手帮忙,咱们北坊的北师爷也不能护着他们。” “规矩是这样的。”有人附和。 更多的人则站在一边闲谈,看着东坊来的人砸店,扯掉珠帘,砸烂柜台,把伙计和老板娘打的抱着头在地上呜咽的哭。 没人出来阻拦。 槐序看着女孩倔强的脸,还有周围那些说风凉话,看着就让他觉得特别讨厌的人,叹了口气。 他身子虚,还缺点补品。 东魁首的人手下本来就不干净,干脆就拿这些人开开刀,用他们的性命来补补身子吧。 杀点恶人,应该没有违背承诺。 他的身影消失在人群深处。 正在看戏的一个人突然感觉后脑勺一凉,有个枪口一点点从后脑移动到太阳穴,吓得他两股战战,不敢言语,又听见有个沙哑阴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你,去,和那个东坊的人说句话。” 东坊来的人正抓着店主的衣襟,数着时间扇耳光,等着店里的人砸完东西。 突然旁边有个人连滚带爬的过来,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烬宗?”他皱起眉毛。 “……第一?!” 他松开安乐的父亲,拽住那个人,瞪着眼质问他:“你可别唬我!这家真有人去烬宗考出个第一?他们那考试的难度,想拿满分可是连学府的人都得费点劲!” “哪敢,哪敢啊!” 那人颤颤巍巍的举着手,“这都是一问就知道的事,规矩我懂得,可不敢在这种事情上扯谎。” 东坊来的人松开手,几步走进店内,呵斥几句:“停下!都停手!今天就到这里吧,剩下的就当给北坊的人留个面子,牌匾也给他们留着吧。” 打砸的声音很快停下,只剩被打的人还在呜咽的哭。 领头的男人叼着烟领着一群人出来,笑嘻嘻的示意几个人把女孩放开,朝她一拱手:“看不出来,还是个文化人,我们一向都尊敬有文化的人,今天的事就到此为止,还望以后井水不犯河水,各家做各家的生意。” 围观的群众听到烬宗入门第一的名声,议论纷纷,对这个结果倒也不感到意外。 在九州质朴的观念里,有文化就等于未来可能会有实力,不说成为坊间传闻里的那些神秘的大师、真人,能入精锐之流,只要不犯大错,也不能随意招惹。 现在逞凶的这伙人,在凡俗之辈里也算是弱的,自然不敢继续对烬宗的人下狠手。 今天他们离去之后,就会有人时刻关注这一家糕点铺子。 倘若未来安乐能成为中级信使,乃至真正得了传承的灰烬信使,他们说不定还要登门赔礼道歉,姿态有多低,全看对方未来的‘文化’能有多高。 东坊来的人向围观的人作抱拳礼,当众宣布今日之事已经了结,往后只要不再犯,照旧还是遵守那套老规矩。 领头的男人抽着烟,一挥手,带着自己的人从人群自动分出的小路大摇大摆地走出去。 安乐急忙跑过去扶起父亲,咬着牙不想哭出声,眼泪却滚落下来。 这时候,街坊邻居才热心的过来。 有人已经喊来大夫。 有的嘘寒问暖。 还有的则是夸奖安乐的脑袋瓜子真是聪明,只上过几年学,就考进烬宗成为信使。 她看着父亲被人抬起来送去诊治,视线穿过人群,一双冷冽的红瞳正凝视着她,那人手里还拿着一个从地上捡的桂花糕,不紧不慢的吃着。 似乎是察觉到她的眼神,他转过身没入人流,消失无踪。 她像是想到什么,急忙穿过人群。 “槐序!”安乐大喊。 没人回应。 ------------ 第4章 云楼的规矩(6K) 东坊来的那一伙人没有立刻回东坊。 按照规矩,北坊这边的人越线,他们可以循着规矩来惩治。 但来之前必须先知会本地的老大,得到准许,知道对方有没有背景,才敢下手。 回去自然也是同理。 他们得先去给北坊的老大‘北师爷’讲明情况,表示犯了规矩的人已经被惩治,他们之后还是按照老规矩,各自过日子,井水不犯河水,得到准许,才能回去。 否则就是不拿规矩当回事。 一般人碰了规矩,是他们去教训。 他们再碰了这种老规矩,不拿规矩当回事,北师爷可就要来干他们了。 所以惩治过越线的糕点铺子,东坊来的人就按着规矩去找北坊的老大北师爷汇报情况。 走着走着,前面的路被办喜事的人家给堵了。 街坊邻居都在看舞狮子,听人唱戏,敲锣打鼓,大声喝彩,到处都是喜庆的红色装饰,连树和石头都贴着红纸,看热闹的人群把整条街围得水泄不通。 人家办喜事,他们这种人也不便打扰,索性循着小巷绕路,想着从另一条街过去。 拐进小巷以后,可能是因为都在看戏,整条巷子都没有一个人影,连常见的野猫野狗也不见踪影,气氛莫名有些阴冷,连蹲在枝头上的鸟都不叫。 往常很快就能通过的小巷,今天不知为何,总觉得好像有点太长,而且弯弯绕绕的也看不见巷子另一头。 不自觉的就想走的快些,好像背后有什么东西正在盯着人,走的稍慢就要出事。 走到巷子中段,气氛愈发阴森恐怖,明明闹哄哄的戏曲声和人声就在身后,可人走在路上却有一种抽离感,好像热闹并不属于他们,他们正走在一条不归路上。 枝头的乌鸦忽的振翅飞走。 “退!快退!”领头的男人顿感不妙,张开双臂将小弟们护到身后,压着一群人往后急退。 闹哄哄的声音里突然夹杂几声很低的枪响。 “啊!别退,别退!后面让人堵了!” 有人惊叫着扶住同伴的尸体,挡住自己:“有人拿着枪,有人在拿枪射我们!” 他们又想往前走,但刚走没几步就又有人倒下。 没有专门的修行过,人跑不过子弹。 “自~古,那忠义~难得呃!” 临街正是最热闹的时候,大喇叭放出的唱词几条街都能听见,嘈杂的人声里夹杂着鞭炮的噼啪声。 这条小巷里的微末动静便被临街的人声压成寂静,无人知晓。 他们往前走也不是,停下也不行,一时间乱了阵脚,好像被关在笼子里等着宰杀的牲畜,不知道何时就要当头挨一刀。 暗地里藏着的那个人是想在北坊这条小巷里,借着闹哄哄的戏曲声,一个个的杀了他们。 偏偏他们遵守规矩,连趁手的家伙也没带。 这下完犊子! 东坊的男人把烟斗拿在手里,慌忙高举双臂,大声呼喊:“我们是代表东魁首而来,要去拜见北师爷!我们得过准许了,师爷知道我们要来!我们没越线!” 人还在一个接一个的倒下,任凭如何哭嚎求饶,如何躲藏,都会被巷子另一头射出的子弹准确的穿颅,在眉心留下血洞。 枪声夹在戏曲锣鼓的节奏里,一枪接着一枪,很有韵律。 领头的人还以为戏曲太乱,对方没听见,拼了命的扯着嗓门重复几遍,又喊: “你不能杀我们!否则你就是坏了规矩,要被共诛!” “你坏了规矩啊!” 哭喊的人在接连倒下。 向前奔跑的人死的更快,朝后跑的人根本连人都找不到,一转身就被当头击毙。 咿咿呀呀的戏曲声还在继续,别人大喜的日子,小巷里的尸体东倒西歪的瘫了一地,血汇进青石砖的缝隙,很快就只剩一个人疯疯癫癫的重复着‘规矩’,一只乌鸦朝他落了一泡鸟屎。 “你坏了规矩……” 他跪在地上,垂首看着浸没膝盖的血水,高举双臂,抓着自己的烟斗,身子发抖,还在不停的说:“你坏了规矩啊,你坏了规矩……云楼这么多年的规矩,你难道以为只是好听吗?” “没有规矩,没有法度,没人约束,我们该怎么活?” “你不能坏了规矩!” “……你们的规矩,他已经老了。” 东坊的男人猛然瞪大眼睛,紧跟着就听见一声极近的枪响,捂着喉咙无力地向侧面瘫倒,看见一双残酷的猩红眼瞳,还有在血中格外恐怖的微笑。 槐序收枪,站在众多尸首中间,听着戏曲声,又笑着说:“而且,坏规矩的人也不是我——云楼的规矩,私下勾结外人坑害同胞,要受车裂之刑。” “你们东坊的帮派,最近和那些西洋人走的好像很近啊?” 没人可以回答他。 尸体不会自己开口。 槐序没趣的舔舔上颚,不爽的“啧”一声,动手准备利用尸体给自己补补身子。 他觉得或许他得抽空去教堂或者寺庙一趟。 明明已经想好要从良,可是杀人还是这么顺手,作恶时的快乐也没有减少半分,甚至没怎么费脑子就熟练的把一群人关在小巷子里像是年猪一样屠宰。 而且刚刚他有想过趁着晚上去把这些人的家人也给处理干净。 毕竟九州的人情世故实在麻烦。 至于云楼的规矩? 马上就会有人发现,东坊的魁首犯了什么规矩,跟着东魁首胡搞的这帮人,又犯了什么过错。 到时候,不守规矩的人,可不是他槐序。 过了一阵,他哼着戏词走出巷子,身上连半点血迹也没有,气色明显好了不少,从随时要死的病鬼,变成稍微有点黄瘦的少年人,眼里也终于有些神采,不再死气沉沉。 路过别人家的喜事,还被人分了一把喜糖和瓜子。 刚把人当猪杀的手,又向人作揖行礼,乐呵呵的接过瓜子,沾沾喜气。 穿过人群,往前走了一段路,一只发抖的手掌突然按住他的肩膀。 手的主人明显是个女孩,手指纤细,指甲修建的整齐圆润,袖口洗的发白,由于离得近,还能闻到一股糕点的甜香味,让槐序觉得她好像很好吃。 他回头,看见一张带着恐惧的精致脸蛋,连发髻也乱了,鲜红色的碎发轻飘飘的垂落,可淡金色的漂亮眼瞳却又倔强的盯着他,映出他此刻的倒影。 “为什么?”安乐问。 槐序磕着瓜子,好像事不关己,反问:“别绕弯子,你想问什么?” “……你杀了他们?” “不然呢?你不是看见了吗?” 槐序打掉肩上的手,转过身看着红发的女孩,笑的阴冷:“我前脚跟上去,你后脚也跟过来,不就是想要看看这伙人是哪里的人,想要在以后报复他们?” “我没有。”她否认。 “好哇,没有。那你看见我杀完人,被吓得缩回去,现在却又找上来,是想做什么?” “我……我害怕,所以不敢继续看。”她咬着下唇,眸子蒙着莹莹的水光。 “那你现在追上来又想做什么?” 槐序毫不客气的冷哼:“觉得害怕那就逃走啊,跑回去。不想看的话,总有办法闭上眼睛!干嘛非得拉住我?我和你很熟吗?我做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是你让那个人出来解围的吧?” 她吸吸鼻子,擦掉眼泪,深吸一口气,勉强挤出开朗温柔的笑容,笃定的说:“烬宗考试的消息从东坊传到北坊不会那么快,只可能是你好心出手让人帮忙解围。” “我想谢谢你,所以才会跟过来。” 槐序别过头,沉默一会,冷声说:“赤鸣,你……自作多情。” 人情没还掉。 还被人误以为是在帮忙。 他不爽的嚼着糖块,一言不发的往前走。 身后有个跟屁虫,衣服的灰尘都没打掉,绞着手指,有话又不敢说,就这么跟在他身后。 每次回头,都能看见一双亮晶晶的淡金色眼眸,无辜的看着他,发觉他的视线,白皙的脸蛋便会露出阳光开朗的笑容。 可她越是这样笑,槐序总觉得别扭。 他看见这张脸,想到的却是她被血污和仇恨覆盖的模样。 记起她拿着赤鸣奔过火海,极端仇恨的盯着他,朝着他开枪,用尽最后的气力一点点爬过来,伸着手想要杀死他,最终却凄惨的死在仇人的脚下。 没错,他曾是安乐的仇人。 他们之间的紧密关系和孽缘,是指不死不休的仇恨。 前世作为邪道玩家的发育初期,他从别人的尸体上找到一本品阶极高的‘请神术’,可以借来某个存在的力量,使其上身代打,越级而战。 他当时很缺法术,想着试一试,没想到请来的神有问题。 本来能赢,请神后反而输了。 他被人追着一路逃窜,沿途不断的杀人血祭,治疗伤势。 路过一家糕点铺子,顺手就把人全都宰掉,安乐的父母好像也在里面。 当时太过紧迫,他没有仔细确认过里面都有什么人。 赤鸣追到他面前问询‘原因’,他也没想起来到底是怎么回事。 出于习惯,他轻蔑的说:“你会记得自己吃过几粒米吗?” “无名小卒死就死了,根本不配让我特意关注。” 她听完之后,异常平静,没有说话,站在雨里直勾勾的盯着他,眼里流出两行血泪。 漫长的厮杀与追逐就此开始。 他们成为宿敌相互折磨,直至她因为进步速度不够快而被杀死。 她的枪,赤鸣,变成他的战利品。 倘若只是这样,赤鸣之主安乐也不过是他漫长玩家生涯里的其中一个对手,值得记忆,但不值得经常回忆。 奈何这段孽缘居然没有终止。 因为某些原因,他欠下一笔情债,哪怕是作为玩家也觉得刻骨铭心,而让他魂牵梦绕的那个女孩——偏偏是这家伙的姐姐。 在那之前,他根本不知道这件事。 但现在是什么见鬼的情况? 前世他们可是仇人啊,是相互厮杀的宿敌! 就算只有他记得发生过什么,可你也不能这样跟着我吧,你怎么一副把我当成朋友乃至恩人的态度? 宿敌对我产生好感? 开什么玩笑? “你烦不烦?” 槐序转身看着自己的跟屁虫,怒目而视:“你一直跟着我干嘛?” “我不放心你,总感觉一旦放手,你可能就会消失不见。” 安乐直言不讳:“坊间传闻的故事里不都这样写吗,背负血海深仇的天才突然销声匿迹,再次出现就已经走上邪路——我很担心你会变成这样的人。” “而且我很想感谢你帮了我。” “自作多情,就算没有我,你也不会有什么事。” “你承认是你在帮忙了?”她狡黠的笑。 槐序不想搭理她,转过身继续走自己的路,安乐跟上他,两个人谁也没有挨着谁,看起来就像两个不相干的路人,可是无论槐序去什么地方,她都一直跟着。 他承认自己的态度有点奇怪。 本来就是想要拉近和安乐的关系,从而接近她的姐姐,在烬宗初见故意不理她,也是熟知其性格所以在故意勾起她的好奇心。 现在关系成功拉近,对方主动接近他,为什么他反而不想接受这种好意? 槐序思来想去,觉得可能是自己出手被发现的缘故。 他这个人的性格很别扭。 如果别人主动开口求他帮忙,他只要同意,顺手就做了,之后被感谢也会觉得理所当然。 可是安乐没有向他求助,他主动去出手,又不想被对方知道,因为那样显得他多管闲事——可是事后却被发现是他在暗中解围,反倒显得像是他自作多情。 换个人倒也没什么。 可是曾经咆哮着,痛哭着,哀嚎着,竭尽一切力量也想要杀死他的人,曾经挖出彼此的心脏来决出生死的人,彼此折磨的宿敌,现在是这种态度。 感觉就很微妙了。 “我不能理解你在想什么。”槐序站在街边买糖炒栗子,闻着满街的烟火气。 女孩站在他身边,衣着朴素,笑容温婉包容,摸遍全身的口袋才找出一点钱,想抢在他前面付钱,店主却表示免单。 摊子是赤蛇的小弟在经营。 “很好理解啊。”安乐说:“假如把身份互换,你是一个家庭条件拮据的男孩,运气好顺利参加大宗门的考试,靠着过去的努力拼尽全力才拿到满分。” “之后却遇到一个高冷的天才少女,轻松的就通过考试,超越你的所有努力,哪怕其实不想和别人交流,也会很认真的听你讲话,宣传一家并不出彩的糕点铺子。” “她背景神秘,祖上和一百多年前的传说有关,背负血海深仇孤身一人拜入大宗门图谋力量,本人曾被严重的伤害过,病弱的好像随时都会死去,像夏日的薄冰,有种破碎感,好像一松手就会消逝。” “她和你仅有一面之缘,却在你全家受辱,人生最灰暗的时候没有选择和路人一起旁观,而是藏在暗中解救你,没有表明身份,不求回报和感谢,甚至事后即便被问起来都不想主动承认。” “确认你脱离危险,她又立刻离开,去帮你手刃敌人。” “骄傲、自信又任性,外表看起来高冷其实非常温暖,这样的人,任谁都会有好感吧。” 槐序盯着她,瞳孔都在震颤,嘴唇颤抖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是这个道理没错。 可前世他是仇人啊,是杀死她父母的仇人,是她竭尽全力,哪怕自己死去也没能报仇的仇人! 如果以这种视角再看她描绘的东西…… 她知不知道自己在对谁说这种话? 真的以这种角度来思考,那么他无论是疏远,怒斥,还是亲近,似乎都能被解读成别扭的性格所导致的结果。 就像渴求温暖的蛇,一边想要被人接近,一边又担心獠牙和毒液会伤害别人,所以显得行为特别奇怪。 可是,这种见鬼的结果到底是怎么得出来的? 这和与预想中的情况根本不一样。 难道他其实找错人了。 这个安乐不是他熟悉的‘赤鸣之主’,只是恰好同名同姓,又长的完全一样,而且家里同样也有一家糕点铺子,并且她本人在今天加入烬宗? ……开什么玩笑。 哪有人会对今天刚见面的陌生人说出这种重量级的发言? 槐序深吸一口气,迎着女孩温柔的目光,字正腔圆的吐出两个字: “变态!” 他连糖炒栗子都没拿,急匆匆的扭头就走。 人生第一次知道被人骚扰是什么感觉。 “栗子没拿呢!”她丝毫不觉得有什么问题,拿着两袋香喷喷的糖炒栗子追上来,强塞过来一袋。 “难道我解读的有什么问题吗?明明素不相识,自己过的明显也不好,却愿意出手帮忙,换位思考一下,你就是个好人。我确实应该去想办法感谢你啊!” “我只是恰好路过!” 槐序不爽的:“啧,你这个人真是脑袋有问题。” “但你确实帮了我。”安乐说。 “如果你不是个好人,那你又是出于什么动机,才要拖着重病的身体,帮助只见过一面的陌生人?” 槐序忽的停步转身,正在说话的安乐躲闪不及,撞在他的身上,却看见他的神情非常奇怪,好像失去过什么重要的东西,所以为此改变自己,不惜一切代价的想要追回失去之物。 如今他以饱含着仇恨、悲伤亦或者是怀念的,情绪很难形容的眼神,凝视着她,仿佛她是仇人,敌人,却又同时是无法割舍和抛弃的某种东西。 她第一次从人的身上见到这样复杂的情绪。 黄昏暮色,半边天空都是赤红的火烧云,满街烟火气浓郁的化不开,叫卖的小贩,带孩子的母亲,勾肩搭背的壮年男人,拄着拐杖散步的老人,满街行人都在过着自己的生活。 唯有这个人,他独自站在大街中央,抱着糖炒栗子成为一颗钉子,人流从他瘦削单薄的身体向两侧分开,让他投下一片孤寂的阴影,仇恨地背对整个热闹的世界。 枫叶已落满街。 “赤鸣。” 槐序缓缓开口:“你和我本该是仇人。” “我所做的一切都不是为你,也不是为我,更不是为所谓的什么狗屁公道和正义——我欠你姐姐很多东西,我现在只不过是在偿还她而已。” 他抱着糖炒栗子转身就走,瘦削单薄的背影很快没入人流,像一片飘走的枫叶。 安乐怔怔地凝望他的背影,独自站在大街上,还在想着槐序临走前露出的眼神。 他确实是一个很别扭的人。 但她想不通一件事。 ……她好像没有姐姐。 · 东坊,祥泰旅馆。 槐序把糖炒栗子丢在桌子上,收拾东西,拿上新买的沐浴用品去旅馆的浴室洗澡,拼命的搓洗自己,将皮肤搓的发红,试图让每个缝隙都变得干净。 他有不轻的洁癖。 只要有机会就必须洗澡,否则会觉得全身不舒服,焦虑,寝食难安。 搓洗一阵后,水雾朦胧的充斥浴室,他独自坐在旅馆的热水池里,环抱着膝盖,怔怔的看着面前的个人面板。 【代号:槐序】 【性别:男】 【年龄:16】 【种族:人类(九州)】 【个人天赋:苍生劫】 【当前状态:长期饥饿、营养不良、轻度疲劳……根骨受损、龙庭槐家、血猎标记】 【详细属性:气力(1),灵巧(1),体质(1),智力(1)、感应(1)、神魂(1)】 【综合等级评价:凡俗】 众生之殇的玩家所具备的最强优势,就是眼前这个面板。 系统所计算的综合等级评价和九州的评价等级一致,但唯有一点不同。 个人面板不会计算玩家修行的能力所带来的增幅,只计算属性加点的强度,只有属性达到相应等级,综合评价才会变更。 也就是说,玩家可以通过纯粹的系统加点数值抵达相应境界,并且还能享受修行法带来的增幅。 同境界单凭数值就能碾压绝大部分对手。 想要摆脱虚弱的身体,单靠杀人血祭很难,但搭配系统的属性增幅,无疑简单很多。 今天在小巷里杀掉几个人,系统给他发了两点自由属性。 槐序没有犹豫,全都点在体质上。 【体质(1+2=3)】 “呃……咳咳,呃咳咳咳……”他趴在水池边上,咳出乌黑的血,散发腥臭的气味。 血里有条状的黑色咒虫扭动着死去,逐渐化作黑烟消逝。 原本沉重僵涩,好像在强行驱动的木偶一样的身体,变得轻快不少,不再感觉到隐约的疼痛。 体质的提升立竿见影的缓解了病痛。 虽然相比较常人来说,他现在的身体依旧娇弱的可怜,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但相比之前随时都可能暴毙的重病之身,无疑是很大的进步。 之后只要再找机会多杀一些人,血祭尸体和魂灵,再通过系统加点,很快就能把身体素质提升到正常人的水准。 加点完成后,他清理掉地上的血迹,重新换了一缸新的热水,继续蹲在里面泡着。 像是一条盘起来的蛇。 他在思考现状。 ……没想到真的重生了。 之前一直没有什么实感,还觉得就和以前在游戏里差不多,无非就是一些功能无法使用,也不能再登出游戏,即便是杀人的手感,温热的血也早就习惯。 可是,赤鸣之主……不,安乐,她的态度才是真的让他真切意识到一切已经改变。 一个本该无比仇视和痛恨他的女孩,却说出那样一番任谁都觉得‘可怕’的话,实在过于有冲击性。 至于她所描绘的形象,不应该来形容他才对,他哪有这样的别扭和好心? 用来形容这家伙的姐姐还差不多。 槐序沉默着低头,水里的倒影与他对视,猩红的眸子和过去并无不同,依旧让人觉得冷酷残忍。 他在浴池里闭上眼睛。 ------------ 第5章 赤鸣与喰主(6k) 安乐正收拾满地狼藉的糕点铺子。 一点点的把垃圾清扫出来,将还能用的东西回收,不能用的则丢掉。 原先井然有序的室内陈设如今乱糟糟的,柜台被砸碎,盛放糕点的托盘没有一个完好无损,桌子被拆成碎块,凳子被当成工具胡挥乱砸,连珠帘也被扯掉。 店里帮忙的几个伙计也被人打伤,需要赔一笔医药费。 本就拮据的家里如今更是雪上加霜,想要重新开业,必须置办新的用具,这段时间非但不能营业,还要在各种地方产生额外的花销,原先欠的债务也紧迫的要还。 犯了规矩,店里的伙计明确表示不会再来,生怕再出现今天的这种事。 等重新开业,还得再雇人。 父母什么也没说,可能是忙着治伤,也没有责怪她的意思。 但她知道这一切都是自己的错,原本以为父亲只是比较怀旧所以不肯去进行宣传,没想到云楼的规矩居然严苛到这种程度,连去其他坊区发个传单都会被砸店。 这规矩也太不合理了。 她抓着仅剩半截的扫帚弯腰细致的清扫地上的碎屑,忽然顿住,把袖口翻开。 纤细白皙的手腕有一圈青紫色的痕迹,隐隐作痛。 右手和小腿也是一片青紫。 是白天被按在地上拼命反抗所留下的痕迹。 那几个女人也修行过一段时间,几个人合力把她按得动弹不得。 没有挨打,也没有遭受更多羞辱。 但这种眼睁睁看着家人就在面前被人殴打,敬重的父亲被提着扇巴掌,强迫吞下垃圾,而自己却无能为力,连爬都爬不起来——已经是莫大的羞辱和恐惧。 这一次因为她年龄小,不在‘规矩’的处罚范围里,所以被放过一马。 下一次呢? 云楼城的老规矩可不止今天这一条。 往后她从家里出来,接触的世界越发广阔,总会有触犯其他规矩,或者遇到即便是云楼城的规矩也无法保护她的情况。 父母的能力也有极限。 往后应该是她来保护父母,而不是眼睁睁看着父母受辱,自己却什么也做不到。 她已经进入烬宗,天赋被评为最上等。 假以时日只要成为核心的灰烬信使,便能被授予关键的法门,习得烬宗的诸多秘法,拥有超越凡俗的力量。 可是,现在她仍然非常弱小。 就好像独自走夜路的人,周围的一双双豺狼之眼早已开始关注她,不知道何时就会扑上来。 毫无安全感。 想要保护自己,必须拥有力量。 她下意识想到槐序,想到他独自一人将东坊来的那一群人关在小巷里当作牲畜来屠宰的画面,那把红色的枪械每次开火,都会带走一个脆弱的血肉之躯。 枪声夹在戏曲锣鼓声里,优雅且残忍。 是了,枪。 在修行初期,没什么比这个东西可以更快的带来力量。 法术需要修行,而且受限于自身的法力和能力,想要锻炼到能够杀人的程度,需要相当久的时间。 战技需要锻炼体魄,不断磨砺,还需要辅以药物来确保肉身无损,不让过于恐怖的训练损害根基,短时间内也难以见到成效,获得匹敌数人的力量。 唯有枪。 在修行初期,大部分凡俗之辈的血肉之躯都无法抵挡这种工匠所造的武器,子弹穿颅而过,人就要一命呜呼。 作为同龄人,她的身体条件比槐序更健康,如果正面比拼力气,一定会是他被压在地上。 可她只能屈辱的看着父母被人殴打,槐序却能当天就帮她报仇, 区别就在于他有枪,而她没有。 只要她也能拿到一把枪,肯定就不会再出现今天的这种情况。 安乐捏着手腕,下定决心。 她也要弄一把枪来用! 威力越大越好,射速越快越棒! 只要有枪,她就可以获得一定的防身能力。 “……小乐?” 有人掀开珠帘走进店内,环视一圈,接过女孩手里的半截扫帚,叹着气:“你回去歇着吧,让我来扫。” “妈。”安乐低头看着绣花的鞋面,咬着牙,不让自己哭出来。 “这事不怪你。” 安母挑拣着店里还能用的物件,花白的头发重新梳过,盘成简单的发髻,衣服也换过一套,可脸上被人揍得淤伤还没好,半边脸肿的吓人,就这还要坚持工作。 她慢悠悠的说:“你从小就聪明,我和你爸都知道,这事还得怪我们。我们忘了和你说,云楼的规矩不允许各坊的商户随便去其他坊区抢生意,否则就要被惩罚。” “轻的挨一顿打,砸了牌匾不许再用,严重的,从此便得退出这一行,另谋活路。” “为什么会有这种规矩?”安乐很不理解。 只是宣传一下,就要被上门砸店,伤人,甚至要把人按在地上当街抽耳光。 太野蛮了。 “因为当年和现在不一样。” 安母收拾着零碎的物件:“当年的云楼有一句话:‘同行是仇家’。” “为了抢生意,所用的手段特别残酷,动辄就要砸店、杀人乃至灭门,哪怕只是老实做生意,也会被嫉妒的同行想尽办法的破坏,甚至还有一些人强行规定某个行当只能他们来做,其他人敢碰就要被砍死。” “云楼不断涌现新事物,生活却没有变好,反而因为争斗而变得更难过,每天都有店被砸掉,到处都是尸体,吃饭都可能被下毒,生意根本做不下去,一点规矩也没有。” “为了大家都能安稳的过日子,长辈们握手言和,杀了一批人,赶走一批人,共同制定许多规矩,用来保护云楼人能够正常生活。” “你今天所见,所说,并且保护着你安稳长大的规矩,大部分都是在那些年里陆续制定。” “只要遵守云楼的规矩,大家就能和平的过日子。” 安乐默不作声的低头。 她还是觉得这规矩不太对,不是完全不对,而是不太对。 时代已经变化,粗陋的规矩理应也需要跟着进步,总不能在已经相对和平的时代,还因为一点小事就动用残酷的刑罚。 规矩需要细化,就像西洋人所说的‘法律’,九州本土所奉行的律法,应由更加公正的权威来主持,细化确定每条规矩面对不同情况所需要实行的惩罚措施,由轻到重,而不是一棍子直接打死。 不过,如果真的到达那种程度,规矩不就是法律了吗? 好像也不对,按照学府老师的说法,‘规矩’是云楼本土的民间团体在主持,由帮派负责维护,而法律……应该是九州的官吏和云楼王设立的机构来主持和维护。 云楼缺了很重要的一样东西。 安母突然话锋一转,又问:“我今天听人说,你在烬宗的考试里拿了第一?” “不是第一。” 安乐解释道:“我拿的只是第二,笔试满分,但面试被扣了一点分,所以只是第二。” “不是第一?”母亲觉得奇怪:“那为什么有人喊你是烬宗这次入门考试的第一?” 她在屋子里被人打骂,隐约就是听到进来的那人说什么她家里有人在烬宗考了第一,然后砸店的人便收手离去。 甚至还有人朝她贺喜,说什么好福气。 不是自家女儿考了第一,还能是谁? “考第一的人叫槐序,他当时就在外面。” 安乐解释当时的经过,把事情的始末和槐序的身份讲清。 她特别强调就是槐序帮忙,所以他们才能免于继续遭受羞辱。 不过她特意隐瞒槐序杀人的事。 这种事不方便让太多人知道,否则可能会引来麻烦。 安乐只说自己追过去想要感谢对方,但他不肯接受,连承认也不愿意承认。 “龙庭槐家?” 母亲惊讶的掩着嘴:“是那个烂赌狗的儿子?” “您认识?”安乐疑惑的问。 “他爹前年在咱们店里硬赊了一份糕点,说要给儿子过生日,到现在也还没还钱呢。” “还以为他已经死了。” 安乐的母亲说:“云楼姓槐的人不少,可若说祖上是被流放过来的龙庭槐家,那就只有一个人——那人是出名的烂人,借着祖上的名头招摇撞骗,到处借钱赌钱不说,还喜欢偷东西,经常被人吊起来抽。” “他家原先在南坊,之后挪到下坊,听说连家里的砖都扣了卖掉,屋里别说床,连个草席都没有。” “听说他确实有一个儿子,但没人见过他的夫人,也不知道那孩子是他偷来还是骗来的,整天被打骂,还要饿肚子。” “也有人说那就是他的亲生儿子,只不过信的人不多——他那样的烂人,没人会喜欢他。” “你确定帮忙的人是那个人的儿子?” 母亲又说了不少关于槐家赌狗的传闻。 包括把孩子当畜生拴起来,动辄打骂,关上几天不给东西吃,不许和人交流,更不许离开家里,冬冷没衣,夏热受晒…… 又说这孩子居然没死真是祖坟冒青烟,庙里烧高香。 安乐看着被砸烂的窗户,眼神涣散,嘴唇微动却什么也没说,手指悄然攥紧成拳。 她只看到槐序憔悴虚弱,但衣服料子极为昂贵,猜测他可能过的不好,所以生了重病,但没想到他的生活居然惨到这种地步。 当时他说自己没有上过学,还以为是假话…… 没想到居然是真的! 他从小受到虐待,被囚禁、折磨和驯化,别说上学,连正常生活都做不到,却能在父亲死后的短时间内迅速达到轻松拿下烬宗考试第一的成绩。 用天才已经不足以形容这份天赋和努力。 简直太让人钦佩了。 “你真的确定是那个孩子吗?”母亲掩嘴,遮掩过于吃惊的表情。 安乐把相遇的整个过程又重新复述一遍,从槐序独自拿着红色木牌进入面试场地,他耐心的听自己宣传糕点铺子,还有他当时的模样,再到之后夺得考试第一,悄然跟过来帮忙解围。 犹豫片刻,她隐瞒杀人的事情,又把之后追上去交流的话说出一部分。 “骄傲,自信又任性……你这样说,也没什么不对。” 母亲难为情的说:“但你们刚见面啊,这样的说辞也太失礼了,简直就像不正常的骚扰,也难怪会把人吓跑。” “如果是别人对你说这种话,你爹一定会提着棍子去打人。” 父亲咳嗽两声,他站在旁边不知听了多久,现在出声纠正:“不是拿着棍子,是得拿着枪去要个说法。” 安乐这才注意父亲就在身后。 五十多岁的男人佝偻着腰,站不直,得扶着墙才能站稳,脸青紫发黑肿的厉害,几乎看不出原来的相貌,眼睛也只剩一条睁不开的细缝。 他本该休息,又因为放心不下,所以来店里看看。 “爸……”安乐沮丧的低头。 父亲沉默一阵,嗓音沙哑的说:“不可以只因为一件事就断定别人的品行,你对那个孩子并不够了解,千万不要贸然产生不切实际的好感,过于接近他。” “但也不能因为过去的经历就忽视恩情,毕竟他切实的帮过我们。” “你们都加入烬宗,以入门的成绩来看,很可能会被分到同一组,往后可以试着逐渐接触和了解他,成为普通的朋友,进而再找机会多帮帮忙,还掉恩情。” “如果可以,最好把人请来家里吃顿饭,让我也见见这孩子。” 安乐想起白天槐序的反应,表情尴尬:“呃……估计,很难。” “不过,我会试试!” 母亲走过去抱住女儿,温柔地摸着她的头发,笑吟吟的说: “这种性子别扭的孩子,不能用你这种方式来靠近,太过热情反而容易被他抗拒。” “你必须先让他产生习惯,不会因为你在身边而觉得不自在。否则任何过于接近的举动都可能导致他应激,想起不好的回忆,甚至是因此讨厌你。” “先以正常的方式接触他,一起走路,聊聊天,一起工作。” “日子久了,他就会逐渐习惯,到那时候你就试探一下,能不能更近一点,如果没有太激烈的反应……” “就再近一点?”安乐微微瞪大眼睛,有点兴奋。 “也不能太近!” 父亲语气严肃:“槐家那小子确实对我们有恩,可你可是我们的宝贝女儿,不能因为报恩把自己搭进去!” “外面的男生心眼都坏得很,我和你妈都害怕他骗你。” “到时候坏了清白,误了终身大事怎么办?” “往后你每天回家都把当天遇到的事和我们说一遍,我和你妈帮你参谋参谋。” “知道啦。”安乐笑嘻嘻的回应。 · 等到深夜,他们才收拾完店里的东西,回家休息。 安乐像往常一样洗过澡,换上轻飘飘的睡裙,走回自己的房间,合拢房门。 夜色已深,她缩在被窝里却怎么也睡不着。 一会想起母亲描绘的传闻,想象幼年版的槐序是如何被虐待,觉得可怕,又生出怜悯。 一会又从被窝伸出胳膊,看着手腕的淤伤,忧心忡忡的考虑买枪的计划。 还有,他临别前的眼神。 赤鸣是谁? 她没有姐姐,又为什么说欠姐姐的人情? “……喰主!!!” “谁?!”安乐吓得从被窝里弹起来,撞上床帘的杆子,捂着额头靠墙四处寻觅声音的来源。 她小心翼翼的点上蜡烛。 屋内看不见其他人影,雕花的木柜里只有简单的几件衣服,床下堆着几个箱子,里面是上学那会读的书,小桌子上的纸笔和读到一半的《九州史》都没被动过。 但那个声音还在出现。 她翻箱倒柜的找了一圈,最后在藏着小猪存钱罐的暗格里找到一枚银色吊坠,外形像是鸽子翅膀,她从小就戴着,前段时间项链断掉,所以临时放在这里。 刚拿到吊坠,身后传来“咚”的一声,有什么重物落在床上。 她端着烛台战战兢兢的转身一看,发现床上竟然多出一个东西,外形像是枪,精致的不可思议,光看外表就让人觉得这枪很贵,是她倾家荡产也买不起的好东西。 枪? 半夜有一把枪掉在床上了?! 正在发愁怎么拿钱买枪,突然就凭空出现一把枪? 安乐小心翼翼的凑过去。 借着烛光一照,好像真的是一把西洋枪? 能填装子弹的那种。 哪来的枪? 她惶恐的在屋内检查一圈,没发现任何人影。 窗户也好好的,没有打开过的痕迹,窗外是院子,空荡荡的也没人,否则大白——家里养的狗就该汪汪乱叫了。 此事在九州志怪记录里亦有记载:某某人在某地突然拾得奇门法宝,经年之后得悉,乃是某位长寿的锻造宗师所造之物,特意赠给有缘人。 虽然故事里捡到的大多都是剑、戒指、小瓶子、书之类的东西,没听说过谁会捡到一把西洋火枪。 但是,她捡到了啊! 枪就在面前! 没想到高人还炼枪? 检查一圈,没发现什么隐藏的高人。 看来就和故事里的人一样,高人丢下法宝就走了,并不喜与人见面。 安乐坐在床边,借着烛光端详,左摸摸,右蹭蹭,脸蛋贴着枪身,感受到冰冷的金属触感,极为惊喜:“真的是一把枪?” 不仅是枪,而且很漂亮。 每个细节都完美踩中她的喜好,从花纹到外形,再到这种独特的颜色,简直就是灵魂的倒影,设计出这把枪的人真是太有品味了! 没想到真有天降宝物这种好事! 西洋枪可不便宜。 凭空掉下来一把枪,可以给本就不富裕的家庭省下一笔钱,还能让她头几个月的工资压力也减轻很多。 而且这枪居然还会说话,就像是传说中的法宝。 可惜翻来覆去只会说两个字。 “喰主!” “好啦好啦。” 安乐抚摸着枪身,安慰道:“原来你叫喰主啊,好奇怪的名字,不过没关系,我很喜欢。” “喰主!”它的声音愈发激动,满怀仇恨与怒火。 安乐只当它是高兴。 女孩哼着歌,坐在床沿晃荡着纤细的小腿,等了一阵没发现有什么新的变化,吹灭只剩小半截的蜡烛,把枪放到床边的桌子。 上床,缩进被窝,安心睡觉。 ……做了一宿的噩梦。 · 天刚亮,槐序就从床上爬起来。 先去旅馆的浴室洗澡,狠狠的搓洗几遍。 换上昨晚洗过晾晒一夜,半干的衣服,准备下楼吃早餐。 昨天灰烬物流那边已经完成登记,发放象征初级信使的身份牌,要求他们统一在今天去领取制服,接受初步的岗前培训。 初级信使就像古代宗门的杂役弟子,数量最多,负责的东西也是最外围的一部分,如城内的物流运输、邮件派送或者一些别的琐碎事情。 宗门公司化以后,灰烬物流的杂役弟子更像是找了一份有薪水的工作。 相比较古代来说,待遇还算提高不少。 起码有钱拿。 他的初期目标,就是先在灰烬物流工作一段时间,提升贡献逐渐成为中级信使,乃至更高的灰烬信使,学习烬宗的传承。 同时抽出空去猎杀一些恶人,提高自身的发育速度。 还有就是今天忙完事情,去买个院子用来住。 旅馆的浴室不够干净,有些人洗完澡总会留点痕迹,让人膈应,看着就不舒服,床单和被套虽然是自己买的,但床睡着不踏实,而且经常发现虫子…… 他可能要在云楼呆很久,能有条件改善生活,没必要委屈自己。 石锤给的钱还剩很大一部分,可以挑个宽敞的房子买下来,重新装修,尤其是浴室和卧室,一定要搞得干净又舒适。 一边想着,槐序穿戴整齐,对着镜子粗略的梳梳头发,拿着赤鸣下楼去吃早餐。 刚到旅馆门口,一眼就看见某个红发女孩。 她蹲在茶摊旁边的空地,妆容精致,托着腮,淡金色眼眸无聊的观察人群,似乎在等待某人。 槐序想到昨天她的那番惊人之语,眼角抖动几下,没有搭理她。 他装作不认识,快步走进人流。 刚走出几步,身边倏忽间多出个人影。 女孩活泼的哼着歌,换了一身新衣服,更加利落的红色短衫搭着一件外套,风格和他倒是有点像,只不过女装更精致,无论是花边还是各种小细节都更衬得人漂亮。 她背着手走在身边,也不说话,就是自顾自的走路,好像只是顺路的人。 “……你买了一把枪?” 槐序注意到那把红色的,同赤鸣有些相似的手枪,华美至极,倒是很契合女孩选东西的喜好——注重颜值胜过注重属性。 可是这枪单看外表可不便宜。 赤鸣是棕熊不识货低价卖了,但安乐这把枪应该得是西坊的匠人造出来的东西。 她现在不是生活条件比较窘迫吗? 应该负担不起这么贵的东西。 “对,也~不对。”安乐故作神秘,想让槐序猜猜这把枪的来历。 可惜槐序不买账,压根不想去猜。 他径直找到一个早餐铺子,坐下吃饭。 而且只点了自己那份。 本来他是想着过段时间再换一把更趁手的武器,然后把赤鸣丢给安乐,毕竟他没兴趣抢占宿敌的专属武器。 而且她马上就要成为信使,却连一把趁手的武器都没有,实在太危险——在见到她姐姐之前,这家伙绝不能死。 没想到她自己买了一把枪。 那赤鸣倒是可以先用着,等他拿到更合适的武器再丢给她。 发现他半天没问,安乐败下阵来,叹着气说:“唉,你就不能问问我这把枪是从哪里来的吗?” “这可是凭空出现在我床上的枪啊!” “哦。”槐序嚼着三鲜包子。 九州之大,无奇不有,天降法宝,又或者宝物认主,这类事他也不是没见过,甚至知道内幕究竟是怎么回事。 八成是某个锻造宗师又在乱丢作品。 “这把枪叫喰主。”安乐说。 曾经的喰主,槐序突然顿住,放下筷子,一点点抬头,猩红的眼睛盯着她,嗓音沙哑阴沉: “……你说,这把枪叫什么?” ------------ 第6章 灰烬信使(7k) “……喰主!” 安乐丝毫没有意识到问题。 喰主是槐序前世的玩家绰号。 云楼城的人称他为喰主,因他喜欢烹饪异族,生冷不忌,什么都吃,经常把仇人全家烹制成一桌菜,强行逼迫着仇人吃下去,还要使用酷刑来折磨人的心灵与肉体。 伴随他的重生和‘从良’,这个绰号理应只有他自己记得,不会有旁人知晓。 可现在却有人当面叫他喰主。 说出这个名字的人还是安乐,前世和他有不死不休的仇恨,彼此折磨,甚至互相掏过心窝子的赤鸣之主。 难道她也带着记忆重生? 那如今她的这般做派,是试探,还是刻意的演技,故意装成娘们来戏耍他? 不,以他对赤鸣之主的了解,如果她真的带着记忆重生,在烬宗就会不顾一切的想杀他,试图把万恶之源扼杀在摇篮。 不存在认错人的情况,也不会顾忌时间或地点,只要见到他,就会来杀他。 他们之间的仇恨就是如此的可靠。 可是她非但没有动手,反而兴致勃勃的过来搭话,宣传自家的糕点铺子,之后又像个软弱的女孩一样纠结于一点人情,尝试报答他。 还有所谓‘换位思考’的骚扰式发言。 这种话,以赤鸣之主的性格绝不可能会说。 让她对喰主,对杀死父母的仇人,温柔的说这种话,对她来说恐怕比承受酷刑还难受。 所以,是因为那把枪? 槐序盯着女孩手里的枪,隐约有几个猜测,但受限于物质条件无法确定。 她本人应该没有重生,有问题的只是武器。 否则他现在一定会被赤鸣之主掐着脖子按在地上,而不是安稳的坐着吃饭。 安乐坐在桌对面,手肘撑着桌面,左手托腮,白皙娇小的右手拿着枪,枪口朝上,像是把玩漂亮的新玩具。 她还在絮絮叨叨的讲着自己的看法: “喰主这个名字是有点奇怪,不过我觉得还好吧,毕竟是枪的名字而不是人的绰号,枪叫这个名字应该还算正常——将生命当作餐食的枪,听起来很酷。” “如果是人用这个绰号,听起来就像美食家,很爱吃……” 槐序黑着脸站起来。 豆浆还剩半碗没喝,一盘包子刚吃掉半个,叫来小二就结账,付了钱拿着‘赤鸣’就走。 喰主是他独有的绰号。 却被安乐当作枪的名字,拿在手里不停的喊。 而他却又拿着赤鸣,这把枪本该是她的随身武器。 就好像特别亲密的人彼此交换重要的信物和绰号。 该死,他们可是宿敌! 即便那些事已经不存在,她的父母仍然健康的活着。 可是他还记得前世彼此厮杀的情景,心脏在手中搏动的温热触感,胸膛空荡荡的虚无,被血污和恨意覆盖的残酷表情和面前这个傻乎乎的‘少女’般的脸蛋重合…… 太怪了。 一想到这家伙毫不知情,他还没办法仔细的解释,就觉得非常别扭。 还是离这家伙稍远一些吧,反正只要她活着就没问题。 他的目标是安乐的姐姐。 至于补偿和照顾这家伙,不过是在完成和她姐姐做出的承诺,顺带做的事情。 “诶,不吃了吗?”安乐颇为可惜的看着剩的包子。 她家里一向节俭,不允许浪费食物,盘里还有好几个包子连动都没动,看着怪可惜。 而且这家店很有名,包子皮薄馅大,用料新鲜,三鲜包子的味道更是一绝,就是价格很贵,她平常都舍不得吃。 很想拿一个。 但那是槐序吃过的包子。 两人不够熟悉,她也不好意思拿,只能一步三回头的看着小二把剩饭收走。 槐序收回观察她的目光。 他就是想看安乐的这种表情。 明明闻起来很香很想吃,但受限于某种条件却吃不了。 如果是赤鸣之主,一定会把满桌的菜都给掀翻,一句话也不多说,提着枪就来杀他。 但安乐没有。 这就是她们的区别。 ……短时间内应该不需要担心半夜睡醒发现床头有个疯女人拿枪抵着他的脑袋,要求他忏悔。 以防万一,还是离她稍微远点吧。 两人沿福禄寿大道直走,回到烬宗。 烬宗转成公司模式后,非但没有削减弟子的待遇,反而把福利提高很多。 哪怕是地位相当于古代宗门杂役弟子的初级信使,在外界眼里也是一份非常体面和优渥的工作。 上岗之前会按照季节发两套工作制服,每隔几个月再按照季节发新的制服。 每套衣服用的料子都不错,未经锻炼的普通人拿刀剑全力挥砍也切不开。 设计方面据说是由宗主玄妙子提供初版样式,再请西洋和九州的裁缝大师根据实际使用体验来进行多次修改后的完成版。 兼顾九州传统的美学和现代化的风格,并且设计的极为实用。 以玄色为主色调,点缀金、红等色的纹饰和细节,比起物流员工,更像是现代化的宗门服饰。 有些初级信使哪怕不在工作时间,也会穿着这套制服。 这是他们家里最好的衣服,穿着舒服还能凸显自己的身份——拥有体面工作和优渥薪酬的灰烬物流成员。 安乐抱着新的女款制服,一直在傻乐:“真的诶,我成功了!我真的进来了!” “……有那么高兴吗?”见惯大场面的槐序并没有什么感觉。 “当然啦!” 安乐笑嘻嘻的说:“云楼本地的孩子最大的梦想就是成为灰烬信使,不论是图谋工作的福利薪酬,还是考虑个人修行的问题,灰烬物流都是最好的顶级大公司。” “在一百多年前的灾劫以前,烬宗可是叫道宗,是赫赫有名的天下第一大宗门!” “……初级信使不算正式弟子。” 槐序提醒她:“只能算杂役,无法学习核心的法术和修行法,而且干的主要是物流运输,送货、送邮件,还有一些琐碎的工作。” “也就一般般吧。” 安乐一副你在说什么鬼话的表情。 薪酬不错,福利很好,工作时间不算长,工作强度不高,而且还特别稳定的工作——这不是梦里才有的好工作吗? 而且还有上升渠道,包教学。 别说云楼本地人,就连九州本土都有不少人渡海跑过来找工作,西洋人都要过来抢名额。 能抢到一个名额,简直是祖坟冒青烟了。 至于九州传统的考公大道? 那是人生终极追求,不是阶段性目标。 不过,一想到槐序可能在脱离囚禁后,只用很短的时间就还掉父亲积累的债务,自主学习达到足以轻松通过烬宗入门考试的水平。 对于这种天才而言,恐怕真的也就是一般般了。 “这就是天才的特权吗?”安乐感慨。 “……只是很普通的选择吧。” 槐序心想:‘前世进入灰烬物流的玩家也不少,没听说找个工作还要多难。’ ‘又不是现实的毕业生。’ 他转念一想,对于安乐这种云楼的本土人来说,考进灰烬物流可能还真就是相当于无学历裸考进大厂,而且还是没有额外加班,上升渠道稳定,福利待遇优渥的大公司。 那确实很值得高兴了。 祖坟不止是冒青烟,恐怕得烧起来。 领完制服,他们需要听一段岗前培训的讲话。 大部分内容都没什么营养,属于九州惯例性的灌鸡汤。 值得注意的只有一些规矩和福利方面的消息。 比如看病减免医药费,物美价廉的食堂,每周都会有宗门前辈传授修行经验。 然后是一些烬宗的文化,在某些方面仍然是遵古训,要求成员和谐友爱,协力发展…… 以槐序的观点来看,灰烬物流根本就不像西洋公司,更像学习公司模式,完成半世俗化的宗门。 主要目的不是汇聚资源为宗主玄妙子赚钱。 而是通过半世俗化确保传承的延续,让弟子们更适应时代的变化,生活条件变得优渥。 即便是最外围的杂役弟子,也能从烬宗的模式里获利,得到改变人生的机会。 同时改制成公司的一些宗门,要么是学的太像西洋公司,过度压榨下层员工,要么是没有理解公司模式的运作原理,变成披着公司之名的迂腐落后的古代宗门。 烬宗从宗门变为灰烬公司的变革,恰到好处。 不愧是玄妙子。 对他来说,这也是一件好事。 毕竟他也是烬宗的成员,大部分福利都能正常享受。 不像黑暗法术界,大伙一个比一个不当人,奉行的还是原始的弱肉强食法则。 宣讲结束后,就开始根据入门成绩分组。 槐序和安乐作为成绩最高的两人,自然被分到同一组,由一位即将晋升成为灰烬信使的资深中级信使来带队。 除了他们两个人之外,同一组还有个戴眼镜的结巴姑娘,一个家里在九州卖药的壮汉,一个西洋来的异族,长着狼耳朵。 带队的前辈刚完成一次任务,正在回公司的路上,他们几个人就在大厅里找了个地方歇着。 槐序独自找个角落的椅子坐下,安乐跟着坐他旁边,中间隔着一个位置。 同组壮汉摸着光头,看看妆容精致的红发女孩,又看看面黄肌瘦的槐序,突然气势汹汹的大步走来,站在两人面前。 “有事?”槐序抬抬眼皮。 壮汉盯着他,大声说:“当然有事!” “俺妈说,让我一定要和同门打好关系,多交朋友,这是俺的见面礼,请你们收下!” 他摸出几个小瓷瓶,给同组的四个人,每个人都强塞一瓶,气势就像在抢劫。 槐序刚准备拔枪,被这一手弄的有点发愣。 前世有人以这种架势过来,八成是要找麻烦。 本来还以为是来挑衅,看到掏东西以为是暗器,听语气像是在抢劫——结果是给朋友费?! 槐序拧开木塞子朝瓶内瞥了一眼。 培元丹,成色不错。 这类丹药一般用于调理气血,固本培元,具有祛除体内杂质、疏通经络的功效,属于修行初期的几种效果较好的辅助丹药之一。 无论是修行还是不修行,都能服用培元丹。 在近些年,西洋那边也特别喜欢这种丹药,销路很广,旧式贵族、伊甸教会的教职人员、还有一些民间公司的老板,都特别爱吃,连价格也跟着水涨船高。 随手掏出来几瓶拿着送人,而且家里还是‘卖药的’,恐怕颇有家资啊。 这种人不留在九州考公,跑到烬宗干嘛? 前世也没什么印象。 “不能不拿啊!”他中气十足的大声说:“俺叫吕景,俺妈说了,在家靠父母同乡,出门在外靠朋友——所以朋友越多越好!” 槐序恍然,一说名字他倒是认出来这是谁。 前世在龙庭他也见过此人,只不过形象差距太大,所以第一眼没认出来。 现在一听名字。 这不是河东吕氏的家主吗? 在外求学,半道被骗回去继承家业,结婚生子延续家族的那个倒霉蛋老实人。 兄弟姐妹考公的考公,修行的修行,远嫁的远嫁,没一个愿意接手家里的世俗生意。 只有老实人自己被亲妈骗回去继承家业。 难怪不在家里呆着。 原来是考公大道卷不过兄弟叔伯,又不想继承世俗家业,只能跑来云楼在烬宗混日子。 吕景又把长着狼耳的少年提溜过来,说他叫贝尔,是西洋偷渡过来的人,一家子都因为天灾翻船淹死,就剩他自己扒着一块碎木头飘到云楼,勉强活下来。 看他可怜,吕景就把人捡过来,一起走家里的关系加入烬宗。 那说话的语气就好像在乡下随手捡了个小猫小狗。 至于戴眼镜的结巴女孩,槐序就没有什么印象。 大抵是他前世掀起的灾祸里被余波踢死的路人。 吕景叉着腰,大声讲着自己一路上的见闻,等了一会不见中级信使过来,抱怨道: “唉,这云楼的人和九州还是不一样,俺也是关系户,老老实实在这里等着人来——结果咱们的师傅,千机真人的女儿,到现在竟然还没来。可等死俺了。” “俺等的都饥了。” “你说是不是?”他伸手一拍旁边人的肩膀,狼耳青年没听懂他说啥,傻笑着只会附和的点头。 “咳。”槐序咳嗽一声。 ‘千机真人的女儿’刚走进门内,正在大厅里张望,看见槐序几人,一脸疲态的走来。 像是刚经历过一场激烈的厮杀,人还没到就先顺风飘过来一股焦糊味,衣服的边角也有被火灼烧过的黑色焦痕。 她发色火红,耳侧生有赤红色鸟羽,斜向上生长,像是某种头饰,火红的眼瞳却透着沉静和很深的疲惫,没有化妆,素颜也非常精致,是标准的冷美人。 老实人还没发现身后的异常,挠着光头问:“你喉咙不得劲吗?俺有药,你吃不?” “俺跟你说,这季节变了就得注意多喝热水,生水喝不得……” “看你身后。”槐序说。 “前辈!”安乐笑嘻嘻的打招呼。 带队的信使走到近处,装作没听到刚刚的话。 老实人扭头看见自己锐评半天的正主就在身后,吓得“啪”的站定,脸色由红转白,逐渐又憋成难看的猪肝色,颇为尴尬。 她的目光依次扫过槐序、安乐和其他三人,最后又回到槐序身上,火红的眼眸闪过一丝诧异。 “我叫迟羽。” 她干脆利落的说:“是你们之后一段时间内的带队信使,负责传授信使相关的经验。” “请你们依次介绍一下自己。” 她看着槐序:“从你开始。” “龙庭槐家,槐序。”他平静地作揖行礼。 “安乐!安宁快乐!”女孩笑嘻嘻的举起手。 “俺姓吕,单一个景字,叫吕景!”老实人板正的行军礼。 剩下的两人依次介绍自己。 “呼……”信使迟羽疲惫的长呼一口气,耳羽暗淡无光。 槐序知道她在想什么。 大概是觉得队伍不太好带,没几个靠谱的正经人。 又担心第一次担任‘老师’式的角色会不会表现的不符合预期,过于亲近是不是会没有威严?太严肃会不会吓到新人? 她之前都是独自以信使的身份行走,完成各类艰难的任务。 不善言辞,不太懂怎么和人交流。 过去好不容易被人带着交到几个正常的朋友,却目睹朋友们被人虐杀,凶手又跟着死在面前。 失去得之不易的友谊,还没有可以复仇的目标。 只能一个人安静的继续前进,独自撑着伞在空旷寂寥的海边观雨。 灰烬信使的惯例是必须带队顺利培养几个后辈,否则她也不会同意接下这份工作。 “按照惯例吗?”槐序问。 信使迟羽火红的眼眸诧异的看他一眼,沉默着轻轻点头。 她从腰侧挎着的黑色邮差包里翻出一张简易的云楼城地图,然后是五封信件,每人发一封,然后递出地图,示意某人接过去,开始烬宗的‘惯例’,不成文的习惯。 在烬宗,刚入门的初级信使需要在前辈的陪同下根据简易地图和地址完成一封信件的配送。 不限制时间,但必须送到当事人手里。 基本没有危险,前辈和同组的人都会在旁边陪同。 但他们不会提供‘寻路’方面的帮助,只会保护人身安全。 初级信使必须靠着自己学会认地图和问路,准确的找到地址,把邮件送给收件人。 过程和时间会被带队的前辈详实记录,结束后收入烬宗的档案,根据宗主的评价,计入几个娱乐性的排名。 这是小组成员彼此熟悉的第一步。 同时也是信使生涯和修行生涯开始的起点。 所谓信使,即是传达者,传达消息或担任使命之人,传递消息、物品和信件,又或是接受委托完成某些任务。 完成信使本职工作,也是烬宗修行的一部分。 迟羽简单的介绍规则,递出地图:“谁先来?” “我!”安乐自告奋勇的举手。 信使迟羽把地图递过去。 这是一份简易的地图,没有足够细致的建筑布局和街道,只有大概的主路和区域划分,图上已经画好五个小圆圈,分别写着每封信的收件地址,用来降低难度。 槐序病恹恹的站在一边,没有主动上去表现的想法。 送个邮件这么简单的事情,除非收件人死了,否则他闭着眼都能送到人手里。 再说,多表现表现也没有额外好处。 混一混得了。 等下午忙活完,还得去挑个院子住。 “表现最好的人,有奖励。” 迟羽伸手去掏邮差包,余光瞥见槐序捏着培元丹药瓶在掌中把玩。 本来要把东西掏出来的手突然僵住,又伸回去焦急的翻找。 她入门那会的前辈就是把培元丹当奖品。 轮到她来带后辈,本来想着学习老前辈的传统,也拿培元丹当奖励——没想到现在的新人居然人手一瓶。 再给培元丹,好像不太合适。 “奖品等完成后再揭晓吧。”槐序突然说。 “这样能有一点惊喜感。” 他一眼就看出迟羽原本的打算,她还是老样子,不懂人情世故,笨手笨脚,总是习惯性从过去那一点稀少的经验里寻求帮助。 所以他才特意把药瓶捏在手里,免得她真的再掏出来一瓶培元丹,让场面变得尴尬。 有奖励的话,他倒是有一点动力去完成任务。 但他不想再领一瓶培元丹,那样会显得任务奖励非常廉价,居然和免费赠品一个档次。 还不如换成别的神秘小奖品。 哪怕是时尚小垃圾,至少也有个收藏价值。 并不是说培元丹就不好,培元丹这些年的价格一路上涨,也不是什么特别便宜的东西。 但是,从良的第一步,入门仪式,总要有点值得纪念的仪式感。 起码不能是消耗品吧。 迟羽抿抿唇,看了槐序一眼,轻微点头:“这样也好。” ‘又失误了。’她尴尬的心想。 五个人的第一站是北坊的茴香巷。 巷口有一户人家做香料生意,整条巷子常年都飘着一股茴香味。 安乐自幼就住在北坊,街坊邻居和糕点铺子常客不少,到处都是熟人。 按照地图上的大概区域找到附近,逮着熟人随便一问就找到准确的地方。 收件人是个年轻小伙子,收到信当面就拆开,请他们帮忙读一读,他不识字。 安乐欣然接过信纸,发现这是一封家书。 是远在九州乡下老家的父亲请人写给在云楼打工的儿子,问他身体怎么样,今年过节能不能回老家看看,母亲很想念他。 为了出人头地,他和同乡来到云楼打拼,已经几年都没回过家。 家乡的麦子已熟过几茬。 “……一定,今年一定。”他苦笑着拿回信纸,背靠着院墙,仰头看着天,不知道在想什么。 “嘿,想回去就回去嘛。” 吕景拍着他的肩膀,豪迈的大声说:“老家还能缺你一口饭吃?” 他个子高大壮硕,穿着烬宗新发的衣服,华美的服饰衬得人极有精神。 收信的年轻人在他面前哪怕挺直腰杆也显得矮小,粗布衣服,脖子上还搭着一条老旧的毛巾。 安乐拮据的摸着口袋,自己动手缝的钱包倒是漂亮,还有几朵点缀的小花,摸起来手感也很好,就是干瘪的没装着几个钱,看着实在可怜。 眼镜妹子安静的和信使迟羽站在旁边,只履行本来的职责。 院墙破落,到处都扯着绳子,挂满晾晒的衣服,不大的院子里还有七八个人聚在一起闲谈,赤裸的臂膀被毒辣的太阳晒得黝黑脱皮,空气里弥漫着旱烟的刺鼻气味。 这里住着的都是远离故土的打工人。 来时难,去时难,归时更难。 面朝黄土无了然。 信已送达,信使们转身离去。 一个纸团掉在年轻人的怀里。 他抬眼一看,有个冷着脸的红瞳少年正盯着他,什么也没说就转身离开。 纸团里包着刚好够买一张船票的钱。 “你果然是个好人诶。”安乐跳到槐序身边,吃着昨天的糖炒栗子,顺手递给他一个。 她刚刚看见迟羽前辈在看后面,顺着目光回头看,恰好发现槐序把钱包起来丢给那个人。 而且又是做了好事也不说。 冷着脸好像自己是坏人,还不想让别人感谢他。 槐序没接栗子:“什么好人?你看错了,里面是毒药。” 这不过是从良的承诺强迫他这样做罢了。 根本就不是他的本意。 贝尔突然激动的狗叫,说了一大串西洋俚语和方言,吕景听了一阵,大笑着说:“他说,他鼻子特别灵,就没闻到毒药的味。” “他还说你是个大好人!” “……下一个是谁?”槐序转移话题。 “我,我,我来。”戴眼镜的姑娘主动伸手。 她自称是云楼本地人。 但相比安乐这个社交恐怖分子的熟人遍地,她找路就显得特别费劲。 先是根据简易地图找到附近,又拉着摊贩问询详细位置。 结结巴巴的问了半天,对方都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最后还是指着地图和信上的地址,对方才一拍脑袋,恍然大悟:“哦,原来你说的是这啊!” “这一家住的人前几天刚被催债人带走,赤蛇亲自来了一趟。” “你要找的人,现在恐怕在东坊已经卖出去了!” ------------ 第7章 没溅到血吧?(6k) 眼镜妹子如遭雷击。 她不可置信的比划着手势,结巴的反复问询几遍,确认过地址和名字,得到的答案还是一样。 您的收件人已在东坊挂牌出售。 来之前想过搬家、外出、地址错误,也想过可能会找不到路,收件人在家里去世。 唯独没想过收件人被卖出去了。 这是九州话吗? 迟羽也觉得事情变得麻烦。 按照传统,新人的第一封信需要送到收件人手里。 因此烬宗会特意挑选一些长居云楼四坊本地,生活稳定的人的信件提供给入门的新人,降低难度,同时也是避免出现意外。 可是云楼东西南北四坊区本身就很大,没有确切地址,找一个人也不容易。 更何况这个人还是被催债人带走,又在东坊被卖出去。 云楼的催债人和西坊有关,背景很深,而且里面的强人不少,摊贩提到的赤蛇就是催债人的招牌式人物,杀人不眨眼的狠角色,实在不好打交道。 如果绕过催债人赤蛇,直接去东坊找,更是痴心妄想。 以东坊的复杂情况,各种地下势力盘根错节,买主更是什么身份都有,从西式医学院到阴暗的地下窑子,大量缺人的远洋船……鬼知道人会被卖到哪里。 听说早年间有人找到催债人帮忙还钱,去东坊找自家亲戚,人是上午卖出去,下午就已经在海上的一条船里,被人当牲口抽了半天。 还有的干脆连个全尸都找不到。 如果以灰烬物流的名义去找催债人,他们也会给几分薄面。 毕竟催债人的成员也是人,也需要正常的信件寄送服务,没人会闲的没事和信使交恶。 但问题在于,他们得能找到赤蛇本人。 催债人也有规矩。 像是赤蛇这种出名的催债人,为了防着仇家报复,根本就没有固定的家庭住址,隔一段时间就会换个地方住。 他本人平时的行踪更是飘忽不定,不在特定地方久呆。 从来都是他上门找别人清算债务,很少有人能在没欠钱的情况下找到他。 “那咱们去找那个赤蛇问问?”吕景大大咧咧的说。 他是外地人,在九州本土呆习惯了,觉得这劳什子催债的应该也没什么,头上有律法压着,不过是一群兀鹫罢了。 不过云楼确实稀奇。 他还是第一次听到,人居然可以他妈的光天化日之下被捉走挂牌卖出去,而且本地人居然还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这种事不应该在暗地里弄吗? “不,不行吧?”眼镜妹子害怕的说:“催,催债的,平常,找,找不到。” 安乐心里也有点打退堂鼓,催债人的名声一向不好,他们干的可是拿着刀枪强迫别人还钱的狠活,号称是哪怕只剩二两烂肉,也得拿走去东坊卖了还债。 之前来她家里砸店的那伙人,如果真见到催债人赤蛇,恐怕也是要吓得直哆嗦,不敢有半点僭越。 正常人没事可不想招惹他们。 欠钱的见到催债人,会被吓得要死要活,当场昏过去都是常事,哪怕知道是找别人,也还是怕的不行。 毕竟还不上钱可就要被拖到东坊,变成那故事里的二两烂肉。 没欠钱的,哪怕是在路上见到催债人,也会觉得晦气。 她家里也欠着钱呢。 一听到催债人的名头,就觉得害怕。 没想到作为信使送的头一封信,就要和这伙人打交道。 “按照惯例,是必须送到吗?”槐序问。 迟羽轻轻点头。 这个‘入门仪式’是从一百多年前的道宗那会就开始延续的习惯,新入门的弟子要在师长的陪同下一起完成一件不算太难的小任务,摸清脾性,相互了解。 到灰烬物流的时期,虽然没有成文的规矩,但大家一般都会选择遵守习惯。 以前有人甚至追到海上,钻进交战区,在海兽的嘴里硬是把信交给收件人。 但他们遇到的情况是收件人已经在东坊被卖出去。 如果执意想把人找到,恐怕得费上好些天的功夫。 “那跟我来吧。”槐序没有过多解释。 他风轻云淡的转身就走,也不管几人是否跟上,单薄瘦削的黑色背影很快就要没入远处的人流,目标明确的向前。 前天在码头看石锤烧老婆那会,赤蛇和他交朋友,临走前给他说过一个联络方式。 本以为可能不会有用。 没想到现在就用上了。 “槐序,等我一下!”安乐连跑带跳,笑嘻嘻的追赶,几缕红色碎发在风中飞舞。 “哈哈,我就说这兄弟是个心善的,办法就是多,走啦!”吕景选择相信外冷内热的新朋友,觉得他应该是有办法,提溜着旁边的傻狗,大步挤开人流追过去。 当事人的眼镜妹子反倒犯了难。 她看看身边冷淡的信使迟羽,又看看已经走出一段路的四人,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 理论上新人一般不会有太多经验,全程都是前辈在旁边指引。 可现在反而是前辈好像没什么好办法,同组的新人似乎知道该怎么解决问题,其他人也跟着新人跑了。 权威在被争夺。 一个队伍不可能有两个领头人。 “走吧。”迟羽皱起细眉,表情更冷几分。 “前,前辈,我,他,我们……”眼镜妹子结巴着尝试解释,担忧第一次见面的前辈会因此讨厌他们。 她不太理解槐序的做法。 她很感激他的帮助,但受到的家庭教育,还有一直以来的观念,都让她认为这时候应该听从前辈或者其他有经验的长者,即便自己有想法也应该先说出来,得到允许。 但槐序选择越过迟羽,自己带着队伍独走。 ……好像有点没规矩。 迟羽带着她回归队伍。 槐序也并没有走远,就在一个说远不远,说近也不太近的距离等着她们,观察迟羽的反应。 她过来以后也没有责怪几人,火红色的眸子冷淡的凝视着槐序,像是在质问原因。 槐序没有回答,走进茶馆和坐堂的说书先生聊了两句,出来就说:“在这里等着吧,赤蛇一会就过来。” “还有江湖暗号?” 安乐很兴奋:“那个说书先生是不是中间人,会使用独特的法术联络赤蛇?” “……没那么高端。”槐序说。 “哦!”吕景一拍大腿,旁边的傻狗疼的跳起来,“俺知道,说书先生肯定也是赤蛇的人,知道消息,要派人去联络赤蛇!” “没那么麻烦。” 槐序说:“催债人的总部在西坊,那边有固定的电话线,报上名字,打个电话就好。” “……电话?”安乐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 吕景也很失望:“俺还以为有什么秘密暗号呢。” “你们说的那种其实也有。” 槐序叹气:“但是要钱啊。” 几个人一想,还真是那么回事。 法术精准的隔着几百里传音需要的水平很高,一般人根本做不到,烧钱买相关的法宝或者符箓倒是可以。 派人一层层的转达消息,烧不烧钱两说,费时间又费人力。 有西洋传过来的电话,倒是方便了。 省钱,还不费人。 迟羽没发火,还是盯着槐序。 她安静的站在一边,默默看着几人交谈和说笑。 明明她才是带队的中级信使,是几人的前辈,几人理应围绕她来行动,可现在她却像是团队的边缘人物。 而槐序却顺理成章的成为中心。 很讨厌这种感觉。 她总觉得槐序和她很像,比如给人的第一感觉都是孤僻、冷淡、不合群,光看外表就让人觉得很不好接触,而且也不擅长表达——做好事却说在丢毒药,不向前辈解释就直接带着人离开。 可他有时明明是在恶语相向,却能让人围着他转。 这是为什么? 她也不擅长言辞和处理人际关系,经常不能准确的表达出自己的想法,与人相处总是不适应,会被边缘化。 但她的脾气还算不错,即便生气和讨厌也不会当面说出来,只会自己躲起来排解。 可是,她却不能正常融入交流,一开口经常会导致冷场。 但与她相似的槐序,却完全没有这种苦恼。 是因为她太正经? 开玩笑也试过,以前的几个朋友都说她开的玩笑不像玩笑,像是西洋人脱掉手套拍在别人脸上,发出决斗邀请。 ……算了,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她又不是什么泼妇,会莫名其妙的嫉妒比自己小很多岁的孩子。 作为前辈,还是得担起前辈应有的模样。 有一群催债人从远处走过来,领头的人没有头发,皮肤被赤红色蛇鳞覆盖,猩红色蛇瞳直勾勾的盯着站在茶馆门口的几人,西洋的黑色礼服被撑得笔挺。 是赤蛇。 迟羽收回思绪,将几人护到身后,拿出记忆里的‘前辈’的姿态,尝试与对方沟通:“我是……” 赤蛇朝她作揖行礼,绕过她,径直找到槐序。 “我果然没走眼。” 赤蛇客气的说:“前天我就有预感,槐兄弟未来一定能成为了不得的大人物,没想到才一天不见,你就已经成为烬宗的信使。” 跟在赤蛇身后的小弟们更是震惊。 如果不是赤蛇说话,他们差点没认出来这就是之前在下坊几乎快要饿死的那个小子。 人都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可这还没三天呢。 他们就认不出来了! 前天告别那会,人还病的奄奄一息,眼窝深陷,瘦骨嶙峋,只穿一件不能算是衣服的漏风破布。 大白天走在街上都让人觉得见鬼。 当时纵然是见识过他让石锤欠下恩情,只用一天就还掉巨债,也只是觉得他手段了得。 未来恐怕是个坊间传闻里也要惊叹的传说人物。 没想到只隔一天,他们就再次相见。 这是服用什么灵丹妙药,他的气色竟然好了这么多? 虽说还是面黄肌瘦,看着像个病秧子,但好歹有个人形,且骨相不错,等到痊愈之后,定然也是个风流美少年。 还有身上的衣服和周围这几人…… 他昨天竟然参与烬宗的考试,而且顺利入门了? 一群壮汉面面相觑。 他们昨天刚详细打听过龙庭槐家,知道那条烂赌狗都干过什么事。 越是了解内幕,越清楚槐序这三天所做之事有多可怕。 赤蛇老大说的没错。 这不是他们能招惹的狠人。 “麻烦你们过来,主要是有件事情和你们有关。”槐序说。 赤蛇跃跃欲试:“是抓住什么人的把柄,要去抄家灭门?” “不是。” “那就是有人欠了债,需要我们帮忙讨取?” “也不是。” 赤蛇稍显失望,又问:“那是何事?” “只是小事。”槐序说:“我们是信使,你们应该了解过灰烬物流入门的传统,第一封信必须送到收件人手上。” 赤蛇是个聪明人,顺着槐序的视线看见一户前几天刚来过的人家,又看见有个眼镜妹子手里的地图,大致就清楚是怎么回事。 “你们的收件人,被我卖到东坊去了?” 赤蛇大笑:“那倒是件趣事,也挺巧合,我昨天才把人拖走,没想到今天就有人寄信给他。” “这样,我今天正好手头没事,就陪你们走一遭。” “可以吗?”槐序看向迟羽。 “……我没意见。”迟羽说。 她本就暗淡的红色头羽更显得萎靡,眼神无光,风一吹,那种幽怨,忧郁,疲惫又脆弱的味道,简直要满溢出来。 ‘我才是前辈。’她心想。 可是作为前辈的她,这会却什么也做不了。 空有一身实力,问题却偏偏出在她最不擅长的人际关系方面。 明明第一感觉和她很像,简直就是倒影的槐序,不但轻而易举的抢走几个后辈,还认识催债人赤蛇这种狠角色,关系看着还不错。 他到底是什么人? 吕景若有所思的点头:“俺妈果然没骗俺,多个朋友多条路,有朋友,办事就是方便!” “是,是这样,没错。”眼镜姑娘赞同的点头。 贝尔听不懂,微笑着竖起大拇指:“ man!” 浩浩荡荡的一群人出发去东坊。 赤蛇的凶名在外,中间倒也没出什么变故。 没有不开眼的敢来招惹催债人和灰烬物流信使的组合。 顺着赤蛇的关系网,在东坊问清交易情况,他们很顺利的就在西坊的一个地下黑作坊里找到收件人。 几个初级信使都有些失望。 没出事确实是好事。 可他们又有种奇妙的感觉,盼着出现变故。 毕竟他们有烬宗的前辈迟羽带队,身边还跟着赫赫有名的赤蛇,就像拿着锤子到处乱逛,总希望能有几个不开眼的钉子跳出来,可以让他们砸一砸。 然而没有钉子跳出来。 这就很可惜。 至于这个被卖进黑作坊的收件人,他的故事也很简单。 他早些年有个无话不谈的好兄弟,从小同穿一条裤子长大,前几年好兄弟发现一个机会,认为只要投进去一笔钱去做生意,就能暴富,从此摆脱原先的苦日子。 兄弟变卖家产,又到处借钱,试图凑够数额。 他自己为了支持兄弟,也跟着抵押自己的家产,外出借钱,把凑到的钱全都交给兄弟。 两人约定一起发财。 结果兄弟去了九州本土,一直没消息,眼看还债日期越来越近,压力全都来到他身上。 毕竟兄弟跑了,可他还在云楼。 他只能一遍遍的哀求,靠着过往的信用勉强把日期一天天的往后推,自己努力工作赚钱。 可直到被赤蛇拖到东坊卖掉,兄弟也没来信。 他还以为兄弟把他骗了,昨天还在咒骂。 谁知道今天就来信了。 原来他那兄弟实在倒霉,近海遇上天灾翻船,独自带着财物拼命游上岸,还被当成外地人讹诈,差点死在外面。 千般打探,万般苦求,好不容易找到门路,终于赚到钱,这才急忙写信告知情况。 随信寄来两张票据,一张是证明债务关系,一张则是证明兄弟本人现在有还款能力。 “我没信错人!哈哈!我没信错人!我就知道兄弟不会骗我!”收件人高兴的大笑大叫乱跳,三十的年纪,花白的头发,满脸都是油污,全身遍布伤疤。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段时间他顶着多大的压力。 债主上门要钱,街坊邻居到处议论,家里穷的连锅都揭不开,女儿哭着要饭吃,名声一度臭到只比槐家赌狗低两个档次。 连家人都和他成了仇人。 现在终于苦尽甘来。 兄弟来信了。 赤蛇啧啧称奇:“背信弃义的见多了,守诚信的倒是少见。” 他就知道跟着槐序办事,八成能看个热闹。 不过这热闹还是不如石锤那档子事有趣。 码头的女人太能烧了。 吕景一拍胳膊,傻狗贝尔嗷的一声跳起来,光头壮汉感动的泣不成声:“太,太感人了!” “这就是俺妈说的义气吗!” “来,跟我念——忠!义!” “槐序呢?”安乐扭头一看,人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几人扭头一看,发现迟羽正在向他们招手,槐序已经不在屋内。 出来到街上一看,槐序正站在同街的另一家人门口。 他手里捏着信件,不紧不慢的敲着门,哒哒哒的声响就像庙里的师傅在敲木鱼。 眼镜姑娘一看地图:“这,这里是,他的信。” 安乐凑过去,发现他们正好顺路,收件人的黑作坊就在槐序那封信的同一条街。 槐序正在敲门的那一家人,应该就是收件人的住址。 敲了半天,没人回应。 迟羽走过去,抓住槐序的手腕,火红的眼瞳看不出情绪,提醒道:“可能是在休息。” 她以前给这家人送过信。 住户是一位和蔼的老人,上了岁数耳朵不太好,又嗜睡,敲门经常听不见,往院子里喊两声,很快就会有一条狗跑过来开门。 给他寄信的也是一位老人,住在云楼外的村子里,俩人是几十年的朋友,但村外的老人腿脚不方便,身体也不好,不能经常往来,只能通过写信来交流。 “好。”槐序点头,冷淡的眸子向下一瞥,盯着迟羽正抓着他腕子的手,纤细白皙,触感温热,和他截然相反。 他非常讨厌有人不经同意,突然擅自触碰他。 无论男女都不行。 “麻烦你松开。” 迟羽触电似的收手,什么也没说,往旁边退了两步。 门缝里隐约飘出一股肉香,老式铁门丝毫没有开启的迹象。 她正准备学着以前的经验朝院子里喊两声老人的名字,让家养的狗过来开门,没想到大门突然开了。 孔武有力的壮汉探出头,黑色短衫挨着门,下半身藏在门后,语气不善:“敲什么敲?!” 话刚出口,他看见是一群黑制服的灰烬物流信使,先是一惊,又放下心来。 这些人一般不会过多掺和世俗的事,只会完成本职工作。 而且他们大多都很有道德。 不会轻易去坏规矩。 “你家有一封信,你和收件人是什么关系?” 槐序扫了他一眼,食指和中指夹着信封展示地址和收件人。 那人伸手去拿,咒骂着老头的麻烦事多,却抓了个空。 槐序往后退了两步。 “按照规矩,这封信必须交给本人。” “他不在家,我是他儿子,我代收也一样!” 男人不耐烦的咒骂:“这老东西,怎么净是些麻烦事。” “人不在家?”槐序表情平静,透着一种古怪,连半点疑惑都没有。 “他在哪里?” 迟羽也觉得奇怪,年逾古稀的老爷子平常就不怎么出门,而且应该知道大概什么时候会有信寄给他,怎么偏偏今天就不在家。 还有这儿子。 前几次来她还听老爷子抱怨过,说儿子不孝顺,在外面一直不回来,没有个正经营生不说,整天鬼混还要朝他要钱。 怎么今天恰好回来了? “你管他去哪做什么?你就是个信使,难道还要管着别人吃喝拉撒?老头出去逛街的行踪也得跟你报备?” 男人阴阳怪气:“送到家门口得了,还非得找到本人?那以后不得累死你?” 槐序冷眼盯着他,没有回应,估算着距离,捏着信往后又退了几步。 “请别生气。” 安乐走过来,语气温柔:“我们也是为了职责,信件可能会写一些对当事人很重要的内容,还是要交给本人比较放心。” “那你们的服务还挺周全。” 他看着近处的女孩,舔舔嘴唇:“既然都服务到家了,要不再给我也服务服务?” “您也要寄包裹?”安乐笑容不变,悄然握住‘喰主’。 他大笑着说了些污言秽语。 迟羽皱着眉就要站出来教训他,信使只是比较和善,又不是只能任人欺负。 入门的新人太过稚嫩,她作为前辈可不能看着后辈被人这样调戏和侮辱。 “他妈的!”吕景更加干脆,撸起袖子就准备过去干他。 几个人全都被槐序拦住。 “退后。” 槐序把安乐拽到后面,胳膊截住信使迟羽,又扯住马上要扑过去的吕景和贝尔。 “你能忍这气?”吕景勃然大怒。 贝尔附和的张牙舞爪。 就连迟羽也莫名其妙的看着他。 安乐却像是想到什么,目光看见槐序把手伸进衣兜,张嘴想要劝阻,大脑却因惊恐而一片空白,已经来不及了。 那人先是惊惧,看见槐序把几人拉住,得意的笑: “嘿,看什么看,我就在这里站着,你们还敢打我不成?” “你们就是想打,他也不让你们动……” “砰!” 尸体仰面倒进院内,扯开大门,眉心的弹孔冒着血,半张脸都被轰烂,脑浆混着血水没一会就把黑色短衫浸透。 槐序在几人惊愕的注视里收枪,踩着尸体进门,表情淡漠,还不忘回头问一句: “没溅到血吧?” ------------ 第8章 在锅里(6k) 院门内,男人仰面倒地,半张脸都被一枪轰烂,老式铁门在寂静里缓缓敞开。 血的腥味在死寂的空气里弥散。 赤蛇缓缓张嘴,刚点燃的西洋雪茄掉下来,又被他下意识接住,火星灼烫掌心。 他看到这里的情况,本来以为能来搭把手,教训教训那个不开眼的男人。 没想到刚走过来,就看见槐序利落的拔枪、射击,一枪正中眉心,把人打死。 这,爽快是够爽快。 以他们这些人的作风来看,此举也是相当凶厉,几句话就决定一个人的生死,沟通失败就直接动手,甚至跳过‘教训’的阶段…… 一言不合就把人杀了? 行事风格暴虐、残忍且利落的简直不像是十几岁的人。 杀人比屠夫宰畜牲还利索。 想当年他赤蛇在帮派里打拼,这年龄仗着一腔血勇去拼杀,弄死个人也不敢说能像他这样利落,事前会有反应,事后偶尔也会觉得害怕。 槐序可不像是那种不知道后果的人。 可是,他这样做是不是有点坏规矩? 云楼的规矩,可不许毫无理由的随便上门杀人。 烬宗的门规,好像也不允许干这种事吧? 迟羽瞪大眼睛,火红色的眼眸呆愣的看着地上的尸体,指尖捏着的法术缓缓熄灭。 安乐还保持着伸手拿枪的动作,她一点点的松开手,毛骨悚然,甚至不敢再去触碰那柄不知为何变得愈发狂躁的枪。 尸体还在流血。 死人还有些温热。 “好,爽快。”吕景拊掌大笑,打破寂静。 槐序却不觉得有什么,踩着尸体跨进院门,表情淡漠,还不忘回头问一句: “没溅到血吧?” 他有点洁癖,当时本来就准备开枪,可是觉着离得太近会把血溅在自己身上,衣服如果脏了穿着会很不舒服,觉得别扭。所以往后退了两步。 没想到安乐又跑过来碍事。 几个人站的那么近,被溅到血怎么办? 多脏啊。 “你……”迟羽顿了一下才说:“信使守则写的什么,你看过吗?” “哪一条?” “德行篇·其六:不许滥杀无辜。” 槐序踩着尸体的大腿,蹭蹭鞋底上的泥,诧异的说:“可他也不无辜啊?” “你不是说过吗?这家老人年纪大了,本来就不经常出去活动,也记得固定的收信日期,不会在这时候出去,儿子又是个不孝顺的,常年不回来。” “现在老人不在家,敲了半天门,狗也没反应,反而是这个畜生来开门。” “我怀疑他把人杀了,所以想要进门看看,这也很正常吧?” “……这和你把人直接杀了有什么关系?”迟羽一愣,火红的眸子盯着槐序:“而且我什么时候和你说过这些事情?” “哦,那就是现在没说吧。”槐序的笑容有些奇怪。 “我怀疑他谋杀生父,想进门检查,但他拦着门不让我进去,还刻意侮辱我们转移注意力,明显是心里有鬼,所以我就把他杀了呗。” 连赤蛇也觉得这理由太牵强了。 简直就是在糊弄人。 还不如不解释,直接让他做个人情,帮忙处理了。 反正大家都不是什么好人,名声臭点反倒方便办事。 但出于之前的印象,赤蛇认为槐序这样做应该是真的有什么道理,否则他这种人不会因为几句话就公然违背云楼的规矩,光天化日之下当街杀人。 对他这种人来说,应该还有更好的方式。 但他偏偏选择直接把人杀了。 难道真的和胡二娘那次一样,他知道一些隐秘的‘命门’? 吕景摸着光头叹气:“哎呀,扯这么多鸟事干啥,直接查呗,是好人那就领罚,是坏种那就回去庆祝——俺妈说过,那个啥,君子论迹不论心!” “这话不能在这里说吧。”安乐小心翼翼的纠正。 “哦。”吕景摸着头,又说:“那就是,慧眼辨忠奸,是忠就赏,是奸,那就罚!反正俺是看这个人不爽,狗嘴里说不出半句好话,到时候有罚俺也帮兄弟顶了!” 贝尔附和的竖起大拇指:“man!” 赤蛇作为外人,却帮着开脱:“还是先进去查查吧,兴许是槐兄弟发现什么问题了?” 眼镜妹子哆哆嗦嗦的说不出一句话,人已经晕过去一半了,身体还站着,意识却不知道飘到哪里,只知道看着尸体发愣。 迟羽还在想刚刚槐序说的那句话,什么叫她说过老人的情况?她刚刚分明都没有开口,难不成他还会读心? 可她有养父千机真人赠予的法宝护身,专门防范针对意识的法术。 而且他分明就没有开始修行。 在她犹豫的片刻,槐序就已经踩着尸体走进院内,顺手还朝着男人的胸口补了两枪,独自朝着其中一间屋子走去。 赤蛇见状觉得有戏,饶有兴趣的跟过去。 只要不是蠢货,没底气的人绝不敢这样做事,槐序显然并不蠢,那么他会做这件事一定就是发现什么问题。 第二个走进去的是吕景,他大大咧咧的跨过院门,还朝着尸体啐了口痰,跟在旁边的傻狗有样学样。 安乐也跟过去,走进院内。 院子并不大,砖瓦都有些年头,晾衣服的铁架子也生了锈,一颗榆树落下的叶子无人打扫,靠墙的地方丢着一把被拆烂的竹摇椅,几间屋子倒是收拾的干净。 等迟羽进屋,却发现槐序正站在一口炖着肉的锅前。 灶膛里塞着竹子和火炭,老旧的黑色大铁锅封着木盖子,可以听到咕嘟嘟的翻涌声,肉香味甚至飘到院子里。 看到她过来,槐序指了指锅:“在里面。” 一圈人的脸色都有点发白,眼镜妹子直接跑到门外,扶着墙就开始干呕。 哪怕是赤蛇也觉得头皮发麻。 槐序掀开盖子,露出里面的炖肉:“我说狗,这家养的狗在锅里。” 他在这方面有相当权威的经验,一闻气味就知道只是普通的狗肉。 而且这种小锅也装不下一个人。 安乐若有所思:“你在门口就闻到肉味了?” 但这也不能解释动手的原因。 冲动杀人倒是比较合适。 迟羽看着锅里的肉愣神,又看见槐序找到被剥下来的狗皮,印象里活泼好动的小狗已经变成锅里的炖肉,老人最后的一点慰藉也没了,本人恐怕也是凶多吉少。 可是她仍然不能理解,槐序究竟是怎么知道这一家人的情况。 难道是他以前来过这里? “麻烦,麻烦诶。” 槐序捏着信在院子里来回走了一圈,突然在一个角落停步,跺跺脚,有块地砖便松动了。 他嗤笑:“藏得真烂。” 迟羽走过来,仔细观察,也发现问题:“近期被挖开过,砖缝不对劲。” 青石砖的缝隙明显松动,前些天下过雨,其他地方都好端端的,偏偏这块地方看着不一样,砖缝比其他地方空一点,砖面还不平整,铺砖的手艺烂的不行。 “搭把手?”槐序说。 “……好。” 她右手竖在胸前,掐了个诀,道一声:“起!” 砖石混着深色泥土缓缓升起,又朝着两边分开,落到不碍事的地方,一点点落下,堆成两个土堆。 一股恶臭很快就从坑里飘出来,槐序走到坑边朝下看了一眼,随手把信件丢进去。 “已经烂了。” 他说:“没见过尸体,最好别看,否则晚上吃不下东西。” 赤蛇忍着恶臭走过来,仔细辨认,皱着眉鳞说:“应该是被活活打死了,手脚都有骨折,看尸体的样子,应该就是近几天的事……真是个畜生。” “不孝不仁,该杀!” “这事归我们管了。”赤蛇叹着气:“在西坊,我们的地盘,居然出现这种畜生事,真是不把云楼的规矩当回事。也就是他已经死了,否则我们非得把他吊起来剥皮!” 这事的性质实在太恶劣。 一个安稳生活的老人被不孝子在家里杀了,居然几天都没有人发现。传出去以后,他们西坊维护规矩的人,还要不要面子?还能不能在其他三坊的人面前抬起头来? 这种年纪的老人,西坊的街里都会有专门的人时不时上门看一眼,一是守着规矩照顾有过贡献的老人,二是防止人突然老死在家里,尸体臭掉。 人都几天没有出现过,负责这条街的人竟然没有发现? 回头他们也得被问责。 得亏这个蠢货杀完人没跑,尸体就在这里,可以改改说辞,变成规矩已经执行,不然他们的脸可真的丢大了。 槐序确实没坏云楼的规矩。 他们还得反过来谢谢他,及时带着他们把凶手给宰了。 本来是过来顺水推舟送个人情,想着以后说不定要有来往,所以帮他们带路找人。 没想到会出这档子事,最后又变成槐序帮了他们。 这小子果然不是常人。 别人还债都是想办法凑钱、借钱或者拖延日期,他还债掏的却是别人的钱,还要人谢谢他。 成了信使,送封信都能死人。 一个收件人被卖进东坊,一个被不孝子在家里杀了,几天都没有被发现。 人生坎坷啊。 “那就是慧眼辨忠奸了!”吕景插话,大喜:“这是个奸贼,俺妈说了,奸人就得用雷霆手段挫骨扬灰!” “这总不能还要罚吧?” 迟羽摇头,诛恶当然不会被罚,报上去说不定还能有奖励,顶多就是有点违背信使不掺和外事的原则。 但这项原则的目的,主要是为了保护信使自己的人身安全。 可她还是理不顺思路,想不通槐序究竟是如何发现问题。 越想越是觉得诡异。 本来还以为只是冲动杀人。 现在再回想他的反应,好像他一早就知道这里有问题,问的几句话更像是在确认。 确认有没有找错地方,会不会杀错人。 也有点像……找理由? 在地下黑作坊那会也是,他看了一眼就直接走出去,说是嫌弃里面太脏太臭,然后出门也没有问路人,直接就找上这一户人家。 最奇怪的是那句话。 什么叫,现在没说? “继续送信吗?” 槐序站在坑边,无所谓的说:“我应该是最快完成的人,顺手还帮别人送了一封信。” 迟羽稍稍迟疑,微微点头:“是,明天我会把奖励给你。” 风一吹,她火红的耳羽越发暗淡,明明站在几个人中间,却无法融入氛围,始终都像是一只离群的鸟,徘徊在不属于自己的林间。 她看到槐序的第一眼,以为他和自己有共同之处。 现在却发现完全就是误会,他们根本就是完全不同的人,只不过是孤僻的感觉让她觉得相似。 非常讨厌的相似。 就像照镜子。 槐序瞥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就走出院子。 刚走到街上,他突然转身,看着另一个沉默的红发女孩。 安乐温暖的笑容完全消失,神色平静,淡金色眼眸直勾勾的盯着他,刚刚挨得太近,甚至有温热的呼吸吹到他的脖子,让他觉得非常不适。 “你别跟在我身后!” “为什么?”安乐有点委屈。 本来她还沉浸在槐序突然出手杀人的震撼里,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搭话,而且一天下来也没有找到帮忙的机会,没能拉近距离,反而看着他和别人的关系好像近了一些。 现在连跟在身边也不行? 是因为被辱骂,让他想起过去的经历,所以变得更加敏感? 可她什么也没做啊? 什么都不做也会被讨厌? “总之,不行就是不行。” 槐序往旁边走了几步,警惕的盯着她:“你站在哪里不好,非得紧跟在我身后?而且你一直看着我的脖子干嘛?” “门口有尸体,而且大门也不够宽,出门当然要跟在你身后。”她给出理由。 “街上总够宽敞了吧。” 槐序说:“没事不要和我站那么近,至少要间隔两米,否则我会不舒服。” “你是猫吗?” 安乐觉得很有趣,手指在半空比划着,生动的演绎出一场猫咪被惊吓后弓着背应激的大戏,然后笑嘻嘻的说:“你觉不觉得很像?” “我才不是那种没脑子的东西!” “是是,可以理解。”安乐自信的说:“换位思考一下,不就是有过惨痛经历的……” “你闭嘴。” 槐序一步又一步的从安乐身边挪开,警惕的盯着她,生怕这张小嘴里再吐出什么有损他威严的惊人之语。 辱骂他见得多了,什么污言秽语都听过。 可是这些话的攻击性完全不如赤……安乐的发言。 一想到这种话是从互相厮杀的仇人嘴里说出来,他就觉得自己的脑浆都在沸腾,非常后悔之前主动去招惹她的事情,早知道就该远远的看着就行。 他的本意只是想通过安乐接近她的姐姐。 可现在光是靠近这家伙,他就会感觉到非常的不适。 就好像和钦佩的对手生死决斗,好不容易打赢,对方突然一脱盔甲,变成惹人怜爱的柔弱女孩,而且还说出一些惊人之语——过于冲击性的现实甚至让人怀疑人生。 诚然,无论是前世的赤鸣还是现在的安乐,都没有隐藏过自己的外貌,她们无论是从任何角度都是无可挑剔的美人。 可是赤鸣的表现就像融化的钢铁浇筑成长刃,冷酷、坚韧又执拗到疯狂,捅进别人的胸膛,插进脑子,嵌入脊髓,昼夜不休的只为一个目标而努力,说的最多的话是要他‘忏悔’。一见面就必须拼尽全力的去厮杀,否则稍有疏忽就可能被反杀。这样可怕的敌人,完全会忽视性别,只关注她的强大和纯粹。 而安乐的表现,相比较赤鸣,就非常诡异了。 他看到这张脸,想到的完全是赤鸣,他从身体到灵魂乃至记忆,都已经在酷烈到极点的厮杀里完全被赤鸣改变,深深的记忆着那个人。 所以安乐正常的说话倒是没有问题,因为他早就调查过赤鸣在成为赤鸣之前的人生,对于‘维系开朗热情的少女人设的赤鸣’也有一定的接受程度。 可是她一旦越过这个界限,尝试以‘柔弱且对他有好感的正常女孩’的形象靠近他。 他首先感受到的还是赤鸣这个形象和安乐的冲突。 接触时间越久,这种感觉越是剧烈。 作为宿敌,仇人,钦佩的敌人,你不能露出这样的表情啊! 可是为了履行与她人的承诺,他却又不得不靠近安乐,通过某些方式来弥补她,偿还曾经欠下的情。 中间不知道还会出现多少误会。 “我不能理解。” 槐序站在长街的右侧,看着左侧的安乐:“你应该不是那种轻易会对别人产生好感的人,连真正的朋友也没有多少个,我做的应该只是小事,你为什么一直非得靠近我?” “保持正常的距离不好吗?” “……这个距离应该很正常吧。”安乐没想到槐序的反应会这么严重。 看来父母说的果然没错,他就是一个被童年经历害成这样的可怜人,性子别扭,连别人稍微靠近一些都会应激,社交警戒线的范围比正常人要大很多。 连正常的肢体接触和身边有人也不愿意接受。 之前还以为只是对她的特例。 但迟羽前辈抓住他的手腕的那一瞬间,安乐也看见槐序有抗拒的表情。 随后走出来的吕景瞪大眼睛,看着这古怪的一幕,老实人完全摸不清现在是什么情况。 迟羽也走出来,疑惑的问:“你们在做什么?” 安乐叹着气,凑到迟羽前辈耳边嘀嘀咕咕的讲了一阵,她那双火红色的眼眸逐渐瞪大,惊讶的看着槐序,眼里的沉静和忧郁逐渐变成震惊,甚至还有一丝同情。 但她也没有什么好的解决方案。 迟羽自己就是那种没法正常融入社交圈子的人,仅有的几个朋友都是被当初同组的前辈介绍着认识,完全没有应付过这种情况。 光是想想槐序的背景,都觉得不好开口交流。 难怪会有和她‘相似’的感觉。 她犹豫着,劝解道:“既然这样,就照顾一下他的心情,不要太过接近,保持正常的社交距离吧。” “之后工作的时间还很长,应该可以逐渐适应。” 和安乐父母的说法完全一致。 知晓槐序曾经都经历过什么,迟羽也觉得好像没有那么讨厌他,一个在部分地方有些相似,同样不善言辞的人,确实让她觉得好像看见自己的倒影,出于对自己的讨厌,因而连对方也觉得讨厌。可是当她知晓这种别扭的性格,了解更加深入,知晓对方曾经都经历过何等惨痛的故事,却又有些同情。 毕竟她们终究还是不一样。 一个外表孤僻冷漠,出手果断凶狠,却又在某些地方有着脆弱敏感之处,而且有着惨痛的过去,因而影响到现在,不善言辞却能用行动得到别人好感的形象——就这样在她的脑海里逐渐被勾勒。 而且,作为前辈……起码按照她的前辈的说法,前辈总是要去照顾照顾后辈的感受,在人生最重要的青少年阶段,心理健康也很重要,那个前辈她是这样说过。 修行不止要修身,还要修心。 她很想拿出前辈应有的架势,去和槐序谈一谈,但她又清楚现在不是时候。 刚见面,不够熟悉。 贸然拉着人谈话,恐怕只会起到完全相反的效果。 还是先送完剩下的信。 然后再想想有没有合适的奖励。 迟羽叹了口气。 槐序也跟着叹气。 他总觉得往后的日子要变得特别艰难。 杀人还得找理由,还得想办法给别人解释清楚原因。 从良真是不容易。 吕景拿过地图,出发去送信。 最后的两封信倒是没有出什么意外,收件人既不是离家多年的游子,也不是欠债被卖掉的倒霉蛋,更没有被不孝子杀死后埋进土里,就只是很普通的两封信。 吕景性子豪爽,拿着地图走到附近,问了几个路人,也就顺利找到地方。 由于贝尔不会说九州话,所以连带他的那封信,吕景也帮忙一起送了。沿途两个人大呼小叫,一个念叨‘俺妈说’语录,一个放弃思考,用手势附和着吕景的说辞。 虽然中间几次波折,但新弟子入门的习俗还是顺利完成。 带队的信使迟羽也松了口气,宣布今天解散。 明天在烬宗集合,下午将会为他们挑选合适的基础修行法。 槐序和安乐慢悠悠的走回北坊,一个是回家,一个是准备去买个院子。 “两米。”槐序指着地面,颇有种小学生在桌面画竖线,隔开楚河汉界的架势。 安乐哼着戏词,慢悠悠的向前走,恰好走在地砖的边缘,时不时故意朝里面蹭一蹭。 不进去,但也没有走的更远,始终站在槐序的视线范围内,故意逗他。 女孩梳着雅致的发髻,几缕鲜红碎发在耳侧轻轻飘荡,笑容温暖,淡金色的眼眸一会看看长街两侧的商铺和特色小吃,一会又很快的瞥一眼身侧的少年。 南风拂过长街,漫天的云彩流淌而来,白鲸在云中长鸣。 一群小孩抓着冰糖葫芦沿街嬉闹,朱红色的楼阁绵延到视线的尽头,人间的烟火与繁荣尽入眼中。 “槐序。”她突然说。 “干嘛?”槐序抓着一个炊饼,卷着肉吃的正香。 “天上有云鲸诶。” ------------ 第9章 家庭会议(6K) “天上有云鲸诶。” 槐序只觉得这话莫名其妙。 天上有鲸鱼不是很正常吗?云楼城什么奇怪的东西没有,从小看到大的玩意,有什么稀奇? “不要随便和我搭话。”他反应过来。 这哪是看鲸鱼。 分明就是想和他聊天,所以故意找话题。 温柔可爱的女孩千方百计的接近你,不断找机会试图搭话,哪怕明令禁止不要靠近,也还是会在边界线徘徊,可怜的看着你,试图拉近关系—— 确实很让人心动。 但这个女孩是赤鸣,他的宿敌。 是半夜会刷新在床头,把足够掀飞一条街的法术填进弹夹,用枪口抵着他的脑袋,掐着他的脖子,强迫他忏悔的疯女人。 是即便断掉胳膊,肠子都在外面流着,彼此拼到法力枯竭,肉身碎裂,濒临死亡,也要爬过来杀他的生死大敌。 她在用温柔的语气说:“槐序,你看,天上有鲸鱼。” 槐序只觉得惊悚。 而且他对赤鸣有一种逆反心理,她越是想让他做什么,他越是不同意。 哪怕被枪抵着脑袋,他也不会说半句忏悔的话,只会轻蔑的说:“吾心吾行澄澈如镜,所作所为皆是本意!” “何来忏悔!” 所以哪怕她表现的再怎么让人心动也没用。 宿敌不能成为恋人。 而且他喜欢的人,是她的姐姐。 将来说不定要在婚礼上给她发请柬,如果她露出错愕、无能狂怒的表情——真是想想就觉得美味。 槐序吃着炊饼,咬下一大块肥嫩多汁的羊肉,金黄的面饼混着新鲜青菜在口腔里汇聚,每一次咀嚼好像都能听见旁边的某人肚子饿的咕咕叫。 他愉快的眯起眼睛。 安乐嘟着嘴,努力保持安静,可她本来就不是喜静的人,没过一会就突然好奇的发问:“你和催债人是怎么认识的?” “还能怎么认识?” 槐序心情好,随口答道:“欠了钱,被找上门要我还债呗。” 安乐不说话了,她想起妈妈说过的有关于龙庭槐家烂赌鬼的故事,觉得自己好像不该挑起这个话题。 “要吃冰糖葫芦吗?”她指着街边的小摊贩,一颗颗红润的山楂裹着一层糖,被木签子串着,光是看着就好像尝到酸甜的味道,分外诱人。 小时候妈妈经常这样哄她,心情不好就弄一点甜食,牵着手在街上慢悠悠的散步,迎着绚烂的晚霞,嘴里全是甜味,妈妈的手也温暖,什么烦恼都会很快忘记。 槐序应该没有体验过这种感觉。 所以她想让对方也试试。 没人回应。 安乐回头,槐序吃着炊饼,漫不经心的瞥了她一眼,挥挥手,朝着另一条岔路走去。 她们不顺路。 槐序之前说过他要去买个新院子住,本来她想着可以陪他一起去看看。 但他一个人先走了。 终究还是不够熟悉,否则她这会就可以随便找个理由追上去,借着陪人看房子的机会记下新家的地址,改天带着父母登门拜访,感谢前天的那件事。 而且家和旅馆不同。 旅馆可以天天换,用打游击的方式来躲避她。 但有了费心收拾过的房子,为了住的舒适就不会再经常乱跑,有固定的住址,她就可以经常来往,混个脸熟,迟早可以找到机会变成朋友。 看了一阵,槐序没有回头——她本来想着,只要槐序回头看一眼,她就笑着跑过去,装作顺路,再说刚刚留在原地只是在看风景。 但槐序没有回头看过一眼。 落霞满天,他的背影消失在长街尽头,安乐只好孤零零的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想着父母今晚会做什么饭菜,又想槐序到底是怎么适应一个人的生活,夜里没人为他留灯,也没有人为他做饭,偶尔会不会觉得寂寞。 “喰主!” 那把枪还在呼喊。 它只要在槐序身边就会喊个不停,分别时更会变得非常激动,不断的怒吼,好像舍不得他离开。 而且其他人都听不见声音,只有她自己可以听到。 ‘好啦好啦。’安乐在心里安抚它:‘我知道你也很喜欢他,但我们还没有成为朋友,所以总会分别,等以后足够熟悉,就可以在一起呆的时间更久啦!’ “喰主!”那声音更加狂躁。 安乐只当它是同意,迈开步子朝家里走去。 回到家,母亲已经做好饭,温暖的屋子里飘荡着浓郁的菜香味,圆圆的木桌上已经摆好三副碗筷,父亲坐在主位看着北坊近些年模仿西洋搞得云楼报纸。 暖黄色灯光时不时闪烁一下,负责提供光亮的是个青色的小家伙,四只圆脚按着桌子,丑丑的小脸打着哈欠,身子光滑,背上驮着酷似烛台的东西,发散着稳定的光亮。 这是器伥。 有些老物件经年累月的使用,可能会诞生灵性,进而变成新的模样,宛如活物。 一般不会有什么危害。 桌上照旧还是四个菜,蒜薹炒肉丝、酸辣土豆丝、西红柿炒蛋和糖醋鱼,都是些便宜的家常小菜。 父亲喜欢吃蒜薹,母亲喜欢吃西红柿,这两样菜是她们家里餐桌上的常客,其他两样菜得看当天什么比较便宜。 安乐口味偏甜,很少挑食。 但她不喜吃生食,对于奇奇怪怪的鱼类也敬而远之。 前者是小时候听医馆的大夫讲过寄生虫的危害,彩绘图上各种奇怪的虫子看着实在吓人,听说还有在夜里钻进大脑控制活人的类型,光是听着就毛骨悚然。 后者是单纯心理上的抗拒,不太想吃模样奇怪的东西。 “回来了?” 父亲放下报纸,看见女儿的模样,满意地点头:“真不错,不愧是我们的闺女。” 烬宗的制服穿着就是精神,恨不得拉着人在亲戚朋友面前全都‘迷路’转一圈,给每个人都说一句:'诶,你怎么知道我家闺女一次就考进烬宗了?' 云楼本地的孩子最大的梦想就是成为灰烬信使,他年轻时自然也有过类似的野望。 很可惜,考了八次都没进去。 烬宗的福利待遇够好,文化氛围和内部环境更是让人心驰神往,历史底蕴同样厚重,传承自一百多年前的道宗,每年世界各地都有人专门过来‘朝圣’,从来不缺新弟子。 没想到闺女一次就成功入选。 比他当年强多了。 改天手头宽裕了,是不是得摆几桌庆祝一下? 安乐家有个很好的习惯,吃饭不谈事,有什么都等到吃完饭再说。 这样可以避免不小心聊到糟心事,影响胃口。 所以哪怕心里对于女儿这一天的经历很好奇,父母也还是先安稳的坐下,让安乐去洗个手先吃饭。 等一家人都用过餐,母亲把残羹剩饭和碗筷收拾好,重新坐到桌边,父亲迫不及待的问:“今天发生的事,都给我和你妈妈讲讲?” “好啊。”安乐爽快的答应。 她没有坐着讲,而是站到餐桌旁边的空地,边说边比划,时不时还要模仿当时的动作。 先说早上蹲在旅馆门口等槐序出来,他却装作不认识——安乐蹲在角落,托着腮看向空地,又站到视线所看的位置,演绎少年无奈的表情和匆忙的脚步。 母亲一听就掩嘴直笑:“肯定啊,是你昨天那番话把人吓到了。” “确实太失礼。”父亲点头。 他又补充一句:“你这样很像一些流氓,关系不够近,却在别人家门口蹲着等人,人家心里肯定不舒服——哪怕你是女孩,以后也不能这样做。” 安乐又说他们在早餐铺子谈话,聊起自己捡到一把枪,起名叫‘喰主’,槐序却站起来就走,连早饭也没有吃完。 “关系不够亲近,吃饭最好少说话。”母亲好心提醒。 父亲严厉的批评:“人家正在吃饭,你却在大庭广众之下拿出来一把枪,拿在手里玩,而且还非得拉着人聊天,难怪人家不高兴。” “枪是武器,而且远比一般的刀斧剑戟一类的兵刃要危险,稍有不慎可能就要出人命,怎么能在饭桌上随意掏出来?放在以前,在饭桌上突然掏枪,那是要杀人!你以后可一定得记住,不能干这种荒唐事。” “我记住了。”安乐乖乖的承认错误。 这样一想,她好像能够理解槐序当时的心情。 本来关系就比较僵硬,是她欠着人家的情。 她却在槐序吃饭的时候拿着一把枪在面前不停的把玩和炫耀,完全没有留意这种行为对不对,只顾着自己高兴。 难怪人会非常生气,连饭也不愿意继续吃,站起来就走。 确实是她不对。 父亲也说:“这是人家的脾气好,跟你说的一样,外冷内热,没有当面说你的不是。要是换个脾气差的人,恐怕当场就要把你的枪夺走,指着你的鼻子骂你。” “小乐啊。” 母亲也劝说她:“这真是个好孩子,你做出这样的荒唐事,他竟然只是站起来走人,这不是完全就是在包容和迁就你吗?下次可一定要注意,不要再犯这种错。” 批评点到即止,父亲又示意安乐继续说下去。 安乐又说他们沿福禄寿大道回到烬宗,先去领衣服,把换下来的衣服寄存到每个初级信使都有的私人小柜子里。 她突然一拍手:“诶,我忘了把衣服拿回来。” “明天再拿也不晚。”母亲说。 这时院外突然有些动静,对门那座很久没有住过人的老宅好像被人强行推开大门,沉重的铁索落地,隐约可以听见几句谈话声。 若是平常,闲不住的父亲兴许会看一眼。 但他现在满心都是女儿在烬宗的遭遇,想知道那个帮助他们的槐家小子之后又做过什么,所以也就没有在意。 安乐掏出一瓶培元丹,放在桌子上,又说起他们同组的几个人,九州本土来的世家子弟吕景,不太聪明的西洋人贝尔,说话不利索的戴眼镜姑娘。 最让一家人为难的就是这瓶培元丹。 这玩意近些年的价格一路飞涨,这一瓶成色上好的丹药更不可能是什么粗制滥造的货色,不是他们一家人可以负担得起。 但照着安乐的说辞,还回去也不现实。 人家明显就是性子直率的那种人,说送就是送。同组的几个人都拿了,他们单独还回去反倒好像看不起人,八成要惹人生气。 “那就先收下吧。” 老父亲挠着鬓角的白发,叹着气:“你之后的修行也一定会用到丹药,这瓶培元丹对你很有帮助。” “等以后当信使赚了钱,再还礼。” 修行并非易事,不少人苦练多年都困在凡俗,连九州所定的象征正式踏上修行之路的‘标准’都摸不到边,想要成为修行者里的‘精锐’之辈,很可能就要耗费半生。 既要参透修行法的奥妙,从晦涩的文字与前辈的经验里领悟修行的正理。如此方能擢升自我的生命,锤炼出一身法力。可空有法力不行,还得苦练战技或法术,从前人的智慧里谋求力量,换来改变世界的奇迹。 无论是修行的积累,还是法术和战技的练习,倘若不是稀少的天才,可以迅速领悟其中关窍,跨越重重桎梏与坎坷,那每一项都是极为耗费时间和精力的水磨工夫。 服丹食药,以外力助益修行,无疑可以节省许多苦工。 明天迟羽就要授予他们最基础的修行法,正式开始修行以后,这瓶培元丹就能发挥神效。 安乐收起药瓶,又谈起烬宗的传统,入门仪式在师长的陪同里去送信。 “这个我知道。”父亲喜上眉梢:“这是烬宗从一百多年前的道宗继承的传统,我年轻那会也幻想过自己去送信的模样,可惜考了八次也没考上。” “带你们修行的前辈是谁?” “是烬宗千机真人的女儿,迟羽。”安乐如实说道。 父亲放心的点头,他不认识迟羽是谁,却知道千机真人的名号,这位真人乃是烬宗宗主玄妙子的徒弟,在整个九州都小有名气。 云楼本地人眼里,千机真人更是响当当的大人物。 一听是这位名人的女儿,下意识就觉得对方的水平肯定不一般。 这真是撞了大运,能攀上这样的好关系。 安乐又讲起自己送的第一封信,谈起那个离家多年收到父亲来信的年轻人,又说起槐序悄悄把钱包在纸里丢过去,被发现也不肯承认自己是在帮忙,硬说是在丢毒药。 “这孩子真有趣!” 母亲笑吟吟的说:“上次帮你,这次帮别人,都是做事利落,处理的很快,明明是善举却又不肯承认,非得冷着脸——他呀,这是心里有一堵墙,被伤害的次数太多,所以好意恶意都要挡着,不让别人触碰。” “真是好孩子。”父亲也说。 安乐与有荣焉,父母的认可更证明她的眼光不错,槐序就是个骄傲、自信又任性的人,对她的冷淡态度不过是掩饰戳破伪装后的害羞和腼腆,只要不断地接近,等到关系足够亲密,他一定会变得温和。 不知为何,当她产生这个念头,兜里的枪变得异常激动,叽里咕噜的说了一大堆词,仔细听发现都是‘喰主’,只不过喊的实在太快,声音连成一串。 看来‘喰主’也很赞同她的想法。 又谈起第二封信的收件人被催债人卖掉,父母先觉得这是一件趣事,又想起家里也欠着债,气氛又变得凝重,毕竟催债人在云楼的名声属实太过凶恶,父母没想到安乐刚入门就要和这些人打交道。 他们这些普通人家,做着小本生意,光是听到催债人的名号就心惊胆战。 催债人真的来到面前,他们恐怕要吓得话都说不利索。 “槐序认识赤蛇。” 安乐说:“他一个人只用很短的时间就还清父亲的债务,而且和催债人赤蛇成了朋友。” “一个人,还清债务?”母亲吃惊的掩嘴,转头和丈夫对视,都能看见彼此的震惊。 那可是槐家烂赌鬼的债务,谁也不知道他究竟欠过多少,连放贷的人都不敢借给他钱。一个十几岁的孩子,竟然有本事从催债人赤蛇手里完完整整的离开,独自把钱还完? 这事如果不是女儿亲口告诉她,说出去恐怕都没人信。 坊间传闻也不是这样胡编。 可是槐序真的独自还了钱,甚至让残暴的、曾经当街活剥过人皮的赤蛇成为他的朋友——赤蛇可是催债人的招牌人物,在西坊的帮派也有很高的地位,手段残酷,且脾气古怪,多少人想找到人搭句话都没门路。 槐家那孩子却能轻松把人当朋友叫过来,为一件小事给他们带路。 着实让人心惊。 但一想到此人被囚禁虐待十几年,出来后也能短时间内鱼跃龙门,一次拜入烬宗,成为信使,此事倒也显得有点合理。 毕竟世上真的天才,旁人眼里的天堑,于他们来说不过是坦途上的小石子。 安乐稍稍犹豫,又讲起槐序杀人,轻松侦破命案。 父母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作声,他们年轻时也见过不少命案,死人在云楼是司空见惯,可若说动手杀人,一辈子也没有想过,万不可能做到如此利落的决定旁人的生死。 “你再把过程说一说?” 母亲忧虑的看着丈夫,又看看女儿:“我还是没听懂,他到底是怎么发现那人是个罪犯?” 安乐其实也没弄明白,她只能如实再复述一遍。 “动若雷霆,杀伐果断。”父亲感慨:“诛杀恶人毫不留情,决定动手就不会有任何迟疑,十几岁的年纪能有这样的决断,真是不可小觑——不能孩视。” “至于不能理解其思路,这也很正常,天才总有超乎常人的地方,人家有自己的骄傲,我们和人又不够熟悉,他自然不可能坐下慢慢讲述细节,只需大略证明行事的正确。” 安乐说到槐序买了炊饼和羊肉,他们在岔路口分别,今天所经历的一切便算是收尾。 夫妻二人只觉得女儿这一天经历的事,比他们几个月以来都有趣,近些日子里的愁苦也减轻不少。 母亲把安乐抱到怀里,解开发髻,她拿着一柄木梳子温柔的轻轻梳动女儿绸缎般顺滑的鲜红长发,神态慈祥温柔。 平日里活泼热情的像个假小子的安乐这会也文静的坐着,并拢双膝,双手叠放,淡金色的漂亮眸子有几分倦怠,像是画卷里那种雅致的古典美人,动动唇角,落几滴眼泪,便能让无数人心碎。 老父亲温和的笑笑,伸手把折叠的报纸拿来,忽然看见北师爷和东魁首发布的消息。 说前段时间有几个东坊的人在北坊被邪修所杀,用血祭之法抹除所有痕迹,逃之夭夭。 现在凶手可能还在云楼,各坊的居民都要小心。 “东坊的人?”他有些惊讶,正想细致的看看,忽然听见院外传来动静。 对门的老宅突然哐当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扔出来,紧跟着就是一片人声,成群的人七嘴八舌的说着话,好像拆房子一样,动静又杂又乱,脚步声,说笑声、搬东西、丢东西、混在一起。 一个大嗓门喊着: “加把劲啊,都别省力!” “老板可是给了三倍的价钱,都给我老实干,谁敢出错惹老板生气,看我不抽死你们!” “诶,那边那个,干什么呢!抬出去抬出去!老板说了,这些东西他都不要,之后连房子也要推平重建,他只要一块地!” 母亲很惊讶:“这是来新邻居了?” 他们这一条街上的人家都是熟人,不甚搬迁,十来年都没怎么变过。 唯独对门的院子里,自从多年前的那场祸事后,来一家搬一家,没人能在里面久住。 今天这都入夜了,怎么有人突然要住进来? “是有些奇怪。” 父亲一皱眉,有些忌讳:“我看过黄历,今天不适合搬家,而且谁会入夜突然搬进这种老宅,还要把东西全丢出去?” “我去看看!”安乐跳下凳子,几步就窜到门口,她是个闲不住的人,而且心里实在好奇。 “诶,小乐!”母亲在身后急忙说:“你头发还散着呢,怎么能这样出去啊?” “没事,我就看一眼,马上回来!” 母亲追到窗边,安乐已经连跑带跳的窜到院子里,长发飞舞,家里养的狗摇着毛茸茸的白尾巴跟着她一起出门。 “全都丢出去,只留一张床。” 院门口右边摆着一条长凳,槐序坐在长凳中间,指挥着一群人往外丢东西。 什么桌椅、碗筷、梳妆台、楠木凳子……各式家具统统不要,连一台大部头电视机也被丢出来。 只留一块地。 “……你这是搬家吗?” 有人在身后问。 ------------ 第10章 废弃老宅(6k) 院内灰尘荡漾如雾,虎背熊腰的壮汉们围着黑色面巾,呼哧呼哧的抓着大扫帚乱舞,什么犄角旮旯的位置都要狠狠清扫。 蜘蛛连网卷走,壁虎断尾也难逃生,一窝窝老鼠和虫子被十几只大脚当场踩死。 还有几个器伥也吓得上蹿下跳,被人逮走装进麻袋,大伙干的那是热火朝天,全然不管这座院子过去发生过什么。 槐序就坐在门口右侧的一张长凳上,左边是端着木托盘和饮料,弯腰屈膝问候他还有什么需求的西洋侍者,右手边是捶肩捏背,唯恐大顾客有半点不适的中介。 天快黑了。 他突然说: “我给的钱少吗?” 中介一听这话,大惊失色,不远处正指挥工人干活的工头也跟着吓了一跳,忙不迭的跑过来,急忙摆手,俩人异口同声的说:“那不能啊,不能的!” “您出手可是……” 中介竖起大拇指:“顶尖的阔气!” 工头紧张地搓着手,不明白哪里让人不满意,也附和着说:“是啊!先发三倍的钱,每个人又单独给一份赏钱,直接拿现钱当场结账,兄弟们抡扫帚比拿着棍子抽皮孩子还快,恨不得把手都扫出火星子!” “干活这么久,第一次见到您这样爽快的老板!” “那就快点。” 槐序竖起食指:“每个人再加一份钱,弄得干净一点,我不想有任何腌臜的东西冒出来。” “好嘞!” 中介大吼一声,劈手抢走一个水桶就冲进院子里。 工头也急的直跺脚,连忙把新的消息交代出去。 院子里的人一听,使出全身的气力,胳膊舞的像是风扇,手里的扫帚、拖把和抹布用出战场上拼杀的气势,虎虎生风。 灰尘还没飘起来,就被人泼洒水雾聚拢成团,一坨坨的泥污丢在桶里被人提出去。 一个个毛茸茸胖乎乎酷似肥猫的器伥被放出来,爬到人手不容易清理的地方。 它们过去转一圈,灰尘和各种腌臜就被扫落下来。 有人甚至爬到墙头,翻上屋顶,连每一片红瓦都要细致的弄干净,屋檐垂落的风铃摘下来换成新的,地砖也除清污垢。 院里栽种的松柏被连根刨出来,几个壮汉抱着树干,抬着树根直接丢出院外。 一株槐树被车运到门口,暗灰色的树皮,枝叶密生,羽状复叶,根须裹着湿土,修剪的极为漂亮,等着埋进院里。 然后是一车车的砖石,青砖红瓦,都装在铁铸的四轮大车斗里,被温驯的,酷似骆驼的巨大牲畜慢悠悠的拉过来。 几个老匠人带着徒弟从牲畜背上下来,先是给这次的雇主问好,然后踱着步子走进院内四处查验,大致的确认情况。 这些都是有名的手艺人,木匠、石匠和泥瓦匠,还有专门做装饰的铁匠和银匠,带着徒弟徒孙,拿着趁手的家伙就赶过来。 附近的旅店都已经订好,他们今晚先来看看,彼此商量着敲定章程,夜里住进旅店去休息一晚,明天正式动工。 有一部分材料还在运过来。 还有的东西,付了订金在等货。 “新的!” 工头大吼:“那位爷说了,不要半点腌臜东西!” 这动静实在太大,北坊这条街住着的大多都是普通人家,哪里见过这等阵仗。 不少街坊邻居都从家里探出头来看,觉着稀奇,却又不敢多看,瞧上两眼就回家议论,生怕看的太久触怒新来的阔绰邻居。 普通人家盖房子都是挑着良辰吉日开始动工,买来砖瓦,请来的大多都是那些老匠人的徒子徒孙,再雇上几个力工干粗活。 有些人手头拮据,旧房子拆了,说不定还要挑出一些砖瓦,再砌进新房里用。 还有的干脆就是继承老一辈的房子,只在边边角角的地方请人来修一修,大致的改改,主体不动,住起来比以前舒服就行。 今天这新邻居倒好。 黄历明写着不宜动土搬家,人家偏要对着干,挑着夜里雇人干活,弄的热火朝天。 而且着实奇怪,明明拉来砖瓦一副重建的架势,却又请来一群人把老宅清扫干净。 那不是要白花一笔洒扫钱? 还有那一车车的青砖红瓦,光是远眺就知道成色不错,应是产自西坊最好的砖窑,不是那种粗制滥造的三流货色。 运来的槐树也不简单,光看那青翠的枝叶,自然生长的恰到好处,就知道有点灵性,可以助益修行,护佑家宅。 至于结伴而来的老匠人们,更是了不得,平时想请动这些大师傅就不容易,寻常人家连出来一次的茶水费都负担不起。 至于让他们在夜里捎带着徒孙一路过来,把众多有名的大师傅聚在一起连夜干活…… 所花销的数字更是让他们想都不敢想。 一车车的青砖红瓦,一位位有名的老匠人,还有院里院外卖力气干活的工人—— 真是流水一样花钱! 盖出来的院子,不知道得多好看。 真不知道这是何人,出手竟这般阔绰。 正对面的院门悄然敞开,有人小心翼翼的探出头瞥一眼缩回去,过了一会,突然猛地拉开门,连蹦带跳的跑过来。 夜风徐徐,送来一抹香味,槐序忽然转头。 “……你要搬进这里?” 女孩侧着身子,淡金眼眸难藏惊喜,风拂过流水般柔顺的鲜红长发,飘来淡淡的柑橘香味,她那温暖的笑容在夜色里更显得朦胧梦幻,宛如长夜里的精灵。 她的脚边有只白狗,平日里不知吃的多好,毛发本就蓬松,胖起来更是像个球。 此刻正吐着舌头呼着气,在槐序腿边来回蹭,还拿毛茸茸的大尾巴拍打他的鞋面。 “两米。”槐序指着她小巧精致的绣花鞋,她又忘记白天的约定,越过两米的线。 安乐只好站的稍远些,把自家的大白叫回来。 长凳上的少年漫不经心的眺望着云楼黄昏的最后一抹日辉,长风拂乱碎发,旁边的西洋侍者识趣的退到一旁,独留他们两个人在这里。 安乐侧坐在长凳的左侧边缘,槐序在最右侧,中间隔开两米。 这时候,她不想问‘你是不是故意挑这个院子’,也不想知道这是不是巧合,只觉得缘分真是巧妙,白天分别惆怅没能知道新家的位置,入夜却发现人就住在对面。 隔着一条街的距离,出门就能碰见。 以后有机会,说不定还能把人带回家,让父母也见见。 槐序坐在长凳右侧,冷淡的说:“下坊的老院子烂的连屋顶都没有,一下雨就要被淋,日晒风吹都挡不住。” “旅馆不能久住,房费是小事,主要是人太杂,有些人太邋遢,出门碰见都觉得腌臜。而且旅馆里什么人都有,容易出事。” “本来只是图便宜,想在北坊挑个安稳的地方买个院子,住起来能比其他地方舒心,修行和读书也需要僻静的住处。” “……现在倒是后悔了。”他别过头。 此乃谎言。 槐序当然知道赤鸣就住在这里,他们曾经可是宿敌,世上没人比他更了解对方。 他搬过来的目的很简单。 云楼城并不安稳,虽说最大的祸首已经从良,但仍有不少凶人流窜,可能会波及到现在的赤鸣。 前世她一心修行,实力进境飞快,不惜燃命折寿也要换取更强的力量。 寻常的臭鱼烂虾在她面前不过是被一脚踢死的货色。 可今世她父母没死,修行的速度可能不如前世。 倘若遇到什么变故,把她卷进去,丢了性命,那岂不是万事皆休? 槐序还等着结婚给她发请柬,看她无能的狂怒呢。 一想到她要眼睁睁的看着前世的宿敌和自己的姐姐结婚,自己却什么都做不到,槐序便愉快的轻轻哼着‘雪花飘飘,北风萧萧’,为想象的画面配乐。 这就是报应! 至于他的反应,纯粹是习惯,对赤鸣特有的逆反心理,就喜欢对着来,反着来,偏不让她如意,更不能让她高兴。 安乐狡黠的笑,眼睛眯起如弯弯的月牙,像是捡了便宜:“也是好事嘛,这说明我们很有缘分,以后有更多的机会报答你。” “再说,我们都是同门,去烬宗上班和修行走的都是一条路,可以结伴一起走。” “……一起走?”槐序嗤笑。 槐序轻慢地拍拍手,退到远处的侍者心领神会,一辆崭新的西洋车碾着砖石路面就开过来,车身漆黑,擦得闪光耀眼,宛如镜面。 一按喇叭,响亮的声音传遍街区,车头阔气的两个大灯射出光柱,本来缩回家里的街坊邻居又探头出来,看个稀奇。 安乐看看那辆完全就是奢侈品的车子,再看一车车拉来的青砖红瓦、各类石料木料和各路工匠,目瞪口呆。 恍惚间她觉着自己就好像那话本故事里的穷小子,而槐序是那富家小姐,高攀不起,随便一出手就让她觉得自个见识浅薄。 结伴一起走路? 槐少爷出门都开西洋车,哪像你这等穷鬼,还要走路! ……真好。 他这不是过的很好吗? 分别时的担忧完全就是多余。 人家哪怕只有一个人,也能很好的享受着生活,不会觉得孤独。 槐序再一拍手,临时雇来的西洋侍者便迈着优雅的步子走过来,单手端着银托盘,穿着燕尾服俯身献上进口的红酒。 他用两根指头夹着高脚杯,略微一晃,看着上好的干红沿着杯壁转一圈,又说:“谁要跟你走路,我出门都是坐车。” 借着品酒,他悄然瞥一眼身侧,想看看安乐的表情,却正对上女孩笑吟吟的目光,她毫不羞恼,笑容有种母亲般的包容。 “你笑什么?”槐序扔掉高脚杯,觉得这酒水真没滋味。 他摆出这样大的阵仗,其一是自己乐意,有钱就想过得舒服,顺遂心意,其二就是想让赤鸣看看,就算他从良,不去作恶,凭他的本事照样能过得很好。 也有点炫耀的意思。 你前世百般与我作对,把一切都投入修行,不惜燃命折寿,把日子过的节俭到整天喝凉水啃窝窝头,却还要嘲讽我,说我的一切都是作恶得来的腌臜钱。 现在我不作恶,我从良,反过来去做好事,照样也能还清债务,从欠着钱的穷小子变成住着大院子,开着西洋车的有钱人,过的还是比你好,比你舒服。 我任性,我想怎么花钱就怎么花钱,我想要有多少钱,就有多少钱。 你羡慕吗? 你干嘛对我笑?? “看到你过得好,我觉得很高兴啊。”她说。 女孩侧身看着他,并拢双膝,文静的坐着,夜风吹动长发,没有白日的活泼热情,却有一种温柔和包容,眸光如水。 槐序觉得喉咙里好像堵了一块肉,吞不下去也吐不出来,什么话都被这块肉给堵住,连呼吸和心跳也因此停顿,特别难受。 他很想掐着赤鸣的脖子质问她。 ……你不应该难受吗? 简直莫名其妙,和前世一样奇怪,根本不能理解你在想什么,干嘛总是做多余的事情,你临死前难道真觉得玩家会‘忏悔’? 槐序抢过侍者手里的银托盘,狠狠掼在地上,看见安乐跟着站起来,他一脚把长凳踹翻,把胖乎乎的大白狗吓得呜呜叫。 他大步走进院里,环视一圈,很多人都还在工作,老匠人们围过来问好,工头跑来邀功,他哪个也不搭理,结清许诺的钱款,只说:“都出去,我要休息了!” 一大群人忙不迭的拎着东西,喜笑颜开的拿着钱就挤出大门,一个个的还不忘给金主问好,祝他身体安康,幸福安乐。 槐序一听安乐就烦。 他觉得自己简直蠢透了,干嘛要急匆匆的跑掉,不应该站在原地冷嘲热讽阴阳怪气吗?这样跑掉反倒显得是他弱了三分。 干嘛要在乎一句话?她爱笑就笑啊,赤鸣在父母死之前本来就是个热情开朗的女孩,笑一笑再说点关心的话,也很正常。 他想让自己过得舒服,所以雇人搞出很大的排场,所以要拉来一车车的砖瓦,叫来一个个有名的工匠,筑起楼阁,栽种灵树,往后无论修行还是生活,都会变得舒心,安乐。 炫耀只是顺带的,不成功就下一次。 反正她又不懂赚钱,只能领着信使的工资,住在老宅的小房间里,连吃饭也不自由,只能吃父母做的,不会随便在外买。 总有机会。 他又情不自禁的想起刚刚的画面,夜风拂过鲜红长发,如水的眸光,含蓄却又温柔,仿佛古典美人的笑容——太过美好。 可是一想到这是赤鸣,是他曾经无论如何都绝不低头,不肯服输的敌人,就觉得那样美好的笑容实在太过割裂,不愿承认。 他从来没有把赤鸣当成柔弱的异性。 在他眼里,赤鸣是坚韧固执的强者,以个人意志而去行动,哪怕是面对最凶恶的敌人也要强迫对方忏悔,屈从其意志。 即便得知父母死因,她也只是平静的流下血泪,开始复仇。 任何温和的词汇都是对她,对必须拼尽全力才能正面厮杀的敌人,对钦佩者的侮辱。 而且。 一旦承认她其实也是个普通的女孩,会依赖父母,喜欢吃甜品,讨厌鱼类,有过悄然哭泣的时刻,总觉得…… 他就输了。 唯独对赤鸣,他是绝不愿意服输的。 · 院内刚被清扫过,连地砖都没有任何灰尘,经年的老宅里空荡荡的只有他一个人,大门也在刚刚被他顺手关上。 空寂的院落回荡着夜幕的冷风,从门洞贯入空无一物的屋内,又从窗隙呜呜的出来,好像鬼魂的鸣泣,阴森恐怖。 最里间的屋子留有一张桃木的新床,铺着上好的褥子,周围摆开一圈屏风,暗藏符箓——这便是今晚他过夜的地方。 槐序兜里掏出药瓶,往掌心倒出一粒培元丹,张口吞服入腹,他盘膝坐在床中间,感受着培元丹的药效,又把‘赤鸣’摆在一个触手可及的位置。 他体质虚弱,根基有损,又因为过去多年来的空耗,几乎将底蕴耗干,不能直接开始修行,必须先行滋补。 培元丹就是最合适的选择。 药性不会太烈,也不会太猛,只要一次性不吃太多,也不担心虚不受补,而且丹毒较少,几乎没有太多副作用。 丹药入腹,一股热流开始在体内游动,先是向下汇聚滋养丹田,又经丹田沿经络游走全身,所过之处气血顺畅,温暖舒适。 原先入夜后觉得发冷,现在倒像是坐在春日的庭院里,闻着淡淡的花香,受到午后阳光的轻抚,舒服的昏昏欲睡。 但槐序没有睡过去。 他切出个人面板。 【代号:槐序】 【性别:男】 【年龄:16】 【种族:人类(九州)】 【个人天赋:苍生劫】 【当前状态:营养不良、根骨受损、龙庭槐家、血猎标记】 【详细属性:气力(1),灵巧(1),体质(3),智力(1)、感应(1)、神魂(1)】 【综合等级评价:凡俗】 白天送信杀了一个人,完成入门任务,系统结算发放三点自由属性,现在腾出空闲,正好可以分配一下。 他准备优先加体质,体质属性的提升最为全面,包括免疫能力和一系列抗性都包含其中,提升体质可以恢复身体的健康状态。 身体之前太过虚弱,多年饥饿,重病,还有重度疲劳,没死都是奇迹,现在最需要的是恢复健康,以便于之后可以正常开始修行。 【体质(3+3=6)】 槐序猛地攥紧拳头,盘膝坐着的身体感受到一股汹涌的热流,肌肉麻痒,连骨骼也在一点点生长,好像过电一样酸麻。 他原先的皮肤发黄,过瘦而干瘪,像是营养不良的孩子,吞服培元丹与体质的提升却在改善这种情况,模样出现很大的变化。 肌肉迅速充盈,体脂恢复到正常人的水准,肌肤色泽健康白皙,黑眼圈消失,干裂的嘴唇也变得红润,连牙齿也脱落换新。 “嗤”口鼻射出两道浑浊的气流,稍一动弹便有一层褪去的干皮碎裂脱落,体质提升完成,培元丹的药效则还在持续。 槐序站起来抖一抖衣服,将干裂的碎屑拍掉,又掀起床单站在床边,捏着两个边角猛地一扬,再一抖,床单重归洁净。 重新铺上床单,他再度盘膝坐在床中间,感受身体的状况。 先以血祭之法汲取生机,又服用培元丹,两次提升体质,现在已经完全摆脱虚弱,将身体恢复到正常人的健康状态。 最明显的感觉就是病痛的消失,之前的身体一直不是头疼腰疼,就是腿酸手麻,总有些不舒服。 如今无疾无痛。 人体是一个动态平衡的整体,任何单项属性的增加都会轻微影响其他属性,带来正面的增益。 体质的大幅度提升也让其他属性一并得到隐性提升,这类提升和功法、丹药以及法宝的提升一样,不被面板计算在内。 视力恢复不少,力气明显有所增加,肢体灵活度相对于病重的状态也好很多,思维速度也跟着轻便不少——提升幅度都不大,但确实每项都稍有影响。 培元丹的效果还在持续,药力将会在体内留存一段时间,直至达到血药浓度最大峰值后逐渐下滑,一部分彻底被吸收,一部分排出体外。 身体完全恢复,接下来就是办正事。 他是一个非常记仇的人,而且不喜欢把仇恨拖到太久以后去报,选择这座院子的原因,除了是要看护赤鸣能够顺利存活,还有就是要顺手干掉一个东西。 窗隙钻入风声,绘有山水的屏风忽然开始颤抖,屏风内侧贴有几张黄色的符箓,朱砂绘成,产自天师学府,专用于镇杀邪祟。 此刻夜色已深,屋内的风声呜呜的盘旋,屏风颤抖的幅度愈发剧烈,符箓忽然开始发出光亮,屏风的缝隙突然出现一只眼珠,向内窥视。 “咚咚咚……!!!” 本已经合拢的院门,突然传来一阵急促且剧烈的敲门声。 ------------ 第11章 深夜挖坑(6K) 浑浊的眼球透过屏风缝隙向内窥视,却正对上一只猩红的眼睛,其主人缓缓咧嘴,笑容残酷狰狞,仿佛地狱里的鬼神。 他说: “……逮到你啦。” · 大门‘吱呀’敞开,空旷的院内只有一阵冷风吹过,夜幕深沉幽暗,借着灯光可以看见地上有铁锁,却看不见开锁的人影。 “咕噜~”安乐吞吞口水,缩着脖子,左手抱着烛台的器伥,右手拿着‘喰主’,总觉得院内有什么东西在埋伏。 她不敢进去。 一阵阴风吹过脖子,女孩吓了一跳,抓着枪就跳进院内,正要呼喊槐序的名字,脑后却感觉一凉,好像被什么东西抵住,像是冷硬的金属,一点点滑到脖子上。 是枪口。 冰冷的枪口正抵着她的脖子,持枪者的食指摩挲着扳机,只要轻轻扣动,就可以结束她的生命—— 对方似乎确有其意。 哪怕借着灯光已经看清来者是个漂亮女孩,也没有挪开枪口的意思,反而变本加厉的让冷硬的金属滑过柔软洁白的肌肤,透着恶意。 它挑起发丝来欣赏,坚硬的枪身压着女孩雅致的发髻,手指挑起一缕垂落的碎发,轻轻拂过织锦般顺滑的鲜红长发,又任由发丝滑落。 枪口又磨蹭着抵住女孩纤细娇弱的脖颈侧面,压着输送血液的大动脉,紧跟着又突然挪回后颈,手指敲击枪身—— 似是在抉择。 安乐一动也不敢动,后悔自己为何要独自走进这座以前就频频出事的老宅,起码应该叫上大白,身边好歹有个伴。 不来是绝对不行。 之前只顾着高兴,以至于忘了要紧的事情,让槐序独自一人沦落到这座老宅里,她得进来想办法把人带出去——哪怕是回她家里凑合一晚呢? 这里可是有鬼。 她现在就怀疑身后的东西究竟是人是鬼。 若说是人,走路怎么会没声音,悄无声息的就来到背后?若说是鬼,她在院落寂静的风声里,分明还隐约感受到一道温热的呼吸扑打着敏感的肌肤。 她也怀疑身后的人就是槐序,之前他就已经发怒,现在她又半夜上门,可能触碰到他的某种底线,以至于应激的拿着枪审视她,处于失控边缘。 但枪口仍然抵着她的后脑,她不敢回头,也不敢有多余的动作,甚至不敢出声,呼吸也极为缓慢,生怕刺激到对方。 因此无法确认。 只能恐惧到战栗的,任由对方在身后静静的审视她,于幽邃的夜幕背着风,决定她的生存亦或是死亡。 “你又越线了。” 是槐序的声音。 枪口移开,安乐跟着呼出一口长气,紧绷到几乎抽筋的身体骤然放松,一层细汗被夜风卷走,变成彻骨的冷意。 “抱歉抱歉,这是有原因的啦……”她俏皮的说着话,抱着烛台器伥转身,想给槐序说明老宅的情况,却突然呆住。 身后的人靠墙而立,右手持枪斜指着地面,已无黄瘦的病态,容貌俨然是位唇红齿白的美少年,却又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冽和疏远。 她之前就觉得自己眼光不会错,槐序只是一时重病所以气色不好,就如同蒙尘的宝石,只要擦拭就可重新焕发光芒——可这光芒未免也耀眼的过分了吧。 倘若不是五官还能辨认,声音也只是稍有变化,她几乎不敢相信面前的这个人竟然真的是槐序。 “半夜偷跑进我家,是想做什么?”槐序语气冷淡。 “有鬼!”安乐着急忙慌的解释道:“之前太高兴忘记这件事了,这个院子里以前发生过命案,夜里可能会有鬼出现,之前住在这里的好几家人都是被鬼吓跑了。” “我是想过来提醒你一下。” 槐序撇撇嘴,目光看着安乐身后的大门,抬枪指了指,似乎在驱赶。 “真的,我不会在这种事上说谎!” “我没说不信。” “那你……不是在赶我走?”安乐意识到不对劲,槐序好像不是在看她,他的目光越过她,在看门口。 “是。”槐序冷哼。 “不好意思,打扰了。”安乐笑容开朗,嘴上这样说,却没有实际动作,还在原地站着。 “知道打扰,那就赶快回去。” “那可不行!”安乐说:“这里真的有鬼,所以我从家里还带了符和教堂的圣水,不管是九州鬼还是西洋鬼,总有一个能起效。” “你要不把这些东西拿上吧?” 槐序以手掩面,轻抚着额头,还在一边叹气:“赤鸣,你能不能回头看一眼身后?” “我身后有什么?”安乐奇怪的转过身,却看见一具焦黑的人形就在几米外的门口站着,好像火烧过的尸体,有一股子焦烂的尸臭味。 ……那是什么? 那个东西佝偻着腰,体表逸散细微黑色粒子,宛如一道不稳定的虚像,海市蜃楼。 它仅有一只布满血丝的浑浊眼珠,暮气沉沉,像是将死的老人,仅是注视就觉得恐怖, 注意到视线,它摇晃着,面部裂开口子,像是在笑。 她骤然僵住,凉飕飕的夜风顺着袖口灌进衣内,冷意和恐惧刺激冻结的身体产生反应,惊惶的朝后连跳几步,将槐序护至身后。 “当然是有鬼啊。” 槐序冷笑着说:“你以为我请来那么多人,宅子里的东西全都丢出去,又细致的除秽,让成群的人踩遍每个角落,只是钱多的没地方花吗?” “这个老鬼最擅长借物来整人,把东西全都丢出去,他一出来就只能在空荡荡的院子里徘徊,又因为之前人气太盛,导致发挥不出原有的实力。” “如果不是你打岔,我刚刚就把它杀了。” 安乐慢慢的后退,远离门口,声音艰涩:“那,那现在还能杀吗?” “现在杀它做什么?” 槐序就喜欢和赤鸣对着干,不屑的说:“它的全盛时期也不过只是标准级,现在更是虚弱到连小孩都打不过,被我追着打到生前记忆都恢复了。” “还是听听它有什么遗言吧。” 万物有灵,老物件时间太久可能会变成器伥,人死之后的魂魄自然也有几率转化成鬼怪,受囚于某物或某地,生前记忆流逝大半。 一般来说,寻常人死后产生的鬼怪并不强,连挪动筷子都做不到,太阳稍微一照就会被晒死。 没什么威胁。 但凡事都有例外,倘若死前条件特殊,死后没有被及时处理,其力量可能就会在特殊的环境里不断壮大,直至抵达个体天赋的上限。 老宅里的这只就属于特殊情况。 生前修行过,死后怨气过重,又有个特殊的物件可供存身,便在老宅里游荡多年。 它的实力并没有达到很高的层次,鼎盛时期不过是‘标准’级,夜里借助老宅里的各类物件频繁骚扰,一般人家确实不容易处理。 但槐序前世可是玩邪法的人,鬼怪之流在他面前还不如随便一发诅咒来的麻烦,自然也清楚该如何对付这种东西,专门一通折腾,轻松就把它削弱的毫无还手之力。 人死之前传闻有走马灯,会把人生重新回顾一遍。 它也差不多,被槐序又是贴符又是念咒,还差点掉进陷阱被当成祭品,现在已是奄奄一息,没了半点鬼怪的气势,连生前的记忆也回想起来,麻溜的直接跪地求饶。 “说!” 槐序一脚把它踹翻,喝问:“你是个什么东西?什么来路?存的什么心思?在我家逗留?” “这,大人,这里以前是我家啊!”它特别委屈。 槐序又踢了它一脚,它马上改口:“口误!口误!大人恕罪!我并非有意闯入您的府邸,而是受囚于此地,不得离去,不慎冲撞了您。” 它显出生前模样,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头,蓄着长须,宽袍长袖,给人的感觉像是那种温和的长辈,没什么架子,很容易被人亲近。 据他所说: 他乃是云楼本地人士,早些年仗着修行过一门特殊的法术,做些利润不错的小生意,在北坊买下一座院子,娶了几房老婆,生有一个儿子。 一生积德行善,经常接济穷人,又节俭持家,早早就攒够养老钱,不再经营生意,在家里享受生活,养育儿子,做个悠闲自在的富家翁。 却不想,养出来的儿子是个畜生,不学无术,整天在外面与人厮混,还经常过来找他要钱,最后这个不孝子有一天竟然趁着他睡着,过来把他勒死了。 由于生前修行过,死后怨气又重,他便化作鬼魂在生前所住的院子里徘徊,也并不杀人,最多弄出来一点小动静,把后来的住户赶走。 槐序以多年的邪修经验自动翻译了一下: 臭外地人,年轻不走正路修邪法,经营暴利的不正当生意,买了几个老婆。 一生作恶多端,却说在行善事,吝啬抠门半辈子,风险太高,收手想去享受日子。 连儿子也受不了他,宁愿在外面瞎逛也不愿意回家。 生前提防过死后的问题,准备过存身的物件,继续住在自己的老宅里,把闯入者全都轰出去,不杀人是担心事情闹得太大,被云楼的高人闻讯赶过来一脚踢死。 安乐感动的鼓掌,抹抹眼泪,诚恳的说:“没想到你竟然有这样的苦衷,在这里徘徊这么多年,一个人孤零零的,心里一定很难过吧?” “正是,正是!”它委屈的行礼作揖:“不孝子仍在外潇洒,我却难以惩治,只能独守空院,目视生前积累蒙尘破败,无能为力,心中苦闷,三言两语难以言说啊!” “既然这样,不如我们帮帮你?” 它大喜过望,正要道谢,却看见女孩转过身问槐序:“槐序!你看它好可怜啊,要不我们帮它解脱了吧?需要贴符还是念咒?圣水管用吗?” 安乐不傻,这鬼要是真有它说的那么老实,前面住进这里的几家人也不至于搬走,稍微诉诉苦,就有人给它主持公道。 云楼的规矩可不是摆设。 白天才见过一个弑父的不孝子,怎么处理的也见了,槐序直接一枪打死——如果没死,还得拖去受刑,活生生的例子在面前摆着,规矩还有人在维护。 没人帮他,说明这事可能并不像他说的那么简单。 “不用那么麻烦。”槐序举枪瞄准,枪身贴着一沓符箓,每开一枪都会燃烧一张。 再来一枪,它就得死。 魂修是九州修行鄙视链的最底端。 原因就是可以克制鬼魂的东西实在太多,除了传统的符箓、受祝、开光和诵经念咒以及一系列法术,还有西洋教会搞出来的圣水和咒弹,年年卷出新花样。 前面搬走的人家只不过是觉得处理这玩意要花的钱太多,还不如直接搬走比较划算。 但他不一样。 他特别记仇,有钱,还知道如何针对它。 “饶命,饶命啊!”它忙不迭的跪倒叩首:“我生前还有些藏匿起来的积蓄,我愿意全部献出,但求饶我一命!” “好啊。”槐序收枪。 “真的要放过它?”安乐有些惊讶,没想到槐序这样心善,她总觉得这样不太保险,不如直接处理干净。 槐序当然不是心善。 他是来补个全收集成就,顺路刷个任务。 前世在修行之路上,他走在九州最前列,通晓许多失传的法术和秘密仪式,但仍然有很多法术因各种原因没有习得,这里就有其中一个。 那是一个很方便的法术,唤作‘夜影’,施法后可以在阴影处隐身,还能消除脚步声。 此法适合夜间杀人放火,偷袭刺杀。 相较于同类法术,它的消耗更低,效果更好。 但此法并不在老鬼身上,传承完整法术细节的玉简在它儿子手里,这个老鬼所会的只是并不完整的残缺版。 它生前资质愚钝,未能学会完整的法术,蠢人又喜灵机一动,结合另一门血祭之法将原版法术改掉,变成一门代价奇高的鸡肋邪法。 其死后,‘不孝子’将玉简带走,再未归家。 槐序前世去找玉简的路上遇到赤鸣,打斗过程里不慎将玉简摧毁,没能习得那门法术。 当初因此感到十分可惜。 现在机会又来了。 “我可以放过你,甚至还能帮帮你。” 槐序神色平静:“既然你说自己是被不孝子所杀,我就带你去见见那个不孝子,让你们父子二人对对账,好叫你死个明白。” “若过错真的是在你儿子,云楼自有规矩。” 老鬼稍有犹豫,却不敢露怯,只得感恩戴德的拜谢:“刘某谢过恩人!大恩大德无以为报,请您掘开院墙,下挖一丈,若见一铁箱,我毕生积蓄都藏在里面!” “槐序?”安乐走过来想劝说几句。 她只是乐观,但不会把所有人都当成好人,更何况云楼一直都有‘非我族类,其心有秽’的说法,对异族都排斥,更何况连人都不是的鬼魂。 坊间传闻里都说,人死之后失去肉体,会性情大变,好人也可能变成恶鬼。 更何况这是个被儿子所杀,在庭院里徘徊多年的老鬼。 一时心软,徒留祸患。 槐序却丢过来一把铁锨,自己也拿了一把,说:“既然来帮忙,那就帮到底吧,过来搭把手。” 他走到院里的一个土坑旁边,原先栽种松柏的位置,围着坑绕一圈,大略找到一个位置。 “就这里。”槐序用铁锨插下去,做个标记。 “挖吧。” “下面有什么?”安乐觉得奇怪,也没拒绝,给烛台器伥喂了一根蜡烛,放在坑边照明。 她穿的是平时出门的便装,利落漂亮,但并不适合干活。 不过槐序都已经开口,也没有现在回去换身衣服的道理,安乐接过铁锨,绣花的布鞋踩进坑里,弯腰就开始干活。 挖了一会,她就累得喘气。 夜风冷冽,女孩凝脂般的皮肤却微微渗出细汗,薄衫勾勒出窈窕的身段,布鞋已经灌满黄土,握着铁锨的手臂微微颤抖,呼吸急促,却始终没有停下。 槐序在旁边站着,并不帮忙。 一来是他有洁癖,不想去挖土,既然安乐主动来帮忙,他自然不介意当个恶人,主动使唤她。 同时也是让她还掉前几天那件小事的人情,免得她一直记挂,总是不停的围过来试图报恩。 二是他得盯着老鬼,防备它还有什么没用出来的底牌。 在没有确认敌人已经彻底死亡或丧失反抗能力之前,他绝不会有任何的松懈。 约莫两炷香的时间后,安乐还在挖。 一铲接一铲,挖出来的土堆在两侧,快有半人高。 她明显体力不支,动作严重变形,好像是铁锨控制人,而不是人在用铁锨,每挖一小铲就要停下歇一会,拄着铁锨支撑身体,大口喘息。 风一吹,她便摇晃着好像要栽倒,硬咬着牙坚持,每次抬头都能看见槐序就在面前,拄着铁锨,冷眼盯着她,什么都不说,也不动。 槐序没说停下,她也不问,更不提换人的事,死犟着继续往下挖。 从开始干活到现在,安乐总共只说过一句话——她问槐序下面有什么,槐序没回答,她也没有继续追问,一声不吭的就按吩咐干活。 “咚”铁锨撞到什么硬物,没能铲动。 安乐吃痛的松开铁锨,银牙紧咬,淡金的眼眸已蒙上莹莹的水光,她借着光摊开手掌,纤弱白皙的双手遍布伤痕,掌心被磨破,起泡,还在流血。 在家里,她没干过这样的粗活。 父母开的是糕点铺子,她经常会在店里帮忙,但掘土挖坑这样的粗重活,一般轮不到她来做,更不可能一挖就是这么久。 女孩抬头,槐序还是拄着铁锨站在坑边,冷着脸,没有任何下来帮忙的意思。 她拿不动铁锨,索性坐下,忍着痛用手一点点刨开最后的土层,把那个东西挖出来,是个铸铁的匣子,被铁链锁了几圈,又浇了铁水并凝固,极为沉重。 拿不动。 安乐坐在土坑里,怔怔的看着那个铁匣子,她摊开手,黑色的泥混着血黏在手的伤口上,疼的厉害,指头几乎不会屈伸。 出门前穿的干干净净的衣服,平日里爱惜的很,开个线都心疼,现在也全是土,脏兮兮的看着就可怜。 她吸吸鼻子,眨眨眼,还是落了几滴眼泪,慌忙低头装作是在看匣子的模样。 再抬头,安乐看着槐序,俏皮的笑着说:“哇,你快来看,这里居然有个铁匣子,还缠着铁链,里面是不是有宝物啊?” 槐序沉默的看着她。 女孩眸光如水,看不见分毫的怨气,受伤的手按着地面,让人看不清伤痕,明明是累的站不起来瘫坐到坑里,却摆出一副调皮孩子玩泥巴的架势。 她乐观,温柔的笑。 “张嘴。”槐序说。 “啊?”安乐疑惑发声,嘴唇刚一分开,就有什么东西擦着嘴唇弹进嘴里,被银牙下意识咬住,小舌头舔了一下,那东西便化开变成液体被咽下去。 甜丝丝的,味道很好吃。 温暖的热流逐渐扩散全身。 “培元丹?!” 安乐心疼的张嘴想吐出来,可丹药入口即化,掌心除了一点唾液,根本看不见丹药的影子。 她过来帮忙挖个坑,槐序竟然喂她吃了一粒培元丹? 吕景随手就送出来几瓶培元丹,那是因为人家是九州的世家子弟,出手自然是阔绰,挑选培元丹来当见面礼,说不定是怕其他礼物太贵重,他们不敢收。 这不代表培元丹便宜! 买这一颗丹药的钱,足够雇上好几个人来挖坑,把整个院子都挖一遍! 要是在外面和人说,只要在夜里帮忙挖一个土坑,就能拿到一粒培元丹,恐怕外面的人得挤破头来争抢! “是毒药。” 槐序臭着脸:“挖个坑也这么慢,还是赶快回家洗洗澡,上床睡觉吧。在毒药起效之前,只要你睡得够快,说不定能死在梦里呢?” “别忘了把你的脏手也洗干净,否则死了还得劳烦你父母替你整理遗容。” “……好过分。”安乐呜呜的抽泣两声,哭的很假。 她转眼又露出笑脸:“不过,你是在关心我吧?” “明明冷着脸站在旁边那么久,故意疏远我,想让我讨厌你,结果最后还是没忍住。” “嘻嘻,这一下你可是前功尽弃了哦!” “我不但不会讨厌你,反而更想和你交……” “自作多情!” 槐序打断她,“我根本没想过要关心你,只不过是在按照规矩来支付报酬,对谁都一样。” “挖完了就赶快从坑里出来,离开我的院子!” “还有……” “此事之后,你不欠我什么,以后别来烦我!” ------------ 第12章 老宅旧事(6K) “此事之后,你不欠我什么,以后别来烦我!” 大门轰然合拢。 紧跟着便是落锁声,沉重的铁锁将唯一的门彻底封死,环绕院落的高墙又把院内与院外隔成两个世界。 两人一个在门内,一个在门外,对着铁门沉默,街上空无人烟,夜幕幽暗深邃,鬼魂在院内徘徊,风声高远如鹤唳。 安乐敲敲门,手指的伤口一阵刺痛,指缝里还有泥巴,每敲一下就觉得很疼,因此没敲几下就停了。 院内没人回应,只有冷漠的风声。 在这样幽深的夜里,红发女孩独自站在一扇不会敞开的铁门前,全身都是污泥,披散着红色长发,单薄的好像随时都会飘逝的一片枫叶。 安乐忽然凑近铁门,贴着门缝朝里看,恰好对上一只冷淡的红色眼瞳。 “你果然在偷看。”她得意的笑。 红瞳一闪而逝,仿佛只是她的幻觉,可黑暗里却隐约传来一声枪响,似乎是在警告。 安乐吐吐舌头,做个俏皮的鬼脸,转身就回家去,她在家就在街对面,稍微走几步就能到。 父母还没睡,亮着灯等女儿回家,看她这幅样子心疼的不得了,父亲更是吓得差点以为出什么事,拿上枪就要去对面拼命,好一番劝说才解释清楚。 等到洗完澡,处理过手的伤口,已经是深夜,安乐躺在小床上,还在想着槐序最后的那句话,缩在被窝里偷笑。 自作多情? 口是心非! 若不是口是心非,只需冷着脸把她直接赶走,何必搭上一枚丹药,又多说一句话,把人赶出门外,自己却还在门内偷看——分明就是不坦率。 真是任性。 别想就这样甩脱她。 这个朋友,她交定了! 安乐在温暖的被窝里闭上眼,培元丹的药力还在持续,本就不算严重的伤口早已结痂,明早应该就能痊愈。 · 把赤鸣赶出门外后,槐序就站在门前,透过门缝看着她。 赤鸣,或者说安乐,她和记忆里的人果然还是一模一样,倔强到近乎偏执,认定的事就一定要完成,绝不会在别人面前露出脆弱的一面,是毫无疑问的强者。 以自我意志而去行动,拥有清晰目标,从不为外物所迷惑的强者。 值得钦佩的对手。 但即便是这样的人,原来也确实会有脆弱的片刻,他站在无光的阴暗处,切实看见那个满身泥污的女孩悄悄落下眼泪。 人类那无用的液体,由盐分和水组成的液体润湿土壤,暴露出坚盾的一丝脆弱。 这样软弱的眼泪,比过去她用以贯穿胸膛的子弹和利刃要更加锋利。 ……所以,他担心名为安乐的对手会因为过度疲劳而重病,耽误修行;所以,他按照正常的规矩,为劳作之人提供额外的报酬,赠予一颗无用的,多余的丹药;所以,他特意为愚蠢之人赠予一句良言,使其不要徒劳。 槐序握紧赤红的手枪,倏忽间转身,扣动扳机,一张符箓燃烧成灰,一颗子弹射出枪膛。 枪声划破黑夜。 一个不怀好意的老鬼哀嚎着险些灰飞烟灭。 “愚蠢,无药可救。” 老鬼疼的趴在地上哀嚎,看见槐序再度抬枪,忙不迭的磕头求饶,“大人饶命,大人饶命!是这鬼魂之身迷了我的脑子,所以才会做出这等僭越之举啊!” “我愿意将功补过,我愿意将功补过!” 一把铁锨被扔到它面前。 槐序什么话也没说,拿着符冷冷地盯着它。 它是个机灵鬼,捡起来铁锨就去墙根,准备挖出生前的积蓄,刚朝那边走了没两步,却又吃了一脚,被踹翻到地上。 槐序不作解释,站在安乐之前挖出的坑边,还是冷眼盯着它。 老鬼反倒开始战栗,恭敬地下拜,谄谀的说:“大人,那个铁匣子便是我生前准备的藏身物,只需把……” ‘砰!’ 子弹擦着它的影子飞过去,接触的部分却像是雾气被吹散,几乎半个身体都差点溃散。 “啊!呃啊啊啊呀?!”它蜷缩着残余的身体,缩小不止一点。 槐序又抬起枪,这次瞄准的是却是另一个看似空无一物的位置。 一个战栗的鬼影凭空冒出来。 老鬼哪还敢再糊弄,哪怕疼的要死,也硬咬着牙拿着铁锨过来开始挖土,先是把沉重的铸铁匣子撬开丢到一边,然后一铲接一铲的继续向下挖。 先往下挖丈许,找见又一个铸铁匣子,再往荧惑星方向挖丈许,再往下挖一阵,一个小铁箱子被老鬼呈上来。 槐序没有伸手去接,反而又给它一枪。 沉重的铁箱子掉在地上,从里面滚出一些金银首饰和一个不起眼的玻璃珠子——这玻璃珠子内的一滴血,就是老鬼给自己选定的寄身物,本体所在之处。 槐序把珠子用符箓包着捡起来,它才彻底老实下来,泄气的跪着。 这老东西很狡猾。 先前没被杀掉,抓着空档喘息,刚恢复一点能力就想背后偷袭。 吃了一枪也不老实,装作是去帮忙挖钱,却想通过生前积蓄的钱粮来迷惑生人,借此藏住寄存魂魄的物件,被识破后才老实的挖出假匣子,把铁箱搬出来。 如果放松警惕伸手去开,它就会抱着铁箱给人来一下狠的。 就连寄存魂魄的物件,也是混在一堆金银首饰用具里,是个不起眼的玻璃珠子,一般人说不定真会忽略掉。 但这种手段槐序见得多了,一眼就知道它想干什么。 “继续。”槐序又把铁锨丢过去。 老鬼瞥见槐序手里被符纸包裹的玻璃珠,只能垂头丧气的去墙根挖土,身家性命被人一手捏住,不得不从。 挖足足半宿,墙都塌半面,又一个铁箱被挖出来。 老鬼放下铁锨,下拜叩首:“大人,这便是小的生前攒下的积蓄,本来是用作养老的钱,却没想到死的那般早,一分也没花成。” 回应它的是一声枪响。 槐序根本不说话,抬手就是一枪。 老鬼疼的在地上打滚,连寄存魂魄的玻璃珠也跟着开裂,再不敢有半分谎话,哀求着说:“有!还有,其实还有一份钱,只不过不在我的家里,而是寄存在东坊的熟人手里!” “我先前没说,是觉得我死了多年,这钱恐怕要不回来,绝不是有意欺瞒大人!” 槐序还是不说话,丢给它一根铁锨——他知道老鬼已经没有其他的财产,再给它一枪,纯粹是习惯了,喜欢看人绝望却又必须忍受折磨的样子。 从良后不能去随便逮个人就去折腾,但折磨恶人,他毫无心理负担,也不算违背承诺。 但老鬼可不知道这事。 它只觉得槐序简直高深莫测,诡异至极! 先是趁着鬼魂不便出现的白天叫来成群的武夫把老宅清空,将它所能依赖的环境和可以借用的物件全都破坏,还让人仔细的除秽,以人的血气压过鬼魂的能力,导致它实力大减。 到入夜也毫不放松警惕,连床边的屏风都奢侈的贴满一圈符箓,碰一下好悬没把它烧死。 从现身到被彻底拿捏性命,它完全没有占到半点便宜,如果把打斗过程比作猫戏耗子,它就是那个被戏弄半天却又始终不被杀死的耗子。 还有他这喜怒无常的性子,那个女孩在这里好歹还会说两句话,现在连话都不说,做什么全得去猜——猜对没有奖励,猜错还要吃枪子。 哪里来的高人? 它犯什么规矩了?让这等人物过来折磨它? 老鬼提着铁锨又回去挖土,哪怕地下没藏东西也不敢停,槐序就站在旁边盯着它,一句话都不说,动作稍微停顿一下,就捏着珠子折磨它一次。 一直到天亮。 · “墙怎么都塌了?”安乐惊愕地走到墙边,却发现不止是墙,院内的地就好像被牛犁过一遍,到处都翻着土。 槐序捏着一颗被符纸包裹的珠子,对着太阳光欣赏,见安乐过来,随手把一个疲乏的青色器伥丢来,是昨晚她忘在这里的烛台。 除此以外,槐序还有一群不认识的人在向他道喜,统一穿着唐装,像是九州商行的人。 槐序不耐烦一挥手,那些人便行礼作揖,恭恭敬敬地退走。 “那些人是来干嘛的?”安乐好奇的问。 槐序踢踢脚边的铁箱子,里面的金银首饰已经被他卖掉,他言简意赅的说:“收货,给钱。” “真有宝物啊?” 安乐诧异的说:“我还以为它是在骗人。” “不算宝物。” 槐序说:“是它攒下来的积蓄,来路不正,我现在又不缺钱,所以不能留着——按照约定,我得捐出去。” “捐,捐出去?给谁?”安乐惊愕,常人得到一笔钱最先想的都是自己享受,槐序却说要捐给别人。 但仔细一想,也没什么问题。 毕竟他都能随手掏出来一笔钱建一座好院子,也不像是缺钱的人。 他还是个面冷心热的好人,会想着捐出去帮助穷困人家,倒也不值得奇怪。 她又有点好奇:“什么约定?” 槐序轻慢的瞥了她一眼:“赤鸣,你不觉得你管太宽了吗?” 钱还在他手里,当然是他想捐给谁就捐给谁,权当是从良的日常花销。 他又不傻,不会随便捐给那些打着慈善旗号却不干人事的机构。 至于约定? 还能是什么约定,当然是和你姐姐的约定。如果不是这个约定,他哪里需要大费周章的来回绕弯子,当个无法无天的恶人可比束手束脚的好人要自由。 他也确实不缺钱,石锤之前给的钱还剩一半。 等到没钱了,再去做几件好事就行,提前知晓未来局势,钱这种东西简直是随便花,根本不会缺。 “赤鸣到底是谁?” 安乐学着西洋小说里的大侦探,摆开姿势,竖起食指:“啊!我知道了,每次你只在和我见面时才说赤鸣这个称呼,旁边没有其他人,所以赤鸣是你给我起的代号?” “正式成为信使以后,外出确实需要一个代称来隐藏真实姓名。” “不过为什么要叫赤鸣?听起来好奇怪啊?有什么寓意吗? “我们的前辈迟羽的代号是‘炽羽’,既是名字的谐音,也因为最擅长的能力是火,种族和鸟有关系,所以炽羽就很合适——但赤鸣和我有什么关系?” 槐序不作解释,赤鸣之所以叫赤鸣,是因为她的枪叫赤鸣,所以她也就被称作赤鸣,可她现在没有那把枪。 她手里的枪叫‘喰主’。 一想到这件事,他就觉得很不舒服。 匠人们起得很早,天还未亮就已经来过一趟,问询过他的喜好,又各自散去购置材料。 负责拆掉老宅和干粗笨重活的武夫们也在附近候着,只等他一声令下就开工。 街坊邻居之前来过不少,觉得身份差的太悬殊,大多都只敢远远地看看,不敢过来搭话。 连对门安乐家也走出来一对夫妻,站在近处看了他很久,本来以为他们是想为昨晚的事讨说法,但他们什么也没说,就莫名其妙的笑着回去,让人一头雾水。 下午要去烬宗挑选基础修行法,槐序便准备在上午把老宅鬼魂的事情解决,拿到那枚记录法术的玉简。 “开工吧。”他吩咐一声,朝着西坊走去。 安乐朝家门口看一眼,父母藏在门后偷看,发现女儿的视线,笑着挥挥手给她加油打气。 昨夜回去之后,父母禁止她继续接触槐序,担忧真的出什么意外,坏了清白。 她求了很久,父母才无奈地改口说他们得趁着早上先去看看槐序是个什么样的人,长什么样子,再做决定。 在那之前,她决不许偷偷去见对方。 劳累半宿,清晨安乐都没睡醒,缩在被窝里睡得正香,父母早起出门远远眺望几眼,母亲回来就把她从被窝里拎出来,催着她赶快去洗漱。 老父亲在餐桌上的原话是这么说的:“我觉得恩情或人情其实也并不重要,你想交朋友就去嘛。最好下手快一点,否则人家身边的女孩迟早要多起来,到时候你很难交上朋友。” “我本来是有些意见,看见真人,又觉得可以理解。” “活在当下,就要去行动,不让将来后悔。” 母亲还打趣她:“想不到啊,我家小乐还有个当阔太太的志向——可是想过上那样的日子,光是赖在床上贪睡可不行,将来想和你争抢的女孩啊,可多着呢。” 夫妻俩今天特别反常,连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都忘了。 安乐当时睡眼惺忪的坐在桌边,只觉得父母好像有误会,她真的只是想成为朋友,能一起聊天、吃饭和玩乐,总不能当个朋友还有人和她抢吧? 一个人又不是只能交一个朋友。 不过父母的态度总归是好的,她也就欣然接受。 · 西坊,龙马茶楼。 赤蛇大笑着跨过门槛,一众小弟端着各式茶点,规规矩矩的在红木桌子上摆开,又招呼两位客人坐下。 室内环境大而宽敞,装饰大多用木料,此时正是吃茶的好时候,大厅里坐满客人,人声鼎沸,烟火气浓郁,楼上的包厢隔音却又不错,不算吵闹。 桌上的红泥小火炉升腾着热力,茶壶喷出悠长的白烟,爬起来慢悠悠的倾斜壶身,向客人的杯中分别倒上茶水。 香气升腾,如虾饺、叉烧、钵仔糕、凤爪、猪肚、牛肉丸……各类茶点约莫几十样,摆了满桌,让人不知如何下筷子。 赤蛇规矩的坐下,然后便说:“槐兄弟,昨天你可是帮了我们大忙。” “幸好你出手及时,杀了那个坏规矩的畜生,否则他要是跑了,这事恐怕要成为西坊人的一桩丑闻,我们可得丢大脸。” “至于那条街的情况,我们也查明了,并非有人渎职坏规矩,没有按时按点的去探望老人,而是那人自己也被杀害——昨夜我们好一番苦斗,才把凶手拿下。” “是个邪修?”槐序的语气很平静。 赤蛇刚端起茶水,闻声又放下,颇为惊讶:“槐兄弟果然是料事如神啊,确实是个邪修,不走正路,玩弄些血祭生人的邪法。” “前不久,东魁首的人去惩治一家犯了规矩的糕点铺子,却在北坊被人充作血祭的耗材——北师爷亲自来西坊看过,说北坊的案子应该也是此人所做。” “此案一结,云楼少一祸患。” 安乐默然的吃着茶点,往嘴里塞了个五丁包子,她就是糕点铺子的当事人,也亲眼见着槐序杀死东坊的那些人,此刻却不做声,只觉得发冷。 真凶和当事人都在面前坐着,赤蛇却说凶手已经被杀死,规矩被执行。 ……还有第二个凶手?! 西坊还蹲着一个擅长血祭的邪修?! 云楼到底有多少危险藏着? 她不敢细想,只顾低头吃饭。 “是件好事。”槐序不咸不淡的应了一声,仿佛故意挖坑挤兑同行的人不是他。 赤蛇又试探性的问:“不知槐兄弟有没有路过北坊,听见一个传闻?” “昨夜突然有位阔绰的富家少爷在北坊买下一座老宅,请了云楼许多有名的匠人,又买了不少名贵的料子,要在北坊修一座院子长住。” “这派头,不像是一般人,有人害怕他会坏了云楼的规矩。” “我们想着,要不要去拜会一下?” “是我。”槐序抿了口茶,“拜会免了,我知道规矩。” 槐序知道赤蛇想说什么,有些贵胄子弟做事毫无分寸,寻常百姓在他们眼里都不算人,云楼的规矩更是视若无物,常会搅出一些大乱子让人活不下去。 因此真正能让规矩运转下去的老人,就会主动出来和人谈谈。 昨晚他出手的动静太大,自然就有人睡不着觉,疑心要出事。 “既然是槐兄弟出手,那我们便不再过问。”赤蛇了然的点头。 槐序一开口承认,赤蛇就松了口气。 既然是知根知底的云楼人,很多麻烦的程序就可以免了。 毕竟云楼本地人都知道规矩是为了什么,过去受过恩,自然也就不像那些外地人和西洋人,无法无天,总想把给人遮雨的伞撕破。 只需向上汇报一声,好叫老人知晓。 “我是为老宅的事情而来。”槐序端起茶杯,神色从容。 “老宅的鬼魂?” 赤蛇诧异的说:“我们正想做个顺水人情,帮槐兄弟处理掉,看兄弟的语气,是已经解决了?” 那只鬼魂起码得有标准级,可不是一般的凡俗武夫能处理。 这里面还牵扯到一桩断不清的旧事,当事人的儿子当年就供述过情况,北师爷听了觉得头疼,断不清对错,后来见老鬼也安分,就没有派人去处理。 赤蛇原本想着如果确认是槐序买下老宅,就亲自出马一趟,过去帮忙处理掉鬼魂,权当还人情。 可看着槐序的样子,他昨晚过去,今天早上就解决了? 槐序从一个布袋里掏出裹着符纸的玻璃珠子,手指敲敲桌子,扭头看向窗户。 赤蛇立刻心领神会,招手叫过来个人,施法把窗户和有光的缝隙都遮住,室内只剩器伥发出的灯光。 一众小弟都出去,唯独一个人留下。 是个疤脸光头的汉子,脸型方正,合上门背靠着墙,恨恨的盯着槐序手里被符纸包起来的玻璃珠子。 “三山。”赤蛇唤他一声,疤脸汉子三山就走过来,恭敬地向着槐序等人作揖行礼。 此人就是老宅鬼魂的儿子,当年在犯事之前就已经在西坊跟着赤蛇打拼,现在竟然也没有被惩治,还跟在赤蛇身边。 槐序又敲敲玻璃珠子,扯开符纸,一道黝黑的影子雾气般飘出,在角落里变成慈眉善目的老人,宽袍大袖,恭恭敬敬的朝着在座的人行礼。 苦熬一夜,它现在可老实,再不敢有分毫反抗的念头。 “畜生!” 三山大怒,指着它就骂:“就是它,当年我就该把他拖出去再杀,没想到这老东西竟然还能再活这么多年!” “你,你是?”老鬼看清人影,也跟着大怒:“你这个不孝子,你还有脸见我?!” 父子相见没有半点温情,反倒像是仇人,彼此怒目而视。 若不是槐序坐着,赤蛇在一边看着,这一人一鬼恐怕要打起来。 “什么不孝子?!” 三山抓着一把椅子的靠背,手掌用力,红木椅背饼干似的‘咔啪’碎裂,他脸色涨红到连头顶都像是红辣椒的色泽,看着生父却像是在看不死不休的仇人。 他怒骂道:“分明是你个老畜生,奸杀我的娘子!” ------------ 第13章 残月白桥(6K) 满屋皆惊,门外也有人叹息。 老鬼却冤枉的大吼:“你放屁!我生来龌龊事不少,唯独此事绝对与我无关!” 安乐正美滋滋的偷吃包子,先是被三山的话惊吓,又被老鬼这一声吼给吓得噎住,伸手找水,一只手却从旁边把茶水端走。 槐序淡然的品着茶水,眼神一瞥,老鬼只得收敛愤恨,屈辱的跪下,蜷缩指掌,于实木地板抓出十道苦闷的疤痕。 知晓内情的赤蛇叹息一声,拍拍三山的脊背,劝慰道:“今日我在这里,便是要给当年之事做个了结,莫要心急,喝口茶水压下火气,将事情讲个清楚。” “云楼自有规矩,是否对错,今日便要依着规矩弄个明白。” 三山捏紧拳头,指节咯嘣作响,小臂发力颤抖,全身赤红,青筋暴起,口鼻间射出两道滚烫的白烟,满屋的人都能听见澎湃的心跳声,俨然是怒到极点。 他死盯着地上跪着的老鬼,一呼一吸之间,极力压抑冲过去弄死它的冲动。 半响,三山猛地闭上眼,左手作掌,右拳击左掌,卸了劲力,向着赤蛇与客人躬身行礼,说:“大哥于我有再造之恩,三山纵使心里对它有恨,也愿意听大哥的,守规矩!” 赤蛇把人扶起来,看向槐序,论及此事,还得听听他的意见。 有没有兴致,听一桩陈年旧事。 槐序将空杯子放在桌上,取手帕细致的擦擦手,又把手帕扔掉,靠着椅背坐下,摆开听戏的架势。 “那便讲讲吧。”他说。 老鬼不敢动弹,三山深呼吸几次,便开始讲述一段往事。 刘老鬼早些年做些生意起家,做的什么生意不知道,只知道相当暴利,多半不是什么正经营生,所以哪怕赚够钱收手成家,整日也没有什么安全感。 此人控制欲极强,却又待己宽松,待人严苛,自己整日奢靡度日,家里却得节俭生活,买来几房老婆,一个接一个全都自杀,没一个人能受得了他那怪脾气和古怪的癖好。 兴许是担心绝后,又兴许是新娶来的老婆足够漂亮,会讨他欢心,刘老鬼对最后的一任老婆要稍好一些,没有过分苛责,日子也过的相对顺利。 所以这个老婆活的比前几任都长久,为他生下来几个孩子,三山是最小的那个。 刘老鬼脾气暴戾,几个孩子过的也都不好,挨打挨骂都是常事,整日里只要在家,就会被变着法的折腾。 大儿子死于一场大雪,他给刘老鬼端洗脚水不小心撒了一点,老鬼就要他光着身子去雪地里上街走三圈,回来就得了病,隔天就死了。 二儿子死的更简单,被刘老鬼一脚踹出去,飞到门头上,脑袋炸了。 还有两个女儿,一个年幼受冻夭折,一个被打赌输了被卖掉。 接连死了四个孩子,老婆被折腾的受不了,拼命也要护着最小的孩子三山,刘老鬼也没有再生出新的孩子,怕真的绝后,所以改成打老婆,三山顺利活到变成个半大小子。 由于童年的经历实在不顺,他稍微长大一点就不愿意在家里呆着,跑出去到处打工,后来又开始混进帮派,仗着一腔血勇和不错的修行天赋,一步步混成赤蛇的小弟。 后来年岁渐长,刘老鬼逐渐不是儿子的对手,贸然动手可能会被反过来打一顿,也不敢再对他那般苛责,父子关系逐渐缓和。 生活逐渐稳定,事业和修行也没什么上进的空间,三山自己的年龄也大了,同龄人的孩子都会叫叔叔,眼看别人家的孩子满街疯玩,他便想着,找一个老婆。 受老爹刘老鬼的影响,他发誓自己一定要对将来的老婆好,不让人受到半点委屈。 先是媒人相亲,看了几个姑娘都不太如意。 有的是要求太高,自身不过是市井街坊出身的平民人家,容貌也算不上出众,却想让夫君是学府的生员,将来可以做官,还要夫君是文雅的翩翩公子。 三山年纪轻轻就在西坊的帮派打拼出不错的地位,不说家财万贯,至少是吃喝不愁。 生活在寻常人家里算是比较优渥,自身以武夫之身踏入修行的‘标准’,脱离凡俗。 竟然还够不上要求。 还有的一见面就奔着钱来,先问名姓与住址,再问家产几何,修行进境,在何地担任何职——有些不如意的自己就会离开,有些得知身份就百般讨好,只求将来可以过上阔太太的生活。 他心动过,也想过凑合着过,但一想到自家老娘那些年受过的委屈,夜里强忍着难受躲起来偷偷哭的模样,又觉得这辈子决不能凑合——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将来的老婆。 结婚乃是人生的头等大事,岂容轻慢? 偶然一次机会,他遇上一位质朴的姑娘,容貌甜美可爱,落落大方,初见便很有好感,后来又偶遇几次,相互接触,慢慢的就走到一起,互生情愫。 “那是我这辈子最爱的姑娘。” 三山红着眼睛,咬着牙说:“她懂得我喜欢什么,知道我需要什么,会在我受伤以后关心我,偶尔还送我几个亲手做的礼物,不图钱也不图利,就是单纯把我当成朋友。” “后来我帮了她几次忙,人家也对我产生好感,时不时暗示我,说年纪已经不小,该去成家。” 刘老鬼气的想站起来,却被槐序一眼瞪回去,只能愤恨的跪着。 三山继续讲述:“按照规矩,我先去拜会她的父母,来往几次,得了允许,就摆开一桌宴席,让两家的长辈见见面,商谈成婚以后的事情。” 结果当年刘老鬼起初满嘴答应,还特别高兴,说自己将要有孙子,父子二人少见的聚在一起喝酒谈天,关系还缓和不少,一时间真有‘父子’相处的氛围。 可是等第二天一见到人,刘老鬼却死活不同意,非但掀了酒席,还指着人家姑娘的脸骂人,抽了她一耳光。 两家人不欢而散,三山差点没被气死,当晚就和亲爹打了一架,离家出走去找那个姑娘道歉。 “你们能想象到我当时的感觉吗?”三山说:“我犯了错去找她道歉,可她却心疼的摸着我的脸,说我这些年过的日子是真苦,她挨了一巴掌,却在心疼我。” “我再没有见过那样好的姑娘。” 眼看儿子要与自己彻底变成仇人,刘老鬼只得松口,咬着牙承认这门亲事,始终没有给亲家半点好脸色。 成亲后,夫妻俩恩爱的好像要黏在一起,刘老鬼却整天摇头叹气,时不时还要故意贬低折辱他的娘子,挑拨夫妻关系。 三山的不满在一天天累积,可是有温柔的娘子劝慰,他也就勉强忍着,只偶尔和刘老鬼打一架。 有一天,帮派里有事,三山忙到半夜才回来,刚到家却找不到娘子,只有刘老鬼的屋子里开着灯,没一会就看见娘子哭哭啼啼的跑出来,身上全是伤,衣衫不整,跑出家门。 “我,我无颜见人,无颜再活!”她说。 “我想追出去。” 三山愤恨地盯着老鬼:“可他,这个畜生却拦着我,不让我出门。” 等到他一拳把亲爹揍翻到地上,追出家门到处寻找妻子的踪迹,好不容易在一个桥上找见痕迹,却为时已晚。 幽深的夜幕里,河流奔涌,石桥上的栏杆挂着一截丝带,于夜风中孤寂飞舞,染血的残衣和一柄短刀落在桥头,血未干,半桥白石艳红。 那奔涌的漆黑的河流,已经吞没一个受辱的女子。 三山仰头痛哭,却见天幕高远广阔。 天空的月亮,却是残的。 “回去以后我就杀了他。”三山的语气忽的平静,近乎麻木:“勒着脖子一点点收紧,最后猛地扭断,又放了一把火烧掉那座腌臜的老屋子和他的尸体。” “这便是当年的旧事。” 赤蛇拍拍他的肩膀,叹息着接过话:“北坊的事归着北师爷来管,按理说弑父这等不孝不仁的重罪是要被处死,可这桩事不同寻常,我亲自过去求情,落个轻罚。” 老鬼却猛地转过身朝槐序磕头,大喊:“大人,我冤啊!我一生的龌龊事多的像是羊屎,可是唯独这一粒,不是我的啊!” “那女人分明就是个妓女,是来图谋家产,要害人性命!我干了半辈子的坏事,我还能不知道那是个什么东西吗?!” “我的儿子,我那不孝子,他娶个妓女当老婆啊!” “老畜生!”三山破口大骂,身子刚有动作就被赤蛇按住,担忧他惊扰客人。 老鬼又讲出另一个版本的故事。 年轻时的龌龊和几房老婆的死他倒是痛快承认,几个孩子的部分推脱给别的理由。 他当初风流成性,其实还和一些不干净的地方有过勾当,儿子那个女人根本就是勾栏里的妓女,出卖身体的下贱货色,早些时候他就见过。 可妓女却装成干净人家过来欺骗他那儿子。 之前没见面不知道,一见面老鬼就认出对方的身份,直接掀翻桌子,挑明事实。 却不想由于过去造下的龌龊事太多,没人相信他的说辞,都觉得他就是在故意侮辱人家。 事后怎么也解释不清。 人老了就开始软弱和念旧,他只好硬咬着牙认下这份屈辱,同意亲事,想以后再给儿子挑明情况,让他明白事实。 儿子却不信他的话,父子关系还越来越冷淡,简直又要变回仇人。 本来刘老鬼想着,只要能安稳过日子,为了儿子,干脆也就认了,不再去管他们之间的事情。 可一天夜里,那个妓女突然趁着夜色闯进屋内打骂他。 刘老鬼本就看不过眼,就还手打的重了些,没想到她竟然哭哭啼啼的跑出去。 儿子恰好回来,他赶忙过去解释,却被一拳揍翻。 再然后就是独自在家里等着,心里发冷,知道中了计,还想着给儿子解释清楚。 可三山根本不听他说什么,直接把他勒死了。 一晃就是这么多年,他成了孤魂野鬼在老宅里游荡,儿子孤零零的直到现在也没成家。 “你放屁!”三山暴怒的呵斥:“老东西,你生前就不是个人,死了还是满嘴鬼话!” “你这不孝子!” 老鬼不甘示弱的骂回去:“你爹我干过的坏事多如牛毛,你也不动动你那蠢脑子想想,我生前那般多的龌龊事都能承认,为何独独这一件不说是我?!” “你,你为了一个妓女杀你爹啊!” 眼看两人又要再骂,槐序敲敲桌子,也不说话,老鬼便忽的一抖,吓得闭上嘴不敢多言。 三山也被赤蛇按住,叫他稍安勿躁,看看客人有什么见解。 “既然这样,就把当事人请过来问问吧。” 槐序抿了口茶,迎着屋内几人诧异的目光说:“反正在这里争论也争不出一个结果,不如问问她,当初究竟是想的什么。” “你还会招魂?”安乐惊讶的低声询问。 三山也觉得客人在胡闹:“她,人都已经投河了,我们当年找过好多次,甚至请动过北师爷,却也没有发现尸骨,兴许已经飘进海里。” “这还能有什么当事人?” “若是人没死呢?”槐序说。 三山先是错愕,微张着嘴却不说话,站了好一阵才敢相信自己听到什么,脑袋嗡的一声,差点坐在地上,是赤蛇搭着胳膊扶了一下,才没让他倒下。 找了这么多年都没个影子。 现在却有人说,人当年根本就没死? “莫,莫要戏弄我。” 三山哆嗦着说:“此事开不得玩笑,当年沿河去寻,一路入海也未见尸骨,后来又在云楼四处寻觅,却也不见半点人影。” “若不是,若不是今天这老畜生在此勾起旧事,我都当她死了,每年去坟上祭拜。” 赤蛇扶着他,却说:“这事的确玄妙,死了多年的人竟然还活着。不过,槐兄弟可不会轻易戏弄旁人,你忘了前些天的胡二娘之事,还有昨天那个案子?” 三山恍惚的点头,他也是亲眼见过槐序的手段,那两件事,他都是在场。 正因如此,他才如此发问。 实在是,多年只闻哭讯,不见亡魂,今朝却听故人,知见空坟。 一时忧愁喜乐烦恼苦恨纷至沓来,不知往事前尘余生何渡。 “你离家时,拿走一枚玉简?”槐序说。 三山回神,急忙承认:“是,那里面是一门法术,这些年都在我手里存着,之前也给别人看过,却都看不懂,如今还在我的家里!” “若是您想要,我这便取过来!” 槐序并不着急,淡淡的吩咐道:“回头再送也行,既然想见人,就跟我走一趟吧。 “有的人不能让她主动过来,她闻着一点风声就要跑,不会轻易拉下来脸去等你,非得亲自过去。” “快到地方,先不要跟着,我先进去探探口风。” “若是人家想见你,你再过去;若是不想见,便就此离开不要再问——否则便要坏了规矩。” 三山沉默着,许久,忽然跪下重重地给槐序磕了个头。 之前只见石锤那样的大人物竟对稚子叩首磕头,不甚理解,还有些轻慢,如今身在局中,才知恩之一字有多可怕。 他既不是胁迫,也没有强求,只是轻描淡写的把你半生的遗憾摆出来,又说还有转机,于将要溺死之人面前垂下一根鱼线。 你抓不抓呢? 哪怕抓住这根鱼线被吊起来,也不会付出太多的代价,不会伤筋动骨,不会拔鳞剔肉,甚至这所求的一点微末的代价,就好像是为了让人心安。 明知其有所求,却也只能心怀感恩。 “走吧。”槐序起身拍拍衣摆,看着满桌餐点,皱着眉整整衣襟,走出茶楼迎着风散散身上的菜香味。 安乐紧随其后,赤蛇和三山带着人跟上,浩浩荡荡的一行人又跟着槐序沿街而走。 · 南坊,成衣店。 老板娘靠着柜台打着哈欠,手里拿着毛线团,慵懒的做些针线活,抬眼瞥见店里的小二在打瞌睡,轻佻地笑笑,也不在意。 有人走进店内,敲敲柜台。 “哎呦!贵客,您今个看着气色不错啊?” 老板娘抬眼一看,只觉得心都化了。 世上竟有人这般好看,生的唇红齿白,五官精致,却有一双不同寻常的红瞳,冷漠疏远,给人的感觉好似夏日的薄冰,是个很有破碎感的美少年。 前些日子,人过来还是蓬头垢面一手枪一手钱,差点被赶出去。 今天来时,同一身衣服,差距竟如此之大。 身后竟然还跟着个女孩,梳着雅致的鲜红发髻,温婉可爱,明明一见就是活泼好动的性子,却愿意安静的候在门口,等他做事。 “我的衣服,做的怎样了?” 槐序扫过店内的装潢,随意的问:“有些事路过南坊,顺路过来看看。” “哎呦,请您莫要心急。”老板娘笑着说:“您这样的贵客,我们店里自然是务求尽善尽美,因此还有两件正在做些最后的处理,其他几件倒是已经做好。” “若是您急着穿,不妨先将做好的带走?” “剩下的两件,您留个地址,明个我们派人给您送过去?” 槐序轻点下巴,又问:“你这店,开了多久?” “那得有几十年了。”老板娘说:“我这店啊,是从别人手里接过来的老店,很早以前就开着,原先的店主修道云游去了,我其实也只是代管。” “这么多年只有你一个人开店?” “是啊。”老板娘隐约觉得不对劲,这客人的模样就不是那种健谈的人,他分明有个冷漠孤僻的壳子,不会轻易戳破。 突然找人谈话,态度又这样明显,恐怕是有事。 但她这是第一次见这位客人,往前没接触过对方,因此也想不起来能有什么事情可以找上她。 当然也不排除看走眼,对方真的只是凑巧想问两句。 毕竟只见过短暂的两面,交流也不多。 “这些年一直守着规矩?”槐序问。 “……云楼的规矩,自然是守着。” 老板娘叹气:“客人呐,您就说吧,我犯了什么规矩?” “您这样的人,便像是天上的炽日,昼夜轮转俯瞰人间,却是不会轻易与人聊这些闲事——如今主动聊起,只能代表我已扯进故纸堆的前尘里。” “什么尘?” 打瞌睡的小二猛地惊醒,叫冤:“我洒扫的顶干净了,哪还会有灰尘?” “睡你的觉去吧!”老板娘丢过去个毛线团,刚升起几分哀伤的情绪,以为翩翩少年忽上门来,前尘旧事也要跟着追来,就被这没心没肺的打断思绪。 “倒也没什么大事。” 槐序走到窗边,遥指北方,老板娘走过来跟着朝那边看,没看见人影,便听见槐序说:“有人想见你,按照规矩,我让人留在远处等着,我先来问问你的口风。” “若你想见他,我就把人带过来,若是不想见,我就让他回去。” “这事,你有冤屈,所以不强求你。” “是谁?”老板娘心里已有名字。 “三山。” 槐序简短的讲了讲三山和老鬼所说的两个故事,又说:“现在俩人争执不休,按照云楼旧时的规矩,这桩旧事总该有个说法,只能请你这个当事人来定夺。” 老板娘怔怔的看着窗外的长街,恰逢一阵海风卷进店内,几缕碎发扑上雍容,美眸流转间已有几缕哀思,又现几分苦恨,再过眼,唇角便扬起轻笑。 她说:“那老鬼说的不错,我是个下贱的女人,靠着出卖身体来换取钱财,各种腌臜事都做过。” “接近三山……全是我设的局,目的就是想要害他。” “至于当夜,也确实是我故意去诬陷他,主动进他房里厮打,让父子反目成仇,自己于残月白桥之处,投河脱身离去。” “只不过此事还有些内情。” 老板娘平静的说:“那老鬼过去所做的生意,指的是拐卖孩童,放贷收债,还做一些明面上不允许的皮肉生意——我,就是被他从家人身边拐走卖掉的孩子。” “当年我才六岁,就被他从家里偷走卖掉,后来好不容易逃出来,却已是残花败柳,又找不见当初的家人,成了野鬼孤魂。” “我恨他,所以我去报复他。” “您说,我该去见见那人的儿子吗?” ------------ 第14章 递刀(6K) 云楼城,南坊。 老板娘怔怔地望着远方,自述一段过往,却不自己做决断,反问客人是何意见。 当年旧事距今,为时不短。 她已从年轻的姑娘,变成这南坊成衣店里做生意的老板娘,没了当年的心气。 想起旧事,却还有几分怨恨,难以忘怀。 “你的事,自个拿主意。” 槐序神色冷淡:“见不见都一样,关我什么事?” “我不过是过客,为求财而来,拿到东西就要离开——不需要为‘爱上仇人’这种可笑之事忧虑,半天做不出了断。” 老板娘眼底闪过几抹惊慌之色,急忙摆手:“未有此事,我只是在犹豫,是否要当面见他,说清当年不过是玩弄感情,蓄意报复……却又担心,往后的日子要被搅扰清净。” “没有吗?”槐序毫不留情的嘲笑她:“本意是想要复仇,却在接触的时间过久后爱上仇人的儿子,一边是败坏人生的生死大仇,一边却又因为没有被人关怀过所以春心萌动,时隔多年还要记挂,难解寂寞。” “犹豫不决,优柔寡断,为自己的复仇而喜悦,却又为‘爱上仇人的儿子’而感到纠结,甚至连感情本身也变得污浊。” “很可笑,不是吗?” “……倒也,唉。”老板娘说不出话。 槐序还在嘲笑她: “什么人会爱上仇人呢?不仅爱上仇人,还要在复仇后也整天犹豫,魂不守舍的在南坊初见的海边开一家成衣店,嘴上说着不在乎,处处却都是当年的痕迹。” “恐怕连夜里做梦偶尔也会想过吧,如何为他开脱——他的感情如此真挚,他和仇人的关系本就不好,他只是儿子,他和仇人也是仇人……” “放不下过去的恨,却又贪婪的痴迷于一段本来就不该存在的感情,让纯粹的复仇染上一抹旖旎之浊色,多么的可笑。” “我已经放下了。”老板娘急忙说。 迎接她的是槐序轻蔑的目光,傲慢的俯瞰,不屑的嗤笑:“只有弱者才会说这种话,你的心与沸腾的血已变的软弱温和,连未来都不能把握在手里,将选择的权力交予他人。” “你并非放下,只是不敢,不想,试图逃避选择。” “否则的话,你根本不会犹豫,当我说完来意,你就会作出决定——是延续复仇,还是闭门不见,又或者坦荡的迎接过往的利刃,总会给出一个答案。” “爱上仇人固然可耻可悲,但一个人如果因为这件事本身,失去原本的判断能力,从主动决定自我的强者变成连人生选择权也要交给他人的弱者——更是可笑。” 老板娘沉默不语,眉眼显出几分疲惫,她倚靠着红木柜台,隔着窗户眺望长街,犹记得,在靠海的一处百货店,处心积虑的谋划着将来,‘偶遇’那人。 她的心里确实是记挂着一人,却又咽不下去那一口怨气。 即便因为一时冲动而见面,往后只要想起旧事,总会有怨气,心里就好像扎着一根刺,又疼又恶心。 半响,她还是不能决定。 “还有一个选择。” 一柄短刀插在柜台上,银亮如镜的刀身映出老板娘的哀愁和犹豫,把店里的小二吓得不敢言语,等在门口的安乐也走近些,不明白槐序这是什么意思。 槐序轻蔑的说:“如果真的软弱的连未来都抉择不了,也可以去死。” “这是最轻松的选择,不必顾及往后余生,什么仇人、情爱、往事前尘,死了以后,自然是一了百了。” “倘若他真的记挂你,说不定还要因此伤心,每年到坟头祭拜,每次想到今天就会觉得刀刮一样心痛——痛恨自己的无能,又恨他那个死鬼父亲年轻做的恶事。” 老板娘看着面前的刀,抬头又看见槐序冷冽的眼神,门口担忧的红发女孩,店里被她收养的孩子,脑海里回荡着槐序那番劝人去死,酷烈又绝情的话。 指尖触碰刀身,银亮的、冷硬的金属,指头像是触电一样收回,留下一个浅浅的印子。 她的影子已经模糊,不再年轻。 若是以刀削颈,让鲜血染红橱窗,当年的残月白桥化作现实,又会如何? 老板娘轻抚着胸口,突然释怀的笑:“还是见见吧。” “我真是个贱女人,一想到我爱过的人会因为我的死而心痛,居然也跟着心痛。” “兴许,这就是我的命。” 准备去夺刀的小二扶着柜台瘫坐地上,安乐也松了口气。 “回头记得把衣服送到我家。”槐序转身就走。 快要出门,他却又冷淡的甩下一句话:“据我所知,那老鬼接连死了几个孩子,老婆早就记恨着他,在外面与人厮混过,生的最后一个孩子,根本不是他的种。” “往后好好过日子吧。” 老板娘愕然的看着那个背影走出门外,她失魂落魄的呆站在原地,望着空寂的长街,连海风也觉得寂寞,吹乱她的长发。 小二凑过来问候,她也没理。 隔了一会,她突然深吸一口气,好像突然活过来。 嘱咐小二留下看店,对着镜子简单的打理仪容。 她走进试衣间换上一件素色的裙子,扭着丰腴的屁股,像是优雅又成熟的贵妇人,不紧不慢的沿街走向北方。 有人正从那里走来。 …… …… “槐兄弟好手段啊。” 赤蛇恭敬的作揖行礼,感叹:“三山跟随我多年,他这一桩旧事也被我常常记挂,没想到今日竟然迎刃而解,还是这般圆满的结果。” “往后槐兄弟若是有任何麻烦,皆可上门来寻我。” “三山欠的恩,便是我们欠的情,如若有事,我们西坊的催债人,定会助你。” 赤蛇心里庆幸,当初没有与槐序交恶,否则以他的手段,报复起来不知得有多酷烈。 一个已死多年的人都能被他重新找出来! 当年连北师爷都断不了的旧事,他却仅用一上午的功夫,大半时间坐车赶路,来到地方聊了几句话,就化解一桩多年的麻烦事。 三山那小子,多犟种的性子,一路上被拿捏的跟钓着胡萝卜的驴一样老实。 将来若是遇到事情,真不一定是谁帮谁。 改天院子修好,他得亲自上门送一份厚礼,打点关系。 槐序只觉得人情世故实在麻烦。 回礼闲谈几句,提醒赤蛇不要忘记把玉简送到他的家里,便推脱说下午要回烬宗,先行告辞。 赤蛇自然不敢忘,又夸赞几句,便派人将两位客人送回东坊。 · “槐序,你果然是个大大大好人!” 女孩夸张的举起胳膊,好像托举着不断膨胀的气球,笑着说:“你挽救一段姻缘!” “而且你好聪明啊,看似是劝人去死,其实是看出她的心结,先用一句狠话来打乱念头,又直切要害,让老板娘知道自己的心意。” “如果没有你,他们可能真的要一辈子不往来。” 槐序别过头,不去看女孩的笑脸,冷声说:“我的本意就是想让她去死,你不要误会。” “我这个人就是喜欢看悲剧,喜欢玩弄别人的人生。我当时掏出刀就想过,如果她就此自杀或者被杀死在店里,那个男人会有怎样可悲又可笑的表情。” “而且那也称不上是什么恋人,不过是一段孽缘。” “仇人怎么能成为恋人呢?复仇这样的事,就是要残忍酷烈!别说他不是仇人的亲儿子,哪怕只要有一点关系,只要还觉得不够畅快,就一定要去杀死他。” 安乐剥着糖炒栗子,把壳丢掉,带着几分体温的栗子递给槐序,乐观的笑着说:“但你最后还是帮了他们啊。” “学堂的老师说,君子论迹不论心。” “你做的就是好事。如果没有你的话,老板娘就只能寂寞的在店里等到海风朽烂,三山也永远只能等到一座空坟,是你促成他们解开心结走到一起。” “至于仇人的身份,你不是也说了吗——三山并不是老鬼的儿子,而老鬼已经被三山杀了,老板娘和三山之间应该不算是仇人。” “那是骗她的。”槐序故意说假话。 “至少结果是好的嘛。”安乐又悄然凑近一点,站到两米以内,把剥好的栗子递到槐序面前。 他不接栗子,反而狐疑的看着安乐:“你这是什么时候的栗子?” “昨天买的啊。” 女孩心虚的悄悄把栗子收回去,淡金眼眸瞧着别处,迎着槐序怀疑的目光,自暴自弃的说: “其实是前天的,我舍不得一次吃完,就每天吃一点,这是最后一颗了。” “……也没必要太节俭吧。”槐序罕见的没有抓住机会攻击她。 他知道赤鸣在成为信使之前就非常节俭,衣食用度全都省着花,努力不给家里增添任何负担。 但槐序没想到,她竟然连一袋糖炒栗子都要吃几天。 她家里不是开糕点铺子的吗? 按理说应该不缺零食才对。 “你又在关心我?”女孩忽然凑近,淡金眼眸轻轻眨动,表情得意,唇角勾起狡黠的笑容。 一股糕点的香味扑面而来。 槐序这才意识到自己上了当,什么三山老板娘,什么栗子,这家伙不知不觉间早就越过两米的界限,现在更是捏着栗子得意的凑到他面前炫耀。 好像在说:‘看,你这次没发现。’ 稍不留意,她就开始得寸进尺。 “自作多情。”槐序绷着脸,迈开脚步从她身边走开。 三山旧事的最终结果,确实不符合他的喜好,只不过是为‘从良’的承诺刻意所做,顺手挽回一件悲剧。 以他的个人观点来看,复仇无疑是如铁石般冷硬之事,容不得这等可笑的情感。 所以,他不能接受老板娘那种优柔寡断的软弱模样,心怀芥蒂却又不去行动,独自守着小店眺望空寂的海,哪怕机会来到面前也还是把选择交予别人——真真是个可耻之人。 早知道今日就不应该让安乐跟着,平白又让她误会,徒增几分不该有的好感。 一直到吃过午饭,槐序都没理她。 两人慢悠悠的走回烬宗。 “你要的玉简是什么?”安乐没话找话。 槐序轻慢的答道:“真真是乡下土包子,什么也没见过——所谓玉简,最初是指以玉制成的简札,也指手板、符箓、珍贵典籍,倘若是修行相关,那便是专指记录法与术的载体。” “这个我当然知道!” 安乐鼓起腮帮子,淡金眼眸瞪着他,语气稍重:“我可是云楼本地正经上过学堂的人,有文化!不许说我是土包子!” “我就说,你能怎么办?” 槐序轻蔑的嘲笑:“你能杀了我?还是把我打残?” “那倒不至于。” 女孩立刻泄了气,讪讪笑道:“对朋友这样做,也太过分了。” 槐序深深的看安乐一眼,女孩依旧乐观活泼,鲜红长发梳成雅致的发髻,笑容温柔,淡金色眼眸专注地与他对视。 ……俏脸流下血泪,苦恨充斥眼眸,赤鸣向他绝望的伸出手。 他收回目光。 不想再看。 “是夜影。”槐序说。 “三山的玉简里记载着一门来自古老时代的道术,名为‘夜影’,长夜之影,修至入门可于阴影处隐匿行踪,于夜幕之中化作无人可见的暗影。” “杀人放火,打家劫舍,做梁上君子,极为便宜。” “若你想学,来日我修习完成,就丢与你。” “这,这不好吧?”安乐局促不安的站远些,没敢再提这个话题。 她本意只想多和槐序聊天,没想到只问两句,他连法术这等珍稀之物都随手送人,脸色虽冷,可心肠实在热情的让人招架不住。 之前受赠一粒培元丹便让她整夜难以入眠,现在又怎好意思去拿法术? 市井街头,坊间百姓,武夫常见,可真正的法术却稀少难求。 唯有九州学府,世家子弟,传承悠久的大宗门,才持有万千诸法,可随意为门人后裔传道。 “白拿的东西,有什么不好?” 槐序瞥了她一眼,淡淡的说:“世上诸法,不入其门难得一见,不入其门难得一现,不入其门难得一理。再好的法术,若是天资愚钝,不通其中精妙,纵使日夜诵读,也不过是呕哑嘲哳之声,难窥天门。” 安乐似懂非懂的点头,又瞪大眼睛,好看的淡金眼眸盯着槐序,又说: “你说我念经像是乡下人唱土歌?” 槐序摇头:“世上英雄如过江之鲫,我观之多有猴相,唯有渺渺数人,可以搅动风云。” “你是其一。” “这门难学难精的法,给别人是浪费,丢了可惜,唯独给你,一定可以发挥其价值。” “……你今天说话怎么文绉绉的?”安乐移开视线,耳梢泛红,不敢看对方的眼睛。 “方便骂人。” 安乐又变成河豚,气的嘟着嘴,好看的淡金眼眸一直瞪着他,却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 这人真坏! 她悄然走进两米以内。 槐序马上又投来警告的眼神,指一指女孩的绣花鞋,示意她又一次越线。 安乐只好往旁边挪了两小步,踩着地砖的缝隙,不多不少,刚好离槐序两米。 在她看来,这两米的界限便如同一道护城河,是槐序心房最外层的壳子,想要突破关系成为朋友,就一定要想办法越过这条两米的线。 可一昧使用‘蹭蹭’和‘习惯’的战术,显然无法顺利攻破,短期内根本见不到成效。 她和槐序之间的距离,简直就像隔了一座山! 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迅速拉近距离呢? 安乐摸摸侧脸,路过面包店,瞥一眼橱窗的倒影—— 轻抚侧脸的红发女孩正温柔的微笑,既有古典的优雅,又有一种少女式的热情活泼,无疑是相当标致的美人。 店内做工的小姑娘端着烤盘,愣愣地隔着玻璃与她对视一眼,眼神艳羡。 ‘这不是很有魅力嘛’,安乐心想。 她又发现不对,小姑娘的目光好像是在看她身边。 槐序拿着个糖葫芦路过,优雅自信,小姑娘的目光也跟着移动,他没有刻意做什么,却轻而易举就把整条街的女孩目光俘获。 她们是在看槐序。 小姑娘更多是羡慕她可以走在槐序身边和他说话。 而不是见到漂亮大姐姐,想着以后也要‘变得这样漂亮。’ 槐序发现她的反应,嘲笑她:“自作多情。” “你的容貌固然是世间最上等,可谓仙姿,但在我面前,也不过是萤火之光,无法与皓月争辉。” “好自恋。”女孩白皙的脸蛋染上一层诱人的粉色,淡金眼眸羞涩的看向别处,不自然的挽着鬓角的几缕散发。 这样说,她有点不好意思。 明明冷着脸,语气是在嘲笑,可说的话又分明是在夸奖她漂亮。 真是任性。 “这是强者的自信。”槐序说:“是我基于经验,外部主流审美,还有大量的观察而得出的结论,绝非什么愚人的空谈。” “嗯嗯,你说的对。” 安乐笑着回应:“骄傲、自信又任性,天下第一美少年。” 槐序抿着嘴唇,充耳不闻,加快脚步,生怕她再说什么有损威严的惊人之语。 不多时,他们两个就回到烬宗。 …… …… 大厅内,迟羽正候在一根立柱旁边等候,灰黑色风衣,棕色手套,长筒靴,背着斜挎包,干练利落,神色却难掩疲态,揉着眉头,右手捏着安神药的瓶子。 “前辈,下午好!”安乐热情的打招呼。 槐序略一拱手,便站在一边等着。 “槐序没来吗?”迟羽问安乐,目光迟疑的看着旁边穿着烬宗黑色制服的少年,盯着他那双不变的冷淡红瞳,有些不敢确认。 昨天分别时,那还是个稍有些黄瘦的少年。 可今日站在这里的人,看着就像一些世家大族的贵胄子弟,师承真人,血统高贵,自幼就泡在灵药里打下基础,得授正法修行,因此颇具仙姿,容貌远胜常人。 便是在烬宗,此容貌也是上上等。 无需过多言语,仅是静立一旁,便可成为目光焦点,众人的中心。 “我在这里。”槐序冷淡的出声提醒。 迟羽感受到熟悉的疏远,这才确认对方的身份,没想到只不过是一夜又一个上午未见,槐序就出现这样大的变化。 细看之下,五官与骨相其实并未大变,只是身体恢复健康,不再黄瘦。 仅仅如此,便如同给宝珠拭去灰尘,大放光明。 她收敛目光,觉得一直盯着人家的脸看太过失礼,从背着的斜挎包里翻出一个青色牌子,递给槐序。 “这是昨天的奖励,末等戏法的兑换牌。” 迟羽昨夜左思右想,觉得法宝太贵重,丹药对方不一定会需要,直接奖励钱也不太合适,索性去问父亲千机真人。 千机真人推荐她兑换一枚末等戏法的兑换牌。 烬宗将法术分为末、劣、次、优四等。 末等为戏法,如浣衣、洁身、泼油吐火、吞刀舞剑、聚水、翻土、育种催苗…… 劣等为道术,如夜影、穿墙、摄物、操风、借剑、御火、惑心、掌中雷、金光咒…… 更高的次等及优等,寻常人难以习得,通常至少是九州修行体系里的‘大师’才有足够的能力去学习。 初入烬宗的弟子,不通修行正理,难以看懂高深奥妙的无上大法,便是寻常道术,也有可能宛如天书般难以理解,一门‘戏法’便足以学习很长时间。 因此初级信使入门头一个月,按照惯例只能免费学习一门戏法,之后每月可以再学一门。 但槐序乃是入门第一,底蕴不俗,一门戏法于旁人而言足够钻研一段时间,于他而言,恐怕还不够用。 入门仪式的礼物又不应太过贵重。 千机真人便建议迟羽以自身贡献点兑换一枚末等戏法的兑换牌赠予槐序,让他能够额外挑选一门戏法来修行。 附赠一瓶安神丹,用于缓解疲劳、镇静心神。 槐序接过牌子和丹药,行礼作揖,谢过之后便站在一边候着,神情平淡。 不多时,吕景几人也准时来到。 迟羽便带他们去挑选修行法。 ------------ 第15章 书阁学经(6.7K) 书阁。 一行人在迟羽的带领下验证身份,走进书阁内部。 大厅人数不少,各个书架前基本都有人。 大多都是初级信使在挑选修行法和戏法,交谈的声音小而细碎。 一尊尊青铜炉安置在各处,升起淡白烟气,香味类似薄荷,平燥火,安心神。 仰头看,穹顶高悬一轮黑色大星,环绕‘星环’般的结构,洒落灰色碎屑,环形的塔状结构分成数层,每层都摆有一排排书架,堆积着玉简和纸书。 吕景走近一座书架,踮起脚伸伸胳膊,他这样的大高个,手指竟然最多碰到书架的四分之一,摸不到顶端。 “好高的架子,俺妈果然没骗俺,烬宗的藏书比俺老家的学府还多。” “道,道宗,一百多年前,第一,一,宗门,很厉害。” “God!” “槐序槐序,你看头顶,好漂亮的星星。” “两……你别拉我袖子!” 迟羽走在队伍末尾,和几人隔开几步距离,看着几人闹腾,犹豫要不要出声提醒他们安静一点。 她还没开口,几人就默契的闭上嘴,抬头往上看。 千机真人一席宽松的黑袍,背着手缓步从穹顶一步步凭空走下,仿佛踩踏着无形的阶梯,步伐看似不快,每一步却能跨越不短的距离。 数层书阁骤然一静,细碎的声音消失一瞬,所有人都向一人投去敬畏和憧憬的目光。 坊间传闻之中,不少‘主人公’的终点也不过是九州修行体系的【大师】,哪怕是幻想,这也是大多数人正常修行所能抵达的极限。 【真人】往往是背景板里的高人,传说般的人物。 许多人终其一生,都不一定能当面见到一位真人。 之前面试能见到千机真人一面,便已是莫大的幸运,没想到在这书阁挑选修行法,竟然又能看见真人出现。 千机真人却并未发言,只是朝着女儿迟羽的方向投去一个鼓励的眼神。 一息之间,他又回到书阁的顶端,身影没入黑色大星,消失无踪。 众人却能感觉到,穹顶仍有一道目光垂落,监察整座书阁。 “他说了什么?”槐序突然问迟羽。 迟羽诧异,不知道槐序为何知晓千机真人刚刚悄然传音过。 在外人眼里,那应当只是寻常的一个眼神。 倒也没说什么,不过是父亲惯例性的问候几句,解释出现在书阁而不是人事部的原因,又嘱咐她要尝试交朋友。 如有需要,随时能喊他帮忙。 但她的性子,实在做不到把父亲絮絮叨叨的原话与外人诉说。 千机真人性子‘随和’,待人过于温和的名声早已在外有所传扬,有些人甚至因此轻视他。 迟羽认为还是为父亲保留一些威严比较好。 她轻声说:“师弟归乡,真人在此暂代职务。” 槐序轻声发笑,却不解释原因,径直走进大厅内。 什么归乡暂代职务。 哪有人天天到处顶班? 千机分明是想看望女儿,却又顾及她的性格太脆弱。 担忧直接出面交谈会被众人关注,让她为难,所以才会突然下来,又突然离去。 “在笑什么?”安乐凑过来,好奇的发问。 “乳燕归巢。” 安乐抿着嘴唇,淡金眼眸瞬间瞪大,看看槐序,又看看迟羽,脸蛋憋得通红。 在这里笑出来不太礼貌。 老实人吕景挠挠头,“啥意思?俺听不懂啊。” 迟羽目光幽怨地看着槐序,又抬头看着穹顶,黑色大星闪烁几下,星环震颤,仿佛有人因此发笑。 她的种族本就和鸟有关。 这是把她比作小鸟回归温暖的巢穴,老父亲千机真人张开羽翼过来关怀,却又担心弄伤脆弱的小小鸟,只能远远的看着。 好在她并未失态。 外人眼里,迟羽是个标致的冷美人,火红的发色与瞳色并未如安乐那般给人活跃热情的感觉,反而天然有一种孤高的气质,宛如林中独木栖居之鸟,万般繁华与其无关。 此刻她正以锋利的像是刀刃般的目光刺向槐序,不留分毫情面。 看不出其实是在哀怨。 “讲解一下?”槐序随手一指。 迟羽下意识摸向衣兜,里面是熬夜预先写好的‘交流稿’,用于给几个后辈们讲解初级信使的福利和各方面的规矩。 反复修缮几遍,又请父亲看过,避免因她的个人用词习惯导致出现某些误会。 可是槐序怎么知道她带了稿子? 迟羽盯着他,槐序回以平静的注视,没有任何的异常,仿佛刚刚手指的方向只是巧合。 她只好放弃询问。 只当是意外。 带着几人找到一个不会干扰他人的角落,迟羽便开始讲解初级信使挑选修行法的规则。 修行法以修行难度和修行上限来划分。 以修行上限来分,由低到高为凡俗、标准、精锐、大师、真人、天人,一部分修行法只能抵达某个级别,就失去后续内容。 每级再以修行难度和修行效果区分出天地玄黄四等。 黄级修行效果最差,内容粗浅,但学习难度一般较低,适合初入门的修行者学习和参考。 天级修行效果最好,但难度极高,光是想要看懂内容就足以拦下大部分人,正式修行的难度更是非常人可以想象,如果没有足够的底蕴积累,非天赋异禀不可修习。 也不乏一部分难度奇高,修行效果又很烂的修行法。 但这类法门一般会有提示,仅用于充作参考,不推荐修炼。 刚入门的初级信使只能选择凡俗~标准级的黄级修行法,以粗浅的内容来入门,避免好高骛远,选择超出天赋上限的修行法硬练,导致走火入魔。 在选择修行法之后,便可以定期前往烬宗内部的学堂听课,学习修行相关的基础知识,授课老师会适时解答一部分疑问,几位真人偶尔也会轮流降下化身讲课。 同时迟羽又以云楼四坊帮派里的武夫举例,阐明几种主流修行之路的不同。 市井江湖多是武夫,锤炼体魄,修习‘战技’(武功、武技),将法力熔炼于血肉之中,提升体魄强度,但往往修行之法较为粗浅,精锐便是拔尖,大师就极为少见,真人基本只存在于传说。 之前所见的赤蛇,便是精锐,是西坊催债人的招牌人物。 此类武夫通常不得长生,往往一身实力在年轻时最强,等到年老便会面临气血衰败的问题,实力逐渐下滑。 优点是成型速度快,天赋需求相对低一些。 但相比较其他的正统修行,缺点和短板更为明显,瑜不掩瑕。 军中走的路子与市井江湖的武夫相似,但修法更加高明。 同样是修体,军中乃是以诸法改易人之体质,拔擢性命,不似江湖武夫那般空有其形,不得正理。 以军中之法修行至后期,往往只有外表像人,内里早已超脱人身桎梏,性命顽固胜过金石之存续。 许多江湖武夫进无寸进,便会试试投军求一个前程。 “军中退役的士卒不少,相关的修法没有流出去过吗?”安乐提出一个问题。 她自幼看话本故事,里头总说正法难求。 市井江湖的武夫们练的总是些粗浅的功夫,一些人还要为某某秘籍打生打死。 反观学府、宗门和军中,高明的修法似乎人手一本,其中的人只会受困于天赋而难以修行,从没有忧愁过能不能得到好的修行法。 很奇怪的现象。 但是问询长辈,他们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说自身没‘文化’,不知道其中的秘密。 “因为【法锁】。”迟羽解释道。 过去也有人动过心思,想在外界获取或泄露学府、宗门或军中的修行法和法术,但很少有人成功。 原因便是【法锁】的存在。 所谓【法锁】,是由高人直接对知识本身设下的【锁】,不会对修行者有任何危害,只会阻止修行者随意泄露受锁的内容。 唯有得授资格者,方能如常修习。 烬宗也有相似的规矩,地级以上或精锐以上的修行法,道术,得授时都会有一重宗主玄妙子设下的【法锁】。 谈到军中,迟羽又提及一桩近日的消息——云楼的军中有人得到赏识,赐姓‘史’,以诸多宝药洗练肉身,有望成就真人。 说过常见的江湖武夫和军中老卒,她又谈到法修。 法修将法力汇聚于丹田开辟气海,用于施展诸多法术,肉身并不如军中练法那样强横,但胜在手段繁多,上限更高,且一部分天赋异禀者可以兼修肉体。 现今的宗门和学府大多都是走这条路子。 不少坊间奇闻与九州志怪故事的神仙高人,大多都是法修。 还有一些上求诸灵众神的祭司,西洋神术,民间家学,专修某道的‘剑’‘符’‘器’,亦或者是‘妖’‘邪’,鄙视链底层的‘鬼修’,迟羽都是粗略提过,没有细讲。 世上修法无数。 若要细讲,三言两语实在难以概括,只需讲出主流的几种,让人可以大致知悉就好。 其他的以后可以在学堂里再听。 “诶,是慧慧吗?” 迟羽刚讲完一段,有个年轻的大眼睛姑娘走过来,朝着队伍的眼镜妹子打招呼。 槐序这才想起来人家有名字,叫楚慧慧。 他之前一直都是习惯性将不重要的人当成空气,不会费心去记忆名字——这个习惯主要来源于前世,日常宰掉的人太多,实在没心情记着一些小卒子。 赤鸣还因此被气的流下血泪。 大眼睛姑娘是个中级信使,算是楚慧慧的亲戚,早就听说她成功加入烬宗,却一直没有时间过来问候,没想到今天正好偶遇。 征询迟羽的同意后,新来的中级信使就和楚慧慧寒暄几句,顺便和槐序几人交流交流。 主要是作为前辈向几人诉苦,提醒一些注意事项。 “修行难啊。” 她叹着气:“正式开始修行之前,很多人——包括我,都幻想过一步直接修行天级功法,成为最年轻的大师,坊间故事的主人公。” “可是实际上手以后才发现,连最粗浅的黄级功法都不能完全看懂,还得去学堂听课,找前辈指点,然后才敢小心翼翼的开始第一次正式的修行。” “一旦稍有岔子,修行没有效果是最轻的,有些倒霉蛋甚至会把自己弄伤,还得躺上几天才能继续修行。” “之前还有人记错一句话的含义,以完全相反的方式去练,结果把自己练死了。” “新人一定不要好高骛远,修行绝非一蹴而就之事,大多数人都没有那份绝世天赋,只能靠着长年累月的水磨工夫来提升修为,太过着急只会容易出事。” “要多向前辈请教,千万不要自己瞎捉摸,尤其不要对着修行法的内容产生什么‘灵机一动’的想法。” “会死人的。” 她郑重的警告:“法修不是粗鄙无脑的武夫,练错最多也就躺几天。” “法修的修行法哪怕是最简单的黄级,也是被前人反复修缮才写出的要诀,相当精妙,千万不要胡搞,否则当场死掉都不稀奇。” “我昨天去送货,就看见一个江湖人士无人指导,自己瞎练,结果当场炸开,血溅我一脸。” 楚慧慧慎重的点头,表示完全理解,绝对严格遵守。 她可不是同组的几位‘大能’,要么是世家弟子出来游学,要么是轻而易举拿过队伍领导权的狠人,还有入门考试第二的高手,扒着船板偷渡过来的西洋猛人。 她天赋平平,因此很有自觉。 没有大佬带,绝不搞花活。 槐序不以为然,压根没在听,他前世是修邪法的,那些野路子法门全是惊世狠活,说是在火山口钢丝上蹦迪都是美化,区区普通法修的黄级法门,能有多危险? 而且他也不打算练这种破烂玩意。 以他的天赋,练黄级修行法完全就是浪费时间。 安乐倒是热情的回应几句,向这位热心的前辈问询不少修行的注意事宜,还有热门修行法的推荐,将来转修其他修行法可能会有什么隐患或者问题。 她的性子一向如此,对谁好像都很热情,很讨人喜欢。 唯独在槐序这里总是折戟而归。 迟羽目光幽幽地看着那个‘前辈’,也不说话,就看着她讲。 这说的都是她本来要说的词。 昨晚熬夜写出来的话稿,还没人家随口掰扯说的热情——她写的像是在念课本。 “练功有那么危险?” 吕景摸着光溜溜的头顶,想起以前练功被亲妈丢进火坑、被狼追着咬、被棍子打、被按进锅里和药一起煮……似乎真的很危险。 不愧是烬宗的前辈。 就是很有经验。 楚慧慧与那位中级信使又聊几句家常,对方便告辞去忙活自己的事情,顺便推荐他们可以先去看看各类修行法的区别,不要急着直接定下之后的修行之路。 槐序冷淡的红瞳瞥向迟羽,她耳羽色泽暗淡,模样憔悴,眼瞳始终盯着中级信使的背影,好似风一吹就会被刮跑的飞灰。 他轻声发笑。 真可怜呢,熬夜准备的话稿没能讲完,还被人抢词,前辈的形象没能树立起来,只能眼睁睁看着别人走开,还不好说什么,之后又要悄悄躲起来哭了吧? 脆弱的小鸟。 楚慧慧的亲戚走之前没有详细说过热门修行法所在的位置,所以迟羽就带他们几个人挨个去找。 本来她是先问槐序几人有没有什么特定的倾向和喜好,由此来决定最初的修行法。 但槐序对黄级修行法没兴趣,安乐了解不多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说先看看。 吕景比较特殊,不需要修行这些粗浅的法门。 他是河东吕氏的传人,修行入门阶段有一套专门的修行法,基础篇名为《抱山养元经》。 路子偏向军方,擢升体质,锤炼体魄,而且很适合嗑药,吃药吃的越多,练得越快。 此法对天赋要求很高,必须从出生就开始打基础。 半路入门也能练,但效果不好。 至于练成后的效果。 按照吕景的说法是:“俺妈说了,练成以后,呃,左拳力气大,右拳大力气!打人没脾气!” 贝尔看不懂九州字,所以也没法挑选黄级修行法,吕景准备带着他一起炼体,用‘吕氏专用教学法’来教授他基础法门。 最后只剩楚慧慧在一排排书架里挑挑拣拣。 槐序几人跟在身边,简单阅览一些修行法的内容。 这里就又能体现出烬宗这种大宗门的隐性好处。 哪怕是垃圾的黄级修行法,都有很多前辈亲身看过和试过,专门留下一篇点评,用于概括每个修行法的效果和优缺点,还有练法存在的副作用。 若是在外界的市井江湖,就没有这种好处。 别说有人指出修行法的问题,有些师傅传授技艺甚至还会藏一手,不把最核心的部分教出来,不少人都被坑的要死。 “槐序,你看,葵花宝典!” 安乐拿着一本修行法,两眼放光:“这可是话本故事里的常客,葵花大侠的秘籍,在江湖上掀起腥风血雨,受到无数人的追捧,连一些海外大商人都很感兴趣。” “据说练成以后,可以壮阳!” 周围一圈人都竖起耳朵,不少人悄咪咪的就开始装作无意的往这边走。 迟羽大略的看一眼,敏锐的指出错误:“你漏看一句,只限葵花妖修炼,常人练了不会壮阳,反而还需要切断……断阳。” 她耳梢发红,没好意思说出那个名称。 一群人又失望的散开。 槐序没搭理她,抽出一本名为《大势》的修行法,以为是什么借运修行的神功,粗略扫了一眼,又嫌弃没用,随手放回去。 安乐好奇的抽出来一看,她白皙的脸蛋迅速蒙上一层诱人的红霞,念叨着什么车轮之类的词就跑到一边,不敢再看槐序。 吕景悄咪咪的找能生发的秘籍。 一连看了好几本,都是讲如何锻炼头发,却没一个提秃顶该怎么补救。 有的修行法效果是让头发变得质量更好,能当暗器来用,但副作用居然是使用后会秃,而且头发不会再长出来,一身功力等到秃顶之日便会散尽。 还有的是专门养护头发,可以让头发变成护身防具,断掉之后还能迅速再生——修行前提是必须有头发,光头不能修行。 一楼的黄级修行法存量极多,大多都是这样效果鸡肋的奇葩,不适合修行。 只有少部分相对可靠。 楚慧慧一时挑迷了眼,在书阁里东逛西逛,一座座书架挨着去翻找,看看那些前辈特意留下记号方便寻找的热门修行法。 比如最受欢迎的《培元诀》,对体魄的增强幅度不大,修炼法力的效率也不高,主要效果是调理气血,让身体更健康——一颗培元丹就能替代这门修行法的效果。 但此法胜在安全和简单,新手入门不容易练错出问题,其内容也比较容易理解。 等到练上一段时间,吃透内容以后,可以很顺利的过渡成更好的修行法,不会遗留任何后患。 在场的很多人都是选择了培元诀。 “槐序,你觉得我练哪个修行法比较合适?” 看了不少修行法的简介,安乐一时也有些难以抉择。 按照规矩,初级信使只能挑选一门修行法带出去,其他的内容即便是看过,出来也会忘掉。 问过迟羽,她是推荐先练效果中正平和的一些修行法,对于修行有个大概了解,完成初期过渡以后,再选更好的修行法。 比如《培元诀》。 “别练这些垃圾。” 槐序拦住她:“你的天赋不同于常人,练这些垃圾修行法,只会浪费时间和资源,等会我挑什么,你再练什么。” 没人比他更清楚赤鸣的天赋。 她可是凭借燃命折寿,就能追平他通过玩家面板、邪法修行和血祭回馈叠出来的超高修行速度。 说是绝世天才那都是贬低她,开挂都没她修行快。 别人练这种粗浅的修行法是为了入门,避免一开始就练太难的修行法导致看不懂,练不明白。 但让赤鸣练这种东西,完全就是在浪费她的天赋和时间。 “确实。”吕景摸着头皮,黑着脸把玉简塞回去,附和道:“俺妈说了,要练功就练好的,千万不要胡练那些奇奇怪怪的修行法,要不然全是浪费时间。” 连长个头发都做不到。 什么垃圾东西。 楚慧慧挑选修行法的动作一僵,不明白自己正常路过,怎么也能中几箭。 虽然大家都知道黄级修行法比较粗浅,但也不能说都是垃圾吧? 毕竟初入修行,天赋又不高,看不懂天阶修行法,只能挑些黄级修行法入门。 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什么人在这里挑挑拣拣? 她扭头一看。 修行家学的世家子弟,入门考试的第一和第二,三个人无辜的看着她。 旁边还有个西洋的傻狗,字面意义的傻狗,摸着狗耳朵,笑的咧着嘴,牙齿白净的发亮闪光,还对她竖起大拇指:“good!” “可以试试这本。” 迟羽安慰她,抽出一本名为《冰清诀》的修行法,说:“我当时的前辈,就是推荐我练这本。” 楚慧慧接过来一看,却发现自己根本看不懂内容。 前辈的批注是:‘此法在黄级修行法中,修行效果当属最佳,还有美容养颜、凝神静气之功效,但修行难度同样极高,不建议入门者直接修行。’ “我当时没练。” 迟羽不经意的补上一刀:“这本太简单,所以我练了父亲给我的修行法。” “……修,修行,真难啊。”楚慧慧摘下眼镜,擦擦镜片,眸子里蒙上一层水光。 她以前也算是整条街最聪明的孩子。 来到烬宗,却显得笨拙不堪,每次和人交流都会感觉自己有被打击到。 天才不如狗,鬼才遍地走。 一条街里最聪明的孩子,在这里倒显得拖后腿了。 最后楚慧慧还是选了《培元诀》,以最简单,也是最热门的基础修行法入门。 队里的困难户完成选择,剩下的就只有槐序和安乐没选。 几人的目光都看向槐序,想知道他要选什么。 槐序朝安乐招招手,两人走到一楼大厅中央。 他右手高举,食指指向高悬穹顶的‘黑色大星’。 “你,选那个。” 整座大厅的人投来惊愕的目光。 ------------ 第16章 争执·上(3K) 按照惯例,初级信使只能选择粗浅的修行法入门。 但也不是没有例外。 世上最好的修行法通常有三种情况。 一类是难度极高,所蕴含的‘知识’会自动择主,非天赋异禀无法学习,庸碌者无法理解内容,哪怕侥幸能看懂,实际修行难度又会是一个大多数人越不过去的坎。 倘若没有天赋,即便空耗大半生也不会有任何成就。 二类则是需要从小打下基础,自幼修持前置修行法,直至抵达一定年龄或条件,才能正式修行,否则难以入门。 河东吕氏的传承便是如此。 三类是一些修行法需要特殊的体质、种族、环境、药物……满足某些特定的条件,才能修行。 烬宗的绝学,脱胎自一百多年前号称万法源流的道宗【道藏】,汇聚万千诸法之精髓,于破灭的灰烬中成就天人之灵,至今只有稀少的几人习得的天下第二修行法—— 【烬书】 又称【三界灾劫灭度书】。 同时属于第一类和第三类,没有绝世天赋则无法理解内容,没有满足条件则无法修行。 世上少有的直指天人之境界的修行法。 理论上只要能够入门最初的基础篇,未来没有被人杀死,没有在严酷的修炼方式里夭折,至少也能抵达真人境界。 修行效果当属世上第二。 第一乃是九州共主,至上至强的至尊所修行的法门,仅有一人可以修炼。 也就是说,倘若不计算那位至尊,【三界灾劫灭度书】便是无可争议的第一修行法。 修行效果未知。 此法乃烬宗的绝密,宗主玄妙子亲自设下九重【法锁】,除了真正阅读过并且能够传承此法之人,旁人无法知晓真正的内容。 当年曾有人以【三界灾劫灭度书】修至真人境界,单独一人奔赴西洋,一招屠灭数国,以对手最擅长的领域败尽同时代所有真人,号称天人之下最强者。 经此一役,此法才被确认为天下第一修行法。 “烬书?” 迟羽看看槐序,又看看书阁顶端的黑色大星,那便是烬书基础篇传承的存放之处。 理论上任何灰烬物流的成员都有一次机会去尝试学习烬书。 因为此法传承难度极高,一人一生只有一次修行机会。 天赋合格便能修行,不合格,终生也不可能入门。 无关乎知识积累,无关实力,只看重天赋。 看一遍能练,就是可以入门。 不能练,往后再怎么想也没用。 传说当年那位天人之下最强者,修习此法之前甚至是个不识字的流浪儿,修习【三界灾劫灭度书】后却能迅速崛起,仿佛应运而生的天命之人。 宗主玄妙子亲口所说,自从【三界灾劫灭度书】现世以来,传承此法的修行者还不到十人。 槐序的动作毫无遮掩,没有刻意压低过的声音在书阁内更是吸引到不少人的注意。 知道内情的信使们与旁边的人讨论,说他好高骛远。 烬书的传承有个特点,在尝试阅读烬书后,倘若失败,一个月内都不能再来书阁,也不能传承其他修行法,需要居家服用安神之药调养,避免对大脑产生损伤。 初级信使即便幻想着成功修行烬书一步登天,往往也是等到入门的第二个月,有再次进入书阁的机会,才会进行尝试。 毕竟烬书从出现到现在,传承者不过十指之数,尝试阅览过烬书的人却是数不胜数,少说也得有个十来万人看过,中奖概率比赌狗翻身的概率还低。 倘若头一个月就选择阅览烬书,一旦失败,就只能等下个月才能来书阁挑选一门粗浅的修行法。 修行进度直接落后同期信使一个月。 这谁能受得了? 槐序却神色淡定,指着穹顶高悬的黑色大星,对身侧的安乐说:“那些垃圾修行法根本配不上你的天赋,练了也是浪费一个月的时间,不如直接去练这本。” “《三界灾劫灭度书·基础篇》,世间少有的至上修法,正适合你。” “呃……啊?”安乐抬头看着穹顶的星环,一时有些呆滞。 这门常在故事里出现的传说修行法,她自然有所耳闻。 本想着第二个月再来试试,没想到槐序竟然让她现在就去尝试。 会不会对她的期望太高了? 拜入第一宗门,一步登天修行世上最好的修行法——这不是九州通俗小说故事里的主人公才有的待遇吗? 她只是个普通家庭出身的普通女孩诶,最多也就长相比同龄人稍微漂亮一点。 也没有什么父母双亡,苦大仇深的背景。 家里的糕点铺子虽然被人砸了,但父母还好端端的在家里呢,正在筹备着重新开业的事情。 往前在学堂,她也只不过是觉得自己的头脑比同龄人稍微灵活一点。 好像也没什么特别之处。 硬要说的话,眼前这位‘龙庭槐家后裔’,‘父母双亡’,只身拜入烬宗并取得入门第一,无论身世还是本人都极为神秘的美少年——槐序他才更符合吧。 “你对我的预期,会不会有点太高了?” 安乐小心翼翼的问:“其实,我觉得,选个普通的修行法先练一个月,随大流,好像也不错吧?” 槐序诧异的看着她,皱着眉毛,厌恶的说:“干嘛要在乎别人的感受?这是你的修行,能够一步登天直接去练最好的修行法,为何还要为别人去委屈自己?” “常人随波逐流,一是没有主见或明晰的目标,二是缺乏信息不能正确判断方向,只能依据前人的经验来走不上不下的‘中庸’之路。” “但你的天赋,这样做完全就是浪费时间。” “修行乃是一场漫长的苦行,每一秒都需要珍惜,不经意间拉下的一点点距离,最终就会扩大成天堑般的差距。” “赤鸣,你当初……” 槐序忽然顿住,冷着脸,平复着过激的情绪。 他在心里说:‘赤鸣,你当初所学的就是【三界灾劫灭度书】,一眼即领悟法门精髓,未有任何滞涩,一遍即完成第一次修行。’ ‘可你第一个月所选的却是‘培元诀’,这门粗浅的修法白白浪费你一个月的时间,耽误修行。’ ‘倘若你第一个月就选择烬书,以你举世无双的天赋……最后赢的人不一定会是我。’ ‘我希望你能拿出最强的姿态。’ ‘然后,我还是会胜过你。’ “槐序?”安乐在他眼前挥挥手。 少年收敛情绪,眼神看向别处,眸光低敛,语气有些不自然:“总之,听我的,直接去试试【三界灾劫灭度书】。” 安乐正想回答,旁边却传来一个女声: “……不合适。” 两人回头,迟羽正站在旁边,灰黑色风衣干练利落,表情冷淡如冰,戴着棕色皮革手套的右手伸出食指,嗓音清冷严肃: “烬书修行失败,一月之内不得传承其他修行法,需以安神之药调养。” “第一个月就尝试,如果失败……” “你这小子,净说让旁人替你试,你自己为何不上去试试?”有人突然走来,粗犷的大嗓门直接压下迟羽清冷的嗓音。 迟羽闻声看去,发现是个高大威猛的男人,身高足有两米有余,披着一件黑色外袍,走路虎虎生风。 五官端正威严,眉毛浓黑好似用碳画,双目圆瞪如虎视,鼻梁高挺,嘴唇宽厚,胡须黝黑稠密且蓬乱。 身后还跟着几位学生,亦步亦趋,不敢有违抗之色。 这样的猛汉,在外面哪怕是强盗见了,都要礼敬三分。 看其衣着和身边的学生,应当也是位中级信使。 此人倒也没有无视迟羽,先对她行礼作揖,问候一句,然后便绕开她。 他走到槐序面前站定,俯视后生小子,浓黑的眉毛拧成一股疙瘩,训斥道:“修行最忌讳好高骛远,若是未能成功,岂不是要浪费一月之功来养病,不得寸进,何其浪费!” “你若是想试,就自己去试,何必强令人家一个柔弱的姑娘家?” 槐序抬眉瞪眼,看向来者,却有些意外,报出一个名号:“钟无咎?” “正是。” 来人应下,又问:“你识得我?” “有所耳闻。” 死犟脾气,死守规矩,死不悔改,一生无过钟无咎。 没想到会在此处碰见。 真讨厌。 “那你告诉我,你自个冷着脸,却强令他人去修不该修的法,是何缘故?” 钟无咎板着脸,严肃的质问:“人生能有几个月,浪费一月光阴,谁人来担?你何必强求他人去试,而不是自己去试试?” “我如果先去,她就没有表现的机会。” 槐序不紧不慢的如实说道:“我一定能修成烬书,她也一定可以成功,倘若是我先去,她便只能沦为我的陪衬——让她先去,便是给她表现的机会。” “花费一个月的时间去修习粗浅的法门,那才是浪费她的天赋。” “烬书自现世以来修成者不超十指之数。”钟无咎板着脸,像是训斥:“你又怎能断定你一定能成?” “只要我想,就没有我做不成的事情。”槐序说。 “狂妄自大!” ------------ 第17章 争执·下(3K) 钟无咎拧在一起的粗黑眉毛舒展不少,认为这不过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有一腔少年的傲气,觉得自己年纪轻轻就进入烬宗,一定不同凡响。 哪怕是一百多年也仅有不超过十人成功修行过的【三界灾劫灭度书】,意气风发的少年也会觉得,自己可以一次成功。 在场的很多人年少时都曾这样想过。 只不过他们不曾说出来,不敢把这样狂傲的想法直接在公众面前,当着一位真人的面,在书阁里公然的以这样理所当然的语气讲出来。 因为他们后来都怀着忐忑的心试过去接触烬书的传承。 结果是回家休养一月有余。 等到那时,少年的意气才会落入低谷。 可他不能容忍这种强拉他人做必败之事的行为,就像看见一个人想去淋雨却还要把不想淋雨的人强行拉上。 这实在不是一种好的表现,小树在向不正确的方向生长,看着心烦,总想纠正一下。 钟无咎呵斥道:“你才经历过多少事情?就有这样轻狂的想法?若是真觉得自己可以,那就自己去试,不要去搅扰别人,强令他人顺从你的想法!” “乳臭未干,也无半分修行出来的本事,何以傲慢轻狂?!” 槐序却眼神奇怪的看着钟无咎,好似看见什么不合常理的事物,稍稍思索,又恍然大悟。 他没有说谎,更不存在狂妄,只是在叙述早已见证过的事实。 只不过现实太过超出常人的想象,又没有拿出可靠的证据,便显得他是年少轻狂,目中无人。 但他还是很讨厌钟无咎。 这个人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长辈姿态,将观念强加于后辈,完全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又妄图让别人也遵循他的规则。 而槐序更喜欢凭借自我的意愿去做事,有一套自我的原则和底线,讨厌被人无理由的强行干涉。 因此他和钟无咎这种人就好似针尖对麦芒,水火不容。 可以理解对方的行动,但是很讨厌对方本人。 槐序站在书阁大厅中央,笑声由低到高,从收敛含蓄到放肆的大笑,引来旁人的注意,连更上层的书阁也有人探头出来看他。 钟无咎不明白他为何发笑。 只觉得这笑声很不舒服,就像在嘲笑他。 令人生厌。 “真是可笑。” 槐序收敛笑意,平淡的说:“你不知内情便急匆匆的走来,妄下论断,说旁人狂妄无知——也不知道傲慢的人究竟是谁。” “我且提醒你,不要以貌取人,觉得旁人年轻就没有能耐,否则将来迟早要在年轻人身上吃大亏。” “至于我先前那番话,也绝非什么狂妄之言,而是叙述事实。” “你不要在这里胡搅蛮缠。” 他没有任何软和一点的意思,两个各执己见的固执刚硬之人碰到一起,不出几句话,火药味就非常浓郁。 钟无咎瞪着虎目,凶悍的气息让空气隐约都有些凝滞,跟在他身边的几个学生有意劝解,却不知如何开口,被瞪了一眼就只能老实的缩回去。 槐序同样冷淡的盯着他,猩红的眼瞳没有一丁点人类该有的情绪,反而像是某种大型掠食者,盘算着狩猎的计划,却又因为某种限制而迟迟没有行动。 “烬宗不允许信使私斗。” 迟羽尝试劝解:“还请冷静,有什么事都坐下,慢慢商谈。” 两人一起看向她,冷美人说话的语气生硬的像是在往火上浇油,但千机真人无声地从女儿身后探出头,平静的盯着他们,又把钟无咎的火气浇灭了。 迟羽顺着目光转身看向身后,却什么也没看见。 “我没有欺负后辈的兴趣。” 钟无咎冷哼:“看好你的学生,多教教他为人处世的道理。” “还有。”他看向安乐,嘱咐她:“要有自己的主见,学会判断利弊。”“ “在场的每个人都想尝试烬书,但大部分人都会在第二个月来试——成功者却永远只是传说里的人物,普通人家的孩子没有太多选择的机会,每一步都要走的稳稳当当,一个月的修行时间,不短了。” “至于旁人的意见,小儿之言做不得真,更不能随意取信。以他这般做派,狂妄自大,不听长辈之言,往后——” “年少轻狂,自有代价。” 安乐被说的有些动摇,但她心里还是更偏向槐序。 来自长辈的强硬劝告固然蕴含着他们所经历的人生经验,很多时候都比较有用。 尤其是现在这种‘大部分都失败,只有渺茫概率成功的传说事件’,不听老人言,吃亏显然就在眼前。 可是。 人总会相信更有利于自己的幻想,哪怕不切实际,理智已经发出警告,也会忍不住的去想:‘万一呢?如果我就是呢?’ 尤其是还有一个份量足够的人,支持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完全的相信她的能力,让‘传说’好像也变得近在眼前。 槐序是个奇迹般的人。 短时间内还清巨债,以入门第一的成绩加入烬宗成为信使,替她报仇,一眼看破并杀死罪犯,一夜内降服恶鬼,半天了结一桩多年前的旧事,挽救一桩姻缘又拿到一门法术。 他也是个神秘的人。 一百多年前只存在于传说里的龙庭槐家后裔,从来不喜欢与他人接近的神秘美少年,哪怕只是靠近到两米之内,或者贸然触碰身体,都会招来抗拒和厌恶。 她穷尽巧思,连续几天在夜里辗转反侧的难以入眠,想要接近他,却始终没有顺利过。 昨晚他甚至还刻意绕上一大圈,就为了能有个理由让她还掉‘人情’,让她产生讨厌的情绪,不再去接近他——如同刺猬竖起尖刺,试图吓退敌人。 可是,最后他还是暴露出一丝温暖。 这个冷着脸的人,总是恶语相向的人,却会在不经意间暴露出善良的一面,让人觉得有趣又温暖。 现在他突然予以支持和信任。 要回应吗?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安乐,等着女孩作出决定。 她会选择素来冷硬威严却相对靠谱的前辈,还是听从一个不知轻重的毛头小子的意见? 大多数人都觉得,她应该会相信钟无咎。 一个年轻人,言语傲慢,表情冷漠,说的又是不切实际的狂妄之言,更没有详细解释过,只说让人相信他——怎么看都不靠谱。 但她如果选择相信钟无咎,那个年轻人就要颜面扫地,当众沦为笑柄。 除非他真的可以修成烬书。 否则定然会被嘲笑。 槐序压着脾气,耐心解释:“粗浅的法门固然是大众的选择,相对稳妥,但是,对于你而言,直接修炼那些法门一个月实在太过浪费。” “修行效率太低,还不如直接服食丹药……你走这么近干嘛?” 安乐向前走一步,又一步,走到不足一米的位置,发现槐序开始皱眉,才停下脚步。 这个距离,女孩的存在几乎占据人的所有注意力,她的活泼和热情,她常用的柑橘味肥皂,若有若无的甜香味,还有她垂落在耳侧的鲜红发丝,雅致的发髻,触手可及。 她精致的淡金眼眸微微眯起,笑容狡黠:“这次你总没办法否认了。” “你是觉得这样对我有好处,是在关心我,没错吧?” “没有。” 槐序悄然捏紧拳头,无论是表情还是语气,都变得更加冷淡: “你是有多愚蠢才会产生这样的荒谬想法?烬书本就没几个传承者,我不过是想要让你当众出丑,所以才会费心和你说话。” “烬书的修行一旦失误,一个月内就无法再次接受传承和修行,这就意味着我在长达一个月的时间里都不用再看见你这个讨厌鬼。” “不要总是自作多情。” “好过分。”安乐装出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以手抚胸,眼神脆弱又哀伤,唇角却难掩笑意。 本意是过来劝阻年轻人的钟无咎看到这一幕,眉毛彻底舒展,继而又古怪的上扬。 他的一双虎目看着‘脆弱无助’的红发女孩,又移目看看她面前的漂亮后生,像是明白什么。 这年轻人。 原来是这种调调? 本以为是狂妄无知,原来只是性子别扭,借烬书夸赞人家女孩天赋卓绝,结果被他一通搅扰,下不来台,只能嘴硬把过错揽在自己身上? 那他这次,倒是做了一回‘恶人’。 臂上能跑马的汉子咧嘴微笑,笑容温和,看的周围几人一阵惊愕。 钟无咎身边有个年轻的小子没看明白情况。 美人尚未落泪,只有一副伤心的架势,便让他迷了心智,以为有机可乘,刚想站出来说句话,就被老师的大手一巴掌按住。 钟无咎什么也没说,提溜着学生扭头就走,去帮他们挑选戏法。 临走还不忘回头笑一笑。 千机真人悄悄站在角落,手里抓着一把瓜子,嘴就没停过,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来,在场的人也没有想到堂堂真人竟然会躲着偷偷看戏。 “确实太过分。”迟羽没看明白。 她不能理解发生了什么,只觉得槐序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一点情面都不给安乐留下,一直冷着脸,好像他们之间有仇。 正如过去面对几个朋友之间的争端,眼看其中一方似乎有被伤害到的迹象,她就觉得应该去安慰或帮助一下对方——事后却发现朋友在玩闹,她们感情很好,她的行动反而让事情变得很尴尬。 可是这次,安乐似乎真的要哭出来的迹象,还有槐序说的话也真的很过分,哪怕是她在旁边听了都觉得不太好。 这次总不会看错吧? 迟羽稍稍吸气,鼓起一点勇气想要站出来,以前辈的身份化解纠纷。 槐序突然转头看向她,眼神无奈,蕴含着制止的意味——别过来凑热闹,没看她只是装的吗? 前辈,你为何只是看着? 迟羽却是这样解读眼神。 是了,作为前辈,她理应拿出前辈的姿态游刃有余的处理纠纷,保证后辈们之间的和谐。 今天先是熬夜精心准备的话稿还没讲完,就被突然冒出来的同门抢了话头,之后又是没能正确的引导后辈们选择修行法,刚说出一部分问题就又被钟无咎打断。 一直没能树立可靠且值得信任的前辈形象。 现在是时候了。 以前辈的姿态站出来,然后完成职责,化解纠纷,赢得大家的尊重和喜爱,进而交到朋友吧! “我觉得……” “我相信你。”安乐的声音同时响起,女孩在迟羽错愕的目光里走近槐序。 即便被他用枪指着额头也没有停下,一直走到不足半米的位置,垂眸看着他。 轻笑着说: “槐序,我相信你。” 众人哗然。 ------------ 第18章 三界灾劫灭度书(3K) 女孩灿烂的微笑着,那笑容仿佛利刃撕裂横在心里的墙。 她选择在所有人面前,在素来有威望的长辈钟无咎与槐序之间,信任并支持后者。 予以温柔的微笑。 …… “前辈。”安乐看向有点呆呆的迟羽。 同样是红发的女孩,她的发色更鲜艳,有少女的活泼轻快感。 而迟羽的则偏向火红,仿佛燃烧后将熄的余烬,暗淡的鸟羽更让这种意象变得鲜明。 脆弱的焰火。 这时,迟羽还未能回神,悲伤于自己又一次错误判断情况。 当前辈果然是个艰难的任务,想要成为可靠的,值得信任的前辈,更是难以成功。 路途漫漫,其道险阻。 老父亲千机真人目睹这一幕,悄然叹息。 希望近期不要下雨。 否则又得寻个由头去海边,给可怜的小哭包送伞。 “迟羽前辈,我想试试传承烬书,请问我该怎么做?” 不等迟羽回答,穹顶的黑色大星便落下一片灰烬,纷纷扬扬如雪花般坠落。 灰烬飘散至半空悬停,聚合成一只威武的黑色乌鸦,振翅落在安乐面前,歪头用猩红的眼瞳注视她。 “碰一下就行。” 千机真人说:“烬书的传承乃是师傅玄妙子所留下的一道分灵,只要在书阁听见烬宗有人想要尝试传承烬书,就会自动下来协助。” “触碰那只乌鸦,你就能看见【三界灾劫灭度书·基础篇】,假如能够修炼,那就代表你成功传承这门修行法,假如不能,【法锁】就会让内容离开。” “至于如何知晓自己能不能修炼,你看一眼就知道。” “烬书会告诉你。” 书阁一时落入静谧,所有人都在看着一层大厅中央的少女,还有她面前那只代表烬书传承的乌鸦。 很多人加入烬宗,最初也曾有过成为‘传说故事主人公’的想法。 毕竟烬宗乃是曾经的天下第一大宗门,哪怕历经一百多年前的灾劫,如今变成灰烬物流,也仍然是世上首屈一指的庞然大物。 不少传说故事里的人,就在灰烬物流活跃着,担任某些职位。 那些灰烬信使们的足迹遍布世界各地,哪怕是在西洋诸国都留下过故事,不少人都是信使们的同乡,仰慕着前辈的荣光而来。 可是,现实终究是残酷的。 哪怕加入烬宗,可以摆脱市井街坊的那般庸碌日常,得到修行与学习法术的机会,但本身在‘家乡出类拔萃’的天赋,来到这里却显得捉襟见肘,过于平庸。 经历一次次打击后,信使逐渐变成热爱的工作,而非想象里的传说之始。 他们是,‘灰烬物流’的成员。 【三界灾劫灭度书】这样的至上传承,离梦想太近,离生活太远,明明是存在于传说里的东西,可以望见,却无法触碰。 就像烬宗名义上的总部就坐落在云楼,以灰烬物流公司之名向世界招收员工,理论上只要没有犯罪前科,任何人都能来报名考试,通过之后就能成为其中一员。 可是云楼本地的孩子在人间烟火气里翘首以盼的试了一年又一年,和世界各地的人竞争,最终成功的又有多少呢? 有的人从小考到大,一直到中年以后,有自己的孩子,还不死心。 但就是考不进来。 【三界灾劫灭度书】的传承理论上每个人都能尝试修行,不知道多少万人试过。 但宗主玄妙子亲口说过,自从烬书现世到如今,成功传承者不足十人。 八个九个是不足十人,一个两个也是不足十人,谁知道到底有几个人? 太远了。 传说存于人间,却离烟火太远。 今天却又有人要挑战这份传承。 在众目睽睽之下,安乐对槐序乐观的笑笑,向前两步,对着传承乌鸦伸出手。 她纤细白皙的右手还残留几道血痂,指尖轻轻触碰乌鸦的头顶,感受到温温的粗糙触感,仿佛触碰燃尽以后的木头所产生的灰烬。 天地反覆。 书阁消失无踪,一篇篇经文却涌入脑海,那些淡淡的灰黑色字体仿佛活物一样涌来,在感官的深处重新排列,成千上万个玄奥的字符审视着又一个传承者的资格。 黑暗开始变易。 女孩看不见书阁的环境,却望见一片残酷的废墟。 一人负剑踏步向北而去,连绵的群山被一剑横斩而断,山峰崩塌,土石滚滚,灰尘漫天,世界却静谧的近乎死寂,连半点声响都不曾出现。 残阳之下,无首龙尸倒死地平线上,其血如泉涌,浸透广袤的沃土,将大地染成猩红的血色。 天幕暗淡,一轮燃烧的黑色太阳被人击坠,残片划过大半个天空,形成浩浩荡荡的黑色流星雨。 有人骑跨瘦弱的老马向着失坠的大星冲锋,口中仍在高呼: “天命昭昭!何人可得不死?谁人图谋万世!予苍生以劫求独夫之长存,拔万世之血而丰一人!何以?何苦?一人之心岂能代千万人之性命?君不见,龙庭之下,累累白骨,白玉京上,十二楼皆成废土,人间无存?千古无人有此长恨?万世之名何以欺民?不见……残阳似血,哀鸿遍野?!” “暴君!暴君!夏桀不及汝也!” 他死在一株枯树下,甲胄尽碎,铁面开裂,仰面而死,依偎着断裂的龙首。 老马失前蹄,马首被长矛刺穿,身子抽动着还想跃起,却只能无力的侧卧在地上,无助地落下不知是血还是泪水的液体。 废墟的灰烬里跳出一只乌鸦,飞跃天际,跨越血与火的荒野,黑色的残羽没入坠落的夕阳,飘落到枯树枝头,俯首看着死去的老马与骑士,发出哀悼。 它抬起眼眸,同所有看见这一幕的人对视。 对上乌鸦的眼睛的那一刻,安乐突然有种直觉。 它就是—— 【三界灾劫灭度书】 可这些画面是什么? 是一百多年前的灾劫?是龙庭之乱的情景?还是单纯的某种考验? 不等安乐想明白,乌鸦便振翅飞向南方。 天地崩碎。 一片片黑色羽毛垂落,灰黑色字符从感官深处浮现,构成一篇篇玄奥的文字。 阐述取灾劫之祸而丰己身,度苍生之劫而炼己心,修持万千诸法以求超越之道,攀升至天人之境界的正理。 大部分文字迅速隐没,只留下【基础篇】的内容。 明明是文字,可安乐却能从文字里看见有人在演练修行的过程,细致的将所有关窍一一传授。 玄奥到常人几乎无法理解,每句话都有深厚的多重含义的文字,化作切实的画面涌入脑海。 而且文字也在一点点被记忆,不断的稀释成更容易理解的版本,就好像一篇古文被加上注释,又被完美译成白话,又配图,进而演变成完整的修行过程。 好像,也不是很难? 她的意识回归现实,时间似乎只过去一瞬,细碎的声响重新回归。 风声吹过耳侧,嗅见安神香酷似薄荷的气味。 周围的人还在低声议论。 钟无咎抬起的脚步尚未落下,手里还提着恋恋不舍的学生;迟羽还站在一边,半张着嘴唇,似乎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没说;千机真人负手而立,期盼的看着她面前的乌鸦。 槐序还站在原位,离她只有一米,眼神隐约透着期盼,发现她的目光,又收敛情绪,变得冷淡,后退到两米之外。 顾不得多想,安乐便在原地盘膝坐下,尝试跟随【三界灾劫灭度书·基础篇】的精义开始第一次修行,导引气血,磨砺筋骨,诞生出第一缕法力。 千机真人瞳孔震颤,立刻扬起手一挥袖子。 书阁内所有的声音都被抹消,一排排书架,一个个人影,飞速的远离大厅正中央盘膝而坐的少女,本就宽敞的空间被扩大不知几何。 大厅正中央只剩下数人。 吕景吃惊地搓着光头却发不出声音,贝尔一个劲的咧嘴傻笑,楚慧慧手里还拿着培元诀的玉简,迟羽默默地站在一旁观看。 离安乐最近的就是槐序。 相较于其他人那遥远的距离,他这区区两米根本不算什么。 他在最近的距离看着安乐的表现。 穹顶的黑色大星抖落灰烬,宛如雪花般飘落。 乌鸦腾飞而起,叼住其中一片,盘旋而落,将那一粒微不足道的灰烬落至安乐头顶。 天人抚顶,赐予资粮。 安乐刚一开始修行,就感觉不对劲。 好像有点太简单了? 预想之中的困难根本不存在,烬书基础篇的修行法,无论是内观己身、遍照脏腑、感应劫气、导引气血,还是磨砺筋骨,淬炼皮囊,擢升神魂…… 似乎都没什么难度? 有一种,有手就行的感觉? 听别人描述,总觉得烬书好像是什么特别困难的东西,需要以无上天赋才能看懂,以大气运,大毅力和大智慧才能正常修行。 可是实际一上手却发现——怎么简单的就像呼吸? 不对! 是不是我修错了? 要不然那么多前辈高人都说这篇修行法很难,为何在我身上,反而觉得很简单? 我总不能比前辈们还要厉害吧? 安乐没有动弹,主动减缓运转修行法的速度,对照着脑海里的【三界灾劫灭度书·基础篇】的内容一步步的走,生怕练错一步,出现什么不可逆转的问题。 之前那位信使前辈的话可是记忆犹新,寻常的法门练错一步都可能当场炸开。 烬书这等至上修行法倘若不小心练错,后果岂不是会非常严重? 修行法却越练越快,丝毫没有停下的征兆,甚至哪怕意识不去控制,身体也开始自动修行。 安乐额头的冷汗也愈发的稠密,豆大的汗珠顺着白皙的俏脸滚落,吓得不轻。 坏了坏了,是不是真的练错了? 修法在自动运转?! ------------ 第19章 一息即成(3K) “喰主!” 藏在衣兜里的枪不知为何在发烫,伴随着修行法的运转,变得越来越烫,声音也逐渐激动。 哪怕努力的抑制和减缓修行法的运转也无济于事,好像有什么别的东西在牵引身体修行烬书,越练越快,每一步都熟稔的好似曾经在险境之中运转过千万次。 内观己身,脏腑经络之影清晰如在眼前,气血奔流之向通畅无阻,外界由乌鸦掷来的一丝劫气本该对常人造成莫大伤害,可她却入体即化,就像吃了个小零食。 丝毫没有不适。 这,这这这? 这难道就是入门资质考核说的最上等的天赋? 我难道没有练错? 无论她如何胡思乱想,修行都没有出现任何偏差,气血奔涌之间,筋骨开始被磨砺,脏腑血肉发生细微的调整,从皮囊到骨髓,从外质及神魂,都在吞吃着那一丝丝劫气,产生蜕变。 越是粗浅的修行法,所能修行的范围就越小,修行效果也越差。 以培元诀为例,此法仅能导引气血,强身健体,并不能生成法力,最多让身体比寻常人要健康——即便练到理论的极限,效果也不如直接吃一颗培元丹。 但它没什么副作用。 粗浅修行法不能做到既要又要,而是存在一个理论的上限值,倘若均衡到各方面,就会出现培元诀这样中正平和但效果不佳的修行法。 极端的只练一部分,就会出现只有一部分强,其他部分还是很弱的情况。 比如有的修行法可以锻炼脏腑却不能以同等的效果锻炼筋骨皮囊与神魂,还没法诞生法力,还有的则是可以诞生法力,但代价却是牺牲体魄削弱神魂。 能够兼修的项目越多,理论上限越高,副作用越小,修行法的品级也会越高。 也会越来越难。 就好像拿着笔写字,只用惯用手写,当然没什么问题,倘若双手一起写还不能有丝毫错误,那难度就会立刻升上去很多,如果双手双脚都需要一起写,那难度更是离谱。 黄级修行法就是惯用手写字,大部分人都可以做到。 玄级就需要双手双脚同时离地写,非常困难,但也不是没有天才能直接上手。 到了地级这一步,不仅得用到手脚,任何能拿东西的地方都得拿一根笔,而且必须用笔撑着身体来写,每一笔每一划都不能出现偏差,否则前功尽弃。 等到了天级就更加离谱,不仅身体得能控制无数根笔去同时写字,还得用意念去遥控着笔,让笔能够顺遂心意的同时挥动,写下一篇篇漂亮且毫无疏漏错误的书法帖。 每一级之间的难度都相差的非常悬殊。 兼修的越多,修行效果越好,难度也就越高。 而烬书几乎会练到所有的方面,没有任何死角和弱点,可以在险境之中蜕变,取灾劫之祸而丰己身,是世上修行效果最好的修行法,同时也是最难的修行法。 天赋稍微差一点点,不是看不懂,就是练了就要直接暴毙——出现问题的瞬间,烬书就会阻止修行者继续修炼,抹掉相关记忆,收走劫气,防止传承者真的暴毙。 一百多年来只有寥寥数人练成的原因,便在于此。 可安乐却感觉,烬书练起来好像如吃饭喝水,宛如呼吸的本能,哪怕不去刻意控制,修行法都能自动运转。 就好像她早就练过一样。 怀里的枪也伴随烬书的运转而越发滚烫,喰主喰主的叫个不停,甚至连乌鸦投来的一丝丝劫气都被枪引走一部分。 终于,劫气被彻底消化,【三界灾劫灭度书·基础篇】完整修行一遍,安乐睁开眼睛,怀里的那把枪也说出除了喰主以外的第二个词。 “忏悔!” 安乐困惑的仔细聆听。 “忏悔!”枪还是在发出这个词汇,交替说忏悔和喰主,而且声音居然和她自己很像,只不过情绪显得极为激动。 安乐没听明白。 忏悔是什么意思? 让谁忏悔?她吗?还是谁?为什么忏悔? “成了?!”千机真人大惊,瞬息间凑到近处。 嘈杂的议论声重新回归,书阁内的众人恰好听见千机真人的那惊诧的一声‘成了’,再看端坐在大厅中央的安乐,俨然没有任何受到损伤的迹象。 残鸦盘旋于空,黑色大星洒落灰烬,光线笼罩一人,仿佛庆贺。 一百多年都只有寥寥几位的三界灾劫灭度书的传承人,今天竟然出现一位? 一时间又有不少目光投向槐序。 之前大家都觉得他是误人子弟,狂妄自大。 可现在被他说是‘可以练成’的人竟然真的一遍就成,天赋果真是超越常人之想象。 这究竟是人家眼光独到,还是瞎猫碰上死耗子? 也有不少人没看清形势,还以为是槐序忽悠不成,反成就一段传说佳话,自个沦为小丑。 “兄弟,兄弟。” 吕景摸着光头,笑着凑到槐序身边,满怀期待的大声问:“你看俺能练吗?” “不合适。”槐序说:“烬书虽好,却需要应劫伏难,将来麻烦事不少。你出身河东吕氏,自幼就已有修行基础,家传经文比烬书更适合你,也能少吃点苦头。” “啊呀,那真可惜。”吕景拍着头,又埋头去书架里去找生发秘籍。 槐序坦然的迎接着四面八方而来的目光,凝视着安乐,看着她享受万众簇拥。 一位位灰烬信使不断赶来,围着安乐嘘寒问暖,槐序独自站在人群之外,很快就无人关注。 如他所记忆的一样。 赤鸣只用一次就成功修行此法,举世无双的天赋首次显现便震动天下。 消息不会被封锁,反而会被烬宗抹掉当事人姓名后,迅速传扬出去,引来诸般灾劫。 无论是天灾、人祸还是厄难都会接踵而至。 门内的前辈会主动出手拦住一部分太过分的灾劫,而后任由修行者落入九死一生的险境。 所谓三界灾劫灭度书,正是吞吃厄难与灾祸的劫气而成长的修行之法。 此法可以于劫难与险境里蜕变,每次重伤不死都会变强,越困难,越危险,灾劫越严重,渡过以后成长的就越快,且成长过程不存在任何短板,每一项都是强项。 除了修行过程非常烧钱,修行难度高,需要修持的内容实在过多,且磨难比常人多出无数倍……之外,几乎没有什么别的缺点。 前世他同修诸多邪法,以玩家面板增幅属性,叠加血祭的回馈,同辈的其他修行者在他面前基本都是臭鱼烂虾式的存在,一脚就能随便踢死,只有少数一部分人稍微棘手。 可是对上修行烬书,燃命折寿,屡经死境而屡次不死的赤鸣,却是败多胜少。 法力深厚,体魄强横,攻伐无双,抬手便是诸法齐发,重伤会因修法特性而恢复伤势,打成濒死还会锁血再满血,每次濒死都会变强——简直就是噩梦。 所以,这次他也要练烬书。 他也要享受至上法门所带来的修行成果。 烬书应劫不死而擢升自我的效果,正适合他将来的修行。 槐序忽然回头,迟羽伸着手似乎想触碰他的肩膀,却被冷冽的目光吓退,顺势指向书架,安慰道:“天才终归是少数,还是先想想,要选什么修行法吧?” “我是你的前辈,如果修行上遇到任何不懂的地方,都可以来找我。” 她的本意是想安慰人。 但说话总有种弄不清情况,导致火上浇油的感觉。 “不需要。” 槐序平静的说:“我也会去修行烬书,以我的天赋,普通的修行法只适合用于参考和借鉴,唯有天级以上的修行法,才勉强够格让我去练一练。” 他没有压低声音,因此有不少人都听见,为此投来关注。 迎着众人的目光,槐序向天穹的黑色大星伸手,黑色乌鸦抖落残羽,叼着一片灰烬盘旋而下,落于他的掌中,被他平举着胳膊托起。 二者目光对视的一瞬间,传承开始。 原本围绕着安乐贺喜的众人也被这一幕吸引,却发现槐序只是托举一会,乌鸦就奇怪的歪歪头,振翅飞走。 而他的身上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 他没有盘膝坐下开始修行,只是原地站着,不动不移。 “失败了?”钟无咎皱眉。 他之前就不太看好这小子,觉得他需要一点挫折磨一磨性子,否则往后一定会吃大亏。 没想到挫折这么快就来了。 这下倒好,催着别人去修行烬书,结果人家成了,自己又毫不遮掩的上去,却在众目睽睽之下失败。 等会得多关照一下,免得这孩子想不开。 千机真人却惊诧的拨开人群,施法让书阁安静,不可思议的低声说: “他,他已经成了?” 站着就直接开练,一息即成? 这是什么怪物? 便是他当年的那些师兄弟们,也没有这般惊才艳艳到近乎不可思议的人物! 众人闻声面面相觑,都觉得荒谬。 真不是狂妄,而是叙述事实? 原以为一遍修成烬书便已是天纵奇才,没想到还有人竟然可以一息间修成? 真真是个奇人也。 ------------ 第20章 戏法·上(3K) 槐序呵出一口浊气,眸光神采奕奕,神色颇有些意外。 他也没想到竟练得这样快。 好似烬书原本就是为他所造的功法,劫气刚一入体便被吸收,修法于一息之间运转一遍。 然后就成了。 前世所修的诸多邪法都没有这般顺畅。 血祭还需要过滤一下呢。 黑暗修行界果然没前途,费尽心思又是血祭,又是造劫,什么服食人丹、造畜取粮、夺人修为、老祖上身……各式花活整一遍,效果也不如烬书吞一口劫气。 等到往后入市井江湖,于人间烟火之中历劫磨难,修行进境的速度恐怕更是不可想象。 这次的修行效果也是极为喜人,神魂清明,皮肉略微变得坚韧,筋骨血肉与脏腑自是不必多说,寻常修法所能囊括的地方都被炼上一遍,不能囊括的边角也被修缮。 修完的第一感觉就是全面。 不需要同时运转数种修法来拔擢己身,仅仅只需运转烬书便能同修内外,神魂与肉身均有提升,且协调一致,并无障碍之感,远胜粗浅的修法不知几何。 又觉得修法高明的诡异。 【劫气】这样的东西,存于人间,随众生万象而浮动升降,于灾祸之中显现,本身又能催发天灾人祸。寻常人稍微一碰,就要横死当场,实在恐怖非常。 可烬书却能以劫气为食,于死境中蜕变。 真不愧是一百多年前的灾劫里诞生的修行法,足以一路修成天人的至上法门。 “恭喜,恭喜啊兄弟!” 吕景笑呵呵的走来,知道槐序不喜被人触碰,便站在他身边用力鼓掌,大声说:“一息就练成这等修法,用俺妈的话来说——你有天人之姿啊!兄弟!” “men!”贝尔白牙齐整,笑容热情,竖起大拇指。 “这,这就是,天,天才的,世界吗?”楚慧慧觉得嘴里发酸,好像喝了一口醋,连手里的培元诀也不香了。 一日之内,修成【三界灾劫灭度书】的传承人竟然同时出现两位。 在场的不少初级信使都开始蠢蠢欲动,左右商议着,也有上去一试的心思。 原先安乐的表现便殊为惊人,仅用一炷香的功夫就修成烬书,且一遍就成,中间竟然没有任何停顿之感,天赋简直举世无双,当为世间最上等。 可槐序竟然一息就成? 这又是何等惊人? 众人将目光转向千机真人,他乃是在场身份最高,修行最远的前辈。 纵使千机真人平日里不着调,可这种时候,也只有真人这等权威才能给出一个解答。 槐序这天赋,算是个什么档次? 迎着众人的目光,千机真人缓缓开口,神色沉重:“便是我那些师兄弟,修行天赋,恐怕也不如他。” 烬书这等世间第一等的修行法,一息就学会? 别说今天来的人是他,就是最冷硬的那个武痴师兄来了,恐怕也要叫一声好。 当年千机在玄妙子门下修行,那时的烬宗还不是灰烬物流公司,甚至也不叫烬宗,世人都叫他们‘道宗后继’,灾劫刚过去不久,乱象尚未被平定。 能与他同辈的师兄弟,除了半路夭折的几位,其余人皆是举世难寻的天才,修行如饮水进食般容易,天赋于同辈修行者之中可排最上等。 大半都成了真人。 即便是见识过师兄弟们当年的惊才艳艳,如今再见槐序一息修成烬书,千机真人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怎么有人能修行速度快到这种境地呢? 这真的是人吗? 天生地养的精怪,修行也没有这么快啊。 众人一时被惊的不知该如何作声。 钟无咎听见千机真人的话,虎目骤然圆瞪,浓眉扬起,看着槐序拍手称快,豪爽的大声叫道:“好,好,好!” “倒是我钟无咎看轻了你,以貌取人,将你视作那些仗着家世与过往而轻狂的贵胄子弟,没曾想你竟然真有这份本事——那便是我的不是,我识人不明。” “一息即成三界灾劫灭度书,真是天纵奇才!” “我钟无咎,向你赔个不是。” 他当众行礼作揖,潇洒的一挥袖子,带着学生继续去忙活分内之事,不像其他人那样围过去拉关系,说好话。 “后生可畏啊。”也有人轻叹。 烬书的传承者一天之内出现两位,且都是年岁不大的少年人,一个坐下一遍修成,另一个竟然可以一息学会——便是坊间流传的野史也不敢这样写。 今日之事,恐怕很快就要被宣扬至世界各地,诸般灾劫厄难皆要浮于人间,云楼将乱,三界灾劫灭度书的修持者也将迅速崛起。 正应了一百多年前的箴言。 天命将至。 不过,前面的坎坷却是不少啊。 修持此法,不会有师门长辈来护持,不会有额外的资源倾注,只会面临一重重的灾劫,于死境困境之中汲取资粮。 挺过去,便是真人有望。 过不去…… “你们往后要小心。” 千机真人将玄妙子定下的规矩讲予二人:“修了烬书,你们便算是我的师弟师妹,等到师傅游历归来,便会认下你们——可这不代表你们会一步登天。” “烬书的修行同其他修法不同,不是泡在蜜罐里便能顺利修持,此法实乃应劫而生,非天命之人不可修成,往后注定要经历诸般坎坷磨难,如此才能修行进境迅速。” “师傅玄妙子定下过规矩,即便可以修行烬书,仍需从外…现在是叫初级信使,从初级信使做起。” “除了正常的福利和同门往来之外,不会提供任何额外的帮助,护道人更是别想——师傅不允许。” “至于那些个人力难及的天灾厄难,自有高个子来顶。寻常的麻烦,便需你们自己去度,渡过去便可以助益修行,渡不过去……” 千机真人叹息着摇摇头:“便如我那两位师弟,只得身死道消。” 安乐小脸煞白,刚修成烬书的雀跃和浮躁一下就被打散,没想到还有这样的说法。 难怪坊间编纂的故事里,烬书的传人竟会经历过那般多的坎坷,好似所有的麻烦都会找上一人,而且每次都能屡屡获胜,遭难之后反而修行有所进境。 这烬书,竟是个动法,枯坐在家练不成? 只能外出遇人遇事,渡苍生劫难,方能如常修持。 槐序倒是面色如常。 他早就知道这件事。 前世他被人称作喰主那会,称得上是烬书传人的第一灾劫,掀起过不知道多少动乱。 对于烬书的修行方式,他自然是熟稔的。 以他的行事风格,灾劫不会少,更有前世诸多遗憾需要清算和弥补。 届时渡过诸般灾劫,烬书的修持自然顺畅无比。 更何况,就算是修持别的法门,也不可能永远一帆风顺,该有的劫难仍然会有,可收获却没有烬书高。 千机真人又笑着说:“至于修行此法的好处,自然是极多。” “无论是修行进境的速度,还是修行的效果,都远胜寻常法门,连服丹食药的效果,也比旁人要好。对于常人来说的厄难与灾劫,反倒会成为助益你们修行的资粮。” “当然,不要一听灾劫就觉得害怕,这灾并不一定需要是你们的灾,助他人渡过困难,也能助益你们的修行。” “只需本分的做人做事,以信使这份工作的性质,修行不会有想象里那么困难。” 安乐若有所思的点头。 这般说来,烬书确实适合槐序。 他之前没有修持烬书便已在助人了断前尘烦恼,行事果断凌厉,三两下就能解决一桩麻烦,事后还能被人感恩戴德。 修持烬书以后,他既能助人为乐,还能从事件里汲取劫气,修为进境岂不是飞快? 不行! 她之后也要努力追赶! 否则以槐序的修行速度,一息就能学成烬书,往后一边修行一边到处渡劫伏难,肯定要把她远远地甩在身后。 千机真人又叮嘱几句,本想以长辈身份赠予一些礼物,可他身上却没有合适的物件,便说来日等师傅收徒,再与其他礼物一并送上。 “先去挑选法术吧。” 千机真人看向迟羽,勉励道:“为人师者,自当做个表率,想要受人敬重,绝非只是空谈可以做到,更需有实际的行动。” “拿出你往日的风格,正常做事,自然会诸事顺利。” 他深谙女儿的性情,知晓她遇事总是喜欢藏在心里不与外人说告,又不擅长表达自己,一旦遇上人际关系的问题,原先的智慧就变得愚钝,瞻前顾后,优柔寡断。 至于修行,却是没什么问题。 “受教。”迟羽执弟子礼,称千机真人的职务而非父亲。 千机真人一挥衣袖,笑道:“去吧,选上几门戏法,等到练成以后,便知修行之妙处。” 几人告退,迟羽领着他们走到书阁专门存放戏法的区域。 所谓戏法,在西洋也称作魔术,绝大部分戏法都可以通过人为的手段而不靠修行的法力去达成相同的效果。 譬如浣衣术,修行者以法力拘来水流将衣物包裹,旋转摇晃重复多次,又以水流从衣中穿过,使衣物干净——常人用水反复清洗也能做到相同效果。 又譬如洁身,就是拘来水流清洁身体,常人洗个澡也是一样。 还有泼油吐火之技,只是比人省去个火引子。 但法术妙就妙在这省去的一步。 出门在外,哪能有时间随时随地的浣衣、洁身、取火做灶……至于戏法之中不少实用的法术,如翻土、破墙一类,运用得当,更是能在关键时刻发挥绝妙的效用。 之前在西坊的小院里找尸体,迟羽用的就是翻土之术。 省去挖土的麻烦,挥手的功夫就能让土石自行分到两侧,不必自个拿着铲子挖上半天,满身是土。 若是在老宅里,安乐会此法,她也不用把手都磨破。 ------------ 第21章 戏法·下(3K) “好多,法术。”楚慧慧惊叹的抬头望着一摞摞玉简。 外面那市井江湖里,可见不到这样多的法术,寻常人会上一两个,便足以称得上是绝活,足够在邻里之间得意。 想同烬宗这样,将一摞摞玉简随意堆放,恐怕就只有九州的学府才能做到。 普通的世家也不可能有这样丰富的藏书。 吕景看的头昏,嘴里叫苦:“啊呀,怎么在家要看书,在外还得看书!俺不想在家里同叔伯们争那什么考公,整天读书背书实在心烦,却不想来这里还得背!” “早知这样,便去军中啦。” “军中也得读书。”槐序提醒道:“若无上人赏识,又或者修行天赋惊人,文盲可当不了将军。” “便是市井江湖,武夫们也得通晓一些文字,不说能到随口编出诗词歌赋的程度,起码得能看得懂各处的规矩和修法的内容,否则成不了事。” “以云楼为例,你们都见过赤蛇,早些年他也是好勇斗狠之辈,大字不识一个,后来还是耐着性子读书,潜心修行,凡是做事,先讲究规矩,才混到如今这个地步。” “越是往后修行,倘若没有一看便会的绝世天赋,想要理解修法与法术的内容,阅读和学习更是少不了。” 迟羽将一卷戏法递给吕景,示意他看看。 她听从父亲的教诲,权当自己在工作,履行信使的职责,按照往日的作风来行动,少说话,多做事,只在必要时解释。 予吕景的那一卷戏法名叫【讥语】。 能让人声音变大,且发出的声音殊为难听,叫旁人一听便会心头火起,想要与之斗殴。 搭配些不堪入目的脏话,尖酸刻薄的嘲讽之言,更是效果拔群。 河东吕氏的在体魄上的修持相当了得,除了家传的攻伐之术外,不需要练习太多花哨的法术来拖慢修行。 【讥语】就很合适。 简单易学,效果却很好。 团队作战,可以仗着此术吸引敌人注意,护持友伴。 倘若真的有人想不开,与河东吕氏传人肉搏,只会被三拳打出脑浆子来。 “啊呀,这个,这个。” 吕景摸着头,腼腆的笑:“这不太好吧?俺妈不让我随便骂人,说是要礼貌待人,多交朋友。” “可是这法术实在和俺的意愿……哎呀,真叫人难办。” “既然是前辈推荐,那俺就练一练。” 楚慧慧看的眼热,凑到迟羽面前,轻柔的问:“前,前辈,请问,我,我可以练什么?” 迟羽沉思片刻,目光扫过成堆的玉简,伸手一招,便有两卷玉简飞来。 一为【口技】,一为【巧舌如簧】。 前者可以使人运用唇、齿、喉、舌、鼻等器官协同发声,模仿鸟兽鸣叫、风雨雷电诸声,更有前人作《口技》一文,赞叹此艺的精妙与高超之处。 后者则是提升人的舌头灵活程度,让人说如唱,无论是诵经念咒,又或者与人辩论争吵,都不会出现口齿不清的问题,更有高僧曾将此术修至圆满,一气诵出十篇经文,镇杀恶鬼。 楚慧慧一时愕然,随即又殊为惊喜。 口齿不清,说话结巴的问题从小就困扰她,想不到在这里能得到解决。 两卷法术她都很眼热,无论是【口技】还是【巧舌如簧】,感觉都很不错。 可这次来书阁只能修持一门,必须从中选择一个。 但她一时弄不清选哪个比较好。 “前,前辈辈,哪个,更适合我,我?”她选择问询前辈。 迟羽把【巧舌如簧】丢给她。 她早就看出楚慧慧其实只是说话太着急,舌头却又不够灵活,所以才总是结巴,口齿不清。 练了这门戏法,往后她说话自然会清楚。 信使入门,一般都是挑拣些能够解决当前问题,让生活和工作更方便的戏法。 杀伐之术需要后选。 早些年倒是会有很多信使喜欢先选一些能够用来攻伐与杀人的护身之术。 近些年少了。 因为很多戏法的威力,还不如拿枪。 学直接的杀伐戏法,不如学能辅助枪械射击的法术,消声、隐匿行踪,快速拔枪射击,对着人的后脑一枪下去,说不得要有多少人栽跟头。 不少江湖武夫苦练半辈子凡俗功夫,不入九州修行标准,到头来,一枪都吃不住。 安乐一问有没有什么合适的戏法,迟羽看见她兜里有枪,想都没想,挥手就弄来一堆玉简,让她自己选。 有【鹰眼】、【巧手】、【贯虱穿杨】、【疾冲】、【腾挪】、【定心】……涵盖拔枪速度、射击准度、游走的身法、保持心态等多个方面。 前两年有信使路过西洋,看见民间有射击比赛,跑去凑热闹,凭借烬宗这一系列戏法的加持,败尽不知道多少‘神枪手’,赢了个冠军回来,逢人就吹嘘。 虽然故事有些水分,可实力却是货真价实。 有这些戏法加持,哪怕是再怎么蠢笨的人,也能变成神射手。 安乐挑挑拣拣,一时看迷了眼。 每个都想要。 可是按照规矩,只能选一门。 她最后选了【贯虱穿杨】,认为用枪的第一步应该是打得准,至少得能打到想打的目标。 可槐序却把她选的那一卷玉简放回去,找出另一卷丢给她。 【牵丝戏】 牵丝戏是以丝线控制木偶的民间表演,又称悬丝傀儡,而这门戏法的立意正是取材其中,将施术者的身体视作傀儡,使身随心动,摒弃外界干扰。 相当邪门的一个法术。 一旦施展,施术者便会感到身体的一部分感官被屏蔽,心念一动,身体便跟着动,可以做到许多往常做不到的事情,操作也会更加精密平稳。 但施术者常常会忘记伤痛,导致稍不留意,便会让身体千疮百孔。 而且牵丝戏并不是真的把人变成傀儡,本质上还是原来的身体,一旦做出超过身体承受上限的动作,仍然会受损。 牵丝戏本是一门道术层次的法术,正是因为这些瑕疵,才被门内的前辈降为戏法。 一般不推荐门人学习。 槐序之所以给安乐推荐这门戏法,是因为他有道术级的优化版‘牵丝戏’,仍然保留身随心动的效果,统合其他数种法术,可以镇定心神、弥合伤痛,还没有诸多副作用。 拿了这门戏法牵丝戏,就可以顺理成章的洗白道术牵丝戏。 且牵丝戏的泛用性较强。 无论是日常修行,还是战斗厮杀,又或者是平时的工作,都比较适用。 【贯虱穿杨】的一部分效果其实被【牵丝戏】涵盖,前者是通过法术控制受术者的双手,再射击视野内的目标,后者身随心动也能达到一样的效果。 无论是泛用性,还是具体效果,相比较之下,无疑是牵丝戏更好一些。 并且牵丝戏也不影响其他法术的使用,属于常驻状态。 这也是赤鸣前世的常用戏法之一。 “牵丝戏?” 迟羽认出这门戏法,皱皱眉:“不太合适,难度太高,而且容易损伤身体。” “合适。” 槐序说:“在戏法层次里,这是最合适的‘主轴’,可以拔高人的厮杀能力,搭配正确的法术,还能搭建出一套个人风格的战斗体系。” “等到以后修习道术,可以将【牵丝戏】替换成【通明之心】,或者修持【禅定法】,维系死境向生的打法。” “【三界灾劫灭度书】的修持免不了要遭遇困境,而【牵丝戏】可以确保在战死之前,都可以保留攻伐的能力,不会因伤痛或疲劳而倒下。” 迟羽的本意是想说这种做法太残忍。 哪有人把身体当作武器,而且理所当然的认为一定会经常遭遇厮杀,不拼到力竭血尽就不能胜利? 可是看着槐序冷冽的眼神,又想到初见时对方的模样,迟羽又觉得,对他这种人来说,生活说不定就是这样。 决不能在死去之前倒下,否则就真的会死。 但安乐呢? 她似乎只是云楼北坊普通人家的姑娘吧,这种残酷的法术,真的适合她吗? “那我就选这个吧。”安乐选择相信槐序。 她认为槐序说的确实有道理。 开枪的能力也很重要。 心态,伤痛,疲劳,能够影响战斗胜败的因素太多了。 而【牵丝戏】可以让一部分因素不会产生影响,让人在达成目标或彻底战死之前,不会因为其他因素而倒下。 正和她的意愿。 至于【贯虱穿杨】,可以下次再选。 迟羽眼见安乐也同意,也不好阻拦,毕竟他们修持的都是烬书,将来应劫历难,说不定真会有需要牵丝戏才能救命的情况。 她又问槐序想要什么法术。 “浣衣,洁身。”槐序说。 迟羽以为听错了,又重复一遍:“浣衣,洁身?” 这不是洗衣服和洗澡的法术吗? 她还以为槐序会选一些攻伐之术。 “我有洁癖。”槐序顿了顿,又说:“而且牵丝戏已经被安乐选了,戏法又没有法锁,我只需要听她说一遍内容就能学会,没必要再重复的选一次。” “其他几门法术也一样。” ------------ 第22章 谈天说地·上(3K) 安乐怀疑槐序是想把人当成衣服来洗。 揉搓、震荡加旋转……用起来恐怕比水刑还残忍。 但他好像真的有洁癖,每次见面都能闻到一股淡淡的皂角味,而且没事特别喜欢洗手和整衣服。 偶尔还会闻闻衣襟。 身上但凡有一点异味都会让他不舒服。 连吃饭也会时刻惦记着不要弄脏,看着就很累。 所以安乐也不能判断,槐序到底是单纯的喜欢干净,还是想把这两门戏法变成酷刑——又或许二者皆有? “浣衣和洁身。” 槐序把两卷玉简放回原位,向迟羽说:“我选这两门戏法。” 迟羽微微点头。 几人都挑选过戏法,就只剩贝尔一人傻眼,看不懂玉简的内容,叽里咕噜的一通西洋话,和吕景交流后,得知情况,问有没有什么看图来练的东西。 “有的,兄弟,有的。” 吕景拍着胸膛:“你跟俺一起炼体!享受河东吕氏传人的手把手教学,现场演练,保证效果特好!” “还有你这九州官话也得学学了,也不能每次都让俺给你翻译。” “将来让人骗了怎么办。” 贝尔揉着耳朵,傻笑着竖起大拇指:“bro!” 登记过挑选的修行法与法术,几人便走出书阁。 刚跨过大门,众人便一阵恍惚,只觉得有一些东西从记忆里流逝,原先看过的许多本修行法和法术已经遗忘,只记得一部分前人的批注和概述。 已经登记的修法和法术倒是无碍。 迟羽说,整座书阁其实都被特殊的法术笼罩,进入其中仿佛进入一场梦境,出来时只有一部分被允许的记忆可以留存。 “槐序!”安乐一溜烟的跑跳到槐序面前,笑着说:“我成了诶!我真的修成【三界灾劫灭度书】了!我以后是不是也能成为坊间故事里的大人物啦?” “刚刚只顾着高兴,我竟然忘了要谢谢你!实在抱歉!” “要不是你,我恐怕还得等一个月才会去尝试——我原先都以为会失败,毕竟我只是很普通的人,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特别出众的地方。” “可是你却相信我一定能够成功。” “我实在是太太太太太感激你了!” “而且你好厉害啊,竟然一息就练成,大家看着你,还以为你托着乌鸦没有别的动作,是失败了——没想到是你练的太快,大部分人都没看出来!” 槐序后退两步,拉开距离,皱着眉:“赤鸣,你不要总是突然凑过来。” “我都说了,这件事和我没关系,你……” “自作多情?”安乐抢答。 “蠢得无可救药!” 槐序恼怒的说:“你修成是你的事,同我有什么关系?你总不能把修行成果也赖到我的头上?” “而且你有没有礼貌?” “先是自顾自的凑过来,越过约好的界限,又打断我说话——你不觉得这样让人很讨厌吗?” “你很烦,你知道吗?” 安乐举双手以示投降,笑容却不见收敛,热情洋溢的说:“好吧好吧,我投降我投降,都是我的错!不过,这件事我还是要感谢你啊。” “还有就是……之后不是要登记信使代号嘛?” “你总是赤鸣赤鸣的叫我,干脆我就用‘赤鸣’来当我的代号咯。” 槐序一愣,目光幽幽地盯着女孩活泼的笑脸,同记忆里冷酷绝情的俏脸对比,觉得这笑容很傻气,于是嫌弃的摆手:“不行不行,你爱起什么起什么,别叫赤鸣。” “那叫喰主?” “你这个人,你的脑子真的是……无可救药!” “那就赤鸣咯。” 安乐狡黠的说:“毕竟我有名字的嘛,我姓安,单一个乐子,简简单单,安宁快乐——可是你却总是叫我赤鸣,赤鸣。” “干嘛不叫我的名字?” “如果你愿意叫我的名字安乐,我也不是不能换个代号。” 槐序实在没法当面念出她的名字,习惯‘赤鸣’这个代称以后,总觉得直接喊名字显得很亲昵。 好像叫惯了假名,突然叫别人真实的乳名。 他刻意变得平静,语气疏远:“我和你很熟吗?你就这样过来攀关系?我干嘛非得直呼你的名字?” “你的代号是你的事,请不要在这种无聊的事情上,故意来打扰别人。” “那叫喰主吧。”安乐说。 眼看槐序的眉头稍微有皱起的迹象,女孩又笑嘻嘻的说:“骗你的啦,还是叫赤鸣吧——毕竟你天天这样叫我,我已经习惯了。” “喰主是枪的名字,听起来很酷,可人如果叫喰主,听起来就像什么美食家。” 槐序黑着脸,捏紧拳头,强忍着给她一枪的冲动,一言不发的走开。 吕景摸着头叹气:“哈呀,好别扭的俩人。” “诶嘿嘿……”楚慧慧笑着擦擦眼镜,慢吞吞的说:“很,很可爱啊。” 贝尔不语,只是一昧的竖起大拇指。 原本迟羽正要带他们去参观灰烬物流的一些建筑,介绍内部的福利。 安乐一搭话,她们便和周围的路人一样,只顾着看两人拌嘴,忘了正事。 眼看槐序即将走远,迟羽连忙追过去把人拦下,带着几人介绍内部环境。 烬宗无愧于当世第一物流公司的名号,其总部足足占据东坊的四分之一,半条福禄寿大道都是烬宗的地盘,远望而去,楼阁连绵成景,错落有致。 而且由于主营业务是物流,烬宗在世界各地都有分支驻地。 不过总部的大部分建筑他们现在都用不上,迟羽着重介绍的是一些日常用的较多的地方。 譬如药房、食堂、静室和演武场。 这些都是烬宗只对内部人员开放的福利。 药房比外界买药便宜很多,不仅药物种类齐全,而且坐诊的大夫个个都有修为在身,水平高超,更有问道碑辅助检查。 人只要没死,及时运回药房,基本都能捡回一条命。 安乐和楚慧慧对这里很感兴趣,但吕景说他有路子可以买来更便宜的药,如果只是需要辅助修行的药物,可以直接找他买——就是得提前预定,从九州本土运过来。 他卖的价钱比成本价还低,并且不算运费和其他费用,完全就是人情价。 买的多了,便是欠着河东吕氏的人情。 “啊呀,这都是俺妈叫俺这样卖。”吕景拍着胸脯,一边还在爽朗的笑:“不用担心亏不亏,俺家是做生意的,这一点药,还够不上零头。” “都是朋友,当然得卖的便宜。” 付出一点蝇头小利,却能换来烬宗同门的友谊,这买卖自然是划算的。 迟羽又带着他们去看食堂。 烬宗的食堂不同于外面,卖的都是昂贵的灵食,对修行很有好处。 价钱自然也贵很多。 初入门的信使头一个月每天可以免费在这里吃一顿饭,餐食灵物来助益修行,但不能挑选菜式,大厨做什么就得吃什么。 今天的菜式是马铃薯炒土豆。 昨天的是蟾蜍炖青蛙。 “好,好……”楚慧慧面露难色。 “好吃?”吕景搓着后脑勺,感慨:“云楼人吃的就是花,俺在内地都没吃过这样的菜——不过马铃薯和土豆不是一个东西吗?为啥叫马铃薯炒土豆?” “还有蟾蜍和青蛙,吃的口味忒怪。” “好难。”楚慧慧囧着脸:“吃,吃不了这种。” “我也吃不了。”安乐赞同的说:“土豆炒土豆是普通的家常菜嘛,经常吃,但蟾蜍炖青蛙……呃,不想尝试。” “我不太喜欢吃那些奇形怪状的东西。” “槐序,你呢?” 女孩又突然凑近,跨越两米的界限。 槐序不想搭理她。 他的食谱相当广泛,只讨厌一部分食物,而且厨艺很好,经过极大量的练习,只要是能吃的东西,经他之手去烹饪,基本都能变成顶尖的美食。 区区蟾蜍炖青蛙,不算什么。 不像某人,宁愿沦落到吃窝头喝凉水的地步,也不愿意服输,尝尝他做的菜。 “今晚要不要去摆一桌?”吕景发出邀请:“俺早就眼馋着想吃点好的嘞,可是一个人吃没啥意思,上次大家都有事,这次总该有空了吧?” “免了,我得回去看看我的院子修的怎么样。” “下次再说吧。” 今天见面闲谈,他就提过这事。 吕景一听他有正事,只得作罢,同意下次再约。 安乐笑容温和:“我妈不让我在外面吃饭,我得回家吃。” 吕景表示理解:“嗨,天底下的妈妈都一个样,俺妈也不让俺在外面吃饭,来云楼以后,平常还是得呆在家里吃自家厨子做的饭。” “功,功课,还没完成。”楚慧慧有一个很详细的计划表,严格规定休闲时间的安排,除了正常的读书学习,还要了解各种志怪故事,锻炼身体。 走在同一条修行路上,不依靠勤奋努力,她连天才的背影都看不见。 迟羽则表示结束今天的工作后,她还有些事情需要处理,暂时没有聚餐的打算。 槐序怀疑她是想连夜求助千机真人,问询聚餐的详细流程和交谈规范。 几人各自都有事,聚餐的计划只能再次搁置。 ------------ 第23章 谈天说地·下(3K) 迟羽又带他们看看静室和演武场。 静室是一间间密闭的屋子,外观均不相同,内部提供有特殊环境,用来助益修行,通常是入门的初级信使和觉得即将突破的人用的比较多。 而演武场并非刻板印象里的大广场,而是一座很高的朱红色楼阁,牌匾上书写着一个硕大的‘武’字,其中按照不同需求划分出各种场地和房间,供人练习法术与切磋。 烬宗的修行讲究入世,实践与理论相结合,很多人往往都是在外出时有所突破。 因此演武场用的最多的人,也还是一些初级信使。 他们一路上就看见不少中级信使带着学生们在各个建筑之间穿行,好像鸭妈妈带着一群懵懂的小鸭仔,一双双眼睛里都满含着对未来的憧憬。 最后就是对常人来说最重要的学堂。 迟羽在这里听过一段时间的课程,因此讲起来内情倒是得心应手。 学堂有名师在此传授修行的正理,但不会讲的过深,主要是一些基础性的东西,避免初入修行的信使们听不懂。 只有真人们轮流过来授课,才会讲述一些较深的内容。 除此以外,还讲些九州的风俗趣闻、志怪传说、奇人异事……以及某些少见但切实存在的现象,特殊的生物。 比如云楼常见的云鲸,整天在天上嬉戏的大鲸鱼们其实在九州本土并不常见,只在沿海地区和海上比较多。 吕景初来还以为那是什么怪物,经常仰头冲着天上猛看。 偶尔还说些西洋的消息。 内容大多是有什么奇怪的新物件、某某小国为天灾或邪魔所灭、来访九州的船队、偷渡潮…… 谈到偷渡一事,槐序又想起胡二娘。 其实她当初执意要报恩,存的可能也不止是报恩的心思,而是想要借助石锤的身份在本地安顿下来。 因为云楼的规矩并不保护非法的西洋人。 尤其是一些异族,既没有正式身份,也没有本地人护着,在东坊很热销。 倘若没有石锤,她的下场很可能是在东坊被人转卖出去。 安乐对于学堂很感兴趣。 她到现在还惦记着槐序说她没文化的事,想着要去学堂好好补补课,再往烬宗内部的书店里买些书来看,丰富见闻。 等到遇上槐序没见过而她见过的东西,就可以反过来逗他。 还有修行也不能落下,先去食堂吃一顿灵食,回去再服食培元丹,修行三界灾劫灭度书。 “之,之后,要,要一起,去学堂听课吗?”楚慧慧邀请安乐。 她觉得安乐应该很好相处,这个小她两岁的女孩温柔又热情,说话从不会让人不舒服。 很有魅力。 可以结交成朋友。 “可以啊。”安乐落落大方的答应下来,又说:“不过,我偶尔可能会有一些家里的事情需要帮忙,没法每次都一起去。” “没,没关系。” 楚慧慧知道安乐家里有糕点铺子,第一次见面就被打过广告。 “槐序要一起去吗?” 女孩笑吟吟的看向眺望风景的少年,南风漫卷而过,他从风中摘下一片落叶,专注地凝视着叶片的脉络。 “不去。”槐序丢掉叶片。 他对烬宗的学堂也很有兴趣,听听名门正派的修行理论很有好处。 但他不想和安乐一起去,打定主意要错开时间,而且绝不在同一间教室。 女孩倒也不恼,伸手把被风吹乱的一缕红色长发挽到耳后,笑容依旧动人,温柔热情,开朗活泼,仅是站在那里,便让周围的景物增色不少。 她猜槐序的意思还是要去,但是不想和她一起去。 但槐序家就在对门。 回去以后她就嘱咐大白,用肉骨头收买它帮忙看门,一听到对门有动静就叫她——到时候装作偶遇,再看着他一脸不情愿却又找不出理由拒绝,一起去听课。 迟羽看着这一幕,火红的眼眸低垂着,凝视着被槐序抛飞的一片落叶,只觉得这叶子实在凄惨,从树上脱落,又没有同其他叶子一样在风中起舞,孤零零的落在一处。 连个能说话谈天的朋友都没有。 可她生的实在漂亮,哪怕这样明显的动作都像是冷美人的孤芳自赏。 明明发色是如火一样的红,给人的感觉却像是随时都会熄灭的火,灰烬里的火星。 她很羡慕槐序,第一次见面,她就有种感觉——他是‘同类’,是难以融入群体的同类,仅仅看外表便觉得冷漠孤僻,不是很好打交道的那种人。 现实却是,他很顺利的就融入群体。 而且很讨人喜欢。 之前安乐有提过他的心理问题,作为前辈,迟羽想过与槐序促膝长谈,进行心理疏导。 可眼下她实在找不到什么话题去接近对方,连互相熟悉都做不到——槐序总给她一种,很了解她,却又刻意疏远她的感觉。 之后她真的能找到机会,以前辈的身份促膝长谈,解决他的心理问题吗? 她自己都没有朋友,该怎么劝一个朋友满地走的人学会交朋友? 迟羽无声叹息,一抬头却发现正有一双红瞳凝视着自己,少年站于朱红楼阁前,身侧围绕着吵吵嚷嚷的女孩,长风纷纷扬扬的卷着树叶泳过街道。 他像是察觉到某人的心思,唇角勾起一抹笑意,转眼又敛去。 可少年在风中微笑的场景却深深刻在迟羽的眼中,仿佛看见冰窟的寒水绽放冷花,于寂静冷冽之中开出绚烂。 那样温和的微笑在一个冷漠孤僻的人身上出现,何其的不可思议。 安乐背着手,在槐序身边踱步,恰好挡住迟羽的视线。 “差不多可以解散了吧?”槐序实在受不了女孩的话痨。 倘若不阻止她,她恐怕能在耳朵边上说一整天,中间还要时不时的突然越界,故意逗他。 实在惹人心烦。 “……嗯。”迟羽心不在焉的点头。 约定好明天在演武场门口集合,指导修行法和法术,几人便各自分开,回家去。 迟羽望着几人的背影,叹着气,准备等会先去祭奠故友,然后去一趟北坊,找到最喜欢的西点店,买点甜品。 只可惜最近都没有下雨的迹象。 否则她倒是可以去海边观景。 半路上,槐序才发现自己又失策了,他家和安乐的家在同一个地方,还得听这家伙絮絮叨叨的讲上一路。 她今天兴许是太高兴,话格外的多,比前两天得多出来几十倍都不止,恨不得一直说,连喘口气的间隙都没有——她难道不觉得口渴吗? 而且之前还说要吃食堂的灵食,发现他要走,竟然连灵食也不吃,直接跟过来。 ‘好烦人啊。’槐序心想。 他坐在最后一排座位,看着巨大的驼兽慢悠悠的拉动车子向前,蓬松的尾巴扫帚似的扫着地面,一条街上正在修建长长的轨道,在半空弯弯绕绕的好像一条银蛇。 街边有许多小孩子凑热闹,说笑着,打闹着,还有人蹲在路边斗蛐蛐,玩器伥。 一群老头子懒洋洋的晒着太阳最后的一抹余晖,浑浊的眼珠印着云楼的变迁,挑着担子的匠人从他们身边路过,问询需不需要补缸、修锅或是剃发。 戏班子收拾行李走过长街,同拍电影的导演错身而过。 班主忙着收拾徒弟,扯着小生的耳朵骂的唾沫星子乱飞;导演谈论拍摄效果,拿着一卷报纸狂摔着配角的脑袋,脏话频出。 戏班子朝落日走去,演员们向长夜漫步。 两拨人在路中间交汇,对视一眼,各走各路,渐行渐远。 天际传来鲸鸣,白色、黑色和花色的鲸鱼嬉闹着喷出长长的水柱,游过洁白的云朵,向着海洋的方向迁徙,于人间洒下一道道彩虹。 “天时有序,四境升平?” 街边的茶馆里,说书先生一挥袖子,‘啪’地拍木止语。 女孩也学着说书先生的模样,一拍纤细浑圆的大腿,却只换来软绵绵的闷声,她浑然不在意,继续讲着鸡毛蒜皮的小事: “前几天我的吊坠链子断了——那可是我戴了十几年的吊坠!我妈说,我从出生起就戴着了。” “古人有衔玉而生,我出生就戴着一个银吊坠,我也不赖嘛!” “你说,这吊坠会不会有什么用途啊?我之前就是听见吊坠有动静,才捡到喰主——我的这把枪。” “你说吊坠里会不会寄宿着一个老奶奶的灵魂?看见我天资绝世,就要传授我无上法术,顺便再教一教什么符箓啊、炼器啊——来钱很快的技艺!” “忏悔!!!”安乐怀里的枪叫的格外欢畅,但她以为这是在赞同。 槐序冷着脸试着无视,呵斥,却还是没能阻止身边女孩喋喋不休。 他烦的受不了,轻巧的从车上翻下来,落到街上,打算徒步回去,甩开身边那个讨厌鬼。 可安乐也跟着下来。 “诶,槐序,槐序!” “你跑那么快干嘛?你等等我啊!” 驼兽嚼嚼嚼,厚实的嘴唇冒着白沫,酷似骆驼的眼睛微微眯起,不紧不慢的拉动着车子前行,一车人都笑看着少女追逐着少年。 天色近晚。 两人赶在日落以前,回到北坊。 赤蛇正带着人在门前恭候,似是有事相商。 ------------ 第24章 再见赤蛇(3K) “槐序,明天见。” 安乐挥挥手告别,转头跨进自家大门,蹲在门口摇尾吐舌的狗子也晃着蓬松的尾巴,屁颠屁颠的回家去。 赤蛇已在门前守候,似是有事相商。 一见槐序回来,他便带着人迎上来,行礼作揖,然后说:“槐兄弟,你要的东西,我已经让三山拿来——这小子本想自个过来,我担心有闪失,正巧手头有个活要干,便跟过来护送一程。” 赤蛇递了个眼神,三山急忙走出来,先是郑重的拱手高举,自上而下的向槐序行礼,之后小心翼翼的从内兜里取出一个绸缎包着的长条盒子。 拆开外层的绳子,里面是个黑色木盒,挑选时显然下过心思,盒面刻着精致的山河图,盒角包着银,瞧着就十分漂亮。 他弯腰屈膝,将盒子呈给恩人,哽咽着说: “上午,我见了她,方知事情的原委。当年那残月白桥乃是虚假,近些年的望守空坟却不冤屈。若不是您出手相助,将来恐怕便要……残月白桥真染血,白骨独自守空坟。” “事到临头,方知恩之一字重如山。” “这盒子里便是您要的东西,往后若是您有事,我三山愿舍下一身性命,只愿能助恩人……” “多话。” 槐序随手拿过盒子,轻慢的挥挥手:“几十岁的人了,还像个毛头小子,动不动就是任凭差遣,舍下一身性命。” “你的性命又不值钱,你对我又没用,我要你的性命做什么? “还有,我也没想帮你,只是来拿个东西。” “回去好好过你的日子吧。” 三山愕然的抬头,迎面却被丢过来个黑色木盒,正是他精心挑选的礼盒,里面的玉简已被槐序拿走。 他本想过,若是恩人需要,便投入其门下,任凭差遣。 却不想,恩人竟故意以言语轻慢他,把恩情淡化,叫他回去好好生活。 ……真真是位大善人。 至于玉简,里面的法术是某种密文写成,不少人都看过,却都看不懂内容。 卖也卖不出价钱。 横竖就是个无用之物。 同挽救人生的大恩相比,一枚玉简实在显得轻贱,好似他三山是什么知恩不报之人。 可眼下他确乎是没什么能帮到恩人的地方。 三山只得暗暗将恩情记在心里,等着以后找机会再来报答。 赤蛇身边又有人站出来,是成衣店的老板娘。 她先是行礼作揖问好,然后恭敬的把一个精致的铜提箱呈给槐序,之前订做的几身衣服装在里面。 本来老板娘是想做好之后一并送来,但槐序开口讨要,她便将已经做好的几件先行送来。 她原先落落大方,瞧见什么客人都能从容应对,可是面对恩人,却显得拘谨,处处都要注意礼节,更有一种未出阁姑娘般的羞涩。 老板娘谢过恩情,眸光低敛,又感慨的说:“若非您出手相助,奴家恐怕要空守在店内,直至海风拂过我的白骨,也难以解开往日的心结。” “奴家无以为报,只有些舞弄针线的裁缝手艺,您往后若是需要衣裳,尽管吩咐奴家来做。” “绝不收您一厘钱。” 槐序接过箱子,没有多话的心思,挥挥手,老板娘便听话的退到一边。 赤蛇又送上礼物,是几瓶丹药,培元丹、筋骨丹、安神丹,正适合修行初期服用。 “登门未准备礼物,正巧有几瓶丹药随身,可以助益修行,便买了个盒子装在一块送上,还望槐兄弟不嫌弃。” 话虽如此,盒子和装药的瓷瓶明显是出于一家。 都是南坊专门售卖丹药的‘三元坊’,有药坊的徽记。 显然是新买的药。 上午得知槐序要回到烬宗挑选修行法,赤蛇便专门留意,派人跑一趟三元坊买回几瓶丹药,用来当礼物。 之前槐序帮他们杀了一个坏规矩的人,跟着查出躲在附近街巷里的邪修,可是帮了好大忙,他们西坊的帮派欠着情。 三山又是赤蛇身边的兄弟,关系匪浅。 本来赤蛇是想等槐序的院子修好再正式上门送礼道谢,但事情有变,他只能提前先来一趟,同时送点礼物。 赤蛇戴着黑色手套的双手在胸前相握,猩红的蛇瞳看着远处的院子,赞叹道:“槐兄弟出手真是阔绰,这院子盖好以后,便是在整个云楼城,恐怕也是数一数二的漂亮。” “不知槐兄弟是否要在院子盖成后庆贺一下?” “若是有意,不必槐兄弟出钱,我们可以为你请来厨子,往这长街摆上一街的宴席,将同街的邻居和东西南北各坊的兄弟都请来,共同沾沾喜气。” “有几位长辈,也想过来见见你这位杰出的后生。” 槐序提着衣箱,瞥一眼赤蛇,心里清楚他的意思。 若是答应,流水宴席往街上一摆,他的名号就会在帮派里传开,各个坊区都会知道有他这么一号人,是赤蛇担保的朋友。 有意愿的就会过来报上名号交朋友,试着拉拢关系。 街坊邻居也会把他当成帮派的人,不敢生事。 至于所谓的长辈,就是帮派幕后真正能够维系云楼的规矩的人。 定下规矩的老人们。 “不必。” 槐序淡淡的说:“见面太早,容易生出事端——别问我原因,你回去等消息就行,很快整个云楼的人都会认识我。” 他已修成【三界灾劫灭度书】。 烬宗很快就将把消息传扬出去,引动诸般灾劫厄难。 届时如果和云楼帮派的人牵连太深,劫气一卷,指不定要生出什么事。 以游戏的话来说,就是‘提前触发过高难度的事件’。 处理起来很麻烦。 还不如静候一段时间。 等到修行稍微有些成效,他自然会去帮忙处理一些棘手的麻烦,从中汲取劫气,助益修行。 瞥见三山,又谈及此事,槐序倒是又想起来一桩事情。 云楼存在不少拐卖孩童的窝点,刘老鬼当初就是与这些窝点合作,将拐走的孩子圈养驯化,再售卖出去。 这些窝点的实力参差不齐,有些是邪修在暗中经营,有些是西洋人的生意,还有一些则是逐利的凡俗之辈,散落在云楼四坊和下坊区的各处。 他恰好知道地点和大致情况。 等过两天腾出空,倒是可以过去干掉几个较弱的窝点。 既能汲取劫气,吃一轮血祭滋补身体,又可以拿到属性点,杀恶人也不违反从良的承诺。 “……难道说?”赤蛇眼瞳缩成竖线,心中惊骇。 槐序此人本就神秘莫测,好似那神鬼志异中的高人,下午说去烬宗传承修行法,如今却告诉他,其名号不久便将传扬至云楼各处,人人皆知。 烬宗不兴一步登天的美事,更推崇脚踏实地的入世修行,哪怕是玄妙子亲自收下的弟子,据说也得先从最粗笨的活做起。 因此真人们效仿师傅,不会轻易收徒,哪怕再合眼缘,也会遵循传统,把人先丢去历练。 能够让名声传扬至整个云楼,而且听着语气还是烬宗主动宣传…… 他修成烬书了? 不得了,真是不得了。 要出大事! “恭喜槐信使!”赤蛇眼皮一跳,礼貌的客套几句,便慌忙带着人告退,准备回去验证一下消息。 槐序走回院内。 匠人们还在努力工作,商议着一些建造细节,最年长的师傅站在中间不紧不慢的抽着水烟,眼见槐序回来,连忙带着人过来问候。 老宅原先的建筑已经被拆走,新的院落刚打好地基,垒起来主体,从外面看已经有几分恢弘气派,但瓦片尚未铺成,各处的景致和装饰也没弄好。 同工匠们预想中的最终成果相比,现在的工程进度还不到四分之一,只把最容易的粗活给做完一部分,剩下的细致琐碎的麻烦活还有一大堆。 这是一单大生意,金主给的钱比平常的行情多几倍,连跟着师傅们过来打下手的徒弟都慷慨的额外发了钱。 来干活的工匠也都是些熟人,早就听过名声,却很少有齐聚在一起干活的机会——他们这些老师傅的手艺足够精湛,出来一次的价钱很高,通常都是徒弟上门,今天各行的老师傅们却齐聚在一起。 大家彼此合作,每次商议细节都会感到振奋,觉得能够建成一座真正的好院子,为工匠生涯增添几分光彩。 干活时也特别利索,不敢轻慢。 活做的不好,赔钱亏钱是一说,还会在同行们面前丢脸,事情传出去,经营半生的招牌八成就砸了。 对待金主更是毕恭毕敬。 土木不拖欠薪酬,多发几倍的钱,还提前预付——有些老师傅差点以为是要修陵墓,干完活就得陪葬,这钱就是断头饭。 “您瞧,那边将来会有个池子,这里是假山,那边是影壁,这里呢还会有些装饰……等到雨天,您可坐在檐下煮酒烹茶,听雨落花开之声,观山石流水。” 老匠人拄着拐杖,为槐序介绍院中的布置,将一些空荡的还未加上装饰的地方指出来。 先说他们的设计,再问金主的想法。 若是有问题那就改,没问题就这样继续做。 ------------ 第25章 父母心(3k) 敲定大致需求,工匠们继续轮班干活,连夜修建。 槐序提着衣箱走出院子,找到之前买的车。 宅子还没修好,今晚是不能住人,他得找个旅馆凑合几夜。 对院的大门却突然打开,有个端庄温柔的妇人走出来,一见槐序提着衣箱正要上车,她却笑着迎上来: “吃过饭没?要不要来家里坐坐?” 那语气熟稔的就好像长辈问候从小看到大的孩子,但槐序不领情,站在车边,提着衣箱警惕的盯着她,一只手已经拉住车把手。 这是安乐的妈妈。 她觉得槐序很可爱,表现得就像看见陌生大人的小孩子,警惕的幼兽,第一反应不会是展现善意,而是以冷漠来警告。 一想到这孩子过去吃过那般多的苦头,她又觉着心疼。 心善的好孩子就应该被好好对待。 尤其是槐序不仅心善,而且能力出众,容貌也当属上上等,任何父母能有这样一个孩子,应该都会特别喜爱。 可槐家那个烂赌鬼简直不像是对待儿子,简直就是在折磨仇人。 看把孩子变成什么样了? 连交个朋友都不敢,任何善意的接近都会被当作是伤害的预兆。 安母温柔的说:“我是小乐的母亲,听小乐提起过你这个朋友。”“ “真是辛苦你了,我家小乐的性子实在太活泼,没有半点淑女的样子,总容易给人添麻烦。不像你,一看就知道是个好孩子。” 她絮絮叨叨夸了一大堆好话,突然话锋一转: “吃了没?家里刚做好饭,要不要来我家坐坐,吃顿便饭?” 图穷匕见。 ‘咚!’ 回应她的是猛然合拢的车门。 “诶,诶?孩子,路上开慢点,天黑了要小心!” 槐序合拢车门,没听对方在说什么,拧开钥匙,西洋车的两个大灯射出明晃晃的光柱,他双手握紧方向盘,发动车子,一脚油门下去,轮胎便碾着路面稳稳当当的向前。 黑色轿车很快便开出这条宽敞的街道,向左拐弯,消失在暮色之中。 好心过来搭话的美妇人吃了一身的尾气。 父亲自门后探出头,安乐在另一侧,父女二人各自扒着一边门往外看。 “我就说你太心急。” 父亲从容的说:“你们母女俩呀,都是一个性子,沉不住气!” “之前说的好好的,先让小乐慢慢接触,等人家习惯了,变成朋友,然后再说把人邀请回家里。” “可你呢?平时总教导小乐要端庄沉稳,要耐得住性子……可是一看见人家出门,你就觉得有机会,现在把人家吓跑了吧。” “至少态度得摆出来。”母亲嗔怪的说:“人家毕竟是女儿的朋友,新家还在修建,夜里八成是要住旅馆在外面吃饭,我们就住在对面,总不能装着看不见?” “你呀,还是和年轻时一样。”父亲笑容温和。 “我还没老呢!” 安乐也举起手为母亲提供支持:“妈妈永远也不会老!” “你说是不是,大白?” “汪!”狗子配合的叫了一声,嘴里的肉骨头掉地上,又被它叼起来,蓬松的白色大尾巴晃得像是电扇。 “行了,回家吃饭吧。” 父亲背着手走回屋里,边走边说:“这交朋友啊,不能太着急,讲究一个水到渠成,三天太短,难以取信。” “等小乐和人家熟悉了,自然就能把人领回家里。” “汪!”大白叼着骨头跟上。 一家人吃完饭,又到了惯例的问话环节,安乐自觉的走到空地,就准备开始自己的表演。 她先谈及昨晚的刘老鬼,又讲述上午的三山旧事。 有过一次经验,她这次边说边比划,一会模仿槐序降服恶鬼稳坐木椅,一会又扮成赤蛇与之谈话,演的活灵活现。 父亲下意识找出之前的报纸,感慨道:“没想到凶手这次竟然这么快就伏诛了,这倒确实是件好事,云楼少一祸患。” “是啊。”母亲也说:“云楼这些年越发不太平,西洋人,帮派,还有不知道哪里来的邪教邪修……总有一种,风雨欲来的憋闷,叫人提心吊胆。” “还有那些偷孩子的,现在也没个说法。” 安乐对这件事持悲观态度。 别人不知道东坊那几个是谁杀得,她可是知道。 明明是槐序动的手,赤蛇清扫西坊却逮住一个邪修,用的还是同款血祭之法,直接把凶手当成此人。 随便找找都能逮到个邪修。 那暗地里岂不是藏着更多? 就像在屋子里光明正大的发现一只蟑螂。 云楼这到底是怎么了? 老规矩难道一点也不顶用了吗? ……明明前几年还没有这么乱。 她收敛思绪,又讲起三山旧事,谈到父子二人截然不同的说辞。 父亲一听便说:“这对不了账,俩人各执一词,又没有当年的证据,除非死人能复生,否则这事难了。” “死人怎么活呢?”母亲叹气。 “你们猜怎么着?”女孩一拍手,竖起食指,神神秘秘的说:“槐序,真的让一个本该死去的人,‘活’过来了!” 那三山旧事,残月白桥,当年的女子竟然没有死去,而是制造出死亡的假象,实则本人躲起来,一躲就是好多年,在南坊临海的港口接手一家成衣店。 槐序只用三言两语,便解决一桩旧事。 “好手段。”父亲激动地抚掌发笑:“看似一步一走,实则人家早在见到三山之前,恐怕就已经摸清整个旧事的脉络,找到破局之处。” “以刀来问,更是绝妙,三言两语便攻破心房,扰乱思绪又直取要害,极端却好用。” 母亲感慨:“真是,苦命之人作鸳鸯啊。” “那三山与老板娘,曾经都是苦命人,前尘旧怨未了,残月白桥空坟……最终能圆满的走到一起,槐序功不可没。” “若是没有他,这件事不可能会成。” 安乐也觉得高兴,有荣与焉。 当时她就觉得槐序很厉害,现在父母果然认同她的看法。 但是只有父母认同,感觉还不够。 她有个朋友是写书的,叫宁浅语。 安乐想着,改天有空过去找她交流交流,看看能不能把槐序的经历艺术化处理一下,删掉不应该被人知道的部分,改编成故事。 让大家都知晓那些经历以后,想和槐序交朋友的人就会更多了吧? 只要世界足够温暖,他的心一定会有敞开的一天。 那样的话,就可以真正成为朋友了吧。 安乐又说起下午的事情,她传承【三界灾劫灭度书】,一步登天修行至上法门,未来有望成为玄妙子的弟子。 只不过碍于烬宗的规矩,她现在仍然得从初级信使做起。 “……烬书?”父母面面相觑,都能看见彼此夸张的表情。 烬书可是传说故事里的修行法,当年那位号称天人之下最强的真人,其故事至今仍在被说书先生编成一个又一个版本,在坊间,在茶楼,在市井江湖与学府之中传唱。 而现在,他们的女儿,竟然也成为烬书的传承人? 他们的女儿,有机会成为新的传说般的大人物? ……成为真人? 他们这辈子都没想过这种好事能落到自家头上,多少人祖坟冒青烟,祖宗踢开棺材板爬出来都不一定能有的机会,竟然被他们的女儿给碰上了? “我女儿有真人之姿!”父亲骄傲的说。 母亲嗔怪的眼神看着丈夫,却说:“还要历劫磨难呢,修行哪有那么容易?” “我这不算什么。”安乐高兴的说:“槐序才是真的厉害!他一息就练成了烬书,大家差点都以为他失败了,没想到是他练得实在太快!大家都没看清!” 父亲以为听错了:“一息即成?” 安乐肯定的点点头,她的眼神里仿佛有光,绘声绘色的描述着当时的情景。 不久之后,云楼城便会将今日之事传扬出去,真人会出手抹掉他们的名字,但所有人都会知道烬宗一天出现两位烬书的传承人。 其中一位更是一息练成【三界灾劫灭度书】,千古无二。 “……何等惊人的天资。” 父亲失态的按着桌子站起来,在屋内来回踱步,神情激动:“这是天才,真正的人杰啊,这样的人,生来就是要做大事。” 他动作太快,伤到腰,表情又扯动前几天的伤口,难受的扶着墙呆愣的站着,看着自己苍老粗糙的手掌,又突然生出一种无力感。 好事,修成烬书当然是好事。 好的简直超出想象。 可他这个父亲,却不能为女儿做什么,反而在未来有可能变成她的累赘,成为修行之中的灾劫。 父亲闭上眼,沉声说:“小乐,以后你们之间的事,我和你妈妈不再干涉,也不需要再每天向我们汇报你的行程。” “如果你真的喜……” 母亲打断话题:“小乐,先去休息吧,我和你爸爸聊一聊。” “好。”安乐不明所以,乖巧的准备去洗漱然后睡觉。 女孩哼着歌走回自己房间,只剩夫妻二人沉默的对坐着,目光扫过老旧的家具,泛黄的窗纸,透过窗隙望见夜空,那一轮月亮如此的高远,皎洁又圆满。 他们不过战战兢兢的维系生活的小人物。 本以为柴米油盐酱醋茶,便会是生活的全部。 可是,女儿却成功传承烬书,女儿喜欢的人乃是举世无双的‘人杰’,未来的生活注定会脱离他们两个小人物所能想象的,最大最遥远的边界线。 时代的浪潮滚滚而至,云楼的老规矩摇摇欲坠。 女儿和她的朋友们将会站上那浪潮的顶端,而当父母的却只能仰望,无法提供助力。 甚至…… 稍不留意,一缕浪花便能将他们吞没。 “小鸟要飞走了,飞越我们一辈子也望不见的高山,看见我们一辈子也看不见的风景,我们追不上她,看不见终点,可能也看不见过程。”母亲说。 父亲沉默着,老男人鬓角发白,按着浮肿的眼眶,坐在椅子上佝偻的脊背一点点努力挺直,望着窗外高远皎洁的月亮,突然笑着说: “那就放手,让她飞啊,加油鼓劲。” “当父母的,哪个不盼着孩子可以过得好点?” “再说,我们本来就看不见孩子的终点。” “去休息吧,明天去开店,工作,赚钱……生活还得继续,太阳照常升起。” ------------ 第26章 黄昏独行(一更,3k求支持) 喇叭声。 路人被驱散,惊异的回头看去。 车灯迎着暮色,厚实的车胎碾过石板,在路人惊讶和艳羡的目光里,完全属于奢侈品的西洋车利落的完成侧方停车,停在路边。 少年踢开车门,修长挺拔的身影踏上北坊的街面,红瞳看看即将落下的太阳,又转向仍在营业的西点店。 给人的第一感觉是冷漠,目光从不在多余的人身上停留,只专注于自己的事情,环境如何,别人的反应怎样,人间的喜怒悲欢——似乎全都与他无关。 他存在于此,却活在与旁人不同的世界里。 人们又觉得他极为孤僻,容貌出众到轻而易举的就能成为视线焦点,开着完全不必要的奢侈品,说明也不缺乏金钱。 可他却是独自一人出现,没有司机,没有随行的仆人,更没有理论上应该陪在身边的女孩。 在这样孤独的暮色里,身边居然连个朋友都没有。 无人敢与他搭话。 因为少年的服饰带有灰烬物流的标识,气质也不像那些和善的初级信使,应当是真正的修行者。 他没有市井江湖的烟火气。 槐序走到西点店橱窗前,店里的姑娘甚至不敢和他说话,拿着账本,一时有些愣神。 她不明白这样独特的人,以这种气势汹汹的架势过来,是要做什么。 难道这里有他的仇人? 冷漠孤僻的少年从兜里抽出手,纤细修长的手指举在半空,西点店姑娘的心也跟着提起,甚至幻想出一部跌宕起伏的言情故事,包含江湖仇杀、蛋糕姑娘的幻梦……多种复杂的要素。 她紧盯着那根手指,在极为短暂又极为漫长的瞬间,猜测着来者的真正目的。 期待着,他会指向何物。 犹豫不决的手指在半空悬停一小会,果断的指向某处,姑娘也满怀期待的看过去。 会是什么? 冷漠孤僻的美少年指向——店里的最后一份奶油蛋糕。 “我要水果蛋糕。”槐序语气平静,理所当然。 “啊?” 姑娘有些错愕,转眼又焕发出前所未有的热情。 一边问候客人还有什么需求,一边麻利的去打包。 冷漠孤僻的神秘少年却喜欢吃甜品。 这种反差的感觉刚好戳中她内心的柔软,一时间好像被月老拿铁索捆了几圈,喜欢的恨不得以大姐姐的身份把人抱进怀里揉搓。 但槐序并不理会她,红瞳冷漠的目光抗拒着一切好意,目视着对方把想要的东西打包好,提着盒子就准备离开。 他的执行能力一向很强。 在赤蛇那边想起人贩窝点一事,决定之后要去清扫,他直接就开着车在北坊转悠几圈,排查一下地址,确认记忆是否有误。 结果是没什么问题。 北坊的几个窝点还在他印象里的位置,尚未转移过。 之后再依次排查南、西、东三个坊区。 等到稍微修行几天,学会新拿到的法术,就可以去突袭一波,赚点助益修行的补品,同时完成从良的承诺。 反正,折磨恶人,残杀人渣,不算违背诺言。 突袭一个窝点,可以同时赚取血祭回馈、劫气和属性点,一举三得。 至于解救被拐儿童……顺手的事。 开着车转一圈忙完正事,又累又饿。 路过西点店,瞥见还在营业,槐序就想着买点甜品尝尝。 本来他今天的计划是去南坊的‘兴盛楼’吃饭,那里的厨子手艺不错,尤其擅长料理羊肉,招牌菜有炙云鲸、九重山、云楼月…… 味道很好,很有特色。 这几天忙于正事,过的极为紧凑,一直抽不出空去品尝美食。 今天刚有些兴致,就被安乐搅扰了。 让她烦了一路,撵又撵不走,骂也全当耳旁风,嘀嘀咕咕的在他耳朵边上念经一样讲着鸡毛蒜皮的小事——气的他半点胃口都没有。 还是吃点甜品吧。 这间铺子前世好像来过几次,没有掺什么狠料,而且比较干净,东西都是当天做。 来的也挺巧,居然还没关门。 槐序坐回车里,合上车门,隔绝外界的嘈杂。 少年在黄昏的光影里侧身将蛋糕稳妥的安置在右侧的座位,而后规规矩矩的坐回驾驶位,整整衣襟,扯扯袖口,对着玻璃拨弄头发,又闻闻身上有没有异味。 他有个很不错的计划。 先舒服的洗个澡,把衣服和身体都洗的干干净净,然后坐在桌子前面,一边欣赏天上的月光,一边品尝新买的水果蛋糕。 等到吃完甜品,刚好可以安稳的睡一觉。 如果运气好,说不定不会有噩梦,也没有杂音,一整夜都能睡得安稳。 他的睡眠很浅,稍微有一点动静就要被惊醒,有时还会应激的寻找‘敌人’,永远都睡不踏实。 噩梦更是常有的事,一夜来来回回要醒很多次。 夜里有时惊醒,一时半会又睡不着,就只能呆呆的坐着,凝视着黑暗又陌生的房间。 有点难受。 却没什么好办法。 修行到一定境界后,倒是可以免于睡眠。 但现在,他只能忍着。 希望这个蛋糕的味道好一些,能够在填饱肚子之余,让他对漫长的夜晚多出几分耐心,焦虑和噩梦稍稍远去。 黄昏的余晖照着少年的脸庞,人前的冷漠稍稍松懈,显出几分柔和,他眸光低敛,红瞳凝视着长街,隔一会又回过神瞧瞧手边的蛋糕,心情似乎也变得不错。 槐序握住钥匙,准备发动车子,余光却瞥见一个眼熟的身影。 橱窗前站着一个女孩,黄昏的暮色衬得她身形单薄,孤独的像是一只离群的红色小鸟。她微微低头,眸子似乎在凝视着某处——那里原本应该摆有什么东西。 是迟羽。 “不好意思,已经卖完了。” 店员歉意的说:“最后一个刚卖出去。” 迟羽没听见她在说什么,只是呆呆的凝视着空荡荡的柜台,又抬头看看天气——今天晴朗无云,月亮已从东方升起,黄昏的余晖暗淡了,几颗亮闪闪的星星挂在天上。 不是雨天。 不适合去海边,更不适合去哭泣。 没有雨水的话,眼泪会被人看见。 她已经21岁,是独当一面的中级信使,年纪轻轻就成为‘精锐’,大师有望,甚至近期还带着几个后辈,担任着‘老师’式的角色。 她已经变成曾经憧憬的前辈了。 所以,不可以哭。 哪怕今天是她们的忌日。 前辈临死前说过,不要在她们的忌日里哭泣。 因为前辈觉得,她哭起来会很难看。 但是,喜欢吃的东西卖光了。 今天经历的一切都很不顺利。 熬夜写出的稿子没能讲完,纠纷未能调解,好意劝解也变成误人子弟…… 后辈们打成一片,而她却只能在旁边看着,前辈式的可靠形象始终没有树立起来。 永远在状况之外。 连说话都经常被人打断。 本来想着先去祭奠朋友,却在坟地碰见朋友的妹妹也来祭奠逝者。 那个孩子恨她,质问她为何当初死的不是她。 坟地的气氛冷的像是当初那个晴朗的白日,午后的阳光如血一样妖冶。 她挑着临近黄昏的时间过去,也存着几分侥幸,想着在这个时间兴许不会像往年一样碰见那个孩子——但她发现,对方一整天都会在那里等待着。 那个孩子在早上过来,呆上一整天,到临近黄昏也不会离去,长久的凝视冰冷的石头,好像一个失乡的亡魂。 想要在这一天的忌日里避开对方,完全是痴心妄想。 她只能在那种诡异的氛围里完成属于自己的祭奠,然后逃一样的离开。 本想通过吃点东西来排解一点忧伤,就来到最熟悉的甜品店。 最喜欢的蛋糕却恰好卖完。 她只能望着空荡荡的柜台,一时有些发愣。 ……今天为什么不是雨天? “您,要不要看看其他的店?” 店员只觉得这位冷美人实在不好相处,从过来到现在一句话也不说。 以前都是买了东西就走,这次恰好卖完了,她却没有半点离开的意思。 该不会要找麻烦吧? 迟羽没有回答,只是平静地转过身,孤独地走向长街的一侧。 火红的眸子仿佛木炭燃尽前的最后一点余光,眺望着即将落下的太阳,意外瞥见路边还有一辆车子停着。 她没有在意,就这样孤单的走着。 黄昏暮色,一人独行。 车子发动起来,发出恼人的喇叭声,毫无顾忌的从她身边开过去,打开的车窗里丢出个什么东西。 迟羽下意识用法术接住,让那个东西稳稳当当的悬停在半空,朝车内看了一眼,意外瞥见一双熟悉的,冷漠又孤僻的红色眼瞳,少年非常讨厌的盯着她。 “槐序?”她既惊讶又哀伤,第一反应是去摸眼角,确认有没有泪水。 但槐序并没有理会她。 少年冷漠的眼神一闪而逝,车子毫无停留的向前,仿佛他只是随手丢个垃圾。 车子开远了。 迟羽呆呆地看着越来越远的黑色车子,很快就连车灯发出的光线也望不见。 那辆车肆意的疾驰,拍着喇叭,却又没有碰到过任何行人,灵活的像是一条鱼。 鱼游进孤独的黑夜里。 水果蛋糕稳稳当当的飘在半空,一点点落到她的手上,发冷的指尖触碰盒子,还能感受到几分温暖,心与眼都在酸涩。 对视的瞬间,迟羽便察觉槐序的眼神透着疲惫和隐约的哀伤——蛋糕应是他慰籍心灵的晚餐。 可是,他却以冷漠的态度,讨厌的盯着她,把自己的晚餐让出来,让出一份温暖。 她抬头,长街却不见少年的影子。 那个被她单方面认为与自己很相似,却又完全不同的少年,他在黄昏驾车独自远去,不给人留下任何感谢他的机会。 如果追上去,他大概也会说:‘自作多情,什么蛋糕?我不想吃了,随手丢个垃圾而已!’ 一如既往的不坦率。 黄昏已尽,黑夜吞没太阳的最后一点余晖,星光闪烁着,看不见云彩,一轮残月高悬于天际,雨天并未到来。 迟羽迈步向前。 提着甜甜的蛋糕。 ------------ 第27章 深夜互卷(二更,4k表诚意) 槐序最后还是去了兴盛楼。 选个能够赏景的位置,挨着木栏杆,听着乐师们的表演,楼下嘈杂的人声,在暖黄的灯光里眺望碧海上升起的明月,享用美食。 一个人把整本菜单都点了一遍。 兴盛楼的手艺确实不错,环境也是绝佳,低头是人间氤氲的烟火气,抬头是碧海升明月的美景,美食配美景,心情自然也跟着愉快。 只不过吃到一半,却看见街上有个流浪儿呆呆地仰望着他,表情简直就像刚死了全家一样,叫人看着就不舒服。 他顿时就没了胃口,靠着木栏杆俯视对方,同那双黝黑的,无神且空洞的眼睛对视。 有点眼熟,但想不起来是谁。 不过他猜对方是在等人施舍。 兴盛楼的掌柜早些年就常做善事,名声在外,偶尔会有活不下去的人过来求一口饭吃。 但她来的真不是时候。 这会的酒楼正是忙碌的时候,没人有空理会她。 更何况那孩子一看就很穷,也没有人在乎她,头发蓬乱无心打理,眼睛哭的红肿,衣裤又破又脏,像是一条无家可归的流浪狗。 她在街上站着,只会让人倒胃口,影响生意。 没多久,就有客人看不下去,连骂带踢的试图把她赶走。 但那孩子饿的几乎走不动道了,稍一推搡就躺在地上,抱着头任人踢打。 “过来。”槐序勾勾手指,早就站在附近等着伺候客人的女人马上殷勤地凑过来,襦裙裹着窈窕的曲线,怀里还抱着琵琶。 她满心欢喜,正要娇柔的在客人旁边坐下,却被他冷眼盯着。 意识到客人不是那个意思,她顺势将动作改为放下琵琶,徐徐地行了一礼。 槐序指了指楼下,冷声说:“把那个人给我带上来——地上被打的那个。” 她顺着手指向下看去,先是惊讶,又适时的演出一抹心疼和怜悯,再次款款行礼,柔声说:“您稍等。” 没多久,人就被带上来,拘谨茫然的站在门口。 兴盛楼的服务着实周到,来的路上还用热毛巾为人擦擦脸,洗洗手,拭去脏污,免得污了贵客的眼睛。 是个同槐序年纪差不多的女孩,约莫十六七岁,只是太过瘦弱,以至于像个孩子。 她不敢进门,忧虑地抬头去看屋内。 却见烛光明灭不定,未如楼下那般亮堂热闹,反而稍显昏暗,足以坐下十几人的圆桌规矩的摆满佳肴,有美人弹着琵琶,乐声里,气氛竟有几分清冷。 一人坐于深处,挨着栏杆眺望幽暗的夜空,只能看清个背影。 残月高悬,一阵长风拂动垂帘,烛光熄灭,室内先是一暗,清冷皎白的月光洒落,那人忽的回头,瑰丽的红瞳凝视着来客,一时间,周遭的景物都因他而失色。 满桌的佳肴,悠悠的琵琶声,碧海上升起的残月,拂动垂帘的长风,清冷皎白的月光……全都沦为此人的陪衬。 万物因一人而失去光彩。 这样的人,她前半生不敢说见过,后半生恐怕也不会有人能比他更出彩。 “我记得你。”那人说。 她有一种荣幸,仿佛从地狱里升至人间的顶点,飘飘然的仿佛要飞升,同白云为伴。 这样的人,竟然认识她! 为何她却没有印象呢? 倘若过去见过这个人,恐怕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难道只是单方面的认识? “我记得你是……迟羽的朋友?”槐序不确定的说。 那个女孩瞬间捏紧拳头,表情狰狞的好像被杀了全家,仿佛遭受到莫大的侮辱,连之前被人推搡、踢打也没有露出这种绝望的表情。 她头也不回的转身跑走,一路下了楼,很快便跑到街上。 槐序只觉得莫名其妙。 难道他记错了? 他记得这人就是迟羽的朋友,还会陪她一起去扫墓,关系不说好到亲密无间,至少也不是那种泛泛之交。 要不然他最多施舍一点饭菜,犯不着把人叫到面前。 可是人怎么跑了? 难道他说的话有什么问题吗? 槐序朝街上望了一眼,已看不见那人的影子。 他也无心再吃饭,径直走出兴盛楼,准备找个旅馆去休息。 · 东坊,祥泰旅馆。 浴室里升腾着水汽,槐序垂首凝视着波荡的水面,等到水温渐冷,才不情愿的出来。 他擦干身体,回到屋内,换上一身今天送来的新衣服,在床上盘膝坐下。 伸手一划。 【代号:槐序】 【性别:男】 【年龄:16】 【种族:人类(九州)】 【个人天赋:苍生劫】 【修法:三界灾劫灭度书】 【戏法:浣衣、洁身】 【当前状态:轻度疲劳、龙庭槐家、血猎标记】 【详细属性:气力(1),灵巧(1),体质(6),智力(1)、感应(1)、神魂(1)】 【综合等级评价:凡俗】 解决老宅故鬼,完成三山旧事,系统又给他发了八点自由属性。 槐序在体质一栏投入四点,又把剩下四点投入神魂。 【体质(6+4=10)】 【神魂(1+4=5)】 体质来到十点,抵达凡俗极限,再往上就会升入‘标准’级,属性换算公式变化,需要消耗更多的属性点才能升一级。 槐序打算走均衡路线,把所有属性都堆到凡俗极限,然后再升入标准级。 确保不存在任何短板。 体质抵达凡俗极限以后,各项抗性均会大幅度提升,皮肤与筋骨更加坚韧,伤势恢复速度更快,更难生病,一些针对身体的毒素和诅咒也会被抗性削弱。 而神魂的提升可以让自我灵性更加稳定,精神方面的抗性提升,更加坚韧,恢复速度更快,提升施法的威力,同时一些针对精神的诅咒和法术也会被抗性削弱。 攻伐之术他并不缺乏,所以当前阶段的加点倾向更注重提升抗性,堆防御。 活着才有输出。 加点完成,关闭面板。 槐序盘膝坐在床上,闭目开始尝试修行烬书,测试没有劫气加持的常规修行速度。 倘若没有劫气依旧可以练的很快,他就可以把一部分计划放缓,将更多的时间投入自我修行,以相对安全的方式增进实力。 如果效率太慢,他就放弃苦练。 把修行时间腾出来,主动去触发一些事件,进而汲取劫气来迅速增进修为。 白天的一丝丝劫气已经完全消化完毕,在体内诞生出一缕法力,可以施展一次浣衣、洁身一类的小戏法。 伴随烬书的再次运转,法力自丹田的气海流出,开始游走全身。 内观己身,脏腑与经络之影清晰如在眼前,神魂清明,气血奔涌无阻,筋骨血肉自发擢升,修行未有任何阻碍。 烬书的修行所走的乃是诸般伟力尽归己身,向内求索,自发擢升的路子,不受修行环境的影响。 因此即便是身处闹市的旅馆之中,亦能如常修行。 完成一遍修持,槐序却睁开眼睛。 修行速度不快,远远比不上劫气入体的效率。 他似乎对于劫气的吸收效率极高,几乎是瞬间就能完成吸收,进而通过修法转变成切实的修为。 但正常修持就没有那么快的速度。 说慢也并不是特别慢。 本身他的修行天赋就已经是世间上上等,哪怕是烬书这样的至上修法,修行起来也是畅通无阻,毫无难度。 修行速度,只能说是‘一般’。 不算太快,但也不算太慢,卡在中间档次,认真修行也能有成果,但比不上汲取劫气的增幅。 槐序发愁的揉揉眉心,短暂休息后,继续修行。 看来计划还得调整,想要修行效率最大化,还得一边汲取劫气,一边触发事件和找人血祭,同时在空余时间去修行,把休息时间砍掉一部分。 渡尽苍生三千劫,方可证道天人尊。 也不知道安乐的修行成果如何。 没有劫气,没有死境,应该不会比前世的赤鸣快多少吧? 他今晚努力修持一夜,明天说不定还能压她一头。 一想到修行相同的法门,还能胜过赤鸣,槐序就觉得白天被叨扰一路的烦躁消散不少,修行起来也更有动力。 又完成一遍修行,槐序彻底适应常规的修行速度。 他掏出几个小瓶子。 修行之道并非只有苦练,服丹食药亦可增添助力。 正巧白天得了几瓶丹药,可以助益修行。 先吃培元丹,后服筋骨丸,再吃安神丹。 三重药力齐生效,再运转修法,顷刻间便将丹药的效力全部消化,修行速度一时间快上不少。 不过他并未追求进境过快,而是反复的夯实根基,确保基础稳固。 练完一遍,再练一遍。 苦练,服药,彻夜修行。 如此努力,白天定然可以胜过赤鸣! · 安乐眺望着对院忙碌的工匠们,知晓槐序今晚不在这里,明天早上也不能一起去烬宗,不由得有些落寞。 天色已晚,父母还在谈论恢复营业的事情,算着账单。 她洗过澡以后就换上睡裙,回到自己的小房间,合拢房门,坐在桌前盯着那把被她取名叫‘喰主’的枪。 它还在不停的叫着:“喰主!” 时不时又说:“忏悔!” 自从白天引渡劫气,完成第一次修行后,烬书的运转就始终没有停过,她全天候的都处于修行状态。 哪怕是现在,修法也还在运转,修行速度快的惊人。 甚至她都不需要自己费神去引导。 好似修法早已在死境之中修行过无数次,练的几乎变成呼吸一样的本能,可以主动控制呼吸的频率,平时却不需要劳神费心的去控制每一次呼吸行为的进行。 如果主动去修持,修行速度还能更快一些。 这就是世间上上等的天赋吗? 还是说……原因出在这把枪上? 安乐研究了一阵,这把枪还是只会重复单调的两个词,看不出有什么问题。 它的声音也很奇怪,很像她自己的嗓音,但稍显沙哑,总是饱含着痛苦和懊悔,以至于之前一直没听出来。 直到传承烬书,修法开始运转,安乐才隐约察觉出声音的相似性。 从得到这把枪开始,她每天夜里都会做噩梦。 一整夜的时间反复的醒来,却又记不清任何梦的内容。 只会残留非常激烈的情绪。 悔恨,遗憾。 想要抓住什么东西,却直到最后也没有成功,只能无可奈何的永远停下——这样的感觉。 又研究一阵,安乐没发现枪有什么问题。 月亮已高过窗户,夜深人静,女孩把枪放在床边的小桌子上,坐在床沿,纤细的小腿轻轻晃荡着,凝视黑暗里的屋子。 不知道槐序怎样了。 他白天就能一息修成烬书,眨眼间完成第一遍修持,修行速度快的让人甚至都看不清。 平时也一定会练的很快吧? 他会不会整夜都在修行? 以他那样快的修行速度,举世无双的天赋,还要不舍昼夜的发奋修行…… 安乐盯着柔软温暖的被窝,竟然感觉到几分罪恶感。 一想到熟睡之际,朋友在发奋努力的修行,便觉得平时躺起来很舒服的床也变得不那么舒适了。 不行,她绝对不能这样懒惰了! 人家槐序天赋举世无双,却还要发奋努力,她不过是一般般的普通女孩,又怎么好意思休息呢? 哪怕修法在全天候自动运转,也不是偷懒的理由。 她主动修持起来,修行速度会更高啊! 拉开抽屉,安乐找出那瓶培元丹,往掌心倒了一颗,心痛又不舍的吞服下去,盘膝坐在床上,主动引导修法的运转,发奋修行。 恍惚间,她想起在学堂的日子。 天才在发奋的卷,常人也在发奋的卷,可平时一问就是: ‘考的不好’、‘这次根本没练’、‘我都没学会’、‘在家里只顾着玩了’,‘哎呀,我怎么可能偷偷在家里看书呢?’、‘侥幸而已’…… 哪怕挑灯夜战,发奋苦读一整宿,隔天顶着黑眼圈,也要说这是贪玩,熬夜看小说看的。 为的就是享受成绩揭晓的那一刻。 希望她努力一宿,明天不会被槐序甩开太远。 ‘加油,安乐!’ 她在心里给自己鼓劲。 ------------ 第28章 修行(三更,3k求月票!) 烬宗,演武场。 迟羽早早的便等候在此,晨光微曦,门前的松柏滴落露水,冷风拂过黑色长衫,她恰似树下栖居的孤单鸟儿。 一个个信使从她身边路过,投以好奇的目光。 她没有理会这些人,安静地等待着,直至一阵同旁人不同的轻盈脚步声从远处传来。 连蹦带跳,叽叽喳喳的说着话。 “槐序!你看我修行的怎么样?” 女孩围在少年身边,卡着两米的界限,时不时越线靠近,走路连蹦带跳,轻快活泼,不知多少路人都被其阳光的笑容吸引。 她今天没有梳成发髻,而是一个复杂的半扎低马尾,一部分头发披散,一部分头发束起,既有新潮活泼的少女感,又一种说不出来的精致典雅。 衣服则没有什么改动,穿着烬宗所发的信使服,黑色并不显得冷酷疏远,反而为她增添几分成熟感。 而她始终围绕的少年则是另一个极端。 举手投足间都透着一种冷漠疏远,即便身边跟着活泼的女孩,他本人也像是一块冷硬的金铁,全然没有半分柔软,一看就不好相处。 “闭嘴。” “自作多情。” “离我远点。” 槐序不想听她炫耀。 他刚结束最后一轮修行,下楼吃过早餐,准备进入烬宗,就在门口被蹲守已久的安乐逮个正着。 一见面就发现不对。 她的修行进度,怎么好像有点快啊? 哪怕同样都是修持一夜,可他同时还服用过筋骨丹和安神丹,进度按理说应该会比只服用过培元丹的安乐要快一些。 可是见面却发现,安乐单论修行进境,似乎在他之上。 倘若不是他通过系统叠加过体质和神魂,这一夜的修行成果恐怕要被全方位的碾压。 ……什么叫你可以全天候自动修行? 这压根不是凡俗境界该有的能力吧?! 槐序一度想起前世被赤鸣追杀的噩梦,无论怎么血祭、苦修邪法、叠加属性,都难以彻底甩开对方,稍有领先,一次死境和灾劫就能让赤鸣反压回来。 不是,你日常修行效率也这么高? 能够常态始终维系修行法运转,无时无刻都在进步,至少得是大师层次才有的能力吧? 而且还不能是那种只有某方面摸到大师门槛的臭鱼烂虾。 你刚开始修行就有这种能力? 这是人? ……哦,是赤鸣。 那就不奇怪了。 她的天赋果真是举世无双。 一些世家培养的继承人,部分地方学府的榜首,军中与江湖上所谓的‘天才’,论及修行速度,合起来恐怕都不够她一只手打。 这样的对手才有被他击败的价值。 槐序粗略的预估一遍安乐的修行速度,又把自己原先的计划进行调整,确保获取劫气、血祭和属性的效率能够压过安乐的自然修行速度。 他的常规修行速度确实比不上安乐。 但安乐吸收劫气的速度和转化效率显然没有他高,仍然需要一个过程,转化还会产生浪费。 而他却能瞬间完成吸收与转化,还能把一分劫气发挥出更多的效果。 也就是说,他的强项在于烬书的‘应劫磨难,吞劫噬厄’,而安乐则更擅长于‘修持己身,死境蜕变’。 一昧的枯坐修行,他必然拼不过安乐的修行速度,而且修行时间上也不可能比得过全天候的自动修持。 必须行动起来,去主动的应劫磨难,引动劫气,进而再通过血祭和属性叠加增益己身,才能顺利的全面超越她。 一旦稍有懈怠,就可能会被追上。 正如急流行舟,不进便是退。 “槐序?”安乐还以为她练的太慢。 今天一见面,她就感觉槐序和昨天完全不一样,眼眸生光,肌体更加健康匀称,本就出众的容貌和气质更是再上一层楼,光是走在一起就很有压力。 这明显是修为大有进境。 不愧是一息练成烬书的绝世天才,天赋果然是举世无双,当为世间最上等,一夜的功夫就能有这样大的进步。 而且还刻苦努力。 刚学会修行法,就用一整夜的时间来修持,白天还能如常人一样过来上班。 进境也是神速啊,仅凭感觉,恐怕都要摸到标准级的边缘了? 多少市井江湖的武夫,练半辈子凡俗武功才能达到的进境,被他一夜就彻底超越。 坊间传闻的野史都不敢这样写! 相比较之下,她苦修一整晚,也不过是稍微进步一点。 哪怕全天候都在修行,又主动修持一夜,还吞服丹药,已经尽最大的努力,却还是比不上槐序。 唉,天才。 这就是天赋的差距吗? 真是令人畏惧。 不行,她以后一定要更加刻苦努力,腾出所有的空闲时间,一有功夫就去主动修持,增进修为。 同时一边工作,还得留意哪里有汲取劫气的机会。 历劫磨难,修持正道。 不然就要被槐序远远的甩在身后啦! 那样还怎么当朋友? “……你们?”迟羽犹豫着开口,表情错愕。 她提前问过父亲千机真人,得到不少来自烬宗前辈的经验,知晓一部分烬书修行初期的关窍和常见问题。 本想着以前辈身份指点一下他们二人。 却没想到一夜过去,他们的修为进步速度完全超乎预料,修行初期比记载里那位天人之下最强者练的还快。 这不是完全不需要前辈的指点吗? 指手画脚,反而容易起到不好的效果。 尤其是槐序,他一夜过去,怎么体质就修持到近乎只差临门一脚,便能迈入标准层次? 这就是一息修成烬书的天才? 难怪父亲千机真人说过,要她先观察一下再开口,免得传授无用的经验,误人子弟。 “前辈早上好!”安乐很有活力的挥挥手,打招呼。 槐序冷淡的以平辈身份行礼作揖,算是问候过。 迟羽咽下原本想说的话,看着站在松柏边上的红瞳少年,想起昨晚那件事,她最脆弱的时候,偏偏被槐序撞见,而且送了她最喜欢吃的蛋糕。 她才是前辈,本来应该是由她去安慰有心理创伤的后辈。 可结果却是她给别人添麻烦了。 那个蛋糕真的很甜,让人不那么期盼下雨天。 “昨晚,谢谢你。” 迟羽犹豫一阵,最终还是想要感谢他:“蛋糕很甜,比我之前吃的要甜很多,下次我请你吃……” “什么蛋糕?” 槐序冷淡的打断她:“我随手丢个垃圾而已,都没有看清路边有没有人。” “蛋糕?”安乐狐疑的看迟羽,又盯着槐序。 她昨晚只不过一宿没看着,怎么感觉前辈和槐序之间就发生什么故事了? 槐序的反应倒是很正常,他一直都很不坦率,说的话经常要反着听,坏话掩藏善意,做的事也得仔细观察才能理解。 可是迟羽前辈就很奇怪了,她怎么有点害羞? 是错觉吗? 信任的前辈和想要结交的朋友,一夜之间关系拉近很多? 应该是好事吧。 迟羽前辈总是看不懂气氛,槐序做事又太过自我,关系如果不够亲近,很容易起冲突,出现分歧——之前就有过好几次。 如果他们也能成为朋友,哪怕是单方面的朋友,情况也会好很多。 “……你还是,和我一样。” 迟羽闻声先是愣了一下,又露出浅浅的笑容:“不太擅长,表达内心。” 也就是俗称的不坦率。 她是心与心的交流太过遥远,常常不能读懂气氛,不能正确理解人际关系,自身的性格又过于脆弱敏感,只有外表看起来冷漠孤僻,实际却渴望着友情。 而槐序,就是不坦率。 冷漠,疏远,竖起带刺的高墙来防卫内心,言行永远都不一致。 但她有一种直觉,那就是在高墙之后,槐序也一定是柔软脆弱的,不可以被触碰,所以才要竖起冷硬的墙来保护自己。 不过迟羽也清楚,她连气氛都经常读不懂,对于他人内心的主观判断准确率……堪忧。 吕景几人还没来,迟羽便向槐序二人先行讲解一些有关于烬书修行的常识,传授来自前辈们的经验。 至于法术的修行,则需要等其他几人一起过来,再行讲解。 “早上好,俺来啦!” 吕景芜湖一声,大步狂奔而来,腋下夹着生无可恋的贝尔。 他不知经受过什么摧残,憔悴不堪,疲惫的像是被溜上一整天的狗子,连动都不想动弹一下。 刚走到面前,吕景就开始讲述他的‘吕氏修行心得’,还有贝尔昨晚的经历。 昨晚回去以后,他先问贝尔要不要学炼体,得到同意之后把人直接带到庭院的修行区域,一个大飞肘把人顶出去几米远,以【当头棒喝】之术的丐版强制性传输一部修行法。 “然后嗑药!” 吕景叉着腰自豪的讲道:“俺妈说了,炼体就是要嗑药!猛练,苦修,大口吃药!” “俺给他喂了培元丹、筋骨丹、龙虎气血丹、安神丹、断骨再续丹、生息丹、养元丹、调和丹……共计九种丹药,每样一气吃九颗!” “狂练,猛练,一整宿都在练!” “然后就初步练成了。” ------------ 第29章 传法(3k) “服得灵丹八十一,抡拳打人特有力!” 吕景曲肘侧身,肌肉鼓起如岩石,笑容质朴憨厚:“一夜入门地级法,炼体初步有成效——这就是俺们吕氏修法的绝妙之处啊!” “嗑药,猛练!” “出成效!” 他所授给贝尔的法门,乃是河东吕氏的护法之术,专门用于培养外姓门人,但练法思路与本家如出一辙的狂野。 只要练不死,就往死里练。 有成堆的丹药吊着命,想死都难。 一夜过去,贝尔便在八十一颗丹药的助力之下硬生生跨过地级修法的门槛,初步入门【坤山经·基础篇】。 就是人也快练没了。 刚被放到地上,就一脸安详的睡过去。 “真的不会死人吗?” 安乐欲言又止,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一顿吃八十一颗丹药,就是当饭吃也能吃撑啦! 就不怕把人吃炸了? 而且好奢侈啊! 昨晚她总共也就只吃一枚培元丹便觉得心痛,本就不富裕的钱包好像又干瘪不少。 人家却一顿吃八十一颗丹药,把灵丹当饭吃。 唉,有钱人。 安乐的目光又看向槐序,再次叹气——唉,天才。 她这种天赋平平,家境普通的女孩,果然还是得发奋苦修,主动历劫磨难,以劫气助益修行,才有机会追逐到他们的背影。 等会再多练一会烬书吧。 槐序倒是知道些门道。 河东吕氏常年服丹食药,族中有人练出‘调和丹’,专门用于调和平衡药力,拔升初学者修行速度,避免一次性服丹太多,为药力所伤。 不过,舍得随意为外人服食八十一颗价值不菲的灵丹,传授坤山经·基础篇。 该说河东吕氏财大气粗,慷慨豁达? 还是吕景……比较独特? 常人哪怕有调和丹,一顿也不敢吃太多丹药。 毕竟大家都是正常人,不是河东吕氏那帮从祖上就开始服丹炼体的狠人。 嗑药亦有天赋之分。 有的人就是能比别人吃的更多,练出来的效果更好。 得亏贝尔身为异族在这方面的天赋还不错,否则一顿吃八十一颗丹药,估计得吃的几天下不来床。 吃死倒是不至于,有几种丹药就是专门用来吊着命,防止修炼量过大,把人练的猝死。 没多久,楚慧慧姗姗来迟。 她比约定的时间早来半个时辰,但没想到其他几人来的更早。 迟羽记挂着蛋糕的事,后半夜就站在松柏边上等着。 槐序为了躲安乐来的比较早。 安乐天还没亮就在门口等着堵槐序。 吕景和贝尔练完最后一轮,吃顿饭就来了。 眼看人员到齐,迟羽便带着一行人走进演武场,选了一个场地,准备用来指导修行和法术。 进了屋子,她才开始发愁。 槐序与安乐修的乃是【三界灾劫灭度书】,世上第一修行法,且二人的天赋都是世间最上等,修行畅通无阻,不可贸然指点。 即便是她的父亲千机真人,也仅有一些听来的经验心得,本身未曾修行过此法。 若是二人修行上有什么问题,她可以直接问询千机真人。 真人若是不懂,会传讯问师傅玄妙子。 若是让她直接来指导二人修行,便如只听过只言片语的外行人指点内行人,不太合适。 吕景与贝尔传承的是河东吕氏的家学,早已有完善的修行规划,更无需外人指点。 修行法上需要被详细指导的人,似乎只有楚慧慧。 既然这样,不如先挨个指导法术。 她昨夜把几人所选的戏法都学了一遍,现在的水平完全足够指点新手。 迟羽看向槐序。 在场的人里,他天赋最高,教授法术所需要的时间应该也最少。 而且他和安乐修行的都是【牵丝戏】,可以同时教两个人。 “我已经练成了。”槐序如此回答。 少年站在空地,不见有多余动作,眼神却骤然死寂,面无表情,变得像是一尊毫无生机的蜡像,有一种非人的质感。 他伸出右手,指关节一节节的脱臼,手指却能灵活的舞动。 骨骼好像变成人偶的可拆卸零件,伴随其主人的意志自由移动,连脖子都能转到脑后。 惊悚到让人看的头皮发麻。 “……这是牵丝戏?” 安乐感觉不对劲,“怎么和我练的不太一样?” 她走到槐序面前,同样不见任何动作,眼神骤然变得冷漠,面无表情,可除此以外,就没有更多变化。 可以主动让关节脱臼,但这样会导致受伤和疼痛。 法术会强制性提升耐受能力,让人操控身体仿佛操控人偶傀儡。 同槐序展现出的变化相比,她简直像是练了假的牵丝戏,不仅假,而且还是功能阉割的山寨丐版。 “这不是牵丝戏。”迟羽给出判断。 她也练了戏法牵丝戏,一夜就练至圆满,顺手还改掉几处细节,让法术效果更好。 但槐序所施展的法术和牵丝戏根本就是两个东西。 他是真正意义上的‘身如器’。 施展法术的瞬间,连血肉都生出变化,即便是把脖子扭到背后,也只是看着吓人,根本就没有产生任何的损伤。 而戏法【牵丝戏】只是将肉身‘视作傀儡’。 如果戏法使用者真的模仿他刚刚的动作,也把头扭到背后,将全身骨头拆开再拼回去,下场只能是从戏法展示变成自杀。 槐序施展的法术绝对不是牵丝戏。 “是牵丝戏。”槐序否认迟羽的说法。 他解除法术,讲述道术级牵丝戏的全篇内容,由浅入深的讲述修行要诀,修行心得,还有如何把【牵丝戏】从【戏法】推演成【道术】的过程。 前世他最初没有修行过牵丝戏,修的是一门效果相似但更加极端的邪法【晦明无我身】。 牵丝戏是赤鸣的常用法术。 她在一次次厮杀中得到大量的经验,逐渐结合其他法术的特点,将牵丝戏从简陋的戏法优化成一门精妙的道术。 而他则是想要取胜,所以在一次次交手后总会复盘战斗细节,破解其常用法术的原理及修行方法。 顺带着就把道术级牵丝戏学了。 在赤鸣死后,他又详细研究过对方所修行的法术,结合【晦明无我身】的特点,再次将牵丝戏优化一遍,最终形成现在所讲述的版本。 完全消除法术缺陷和副作用,能让使用者在彻底死亡之前保留战斗能力,身随心动,镇静心神,使用过程中即便被凌迟都不会因疼痛而影响作战。 现在他要借着机会,再把牵丝戏教给安乐。 于是,本该是迟羽作为前辈传授经验的课堂,却完全变成槐序一人的授课,由浅入深的讲解法术,解答疑问。 等到槐序讲完最后一部分内容,几人已呆愣如木偶。 “这讲的啥?”吕景挠着头皮,看向楚慧慧。 他的眼神质朴纯粹,有一种没有被知识溜进脑海的单纯,根本没听懂槐序在讲什么东西。 九州话是这样讲的吗? 为什么每个词拆开他都能听懂,合起来却有种大脑要罢工停摆的感觉? 难道这是什么云楼的本地方言? 楚慧慧不语,手速飞快的记录笔记。 常人与槐序这等天才的差距大如天堑,现在她便如文盲在听学府卷王学霸讲述修行的高深理论,自然是不可能听懂。 但听不懂没关系。 没有让她们避讳,便说明这是有意让她们听着,是在传法。 要抓住学习机会,先把讲的内容记下来,等到以后积累足够,说不定就能学会了。 知识即是财富,知识即是向上攀升的力量。 没有绝世天赋,那就脚踏实地。 “这是……牵丝戏?”迟羽愣了一会。 她刚刚越听越心惊,一部分法术的优化思路和她昨晚的想法比较契合,但明显更深更远,且涉及到的一些理论极为……狂野,有那么几分邪法的影子。 而且槐序所讲的法门,俨然脱离戏法范畴,变成一门玄妙的道术。 他昨天才拿到戏法,一夜功夫,不仅将体质修持至凡俗圆满,还顺手把戏法改成道术? ……后辈太出众,前辈没东西可教怎么办? 本来以她的能力,教授初入修行的后辈,完全是绰绰有余。 可是槐序这等天赋,一般的问题根本难不倒他,能让他也觉得麻烦的问题,恐怕至少得是她的父亲千机真人才能解决了。 要把父亲喊过来问问吗? 反正有师承的正统门派里,遇到难以解决的问题去摇人,叫师傅,也是一种很正常的做法。 不等她做出反应,安乐又开始在旁边整活。 “槐序你看你看!”女孩高兴的拿出一截绳子,伸出双手,手指灵活的飞快翻弄几次,很轻松的就利用十根手指编制出一个极其复杂的图案。 她可不喜欢没事让骨头脱臼,那样也太惊悚了。 所以她用这种相对美观好看的方式,证明自己已经学会槐序传授的牵丝戏。 至于绳子哪来的? 本来她今天就是想要用绳子给槐序表演翻花绳,尝试用激将法忽悠他一起来玩,所以带了一截红绳。 现在正好派上用场。 ------------ 第30章 宴饮(3k) “槐序槐序,你看你看!” 女孩白皙如玉的娇小手掌拿一截细长的红绳,纤细的十指灵活的交织舞动,柔若无骨,没几下就编制出一个复杂的图案。 她举着红绳,理所当然的凑到槐序面前,高兴的说:“你看,是不是很漂亮!” “你要不要和我一起试试?” “……牵丝戏不是让你用来翻花绳的!” 槐序恼怒的说:“这是久战续命之法,是让你维系状态,不会因伤势而导致实力下滑……总之,不要拿道术干这种奇怪的事!” 他传授的明明是很正经的法门,一部分内容脱胎于邪法,演练过程甚至有些惊悚,能把楚慧慧这种普通人吓得直哆嗦。 若是实战,纵使伤残严重,只要还没彻底死去,都能有一战之力。 外人眼中施展此法的人更是诡异恐怖,往往血战到一半,就会被吓得惊慌逃窜。 可是到了她手里,怎么就好像什么增加生活情趣的小技巧?? 拿道术来玩翻花绳?! 赤鸣也不会干这样无聊的事情! “诶嘿。”安乐俏皮的眨眨眼,温和的笑笑:“感谢关心~不过,我觉得吧,生活还是要快乐一点!适度的放松一下,如果一直紧绷着,人会很容易垮掉的!” “我没有紧绷。” 槐序说:“而且我也没有关心你,不要老是自作多情。” “好吧好吧。”安乐收起红绳,“如果不觉得难过的话,那就多笑笑嘛!” 迟羽也觉得这是个很好的提议。 她仍记得昨天在烬宗分别时,少年那一抹令人惊艳的笑容,遂附和道:“没错,你的笑容很好看。” “前辈看见槐序笑过?” 安乐惊讶的转过头:“什么时候?” 她认识槐序都几天了,也没见过他笑一次! 他重复最多的话永远是‘自作多情’或者‘你又在乱想’,一般也没有表情,平静到让人觉得他很忧郁,偶尔生气,倒是会皱皱眉毛,瞪瞪眼,但表情幅度也不大。 偶尔她也会想一想,槐序笑起来是什么样子,可是因为从来没见过,无论怎么想都觉得,无拘无束的笑容离他似乎很遥远。 这个人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 怎么听迟羽前辈的意思,她见过槐序的笑容? “昨天。”迟羽含糊其辞:“临走之前。” 安乐下意识认为那是‘蛋糕’的原因,可是无论她如何追问,迟羽都只说:‘没买到蛋糕,槐序送给她一个’,而槐序则说:“那只是随手丢垃圾。” 前者是羞于将昨晚忧郁又脆弱的心境讲明,认为那样会彻底破坏‘可靠的前辈’的形象。 槐序是压根没理会安乐,直接找个僻静的角落坐下开始修行,对于那件事的解释就只有之前的那句话。 这让她心里好奇的好像猫抓一样,却又问不出答案。 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如果只是送个蛋糕,槐序为什么要笑呢? 他可是听了一路的笑话都没有半点笑意的人,平常也总是冷着脸。 而且槐序为什么会买蛋糕? 正好还碰上迟羽前辈? 他们以前应该不认识对方吧? 没想明白,安乐也就没有再想。 她不是喜欢把烦心事积压在心里的人,也没有斤斤计较到连别人什么时候笑过都要管。 而且这也算是一种好消息。 说明槐序不是不会笑,而是没有找到能让他笑的事情。 迟羽轻咳两声,将歪掉的话题重新移回正轨。 上午的任务本该是讨论修行,而不是讨论隐秘的私事。 槐序和安乐两人无需再去指导。 吕景和贝尔的问题也很好解决,传授一些【讥语】的诀窍和难点,他们两个就走进一个隔音的房间开始练。 吕景顺带还教授贝尔一些九州脏话。 剩下的就只有楚慧慧。 唯一的普通人。 迟羽终于找到一点‘可靠的前辈’该有的感觉。 由浅入深的为后辈讲述修行法的要点,各种注意事项,修行时的禁忌和各种情况的处理方式,手把手的指导修行。 她的教学水平没有任何问题,教导新手完全绰绰有余。 槐序,完全就是异常的特例。 楚慧慧也很有‘正常后辈’的自觉,全心全意的听老师讲话,不懂的先思考,然后再问。 有迟羽的指导,她的修行几乎没有遇上多少困难,很轻松的就完成第一遍培元诀,之后又重复再练几遍。 【巧舌如簧】也很顺利的练成。 之后其他几人还在修行,楚慧慧便想和前辈拉近一些关系,闲谈一些旧事。 谈论喜欢吃的食物,着装风格,近些年的潮流风向。 一时间,前辈与后辈的氛围还算和谐。 ……直到楚慧慧问了一句迟羽在修行初期的表现。 又被天才不经意间狠狠侮辱了。 一上午的时间匆匆过去。 按照惯例,下午他们就要正式开始信使的工作,在云楼城内派发信件和包裹。 新人头几天的任务不会太繁重,也不会太复杂,只是简单的在云楼城一个区域内送信送包裹,不需要出城,更不需要远赴海外诸岛、内地各城。 中午几人没有离开烬宗,而是一起去食堂吃今天的灵食。 青椒炒肉。 “今天的伙食好正常啊。”安乐看过之前的菜单,各种奇葩菜式都有,什么清蒸脑花、番茄扮西红柿、东湖醋鱼,甚至有辣椒炒花椒这种奢侈但明显不是正常人吃的玩意。 没想到今天运气这么好,菜是青椒炒肉,还提供米饭和馒头。 肉似乎也不是猪肉,吃起来更像海里的某种海兽。 好奢侈的一顿饭。 甚至还管饱。 槐序安静地吃着,余光瞥了一眼食堂角落。 某位真人正坐着嗑瓜子,厨子满脸是汗的站在他面前。 未来一段时间内,食堂的饭估计都会很正常。 迟羽显然也发现问题,不过并未挑明,对上槐序的目光,不自在的微微偏头。 她吃饭的动作慢而轻,每次只吃一小口,就像娇弱的小鸟啄食谷粒,神色疲惫,眼眸常含忧郁。 很美观。 倘若用相机把她吃饭的模样拍下来,任何角度的每一帧都会相当完美。 槐序稍稍侧目,悄然看向安乐。 女孩安静的不像是安乐。 她简直就是把吃饭当成某种庄重的仪式,坐姿端正,动作不紧不慢且非常优雅,眸光低敛,恬静温柔到有一种‘神圣’的感觉,让人不敢打扰她。 同迟羽是两种风格。 安乐这种人,哪怕蹲在街头吃窝窝头,都能吃出一种优雅从容,仿佛那是什么美食——前世他真的见过这一幕。 察觉到他的目光,女孩忽然与他对视,狡黠的眨眨眼。 槐序移开视线,面无表情的继续吃饭,却发现安乐的目光并未移开,还在看着他。 她不知何时已经吃完,安静的坐着,观察他吃饭的模样。 槐序放下筷子,很不自在,没有继续再吃。 相比较他们三个人,吕景和贝尔吃饭的姿态就要更加狂野,一个大口吞咽,几乎不咀嚼,一个狼吞虎咽,还不会用筷子,拿的大汤勺,就差端着盘子直接往嘴里倒。 两个人吃的特别多,炼体的消耗让他们需要每餐都吃下比常人多数倍的食物。 楚慧慧在旁边瑟瑟发抖,左手护着碗,右手拿勺子小口的吃米饭,嚼东西的样子就像小仓鼠,被迫嚼的飞快。 生怕他们两个吃的太快,把她碗里的饭也给顺手拔走。 吃完饭,解散休息一阵。 等到下午,他们又在迟羽的带领下去领取初级信使工作的配套工具。 一个用来装信件的单肩包,一张特殊的符箓,云楼城四个坊区的大致地图,还有一些零碎的东西,以及一把烬宗自产的便携式手枪。 黑色外形,成人手掌大小,而且很轻,材料未知。 弹药使用特制的钢芯弹。 据说是宗主玄妙子去西洋出差,觉得这玩意很好用,跑去海底抽了点矿,请人练出来一炉子。 库存多到发了几年都没用完。 刚入门的初级信使比较适合用这玩意。 对付粗鄙无脑的凡俗武夫,很有防身效果。 “符箓千万不要弄丢。” 迟羽提醒道:“拿着符箓,我就可以感应到你们的大致方位,一旦有危险,很快就能赶到。” 他们是分区域的送信,一组人负责一个大区域内的信件和包裹,几个人再零散的分开,去大区域各处派发。 符箓是一套子母符,迟羽持有感应位置的母符在区域中间,其余人分散在区域各处工作,一旦出现问题,以她的实力可以迅速赶到位置。 这次的工作地点是西坊靠北一点的区域。 第一天工作给的信件并不多,均分到每个人手里大概十多封,而且地址相对集中,一个下午差不多就能送完。 交代完注意事项,迟羽又简单的指导一遍枪械操作——不求打得准,只求能学会怎么开枪。 真正起到保险作用的,还是那张符箓。 几人按照区域分一分信件,一同出发去北坊,准备到达区域以后,再散开各自去送信。 “那是什么?” 刚到地方,安乐就看见不远处竟然盖起一座气派的建筑,同周围的青砖红瓦全然不同,也没有那些飞檐斗拱之类的设计,方方正正,却有一种威严。 ------------ 第31章 云楼旧事(3K) 安乐隐约记得,这块区域原本应该是一个帮派的驻地。 可是原先那些青砖青瓦的房屋,不知何时居然已被拆除,换成由几栋方正的白色高楼所组成的建筑群。 那些楼房的设计有点像是西洋教堂,却又没有太多繁琐的装饰和图案,整体构造极为简单,通体白色,但它们在周围的青砖青瓦房之中,就显得极为突兀。 而且楼房前面,竟然还有一个很大的空地,像是个广场,同样铺着白色石砖,中央竖起一块方尖碑,上书‘公正廉洁’。 “这什么玩意?”吕景也觉得奇怪。 这东西和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啊,就跟东坊的几座西洋教堂一样,周围都是普通的房屋和九州风格的楼阁,偏偏这几坨白色大石头横在中间,就很显眼。 不过设计的倒是挺好看。 很新潮。 “是警署吧。” 槐序随口说:“云楼城近些年一直缺乏管理,一直都是民间组织负责维护规矩,向上交税。” “啊?” 吕景不能理解:“城主、衙门、天师府、学府、庚金司……这些东西,云楼都没有吗?!” “原本是有的。”槐序说。 他讲了一个关于云楼城的故事。 此地最初是用于流放犯人的地界,一批批的重犯在此地拓土开荒,镇压邪魔,清理不服教化的异族,天长日久,逐渐便与九州内境无甚区别。 只是穷了点。 第一代云楼王被龙庭分封至此,建起能在海上航行的‘云楼’,受命继续向外开拓诸岛,辟出前往西洋诸国及大洋各处的航线。 云楼城因此得名。 当时的云楼城虽然是个穷乡僻壤的地方,但诸如城主、天师府等一应机构俱全,受云楼王的管辖,以九州律法治世,倒也有点‘欣欣向荣’的意思。 倘若不出意外,以此地优渥的地理位置,等到西洋航线彻底被打通,必然是个富庶之土。 前景远大,未来可期。 结果出了一点变故。 龙庭槐家在一百多年前被流放囚禁于此的真人,突然于云楼城近海被人发现尸体。 紧跟着一场灾祸就席卷云楼。 数不清的邪魔自各处滋生,山川地脉暴动,近海诸灵发狂,有天倾地覆之相。 当时的云楼城居民死了大半,负责驻守城池的真人为护持百姓而战死,各个机构亦是于灾祸中成员死伤过重,名存实亡。 云楼王亲临此地,压制灾劫。 等到灾祸平定,云楼城却仍是一副乱象,需要有人镇压地脉,安抚诸灵,清杀邪魔。 这是个损耗功行,吃力不讨好的苦活,且绝非一日之功,需要积年累月的去苦熬。 任何人来此,都会落得功无寸进,甚至要短寿的下场。 彼时诸地皆有乱象,耗费人手甚众。 一时竟没有真人可以来此。 正当黎民苦殊,水火容身之际,云楼北坊走出一人,于灾劫之中晋位真人,觐见云楼王,自愿领命担任此职,护持苍生。 他先是花费数年清杀邪魔,而后又布下重重阵法,镇压地脉,安抚诸灵,同时以己身为阵眼,一点点消耗功行去磨灭灾劫的残余。 等到乱象稍微平定,云楼诸坊已有民间百姓自发组成帮派,维系秩序。 而其他诸地乱象未定,一时也抽不出多少人过来。 那位真人便顺势而为,定下诸多规矩,约束民众,又以当年一些官方机构的残余成员散入民间组织作为骨干,以民治民。 后来西洋航线逐渐打通,烬宗又选择驻扎此地建立公司,云楼城渐渐恢复元气。 逐渐的就形成今日之格局。 乱中有序。 时至今日,灾劫即将被彻底磨灭,地脉安稳,诸灵尽散来处,真人亦是寿元无多,即将仙逝。 “云楼城的规矩能够如常运转,完全仰赖这位真人存世,他寿元无多,功行磨损,原先稳固的老规矩自然就开始失序,即将伴随真人的死去而彻底崩溃。” “这时候,便需要新的秩序重新接管一切。” 槐序说完,几人只觉得豁然开朗。 楚慧慧和安乐这两个云楼本地孩子都没听过这等故事,大人们也多是含糊其辞,又或者根本不清楚内情,不及槐序说的清楚。 其中有些细节,更是只有极少数人才知道的秘密。 听着就让人心惊胆颤,好似坐在火山口过了半辈子,却毫不知情。 连迟羽听了都觉得心惊——本来她想要为几人讲述一些从父亲千机真人那里听来的关于云楼的秘密,没想到槐序先讲出来,而且知道的比她还清楚。 该说不愧是龙庭槐家的后裔吗? 当事人就是知道的比较多。 “那为啥是警署啊?”吕景纳闷:“庚金司、天师府、市井衙门……这都是九州早就有的东西,同警署也是一样,何苦弄个西洋的东东过来?” “那你得问云楼王。” 槐序漫不经心的说:“兴许是有人一时兴起。” “反正只是个名字而已,想改随时都行。” 安乐倒是有不同的见解:“也许是觉得比较潮流?这些年一直有新东西出现,什么电影、西洋车、电话……感觉都是些很花哨又方便的东西。” “而且云楼城的位置很好,有很多西洋人会过来做生意和朝圣。” 路过一个云楼人,听到她的话,不屑的嗤笑:“什么朝圣?就是一群臭外地的异族,来九州要饭来了!” “至于那警署,也就套一个名字,里面还是咱们的好小伙在干活,都是老熟人。” “我还是信云楼的老规矩。” 那人背着手远去。 槐序几人倒也不觉得意外。 云楼这些年偷渡潮严重,大量的西洋人想方设法的逃离故土,试图加入九州,给云楼人带来不少的麻烦。 至于规矩的问题。 人总是习惯于信任更熟悉的事物,对陌生的新东西产生怀疑,担忧影响自身的利益。 等到确定对自身有好处,自然也会逐渐习惯新的律法。 “他说都是老熟人是什么意思?”安乐觉得奇怪。 有个报童路过,槐序随手买了一份报纸,看了两眼就丢给其他几人,让他们自己看看,自然就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他对于这件事倒是比较了解。 警署初建,急缺人手。 云楼的帮派成员,其中有一部分人就是当年的官方机构成员的后裔,还有的则是品行优良,维护规矩,从无越界——这些编外人士借助这个机会,经受培训转正上岸。 此举有几个好处。 其一,他们本就是云楼城负责维系秩序的帮派成员,收编这些人,相当于招安。 其他未被收编的帮派成员,只要仍然愿意遵守秩序,也会因此更加配合工作。 其二,挑选的人手并非什么臭鱼烂虾都行。 其中大部分都是当年被真人散入帮派的官方机构成员的后裔,还有一部分则是品行优良,实力也不错的好手。 只需稍稍培训,这些人就能发挥出很不错的作用。 其三,真人还没死透呢。 此举也是安抚他本人,表示不会在他死后,对他留下的班底赶尽杀绝,而是以逐步收编和解散为主。 ……只要大家都乖乖配合的话。 不过,眼下警署还未完全接管秩序,旧有的帮派又面临新秩序冲击和内讧,真人即将老去,‘无力’再镇压乱象,云楼不可避免的会乱上一阵子。 邪修团体、异端学说、西洋偷渡客、帮派顽固分子、东坊盘根错节的各种势力……会觉得有机可乘,跳出来闹一通。 然后被一网打尽。 在它们开始跳出来到被彻底打死之前,这段稍微有点混乱的时间。 正适合他和安乐修行三界灾劫灭度书。 “这应该算是好事?有警署以后,秩序应该会更稳固?” 安乐举着报纸,仔细阅读:“北师爷和西坊的老人们都愿意承认警署的存在,且愿意配合收编……奇怪,怎么没提南坊和东坊?” “近段时间都小心一点。”迟羽敏锐的察觉问题:“没有真人出面坐镇,云楼会混乱一段时间。” “为,为什么?”楚慧慧小心翼翼的问。 “无人服众。” 槐序说:“真人可以镇守一城,除了同级的真人,无人敢在明面上挑衅其威严。倘若真人逝去,市井江湖的大师们,应对邪魔外道之流,便显得太过乏力。” “千机真人呢?”安乐看向迟羽,却见她摇摇头。 “真人亦有职责需要完成,平日也需劳心劳力,若非足以危害苍生的大祸,不会轻易出手。” 烬宗的其他真人亦是散落世间各处,各司其职,各有各的任务。 安乐因此忧心忡忡。 槐序所讲的故事恰好解答她近几天的诸多疑惑,云楼的规矩从何而来,云楼所缺的是什么,她如今已经完全知悉。 可知道的越多,反而越害怕。 这俨然是一副祸乱将起的架势,似她们这种小角色,普通人家,也不知会不会被波及。 再看槐序,明明他知道的更多,却依旧镇定自若,和往常没什么分别。 不,倒不如说,槐序兴许就是因为知道太多,所以才会这般冷漠疏远,难以展露笑颜。 任谁知道自己其实坐在即将爆发的火山口,恐怕都笑不出来吧。 他过去的经历又那样的凄惨,半天好日子也没过成。 着实可怜。 “槐序,你不觉得害怕吗?”女孩问他,却得到一个诧异的眼神。 “谁,我?”喰主槐序茫然的指了指自己。 他害怕什么? 云楼城最大最恶最极端的恐怖分子,不是已经选择从良了吗? ------------ 第32章 送信(3k) 害怕? 谁? 我吗? 喰主槐序茫然的指了指自己。 赤鸣,你问我害不害怕? 你问? “我更讨厌你。”槐序指指地面,女孩往后退出几步,嘟着嘴无辜地看着他。 “我难道是什么穷凶极恶的怪物吗?” “你比邪魔还讨厌。” 安乐以手掩面,表情悲伤,装作要哭哭,‘哽咽’着说:“真没想到,槐序你竟然把我当成这样的人!” “太伤心啦!” 槐序不理会这个戏精,看都不想多看两眼,背着挎包就准备去送信,却被迟羽叫住: “槐序。” 他回头,平静的看着迟羽,却见她抿着嘴唇,眸光如水,不敢与他对视,看着别处犹豫片刻,柔声说:“路上小心。” “……你们几个也是。”她立刻补了一句。 槐序没有回应,转身就走,单薄纤瘦的黑色背影很快没入人流,看不见踪影。 其他几人也与迟羽道别,高高兴兴的背着挎包去送信。 迟羽孤零零的站在原地,向着远处眺望一阵,也去工作。 警署前的白色广场聚集着人群,乌泱泱的一片人头挤在一起,七嘴八舌的说着话。 剃头匠挑着担子问人要不要理发,屠夫赤着臂膀满身肉腥味,渔夫打着哈欠像是没睡醒,戏班子也来凑热闹拉客,拍电影的导演拉着警员问能不能在这里取景。 有人捂着大衣趁机推销各种花哨物件,有人甚至见缝插针开始原地摆摊,还有孩子问能不能进楼里看看……干什么的都有。 年轻的和年轻的站一块,年老的和年老的站一起,相熟的聚成一团,冤家互相嫌弃,劳累半天的汉子们抓着机会休息,吧嗒吧嗒抽着烟,一股股灰色烟气向上飘起。 这些都是附近住着的居民,被叫过来听警署的宣传。 “你是灰烬物流的信使?” 槐序路过这里,却被人叫住,稍稍驻足,平淡的回了一声:“嗯。” 年轻的警员走过来,热情的说:“这会忙不忙?有没有兴趣听听我们的宣传?等会讲完,还会给听众发米面鸡蛋,要是不忙,可以来领一份!” “有工作。” “啊,抱歉抱歉!耽搁你的时间了。” “小楚!”一个中气十足的威严女声呵斥他:“回来维持秩序,不要打扰人家工作!” “来啦,秋秋姐!”年轻人朝槐序歉意的笑笑,转身回去。 “工作时间要称职务!” “是!白长官!” 槐序忽然回头,隔着人群向声音的来源望去,却见一位黑发红瞳的龙女正训斥后辈,腰间佩剑,身着类似飞鱼服,却更加现代化的黑色袍服,英气十足。 ……白秋秋? 也对,她是该在这里。 他静静地站在人群边缘,望着那人腰侧的佩剑,下意识伸手按住胸口右侧。 那里并没有伤疤。 警署的第一任署长走到人群最前方,轻轻咳嗽一声,嘈杂的人群顷刻间安静下来。 负责维持秩序的警员们也投入工作,确保现场不会突然生乱。 宣讲正式开始。 黑发红瞳的龙女回望一眼,恰好与槐序对视,眼神平静,带着审视的意味。 看清槐序的容貌,她眨眨眼,眼眸微微瞪大,闪过一丝惊艳,却来不及多看,就听见署长已经开始讲话: “感谢诸位的支持,我是云楼警署的第一任署长。” “无规矩不成方圆,有法度,有秩序,日子才能过得去……不过,云楼旧有的规矩,自今日起,便要变上一变,当以九州律法治世……我们吸纳一部分民间的杰出人士,承诺逐步收编旧有的编外人员,解散非法的暴力团体……” 场地并不安静,争吵、谩骂和讨论声都有。 她再回头看去。 少年信使转过身,消失在人群深处。 已看不见踪影。 初级信使正式投入工作以后,每个月就会开始根据工作量和工作内容发放薪酬和各种福利,安乐为此可是高兴了半天。 他不缺这点钱,主要看重的是‘贡献点’。 这是由千机真人提出的制度,每个信使都可以通过工作来积累贡献,根据不同的信使等级开放不同的兑换权限,兑换各类修行法和法术,又或者一些修行资源。 烬宗对于戏法非常慷慨,哪怕是初级信使,每个月都可以学习一门。 但道术及以上的法术,就需要用贡献来兑换。 避免泛滥,也避免好高骛远。 他有几门看重的法术,就需要用工作积累贡献,然后去兑换。 而且信使的职业注定他需要到处奔波,可以更好的寻找事件,汲取劫气。 所以对于这项工作,还算有一点动力。 · 分到他手里的信件有十六封,大多都分布在警署向北一点的区域内。 有的在巷子里,有的挨着大街,倒也很好找,就是需要规划一下路线,免得跑太远。 下午还未过半,他就已经送出去十三封信件。 没遇见什么波折。 所有人都在关注警署建立的问题,到处都在讨论这个突然出现的‘变故’。 其实警署的建立并非‘突然’的事情,早在很久以前就有风声,帮派的高层,诸如北师爷一类的人物都是知情人。 只不过,大家都已经习惯云楼旧有的规矩,哪怕风声一天比一天真实,哪怕警署的大楼一夜间拔地而起,没有彻底确定以前,他们还是在维系往日的生活。 直至今日。 “……柳巷。” 槐序在巷口驻足,见两侧各种着几颗柳树,又看看第十四封信件的地址,迈步走进巷子深处。 拐过两个弯,便有一户人家出现,院门低矮,门前种着梨树,通往院内的小路洒满落叶,也不见有人打扫。 院门没关。 槐序站在门口喊了一声,没人回应,径直走进去。 很小的院子,没有铺地砖,是黄土地,一进门先看见影壁,然后看见院中的石桌,角落种着一株榆树,各个房间的门都开着,地上乱糟糟的没人收拾。 有个女人坐在石桌旁边,轻轻哼着歌,摇晃着怀里的襁褓。 好像是在哄孩子睡觉。 槐序轻手轻脚的走过去,绕到女人面前,把信件递过去,轻声说:“有你们的信。” 女人没有搭理他,还是看着怀中的襁褓。 她的头发被梳成端庄的发髻,衣服是寻常的蓝格子衫,洗的很干净,胳膊紧紧抱着怀里的孩子,轻柔地摇晃,黝黑的眼睛透着宠溺和喜爱。 眼白却有许多血丝。 “有你们的信。”槐序轻声重复,把信递到她的视线内。 女人还是没有反应。 她坐在石凳上,微微弯着腰,轻柔的,用常人几乎听不清的小声念着:“阿宝阿宝,快快长大……阿宝阿宝,茁壮成长,像小树一样,要长得又高又大。” “有你在家,老了就没人欺负爹娘啦~” 槐序看着女人怀里的棉布襁褓,却没看见孩子的脸蛋。 女人也并不理会他。 只顾着哄孩子。 “抱歉。”他伸手轻巧却又迅速的扒了一下襁褓的边缘,让孩子的脸露出来。 ……是个塑料娃娃。 女人坐在院子里,不知多久没有睡过,满眼血丝的抱着一个塑料娃娃,将它安稳的护在怀里,温柔哄它入睡。 即便看见有人过来,她也没有丝毫的反应。 母亲还在哄孩子睡觉。 槐序沉默着,手里还捏着那封信。 他站在女人旁边,微微弯着腰,目光幽幽的看着她幸福的,将孩子抱在怀里,哄它入睡。 即便那只是一个没有任何灵性的塑料娃娃。 也没有任何懈怠。 那柔软的臂弯是世上最好的摇篮,可是躺在这摇篮里的,却并非婴孩。 “你是谁?!” 门口有人提着刀走进来,大吼着:“你干嘛来的?离她远点!” 槐序应声看去,有个中年汉子正站在门口,中等身材,像是刚干完活回来,脸上的灰都没擦掉,手里提着一把长长的大刀,正指着他。 “信使。”槐序捏着信件向他展示。 那人看清槐序的衣服,顿时松了口气,歉意的作揖行礼,然后招招手,示意到外面讲话。 槐序最后看一眼那个抱着塑料娃娃的母亲,跟着那人走出院子。 他不是这家的主人,只是邻居,男主人的舅舅。 刚刚听见动静,以为有贼人要对女人不轨,慌忙提着刀就冲进来。 “她为什么抱着一个假娃娃?”槐序问了一个他猜到答案的问题。 邻居先是沉默,被太阳晒伤的发红脸庞微微发皱,看着槐序这身信使的衣服,觉得他兴许能帮点忙,遂叹着气说: “她……她是个当妈妈的,她以为,她的儿子还在。” 他简单的讲述了这一家人的故事。 夫妻俩是同一条街里住着的孩子,从小就在一起玩,长大后顺理成章的结了婚。 丈夫出门为人做短工来赚钱,妻子做些针线活,操持家务,日子起初过得很不容易,需要东借一点钱,西借一点钱,拿债务还债务,才能勉强活下去。 因此头些年一直没有孩子。 直到近些年,状况稍微好转,好不容易才怀上一个。 那是个很可爱的孩子。 会拉着妈妈的手叫妈妈,会拉着爸爸的手叫爸爸,也会叫叔叔婶婶舅舅…… 或许长大后会很顽皮,但是,至少现在很可爱。 所有人都很爱他。 ------------ 第33章 丢娃娃(3k) 直到有一天。 孩子丢了。 当父亲的丢下工作到处去找。 当母亲的起初也跟着找。 后来实在找不到,她突然就变成现在的这个样子。 坐在院子里,不哭也不闹,不知道吃饭也不知道换衣服,整天抱着一个假娃娃,以为孩子仍在她的怀里。 她要哄孩子入睡。 她说,孩子肯定是被吓到了,所以才一直不愿意去睡觉。 “我没什么文化,也讲不出什么感人的话。” 邻居表情麻木,淡淡的说:“事情大致就是这样,没什么稀奇的,很常见的事。你要是有心,可以帮忙问问。” “如果能找到,这家人会很谢谢你。” “信,可以先给我,等他回来了,我再转交给他。” 槐序却指向邻居身后,通往院子的小路,问:“那个人是吗?” 邻居转身看去。 黄泥小路落满枯叶,形销骨立的男人低着头,脚步踉跄的一路‘飘’过来,衣裳不知多久没有换过,蓬头垢面的也没有打理,眼窝深陷,眼神浑浊。 毫无生气。 “是他。”邻居说。 “真是个死鬼哦,都劝过多少次了,最后还是把自个弄成现在这烂样。” 那人没有看见他们,还在低着头走路。 “阿力!”邻居喊他一声:“有你嘞信。” “我……我嘞信?” 那人一抬头,看见家门前的信使,迈开步子跌跌撞撞的奔来,快跑到近处,却被凹凸不平的土地绊倒。 他趴在地上,没能顺利站起来,喘着气,缓了好一阵,干瘦的胳膊撑着地,想爬起来,赶快过去信使身边看看。 一封信却被递到他的面前。 “拿着吧。”槐序平静的说:“跑那么慢,干嘛还要跑?” “信又不会跑掉。” 他讪笑着,却没有伸手接过去,而是卑微的恳求:“善人,能不能,能不能帮忙,念念写的什么?” “我不识字。” 槐序保持着递信的动作,凝视着他。 此人抬着头,眼神闪躲,却又时不时渴求的看着信使。 作为一个孩子的父亲,他显得太瘦,肋骨和脊梁都清晰可见,脸庞黧黑,眼神却透着一种干渴,像是在渴死之前,想要喝到一点水分的人。 见槐序没有回答,他以为是不同意,便伸出手想把信接过去。 邻居也赶忙跑过来打圆场:“哎呀,阿力啊,人家信使多忙啊!你找阿伯给你读读嘛,干啥还非得麻烦人家?” “快快点,把信拿走吧!” “实在抱歉啊,他是昏头了……” 阿力伸手捏住信的边缘,扯了一下,却没有扯动,反而被对方扯回去。 他们两个人立刻把心提到嗓子眼。 可槐序却什么也没说,当着他们的面把信拆开,瞥了两眼,然后把信纸递过去。 他平淡的说:“没找到。” 洋洋洒洒几千字的长信,抛开那些安慰、劝解和开脱的话,最重要的就只有这三个字。 “没,没找到?” “没找到。”槐序重复。 “哦,那就,那就没找到吧。”男人没接信纸,一点点低头,把脸埋进土里,抱着头,身子抖动了一阵。 好像是在哭。 可是听不见哭声,也没有呜咽,就是在不停的发抖。 花白的头发被扯下来几根,瘦弱的身体颤抖着,像是一根在狂风暴雨里抖动的竹竿,不知何时就会断掉。 隔了一阵,突然停止抖动。 再抬起头,他也没有落泪,睁着麻木的眼睛,悠悠从地上爬起来,衣服上全是土,也并不拍打。 接过信纸,一步一步的走回家里。 邻居为他解释:“哎呀,他这是,这是昏了头了,请别和他计较啊。” “谢谢您过来送信。” 槐序朝院内看了一眼。 男人丢下信纸,去为妻子整整衣裳,梳梳头发,又取来清水和毛巾,细致温柔的为她擦擦脸。 难怪一个疯女人会装扮的这样整齐。 原来是有人爱她。 可他自己却是个腌臜模样。 “他对老婆可好啦。” 邻居叹着气:“但是他还能好多久呢?找一个娃娃,找的自己成了这幅样子,都劝过他不要找了,不要找了——他就是不听!” “再这样下去,估计哪天他就回不来了。” “您要是有心,求您帮帮忙。” 槐序转身离开,冷冷的丢下一句话:“没兴趣。” 他今晚,要忙着去突袭窝点。 ……没空找孩子。 少年瘦削纤弱的黑色身影一步步向前走去,没有回头,很快就消失在黄泥小路的拐角。 邻居麻木的看着槐序离开,又转头走进院内,看着阿力还在给老婆擦脸,过去劝他: “你歇歇吧!一会不擦也没啥事!” “哎呦,晦气啊,瞧着你这样就觉着晦气——赶快滚去吃点东西,别死院里了!” “要是没东西可吃……” “我家里倒也有点吃剩的窝窝头。” · “丢了?”迟羽茫然的看着老太太。 “是啊!”老太太抓着她的手,眼圈通红,声音颤抖:“昨晚我去墓地找她,没找到,一路问人,听说她去过兴盛楼,又从里面跑出来,后来就再也没人见过!” 迟羽微张着嘴,眼神茫然,不知该如何作声。 当年她和朋友们一起去附近的一座岛上工作,却在半途遭遇袭击,迫不得已在海上开战。 又因为敌人的法术影响,几人被分散到各处,迷失方向又遭受围杀。 传讯求援,千机真人却在路上也遇到埋伏,晚到一会。 最后活下来的人只有她自己。 其他人尽数葬身汪洋,尸骨无存。 这些年她一直都在把当信使的钱寄给朋友们的家人,帮她们改善生活,又托人去照顾着,防止出事。 大部分人都并不怨恨她,甚至反过来安慰她。 但迟羽一直认为那就是自己的责任,如果她当时可以更强一点,如果她可以意识到危险,如果她能够更早的求援,如果她们当时没有接受那个工作……或许她们就不会死。 那个孩子,朋友的妹妹‘莫挽心’,也有类似的想法。 凭什么死在海上的是她的姐姐呢? 凭什么最强的人都死了,你一个后辈,一个精锐,一个真人的女儿——你却能活着回来? 莫挽心从不接受她的好意。 即便奶奶也并不觉得这是迟羽的过错,甚至每次迟羽上门都会去安慰她,莫挽心也会以讨厌的目光始终盯着她。 明明生活条件并不差,有一位中级信使常年的资助和照顾,一位灰烬信使曾留下的财产,即便不去工作,也足以让莫挽心以普通人的身份安然度过余生。 但那孩子就是不在意自己的形象,故意把生活过得很艰难,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是常态,好像要用这种方式来报复什么。 很愚蠢。 对于迟羽这种人却很有效。 她每次出现,对于迟羽来说都像是一个亡魂,一个恶鬼,眼神是刺进胸膛的刀子,不断提醒当年的旧事。 你的朋友们都死啦! 她们都死在同一天,死在你的面前! ……你为什么还活着? 越是在乎那段来之不易的友谊,就越是会被刺痛。 对于迟羽来说,那是她人生里唯一的友谊。 这种行为简直就是在一遍遍的凌迟她。 就连莫挽心的奶奶也受不了这种方式,对于一个老人而言,这种行为同样是在本该逐渐迟钝的伤口上揭开血痂,再一点点的撒上生疼的盐粒。 因此没人喜欢这个孩子。 但是作为长辈,奶奶也不想再体验一次丢掉孩子的痛苦。 白发人送黑发人这种事,有一次就足够毁掉整个人生了。 “我会去找找她。”迟羽呢喃着,目光空洞。 她本就暗淡的耳羽几乎完全失去光泽,火红的眸子透着深深地疲惫与哀伤,那种孤寂的感觉在她的身上越发浓郁,好像栖居独木之上忍受雨淋的孤鸟。 朋友很爱她的妹妹。 以前她们曾围着火堆在深夜里闲谈,外面大雨磅礴,而她们就像一群依偎一起相互取暖的小鸟,叽叽喳喳说着过去的那些令人暖心的事情。 一个可爱又听话,总是围在身边‘姐姐姐姐’叫个不停的孩子,自然经常被提起。 朋友会炫耀式的说:“哎呀,我的妹妹多可爱啊!改天我们回去,一起看看她!” 当时莫挽心确实是个很可爱的孩子。 迟羽记得第一次见到莫挽心,那孩子还会拿出珍藏的糖果,甜甜的笑着,也叫她姐姐,请她挑一个来吃。 丸子头很可爱,肉嘟嘟的笑脸也很可爱,总是带着笑容,热情开朗。 如果朋友有遗愿的话。 迟羽认为一定是让她照顾好妹妹,照顾好年迈的奶奶。 所以。 她会想办法把那个孩子找回来。 哪怕找回来以后,一个失去姐姐的孩子仍然怨恨着她。 她也不想,让朋友觉得信错了人。 “谢谢,谢谢你!”奶奶强忍着悲痛,握着迟羽的手,安慰她:“孩子,你也不要太难过,这件事是我的过错,我当时先回家了,是我没看住她。” “我知道你一直很在乎当年的那件事,但是,我,至少我,一直都没有怨过你。” “那件事本就不是你的过错。” “孩子,向前看看吧,不要沉进下雨的海里!” 迟羽没有听清老太太后面在说什么,只觉得世界很空洞,海面好像一直在下雨。 她浑浑噩噩的告别,托人去找父亲千机真人报个信,请他找几位擅长寻物找人的信使。 有一位真人愿意出面,应该很快就能把人找到。 至于她自己,虽然也很想立刻跟过去看看,但她心里也清楚自己还有其他的职责需要完成,决不能随意擅离职守。 她是前辈。 后辈们等着她在约定的地点,一起汇合。 前辈要保护后辈的安全。 · “……你不会看路吗?” 她在拐角撞倒了槐序。 ------------ 第34章 笨拙的小鸟(3k) 槐序送完最后一封信,步伐沉稳的快速走向汇合地点。 一路上,他像是有些心事,时而看看天上的流云,时而看看街上嬉闹的小孩,偶尔又留意一些摊贩,逐渐就开始走神。 有一家人新添了孩子,正在街上放鞭炮,噼里啪啦的一阵响,街坊邻居都在看热闹。 年轻的父亲腼腆的被一群长辈围着贺喜,止不住的笑。 槐序下意识扭头看了一眼。 再回头望向右边,突然看见一抹熟悉的火红耳羽,其主人眼神空洞失落,好像有什么心事,纤弱的仿佛出现裂纹的薄冰,随时都会彻底破碎。 迟羽步履匆匆的冲过来。 他愣了一下。 ‘咚!’ “……你不会看路吗?” 迟羽只觉得胸前好像撞到什么东西,回过神一看,却见纤瘦的少年跌坐在地上,被撞得不轻,撑地的手都破了皮,红瞳冷淡又厌恶的盯着她。 她把槐序撞倒了。 作为前辈,刚想着一定要认真保护后辈,转头就因为走路有心事,把后辈撞飞出去。 “槐序?”迟羽慌忙走过去,伸手想把人拉起来,却被他拍开手。 “别碰我。”槐序自己站起来。 他走进街上的一家店里买了些水,聚拢水团,以极其精妙的手法同时施展浣衣和洁身,细致的清洗一遍。 至于手上的伤口,也并不碍事,只是破了点皮,很快就能愈合。 换个普通人,迟羽刚刚那一下估计得给人撞成骨折。 她到底在干嘛? 走个路连有没有人都不注意? 而且她分明已经看见我了吧? 故意的吗? 没过多久,街上就出现一个冷着脸的黑发红瞳美少年,头发像是刚洗过,还有几分湿意。 旁边跟着一位手足无措的冷美人,总想搭话,却一直被少年讨厌的眼神堵回去。 “槐序,我……” “不要和我说话。” 槐序冷淡的说:“我不接受你的解释。” “抱歉。”迟羽叹着气,她也没想到自己会是那种反应。 她在拐弯之前就察觉到有人。 不知为何,看清是槐序以后,她下意识的反应不是躲开,反而急切的向前走,想要靠近他。 就好像溺水时想要抓住一根稻草。 但她没有伸手。 于是稻草就被笨拙的小鸟撞倒了。 “我不接受道歉。”槐序说。 “……我请你吃蛋糕?”迟羽试探性的问:“你应该,也喜欢吃那一家的蛋糕?” “我是在丢垃圾。” 迟羽声音沉闷:“你很讨厌我吗?” “对。” “所以,你把晚餐当做垃圾来丢我?” “是又怎样。” 迟羽认为已经抓住聊天的脉络,立即说道:“那么就说明,你当时已经看见我,不是随便丢弃垃圾。如果蛋糕是你的晚餐,说明你其实还是喜欢吃甜品。” “所以,我可不可以请你一起去……” 槐序反驳她:“我不喜欢吃甜品,那些该死的糖分只会让人变得软弱,你明白吗?它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只会让人变得软弱!将痛苦和悲伤的情绪暂时转移!” “但实际上,只要问题还没有被解决,只要还没有走出那个夜晚,噩梦还是会到来!” “吃甜品只是一种逃避!人类可悲的肉体,会让你在摄入甜味的瞬间,误以为得到幸福!” “谁会喜欢吃那种东西?” “软弱的,短暂的虚假幸福,谁会沉溺?” 迟羽怔怔地望着他,此刻寂静无风,少年身形单薄纤瘦,发梢还带着湿意,瑰丽的红瞳瞪着她,目光仿佛穿透人心的匕首,她在被刺穿的同时,却又从中感受到一种冰冷的,相似的孤独。 没错。 绝对不会有错。 她觉得世界是空洞的,正在下雨,波荡的海面缓缓吞没着身体,冰冷的海水漫过心房的每个角落。 可是回想起槐序在拐角的眼神,他好像也沉溺在孤独的夜晚,那种眼神悲哀的好像整个世界都把他抛弃,让人想要把他拥到怀里去安慰。 她当时的本意绝非冲撞,而是想要拥抱,湿漉漉的雨天里,让两只孤独的鸟儿依偎着取暖。 但是,她没有伸出手。 现在去伸手想要拥抱,也为时已晚。 心已经藏在高墙之后。 “但是,就算是虚假的味道。”迟羽眸光低敛,神色哀伤:“至少也能让人不那么期盼雨天。” 她好似雨中孤零零的鸟。 就连所说的话也莫名其妙。 明明应该回答甜品的好恶,糖分对人来说是怎样的必需品,可她却没头没脑的聊起是否期待某种天气。 但迟羽却相信,槐序或许能够理解她的意思。 从初次见面开始,他就仿佛心有灵犀,每次都能准确的知晓某些事情。 还有刚刚的那番话也是,明明按照他平时那种不坦率的性子,只需要回答‘不喜欢’、‘讨厌’或者‘那根本就是垃圾’一类的话,完全足以搪塞过去。 可是他却没有那样说。 迟羽认为槐序一定知道她喜欢吃甜品。 她每次认为不顺利,遇到某些事情,开始期待在雨天去哭泣,就会学着前辈教她的办法,去吃一些带有甜味的东西。 ‘不开心,就去吃点甜的。’ 每次摄入甜食,心情也确实会变得愉快。 根据一些高人的说法,原因似乎是与人的肉体有关,从人的祖先第一次尝到甜味开始,对于糖的渴望便开始遗传。 但是。 甜味和幸福有直接的关系吗? 如果是你的话,应该可以理解吧? 我为什么期盼雨天。 “你蠢得像个树上的笨鸟。”槐序冷冷的丢下这句话,转身就走,不再搭理迟羽的任何言语。 他大致猜到迟羽遇到什么事了。 也清楚她在想什么。 她和赤鸣完全就是两个极端。 这个总是活在状况之外,总是犹豫,总是悲伤,总是脆弱的随时都会破碎的女人…… 真让人讨厌。 每次她出现,总要让人心情不愉快。 和她交谈,一旦不小心稍微深入,就好像走进一场空旷寂寥的海边的雨。 迟羽跟在槐序身后,默默地看护着他的背影,她有很多话想交谈,对别人说话的欲望前所未有的高涨。 可是她又知道自己其实不能说太多。 要么是状况之外,说错做错。 要么就会破坏别人的好心情。 没人喜欢一直听别人诉苦,哪怕她说话的声音很轻柔,一个标致的冷美人说着柔弱又脆弱的话,很容易让人怜爱,可一旦稍微产生认同,也只会感觉不舒服吧。 毕竟安慰别人真的很累。 两个人沉默的回到汇合地点,各有心事。 “槐序!”安乐高兴的扑过来,却被槐序下意识闪开,退到两米以外。 女孩也并不觉得意外,高高兴兴的讲着自己的见闻。 有一家人的孩子出生,给每个路过的人都发了一点糖果,她也领到几颗。 两个老人收到孩子寄来的信件,他们不识字,所以托信使念一念,孩子说他在九州本土过得很好,在除夕之前会回来看望老人,同时问询他们想要什么礼物。 独居在家里照看孩子的妻子收到丈夫的来信,男人在军中得到赏识,担任一位姓史的长官的亲卫,得到批准,过段时间便有空闲归家几天探望妻儿。 劳碌半天的泥瓦匠抽着旱烟,笑骂着学堂里的儿子寄来的成绩单,说他比老子有一点出息,但不多。 还有人从信里找到一枚来自西洋的金币,是远赴海外的朋友前往伊甸教国旅行,寄给他的纪念品。 最有趣的是一位学者,读完同行寄来的信,马上骂骂咧咧的抽出笔就写了一封回信,警告对方不要跑到云楼抢他的饭碗,老实在西洋呆着当顾问。 除此以外,就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了。 问候身体,问询家里的变化,有没有想念家人…… 吕景和贝尔没多久也哼哼哈嘿的跑回来,两个精壮的小伙边跑边练。 一边跑步,吕景还在不停的给贝尔灌输‘俺妈说’的各种道理,要求他以九州的标准成为九州的好人。 他们两个倒是没遇见什么新奇事。 只有一件小事。 路上遇见有个拉货的老伯上不去坡,他俩过去顺手帮帮忙,轻松的就把板车推上去。 “这就是修行的意义。” 吕景得意的说:“俺妈就是这样教俺的。” “黎民苦殊,水火容身,君子如珩,羽衣显耀,当持正守节,以正为衣,否则羽衣华矣,空有其光,君子徒其名……” “这都是俺妈逼着俺背的啊!一边念,一边还要抽俺屁股!” “好人。”贝尔咧嘴傻笑,四指并拢握紧,大拇指指着自己。 不多时,楚慧慧也送完信回来。 听完几人的经历,她只觉得人间疾苦悲欢真是复杂。 明明都是在西坊送信,有的人啥也没遇见,有的人喜忧参半,有的人全是有趣的好消息。 可她遇见的却全是悲剧。 有几家人的孩子丢了,全家人都沉溺于悲伤的气氛,老人痛苦,夫妻痛哭,亲朋好友戚戚然。 有的甚至还在吵架,互相推卸责任,互相指责,几乎要动手打起来。 碰见一家人正在举办葬礼,把信送过去,在场没几个识字的,就有人请她读一读——结果人家刚死了母亲,信里却让他赶快去见重病的舅舅最后一面。 她当时真后悔自己学了【巧舌如簧】。 要是依旧结巴,说不定还能推脱一下。 还有就是关于警署的问题,不少人都对这个突然出现的东西非常忧虑。 ------------ 第35章 钓鱼打窝(3k) 人与人的悲欢并不相通。 有的人依赖帮派而谋生,以为能像父辈一样靠着这个行当继续生存,体面的维系着‘云楼的规矩’。 可是一日之间,饭碗突然不保。 成了编外的民间人士。 楚慧慧遇见好几家人都是一副风雨欲来,屋房将倾的戚戚然之色。 总能在闲谈的路人或是各种摊贩,以及人群里听见有关于警署的问题,旧有的规矩的问题,还有新的律法能否保护他们的利益。 联想到槐序之前所说的内幕。 野蛮的习惯法能够正常运转,缔造出整体上欣欣向荣的平稳局面,完全依赖于一位有较高道德的强者能够压制全局,将习惯法化作不可逾越的界限。 强者只要仍然具备通杀所有人的武力和维持习惯法运转的较高道德。 即便是粗陋野蛮的帮派,也只能被迫展现出‘文明’的一面,温驯的顺从其意志而前行。 可是如槐序所说。 真人即将逝去。 悬在所有人脖子上的一口铡刀,忽然要移开一会。 最近云楼的失踪案,孩童丢失,还有各种频发的案件…… 楚慧慧总觉得云楼好像要完蛋了。 “别想太多。” 迟羽劝解道:“这不是你能决定的事情。” “好,好的。”楚慧慧叹息,感觉有时知道的太多也不是好事。 如果她不知道这些内幕,或许还会以为警署的到来是件好事,帮派即便有些冲突和内讧也不会太严重,云楼应该会波荡一段时间,不过问题也不会太大。 哪知道这是山崩的前兆啊。 “不要变成被钓起来的鱼。”槐序淡淡的说:“你只知道一部分消息,不知道全貌,在这里忧虑只不过是内耗——不如踏实修行,稳步提升自我的能力。” “全,全貌?” 几人都看向槐序,但他却并没有解释的意思。 他只是淡淡的提醒:“真人还没死呢。” 吕景恍然大悟,一拍大腿,旁边的贝尔‘嗷’的一嗓子,疼的跳起来。 “俺懂槐序的意思了!” 他说:“顶头老大还没死呢,你就直接开始想人家死后的事情了!” “你把老大想死了啊!” “只要真人还活着,就好像锅上有个盖子,里面关着的癞蛤蟆断然是不敢跳到灶台上来!最多在锅里偷偷摸摸的做点小动作!如果想跳上灶台,一定会被打死!” 安乐若有所思:“也就是说,这种风雨欲来的局势就是刻意营造出来钓鱼的饵,故意散播消息,让大家以为处理不了,为的就是给警署和新秩序清扫垃圾。” “如果谁真的敢在这段时间跳出来,反而会被‘昏昏老矣’‘提不动刀’‘即将仙逝’的真人直接杀掉。” 云楼的真人要的就是这种氛围。 像是楚慧慧这样想的人越多,打窝就越顺利,指不定就能钓起来几条大鱼。 “这样是不是太残酷?” 安乐问:“一定会有人被波及的啊,没干过坏事的普通人也会受到影响。” “这是很正常的选择。”槐序平静的看着她:“一个快死的人,下达的决定不会像他年富力强时考虑的那样周全,他没有精力,也没有能力慢慢的等下去。” “趁着千机真人还没有离开,自身没有死去,两位真人同时坐镇云楼,如此才能确保有余力清杀邪魔。” “再晚一些,他就真的要死了。” “还有,赤鸣,你只是个信使,老实本分的送你的信去,不要掺和到这些事里。” “又在关心我。”女孩笑着说:“烬书的修行不就是要吞吃劫气嘛?不入劫,不为苍生渡劫,又怎么能助益修行呢?” “你一定也是这样想的吧!” “……好高骛远。”槐序冷哼:“小心被钓起来的鱼拖进水里淹死。” 他讲一讲云楼的内幕,就是想让这家伙知道现实有多残酷多危险,不要去胡乱掺和这些事。 哪知道她居然还想主动往火坑里跳? 连标准级都没摸到边,就开始考虑真人的问题,就好像看个新闻就以为自己也能搅动风云,力挽狂澜——未来说不定能行,可现在也太远了。 她姐姐回来之前,她死了怎么办? 槐序有点后悔过早的给她讲述云楼的内幕。 可是讲也讲了,又不能把话撤回去,就算现在不讲,她以后也会自己知道。 只能尽量让她不要自己胡搞了。 今晚试着教她如何杀人吧,提前适应以后的动乱。 如果是赤鸣的话,应该会学的很快。 顶多需要克服一下心理问题。 槐序瞥了一眼迟羽。 她忧虑的眺望着远方,火红的眼眸透着前所未有的疲惫和脆弱,发觉视线,又看向他,眼神疑惑。 某人很喜欢在雨天去海边淋雨,还不带伞,觉得这样就不会被人发现她其实是个很喜欢哭的小哭包,没有半点前辈的样子。 但今天显然是去不成了。 今天是个晴朗的白日,并非雨天。 如果没记错的话,她那个朋友,好像是叫什么……莫挽心? 看她这幅表情,这种失魂落魄的状态,昨晚她那个朋友该不会没有回家,而是被人拐走了吧? 有千机真人出面,找几个擅长追踪的信使,很快就能找到。 前世也没出什么问题。 应该用不着他费心。 他今晚要忙着突袭几个比较弱的人贩窝点,干掉一些恶人收集修行资粮,没空帮忙找什么孩子。 日常修行速度实在太慢了,根本拼不过赤鸣。 必须想办法吞吃劫气。 趁着云楼真人还没死,最棘手的那群家伙没跳出来,他得赶快汲取劫气,完成修行初期的发育。 “先回去吧。”迟羽想抽出空去找人。 但她作为前辈,目前最优先的职责是看护后辈们的安全。 在工作彻底完成并解散之前,她不能随意离开,更不想因私事而影响后辈们。 几人回到烬宗,完成第一天的登记便各自散开,准备回家。 迟羽急匆匆的离去。 她想赶快去找找朋友的妹妹。 槐序也跟着回到北坊,打算先进行一番准备,确保今晚的突袭行动不会失利。 他的院子还在修缮,匠人们向他汇报今天的工程进度,然后问询了一些意见,继续去工作并完善细节。 街上又新拉过来一些建材。 邻居们也逐渐适应,有一些人开始坐在家门口观看修建的过程,他回来的路上,还有人向他问好。 三山也来了一趟。 他是代替赤蛇而来,提醒槐序注意安全,如果朋友和关系较近的人里有普通人,没有修行过,尽量减少外出的频率,不要去人员稀少的小巷和下坊。 帮派内部对于警署的事情有些分歧。 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不可避免的未来,帮派的时代只是临时的应急之举,能够延续至今完全是仰赖真人没有抛弃他们。 可是真人即将逝去。 有些人不甘心被彻底取代,失去原来拥有的权力。 “还有的人早就开始在背地里搞小动作。” 三山神情沉重的说:“我们原本以为,我们作为催债人,就已经是整个帮派最黑暗,最血腥的一部分,但有赤蛇老大的带领,我们还是愿意遵守云楼的规矩。” “没想到警署的事情彻底确定以后,帮派里居然发现……有些人竟然在和邪魔外道搅在一起。” “他们以为老人们已经彻底老了,以为我们拿不动刀。” “可是,云楼的规矩就是规矩,一辈子都在遵守的规矩,老一辈定下的铁律——只要我们还活着,云楼的规矩,一天也不能坏!” 三山走后,北坊又有一批人过来到处宣传。 帮派的人走后,新警署的人又来北坊一趟。 警署的人走开,又有烬宗的信使登门,问询初级信使有没有需要挪到驻地里受保护的家人。 钓鱼的饵料给的特别足,简直就是成吨成吨的往云楼城这个小湖里砸,钩子又直,饵又咸——要不是前世被钓过一次知道内幕,他可能还真就信了。 什么风雨飘摇? 都是钓鱼的假象! 谁信谁要挨揍。 谁晓得他前世以为老真人已死,诸般乱象无可挽回,他已在云楼天下无敌—— 结果一扭头发现老真人和赤鸣就在身后安静听他宣言的感觉。 还好他技高一筹,以一敌众不落下风,反败为胜。 要不然就真的沦为笑柄了。 如今云楼最大的祸首已经从良,也没有玩家出来一起搅风搅雨,他倒是要看看,谁会跳出来当那条挨打的鱼。 没有几分真本领,咬钩的下场只能是横死当场。 槐序收回思绪,走出旅馆大门。 “儿啊!我的儿啊!”有人在街上狂奔,看见他,驻足急切的发问:“有没有,有没有看见一个小孩子?五六岁那样,瘦瘦的小孩,穿的是灰色的布衫!” “……没有。” 那人急匆匆的离去,又在附近寻找。 槐序收回目光,运起法术【夜影】,身形于黑暗之中完全消失,连一点轮廓都看不见。 走了几步,也没有传出任何脚步声。 准备就绪,开始行动。 ------------ 第36章 正义的举报(3k) 西坊,警署。 白秋秋坐在窗前,读着北坊和西坊送来的卷宗,里面记录着云楼过去依照习惯法处理过的大小诸事。 她坐姿极为端正,臀部恰好坐着凳面中间,腰背形成一个健康优美的曲线,双手捧着卷宗,黑色龙角斜指后方。 夜色已深,她却不觉得疲惫,借着器伥发出的昏黄光线,红瞳专注地阅读着卷宗上一行行潦草的字迹,读完一份,再换下一份。 除了值夜的同事,其他人下班的下班,休息的休息,只剩她和零散的几个人还在阅读卷宗。 只不过那几人的心思显然也不在云楼的诸事上,而是时不时偷偷瞥一眼认真的龙女。 “早点去休息吧。” 白秋秋瞥见有人开始打瞌睡,以命令式的威严语气说:“明天的工作还很多,不要在这里空耗精力——这些卷宗不是你们应该负责的工作内容。” “白……”有人看见长官警告的目光,忽的一激灵:“是!白长官!” 几人匆匆离去。 等到屋门轻轻合拢,最后一人也从屋内离开,白秋秋才收回目光。 她放下卷宗,悄悄朝四周望了望,确认没有人看着,做贼似的从抽屉里掏出一本九州通俗小说,又拿出一盒桂花糕。 现在是下班时间,可以稍微休息一会。 正巧最近从云楼买到一位名叫‘浅语’的新作家写的小说,讲的都是些发生过的江湖故事,情节俗套,但胜在基本功扎实,读起来倒也有一番风味。 她幼时就喜欢九州的各式糕点,自从被叔父寄养在西洋,多年来都吃不到正宗的味道。 伊甸人口味普遍偏甜,甜品更是腻的让人受不了。 这次刚回来,她就在北坊买了一盒桂花糕。 身在故土,夜深无人,一天的工作已经结束,读一读小说,再吃些糕点,很能让人放松。 白秋秋坐姿未变,以端正的姿势先把书页翻开,又捏起一块桂花糕,红润的嘴唇逐渐分开,平时总是严肃呵斥他人的小舌头已经被津液包裹,越过整齐的白牙,渴望尝到熟悉的甜味。 ‘砰’ 窗户突然被重物砸碎,她瞬息间丢下桂花糕,身形弹到屋子角落,抽出腰间的佩剑,清冽的剑光一闪,名为‘龙鸣’的宝剑已经横在胸前,警惕来者。 一捆包裹落在桌面,原先摆在桌上的一盒桂花糕被砸的粉碎。 她戒备良久,又以法术试探,却没有发现任何危险。 过去把包裹以剑刃挑开一看,内部竟然是一沓捆扎起来的纸张和一块砖头,纸上写着一行行细密的小字。 仔细一看,竟然全是某某地,某某人的罪状。 差不多五六个地点,分散在四个坊区。 ……? 来?来业绩了? 警署建成第一天,就有热心民众匿名举报? 白秋秋归剑入鞘,轻巧的跳上窗户,眺望外界的夜幕,食指与中指并拢,在眼前横着一抹,红瞳染上几分淡金色,扫视着警署外的环境。 竟然找不见踪迹? 这是什么人? 她从窗台轻轻跳下来,心痛的看着被砸烂的桂花糕,连忙把糕点收起来,小说藏起来,然后立刻拿着罪状去摇人。 警署顷刻间便如同炸开了锅。 槐序藏于暗处,瞥见白秋秋出现,嗤笑一声,身影再度融于夜色,前往下一个地点。 拐角悄悄探出红发女孩的小脑袋,四处看了一圈,见槐序消失,便再度跟上。 · 安乐夜不归宿、欺骗父母和尾随比自己小一岁的美少年的原因,得从刚回家那会说起。 当时送完最后一封信,她一眼就看出槐序和迟羽前辈之间似乎发生过什么。 两个人的心事简直都写在各自的脸上。 前辈的眼神哀伤又空洞,时不时总会想要接近槐序,却会被他用厌恶的眼神制止。 而槐序也很不对劲,在她讲述送信经历的时候,居然没有在看风景,而是一直盯着她,像是要从她身上看见别的什么人的影子。 那种眼神,就和当初在北坊大街分别时一样,令人难以忘怀。 这俩人就差说:‘在你不知道的时候,我们之间出了一点事。’ 还有槐序的手。 他的手居然受伤了。 他怎么好像刚洗过头发? 只是送个信而已,究竟发生什么了? 仔细想想的话,明明不在同一区域的前辈和槐序,为什么会一起回来? 而且问询到底发生什么,他们也不说。 回到家以后,和父母闲谈,她就开始不停的回想这件事。 总觉得以槐序那种办事毫不拖泥带水的果断性格,一定会在今晚做点什么。 如果她只是躺在床上睡觉,说不定会错过很重要的事情。 母亲就经常教育她,人生有很多选择的机会,如果认为某个选择会走向正确,那就要毫不犹豫的抓紧,不要因犹豫而错过机会,导致往后的余生去后悔。 因此她做了一个违背家教的决定。 今天上午刚见面,槐序为了堵住她的嘴,不让她一直在身边说话,顺手就把【夜影】的玉简丢给她,里面写着一种密文和某位不坦率的美少年留下的译文。 她装作提前睡觉,换上更方便行动的衣服,以【夜影】隐身躲过父母,悄悄蹲在槐序家门口,等着他出来。 尾随他。 机会不会等人。 犹豫只会败北。 今晚如果运气足够好,说不定就能帮到槐序,进而让关系更进一步,变成朋友! 果不其然,槐序与人交谈结束,就从家里出来。 他看了一会工匠们的成果,又突然看向她蹲着的位置,看了一会,似乎没有发现她,转身就走。 走了一段路,他又突然施展一次【夜影】,身影如水般化入夜色,没有丝毫痕迹留存。 本来以为要追丢了。 没想到槐序很快又再次现身。 她看着槐序进入旅馆,便蹲在门口等候,之后又见他提着东西下来,一路去了警署。 然后是眼前这座幽静的小院。 · 夜风拂动衣袍,朱红院门高耸,满街无人,本该在夜间巡视防范邪魔的值夜人不知何踪,仅有呜呜的长风刮起地上散落的纸页。 槐序向身后瞥了一眼,站到门前。 他为本次行动做了充足的准备,使用一招方便又好用的正道手段来扫清障碍。 举报。 可能干涉到这里的几个棘手人物,都被他写下罪状,举报给警署。 初建的警署渴望有实际的事迹来证明能力,证实律法的回归可以比短暂又野蛮的习惯法时期做出更好的成绩。 有警署中那群好手的牵制,定然无人可以顾及到这处窝点。 正方便他去行动。 槐序并未解除夜影,走上去轻叩门扉。 ‘笃、笃’的敲击声在夜幕中回荡。 有人在烛光里惊醒,借着器伥的光从躺椅上站起来,先去把人叫醒,五六个莽汉提着枪从屋内鱼贯而出,各处又有些精瘦的人影从房间里走出来。 今夜无云,皓月高悬。 院内摆放着一尊尊陶土的酱油缸,却只有一部分有盖子,大多都是空缸。 空气里隐约飘着一股酱味。 “怎地了?”有人自屋内走出,黧黑的大手抹抹细而狭长的眼睛,伸手抓住裤腰带往上一提,肚上的肥肉便如水浪般晃荡。 守夜的大汉没说话,指指大门。 ‘笃、笃、笃……’ 敲门声还未停止,门外仿佛有位很有耐心的客人,缓慢的,极有规律的唤醒着屋内的人。 这不是正常人敲门的方式。 每次敲击声的间隔都完全相同。 声音也如出一辙。 这等皓月高悬的夜色里,听见这样的敲门声,却让人有一种落入冰窟般的森寒。 一众莽汉提着枪,面面相觑,不敢作声。 领头的大肚汉惊悚的扭头看向屋内,堂屋正中供奉的符箓没有反应,说明不是邪魔,也并非鬼魂妖物之属。 他稍稍放心,壮着胆子去喊了两声,问询来人是谁,可知这是什么地方,何人罩着。 没人回应。 敲门声还在响起。 “云楼自有规矩!” 他厉声喊道:“警署虽立,规矩没坏!我们都只是本分的生意人,卖些酱油,未曾坏过什么规矩!” “你若是动手,便是坏了规矩,可要被共诛!” ‘笃、笃……’ 敲门声还在继续,大肚汉心里一沉,知道来者不善。 他们这里的人都练过一些粗浅的修行法,各个都是凡俗武夫里的高手,手里还拿着枪,对付普通人绰绰有余。 可是此人敢找上门来。 恐怕不是易于之辈。 “你,去。”大肚汉指了指其中一个莽汉:“去将河二喊醒,就说有人上门来挑事。” 那人慌忙提着枪走进屋内。 敲门声突然终止。 门闩忽然被什么东西一点点挑开,落在地上。 朱红的厚重大门‘嘎吱’的缓缓敞开,却不见是什么东西将门开启。 门口不见人影。 一阵长风吹着纸页飘进院内,白森森的纸张在半空舒展身姿。 不知是谁吓得走了火,一阵枪响过后,连纸页都被撕成残片。 被称为河二的人也从屋内走出来。 人到齐了。 ··· ------------ 第37章 你在把我当成别的女孩?(3.8K) “你杀过人吗?” 安乐听见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再回首,本该在门前的少年不知何时已经站在身侧,黯淡的红瞳在月色里有一种妖冶的美感,绝不庄重,但也没有少年的稚嫩。 那是一种疯狂的,残忍的眼神,冷漠的把万物都视为刍狗,俯瞰着旁人。 她的伪装竟没有任何效果。 “槐、槐序?!” 安乐压低声音,惊讶的问:“你一直都能看见我?” “夜影是一门很好用的法术。”槐序平淡的说:“至精锐之境,甚至可以身化阴影,融入黑暗,不被常形所伤。可是初学者仍有诸般缺漏,肉身存于常界。” “你只是形体被隐藏,但本质上,你仍然存在于此。” “如果不懂得掩藏行踪,一定会被有经验的人发现。” “而且,你不觉得,身上有点湿潮吗?” 安乐一经提醒,摸了摸衣服,果然摸到很多小水珠。 在槐序家门口等待时,见他走到近处,确实感觉身上凉了一下,当时只以为是夜风吹过,又发现槐序突然看过来,就没有在意这种小细节。 现在仔细回想。 他应当是从家里出来,就在持续性的向四周无人的空处借助夜色播撒细小的水珠,以此来试探周围有没有人跟着。 难怪他要在门口转悠一圈。 女孩回想自己当时蹲在那里悄悄偷看,一股股凉意袭来,却还以为槐序没有发现自己,不由得耳梢发红,白皙的脸蛋染上诱人的红晕,殊为羞涩。 恐怕当时她连鬼鬼祟祟,悄然做鬼脸的模样都被对方发现了。 只不过槐序不想理会她,所以看了一会就转身离去。 他也当真是天才中的天才,浣衣和洁身这种粗浅的控水之法,也能在他的手里玩出这种‘破隐’的效果。 能够一路跟踪到这里,估计也是他的特许。 “回答我的问题。” 槐序又重复一遍:“你杀过人吗?” “当然没有!”安乐急忙摇头,也不管对方能不能看见。 她一直都是很乖的孩子,从来都很听父母的话。 怎么可能会没事去杀人? 连今晚违背家规夜不归宿,还跟踪别人,她就已经感受到一种极大的罪恶感。 更何况是夺取鲜活的生命? “那今天就来杀几个吧。” 槐序说话的语气像是在说什么家常小事:“等会你找个安全的角落看着,我先把最难杀的几个人杀掉,剩下的人就交给你。” “你拿着你的枪,用你学的法术,把他们杀了。” “不要留任何活口。” 安乐一时惊愕。 这简直是疯子般的提议。 让一个柔弱的乐天派女孩,在这样一个独自走出家门的夜晚,拿起枪去杀人。 哪怕三界灾劫灭度书的修行注定她未来会为渡劫而杀人,为护持苍生而戮恶,可是她现在尚未做好心理准备。 会不会太早了? 这样突兀。 难道槐序允许她跟过来,目的就是想要让她学会杀人? 院内的人还在忌惮的戒备,院外的少年少女彼此对视,冷漠又残忍的红瞳与平时温和,如今却有几分闪躲的淡金眼眸直接以眼神碰撞,仿佛要把某种思绪刺入心灵。 “还是说,你又要逃走?” “我没有!”女孩不自在的低头,眸光如水,声音细的发颤:“可是,你总得告诉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这是杀人啊,槐序。” “让一个活生生的人,从这个世界上离开,永远也不能动弹,永远的离开亲友,生前的一切都会化作虚无——这是多可怕的事情?要怎样的决心才能去背负一个人的死亡呢?” “你总要告诉我,为什么?” 女孩吸吸鼻子,莹莹的水光浸润着淡金眼眸,她专注的看着你,随时都要哭出来,却没有移开目光,而是始终定定地望着你的眼睛。 没人愿意伤害这样的女孩。 可她往日活泼的笑容,确实因杀人这等残暴的提议而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难掩的脆弱。 但她仍在专注地望着你。 等待解释。 “……你软弱的过分。”槐序别过头,不想看她。 如果是赤鸣,根本不会有这种犹豫。 可是安乐有。 未成长起来的赤鸣有这样软弱吗? 为何在他调查到的痕迹里,赤鸣第一次杀人,也是极为干脆利落,似乎并没有任何犹豫? 她应当是一个真正的贯彻自我意志的强者。 而不是这样的,只是稍微说两句残酷的事情,简直就要哭出来的女孩。 ……真讨厌。 他沉默一阵,却解释道:“我可以从私人的、普世道德观和个人方面分别给你一个理由。” “从个人角度上来说,你修行【三界灾劫灭度书】,妄图为苍生渡劫,历劫磨难以修成天人之境,杀人只会是修行路上的必经之事——极端的恶人没有任何救赎的价值。” “极端的恶人没有任何救赎价值?”安乐看着槐序,下意识说:“如果并不极端呢?比如说,曾经是好人,只不过……” “没有那种东西!” 槐序冷声说:“总之,该动手杀人就去杀,不要留手,也不要因为求饶、过去的狗屁情谊又或者别的什么而心软——你要能够以自我的意志去选择正确的路。” “而且杀过人和没有杀过人的心态完全不同。” “提前适应杀人的感觉,在以后遇到真正需要生死搏杀的危机时,会更有好处。” 安乐莫名觉得很难受,怀里的枪在发烫,越是听见槐序这样说,就越是觉得难受。 怀里的枪,还在叫着‘忏悔’。 让谁忏悔呢? 因何忏悔呢? 倘若没有任何救赎的价值,又为何非得是以这样激烈的,悔恨的声音让人忏悔,而不是去杀死呢? 所以她又问:“可是,里面的人有什么罪孽呢?” “这就是我给你的第二个理由。” 槐序平静的说:“这里是一个人贩的窝点,他们通过拐卖和绑架谋利,每个人都是十恶不赦的罪人,以云楼的规矩而言,杀死这种人叫行侠仗义。” “你不需要为杀死恶人有任何心理负担。” “剥夺生命,是为了拯救生命。” “如果实在感觉不能接受,请你想想楚慧慧今天所讲的那些事,请你想想我们在旅馆门口所见的那个人。” “此乃救济苍生,渡尽灾劫之愿。” 他说完就闭上嘴,冷冷的盯着安乐,并没有说最后一个‘私人’的理由。 院内有人小心翼翼的出来,却没有看见任何人影,哆嗦着回去把门关上。 这是安乐第一次听槐序如此耐心的为她详细解释原因,甚至毫不掩饰言语里的关心,可是他的目的却是如此的残酷,是要让她,在今天夜里拿起枪去杀人。 就算是杀死恶人,那也是杀人啊。 从来没有染过血的手,却要在今天剥夺别人的生命。 她可以做到吗? 曾经遥远的理想,也只不过是背上行囊,游览世上最壮丽的风景,自由且畅快的活着。 安乐凝视着槐序的眼睛,试图看清冷漠的红瞳中是否蕴含别的情绪,有没有一丝朋友的温情,有没有于心不忍,又或者…… 理所当然的信任? 她从槐序的眼中看出一种理所当然的信任? 就像透过她,看见的却是另一个人。 一个绝对与她极其相似,却又完全不同的女孩。 如此的…… 她该说什么呢? 为何心绪忽然消失了? 本该杂乱的念头,转而被某种东西浸没,宛如雨天里被水流冲刷掉灰尘的石头,静谧以后,却有酸涩的霉斑一点点的生出。 安乐的神色忽然平静,眸子的泪光退却,直勾勾的盯着眼前这个近乎完美的少年,这个不坦率的家伙,这个讨厌的,卑鄙的,却又让人很想接近,非常喜爱的人。 救济苍生,渡尽灾劫,何其遥远又不可思议的宏大愿望。 可惜并不属于她。 “……真卑鄙。”她轻声说。 “什么?” 槐序奇怪的看着她:“难道你还有什么心理障碍吗?” “不。”女孩安静的看着他的眼,轻声说:“你一直都在把我当成另一个人吧,而且那个人一定很像我,哪怕是现在,你也分不清我和那个人的区别。” “我之前就有过类似的感觉,只不过一直不敢确认,直到现在,我才敢确信——你在试着把我,变成你熟悉的一个人。” “我是一个,赝品。” “……我没有。”槐序说。 “那就没有吧。”女孩凝视着他,淡金眼眸透着一种说不出的哀伤和平静,往日的活泼与乐观在此刻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超凡脱俗的神性。 那是槐序最熟悉的眼神。 与赤鸣完全相同的眼神。 她望着你,并未有任何表情,那种神态让你觉得得她是平静的,可是这种极致的平静之中却又酝酿着一种哀伤,当淡金眼眸专注地凝视你的眼睛,那种哀伤更让人觉得刺痛。 “我会拿起枪,按照你说的那样去杀人,为了正义、修行又或者实现理想——哪怕我原本没有救济苍生这样伟大的理想。” “我最初的想法只是想要以信使的身份去无忧无虑的旅行。” “我说你卑鄙,是因为你让一个女孩放弃理想,你让她永远改变,却连‘朋友’这样简单的身份都不能承认。” 槐序想要反驳,却被一根纤细的食指按住嘴唇,女孩平静地盯着他,像是要把自己的眼神楔入他的心中,彻底改写某种印象。 她轻声说: “不要急着否定。” “我说这些只是想要让你记住——我不会因为拿起枪就彻底变成你所熟悉的某个人。” “我永远都是安乐,而不是什么赤鸣。” “把另一个女孩的影子当成是我,自顾自的把我当成别人,你不觉得这样对我很过分吗?” “请你叫我的名字。” 安乐认真的说:“然后,我想要成为你的朋……” “第三个理由。” 槐序转过身,背对着她,只能听见平静的声音:“我私人的理由。” “我希望你可以变强,然后,然后……我会给你一个机会。” “我会给你复仇的机会。” “如果你可以战胜我,随你怎么决定我的生死。” “但是。”他转过身,看着安乐,“唯有现在,我绝对不承认我们之间有什么友谊——那样太不公平了,无论是对你,还是对我来说,都太不公平了。” “至于我如今对你所做的一切。” “请不要误会,这只是我在遵守我与你姐姐之间的承诺。” “我对你并没有任何的感情。” · “……复仇是什么意思?”安乐完全没有听懂,可槐序却也没有回答她,而是直接进入那座院落内。 明明她鼓起勇气说出这样的一番话。 可是迎来的却是这样的结果。 他为何要突然转身呢? 刚刚他分明有在难过吧,那一瞬间,在听到她说‘是安乐而非赤鸣’的瞬间,他冷淡的表情切实的出现一丝破绽。 这个一点都不坦率的家伙,他到底在想什么? 在提出想要成为朋友的瞬间,他分明有在哀伤——对于她的表现,他果然有过动摇,但一直受限于某些东西所以不敢承认吧? 这次是,上次也是。 难道只是成为朋友,就这么困难吗? 自顾自的把一个想要和他成为朋友的女孩当成别人,真是卑鄙诶。 还有姐姐的问题。 她这几天在闲谈里说过好几次了,为什么这家伙就是不相信,她其实没有姐姐? 他到底活在什么样的世界里? 是什么促使他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安乐搓搓脸蛋,无奈的叹气,转而又露出活泼的笑容,维系那样认真的表情,果然对她来说还是太难了。 如果没有什么决意,人怎么可能一直那样认真呢? 总之,既然他都这样说了,会给一个机会,那就先努力进步吧。 用热情和友谊把他击败! ------------ 第38章 戏杀(3k) “应该是风声。” 河二大马金刀的坐在首位,拆开一瓶酒水,咕嘟嘟的喝了半瓶,抹抹唇角。 其余的人聚在一起,强撑着困意闲谈琐事,仍然提着枪,不敢回去睡觉,更不敢单独去行动。 比直接看见怪物相比,更恐怖的是看不见敌人,却又知晓暗处绝对隐藏着不知是人是鬼的东西正在盯着他们。 单纯的风可不会把门闩挑落。 那般沉重厚实的大门,小孩子都推不动,又怎能被这等小风如此平稳的吹开? 有几个耳朵灵敏的好手,更是听见外面有过说话声。 一男一女,声音稚嫩,说的是什么却听不清,恍如鬼言。 大肚汉跟着坐下,背靠着躺椅,挥挥手,让人给他端来一碗水。 夜里盗汗,昨晚睡前吃的铜锅涮肉又太咸,如今半夜睡醒,实在渴得慌。 “地窖里检查过没有?”河二粗犷的眉毛向上一挑,狼似的眼睛看着坐在椅子上的大肚汉。 有人接话:“刚看过,这几天送来的货都在,还有个今早在南坊抓到的,年岁大了些,不过皮相不错,应当可以卖个好价——也和其他的货关在一起了。” “没动过吧?”不知何人问了一句。 “自然没有!”大肚汉恼火的接话:“谁会这么不懂规矩?动过的货还能卖出去价吗?这年头的人都爱干净,被乱动过的腌臜货可卖不出好价!” “生意人要讲诚信。” 河二也说:“规矩是这样定的,坏了信誉,往后谁还来找我们买?” “再说,这货,有一批还得送给灵鹤上人。” 有人笑起来:“送子灵鹤。” 他立刻被河二瞪了一眼,讪笑着抽自己一耳光,告罪:“口误,口误。” “莫要说这等戏言。” 河二警告他:“此处没有旁人,尚可容忍,若是在灵鹤上人面前被他听见,你全家性命都不保!” “规矩就是规矩,绝不可僭越!” “确实。”有个轻佻的声音附和。 “水呢?”大肚汉揉着油滑的肚皮,狭长的眸子冲着远处一瞧,却不见端水的人来。 再一回头,桌上不知何时已经摆着一个海碗,水面尚未平息,水流在碗里打转。 可是端水的人呢? 大肚汉愣了一下,四下看了一圈,却见那人在水缸前站着,不知是在做什么。 他没在意,粗黑的大手抓着海碗,张嘴就想往里倒。 “瞧把你渴的。”河二嘲笑他,晃晃手里的酒瓶:“还是喝得少。” 大肚汉突然丢下海碗,偌大的瓷碗在地上摔得粉碎,却不见半点水迹,满满的一碗水不知何踪。 “嗬嗬……”他弓着身子抠嗓子,想把什么东西抠出来,脸庞没多久就开始涨红发紫,进而又开始发黑,眼球凸起。 “何老六,你作甚呢?” 河二感觉不对劲:“你喝个水也能把自个呛到?” 大肚汉趴在地上掐着自己的脖子,两条腿来回踢蹬,旁边的实木桌腿被他一脚踢碎,整个人来回的翻滚,不停的挣扎,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堵住了他的喉咙。 河二急忙站起来跑过去,一掌拍在他的胸口。 大肚汉猛地一张嘴,吐出来一团红艳艳的东西,整个人登时就不动弹了。 他死了。 喝了一口水,被水给糊住肺脏。 那一掌本该把水给逼出来,可是何老六吐出来的却不止是水。 一群人登时就冒了冷汗,左右环顾,却发现屋内不知何时已经少了几个人,都在远处的水缸前齐刷刷的站着。 ……什么情况? 河二再看堂中供奉的符箓,却发现符箓已被风吹落,供桌上的瓜果都在流血,红艳艳的液体从上方滴落。 梁上也挂着一个人。 “敢问是哪路高人?”河二一时惊惶的捏住吹落的符箓,命众人各自戒备,不要轻举妄动。 “我们于何处得罪过您?” 他心里懊恼,感觉是这批货里可能有狠茬子,惹来高人循着那一点痕迹追了一天,在四坊之中东绕西绕,硬生生找到此处。 若是弄不好,他们恐怕都得交代在这里。 无人回话。 满屋的人都瑟缩的厉害,背靠背的站着,提着枪满怀恐惧的审视着屋内的环境,却找不见半分人影。 河二额头的汗珠已有豆大,浸透眉毛,流过侧脸,顺着下巴滴落,前胸的衣襟也湿透了。 能做到这种程度,必然不可能只是单纯的江湖武夫。 武夫以气血与体魄见长,招式大开大合,通常极有辨识性,一出手就知道是哪家的人。 现在这种情况,只可能是有人躲在暗处用法术在虐杀他们。 连个人影也望不见。 这该怎么打? “夜影的好处,便在于常人不见其形,粗鄙的凡俗武夫纵使发现痕迹,亦难以应对——若敌人数众,又忧虑逃窜,可以折磨心神,使其疲乏恐慌,因而生乱。” “不过,若是手段较多,可以一次杀绝,那便杀得利落些,不需这般戏弄。” 不知何处传来一个冷淡的中性嗓音,缓慢又平静的讲述着杀死几人的方式。 宛如授课。 可是他们这些人,却成了教材。 “嗯。”俏皮的女声。 河二大吼一声,甩手丢出一个铁坨子,朝着声源处掷出,砸穿墙体,又轰然落在屋外。 可是声音还在继续讲述。 “似这般粗鄙的武夫,纵使破坏力和体魄达到修行的‘标准’级,可是手段极其单一,只要不与其正面搏杀,他便如一头被放血的野猪,只会被活活耗死。” “还有,你修行不到家,就不需要说话了,刚刚若不是我拉你一把,你已被砸成肉泥。” “且听我讲。” 又一人捂着出血的脖子,突然死去。 一人受不了这种恐怖的氛围,大吼着朝声源处开枪,刚扣动扳机,枪口却不知被何物踢了一下,一枪射中站在附近的同伴。 整个屋子里顷刻间乱作一团。 惨叫,惊惶的呼声,胡乱开火的疯子,拼命往角落里躲藏的人,还有大呼着让他们停下的人,桌椅被掀翻,尘土飞扬,连烛台也不知被谁撞倒。 屋内暗沉沉的,越发阴森。 “都他妈给我安静!” 河二猛地一跺脚,掀翻桌案,带领众人冲向屋外,打碎一缸缸酱油,让黑色的液体在月光下流遍院落。 有人持握烛台,吹了口气,运起家传的戏法,整个院子都变得极为亮堂。 地上又有酱油在流淌。 只要有人活动,踩过地面,定然可以发现踪迹。 届时一众人拿着枪一顿乱射,便是再凶的人,也要被射成马蜂窝。 还没等河二松一口气,他便感觉脑后勺一冷。 ‘砰!’ “啊,啊啊啊啊?!”周围的一群人惊慌失措,当即就被吓得四散奔逃,更有人想去开门逃出院落,刚到门口,腿上就吃了两枪,只能哭嚎着趴在地上求饶。 “有枪,他妈的对面有枪啊!”更有人惊惶的怒吼。 槐序还在继续讲解:“你看,这种蠢货就是没脑子,我都说了我们藏于暗处,他都不知真实位置,便要贸然的去奔逃——动静一乱,更找不到人影。” “打碎酱油有什么用呢?不近身,还可以拿枪杀人。” “标准级武夫不似法修或其他传承那样保命手段繁多,大多数人的头颅和心脏都是弱点,只需一枪穿颅,便可使其多年苦修付之一炬。” “这就是传承的差距。” 又听见几声枪响,跳的最欢的几人都被射杀,院内一时无人敢动,站在原地哆嗦着,战栗的几乎无法站稳,更有不少人开始磕头求饶,言说苦衷。 求饶的也被杀死。 无人再敢出声。 哪怕是被打断腿,只能趴在地上,也强咬着牙不敢发出动静,涕泪横流。 “然后就是,不要心软。” 槐序的声音从院落的高处出现。 皓月高悬,少年立于瓦房之上,身影如鬼魂般时隐时现,沿着院墙漫步,红瞳平静地凝视着院内惊惶、恐惧、绝望的众人。 他缓缓说道:“恶人的求饶只是一种话术,绝不可以相信。” “如果他真的已经悔改,又为何会在作恶时被逮住呢?” “……真正的恶人,通常不会忏悔。” “所以,必须赶尽杀绝。” “呜啊?!”女孩惊惶的声音出现,她模仿槐序的样子在墙上走路,却走的摇摇摆摆,脚下一滑,差点掉下去。 惊慌之中,她连法术都没能维持,身影浮现于夜幕之中。 一只手迅速拽住她的手腕,扯了一下,又立刻松开。 恰好让她恢复平衡。 ‘砰’ 又一声枪响,射杀某个举枪的男人。 “谢啦~”安乐不好意思的双掌合十,俏皮的侧脸笑笑。 她看得清楚,槐序的身影上次浮现离她还有几步之远,可她刚要掉下去,就被冰凉纤细的手指轻巧的抓住手腕,将她拉回来。 这说明槐序这个不坦率的家伙,在同时支配整个院落的同时,还在高度关注她的情况。 其实墙头不算高。 以她的身手,掉下去最多狼狈一点,不至于受伤。 但槐序还是选择立刻帮她。 “……模仿不适合自身的行为,也是一种愚蠢之举。” 槐序冷淡的说:“你可以持枪去杀人,但敌人同样拿着枪,夜影可以让你占据优势,但不代表敌人都是傻子。” “一旦露出破绽,仍会遇到危险。” “最棘手的几人我已将其解决,剩下的六个人交给你。” “把他们全都杀了,一个不留。” ------------ 第39章 得寸进尺(3K) 不战斗就无法生存。 知晓某些秘密的槐序,无比笃信此理。 如果可以,他也希望赤鸣能够远离纷争,安稳的去过日子,那样也算完成对她姐姐的承诺。 然而很可惜。 这个世界并不宽容。 如果安乐再次选择逃避,他也不会说什么,仍会和往日一样护持其性命,确保她可以活到姐姐来云楼的那一天。 但是,逃掉的课程早晚会追上来。 只要还在修持烬书,只要仍然活在这个世上,总有一天,她一定需要拿起武器来杀死某物。 世界正站在一个岔路口,稍有差池便会步入末日,并非表面那样和平。 时代正影响着个人。 “……我知道了。”安乐的声音唤回走神的槐序。 女孩举起枪,眼神逐渐淡漠,【牵丝戏】开始运转,原先站在墙头并不平稳的身体自然的调整为合适的姿势。 她轻巧的举起枪口。 牵丝戏的效果让举枪和瞄准的动作前所未有的流畅,身体伴随着意志而运动,没有丝毫的滞涩,连心情也变得无比平静,不为外物所扰。 一连六声枪响。 院落归于寂静,血潺潺流淌。 女孩放下枪,却没有任何杀人的实感,看着那些尸体,心情甚至生不出一点波澜。 仿佛连情绪,也被牵丝戏所压制。 不,不是牵丝戏。 更像是别的什么东西,在使用牵丝戏这门法术的同时,也在影响她的心境。 “不要解除法术。” 槐序跳进院内,向着其中一间房子走去,一边走,还在一边说:“牵丝戏会稳定你的情绪,所以你没什么感觉,如果你现在解除——我可不想看你到处呕吐,脏死了。” “诶?”安乐跟在他身后,尴尬的说:“可是,我已经解除了。” 槐序回望一眼,女孩温柔的微笑,淡金眼眸专注地看着他,同往日没什么分别。 竟然没有不适? 之前在院外闲谈,稍微说两句,她便有哭出来的势头。 本以为正式杀人,她可能会被吓得呕吐,没想到竟然这样平静? 不愧是赤鸣。 他略一点头,没多说什么,径直走进屋内。 几人死后,便有一丝丝劫气灌入他们二人的体内,量也不多,还不如烬宗那日被乌鸦投来的一丝,却可以省下几天苦修。 正如他所想的那样,劫气刚一入体,就被他瞬间吸收,没有任何滞涩。 而安乐明显就需要更长的时间。 吸收效果也不如他。 同时由于动手的人主要是他,安乐所分到的劫气也更少,修为进境一下就被追上来很多。 只要往后几日再多干掉几个窝点,应该很快就能反超她。 槐序寻了一圈,找到地窖的入口。 沿着青石阶梯向下,拉开铁门,室内空间不大,摆着一个烛台器伥提供照明,地上摆着一个个铁笼子,许多孩子蜷缩在笼子的角落里,被铁链拴着项圈。 “……好多。”安乐怔怔地望着这一切。 这里足足有十几个孩子。 十几个家庭的希望,都被人像是关狗一样锁在笼子里,即将作为商品被出售。 而且听之前那些人的意思,这似乎不是全部。 这只是现在存放在这里的‘一批货’。 她看向槐序,却见少年神情平静,冷漠的看着室内的情况,似乎对这一切并不感到意外。 “不算很多。” 槐序平静的说:“这只是一个规模较小的窝点,背后主使仅是个不敢露头的老鼠,每次动手都要精挑细选,进出量不算大。” “最大的窝点都在东坊,东魁首吃里扒外和西洋人合作,搞得买卖可是不小。” “云楼的规矩看似稳固,实则早已千疮百孔,只有一部分人还守着规矩,更多的则是在暗地里搞风搞雨——你在北坊过得好,只不过是因为北师爷比较特殊。” “特殊?”安乐问。 “他比较老派,是整个云楼最守规矩的那批人。” 两人的谈话声唤醒笼中的孩子们,最近的一个女孩本来正绝望的蜷缩在笼子的角落里,闻声忽然转头,恰好看见一个眼熟的人影正站在门口。 她永远也不会忘记昨夜所见的夜景,还有那句话。 却没想到,再见面竟是这样的情景。 槐序把钥匙丢给安乐。 他退后几步,运起夜影,身影消失在夜幕里,平静的说:“把人放出来,从这里带出去。” “再过一会,警署的人就会过来,剩下的事交给他们。” “嗯。”安乐轻轻点头,走过去把笼子打开,安抚孩子们的情绪,将她们带出地下室。 她率先出来,却发现外面的尸体全都变成干尸,尽数堆放在一处。 槐序站在门口,平静的望着她。 手上故意滴落着粘稠的血。 他以血祭之法将这些人转化成修行的资粮,滤除所有杂质,只留一丝精纯的血气,用来助益修行。 前世所谓‘吃’,大多也是使用此术,并非入口。 但仅是此景,便足以让人畏惧。 “要手帕吗?”安乐记得他有洁癖。 孩子们也有些惊慌,但看清槐序的模样,又看见旁边那位温柔的姐姐并无畏惧之色,便放下心来。 “不需要。” 槐序见安乐没有畏惧,也没有因此厌恶他,有些失望。 想想也是,之前她又不是没有见过。 当时就敢追过来,现在也没理由会感觉害怕。 安乐步伐轻快的走过去,一直走到两步之内,哪怕槐序盯着她,也没有往后退缩半步,反而理直气壮的说:“我们可是搭档诶,两米的距离,也太远了吧!” 她已经看出问题了。 槐序只是表面凶,又是威胁,又是呵斥,但实际上根本不会动手。 经历‘在夜里一起解救被拐儿童’这件事,她觉得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已经更进一步,应该能够突破两米的界限。 而且,手都摸过了。 靠近点还不行吗? “你还得寸进尺?!”槐序震惊的看着她,“而且,谁和你是搭档?不是你这个无耻之徒在跟踪我吗?现在你竟然还好意思说?” “这不叫跟踪!” 安乐理不直气也壮的说:“跟踪都是悄悄的来,你都知道我在跟着你,怎么能说是跟踪呢?” “无耻。”槐序不想搭理她。 “要不要手帕?” 安乐抽出一张叠得很工整的白色绢布手帕,边角还绣着可爱的小西红柿。 她俏皮可爱的歪歪头,往往都是还未张口说话,温暖的笑容便先一步出现,淡金色的眼眸总是专注地看着说话的对象。 属于女孩的白皙手掌将同样洁白而美好的绢布盛在掌心,递到槐序面前。 这是她第一次把自己的手帕借给别人用。 然而槐序并不领情。 “不要。”他别过头。 他只觉得安乐真是顺杆往上爬,之前明明约定过不能越过两米的界限,可她却总是破坏规矩。 两米是他能够忍受的最小的被动社交距离,再近一些很容易让他没有安全感。 可是他又没什么好的办法阻止这种行为。 言语呵斥根本无效。 也不能动手。 他是来补偿对方,履行承诺,而不是再次结仇。 可是,总不能容忍她一直这样试探吧? 放纵只会导致越发放肆,得寸进尺。 ……必须找个理由,合理而且正当的理由,阻止她这种过分的行为。 “真的不要吗?” 安乐失望的说:“你该不会连我的手帕都嫌脏吧?” “嗯。”槐序轻声回应。 “可以试试习惯疗法。”安乐信誓旦旦的说:“就像我小时候一到晚上就会害怕的哭,我妈妈陪着我熬夜,带我看星星,逐渐的就开始能够习惯黑夜。” “只要你每次……” “那也没必要用你的手帕。” 槐序颇为抗拒:“而且这种例子根本没有可比性,你的恐惧只不过是小孩子的天性。人在幼年就是需要陪伴,畏惧黑夜也是正常的表现,随着时间的推移,自然就会缓解。” “那你的洁癖呢?” 安乐好奇的问:“是因为什么而产生的?” 槐序染血的手突然轻微的颤抖。 他没说话,深深地看了女孩一眼,盯着她的脸,许久都没有移开目光。 染血的手一直在发抖。 很想洗手,有点不舒服,好像铅扯住心向下坠落,胸膛有着撕裂的疼痛,手掌却仿佛在被火焰灼烧。 伴随血的滴落,体温似乎也在流失。 早知道就不应该故意去沾血,这么脏的东西,沾到手上只会让人不舒服。 ……真是个愚蠢的决定。 安乐注意到这一点,鬼使神差的说:“你是不是,又把我当成别人了?” “赤鸣,不要自作多情。” 槐序冷冷的看她最后一眼,转身就走,身影立刻融入夜色,消失无踪,甚至都不管院里被解救的孩子。 远处的街上,白秋秋正带着人赶来。 “诶?槐序!” 女孩急匆匆的跑过去,同样消失在夜幕之中:“你等等我啊!而且我们不是刚约好吗?要叫我的名字,不要叫我的代号!” “而且,你的洁癖和我有什么关系啊?!” 莫挽心沉默的望着这一幕,只觉得悲哀。 明明人生第一次望见那样完美的人,却发现他是迟羽的朋友,因而忧愁羞愤艳羡又恐惧。 如今她却又被迟羽的朋友所救。 她得到了救赎。 可是困在海中想要溺死的那只鸟,她何时才能走出去? 在思虑一夜又一个白天之后,她才清楚的认识到自己的过去究竟是如何的任性,又怎样的伤害了对方。 一昧仗着偏爱去伤害关爱自己的人,是何其无耻的行径。 她认为自己失去了一切。 可是对方又何曾不是被她的姐姐所关爱的人,是姐姐曾经的朋友,需要被照顾的孤鸟? 她也快要被绝望溺死了啊…… ------------ 第40章 开门,云楼警署!(3k) “开门,云楼警署!” 龙鸣出鞘,清冽的剑光闪烁,虚掩的大门被斩成几段,木屑纷飞的坠落。 白秋秋横剑在胸前,并拢剑指一抹双眼,红瞳染上几分金色,朝着院内望去。 但见血煞气已散,院中静谧无声,乌黑的酱油满地流淌,一群孩子正瑟缩的躲在角落,远处堆积着一些干尸,空气里飘着浓郁的酱香味。 白秋秋比个手势,举着厚实大盾的两个壮汉冲入院内,其后是提着刀剑的一队人,射手已经站在临时垒砌的土台上,警惕的迅速排查周围的危险。 一人盘膝坐在队伍中央,五心朝天,双眼紧闭,额头的竖眼发散着淡蓝的幽光,探查环境。 她忽的醒来,摸摸额头,竖眼消失无踪。 然后说:“没人了。” 院内的孩子被一个个带出来,接受法术的检查,确保没有邪魔外道混入其中。 莫挽心也在其中,她神情恍惚,环抱着手肘,步伐虚浮轻飘。 一众孩童里,数她的年纪最大。 白秋秋便问询她事情的经过。 莫挽心有些犹豫,她不知该如何述说。 倘若如实说来,会不会给恩人带来麻烦? 人贩背后肯定不止有一人,其势力遍及各个坊区,倘若这些新警署的人走漏风声,恩人岂不是要被人寻仇。 而且那些干尸也不太好解释。 明显是血祭之法,不为常世所容。 可是若不说,这功绩却又会被这些新警署的人得到,本该成为英雄的恩人反倒要落个毫无名声的下场。 ……要不,还是问问当事人的意见吧? 反正恩人是迟羽的朋友,想要报恩,只需通过迟羽便可知晓对方的身份。 莫挽心缓慢的摇摇头,一副惊魂未定之色,别人问什么说什么,她都只会摇头,又或者回答当时太过惊惶,并未看清。 其他的孩子也是如此。 有的说恩人是红头发的女孩,有的说是黑发红瞳的少年,也有人说两个都是女孩,只不过其中一个更加英气,更漂亮。 说辞不一,对不上号。 至于尸体是怎么回事,没一个人能答得上来。 他们从地下室走出来的时候,尸体就已经是干尸了。 “先带回警署。” 白秋秋下达命令,决定先把这些孩子在警署找个地方安置一夜,然后再想办法联络他们的家人。 她按着剑,独自走进院内巡视一圈。 眸中金光一扫,院内的痕迹便在眼中清晰浮现,进而在脑海中努力推演和还原过程。 杀人者的手法显然极其高明,犹如猫戏弄耗子一样不紧不慢的将现场的这些凶徒堵在院里虐杀。 她甚至能够通过一些细微的脚印残留,想象出对方闲庭漫步般的优雅仪态,在月光的映照下,那人立于高处,漫不经心的收割着旁人的性命。 而且对方似乎还带着一个人。 技术不似他那般纯熟,反而极为青涩,留下诸多不必要的痕迹——正是这些多余的痕迹,她才能努力拼凑出杀人的大致过程。 这是一场授课式的屠杀。 每个人的死法都不相同,有些甚至是被表演般的手段所残杀,仅从尸体残留的表情和现场的痕迹,就能推断出当时的气氛是何等阴森恐怖。 一个可能是完全看不见的敌人,一个远比鬼魂还恐怖的人,一个接一个的将这群人关在院子里杀死。 白秋秋在墙根止步,瞥见一处痕迹。 有人曾在此处险些滑落。 她顺着痕迹往旁边挪了几步,眸子里的金光闪烁,却没能看出其他有用的信息。 只能知晓这里来过两个人,一个娴熟的老手,一个生疏的新手,且老手还有很强的反追踪意识,故意抹掉大部分有用的信息,只留下一些细枝末节的痕迹。 她甚至不能判断,这些痕迹究竟是真是假。 白秋秋有种错觉,不是她在通过这些痕迹来推断对方的身份,而是对方故意留下这些痕迹,轻蔑的凝视着她,向她展示这一场由血与死所组成的拯救表演。 每当向上眺望,总能‘看见’一个影子背对夜空的皓月,优雅又残忍的漫步于鲜血之中,回眸与她对视。 甚至那人还有闲心带着一个冒冒失失的家伙,为其授课。 “白长官!”有人跨入院内。 白秋秋回过神,跟随下属走出院外,一出门就看见有个老僧正揪住莫挽心的后领,不让人离去。 这人竟还是位信使,黑色的袍服破烂不堪,是烬宗几十年前的款式,未曾穿鞋,粗糙的赤脚稳稳当当的扎根地面,那破袍披在他干瘦如田垄断麦的身子上,竟有几分出尘的禅意。 有警员认出此人。 他乃是发下誓言,苦行苦修,以双足丈量世界,轻易不会言语的灰烬信使——‘苦僧’。 此人通常不在云楼,而是在各地游历,为人诵经祈福,救灾渡厄,开解心结,是位慈悲心肠的大师。 名声也不小,市井江湖里不少故事都有提到其名讳。 曾以【巧舌如簧】一气诵出十篇经文镇杀恶鬼的人,便是这位苦僧大师。 今日在此,想必是他恰好有事需要回烬宗。 可是,这位大师又为何扯着一个刚被解救出来的姑娘不放? 苦僧并不说话,只是安静的等着。 “盘盘!”一个清丽的女声从远处传来。 形似小狗的绿色小兽一路闻着地面的青砖,四只小短腿飞快的挪动,摇着小尾巴,没一会就跑到莫挽心身边,围着女孩纤瘦的脚踝仔细嗅闻,然后惊喜的叫了两声:“乓乓!” 苦僧松开干瘦有力的指掌,并不说话,竖掌端正的向周围的警员们施礼。 小兽的主人也跟着跑过来。 是位年岁不大的女孩,个头不高,腿也短,步子迈得又快又稳,比起跑更像是疾走,很快就来到众人面前。 她的发色是罕见的青白相间,有可爱的豆豆眉,青色的大眼睛惊喜的看着地上的小兽,又看看莫挽心,右手还拿着个绣花鞋。 “找到啦!”女孩惊喜的喊道。 苦僧沉默着颔首,竖掌再度施礼。 他转过身,赤脚踩着青石砖穿过人群,走向街巷的另一头,没多久便不见踪影。 “谢谢苦僧大师!”女孩对着苦僧的背影行礼道谢。 而后,她又转过身把地上的小兽‘盘盘’抱起来,对着一众困惑的警员解释道:“我是受烬宗千机真人的委托,过来寻找莫挽心小姐的信使——我叫磐磐!” 莫挽心忽的瞪大眼睛,若此人才是来找她的信使,那之前那两位恩人又是什么情况? 不等她反应,白秋秋作为长官过来问询几句,确定没有问题,又要求对方跟她们去一趟警署登记,然后才能把人带走。 磐磐自然是爽快的答应。 她很怕这位看起来就很凶的龙女,对方一瞧就知道是不容易打交道的那种人,容不下私情,只会公事公办。 若是触怒对方,说不得要吃两顿牢饭。 “收队。”白秋秋下令。 浩浩荡荡的一队人带着孩子们回归警署,白秋秋和其中一部分人留下继续在现场勘察情况寻找有价值的线索。 远处的拐角,槐序的身影缓缓浮现,冷淡的凝视着被带走的孩子们。 “我就知道你会在这里!” 女孩俏皮的垫着脚,做贼一样悄悄走到槐序身后,右手轻轻拍拍少年的肩膀,被他冷着脸拍开,白皙的手背留下红印。 她也不在意,揉揉手,笑着说:“你果然是个大好人啊,槐序!” “嘴上说着不在乎,出来以后却一直在这里看着,直到孩子们被警署接走,你才放心……别这样看着我嘛?诶嘿,被你这样认真的看着,怪不好意思的。” 槐序冷冷的瞪她一眼。 可女孩还是站在他身边,越过两米的界限,距离他仅有一步远,甚至可以嗅到清甜的香味,一扭头就能看见她阳光温柔的笑容。 他指着安乐的鞋子,又指指地面。 “鞋子上沾到酱油了?”安乐装傻充愣,就是不肯往外挪几步。 她知道太过心急,认识不过短短几天,就贸然突破约定的界限,而非一次次试探,让对方逐渐习惯。 等到槐序在日常相处里也适应她的存在,突破界限自然是水到渠成。 可是今晚她真的很生气。 槐序这家伙,居然,居然,一次,一次都没有当面直接叫过她的名字!!! 哪怕反复提醒也没有用。 总是赤鸣赤鸣的喊个不停。 她有名字的啊! 随父亲姓安,单一个乐,大名叫安乐,亲近的昵称是小乐。 总是称呼代号算什么? 而且迟羽前辈都可以走在他的身边,越过两米的界限,为什么她不能呢? “……赤鸣。” 槐序冷声说:“你不要得寸进尺!” “不好意思。”安乐笑容温柔:“赤鸣是谁?请你称呼我的名字,安乐。” “……不可能。” 槐序冷着脸,红瞳凶狠的盯着她,这次他没有分毫退让的意思,像是真的被触及到某些底线,殊为愤怒和悲伤,绝没有任何低头认输的可能。 赤鸣是复仇者的代号。 安乐是一个女孩亲昵的名字。 他绝不可能在这件事上低头,不可能承认,不愿意认输。 “……好吧。” 女孩站在离槐序仅有一步远的地方,沮丧的低头答道。 ------------ 第41章 威严要飞走啦!(3k,周一更新提前) 安乐不想妥协,但她更不想让槐序为难。 她不是那种喜欢强迫别人的女孩。 既然他不愿意,可能是还不到时候,等到以后足够熟悉,说不定就能让他改口。 只要足够温柔,给予更多的热情和包容,总有一天,他会愿意成为朋友。 不过今晚倒也有收获。 槐序拒绝改掉称呼,但是没再提‘两米’这个界限。 现在她可以自由的越过这条线,更加接近槐序本人,就好像击穿了心房最外层的保护壳,来到更深一点的地方。 一米。 这是新的社交距离。 再近就会被警告,而且绝对不能在无允许的情况下触碰,否则会被讨厌,引起非常激烈的反应。 接近槐序并成为朋友的过程比想象的更加艰难。 不过她仍会努力。 槐序太孤单了,总是不坦率,总是说着反话,又不敢表达内心真正的想法。 他的过去又是那样的悲惨,几乎没有一日享受过正常的关爱——来自父亲的、母亲的、师长、同辈之间的爱,他一日也不曾享受过,生活在孤独的世界里。 这样的人如果放任他去坠落,恐怕他很快就会不可挽回的永远消逝。 安乐不想松开手。 因为她隐约觉得,或许那一日在烬宗率先伸出手的人其实不是她,而是槐序,他在刻意的找过来,并不坦率的,犹豫着,向她伸出一只纤瘦病态的手——像是在求救。 如果不去握住的话。 这只手的主人真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 而且一步步接近槐序的过程,也让她有一种‘养成’的奇妙感觉。 明明初见时是那样的病弱纤瘦,再见,又见,他却很快蜕变成神秘又有钱的美少年。 短短几天时间,每次接触他都会有意外的惊喜。 往前的人生合起来,也没有见过这样奇怪又可爱的人。 她希望槐序可以过得好一点,起码能够多笑一笑。 他笑起来,应该会很好看。 很想看见他笑的样子。 “你要回旅馆吗?”女孩凑过来,笑容明艳。 槐序不搭理她,自顾自的往前走,深夜的大街上,他们两个人肩并肩的向前,中间只隔着一步远的距离。 女孩走路总是不安稳,步伐轻快,偶尔喜欢蹦跳一下,活泼的过分。 他先回北坊的家门前,指着对面的院子,示意安乐进去。 全程没有说一句话,就是冷冷的盯着她,仿佛在押送非常不安分,随时都可能越狱的犯人。 “原来是要送我回家啊。” “谢啦,槐序!” 安乐蹑手蹑脚的悄悄溜进家门,朝着槐序轻轻挥手,身影便消失在夜幕之中。 槐序却没有立刻离开,反而借着月光,冷淡的盯着一个位置。 隔了没多久,红发女孩小心翼翼的探出头,恰好与他对视,尴尬的笑笑,一点点缩回去。 这个不老实的家伙根本没想现在回家。 本着来都来了的想法,她很想看看槐序后半夜会去做什么。 可槐序显然不同意。 这次他在门前站了很久,忽然听到有人开门,才使用【夜影】隐匿身形,于夜幕中消失。 安乐的父亲奇怪的看了看外面,又回身轻声说:“没人啊?” “是不是,已经走了?” “是藏起来了。”安乐笃定的说:“他特别害羞,肯定不愿意被发现,就算人还在这里,也会藏起来不被我们找到——而且,你们怎么比我还着急啊?” “不是着不着急的问题。” 母亲把女儿抱在怀里,检查她的模样:“云楼这段时间本来就不安稳,入夜前就有好几批人过来宣传,你们两个孩子夜里跑出去,实在不安全。” “我和你父亲,都很担心你们两个会出事。” “你是安全的被送回家了,可是那孩子呢?” “他还要孤零零的一个人走夜路回去,多不安全。” 父亲也说:“你应该问一句,看看人家愿不愿意在咱们家里住一宿。” 槐序冷着脸站在他们旁边,看着一家人交流。 越听越皱眉。 把人拐回家是什么意思? 什么叫下手要趁早?等女孩多起来就不容易变成朋友? 你们这是正经父母吗? 一家三口如常交流,全然想不到正主没走,就在旁边听着他们的谈话,把每一句都听得清清楚楚,气的皱着眉头。 “好啦,回去睡觉吧。”母亲安慰道。 “往后小心点。” 父亲也叹着气:“云楼的规矩要变了,警署新立,帮派未散,以后的日子实在难说要怎么过。” 安乐乐观的举起手:“没关系,你们的天才女儿,我,小乐,已经是正式的信使啦!我可以赚到钱了!如果爸爸妈妈觉得累的话,就让我来养你们吧!” “好好好,以后小乐就是家庭的支柱了。”妈妈笑着捏捏女儿的脸蛋,温柔地轻声说:“快去休息吧,明天你不是还要上班吗?” “嗯!”安乐笑的眯起眼睛。 她没有细说今晚都发生了什么,只觉得一到家,身体就感觉很疲倦,就像一直紧绷着的弦骤然松开,先前忽略的种种情绪和感受一股脑的都开始涌上来。 很想哭。 但是她不想让父母觉得难过。 她想要把笑容带给别人,让悲伤之类的负面情绪就此止步。 所以她温和的微笑,讲着槐序的一些表现,时不时用夸张的肢体动作来表演,偶尔又模仿他的表情和动作,借此舒缓心情。 槐序起初安静的看着,等到安乐表演到拉手腕那一段,他皱着眉,突然冷声说: “你平常在家里,就做这些无聊的事情?” 大门敞开又重重合上。 一家三口面面相觑。 “槐序?!” 安乐一点点蹲下,纤细的双手捂着脸,羞红宛如潮水般漫过耳梢,白皙的脸蛋迅速变得通红,羞耻的几乎说不出话来。 人真的没走? 他一直在旁边看着? 当着人家的面,说这些话,还表演……好羞耻啊。 槐序以后会怎么看她?不会把她当成是什么变态吧? 不,好像第一天就已经被这样骂过…… 今天她已经从变态降级成‘无耻之徒、当面议论他人且和父母商议如何把人拐回家里的变态……’ 光是想想就觉得好尴尬。 父母对视一眼,也觉得很不好意思。 本来只是正常的家庭聊天,哪知道正主还没走远,就在旁边看着,变成他们当面议论对方。 无异于站在小白菜面前商量如何把它挖回自家煮成熟饭。 总说女儿一遇到槐序就容易着急,一激动就失去身为女孩该有的分寸感,口出惊人之语,经常把人家吓跑。 没想到这次他们也干了这种事。 哎呀,这,这可如何是好? 身为长辈的威严,好像一夕之间就荡然无存了? 人家槐序该不会把他们一家三口都当成不正经的人吧? “唉。”父亲叹气,作为一家之主的一世英名今朝尽毁,往后哪怕真的成了一家人,谈及今日之事,也要觉得羞愧。 “好事。”母亲安慰道:“人家起码知道了咱们家里的氛围很融洽,一家人相处的非常和谐,并不是那种整日争吵或过于严苛的家庭。” “至于你所担忧的事……” “小乐第一天不就做了吗?” 父亲难为情的说:“小乐是小乐,她是咱们女儿,她活泼一点没关系,热情活泼的好女孩谁都会喜欢——可是咱们为人父母的,总得正经一点,当个靠谱的长辈吧!” “……你是那种很严肃的人吗?”母亲掩嘴轻笑。 小乐如今的性格,和他们夫妻俩年轻时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人,那会他们甚至没想过要孩子,只觉得整天说说笑笑,欢快的度日也很不错。 “我觉得我是。”父亲还想挣扎一下。 “需要我把你年轻那会写的小说翻出来吗?” 父亲不吭声了,尴尬的低着头。 父女俩一个蹲在地上捂着脸,一个低着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动作完全不同,可给人的感觉却是如出一辙的亲生父女。 母亲笑吟吟的看着他们,温柔的说:“快去休息吧,时候不早了。” “严肃不严肃,正经不正经,其实也没什么大问题。” “当长辈的以身作则,能把孩子正确的教育成人就好,没必要整天冷着脸拿规矩和威严压人,多笑笑,多聊聊天不也很好吗?” “至于小乐,你也没必要这样蹲着,如果觉得今天的行为不对,那就去找人家道歉嘛?” “槐序是个很好的孩子,应该不会因为这一点小事而讨厌你。” “以后你一定要更温柔一点,不要总是惹人家不开心。” 安乐沉闷的回应:“我知道了,妈妈。” 她忽然又站起来。 “大白,你为什么不提醒一下啊!” 安乐抓住狗子,搓搓毛茸茸软乎乎的狗头,颇为无奈:“我不是让你记住过他的气味吗?第一天见面以后,你就应该记得他了啊!人就在旁边,你居然连半点反应都没有吗?!” “汪!”大白歪歪头,眯起眼睛,伸出粉嫩的狗舌头,喷吐着热气。 它蹲在地上任由主人揉搓耳朵,蓬松的大尾巴慢悠悠的摇晃着,完全没有任何背锅的意愿。 狗子听不懂,狗子只知道主人让它把那人当自家人,不要乱咬。 自家人站在旁边,不是很正常吗? 干嘛要叫呢? ------------ 第42章 前辈,帮帮我(3k,求追读) 离开安乐家后,槐序径直来到北坊靠南的一处院落,确认灵鹤上人的生死。 他一向都有斩草除根的好习惯。 残损的院落外,警员们还在处理战斗后的现场,大半院落都已经被夷为平地,血与尸骨涂满断壁,空气里弥散着火焰烧灼后的怪异气味。 “没追上。” 一人抱着断掉的胳膊,恼火的说:“跑的实在太快,乘风一滑就能越过去几条街,还拿人质来威胁。” “人还是来的太少了,若是多来一位精锐,他就是再能跑,也得被打死在这里。” “是很棘手。”旁边的人叹气:“还是疏忽了,没想到布下这等阵势,他还能跑出去。” “仗着有人质,算什么本事?” 断臂者不屑的说:“若不是为了救人,给他九条命,他也没法活着走出去。” “那几个娃娃怎么样了?” “已经送去诊治。” 有人接话:“是往哪个方向逃了?” “应该是要去东坊。”断臂者下意识接话:“东魁首不服管教,南坊也不太听话,现在我们只能管得到北坊和西坊,另外两坊仍需要清算。” “好。” 两人一起回头,却发现身边根本没人。 一阵冷风吹过,只有几张纸页飘飞,幽深的夜幕里,离他们最近的警员也在十几步之外。 可刚刚分明有人就站在近处说话。 “……什么玩意?”断臂者吓得一激灵。 槐序转身离去。 他没有立刻去尝试寻找灵鹤上人的踪迹,而是先将那一伙人贩子的全家灭门,处理掉后患,然后才去北坊的东南方角落,寻觅灵鹤上人的安全屋。 ‘当啷’ 门闩坠地,短风穿堂而过。 槐序环视一圈,却不见院内有人来过,灵鹤上人并不在这里。 街上传来一阵脚步声,披着袍子的干瘦僧人赤足而来,驻足在院前,朝内眺望一阵。 他的目光直直的望向槐序。 夜影的隐匿,在这位大师眼里形同虚设,不能隐藏身形,反而更显得可疑。 “人应该是跑去东坊了。” 槐序主动现身,先行礼作揖,然后平静的说:“他经营的勾当今日露于明面,北坊与西坊已容不下他。你若要清理门户,得去东南二坊寻觅。” 苦僧摇摇头,竖掌施礼,以示谢意。 赤足的僧人转过身,如来时一样,缓慢的以双足踏过青石街巷,向着黑夜的深处走去。 不知其来意,亦不知其归处。 槐序又检查一圈,确认灵鹤上人确实没有来到此处,便折身准备去东坊,确认其人现在所处的位置,受了何等程度的伤势。 斩草不除根,徒留一祸患。 今日多个地点同时遇袭,人贩窝点也被攻破,那灵鹤上人定然是惊惶逃窜,不敢回头。 可是来日等他养好伤势,难免顺着之前的线索追查。 最容易被查到的线索,自然是那些被解救出来的孩童。 以此人的恶劣心性,被追查到的人定然是全家难活,说不定还会把他和安乐供出来。 他必须杜绝一切后患。 ……绝没有顺手护持那些家庭的意愿。 槐序循着长街漫步,思虑着灵鹤上人所在之处,忽的一抬头,却见一座深夜仍在营业的书屋。 西式的装修风格,浅色木门前点缀着黑色小夜灯,大块的玻璃落地窗可以清晰的望见屋内的景象,一排排实木书架井然有序的排列,靠窗的位置则是几张小圆桌和座椅。 这家店的店主早年间是位西洋信使,在云楼扎根后模仿故乡的风格在此处开了一家书屋,只在夜间营业,提供咖啡、牛奶和一些简单的西洋餐食。 会来这里的大多也是信使。 他推门进去。 门铃轻响。 店长是位和蔼的银发老太太,应是西洋的异族,耳侧生有羽毛,戴着一副宽厚的黑色老花镜,像是上了岁数的猫头鹰,窝在椅子上,盖着一条厚厚的毛毯。 一只银花猫趴在老太太的膝上。 听见有客人进门,老人合拢书本,抬眼望向门口,却不见有人影。 槐序走到其中一张桌前,看向店内仅有的一位客人。 女孩正靠着座椅,捧着一本书,似是在阅读,可她看的那一页并没有多少内容,只有一副温和的插画,是围着篝火群聚的鸟儿。 她火红的眼瞳黯淡无光,表情低落,专注地凝视着插画,右手摩挲着画里的篝火,仿佛可以得到一丝温暖。 然而画终究只是纸页上的东西。 所以她的手指很快就像伸进一个寒冷的冬天,被冷意刺痛,僵硬不能屈伸,黏在纸页的篝火上。 小鸟们终究也只是不会动弹的死物。 迟羽移开目光,凝视着窗外死寂的黑夜,老太太叹息着端过来一杯热牛奶,放在女孩的手边,嘱咐她注意身体。 她缓缓点头,伸手想端起牛奶喝一口,却见白瓷杯被一只属于少年的纤瘦手掌端起来,凑到唇边饮尽。 槐序现出身形,平淡的说:“帮我个忙。” “前辈。” 迟羽盯着他手里的白瓷杯,又看看槐序的冷淡的脸庞,再看看旁边惊讶的老太太,手指僵硬的一点点合拢书本,迟钝的大脑花了几秒才理解现状。 不久前她便得到父亲千机真人的传讯,朋友的妹妹已被找到,检查身体后送回奶奶身边。 当时她正像个孤魂野鬼一样在街上游荡,恰好碰见这座书屋,想起过去她们也曾在这里聚会,下意识的就推门进来。 店主鸮奶奶还认得她,贴心的为她安排到过去聚会最常来的位置,准备了几人份的餐点,还问她其他几个小姑娘什么时候过来。 老太太有些怀念当初那种温馨的气氛。 她只说:‘她们……不会来了。’ 一个人吃完几人份的餐点是个很煎熬的过程。 有人想要关心你,却无从下手,只能用年长者的经验来宽慰,也像是在往伤口撒着一粒粒糖霜。 吃完餐点,她也没有立刻离去。 她坐在曾经最熟悉的位置上,读着一本曾经和朋友们一起读过的书,时不时凝神瞧一瞧空荡荡的几个位置,只觉得一场湿润的小雨其实已经坠下,让心的湖泊泛起涟漪。 于是,时间与感官也跟着迟钝了。 她发现身边有人,没有感知到恶意,就没有理会。 可谁能想到,来的人竟然是槐序,而且还亲近的仿佛熟人似的喝了鸮奶奶端给她的热牛奶。 ……前辈? 他刚刚是称呼我为前辈吗? 见迟羽的目光还在盯着自己,槐序放下白瓷杯,抽出纸巾慢条斯理的擦擦嘴,理所当然的说:“我没有吃晚饭,所以喝了一杯奶,你应该不会介意吧。” 迟羽轻微的摇头,还在看着少年平静的红瞳。 她不明白,为何躲到这种地方也能被找到,而且来的人恰好是槐序。 是巧合? 还是,别的什么? “钱我会付掉。”槐序说着,看向旁边同样有些惊愕的店主,伸手把钱递过去。 数额不多不少。 刚好是这家店内一杯温牛奶的售价。 墙上并没有价格表。 鸮奶奶反应过来,看看槐序手里的钱,笑了笑:“用不着付钱,只是一杯牛奶而已。你还是劝劝可怜的小鸟吧,给她撑把伞,别让雨水把她的羽毛浸湿了。” 这家店并不为赚钱而开设,而是老人安度晚年的小屋。 她总是坐在椅子上,抱着一只猫,欢迎形形色色的客人们走进店内,看着冒冒失失的后辈信使们在这里聚会和说笑,享受着温馨的气氛。 然而近些年来,店里的客人越来越少。 很多熟悉的面孔,不知何时起,再没有来过。 迟羽以前也是店里的常客,经常跟着其他几个女孩一起在店里聚会。 她们每个人都很有礼貌,像是一群温和的小鸟,所在的地方总是有一种温馨的气氛。 因此鸮奶奶对迟羽的印象很深。 她是小鸟里最冒失的一个,总是融不进氛围,呆呆愣愣的看着特别可爱。 之前很久都没有见过她们,鸮奶奶还以为这群孩子又找到新的聚会地点,或者是跑到很远的地方去旅行了,没想到今晚迟羽会孤零零的一个人过来。 往往会陪在她身边的几个小鸟,却不见踪影。 群鸟散去,孤羽沉落。 着实让人哀伤。 有心安慰,却知晓旧事难以释怀,只能以老人的经验来宽慰几句,提供一个温和的环境,让小鸟收拢羽翼,滴落浸透羽毛的悲伤。 想要真正走出哀伤的雨夜,要么自行飞过那片困住半生的乌云,要么……有人为其撑伞,并肩而行。 让雨夜化作晴空的彩虹。 可是谁会在这种寂寥无人的夜晚过来? 恐怕唯有奇迹。 鸮奶奶本以为奇迹不会出现。 因为奇迹往往是稀少的,多少人一辈子都不会遇见。 可是这个寂寥的午夜里,竟然有门铃声响起。 无形的奇迹走进店内,在鸟儿身边久久地驻足,接过一杯热牛奶,喝完后化作黑发红瞳的美少年,平淡的唤了一声:“前辈。” “帮我个忙。” 槐序表情平静的伸出手,展示着右手的伤痕:“就当是为白天的事情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