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正文 ------------ 第1章 陌生的木屋 风在呼。 那种穿过木板缝隙时被挤细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来回打转,像一根看不见的线,一下一下拽着人的意识往上浮。 苏野就是被这股风声拽醒的。 他先听见声音,又闻到一股潮湿的木头味,像雨季里忘记晾干的旧柜子,混着灰尘和泥土的味道,带一点若有若无的霉气。鼻尖发痒,他下意识想抬手揉一揉,却发现手臂沉得厉害,仿佛灌了铅。 喉咙干涩,他动了动唇,没有发出声音。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慢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暗黄的木质天花板。几根粗糙的木梁横在头顶,木头上布满深浅不一的裂纹,缝隙里胡乱塞着干草和破布条,勉强挡风。偶尔有细微的灰屑从高处落下,在斜斜的光线里打着旋。 天花板看起来老旧得不太可靠,像是只要再来一阵大风,就会整块塌下来。 苏野盯着那道最长的裂缝看了几秒,脑子里一片空白。他试图从记忆里抓点什么出来——加班、地铁、深夜的雨、刺眼的车灯——碎片零零散散,却像被水冲开过,拼不成完整的画面。 胸口隐隐发闷,似乎受过撞击。 他吸了一口气,又轻轻吐出。冷空气钻进肺里,带着潮意和土腥,与他熟悉的空调房干冷完全不同,生硬得让人立刻清醒几分。 哪儿都不对。 意识回笼以后,这个念头在他心里缓慢成形。 苏野想撑起上半身。身下的木板床发出一声不满的吱呀,紧接着又是几声细碎的“咔吱咔吱”,仿佛只要他再用力,就会立刻散架。他不得不减小动作,用肘部一点点支撑住,把自己挪到床沿坐好。 视线随之晃了一圈,他才看清这间屋子的样子。 屋子很小,四面墙都是粗糙的木板钉成的,缝隙明显,风从缝里钻进来,带动墙上挂着的旧布衣轻轻晃动。布衣被洗得发白,衣摆打着补丁,看得出已经穿了许多年。 除了他躺着的这张简陋木床,屋内只有一张歪着脚的木桌和一只缺了一条腿的凳子。木桌一角垫了块木片,勉强稳住,桌面上放着一只粗瓷碗和一把木勺,碗里有半碗已经凉透的糊状物。 地面是黄泥,踩踏多年,泥面被踩得发亮,靠门的位置有一片被雨水浸泡后干裂的泥印。屋角堆着一小捆柴火,旁边靠着几个用藤条编成的篓子,其中一个篓子里散着几颗缩成皱皮的干果,颜色灰褐,看不出原本是什么。 没有灯,没有电线,没有他熟悉的任何东西。 苏野垂眼看自己的双手——手背苍白但干净,指节处有擦伤,绑着一条粗布条,已经干透的血迹硬得像薄薄的壳。袖口是粗布衣,布料粗糙,边缘起毛,颜色泛灰,配着同样材质的裤子和脚上的草编鞋,让他看起来像乡村画册里随便翻开一页就能看到的穷苦农户。 他沉默了一会儿,慢慢把目光收回来。 如果这是哪家影视城的沉浸式体验,道具确实逼真得过分了。 可惜,现实不会给他这个解释。 被车灯刺到眼睛之前的那一瞬间,记忆戛然而止,再往后,就是这陌生而简陋的木屋。 苏野垂下眼睫。 “……穿了?”他没出声,只在心里淡淡地意识到。 他不是一个情绪外露的人。哪怕意识到这一点,心里也只是短暂地浮起一点不真实的空虚感,很快又被压了下去。 无论什么原因,他现在确实不在原来的世界里。 既然如此,那就先想办法活下去。 肚子恰到好处地叫了一声,用自己的方式支持了这个想法。 苏野看向木桌上的粗瓷碗,沉默片刻,站起身走过去。草鞋踩在黄泥地上的触感又硬又凉,脚踝很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捏起木勺,舀了一口碗里的糊状物送进嘴里。 味道很淡。 像兑了过多水的粗粮糊,没有盐,只有一点点模糊的谷物味,甚至夹杂着柴火的烟气。糊状物已经完全凉了,接近室温,从舌尖滑过喉咙,带着种粗糙的涩感,落入胃部。 胃先是本能地抽了一下,随即安静下来,接纳了这点简单的能量。 苏野不挑剔,也没有嫌弃。他把剩下的糊一点点吃完,又啃了两口硬得可以当砖头用的粗面饼,花了足足十几分钟才咬动,算是勉强填满了胃里的空空荡荡。 放下木勺,他又在屋子里转了一圈——确认没有任何现代物件,没有手机,没有钱包,没有证件,就连最普通的纸笔都没有。 这间木屋,确实属于某个完全脱离他原本世界的地方。 他走到门口。 门是几块木板横竖钉成的,背后用一根粗木棍斜顶着。苏野把木棍拿下,稍微用力,木板便发出“吱呀”的声音向外开去,冷风立刻一股脑地灌进屋里。 门外的光线比屋里稍明,天空是沉甸甸的灰,太阳被压在厚云后面,只漏出一圈模糊、苍白的轮廓。 门前是一小片不规则的土坪。 黄泥地被人踩出深深浅浅的脚印,边缘随意插着几根木桩,木桩之间拉着风化的麻绳,勉强能挡住路过的牲畜。再往外,就是一片延伸到视线边缘的荒地。 黄绿掺杂的杂草长到半人高,铺天盖地,把泥土和石块几乎完全淹没。风吹过,草浪起伏,露出其中被晒得发白的石块和干裂的沟渠。沟渠里没有水,只剩砂砾和枯叶。 远处零散地分布着几间结构类似的木屋,屋顶压着一层茅草,有的烟囱里冒着淡淡白烟,有的屋前晾着洗好的衣服,显出一点生活的气息。 更远一点,连绵的山脊围成一圈不高的山坳,山体暗绿发沉,在灰白的天幕下显得有些冷硬。 整个小地方静得出奇。 听不见车声,不见电线,不见任何现代文明的痕迹,只有风声、偶尔几声狗叫,和极远处若有若无的说话声、柴火爆裂声。 苏野站在门槛上,默默看着这一切。 他的眼神平静,没有太多惊慌。长期在压抑的环境里待着的人,要么习惯大喜大悲,要么对情绪的起伏迟钝下来。他显然属于后者。 无论是比赛失败、项目崩盘,还是突然被通知提前裁员,他的第一反应从来不是暴怒或崩溃,而是下意识地往后退一步,站在更高一点的地方看这件事——看它带来的后果,看自己还能做什么。 现在也是一样。 他意识到自己穿越了。 他知道自己可能再也回不去了。 但他没有在泥地上捶胸顿足,只是站在门口,安静地呼出一口白气。 这口气里有一种说不清的轻松。 像原本绑在身上的绳子突然被剪断,一时还不太适应,但肩膀反而轻了些。 “醒啦?” 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苏野偏头看去。 土路那头,一位拄着木杖的老人正缓慢地走过来。老人个子不高,背微微佝偻,却不显得羸弱。灰白的头发用布带在脑后随意束着,脸上皱纹深刻,眼睛却还算有神。 他走得不急,把手里的木杖插在地上,每一步都很稳。 走到苏野面前,老人停下脚步,稍微抬头打量了他一眼。 “脸色比昨天好些。”老人开口,声音沙哑但不难听,“能自己出来站着,说明命还算硬。” 苏野没有急着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老人似乎并不在意他的沉默,目光往木屋后那片荒地一扫,杖尖轻轻往那边一指:“那块地,好好看清楚了。” 苏野跟着看过去。 那片和他记忆中任何田地都不一样的“地”。 没有整齐的垄,没有被犁翻过的痕迹,只剩一大片失去管理的荒草。草下可能还有石块、树根、坑洞,地势起伏不平,干裂的沟渠从中间穿过,在某一处突然断掉,像是有人曾经想修补,却在半途放弃。 “以前这儿也是能长粮的。”老人淡淡道,“只是这些年水少,沟渠断,又没人肯花力气管它,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他顿了顿,转头重新看向苏野:“现在它归你了。” 苏野静静地听着。 昨天他昏昏沉沉地被背回来时,大概对这句话没有印象。现在清醒了,才算真正听明白——这片荒地,连同身后的木屋,已经被默认算作他在这个村子里的全部。 没有租金,没有合同,也没有任何正规手续。 只有一句很简单的“归你了”。 “我们村不白养闲人。”老人慢慢说,“你想在这儿活下去,就得自己动手。地是你的,种不出粮来,饿的也是你。” 语气平淡,像是在说一种常识。 苏野微微垂下眼。 这种规则一点也不奇怪,甚至比现代社会那些绕来绕去的规章还要直接——你手里有什么,你能从土地里弄出什么,决定你吃得饱不饱。 他沉默片刻,轻声道:“我明白。” 老人看着他,似乎在判断这句话是真是假。 沉默对视一瞬之后,他轻轻点了点头:“醒得算快。” 他把木杖往地上一顿,声音在泥土里闷闷地散开:“屋里那点糊,是村东头大婶送来的,你先撑两天。身子还虚,今儿别逞能。再睡一觉,明天我带你去看看沟渠,教你认认土。” 苏野略微意外地抬眼。 他本来以为,这个世界对一个莫名出现的“外路人”并不会多热情。能给一口吃的、一间屋子躺着,已经是很大的好意。没想到,还有人愿意教他怎么在这块地上活下去。 老人没有去解释自己为什么多管这一份闲事,只是看了看头顶压得很低的云层,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天气越来越不对劲了。”他喃喃了一句,像是在对苏野说,又更像是在自言自语,“能种出来的地,少一年是一年。” 苏野听见了,没有追问。 这是这个世界的事,跟刚刚穿来的他暂时关系不大。他现在需要的,只是一个立足点——哪怕这个立足点穷得只剩黄泥和破木头。 老人收回视线,抬手指了指木屋方向:“回去再歇一阵。人是捡回来的,命既然捡回来了,用在哪儿就自己看着办。” 说完,他不再多说什么,拄着木杖转身,顺着土路往村子里走去。 他的背影被风吹得略微晃动,却始终挺得笔直。 苏野站在门前,看着那道背影一点点远去,最终被几间木屋挡住,消失在视线里。风从荒地那边吹过来,把杂草压倒又扬起,草叶互相摩擦,发出一片细碎的沙沙声。 声音像潮水一样,在他心里来回打转。 他转过身,重新走进木屋,把门关上,用那根粗木棍从里面顶住。外头的风声立刻被隔了一层,虽然还能听见,却不再那么刺骨。 屋里依旧简陋、逼仄,却比刚醒来时多了一点“自己的地方”的感觉。 床边靠墙的位置,立着一根细长的木棍,是之前用来挂衣物的。苏野把它取下来,随手在手里掂了掂,木质轻飘,却还算结实,今后可以当临时拐杖或者简易工具用。 床底下,他摸到一个旧布袋。布袋口被粗麻绳随意打了个结,他解开,里头有几颗皱巴巴的干果和一块指甲盖大小的盐块,外加一些零碎的小石子。 连同桌上的粗瓷碗和木勺,这大概就是他现阶段全部的家当。 苏野重新把东西收好,放回床头,坐到床沿上,静静地看了木屋一圈。 这间屋子不大,从床到门只有三步路,从门到桌子两步,从桌子到墙也不过一臂距离。却在此刻,成了他在新世界里的全部庇护——哪怕墙板薄、门板松,遮风避雨总还勉强够用。 他把粗布衣往身上一裹,慢慢躺下。 床板再次发出吱呀声,仿佛在抱怨这份重量。稻草填充的床垫有些扎人,却带着一点被太阳晒过后的干香,与潮湿木头的霉气混在一起,构成一种奇怪的味道。 苏野闭上眼睛。 脑海里再一次浮现门外那片荒地——杂草、乱石、干裂的沟渠,以及老人提到的“以前能长粮”这句话。 画面缓慢移动。 荒地在风里起伏,像是一具沉睡的巨兽,身上盖着厚厚的毯子,只露出几处骨节。沟渠是它身上的伤口,干涸许久,却并未完全愈合。 如果能重新引水,如果能一点点清掉草根、挖开石头,也许有一天,它能重新翻身。 但那是很久以后的事。 现实一点的说法是——那是未来苏野需要承受的全部“工作量”。 他的思绪顺着这些画面慢慢漂浮,又一点点沉下去。长时间高压生活带来的习惯在此刻发挥了奇妙的作用:只要确定“眼下暂时不会有致命危险”,他就能让自己迅速进入休息状态,把有限的精力用在更需要的地方。 风声仍在,绕着木屋打圈。 木屋在风里轻轻摇晃,像是在用一种笨拙而粗糙的方式,接纳这个突然闯入的外人。 很快,苏野的呼吸变得绵长、平稳。 在这个陌生的世界,在这间破旧的木屋里,他沉沉睡去—— 这是他来到这里之后,第一次真正睡得这么安稳。 ------------ 第2章 荒地与老村民 清晨的天空压得很低。 灰白色的云层像尚未发酵的面团,沉重地贴在山脊上,没有阳光,也没有风的清爽。空气里积着一种潮湿的冷意,像夜里落过雨,但地面却是干的,泥土纹路清晰而粗糙。 苏野在木屋里醒来时,第一反应并不是起身,而是静静地躺着,听外头的声音。 有风掠过但很轻;有几声远处的鸡鸣;还有极轻的木板晃动声,来自他躺着的床和身下的地面。 这个世界仍然陌生,没有任何他记得住的东西—— 但也因此没有任何急迫必须面对的事。 他适应了这种空白。 起身之后,简单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肩背。粗布衣在他身上磕磕绊绊的不合身,衣摆被风吹起一角。他推门出去的时候,门板轻轻碰到木桩边缘,发出一声低闷的擦响。 门外的空气比屋里更冷清。 泥土地上昨夜留下的脚印已经干硬,沿着土路蜿蜒向村子的方向。苏野站在门前,视线落在那片荒地上。 荒地仍旧是那副模样:杂草如浪,荒芜如一座无人记得的坟丘。 草丛之间有隐约的兽径,说明夜里有小型野兽穿过;枯枝上挂着灰尘,说明这里的风常年不断。沟渠依旧空着,那些干裂的纹路延伸向远处,在杂草里断断续续,像被扯碎的旧线。 苏野静静地看着。 他没有情绪起伏,也没有突然兴奋。 这种沉静,是他多年在现实里的习惯。 如果不能改变,那就先观察。 如果不能行动,那就先熟悉。 空气里忽然被一个脚步声打断。 不急,却稳。 苏野转头,见到了昨天那位老人。 老人仍旧拄着那根看不出树种的木杖,杖身上有深深浅浅的刮痕,握在他手里却像是一根延伸出的骨头。老人走得不快,但每一步都有力,鞋底踩在泥上没有声音。 靠近了,老人停下。 “苏野。”老人用的是极平淡的语气,好像这个名字他是从昨晚的村长那儿听来的,又好像只是随口叫出来的,“昨晚睡得还行?” 苏野点头:“可以。” 老人“嗯”了一声,不再追问。他的目光慢慢扫过那片杂草长得像墙一样的荒地,眼里掠过一丝看不太清的凉意。 “这块地,荒得久。你看着不小,实际上里面坑洼不少。光是清草就得让你吃苦头。” 苏野没有反驳,他只是沿着老人视线的方向看过去。 那片荒地在风里摇动—— 草根紧密,草杆粗硬,上面挂着昨夜湿冷空气留下的微小水珠。 草下可能还有藤蔓、石块、小动物的巢,甚至腐朽的树根。 看一眼就知道,这不是三两天能处理的东西。 老人微微抬了抬杖尖:“跟我来。先学认土。” 苏野点头,没有多问。 他跟在老人后面,沿着荒地右侧的小路往前。小路并不是自然形成,而是有人曾经踩出来的。泥土被反复磨平,草根在路边扎成堆,只要再没人走上一段日子,很快就会重新被草吞没。 走了几步,老人停下,在一处相对低洼的地方蹲下。这里地势往下凹了一寸,枯草更密,沟渠像一条断残的线,在这里有一个浅浅的弯。 老人抓起一把泥土。 泥土在他粗糙的手里微微碎开。他用手指揉散:“看着松,其实里面没水。泥轻、易散,颜色淡,就是干太久了。” 苏野蹲下,看着老人手里的泥。 老人继续道:“这片地以前种过一阵子。你要是挖个半尺,能看到旧时的土层。那时水还够,能种谷子、种菜。后来……” 他顿住。 苏野抬头看了他一眼。 老人沉默了一瞬,才继续说:“后来天就怪了。雨少,风重,沟渠断了。地不喝水,再肥也得死。” 他说这话时,语气很轻,没有指责谁,也没有抱怨天。只是陈述一个既成事实。 苏野问:“沟渠,是人为修的?” “当然是。”老人说,“但后头没人再管它。你要想让地活过来,得先把它接好。” 他说着,用杖尖敲了敲干裂的沟渠底。那一下声响闷而脆,像敲在一层泛白的骨头上。 苏野低头,顺着沟渠看过去。 沟渠蜿蜒着往远方延伸,中途有几处被草根、乱石堵住,有一截甚至被泥土完全填平,看不出原本的形状。 重新疏通一遍,需要不少力气。 老人将泥土抖落,站起身,动作缓慢却稳当:“荒地这东西,有人愿意收拾,自然能活。你若是真想种地,我能教的教。你若半途放弃,那也没人会怪你——荒地又不是第一次荒。” 苏野的目光仍停留在沟渠上,没有急着回答。 他不是轻易许诺的人,更不是只凭一句话就会决定未来的人。 但他心里有种微弱的感觉——像某个原本压得他喘不过气的东西,在这里被卸下了一部分。 命不是必须往前冲的。 土地不会催他。 这个世界也没有谁等着他给答卷。 老人似乎并不急,拍拍衣摆上的灰:“走吧,带你看看地的另一头。” 他们沿着沟渠往上游走。 另一头地势略高一些,草更密,甚至能看到两株细长的灌木。灌木长得凌乱,枝干灰褐,叶子狭窄,显然是耐旱的野生植物。 老人拿杖拨开草,露出一块被石块压住的小土坑。 “这就是以前引水的节点。”他说,“只要雨下得够,这坑能接山水。但这几年雨小,山也干了。” 苏野望向更远处的山。 山被雾气绕着,颜色沉得不太自然。 老人顺着他的视线,也看过去,眼里闪过一点疲惫:“不止你觉得怪。我们这些老家伙也觉得天怪。以前不是这样的。” 话说到这里,他忽然收住。 像是不愿继续往下说,也像是知道这些东西对一个刚醒过来的外路人没有意义。 老人突然转头:“苏野,你记不记得自己怎么倒在山脚的?” 苏野摇头:“不记得。” 老人盯着他几秒,眼里没有怀疑,也没有多余情绪,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嗯。有人记事,有人不记事。你命大,能捡回来就好。” 他说得太平静,像是在说某件再普通不过的小事。 苏野也没有追问。 老人转身往回走:“等你身子稳些,我带你认草、认木。种田不是只会挖地那么简单。” 苏野跟上去,脚步稳稳的。 回到木屋门口时,老人停下,用杖尖敲了敲土路:“记住一句话——土地不认人,只认汗。你是外路人又怎样?只要你愿意在这里活,这块地迟早认你。” 说完,老人转身离去。 他的背影被风吹得有些单薄,但步伐仍很稳。 苏野站在木屋前,看着那道背影缓缓消失在村子的方向。空气里的冷意随着老人离开,变得更明显一些。 他再次看向那片荒地。 风把杂草吹得伏下又扬起,草叶的沙沙声在静谧的村口回荡,像是一首无人听懂的旧歌。 苏野没有动,也没有急着去做什么。他只是安静地站在原地,像是花时间把这个世界一点一点地记在心里。 过了许久,他回到木屋。 推门进去,关门,再把木棍插上。屋里比外头暖一些,但潮气仍旧明显。稻草床、木桌、粗瓷碗、干果、旧布衣……所有东西都贫穷得真实。 苏野坐到床沿。 他不是不能接受劳苦,只是这种“从零开始”的生活陌生又沉静,让人无法立刻看清未来的模样。 但他没有急躁。 苏野向来不是一个急躁的人。 他把昨夜已经干透的粗布裹在身上,靠着墙坐了片刻,让脑子在沉静里慢慢摆脱余下的眩晕。 外头的风声时强时弱,隔着木板仍旧能听得清。风声之后,是远处断断续续的村人说话声、木柴撞击的声音,以及偶尔传来的犬吠。 这是一个慢慢活着的小地方。 苏野闭上眼,呼吸渐渐平稳。 他知道,自己在这里的第一件事,是学会在这个地方站稳脚—— 无论是为了吃饱,还是别的什么。 但那些是明天的事。 木屋在风里微微作响,像在以某种安静的方式接受着这个陌生的年轻男人。 苏野在这片静谧里,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 第3章 清晨巡地 夜里下了点雨。 不是大雨,只是那种从云层缝隙里挤出来的细细水丝,落在地面上没能存住,却在空气里留了一层潮意。清晨时的光线仍然灰淡,天色像一块浸湿又未拧干的布,压得低低的,显得有些沉。 苏野醒得并不算晚。 木屋里温度偏低,粗布衣裳贴着身子时有些凉。他坐起身,听了几秒屋外的声音——风弱了一些,雨停了,村子里有人开始活动,远处的鸡鸣被山雾闷住,只传来模糊的尾音。 他起身,简单洗了把脸,喝了一小口昨晚剩下的冷水。水里带着木桶的味道,有些涩,但能润喉。 然后,他推开门。 门板发出轻轻的摩擦声,风立刻灌了进来。 清晨的空气比昨天要湿重一些,隐约能闻到一点被雨淋过的草腥味。门前的黄泥地更加坚实,被雨水压过后少了些飞尘。泥土的纹路里嵌着细小的水珠,阳光未见,但这些水珠在暗光里泛着微弱的光点。 苏野站在门口沉静地看了片刻。 昨天下午被他和老人踩出的路痕已经干硬,脚印的边缘被风吹得模糊。远处那片荒地在雨过之后显得更乱,草叶上挂着未干的水珠,略微垂着,像是被压低了头。 他拉紧粗布衣领,沿着土路往荒地走去。 没有人告诉他“清晨该干什么”,也没有安排或计划。他只是自然地把目光投向那片土地,身体顺着心意迈动脚步。 荒地的空气比木屋附近更清凉。 杂草经雨,颜色比昨日更深,草杆上覆着水气,稍一碰触便会把水珠晃落,砸在泥土上溅起一点细微的泥点。 苏野走进荒地边缘,停住脚步,低头看着脚边的草。 雨水让草丛伏低了一些,他能看到草根下方的泥土层明显潮了点,颜色变深,但手一捏仍旧散得快—— 干得太久的土地,一次雨下不进骨子里。 他蹲下,拨开几根草,露出隐藏在下面的沟渠的一段。 干裂纹路比昨天看得更清楚。 雨没有补进去,也没有被保留下来。沟渠底部甚至比昨日还要硬一点,像是被雨水冲刷过表面,又立刻蒸干,只剩一层薄薄的泥壳。 苏野伸手,敲了敲沟渠底。 声音空,轻,却带着脆感。 他眉眼平静,心里却默默记住了这些现象。 他不是农民,也没有种植经验。 但观察环境,是他从前工作里留下的习惯。 一个项目推进之前,要先看现场; 一片土地在被开垦之前,也要先看它的底。 风从荒地另一头吹来,掀起一大片草浪。水珠顺着草叶滚落,碎成更细小的点,从空中落下时几乎看不见,只能听见轻轻的细响。 脚步声在风里响起。 不急,却踏实。 苏野抬眼,看到老人正朝这边走来。 老人的衣袖被湿气打湿了一点,鞋底沾着泥。他像昨天一样拄着木杖,走得慢却稳,仿佛这片泥土地里的每一寸纹路都已经存在他记忆里几十年。 “起得早。”老人走到苏野身边,用不轻不重的语气说。 苏野点头:“醒了就出来看看。” 老人没有表扬,也没有多余的话,只是把木杖撑在一块干石上,微微弯腰看向沟渠。 “雨没吃进去。”老人说。 苏野“嗯”了一声。 老人抬眼看向他:“你昨日听我说地的事,记住多少?” 苏野沉静道:“土轻、不存水,沟渠死了。要想种地,得先把沟渠重新通上。” 老人微微一愣,随即轻轻“嗯”了一声:“记性不错。” 他敲了敲沟渠边缘的泥土:“通沟渠,不是一天能做的。先得把草拔开,石头挪走,再顺着旧路把沟捋平。” 说到这里,他看了苏野一眼:“你想从哪儿开始?” 苏野没有立刻回答。 他站起身,目光扫过整片荒地—— 草是乱的,地是硬的,沟渠像是一条从背后被斩断的老骨,遍布裂纹,却仍旧朝远处延伸。 一眼望去,没有任何地方看起来是“容易的开始”。 但他并不急。 他看了看脚边的沟渠,指向沟渠的上游方向:“从这条沟的最上段吧。” 老人“嗯”了一声,显然满意。 “人干活,要顺着势做事。从上往下顺,比从下往上逆着好。水也是这样。” 老人说着,从身侧解下一个布袋,递给苏野:“里面是粗绳和一把旧镰。镰钝了,你先将就着用。” 苏野接过,打开布袋。里面的镰刀确实老旧,刀刃上有好几处豁口,柄是木的,被手汗磨得发亮。粗绳卷得很紧,被放久了,有一股淡淡的草腥味。 老人指着草丛:“从沟边开始割。割开一尺宽,先把沟露出来。” 苏野走到草边,握住镰刀。 镰刀很沉,并不好使。他顺着草杆往下试着一划—— 草被割开,但断口粗糙,镰刀刃口吃草不太利。 割第二刀时,镰刃卡在草根里,苏野稍稍用力,才把整坨草连根拖出一半。 老人站在旁边,看着他的动作,声音平静:“草根深,手腕别死,镰要斜着带,别硬劈。” 苏野调整动作,再次割下去。 这一次比之前顺些,但仍旧费力。他不急,重复着动作,一刀接一刀。镰刀在草丛里来回划动,发出细碎的摩擦声,被湿草叶带起的水珠溅在手背上,凉得很明显。 老人看了一会儿,走到另一侧,也开始用木杖拨草。 两人之间没有太多话。 老人偶尔提醒一句:“这块有石头,小心。”“草根往下三指深。”“别把手腕扭坏。” 苏野只“嗯”一声,然后继续。 割草这种事,粗糙却稳定,有一种让人沉静的节奏。镰刀划过草叶时带着一点点黏腻的湿意,空气里浮散着被切开的植物味,泥土在被踩踏后冒出淡淡的土腥。 不知过了多久,沟渠的一段终于被露出来。 老人敲了敲露出的泥:“这段算是清了。” 他再次看了看天:“雨要是停两天,泥会更硬,到时候挖沟得更费劲。” 苏野问:“那今天继续清?” 老人点头:“趁着泥还有点潮,能挖一点是一点。” 他把杖尖抵在地上:“不过你先歇一歇——刚醒过来没几天,别把身子累坏。” 苏野没有坚持。他确实感到手腕有一点酸,指节因为长期握镰而出现隐隐的钝痛,但表情仍然平静。 两人站在荒地边缘,远处的风吹来,卷起草叶的波浪。老人抬眼望了一会儿荒地,神情里有种年岁才能积出的沉默。 “你知道吗,”老人说,“以前这块地,是村里的一等地。” 苏野转头。 老人喃喃道:“那时候雨多,水也活。沟渠连着山泉,一开春,村里孩子就能在沟渠里捞鱼。” 他顿了顿,像是在回忆某个早已褪色的画面。 “后来水干了,荒了几年,又有人来种过一年。”老人说,“就是你住的木屋那位外乡人。那一年,他很努力。” 苏野问:“那他后来走了?” 老人沉默片刻:“是走了。人不愿说,事也不好问。” 语气很轻,却让这句话里多了点意味。 苏野没有追问。他不喜欢打听别人的过往,也不需要知道别人失败的原因。土地的状态已经摆在眼前,这才是他需要面对的东西。 老人拍了拍手上的泥:“回去吧。今日干得够了。明天再做下一段。” 他看了苏野一眼:“要记住——种地不是抢命。急不得。” 苏野点头。 两人沿着泥路往村口走。晨雾未散,空气仍旧凉,草叶上剩下的水珠被风吹落,打在脚背上,像细小冷针。 走到木屋前,老人停下。 “有空把镰磨磨。”老人道,“明天用起来顺些。” 说完,他拄着木杖慢慢往村里方向走去,背影不高,却稳。 苏野站在门口,默默看着老人走远。 风吹动荒地,草浪一波接一波。 沟渠的一小段露出原本的形状,像一道初显的骨线。 泥土还湿,草茬被割断后泄出微苦的青草味。 苏野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手背沾着几滴草汁,镰刀柄上还留着他的握痕。 他没感到疲惫,也没感到轻松。 他只知道,从今天开始,这块荒地将会被一点一点地翻开。 生活像一条缓慢的线,被他亲手重新拉直—— 不急,不躁,不逃避,也不幻想。 他推开木屋门,闭上门板,屋内再次安静下来。 苏野坐回稻草床上,静静地看着窗缝外一点微弱的光。 他知道明天也会是如此。 后天也是。 荒地不会变好,却会因他的手而慢慢变化。 天地广袤,风声不绝。 苏野在这静谧里,慢慢呼出一口气。 一切才刚开始。 ------------ 第4章 雨后的土地 清晨的雾比前几日更重。 灰白色的雾气在荒地和木屋之间铺开,像一层细薄的布,把整个村口都罩在一种不完全醒来的朦胧里。湿冷空气从衣领钻进去,有些冰,但不刺骨,是一种安静、缓慢的冷。 苏野推门时,门板上的水汽还未完全干,指尖触上去有点凉。 他抖了抖衣袖,向外走。 脚踩在泥土上的声音比昨天更沉。雨后的一夜让泥土吸了薄薄一层水,地面稍软,但不至于陷脚,只是在脚底形成一种略带粘性的触感,让人走得更稳。 荒地在雾气里若隐若现。 杂草被夜里的湿气压得更低,草叶的尖端都垂着,挂着未落的水珠。沟渠的裂纹在视线里显得安静,却不再像昨天那样干得发白,多了一层暗沉的颜色—— 这是昨日雨水短暂停留过的迹象。 苏野站在荒地边缘,静静观察了一会儿,然后沿着沟渠的方向慢慢走过去。 脚步声在雾里散开,声音被棉絮一样的空气吞没。 这段时间里,他习惯不急于开工,而是用片刻的时间观察地形、湿度、风向——或许谈不上专业,但这是他从旧生活延续下来的习惯: 先看,再做。 走了不远,他便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老人已经站在那里了。 木杖插在泥地里,雾气绕着他的脚踝。老人身上的灰长衫被潮气压得有些贴身,看起来更瘦,但背脊依旧挺直。他没有戴斗笠,头发上的水汽结成了细小的白点。 听见脚步声,老人侧了侧头。 “雨后的土地,多看几眼。”老人说,没有问候,也没有多余的寒暄,“能喝水的土和不能喝水的土,差得一眼就能看出来。” 苏野走到他旁边。 老人指着沟渠一处较深的地方:“这里颜色比旁边深,可惜只停留表面。你挖起来看,会知道它根本没吃进去。” 苏野蹲下,伸手按在沟渠底部。 果然,只是表层湿了些,再往下便依旧是干硬的质地。这土地像被太阳烤裂过太久,即便下雨,它也只肯接受最浅的一层水。 苏野收回手,点头。 老人不急着教,也不急着安排。 他只是停在那儿,用手杖敲了敲沟渠边缘:“你昨天清的那一段,露得还算干净。先接着往下做。草根深,别一次性拔太多,容易连泥带走。” 苏野提起昨天用过的镰刀,继续从沟渠边缘割草。 镰刀仍旧钝,湿草比昨日更难割,草汁溅在刃口,带着一丝涩味。苏野没有嫌麻烦,只是调整角度,一刀又一刀割下去。 雾气在他周围绕着,偶尔飘到眼前,让视线短暂模糊。 老人站在几步外,静静看着他的动作。 “你手腕稳。”老人说,“干农活最怕毛躁。草割得齐,根断得干净,后面挖沟才省力。” 苏野听着,只轻轻“嗯”了一声。 老人继续说:“你若把和草一块拔了,沟边会塌。到时候你得重新捋,麻烦得很。” 苏野继续割。 两人之间没有太多对话,只有工作声与风声交错在空气里: 镰刀划过草叶的摩擦声、草根被拉断的轻响、风吹过草浪的沙沙声。 时间过得不快也不慢。 割开一段草后,苏野开始清理草根,挖出被压住的小石块。泥土比昨天软,但也更黏,每搬起一块石头,都有细小的泥水顺着指缝滑下。 老人偶尔补充一句: “石头别乱扔,堆一堆,之后修渠用得着。” “草丛里有时藏蛇,雨天冷倒不出来,热天多留心点。” “挖沟要从高向低,不然水进了容易堵。” 老人说话慢慢的,没有指令,也没有急迫,只是像把生活里自然知道的事,在合适的时候说出来。 苏野接受得也自然。 他不反驳,不问长问短,也不做任何不必要的表态。他做事本就不急躁,如今环境更逼得人慢下来,每一步都得脚踏实地。 割草、搬石、清根,渐渐地,沟渠又露出了一段。 老人走近一点,用杖尖敲了敲清出来的沟底:“这一段深度够了。后面挖深一点也行,水流才顺。” 苏野观察着沟渠的走势,问:“这沟原先是从山那边引水?” 老人点头:“那时候山泉水活。春天雪化,谷雨前后雨水勤,水顺着这里往下流,浇过三十多亩地。” 他顿了顿,补充:“那时候地好得很。” “那后来——” 苏野话刚出口,就被老人轻轻打断:“后来天就怪了。” 老人说得很平淡,却又仿佛压着什么。 “雨一年比一年少,春天的水只够捋个沟皮。再后来,雨是有,可每次落在别处,就是不落在村里。” 他说到这里,声音压得更低:“山泉断过两次,水灵也散了。” 苏野抬眼看向北面的山。 雾绕着山腰,山体轮廓模糊,但隐约能看到某处的山石颜色较深,那可能是曾经的水道。但那条道现在像被风吹断的痕迹,只剩一个掩不住荒凉的影子。 老人收回视线,没有继续说那段过往。 过了会儿,他问:“苏野,你心里有想法吗?” 苏野沉静地说:“先把地清出来。” 老人看了他一眼。 老人见过太多年轻人,有急躁的、有幻想的、有半途而废的,却很少见像苏野这种—— 看不出急,也看不出高兴,也看不出不满。 他的性子静得像河底石头,不会在风里起浪花,但能稳稳地沉着。 老人点了点头:“好。” 他说“好”的语气不轻,却带着几分难得的肯定。 苏野继续割草,继续清沟渠。雾气渐渐散开一些,风也大了点,吹得草叶哗啦啦乱响。太阳仍未露面,但天色比上午亮。 工作了一阵后,老人指着不远处的土坡:“歇一下。” 苏野放下镰刀,跟着他走到土坡上。 两人坐在草根溢出的湿泥上。老人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里面是两块黑面饼和一点腌菜。他撕了一块递给苏野:“吃点。” 苏野并不挑食,接过来吃了。 面饼硬,咀嚼要花些力气,腌菜咸得很,但入口之后并不难受。雨后空气湿冷,这点咸味反而让人觉得轻松了些。 老人慢慢咀嚼着,说:“你住的木屋,是当年外乡人留下的。” 苏野听着,没有打断。 “那人来时也是一身病,干了三个月地,才养好。可地刚见起色,人就走了。” 老人顿了顿,“走得很急。” 苏野问:“为什么急?” 老人摇头:“不知道。没说。人走时脸色怪得很。” 说到这里,老人看向苏野,像是要辨认些什么:“你倒不太像他。” 苏野问:“哪里不同?” 老人看着他:“那人心浮得很。” 苏野安静地听着。 老人又慢慢补充:“你性子静,不乱。做事不急。” 他说这句话时语气平稳,却隐隐带着一种像是松了一口气的味道。 苏野没有回应,只是在心里把话记住。 午后的风又大了一些,把雾吹得快散净了。荒地在风里露出更多轮廓。草浪起落,沟渠的形状逐渐清晰。 苏野起身:“继续吧。” 老人点头,两人回到沟渠边,各自继续手里的活。 割草、清泥、搬石头。 落草香味在风里飘散,把潮湿空气里的冷意压下了一些。 太阳终于在云缝里露出一丝亮光,映在草叶上,把薄薄的水珠照得透明。 一段、两段…… 沟渠逐渐显出完整的线条。 这才刚开始,却已经让荒地开始发生细微的变化。 到了傍晚,老人收了杖尖:“今日够了。” 他说的时候,苏野仍想再做一点,但老人摇头:“做过头,明天没力气。” 这句话说得轻,却带着经验总结出的笃定。 苏野没有坚持。 老人的眼神扫过苏野的手——指节微红,虎口略发麻,这是握镰太久的迹象。 老人轻声说:“活不是一天要干完的。” 说完,他示意苏野回去。 两人走在落日后的土路上。 天边的亮光很淡,不是暖色,而是冷白色的,仿佛光也带着一点雨后的湿凉。远处的山影在晚风里显得沉默。 走到木屋门口时,老人忽然说了一句: “苏野,你晚上睡觉的时候,有没有听见什么?” 苏野停下脚步:“什么?” 老人没有立刻说话,他的目光往荒地那头扫了一眼。 风正吹来,草浪并不猛烈,却有一种压低的声音。 老人缓缓道:“荒地夜里安得过头——太安了。” 苏野没有立刻回应,他静静倾听。 风声、草声、远处的鸡鸣、偶尔的犬吠—— 是乡村该有的声音。 但似乎少了些什么。 老人继续说:“以前夜里,还有水声。在沟渠底下,至少会有泥水在动。” 苏野听着,没有问出口那句“现在为什么没有了”。 老人自己补了一句:“三年前,水声突然没了。那夜起,沟渠就死了。” 沉默在两人之间停了几秒。 老人收回视线:“你先住着。别想太多。荒地的事,慢慢会知道。” 说完,老人拄着杖,走向村里。 苏野站在木屋门前,看着那道背影被夜色慢慢吞没。 他转头望向荒地。 风吹草浪,声音低伏,像某种呼吸,也像某种深藏在地底的空洞在回应风声。 苏野没有被吓,也没有觉得不安。 他只是把这些现象一点点记下。 然后,他推开木门,走进屋内。 木屋里的光线昏暗,空气带着木板散出的潮气。苏野坐在床沿,听着外面的风声。 他不知道老人言语里的东西有多少真实,又有多少只是老人对这片土地的执念。 但他能确定一件事—— 荒地确实死得过头。 死到连夜晚该有的水声都没有。 苏野闭上眼,靠着墙休息。 日子会慢慢展开。 土地会慢慢翻开。 隐藏在土地里的东西,也会一点点露出端倪。 风继续吹,夜在荒地间悄悄落下。 而苏野,静静地坐在木屋里,让沉默把他包起来。 明天的事,等天亮再说。 ------------ 第5章 小村与小路 第二天清早,雾散得比往常快一些。 天还是灰的,但云层略微抬高了一点,远处山脊的线条清晰了不少。空气里潮味减淡,泥土的味道更明显,从地缝里升起来,像是夜里有人翻动过土。 苏野推门出去时,木板已经干透,摸上去只有木纹的粗糙感。 他站在门口,习惯性地先看一眼荒地,再看向村子的方向。 村里传来零零碎碎的声音,有人喊牛,有人吆喝孩子,铁器碰撞声、柴火劈裂声混杂在一起,不吵,却把“有人在活着”这件事展现得很清楚。 苏野拎着昨天用的布袋,还是那把旧镰和粗绳,准备先去荒地看一圈,然后再按老人的节奏继续疏沟。 刚迈出几步,一道细细嫩嫩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这位哥哥。” 声音有些怯,又带点小心翼翼。 苏野停下,转头。 木屋一侧的土坡上,站着一个扎着两个小揪揪的女娃,顶多七八岁高,身上穿着洗得发白的短褂和打过补丁的裤子,脚上是已经磨到看不出原色的布鞋。她手里抱着一个小竹篮,篮里露出几颗青菜叶子。 女娃被他看了一眼,明显紧张了一下,往后缩了半步,竹篮差点没抱稳,又赶紧抱紧。 “那个……”她眨眨眼,小声道,“娘说,让我给你送点菜。” 她把竹篮往前伸了伸。 篮里除了几棵青叶菜,还有两根形状有些弯的白萝卜,和几片腌过的干菜叶,用粗麻绳捆着,简单却规矩。 苏野看着竹篮,又看了看女娃:“你娘是?” “村东那家。”女娃赶忙补充,“昨天你和刘爷去地里,我娘看见了,说你一个人吃不惯粗面,就让我来送菜,说……说你要是能吃得下,就吃一点。” “刘爷”这个称呼,让苏野知道她说的是谁——那个拄木杖的老人。 苏野没急着接,先问:“你叫什么?” 女娃眼珠转了转:“我叫阿杉。” 她报完名字,有点局促地低头捏了一下衣角,小声重复一遍:“阿杉,木头的那个杉。” 苏野点点头,这才接过竹篮:“那替我谢谢你娘。” 阿杉松了口气,脸上浮出一点笑意:“我会说的。” 她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不远处的荒地,眼神里有一点好奇,又有一点本能的畏惧:“你真的要把那块地种起来吗?” 苏野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 荒地仍然安静。风没起的时候,它就像一整块压在村口的暗影,只有细微的草叶抖动,证明它还在呼吸。 “试试看。”他淡淡说。 阿杉听完,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她把手往身后背了背,像在忍着什么,最后还是没忍住:“我听大人们说,那块地上晚上会有‘东西’走来走去。” 她说完,自己先打了个哆嗦。 苏野眼神微动:“你看见过?” 阿杉用力摇头:“没有!娘不让我晚上出门。可是有时候,我能听见……有声音。” 她说“声音”的时候,下意识压低了嗓子。 “像什么?”苏野问。 阿杉想了会儿,认真地说:“像……有谁在地底下翻东西,抓抓抓那种。” 形容有些孩子气,却不难理解。 她说完,又赶紧补一句:“不过刘爷说,那是旧渠里的石头在动,是大地喘气。” 小孩子的世界里,没有太复杂的解释,老人的话,就是答案。 苏野“嗯”了一声,没对这句话做出任何评价。 他看了看雾气正一点点从荒地退去,问阿杉:“你每天都要帮家里送菜?” 阿杉点头:“天气好就送。天坏了就不送。” 她一边说,一边瞟了眼竹篮:“娘说,你要是能把地种出来,就不算白救了你。” 这话显然是大人说的,被她原封不动地转述过来,只是用童音说出来,不带锋利。 苏野不生气,也不觉得刺耳,只是淡淡地道:“他们救了人,说这话也不算重。” 阿杉听不懂他这话里的分寸,只觉得这个外来的哥哥虽然话少,但不凶,也就放心了些。她看了一会儿荒地,小声说:“那我走了,娘要我赶紧回去帮她洗菜。” “路上小心。”苏野说。 阿杉“嗯”了一声,小跑着沿着土路往村里奔去,背影瘦瘦小小,很快被几间木屋挡住了。 苏野低头,看了看手里竹篮里的菜。 青菜叶子翠而薄,显然是昨晚刚从地里割下来的,根部还带着一点湿土。白萝卜有点弯,表皮略粗,却很实沉,拿在手里有重量。 他把菜篮拎回屋子里,放在桌上。 木屋一下子多了些新鲜的青味。 这味道虽然淡,却在一片粗粮和稻草味里显得格外明显,像是在提醒他——这个地方虽然贫穷,但并不是完全死寂。 简单处理完菜,他又拎起布袋,准备用去荒地继续今天的活。 刚开门,就看见老人已经从村里那头走来。 “收到菜了吧?”老人远远地问。 苏野点头:“刚送到。” 老人“嗯”了一声:“村东那家媳妇嘴上厉害,手却不坏。以后逢集日,她家的摊子你可以多照顾。” 这话说得不重,却是很明确地把“你是村里人”的态度摆出来了。 苏野也不客套:“若有能力,会记着。” 老人走近,目光扫过他手里的布袋:“今天先别割草了。” 苏野略微一愣:“不割?” 老人摇头:“割是要割的,只是先换点别的。你跟我进村走一趟。” 苏野没有问原因,只简单点头。 两人并肩走向村里。 从荒地到村子中间有一条不长的土路,两侧零零散散分布着几间木屋。屋与屋之间没有明显的界限,用的是最简单的“谁家门前谁扫”的划分方式。 村里的布局不算整齐,却也不乱。 有几户人家门前堆着劈好的柴,有几户晒着衣服,还有两三户在晾玉米棒——色泽发暗,看得出存放已有时日。 土路拐过一块较高的土丘,前面出现一块略微开阔的空地。 老人停下脚步,用木杖点了点地面:“这是村里的集会场。平日也有人在这里摆摊。” 现在不是集会日,空地上只有几只鸡在啄土,还有一条瘦狗趴在一旁打盹。 老人领着苏野继续往前,来到一处略高的木屋前。 这间木屋比普通农户家的要大一圈,门楣上钉了一块被雨水冲刷得发白的木牌,上面刻着几个已经有些模糊的字。靠近些,可勉强辨认出“里川村”三个字。 “这是村长屋。” 老人说完,也不敲门,直接抬手拨开门帘。 屋内有几个人影,坐着的、站着的都有。 听到动静,一个穿着深色长衣的中年人站了起来。他脸色偏白,眼眶略黑,眉毛浓而略显压抑,整个人给人一种不怒自威的感觉。 “刘叔。”他冲老人点头,“你来了。” 原来老人姓刘。 老人点点头:“带人来让你认个面。” 说着,他稍稍侧身,让身后的苏野露出来。 中年人的目光落在苏野身上,打量了一圈。那目光并不刻薄,却带着一丝谨慎,是对未知事物的自然防备。 “这就是那天在山脚捡回来的外路人?”他问。 老人“嗯”了一声:“活过来了,人清醒了,手脚也利索。我带着看了几天地,性子不坏。” 中年人点头,视线停在苏野脸上,问:“你可还记得自己姓甚名谁?” “苏野。”苏野说。 他的声音平稳。 中年人又问:“从哪儿来?” “记不清了。”苏野回答得不急,“只记得自己走山路时下雨,脚下一滑,再清醒就是你们这儿。” 这话八分真,二分虚。 他不会说什么“来自另一个世界”,那只会换来更大的防备与怀疑。所谓“失忆”,在这里反而是最合理、最容易被接受的说法。 中年人静静看了他几秒。 “你知不知道,”他缓缓道,“我们村不留下闲人。” 苏野点头:“刘叔说过。” 中年人的眉梢略微动了动,显然对“刘叔”这个叫法有些意外。片刻后,他似乎释然,又似乎默认了这个称呼。 “既然这样,”中年人说,“那你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 “把那块地种起来。”苏野平静地说。 中年人目光沉了沉,转而看向老人:“刘叔,你觉得呢?” 老人淡淡道:“眼下村里缺的是地,不是嘴。有手有脚的人,给他地就是给他活路。至于种得起来种不起来,看他本事。” 中年人低头沉吟了一会儿,抬眼的时候,语气已经放缓:“好。” 他伸手,从桌上拿出一块刻着简单符号的小木牌,递给苏野:“这是你的牌。” 木牌粗糙,边缘已经被磨圆,上面用刀刻了一个简单的“苏”字,底下是一个小小的圈,圈里点了点。 “以后若是有外人来查户,”中年人说,“你就拿这牌出来。里川村不会白认一个人,也不会白多添一口粮。” 这句话像是记录,又像是承诺。 苏野接过木牌。 木头不重,却有一种跟泥土类似的沉实感。他指腹摩挲着那道刻得略深的“苏”字,轻声道:“多谢。” 中年人摆摆手:“谢不谢都在后头。你要是真能把那块地翻出来,让我们村口的荒地不再碍眼,这牌也有脸。” 他说话时不快不慢,却不难听出其中的意味—— 村里对那块荒地,并不是毫无意见的。 老人站在一旁,看着他们把话说完,这才再次开口:“那块地若有动静,我会盯着。” 中年人点头:“麻烦你了。” “麻烦不麻烦,看这小子以后给不给争气。”老人淡淡道。 屋子里还有几个人在旁边听着,其中一两个年纪稍轻些的,脸上有几分好奇地打量苏野,却没上来搭话。村子不是城镇,消息传得快,但人也谨慎。 苏野拿着木牌,跟老人一起走出村长屋。 阳光终于从云缝里探出一点,光线仍旧淡,却比一早要活泼了许多。照在木牌上,能隐约看见木纹里一道道细小的年轮。 “现在,你算是我们里川村的人了。”老人说。 苏野看着手里的牌:“从捡回来的那一刻起,不就是了吗?” 老人笑了一下,笑意不深,却真诚:“口头算不得。牌在手上才算数。” 两人沿着土路往回走。 路过村东时,有几户人家的妇人抬头看了他们一眼,有的只是看看,有的点点头,有的冲老人打个招呼:“刘叔又去地里啊?” 老人一边应声,一边顺口介绍:“这是苏野。住村口那间屋。” 有人“哦”了一声,视线在苏野身上稍停,没显出敌意,也谈不上热络,只是多认了一个人。 走到阿杉家门口时,阿杉正蹲在门槛边洗菜。看见两人,她赶紧站起来,甩了甩手上的水:“刘爷,哥哥。” “菜收到了。”苏野说。 阿杉眼睛亮了一下,嘴角忍不住往上翘:“好吃吗?” “好。”苏野点头,“谢谢你娘。” 门里传来一个女人略带疲惫的声音:“既然说好吃,下次你来帮我挑水,我再给你菜。” 这话听着像玩笑,又带一点试探。 老人接话:“挑得动,你就让他挑。” 女人在屋里哼了一声:“那倒也是。” 气氛短暂地轻松了一瞬。 离开村东,重新走回荒地时,太阳已经爬得稍高一些,云层被顶出了一条细细的亮边。荒地在光线照耀下,看起来没那么阴沉了,但仍旧严肃。 老人看了一眼那条已经被清出两段的沟渠,语气依旧平淡:“地,认你一半了。” 苏野握了握手里的木牌,看向沟渠:“另一半呢?” 老人把木杖往地上一顿:“看你明年有没有粮。” 说完,他挥了挥手:“去忙你的吧。我今儿得进山一趟。” “进山?”苏野问。 “看看水。”老人简单回答,就此别过。 他的背影很快被山路另一端的树影吞没。 荒地前,只剩苏野一人。 他把木牌收进怀里,走到沟渠边,重新握紧了镰刀。 太阳在云层后面移动,光线缓慢地扩大一点范围,把沟渠的线条也照亮了些。 风吹过,草浪起伏。 苏野抬眼,看着眼前这片土地。 ——他知道,从此以后,他不只是住在村口的一间木屋里。 他和这片土地,有了一根看得见的线。 这一线,轻的话,是活路。 重的话,是命。 苏野没有说话。 他只是抬起手,将镰刀的刃再一次压进草丛里。 ------------ 第6章 山脚的水声 日头在云层后停了很久,像是在犹豫要不要露出来。 整个上午,光线都灰白而稳定,既不刺眼,也不温暖,只是淡淡地照在荒地上,让草叶上的水珠一点点蒸发。空气干冷,却不刺骨,是那种“让人不困但也不会被冻醒”的温度。 苏野继续清沟。 今天的草比昨日要干些,镰刀划下去没有昨天那种湿滑的阻力,却更难切割。草杆硬,草根扎得深,一刀下去只能割个大概,剩下的得用手一根一根拔出来。 泥土还是硬的。 雨水给它表面涂了一层颜色,实际上并没有改变骨子里的干燥。 沟渠露出第三段的时候,天色微微亮了一点。云层在缓慢移动,像是被山风推着,却迟迟不肯散开。 老人不在。 他一大清早就进山了,临走前只说要“看水”,并没提具体要查看哪块地方。 苏野也没问。 老人这种人,说什么就是什么,不会留下需要别人担心的漏洞。至于“看水”是什么意思——他隐约猜得到,却不急着确认。 他继续割草。 手指随着反复动作开始发麻,虎口隐隐痛,手腕也有点酸。可他没有停,甚至连呼吸节奏都没有乱过。 田地不是一天清出来的。 沟渠不是一天接通的。 习惯了长时间缓慢的工作节奏,他知道什么叫—— 只要不停,就算进度慢,也在前进。 快到午时的时候,他把镰刀放下,伸伸手腕,站起身。 他抬头看了一眼山。 山顶云雾缠得更紧,像是藏着什么声音,却又压着不让外人听见。一棵又一棵的树立在山腰,看不清品种,只能看到深色的树冠连成一片。 老人说过,三年前,还是能听见水声的。 那时沟渠夜里会响。 那时雨落得不偏不倚。 那时村子不至于现在这样靠天吃天。 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苏野把水囊拿出来,喝了一口。 冷水顺着喉咙往下淌,胃里立刻暖了一些。 就在他准备继续干活的时候,身后的土路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他没有立刻回头。 脚步轻,不急,不像大人,更像是孩子。 果然,片刻后,阿杉的声音从旁边传来:“苏野哥哥!” 苏野回头。 阿杉手里捧着一个用粗布包着的包子走过来,气喘喘的。她不敢跑太快,怕摔倒,却又明显很着急,一双小脚在泥地上扑通扑通踩着。 她跑到近处,把粗布包递过来:“娘说,你早上忙得连早饭都不一定吃得上,让我给你送一点。” 粗布打开,是两块小小的糙面馒头。 形状不圆,边角不齐,但散着微弱的热气。 苏野接过:“谢谢。” 阿杉摇头:“娘说,这算礼节,不是白给的。你以后若是能挑水或帮搬柴,就算换回来了。” 苏野“嗯”了一声,没有拒绝。 村里人朴素,不会生出无意义的施舍。 送的东西再小,也是礼; 收的人若能回礼,那才算稳妥。 阿杉看了看他身后的沟渠,双眼睁得很大:“你已经清这么长了?” 苏野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沟渠确实比昨日多露了许多痕迹。虽然仍然坑坑洼洼,但至少能看出一条连续的脉络。 “嗯,”苏野点头,“慢慢来。” 阿杉蹲下,想帮忙拔草,可刚抓住草根就被锋利的草叶刮红了手背。她“嘶”了一声,赶紧甩手。 “别动。”苏野说。 阿杉缩回手,站得规规矩矩:“这些草这么狠吗?” “深扎的都狠。” 阿杉点点头,又忍不住问:“那……你不怕吗?这么深、这么硬,要做好多天吧?” 苏野没有立刻回答。 他看着那条沟渠,静静地说:“怕没用。” 阿杉怔住。 不像是懂了,而是被那句平静的语气吓了一下。 她看了看荒地,看了看苏野,最后道:“那……你加油。” 说完,她抱着空布包跑回村子。 脚步声远去。 苏野看着沟渠那一段未清的草,慢慢握紧了镰刀。 下午继续干活。 没有日头,风凉,适合劳动。镰刀在草丛里的声音一遍遍重复,割断、拉扯、拔出根茎、掏出石头。 动作不快,却持续。 快到傍晚的时候,天再次暗了一层。云低得厉害,像随时会再落一场雨。 苏野收起镰刀,准备先回去吃点东西,再出来把最后那段草清完。 就在转身的瞬间,他的余光扫到荒地尽头的一处动静。 很细微。 像草叶被什么轻轻推开,又慢慢合上。 风吗? 他停下。 风从西边吹来,可那片草动的方向,却更像是从下往上翻起—— 像有什么,轻轻地顶了一下草根。 苏野没有靠近。 也没有立刻走开。 他只是站在那里,静静地观察。 动静又出现了一次。 这次稍微大一些,像有什么在草丛下面滑过,带起一条浅浅的草浪。 没有脚步声。 没有喘息声。 只有“草动”,非常轻。 不像野兽。 不像人。 也不像风。 苏野站得很稳,镰刀在他手里提着,却没有举起来。 他不是轻易被吓到的人,也不是遇事就逃的人。但他也不是鲁莽的人。 荒地本就死气沉沉。 老人说过,这里夜里“太安静”。 又说过以前沟渠里有水声。 现在什么都没有。 草浪结束后,那片区域恢复了完全的静止。 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错觉。 苏野盯了许久,才缓缓收回视线。 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有表露。 但他心里记下了—— 那片草,是从“底下”动的。 他没有靠近,而是转身走回木屋。 路上天色更暗了。 村口已有炊烟冒起,饭菜的味道在潮气里飘散得很慢。狗吠声从某个院子传出,显得更显得更空旷,像在提醒夜要来了。 苏野进屋,把镰刀放好,坐在床沿,听着外头的风声。 直到天色完全黑下来,他才吹灭桌上的小油灯。 屋子里陷入黑暗。 他躺在床上,眼睛闭着,却没有睡。 风在荒地上吹,声音低而长。 某一刻,远处的荒地传来一声轻微的声响。 不是风。 不是动物。 也不像是人。 更像是…… 某种被埋得深、压得久的东西,轻轻地在地下挪了一下。 声音极轻,轻到像错觉。 但苏野听见了。 他睁开眼,在黑暗里静静听着。 风掠过木屋,草浪一波一波。 荒地深处,又传来一声微不可察的“嘶动”。 像地皮轻轻被扯开。 像石头被挤出一点缝隙。 又像某种东西缓慢地翻了个身。 苏野没有起身。 也没有害怕。 只是眉头轻轻皱起。 老人说过: “荒地夜里安得过头——太安了。” 可现在,荒地一点也不安。 苏野安静地躺在漆黑中,直到声音彻底消失。 他知道,这片土地…… 并没有他看到的那么死。 这一夜,他没有完全睡熟。 但他也没有惊扰任何人。 第二天一早,他照常起身、照常推门、照常去看荒地。 仿佛昨夜什么都没有发生。 ——除了他心里的那个念头: 荒地在动。 不只是风在动。 是“地”在动。 他不知道为什么。 不知道原因。 不知道它会带来什么。 但苏野知道,他迟早会把沟渠清到底。 迟早会把土地一点点翻开。 那时,该藏的,自然会露出来。 他只是站在荒地前,轻声说了句: “今天继续。” 然后,他提起镰刀。 日头被云挡着,风慢慢吹来。 荒地沉默地看着他。 苏野沉默地看着荒地。 又一个一天,就在这样的对望里,开始了。 ------------ 第7章 山路与返回的人 早晨的光线比前几日柔和一些。 云薄了一层,山脊的轮廓终于从雾气里显露出来,像是一条深色的墨线,稳稳地压在远处。风从山间吹下来,带着一丝冷意,也带着一种淡淡的草木香,是夜间露水蒸发后留下的味道。 苏野推门。 木屋外的泥地还带着夜里风吹过的纹路,荒地那头的草又长了一点点,细得几乎看不出,但对一块要被人恢复生命的土地而言,这点生长是顽固的阻力,也是顽强的迹象。 他像往常一样,先看一眼沟渠,再看山的方向。 老人——刘叔——还没回来。 昨天说要进山“看水”,直到夜里都没回村。这在村里并不是常事,但也不是从未发生过。老人这个年纪的人,若觉得有事要查,会在山里多待一阵。 苏野没有急。 他只是多看了山口一眼,那条蜿蜒的山路在晨雾里显得更窄更暗,像是一条被时间压得快断开的旧线。 他走向荒地,准备继续清沟。 刚开始下手时,村口的方向传来几声说话声,比平时要杂一些。平日里村里人话少、而且分散,可今早似乎聚在了一处。 苏野并不爱打听事,但声音落在耳边,自然就听到了几句。 “……是老猎户徐三回来了?” “他能回来?不是说外头山路塌了?” “塌的是北侧路,他走的是南坡。命大。” “咳,他命哪次不大?这么多年了,天天往山里钻……” 声音断断续续。 “徐三”这个名字,苏野在村里人闲谈中听过几次,只知道是个常进山的猎户,人瘦精悍,性子硬,是少数愿意与山深处打交道的人。 他没多想,继续割草。 到第三刀的时候,听到脚步声靠近。 脚步稳,比老人的轻快一些,但带着山里人特有的步伐节奏——脚掌先落,再落脚跟,不像村里人走土路那样“全脚踩”。 不久,一个男人走到了荒地边。 他背着一只旧木弓,腰旁挂着个皮水囊,额头还留着些未干的汗。长相不算凶,但眉骨高,眼神锋利,是常年与野兽打交道练出来的那种“看人一眼就能判断真假”的目光。 他停下,打量了苏野几秒。 “你就是新来的那个?”男人开口,声音低沉。 苏野抬眼,点头:“我是。” 男人哼了一声,既不热络也不疏远:“我叫徐三。住山脚那边。” 徐三又看了一眼沟渠:“你在弄这条?” “嗯。” “刘叔教你的?” “是。” 徐三“啧”了一声,不知是赞还是疑:“刘叔看中的人,少有半途放下的。” 苏野没有接话,继续割草。 徐三站在那里,没走,也没打扰,只是静静看着他的动作。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问:“昨晚上,你睡得安稳吗?” 这话问得有点突然,却不像探查,反更像确认。 苏野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把割下的草放到一旁,才淡淡地说:“听见了一些动静。” 徐三点了点头,并不意外。 “荒地下面有东西。”他说,“不是什么怪物。” 苏野平静看着他:“那是什么?” 徐三反问:“你觉得像什么?” 苏野沉默了一瞬:“像……地在挪。” 徐三嘴角抽了一下,像是笑,但只笑了半秒:“算你感应得准。” 他说着,把背上的弓取下来,横着抱着,像是在等人,也像随时准备防备什么。 “以前沟渠下面是活的。”徐三盯着荒地,“水声顺着底下走,夜里听着像有人慢慢推石头。” “刘叔说过。” “可三年前,死得彻底。”徐三继续,“死到连虫子都少了。” 他说这句话时,语气像陈述,又像是在确认苏野能不能理解。 “你昨夜听见的,不是风,也不是野兽。”徐三说,“是地皮下的空洞在动。” 苏野问:“空洞?” 徐三点头:“山里的水长期冲刷,沟渠底下本就有自然形成的窄洞道。以前水活,它们活。现在水死,它们空。” “空的就会塌。” 这句话说得轻,却带着一种深山人才懂得的危险。 苏野静静听着。 徐三的目光似乎在观察他的反应,几秒后,才继续说: “我昨夜回来的时候,路过山脚听见动静。” “是什么动静?” “和你听见的差不多。”徐三顿了顿,“只是更深。” 他说到这里,忽然后退一步,把弓搭在肩上:“我见刘叔没回来,就朝上走了一段。” 苏野的动作停住:“你没见到他?” 徐三摇头:“山里头路湿,他可能绕远了。” 他没有表现出慌张,可他话里的谨慎很明显。 苏野看了看山口:“他常这样?” “常,但不常这么久。”徐三说,“不过不用急。刘叔在山里,比我们都稳。” 语气里带着实底。 徐三忽然指向沟渠:“你今天别下这一段。” 苏野问:“为什么?” “昨夜的动静大,免得塌了。”徐三说,“你能听出来也好,听不出来的容易踩进去。” 他说着,把脚往地上一跺。 一声沉闷的回响从脚下传来——不是实心地该有的声音。 苏野皱眉:“空得这么浅?” 徐三抬起眼:“你昨天晚上听到的,就是它。” 两人之间短暂沉默。 荒地风吹过,草浪一波一波向外推开,像是有个无形的呼吸在地底下慢慢升起,又慢慢落下。 徐三忽然问:“你怕吗?” 苏野平静回答:“怕也没用。” 徐三愣了一下,随后轻轻哼笑:“你这句话,和刘叔年轻时说得一模一样。” 说完,他把弓压回肩头:“我先去山口那边看看,看看有没有他的痕迹。” 苏野点头:“我留下。” “看住沟渠。”徐三说,“别让地皮继续陷。” “好。” 徐三转身,脚步快,很快就沿着山路往上走去。他的背影不高,却稳得像石头一样,很快融入山路的暗影里。 只剩苏野一个人立在荒地前。 风继续吹,草在摇。 苏野看着沟渠,目光深沉。 昨天夜里地下传出的声音,今天脚下一跺就能听到回响。 这说明—— 空洞,比他以为的更近。 而沟渠底下的那条“死去的水路”,离被重新揭开,也更近。 苏野弯下腰,把手按在清出来的沟壁上。 泥土是冷的。 冷得像某种正在死去,又不愿彻底死去的东西。 他深吸一口气,抬头看向山。 那条山路空空荡荡。 老人还没回来。 徐三去了山里。 整个村口此刻只有他一人。 苏野没有急,也没有焦虑。 只是把镰刀提起来,往沟渠更靠边的一段走去——避开刚被证明“空”的区域。 割草、拔根、搬石块。 动作重复,再重复。 但今天的苏野明显更“稳”了一层。 不是速度变快,而是心里的那股沉静被压成了一块更实的石头。 地底下有东西在醒。 无论它是什么,他迟早会碰上。 逃不掉,也没必要躲。 风吹得更大了一点。 草浪推到沟渠边,发出一阵柔软又沙哑的摩擦声。 苏野停下,望着荒地另一端。 那里的草浪,比风该推起的幅度更深一点。 像是有人—— 在底下轻轻顶了一下。 苏野没有靠近,只是将镰刀换到另一只手。 他不会鲁莽。 但他也不会后退。 村子在背后。 沟渠在脚下。 老人还没回来。 土地被埋住的秘密正在慢慢挪动。 他站在那里,像一颗刚从别处飘来的种子,落到荒地上—— 风推不走,雨冲不散。 他低声道: “我就在这里。” 风从草间吹过,把这句话压回土地里。 苏野继续干活。 直到天色慢慢暗下来,徐三的脚步声才远远传回村口。 “刘叔找到了!” 有人在村道那头喊。 苏野停下,抬头。 徐三背着老人下山,脚步稳,脸上汗如浆,说明走得不轻松。 老人靠在他背上,没有昏迷,但很疲惫。 等走近,苏野听见徐三说:“滑了一跤,扭了脚。” 老人哼了一声:“路湿。” 苏野接过老人,让他靠在沟渠边的大石上坐下。 老人抬眼,看着又多出来的一段沟渠,轻声道: “你比我年轻。” 苏野点头:“所以我干更多。” 老人眼底划过一丝心安。 徐三把水囊塞到老人手里,说:“今晚别乱动。” 老人淡淡道:“我老了。” 三人没有再谈山里的事。 没有问为什么滑倒。 没有问空洞动静是不是更大了。 也没有问老人到底看到了什么。 但每个人都心里清楚一点—— 山里的水路在变。 荒地底下的东西在动。 而沟渠若不清通,这变动迟早会压上来。 夕阳微弱地落下。 荒地在昏暗里静得像一张旧皮。 但苏野知道,它在呼吸。 老人坐着。 徐三站着。 苏野拿起镰刀。 一句话都没说。 但空气里有一种无声的默契: —— 活着的人,会把死去的土地再拉回来。 不论其中藏着什么。 荒地望着他们。 他们望着荒地。 一天就这样落下。 ------------ 第8章 沟底的回声 天空阴着。 云层像被刀切过一样平整,没有缝隙,没有光,只剩一层沉沉的灰色压在村口上方。 风比昨日轻。 轻得像是在试探什么。 苏野比平常起得更早。 木屋内还留着夜里的潮气,他推门时,门板发出轻轻的气声,像是对这一天的不确定轻声回应。 荒地静着。 静得有些不自然。 风吹过,只让草尖微微摆动,不像往常那样起草浪。 仿佛在等待什么动静。 苏野提着镰刀,站在沟渠边。 昨夜老人睡得不稳,徐三守到半夜才离开。 这样的一夜后,荒地却比谁都冷静。 他蹲下,看了一眼沟渠。 沟壁干裂,纹路比之前更深。 就像沉睡太久的皮肤被拉扯后留下的痕迹。 苏野伸手,按在沟底最深的地方。 泥土冰凉。 凉得不像表土,而像深处的风气透出来。 他把手收回来。 指尖带着一层细小的湿。 那湿不是雨水,也不是露水。 它更黏,更稠,更像是—— 旧水被挤上来的一点迹象。 苏野抬起头。 荒地某一处草丛轻轻动了一下。 不像风。 不像野兽。 也不像村里孩子悄悄路过。 那种草动,是从“下往上”的。 他站起身,握住镰刀,却没有靠近。 这块土地在观察他。 他也在观察土地。 脚步声从村口方向传来。 不急,却很稳。 是老人。 刘叔一瘸一拐地走来,拄着木杖的手明显比平时用力些。 苏野走上前:“脚还疼?” 老人哼了一声:“老骨头扭一下,比年轻人要疼得久些。” 他说着,扫了一眼苏野脚下的沟渠。 老人的眼神停住了一瞬。 “你今天,是不是比我还早?” “嗯。” 老人皱了皱眉。 不是责怪,而是一种隐约的担忧。 “昨夜睡得不安稳?”老人问。 “没有。”苏野说。 但他没有说那句—— 是声音让他醒得更早。 老人也没有追问。 他一瘸一拐地走到沟渠边,杖尖轻轻点了点沟底。 “空得更浅了。”老人低声说。 苏野点头。 老人抬眼,看着荒地另一端那片草。 “那里动过。”老人说。 苏野没有惊讶,只是问:“你看到了?” “我昨晚没睡深。”老人说,“山里老人睡不熟。” 他说得平静。 “深处挪了一下。”老人继续,“动得不大,但像是……有什么被挤开了些。” 苏野静静听着。 老人望着荒地,沉默良久才道: “这块地,不是简单的干。” 苏野问:“你早就知道?” 老人点头。 “知道。” “但不知道它什么时候活,什么时候死。” “也不知道它想要什么。” 老人说这些话时,声音轻,却带着岁月压出来的重量。 “那它现在想什么?”苏野问。 老人摇头:“若是我知道,就不会扭脚摔在山里。” 苏野沉默。 老人忽然笑了一下。 笑得很浅,却有点心累的味道。 “人老了,”老人说,“有些看得到,有些看不到。” 他说着,把木杖往地上一顿。 那一声,闷得不对。 泥土没有正常的回响。 像是敲在一个空壳上。 老人和苏野同时停住。 两人没有交谈,只是一起看向脚下。 苏野慢慢蹲下,把耳朵贴在沟壁上。 起初什么都听不到。 只有风声。 只有土粒掉落的极轻细声音。 然后—— 非常深、非常远的一点震动传来。 像是地底有什么微微抖动。 又像是一声被压住的叹息。 老人皱眉:“听到了?” 苏野点头。 “这不是塌方。”老人说。 “我也觉得不是。” 老人深吸了一口气:“三年前第一次停水,就是这种声音。” 苏野抬起头:“那时你们做了什么?” 老人看着荒地,眼神有些回忆,有些无奈。 “什么也没做。” 他说这句话时眼睛微垂。 “那时村里年轻人都出去挣钱了。” “剩下的老人,没力气挖沟。” “剩下的孩子,没办法搬石。” “能下地的,只剩我一个……” 老人轻轻摇了摇头。 “我一个人,没有办法救一整条水路。” 他说得不苦,但淡得让人心里有点闷。 苏野沉默了一会儿。 他说:“那现在,我们有两个人。” 老人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里没有惊讶,没有激动,只有一种非常缓慢升起的安定感。 “两个,也比一个好。”老人说。 风吹过荒地。 草叶往同一个方向倾斜。 像是在听他们说话。 老人扶着沟壁坐下:“先不要挖深。” “我知道。”苏野说。 “你昨天割草的那一段,是实地。”老人提醒,“但再往前五步,就开始空。” 苏野点头。 老人继续说:“空的地方,小心塌。” “不会踩进去。”苏野说。 老人笑了一下:“你比我年轻。” 这句话他昨天也说过。 苏野没有回应,只是转身继续割草。 老人静静坐着,看着他。 镰刀划过草丛的声音在风里显得很清晰。 一刀。 再一刀。 动作稳。 节奏稳。 老人忽然问:“昨夜,你听到的是什么样?” 苏野说:“深。” 老人点头:“我听到的时候,也是深。” 苏野停下动作:“你年轻时也听过?” 老人沉默了几秒:“那是四十年前。” 苏野抬头。 老人望着荒地,声音很慢: “那一年,大旱。” “沟渠干到裂开。” “我们全村的人都听见过那种声音。” “像是地底有水要往上走。” “可走不上来。” 老人说到这里,目光往沟底看了一眼。 “后来——”老人顿了一下,“第二年,水就活了。” 苏野问:“为什么活?” 老人摇头:“不知道。” “但那一年,荒地长得最好。” 苏野继续割草。 风吹得更大。 荒地深处的草浪起得更明显。 老人看了一会儿,忽然说: “你有没有想过,这块地……不想死。” 苏野没有停手:“它现在的样子,不像想死。” 老人点头。 “它是在忍。” 老人说这句话时,声音很轻,却像是用了他一生看土地的经验凝出来的判断。 “忍到水回来。” “忍到有人来翻它。” “忍到它能再次长东西。” 老人抬头,看着苏野。 他第一次用一种不像长辈的语气,而像是“托付”。 “苏野。” “你若不走,这地,有救。” 苏野没有回答。 但他的动作比刚才更稳,更沉。 风突然停了一瞬。 荒地像屏住了呼吸。 下一秒,沟渠深处传来一声非常轻、非常短的声音。 像石头滑了一寸。 又像水从极深处被挤了一缝。 又像某种东西被唤醒了一瞬。 老人猛地抬眼。 “动了。”老人说。 苏野握紧镰刀:“更近了。” 老人喘了一口气:“三年没响了……怎么今天又……” 他话没说完。 荒地那端,又响了一声。 这一次,比刚才更清楚。 更像“回应”。 风吹过来。 荒地全部的草都向他们这边倾斜了一瞬。 像是在指向什么。 老人站起来,扶着木杖:“别靠近那一段。” “我知道。”苏野说。 “等徐三回来。”老人说。 “好。” 老人退到安全的硬地上。 苏野站在沟渠旁,镰刀垂在手里。 荒地静下来。 风停。 草停。 声音停。 可他们都知道—— 那不是结束。 只是第一次“敲门”。 老人低声说: “明天,我们要往更深的地方走。” 苏野看着荒地,淡淡道: “它也会往更深处回我。” 老人闭了一下眼:“它醒了。” 苏野没有否认。 一句话慢慢落在空气里: “那就让它醒。” 云层压得更低。 荒地在风的最后一丝残响里,像一只刚睁开眼的旧兽。 而苏野,站在它面前。 稳。 无声。 不退。 ------------ 第9章 地皮第一次松动 天亮得很慢。 云压得低,像一块湿布,盖在山腰上。 风不急,却冷,带着从高处滚落下来的水汽。 苏野出门时,地面上还留着夜里的薄霜。 白得浅,却让泥土显得更暗。 荒地在薄霜下沉着。 像是提前醒来,又在等人靠近。 苏野提着镰刀,照旧走向沟渠。 老人已经站在那里了。 刘叔靠着木杖,脚还微微有些不稳,但人精神显得比昨天更紧。 “昨夜又响了。”老人第一句话便是这个。 苏野点头:“听到了。” 老人抬眼。 眼里有一种只有老人才能看见的细微凝重。 “比前天深。”老人说。 “嗯。”苏野应。 “也比前天近。”老人又说。 “是。”苏野没有否认。 两人站在沟渠边,看着脚下那条被挖开又未完全露出的线。 像是骨头。 像是脉络。 像是某种古老的东西正在等人揭开。 风吹过。 沟壁有细小的碎泥掉下来。 老人低声道: “今天……我们往更前面走一点。” 苏野没有问“为什么”,也没有问“危险吗”。 他只是简单问了句: “往左还是往右?” 老人抬起木杖,指向右侧一段草更稀、地面略微凸起的地方。 “往右。” 苏野顺着看去。 那一段的草浅,土色深。 像是下面埋着什么。 不是硬土,也不是石头。 更像是—— 曾经的水路在那儿停过。 他点了点头。 “好。” 镰刀再一次落下。 草被割开。 风吹散草香。 泥土被翻出来,露出更深的一块暗色。 老人看着那块土,轻声说: “这颜色,是还记得水的颜色。” 苏野没有回答。 他的动作比昨日更慢,更稳。 镰刀落下。 草倒下。 根被拔起。 石头被搬开。 荒地不会主动告诉人哪里能挖,哪里不能。 它只会让有耐心的人自己摸索。 老人忽然问: “昨夜你听到几次?” 苏野说: “三次。” 老人点头。 “我听到两次。”老人说,“第二次的时候,我醒了。” “你没有下床?”苏野问。 老人瞪了他一眼:“我这个脚,能下去干什么?” 苏野没再说话。 老人继续握紧木杖,盯着沟渠右侧那一段土。 风停了半秒。 地皮在极深处传来一丝若有若无的震动。 苏野停手。 老人也停。 两人一起看向同一个地方。 那地方,看上去和其他地方没有任何不同。 但下一瞬。 地皮轻轻陷了一点点。 非常轻。 非常小。 微到如果不是两个人都在盯着,根本不会察觉。 老人屏住呼吸。 苏野握紧镰刀。 那一寸地皮慢慢恢复原状。 像什么东西从下面滑过去,又没有露头。 老人低声道: “来了。” 苏野问:“是水吗?” 老人摇头。 “不是水。” 老人说:“水不会这样动。” 苏野看着那片刚刚被挪开的草,问: “是什么?” 老人沉默很久。 很久。 久到风重新吹起,草重新摇动。 老人这才慢慢说: “可能是旧渠里的气。” 苏野皱眉:“气?” 老人点头。 “水干的时候,底下会空。” “空久了,气会积。” “积够了,就会往上挤。” “挤的时候,地皮就会动。” 苏野问:“那现在,是积满了?” 老人抿着嘴,轻轻摇头。 “不。” “还没满。” “若是满了,不是动一寸,是塌一片。” 风吹来。 老人被吹得有些凉,拉了拉衣领。 他的声音压低: “这才是最让我不安的。” 苏野看着他。 老人继续说: “气还没满,却已经在动。” “说明下面,有别的东西在推它。” 苏野没有立刻说话。 老人轻轻叹了口气: “这不是气自己动的。” 风再次吹过。 荒地那头的草又缓缓动了一下。 更像回应。 苏野问: “你年轻的时候,那次大旱……也有这种动静?” 老人摇头: “那次……是水在叫。” “这次……” 老人顿住。 眼神微沉。 “像是别的在醒。” 苏野继续割草。 动作不快,却一点不乱。 老人看着他,轻声问: “你怕吗?” 苏野淡淡道: “怕也没用。” 老人苦笑了一下。 “你这句话又像我年轻的时候了。” 苏野没有抬头,只说: “活着的东西都怕死。” 老人眯眼看着他。 苏野接着说: “可土地不是活的东西。” 老人低声回: “土地比人还活。” 苏野没有争。 老人叹息: “你以后会知道。” 草越割越少。 沟渠右侧的线条也越来越清晰。 一寸。 两寸。 三寸。 地皮突然轻轻抖了一下。 不是塌。 不是裂。 只是抖。 像是从底下有人轻轻敲了敲土面。 老人立即靠紧木杖。 “退一步。”老人说。 苏野退。 他们一起盯着那一寸地皮。 下一刻。 那一寸地皮轻轻鼓起。 像是有气在下面推着。 老人压低声音: “别动。” 鼓起持续了两秒。 然后。 一点细小的泥屑从鼓起的地方裂开。 裂得非常细。 细到像一根发丝。 但它确实裂了。 老人倒吸一口气。 “裂得太早了。”老人说。 苏野问: “为什么早?” 老人凝视着那条细裂纹。 “气不够。” “水不够。” “时间不够。” “它却裂了。” 苏野低声问: “那说明什么?” 老人闭了闭眼: “说明……不是它自己裂。” 风忽然停住。 草全部立了起来。 仿佛荒地屏住了呼吸。 裂缝里,传来一声极深的声音。 一声像—— 石头沉下去。 水在暗处滑开。 旧骨被重新扭动。 老人额头冒汗。 苏野握紧镰刀。 声音持续了三息。 然后静下去。 彻底静下去。 风重新吹过。 草又开始摇。 裂缝不再动。 老人擦了一下额头的汗。 “今天先到这里。” 他说得很轻。 却是决定,不是请求。 苏野没有反对。 他知道老人谨慎的分寸。 两人退到硬地,站了许久。 老人问: “你觉得是什么?” 苏野说: “不是水。” 老人点头。 他说: “我怕……是旧水路边上的什么东西,在塌进去。” 苏野问: “塌进去有什么后果?” 老人看着整个荒地。 风吹草浪,很轻。 老人沉声道: “有的塌,是把地救活。” “有的塌,是把地埋死。” 风吹得老人衣摆微微抖。 苏野沉静地站着。 老人继续说: “明天,我们把那条裂缝旁的草全部清掉。” “然后再看它动不动。” 苏野静静点头。 老人又补了一句: “如果它再动,我们就得换法子了。” “什么法子?” 老人看着远处的山。 眼神像是穿过了几十年。 “引水。” 他说。 苏野问: “从哪儿引?” 老人轻轻答: “从山。” 苏野看着山。 山被云压着,像一头沉睡的兽。 老人扶着木杖,慢慢往村口走。 走了几步,他停下。 没有回头。 只说了一句: “苏野。” “你要有心理准备。” “这块地……不是只要力气。” “还要命。” 他说完,才一步步踏上回村的路。 苏野站在荒地前。 风从草间穿过。 裂缝细微,却沉着。 像是一只眼睛。 盯着人。 静静地盯着。 苏野抬头,看向山。 山里风声隐隐。 像是水声。 又像不是水声。 他轻声说: “明天继续。” 荒地没有回应。 但风停了一瞬。 像是听见了。 ------------ 第10章 裂缝扩大之前 天还没亮透。 云像一层厚布,遮着天光,把整个村口压得低低的。 风不大,却冷,吹在脸上有股山里特有的湿气。 苏野出门的时候,木屋门板带着一点凉意。 荒地静静地躺在那儿。 草上的水珠还没落下,挂着,亮亮的,像一眼望不到头的露阵。 他没有先提镰刀。 只是走过去,看一眼昨天出现裂缝的位置。 裂缝依旧在那里。 细,窄,像被针轻轻划过。 可土色更深了。 像是夜里被谁悄悄动过。 苏野蹲下,用指尖按了按裂缝旁的土。 还是凉。 却不再那么硬。 像是地底下什么东西在呼吸。 他收回手。 就在这时,后面传来几声轻轻的咳嗽。 是老人。 刘叔走得慢,比前两天更慢,脚上还裹了一层麻布,显然是怕再扭到。 “你又比我早。”老人说。 苏野站起身:“睡不长。” 老人笑了一声:“人睡不稳,有两种。” “一种心里有烦。” “一种地底下有动静。” 他说完,顿了顿:“你是哪种?” 苏野没有回答,只道:“裂缝深了些。” 老人走过去,蹲在裂缝旁边。 手指按在沟壁上,停了好几秒。 “嗯。” “往下松了。” 老人说得轻,却很确定。 然后他抬头,看着苏野:“昨晚又响了?” “嗯。” 老人点点头:“我也听见了。” 他叹口气:“跟三十多年前那声……有些像。” “像哪种?”苏野问。 “像地皮撑不住了。”老人说。 他说这句话时,没有吓人的意思,更像是老农看见庄稼先天不足的那种无奈。 风吹过来。 草叶齐刷刷倒向一个方向。 老人抬眼:“风变了。” “哪儿变了?”苏野问。 老人指了指山口: “早晨的风,应该从北边下来的。” “现在从西边。” “水气不对。” 苏野看向山。 山色更沉,比往常更暗。 像是把夜色留在了岩石缝里。 老人用木杖点了点沟渠:“今天先别挖深。” 苏野问:“那做什么?” 老人说:“把裂缝旁的土清出来。” “清多少?” 老人伸出手,竖起两根指头:“先两尺。” 苏野点头:“好。” 两人开始动手。 草割得很快,因为昨天已经割过一遍。 根拔出来的时候,土松得不太正常。 像是草根扎不稳。 像底下空了。 老人看着一把把被拔起的草,说了句: “不像好兆头。” 苏野没接话。 老人又说: “你割的时候,脚别踩得太死。” “我知道。” “要是空,你往下沉,可没人拉得住你。” 老人叹了口气:“比掉进井里还麻烦。” 苏野继续割。 镰刀划过草叶的声音在灰色空气里显得很清楚。 他动作慢,可力道稳。 不像是赶工,更像是在跟土地商量。 割到第二把的时候。 脚下的土轻轻塌了一点。 就像踩在被掏过的鼠洞上。 不是大塌。 不是陷下去。 只是轻轻往下一软。 老人立即说: “别动。” 苏野立在原地,连呼吸都轻了些。 那股“空”的感觉只持续了一瞬。 风吹过来。 草又动了几下。 地皮恢复了原样。 老人皱眉:“空得这样浅……不太好。” 苏野问:“会塌吗?” 老人说:“不塌才怪。” 他顿了一下:“只是早晚的事。” 苏野继续往旁边移了半步,换个角度继续割草。 老人看着他说: “你一点不慌。” 苏野说:“慌不着急。” 老人点点头。 又说了一句: “像你这样的人,不多。” 苏野没接这话。 割草的动作继续。 风吹一阵停一阵。 村口有狗叫几声,又安静下去。 割了不多久,村里方向传来脚步声。 脚步沉稳,中气足。 不用看就知道是谁。 徐三来了。 他背着弓,走路带着山里人的风劲,一步就能踏碎一块松土。 他走近时,只简单说了一句: “昨夜山里也动了。” 老人抬头:“动哪儿?” “南坡。”徐三说。 老人脸色沉了沉:“那边的山石松得快,到底还是要塌。” 徐三说道:“我听见的不像山石。” 老人皱眉:“那像什么?” 徐三指了指地面:“像是跟这儿一样。” 老人脸色变了变。 苏野问:“声音一致?” 徐三点头:“一样深,一样闷。” 老人沉声道:“那就是同一条水路下的空槽。” 徐三看着裂缝:“今天它要是再响一次,就得提前做准备了。” 老人问:“准备什么?” 徐三说: “准备塌。” 老人盯着裂缝,声音压得极低: “它不是塌,它是在喊。” 徐三皱眉:“喊什么?” 老人轻轻说: “喊它饿。” 徐三愣住:“饿?” 老人点头:“地饿了。” 苏野第一次听这个说法:“地也会饿?” 老人说:“地不喝水,就饿。” 徐三补充:“饿久了就疯。” 老人狠狠瞪了他一眼:“别胡说。” 徐三没有反驳。 但他眼里的那分担忧是真实的。 苏野看着裂缝问: “今天会塌吗?” 老人说:“要塌,不会大塌。” 徐三说:“但会吓死人。” 老人叹了口气:“小塌,能救地。” 苏野说:“大塌会埋地。” 徐三点头:“对。” 风忽然停。 草全部立起来。 三个人同时抬头。 裂缝旁的那一块土,鼓了一下。 鼓得比昨天明显。 老人握紧木杖:“来了。” 徐三把弓背转到手上:“你退后些。” 苏野没有退,只把脚稳住。 裂缝轻轻响了一声。 像土被舌头轻轻舔了一口。 又像石头挤了一下。 随后—— 一点碎土落下。 不多。 不急。 却足够让三人盯住。 老人马上说: “它在试。” 徐三问:“试什么?” 老人说: “试我们挖到哪儿。” 苏野轻声说: “它知道我们在挖。” 老人点头:“它知道。” 徐三皱眉:“地也能知道?” 老人说:“地不知道。” “可地底下的东西知道。” 徐三屏住呼吸:“你别乱说。” 老人没有反驳。 裂缝忽然往旁边扩了半寸。 扩得快。 扩得稳。 像有人在底下用手指沿着沟壁划了一道。 徐三提弓的手僵了一下:“它真的……动了。” 老人深吸一口气:“今天,不再挖这边了。” 苏野问:“那挖哪儿?” 老人指向更靠北的一段:“实地。” 苏野点头。 三人同时退开那段裂缝。 刚退开两步。 裂缝—— 又往下沉了一点点。 像一个人长久闭着的眼,终于睁开了一条缝。 老人低声说: “它醒了。” 徐三握紧弓:“它要上来?” 老人摇头:“不是上来。” “是伸懒腰。” 苏野问:“伸懒腰之后呢?” 老人慢慢吐出一句话: “之后,它要吃水了。” 风再一次吹过来。 草浪往裂缝方向压了整整一片。 像全荒地都在朝那一寸土低头。 老人沉声说: “明天,得想办法挡它。” 徐三问:“怎么挡?” 老人说:“用石,用柴,用土,都试一试。” 苏野问:“挡不住呢?” 老人看着远处山腰。 云压得极低,像要塌下。 老人说: “挡不住——” “那就让它塌。” “塌一次,地能活。” “塌两次,人要跑。” 三人都沉默了。 风吹过沟渠。 裂缝那头又轻轻响了一声。 像是在回答。 老人转头看苏野: “今天别挖深。” “晚上别睡死。” “明天……才是正日子。” 苏野点头:“知道了。” 老人又看着裂缝,喃喃说: “活了三十多年,头一次怕一条沟。” 徐三插嘴:“不是沟,是下面那个东西。” 老人瞪他一眼:“闭嘴。” 徐三不说话,却看着那裂缝,握弓更紧。 苏野收回镰刀。 风越吹越急。 裂缝那一段草全部伏下。 像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压着。 苏野转身往木屋方向走。 徐三压着嗓子说: “今晚,我守半夜。” 老人接着说: “我守前半夜。” 苏野停下:“不用轮。我能撑。” 老人笑了:“你撑得过我们两个老的?” 徐三拍了拍他肩膀:“轮着来。” 老人说: “这地是咱三个盯着。” “塌也好,不塌也好。” “不是地凭空塌,是我们看着它塌。” 风吹得荒地像一大片黑浪。 裂缝正中间,又掉下一点细土。 像心跳。 苏野往木屋走。 一句轻得快听不见的话,从他口中落下: “明天见分晓。” 荒地没有回答。 风替它答了一声。 低。 长。 像是笑。 又像是在憋着什么。 ------------ 第11章 第一次塌陷 一大早,风就不对劲。 风细,轻,却带着一股“往里钻”的凉。 像不是吹过来,而是被什么从地底下抽出来的。 云依旧低,压得荒地像躺在阴影里。 空气闷得很。 闷得像要下雨,又不像要下雨。 苏野走到沟渠边的时候,老人已经到了。 刘叔站着,没有坐。 木杖深深插在土里。 老人脸色不算好,看得出来昨夜没睡稳。 “风不顺。”老人一开口就是这句。 苏野点头:“确实不顺。” 老人指着裂缝:“它昨晚又鼓了几下。” “我听到了。”苏野说。 老人皱皱眉:“你也没睡?” 苏野淡声道:“睡不下。” 老人叹息:“年纪大的睡不下,年轻的也睡不下……这样可不是好兆头。” 风忽然大了一点。 草朝裂缝那边倒了一片。 像是荒地给他们打招呼。 老人咂了一声:“它醒得太快了。” 苏野看向草浪,很淡地说:“醒就醒了。” 老人瞪他:“说得轻巧,你又不知道它底下藏着啥。” “知道也不一定能管。”苏野说。 老人被噎住了,半晌才说:“也对。” 他们刚说完,身后传来脚步声。 徐三来了。 步子比往常快。 脸上带着不正常的沉色。 “山里也响。”徐三一到就说。 老人皱眉:“哪儿响?” “南坡。”徐三说,“比昨天响得更深。” 老人盯着他:“深是啥意思?” 徐三抿着嘴:“像……下面掏空了一大段。” 老人脸色彻底沉下去。 苏野问:“那边也要塌?” “要。”徐三说,“迟早的。” 老人低声说: “那就是整条旧水路,都在动。” 三人同时看向裂缝。 地皮安静地躺着。 安静得让人不放心。 风吹过,又停。 空气像憋着。 “今天要开挖吗?”徐三问。 老人说:“挖是要挖。” 他顿了顿:“但不是今天。” 徐三愣:“不挖?” 老人摇头: “今日不能挖。” “你看这风、这土、这声……都是要出事的阵势。” 徐三皱眉:“那我们干啥?” 老人说: “看着。” “哪儿动,我们盯哪儿。” 风又来。 裂缝旁的草立得笔直。 仿佛被什么从地下托着。 徐三忽然低声道: “别说,你们看那段草——往上顶了。” 老人眯眼看过去:“顶得不轻。” 苏野也看到。 那一段草不是随风动。 是从下往上微微鼓。 他没有说话,只是把脚下的位置换稳一点。 裂缝旁的土忽然轻轻动了一下。 就像有个小东西,从里面拱了一下。 老人紧紧抓住木杖:“来了。” 徐三把弓往肩上一抬:“这次不会只是响了。” 那块土第一次沉下去。 不深。 就半寸。 但沉得很突然。 像有人从下面狠狠往上一掀,又忽然松手。 老人低声: “退一步。” 三人同时往后退,退到实地上。 下一息。 原本那条细得像发丝的裂缝—— “啪”地一声。 裂开了。 不是炸开。 而是裂着裂着,自己向两边分开。 像有人沿着线,把土往左右轻轻推。 老人倒吸一口凉气:“真裂了……” 裂缝慢慢越张越大。 从发丝宽。 到指甲宽。 再到一个指头宽。 泥土往下掉。 碎草根掉。 草叶被一股“往下吸”的力量拖着轻轻颤。 徐三一边看,一边说: “这不是塌。” 老人点头: “这是地皮松口了。” 地皮松口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 下面的空洞在扩大。 意味着—— 地底的路,在变。 也意味着—— 它要“换气了”。 苏野盯着裂缝,忽然说了一句: “听。” 三人都静下来。 裂缝里…… 传来一声极长、极深的声音。 像风。 却不是风。 像水。 却不是水。 更像一条极深极深的旧路,在被慢慢扭开。 老人呆住: “这是……水声?” 徐三皱眉: “不像。” 苏野静静听完那一声。 然后说: “这是空洞在呼气。” 老人全身一震:“呼气?” 苏野点头: “它憋太久了。” 老人沉默。 徐三沉默。 荒地深处的草忽然全倒向一个方向。 风吹不到那边。 那完全不是风。 老人握紧木杖:“不好。” 徐三已经张弓:“要塌?” 苏野却说: “不会大塌。” “只是口子要开了。” 话刚说完。 裂缝的正中心“嘭”地一沉。 地皮往下掉了一块。 泥落下。 草落下。 石头落下。 发出一连串“砰砰砰”的闷声。 像是掉进了一个深井。 老人腿一软:“塌了……塌了……” 徐三稳着他说: “不大。” 裂缝张到一个手掌宽的时候。 突然停住。 像那只看不见的手,终于满意了。 风又吹回来。 草浪慢慢恢复原样。 空气里的闷气散了一点。 老人扶着木杖,长长出了一口气: “小塌。” “算是小塌。” 徐三看着那道裂开的沟渠边缘:“这口子开得刚好。” 老人点头:“是,它在找路。” 苏野静静看着。 老人看向他: “你看出来啥?” 苏野说: “它想把旧水路翻出来。” 老人心口一跳:“你也这么觉得?” 苏野点头: “它不是要吞。” “它是在推。” 老人靠着木杖坐下:“那可真是……几十年没见的事。” 徐三问: “这算好事?” 老人说: “要是它推得出来,就是好事。” “要是推不出来……” 老人抬眼看向整个荒地。 “那明年春天,它就要挤开别的地方。” 徐三皱眉:“挤哪儿?” 老人沉声: “村子。” 风吹过。 荒地像听懂了话似的,整片草轻轻摇。 苏野忽然问: “你们三十年前,大塌那次,塌在哪儿?” 老人愣住。 徐三也愣住。 两人对视。 老人慢慢说: “就在你现在挖的这一带。” 苏野没有动。 只是淡淡道: “原来它记得。” 徐三问: “记什么?” 苏野说: “记得自己走过的路。” 老人握紧杖: “明日开始,我们不挖正面。” 徐三说: “绕过去?” 老人摇头: “接它。” 徐三怔住:“接它是什么意思?” 老人指向裂缝最深的地方: “它往哪儿推,我们往哪儿接。” 徐三眼睛瞪圆:“你疯了吧?” 老人说: “它推开,我们帮它。” “它走,你让它走顺。” “它出来,就有水。” “水出来,地能救。” 徐三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 他知道老人说得对。 但这事听起来……像是在跟地底下的“什么东西”合作。 老人看向苏野: “你敢不敢?” 苏野看着裂缝。 那裂缝像一只眼,半睁半闭。 里面黑、不见底。 却静静看着外面。 苏野说: “敢。” 老人长长呼出一口气: “那就有办法了。” 徐三骂了一句:“妈的,大早上就说这种话……” 但他的手,却握紧了弓。 像是准备迎接什么。 或防着什么。 老人站起来,拍了拍苏野肩膀: “今天不动它。” “明天——” “跟它一起动。” 风吹得草浪整齐地往裂缝方向伏着。 像是在等明日。 苏野抬起头,看着灰色天空。 轻声说: “明天见。” 裂缝没有回应。 但地底下,传来一声极轻极轻的声响。 像有人在深处翻了个身。 ------------ 第12章 接它 夜里风大。 风从山口往外刮,把灰云拉得像一块破布。 木屋时不时轻轻震一下,像被什么从地下托了托。 苏野靠着墙坐着。 灯灭了。 但他没睡。 荒地昨夜动得太勤,他不可能睡得安稳。 他闭着眼,却每一点草声都听得清清楚楚。 天还没亮,风却忽然停了。 停得太干脆。 像被谁捏住了喉咙。 苏野睁开眼。 外面一点鸟叫都没有。 连狗叫都没。 像整个村子都在屏气。 他站起来,推开门。 空气冷得像灌了一口井水。 荒地黑压压的。 没有露珠。 没有风。 只有沉。 沉得像地底下有什么在等天亮。 —— 天亮得很慢。 像不愿意。 苏野站在荒地边,等老人来。 不多久,老人慢慢走来。 刘叔的脚还是痛,但人精神倒更紧了些。 他一到,就说: “昨夜它翻了三次。” 苏野点头:“听到了。” 老人皱眉:“它醒得太彻底。” 苏野问:“彻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老人缓缓说: “对地是好事。” “对人……” 老人没说完。 徐三也来了。 这次他走得更快,脸更黑。 “山里也翻。”徐三说。 老人问:“翻几回?” “三回。”徐三说,“和这边一样。” 老人听完,脸色沉得像沟底最深那块土。 “那就是同一条路。”老人说。 徐三拿草根擦了擦手:“你们说的‘接它’,真要干?” 老人看着裂缝:“今天必须干。” 徐三皱眉:“万一它往上冲呢?” 老人沉声说:“它不是水。” 徐三压低声音:“我知道不是水,可要是东西呢?” 老人瞪他:“别乱说。” 徐三撇嘴:“我不说,心里不踏实。” 老人叹气:“踏实不踏实,都得接。” “它往哪儿推,我们往哪儿顺。” “它开口,我们接口。” “它低,我们挖低。” “三十年前能活水,这次也能活。” 老人说这话时,那眼神不是盲信。 是老年人的固执,也是看地几十年的底气。 徐三狠狠吸了口气:“成,那就接。” 三人站在裂缝前。 裂缝比昨天更深。 不宽,但往下陷了半寸多。 像是地底下的东西,慢慢把“门缝”往外掰。 老人抬起木杖。 “今天,接它。” 他说得不大声,却像一锤定音。 苏野问: “先做哪儿?” 老人指着裂缝右侧的一块土包。 “先清这块。” “这里是它推得最用力的地方。” 徐三看了一眼:“你咋看出来的?” 老人哼了一声: “草根短,就是被它撑过。” 徐三嘟囔:“你这眼睛,比猎狗都灵。” 老人瞪他:“你那狗还不如我。” 徐三被呛得说不出话。 苏野已经弯下腰,开始割草。 老人说: “割得浅。” “不能割太深。” “它要呼气。” “我们只让它出一点。” 苏野点头。 镰刀落下。 草倒下。 土露出来。 徐三搬石头,把能滚的都滚开了。 老人站在裂缝边,盯着那一点点露出的沟壁。 眼睛不眨。 像是怕它突然动。 割着割着,地皮轻轻动了一下。 不是大动。 像小孩从睡梦里翻个身。 老人立刻说: “停。” 三人停下。 空气安静。 风不来。 裂缝旁的草一点点往外张。 像被什么从下面推着。 老人压低声音: “它要呼气了。” “后退半步。” 三人同时退开。 下一刻。 裂缝里传来一声—— “呼——” 不像风。 不像水。 更像是沉了几十年的旧屋梁,被人重新抬起。 气混着泥土味从裂缝里溢出来。 不臭。 不湿。 却带着一股“闷”,像陈年土窖里的空气。 老人眼睛亮了一下: “这是水路里的气。” 徐三捏紧弓:“那水在哪儿?” 老人盯紧裂缝: “水不在今天。” “气在今天。” “水在明天。” 裂缝继续往下掉土。 但不是塌。 是往下“滑”。 像下面某条路在让开。 苏野问: “现在挖吗?” 老人点头:“挖。” “可不是挖深。” “挖宽。” “它往下跑,我们往旁边接。” 徐三骂了一句:“这是给它开道吧?” 老人说:“对,就是开道。” “它走得顺,我们才不被带着走。” 这话说得粗,却真实得让人心紧。 三人分开位置。 老人负责盯裂缝。 徐三负责搬石挪土。 苏野割草、挖边、扩开两旁的土。 动作必须稳。 不能急。 一急就断地皮。 断了就塌。 塌了就白忙。 割草三十刀后。 沟渠右侧的边开始显出一条更深的暗线。 像旧渠的影子。 老人轻轻说: “找到了。” “旧渠就在下面。” 徐三问: “那我们今天要把渠挖出来?” 老人摇头: “不。” “不挖出来。” “只让它自己推出来。” 苏野看向老人:“你确定?” 老人深吸一口气: “我跟这条渠打了一辈子交道。” “三十年前,它能自己出来。” “三十年后,它也能。” “只要我们别挡它。” 苏野点头:“明白。” 这时候。 裂缝忽然又沉了一下。 这一次比前几次都深。 老人猛地抬起木杖: “它要翻!” 徐三喊:“退!” 三人同时后退两步。 “轰——” 一声闷响。 像什么大东西在地下撞了沟壁一下。 泥土往下掉。 草被拖着往裂缝方向倾倒。 整个荒地像被谁轻轻抬起来,又松手落下。 苏野稳稳站住。 徐三退得最远。 老人脚一晃,被苏野一把拉住。 裂缝扩大了一尺。 露出一段黑洞洞的深处。 但不是空。 里面有湿。 湿得像新翻出来的土。 老人眼睛睁大: “它吐湿了。” 徐三忍不住骂:“它吐啥?” 老人盯着那一团湿土,说: “水味。” 苏野闻了一下。 湿土里确实有一股极淡的水味。 不是雨味。 不是湿气味。 是“活”的味道。 像井水初开那一口。 老人声音发紧: “它真要走出来了……” 苏野提镰刀:“继续接?” 老人点头。 “接。” “今天是第一次。” “明天是第二次。” “第三次,它就能开口。” 徐三问:“开口了会怎么样?” 老人抬起眼,看着整个荒地: “那就不是荒地。” “是地。” “是活地。” “是能种的地。” 风终于来了。 一下子吹开所有草。 草叶压到地上,又被弹起来。 像全荒地都舒了一口气。 老人靠着木杖,缓缓说: “今天到这儿。” “它开了头。” “我们接了它。” “明天……就是真正的对上了。” 徐三松了口气,却又紧张:“明天要干啥?” 老人说: “明天——顺它。” “挖它要走的地方。” “堵它不该走的地方。” 徐三问: “它要往哪儿走?” 老人指向沟渠最深处: “往山。” 苏野轻声道: “它想回去。” 老人点头。 “对。” “它想回它原来的路。” 风吹过。 裂缝边的那块湿土慢慢干了点。 却留下了一条深深的湿痕。 像旧水路,终于抬了一次头。 老人轻声说: “二十年没见过这种动静了。” “看来……这地真的不想死。” 徐三哼道:“是不想死,还是不让我们好过?” 老人敲了他一下:“闭嘴。” 徐三不争,只看向苏野: “你明天小心点。” “今天这声要是再大三倍,你脚都站不住。” 苏野说: “站不住也得站。” 徐三怔了下:“咋说?” 苏野淡淡道: “要是我们不在,它也会走。” “走歪了,村子塌。” 老人叹息: “说的就是这个理。” 风继续吹。 荒地这次不是动。 是“醒”。 全片草在风里轻轻摇。 像在说: ——我回来了。 苏野收起镰刀。 轻轻说: “明天继续。” 裂缝深处传来一声极轻、极轻的声响。 像是在答应。 老人听见了。 徐三也听见了。 风也听见了。 荒地——更听见了。 ------------ 第13章 第二次推挤 天色灰白。 阳光像被什么遮住了,只剩下一层淡淡的亮。 风却比昨天暖一点。 暖得不明显,却能感觉到草叶不像之前那么紧绷。 苏野走到荒地边时,老人正站在裂缝旁。 刘叔没动工具。 只盯着裂缝。 他神情凝着,像在听什么极轻的声音。 苏野走近,问: “夜里又响了?” 老人点头。 “响得不轻。” “像是在……喘。” 老人说话时,眼皮都不太抬。 声音淡,却沉。 苏野蹲下,看裂缝。 裂缝里的湿痕比昨天却浅了些。 像是被风吹干,又像是被地底吸回去了一点。 他用手指摸了一下土。 凉。 凉得均匀。 不像某个地方单独受风。 老人看他摸土,说: “你也觉得它退了一点?” 苏野说: “它是在憋力。” 老人眼神一动: “我也是这么想。” 两人对视一瞬。 都没说话。 徐三来了。 这次走得慢。 他昨晚守到半夜,眼睛红着。 “山里没翻。”徐三说。 老人皱眉:“没翻?” “没翻。”徐三重复,“一声都没有。” 老人声音更沉:“那说明它把力气憋在这边了。” 徐三点头:“我就是这么觉得的。” 三人一起看裂缝。 裂缝像一条静静躺着的旧疤。 不吭声。 不动。 但“在那儿”。 苏野说: “今天要‘接它’第二回?” 老人点头。 “今天是关键。” 徐三补一句: “昨天是它自己动。” “今天看它认不认咱们挖的方向。” 老人说: “要是认……” 他没说完。 苏野接上: “它会顺。” 老人点头:“对。” “要是不认呢?”徐三问。 老人沉声: “那就乱走。” 徐三骂:“乱走是啥?” 老人淡淡说: “乱走就是乱塌。” 徐三脸一下沉下去。 风吹来。 裂缝旁的那一段草忽然往一个方向倒。 像在示意。 老人深吸一口气: “它要动了。” “今天比昨天早。” 苏野抬起镰刀: “从这边开?” 老人点头: “往它倒的方向走。” “它往哪儿,咱们跟哪儿。” 徐三看着那方向:“这不是往北吗?” 老人说: “对。” “旧渠是往北回山的。” “它想回家。” 苏野简单说了句: “那我们送它。” 老人眼睛一亮: “对,就是送它。” 三人分开站位。 老人盯裂缝。 苏野割草。 徐三搬石挪土。 镰刀落下。 草根露出。 土面越来越清。 地底似乎也“听见了”。 突然—— 裂缝深处传来一点轻响。 像两块石头在极深处蹭了一下。 老人立即说: “别急。” “它在试方向。” 苏野放慢动作。 徐三也放轻脚步。 荒地冷静得像在指挥人。 割草割了十几刀的时候。 草忽然全部往“北”压倒了一下。 压得齐。 压得整。 压得不像风。 老人低声说: “它认了。” 徐三倒吸一口凉气:“这么快?” 老人说: “它知道我们在挖。” “它知道我们在接它。” 苏野继续割。 动作稳,气息平。 像一块石头。 裂缝深处忽然“呼”了一声。 比昨天更像喘气。 老人马上说: “退半步!” 三人一起退了一点。 下一息。 裂缝右侧突然往下塌了小半尺。 不是大塌。 却整齐。 像有人用手“拍”了一下土。 徐三骂: “它这是跟咱打招呼?” 老人说: “不是打招呼。” “它是告诉咱:‘我来了。’” 土落下,露出一段更深的沟壁。 沟壁不是干土颜色。 是一种发暗的“湿土色”。 像深井底第一次照进光的颜色。 老人眼睛亮了: “这是旧渠的皮。” 徐三问: “皮是什么东西?” 老人耐着性子说: “水多的时候,土会吃水。” “土喝饱了,就留下一层颜色。” “那层颜色,就是旧水皮。” 徐三恍然:“哦……就是水泡过的土。” 老人点头:“对。” 苏野问: “水痕在皮下面?” 老人点着裂缝:“在更深一点。” “今天可能露头。” 徐三紧张:“今天就露?” 老人说: “是看它给不给。” 风停了。 草也停了。 整个荒地像在等一个声音。 苏野轻声说: “来了。” 下一刻。 那段露出的沟壁,忽然往里一收。 像被谁从里头扯了一下。 紧跟着。 “呼——” 一声深沉的声响从沟底冲出来。 比昨天更长。 更深。 更像一条路被打开。 老人眼眶发紧: “它真的在往北走……” “它真记得路……” 徐三看得头皮发麻:“这地……真要活?” 老人说:“要活。” “它等了三年,就是等这一次。” “就差这道口。” 土继续往下落。 落到一半时—— “啪——” 湿土里露出了一抹深色。 颜色深、稳、亮。 不是水。 却像水要出来前的那种湿光。 老人忽然伸手挡住徐三: “别上!” 徐三停住:“怎么?” 老人盯着那一点湿色,轻声说: “那不是水。” 苏野问: “那是什么?” 老人说: “是水脉的‘皮’。” 徐三迷糊:“皮又来了?又是皮?” 老人说: “这是第二层皮。” “一层是喝过水的土。” “一层是水要出来前的肌理。” “你看颜色。” “越深,离水越近。” 徐三盯着裂缝:“那再深一点呢?” 老人说: “再深一点,就是水。” 就在他说出的下一息。 那抹深色往外“涨”了一下。 像水往布里渗,但很慢。 苏野说: “它要透了。” 老人点头:“要透了。” 徐三抬弓:“真要出来?” 老人按下他的弓: “不是今天。” “它在试。” “试我们挖得顺不顺。” “试路是不是它的旧路。” “试方向是不是对的。” 苏野问: “那它满意吗?” 老人盯着湿痕: “若是不满意,它早冲偏了。” “现在这样——” “它认了。” 风又一次吹来。 吹得整片荒地全部往裂缝那头伏倒。 像是在行礼。 老人激动得手都在抖: “明天。” “明天它要走出来了。” 徐三吞了口气:“真这么快?” 老人说: “它憋三年,就是为了这一口。” “明天不出来,它后天也得出来。” 苏野淡淡问: “明天要准备什么?” 老人转头,一字一句说: “让路。” 徐三问: “怎么让?” 老人说: “挖开北侧。” “挡住南侧。” “让它往山回。” 徐三说: “那要是真跑偏呢?” 老人沉声: “跑偏——咱们一起跑。” 徐三骂了一句:“你这是把命跟它绑一起了。” 老人反问: “不绑,它也能拖你走。” 徐三沉默。 苏野没有接话,只是看向北侧那块暗色土。 那儿的草细,土紧。 像是地底下什么东西曾在那里“顶”过。 老人忽然轻声说: “苏野。” “你站得稳。” “你比我们两个加起来都稳。” 苏野说: “稳也没用。” “要它走对。” 老人点头:“对,它走对,比你稳更重要。” 徐三吐出一口气: “那明天……明天就是个大日子?” 老人说: “对。” “它等三年。” “我们等一天。” 风吹起。 裂缝深处又传来一点细微的声响。 像什么东西轻轻敲了土面一下。 像是在说—— “我听见了。” 老人轻轻说: “它催咱们。” “明天得来早点。” 苏野点头:“我会早来。” 徐三也说:“我也来。” 老人笑了一下: “好。” “明天——接它第三回。” “也是最后一回。” 风静下来。 草低头。 裂缝深。 湿痕亮。 荒地像是在沉沉等待一个要发生的事。 苏野把镰刀举到肩上。 轻声说: “明天——让它出来。” 裂缝深处,传来非常轻、非常深的一声。 像应一声。 像呼一声。 也像……笑了一声。 ------------ 第14章 水脉初露·真正的地声 天亮得极慢。 像昨夜的云不愿散开。 荒地一片灰白。 草湿得厉害,脚踩上去能挤出水珠。 空气里带着一种怪味。 不是腐味。 也不是潮味。 像是深土第一次呼出的一口“腥气”。 老人一到荒地边,就皱起了眉。 “今儿味不对。”老人说。 苏野点头:“我也闻到了。” 徐三迟到了一步,鼻子动了动:“像井底翻过。” 老人说:“像旧坑翻了身。” 苏野问:“这是不是要出来的征兆?” 老人看着裂缝方向:“八成是。” 三人站在裂缝前。 裂缝从表面看没多大变化。 可只要蹲下来,就能看到裂缝里那条湿痕——比昨天深了半寸。 湿得更稳。 更亮。 像灯芯。 老人盯着湿痕看了好久。 像在辨认一种久违的迹象。 徐三忍不住问: “今儿,它会不会真的跑出来?” 老人说: “要出来,也不是一下就冲出来。” “它会先透。” 苏野问:“透是什么?” 老人说: “水不流。” “只往外‘吐’气。” “吐到够了,才会往外走。” 徐三摸了摸下巴:“那今儿是吐气?” 老人点头:“看样子是。” 风轻了一下。 裂缝左侧的一片草忽然平伏。 像被手顺着压了一道。 徐三一激灵:“它又动了!” 老人摆手:“不是它动。” “是风被它带着动。” 徐三愣:“啥意思?” 老人缓缓说: “它吸气。” “吸得深,把风都带过去了。” 风又来。 这次往裂缝那头吹过去。 吹得草往一个方向倾。 像整片荒地都在往裂缝跪。 苏野握紧镰刀。 他感到地底下的“动”,和前三天不同。 以前的动是推,是试,是探路。 今天的动……像在准备“张口”。 老人忽然说: “今天不能挖太深。” “只能刨两边。” 徐三问:“那正面呢?” 老人摇头: “不能碰。” “它今天要露头。” “咱们碰它,它反而不敢出来。” 徐三皱眉:“这地胆子还挺小?” 老人白他一眼: “不是胆子小。” “是它怕走错。” 徐三嚷:“走错了还能咋?” 老人说: “走错了,要么冲偏,要么憋死。” “它死,地也死。” 徐三沉住嘴。 苏野没说话,只开始割草。 老人指着北侧那一片土:“从那儿开。” “它昨天冲了那边半路。” “今天八成也认那边。” 苏野点头。 镰刀落下。 草被割开。 露出更紧的土。 越往北走,土越硬。 硬得像压过东西。 老人看了一眼,说: “这儿……它之前来过。” 徐三惊:“啥?它下来过?” 老人点头: “几十年前的路。” “它曾从这条沟走。” 苏野淡淡说: “它记得。” 老人感慨: “是,它记得。” 风忽然停了。 停得一下子。 像有人把整个荒地按住。 连草都不敢动。 苏野停下镰刀。 徐三也停下搬石头的手。 老人握紧木杖。 三人同时看向裂缝。 裂缝深处,传来一声—— “吭。” 极深。 极轻。 像很久没动过的门,被推开一条缝。 老人呼吸停住: “来了。” 下一刻。 裂缝中间的湿痕往外“鼓”了一下。 不是爆。 不是冲。 是鼓。 像有东西顶着那点湿土,轻轻撬了一下。 苏野说: “它要露了。” 徐三往后退半步:“它露啥?” 老人沉声: “露水脉。” 第二下推挤紧跟着来。 “嘭——” 湿痕往外扩了一指宽。 泥从缝里滑落。 滑到一半。 突然—— 一股极细的亮色从湿土里冒出来。 不是光。 不是水珠。 是一种“湿亮”的颜色。 像深井水要冒头时的那种沉青色。 老人眼睛发红: “水脉的皮……裂了。” 徐三低声道: “这……这就要流?” 老人立即摇头: “不流。” “它现在只是‘抬眼’。” “它要看看路对不对。” 苏野说: “那我们……别动。” 老人点头:“嗯。” 三人站得稳稳的。 裂缝里的亮色越来越明显。 像一条线。 细、稳、冷。 越往深处,颜色越沉。 像一条被泥土埋住的静静的河。 风突然大了一下。 吹得整片荒地都动。 裂缝里的亮色被风压得轻轻晃了一下。 像回应。 老人轻声说: “它看见我们了。” 徐三瞬间起鸡皮疙瘩:“它……看见?” 老人说: “不是眼。” “是气。” “水脉出来前,会认周围的气息。” “谁顺着它,谁逆着它。” “它心里都知道。” 徐三吞了口唾沫:“这玩意儿……跟活的似的。” 老人淡淡说:“土里没有死东西。” 苏野看着裂缝,说: “它要出来了。” 老人说: “不。” “它在忍。” “它要等到地皮完全松开。” 话音刚落。 裂缝忽然发出一声低沉得像从地底腹部传来的震动。 “轰……” 不是声。 是地震了一下。 轻,却稳。 稳到脚底板都能感觉到。 徐三吓得后退一步:“这要塌啊!” 老人喊:“不塌!” “这是水脉在‘伸腰’!” “伸完才露!” 苏野问: “什么时候露?” 老人说: “就这一两天。” “今天不会冲。” “但会开口。” 风越刮越急。 草一片一片往北压。 像被一双看不见的手推着。 裂缝深处。 那一抹亮色轻轻—— 流了一下。 不是水流。 不是往外冲。 是往里慢慢“动”。 像有人在水里搅动了一根线。 老人差点跪下: “水声!” “是水声!” “它动了!” 徐三眼睛瞪圆:“它就要上来了?” 老人抬头看天: “不。” “它会忍到最软的那一刻。” “水从来不是硬出来的。” “是软出来的。” 苏野问: “今天做什么?” 老人盯着北侧那片硬土: “挖。” “往北挖。” “今天要挖出它能走的第一条槽。” 徐三问: “挖多深?” 老人说: “一锄头。” “不准再深。” “深了……它会被吓回去。” 徐三嘟囔:“水脉还害羞呢?” 老人瞪他: “它不是害羞。” “是怕自己走错。” “走错一次,它可能三年都不出来。” 风静下。 荒地只剩呼吸。 苏野提起镰刀。 徐三抬起锄头。 老人举着木杖。 三人站在那条旧路的上方。 老人轻声说: “从这儿——” “把它的老路,接回来。” “让它记住。” “这是它的家。” 风吹起。 裂缝深处,再一次传来一声低沉的声响。 比前几天都稳。 像一句话。 像一句古老得听不懂,却能听懂意思的话。 老人耳朵微动。 他说: “它说了——” “它要回来了。” ------------ 第15章 旧路重开·水脉试走 天一亮,风就来了。 不是昨几日那种慢风。 是带着劲儿的。 从山那头吹过来,像有谁在山里搅动空气。 荒地上的草全往一个方向倒。 倒得整齐,倒得像被梳理过。 苏野踩进荒地时,脚下的土比昨天软。 软得有点不对劲。 像水底踩泥,不像旱地踩土。 老人站在裂缝前。 眼神紧,背却直。 像在守着什么重要的事。 他第一句话就是: “它昨夜翻了整整五回。” 苏野点头:“我听见了。” 老人看他一眼:“你也是被震醒的?” 苏野说:“不是震醒,是被‘响’叫醒。” 徐三这次来得更早。 人还没到,声音先来了。 “山里那边也翻了五回!” 老人回头:“一样?” 徐三说:“一声不差。” 老人吸了口凉气:“那就是整条路都动了。” 徐三忽然小声问: “刘叔,要是真出来,这地……能不能撑住啊?” 老人没立刻回。 他盯着裂缝深处的亮痕,声音低得像在跟地说话。 “撑不撑住,看它自己。” “我们……只能帮它把路接顺。” 风又大了一阵。 裂缝边的草像被人从底下轻轻托起。 不是往下倒。 是往上抬。 徐三吓得倒退:“它又顶草!” 老人说: “今天是第二回试走。” “它要试路了。” 苏野问: “今天会不会走偏?” 老人摇头:“不一定。” “但它若是不认我们挖的方向,它就会回头。” 徐三皱眉:“水脉还能回头?” 老人说: “能。” “但回头很伤。” “伤了就难再出来。” 风忽然停。 草齐刷刷地立起来。 这次不是被风压。 是被“地气”顶。 老人抬杖:“它要来了。” 三人同时往后退半步。 不是害怕。 是让出位置。 裂缝深处传来一声极低的“吭”。 像老木门被推。 像深井起水。 又像有人轻轻敲了土一指。 下一瞬。 亮痕往外流了一寸。 不是水流那种快。 是非常慢的“走”。 像一条细线,在土里挪动。 苏野盯住那条亮痕,说: “它动得慎。” 老人点头: “它在认路。” “这不是流。” “是找。” 亮痕一点点往北侧偏去。 偏得不多。 却正好压在昨天他们挖开的那条浅槽方向。 老人眼睛亮了: “它……记得。” “它认咱们挖的槽了!” 徐三松了口气:“它真听你的?” 老人瞪他:“不是听我的,是它自己愿意走。” “愿意走,这才是最难的。” 亮痕再往前走半寸。 半寸之后,停住。 像是遇到什么需要考虑的地方。 像是一只小兽站在岔路口,抬头嗅空气。 老人紧张得连杖都握紧了。 “它犹豫了。” 徐三压着嗓子:“不会走偏吧?” 苏野仔细看,说: “它在试土地软不软。” 老人点头:“对。” “它怕走硬土。” “走硬土会散。” 裂缝旁的那片草随着亮痕的停顿缓缓左右摆动。 像是在等它做决定。 半息之后。 亮痕突然变亮了一点。 灯芯一样亮。 然后—— 往他们挖的浅槽方向轻轻一“拱”。 老人一下子站直: “它走对了!” “它认这条路!” 徐三兴奋得差点跳起来:“它真的回来走老路了!” 老人狠狠点头: “它走老路,地就有救。” “它要是走偏——村子就遭殃。” 亮痕顺着浅槽往北移动。 慢。 稳。 像一条老蛇从冬眠里爬出来。 苏野忽然问: “它走得这么慢……正常吗?” 老人说: “这是试走。” “不是跑。” “试走要一点一点试,看哪儿软,哪儿醒,哪儿死。” 亮痕走了半尺。 忽然轻轻“跳”了一下。 像踩到一块特别软的土。 紧接着。 裂缝附近的草忽然齐刷刷往北跪倒。 像被一股气吸过去。 徐三倒退一步: “它又吸风了!” 老人说: “不是吸风。” “这是它的气在往前探。” “它在看前面能不能走。” 苏野问: “它能走吗?” 老人盯着草倒的方向: “今天能不能走出来,就看这一口。” 亮痕停住。 不动。 静。 过了三息。 又三息。 老人脸色开始紧。 “它犹豫太久了。” “它怕前头硬。” 徐三急了:“要不我们再挖深点?” 老人立即阻止: “不行!” “你一挖深,它以为路堵了。” “它会回头!” 苏野问: “那怎么办?” 老人咬牙: “等。” “它自己选。” 风忽然变大。 草被吹得左右乱撞。 裂缝深处传来一声沉得要命的—— “吭——” 像什么东西被“拉”了一下。 亮痕忽然往前猛地蹿了一指。 老人眼眶红了: “它过来了!” “它认路了!” 徐三激动得拳头都抖: “它跑起来了!” 老人摇头: “不是跑。” “是它决定了。” “它把心放在这条路上了。” 苏野问: “那现在呢?” 老人抬起木杖,声音稳: “现在——” “它第一次试走。” 亮痕开始往前推进。 推进得快了一些。 不像走。 像滑。 像水在土里往前推开自己。 裂缝轻轻震动。 不是塌。 是“活”。 活得像一条筋在土地里跳。 徐三紧紧盯着: “它现在这是……动脉?” 老人冷静解释: “这是水脉。” “它活了。” “它真的活了。” 亮痕走到浅槽尽头。 那儿的土硬。 他们昨天没来得及松。 亮痕在那里停了好一会儿。 苏野开口: “它不喜欢这一段。” 老人点头: “嗯。” “这一段硬。” “它不爱走硬的。” 徐三急:“那咋办?” 老人抬手压住他手: “不能挖。” “它要自己改。” 果然。 亮痕停顿了半息。 忽然往右轻轻一偏。 偏过去一指宽。 恰好避过那块硬土。 又顺着软土继续往北走。 老人激动得声音都变了: “它有记性!” “它知道绕!” “它真的……是活的!” 徐三忍不住说: “刘叔,我现在信了。” “这东西……跟兽一样有性子。” 老人点头: “它就是有性子。” “它愿意走,就是福。” “它不走,我们挖死它它都不理。” 亮痕一路往前走。 越走越深。 越走越稳。 整条槽像被一根亮线在土里点亮。 风忽然停。 草缓缓伏下。 荒地开始响。 不是一声。 是一阵。 “轰……轰……轰……” 像地底下有人正拍着厚土,让它松开。 苏野深吸一口气: “这是地声。” 老人点头: “是地声。” “只有水脉活了,地才会响这种声。” 徐三看着北侧,眼睛发亮: “它今天会不会……真的出来?” 老人沉声: “不一定。” “它刚试走,没那么快。” 苏野问: “那今天要做什么?” 老人抬起木杖: “今天——” “我们帮它开第二条槽。” “让它明天走得更稳。” 徐三问: “往哪儿开?” 老人指着亮痕指向的远处: “往那儿。” “那儿,就是它明天要走的路。” 风轻轻刮起。 亮痕忽然往前又动了一寸。 像在应老人一句。 老人笑了。 笑得像盼了三十年的事终于盼到。 “它听见了。” “它认我们了。” “它愿意跟着我们走。” 风从荒地上扫过。 草伏成一条线。 那线,正好是亮痕明天要走的方向。 苏野提起镰刀。 徐三抬起锄头。 老人站定。 三人一起站在那条新方向前。 老人轻声说: “来——” “我们今天,把它的旧路,重新开出来。” 裂缝深处,传来一声极低、极深、极长的声响。 像一句话。 像一声应答。 像土地在说: “好。” ------------ 第16章 地皮初松·路与人对上气 风一夜没停。 但不是乱风。 是顺着荒地往北走的风。 像整片地都在呼吸。 天刚亮的时候,苏野站在荒地边。 他第一步踩下去,就知道土变了。 变软。 变得更有弹性。 像下面有东西在托着。 不是塌。 是托。 老人随后赶来。 他远远走着,就皱起了眉。 “你感觉到了?” 苏野点头:“地底发鼓。” 老人深吸一口气:“它准备上来了。” 徐三又是最后一个。 但今天他来了之后一句废话都没说。 一到场就盯着裂缝。 裂缝没有变宽。 却不再死板。 土色像被谁从底下轻轻揉过。 像皮肤。 有活气。 老人走近裂缝,没弯腰,也没伸手。 只是站着听。 听了足足半炷香的工夫。 他才开口。 “它在‘蓄气’,不是在走。” 徐三问:“蓄啥气?” 老人淡淡说: “走之前要把整条路唤醒。” “它唤醒一寸,地就松一寸。” “唤到头了,它才能冲。” 徐三挠头:“那我们现在干啥?” 老人说: “看它唤到哪儿了。” 苏野蹲下,看裂缝两侧。 土是松的。 却不是那种会塌的松。 像刚被水汽吹开。 徐三也蹲下来,指着旁边一块干土说: “这块地……昨天还是硬得跟砖似的。” 苏野点头:“今天踩一脚就能陷下去。” 老人说: “这叫‘醒地’。” “不是被水泡的,是被气撑的。” 风忽然轻轻停了。 草安静得像被世界收声。 下一刻。 从裂缝最深处传来一声—— “吭——” 苏野抬头。 老人眼睛一亮:“它开始唤了!” 徐三全身绷住:“又来了?!又要走?!” 老人摆手:“不是走。” “是唤。” “这声,是在叫前路。” 风又起来。 但风不是乱刮。 是从裂缝那头顺出来的。 吹得三人衣摆轻轻往北摆。 老人深吸一口气: “它在叫它的路。” 苏野说: “那路会应它?” 老人点头:“会。” “要是它找得到那条老路——地就松。” “找不到——就乱。” 徐三吞口唾沫:“乱了会咋?” 老人平静说: “乱了……就不走了。” “这三年就白憋了。” 三人都没说话。 风吹着,像有人在荒地上慢慢走。 草一片片倒下。 倒得像跪。 苏野忽然说: “你们听。” 三人立刻闭嘴。 荒地深处传来一阵极轻的“沙沙沙”。 像什么在地底挪动。 老人激动得手都抖了:“它在呼地!” 徐三迷糊:“呼地啥意思?” 老人说: “就是地皮被它叫醒。” “它叫一句,地皮动一寸。” “动够了,就是松。” 裂缝旁边突然一阵轻微的塌动。 不是掉下去。 是往上“冒”。 像土被轻轻撑起一指。 徐三吓得蹦开:“它顶上来了!” 老人笑了:“这是好事。” “它在理路。” “它在摸哪儿能走,哪儿不能走。” 苏野看着那一指高的凸起,说: “那边土是软的。” 老人说:“对。” “软的,它就记住。” “硬的,它就绕开。” 这时,北侧那条浅槽忽然抖了一下。 像土在喘气。 苏野立刻看过去。 只见浅槽边缘轻轻往外散开。 像有人从底下轻轻拱了一下。 老人眼睛一下亮得像火: “它认这条槽了!” “它把这条槽当成旧路了!” 徐三难以置信:“我们挖的……它都认?” 老人说: “它不认你。” “它认土。” “你们挖得对,它就认。” “挖偏了,它会甩。” 苏野问: “它现在是在‘走’还是在‘找’?” 老人说: “还没走。” “这是对气。” 徐三不解:“对啥气?” 老人看着裂缝,说: “对上气。” “它的气要跟这片地的气合。” “合上了,它才能走得稳。” “合不上,它会退。” 风突然一静。 像整个荒地屏住了呼吸。 苏野站直。 老人也站直。 徐三更是把弓横在胸前。 草在下一秒—— 往北侧齐刷刷倒下。 不是像被风压。 是像被某种“气”推过去。 老人声音都有些颤: “对上了……” “它跟地对上气了!” “它要走了!” 裂缝深处传来一声—— “轰——” 不是爆裂。 不是塌方。 是一种极深的、稳稳的震动。 像地底下有一条厚筋正在把整条路往前拉。 亮痕在裂缝里亮了一下。 然后像被什么轻轻托起。 苏野低声说: “要起来了。” 老人说: “今天不会冲。” “但会‘抬’。” 徐三紧张:“啥叫抬?” 老人解释: “它要先往上抬一抬,试地皮软不软。” “软了——它明天就走。” “硬了——它今天还得继续松。” 苏野问: “那今天要做什么?” 老人指向北侧那条旧渠: “把这条槽再带一段。” “它要走远一点,看路够不够。” 徐三立即问: “往哪儿挖?” 老人说: “往北。” “再往北。” “挖到土色变深。” 苏野提起镰刀,走向那片尚未开过的北土。 他一刀下去。 土松得不可思议。 像浸过水。 但又不是湿。 是“气松”。 老人看一眼,笑了: “它昨夜已经松过这段地。” “它昨夜在这儿翻过。” 徐三惊讶: “它自己先走了一遍?” 老人说: “对。” “它先走了一遍,看能不能走。” “现在它要正式走了。” 苏野继续清草。 越往北,土越松。 越往前,风越顺。 顺得像整个荒地都在替水脉“开道”。 突然。 浅槽尽头的那一截地皮—— 抬了一寸。 抬得稳。 抬得慢。 抬得像是地自己往上长了一段。 徐三吓得大叫:“它出来了!” 老人却镇静得很: “没出来。” “这是地皮应它。” 苏野问: “应它?” 老人点头: “地皮在跟它打招呼。” “告诉它:‘这边可以走。’” 抬起的一寸土慢慢落回去。 但落的时候,不是塌。 是轻轻放。 像什么东西从底下抚了一把。 徐三全身发麻:“这也太灵了吧……真跟活的似的。” 老人说: “路活,它就活。” “它活,地就活。” “地活,咱们才有命种东西。” 风忽然变得极轻极轻。 像有人在荒地上轻轻吹一口气。 裂缝深处传来一声极细的—— “唰——” 像水轻轻摸过一段土。 老人激动到说不出话。 “它试走了。” “它真的在走。” 苏野问: “走到了哪儿?” 老人颤着手指,指向北侧那片土: “那边……” “它走到那边了。” 徐三急道: “那我们要不要挖深点,让它走快点?” 老人连忙阻止: “不能!” “今天千万不能让它走得快!” “走得太快会撞地皮!” “撞一次,它就不敢走了!” 徐三吓住:“那我们干啥?” 老人深吸一口气: “等它喘完。” “等它抬完。” “等它自己来找路。” 苏野问: “那什么时候算‘喘完’?” 老人说: “等地皮全部松开。” 徐三懵:“那要松到哪儿算松开?” 老人指着整个荒地: “松到这里。” “松到这片地全都认它。” “认它是水脉。” “认它能带水回来。” 风吹来。 草摇。 裂缝深处微亮。 像一条细细弱弱的光正在土里穿行。 老人轻声说: “今天——是地认它的一天。” “明天——是它认地的一天。” “后天——它才会跟人对上气。” 徐三瞪大眼睛: “跟人对上气?人也管?” 老人看向苏野。 深深说了一句: “它要挑人。” “挑谁能守它。” “挑谁能带它走出来。” “挑谁——能让它不再死。” 风忽然全部向苏野方向压来。 草像全部朝他伏下。 老人愣住。 徐三也愣住。 风停。 草停。 荒地安静。 老人喉咙动了动,声音微颤: “它……” “它在认你。” 苏野没有说话。 只是站着。 风再一次吹,但方向不变。 依旧朝向苏野。 老人深吸一口气: “地皮松了。” “路认了。” “它也认了。” “明天——它会来找你。” 裂缝深处轻轻响了一声。 像一句极深、极远、却极温和的话。 荒地听懂了。 老人听懂了。 徐三也听懂了。 只有苏野——没有表情。 只轻轻说了一句: “明天。” ------------ 第17章 水脉归身·第一次正面相迎 今天的风没有方向。 不像往北走。 也不像往西走。 它像是从地下冒出来,又在空中散开。 荒地上一早就起了薄雾。 雾不白。 偏灰。 像是泥土蒸出来的气。 老人看见雾的第一眼,就说: “它离地皮更近了。” 苏野站在裂缝前。 脚下的土比昨天更软,更“鼓”。 像每一寸底下,都藏着什么活物的呼吸。 徐三到了,拎着锄头。 一到场,他就小声问: “昨夜它是不是又翻了?” 老人点头:“翻了七回。” 徐三瞪眼:“七回?它这是要冲啊!” 老人却摇头: “不是冲。” “是找人。” 徐三迷糊:“找啥人?” 老人看向苏野。 眼神深得吓人。 “它要人迎。” 徐三倒吸一口凉气:“迎?你开玩笑吧?水脉还挑人?” 老人声音不大,却稳得像老树: “它挑谁跟它过。” “挑谁能带它走出来。” “挑谁——能不让它再死一次。” 风忽然停。 整个荒地像被谁按下一层无声的罩。 草立着。 雾停着。 连空气都不敢动。 下一息—— 裂缝深处传来一声极细、极长、极深的声音。 “吭——” 不是土声。 不是石声。 是介于水与土之间的一种“沉声”。 老人深吸一口气: “它今天要抬头。” 苏野扶住锄头,站得稳稳的。 徐三忍不住问: “我们……今天还挖吗?” 老人说: “挖。” “但不能乱挖。” “要挖它‘指’的地方。” 徐三皱眉:“它怎么指?” 老人指向草。 “看草倒哪儿,它就指哪儿。” 话音刚落。 裂缝旁的一小片草—— 往苏野脚边方向伏下。 徐三愣住:“它……指这儿?” 老人点头:“对。” “它叫他来。” 风从远处吹来。 不是大风。 却从整片荒地的方向,顺顺地往苏野那里聚。 像是荒地把所有风送给他。 老人盯着苏野: “它认你了。” “你先下锄。” 苏野没有说话。 只是举起锄头。 徐三轻声提醒: “小心点。” 苏野点头,走向草伏的方向。 锄头举起。 这一锄头,不可以太深。 也不可以太轻。 深了,会吓退。 轻了,会让水脉迷路。 苏野稳稳挥下—— “咚。” 锄头落在地上。 不是硬声。 是闷声。 像敲在厚布上。 土被轻轻刨开。 并不散。 而是微微往下塌了一点。 老人立刻说: “又是软地。” “它昨夜来过这里。” 苏野继续第二锄。 “咚。” 土更软。 像轻轻压在面粉上。 老人忍不住笑起来: “它真是认准你了。” 徐三咽口水:“我怎么看着……像它在等他挖?” 老人说: “就是在等他。” 苏野继续第三锄。 就在锄头落地的那一刻—— 裂缝深处突然响起一声沉得要命的震动。 “轰——” 地皮抬高一寸。 草全部往苏野方向伏倒。 雾向他脚下聚集。 像全荒地都在迎一个人。 徐三吓得都忘了呼吸:“它冲他来了!” 老人说: “不是冲。” “是靠。” “它要靠人气。” 苏野看着脚下那块刚被刨开的土。 里面不是泥。 不是湿。 是土往外轻轻“冒”气。 像暗井憋了一夜的第一口暖气。 老人低声说: “它在试他。” “试他稳不稳。” “试他敢不敢接。” 苏野没有后退。 只是举起第四锄。 这锄头落地的瞬间—— 整个裂缝深处像突然被点燃。 “轰——” 亮痕猛地往上涌一寸。 一寸之后,又收半寸。 像是在呼吸。 像是在压抑。 像是在靠近。 徐三声音发颤: “它……它要出来了。” 老人说: “不。” “它在看他。” “看他手稳不稳。” “看他心乱不乱。” “看他是不是能守它。” 风忽然全部往苏野身后卷。 卷得草伏了一大片。 徐三惊讶: “这是……迎人吧?” 老人点头: “它第一次想靠一个人。” “它选了他。” 苏野不急。 不慌。 再落一锄。 第五锄。 深浅刚好。 土轻轻散开。 一个极细的湿亮痕迹,从土底露出来。 不是水。 水不会这么稳。 亮痕像眼睛。 老人瞳孔一紧: “它真抬头了。” “它在看他。” 亮痕轻轻晃了一下。 像是认气。 又像是在确认。 整个荒地都安静得不正常。 连风都被压住。 那条亮痕突然往苏野方向—— 伸了一点。 不是冲。 不是突。 是一种轻轻靠近。 像一只湿冷的手,想碰一下人的指尖。 老人激动地几乎要跪下: “它……它认主了。” 徐三瞪大眼睛: “啥?!水脉还能认主?!” 老人深吸一口气: “它不是认主。” “它认人。” “认这个人能不能带它出土。” “能不能不让它再死。” 亮痕又靠近。 靠到离苏野脚尖一寸的地方。 停。 像在等他。 老人低声: “它在让你接。” “接它。” “让它上来。” “让它走。” “让它回它原来的路。” 苏野看着亮痕。 眼神没有波动。 只是举起锄头。 第六锄。 轻到不能再轻。 却稳到不能再稳。 刨下去。 “咚。” 亮痕抖了一下。 下一息—— 荒地深处第一次发出像水声的动静。 不是水冲。 不是水流。 是水“醒”了。 像喉咙里憋太久的一口气终于被吐出来。 老人激动得声音都破了: “它出来了!” “它第一次走向地皮!” “它要上来了!” 徐三一下子站起: “会不会冲出来?” 老人立刻摇头: “不会!” “它现在是靠,他不是冲!” 苏野站着。 亮痕停在他脚前。 像在等一个答复。 老人说: “最后一锄。” “再把土皮轻轻敲开一点。” “它就能出头。” 风忽然变得暖。 像春风。 像刚化开的雪水在空气里散开。 苏野抬锄。 老人屏住呼吸。 徐三手心全是汗。 锄头落下。 轻轻碰开地皮一线。 薄薄的一层。 像揭开鸡蛋壳。 裂缝深处的亮痕突然往上冲半寸。 停。 再冲半寸。 停。 第三次轻轻一撞—— “嗡——” 地皮抬起。 一滴。 只一滴。 只有绿豆大小。 却亮得像山泉初醒。 一滴亮色,从土里冒出来。 挂在土面上。 轻轻颤了一下。 然后,从那滴亮色下方—— 传来真正的水声。 老人眼眶湿了: “它出来了。” “它第一次上来了。” “它……认人了。” 风吹过荒地。 全片草伏倒—— 朝向苏野。 像跪。 像迎。 老人抬起木杖,声音发抖: “它认你了。” “你就是它的‘过路人’。” “它要从你这儿,走回山里。” 亮痕轻轻闪了一下。 那一滴浅亮,顺着土往北滑了一寸。 像在说: “带我走。” 苏野没有说话。 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 第18章 第一次引走·水趋人,路开半寸 那一滴亮色挂在土面上。 亮,却不刺眼。 像一盏极细小的灯。 风一下子停了。 连雾都不动。 那滴亮色轻轻晃了一下。 像在等。 像在问。 像在向苏野靠。 老人不敢出声。 徐三后退半步,却又忍不住靠近一点。 整个荒地都沉着。 等下一步。 老人压着嗓子说: “它在问路。” “它在等你带它走。” 苏野弯腰。 手里握着锄头。 手指不紧不松。 只是稳。 他轻轻把锄头尖放到那滴亮色前方。 方向很慢。 像怕惊扰什么。 那滴亮色微微一亮。 一点。 再一点。 然后—— 它往他指的方向滑了半寸。 老人倒吸一口凉气: “它跟着走了!” 徐三看得头皮发麻: “它……真听你的?” 老人摇头: “不是听他。” “是认他。” “水脉认谁,就跟谁走。” 苏野把锄头尖往北再抬了抬。 方向还是那条老渠的方向。 亮色又动了。 往前滑了半寸。 这一寸不到的距离,却像穿越了整个荒地。 整个气息都变了。 风在亮色滑动的瞬间再次吹起。 吹得整片草都轻轻往北伏。 像在让开一条路。 老人低声说: “它在开路。” “它要走了。” “它要真正走了。” 苏野站起身。 手里的锄头立着。 亮色就在他的脚边。 像在跟着。 他往前走了半步。 亮色在土里轻轻亮了一下—— 跟着也滑了半寸。 徐三忍不住说: “这也太灵了吧……它就这么跟着他?” 老人深呼吸: “这是第一次引走。” “它在认路。” “认人。” “认它要走的方向。” “只要它今天能走到槽尽头……明日它就能自己走。” 亮色继续滑。 每动一次,地皮轻轻抖一下。 不是塌。 不是裂。 是地皮被水脉托了一指。 托起—— 又轻轻放回去。 像给这条旧路松筋。 苏野走得不快。 每一步都稳。 像怕踩坏什么。 老人跟在后方,生怕苏野走偏哪怕一指。 徐三则一边盯着亮色,一边警惕四周。 水脉亮色走到第二寸的时候—— 整个槽轻轻响了一声。 像一条极细的骨头在地底被掰正。 老人急道: “它在正路!” “它在把老路找回来!” 亮色再往前。 越走越亮。 像把地底几十年的湿气全唤出来。 草根在亮色经过的地方轻轻颤。 像被一阵暖气掠过。 风忽然从背后吹向苏野。 像在推他。 老人眼神复杂: “荒地……在帮他。” “地认人了。” “路也认人了。” “现在……看它认不认天。” 徐三皱眉:“天还管这事?” 老人说: “天不动,风不顺,水脉就上不来。” “今日风顺,就是天应了。” 苏野继续往前。 亮色微微靠着他的脚步。 每一次滑动,都像是轻轻贴住他的影子。 像信任。 像依靠。 又像谨慎。 走了五尺—— 亮色突然停住。 它停得很稳。 像到了一个关键点。 老人马上说: “别动!” 苏野停。 徐三也不敢喘气。 亮色轻轻晃了两下。 像在“嗅”。 像在试探。 像在问: ——前面还能不能走? 老人盯着那一点光,说: “前面土硬。” “它要绕。” “它在找软的地方。” 苏野看着亮色停顿的角度,说: “它不想往右。” 老人点头: “对。” “右边是死路。” “它吃过亏。” “它记得。” 徐三低声问: “你咋知道它吃过亏?” 老人看了裂缝一眼。 声音沉得很: “那是三十年前的事。” “那次,它往右偏了一次。” “结果差点憋死。” 亮色又晃了一下。 更轻。 更慎。 苏野往左侧挪了一寸。 亮色立刻往左“抬”了一下。 半寸。 老人握紧木杖: “它认左!” “它要往左走!” 苏野举锄。 但这次,他没有落下。 只是把锄头在土上轻轻、极轻地划了一条浅痕。 亮色看见了。 那浅痕像一道极淡的线。 亮色靠过去。 在那条浅痕上—— 顺顺地往前滑。 老人激动得快说不出话: “它跟着你画的路走了……” “它把你的痕迹当路了……” “它……当真要跟你走。” 徐三整个背都起了汗: “这……这跟认主一样啊……” 老人摇头: “这是认命。” “它把命给他了。” 亮色继续走。 走得不快。 却稳得可怕。 像每一步都踩在一道“老记忆”上。 更像每一点光,都在以自己的方式“向上”。 苏野走到浅槽的尽头。 亮色在他脚下停了一瞬。 像在等待指引。 老人轻声说: “它到头了。” “现在要么冲,要么退。” 徐三紧张到手心打滑: “它不能退吧?” 老人摇头: “不一定。” “它今天没冲劲。” “今天它主要是跟他认气。” “如果它不认这段……它会自己回去。” “明天再试。” 苏野轻轻举锄。 锄头尖在浅槽尽头轻轻往北划了一指宽的方向。 亮色立刻跟上。 亮。 稳。 一点都不犹豫。 老人松了口气:“它认了。” “它愿意跟你走。” “你往哪儿,它往哪儿。” 徐三暗暗说:“这简直是……水听人的。” 老人却摇头: “不是水听人。” “是它觉得他能带它走出去。” 风推着亮痕往北。 亮痕越来越亮。 像一条细细的线被地底托着往上翻。 苏野继续走。 不急。 不慢。 亮色跟着。 半寸。 又半寸。 到了第七寸的时候—— 一声极轻却深得吓人的声音从地底传来。 “轰——” 不是震。 不是塌。 是一条路“开”了。 老人眼睛湿了: “路开了……” “路真的开了……” 徐三呆住:“啥意思?” 老人声音微颤: “老路……” “被它找回来了。” 亮色往前走了一寸。 那一寸—— 像划开几十年沉土。 像点亮一条旧渠。 像唤醒一条死去多年的水脉。 苏野停。 亮色也停。 老人说: “它走到这里……” “今天算成功。” “它第一次被你引走。” “路开了半寸。” “明天——它就能自己走了。” 风吹来。 亮痕轻轻亮了一下。 像在说: ——我记住了。 苏野收锄。 老人靠木杖。 徐三深吸一口气。 三人站在荒地上。 风绕着他们走了一圈。 老路也亮了一寸。 荒地也松了一寸。 水脉……也活了一寸。 老人抬头,轻轻说: “明天——它会跟着你走更远。” “你站哪儿,它就往哪儿。” “你走哪儿,它就走哪儿。” “你停——它也停。” 风吹得草伏了一大片。 亮色在土里闪了闪。 像一个极深处的声音在轻轻答应。 ------------ 第19章 第二次引路·地随人,水随地 天亮之前,荒地就先醒了。 风不等天光,先一步往北刮。 不是乱吹。 是有方向的吹。 像在替水脉试路。 苏野一到。 裂缝深处就亮了一点。 那亮不是光。 是水脉的气在“抬头”。 老人看了一眼,便说: “它等你。” 徐三嘴都合不上:“这也太明显了吧?昨天才跟你走一小段,今儿就提前蹲着等你?” 老人摇头: “不是蹲。” “是盯。” “它怕你不来。” 苏野没说话。 只是提起锄头。 风立刻顺过来。 像认了锄头,也认了他人。 老人深吸一口气: “今天,它要走得快。” 徐三紧张: “不会冲偏吧?” 老人摇头: “不偏。” “它有气了。” “它昨夜自己走了一遍。” “它现在知道哪是老路了。” 风变了。 不再细。 不再轻。 是一种“带劲”的风。 吹得荒地草往一个方向齐倒—— 北。 老人喉咙动了动: “它让你带它走。” “今天是第二次引路。” “真正的引。” 苏野往前踏了一步。 亮痕立刻跟着跃出半寸。 稳。 亮。 直接比昨天快了一倍。 徐三震惊:“它速度咋突然这么快?!” 老人说: “有路,它就敢放。” “认人,它就敢跑。” 苏野再往前一步。 亮痕直接射出去一寸。 像一条细细的线被拔开。 像地皮被托起。 像旧渠被点亮。 荒地响了一声。 不是塌。 不是震。 是一种“回应”。 老人抬起木杖: “它走开了。” “它真的走开了。” “它在走它的旧路。” 亮痕速度越来越快。 快到草根都在它经过的瞬间轻轻抖一下。 像有风从地底穿过去。 徐三忍不住喊: “这也太灵了吧?这是水还是精?” 老人骂道: “别胡说!” “这是地的命。” “是咱们盼了几十年的命!” 亮痕滑过三尺。 地皮鼓起来三尺。 像老路被重新撑起。 荒地开始出现一条浅浅的线。 那条线跟着亮痕一路起伏。 像贴着地皮行走的暗水。 徐三瞪大眼: “这……这不就是真正的水路了吗?” 老人眼睛微红: “是。” “这就是。” “它回来了。” 苏野持锄,不急不慢。 但亮痕明显比他更急。 他刚迈脚,亮痕就提前滑到他要去的地方。 像在敦促。 像在催他带路。 老人忍不住笑: “它比你还着急。” “它想回家。” 风越来越顺。 草越来越低。 整片荒地像跪坐成一条道。 徐三看得发傻: “这地……是真的在开道。” 老人点头: “是地在给它让路。” “是天也在帮它顺风。” 苏野手里的锄头往北轻轻一划。 亮痕直接沿着那线“嗖”地滑出去半尺。 半尺。 以水脉来说—— 这是它前三天加起来都没有的速度。 老人激动得声音都变了: “它完全跟着你的锄头走!” “你画哪儿,它就走哪儿!” “你停——它就停!” 徐三深吸一口气: “这也太爽了吧?!” “像带一条看不见的活水!” 老人敲他一下: “闭嘴!” “这是好事,但不能乱说!” 苏野没有说话。 只是站着。 亮痕停在他脚边。 像等下一步。 苏野往左挪了一寸。 亮痕立刻弯过来。 像一条细蛇,稳稳盘回他的方向。 老人喉咙发紧: “天……地……它……都认你了。” “你走哪儿,它认哪儿。” “你一停,它就跟着停。” “你一动,它跟着动。” “你是它的‘引头’。” 风在此刻忽然全部吹向苏野。 雾也跟着聚向他。 这一刻,整个荒地像都围着他动。 徐三压低声音: “……这人跟地站一块儿了。” 苏野举起锄头。 轻轻落下。 “咚。” 刚一碰地。 地底就“轰”了一声。 亮痕沿着新开的浅槽—— 猛地滑出去一尺。 一尺! 老人腿一软: “一尺——” “它一次走了一尺——” “它要冲!” 徐三吓了一跳: “冲?会不会冲得太猛?” 老人激动: “不。” “冲是好事。” “冲起来,它就能出土!” “冲得稳,它就能变水!” 亮痕越走越快。 越亮越深。 那条旧渠像被从地底倒着点亮。 像有人在埋火线。 一道亮,一道亮。 每亮一寸,地皮就轻轻抬一寸。 像荒地在往一个方向“叩头”。 苏野往前走。 亮痕跟着走。 走得越来越顺。 越来越稳。 徐三惊到了: “它……是在追他?” 老人说: “追。” “它跟着他。” “他就是它的路。” “它要随他。” “地随它。” “天随地。” “气随天。” 亮痕再次冲了半尺。 这一冲—— 风忽然停止。 草全部往前伏。 像荒地跪成一大片。 老人声音明显发抖: “它……要出土了。” “它今天要试冲一次。” 苏野轻轻举锄。 亮痕立刻亮起。 像在说: ——我在。 ——你带我。 老人沉声说: “今天你要带它‘挑门’。” 徐三紧张:“挑啥门?” 老人说: “地皮门。” “水要变成真正的水,就得挑开地皮。” “不是挤。” “不是撞。” “是挑。” 苏野把锄头尖轻轻插进地皮。 方向仍是北。 深浅只有一指。 亮痕—— 猛地冲过来。 “轰!” 土轻轻裂开一道细痕。 亮痕往上冲—— 停。 又冲—— 停。 第三次冲—— 一股湿热气息从土里冒上来。 不是热。 是“活”。 老人红着眼: “它挑门了!” “它挑开了!” “它今天就能露出来!” 徐三惊呼: “今天?!” 老人点头: “对。” “第一次引路成功。” “它认人了。” “它认路了。” “它也认天了。” “现在——该它出来了。” 亮痕轻轻一亮。 像是在吸气。 下一刻—— 裂缝深处发出一声极深、极长、极稳的“轰——”。 整个荒地的草—— 朝苏野跪下。 那一道细细的亮痕,往地皮上缓缓升起。 老人闭眼,声音颤得像老树: “它回来了……” “水要上来了……” “真正的水脉——要出头了。” 亮痕越升越亮。 像一条从地底归来的命。 明天—— 它就要破土。 ------------ 第20章 破土前夜·水脉压境 天还没黑。 但光已经暗得像黄昏。 云沉得低。 压得荒地像缩了半寸。 风从山里吹下来。 带着一股子冷湿味。 像从井底翻上来的气。 老人刚到荒地边,就皱起眉: “天不对。” 徐三也闻到了:“像要下雨,又不像雨味。” 老人沉声说: “不是雨。” “是水脉的气。” “它压过来了。” 苏野站在裂缝前。 脚下的土,比上午更软。 软得像踩在一张厚布上。 下面有东西顶着。 顶得稳。 顶得完整。 顶得——越来越近。 风突然停。 停得毫无征兆。 草也停。 雾也停。 空气像被捏住。 下一息—— 裂缝深处发出一声极深的声音: “吭——” 像山肚子翻了一个。 徐三浑身毛都竖起来: “它……它又靠过来了?” 老人点头: “现在不是靠。” “是压。” “它今天整段水脉都压到地皮下面了。” “明天,它就要冲出来。” 苏野看着裂缝。 土色暗。 湿痕重。 亮痕在深处闪了一下。 不是昨天那种细亮。 是更沉、更厚的亮。 像一条真正的水筋在扭动。 徐三吞了口唾沫: “它比昨天大了。” 老人说: “它涨了。” “它把整条路的气都蓄在一处了。” “这是要破土前的样子。” 风在这时忽然从四面八方刮过来。 不是朝北。 不是朝南。 是—— 所有风都朝裂缝汇。 像风也被水脉吸过去。 像天地都把劲往那个方向压。 老人脸色变了: “它不像等明天。” “它像是今晚就想动。” 徐三紧张了: “晚上?晚上它要冲?!” 老人瞪他: “不是冲。” “是上。” “它想上来。” “它被憋得太久了。” “它可能忍不到明天亮。” 荒地忽然响了一下。 像地皮被人轻轻捶了一拳。 不是塌。 不是碎。 是“叩”。 徐三吓得跳起来:“你听!它敲门!” 老人沉声说: “不止敲。” “它在问。” 苏野问: “问什么?” 老人看着裂缝,慢慢说: “它问:门能不能开。” “它问:人能不能接。” “它问:今晚是不是它的时辰。” 风又急。 草倒得更深。 裂缝旁边的土—— 往上鼓了一寸。 一寸! 徐三大叫: “它顶到门上了!” 老人一句话也没吭。 他只是盯着那寸土。 像盯着什么古怪又珍贵的东西。 风突然停。 草住。 雾沉。 荒地一瞬间像一锅水被关了火。 安静得不正常。 紧接着—— 地底传来一声沉到极点的震动。 “轰——” 苏野脚下都轻轻晃。 徐三后退一步:“它……它这次是真的要出来!” 老人抬起木杖,沉声道: “不。” “它在压境。” 徐三懵:“压啥境?” 老人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让人心发紧的庄重: “压地脉的境。” “它现在把整个荒地的气都压到一个点。” “等它压到顶点,门就自己开。” “那就是它的时辰。” 风又起。 这次是往上刮。 刮得草像被从地下拖着一把扯起又放下。 像荒地在深深呼气。 老人看着裂缝: “它在招气。” “招天的气。” “招地的气。” “也招人的气。” 徐三突然看向苏野:“它会不会……招他的?” 老人没有转头,只说: “它早就招他了。” “它认他那天,就已经把气挪过去了。” 风一停。 亮痕在裂缝里猛地闪了一下。 像一条真的水,在深处扭身。 下一秒。 地皮突然轻轻往上撬了一指。 一指之后,又撬一指。 像有人从下面用指尖顶着。 一下一下。 轻。 却可怕。 老人深吸一口气: “这是‘破土前’。” “它要上来了。” “不是试。” “不是走。” “是——” “要出来。” 徐三浑身发麻: “那我们……要不要跑远点?” 老人摇头: “不准跑。” “走远了,它会以为没人迎它。” “它会憋回去。” “憋回去——” 老人叹息: “它三年白等。” “我们三个月白忙。” “这片地……又要死三十年。” 徐三咬牙: “那……我们是要迎它?” 老人转头,看向苏野。 那一眼沉、稳、带着一种久等的期望。 “迎它的人不是我们。” “是他。” 苏野握着锄头。 亮痕就在他脚前亮。 像在向他靠。 像在说: ——我等你。 老人轻声: “今晚,它可能会冲到你脚边。” “它可能会把整个水脉压到你的影子那儿。” 徐三急问: “那他不会被……卷进去吧?” 老人说: “不会。” “它不会害他。” “它要跟着他走。” “它要靠着他出土。” “它现在在压境,就是在为他让路。” 风忽然全部往苏野方向聚。 草从整个荒地向他伏倒。 老人声音深沉: “这是……水脉认人的仪式。” “今晚之后,它就真正认他。” “它的路,就是他画。” “它的方向,就是他脚步。” “它的命……也会系在他身上。” 裂缝深处又“轰”了一声。 更近。 更响。 像就在脚下。 徐三吓得后退三步: “它顶上来了!它在这儿顶上来了!” 苏野却站得稳稳的。 像石头。 像柱子。 亮痕往上冲了半寸。 半寸后—— 忽然停在苏野脚下。 像在等待一句话。 老人轻轻说: “你别怕。” “你站住。” “你就是它的‘门’。” “它今夜能不能出来——看你。” 苏野低头,看着那一点亮。 亮色在土里轻轻跳了下。 像心跳。 像回应。 像一句话: ——我来了。 风起。 天暗。 地紧。 亮痕在脚下越积越亮。 老人抬头看天。 沉声说: “今晚,是它的夜。” “明天——它就破土。” 荒地忽然整片下沉半寸。 不是塌。 是跪。 跪向苏野。 跪向他站的那块地。 跪向水脉即将破土的位置。 老人喃喃: “它把地压服了。” “它要上来。” “它真的……要上来了。” 苏野站在那片跪地的中央。 锄头立着。 风绕着他走三圈。 亮痕在脚下跳了三次。 像在向他宣告: ——明天,我跟你走。 ——明天,我要出来。 ——明天,我要重活一次。 老人抬起木杖,声音颤着: “这是——” “水脉真正的归身。” 风骤停。 亮痕敛光。 荒地沉入一种将爆未爆的静。 像全世界都在等明天。 ------------ 第21章 破土·真正的水声第一次响 天亮那刻,风没有起。 反而沉下去了。 沉得像一锅水压在荒地上。 连草叶上那点露,都不敢动。 老人刚走到荒地边,就停住。 他闻出味了。 那不是土味。 不是湿味。 是“活”的味。 像深井里刚翻起来第一口旧水。 徐三背脊发麻: “今天……就是它破土?” 老人点头。 却连他自己声音都带着压不住的颤: “今天——它出来。” 苏野站在裂缝前。 脚下的土,比昨夜还鼓。 鼓得像有谁用拳头从底下往上撑。 不是顶。 是挺。 亮痕在土面之下轻轻闪。 闪得稳。 闪得慢。 闪得像呼吸。 老人说: “它等你。” “它要你给它开那一线门。” 风在此刻忽然往下沉了一寸。 像整个天压下来。 紧接着—— 荒地深处传来第一声沉响。 “轰——” 不是地震。 不是塌方。 而是—— 土里有东西在醒。 徐三吓得往后跳了一步: “它翻身了!它在翻身!” 老人喝道: “站住!” “今天千万不能乱动!” “你走远一步,它都可能退回去!” 风忽然全停。 荒地安静得像是被吸空。 下一息—— 亮痕在裂缝里猛地亮了一下。 亮得像要冲出土面。 苏野举起锄头。 没有落下。 只是立在那里,让它看。 亮痕在他锄头影子下轻轻跳了一下。 像认。 像点头。 像告诉他: ——我准备好了。 老人声音低沉: “今天,你就给它挑那一线。” “挑一点,它自己就上了。” “它憋不住了。” 苏野走到昨天那寸薄土前。 锄头轻轻刺下。 深度只有豆粒那么深。 薄得像个划痕。 但就是这一下—— 荒地突然“轰——”地沉了半寸。 草全往下伏。 像全地在躬身。 亮痕冲上来。 直接顶破了那道薄土。 一瞬。 真正的水声响了。 不是水滴。 不是水流。 是一种沉在地下几十年,被压得发哑的第一声: “扑——” 像肺里第一口气吐出来。 像死水第一次动。 老人眼圈立刻红了: “……它出来了。” “它真的出来了!” 亮痕破土那一点,先涌出一点湿。 那湿不是泥。 也不是水。 是一种介于两者之间的“土水”。 它轻轻往外涨。 像脉搏。 像心跳。 徐三整个人都傻住: “我靠……它真破了!” 老人狠狠点头: “破了就是活!” “出来就是命!” 水脉往上顶。 顶得不是猛冲。 而是稳稳地—— 一寸。 再一寸。 土皮被撑得往外散开。 像一只眼睛终于睁开。 风在这一刻终于重新吹起。 不是冷风。 是暖的。 暖得像春天突然落在荒地上。 亮痕冲出土面半寸。 那一刻,整个荒地像松了一口气。 老人声音低哑: “它……它呼吸到了天上的气了。” “它二十多年第一次呼气。” 苏野没有后退。 只是静静看着。 亮痕在他脚边轻轻淌了一寸。 像在靠他。 像在告诉他: ——我出来了。 ——你带我走吧。 下一刻。 真正的水冲出来。 不是洪水。 不是泉水。 是一道细得不能再细,却干净得让人发怔的水线。 它“嘶”地一声,顺着亮痕冲出半尺。 落在槽里。 发出第一声真正的水响。 “哗——” 像整片荒地都被那一声冲开。 徐三当场大叫: “活水!这是活水!它出水了!” 老人眼泪直接下来了。 抬袖子擦都来不及擦。 “这是……二十多年没听过的水声啊……” “这是活的水啊……” “它真的回来了啊……” 水线越来越稳。 越来越亮。 越来越像一条细小的泉脉。 它顺着槽往北走。 走得像记得路。 像找到家。 像知道自己该往哪儿去。 苏野往前走一步。 水脉立刻跟。 像影子。 像忠跟。 像信任。 老人激动得木杖都抖: “它跟你!” “你走哪儿它走哪儿!” “你是它的头!” “它认你当路了!” 徐三深吸一口气: “这也太爽了吧……这是带着一条水往前跑啊!” 老人骂他: “闭嘴!” “这叫地脉认人!” “不是爽!” “这是运!” 风越来越大。 却不乱。 是顺着槽往北推水。 推得像天在帮忙。 槽里越来越湿。 泥越来越亮。 几处积起小水泡。 一碰就散。 散的时候发出轻轻的“喳喳”声。 那是活土。 那是水在底下跑。 老人喃喃: “它整段都动了……” “它真的整段都活了……” “这一段……以后全能种。” 徐三简直热血都起来了: “那我们村不是要翻身了?!这荒地……都能浇了!” 老人一巴掌拍他肩膀: “还能咋!” “这条水一活!” “整个山脚都是良田!” 苏野继续往前。 水脉跟着。 一路跟。 越跟越稳。 越走越亮。 像一条细势在地底穿行。 几处地皮重新鼓起。 像被从下面轻轻推圆。 一处。 两处。 三处。 整个旧渠被一路点亮。 每一点亮,都像在告诉全地: ——我回来了。 ——我还活着。 ——我又能走了。 风忽然急。 吹得草往两侧分开。 像迎道。 像一道天然水路。 老人抬杖,高声喊: “它破土了!” “它活了!” “它认人了!” “它走回来了!” 这一刻。 整个荒地像真正醒来。 水脉第一次发出清晰的水声。 “淌——” 徐三激动得脚都在抖: “这声——” “真他娘的是水声啊!” 老人眼里全是泪: “几十年了……” “这声终于又响了啊……” 苏野却只是站着。 眼神平静。 他看着那条细小的水脉顺着他走过的路—— 一寸一寸亮开。 土地活了。 水声响了。 水脉归了。 风吹得他衣角全部往北摆。 像天也认了这条路。 老人深深吸一口气: “今天——是水脉破土的日子。” “明天——它就真正成水。” 亮痕最后又亮了一下。 像在回应。 像在许诺。 像在说一句话: ——你带我走多远,我就走多远。 荒地第一次有了真正的水响。 “哗——” 不是水多。 是水“活”。 老人说: “这是山的命。” “也是你的命。” “你们俩……绑在一块儿了。” 风吹着。 水淌着。 荒地亮着。 破土的第一天—— 成了。 ------------ 第22章 活水试走·旧渠第一次跑通 破土之后,荒地没有放松。 反而更紧了一层。 像整个地皮都屏着气,等着什么。 老人踏进荒地时,脚下土轻轻一沉。 那沉不是塌。 是实。 是被水“养”了一层的实。 徐三盯着脚边的湿印,忍不住咧嘴: “哎哟……这土都回潮了。” 老人点头: “回潮,就是要跑水的征兆。” 苏野站在昨天那条浅槽前。 槽里有薄薄一层湿。 不是水流。 是被水脉“蹭”过的湿。 像有人往槽里吹了一**气。 亮痕在那片湿里缓缓晃了一下。 像在招呼他。 老人低声说: “它要试走。” “今天不是破土。” “今天是走路。” “它要顺着你开的这条旧渠……跑一回。” 徐三急了: “那……会不会跑偏?” 老人摇头: “昨天它已经认路了。” “今天它走得比你想象得准。” 风从远处吹来。 不是乱风。 是往槽里吹。 像在给水让风道。 苏野举起锄头。 水脉立刻静住。 像一条等指令的小兽。 老人轻轻说: “你别挖深。” “就划个方向。” “它自己会走。” 苏野把锄头尖在潮湿的槽底轻轻划了一道浅线。 薄得像划痕。 但就在划痕出现的瞬间—— 亮痕动了。 像有人从地底轻轻推了一下。 “咚——” 一声极轻的土声。 然后—— 一道细水线顺着划痕“走”出去半尺。 徐三眼睛瞪圆: “它……自己走了!” 老人呼吸急了: “是它的第一次试走!” 水线越走越稳。 槽底的湿痕一路跟着“滋开”。 不是亮。 不是闪。 是湿气往两边散。 像槽里重新记起了以前的水走法。 老人喃喃: “它这是在找它当年的路。” “它记得。” “它真记得。” 水线突然一顿。 在一个弯口停下。 徐三紧张: “它卡住了?” 老人摇头: “不。” “它在看。” “看弯能不能过。” 苏野往前走一步。 锄头往弯口方向轻轻一指。 水线立刻跟。 “嘶——” 一道湿声擦过土边。 像水在轻轻切开泥。 槽壁被“擦”出一层更深的湿色。 徐三惊了: “这……这就是它走过的痕啊?” 老人点头: “嗯。” “它走过哪儿,哪儿就先回潮。” “潮回够了,才有水敢跑。” 水线顺过弯,不慢不快。 但稳。 像练步。 像适应新生的腿。 苏野继续往前。 水脉跟着。 徐三看得嘴都合不上: “妈的……这就是活水啊……” “跟着人跑的活水啊……” 老人轻轻骂: “闭嘴点。” “这叫水认人。” “不是跑,是‘随’。” 风越吹越顺。 把槽里的草边都往两侧压。 像在开路。 水一路跑过三尺,速度突然快了一点。 像兴奋。 像它真“走开了”。 老人眼睛亮起: “它上劲了!” “它这叫‘抬速’!” “它要跑通整段旧渠!” 徐三激动: “那……一会儿它是不是能整个跑出去?” 老人说: “别急。” “第一次试走,不能让它跑太远。” “远了会累。” “水也是要喘的。” 这话刚说完—— 水线忽然停下。 停得极稳。 像自己明白力道到了。 苏野看着那处槽弯。 弯后面是旧渠最窄的一段。 狭得像被人掐过脖子。 老人叹气: “它怕这段。” “它三十年前就是在这儿憋死的。” “它记得疼。” 徐三咽口唾沫: “那……还能过不?” 老人看向苏野: “能不能过——看他。” 风在此刻停了。 草静得像被冻住。 水线轻轻晃了一下。 像在等待。 苏野走到那段旧渠最窄的位置。 蹲下。 拿锄头轻轻挑了挑槽边的硬块。 不是深挖。 只是刮掉一点“死皮”。 “喀——” 土松了。 就这么一刮。 水脉动了。 亮痕在槽底轻轻一闪。 下一秒—— 水线直接“嘶”地一声,贴着槽边滑进去。 老人激动得拍大腿: “它进窄口了!” “它敢了!” “它信他了!” 徐三整个人都兴奋得发抖: “它信他比信地还多啊!” 水线一寸寸穿过去。 那窄口的土被水带开。 不是冲开。 是被“润开”。 像一层老旧的泥脉被滋润得重新松动。 湿色往两边爬。 越来越开。 越来越深。 那窄口开始真正“跑通”。 老人眼圈红了: “这口子通了……” “整条渠就活了……” 水线终于穿出最窄处。 一出来,就像被憋太久一样往前一冲。 “哗——” 一声轻响。 不是大水。 但那一声—— 像旧渠二十多年第一次吐了口气。 风跟着吹起。 吹得槽里草叶全部往前指。 老人抬头长叹: “这段——跑通了。” “旧渠——活了。” 苏野没有说话。 只是站着。 水脉在他脚边停。 停得不急不躁。 像等下一步。 老人低声说: “它现在跑得稳。” “你引,它就走。” “你停,它就歇。” “它这已是第二回认路。” “明天——它就能沿着整条渠走到底。” 徐三兴奋得声音都变了: “那明天是不是整条荒地都能浇上水?!” 老人点头: “是。” “只要明天它跑通最后那段——” “这一片荒地,全是水地。” 风吹了一圈。 吹得草根全部贴向北。 像在给水让路。 水脉又动了。 轻轻往前滑半寸。 像在说: ——走吧。 ——再走一点。 ——我还想跑。 苏野举起锄头。 亮痕立刻亮了一下。 老人笑了: “它是催你。” “它等不及了。” “它……想整段跑。” 远处的山风再次顺下来。 槽底的湿色又蔓延了一寸。 旧渠真正“复起来”—— 不是亮。 不是响。 是活。 活得能带水。 活得能养土。 活得能让荒地变良田。 老人轻声: “今天,它跑通第一段。” “明天——它就是真正的水路。” 风把他的话送了出去。 送向整片荒地。 也送向那条刚刚被活水润开的旧渠。 那条渠静静躺着。 像被唤醒。 像重新认路。 像重新学会了流动。 水脉轻轻淌了一声。 “淌——” 老人听着那声,轻轻说: “这就是……一条水从死里回来的声音。” 苏野握紧锄头。 水脉在他脚前安静等。 明天—— 它要走得更远。 ------------ 第23章 奔渠·真正的水路初成 天亮前一刻,风就先跑了。 跑得不是乱。 是一股子急风,直往北吹。 像在催。 像在叫。 像在通知整个荒地: ——今天要动大水了。 老人一到,就皱眉: “风太急。” 徐三紧张: “急不好?” 老人盯着槽底: “急,是它有劲了。” “今天它想跑全段。” 苏野站在旧渠边。 脚下的湿痕一夜之间往两边扩了半尺。 土色深。 看着就像喝饱了水。 亮痕在湿底下缓缓动。 动得不大。 但稳得像把整条渠抓在手里。 老人说: “它今天是‘奔渠’。” “不是试走。” “不是认路。” “是要真跑一段水。” 徐三咽口唾沫: “那……比昨天还猛?” 老人声音沉稳: “猛一倍。” “稳三倍。” “它今天……要成水路了。” 风突然停。 停得一下子。 像天地都在等待一点东西。 下一息—— 槽底深处“咚”了一声。 像地底谁扣了一下木桶。 徐三吓得跳: “又来了!” 老人说: “它在起头。” “起头,就是把头水提上来。” 苏野走向槽底。 亮痕立刻“抬”了一下。 像站起来。 像喊他。 像说: ——我准备好了。 老人低声: “你只要划方向。” “它自己奔。” “它现在比你想象的还会走。” 苏野举起锄头。 锄头一落地—— 浅浅一划。 只有半指深的痕。 但就在那一划落下的瞬间—— 整条槽底湿色像被拉起来一样“唰”地往前推了一尺。 徐三目瞪口呆: “这……这速度咋突然这么快?!” 老人深吸: “它有水根了。” “它现在不是靠气走。” “它是真开始带水走。” 水线如同一条轻快的细蛇,从槽底钻出。 “嘶——” 带着湿声。 带着劲。 带着一种从地底冲出来的“活气”。 风随之转向。 把槽两边的草全部往外压开。 像在给它让条真正的路。 苏野往前迈一步。 水线立刻追上一尺。 不是半寸。 不是一寸。 是一尺。 老人声音都哑了: “奔了。” “它奔起来了!” 水脉贴着槽底一路滑。 滑得越走越稳。 越稳越快。 每滑过一段,土色就深一层。 每深一层,草根就自动往两侧缩。 像它们都知道: ——水回来了。 ——路活了。 ——该让道了。 徐三激动得手都抖: “这……这就是水路啊!” “这就是活水渠啊!” 老人敲他一下: “少吵!” “这是几十年没见过的水路!” “它现在跑得比当年还顺!” 水线到了一个旧弯口时,没停。 它贴着槽壁自己拐。 拐得稳得像当年走过无数次。 老人惊得声音都变了: “它……它记得这个弯!” “它走得比人挖的还顺!” 苏野继续往前。 水继续贴着他跑。 像影子。 像跟着他脚步跳。 风推得更急。 槽底的湿色一路被鼓出来。 “啵啵”的小气泡开始从土里冒。 徐三惊叫: “气泡都冒出来了!” 老人眼睛亮得跟火一样: “这叫‘地皮回潮’!” “有气泡,就说明水往深里钻了!” “往深里钻,就是要长水根了!” 这句话刚落下—— 水线突然“啪”地一声冲得更远。 像被什么拍了一下。 整个槽里响起第一声真正的“水打土声”: “啪——嘶——” 干爽、利落、好听得要命。 徐三激动得快蹦起来: “这声——他娘的比撞钟还好听!” 老人抬头长叹: “这就是水路成形的声。” “几十年没听过了。” 风越吹越顺。 水越奔越稳。 槽底湿色越来越宽。 最窄处的土,被水带得完全松开。 曾经死堵死堵的那段,没半刻功夫就跑通两尺。 老人声音发颤: “它自己开了……” “它自己开那段窄口了……” “这水脉的劲,比当年更强。” 徐三忍不住问: “它不会直接冲破渠跑到旁边去吧?” 老人立即摇头: “不会。” “它现在认渠。” “你看它——永远贴着你挖的这条走。” “它走得比线还直。” 苏野继续引。 他的步子不快。 但水跟得更快。 像是水在催他: 再走一点。 再走。 再走。 我能走。 我想走。 我等了太久了。 槽底在水的奔走下逐渐变得真正湿亮。 那不是光。 是被“冲”得活起来的泥色。 像重新长了一层新皮。 老人走在后头,看着那条湿渠一路活开,眼里湿得像他自己扑通掉进水里: “它真的要把整条渠跑通了啊……” “整条渠……能活过来了……” 水线到了旧渠的“分岔口”。 那里是当年断水的真正位置。 也是它二十多年前被憋死的地方。 水线一到—— 停了。 像在看。 像在想。 像在等一个答复。 老人盯着那段土,呼吸都紧了: “这是生死口。” “它要是真敢冲过这里——整条水路就成了!” 徐三紧张道: “还能成不?” 老人说: “看他。” 所有风突然往苏野脚下收。 草全部往那一口子倒。 水线像在抬头。 像在颤。 像在鼓劲。 苏野没有急。 只是蹲下。 用锄头尖—— 轻轻刮掉那段旧渠口的一点硬皮。 只有一指。 但他刮下去那刻—— 地底响了。 “轰——” 不是震。 是水咬住了路。 下一秒。 水线冲了。 不是点水。 不是一寸。 是一整尺的水,带着劲,带着压,带着想活的野性,贴着渠壁冲了进去。 “哗——!!” 第一次真正的“水流声”响彻整个荒地。 老人直接抬杖吼: “通了——!!” “它冲过去了!!” “水路成了——!!!” 徐三大叫: “它不光过去了——它跑得比我上山还快!!” 水一路奔。 越奔越亮。 越奔越稳。 槽底原本干裂的部分,被水带得完全润开。 土散。 泥香。 水声清脆。 风顺着奔水一路呼。 像天也给它让道。 老人说不出话,只能不停点头。 直到最后,他用发颤的声音挤出一句: “它跑通全段了……” “旧渠真正成水路了……” “这片荒地……今天复活了。” 苏野站在水路尽头。 水脉在他脚边停。 像在等下一步。 像在问他: ——我跑完了。 ——下一段……你带我不? 风轻轻绕了他一圈。 水声在脚边淌成一条细细的小溪音。 老人抬杖,高声说: “从今天起——这是活渠!” “这是水路!” “是咱们村几十年没盼到的——命路!!” 荒地的草在风里伏了一大片。 像是在向新生的水路……磕了一个头。 ------------ 第24章 水到田前·上田试冲 水跑通旧渠那天晚上,风吹了一夜。 草叶翻了一夜。 像一片地睡不住。 第二天一早,老人踏上荒地时,脚底立刻一沉。 一种湿。 不是昨日那种限在槽底的湿。 是往外“走”出来的湿。 像被水脉的气推到地皮下面。 徐三用脚跟狠狠踩了一下。 脚印深了半寸。 他吓了一跳: “哎哟……这地皮软得跟蒸了似的!” 老人蹲下,抓一把土。 揉一揉。 土能团成一个小块。 而不是散开。 他手指一抖: “这就是湿气上来了。” “这块荒地……真的要起死回生了。” 苏野走在旧渠边。 水脉沿着他昨日带开的渠,缓缓往前“押”着水气。 不是大水。 是“活气”。 那气沿着槽底渗,边走,边散。 散得越来越宽。 像一张旧布被水一点点浸湿。 亮痕藏在湿底下。 一早就亮了两次。 像打招呼。 像催他。 像说: ——走吧。 ——还没到头。 老人指前方: “前面再往三十来步,就是田口。” “当年那田口,是靠三条渠养着的。” “现在三条都断了,就剩这一条最有希望。” 徐三眼睛亮: “那今天是不是能让水跑到田边去?” 老人沉声: “不能跑。” “跑会冲坏田皮。” “今天……只能让水‘到’田前。” “到,就够了。” 风突然顺下来。 把渠两边的草全部压向田的方向。 像指路。 像示意。 像也盼着水到。 苏野举锄。 锄头尖落在槽底。 轻轻往前一划。 亮痕立刻抬。 像兴奋。 像听懂了指令。 像想跑。 老人赶紧提醒: “稳点!” “别让它冲。” “今天是带气,不是带水。” 徐三小声嘀咕: “它现在一见他划槽就想冲,跟看见饼子的狗一样……” 老人瞪他: “你懂啥!” “这是它三十年第一次有路可走!” “它现在的劲,比当年还旺!” 苏野往前迈一步。 水线顺着他脚步跟了一尺。 但没有昨晚那种大劲。 像收着。 像有意识地压住自己。 老人满意地点头: “它听你的。” “它不敢乱来。” “这就是它认你。” 渠底的湿色开始向外扩。 从指头宽——变成掌宽。 然后变成半尺宽。 再往外—— 草根的颜色都变深了。 不像干枯。 像喝饱。 徐三愣了: “草都喝水了?” 老人说: “那不是水。” “那是水气。” “水还没到这儿。” “但它的气——已经到这儿了。” 苏野继续往前,带着水脉向田口走。 田口前是一片略高的小土坡。 坡不高。 却是水往田里走前必须跨的一道“口”。 水不够实,跨不过去。 水不够稳,爬不上去。 老人盯着那一小片土,神情严肃: “这道坎,是一个村子的命坎。” “水过了它,就是良田。” “水不过,它就是荒地。” 风在这里突然乱了一下。 像试探。 像不敢靠得太近。 亮痕在渠底轻轻晃。 像它自己也知道—— 这是关键处。 徐三压低声音: “它……它怕?” 老人说: “不怕。” “是慎。” “它三十年前就在这儿折过。” “它的痛,是从这儿开始的。” 风一下子收住。 荒地再次静下来。 像等一个决定。 苏野没有急着划。 只是蹲下。 伸手,抓了一把“田口土”。 握在掌里。 土的质地很奇怪。 外面干。 里面湿。 像是昨夜潮气透到这里,又没完全透过去。 老人眼睛一亮: “它的气……压到田前了。” “它距离成田——只差一步了。” 徐三忍不住问: “那这土……能不能种?” 老人摇头: “不行。” “它只是回潮。” “得有水真正淌过——才算能种。” 苏野站起来。 亮痕像立刻感应到他的影子。 轻轻跳了一下。 像不是在等指令。 而是在等一个“准许”。 老人沉声: “今天,你不带它上坡。” “你只给它划一个‘方向’。” “让它明白——田在哪里。” “明白了,它明天自己就会试。” 苏野举起锄头。 只划。 不刺。 不挑。 不深。 锄头尖在渠尾那片田口前—— 轻轻划了一道弧。 弧不大。 只有半掌宽。 但方向很明。 很稳。 就像告诉一头困久的牲畜: ——前头是路。 ——不是坑。 ——你可以走。 亮痕在那道弧上停了一下。 停得很久。 像它在想。 像它在记。 像它在一点点把这条弧线“刻”进它的水根里。 老人屏住呼吸: “它……它听懂了。” “它在认田口的方向。” 风忽然起。 顺得一丝不乱。 沿着苏野画出的那道弧,吹向田里。 草躺下一大片。 像田自己在说: ——来吧。 ——我准备好了。 下一秒—— 亮痕轻轻向那弧线靠了一寸。 只一寸。 但那一寸—— 让整片土地的气都变了。 水气沿着土面往田前钻。 一点。 两点。 三点。 徐三大惊:“哎哟哎哟哎哟!!这土在冒水!!” 老人声音都发颤: “它的气……第一次压过来了。” “田第一次……有湿气了。” “几十年了……今天第一次。” 苏野后退半步。 亮痕在土里稳稳停住。 没有冲。 没有抢。 像它知道: 今天到这儿就够了。 老人深吸: “它懂分寸。” “它知道不能跨坡。” “它知道今天不能急。” “它比许多人都稳。” 徐三轻声: “那……这片田,是不是要活了?” 老人声音低沉、却带着难得的笃定: “它活了一半。” “明天……才是它真正的命运。” 风吹着田口。 土湿了一片。 小小的一片。 却像给整片荒地点上了一盏火。 苏野站在那片湿地前。 亮痕在他脚下轻轻跳。 像在说: ——我知道田在哪儿。 ——我明天来。 ——你带我,我就上。 老人抬头,看着远处山脊那一点晨光。 轻轻说了一句: “荒地第一次有湿气——” “明天,就是它变田的日子。” 风顺。 土湿。 亮痕安稳。 水气压境。 荒地真正开始翻生。 天亮时,荒地静得不像荒地。 像整个地都在等一件事。 老人一到田口,就弯腰摸了摸昨天那片“湿地”。 摸一摸,他手指抖了一下。 “湿得更深了。” “它夜里自己又往这儿压了一次。” 徐三瞪大眼: “它晚上……自己来过?” 老人点头: “它昨晚是‘偷看田’。” “今天就是‘试上田’。” 苏野站在旧渠尾。 亮痕没有在水底乱动。 反而稳得不能再稳。 像一头伏在门口的大牲畜,盯着三寸外的那道坎。 老人看一眼就知道: “它今天……想上田了。” 风从山背吹下来。 不急。 不重。 却全部往田口吹。 像在给水指路。 像在替地喊话: ——来吧。 ——往这儿来。 ——路我给你开着。 苏野举起锄头。 亮痕立刻亮了一下。 像在回应他。 像在说: ——我听着呢。 老人抬手: “今天不划槽。” “你只要给它点一点‘田边’的位置。” “点哪里,它就试哪里。” 苏野没有急。 只是走到坡口前。 蹲下。 用锄头尖轻轻往“田边”点了一下。 就一下。 不深。 不响。 不碎土。 只是点。 然后他把锄头收住。 亮痕在那一下的地方—— 停了。 像在盯。 像在记。 像在衡量。 风忽然停。 一切都安静。 下一刻。 亮痕往那“点”靠了一寸。 老人眼神一下子紧了: “它要试了。” 徐三屏住呼吸: “它会不会冲太狠?” 老人摇头: “不。” “第一次上田——它会试探。” 这句话刚说完—— 亮痕轻轻“抬”了一下。 不是往外冲。 而是往上“扶”。 像一股凉意,把槽底那层薄土顶起一丝丝。 一丝丝。 一点点。 像人在撬门。 撬得小心翼翼。 怕惊着谁。 苏野站着。 亮痕沿着他昨晚画的那道弧线—— 缓缓上动。 上了半寸。 停。 又上半寸。 又停。 徐三小声: “它……它是在爬坡啊?” 老人点头: “对。” “它在试坡性。” “试坡稳不稳。” “试田皮软不软。” 风像能听见似的,从后头往它推了一阵。 亮痕被那风一“扶”。 一下子上去三指高。 土轻轻“喀”了一声。 像掰开一块老土皮。 徐三差点叫出来: “它……它真上了!” 老人赶紧压他: “别吓它!” 亮痕在坡口上稳住。 像把脚踩紧。 像在找立足点。 像进入一个从来没有进去过的地方—— 田。 它停得很久。 久到风都绕了两圈。 田口那片土突然发出一点湿声。 很轻。 像有人往土里吹进一点凉气。 老人一听就激动了: “它在‘喂土’!” “它把第一口水气喂进田皮里了!” 徐三眼睛瞪得快掉下来: “那这算……上田了?” 老人摇头: “还不算。” “它只是把嘴伸进田口。” “真要上——要它敢‘冲’一下。” 亮痕又动了。 这次不像之前那种稳动。 带了一点“抖”。 像它自己也在憋劲。 像在问: ——我能不能试? ——我能不能冲? 苏野没有说话。 只是往田里走了半步。 亮痕立刻亮了。 像得到允诺。 像得到允许。 像得到“路就在这”的指引。 下一秒。 水冲了。 不是大冲。 不是爆。 是—— 一道细水沿着坡口轻轻一推,顺着苏野脚下那半步的位置: “嘶——” 像绸布被水压过去。 像一寸旧土突然吃到活水。 田口的土突然“软”了。 软得像沉睡三十年的土第一次张开嘴。 老人红着眼: “吃水了。” “田……吃到水了。” 徐三一听这话,整个人都炸了: “活了?!” “田皮活了?!” 老人点头: “活了一块。” “今天能活一块——明天就能活半片。” “后天能活整田。” 水继续往田口挤。 不是猛灌。 是润。 像有人往田皮里一点点揉进水。 土色越变越深。 越深越软。 越软越像能种东西。 风又起。 这次风从田里吹出来。 不是从荒地吹。 是田自己在“回风”。 像在说: ——我醒了。 ——我吃到了。 ——我要水。 亮痕在田口轻轻抖了三下。 像高兴。 像舒展。 像一个困了三十年的东西,第一次吸上空气。 老人轻轻道: “它上田了。” “它……真的上田了。” 徐三整个人都热血沸腾: “这——这不就是真正的改地命了吗?!” 老人说: “对。” “就是改命。” “你今天看着的,就是土地翻生的那一刻。” 苏野站在田口。 水顺着他站的地方,往田皮里面渗。 一点。 一点。 一点。 每一点都能听见最细微的土声: “嘶……” “啵……” “喀……” 那是土“吃水”的声音。 那是地“醒过来”的声音。 亮痕最后又往田里滑了一寸。 像告诉苏野: ——我来了。 ——我敢了。 ——我认田了。 老人深吸一口气,说出一句: “明天——它就能把半田润透。” “再后天,它就能冲进田心。” “再后——这块田就能种东西了。” 风绕着三人吹了一圈。 把田里刚吃水的那片土吹得一阵淡淡的泥香。 那是活土的味道。 不是荒地的味道。 不是死土的味道。 是—— 能种的味道。 苏野低头。 亮痕在他脚边轻轻亮了两次。 像一句话: ——你带我,我就长田。 ——你走哪儿,我走哪儿。 ——我来活这一片地。 荒地风静。 田土湿亮。 山背的第一缕阳光照下来。 照在那小小的一片“吃到活水的土”上。 像一块地第一次亮了命。 ------------ 第25章 入田正冲·满田 天刚亮。 田口那一块昨天“吃水”的土,颜色已经变深了半寸。 像喝了整碗凉水。 也像刚醒的脸。 老人一踏上田边,脚下狠狠一沉。 沉到让他整个人都愣了一下。 “哎哟……” “它夜里自己渗了这么多?” 徐三抬脚踩了一下。 脚印能陷到脚背。 他惊得嘴都张圆了: “这不是湿——这是快变泥了啊!” 老人眼神沉下来: “这就是水要冲田心的征兆。” “田皮软到这个地步——它今天要往里闯。” 苏野站在田口。 亮痕一看见他—— 立刻亮了一下。 像人被叫醒后立刻翻身。 像牲畜看到主人后“哼”了一声。 像在说: ——来。 ——来带我。 ——咱们今天往里走。 风顺得异常。 不是吹人。 是吹田。 像田里在招。 也像风知道—— 今天是大日子。 老人指向田口那片软得过头的地皮: “今天,你不用划。” “它自己会找坡。” “你只要站着——它就会往你站的方向冲。” 徐三瞪大眼: “它现在这么认他了?” 老人点头: “它跑渠跑通那天,就已经把命挂他身上了。” 苏野往前迈了一步。 只一步。 亮痕像被拉扯一样—— 一下子冲上田口。 “嘶——!” 那声音像刀压在湿布上划过去。 爽得让人心口发麻。 田皮被它一顶—— 整个软皮“啪”地裂了一条细缝。 不深。 但明显。 老人眼睛都亮了: “开口了。” “田口开了。” “它今天能往里走!” 亮痕没有停。 它像昨天整整一夜都在攒劲。 只等这一冲。 田土颜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深下去。 连裂缝都开始往两边张。 像田土自己在拉开路。 徐三颤声: “这是……田在让道?” 老人说: “不。” “这是田在认它。” “田皮认它——它就能进田心。” 风在这时突然全部灌向田心方向。 草在风里整片伏倒。 顺着一个方向—— 田中间最深那片地。 老人皱眉: “它想冲田心?” 徐三惊呼: “第一天就冲田心?!会不会太猛?” 老人呼吸一顿: “不猛。” “它憋了三十年。” “它一旦得路,就只会比你想的更急。” 亮痕在田皮停了一瞬。 像换气。 像沉住劲。 像盯着田心那片最深、最硬、最死的地方。 老人轻轻说: “它在看死土。” “它要吼开那片死土。” 苏野往田里又踏出半步。 亮痕立刻跟上—— 这次不是滑。 是“扑”。 像水往炭上扑。 “轰——!” 整个田皮抖了一下。 像被雷声拍过。 徐三吓得往后退: “它……它这是来真的啊?!” 老人盯着那片田心: “它真要冲心。” 风一停。 世界像静了一拍。 下一刻—— 亮痕猛地冲入田皮下三寸。 田皮整个下陷半尺。 “哗——!” 真正的水声,从田皮下炸出来。 不是小湿声。 不是试探。 是—— 大水挤土的声音。 像有人往干锅里倒水。 热辣、爽直、干脆。 老人眼角湿了: “它冲进去了……” “它真的冲进去了……” “它把田心……咬开了!” 田心那片死硬的土—— 开始变色。 从干灰→变深→变亮→变软。 变化的速度快得让人不敢眨眼。 徐三整个人都震住了: “它……它把田心活开了?!这么大一片?!” 老人深吸一口气: “田心吃水,就是整田起死回生。” “今天这一下——等于一半田都救活了。” 风突然从田心吹出来。 吹得田四周的草贴倒一圈。 像田自己在喘气。 亮痕在田里翻了一下。 像一条水筋,把里面所有软土都搅开。 “嘶——嘶——嘶——” 水声一阵阵传出来。 像田在喝水。 像田喝急了。 像田饿急了。 苏野往田心再走一步。 亮痕立刻追到他脚下—— 像跟着他认“步子”。 老人轻轻说: “它把你的脚步……当成田路了。” “你踏哪儿,它水到哪儿。” 水在田里开始真正“跑”起来。 不是渠道那种细细的奔跑。 而是田底下那种: “淌——” “淌——” “淌——” 一种,能让地皮全部复醒的声音。 徐三激动到脸发红: “这田……要变良田了啊!!” 老人声音稳,却带着彻底压不住的喜意: “这不是良不良的问题。” “这是——田命回来了。” 田皮被水撑得鼓起一片片。 土色明亮。 泥香扑鼻。 连空气都像被水洗了一遍。 风吹到田里时已经不干燥。 是湿的。 软的。 像春天。 老人低声说: “它今天冲田心。” “明天——它能把整田润透。” “后天——你就能看见真正的水田。” 亮痕最后冲上田心中央。 稳稳停在苏野脚边。 像在说: ——我做到了。 ——田活了。 ——你说哪儿,我就往哪儿。 苏野静静站着。 风从四面绕过他。 田在脚下湿。 水在脚下淌。 整块地像在向他低头。 老人抬杖,高声喊: “水进田心了——!” “这田——从今天起是活田!” 徐三喊得声音都破了: “改命啦——!!这真改命啦!!” 田心水声不断。 “淌、淌、淌——” 那是几十年来没人听过的声音。 是田的心跳。 是地的心跳。 是命回来的声音。 田心吃水之后,整个田仿佛没睡过。 一夜没停。 一夜在“呼吸”。 天亮时,老人踏进田边。 脚底直接陷到脚踝。 他愣住: “……它跑了一夜。” 徐三踩一下。 脚都拔不起来。 “这他娘的不是湿,是水底子了!” 苏野站进田里。 亮痕立刻从田心那片泥底“窜”到他脚边。 像带着劲。 像在报到。 像在说: ——我还在跑。 老人抬眼一看田色。 整整一片田—— 从干灰变成深润。 从死硬变成软泥。 像突然从秋天跳进了春天。 他喉咙动了动: “满田的色。” “这就是满田的色。” 风顺着田跑。 像把整片田当成盆。 绕一圈再绕一圈。 风带着湿味。 泥带着香味。 徐三吸了一口: “这味儿……是能种庄稼的味儿!” 老人点头: “田命……成了。” 亮痕没有停。 它围着苏野的脚跑了一小圈。 像兴奋。 像催促。 像在问: ——还走不走? ——还要不要继续? 苏野往前迈步。 亮痕“嘶”地一下往前窜。 田底下立刻跟着一片湿纹扩开。 像布被水浸开。 一寸。 两寸。 半尺。 老人直接吼出来: “它在铺田!” “它在铺整田!” 徐三看得呆: “它跑哪儿,哪儿就湿——” “它跑哪儿,哪儿就能种——!!” 亮痕沿着苏野的脚步,一路压着田底跑。 像给田画筋。 像给田打路。 像给田点醒每一寸死泥。 跑到田东头,泥软。 跑到田西头,泥亮。 跑到田心中央—— 泥直接“扑哧”一声冒了个小水点。 徐三差点跳起来: “它冲出头了!田里都冒水了!” 老人笑得眼泪都掉下来: “冒水就是活田!” “冒水就是能下种!” 风更大了。 整片田像被吹醒。 草在田边往里伏。 像在给田磕头。 像在迎水。 像在认主。 亮痕径直跑到田尾。 停。 回头。 像在等苏野。 像在说: ——这段也给我开。 苏野走过去。 亮痕再次窜开一片湿层。 湿层一路拍进田角。 老人深吸一口气: “这一块……十来亩的田……今天全给救活了。” 徐三整个人热得发抖: “苏野,你这刨田……比山神显灵还神!” 老人立刻骂: “别乱说!” “这是他带水带得稳!” “这是地认他!” “这是水认他!” 老人又扫了一眼整片田。 田皮全活。 田心全软。 田角全湿。 连田边草色都变鲜了。 他喃喃一句: “这种田色……我三十年前见过一次。” “再之后……就再没见过。” 徐三声音带颤: “那……我们村今年是不是能种一季了?” 老人点头: “不止。” “这田能连种三季。” “再养两年土——能变上好水田。” 苏野站在田中央。 脚下是刚被活水“踩醒”的地。 亮痕在他脚边绕了一圈又一圈。 像兴奋到停不下来。 像整条水路都在对他“认路”。 老人突然抬头,看着整个田边吹起的风。 说了一句: “今天,是满田的日子。” “这田向你低头。” “这水也向你低头。” 风忽然一顺到底。 把田心吹出一阵真正的“水声”: “哗——” 不是渠声。 是田声。 是田被水“撑开”的声音。 徐三喊得嗓子都破了: “这田活了——!!” 老人握木杖的手都在抖: “它今天不是活田……” “它今天,是成田!” 亮痕最后停在苏野脚前。 像在说: ——我跑完了。 ——这田……归你管了。 风带着湿。 土带着香。 田带着命。 整片地像从死里拖出来,立在阳光下。 荒地不再是荒地。 是一口大田。 一**田。 一口能吃水、能吃庄稼、能喂人的田。 老人忍不住轻轻说: “苏野,这是你改的田。” “也是你立的命。” “这片田……以后跟你走。” 风顺着他的话跑了一圈。 田心又“淌”了一声。 仿佛在答应。 ------------ 第26章 引水入第二田·三田连片 第一块田刚活完。 还没等泥香散开。 亮痕又躁了。 它在田底绕来绕去。 不散。 不退。 不消。 像在催苏野。 像在说: ——下一块。 ——再来一块。 老人看一眼就懂了。 “它今天要扩片。” 徐三震惊: “扩片?一口气转第二田?这也太猛了吧?!” 老人却笑: “猛不是坏事。” “水强的时候,就得让它跑。” “憋着,它反倒要乱。” 风吹得整片田在轻轻摇。 像在鼓劲。 像在给水让出第二片路。 苏野刚从田心往外迈一步—— 亮痕立刻跟出去一尺。 快。 准。 稳。 一点不犹豫。 像它早就盯着第二块田。 老人指着田边那条旧田埂: “这埂一开——第二片田就能吃到水。” 徐三咧嘴: “那就开啊!” 老人拍他: “开归开,得稳开。” “让苏野点——水自己冲。” 苏野站到第二田的口子前。 那片地比第一片更死。 土白。 土枯。 一脚踩下都不带印。 徐三看得心里发凉: “哎……这块,比刚那片还硬啊。” 老人皱眉: “这块当年最缺水。” “缺得狠。” “缺得久。” “但——” 他看一眼亮痕: “它今天要救这块。” 风突然往田埂压下来。 压得草全趴向苏野脚边。 亮痕抬了一下。 像昂头。 像动心。 像想冲。 苏野抬起锄头。 锄头尖轻轻点在旧田埂的一角。 ——就一点。 亮痕见点,立刻冲。 “嘶——!!” 一道细亮水线沿着田埂下挤进去。 老人眼睛一下子亮了。 “它从最薄的地方挑!” “挑得准!” “挑得狠!” 徐三激动: “它这是把埂当豆腐削啊!” 田埂底下立刻传来“喀喀喀”的裂声。 土皮裂开。 不是碎裂。 是被水撑开。 亮痕往前一挤。 田埂直接被咬出半尺宽的小口子。 泥往下塌。 水往里伸。 老人抬杖: “开了!” “第二田的口——开了!” 风绕田边一圈。 草根全部往第二田倒。 像把整片田往水里推。 徐三瞪眼: “它……它真的一口气冲第二田了!” 亮痕彻底放开。 像一条终于抓住方向的水筋,扑进第二田的土皮。 “扑哧——!!” 湿声从田底炸开。 土皮一瞬间吃水。 吃得比第一片还猛。 老人愣住: “它这是……憋久了。” “对第二田,它憋得太久。” 水从亮痕底下扩开。 扩得快。 扩得狠。 扩得像要把整个田身都灌满。 “滋——滋——滋——” 田底冒出一串串水泡。 一串一串挤上来。 徐三吓到倒退: “我靠——这田里咋冒这么多泡?!跟锅开了一样!” 老人激动得声音都飘: “这是深泥在喝水!” “深泥喝水——田才算真活!!” 风越吹越顺。 亮痕在第二田底绕圈。 每绕一圈,田底湿色多一圈。 每绕一圈,土皮塌一寸。 每绕一圈,田土的颜色就像被命点了一笔。 苏野往田里再走半步。 亮痕追上来。 像认步。 像认命。 像认路。 徐三看呆了: “它走哪儿,哪儿就湿。” “它转哪儿,哪儿就活。” “这玩意儿……真跟通灵一样了。” 老人摇头: “不通灵。” “它是水。” “水认了人,比牲畜还听话。” “只要路在,它想活得不得了。” 亮痕突然往田心猛冲一段。 “轰——!” 第二田心沉下去半尺。 “啪——!” 溅起一小点泥水。 徐三跳起来: “它直接冲到田心啦!!” 老人拍大腿: “它今天就是要一口气跑两田!” “它能跑——就让它跑!” 水在田心打了三下。 “嘶!——嘶!——嘶!——” 像三口气把整片死田吹醒。 三下之后—— 整个第二田底下开始淌出真正的水声: “哗——哗——” 老人声音发 tremble: “这片也活了。” “第二田……也活了!!” 徐三嘴都快合不上: “那……再这么跑下去……这一块荒地……不就全都能种了?!全都能变田了?!全——的?!” 老人点头: “对。” “今天开始——它能扩片。” “它要跑哪儿——哪儿就活。” 风吹开第二田的草。 亮痕绕着苏野脚边一圈又一圈。 像在说: ——下一片。 ——带我再去一片。 ——我还能跑。 老人望着这两片复活的田。 深吸一口气: “苏野。” “你不是在开渠——” “你在开命。” 风呼——地一阵顺下来。 两片田一起发出湿声: “淌——” 像地在一起答应。 第二田刚活完。 田底的泥还在冒气。 亮痕却已经忍不住。 它在田底急得来回游。 像牲畜拉不住缰。 老人一看就明白: “它要跑第三片了。” 徐三愣住: “啥?!今天还来第三田?!” 老人点头: “水兴起来的时候——一天能跑三片不算稀奇。” “它现在不是一般的兴。” 风突然整阵转向。 从山背吹下来,直直压向下一片田。 像风都知道路线。 像天在喊: ——第三片。 ——走。 ——全走。 苏野刚要迈步,亮痕却先动。 它第一次—— 抢在人前动。 老人眼睛猛地一亮: “它……自走了。” 徐三瞪大眼睛: “它不要他引?!” 老人沉声: “不是不要。” “是——它今天认路了。” “它记住了田与田之间的路。” 亮痕像一条迅速长大的水筋,从第二田心一划—— 直接往第三片的田埂冲过去。 “嘶——!” 田埂土皮被它一下撬开。 不是试探。 是直接冲开。 半指宽的裂口瞬间被撑到半掌宽。 土皮顺着水势自己往两侧滚。 徐三看得头皮发麻: “它这……这冲劲比头天强一倍啊!” 老人点头: “它吃上水了。” “它越跑越有劲。” “它是越活越想活。” 亮痕连停都没停。 一头扎进第三田。 第三田比前两田更死。 土白得像盐。 踩上去能起灰。 徐三皱眉: “这片田怕是几十年没吃水了吧?” 老人沉声: “三十五年。” “从我青年时候,水断那年起,它就没见过水。” 亮痕一进去—— “轰——!” 第三田底像被一拳砸穿。 土皮塌了一片。 不是坏。 是被水压得往下让。 因为它渴太久。 老人声音发紧: “它……它在救老田。” “这块田——是最难救的。” 亮痕没犹豫。 一头冲到田心。 像急着给田心“喂一口水”。 “扑哧——!!” 第三片田心冒出第一口湿声。 土色从死灰变成深暗。 再变深。 再变亮。 第三田心,活了一块。 徐三直接喊出来: “哎哟哎哟——它三口气就把田心给震开啦!!” 老人捶木杖: “它是憋太久了!” “这田心饿了三十多年!” 亮痕绕着田心转了一圈。 第二圈。 第三圈。 每绕一圈,湿色扩大一尺。 田心的水泡一串串冒。 像在庆祝。 像在痛哭。 像在翻生。 苏野还没走进去,亮痕已经转到他脚下。 像在邀他: ——来吧。 ——一起跑。 ——这片也救完。 苏野迈进第三田。 水脉沿着他脚步一冲。 “哗——!” 第三田整个震了一下。 像彻底被点醒。 田皮再不死硬。 田心不再死结。 田底湿得一脚能陷到底。 徐三兴奋到跳脚: “第三片也活啦!!!” 老人抬杖吼: “一天跑三田!” “我活了六十多年——头一回见!” 亮痕像完全兴奋起来。 它绕着三片田跑了一大圈。 像把三片田连成一体。 跑过第一田——田心又起水声。 跑过第二田——田底再次起泡。 跑到第三田——水声一浪比一浪大。 “哗——哗——哗——!” 三片田,像在一起回声。 风顺着三片田吹成圈。 吹得田草往中心伏。 老人看着这一幕,声音喑哑: “这叫——三田连片。” “水脉第一次自走。” “从今天起……它不用我们挖,也能自己长田。” 徐三彻底懵了: “这……这是不是意味着——它要开始自己扩?” 老人点头: “对。” “它知道田在哪儿。” “它知道该往哪儿走。” “它认路了。” “它认地了。” 老人看向苏野: “它也认你了。” 风绕着三片田吹成一条旋。 亮痕在田底闪成一个圈。 像一个记号。 像一个水扎下去的根。 老人缓缓说出一句话: “它扎根了。” “从今天起——你们村的水脉……真正活了。” 风把他的话吹得整个田都听得见。 三片田一起发出湿声: “淌——” “淌——” “淌——” 那是大地回应。 那是土地答应。 那是三片田……一起重新活过来的声音。 ------------ 第27章 复河 山脚下的那条干沟,被亮痕咬出第一口湿色后,整个空气像被炸开了一条缝。 风不再乱吹。 风顺成一条线。 从田里吹向沟底。 从沟底吹向山脚。 像天在催。 像地在迎。 像连风都知道—— 这里要变了。 老人站在沟沿边。 脚踩在干得能碎的老土上。 他一辈子没见过这一幕。 “它真……跑河了。” 声音发哑。 像怕惊动什么。 徐三看着沟底那一寸水亮,整个人都麻了: “那是河水吗?” 老人摇头: “那不是河水。” “那是——河根。” 亮痕在沟底抖了一下。 那一下像把整个沟底震醒。 碎土往两侧滚。 裂缝越撑越大。 像张开的口。 像死穴被扯开。 “嘶——嘶——嘶——!” 裂声不断。 每一声都像敲在骨头上。 徐三吓得腿都软: “这沟……像活了一样啊……” 老人深吸: “它是活的。” “老河道,是活的。” “只是三十年没被喊醒。” “今天……它醒了。” 亮痕突然猛地往前扑。 一头钻进裂缝深处。 沟底像被它整个掀起。 “轰——!!” 一大片老土塌下去。 露出里面一层颜色完全不一样的土。 深。 黑。 湿。 老人喉咙一紧: “这是旧河泥!” 徐三激动得跳脚: “天啊!河泥!三十年没见过的河泥!!” 老人眼眶都湿了: “有河泥,就说明一件事。” “河底还在。” “老水路……没死。” 亮痕在那层河泥上停了一瞬。 像在听。 像在辨。 像在问路。 突然—— 它亮了一下。 亮得像一根针刺进黑泥。 “嗡——” 沟底震开。 不是大裂。 是深裂。 像有人从地里拔走一根埋了三十年的钉子。 裂缝底下突然冒出一点白气。 老人愣住: “地气……” “不对——是水气!” 下一刻。 白气散开。 湿意涌出。 一声极细,却极深的水声从裂缝底下传出来: “淌——” 老人瞬间红了眼: “这是河声。” “这是——河在动了。” 徐三腿都跪软: “苏野……它这是在叫它自己啊……” 亮痕像被这声音激着。 猛地一冲。 那一冲—— 像一块地心被点醒。 “轰——!!!” 沟底整条裂开半丈长。 湿泥和细水混着一起涌出来。 不是大水。 但那气。 那味。 那颜色。 全都是河味。 老人手抖得不成样: “它撞开老河底了。” “它……真撞开了。” 徐三脑子全空了: “这是不是……真的要复河了?” 老人盯着那条越来越亮、越来越深的裂缝: “这不是要复。” “这是——已经复了。” 亮痕整个扎在裂缝深处。 像在拖。 像在拽。 像在拉一条沉在地底几十年的水筋。 “嘶——!!” 泥声不断炸开。 像一个一个锁被撬开。 亮痕突然往上抬。 带出一股浑浊的薄水。 “哗——” 那水不多。 但是真正的水。 老人直接红眼吼: “地水上来了!!!” “真的上来了!!!” 徐三跪在沟边,手抖得按不住: “这是我们村三十年没见的水啊!!!” 风吹低了。 吹得像天都低头看。 亮痕不退。 它往前挤。 往下钻。 它的动作,比救田时更狠。 比冲第一田心时更猛。 像它不是在开路。 像它是在归路。 老人声音发哑: “它在回家。” “它在回它自己的河。” 沟底越来越湿。 越来越软。 颜色从灰白变成深黑。 再变亮。 亮到像一条路。 亮到像一道埋在地下的光。 老人呼吸都乱: “这是——河脉。” “这是它的命路。” 亮痕抬起头。 像在向前看。 像在确认: 那前面—— 是它真正的水路。 下一瞬。 它猛冲出去。 像挣断一根绳。 像找回自己的一口气。 “轰——!!!” 整条沟震得土沙往两侧炸。 裂缝再扩半尺。 一道真正的水纹,从沟底深处“亮”上来。 亮得像银。 亮得像久闭的眼睛睁开。 风突然停。 整个山脚安静了一瞬。 像所有声音都在等那一刻。 老人喉咙发紧: “要出来了……” “要出来了……” “水要出来了!!!” “淌——” 那一声水声,比之前所有声音都深。 像从地心传上来。 像三十年的沉默一下被打碎。 沟底的水—— 真正涌出来了。 不是一滴。 不是一点。 是一股细细的,却稳得像脉搏的水。 它从裂缝底下往上推。 推开泥。 推开石。 推开三十年的封闭。 老人双手发抖: “河开了。” “老河道——开了。” 徐三哭着笑: “天呀……真的复河了!!!” 风绕山脚一圈。 把刚涌出来的那股薄水吹得轻轻抖动。 亮痕在水上亮着。 像它守了三十年的命。 终于,被它亲手拉回来了。 细水刚从裂缝里挤出来时,还只是薄薄一线。 像刚出生的小兽。 弱。 细。 却带着劲。 亮痕守在它前头。 像护着。 像等它长。 老人盯着那一线水,不敢眨眼: “别看它细。” “它一旦稳住——后头的水,就会全跟出来。” 徐三心跳得像要从嗓子里蹦出来: “这跟打井那种小眼水不一样吧?” 老人摇头: “不一样。” “这不是井水。” “这是——河根水。” 那一线水抖了抖。 像试探。 像探路。 像要证明自己还能跑。 突然。 它顺着沟底往前滑了半寸。 滑得稳。 滑得顺。 像记得路。 老人声音一紧: “它在走!!它在走!!!” 徐三喊得破音: “河……它自己往前走了!!!” 亮痕立刻跟上。 像亲手扶着水。 像在给它带道。 像把它从三十年的黑暗里往外拉。 “嘶——” 裂缝又往前撑了半寸。 水再往前走一寸。 老人呼吸都颤: “它……它在接水脉!” 风突然往沟底压。 压得草叶全部趴地。 像连风都知道—— 此刻的每一寸路,都至关重要。 亮痕抬头看了一眼前方的老沟。 那条沟蜿蜒着,偏向村子北侧。 沟底早被草根死泥堵得七七八八。 像一条老蛇缩成一团。 老人喃喃: “前面那一段……三十年前泥石流堵住过一次。” “那是整条河最难开的一截。” 徐三:“难开……那它能冲过去吗?” 老人深吸: “不知道。” “得看它今天的劲头。” 亮痕突然往前猛冲一段。 像作出决定。 像不要后退。 像打算把几十年前挡住它的障碍,全部撞开。 “轰——!!!” 大地抖了一抖。 那抖动太轻,不像地震。 更像—— 一条河,在呼吸。 裂缝应声扩开。 水涌出来三倍宽。 老人眼睛一下发亮: “它在发劲!” “发大劲!!” 徐三边喊边往后退: “它是不是要冲开整条沟啊?!” 老人没说话。 他盯着亮痕。 亮痕完全没有犹豫。 像一头冲入久闭洞穴的豹子。 一把撕开前方的死泥。 “咔——!” “喀——!!” “哗——!!!” 十几年的落叶、老树根、死泥块,被水脉一寸寸撬开。 像破被子。 像断骨接缝。 亮痕冲一次。 前方就裂一尺。 亮痕顶一次。 泥就散一片。 老人声音发哑: “它今天是真疯了。” “它这是把三十年的气,全今天吐出来了。” 徐三吓出一身汗: “不会冲塌山吧???” 老人瞪他: “不会!” “这是旧河道!” “它走的是它自己的路!” “只要不走偏,就不会坏!” 亮痕又撞一次。 “轰!!!” 半截堵住河道的死泥被抬起来。 像有人从地下推起一块巨石。 徐三直接傻了: “我靠!它把老泥给顶起来了!顶起来了!!” 老人抬杖猛拍地: “它接上老河筋了!!!” 风忽然倒吹—— 从沟的深处吹出来。 吹得像山底回声。 像有什么被打开了。 像一口封死的门—— 终于被推开。 老人瞳孔一缩: “来了。” “要来了。” “河……要出来了。” 下一瞬间。 沟底传来低沉的“轰——”声。 不是亮痕发的。 不是土裂声。 是—— 水声。 真正的水声。 沉。 厚。 像压在地底多年的一大团水,终于被松开枷锁。 老人整个人都变了: “那是深层水!” “那是老河的主水!!” 亮痕退半寸。 像给它让路。 像迎接王。 然后—— “哗————!!!” 一大股浑浊而有力的水,从裂开的沟底喷出来。 带着压得让人心悸的劲。 像被关了三十年。 像憋痛了三十年。 像终于找到出口。 徐三被吓得往后跌坐: “这……这是河!!!真的是河!!!” 老人红着眼吼: “复河了——!!!” “老河道复活了——!!!” 水越来越大。 越来越厚。 越来越稳。 它没有乱冲。 它顺着亮痕打开的沟往前走。 像认定那是它的路。 像跟着亮痕。 像跟着苏野。 风顺成一条线,从山顶压到沟底。 压得整个山脚都像在低头。 亮痕在新涌出的河水前亮了一次。 像点头。 像欢迎。 像告诉苏野: ——我接回来了。 ——我们的水路,回来了。 老人声音哽咽: “苏野啊——” “这是你给村子接回的命。” 水声越来越响。 整个山脚都响。 像一条大河,从沉睡中爬起。 像天地之声。 像命声。 河水第一次喷出来后,沟底的声音就再也压不住了。 “哗——哗——哗——!!” 像三十年积在地心的水,被亮痕一口气撬开。 老人握紧木杖,指节发白: “它不是在出水。” “它是在吐水。” 徐三吼着: “吐啥?!” 老人眼睛发亮: “吐旧水!” “吐堵了三十年的死水!” “吐干了三十年的闷水!” “吐完才会出清水!!!” 亮痕就在浑水前抖着。 像兴奋。 像激动。 像久违地嗅到自己真正的家味。 水越来越多。 沟底的泥被推开,露出原本的河槽形状。 弯的。 顺的。 深的。 像一条龙被重新从泥土里刨出来。 徐三看呆了: “老人,你看——它自己顺形了!它自己走回它的老路了!!” 老人点头: “它记着呢。” “水比人记路更久。” “哪怕三十年不走,只要有一口气,它还是能自己回。” 亮痕突然猛地往前窜。 像要带那口“主水”往前跑。 水像被它牵着。 往前扑。 往前淌。 往前冲。 “轰——!” 前方又一段老泥堵塞被顶开。 露出更深的一截河底。 老人声音发 tremble: “那段……是当年大洪水淤的。” “那段堵住后,河直接断气。” 徐三紧张: “它能……顶得开吗?” 老人吸气: “亮痕能开得第一口,就能开得第二口。” “它现在不是田水。” “它是河头。” 亮痕一头扎入那段淤泥。 那一下像把地皮撞裂。 “咔!!!——轰!!!” 淤泥像被掀翻的棉絮。 整小截河槽塌下去,露出里面黑到发亮的深泥。 深泥一翻动—— 水就从下面爆出来。 “哗——!!” 比刚才更急。 更深。 更稳。 徐三一屁股跌坐: “哎呀我爹——这水比方才大两倍!!!” 老人吼: “正常!!!” “那是主水!” “那是河根!” 风突然从沟底往村子方向吹。 吹得直。 吹得顺。 吹得像在通知整个村: ——水回来了。 ——河醒了。 ——命路开了。 亮痕冲出淤泥,一路拖着主水往前跑。 水跟着它跑。 像小孩跟着大人。 像一群羊跟着羊王。 像整个河脉跟着它的步子。 老人看着那一幕,忽然低声说: “它……它不是在找路。” “它是在带路。” 徐三愣住: “啥?” 老人眼里发亮: “它让河跟着它走。” “它带着老河道复活。” 水势越走越稳。 亮痕越跑越亮。 沟底的形状越来越清晰。 原本死白的河底,现在像被水涂上一层深色的命。 像一条睡醒的蛇,重新抬起身。 老人喃喃: “这不是修水沟。” “这是——复河。” 风吹得越来越急。 连山上的枯草都被吹得沙沙响。 像山在兴。 像山在笑。 像连山都知道,这一天等了太久。 亮痕突然停在一块凸起的大石前。 那块石,是当年大洪水冲下来的,正正堵在河心。 老人脸色一凛: “它碰到石头了。” 徐三担心: “挡住了?那咋整?石头那么大,它撞不开吧?” 老人摇头: “那石头当年堵它,它记仇。” “它今天肯定要冲。” 亮痕在石头前亮了三下。 像蓄劲。 像深吸。 像要把全身的水力往前压。 “嘶——!” 亮痕突然往后退了半尺。 徐三吓: “它退了?!它怕了?!” 老人立即摇头: “不。” “它是要助冲。” 下一瞬。 亮痕从后方猛地扑出去。 像一道力,被它拧成线。 “轰————————!!!” 亮痕撞在石头下缘。 石头震了一下。 再震一下。 第三下—— 那块堵住三十年的大石,竟然动了。 徐三直接喊破: “动了!!它撞动了!!!撞得动!!!” 老人眼眶通红: “它要掀石!!!!” 亮痕再撞一次。 “轰!!” 大石整块翻了下去。 掉进更深的河槽里。 那一刻,河槽前方彻底打开。 像一道真正属于水的门,被拉开。 水一口气冲进去。 “哗————!!!轰——————!!!” 水声大得像一条河复生。 老人红着眼喊: “水路开了!!!” “老河道真正开了!!!” 徐三哭得像孩子: “这就是……河回来了?!真回来了?!” 亮痕被水包着。 却稳稳站在前头。 像河王。 像水头。 像它本来就该站在这里。 老人用颤抖的声音说: “苏野。” “水从今天起,不只是跟你走。” “它要跟着你——一起复整个山脚的河。” 风绕沟底一圈。 树叶齐齐倒向河槽。 河水继续奔走,越来越稳。 越来越亮。 越来越像一条真正的河。 像三十年苦难后的第一口自由。 亮痕打着光。 像再喊一句话: ——路通了。 ——河回了。 ——命起了。 老人对着这一幕,轻轻说: “这天,这地,这河——” “都记你苏野一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