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正文 ------------ 第1章穿越了 “妈的!” 吴子旭的咒骂被荆棘撕得粉碎,T恤下摆勾在尖刺上,再使劲,估计就得成破布条。他咬着牙猛扯藤蔓,指尖扎得火辣辣疼,抬眼瞅着密不透风的浓绿,后槽牙咬得咯吱响。 两小时前,他还在天目山景区石板路上喝着冰奶茶,听导游唾沫横飞讲“乾隆爷在此题诗”。 作为金陵大学古文学专业的“卷王”,他向来瞧不上这种商业化噱头,本来就是利用暑假出来散散心还得听这帮人瞎逼逼,就得往没人去的地方钻。 所以他瞅个空当,一头扎进这条被落叶半掩的岔路。 现在看来,这决定蠢得像是自己脑子进了水。 手机信号都为灰格,手里的小指南针挂件里指针乱转。连太阳都被层层树叶滤成小孔,辨不清方位。吴子旭抹把额角的汗,忽然觉出不对劲。 周围静的可怕,连落叶落地的声音都听得见,却偏偏没虫鸣——这季节的天目山,本该蝉鸣吵得人头疼。 没有游客喧闹,连风穿树叶的声息都透着滞涩,像被什么堵住了,闷得胸口发紧。 “不会真撞见啥不干净的东西了吧?”他心里泛出一丝寒意,手下意识摸向腰间——那儿本该挂着把瑞士军刀,是特意为“探险”备的,此刻只剩个空铁环晃悠。 “完了,不会困在这里出不去了吧!”就在这时,一阵极轻的“叮咚”水声顺着风飘来。 有水肯定有出路! 吴子旭眼睛瞬间亮了,循着声音拨开齐腰深的灌木往前冲。脚下腐叶“沙沙”响,枝桠划得脸颊火辣辣,他却顾不上——这鬼地方,水就是命。 拨开最后一丛藤蔓,眼前豁然亮了。 一汪碧潭嵌在林间,约莫十多米宽,阳光穿透叶隙在水面闪着金光,水底鹅卵石看得清,连石缝里的小鱼都能数出条数来。吴子旭咽口唾沫,几步扑到潭边,双手掬水就往嘴里灌。 甘冽清甜里混着泥土和苔藓的腥气,喝的猛点呛得他直咳嗽,却冲掉了嗓子眼的干渴。他翻开背包拿出水壶,刚拧开盖子准备灌水,“唰”地脚下一滑! 踩着的石头一动,没等反应,整个人“噗通”砸进水里,冰凉的水瞬间灌进领口——“操!”他呛了水,本能想往上扑,可脚踝被一股邪门的力道死死攥住,直往水底拖! 那吸力诡异,像有只无形的大手拽他。他拼命扑腾,却感觉自己像被扔进洗衣机的袜子,只能跟着水流打转。胸腔里的气越来越少,眼前发黑。他指甲抠进潭底卵石,只摸到滑腻的青苔,没处借力。 “要死了,我还没活够呢!” 濒死的恐慌里,吴子旭反倒迸出股狠劲。他猛地调转方向,借着旋转的力道往潭底瞅——漩涡中心有个黑洞洞的小口,仅容一人通过,水流疯了似的往里灌,像头贪噬的野兽。 没时间犹豫了。 他憋着最后一口气,蜷起身子朝洞口猛扎。刚靠近,一股更强的力道突然袭来,像被人狠狠踹了一脚,整个人“嗖”地被吸了进去! 黑暗中,他感觉在一条窄管道里飞速滑行,两侧石壁擦得胳膊生疼,带着刺骨的凉。就在肺快炸开的前一秒,眼前突然亮起一片水光——是出口! “哗啦!” 吴子旭冲破水面,像条濒死的鱼似的大口喘气,呛得眼泪直流。新鲜空气带着草木湿气灌进肺里,他游到潭边,趴在那里咳了足足两分钟,喉咙又腥又痒,才勉强缓过劲。 “妈的……”他抹把脸,爬到岸上,这才发现自己惨得离谱:背包没了,T恤后背划开两个大口子,一只鞋不知去向,右脚掌上有道血口子,正往外渗血,混着泥污看着格外狰狞。 更诡异的是周围环境。 这潭水看着和刚才那汪挺像,可周围的树透着说不出的怪——叶片大大的,边缘带锯齿状尖刺,连叶脉都比寻常草木复杂,林子看的也比刚才的水潭边高大。 吴子旭心头一沉。他研究古籍时看过不少植物的示图,天目山方圆百里的植被图都刻在脑子里,绝没有这些树样。 “嘎——” 一声怪叫从头顶传来。吴子旭猛地抬头,见一只青灰色的鸟从叶隙间掠过,翅膀中段各插着一撮艳红的羽毛,有点像杜鹃的个头,他没见过这样的鸟。 “这是……啥鸟?”他喃喃自语,后背却有点发毛。 右脚的刺痛把他拽回现实,一道伤口被水浸的有点发白。他咬着牙撕下T恤的下摆,指尖触到伤口的瞬间,疼得倒吸凉气,却还是飞快地把布条缠在脚上打了个死结——现在不是怕疼的时候,这鬼地方,伤口感染了就是死路一条! 他捡了根碗口粗的断枝当拐杖,一瘸一拐地往林子外挪。 不知走了多久,眼前的树渐渐稀了,阳光终于能大片洒下来,照在身上暖暖的。吴子旭爬上一个小土坡,突然定住了—— 远处山坳里,湛蓝的天空下,一缕淡青色的炊烟缓缓升起,像条软丝带,慢悠悠缠向天边的云,像极了一幅水墨画。 “有村庄!” 他心脏猛地一跳,差点喊出声。 这里没有景区的喧闹,听不到汽车喇叭声,也没有公路,没有任何现代化的迹象。只有天空的清澈和隐在光晕里的远山。 吴子旭握紧手里的断枝,他敢肯定,自己现在绝对不在天目山了。 那潭底的漩涡,到底把他卷到了啥地方? 他下了土坡,在地上捡起几块棱角分明的石块,在出来的那片树林丛旁,仔仔细细堆了个半尺高的小石堆。石块堆叠得不算规整,却透着股刻意——最上面那块扁平的石头被他特意翻转,让光洁的一面朝上,远远的就能看到。 做完这些,他又从地上折了两根粗的树枝,枝条上的潮湿的叶子。他将树枝分别插在石堆两侧,枝头朝上,像两柄直指小矛。 他退后两步,眯眼打量着自己做的标记。心里嘀咕:“说不定下次回来,还能用到。”谁也不知道前路会遇到什么,留个记号,总归是份念想,或是条退路。 做完这一切,他不再停留,柱着断枝 深吸一口气,朝着那缕炊烟迈开了腿。不管前面是啥,都得去看看。 俗话说望山跑死马,远远看着近,可一走起来就是一个时辰,再加上自己的右脚受伤走不快,只能慢慢挪。 好不容易看到一条河,前面就是一个村落,这村里的房子咋都是土坯房屋顶都是稻草盖的,现代农村还有这么破的房屋?不管了先歇一下,右脚太痛了。 他在河边坐了一刻钟,脚底的刺痛总算轻了些,被冷水浸透的骨头缝里也攒了点暖意。他刚直起身,就听见一阵“哞——”的长叫,混着奶声奶气的歌谣,顺着风飘过来。 “山尖尖,水弯弯,掉下去的人不回还”——调子软乎乎的,词儿却听得怪怪的。 笔者的话:故事慢慢讲,精彩在后头,各位多来捧捧场,咱们一起把这故事续得热热闹闹~ ------------ 第2章 景朝!徽州!李家坳 循声望去,田埂那头,一个扎着总角的小童正骑在水牛背上晃悠。水牛毛色乌亮,甩着尾巴啃草,小童光着脚丫子荡来荡去,手里柳条抽得“啪”响,嘴里哼着的调子古怪又拗口,一句也听不懂。 那小童转脸瞥见他,歌声戛然而止,眼睛瞪得像铜铃。吴子旭正想咧嘴笑个招呼,小童突然“呀”地尖叫一声,抡起柳条狠狠抽在牛屁股上:“有妖怪!” 水牛被抽得往前一蹿,驮着小童一头扎进粟米地。沉甸甸的粟穗子被撞得哗哗响,金黄的颗粒簌簌往下掉,眨眼就把一人一牛的身影吞了个干净。 “……”吴子旭的话卡在嗓子眼,低头瞅了瞅自己,赤着上身,左肩还有道血痕,一只脚裹着破布,一只脚趿拉着湿鞋,手里拄着根歪脖子断枝。这模样,搁谁眼里都得是个从山里跑出来的野人。 他哭笑不得地摇摇头,刚绕过一片竹林,就听见“砰砰”的捶衣声。溪边青石板上,四个穿着浅褐色麻布衣裳的妇人正蹲在那儿,头发挽成圆髻,插着木簪,手里棒槌起落,笑闹声顺着水流淌开。 最靠外的妇人眼角余光扫到他,笑声“咔”地断了,胳膊肘捅了捅旁边的人。四个脑袋齐刷刷转过来,目光在他身上黏了片刻,突然捂着嘴低低笑起来,叽叽喳喳的,眼神里全是看杂耍似的新奇。 吴子旭被看得浑身发毛,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他清了清嗓子刚要开口,最年长的那个妇人先扬了声:“这位小哥,你这穿的是啥呀?打哪儿来的?是游方的行者吗?” “大婶好,”他尽量让自己笑得和善,“我是迷路的游客,想问下这儿离天目山远不远?” “天目山?没听过。”妇人摇头,上下打量他像看稀罕物,“啥叫游客?你这是遭了劫?衣裳都撕成这样了?” 正说着,身后传来一阵咳嗽声,像破风箱在扯。吴子旭回头,见个老头背着半捆柴,拄着根拐杖,一步一晃地过来。看年纪也就五十出头,背却驼得快成个问号,头发白了大半,脸上皱纹堆磊,偏那双眼睛亮得很。 老头把柴捆往地上一撂,咳得直不起腰,好不容易缓过来,扫了眼妇人们:“笑啥?都是乡里乡亲的,见人落难不知道搭把手?” 妇人们立马收了笑,其中一个嘟囔:“张老爹,这小哥穿得怪……” “怪就不许人家迷路了?”张老爹没好气地打断,转头对吴子旭道,“天快晌午了,没去处就跟我回屋,喝口热水暖暖。” 吴子旭眼睛一亮,差点没给老头鞠躬:“谢老爹!太谢谢您了!” 张老爹摆摆手,弯腰去背柴捆。那捆柴看着比他还沉,他却佝偻着背稳稳扛起,脚步虽慢,却一步一步稳的很。吴子旭赶紧跟上,听着身后妇人们又开始小声嘀咕,只是没再笑了。 进村的路是青石板铺的,两旁土坯墙爬满了丝瓜藤,青长的瓜垂在墙头,看着就喜人。路上撞见几个扛锄头的汉子、纳鞋底的老太,见了吴子旭都直勾勾盯着,却没人多嘴——这村子看着闭塞,规矩倒不小。 张老爹家在村东头,两间矮土房,院墙是黄泥糊的,墙角种着几棵梨树,树下还拉着一些茄子秧,紫悠悠的小茄子挂着枝头,晒谷场上还堆着没脱粒的粟米。他把柴靠在墙根,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进去坐,老婆子前年走了,家里就我一个。” 屋里陈设简单得可怜:一张方桌,两条长凳,靠墙一个掉漆的破柜子。张老爹蹲下身子往灶膛里塞了把柴,火“噼啪”烧起来,他舀了瓢水倒进铁锅,架在灶上烧着。 从灶膛边的陶瓮里摸出两个窝窝头,又掀开灶上的陶盆——里面粟米粥底结着层薄焦,是早起多焖的。“将就垫垫吧。”他说着,把东西往桌上一放。 窝窝头是粟米混着麦麸做的,剌得嗓子有点痒,却带着股子粮食的清甜。吴子旭饿了大半天,抓起一个就往嘴里塞,就着热乎乎的粟米粥,三两口就吞了下去,连碗底的渣都舔得干干净净。 张老爹坐在对面,吧嗒着旱烟袋,烟锅里的火星明灭不定,眼神直勾勾盯着他,却一句话不说。等吴子旭打了个饱嗝,他才磕了磕烟锅,慢悠悠开口:“小哥,你到底打哪儿来的?穿的衣裳……不像咱景朝人。” “景朝?”吴子旭心里“咯噔”一下,“老爹,您说的景朝……是哪个朝代?当今皇帝是?” 张老爹像看傻子似的看他:“你连这都不知道?如今是景元帝三十五年,咱这李家坳属徽州地界管辖。” 轰—— 吴子旭只觉得脑子里炸开个响雷。 景元帝?徽州? 他学了三年古文学,从三皇五帝读到明清,正史野史笔记小说翻了个遍,就没听过这号朝代年号!再想起那片怪林子、那怪鸟、村民的装扮……一个荒诞却又无比清晰的念头砸过来—— 他穿越了。 穿到了一个压根不在地球历史线里的鬼地方。 见他脸色发白,表情异样,张老爹皱了眉:“你这是咋了?吓着了?” 吴子旭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发不出一点声音。他看着桌上豁口的粗瓷碗,看着老头佝偻的背,看着窗外那片陌生的天空,突然明白——那个有手机、高楼林立的都市、学校,有父母唠叨的世界,彻底跟他没关系了。 半晌,他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抬头时眼里已经没了慌乱:“老爹,实不相瞒,我……可能真是来错地方了。能不能让我在您这儿多住几日?我有力气,能干活,绝不白吃您的。” 张老爹吧嗒着烟管,沉默了足有半袋烟的功夫,最后点点头:“罢了,看你也是个可怜人,住吧。”他起身从柜子里翻出套打着补丁的粗布短打,“换上吧,总光着膀子像啥样。” 吴子旭接过衣服,布料粗糙却干净,带着点阳光晒过的味道。他对着张老爹拱了拱手,声音有点哑:“谢老爹收留。” 灶上的水开了,“咕嘟咕嘟”冒泡,热气腾腾地往上冒,映得窗纸上的光影轻轻晃。吴子旭摸着那套粗布衣裳,心里清楚——从这一刻起,他得在这个叫“景朝”的地方,重新活一回了。 笔者的话:故事慢慢讲,精彩在后头,各位多来捧捧场,咱们一起把这故事续得热热闹闹~ ------------ 第3章 谋生计 吴子旭捏着那套粗麻布衣裳,布料磨得手心发糙,领口缝补的针脚歪歪扭扭,却透着股淡淡的香。他道了谢,转身钻进布帘后——帘后就一张铺着干草的土炕,想来是张老爹平日歇脚的地方。 套上短打时,麻布蹭得胳膊有些痒。他对着墙上那面模糊的铜镜照了照,镜中人影糊糊的,倒也能看出个大概:城里人的骨架套着乡土气的衣裳,怎么看都透着股别扭。 “这是我家小子的衣裳。”张老爹的声音在帘外响起,带着点闷,“前年跟着商队走了,就没回来过……你穿得合身就好,别嫌破。” 吴子旭心里一揪,掀帘出来时,见老头蹲在灶门前,烟锅子明灭不定。“老爹,您儿子是去做买卖了?” 张老爹往灶膛里塞了把柴,火“噼啪”窜起来:“想挣点钱回来娶媳妇,没成想……徽州府那边不太平,前阵子听说有山匪劫道,我这心里头啊……”他没再说下去,只一个劲吧嗒烟管,烟味混着柴火气息,呛得人鼻子发酸。 吴子旭没再多问,默默拿起院角的扫帚。院子不大,扫起来却费劲——地上除了柴屑,还有风吹来的枯枝败叶。他弓着腰一下下扫,额头上很快冒了汗,倒把最后那点寒意赶跑了。 屋里,张老爹透过窗缝瞅着,烟抽得更凶了。 晌午日头斜了些,村里的炊烟裹着饭菜香飘过来。吴子旭扫完院子,又盯上了墙角那堆粗木。他拿起斧头掂量了下,学着电视剧里的样子抡起来,刚要往下劈,就被张老爹喝住了。 “慢着!你这握法是要劈自己手?”老头蹒跚着过来,接过斧头示范,“看好了,斧头要稳,顺着木纹下力,不然劈不开还得弹回来!” 张老爹驼着背,抡起斧头却稳得很,“咔嚓”一声,木头应声裂成两半。吴子旭看得咋舌,学着样子试了试,结果斧头要么劈歪,要么嵌在木头上拔不出来,折腾得满头大汗,才算摸着点门道。 “细皮嫩肉的,怕是没干过这活。”张老爹看着他手上的红痕,递过块粗布,“歇会儿吧。” “不累。”吴子旭嘴硬,胳膊却早酸得抬不起来。这才明白,书里写的“稼穑之苦”,比想象中疼多了。 正喘着气,院门口探进个脑袋,是溪边那个年长的妇人,手里还提着竹篮:“张老爹,借点盐巴,家里的空了。” 她瞧见院里的吴子旭,眼睛亮了亮,笑着对张老爹道:“老爹这是捡着帮手了?看这小哥模样,倒像识文断字的。” “李嫂子来了,盐巴在灶上。”张老爹磕了磕烟锅,“这小哥姓吴,遭了难,在我这儿暂歇。” 李嫂子应着进屋,出来时手里捏着盐罐,又打量吴子旭两眼:“村西头谷场晒新谷,里正说缺人手,管饭,还能挣俩铜板。要不……让吴小哥去试试?” 吴子旭心里一动——挣钱是次要,能多混个脸熟,总能打听些景朝的事。他看向张老爹,老头点了头:“去吧,跟人学学,总比闷着强。” 傍晚跟着李嫂子去谷场,老远就听见“哞哞”的牛叫。场院是片平整的黄土地,摊着金灿灿的谷子,几个汉子赶着牛碾场,孩子们在谷堆旁疯跑,闹哄哄的。里正是个络腮胡大汉,听李嫂子说了情由,指了指旁边的木锨:“会扬场不?不会就先翻谷。” 翻谷不难,就是用木锨把谷子翻过来晒透。吴子旭拿起木锨,学着旁人的样子一锨一锨翻,金黄的谷粒从锨头滑下来,带着谷子特有的香。 旁边一个精瘦汉子见他动作生涩,咧嘴笑了:“新来的?面生得很。” “嗯,在张老爹家住。”吴子旭擦了把汗,“我叫吴子旭,大哥怎么称呼?” “叫我狗蛋就行。”汉子露着两排白牙,“听李嫂子说你是外乡人?从哪来啊?” 吴子旭心里咯噔一下——总不能说自己是穿越来的。他含糊道:“家乡遭了灾,一路逃过来,具体是哪……记不清了。” 狗蛋叹了口气:“这年头,谁都不容易。前阵子北边闹旱灾,听说饿死不少人。”他顿了顿,突然凑近,“你识字不?咱村陈先生缺个抄书的,要是能行,可比在这儿晒着强。” 抄书? 吴子旭眼睛一亮。这活儿他熟啊!古文学专业出身,别说繁体字,连甲骨文都能认俩。景朝的字想来难不倒他。既能糊口,又能接触这时代的典籍,简直完美。 “陈先生是……教书先生?” “就在村东头祠堂开课,教娃娃念书。”狗蛋用下巴指了指东边,“就是性子倔,眼光高得很,能不能成,还得看你本事。” 日头落时,里正给每人发了俩铜板,还管了晚饭——一大碗糙米饭,配着腌菜和野菜汤。吴子旭吃得狼吞虎咽,这是穿越以来,头回吃上正经热饭。 回张老爹家的路上,他攥着那俩铜板,沉甸甸的,心里竟踏实了些。月光洒在青石板上,两旁屋子黑着光,偶尔有几个还亮着的,村子里混着几声狗吠。 “累着了吧?”张老爹还没睡,在屋里等他,“我热了粥,再喝点。” 吴子旭连忙回“吃过了。”,忽然想起狗蛋的话:“老爹,村里的陈先生,您认识不?” 张老爹点头:“老秀才,脾气倔,心肠不坏。怎么?想去找他?” “狗蛋大哥说他缺个抄书的,我想着……我识些字,或许能行。”吴子旭有点忐忑。 张老爹抽着烟,沉默了半晌:“陈先生学问深,对字看得重。明日我带你去见见,他若瞧不上,也别灰心。” “谢老爹!” 窗外月光更亮了,透过窗棂在地上铺了层霜。吴子旭心里盘算开了——不管这景朝是啥模样,总得先立足。给陈先生抄书,或许真是个好开头。 天刚蒙蒙亮,草叶尖还凝着露水珠,吴子旭就跟着张老爹往村东头祠堂走。裤脚沾了层湿汽,心里却烧着团火——要是能给陈先生抄书,既能混口饭吃,又能借着笔墨熟悉这景朝的文化,简直是天赐的路数。 笔者的话:故事慢慢讲,精彩在后头,各位多来捧捧场,咱们一起把这故事续得热热闹闹~ ------------ 第4章 抄书、回路都成空 老槐树下的祠堂,青砖灰瓦透着股陈旧的劲儿,“李氏宗祠“的匾额漆皮掉了大半,露出底下深褐色的木头。 门口候着几个背着布包的蒙童,见了张老爹怯生生喊“张爷爷“,眼睛却直勾勾瞟吴子旭,跟看耍猴似的。 “陈先生在里头。“张老爹领着他穿过栽翠柏的天井,正堂书案后坐着个清瘦老头。须发全白了,用根木簪胡乱束着,穿件洗得发白的儒衫,袖口磨出毛边,正拿毛笔在书卷上些这什么,笔尖“沙沙“响。 “陈先生,打扰了。“张老爹放轻了嗓门。 陈先生抬眼扫过来,那目光跟锥子似的,在吴子旭身上扎了个遍:“张老哥有事?“ “这是吴小哥,外乡来的,识些字,听说您缺抄书的,特来试试。“张老爹把他往前推了推。 吴子旭忙拱手弯腰:“晚生吴子旭,见过先生。“ 陈先生把朱砂笔往案上一搁,指尖敲了敲宣纸:“哦?识字?写几个我瞧瞧。“ 旁边一个总角小童机灵地递过毛笔。竹笔杆跟现代的水笔完全不是一个路数。吴子旭手有点抖,蘸了墨在麻纸上顿了顿,写下“学而时习之“——这是他最熟的句子。 字刚落纸,陈先生眉头就拧成了疙瘩:“笔力虚浮,结构松散,倒像......“他没往下说,只摇了摇头,“我这儿抄的是《景朝律例》,一字都错不得,关乎法度民生,你这字,担不起。“ 吴子旭脸上发烫,捏着笔杆道:“先生,晚生笔力是差,可认得些古字,抄书时定逐字核对,绝不敢马虎。“ “认得古字?“陈先生嗤笑一声,从案头抽了卷旧书卷扔过来,“那你说说,这上面写的啥?“ 书卷上是篆体,笔画弯弯曲曲的。吴子旭凑近瞅了瞅——还好大学啃过金文小篆,辨认片刻道:“这是说,秋收后农户按亩缴粮,十亩以下缴三成,以上缴四成,灾年可减免......“ 陈先生眼里闪过丝讶异,随即又沉下脸,把旧书卷往案上一拍:“字都写不周正,认几个古字有何用?我要的是抄书人,不是解字先生!“他挥挥手,“走吧,别耽误我教娃娃。“ 话说到这份上,再赖着就是自讨没趣。吴子旭放下毛笔,对着陈先生深深一揖:“叨扰了。“ 出了祠堂,张老爹叹气:“陈先生就这德性,考了七次秀才都没中,心气高得很,你别往心里去。“ 吴子旭摇摇头,心里倒也没多失落——这世道本就难混,想凭肚子里那点墨水立足,哪有那么容易?“没事,是我本事不够。“ 正往回走,身后有人喊:“张老爹,等等!“ 回头见是李嫂子,挎着竹篮,里面衣裳还滴水。“从祠堂回来?“她眼尖,一下子瞅出端倪,“没成?“ 张老爹点头,脸上带着惋惜。 李嫂子“啪“地拍了下大腿:“没成就正好!我娘家兄弟富贵在镇里,开了个聚福楼当掌柜,前几日还托我找个跑堂的,管吃住,月钱虽不多,总比在村里憋死强。吴小哥愿去不?我给你个信物。“ “什么镇啊?“吴子旭眼睛一亮,“是县城吗?“ “青溪镇!离这儿三十里,逢五逢十有集市,热闹着哩。“李嫂子笑得敞亮,“跑堂虽说是伺候人,却能多见些世面,认识南来北往的客商,总比窝在村里强。“ 张老爹也点头:“去镇上正经。你年轻,总不能一直憋在李家坳。青溪镇是官道必经之地,或许能打听着更多路数。“ 吴子旭咬了咬牙——县城总比村里机会多,哪怕从跑堂做起,先站稳脚跟再说。“谢谢嫂子!我去!“ 李嫂子当下回家取了块木牌,上面刻着只鸟啄虫,又包了两个糙米糕塞给他:“这是我兄弟小时候刻的,见了他交给他就行。路上饿了垫垫。“ 吴子旭捏着温热的布包,心里热乎乎的。回张老爹家,他把揣上谷场挣的两个铜板放在桌上,对着老头深深一拜:“老爹收留之恩,子旭记一辈子。日后定回来报答。“ 张老爹摆摆手,从灶膛摸出个烤红薯塞给他,还带着烟火气:“路上吃。到了镇上少说话多干活,眼头活络些,别让人欺负了。“ 吴子旭攥着红薯,眼圈有点潮,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只说了句:“老爹多保重。“ 转身踏上往青溪镇的路,脚刚迈出李家坳,却不由自主顿住了。 往镇上的路就在眼前,可心里那点不甘跟野草似的疯长——那片把他卷到这儿的密林,那个水潭,总得再去瞧瞧。 他咬咬牙,转身往村东头闯。来时的路记的清清楚楚,要翻两道土坡,踩过一片林子。他踩着没过膝盖的野草,碎石子硌得脚底生疼,心里只有一个信念,“一定要找到它!”说不定还能找到回去的路。 穿过最后一道坡,眼前果然出现一片密林,跟记忆中那片荫翳的林子渐渐重合。他心头一紧,加快脚步冲过去,却在林边猛地僵住,做好记号的石堆呢?地上只有厚厚的腐叶,连半分人工动过的痕迹都没有。 “不可能......“他喃喃自语,明明记得临走时在那石堆旁还插两根树枝呢?哪去了?他蹲下身扒开落叶,泥土湿乎乎的,连点新鲜踩踏痕迹都找不到。 不死心,又一头扎进密林。林间依旧幽暗,叶片还是记忆的那样,阳光漏下来在地上投着斑驳的点。他凭着模糊的记忆往前闯,藤蔓勾住衣角,荆棘划破手臂,全浑然不觉,只疯了似的找那处水潭。 可走了半晌,除了条潺潺的溪流,连个像样的水洼都没有,更别说那片能映出天光的深潭。他顺着溪流往下找,又溯着上游寻,脚下的路越来越偏,最后被一片密不透风的灌木丛挡住了去路。 “没了......真的没了......“吴子旭瘫坐在地上,后背抵着湿冷的树干,一股寒意从脚底窜上来。那处水潭,那个漩涡,那段带他穿越的通道,就像场梦,醒了啥都没了。 回不去了。 这念头一冒出来,就跟藤蔓似的死死缠住心脏,勒得他喘不过气。他想起张老爹塞的烤红薯,想起李家坳的炊烟,那些温暖此刻都成了扎心的刺——那不是他的家,他的家在另一个时空,有高楼,有车鸣,有等着他周末回去吃晚饭的爸妈。 “爸......妈......“他捂住脸,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来这陌生朝代这几日,他忍着恐惧扛着疲惫,强撑着学干活学谋生,从没掉过一滴泪。可此刻看着眼前这片陌生的密林,想着再也回不去的家,那点硬撑的骨气“轰“地塌了。 泪水从指缝里涌出来,砸在沾满泥土的手背上。他想起大学图书馆的故纸堆,想起宿舍楼下的香樟树,想起手机里存的全家福,想起视频里妈妈总念叨让他添衣裳......那些曾经唾手可得的日子,如今竟成了遥不可及的奢望。 “中国历史里,三国完了是司马炎建晋,年号该是'晋'字打头,哪来的景朝'景元帝'?正史里根本没记载......“ 这疑惑只闪了一瞬,就被更大的悲伤淹没——就算弄清年代,又能怎样?还不是回不去。 吴子旭抱着膝盖坐在地上,起初是压抑的呜咽,到后来索性放声大哭。哭声撞在密不透风的林子里,惊得几只鸟扑棱棱飞起,转眼间没了踪影。哭到嗓子冒烟,眼泪淌干,只剩下胸口一阵阵发闷的抽噎,他才慢慢抬起头。 脸上泪痕交纵,眼眶肿得像俩核桃。他望着密林深处那片幽暗,眼神坚定起来。 “罢了……”他吸了吸鼻子,用袖子胡乱抹了把脸,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回不去,就只能往前走了。” ------------ 第5章 聚福楼 扶着树干站起来时,腿麻得差点栽倒。他拍了拍身上的土,最后看了一眼那片藏着幻梦的林子,转身往外走。脚步沉得像灌了铅,却比来时多了股子破釜沉舟的决绝。 爸妈,就算回不去,我也得活出个人样来。 这念头在心里反复碾过,竟真生出点力气。出了密林,天光豁然开朗,碧蓝的天上连朵云都没有。不知走了多久,远远竟望见一片城墙——青溪镇到了。 他深吸一口气,朝着那片希望前行,每一步都踩得格外踏实。 黄土小道两旁是收割后的田埂,时不时扎得脚底板生疼。偶有赶牛的农人经过,他连头都没抬,只顾埋头走,右脚的旧伤早磨破了,脚面脓血跟草鞋黏在一起,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疼得他龇牙咧嘴,却愣是没停。 他比谁都清楚,往后的路,得靠自己扛。 日头擦着山头往下沉时,青溪镇的城墙终于近在眼前。灰褐色的墙围着一片高矮错落的屋宇,城门口人潮涌动,挑担的、赶车的、叫卖的,人声鼎沸,比李家坳热闹了百倍不止。 吴子旭站在城门外,摸了摸怀里那块刻着鸟啄虫的木牌,掌心的汗把木头浸得发潮。他跟着熙攘的人流往里挤,刚过城门,一股混杂着麦饼香、马厩干草味、屠户摊血腥味的气息就撞进鼻腔,最霸道的是骡马粪混着湿土的味,呛得他差点咳嗽,却奇异地让人觉得踏实——这是鲜活的气息。 街道比李家坳宽多了,青石板铺得平平整整,被往来鞋底磨得油光锃亮,映着残阳的余辉。两旁商铺一家家挨着。 布庄门口挂着的布匹青得像山岚,粉得像桃花,风一吹,活像一道道流动的彩虹;杂货铺门槛上堆着陶罐瓦盆,檐下还挂着几串大蒜,透着股泼辣的烟火气。 “谁说古代不繁华……”吴子旭看得眼睛发直。挑糖画的老汉担子上,花鸟鱼虫插得密密麻麻,引得几个总角小童围着嚷嚷;布庄掌柜拿着软尺给妇人量体裁衣,嘴甜得像抹了蜜:“这湖蓝色最衬您,穿出去保管邻里都得问在哪做的!”对面酒肆里,醉汉拍着桌子划拳,嗓门大得能惊飞檐下的麻雀。 他一路走一路问,逢人就拱手:“大哥,请问聚福楼往哪走?”问了三个人,才在卖糖葫芦的小贩指点下,拐过第三个街口,远远瞧见了那挂着灯笼的楼檐——暮色里像浮着团暖光,看着就热闹。 “聚福楼”三个大字悬在门楣上,黑漆底描着金,笔力浑厚,旁边一块蓝底牌匾,白字写着“天下第一鲜”,倒衬得主牌越发气派。门楣下挂着四盏红灯笼,虽没点亮,却已透着股活泛气。门口石阶擦得能照见人影,一个青布短打的小伙计正搬条凳上门板,动作麻利的很。 吴子旭攥紧怀里的木牌,深吸一口气迈上石阶。小伙计见他上来,脸上立刻堆起笑:“客官几位?里头请!今儿个糖醋鱼格外鲜淋。” “小兄弟,”吴子旭连忙摆手,把怀里的木牌摸出来,“我不是来吃饭的,想找贵店掌柜,劳烦通报一声。” 小伙计愣了愣,上下扫他几眼——粗麻布短打,草鞋沾着泥,裤脚还缠着草屑。眼里多了几分打量,却没怠慢:“您找掌柜?有急事?” “是。”吴子旭把木牌递过去,“您把这个交给他,他自会明白。” 小伙计刚要转身,柜台后突然传来个沉稳的声音:“柱子,让他过来。” 吴子旭抬头望去,柜台后坐着个中年汉子,四十来岁,戴顶青色幅帽,面容方正,下颌三缕短须根根分明,正翻着账本,算盘珠子油亮得像包了浆。他站起身时,腰间绸带系得利落,虽穿长衫,却透着股利落的劲。 “你找我?”掌柜走到堂中,接过木牌,指尖在那鸟啄虫的刻纹上摩挲片刻,眉头微松,指了指旁边的空凳,“坐。” 吴子旭刚坐下,手就不自觉绞起了衣角。 掌柜把玩着木牌,突然开口:“这木牌是李嫂子给你的?” “是!”吴子旭腰杆一挺,“小的也在李家坳住,嫂子说您店里缺人手,让小的来投奔您,打个杂。” “跑堂可不是轻松活。”掌柜抬眼,目光锐得像刀,“有挑剔菜咸淡的,有难缠要赊账的,有喝醉了撒泼砸碗的,你应付得来?” 吴子旭想了想,道:“客人挑剔,就多听少说,回后厨调整;难缠的,好言相劝,劝不住就找您做主;喝醉了,扶到偏厅歇着,递碗醒酒汤,别扰了旁人。” 掌柜嘴角几不可察地勾了勾:“方才进门,你瞧见了什么?” 这问题来得突然,吴子旭却答得快:“两张桌子有客人。靠窗两位喝黄酒,酱牛肉配炒青菜,酒杯快空了;里桌先生面前一碗阳春面,没动筷子,许是在等人。” 条理分明,连细节都没落下。掌柜眼里闪过丝赞许,又问:“客人问今儿菜哪样最俏,哪样最实惠,你怎么答?” “最俏的是糖醋鱼,伙计刚才进门就说了,最实惠的是炒青菜配糙米饭,省钱管饱,百姓家来吃最合适。” 掌柜这才放下木牌,点了头:“倒是个机灵的。李嫂子的面子我得给,但丑话说在前头——聚福楼规矩大,手脚要麻利,眼要亮,嘴要甜,更不能贪小便宜。留下试试,干得好,月钱二百文管三顿;干不好,立时走人,莫怪我不留情。” 吴子旭心里的石头“咚”地落了地,站起身拱手:“多谢掌柜收留!小的一定守规矩,绝不给您添麻烦!” “我姓周,叫我周掌柜便是。”他对那小伙计道,“柱子,带他去后院,找身干净短打换上,你教教他活计,明儿一早上工。” “哎!”柱子脆生生应着,领着吴子旭往后院走,小声道,“周掌柜看着严,心细着呢!谁家里有难处,他没悄悄帮过?你机灵点,错不了!” 穿过喧闹的前堂,后院的烟火气扑面而来——柴火码得整整齐齐,一大一小两个人影在厨房里收拾着。 ------------ 第6章 点滴的改变 柱子领着吴子旭穿过后厨,拐到院子最里头,指着一间矮趴趴的偏房:“就这儿了,虽小了点,却能遮风挡雨。” 推开门,霉味混着柴火气息扑面而来。屋里逼仄得转个身都怕碰着东西——一张窄木床,床头堆着个磨亮边角的旧木箱,墙角破陶罐还留着水痕。但床板铺着干爽稻草,粗布被褥浆洗得发白,看得出是用心收拾过的。 “委屈你了,”柱子挠头,“店里人多,住处紧巴。等你干得熟了,周掌柜准给你换大的。” “不委屈。”吴子旭真心实意。比起密林淋雨、李家坳睡稻草堆,这已是天大的安稳。 刚坐下,右脚钻心的疼让他“嘶”了一声。柱子眼尖,几步凑过来:“哎呦!你这脚怎么弄的?都化脓了!” 吴子旭低头看,草鞋里渗着暗红血渍,脚面磨破好几处,边缘红肿发乌。刚想拦,柱子已转身跑了,边跑边喊:“等着,我去拿药!” 没一会儿,柱子捧着青布短打、半旧布鞋回来,手里还拎着小陶瓶和麻布:“衣裳是前伙计留下的,还算干净。鞋是我自个儿的,软和。”他拧开陶瓶,清凉草药味飘出来,“周掌柜备的金疮膏,专治磕碰伤。上次我切菜割了手,抹两天就好。” 吴子旭刚想说自己来,柱子已按住他的脚,动作轻柔。先用清水擦净泥污,再拿麻布蘸水擦化脓处——疼得吴子旭额头冒冷汗,却咬着牙没吭声。 “忍忍,”柱子抬头笑,露出小虎牙,“擦干净上药才管用。”他挖了点金疮膏抹匀,用麻布细细缠好,打了个利落的结。 “柱子兄弟,谢了。”吴子旭喉头发紧。 “谢啥,以后都是伙计。”柱子又一阵风似的跑出去,端来粗瓷碗——俩白胖馒头,一小碟腌萝卜,还有碗温热粟米粥,“灶上刚温的,垫垫肚子。” 吴子旭饿坏了,抓起馒头就着咸菜吃。白馒头的麦香混着粟米粥的温热,熨帖得他心里发暖,奔波的疲惫散了大半。 “明儿得早点起,寅时就得起来,”柱子坐在木箱上叮嘱,“先去后厨帮老赵摘菜劈柴,再打扫前堂摆碗筷,卯时开门迎客,可不能误了。” “寅时?”吴子旭愣了——天那会儿还黑着呢。 “咱聚福楼生意好,早上来吃早点的多是赶早路的。”柱子撇撇嘴,“放心,早饭管够,饿不着你。” 吴子旭点头记下,柱子又念叨店里规矩:前堂桌子擦三遍,桌面不能留水渍;添酒要满到杯沿不洒;后厨师傅脾气急,传菜得大声应菜名桌号……吴子旭听得仔细,记在心里。 柱子走后,吴子旭换上青布短打,不大不小正合身。躺在小木床上,被褥有淡淡的霉味,院里虫鸣混着远处更鼓声,他眼皮越来越沉,这晚没做梦,是穿越以来最安稳的一觉。 凌晨,寅时梆子声刺破黑暗。吴子旭一骨碌爬起来,脚还有点疼,却轻多了——金疮膏真管用。冷水抹把脸,往后厨去。 后厨早忙活开了。老赵厨头系着围裙熬粥,大铁锅咕嘟冒泡,蒸汽熏得他圆脸通红。小伙计蹲在地上择菜,绿油油的青菜堆了一地。柱子拿着扫帚扫前堂,见他来笑:“醒啦?快来摘豆角,帮老赵搭把手。” 吴子旭拿起小板凳,蹲在菜堆旁掐豆角老筋,掰成小段,动作慢却一丝不苟,一根坏的都没漏。 “小子手脚挺利索。”老赵回头夸了句,长勺在锅里搅得更欢。 吴子旭腼腆笑,手上更快了。 卯时一到,天边泛鱼肚白。周掌柜站在门口:“开门迎客。” 伙计们合力卸门板,“吱呀”声响里,客人陆续进来——赶早路的商贩、挑夫,肩上还扛着货担,大声吆喝:“来碗热粥,俩馒头!” 吴子旭跟着柱子学跑堂。擦桌子,按柱子说的用湿布擦三遍,再用干布抹到能映出人影;端粥时手腕稳住,身子不晃,盯着脚底下的坎儿。 一个早上跑前跑后,腿肚子转筋,却没出岔子。周掌柜坐在柜台后拨算盘,眼角余光没少打量他——见他满头大汗,额前碎发黏在脸上,却始终笑着应客人,嘴角悄悄勾了勾。 日头升高,客人渐少。吴子旭靠在墙角喘气,喉咙冒火。柱子递来凉白开:“累坏了吧?头一天都这样。” 吴子旭一饮而尽,望着喧闹渐歇的前堂,伙计们收拾碗筷的身影落在眼里,远处叫卖声飘进来。他忽然觉得,青溪镇的日子虽累,却像刚出锅的馒头,热乎乎、沉甸甸的。 吴子旭在聚福楼做了七八日,手脚越发麻利。从最初端个粥都手抖,到如今满堂客人吆喝声里也能穿梭自如,连周掌柜看他的眼神都多了几分顺眼。 只是那院角的茅房实在熬人。木板朽得发黑,踩上去吱呀乱响,臭味能飘出好远。他总憋着,不到万不得已绝不靠近,夜里躺床上肚子疼,能咬牙扛到天亮。 这日晌午刚过,客人渐散,吴子旭刚端起碗,肚子里突然翻江倒海——许是早上那碗凉粥作祟,坠胀感直冲天灵盖。他捂着肚子对柱子含糊道:“我去趟茅房。“ 刚靠近那破布帘,尿骚混着腐臭的味就钻鼻子。他掀开帘子踩上木板,刚站稳就听“咔嚓“一声,木板边缘裂了道缝,木屑簌簌往下掉。吓得他死死扒住土墙,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这要是掉下去,不光丢人,怕是得裹一身污秽回来。 解决完他逃似的冲出来,站在太阳底下猛灌几口新鲜空气,望着那摇摇欲坠的茅房,眉头拧成了疙瘩。总这么憋着不是事,真摔着了反倒耽误活计。 回后院见到周掌柜,吴子旭搓着手凑过去:“掌柜的,院角茅房木板快朽了,刚才差点出事。能不能找两块废木板换上?清一清脏东西,垫点干土,也花不了啥钱。“ 周掌柜想了想:“那茅房是够破的。行,你要闲得慌就去弄,木料在后院西头,别耽误迎客。“ 吴子旭拉着柱子去搬木板,柱子一脸嫌恶:“修那玩意儿干啥?又脏又臭。“ “修好了你上着也舒坦啊。“吴子旭拽着他不放。 两人找了两块厚实的旧木板,敲上去邦邦响。拆旧木板时,那朽木一碰就散架,果然早该换了。柱子捏着鼻子清污秽,刚拎起一把就差点呕出来。吴子旭递过干布给他擦手:“屏住气,就当练功夫了。“ 清走脏东西,垫上干土踩结实,再把新木板钉上去。踩上去稳稳当当,周围臭味都淡了些。柱子试着踩了踩,咧嘴笑:“嘿,还真比以前强!你小子倒会琢磨。“ 吴子旭笑了笑——在这陌生地方,他不再只是被动适应,也开始学着改变点什么了。 茅房的事解决了,新的别扭劲又冒了出来。每日用粗布沾盐水擦牙,涩得舌头发麻,牙龈都擦得红肿。 这日歇工早,他在后院劈柴,见伙房杀了猪,厨子正把猪毛往垃圾堆扔。那些猪毛又粗又硬,根根韧劲十足,吴子旭心里忽然一动。 他捡了些干净猪毛,用沸水烫了两遍去味。找了根细长竹枝,一头削扁平,边缘磨得溜圆,又用锥子密密麻麻扎了些小孔——手劲没掌握好,戳歪了两个,他耐心补好。 然后把猪毛捋顺,一束束塞进小孔,用麻绳紧紧捆住。忙活半个时辰,手里多了个古怪东西:竹柄上竖着一簇猪毛,像模像样的,倒有几分现代牙刷的影子。 他拿着去找柱子,献宝似的递过去:“你瞧这啥?“ 柱子翻来覆去看:“逗小孩玩的毛刷子?“ “刷牙用的。“吴子旭舀了点清水沾盐,试着刷起来。猪毛虽不如现代牙刷软,却比粗布舒服多了,牙缝里的污渍都被扫出来,嘴里清爽不少。 柱子看得稀奇:“还有这门道?“ “瞎琢磨的。“吴子旭漱了口,“给你也弄一个?“ 柱子摆手:“算了算了,怪麻烦的。“ 可没过几日,见吴子旭刷得舒坦,自己擦牙时总觉得不得劲,牙龈还隐隐发疼,柱子也找了竹枝猪毛,依葫芦画瓢弄了个。用了几日,咂咂嘴:“嘿,真比用布强!刷完嘴里亮堂多了。“ 这事传到周掌柜耳朵里,他看了看那牙刷,听柱子夸得天花乱坠,忍不住笑:“你这小子,倒会折腾新鲜玩意儿。“ “能舒坦点是点,不耽误干活。“吴子旭挠挠头。 这些改变虽小,却让日子渐渐有了属于自己的温度。白日跑堂时,他脚步都轻快了。有个常来的货郎打趣:“吴小哥,今儿瞧着比往日欢实,脚步都带风。“ 吴子旭笑着应:“托您的福,店里顺顺当当的,心里敞亮。“ 他知道往后的路还长,或许还有更多难捱的时刻。可只要这样一步一步走下去,在陌生里找熟悉,在将就里寻舒坦,总能把这日子,过成自己的日子。 ------------ 第7章 阿湄回归巧制盐 这日傍晚,吴子旭正蹲在地上擦桌腿,粗布抹布蹭过木缝里的油污,发出细碎的“沙沙”声。最后一张桌子擦得能映出檐角的影子,他直起身捶腰的功夫,门口的青石板突然响起急促的“噔噔”声。 周掌柜竟亲自迎了出去,脸上堆着平日少见的热络,眼角纹路都泛着软意。吴子旭抬眼望过去—— 门口站着个穿湖蓝布裙的姑娘,约莫十六七岁,单螺髻用莹白玉簪绾着,鬓边碎发被风撩得轻晃。裙摆沾着泥点,像刚从田埂上跑回来,可那双眼睛亮得很,像浸了露水的野菊,透着股泼辣的鲜活。她手里攥着个小包袱,见了周掌柜脆生生喊:“爹!可算到家了!” 姑娘身后跟着个精瘦汉子,灰布短打裤脚扎得紧实,肩上布袋“咚”地砸在门槛上,震得门板都颤。他攥着本磨亮的账本,额角汗珠子滚到下巴,眼神却像淬了光的钉子:“哥,南边黄豆成色顶尖,够油坊用俩月。顺道收了雨前新茶,给店里添个鲜。” “路上没耽搁?”周掌柜拍他胳膊,力道不轻。 “青石岭碰着伙抢道的,被二叔三两下撂了!”周阿湄从袖袋摸出颗鹅卵石,在手心转得溜圆,眼尾挑着笑,“我捡这石头练手呢,您瞧准头!” 话音未落,手腕一扬,鹅卵石“咚”地撞在廊下木柱上,弹回来时她伸手稳稳接住,动作快得像掠水的燕子。 周掌柜瞪她:“山贼也敢凑?迟早吃亏!”语气里的软意却藏不住。 吴子旭捏着抹布想往后厨躲,刚挪步,周阿湄的目光已落在他身上。那眼神带着点打量,扫过他手里的抹布,又瞟了眼锃亮的桌子,冲周掌柜眨眨眼:“爹,这位是?” “这是吴子旭,新来的伙计,手脚勤快。”周掌柜侧身介绍,“子旭,这是我女儿阿湄,她二叔。” 吴子旭连忙拱手,腰弯得正好:“见过二叔,见过小姐。” 周阿湄上下扫他一遍——青布短打浆得发白,袖口卷着露出结实小臂,脸上带点拘谨,眼神倒坦坦荡荡。她忽然笑了,露出两颗小虎牙:“你这新来的,这桌子擦得比柱子哥仔细。” 二叔也点头:“看着是实诚人,大哥眼光不错。” “阿湄带你二叔去喝茶,老赵添俩热菜,咱爷仨喝两盅。”周掌柜吩咐完,又对吴子旭道,“把桌子归置好,晚些上客。” 吴子旭应着去摞椅子,木椅碰撞声里,听着周阿湄拎起那沉甸甸的布袋,脚步轻快地从他身边过。她路过时嘴角勾了勾,裙角扫过门槛,带起阵香风。 他摸着发烫的耳根,心里嘀咕——周二叔竟有功夫?二叔拎布袋的架势,周阿湄那投石准头,都藏着利落劲,不像寻常人家。 “子旭!搬两坛新米酒!”柱子在后厨喊。 “哎来了”吴子旭收拾心思,“管那么多干嘛,干活就得了。” 灯笼点亮时,昏黄的光漫过桌椅。吴子旭正在前堂歇着,就听后堂传来阿湄的雀跃:“爹!您瞧我带啥了!” 周掌柜笑骂:“又买些没用的!” 他抬眼,见阿湄捧着木匣献宝似的递过去,里面松烟墨乌润泛光:“南边老字号的,写字不滞笔,您不是总嫌店里墨磨着费劲?” 周掌柜掂着墨锭,眉峰都舒展了。 阿湄又掏出纸包,里面琥珀色麦芽糖沾着细沙似的粉:“给柱子哥他们分着吃,南边镇子的,不粘牙。” 说着,竟径直走到吴子旭跟前,递过两块:“给。” 桑皮纸糙手,糖块沉甸甸的。吴子旭愣了愣:“小姐客气了……” “拿着!”阿湄把糖塞进他手心,指尖擦过他掌心,凉丝丝的,“新来的沾沾喜气,往后都是自家人。” 她转身往后厨去,裙角扫过桌角,那股香又飘了过来。吴子旭捏着麦芽糖,桑皮纸边角蹭得手心发痒,糖块透着谷物的清甜,心里竟莫名暖了暖。 这聚福楼,好像因这姑娘的归来,突然多了点不一样的活气。 入秋的青溪镇,天刚蒙蒙亮,聚福楼后厨的白雾就漫过门槛。吴子旭抱着最后一捆柴往后厨钻时,咚咚声又响起。老赵厨头正抡着木槌砸陶钵里的粗盐,一边还混着他的咳嗽声。 “这狗娘养的盐块!“老赵骂了句,甩着发红的手腕,手背青筋突突跳。陶钵里的粗盐粒大如沙砾,混着灰黑杂质,还有半粒小石子闪着冷光。 上次有客人嚼到这石子,当场把筷子拍在桌上,周掌柜赔了两坛好酒才息事,老赵蹲在后院抽了半宿旱烟,烟锅子敲得石碾子邦邦响。 吴子旭放下柴捆,蹲在陶钵旁瞅。粗盐遇潮结了块,硬得像小石子,木槌砸下去,碎粒溅得老赵袖口全是,倒像盐在欺负人。他忽然想起现代超市里的精盐,细得能透光,哪用遭这罪? “厨头,要不试试化在水里?“他突然开口,手里已经舀了半碗热水。 老赵瞪他:“胡闹!炒菜倒水?那菜还能吃?“ “不是直接倒。“吴子旭没停手,抓了把粗盐扔进热水,竹筷搅得飞快。盐粒在水里翻着渐渐化了,碗底沉着层黑沙,看得清清楚楚。他找了块洗得发白的旧抹布,蒙在空碗上系紧,“您瞧好了。“ 浑浊的盐水透过棉布往下滴,起初是昏黄的,滴着滴着就清了,像淬了水的月光,在碗底聚成小小的水洼。解开布一看,沙砾石子全被截在布上,蹭得布面发灰。 “这......“老赵凑过来,鼻子都快贴到碗上。 吴子旭没说话,往热锅里扔了把青菜,“滋啦“一声响,抄起滤好的盐水泼进去。水汽腾起时,他手腕一翻,青菜在锅里打着转,裹上了匀净的咸香,比往常撒粗盐时多了股清爽劲。 “尝尝。“吴子旭把菜盛进盘里。 老赵夹了一筷子,嚼到一半猛地瞪圆了眼,嘴里的菜差点喷出来:“没沙子!咸味......咸味刚刚好!“ 正说着,周阿湄拎着竹篮进来,她凑过来看了眼滤布上的沙砾,又尝了口青菜,眼睛弯成月牙:“这法子神了!我娘炒个青菜,得先跟盐斗,回头我学给她听。“她看向吴子旭的眼神亮得很,“你咋啥都能琢磨出花样?前阵子修茅房,现在又折腾盐,真是个会过日子的。“ 吴子旭耳根发烫,刚要谦虚,烧火的狗剩凑过来挠头:“子旭哥,炖肉咋办?倒盐水进去,汤不就稀了?“ “问得好。“吴子旭指着滤布上没化透的盐渣,“刮下来晒一天,就是细盐面。炖肉时撒一把,化得比雪还快,汤里连个渣都没有。“ 他说着刮下盐渣,白花花的细得像面粉。老赵捻起一点尝了尝,突然拍着大腿:“狗剩!明儿把这盐渣拿去晒,专门给炖肉用!“ 自那以后,后厨的“咚咚“声换成了棉布滤水的“滴答“声。吴子旭搅盐水,狗剩举着滤布碗接着,两人配合极好。 滤好的盐水装在细口陶罐里,挂在灶台边,老赵炒菜时伸手就舀,“滋啦“一泼,火候掐得刚刚好;晒好的细盐面收在小陶瓶里,炖肉时撒一撮,汤里都透着匀净的鲜。 周掌柜来后厨时,夹了口糖醋鱼,鱼肉里的咸香润得很,不像以前总有些地方齁得慌。“老赵,今儿这鱼格外入味。“ 老赵得意地指了指盐水罐:“托子旭的福!这滤过的盐水,咸味都平和了。“ 周掌柜看向吴子旭,见他正低头系滤布的绳结,打得又快又紧,额角的汗顺着下巴往下掉。他没多说,只拍了拍吴子旭的肩膀:“往后这手盐活,算你包圆。“ 吴子旭抬头笑了笑,眼里映着灶台的火光。午后的阳光透过小窗,照在滤盐水的棉布上,水珠折射出细碎的光。 他忽然觉得,自己不再是个飘着的外人——从修茅房到做牙刷,再到这粗盐变细盐的门道,这些细碎的改变,正把他和这聚福楼拧成一股绳,越拧越紧。 这大概就是日子吧——不抱怨,不将就,把粗盐磨成细沙,把日子过成带劲的滋味。 ------------ 第8章 风波起迁移忙 青溪镇的庙会,像口沸腾的锅,货郎的拨浪鼓、妇人的讨价还价、孩子的哭闹混在一起,把街道挤得水泄不通。 “子旭哥!快!前堂加三张桌!“柱子的吆喝声撞在后厨的油布上,带着股子急切的气。 吴子旭穿梭在桌椅间时,听着客人们议论,“哥几个,听说了吗?邻镇的盐铺老板被抓了!“邻桌的客人压低声音,筷子头在桌上敲得笃笃响,“就因私下卖细盐,官差抄家时搜出半缸,听说要判流放呢!“ 吴子旭端着菜盘的手猛地一顿,汤汁差点晃出来。他想起那罐新熬的细盐,白得像雪,此刻却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人手心发慌。 “还有更邪乎的,“另个客人往嘴里塞了口肉,含糊道,“南边米价又涨了,一斗贵了五文!粮铺掌柜说,新米要等下个月,还不一定能运来——怕是要打仗了!“ “打仗“两个字像块冰扔进滚油,满桌的谈笑声戛然而止。吴子旭转身时,正撞见周掌柜从外面回来,脸色比檐角的青瓦还沉,进门就拽着二叔往后堂走,门“吱呀“一声关严。 周阿湄在柜台后拨算盘,珠子打得稀稀拉拉。见吴子旭端着空盘过来,她忽然往他手里塞了个桑皮纸包,里面是两块麦芽糖,还是上次从南边带来的,甜香混着点焦味。 “方才听见客人说打仗,“她声音低得像耳语,辫子梢在算盘上扫来扫去,“我娘去买米,粮铺门口排着长队,都在抢,跟不要钱似的。“ 吴子旭捏着麦芽糖,糖块硬得硌手:“别怕。“他往灶房瞥了眼,老赵厨头正把细盐往瓦罐里装,“细盐咱以后少做,够自己用就行,绝不卖外人;米不够,就多买红薯,掺在饭里,顶饱。“ 周阿湄抬头时,眼里的慌张散了些,像被风吹淡的雾:“你咋总能想出法子?“ “不想法子咋办?“吴子旭笑了笑,把糖纸剥开,往她嘴里塞了块,“难不成坐这儿哭?“ 麦芽糖的甜混着点焦苦在舌尖化开时,前堂忽然闯进来个穿短打的汉子,腰间别着把锈刀,眼睛在店里扫了圈,最后落在吴子旭身上:“听说你们有'新盐'?匀我点,出双倍价。“ 吴子旭心里一紧,脸上却不动声色:“客官说笑了,咱只用盐铺的官盐,哪来的新盐?“ 汉子眯着眼,手指在腰间的刀鞘上蹭了蹭:“别装糊涂,镇上都传遍了,聚福楼的盐比雪还白——是不是怕官府查?“ “砰!“周掌柜不知何时从后堂出来,手里的茶碗重重砸在柜台上,茶水溅了半桌,“我这店做的是正经生意!客官要是吃饭,我让厨子多添两肉;要是来捣乱,别怪我不客气!“ 汉子盯着周掌柜攥紧的拳头,那手上的忽然嗤笑一声,转身撞开门口的竹帘,大步流星地走了,背影透着股子不怀好意的狠劲。 “快!“周掌柜转身就喊,“子旭去粮铺,订十五石米,先付一半钱,让王掌柜务必留着;阿湄去油坊,让伙计把新榨的豆油封坛,全埋地窖里!“ 吴子旭跑出门时,市集的喧嚣已经散了大半。粮铺门口果然排着长队,哭喊声、争吵声混在一起,像群被踩了尾巴的猫。他挤到前面找到王掌柜,把沉甸甸的铜钱往柜台上一放:“十五石米,月底来取。“ 王掌柜盯着铜钱,眼里的光忽明忽暗:“子旭,这节骨眼上,十五石可不是小数目......“ “我知道。“吴子旭按住他的手,“我们家掌柜信你。“ 回聚福楼的路上,暮色已经漫过街角。吴子旭望着天边的晚霞,红得像泼了血,却半点暖意都没有。 后堂的灯亮起来时,吴子旭正帮着搬腌菜坛子往地窖送。周阿湄抱着坛咸菜,脚下趔趄了下,他伸手扶住她,指尖触到她发烫的耳尖。 “听说打仗要征壮丁,“她忽然抬头,眼里的光像风中的烛,“你说......柱子和你会不会被抓走?“ 吴子旭望着地窖深处的黑暗,忽然握紧了她的手腕,力道不轻不重:“不会。“ 地窖口的风灌进来,带着股子土腥气。但吴子旭觉得,只要这聚福楼的灯还亮着,只要身边的人还在,再大的风雨,也总有过去的那天。 秋风卷着沙砾砸在聚福楼门板上,“呜呜“的声响像谁在暗处哭。吴子旭往马车上搬最后一桶豆油时,听见柱子在前街喊:“告示!官府的告示!“ 黄纸告示被风扯得猎猎响,柱子的声音发抖:“瀚北蛮夷......扰我南境......青溪镇......限三日内迁平陵县......逾期滞留者......以通敌论处!“ 最后几个字砸在地上,前堂的空气瞬间冻住。周阿湄望着周掌柜,急切的道:“爹,油坊的铁轴还没拆......“ “拆!“周掌柜的拳头砸在柜台上,茶碗震得跳起来,“子旭带伙计去油坊,铁轴、油缸、细盐全带走!坛坛罐罐不要了!柱子去借马车,就说事后送两斤细盐——现在只有盐能让那些老狐狸动心!“ 吴子旭往油坊跑时,镇口的哭喊声刺得人耳膜疼。官差的鞭子抽在不肯挪窝的老人身上,“啪“的一声脆响,老人抱着树不肯撒手:“我守了一辈子的铺子......“吴子旭别过脸,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这世道,连守着故土都成了罪过。 油坊里,二叔正指挥伙计拆榨油的铁轴,那玩意儿比石头还沉,几个人抬得龇牙咧嘴。“这是吃饭的家伙!“二叔的青筋暴起,“到了县城,有它就能再开油坊!“吴子旭上去搭手,铁轴压得他肩膀发颤,忽然想起初见时二叔肩上那袋黄豆,原来这家人把营生的根本看得比命还重。 后院里,周阿湄正把腌菜坛子往筐里塞,坛口的厚布系得死紧。她额角沾着灰,像只落了尘的雀儿,“你熬的细盐我藏粮车底下了,官差眼尖,瞧见准得抢。“ 吴子旭帮她抬筐时,指尖不小心碰到她的手背,两人都缩了缩手。他看见她耳根有点发红,慌忙转身去搬粮袋,粗麻蹭得手心发烫,心里却像揣了只乱撞的兔子。 日头偏西时,三辆马车终于装满。周掌柜最后看了眼“天下第一鲜“的牌匾,红漆剥落的边角在夕阳下泛着暖光,像老人脸上的皱纹。他抬手摸了摸门板上的铜环,冰凉的触感里还留着往日迎客的温度,终究是咬了咬牙:“走。“ 车队混在逃难的人流里,像条艰难蠕动的蛇。周阿湄掀开轿帘回头望,聚福楼的屋顶在暮色里缩成个小黑点,眼泪突然滑了下来。 “哭啥?“周掌柜递过块粗布帕子,“到了县城,咱把铺子拾掇起来,你子旭哥的细盐、你二叔的豆油,还怕没客人?“ 吴子旭坐在最后一辆车的车辕上,手里攥着根磨得发亮的木棍。难民队伍里不时有人争吵,女人的哭喊声、孩子的啼哭声混在风里。有个抱着孩子的妇人坐在路边哭,孩子饿得啃她的衣角,周阿湄让车夫停下,塞过去两个粗粮饼,妇人对着阿湄磕头:“谢谢好心人。“ 天快亮时,平陵县的城墙终于蹦进眼里。青灰色的城墙像条沉睡的巨龙,城门口挤得水泄不通,没户籍的被拦在城外哭嚎,声音能传到半里外。周掌柜让阿湄递过户籍,又不动声色塞给守城兵卒一小包细盐,那兵卒掂了掂盐包,喉结滚了滚,挥挥手放行了。 城里比镇上更挤。西大街的屋檐下挤满难民,草棚挨着草棚,酸臭味压过了胭脂香。周掌柜的铺子在街尾,两层小楼带着个小后院。 伙计们卸东西的声响惊动了整条街。吴子旭把粮袋搬进地窖时,听见灶房传来“噼啪“的柴火声,老赵厨头正往锅里倒糙米,咕嘟咕嘟的香气漫出来,竟压过了外面的霉味。 “先不挂招牌,“周掌柜靠在门框上,看着忙忙碌碌的众人,眼里终于有了笑意,“做点糙米饭、咸菜卖给难民,换点现钱周转。“ 吴子旭站在二楼窗边,望着城墙上巡逻的兵卒,铠甲在晨光里闪着冷光。楼下,周阿湄正给难民分粥,她的身影在杂乱的人群里来回穿梭。他摸了摸怀里的半块桂花糕,是阿湄在聚福楼给的,虽硬了些,却还带着甜香。 三更的梆子声从街尾传来,“咚——咚——“,清越的声响里,吴子旭拎起斧头往后院走。明天的早饭还等着生火,日子总得过下去,还得过得热热闹闹的。 ------------ 第9章 新楼暖汤抵风霜 红底金字的“聚福楼“木牌刚挂上,周阿湄绣的蓝布幌子就在风里飘起来,针脚歪歪扭扭的“食“字被晨光染得发亮。吴子旭踩着板凳钉最后颗钉子时,听见底下传来抽气声——三个逃难的妇人正扒着门框看,眼睛直勾勾盯着前堂擦得锃亮的方桌,嘴角挂着的哈喇子差点滴到地上。 “糙米饭管够,就着腌菜,五个铜板一碗!“周掌柜的吆喝声刚落,人群就炸了锅。吴子旭跳下来时,正撞见柱子被个抱着孩子的妇人拽住裤腿:“小哥,我用这银钗换两碗饭成不?孩子三天没吃东西了......“ 银钗上的珍珠都发乌了,却还透着点光。吴子旭刚要开口,周阿湄已经端着陶碗挤过来,白花花的糙米饭上堆着咸菜:“吃吧,不要钱。“妇人扑通就跪下了,额头磕得青石板邦邦响。 “阿湄!“周掌柜的声音沉下来,却没真动气。吴子旭看着他转身时往里走的背影,忽然明白——这是默许了。 忙到日头偏西,吴子旭才顾上歇脚。周阿湄端来碗热水,指尖刚碰到碗沿就直摸耳垂:“烫!“ 她用帕子裹着碗底递过来,鬓角的碎发被汗粘在脸上,“我娘给你做了双鞋,说你脚大,纳了三层底。“ 粗布鞋还带着线香的味道,针脚密密的。吴子旭捏着鞋帮往脚上套时,前堂突然闯进个穿皂衣的官差,腰间的铁牌“哐当“撞在桌腿上:“县令有令!加固城墙,每户出一丁,明日辰时到城根集合,违令者按抗旨论处!“ 柱子手里的抹布“啪“地掉了。他脸白得像张纸,攥着吴子旭的胳膊直抖:“子旭哥,我、我搬不动石头......我上次搬油桶闪了腰还没好......“ “我去。“吴子旭把刚上脚的新鞋脱下来,仔细摆在床板上。周掌柜刚要说话,他已经拿起墙角的扁担:“我年轻,扛得住。“ 周阿湄在灶房听得真真的,手里的陶碗差点捏碎。等吴子旭往出走时,她突然从背后塞过来个油纸包,温热的气从纸缝里钻出来:“这是两块粘米糕,干活别太拼。“ 城根下的人比赶集还多。吴子旭被分到搬石头的队伍里,棱角锋利的青石磨得手心发疼,没半个时辰就起了血泡。他咬着牙往独轮车上装时,听见旁边老汉喘得像破风箱——那老汉背都驼成虾米了。 “我帮你。“吴子旭伸手接过那半块青石,入手的重量让他眉头跳了跳。老汉突然抓住他的手腕,掌心的老茧刮得人疼:“你是聚福楼的吧?我婆娘说你家的饭菜好吃,这年头用好料的少了。.“ “啪!“鞭子抽在旁边的空地上,官差的怒喝吓得人一哆嗦:“磨蹭什么!想挨鞭子?“ 吴子旭赶紧低下头,血泡被石块碾破时,疼得他眼冒金星。日头爬到头顶时,他掏出周阿湄给的油纸包,粘米糕已经凉透了,却带着股清润的甜。 傍晚收工时,吴子旭的胳膊都抬不起来。他拖着腿往回走,老远就看见聚福楼的灯笼亮着,周阿湄正扒着门框张望,辫子梢在风里飘动。 “子旭哥!“她蹦下台阶,手里的布巾往他肩上搭,“饿了吧,老赵厨头炖了肉汤,赶紧进屋。“ 灶房的热气扑了满脸。老赵厨头正用铁勺搅着锅里的肉汤,油花在汤面上来回滚动:“小子,快喝!补补力气,明儿还得遭罪呢!“吴子旭接过陶碗时,碗底沉着几块带筋的肉,炖得烂烂的。 夜里躺在偏房的木板床上,吴子旭摸着手上的血泡,疼得钻心。柱子的呼噜声像打雷,隔壁油坊伙计的磨牙声隔着墙都能听见,窗外的梆子声“咚——咚——“敲得人心安。他把周阿湄给的那双新鞋抱在怀里,粗布贴着胸口,暖得像团火。 迷迷糊糊间,他好像又回到了那个摆满糖醋排骨的餐桌,妈妈的声音在耳边响:“多吃点,长身子。“可嘴里的酸甜味刚漫开,就被灶房的肉汤香冲散了——周阿湄正蹲在灶台前添柴,火光映得她的侧脸发红,辫子上还别着朵野蔷薇。 “子旭哥,醒醒,该起了。“ 吴子旭睁开眼,天刚蒙蒙亮。周阿湄举着个油纸包站在床前,眼睛亮得像晨星:“新做的菜饼,可香了还扛饿。“ 他接过饼子时,指尖触到她的手。吴子旭轻轻的握了一下,阿湄的脸一红,看的他心里一突,觉得今天的周阿湄特别美。 中间收工歇着时,吴子旭靠在城墙根啃干饼,耳朵却捕捉到了不远处的嘀咕声。 “新开的西大街聚福楼,估计粮食挺多,都免费给人吃……”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我都看好了后墙矮好翻,三更官差换岗时动手,保准没人撞见。”另一个尖细嗓音的人说道。 吴子旭的饼子卡在喉咙里,差点呛着。西大街的聚福楼?他猛地攥紧拳头,这是全部的营生,怎么能让人偷了去! 他假装挪地方晒太阳,悄悄往那边凑了凑。粗嗓门的声音带着犹豫:“听说那掌柜挺厉害……” “厉害?”第一个说话的嗤笑,“双拳难敌四手!咱带了家伙,进去扛了粮就跑,东边林子一钻,谁找得着?” 吴子旭没再听下去,干饼往怀里一塞,拔腿就往西大街跑。城墙到铺子的路像是被拉长了,他跑得肺都烧起来,老远看见那面蓝布幌子在风里飘,心才稍微落了点。 “掌柜的!出事了!”他一头撞进铺子,带起的风掀动了周阿湄的辩稍。 周掌柜从账台后抬头,见他满头大汗,眉头一紧:“咋了?” “有贼!”吴子旭扶着桌子喘气,“城墙下休息时,偷听到几人商议,说今晚三更要偷咱们后院的粮!从后墙的矮墙翻进来!” 周阿湄手里的汤碗“哐当”磕在灶台上,汤汁溅了一地:“那、那咋办?”她眼圈瞬间红了,那粮是店里的全部。 周掌柜猛地站起,脸色铁青看向吴子旭,“你听见他们有几个人?” “三人!听声音是,不过说不定是四人,说晚上带了家伙来” “二叔!”周掌柜喊了一声,正在里屋的二叔提着铁棍出来。“硬拼肯定吃亏……”周掌柜的目光扫过院子,忽然停在杂物房角落没用完的石灰袋上。 吴子旭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脑子里一闪:“掌柜的!用石灰粉!” “啥?”柱子刚端着水盆进来,一脸懵。 “石灰粉呛人!”吴子旭语速飞快,“装陶罐里,他们一翻墙就砸过去,准保睁不开眼!” 周掌柜眼睛亮了:“好主意!子旭,你来安排!” 吴子旭立刻拉着柱子往杂物房跑,抱出两袋石灰粉。周阿湄已经找来了空陶罐,手指捏着破布塞罐口。 吴子旭往罐里装石灰,“落地站稳就砸,粉迷的快。”他余光瞥见周阿湄的辫子沾了灰,想说让她去休息,话到嘴边却变成,“你力气小,站远点喊人就行,声音越大越好!” 二叔把空油桶堆在后墙根,铁棍往地上一顿:“敢来就别想跑!” 入夜吴子旭蹲在后墙根,手里攥着陶罐。周阿湄就站在他身后半步,呼吸轻轻扫过他的后颈,带着点热乎痒痒的。 “别慌。”他低声说。 “嗯。”周阿湄的声音有点抖,却很清楚。 三更的梆子刚敲过,墙头上“咚”地落下个黑影,紧接着又跳下来两个,其中一个人跳下踉跄着差点摔倒。 “动手!”周掌柜低喝。 吴子旭猛地站起,胳膊抡圆了,陶罐带着风声砸过去!“哐当”一声,石灰粉“腾”地炸开白雾,瞬间裹住三人。 “咳咳!我的眼!”粗嗓门捂着眼睛惨叫,手里的刀“当啷”掉在地上。 周阿湄的喊声紧跟着炸响:“抓贼啊!有人偷粮啦!”声音又尖又亮,在黑夜里传出老远。 一个人想爬墙,被二叔一棍子扫下来,“哎哟”一声摔在油桶上。吴子旭趁机又砸过去一个陶罐,石灰粉弥漫开来,那三人在白雾里瞎扑腾,活像两只被扔进面缸的鸡。 吴子旭冲上去,一把按住一个人的后颈,将人死死摁在地上——刚才听他们吹牛时的怒火,这会儿全化作了力气。 周阿湄跑过来,手里还攥着没扔出去的陶罐,见他摁着人,眼睛亮得像星星:“子旭哥,你好厉害!” 吴子旭抬头,看见她脸上沾了点石灰,像只白胡子小猫,忍不住笑了。周掌柜走过来拍他肩膀:“好小子!这主意太妙了!” 灶房的烟筒冒出了白烟,老赵厨头已经在做早饭。吴子旭望着后院堆得整整齐齐的粮袋,心里踏实多了。 周阿湄递过来块湿布:“擦擦脸,都是灰。”吴子旭接过擦了一下手,看着被押走的三人,笑了。聚福楼的烟火,谁也灭不了。 ------------ 第10章 子旭巧计退蛮兵 平陵县的晨雾还没散尽,就被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撕开。三匹快马从东门疾驰而入,马上的兵卒甲胄染血,脸上带着惊魂未定的仓皇,直奔县衙而去。消息像长了翅膀,半个时辰就传遍了西大街——毗邻的苍兰县昨夜破了,县令的头颅被瀚北蛮子挑在枪尖,悬在城门上示众。 聚福楼前堂顿时没了人声,正喝粥的难民手里的碗“啪”地掉在地上,滚烫的粥洒在脚面上也浑然不觉。“苍兰县……离咱这儿才五十里啊!”有人颤声说,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周掌柜猛地站起身,脸色比纸还白,转身就往后院走:“阿湄,去把地窖的门再锁两道!二叔,把油坊的铁轴搬到前堂,顶住房门!” 吴子旭刚从城墙下回来,听见消息,心沉得像坠了铅。苍兰县他听说过,城墙比平陵县还厚实些,竟一夜就破了?他望着城墙上飘动的“平陵卫”旗帜,忽然觉得那旗帜在风里摇摇晃晃,像是随时会被吹倒。 没过多久,县衙的锣声就响了,比往日急了数倍,官差沿街大喊:“瀚北蛮子距城十里!各家各户男子速到城墙集合!带家伙!带家伙!” 更令人心头一震的是,县衙方向传来一阵整齐的脚步声——县令王敬之亲自披了件半旧的铠甲,手持长剑,率领着一千兵丁往城墙进发。王县令平日里虽不苟言笑,却从不多征赋税,此刻他站在队伍最前,鬓角的白发在晨光里格外显眼,腰杆却挺得笔直,倒比年轻兵卒更显沉稳。 “诸位乡亲,”王敬之的声音透过城墙传遍四野,“平陵是咱的家,家在人在,家破人亡!今日我王敬之与城共存亡,愿随我死守者,跟我来!” 城楼上顿时爆发出一阵呐喊,百姓们像是被这股正气点燃,纷纷抄起家伙,跟着兵丁往垛口奔去。 吴子旭和柱子也加入了队伍,扛着沉重的滚木,一步一步往城楼上挪。刚登上城楼,就见王敬之正站在箭楼旁,目光如炬地望着城楼下,身边的亲兵举着他的令旗,随时待命。 “放箭!”王敬之一声令下,城楼上的箭雨“咻咻”地射向敌阵。远处,黑压压的瀚北蛮子已到城外,粗略一看,有五六千人,手里的刀枪在阳光下闪着冷光,像一片移动的荆棘丛。 箭雨落下,敌阵倒下一片,却很快被后面的人填满。蛮子兵像疯了似的往前冲,趟过护城河,离城墙越来越近。 “滚木!雷石!往下扔!”王敬之的声音沉稳有力,丝毫不见慌乱。 吴子旭抱起块大石头,和众人一起喊着号子往下推。石头砸在人群里,顿时溅起一片血花,可蛮子兵像是不怕死,踩着同伴的尸体继续往前冲。 “他们增兵了!”有人尖叫。 吴子旭往远处一看,心凉了半截——又有黑压压的一片人涌过来,人上一万无边无沿,把城外都堵死了。 城楼上的人顿时慌了,箭也乱了章法,有几个兵卒吓得腿肚子发软,差点从城楼上掉下去。 “稳住!”王敬之拔剑出鞘,剑刃在晨光里映出寒光,“城破之后,父母妻儿皆无活路!拼了!” 蛮子兵已冲到城墙下,开始架设云梯。 “咻——咻咻——” 尖锐的破空声铺天盖地而来,蛮子兵一轮的箭雨如黑云压境般泼洒向城楼。箭矢穿透空气的锐鸣刺得人耳膜生疼,紧接着便是一连串沉闷的撞击声与凄厉的惨叫。 城楼上的百姓与士兵来不及躲闪,纷纷中箭。有的被射穿肩胛,惨叫着滚倒在垛口边;有的被射中咽喉,鲜血喷涌而出,连哼都没哼一声便直挺挺栽下城楼,从丈高的城墙上坠落,“砰”地一声砸在城下的石板上,再无声息。 幸存的人们缩在垛口后,望着城下密密麻麻的蛮子兵,脸色惨白。那些蛮子兵见一轮箭雨奏效,嗷嗷叫着又往前推进了数步,云梯被重新竖起,铁钩“哐当”一声搭上城墙,攻势比先前更猛了几分。 “顶住!都给我顶住!”城楼上传来王敬之嘶哑的吼声,他挥刀劈落一支射向自己的箭矢,刀刃与箭杆碰撞出火星,“弓箭反击!滚石往下砸!” 士兵们强压着恐惧,挣扎着探身射箭,城楼上的滚石、擂木如雨点般砸向城下。但蛮子兵的箭雨实在太密,刚有士兵探出头,便被箭矢洞穿身体,惨叫声此起彼伏,城楼上的血腥味越来越浓,连风都带着股铁锈般的腥气。 城下的蛮子兵踩着同伴的尸体往前冲,脸上涂着狰狞的油彩,眼里闪烁着贪婪与凶残的光。他们知道,只要攻破这道城楼,城里的金银财帛、粮食女人便都是他们的了。 城楼上下,一边是疯狂的进攻,一边是绝望的抵抗。中箭坠落的身影不断从城楼上闪过,像断线的风筝,砸在地上的闷响一声声敲在幸存者的心上,也敲碎了他们仅存的侥幸。 蛮子兵的吼叫声越来越近,云梯上已经有戴着皮帽的脑袋探出了城墙垛口。吴子旭手里握着刀,眼里血丝密布——这场仗,已是生死存亡之际。 “拿刀砍!”二叔的铁枪舞得虎虎生风,枪头一扫,就把一个刚爬上城头的蛮子挑了下去。吴子旭也红了眼,挥舞着刀,砍向扒着城墙垛口的蛮子手。刀砍在骨头上,发出“咔嚓”的脆响,震得他胳膊发麻。 可蛮子太多了,砍下去一个,又爬上来两个,城楼上的人渐渐体力不支,惨叫声此起彼伏。吴子旭瞥见城墙内侧堆着的油桶,忽然心头一动,冲旁边的兵卒喊:“快!把那几口行军锅架起来!多架几口!” 兵卒愣了愣,虽不明白他要做什么,却还是依言搬来三口铁锅,支在城楼的火塘上。吴子旭指挥着众人把油桶搬过来,撬开桶盖,将豆油倒进锅里,又往火塘里添了大把干柴,火苗“腾”地窜起来,舔着锅底。 王敬之在箭楼旁看得清楚,见吴子旭有条不紊地指挥架锅、添柴、倒油,眼里闪过一丝赞许。这后生年纪轻轻,临危不乱,倒是个有急智的。 很快,锅里的油开始冒烟,泛起细密的油花,甚至有了些微的火苗。吴子旭抄起旁边的铁勺,舀起一勺滚烫的热油,对着一架正爬满蛮子的云梯狠狠泼了下去! “滋啦——”热油溅在蛮子身上,顿时烫起一片燎泡,有人疼得松手掉了下去,有人抓着云梯惨叫,身上的皮袍沾了热油,竟真的燃起了小火。后面的蛮子被烫得连连后退,云梯上顿时乱作一团。 “好!”王敬之忍不住赞了一声,对亲兵道,“传令下去,都学这后生的法子,架锅熬油,给我狠狠泼!” 城楼上顿时忙成一片,有人添柴,有人舀油,滚烫的豆油一勺接一勺泼下去,城墙下满是蛮子的惨叫声。那些刚架起的云梯,沾了热油后又被城上掉落的火星引燃,烧得噼啪作响,爬在上面的蛮子要么被烧死,要么摔下去断了腿。 可蛮子兵实在太多了,前面的被烫退,后面的依旧往前涌,甚至有人举着盾牌护住头顶,硬往云梯上爬。吴子旭正舀油的手一顿,瞥见城墙角落堆着的几个粪桶——是守城兵卒平日里如厕用的,散发着熏人的臭味。 他想也没想,抱起一个粪桶就往云梯最密集的地方泼去!腥臭的粪水混着秽物劈头盖脸浇了蛮子一身,有人被泼了满脸,恶心得直吐,抓着云梯的手一松就掉了下去;有人被秽物溅了眼睛,疼得嗷嗷叫,哪里还顾得上爬城。 王敬之在箭楼见了,先是一愣,随即嘴角勾起一抹笑意。这法子虽糙,却管用得很!他朗声喊道:“不拘法子!只要能退敌,赏银十两!” 城楼上的人像是得了启发,有样学样,粪桶、灰桶、滚油一起往下招呼,城墙下又臭又烫又呛,蛮子兵的阵型渐渐乱了。 第一波冲击终于被打退,蛮子兵暂时后退了些,在城下重新集结,黑压压的人群像乌云似的,压得人喘不过气。城楼上的人终于能喘口气,却没人敢放松——谁都知道,这只是暂时的,更猛烈的第二波冲击很快就会到来。 吴子旭靠在城垛上喘气,胸口像被大石压着,每吸一口气都带着血腥味和油烟味。王敬之走了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后生,好样的!刚才那两招,够狠,够管用。” 吴子旭有些不好意思,擦了擦脸上的灰:“大人过奖,只是急中生智罢了。” “乱世之中,能保家护院的智,就是好智。”王敬之望着城下重新集结的敌阵,眼神凝重,“歇口气,准备迎敌吧。他们来了。” 吴子旭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城下的蛮子兵又开始往前移动,这一次,他们的阵形更密,云梯更多,显然是要做殊死一搏。 ------------ 第11章 巧计守东门 第一波冲击的余烟还未散尽,城下的瀚北蛮子已换了战法。他们不再执着于云梯爬城,而是黑压压地退到一箭之地外,让出一条通路。紧接着,一阵沉闷的轱辘声传来,十几根裹着铁皮的粗壮木桩被推着往前挪——那是蛮子的撞城锤,每根都有丈余长,顶端包着锋利的铁头,由数十个蛮子扛着、推着,目标直指平陵县的东门。 “不好!他们要撞城门!”城楼上有人惊呼。 王敬之脸色骤变,东门是平陵县最薄弱的一处城门,虽用铁皮加固过,却未必经得住这般冲撞。他厉声喝道:“快!调一半人手去城门楼!务必守住!” 城楼上顿时一阵骚动,吴子旭和二叔、柱子也跟着人流往东门城楼赶。刚跑到门楼内侧,就听见“咚”的一声巨响,震得整个城楼都在晃,门板上的铁环“哐当”作响,像是随时会崩开。 “顶住!给我顶住!”守城门的校尉嘶吼着,指挥兵卒往门后堆石头、塞木杠,可每一次撞击传来,门板就往里凹进一分,缝隙越来越大。 吴子旭看着门板上渐渐裂开的缝,心提到了嗓子眼。这城门一旦被撞开,蛮子兵蜂拥而入,城楼上的抵抗就成了空谈。他急得直转圈,目光扫过墙角堆着的石灰袋。 “有了!”吴子旭忽然喊道,“二叔,帮我搭把手!” 他扛起两袋石灰,招呼柱子去点拎点水来。他往城门楼的箭窗跑。箭窗窄小,正好能容一人往外泼洒东西。此时撞城锤正被蛮子兵往后拖,准备再次撞击,十几个扛木桩的蛮子聚在门楼下,骂骂咧咧地喘着气。 “就是现在!”吴子旭解开石灰袋,对着箭窗外的人群狠狠泼了下去! 白花花的石灰粉像阵白雾,劈头盖脸罩住了门楼下的蛮子。“咳咳!什么东西!”有人顿时捂住眼睛,惨叫起来。柱子也不含糊,拎起水桶就往下浇,水混着石灰,瞬间变成了滚烫的石灰水,溅在蛮子身上,疼得他们满地打滚。 “好!”城楼内侧的兵卒见状,纷纷叫好。 王敬之也赶了过来,见吴子旭用石灰水阻敌,赞许地点点头:“后生,干得漂亮!再来!” 吴子旭抹了把汗,又扛起一袋石灰。撞城锤再次被推过来,可门楼下的蛮子被石灰水呛得七倒八歪,没人敢靠近,几个硬着头皮往前冲的,刚到门边就被石灰水泼了满脸,疼得嗷嗷叫,撞城锤顿时卡在半路,进退不得。 “咚!”又是一声撞击,却比刚才轻了许多——显然是蛮子兵乱了阵脚,力道没使匀。门板上的裂缝虽还在扩大,却没刚才那般吓人了。 “再加把劲!”吴子旭喊着,和柱子轮流泼石灰、浇水。门楼下的蛮子被折腾得没了脾气,骂骂咧咧地往后退,连撞城锤都扔在了原地。 “好法子!”王敬之站在一旁看得清楚,当即对身边亲兵喝道,“快!去库房多搬些石灰和水来,都学着这么做!” 亲兵领命而去,很快,更多的石灰和水桶被搬了上来。城楼上的士兵们有样学样,石灰水、干石灰交替着往城下泼洒,门外的蛮子兵被呛得睁不开眼,撞城锤的撞击节奏顿时乱了。 王敬之看着城下混乱的景象,嘴角露出一丝赞许的笑意,扬声道:“都给我瞄准了泼!让这些蛮子知道咱平陵县的厉害!” 城楼上的士气越发高涨,石灰粉在城门前弥漫成一片白雾,蛮子兵的撞击渐渐弱了下去,最后竟真的停了。透过缝隙望去,他们正捂着眼睛往后撤,显然是吃够了石灰的苦头。 吴子旭瘫坐在地上,长长舒了口气。刚才情急之下顺手用了身边的石灰和士兵的饮用水,竟真的起了大作用。 王敬之走过来,递给他一块干净的布:“擦一擦吧,脸上都是灰。你这脑子转得真快,今日多亏了你。” 吴子旭接过布擦了擦脸,嘿嘿一笑:“也是碰巧,刚好有这些东西。” 夕阳的光透过城楼的窗棂照进来,落在满地的石灰粉和空水囊上,映出一片斑驳的白。门外的蛮子兵暂时退了,但谁都知道,这只是喘息,更艰难的还在后面。吴子旭攥紧了手里的布,心里暗下决心,不管用什么法子,都得守住这城门。 可喘息不过片刻,远处的蛮子兵又开始鼓噪,显然是在催促重新攻城。吴子旭看着空荡荡的石灰袋和水桶,心里凉了半截——石灰和水都快用完了。 “咚!”更猛烈的撞击传来,门板“咔嚓”一声,竟被撞出个拳头大的洞!一只蛮子的手从洞里伸进来,胡乱抓挠着。 “我来!”二叔举着铁枪,对着那只手狠狠一戳,洞里传来一声惨叫,手缩了回去。 但这洞一出现,就像给蛮子兵指了方向,撞城锤的撞击越发密集,洞口越来越大,很快能容一人侧身而入。 “拿枪捅!别让他们进来!”校尉嘶吼着,兵卒们举着长枪往洞里戳,可外面的蛮子也用刀砍枪杆,双方在洞口展开了拉锯。 确实,豆油属于植物油,燃点较高,直接用火把引燃没那么容易,这段可以调整得更符合实际些,既保留火攻的巧思,又让过程更合理—— 可喘息不过片刻,远处的蛮子兵又开始鼓噪,撞城锤的撞击声再次密集起来。门板上那个拳头大的洞已被撞成碗口宽,一只蛮子的手刚伸进来,就被二叔的铁枪狠狠戳了回去,惨叫声顺着洞口飘进来。 “这样不是办法!”吴子旭盯着洞口,目光扫过门后堆着的油桶——那是之前商户捐来的豆油,本想留着守城时应急食用。他忽然想起聚福楼后厨炼油时,油星溅到灶火上会“噼啪”燃烧,连忙冲柱子喊:“快!把油桶搬过来,再找些破布!” 柱子懵着递过一摞破布,吴子旭抓过几把塞进怀里,又让二叔帮忙把油桶滚到洞口旁。“拿刀来!”他接过兵卒递来的短刀,在油桶底部划开个小口子,金黄的豆油顺着缝隙慢慢渗到地面,又从洞口往外淌。 “得让油着得快些!”吴子旭急中生智,掏出怀里的破布塞进洞口,让布吸足豆油,又对城楼上喊:“谁有火折子?再找点干柴!” 兵卒们连忙递来火折子和几捆干燥的茅草,吴子旭把茅草堆在洞口外沿,又将吸满油的破布拽出半截搭在茅草上。“都退后!”他喊了一声,擦亮火折子半截茅草。 干燥的茅草先“噼啪”燃起,火苗舔着吸油的破布,起初只是冒烟,过了片刻,浸透豆油的布终于被引燃,火苗顺着油迹往外窜,很快连成一片火墙。“轰”的一声,顺着地面流淌的豆油被火苗引着,虽然没到汽油那样暴燃的程度,却在门楼下形成一片持续燃烧的火带,热浪顺着洞口涌进来,把蛮子兵的惨叫和咒骂隔在门外。 “加柴!别让火灭了!”吴子旭喊着,又让兵卒往火里添了些豆油桶碎片。火焰越烧越旺,门楼下的撞城锤被烤得发烫,蛮子兵再也不敢靠近,撞城声渐渐停了。 城楼上爆发出欢呼时,吴子旭正蹲在地上咳嗽——刚才离火太近,被浓烟呛得喉咙发疼。二叔拍着他的背笑:“你小子,这招比直接泼油靠谱多了!” 王敬之走过来,蹲在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吴子旭是吧?今日若不是你,这东门怕是守不住了。”他望向远处渐渐退去的蛮子兵,眼神复杂,“只是……他们不会善罢甘休。” 吴子旭啃着干粮,望着门板上那个被烧焦的洞口,心里明白,这只是暂时的胜利。蛮子兵有一万人,而平陵县的兵卒加百姓,能战的不过数千,耗下去,终究是难敌。 可他看了看身边互相搀扶的兵卒,看了看正帮着修补门板的柱子,又看了看远处依旧挺立的王敬之,忽然觉得,哪怕只有一丝希望,也得守下去。 夕阳西下,将城楼染成一片血红。城楼下的蛮子兵暂时退去了,却在远处扎下营寨,黑压压的一片,像头蛰伏的巨兽,随时会再次扑上来。 吴子旭靠在箭窗旁,望着天边的晚霞,忽然想起青溪镇的聚福楼,想起那时的桂花酒,想起周阿湄递给他的桂花糕。他掏出怀里那块早已变硬的糕,放在嘴边咬了一口,竟还带着点甜。 只要人还在,希望就还在。他握紧了手里的刀,心里默念着。 今夜,注定无眠。 ------------ 第12章 血战城门护家国 残阳如血,将平陵县的城墙染得一片猩红。城下的瀚北蛮子已收了兵,却在一箭之地外扎下了营寨,篝火燃起的光点密密麻麻,像落在地上的星子,透着股狰狞的杀意。 城楼上的人终于能松口气,却没人敢懈怠。兵卒们互相搀扶着清理战场,伤员的**、兵器碰撞的脆响、远处隐约的蛮语咒骂,混在晚风里,听得人心头发沉。 吴子旭靠在箭窗上,望着远处的营寨,嘴里还嚼着那块发硬的桂花糕。甜意早已散尽,只剩下粗糙的渣子。 “子旭哥,喝口水。”柱子递过来一个水囊,自己先灌了一大口,“刚才真是吓死我了,那城门洞要是再大些……”他没再说下去,打了个寒颤。 吴子旭接过水囊,喝了两口,喉咙里的干涩稍缓。他看向门板上那个被烧焦的洞口,此刻已用石块和泥土堵住,外面还钉了层铁皮,可谁都知道,这不过是权宜之计。 “王大人呢?”他问。 “在前面清点人数呢,”柱子往城楼东侧努努嘴,“听说伤了不少人,光是抬下去的就有几十号。” 吴子旭站起身,想去看看周掌柜和二叔,刚走两步,就见王敬之走了过来,身后跟着个亲兵,正捧着一卷地图。老县令的铠甲上沾着血污,鬓角的白发被汗水打湿,贴在额头上,却依旧面容坚毅。 “吴子旭。”王敬之喊住他,声音有些沙哑。 “大人。”吴子旭停下脚步。 “你过来看看,”王敬之展开地图,指着上面的标记,“这是东门的图,门板虽厚,却经不起连夜撞击。蛮子今夜若再用撞城锤,怕是撑不过三更。” 吴子旭凑过去,见地图上用朱砂标着城门的结构,门轴和门闩的位置都画得清清楚楚。 “那……咋办?”柱子在旁边忍不住问。 王敬之叹了口气:“能调的人手都调来了,兵卒加百姓,满打满算不足三千,还得守其他三门。东门这边,能再凑出五百人就不错了。” 吴子旭看着地图,忽然指着城门内侧的位置:“大人,这儿是不是能再堆些东西?比如巨石、铁锭,越沉越好,就算门板被撞开,也能挡住一时。” “早想到了,”王敬之摇头,“可城库里的巨石不多,铁锭更是稀罕物,刚才塞门用的木杠都快耗尽了。” 正说着,二叔从下面跑上来,手里拎着个空油桶:“子旭,掌柜的让我来问问,你今晚回不回铺子歇脚?阿湄煮了热汤,说给你留着。” 吴子旭心里一动,刚想应下,就听见城下传来一阵号角声,绵长而凄厉,显然是蛮子在调兵。他探头往下看,见远处的营寨里人影晃动,篝火的光线下,似乎又有撞城锤被推了出来。 “他们要连夜攻城!”城楼上顿时响起惊呼。 王敬之脸色一凛,猛地合上地图:“传令下去,东门所有能动的人,全部到门楼集合!拿家伙!” 吴子旭一把抓住二叔的胳膊:“二叔,你回去告诉掌柜的,我今晚守在这儿,让他和阿湄姑娘锁好门窗,别出来。” “你……”二叔还想说什么,见他眼神坚定,终究是点了点头,“自己当心!” 柱子也跟着攥紧了手里的菜刀:“子旭哥,我跟你一起守!” 夜色越来越浓,城楼上点起了火把,昏黄的光线下,每个人的脸都透着股决绝。吴子旭和兵卒们一起往门后堆杂物,破桌子、断木杠、甚至还有百姓们捐出来的粮袋,能塞的都往门后塞。 “咚!”撞城锤的撞击再次传来,比白日里更猛,门板上的铁皮被撞得凹陷下去,新补的洞口又裂开了些。 “石灰!快撒石灰!”吴子旭喊道,却发现城楼上的石灰早已用尽,只剩下几个空袋子。 “水!还有水吗?”有人喊。 回应的只有沉默——白日里泼石灰水用掉了太多饮用水,剩下的得留给伤员。 撞击声越来越密,门板的裂缝越来越大,已经能看见外面蛮子兵狰狞的脸。有个蛮子举着刀,从裂缝里往里捅,划伤了一个兵卒的胳膊,疼得他惨叫起来。 “拿枪捅回去!”校尉嘶吼着,却挡不住越来越多的刀从裂缝里伸进来。 吴子旭急得满头大汗,忽然瞥见角落里堆着的几捆干柴——那是白日里烧火熬油剩下的。他眼睛一亮,冲柱子喊:“快!把干柴往门缝里塞!” 柱子虽不明白,却还是依言抱起干柴往裂缝里塞。吴子旭接过兵卒递来的火把,点燃了柴捆。火焰顺着门缝往外窜,外面传来一阵惨叫,伸进来的刀顿时缩了回去。 “好样的!”王敬之赞道,“都学着点!往门缝里塞柴!” 城楼上顿时忙碌起来,干柴被不断塞进裂缝,火焰越烧越旺,门板被烤得发烫,连带着门楼里都热了起来。蛮子兵的撞击稍缓,显然是被火逼退了。 可柴捆终究有限,烧了半个时辰就见了底。门板上的裂缝已扩大到能容一人侧身,有蛮子兵举着盾牌,想从缝里挤进来,被吴子旭一刀砍在盾牌上,震得他胳膊发麻。 “他们要进来了!”有人绝望地喊。 吴子旭望着门后的人群,有兵卒,有百姓,有白发苍苍的老人,也有像柱子这样的少年,每个人眼里都透着恐惧,却没人后退。 “都给我听着!”吴子旭忽然喊道,声音不大,却盖过了撞击声,“这门后就是咱的家!老少爷们儿咱要是退了,他们就没命了!” 这话像团火,点燃了众人的血性。“对!不能退!”“拼了!”呐喊声此起彼伏,连受伤的兵卒都挣扎着站起来,想往门后冲。 “咚!”又是一声巨响,门板终于被撞开了一道口子,足够两人并排挤进来。领头的蛮子举着刀,嘶吼着冲了进来。 “杀!”吴子旭举着刀迎了上去,与那蛮子战在一处。他的刀法不如蛮子娴熟,却胜在灵活,借着门后的杂物躲闪,瞅准机会一刀砍在蛮子的腿上,疼得他惨叫着倒下。 柱子也跟着扑上来,用菜刀劈向另一个蛮子,却被对方一脚踹倒。吴子旭连忙回身相救,却被第三个蛮子缠住,眼看柱子就要被砍中,忽然一支箭从斜刺里射来,正中那蛮子的咽喉。 吴子旭抬头一看,见王敬之正举着弓,脸色冷峻。“守住口子!”老县令喝道,又一箭射倒一个想冲进来的蛮子。 城楼上的人像是被注入了强心剂,纷纷往前冲,与挤进门楼的蛮子混战在一起。刀枪碰撞声、惨叫声、呐喊声混在一起,在夜色里格外惨烈。 吴子旭杀得浑身是血,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蛮子的。他的胳膊被砍了一刀,疼得钻心,却顾不上包扎,只是机械地挥舞着刀。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守住这道门,守住聚福楼,守住那些等着他回去的人。 不知杀了多久,门外的蛮子兵忽然退了,只剩下满地的尸体和**的伤员。城楼上的人瘫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却没人敢放松——谁都知道,这只是又一次喘息。 吴子旭靠在门后的木杠上,望着被撞开的口子,忽然觉得眼皮越来越沉。他想起自己父母的笑脸和阿湄那含羞的眼。 “子旭哥,你流血了!”柱子惊呼着扑过来,想给他包扎伤口。 吴子旭笑了笑,刚想说“没事”,眼前一黑,就晕了过去。倒下的瞬间,他仿佛看见周阿湄站在聚福楼门口,手里捧着一碗热汤,正对着他笑。 火把的光在他眼前晃动。 ------------ 第13章 屠刀斩援军至 当吴子旭醒来时,正躺在城墙上的一个角落。周阿湄守在一旁,见他睁眼,眼圈一红,忙伸手扶住他,声音带着哭腔:“子旭哥,你可算醒了!感觉怎么样?” 吴子旭睁开眼,视线还有些模糊,他眨了眨眼,看清眼前人是周阿湄,喉间动了动,哑声说:“阿湄,你来了。” “柱子哥说你受伤了,我心里急得慌,就赶紧寻来了。”周阿湄用袖子抹了把泪,目光落在他的左臂上——那里缠着粗布绷带,渗开的血迹已变成暗沉的褐色。 吴子旭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自己的胳膊,抬手碰了碰绷带,只觉一阵钝痛,却还是强撑着扯出个浅笑:“没事,小伤,不妨事。” “还说没事!”周阿湄嗔怪道,伸手想碰又怕弄疼他,只好缩回手,“城门口那么乱,你逞什么强?方才柱子哥说你拼了命的撕杀,被蛮子的刀砍伤了胳膊,流了好多血……” 她越说越急,眼泪又掉了下来。吴子旭看着她泛红的眼眶,心里一暖,低声道:“别哭,阿湄。你看,这不还好好的?”他试着动了动胳膊,虽疼却还能动弹,“等这仗打完了,就没事了。” 一缕晨光爬上城墙,照亮城外的景象,他们睁大了眼极目远眺,瀚北蛮子竟退了,退到五百米外的空地上,正忙着扎营,黑旗在晨风中猎猎作响。 “他们……退了?”柱子揉着通红的眼睛,声音发哑,肚子却不合时宜地“咕噜”叫了起来。 “子旭!柱子!快趁热吃!”二叔嗓门洪亮,手里提着个大陶罐和食盒,踏上城墙,罐子里飘来肉香。 周阿湄快步上前,打开食盒,里面是用油纸包着的酱肉,还有几个白面馒头,最底下一层竟卧着俩油亮亮的卤鸡腿。“爹说你们杀了半宿,得补补力气,让老赵厨头杀了两只老母鸡,炖了锅鸡汤,还卤了些肉。” 她拿出个粗瓷碗,从二叔手里的陶罐舀出满满一碗鸡汤,金黄的油花浮在上面,还飘着几块鸡肉。“快喝,烫着呢。” 吴子旭接过碗,暖意顺着指尖传到心里,喝了一大口,鲜美的鸡汤滑入喉咙,浑身的疲惫仿佛都去了大半。柱子早已抓起个鸡腿啃得满嘴流油,含糊不清地说:“还是小姐想得周到,这鸡腿真香!” 二叔也给自己倒了碗汤,喝了一口道:“掌柜的让我在这儿守着,他和油坊的伙计在铺子门口搭了个棚子,给伤兵熬汤呢。子旭,你这胳膊得好好治,我带了金疮药,等会儿让阿湄给你换换。” 正说着,远处的蛮子营寨忽然响起一阵凄厉的号角,“呜——呜——”的声音穿透晨雾,听得人心头发麻。吴子旭抬头望去,只见蛮子兵的阵列动了,黑压压的人群往前挪动,最前面的却不是披甲的蛮兵,而是一群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人——是难民! “那是……苍兰县的人?”有兵卒惊呼,手里还攥着刚分到的酱肉。 吴子旭也认出来了,那些难民的穿着打扮,与苍兰县破城前逃来的人一模一样。他们被蛮子兵用刀枪逼着,踉踉跄跄地往护城河这边走,嘴里发出绝望的哭嚎。 “王敬之!”一个粗嘎的声音传来,是蛮子的头领在用生硬的汉话喊话,“看见这些人了吗?都是苍兰县的余孽!你若打开城门投降,献上粮草和金银,这些人就留着性命!不然——” 他猛地挥了挥手,身后的蛮兵当即用刀背抽打难民,逼着他们往河边挤。护城河虽不宽,却也有丈余,难民们被逼到岸边,前有深水,后有刀枪,哭得撕心裂肺。 城楼上顿时一片死寂,兵卒和百姓们手里的吃食都忘了嚼。那些难民里,有老人,有孩子,还有抱着婴儿的妇人,谁看了都心头淌血。 “大人……”有兵卒哽咽着开口,手里的吃食掉在地上。 吴子旭看着城下的惨状,手里的鸡汤还冒着热气,心里却像被冰碴扎着。他放下碗,眼里冒出了火。 周阿湄紧紧攥着手,刚才还觉得香的卤味,此刻却咽不下喉。 “王敬之!你不投降?”蛮子头领又喊,声音里带着戏谑,“那我就先杀一百个!看你降不降!” 话音刚落,就有蛮兵举起刀,对着前排的难民砍了下去!惨叫声此起彼伏,鲜血染红了护城河边的土地。 “住手!”城楼上有人嘶吼,几欲冲下去拼命,却被身边的人死死拉住。 王敬之的脸涨得通红,额头上的青筋突突直跳,他刚啃了半块酱肉,此刻却猛地将剩下的扔在地上,拔出长剑就要往城下冲:“我杀了你们这群畜生!” “大人!”吴子旭一把拉住他,力气大得惊人,“不可!您这一冲,正中他们下怀!” “放开我!”王敬之双目赤红,“那都是活生生的人!我岂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被杀?” “您冲下去能救几人?”吴子旭的声音冷静得可怕,“蛮子就是要逼您冲动!您若有个三长两短,这城谁来守?城内的百姓怎么办?” 他指着城下:“您看,他们在数着您的反应!您越是激动,他们越得意!” 王敬之猛地顿住,顺着吴子旭指的方向望去,果然见蛮子头领正望着城楼,嘴角挂着狞笑。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怒火,长剑“哐当”一声插回鞘中。 “让他们杀……”他的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每个字都带着血,“记着这笔血债,等会儿加倍还给他们!” 城楼上的人都红了眼,手里的刀枪握得更紧。护城河边的屠杀还在继续,一刀接着一刀,惨叫声渐渐稀疏下去,到最后,竟有五百多具尸体倒在河边,河水被染得通红。周阿湄咬着唇,死死盯着城下,眼里的泪止不住的流。 蛮子头领见城楼上毫无动静,终于不耐烦了,又吹起了号角。这一次,蛮兵们架起云梯,推着撞城锤,开始了第三轮猛攻。 “放箭!”王敬之嘶吼着,声音里带着无尽的悲愤。 箭雨如蝗,滚木雷石接连落下。吴子旭啃了口馒头,把最后一块鸡肉塞进嘴里,抹了把嘴,举着刀就往城头冲。二叔也抄起铁枪,跟在他身后,嘴里骂道:“狗娘养的蛮子,老子今日非劈了你们不可!” 战斗持续了一个时辰,就在城楼上的人渐渐力竭时,远处忽然传来一阵震天的嘶吼声! “是援军!”有人指着北方的官道,声音发颤。 吴子旭抬头望去,远处烟尘滚滚,一支铁甲军队疾驰而来,军旗上‘威远’二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为首的将领身披亮甲,正是威远将军亲率的援军,身后跟着三万精兵,甲胄鲜明,气势如虹! “援军来了!”城楼上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 城下的蛮子兵见状溃散而逃。王敬之站在城头,望着远处追杀蛮兵的援军,忽然双腿一软,坐倒在地,老泪纵横。 吴子旭靠在城垛上,刚接过周阿湄递来的水囊,指尖刚触到微凉的囊身,眼前忽然一黑——半宿厮杀的疲惫、强压怒火的紧绷、还有胳膊上伤口的隐痛,此刻全涌了上来。他晃了晃,没等周阿湄反应过来,已经直挺挺向后倒去。 “子旭!”周阿湄惊呼着扑过去,却只扶住他的胳膊,还是二叔眼疾手快,一把捞住他的后背,才没让他摔在石地上。 “这小子是撑不住了。”二叔探了探他的鼻息,松了口气,“没事,就是脱力了。” 城楼上的兵卒七手八脚围过来,小心翼翼地把吴子旭抬起来。周阿湄赶紧收拾起食盒,紧紧跟在旁边,手指不住绞着衣角,眼圈红红的。 “往聚福楼送!”王敬之抹了把脸,声音还有些发颤,“让你们店的厨头炖点好的,给这小子补补!” 晨光里,一群人簇拥着担架往城下走,周阿湄时不时伸手掖紧吴子旭敞开的衣襟。护城河的血水还在流,但城头上的风,好像已经带上了点松快的暖意。 ------------ 第14章 炊暖情长 两日后,吴子旭在聚福楼的客房醒来时,窗外的阳光正好落在床沿,暖融融的。周阿湄正坐在床边的小凳上,手里撰着手帕,见他睁眼,立刻笑起来:“你可算醒了!这二天烧得迷迷糊糊,可把人急坏了。” 她端起旁边桌子上的白瓷碗,碗里是炖得浓白的鸡汤,飘着几粒红枣,香气顺着鼻尖钻进来。周阿湄舀起一勺,吹了吹才递到他嘴边:“快趁热喝点,补补身子。你那天在城楼上晕过去,可把我吓坏了,特意让后厨给你炖了这锅汤。” 吴子旭眨了眨眼,抬手想撑着坐起来,却发现左臂缠着厚厚的纱布,末端还系着个小巧的蝴蝶结,针脚细密,一看就是姑娘家的手艺。“这是……” 周阿湄抿嘴笑,“你手上的伤口发炎,我给你包扎的,这样能让你心情好些了吧。”她把汤碗递得更近了些,“快喝吧,凉了就不好喝了。” 鸡汤温润,带着淡淡的甜味,吴子旭喝了小半碗,身上渐渐有了力气。他看着手上的蝴蝶结,忽然想起那天在城楼被刀砍伤时,周阿湄焦急的模样,心里暖烘烘的。 喝过鸡汤,暖意从胃里慢慢散开,驱散了些许伤痛带来的寒意。周阿湄细心地为他掖好被角,轻声道:“你再躺会儿养养精神,等下午缓过来了,再出去走动走动。” 吴子旭望着她近在咫尺的脸,额前的碎发被风拂得微乱,鼻尖沾着点细密的汗珠,衬得那双眼睛格外清亮。不知怎的,心里忽然荡起个念头——若是能把她娶进门,往后日子里有这样个人在身边端汤递水、嘘寒问暖,该是多好的事。 他看得有些出神,周阿湄被他盯得脸颊发烫,抬手拢了拢鬓发,笑着打趣:“傻样,看什么呢?” 吴子旭回过神,脸上也热了起来,却还是老实说道:“没什么,就是在想,你要是穿上新娘的红衣裳,会是什么模样。” “讨厌!”周阿湄脸颊瞬间涨得通红,嗔怪地瞪了他一眼,手忙脚乱地端起旁边的空瓷碗,转身就往外走,脚步都带了点慌乱,走到门口时,耳尖还红得像要滴血。 吴子旭看着她略显仓促的背影,忍不住低低笑了起来,左臂的疼痛仿佛都轻了几分。他躺回枕上,望着房顶上方漏下的天光,心里那点念头像撒了种子似的,悄悄发了芽。 下午,周掌柜来探望,放下一个钱袋:“子旭啊,这几日辛苦你了,拿着这钱去街上逛逛,买些自己喜欢的物件,也算给你补个假。” 吴子旭接过钱袋,心里一动,谢过周掌柜便往外走。他想起阿湄低头擦柜台时,鬓边的木簪松了半寸,碎发垂下来扫着脸颊。该給她送个礼物,也算是自己的一份心意。 街角银饰铺的柜台里,一支素面银钗正泛着冷光。钗头錾的小桂花蜷着花瓣,像刚从枝头摘下来,沾着点晨露似的。吴子旭指尖刚触到银钗,就想起周阿湄笑起来时眼角的弧度,也是这样弯弯的,藏着点怯生生的甜。 “就要这个。”他把银子拍在柜台上,银匠用红漆木盒装好递过来,盒子小巧得能握在掌心,揣进怀里时,像揣了块暖玉。 往回走时,街口水产摊的老汉正蹲在地上吆喝:“河蟹!刚捞的河蟹!三文钱一只!”木盆里的青灰色玩意儿吐着泡泡,蟹钳“咔嗒”夹着稻草,倒像是在跟人较劲。 吴子旭忽然笑了。小时候母亲总说,深秋的河蟹最肥,蒸熟了掰开,蟹黄能流一整个碗底,蘸着姜醋吃,鲜得能让人咬掉舌头。他蹲下身挑了二十多只,个个蟹脐圆鼓鼓的,用稻草捆成串拎着,沉甸甸的坠手。 “子旭哥,这是啥?”周阿湄见他拎着串怪东西进门,手里的抹布都忘了放下。蟹钳还在“咔嗒”动,吓得她往后缩了缩,辫子梢扫过柜台,带起阵皂角香。 “河蟹,”吴子旭晃了晃手里的串,“蒸着吃,鲜得很。” 周掌柜从后院出来,瞅着那青灰色的壳皱眉头:“这东西渔民都扔,壳硬得能硌掉牙,有啥吃头?” “您老等着尝鲜就是。”吴子旭拎着螃蟹往灶房跑,稻草蹭着裤腿,痒得人直缩脚。他把蟹腿蟹钳都用棉线扎紧,老赵厨头凑过来扒着门框看:“要不给你烧锅油,炸着吃?” “清水蒸最鲜。”吴子旭往锅里添水,笼屉“哐当”一声架上去,“阿湄,切点姜末调醋,解腥。” 周阿湄的菜刀在案板上“咚咚”响,眼睛却总往灶房飘。火光映着吴子旭低头添柴的侧脸,下颌线绷得紧紧的,她忽然觉得手心发烫,姜末切得歪歪扭扭,有的大如指甲,有的细如碎末。 “开锅咯!”半个时辰后,吴子旭掀开笼屉,白汽“腾”地涌出来,裹着股浓得化不开的鲜。青灰色的河蟹蒸得通红,像堆小元宝,蟹壳裂开道缝,金黄的蟹黄顺着缝往外冒,勾得人喉咙发紧。 “给。”吴子旭挑了只最大的递过去,周阿湄刚要接,蟹钳突然“咔嗒”张开,吓得她手一缩,差点把螃蟹掉地上。 “别怕,捆着呢。”吴子旭笑着帮她掰开蟹壳,金黄的蟹黄淌出来,映得她眼睛亮闪闪的。“这白的是啥?”她指着蟹壳里一团蜷着的白东西,像朵没开的花。 “这叫‘莲花座’,”吴子旭故意拖长了调子,“里头藏着法海呢。” “法海?”周阿湄的筷子停在半空,“他躲这儿干啥?” 吴子旭拿起那半只螃蟹,慢悠悠地讲起白蛇的故事。从白素贞断桥遇许仙,讲到法海把她压进雷峰塔,再说到雷峰塔倒时,法海没处躲,就钻进了螃蟹壳里。周阿湄听得眼睛都不眨,听到白素贞被压时,眉头拧成个疙瘩;听到雷峰塔倒了,又长长舒了口气,末了指着那团白东西,小声问:“他……他还在里头吗?” 吴子旭被她认真的样子逗笑了,伸手刮了下她的鼻尖:“傻姑娘,这是传说。就像戏文里的故事,听个乐子罢了。” 周阿湄的脸“腾”地红了,把螃蟹往他面前推:“那我不吃法海,给你吃。” “这蟹心性寒,本就该去掉。”吴子旭剔掉那团白东西,把蟹黄往她碗里拨,“快吃你的,凉了就不鲜了。” 蟹黄混着姜醋滑进嘴里时,周阿湄眼睛瞬间亮了,像落了星子。她舀蟹黄的勺子碰着碗沿,叮叮当当作响,吃得鼻尖都沾了点黄。 收拾碗筷时,吴子旭见周阿湄正低头擦桌子,鬓边的碎发垂着,把半张脸都藏在阴影里。他深吸口气,从怀里摸出那个红漆木盒,递过去时,指尖都在抖。 “给你的。” 周阿湄打开盒子的瞬间,银钗上的小桂花在灯光下闪了闪,她抬起头,眼里的光比银钗还亮:“这……给我的?” “看你总用木簪,”吴子旭的喉结滚了滚,“想给你换个新的。”他见她捏着银钗的指尖在颤,忽然鼓起勇气,“我帮你戴上?” 周阿湄的脸稍稍发红,头微微的低着,轻轻“嗯”了一声。 吴子旭的指尖刚碰到她的发髻,就觉得她的肩膀在发颤。他先拨开她耳后的碎发,银钗“咔嗒”一声插进绾好的发髻里,小桂花正好落在耳垂边,映得她的耳垂像块温玉。周阿湄猛地抬头,撞进他眼里的笑意里,又慌忙低下头,耳根里透着抹红。 “好看。”吴子旭的声音轻得像羽毛,却稳稳落在她心里。 周掌柜坐在柜台后,把这一切看得真真的。他端起茶杯呷了口,茶水里都飘着点甜——这桩婚事,看来不用等开春了。 灶房的余温漫出来,把窗外的寒风都挡在了门外。 平陵县的炊烟刚漫过西大街,聚福楼的蒸笼就冒起白汽。吴子旭咬了口老赵新蒸的菜包,粗面皮剌得喉咙发紧,萝卜馅寡淡如水。恍惚间,母亲系着蓝布围裙的身影在雾里晃——她蒸的包子皮薄透亮,咬一口鲜汁直淌。 “赵师傅,包子能做小些,皮再薄点吗?”他心跳快了半拍,那些深埋的记忆突然活了:母亲揉面的弧度,擀面杖的节奏,还有熬得能挂住筷子的猪皮冻。 周掌柜笑着应了。吴子旭挽袖上手,面团揉得光可鉴人,擀出的皮薄如蝉翼,边缘带着自然褶皱。猪肉末拌了姜末,再掺进亮晶晶的皮冻丁,捏褶时指尖翻飞,十二个均匀的褶在顶端旋成小揪,笼屉里的包子像群白胖鸽子。 “这皮薄得能透光!”柱子咋舌。吴子旭没说话,守着蒸笼等“三沸三停”,恍惚又见母亲站在灶前:“急啥?好东西得等。” 掀盖瞬间,肉香混着麦香轰地涌出来。包子白嫩透亮,汤汁在里面轻轻晃。周掌柜咬一口,鲜汁顺着嘴角流;周阿湄用筷子夹着,小口吸得眉开眼笑:“子旭哥,你咋藏着这手艺?” “就叫‘玲珑包’!”周掌柜拍板。次日天刚亮,笼屉就围满了人,两文钱一个的包子没到晌午就卖光,柱子数铜板的声响叮叮当当。 吴子旭看着周阿湄端着蒸笼穿梭,白汽模糊了她的笑靥,像极了记忆里的母亲。她递来个刚出锅的包子,指尖带点烫:“你娘的手艺,真好。” 热乎气从指尖传到心里,吴子旭望着她鬓角的面粉笑了——这聚福楼的烟火,早把他和她缠成了一团暖。 ------------ 第15章 县丞荣宴 窗棂结着霜花的清晨,聚福楼刚蒸上包子,两个皂衣官差就进了门,腰间铁牌晃悠,大声喊:“吴子旭在哪?县太爷叫你,皇上有赏!” 吴子旭正帮周阿湄端刚出笼的蟹黄包,听见这话手一顿,白汽裹着香味糊了满脸。周阿湄的手也停在半空,指尖沾着点面粉:“官爷,他没犯事啊。” “是好事!天大的好事!”官差笑着,“快让吴小哥走,王大人在堂上等着,别误了时候!” 周掌柜从账台后探出头:“是不是守城那阵子,子旭泼热油、浇粪水的法子,传到皇上耳朵里了?” 二叔扛着半筐活蟹进门,把筐往地上一放:“肯定是!那法子救了全城人,皇上赏他应该!子旭,快去!二叔给你留着最肥的蟹!” 吴子旭擦了擦手上的油,看了眼周阿湄——她手里还捏着个没捏完褶子的包子,面团在掌心发颤。“等我回来。”他低声说,声音比平时稳。 “嗯。”周阿湄点头,看着他跟官差走远,才发现手里的面团被捏变了形,鼻尖有点酸。 县衙大堂的朱漆柱子亮得能照见人,王县令捧着明黄的圣旨,声音朗朗的,震得梁上掉了点灰:“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草民吴子旭,于平陵围城之际,临危不乱,以石灰制敌、火攻退蛮,献策守城有功,挽危局于既倒,护万民于水火。其智可嘉,其勇可表,其仁可鉴。 特赐黄金五百两,绫罗五十匹,许其入籍平陵,免三年赋税。念其通晓民生、善解纷扰,封平陵县县丞,辅佐县令料理民事、整饬吏治,勿负朕望。 钦此。” 吴子旭跪在冰凉的青砖上,听“县丞”两个字钻进耳朵,脑瓜“嗡”的一声——他原以为最多得几两银子,竟成了管文书钱粮的二老爷? “谢皇上隆恩!”他叩首时,额头撞在砖上,声音带着点发颤的热。 王县令扶起他,拍着他胳膊笑:“好小子,以后你就是吴县丞了!官服得穿好,别辱没了朝廷体面。” 陈主簿递来的官服包袱沉甸甸的,藏青色缎面上绣着鹭鸶补子,指尖一碰,滑溜溜的。“吴县丞若住得惯,衙门后堂有住处。”陈主簿弓着腰,语气客气。 吴子旭摆了摆手:“先不了,我回聚福楼一趟,还有事要交代。” 他揣着官服往回走,阳光把影子拉得很长,路过西大街,卖豆腐的张婶探出头:“子旭这是……当官了?”挑着菜担的老李头直起腰:“肯定是!你看他走路的架势都不一样了!” 刚到聚福楼门口,就见周阿湄扒着门框,辫子梢上沾着点面粉,像只等主人回家的小雀儿。见他回来,她往后缩了缩,却被柱子推了下,踉跄着撞进他怀里。 “子旭哥……不,吴县丞!”狗剩举着只没剥完的蟹,蟹黄沾了满脸,“皇上赏了你啥?是不是有金子?” 吴子旭没理他,只看着周阿湄:“傻站着干啥?外面天冷进去啊。” 周阿湄这才回过神,手忙脚乱往灶房跑,裙摆扫过门槛,带起阵面粉雾。周掌柜摸着圣旨,手抖得像筛糠:“县丞啊……咱聚福楼出了个官老爷!今晚关半天门,二叔割肉打酒,咱庆贺庆贺!” 老赵厨头用锅铲敲了敲狗剩的脑袋:“混小子,以后得叫吴大人!学着点,人家这官是用脑子换来的,不是天上掉的!” 狗剩揉着脑袋喊:“吴大人欠我的糖还没给呢!当了官可不能赖账!” 吴子旭笑了,从怀里摸出个小布包塞给周阿湄——是刚才路过银铺买的,一个银镯,镯头錾着朵小小的桂花,和他上次给她戴的那银钗配成一对。“刚才走过顺路买的。”他低声说,耳尖有点热。 聚福楼的门板刚上,二叔就驾着板车“吱呀”停在后门,车斗里的活物差点掀了棚布——半扇猪肉晃得油光锃亮,鸡鸭扑腾着翅膀,最扎眼的是那只肥山羊,被麻绳捆着还在“咩咩”犟,旁边竹筐里的鱼虾蹦得能溅出水花。 “今儿咱不搞虚的!”二叔扯开嗓子喊,震得窗纸都颤,“老赵,把你压箱底的本事拿出来!让子旭瞧瞧,咱聚福楼的灶火有多旺!” 老赵厨头早把铁锅擦得能照见人,闻言抡起菜刀“哐哐”剁肉,肥膘溅起的油星子落在火塘里,“滋啦”冒起串火星:“放心!保准让县丞大人把舌头都吞下去!” 吴子旭站在灶边,目光落在案上的鲜鱼和羊肉上,灶膛火光“噼啪”舔着锅底,恍惚间竟看见母亲系着蓝布围裙的身影——每到落雪天,母亲总会说“鱼羊为鲜”,炖得一锅白汤,香气能漫过三条街。 “这道菜,我来做。”他忽然开口,伸手拎起那条活草鱼,鳞片在光下闪着银亮。 “你还会这手?”老赵厨头挑眉,手里褪鸡毛的动作都停了。 吴子旭没应声,弯刀利落地刮净鱼鳞,刀刃顺着鱼腹一划,内脏掏空,清水冲过,雪白鱼肉透着粉。他没切片,“咚咚”剁成方块,扔进瓷盆泡着。羊肉拣了带骨的,剁块搓洗到盆水清亮,才往大铁锅里添半锅水,丢几片姜和萝卜,连肉带水大火烧开。 “刚开就捞?”狗剩扒着灶台,鼻尖快贴上锅沿,被老赵敲了后脑勺,“懂啥?这叫去膻气!” 浮沫撇净,羊肉换了清水重炖,吴子旭守在灶前,时不时掀盖看一眼。直到汤色泛白如牛乳,筷子能轻松戳透肉皮,才把鱼块控干水,一块一块滑进锅里。 “这时候下鱼?”柱子惊得瞪眼,“不怕煮烂了?” “羊肉酥了才有底味,”吴子旭搅了搅锅,雪白汤里鱼块微微卷边,“这时候入鲜,才叫鱼羊鲜。” 周阿湄端着青菜进来,刚到门口就被一股勾人的香绊住脚——不是单纯的肉香,也不是寻常鱼鲜,是两种滋味拧在一起,浓得化不开,偏又清爽得钻心。她望着锅里浮着的萝卜片,通透得像玉,忽然见吴子旭往灶里添柴,火光映得他侧脸柔和,轻声道:“我娘说,吃舒坦了,啥坎儿都能过。” 周阿湄没说话,悄悄往灶膛塞了根细柴,火“噼啪”旺起来,汤“咕嘟”响得更欢了。 宴席摆开时,三张方桌拼成长案,蓝布铺得平平整整,红烧肘子油光锃亮,白斩鸡卧在碟里,清蒸鱼眼亮如珠,最惹眼的是那锅鱼羊鲜,砂锅盖一掀,暖香裹着白汽扑脸,汤面上浮着层薄油,映得烛火明明灭灭。 “子旭上座!”二叔把酒坛往桌上一顿,不由分说按他坐主位,“今儿你是头功!” 吴子旭端起酒碗,对着众人拱手:“多谢大伙照拂!”酒液辛辣滑过喉咙,暖意直冲天灵盖。夹块羊肉入口,酥烂里裹着鱼鲜,恍惚尝到了母亲的味道,眼眶微热。 阿湄娘往他碗里夹红烧肉:“往后在衙门受了委屈,跟阿湄说,就当跟我说。” 酒过三巡,周掌柜放下碗:“官场门道多,少说,多看,别轻易争执。” “我记下了。”吴子旭往他碗里夹了块鱼,“您尝尝这个。” 周阿湄没多话,只频频给他夹菜。碗里鱼羊鲜还没动,她又夹块肘子递过去,看着大伙都看着她,她有点不好意思,低头猛扒饭,鬓角银簪在烛光下闪着光。 散席后,周阿湄替他收拾行李,先把衣裳叠得方正,又把爹珍藏的好茶用木盒装好,最后从手腕上退下个玉镯,是她戴了多年,玉体温润还带着点温热的体温,是娘給她的十岁生辰礼物,她悄悄塞进包袱底层。摸出吴子旭下午送的银镯轻轻带上,银面上的小花和发间的银钗桂花遥相呼应。 次日天刚亮,周阿湄端着热水进来:“我帮你穿官服。”藏青色缎面的官服,鹭鸶补子在晨光下闪暗纹,她踮脚系玉带,指尖拂过领口时轻声道:“得空请同僚来,好酒好菜管够。” 吴子旭闻着她的体香,理了理她的碎发:“知道了,你别担心,抽空我就回来看你。” 送他到门口,柱子拎着食盒跑来:“小姐让带的蟹黄酥給你!”周阿湄站在门内,望着他背影消失在街角,手不自觉摸向腕间——银镯在手心里摸索着,心里却暖烘烘的,灶房飘来的余温里,仿佛藏着个踏实的盼头。 ------------ 第16章 启程当官 天刚蒙蒙亮,西大街的石板路上还凝着层薄霜,踩上去“咯吱”作响。吴子旭披着藏青色官服,衣料在晨光里泛着暗纹,踩着霜花往县衙去,身后聚福楼的灯笼还亮着,昏黄的光晕在雾气里漾开,像颗暖融融的星子,缀在青灰色的屋檐下。晨风卷着寒气扑在脸上,带着冰碴似的凉意,他紧了紧衣襟,领口的鹭鸶补子蹭过下巴,忽然想起昨夜宴席上的热闹——二叔拍着桌子的笑骂,还有阿湄往他碗里夹菜时,耳根泛着的那抹红,像浸了酒的樱桃。 走到街角那棵老槐树下,虬结的枝桠在雾里张着,他回头望了一眼,聚福楼的轮廓在晨雾里渐渐淡了,只剩那点灯笼的光,固执地亮着。晓风掠过衣袖,带着露水的湿意,他忽然心念一动,低声吟道: “晓风寒露湿青衫,灶暖犹存昨日甘。 此去前程凭一胆,归来再品瓮中酣。” 字句落进风里,被晨雾裹着,倒像是给身后的牵挂打了个结,系在了槐树枝头。他定了定神,挺直脊背,转身往县衙走去,官靴踩在霜地上,步子比来时更稳了些。 县衙大门已敞开,两尊石狮子在雾里卧着,透着威严。两个门丁见他穿着官服,连忙拱手行礼,声音里带着恭敬:“吴县丞早!” 吴子旭点头回礼,往里走时,正撞见陈主簿从里面出来,他穿着件天青色长衫,手里攥着串钥匙,见了他便笑道:“吴县丞可算来了!王大人正等着呢,说要给您引荐同僚。”他引着吴子旭穿过仪门,往内堂走,脚下的青石板被磨得发亮,“皇上赏赐的东西昨儿就到了,我让人搬到您的值房了,黄金足两,绸缎也是上等的,您过会儿仔细瞧瞧。” 到了王敬之的书房,檀香混着墨香漫出来,王敬之正捧着本卷宗细看,花白的鬓角在晨光里格外分明。见他进来,放下书卷笑道:“子旭来了?坐。” 吴子旭拱手行礼,动作规范了许多:“下官吴子旭,今日前来报到,听凭大人差遣。” “自家地方,不必多礼。”王敬之指了指旁边的梨花木椅子,“陈主簿,先带子旭去看看赏赐,再领他熟悉下衙门里的人,往后都是要共事的。” 陈主簿应了,领着吴子旭往西侧的值房去。那是间单独的屋子,收拾得干净,靠窗摆着张梨花木书案,案上砚台、笔洗、镇纸俱全,都是常用的物件;墙角立着个黑漆书柜,格子里已摆了几本律法卷宗;旁边还有张软榻,铺着厚棉垫,看着倒比寻常官署雅致些。靠墙的架子上堆着几个红漆木箱,铜锁在光下闪着亮,正是皇上的赏赐。 “吴县丞您点点数。”陈主簿打开箱子,里面的黄金锭子闪着沉光,压得箱子微微往下沉;绫罗绸缎堆得齐整,有明黄、宝蓝、绯红,都是寻常百姓难得一见的颜色。 吴子旭扫了一眼,从箱里取出十两黄金,递向陈主簿,语气平和:“陈主簿,这点心意您收下,分给弟兄们买包茶叶喝,昨日劳烦大家搬东西,还没谢过呢。” 陈主簿眼睛一亮,连忙接过来,手指捏着沉甸甸的金锭,脸上堆起的笑比刚才更热络了:“吴县丞太客气了!您放心,保管让弟兄们都感念您的情分!往后有啥跑腿的事,尽管吩咐!” 正说着,王敬之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几人。他先指了指为首的一个中年文士,那人穿着件浆洗得笔挺的湖蓝色长衫,袖口露出的玉扣闪着润光,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见了吴子旭,嘴角只微微一扬,目光在他身上扫过时,像带着杆秤,从头到脚掂量了一遍,像是在审视什么物件,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挑剔。 “子旭,这位是副县丞周平,”王敬之介绍道,语气带着熟络,“分管户籍钱粮,在衙门里待了十年,熟门熟路的,你往后多跟他学学。” 周平这才拱手,声音不高不低,带着点拿捏好的从容,尾音却拖得慢悠悠的:“吴县丞年轻有为,昨日听闻圣上亲赐县丞之位,真是……可喜可贺啊。”那“年轻有为”四个字说得轻,像怕惊着谁,尾音却裹着半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让人听着总觉得不那么熨帖。吴子旭抬眼时,正撞见他眼底一闪而过的轻慢,快得像掠过水面的石子,若不细看,竟觉不出,只当是自己多心。 “周大人客气了,”吴子旭拱手回礼,语气不卑不亢,“下官初来乍到,对衙门事务一窍不通,往后还要多向周大人请教,烦请大人不吝赐教。” 王敬之没察觉两人间这丝微妙的张力,又指向旁边个精瘦的汉子,那人穿着短打,腰间别着把刀,刀鞘磨得发亮,肤色是常年在外奔波的黝黑,透着股悍气:“这是典史刘勇,管缉捕盗贼、维护治安,是个能打的,上次守城,他带弟兄们砍倒了好几个蛮子。” 刘勇咧嘴一笑,声如洪钟,倒比周平热络得多,大手往吴子旭肩上一拍,力道不轻:“吴县丞守城时的能耐,咱都见识过!热油泼得那叫一个准!往后有啥棘手的事,尽管找我,刀山火海,皱下眉头不算好汉!” 接着又介绍了掌管文书档案的攒典老陈,头发已花白,说话慢条斯理,每句话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负责赋税征收的税吏小赵,看着精明干练,眼珠转得快,眼神却总不自觉往人腰间的钱袋瞟;还有分管狱讼的张吏、管驿传的李吏,各有各的模样,脸上的笑也带着不同的分寸。众人一一见了礼,周平站在一旁,偶尔插句话,语气总带着几分上位者的淡然,仿佛吴子旭这新来的县丞,不过是衙门里多添的件寻常物事,掀不起什么波澜。 王敬之指着吴子旭的值房道:“往后你就在这儿办公,里间有隔间,累了能歇脚,清净。周平在你隔壁,有啥不懂的,多问问他,他熟悉规矩。” 吴子旭打量着这间屋子,书案上的砚台磨得光滑,显是前人造过的;窗外种着株腊梅,枝桠探进窗来,沾着点薄霜,倒有几分雅趣。他眼角的余光瞥见周平正望着那扇比隔壁宽敞些的窗户,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下,像被什么硌了下,随即又恢复了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仿佛刚才那瞬间的异样只是错觉。 陈主簿在一旁笑道:“吴县丞的屋子是去年刚修葺的,比咱们的都亮堂,窗户也大些,采光好。王大人特意吩咐的,说您是有功之臣,得有个像样的去处,才配得上皇上的恩典。” 周平这时才慢悠悠开口,手里把玩着腰间的玉佩,声音不高,却刚好能让所有人听见:“王大人体恤下属,真是没得说。吴县丞可要好好当差,才对得起这份优待,别辜负了大人的心意才是。”话听着是劝勉,落在吴子旭耳里,却像根细针,轻轻刺了一下,带着点若有似无的敲打。 吴子旭拱手谢过王敬之,目光扫过屋里的陈设,又想起那首诗里的句子。此去前程,纵有风霜,纵有暗藏的锋芒,只要心里那点“昨日甘”还在——聚福楼的热饭,阿湄的叮嘱,周掌柜的教诲——便不怕前路难走。他深吸一口气,对着众人笑道:“往后还望各位同僚多多照拂,子旭初来乍到,有做得不周的地方,还请各位多担待。” 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书案的宣纸上,映出片暖黄,把刚才那点微妙的滞涩驱散了些。县衙的晨鼓“咚咚”响起来,沉闷的声响传遍院落,新的日子,就这么开始了。只是吴子旭知道,这官场上的风,怕是比西大街的寒风,要烈得多,也冷得多。但他袖口还留着灶房的烟火气,心里还揣着那汤的温度,便不惧这风。 ------------ 第17章新官上任遇波澜 吴子旭坐在书案后,指尖捻着那卷泛黄的《平陵县志》,纸页边缘已磨得发毛,带着经年累月的温软。晨阳透过窗棂,在“沿革”一栏投下长条光带,照亮了一行行工整的小楷,墨迹深浅不一,显是不同年代续补而成。 从“秦并天下,置平陵县,属薛郡”读起,他眉峰微蹙——这与记忆里的秦朝分毫不差,连赋税条目都能对上零星片段。接着是秦末烽烟,楚汉相争,刘邦称帝建汉,文景之治,光武中兴……直到“汉献帝禅位,曹丕称帝,国号魏”,他指尖猛地一顿,纸页被捏出浅浅的褶皱。 往后翻,再无“三国”“两晋”的字样。魏朝竟一脉延续了三百五十年,历经十七帝,史称“大魏盛世”。书里记载着魏文帝的屯田制如何利民,魏武帝的开疆拓土怎样定国安邦,字里行间透着长治久安的气象,连灾年记录都比寻常朝代稀松。 “原来……到这儿就岔开了。”他喃喃自语,指腹摩挲着“魏亡”二字,继续往下翻。魏朝末年,权臣赵氏受禅,改国号为“景”,至今已是景元帝三十五年,算下来,景朝也已立朝三百年,比前世的许多王朝都要长久。 三百年景朝,风俗竟与记忆里的宋朝颇为相似——男子束发戴幞头,女子爱穿褙子,领口绣着细碎花纹;市井间有勾栏瓦舍,说书人讲着前朝英雄;连聚福楼做包子的发面法子,都与宋人笔记里记载的“酵引法”相差无几。只是少了唐诗的豪迈,缺了宋词的婉约,文人们更爱写些记事的散文,记风土,录农事,倒也质朴得可爱。 “倒是个安稳了六百年的天下。”他合上书卷,木质书轴发出轻微的“咔”声,心里那点因穿越而生的惶惑渐渐散去。没有了唐宋的波澜,这景朝像一汪深潭,表面平静无波,底下却不知藏着多少暗流,多少未被史书明说的褶皱。 正思忖着,门外传来轻缓的脚步声,像怕惊扰了什么。周平端着茶盏走进来,湖蓝色长衫熨得笔挺,不见一丝褶皱,袖口玉扣在阳光下闪着温润的光。“吴县丞倒有雅兴,刚上任就看县志?”他语气平淡,像在说件寻常事,目光扫过书案时,却在“景朝三百载”那行字上停了停,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初来乍到,总得知晓些本地沿革,才好办事。”吴子旭起身让座,指尖仍捏着县志的边角,“没想到景朝竟已三百年了,看这记载,百姓日子该是安稳的。” 周平呷了口茶,茶沫沾在唇角,他慢条斯理地用指尖拭去,嘴角勾起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安稳是安稳,只是州府里的大人,却未必待见‘生面孔’。”他放下茶盏,声音压得低了些,像怕窗外的腊梅听见,“赵刺史在徽州待了十五年,最看重资历,讲究个‘按部就班’。前县丞告老时,徽州府林别驾都以为这位置该是我坐——毕竟,我在平陵十年,从攒典做到副县丞,哪桩事不是熟门熟路?赋税、户籍、狱讼,闭着眼都能数出章程。” 这话像根细针,轻轻刺在吴子旭心上,不疼,却麻痒得让人警醒。他想起昨日初见时周平眼底那抹不易察觉的傲慢,此刻才恍然大悟——对方不满的,何止是他“空降”抢了位置,更是这打破了十年等待的“不公”,像一锅温吞的水被突然扔进块冰,搅得人心都凉了。 “周大人在县里多年,经验老道,往后少不了要请教。”吴子旭语气诚恳,指尖却不自觉地攥紧了书卷,纸页边缘被捏得发皱。 周平笑了笑,那笑意却没达眼底,像水面上的浮萍,漂着,落不实:“吴县丞是皇上亲封的,自然不同。只是前几日去州府,听李刺史的幕僚念叨,说景朝三百年,规矩不能乱,怕有些‘骤得高位’的年轻人,压不住场面,反倒搅乱了地方。” 这话里的敲打再明显不过,像裹着糖衣的石子,甜腻之下藏着硌人的硬。吴子旭抬眼望向窗外,徽州的方向隐在云层里,看不真切,却能想象出那官衙里的层层叠叠,比聚福楼的蒸笼还复杂。他忽然想起聚福楼的灶房,想起二叔宰羊时手起刀落的利落,阿湄揉面时面团在掌心翻转的专注,那里的人或许质朴,却活得敞亮,喜恶都摆在脸上。 “压不压得住场面,总得试过才知道。”他淡淡道,重新翻开县志,指尖划过“赋税”条目,“平陵县今年的赋税册子,周大人那儿可有备份?我想核对下数据。” 周平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像被风吹散的烟:“自然有,只是数据繁杂,户头多,怕是要费些功夫整理。”说罢起身,袍角扫过凳腿,发出轻响,“我去取来,吴县丞慢慢看。”走至门口时,他回头瞥了眼书案上的县志,喉间轻嗤一声,那声气极轻,却像冰粒落在炭火上,才缓步离去。 吴子旭望着他的背影,指尖在“景元帝三十五年”那行字上重重一点,墨色仿佛都深了几分。这景朝三百年的安稳里,藏着的未必是坦途,怕是比乱世的刀枪更磨人。但他想起聚福楼的烟火气,想起自己今早吟的那句“此去前程凭一胆”,心里的底气又足了几分,像灶膛里添了新柴,火苗又旺了些。 窗外的腊梅被风一吹,落了两瓣花在书案上,黄得像揉碎的阳光。他拾起花瓣,夹进县志里,权当是给这新开始的日子,做个记号。 不多时,周平拿着厚厚一摞赋税册子回来,往他的书案前重重一墩,“咚”的一声震得砚台都跳了跳。他眉眼里全是轻蔑,像在看个不自量力的孩童:“吴县丞好好查阅,这里面户头、田亩、牲畜,一笔笔都清着呢,我都整理核对了一个月。”言外之意再明白不过——你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怕是连账本都看不懂,能搞好才怪。 正说着,典史刘勇大步流星走进来,军靴踩在青砖地上“咚咚”响,手里拿着份卷宗,封皮上盖着朱印:“吴县丞,城西张家丢了头牛,报了官,说是今早发现的,您看这事……”他嗓门洪亮,像撞钟,压根没注意到屋里凝滞的微妙气氛。 周平趁机起身,像得了特赦:“你们忙,我还有别的事先告辞了。”走出门时,他回头瞥了眼吴子旭,嘴角勾起抹冷笑,像冬日屋檐下的冰棱,闪着寒意。 刘勇待周平走远,才挠着头,嘿嘿笑了两声:“周县丞这几日总阴阳怪气的,吴县丞别往心里去。他原盼着升县丞盼了好几年,结果……这事儿换谁都得憋屈。” “我明白。”吴子旭接过卷宗,指尖拂过封皮的褶皱,“辛苦刘典史跑一趟,这事就按规矩办,派弟兄们去村里仔细查访,问问邻居,看看有没有可疑人等。” 刘勇应了声,又凑近两步,声音压低了些:“说起来,前几日去州府办事,听赵刺史的人念叨,说咱县新来了个年轻县丞,怕是镇不住场子,还说……说您是‘侥幸得官’。” 吴子旭指尖一顿,果然如周平所说,州府那边已有微词。他抬眼望向窗外,徽州的方向仍隐在云层里,像蒙着层纱,看不真切,却能感受到那遥遥传来的压力。 “镇不镇得住,不是说出来的。”他淡淡道,重新翻开卷宗,目光落在“失主供词”一栏,“先把县里的事办好再说,牛羊得失关乎百姓生计,半点马虎不得。” 刘勇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白牙,刚才那点凝重散了大半:“吴县丞说得是!有您这句话,我这就去安排!有事您尽管吩咐,咱别的没有,跑腿出力不含糊!” 屋里又恢复了安静,阳光落在卷宗上,那“景元帝三十五年”的字样被照得格外清晰。吴子旭看着这行字,忽然觉得,这个跳过了唐宋的世界,虽少了些熟悉的文化印记,却也藏着无数可能,像张未下笔的宣纸,能写出什么样的字,全看自己的笔力。只是这官场的风波,已悄然而至,比平陵县的冬雨来得还急。他握紧了手中的笔,狼毫笔尖在砚台里蘸了蘸墨,心里那股“凭一胆”的底气,又足了几分,像船帆鼓满了风,再大的浪也敢闯闯。 ------------ 第18章 税册疑云初显现 值房里静悄悄的,只有笔尖划过纸页的轻响,像春蚕啃食桑叶。吴子旭面前摊着近半年的税册,田税、商税、牲口税分门别类码好,泛黄的账页边缘卷着毛边,阳光透过窗棂,在“税银入库”一栏投下斑驳的光影,照亮了密密麻麻的小楷。 他没叫任何人,只自己拿着支新笔,在空白纸上列开一排排数字。用的不是账房先生们惯用的“叠算”,而是他烂熟于心的乘法口诀——横竖对齐,大数拆成小数,几行数字一列,乘得又快又准,连涂改的痕迹都少。这法子是穿越前小学就背熟的,此刻用在这些古旧账册上,竟有种奇妙的妥帖,像新米煮进了旧陶罐,照样透着香。 才过一个时辰,眉头就微微蹙起,像被什么东西绊住了。 上月的牲口税册上,“张村缴牛税三十头”的记录旁画了红勾,墨迹深重,显是确认过的,可入库登记里却写着“实收二十五头”,差额五头没任何说明,像凭空蒸发了;再翻商税,李记绸缎铺的“月缴纹银三两”在“现银”和“赊欠”栏各记了一笔,底下都盖着“已清”的朱印,等于一笔税收了两次,倒像是账房先生昏了头;最扎眼的是田税,王家庄的上等田登记是一百二十亩,按每亩五升粮算,该缴六十石,可账上却记着“缴四十五石”,旁边注了个模糊的“灾减”,墨色浅淡,像是后来添上去的,可他分明记得,王家庄今年风调雨顺,压根没报过灾情。 吴子旭指尖在纸上点了点,把这些错漏一一抄在另一张纸上。重复记账的有七处,像故意堆出来的糊涂账;明显短少的有十一处,差额多寡不等;还有五处写得含糊不清,用词绕来绕去,像是故意让人看不明白。他按新式算法核了一遍总数,心头就是一沉——单这半年,税银和田粮折算下来,竟短少了近三百两,平均每月都差着五十两,这数目很小而且分开记账按古代的算法根本看不出来。可自己是现代人的思维和算法, 多算几遍就能看出问题。 “啧。”他轻咂一声,把笔搁在案上,笔杆滚动了半圈。这些错漏太规整了,不像是手误,倒像是有人拿着算盘,一笔笔算好了该“漏”多少,该“重”多少,处处透着刻意。谁管税?周平。副县丞分管户籍钱粮,这些账册都经他的手,盖着他的私印。 他想起周平上午那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想起那句“州府里的大人不待见生面孔”,心里隐隐有了个轮廓,像雾里看清了树影。只是这念头不能说破,更不能莽撞。他是现代人,最懂“枪打出头鸟”的道理,尤其在这陌生的官场里,一步踏错就可能万劫不复,比守城时面对蛮子的刀枪还凶险。 正思忖着,门外传来脚步声。陈主簿端着杯茶进来,青瓷杯沿冒着白汽:“吴县丞,歇会儿吧?这账册看久了伤眼,喝口茶润润。” 吴子旭抬头笑了笑,把抄着错漏的纸悄悄折起,叠成小方块塞进袖袋,指尖抚平褶皱:“陈主簿来得正好,我看这税册时,总觉得有些数对不上,想请教下,若是税目有疑,按规矩该如何处置?” 陈主簿愣了愣,放下茶杯道:“按例,得先整理清楚疑点,写成文书报给县令大人,由大人批了,再会同分管的官员复核。可不敢自己擅动,税银钱粮的事,最是敏感,牵扯太多人,一动就可能扯出藤藤蔓蔓。”他压低声音,凑近了些,“尤其周副县丞管了这些年税,里头的关节多,老账套着新账,吴县丞初来,稳妥为上,别轻易碰。” 这话正合吴子旭的心思,像替他心里的秤加了个砝码。他点点头:“我明白,多谢陈主簿提醒。我也就是看着有些迷糊,许是自己算错了,毕竟刚来,对老法子还不熟。” 陈主簿见他听劝,松了口气,脸上的皱纹都舒展了些:“您慢慢看,有事再叫我。”说着便退了出去,脚步比来时轻快。 吴子旭待他走远,重新拿出那纸错漏,指尖在“一万两”那个数字上停了停,指腹蹭过墨迹,有些发潮。这么大的窟窿,周平一个人怕是填不平,背后定然还有人,像树根盘在土里,看不见却深着呢。他想起周平提过的“徽州林别驾”,莫非……那“不待见生面孔”的话,是在暗示这背后有刺史的影子? 他把账册仔细归拢好,按月份摞齐,锁进书柜,铜锁“咔哒”一声落了锁。这事不能急,得暗暗查,像熬粥似的,得慢慢咕嘟。先把所有错漏记全了,算出准确的差额,再找个合适的时机,跟王敬之提。王县令看着温和,像杯温水,可能在县令位置上坐这么久,绝非糊涂人,说不定早就察觉了端倪,只是在等一个合适的由头,一个能掀开盖子的人。 傍晚时分,吴子旭在衙门口撞见王敬之,正往内院走——县令的住处就在县衙后宅,穿过两道月门便到,院里种着他喜欢的竹。他上前拱手:“大人要回后宅了?” “嗯,今日没什么事,回去看看书。”王敬之笑了笑,手里拿着一本书卷,封皮是素雅的蓝布,“子旭还在忙那?” “刚理完些杂事。”吴子旭跟上他的脚步,与他并肩走着,语气随意得像闲聊,“看了看近半年的税册,倒也规整,只是……我算下来,总觉得有些数不大对,许是我新来,没看懂老账的记法,算法不一样,越算越糊涂。” 王敬之脚步顿了顿,侧头看他,晚霞从门廊顶上漏下来,金红的光落在他脸上,眼神比白日里清亮些,像蒙尘的镜子被擦了擦:“哦?哪里不对?” “也说不准,”吴子旭故意说得含糊,眼角余光瞥见不远处周平的值房还亮着灯,窗纸上映着个低头的影子,“可能是我算法不同,算得快了些,反倒容易错。等我再核几遍,若是真有疑处,再跟大人细说,省得闹了笑话。”他没提乘法口诀,只说是“算法不同”,点到即止,像往水里投了颗小石子,只等涟漪扩散。 王敬之眼里闪过一丝深意,几不可查地点了点头,脚步不停,声音却沉了些:“也好,仔细些总是好的。税银是百姓的血汗,一分一毫都不能错,错了就是亏了百姓,也亏了朝廷。” “是。”吴子旭应道,在月门处停下脚步,“那大人慢走。” 看着王敬之的身影转过回廊,青布袍角扫过廊柱,消失在后宅门后,他站在原地,摸了摸袖袋里那张纸,纸角硌着掌心。王县令这话,分明是听进去了,那“一分一毫都不能错”,像是在给他递话。看来,这潭水比他想的还要深,但至少,他找对了投石的方向,没溅起不该有的浪。 夜色渐浓,县衙的灯笼次第亮起,昏黄的光晕在青砖地上铺开,像撒了层碎金。吴子旭的值房里,那盏灯亮到很晚,窗纸上映着他伏案书写的影子,笔杆在手里稳稳移动,一笔一划,都透着股沉稳的劲——他在把那些错漏重新抄录,用的是只有自己看得懂的新式算法,数字列得整整齐齐,像排队的士兵,每一个都清晰明了,像在为即将到来的风暴,悄悄系上一个绳结,只等时机一到,便能稳稳拉住。 ------------ 第19章 偶遇怀钰 晨露还挂在窗棂上时,吴子旭已在值房里忙开了。案上摊着半截细碳棒,是他从灶房寻来的,质地细密,他正拿着小刀小心翼翼地削磨,刀刃贴着碳棒游走,碳粉簌簌落在纸上,积成一小堆灰黑,像撒了把碎煤。旁边的木块被凿出个圆润的孔洞,大小刚合碳棒的粗细,他捏着削得光滑笔直的碳棒塞进去,又取来浸过桐油的麻绳,在木块接口处绕了三圈,用力勒紧,打了个结实的死结,防止碳棒松动。 “成了。”他拿起这简陋却趁手的“铅笔”,在纸上划了划,线条流畅,粗细均匀,比毛笔省了蘸墨的功夫,写起数字来更是便捷,心里不由生出几分得意,像得了件趁手的兵器。 吃过早饭,吴子旭揣着重新截磨好的细碳棒,打算去值房后墙根堆着的木料堆里,再找一段合适的木料。他记得那里有段梨木短料,纹理细密,做铅笔的笔杆正合适,手感温润,还带着淡淡的木香。 刚转过回廊,就见月亮门边站着个姑娘,手里拎着本蓝布封皮的诗集,正仰头看墙头的爬山虎。深秋的爬山虎叶子红透了,像挂了满墙的霞,她穿件浅碧色褙子,里面衬着月白棉长袄,领口绣着几枝兰草,针脚细密;双环髻上坠着小巧的银铃,风一吹过,铃音细碎,像檐角滴落的露水,清泠悦耳。 吴子旭脚步微顿,对方也闻声回头,四目相对,姑娘先红了脸,像染了枝头的秋枫,连忙敛衽行礼,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在心上:“小女子王怀钰,见过大人。” “姑娘不必多礼。”吴子旭拱手回礼,这才恍然——这必是王县令的女儿。他早听说王敬之有个独女,在府学攻读诗文,性子娴静,只是深居后宅,少有露面,“在下吴子旭。” 王怀钰抬眼时,睫毛颤了颤,像停着只蝴蝶,目光里带着几分好奇,还有些不易察觉的雀跃:“原是吴县丞。家父常提起您,说您守城时智勇过人,热油退敌那招,连府里的先生都赞‘奇思巧构,化险为夷’。”她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诗集封面,蓝布上绣着朵素净的梅,“前阵子想去聚福楼瞧瞧,听说您常在那儿,只是课业忙,总没去成,倒错过了。” “姑娘谬赞了,不过是情急之下的法子,登不得大雅之堂。”吴子旭笑了笑,见她手里的诗集露出半行字,“柔情绰态,媚于语言”,像是《玉台新咏》里的句子,便顺势道,“姑娘也爱诗?我值房里新沏了好茶,是江南来的碧螺春,若是不嫌弃,不妨去坐坐,讨教几句?” 王怀钰眼睛亮了亮,像落了星子,点了点头,声音里带着笑意:“那便叨扰大人了。” 值房里刚收拾过,案上的账册摞得整齐,用镇纸压着;角落里的炭盆余温未散,透着点松木香,驱散了晨寒。吴子旭取来青瓷盏,从书柜抽屉里摸出那个麻纸包着的茶叶,是周阿湄特意给他装的,说“念书人喝这个清神”。他抓了撮茶叶,沸水冲下去,碧色的茶叶在水里翻卷舒展,像刚抽芽的春草,香气顿时漫开来,清清爽爽的。 “这是我从聚福楼带来的好茶,说是江南来的,姑娘尝尝。”他把茶盏推过去,瓷盏边缘还带着点温热。 王怀钰捧着茶盏,指尖触到温热的瓷面,目光忽然被案角那支“铅笔”勾住——梨木笔杆被打磨得光滑,泛着浅淡的木纹,中间嵌着墨黑的碳芯,麻绳捆扎处还缠着圈细铜丝,既结实又透着股拙朴的巧思,从未见过这般物件。“这是……” “随手做的玩意儿,这叫铅笔。”吴子旭拿起笔,在废纸上划了道线,又勾了个圈,“嫌毛笔写字太慢,算账时总蘸墨也麻烦,用这个省事,写错了还能擦掉重写。” “竟有这般巧思!”王怀钰凑近了些,眼睛瞪得圆圆的,像发现了新奇的宝贝,“比炭笔规整,不会蹭得满手黑;比毛笔轻便,不用伺候笔墨。用来抄诗定是极好,能省不少功夫。” 吴子旭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笑道:“此笔还有个妙用。” 王怀钰眨了眨眼,好奇地问:“什么妙用?” “可以用来画丹青。”他挑眉道,语气里带了点促狭。 她惊讶地看着这支不起眼的笔,像看什么稀世珍宝:“这般简单的物件,也能作画?” 吴子旭笑着点头:“不知能否用这支笔为小姐画张小像?权当是谢姑娘赏光的回礼。” 王怀钰脸颊微红,像被晨阳染透的云,轻轻点了点头,声音细若蚊吟:“全凭大人。” 吴子旭见她眼里的期待,便取了张素笺铺开,用镇纸压住边角:“姑娘请坐。” 王怀钰依言坐在窗边的绣凳上,阳光透过窗棂,在她发间镀上层金辉,连鬓边的碎发都看得分明。她本想端出端庄的样子,可瞥见吴子旭握着那支奇笔,在纸上飞快游走,碳粉簌簌落下,笔下的轮廓渐渐清晰,忍不住抿唇偷笑,嘴角的梨涡浅浅陷下去,像盛了蜜。 不过两刻钟,画便成了。纸上的姑娘眉眼弯弯,带着羞赧的笑意,发间的银铃似要随风晃动,连褙子上的兰草绣纹都勾勒得分明,线条流畅灵动,比工笔多了几分生气,少了几分拘谨。吴子旭看着画,忽然想起刚才回廊下的情景,提笔在画角题了行小字: “月门初见碧罗裙,铃语轻随露气新。 莫道诗心无处寄,墙头爬山虎牵云。” 王怀钰接过画,指尖轻轻抚过那行诗,墨迹虽浅,却字字落在心上,脸颊红得像熟透的桃,连耳根都泛起热意:“大人不仅画得好,诗也……也合心意。”她低头看着画中自己的笑靥,又抬眼望他,眼里的光比茶水还清亮,“小女子也学过几句歪诗,改日抄给大人品鉴?”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吴子旭递过茶盏,看着她小心翼翼把画折好,藏进诗集里,像藏了个秘密,忽然觉得这官衙的日子,除了账册与风波,倒也藏着这般清雅的意趣,像寒冬里探出的梅枝,带着点意外的暖。 日头渐高,穿过窗棂的光斑移到了案中央。王怀钰起身告辞,走到门口时,又回头望了眼案上的“铅笔”,笑道:“大人这物件,真该叫‘速笔’,又快又灵,比寻常笔方便多了。” 吴子旭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回廊,银铃声渐渐远了,手里还捏着那支梨木笔,碳芯的墨香混着碧螺春的茶香,竟比账册上的墨味更让人舒心。他低头看案上的画痕,忽然觉得,这景朝的日子,像支刚削好的铅笔,虽不知能写出什么篇章,前路是平顺还是波折,却已透着新鲜的墨色,带着无限可能。 ------------ 第20章巧制烟筒窥暗流 王怀钰揣着那幅素描,脚步轻快地穿过县衙后宅的回廊。日头正盛,金晃晃的光透过廊檐的缝隙落在青砖上,晃得人眼晕,她抬手拢了拢鬓边的碎发,指尖触到滚烫的脸颊,才惊觉自己还红着脸,像被晨露浸过的海棠。 进了闺房,丫鬟夏荷正坐在窗边绣帕子,银针在素布上翻飞,见她进来便笑道:“小姐这才出去没多久,怎么脸跟熟透的苹果似的?莫不是被日头晒着了?” “别胡说。”王怀钰嗔了一句,声音里带着点未散的羞赧,反手关上门,将画小心翼翼摊在妆台上。阳光透过菱花窗照在纸上,画里的自己眉眼弯弯,发间的银铃仿佛还在叮当作响,画角那行“月门初见碧罗裙”的小诗,墨迹被晒得愈发清晰,字里行间的暖意都要漫出来。 她越看越爱,找了个樟木小匣子,垫上细棉纸,将画轻轻放进去,锁在妆台最下层的抽屉里——那是她藏私房话本和小诗笺的地方,搁着最上心的物件。 “夏荷,磨墨。”她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雪浪笺,纸面上暗纹浮动,像落了层细雪。笔尖悬在半空,心里却反复回想着方才在值房的光景:吴子旭握着那支“铅笔”作画时的专注,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的影;题诗时眼角的笑意,像揉碎了的阳光;还有他说“固所愿也”时的温和,声音里带着让人安心的沉稳。 正琢磨着该写些什么,忽听窗外“簌簌”响,抬眼一看,是院角的梧桐树落了叶,被风卷着打旋儿,不甘心似的在空中多留了片刻。 她心里一动,蘸饱墨汁,笔尖在纸上落下,墨迹淋漓: 霜风扫尽绿痕残, 辞树犹翻一寸丹。 莫道飘零无寄处, 化泥仍护早春寒。 写完放下笔,笔锋里还带着点不自觉的力道。墨迹在纸上慢慢干了,字里行间竟透着股说不清的执拗,像那不肯轻易落地的红叶。她把诗笺仔细叠成柳叶状,夹进常带在身的《清新雅月》诗集里,指尖摩挲着书脊,心跳得像揣了只小兔子——明日去给父亲送点心,正好顺路带给吴县丞,就说是“谢赠画之恩”。 此时的吴子旭正坐在值房的案前,面前摊着税册,红笔圈出的错漏密密麻麻,像撒了把朱砂。日头透过窗棂照在“王家庄田税”那页,“灾减”二字被晒得泛白,纸页都有些发脆,像块扎眼的补丁。 他捏着那支梨木铅笔,在纸上反复演算差额,三百两这个数字被圈了又圈,他又核对了多次,每次都是一个结果,周平拿来了一年的税册,每月都是五十两左右得差额,就是算好的做的,做局就是小贪这一年下来就是整整六百两。周平在这个位置干了十年那得贪多少,想想就觉得可怕。 周平的私印在账册上盖得端端正正,红得刺眼,王敬之难道真没察觉?昨日县令说“一分一毫都不能错”时,眼神里的清亮,分明是早就看透了这其中的猫腻,只是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 可这张网牵扯太深,连州府都可能有线,像蛛网上的黏丝,贸然扯动,怕是会被缠得更紧,脱身不得。他揉了揉眉心,目光落在角落的炭盆上。盆里的炭烧得正旺,红通通的,屋里暖融融的,却闷着股呛人的烟火气,像被堵住了嗓子眼。早上开窗透气时,冷风灌得人发抖,关了窗又觉得头晕,胸口发闷。前两日听刘典史说,去年冬天有个老狱卒守夜,就因炭盆烧得太旺,门窗关严了,没留神透气,差点中了煤毒,缓了三天才醒过来。 “得想法子改改。”他自语着,拿起铅笔在纸上画起来。不过片刻,一个简易的图样便成了:炭盆边缘接个铁套筒,再连段弯管通到窗外,做成个能排烟的烟囱,既保暖又能透气,一举两得。画完又在旁边标了尺寸,套筒要能活动,方便添炭;接口处得留些缝隙,免得烫着手;弯管角度要合适,别让冷风倒灌进来。 “陈主簿。”他扬声唤道,声音在安静的屋里荡开。 陈主簿很快从外面进来,手里还拿着本户籍册,纸页卷着边,见了他便笑道:“吴县丞唤我?刚把西坊的户籍核完,正想给您送来,看看有没有遗漏。” “先放着吧。”吴子旭拿起画好的图样,递过去,“问你个事,这附近有铁匠铺吗?手艺牢靠些的。” “有啊!出衙门往东拐,隔一条街就是李铁匠的铺子,打农具、铁锅最是实在,火候拿捏得准,我家那口炒菜锅就是他打的,用了五年都没漏。”陈主簿凑过来看了眼图样,好奇道,“大人要打铁器?这看着像是……烟筒?” “嗯,打个炭盆用的套筒,能排烟。”吴子旭起身,顺手比量了下炭盆的高矮粗细,“我去趟铁匠铺,你先忙着。” 出了县衙,日头正烈,却挡不住腊月的风,刮在脸上像小刀子割似的,生疼。吴子旭裹紧官袍,把领口系得更紧些,踩着晒得微暖的石板路往铁匠铺去。刚拐过街角,就听见“叮叮当当”的打铁声,混着铁花飞溅的脆响,像在敲打着空气,远远传来,透着股热闹的烟火气。 铁匠铺里热火朝天,几个汉子赤着胳膊抡锤,古铜色的脊梁上渗着汗珠,被火光映得发亮。火星子溅在地上,“滋啦”一声熄灭,留下点点黑斑。一个黧黑的汉子正给锄头淬火,铁件浸在冷水里,腾起一团白雾。见吴子旭进来,手里的锤子“当啷”一声放下,连忙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拱手道:“小人李铁山,见过大人。不知大人有何吩咐?” 吴子旭掏出图样:“李师傅看看,能按这个打个铁套筒吗?配炭盆用的,能把烟排出去,免得屋里呛人。” 李铁山接过纸,眯眼瞅了半晌,又用粗糙的手指在图上比量了几下,拍着胸脯道:“这不难!套筒用精铁,加段弯管,接口处打磨光滑,明日下午就能成。” “多少钱?” “套筒带弯管,五十文便够,小人这儿有现成的精铁,省得您等。” “好,明日下午送县衙来,找吴子旭即可。”吴子旭付了钱,又叮嘱了几句接口要打磨光滑,免得割手,转身往回走。 路过街口时,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踏得石板路“咚咚”响。日头照在马背上,鬃毛闪着金亮的光,晃得人睁不开眼。马上的人裹着灰斗篷,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面目,只在经过他身边时,马蹄溅起的尘土落了他一袍角,带着股急冲冲的气息。他皱了皱眉,望着那匹马疾驰而过,四蹄翻飞,很快消失在东街口——这时候急着赶路的,会是谁?看方向,像是往北门而去的。 回到值房,炭盆的烟火气似乎更明显了,闷得人有些发困。吴子旭重新坐下,望着税册上的红圈,又想起那匹疾驰的黑马,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下。这平陵县的事,像这炭盆里的火,看着平静,底下却藏着火星,稍不留意,就能燎起一串连锁,烧得人措手不及。他拿起铅笔,在纸上写下“周平”二字,又在旁边画了个小小的烟囱图样,笔尖顿了顿,嘴角忽然勾起一抹浅笑——先解决了屋里的烟,让日子敞亮些,再慢慢理那团乱麻也不迟。 窗外的日头渐渐西斜,落在税册上的光斑移了位置,像被谁悄悄挪了挪,却把那行“六百两”照得愈发清晰,像在无声地提醒。吴子旭知道,这官场上的“烟”,比炭盆里的烟火难缠得多,也呛得多,但只要心里那杆秤不歪,手里的笔够稳,总有拨云见日的时候,让一切都晒在阳光下。 ------------ 第21章庭院焕彩人声沸 午后的日头斜斜地挂在天上,值房里的炭盆烧得正好,暖融融的气浪裹着淡淡的烟火味。吴子旭起身伸了个懒腰,想着左右无事,不如先把那箱黄金兑了,手里有了现银,行事也方便些。 “陈主簿。”他扬声唤道。 陈主簿从隔壁房进来,手里还拿着本户册,见了他便笑道:“大人有何吩咐?” “县里的钱庄在哪处?”吴子旭问道。 “哦,最稳妥的是丰邑钱庄,就在东街口,掌柜的姓刘,是个实在人,做了二十多年的生意,信誉好得很。”陈主簿连忙回话,“大人要兑银子?” 吴子旭道:“这不前几日皇上赏了些黄金,我想着去钱庄兑些银子来用,方便些。” 陈主簿闻言笑道:“大人要兑银子,那得找个杂役搭把手才是,箱子沉得很。” “有劳陈主簿帮忙安排。”吴子旭从袖中摸出十两银子递过去,“还有劳主簿帮我照看下属房,这点心意您收下。” 陈主簿连忙接过来,笑着拱手:“大人客气了,您放心去便是。” 陈主簿出门不一会,一个杂役从门廊走来。那少年约莫十六七岁,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短褂,手脚麻利,见了吴子旭便躬身:“小人铁蛋,奉陈主簿的命来伺候大人。” “跟我来。”吴子旭领着他往自己住的房间走去,推开挂着铜锁的木门,墙角立着三个樟木箱,都上着锁。他指着最上面那只:“就这箱,约莫百十来斤,能抬得动?” 铁蛋瞅着那箱子边角磨得发亮,显是有些年头了,拍着胸脯道:“大人放心,小的在乡下常挑柴担,这点分量不算啥。” 吴子旭掏出钥匙打开锁,箱盖一掀,里面码着的金锭在窗纸透进的光里泛着冷润的光泽,每锭都铸着“赤金十两”的字样,整整齐齐码了三层。铁蛋眼都直了,赶紧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鞋尖,连大气都不敢喘。吴子旭合上箱盖重新锁好:“走吧。” 铁蛋找来根油浸过的扁担,一头勾着箱子两侧的铁环,弯腰挺背将扁担压在肩上,脚步稳当得很。吴子旭跟在旁边,两人一前一后往东街去,石板路上,扁担被压得“咯吱”轻响,倒成了街上一道不寻常的景致。 丰邑钱庄的门脸不算大,却收拾得干净,黑漆门板上挂着“丰邑钱庄”的金字招牌,透着股沉稳气。刚到门口,一个戴着瓜皮帽的掌柜就迎了出来,约莫五十多岁,脸上堆着笑,见吴子旭穿着官袍,赶紧拱手:“哎呀,是吴县丞大驾光临!小人刘承丰,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快里面请!” “刘掌柜客气了。”吴子旭点点头,“我来兑点银子。” “好说好说,里面请,里面请!”刘掌柜引着他们往里走,穿过前堂,到了后间的雅室,里面摆着张梨花木桌,墙角的炭盆烧得正旺。他见铁蛋肩上的箱子沉,眼神闪了闪,却没多问,只笑着吩咐伙计:“看茶!上好的白云茶!” “茶就不必了,先办正事。”吴子旭示意铁蛋把箱子放下,打开锁,“刘掌柜,你过过秤,这些黄金兑成银票,再换点碎银。” 刘掌柜凑近一看,眼睛顿时亮了——箱子里的金锭个个饱满,成色十足,绝非寻常人家所有。他赶紧从柜里取出象牙天平秤,又拿出一套锃亮的砝码,小心翼翼地拿起一锭金锭,用软布擦了擦,放在秤上:“大人放心,小人这秤用了十年,一两一钱都错不了。” 他一锭锭地称,嘴里还念叨着:“这锭十两,足赤……这锭也是十两……哟,这锭多了一钱,按十两算……”称完一清点,共是五十一锭,不多不少,正好五百零十两。 “吴大人,一共是五百零十两黄金。”刘掌柜拿出算盘,噼里啪啦打了起来,“按市价,一两黄金兑十两白银,共是五千一百两白银。您看是兑成银票,还是要现银?” “银票吧,方便些。”吴子旭道。 “好嘞!”刘掌柜连忙取出几张票面,最大的是五万两一张,共写了两张两千两的,又写了一张一千两的,一并递给吴子旭,“大人点点,这是五千两的银票,各地通兑,保准管用。” 吴子旭接过看了,票面印着钱庄的朱印和刘掌柜的私章,字迹清晰,便收进怀里。刘掌柜又给递给来一百两银锭。 刘掌柜又称了五两碎银,用红纸包好递过来。“这个是送大人的彩头。”吴子旭接过,转手递给铁蛋:“拿着,辛苦你了。” 铁蛋愣了愣,没想到能得这么多赏,赶紧磕头:“谢大人!谢大人!” 从钱庄出来,吴子旭想着顺便看看宅院,便问刘掌柜:“附近可有靠谱的牙行?我想寻一处宅院,清静些的。” 刘掌柜眼睛一亮,连忙道:“大人要寻宅院?西街的‘居安牙行’最是稳妥,掌柜的姓朱,专做宅院买卖,小人这就带您去。” 吴子旭点头:“有劳。” 到了居安牙行,朱掌柜见是刘掌柜引荐的官爷,赶紧迎上来:“大人想看什么样的宅院?小人这正好有处三进院,前阵子蛮子攻城,原主是个绸缎商,举家迁去江南了,院子空了小半年,带个小花园和天井,格局敞亮。” 吴子旭问:“多少银子?” “二百五十两。”朱掌柜笑道,“这价在县里算实在了,就是久没人住,得拾掇拾掇才能住。” “先去瞧瞧。”吴子旭道。 到了院子一看,果然如朱掌柜所说:头进是天井,铺着青石板,墙角堆着些落叶;二进正房三间,门窗都完好,只是蒙了层灰;二进院阶下栽着株半枯的腊梅,枝桠歪歪扭扭地伸向窗棂,看着倒有几分年头。三进带个小花园,有口老井,井台边还放着半桶没倒的水,想是走得匆忙。 “院子倒是齐整。”吴子旭踱着步子打量,“就是得好好清扫,添置些物件。” 朱掌柜连忙道:“大人要是看中了,小人这就叫人来打扫。对了,地契早就备好,原主迁走前就交托给小人了。”说着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层层打开,露出里面泛黄的地契,“您瞧,地界、尺寸都写得明明白白,县衙盖过印的,绝无差错。” 吴子旭接过地契细看,上面果然字迹清晰,印鉴齐全,便点头:“就它了。” 朱掌柜喜上眉梢,又道:“大人刚买了宅院,怕是缺些人手?小人认识个管家叫刘福,原是张大户家的,主家迁走后闲在家里,四十多岁,手脚麻利;还有个小丫鬟叫春桃,十三四岁,烧饭洗衣都能干;再添个老妈子徐妈,专管针线和厨房,都是本分人,要不要叫来让大人瞧瞧?” 吴子旭点头:“叫来吧。” 不多时,三人便来了。刘福穿着件半旧的青布棉袍,见了吴子旭便躬身行礼,眼神沉稳;春桃梳着双丫髻,怯生生地站着,手里还攥着块补丁帕子;徐妈脸上堆着笑,手里拎着个布包,说是刚从家里赶来。 吴子旭问了几句家常,见三人说话都实在,便点头:“留下吧。刘福每月二两月钱,春桃和徐妈各一两,先试用半月,做得好再加。” 三人连忙磕头谢恩,声音里带着些雀跃。 朱掌柜捧着地契,笑道:“大人要是方便,咱们这就去县衙过个户?小人认识户房的书吏,半个时辰就能办妥。” “不必急,先把地契给我。”吴子旭接过地契,仔细折好收进袖中,又拿出二十两银子,分给刘掌柜和朱掌柜各十两:“辛苦二位了。” 两人连忙推辞:“大人这就见外了!往后有事尽管吩咐!”推让了半天,硬是没收。两人告辞离去。 吴子旭看着院里的人,他摸了摸袖中温热的地契,忽然觉得,这平陵县的日子,总算有了个安稳的开头。 他站在门口看了片刻,铁蛋在身后瞅了半天,忽然凑上来小声道:“大人,这院子大,光有管家丫鬟怕是不够。您要不要请个打杂护院的?夜里也能守着门,放心些。” 吴子旭回头看他一眼,见他眼神恳切,便问道:“你有合适的人选?” “有!”铁蛋眼睛一亮,拍着胸脯道,“我有个同乡兄弟,叫大牛,力气大得能扛动半扇猪肉,性子也憨实,最是可靠。要不我这就把他喊来给大人瞧瞧?” “去吧。”吴子旭点头应允。 铁蛋应了声,转身就跑,脚步轻快得像阵风,不多时就没了影。约莫一炷香的功夫,他领着个壮实小伙回来了。那小伙十八九岁的模样,身量足有一米八,肩宽背厚,穿着件洗得发白的棉袄,脸上带着点憨厚的红,见了吴子旭,赶紧规规矩矩地鞠了一躬,声音洪亮得像敲锣:“小人大牛,给吴大人请安!” 吴子旭打量着他,见他眉眼周正,眼神里透着股实在劲儿,便问道:“你以前做什么营生?” “回大人,小人在码头扛过货,也帮人看过粮仓,力气活都能干。”大牛说话直来直去,双手紧张地攥着衣角。 铁蛋在一旁帮腔:“大人,大牛最是忠厚,上次我被地痞欺负,还是他给我解的围,一拳就把那地痞打趴下了!” 吴子旭笑了笑,对大牛道:“留在这里吧,平日里跟着刘福打杂,夜里守院门,月钱一两五,干得好另有赏。” 大牛愣了愣,没想到这么顺当,连忙磕头:“谢大人!小人一定好好干活,绝不负大人信任!” 刘福在一旁笑道:“有大牛在,往后搬搬抬抬的活计就不愁了。” 吴子旭看着院里的人——刘福忙着分派活计,春桃正用布蘸着水擦桌椅,徐妈在厨房清点空缸,大牛站在天井里,手足无措地等着吩咐,忽然觉得这空荡荡的院子,一下子就有了烟火气。 他对刘福吩咐道:“把所有房间收拾好,缺什么家具物饰都采买齐全,我过几日就搬过来住。银子不够到衙门里找我。”说完从袖笼里拿出三十两银子递到他手里。 “哎,好嘞!”刘福连忙收下,手里的扫帚挥得更勤了。 阳光透过光秃秃的树枝洒下来,落在青石板上,映出细碎的光斑。吴子旭摸了摸怀里的银票,又看了看院里忙碌的身影,心里那点初来乍到的漂泊感,渐渐被这踏实的热闹冲淡了。 ------------ 第22章寒室论诗闻暗流 次日午后,日头斜斜地照在值房窗上,把案头的税册染成暖黄色,边角都泛着金边。吴子旭正用铅笔在纸上勾勒平阳县的轮廓,线条利落,忽闻门外传来门丁的声音:“吴县丞,铁匠铺的李师傅来了,说您要的物件打好了。” “让他进来。”他放下笔,指尖还沾着点碳粉,在纸上印出个小小的黑印。 门帘被掀开,带进一股冷风,李铁山扛着个铁家伙进来,黧黑的脸上淌着汗,把东西往地上一搁,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大人您瞧,按您画的图样打的,套筒能活动,弯管也磨得溜光,保准不烫手。” 吴子旭俯身细看,那铁套筒做得果然周正,边缘打磨得圆润光滑,套在炭盆上严丝合缝,添炭的小口还带着个活络的挡板,合上时能挡住穿堂风,设计精巧。他试着将弯管接上去,管子恰好能从窗缝伸出去,末端微微朝下,像个小巧的屋檐,正好避雨雪。 “做得利落。”他点头赞许,从袖袋里摸出五文钱递过去,“这是茶钱,辛苦李师傅了。” 李铁山连忙摆手:“大人已经付过工钱,哪能再要这个。”推让了半晌才收下,嘿嘿笑着道:“往后衙门里要打什么铁器,尽管找小人,保准实在,绝不偷工减料。”说着扛起空工具箱,脚步轻快地去了,鞋底子蹭着地面发出沙沙声。 吴子旭亲自将铁套筒安在炭盆上,添了几块新炭。不过片刻,屋里的烟火气便顺着管子往外飘,只剩下炭火烧得旺旺的暖意,胸口那股闷胀感渐渐散了,连呼吸都清爽了些,像被水洗过一般。 “这法子果然管用。”他刚转身,就见门帘动了动,王怀钰捧着本书站在门口,手里捏着个素色布包,鬓角的碎发被风吹得微乱,沾着点雪沫子。 “吴县丞。”她轻唤一声,目光先落在炭盆上,眼里闪过丝好奇,“这炭盆……改了样子?倒新鲜。” “嗯,加了个排烟的管子,免得屋里闷得慌。”吴子旭指了指伸到窗外的铁管,“姑娘来得巧,刚安好,正暖和。” 王怀钰走进来,鼻尖萦绕着淡淡的炭香,却不呛人,反倒有种踏实的暖意。她把布包递过来,指尖微微发烫,像是有些紧张:“昨日说好的,给您看首小诗,是……是谢您赠画的,不成敬意。” 布包里是张叠得整齐的雪浪笺,吴子旭展开,见上面是她的字迹,娟秀中带着股韧劲,笔锋利落,正是那日提过的《落叶》: 霜风扫尽绿痕残, 辞树犹翻一寸丹。 莫道飘零无寄处, 化泥仍护早春寒。 “‘化泥仍护早春寒’,好一句风骨。”他抬眼时,正撞见王怀钰紧张的眼神,像怕被先生批评的学生,带着点怯生生的期待,不由笑道,“落叶本是萧瑟物,被姑娘写出了暖意,难得这份巧思。” 王怀钰松了口气,脸颊泛起红晕,像染了胭脂,从怀里掏出那本《清新雅月》,正是昨日夹诗笺的那本:“其实……还有几句想请教,是关于李沐白的《无题》,‘春蚕到死丝方尽’一句,府学的先生说藏着两层意思,我总参不透,想听听您的见解。” 吴子旭接过书,翻到那一页,两人凑在案前细细讨论。他讲得深入浅出,从“丝”与“思”的谐音说到诗人的执着,王怀钰听得专注,眼睫低垂,偶尔插言,见解竟也独到,不像寻常闺阁女子只重辞藻华美,倒有几分通透。 正说到兴头上,陈主簿匆匆进来,手里捏着张文书,脸色比先前更凝重,声音压得极低:“吴县丞,州府递来急件,三日后赵刺史要过来巡查,特意嘱咐……要细查河坝修缮加固和城内的治安。” “河坝加固?”吴子旭眉峰微蹙,这是他到任后头回听说此事,有些意外。 陈主簿把文书往案上一放,指尖点着其中一行:“您是新来的不知道,今年夏里那场洪水太凶,城西的堤坝冲垮了三丈多宽,浑水漫进街坊,淹了半条街的铺子,损失惨重。下游邻县更惨,河堤决口冲了良田,好些百姓家的土坯房塌了,成了流民,挤在城外的破庙里,靠朝廷拨的救济粮过活,日子苦得很。” 他顿了顿,声音又沉了些:“后来朝廷下了旨,说徽州这两个受灾最重的县得趁冬闲加固堤坝——您也知道,入冬后河水落得最低,淤泥结了冻,正好动工。拨的专款上个月就到了,还特意从苏州调了上好的糯米粉,说是掺和在砂浆里能让堤坝更结实,抗得住来年的春水,这可是保命的东西。” “王大人让周副县丞盯着这事?”吴子旭翻着文书,果然在末尾看到“周平督办”的朱印,红得刺眼。 “可不是嘛。”陈主簿叹了口气,往门口瞥了眼,压低了声,“王大人说这是保命的工程,半点马虎不得,让周副县丞每日去河堤上转一圈,记着施工的进度。听说糯米粉刚运到那会儿,周副县丞还亲自点数入库,拍着胸脯说‘一粒都不能糟践’呢。” 吴子旭捏着文书的边角,指腹摩挲着“专款专用”四个字,纸页有些糙。夏汛的惨状他虽未亲见,但流民蜷缩在破庙的景象不难想象——寒风里裹着单衣,怀里揣着半块干硬的救济饼,眼巴巴望着被冲垮的家园,眼神空洞。朝廷拨下的不仅是银子和糯米粉,更是这些人的指望,是活下去的念想。 “赵刺史特意提这桩事,是怕有纰漏?”他抬眼问,目光沉静。 陈主簿点头,声音压得更低:“赵刺史是出了名的细作,眼里揉不得沙子。听说去年邻州修桥贪墨了木料,就是他带着人一钉一卯查出来的,半点情面没留。这次来,怕是要验验那糯米砂浆的成色,再问问流民安置的近况——您瞧着吧,这几日周副县丞少不了要往河堤上跑了,不定多紧张呢。” “赵刺史……”他摩挲着文书边缘,想起周平前日那句“州府里的大人不待见生面孔”,忽然明白了什么,“是徽州来的那位赵大人?” “正是。”陈主簿喉结动了动,像是有些忌惮,“听说赵刺史手下的林别驾和周副县丞是旧识,周大人每次去州府交接税银,都是到林别驾那边去入库,人家那是州府有人脉,咱们比不得。”他顿了顿,瞟了眼一旁的王怀钰,摸着八字胡含糊道,“我们做好本分就行,不管其他人的事,你不看咱们县太爷都让着这周平吗!”说罢便拱手退开了。 “赵刺史要来。”王怀钰眨了眨眼,语气里带着点凝重。她指尖绞着帕子,声音压得极低,带着点小姑娘家的愤愤:“我爹跟赵刺史素来不对付。那人看着斯斯文文,实则蔫坏,这两年明里暗里弹劾我爹三次了,若非有萧节度使在中间调停,我爹这位置怕是早坐不稳了。” 吴子旭心头一震:“竟有这事?”同时心里也暗思量,“萧节度使?莫非是王县令的靠山?这其中的关系倒复杂。” “你当官场是清水潭吗?”王怀钰叹了口气,眼尾掠过一丝无奈,像蒙上了层薄雾,“那些弯弯绕绕,我一个小女子本不该多嘴,可赵刺史那人……确实不是善茬。他查河坝不定是真为工程,保不齐是想借着巡查找由头,连带着把县里的事翻出来挑错,揪着辫子不放。” 吴子旭默然点头,想起陈主簿提过赵刺史办案极细,又想起王县令平日温和却持重的模样,忽然明白了些什么——这看似平静的平陵县,水下早有暗流涌动,藏着不少没说破的事。 “多谢王姑娘提醒,我记下了。”他拱手道,语气郑重。 “没别的事,我先回了。”王怀钰福了福身,脚步轻快地去了,蓝花棉袄的影子转过回廊,银钗碰撞的轻响像碎玉落地,渐渐远了。 吴子旭独自坐在凳上,指尖敲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赵刺史与王县令不和,又生性难缠,这次巡查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河坝的糯米粉、账册上的疑团、周副县丞的猫腻……这些事若被赵刺史抓住把柄,牵连的恐怕不止一人,弄不好会掀起一场风波。 他望着窗外飘落的碎雪,像撒了把盐,眉头渐渐锁紧。这赵刺史既是王怀钰口中的“蔫坏”角色,定是擅长从细处挑错,看来接下来的三天,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才行,半点马虎不得。 ------------ 第23章雪天里的暖意 天刚蒙蒙亮,窗纸还泛着青灰,吴子旭已披衣起身。推开窗,一股寒气扑面而来,鹅毛大雪正簌簌往下落,地上积了厚厚一层,踩上去该是“咯吱”作响的。他缩了缩脖子,拢紧身上的棉袍——今年的雪来得早,也下得猛,怕是要冻上些日子了。 屋里的炭盆还烧着,铁套筒将烟引出去,暖融融的气浪裹着炭火香,倒比被窝里还舒坦些。刚坐下没多久,门外传来灶房老张的声音:“吴县丞,早饭给您搁门口了。” 他开门取了,是两个白面馒头、一碟酱萝卜,还有碗热乎的粟米粥,冒着白汽。正呼噜呼噜喝着粥,门房老陈掀帘进来,搓着手道:“吴县丞,聚福楼的周姑娘来了,说给您送东西,在门房候着呢。” “这么早?”吴子旭放下粥碗,擦了擦嘴,“我去接她。” 刚踏出门,雪粒子就打在脸上,凉丝丝的。他踩着没过脚踝的积雪往衙门口走,脚下“咯吱咯吱”响,像踩碎了冻住的冰碴子。门房里,周阿湄正跺着脚取暖,头上戴着顶兔毛小帽,帽檐沾着雪,鼻尖红扑扑的,见他进来,眼睛一亮,脸上的笑像化开的糖:“子旭哥。” “这么大雪,怎么跑来了?”吴子旭走过去,伸手就捂住她的耳朵,触手冰凉,“冻坏了吧?” “不冷。”周阿湄往后缩了缩,却没躲开,从脚边拎起个食盒,“我爹说你这几日忙得顾不上吃热乎的,让我炖了只老母鸡,给你补补。还有刚蒸的小笼包,带汤汁的。” “你呀。”吴子旭接过食盒,沉甸甸的,还烫着手,“快跟我进来,外头风大。” 他拎着食盒在前头走,周阿湄跟在后头,棉鞋踩在雪地里,留下一串小巧的脚印。进了值房,吴子旭掀开门帘,暖空气裹着炭火香涌出来,周阿湄往里一瞅,目光先落在炭盆上:“咦,这炭盆怎么改了?多了个铁管子?” “嗯,昨日刚弄的。”吴子旭把食盒搁在案上,“屋里烧炭总呛人,弄个管子把烟引出去,舒坦多了。” “这法子好!”周阿湄凑近了看,伸手碰了碰铁套筒,“不烫呢。店里面包房也总呛得人睁不开眼,子旭哥,回头也让李铁匠给打两个呗?” “这有什么难的,等会儿我就让人去说。”吴子旭笑着应下,见她小脸冻得红扑扑的,像熟透的苹果,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颊,“看这冻的,跟个红柿子似的。” 周阿湄被他一碰,脸更红了,连忙低下头,手指绞着衣角,声音细若蚊吟:“子旭哥……” 吴子旭这才觉出些唐突,手顿了顿,却没收回,反倒故意打趣:“怎么?咱们这么熟了,还怕我吃了你?” “没、没有。”周阿湄的声音更低了,耳尖都红透了,“就是……就是觉得,你现在是县丞了,该讲究些规矩。” “在我这儿,没那么多规矩。”吴子旭收回手,打开食盒,鸡汤的香气顿时漫开来,油花浮在汤面上,还冒着热气,“快坐下,尝尝你的手艺。” 周阿湄这才敢抬头,偷偷看了他一眼,见他正往碗里盛鸡汤,嘴角带着笑,心里那点拘谨渐渐散了,像被屋里的暖意焐化了。她挨着案边坐下,看着他喝了口汤,忍不住问:“好喝不?我炖了两个时辰呢,放了黄芪,补气血的。” “好喝,比老赵厨头炖的还香。”吴子旭笑着夸她,夹了个小笼包递过去,“你也吃,凉了就不好吃了。” 周阿湄接过,小口咬着,汤汁烫得她直哈气,眼里却闪着亮——这值房虽简陋,却因着眼前这人,暖得让人心头发烫,比外头的炭火还热乎呢。 周阿湄把最后一口小笼包塞进嘴里,指尖沾了点油星,她用帕子擦着手指,抬眼看向对面的吴子旭,声音里带着点嗔怪:“子旭哥,上回我送你走的时候就嘱咐过,有空了约你们衙门里的人吃顿饭,联络联络感情,你忘啦?” 吴子旭正端着茶碗抿水,闻言“啊”了一声,手里的茶碗顿在桌上,瓷碗底磕着桌面发出轻响。他拍了下额头,脸上露出懊恼的神色:“瞧我这记性!可不是嘛,都来衙门快七天了,竟把这茬给忘得一干二净。” 他抬头看向周阿湄,眼神里带着点恳求:“要不这样,你回去跟周掌柜说一声,明天我休沐,回聚福楼请他们吃顿便饭?也算我这个新来的,跟同僚们热络热络。” “这有什么不行的。”周阿湄笑了,眼尾弯成好看的月牙,“我回去就让爹多备些菜,定不能让你在衙门同僚面前丢了脸面。” “我就知道你最妥帖。”吴子旭松了口气,又想起什么,补充道,“对了,那道鱼羊鲜可得备好。” “放心吧,”周阿湄扬了扬下巴,语气里带着几分得意,“这道菜早成我们聚福楼的招牌了,南来北往的客人,十个里有八个都要点它,鲜得能把舌头吞下去。” “是吗?那敢情好。”吴子旭笑着点头,又添了句,“明天再蒸两笼加蟹小笼包,让他们也尝尝鲜,这可是咱们家独一份的手艺。” “嗯,记下了。”周阿湄应着,目光落在吴子旭身上,轻声问道,“子旭哥,你在衙门里当差,还习惯吗?” “挺好的,不算累。”吴子旭靠在椅背上,慢悠悠地说,“主要就是看看账目,核对核对文书。偶尔有差事要跑,也都是些琐碎事。这两天天冷,衙门里也没什么急活,倒清闲。” “那就好。”周阿湄点点头,语气认真了些,“要是有什么难处,或是需要帮忙的地方,你可别瞒着,及时跟我和爹说。” “知道了,哪能跟你们客气。”吴子旭笑着应下。 两人又闲聊了几句,周阿湄看了看窗外的日头,起身道:“时辰不早了,我得回店里帮爹备菜了,明天一早等你来。” 吴子旭刚要起身送她,门帘“哗啦”一声被人从外面掀开,一股寒气裹着个纤细的身影钻了进来。 周阿湄正要迈出门的脚步顿住,转头看过去。进来的是个姑娘,瞧着斯斯文文的,穿一件蓝底碎花棉袄,领口袖口都缝着整齐的白边,头上梳着双丫髻,发髻上各坠着个小巧的银钗,走路时银钗轻轻晃动,发出细碎的响声。她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嘴角边有两个小小的梨涡,瞧着倒是讨喜。 王怀钰一进门就瞧见了屋里的周阿湄,脚步下意识地停了停,眼里闪过一丝讶异。 吴子旭反应最快,连忙站起身介绍:“呦,王姑娘来了。这位是聚福楼的周阿湄,周掌柜的女儿。”他又转向周阿湄,“阿湄,这位是县太爷王敬之的千金,王怀钰。” 周阿湄率先点头,声音清脆:“怀钰姐好。” 王怀钰也回过神,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些,微微屈膝颔首:“阿湄姑娘好,初次见面。” 两个姑娘对视一眼,目光在空中轻轻一碰,又各自移开。周阿湄垂下眼,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帕子,心里莫名地有点不是滋味。她看王怀钰穿着讲究,举止文雅,再想想自己刚从后厨出来,指尖或许还带着油烟气,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醋意,像颗小石子投进水里,漾开一圈细细的涟漪。 吴子旭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心里咯噔一下,暗暗捏了把汗。他知道周阿湄性子直率,眼里藏不住事,此刻那点微妙的神情,他哪能看不出来。 其实他对王怀钰确实有好感。这姑娘不仅生得清秀,还读过书,说话总能说到点子上,偶尔吟两句诗,带着种说不尽的雅致,是自己喜欢的类型。可周阿湄呢,她能干利落,一双眼睛会说话,聚福楼里相处的点点滴滴,如春风拂面那样暖人心,特别是那次他受伤时的精心照顾,是他来到这异世最温暖的时刻。一个是温润如水的诗意,一个是鲜活热烈的烟火,他心里头,竟说不清更偏哪一个。 此刻两人碰了面,他半句多余的话都不敢说,只站在中间,干笑道:“王姑娘是来……” “家父让我送份文书过来,说是你昨天要的户籍册副本。”王怀钰扬了扬手里的纸卷,目光在屋里扫了一圈,落在周阿湄身上,“看来我来得不是时候,打扰你们说话了?” “不打扰不打扰,”周阿湄连忙摆手,强压下心里的那点异样,挤出笑容,“我正要走呢,你们忙。”她说着,看向吴子旭,“那我先回店里了,明天见。” “明天见,路上慢点。”吴子旭应声,看着周阿湄的身影消失在门帘后,才松了口气,转头看向王怀钰,脸上堆起客气的笑,“劳烦王姑娘跑一趟,快请坐。” 王怀钰挨着椅子坐下,将文书放在桌上,目光若有似无地瞟了眼门口,嘴角的梨涡轻轻动了动,却没说话。屋里的气氛,莫名地安静了几分,只剩下窗外呼啸的寒风,卷着雪粒子打在窗纸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 第24章雪夜心澜生 雪粒子打在周阿湄的发间、肩头,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她的发髻上就积了薄薄一层白,像落了层糖霜。冷风顺着领口往脖子里钻,她却浑然不觉,只觉得眼角发烫,有湿意争先恐后地往外涌,刚冒头就被寒风冻成了细冰碴。 “才去了七天……”她吸了吸鼻子,声音被风吹得发颤,“就遇上了那样的姑娘……” 王怀钰的样子在眼前晃悠:蓝底碎花棉袄衬得人白净,银钗晃出细碎的响,笑起来的梨涡像盛了蜜,还有那说话时温温柔柔的调子,连她一个姑娘家听着都觉得舒服。再想想自己,粗布棉袄洗得发了白,手上还有常年揉面留下的薄茧,刚才情急之下,帕子上的油星子怕是都蹭到袖口上了。 “比我好……”周阿湄喃喃着,脚下的积雪被踩得咯吱响,她忽然停下脚步,回头望向远处那座灰瓦青砖的衙门。风雪里,衙门的轮廓越来越模糊,像被水墨晕开了似的。 “凭什么呀?”她猛地跺了跺脚,积雪溅起老高,“子旭哥跟我一起这么长时间,他爱吃的鱼羊鲜我知道怎么熬,他受伤我守了几天的感情,他刚才捂我的脸那么……” 越说越委屈,眼泪终于忍不住滚了下来,砸在雪地上,洇出小小的深色圆点。可转念一想,小时候跟着爹学揉面,面团总也揉不匀,手上磨出了水泡也没哭;后来学算账,对着满页的数字头昏脑涨,熬了三个通宵才摸到门道……她周阿湄什么时候怕过难? “我的幸福,凭什么让给别人?”她抹了把脸,把眼泪和雪花一起擦掉,眼眶红红的,眼神却亮得惊人,“王怀钰是好,可我周阿湄也不差!聚福楼的账我能算清,后厨的活我能扛起,子旭哥要是累了,我能给他端热汤;他要是烦了,我能听他说说话……这些,我不信我比不过谁!” 一股劲儿从心底涌上来,她挺直了腰板,刚才的沮丧像被风雪吹跑了似的。对,得主动!以前总觉得跟子旭哥熟不拘礼,什么都慢慢来,现在看来,不行了。 她又朝衙门的方向看了一眼,这次眼里没了委屈,只剩一股子韧劲。然后转身,踩着积雪快步往聚福楼走。雪地里的脚印深深浅浅,却一步比一步坚定。明天的鱼羊鲜得用最新鲜的羊肉和草鱼,加蟹小笼包要选顶盖肥的母蟹,还有子旭哥爱喝的那口茶,得提前用开水泡好……她一边走,一边在心里盘算着,仿佛把所有的心意都融进了这些琐碎的准备里。 衙门的值房里,炭盆里的炭火正旺,映得墙壁上的人影忽明忽暗。王怀钰指尖轻轻划过户籍册的边缘,蓝底碎花的袖口扫过泛黄的纸页,留下一道浅浅的影子。屋里静了片刻,只有炭火偶尔爆出的噼啪声。 她忽然抬起头,嘴角噙着点局促的笑意,目光落在吴子旭身上:“刚才那位周姑娘,瞧着与吴大哥很是亲近呢。” 吴子旭正拿着铁钎往炭盆里添炭,听到这话,铁钎顿了一下,炭块落在火里,发出“叮”的一声轻响。他心里微微一紧——刚才还叫“吴县丞”,这会子改称“吴大哥”了。这细微的变化,像根小针轻轻扎了他一下。 “哦,是啊,”他低下头,假装专心拨弄炭火,声音尽量放得平淡,“都在聚福楼做事,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自然熟络些。” 王怀钰挑了挑眉,目光掠过桌上那只空了的白瓷碗——碗底还沾着点鸡汤的油花。她慢悠悠地说:“那周姑娘倒是贴心,这么大的雪,还特意给你送鸡汤来。刚才我进门时,瞧着你们桌上还有小笼包呢,想必是特意带来的吧?” 吴子旭拨弄炭火的手僵了一下,脸上有点发烫。这王怀钰看着温温柔柔,眼睛却跟明镜似的,什么都瞒不过。他干咳了一声,转过头来,尽量让语气显得随意:“嗨,她就是热心肠,怕我在衙门里吃不好,送来的汤怕凉了,就赶紧趁热喝了。” 王怀钰没再接话,指尖在户籍册上轻轻点着,像是在想什么。屋里又安静下来,炭盆里的热气往上冒,把空气烘得暖融融的,却莫名有点让人不自在。 就在吴子旭琢磨着该说点什么打破沉默时,王怀钰忽然抬起头,眼神亮晶晶的,带着点期待,又像是带着点不容拒绝的认真:“听说你们明天要去聚福楼吃饭,我能去吗?” 最后三个字,她说得格外重,尾音微微上扬,像是在他心上轻轻敲了一下。 吴子旭愣了一下,看着王怀钰眼里的光,又想起刚才周阿湄走时那红红的眼眶,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王怀玉眼里的期盼像浸了水的棉花,软乎乎的,带着点让人不忍拂逆的恳切。吴子旭张了张嘴,到了嘴边的“不妥”又咽了回去,他实在拉不下脸拒绝——毕竟是县太爷的千金,又是初次开口。 他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蹭着炭盆边缘的铁圈,斟酌着说道:“行吧……要不,明天你跟王大人一块儿去?我正式下帖邀请,这样也合规矩。”他特意加了句“合规矩”,像是在给自己找个台阶。 王怀钰脸上的梨涡瞬间绽开,眼里的光比炭盆里的火星还要亮:“好啊,就这么说定了。”她没再多说什么,站起身理了理衣襟,蓝底碎花的棉袄在炭火映照下泛着柔和的光,转身撩开门帘就出去了,脚步轻快得像踩着风。 门帘“哗啦”一声落回原处,吴子旭才后知后觉地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啪”的一声在安静的屋里格外响亮。 “你说你这张嘴,多欠!”他懊恼地抓了抓头发,眉头拧成个疙瘩,“今天这俩刚照面就透着不对劲,明天凑一块儿,还不得炸开锅?” 可话已出口,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总不能再追出去反悔。他叹了口气,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正烦躁着,忽然想起周阿湄之前交代的事——聚福楼包房里面的炭盆做管道,这会儿正好有功夫。 吴子旭站起身,抄起挂在墙上的厚棉袄披上,撩帘出门。外面的雪还在下,只是比刚才小了些,落在肩头簌簌作响。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往街尾的赵铁匠铺走,积雪没到脚踝,每一步都得使劲拔腿。 “赵老哥,忙着呢?”他掀开门帘钻进铁匠铺,一股夹杂着煤烟和铁腥的热气扑面而来。 赵铁匠正抡着大锤打铁,火星溅得满地都是,见是他,把锤子往铁砧上一放,抹了把脸上的汗:“吴大人来了?今天又有啥活计?” “还是上次说的铁管子,”吴子旭比划着,“再打六个,就跟上次那个粗细差不多,稍微长三寸。” 赵铁匠咂咂嘴:“六个?这赶工的话,得加钱。” “明白,”吴子旭爽快道,“明天下午能拿不?我急着用。” “赶赶工能行,”赵铁匠点头,“不过得多给十文辛苦钱。” “没问题。”吴子旭从袖袋里摸出铜钱,数了三百二十文递过去,“你数数,做好了直接送到聚福楼,找周掌柜或是周阿湄都行。” 赵铁匠接了钱揣进怀里,拍了拍胸脯:“放心,保准耽误不了事。” 吴子旭又叮嘱了几句管子的接口要打磨光滑,才转身离开。出来时,雪已经停了,天还是阴沉沉的,像块浸了水的灰布,压得人有点喘不过气。街上的积雪被踩得硬邦邦的,偶尔有马车驶过,留下两道深深的辙印。 他缩了缩脖子,心里莫名冒出个念头:这要是在现代,下这么大雪,早撒融雪剂清路了,哪用得着这么深一脚浅一脚地蹚。可眼下也只能叹口气,顺着来时的脚印往衙门挪。 回到衙门时,裤脚已经湿透,冻得有些发硬。他钻进自己的值房,赶紧往炭盆边凑,搓着冻得通红的手。炭盆里的火还旺,映得他脸上暖烘烘的,可心里那点烦躁还没散。 明天聚福楼的饭局,王怀钰要去,周阿湄肯定也在……他挠了挠头,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这俩姑娘,一个是县太爷千金,知书达理;一个是青梅竹马,泼辣贴心……他闭了闭眼,不敢再往下想,只能盼着明天别出什么乱子。 窗外的天渐渐暗了下来,雪后的黄昏来得格外早,值房里的炭火明明灭灭,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拉得老长。 ------------ 第25章宴席风波起 日头往西边斜了斜,金晃晃的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长长一道影子,像谁在青砖上描了笔浓墨。吴子旭把案头的账册归拢好,对着门外喊了声:“陈主簿。” 陈主簿很快掀帘进来,垂手侍立,脸上堆着笑:“大人有何吩咐?” “明天歇沐,请衙门里的同僚们到聚福楼吃顿便饭,我做东。”吴子旭往椅背上靠了靠,语气松快,“来了这些日子,也该跟大伙热络热络,熟悉熟悉。” “哎,这可是好事!”陈主簿眼睛一亮,把手里的卷宗往案边一放,“大人来咱这都七天了,是该聚聚。说起来,咱们这帮人也有些日子没凑齐过了,我这就去传话,保准一个不落,都让他们准时到。” “对了,王知县那边我自己去请。”吴子旭顿了顿,补充道,“帮我把周县丞也请一下,务必到。” “行,我一定办到!”陈主簿拍着胸脯,胸脯上的衣襟都跟着颤,“我这就去那边,跟周大人说一声。您放心,保管都给您请到。”说着转身就往外走,脚步轻快得像踩着风。 打发走陈主簿,吴子旭略一思忖,又起身往王敬之的公房去。刚走到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翻书的窸窣声,他抬手敲了敲门。 “进来。”王敬之的声音带着点书卷气,温温和和的。 吴子旭掀帘进去,见王敬之正坐在案前看一份公文,手里捏着支狼毫,笔尖悬在纸面上方,便笑道:“大人忙着呢?” “刚核完一份呈文,正歇口气。”王敬之放下笔,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坐。找我有事?” “想着明天歇沐,请衙门里的同僚们到聚福楼吃顿饭,热闹热闹。”吴子旭坐下,话锋一转,“方才见着怀玉姑娘送文书过来,想着她平日也闷在府里,不如明天一同去?人多些,也让她沾沾热闹气,散散闷。” 王敬之闻言,放下手里的狼毫,眼底闪过一丝笑意,捋了捋胡须:“这丫头,整日捧着诗集,是该出去走走,见见市井烟火。既然你开口了,我回头跟她说一声,让她跟你去见识见识。” “那就多谢大人了。”吴子旭松了口气,起身拱手,“那我先回去了,明天中午在聚福楼候着您和姑娘。” “去吧。”王敬之摆了摆手,待吴子旭走后,他拿起案上的公文,却没再看,只望着窗外飘落的雪花,轻轻捋着胡须——这聚福楼的饭局,倒比账册上的数字有趣多了,年轻人的事,看看也热闹。 吴子旭回值房时,见炭盆里的火还旺着,红通通的炭块泛着光,铁套筒将烟引出去,屋里暖得正好,连空气都带着点松炭的香。他想起明天的饭局,想起周阿湄忙前忙后的样子,额角沾着面粉也顾不上擦;又想起王怀钰笑起来的梨涡,浅浅的,像盛了蜜,指尖在案上轻轻敲着,心里头有点说不清的滋味。 正想着,陈主簿掀帘进来:“大人,都通知到了,同僚们都说准时到,还说要跟您多喝几杯呢。”他搓着手,语气却带了点迟疑,“就是……周副县丞说明天家里有事,来不了,特意让我跟您回一声,说改日再给您赔罪。” 吴子旭手指轻敲了一下桌面,发出“笃”的一声,他笑了笑,语气听不出波澜:“知道了,家里有事难免的。不来就不来吧,回头我再单独请他,也一样。” 陈主簿应了声“是”,又说了两句闲话便告退了。屋里只剩吴子旭一人,他望着窗外的残雪,屋檐下的冰棱滴答着水,指尖在名册上敲了敲——周平这是明摆着不给面子,怕是对他查账的事早有不满,故意摆架子呢。不过也好,少了个揣着心思的,饭桌上倒清净些,省得膈应。 次日天刚亮,吴子旭便起了身。推开窗,雪停了,太阳躲在云层后,露出点淡淡的光,像蒙了层纱;地上的积雪被扫到路边,堆得像小丘,露出湿漉漉的石板路,寒气顺着裤脚往上钻,凉丝丝的。他裹紧棉袍,往聚福楼而去。 刚到街口,就看见聚福楼的门楼前挂着个大红幌子,上面用金粉写着“恭迎县衙贵客”,风吹得幌子猎猎响,红得晃眼,倒有几分热闹气。 “子旭哥!”门内传来周阿湄的声音,她正指挥着伙计搬炭盆,头上的银簪在光线下闪着亮,鼻尖沾着点灰,像只刚偷了米的小雀,“可算来了,快进来暖和暖和!外头冷!” 吴子旭掀帘进去,一股饭菜香混着热气扑面而来,直往鼻子里钻。周掌柜正站在柜台里拨算盘,见了他便喊:“子旭来了?楼上雅间备好的,地龙烧得旺,保准不冷!” “周叔忙着。”吴子旭笑着应道,目光扫过大堂,见几张桌子都擦得锃亮,能照见人影;墙角的炭盆上果然安了新的铁套筒,烟顺着管子往外飘,屋里果然清爽不少,没了往日的呛人味。 阿湄带着吴子旭上了二楼雅间,棉帘子一掀,一股热气扑面而来,里面温暖如春,连空气都带着饭菜的香。 “李铁匠今早天没亮就送了三个烟筒来,”周阿湄凑过来,手里还拿着块抹布,正擦着桌子,“你瞧,这雅间里的炭盆用上了,一点烟味儿都没有,比以前暖和多了吧?”她仰头看他,眼睛亮晶晶的,倒没显出什么异样,仿佛昨天的事没发生过。 吴子旭心里松了松,试探着提起:“阿湄,昨天……” “昨天咋了?”周阿湄擦了擦桌面,头也没抬,语气平平的,“王姑娘不是来送文书嘛,公事公办,有啥好说的。” “她……今天也来吃饭。”吴子旭盯着她的侧脸,见她手里的抹布顿了顿,赶紧补充,“是王知县说让她出来走走,我想着人多热闹……就没好推辞。” “她来干啥?”周阿湄猛地抬起头,眼里的笑意淡了,像被风吹散的雾,“你请的是衙门同僚,她一个姑娘家凑啥热闹?又不当差。” “这不是……” “行了我知道了。”周阿湄把抹布往桌上一撂,转身往外走,声音闷闷的,“反正菜都备好了,来就来呗,还能把她赶出去不成?显得咱聚福楼没气度。”话虽这么说,眼睛却有点发涩,像进了沙子。 吴子旭赶紧把雅间的门掩上,伸手拉住周阿湄的胳膊,她胳膊上还带着点后厨的热气,却挣了两挣想甩开,力道不大。 “你听我解释啊。”他放软了声音,把她往炭盆边带了带,那里最暖和,“是王姑娘自己提出来的,说想尝尝聚福楼的菜,我哪好直接拒了?她毕竟是县太爷的千金,面上总得过得去,不然显得我不懂事。” 周阿湄转过身,眼圈有点红,却梗着脖子,像只倔强的小鹅:“她要来你就答应?你不会找个由头推了?说菜不够,或是雅间满了?” “我……”吴子旭被问得语塞,挠了挠头,有点无奈,“当时想着人多热闹,也没多想,就应下了。” “没多想?”周阿湄盯着他,嘴角撇了撇,带着点酸意,“我看你是乐不得的吧?人家知书达理,会吟诗作对,模样又周正,哪像我,只会围着灶台转,满身油烟味。” “你这说的什么话。”吴子旭急了,伸手想去碰她的脸,被她偏头躲开,只能改去拉她的手,紧紧攥着,“在我心里,你跟她不一样。你是……是自家人,跟聚福楼一样,是我在这儿最踏实的地方。” “自家人?”周阿湄哼了一声,却没再甩开他的手,指尖微微蜷了蜷,“自家人就任由别的姑娘凑上来?我告诉你吴子旭,我可没那么好欺负,也容不得别人在你跟前晃悠。” “是是是,我的姑奶奶。”吴子旭赶紧顺毛捋,从怀里摸出支自己做的铅笔,递到她手里——还是早上出门时顺手揣的,就想着给她个小惊喜,“你看,我特意给你做的,知道你算账用毛笔不方便,这个快,写错了还能擦掉,多省事。” 周阿湄瞥了眼铅笔,梨木笔杆光滑温润,没接,却也没再瞪他,声音小了些,像蚊子哼哼:“我就是怕……怕你刚到衙门当差没几天,就被那些花里胡哨的迷了眼,忘了聚福楼的热饭,忘了……忘了我。” “傻丫头。”吴子旭心里一软,像被温水泡过,轻轻把她往怀里带了带,这次她没躲,只是肩膀还绷着,像块没焐热的玉,“我吴子旭是那种人吗?当初在店里养伤,是谁一天三顿给我送汤?是谁半夜还来看看我烧退了没?我心里都记着呢,一笔一笔记得清楚。” 他感觉到怀里的人肩膀松了些,像化了的冰,便又笑道:“再说了,她会作诗,你会炖鸡汤;她懂文章,你能把聚福楼的账算得清清楚楚,一分不差。各有各的好,我又不瞎,哪能分不清轻重。” 周阿湄闷声闷气地“嗯”了一声,从他怀里挣出来,拿起那支铅笔在手里转着圈,含糊道:“这还差不多。不过说好,等会儿她来了,你少跟她说话,省得我看着碍眼。” “行行行,都听你的。”吴子旭见她消了气,松了口气,心里却暗暗叹气——这才刚开始,就已经这样,往后的日子,怕是少不了这般拉扯,像一团缠在一起的线,得慢慢理。 正说着,楼下传来柱子的吆喝声,嗓门亮得像敲锣:“王大人到——” 周阿湄赶紧理了理衣襟,拍了拍身上的灰,瞪了吴子旭一眼:“走了,迎客去。可别失了礼数。”说完率先掀帘下楼,脚步轻快,仿佛刚才那场别扭从未有过,只耳根还泛着点红。 吴子旭看着她的背影,无奈地笑了笑,紧随其后。有些事,急也没用,确实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船到桥头自然直。 ------------ 第26章雅宴暖意生 两人刚走到楼梯口,就见大门外的门帘被人从外掀开,王敬之率先迈步进来。他今日没穿官袍,换了件藏青色便服,三缕长髯在胸前轻轻晃动,少了朝堂上的威严,倒多了几分文人的英朗,眼神里的清亮更显分明。 紧随其后,门帘再次掀起,王怀钰飘然而入。她穿了件粉蓝色的蝶纹袄子,外面罩着件月白披风,领口袖口都滚着细细的银线,随着动作轻轻扬起,像极了振翅的蝶。脚上是双白色小靴,裙摆扫过门槛时,露出里面绣着缠枝莲的衬裙,飘逸得很。头上换了支羊脂玉簪,在晨光里泛着温润的光,笑起来时,嘴角的梨涡盛着暖意,真如周阿湄心里暗叹的那样——像个落入凡尘的仙子。 吴子旭看得微微一怔,目光在她月白披风滑落肩头的瞬间顿了顿,直到后腰被人狠狠推了一把,才猛地回过神,见周阿湄正瞪着他,脸颊鼓鼓的,像是憋着气。 “王大人,您来了!”吴子旭赶紧拱手,语气里带着几分仓促的客气,“下官有失远迎,还望恕罪。”又转向王怀钰,拱手笑道,“王小姐肯赏光,真是让聚福楼蓬荜生辉。” 这话出口,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刻意,倒像是情急之下拍了句马屁。 王敬之瞧着他这模样,捋着胡须笑了:“子旭不必多礼,都是自家人,讲究这些反倒生分。”他侧身让过,对王怀钰道,“这便是吴县丞,你昨日还念叨着要谢他赠画呢。” 王怀钰往前一步,微微屈膝,声音清脆如铃:“小女子王怀钰,见过吴县丞,见过阿湄姑娘。”她目光扫过周阿湄,脸上的笑意温温柔柔,却没漏掉对方眼里那点藏不住的戒备。 周阿湄心里哼了一声,面上却也客气地回了句:“怀玉姐客气了。”说着转身往雅间引,“楼上暖和,王大人、怀玉姐快请上楼。” 吴子旭跟在后面,见周阿湄故意走在王怀钰身侧,两人离得不远不近,裙摆偶尔碰在一起,一个粉蓝一个青布,倒像是两朵凑在一起的花,只是一朵温润,一朵带着点带刺的鲜活。 上了楼,雅间里的地龙烧得正旺,周掌柜亲自端着茶进来,笑道:“王大人,尝尝咱新沏的龙井,驱驱寒。” 王敬之接过茶盏,目光在雅间里扫了圈,落在墙上挂的《平陵雪景图》上,赞道:“周掌柜这雅间布置得雅致,连画都透着股生气。” “是子旭哥刚开业时挑的。”周阿湄抢在吴子旭前头开口,端起茶壶给王怀钰添茶,“他说这画看着有诗意。” 王怀钰捧着茶盏,指尖碰着温热的杯壁,笑看了吴子旭一眼:“吴大哥不仅年轻有为,画也画得妙,真是多才多艺。” 王怀钰从袖笼里拿出一方叠好的纸递到吴子旭手里,“这是我昨夜做的一首小诗,感谢你邀请我来赴宴。” 吴子旭接过方纸打开一看,轻声念了起来: 《赠子旭》 朗目疏眉映日明, 青衫磊落自风清。 莫言年少无英气, 一笑能教四座倾。 他刚念完,王敬之拍手笑到“好诗,好诗啊。”周掌柜也笑着连连赞叹:“王姑娘这诗,把子旭的精气神全写透了!‘朗目疏眉’‘青衫磊落’,可不是嘛,子旭这模样,配得上这几句!” 吴子旭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头,目光落在王怀钰含笑的眼波里,心头一动,想起前世李白的《清平调》 脱口便道:“王姑娘赠诗,我无以为报,也胡诌几句回赠吧。” 他略一沉吟,朗声道: “云想衣裳花想容, 春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 会向瑶台月下逢。” 话音刚落,雅间里静了片刻,随即爆发出一片惊叹。王敬之抚着长髯,眼中精光一闪:“好一个‘云想衣裳花想容’!子旭这诗,怀钰,你听听,这可是把你比成瑶池仙子了!” 王怀钰脸颊绯红,捏着茶盏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杯沿,眼帘轻轻垂下,耳尖却悄悄染上胭脂色,眼波流转间,看向吴子旭的目光里似有春水荡漾,轻声道:“吴大哥谬赞了……小女子愧不敢当。”嘴上说着不敢当,嘴角的笑意却藏不住,甜丝丝的暖意从心底漫到眉梢。 周阿湄在旁边听得牙酸,心里把“狐狸精”三个字嚼了百八十遍,见吴子旭还在和王怀钰对视浅笑,终于按捺不住,猛地站起身:“我去看看鱼羊鲜炖得怎么样了!再炖老了就不鲜了!”说罢,转身噔噔噔下楼,路过楼梯口时,还不忘狠狠剜了眼楼上,嘴里嘟囔着:“勾引人还带作诗的,这可真是,叫我对那狐狸精的念想,全改了模样了。” 刚到楼下,就见两个穿着青色公服的身影站在大堂门口,一个颔下留着短须,一个面圆体胖,正是陈主簿和刘典史。周阿湄心里憋着气,却也知道这二位是来赴宴的同僚,强压着烦躁,扬声道:“李主簿、刘典史来了?快请上楼,子旭哥和王大人在雅间等着呢!” 吴子旭在楼上听见动静,连忙下楼迎接。陈主簿拱手笑道:“吴大人今日设宴请客,我二人怎敢迟到?听闻王大人已经到了,我们来的晚了。” “不晚不晚,刚要开席呢。”吴子旭笑着侧身,引着李主簿和刘典史上楼,“王大人也是刚到。” 刘典史一进雅间就吸了吸鼻子,眼睛直勾勾盯着桌上的空碟,拍着肚子笑道:“早闻聚福楼的鱼羊鲜是一绝,今日特地空着肚子来的,可得让我好好解馋!” 李主簿也跟着笑:“还有那加蟹玲珑包,上次尝了一口就忘不掉,今天可得管够。” “放心,管够!”吴子旭招呼着他们落座,又道,“我今儿个也露一手,给大伙添道新菜——蟹粉豆腐,刚琢磨的做法,尝尝鲜。” “哦?吴县丞还会下厨?”刘典史眼睛一亮,“那可得好好尝尝!” 正说着,楼下又传来柱子的吆喝:“户房张书吏、刑房刘师爷到——” 吴子旭连忙下楼迎接,不多时,衙门口的同僚陆陆续续都到了,前前后后来了十几位,雅间里摆了两桌,满满当当坐了个齐整。 楼下大堂也坐满了食客,跑堂的柱子肩上搭着白毛巾,穿梭在桌椅间,嗓门洪亮地喊着“来喽——腊味拼盘一份——”,后厨的砧板声、油锅声混着谈笑声,热热闹闹的,倒比往日更添了几分喜气。 周阿湄端着冷菜上楼时,脸上已看不出方才的气性,只手脚麻利地摆着碟子:“糟醉鲈鱼、腊味拼盘来喽——”她把一盘肥瘦相间的腊鹅、腊鸭摆在桌上,又依次端上凉拌苜蓿、腌渍脆藕,最后摆上糖蒜、酱萝卜几样小菜,“先垫垫肚子,热菜马上就来。” 吴子旭打开一坛新酿的米酒,酒液清冽,带着股米香。他先给王敬之满上,又给王怀钰添了小半碗,笑道:“姑娘少喝点,这酒虽淡,后劲却足。”再挨个给同僚们斟酒,最后给自己满上一碗。 “各位同僚,”他端起酒碗,站起身,“我吴子旭初来乍到,这几日多亏大伙照拂,心里实在感激。这碗酒,我先干为敬!”说罢一仰脖,碗底朝天。 “吴县丞客气了!”众人纷纷端起酒碗,王敬之笑着摆摆手,“都是自家人,说这些见外了。来,大伙共饮一杯!” 酒碗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香甜的酒液滑入喉咙,暖得人心里熨帖。 ------------ 第27章厨香满座醉意浓 吴子旭下楼时,后厨正忙得热火朝天。老赵厨头正围着灶台转,见他进来便笑道:“子旭怎么亲自下来了?上面的菜够吃吗?” “来露一手。”吴子旭挽起袖子,指着案上的老豆腐,“老赵,借你的灶台用用,做道蟹粉豆腐。” 老赵厨头眼睛一亮,连忙让开位置:“子旭这是又要给咱们聚福楼加新菜了,我可得学学。” 吴子旭先把老豆腐切成四方小块,入沸水焯过,捞出来沥干。锅里添了勺猪油,烧得冒烟时,把豆腐块倒进去,小火慢煸,直到表面结了层金黄的脆皮,才盛出来控油。 “这步就跟寻常做法不同。”老赵厨头咂摸着嘴,见吴子旭又切了些肉末下锅煸炒,油脂滋滋作响,肉香混着葱姜味漫开来,赶紧把备好的蟹粉递过去。 “蟹粉得最后放,不然容易散。”吴子旭把蟹粉倒进去,铲子快速翻炒,橙黄的蟹油裹着肉末起泡,香得人直咽口水。再把煸好的豆腐倒回锅,加高汤没过食材,盖上锅盖咕嘟咕嘟炖着,汤汁渐渐收了些,豆腐吸足了蟹香,在锅里轻轻颤动。 “关键在这最后一步。”吴子旭看到厨房里的熟红薯,直接去皮捣成泥加冷水调开,把泥水过滤出来,沿着锅边慢慢淋进去,铲子顺着一个方向搅动。原本清稀的汤汁渐渐稠了,裹在豆腐块上,锃亮油润,像镀了层琥珀。最后撒上把翠绿的葱花,关火装盘——嫩白的豆腐裹着金黄的蟹粉芡汁,葱花点缀其间,看着就让人食欲大开。 “乖乖,这做法我头回见,绝了!”老赵厨头看得直搓手,“子旭你这菜咋想出法子?这叫啥,亮得能照见人影!” 吴子旭笑着把两盘菜递给周阿湄:“这叫勾芡,我娘教我做的。端上去吧,让大伙尝尝。” 周阿湄刚端到雅间,就被刘典史瞅见,伸着脖子道:“这啥菜?看着就馋人!” “蟹粉豆腐,子旭哥做的。”周阿湄把菜往桌上一放,语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骄傲。 众人纷纷伸筷,豆腐入口滑嫩,蟹粉的鲜混着肉末的香,被那层芡汁裹得牢牢的,咽下去还留着股清甜。王敬之嚼着点头:“这做法新奇!豆腐外脆里嫩,蟹香一点没跑,比寻常吃的更有滋味。” 王怀钰也夹了一块,抿着嘴笑:“吴大哥不仅诗做得好,厨艺也这般厉害,真是难得。” 正说着,热菜一道接一道往上送。 “来喽——招牌鱼羊鲜——”周掌柜笑着揭开砂锅盖,“慢用,慢用。” 砂锅盖一掀,白汽“腾”地冒起来,羊肉炖得软烂,用筷子一戳就透,草鱼的肉酥香,汤色乳白,撒把青蒜叶,鲜得人眉毛都要掉下来。 王怀钰用小勺舀了点汤,吹了吹送入口中,鲜得眼睛都亮了,抬头看向吴子旭,眼里带着笑意:“这汤果然名不虚传。” 炙牛心是用炭火烤的,切得薄薄的,码在盘子里,还冒着热气,撒了花椒面和盐,嚼起来带着点焦香,越嚼越有韧劲。 清蒸鲥鱼最是讲究,连鳞一起蒸的,鱼鳞化在汤里,油光锃亮,鱼肉嫩得像水,浇上姜丝醋汁,鲜中带酸,解了腻。 红烧鹿肉用的是带骨的鹿腿,酱油焖得红亮,肉香混着八角桂皮味,啃一口,肉汁顺着指缝流,得用馒头蘸着汤吃才不算浪费。 菰菜炖鸭炖得酥烂,鸭肉一抿就脱骨,菰菜吸足了鸭汤,带着股清苦回甘,正好解了鹿肉的腻。 醋烹鲫鱼炸得金黄,糖醋汁收得浓稠,鱼刺都酥了,连肉带骨嚼着,酸中带甜,下饭得很。 菌菇煲用了七八种野山菌,炖在砂锅里,汤色清亮,喝一口,满是山林的清气,鲜得纯粹。 葱爆兔肉火候正好,兔肉嫩而不柴,葱段焦香,裹着酱油汁,一口下去,酱香直冲脑门。 笋烧肉里的春笋脆嫩,五花肉炖得油亮,笋吸了肉香,肉带着笋鲜,配米饭能多吃两碗。 莼菜鲈鱼羹盛在白瓷碗里,莼菜像小小的绿珍珠,鲈鱼片嫩得透光,汤里撒了鸡丝,喝起来滑溜溜的,鲜得温润。 蜜渍烤鹅刷了蜂蜜,烤得皮脆肉嫩,撕开时油汁滴落,甜香混着肉香,连骨头缝里都带着滋味。 椒麻鸡切得匀匀的,码在盘子里,淋上红油,撒了花椒和芝麻,看着红彤彤的,吃一口,麻得舌尖发麻,辣得额头冒汗,却停不下来。 最后上的是点心。加蟹玲珑包个头小巧,褶子捏得像朵花,咬开个小口,鲜美的汤汁直往外冒,得小心吸着吃,蟹黄混着肉馅,鲜得人眯起眼。 蒸饼暄软,表面撒了芝麻,就着菜汤吃正好。糖环炸得金黄,圈圈套着圈圈,甜脆可口,是孩子们最爱的零嘴。 雅间里杯盏交错,酒喝到酣处,刘典史扯开了嗓子,和陈主簿猜起了拳。王敬之被众人围着敬酒,脸上泛着红光,捋着胡须笑个不停。王怀钰没喝酒,只小口吃着蟹粉豆腐,偶尔抬眼看向吴子旭,眼里的笑意像盛着酒,醉得人心里发暖。 吴子旭被同僚们灌了不少酒,脸颊发烫,却还惦记着周阿湄,下楼时见她正蹲在灶台边啃馒头,连忙递过去块烤鹅:“怎么吃这个?” 周阿湄白了他一眼,嘴里塞得鼓鼓的:“忙着呢!楼下客人都快把桌子拍烂了,哪有空跟你们吟诗作对。”嘴上这么说,却还是接了烤鹅,咬了一大口,眼里的那点委屈,早被肉香冲得没影了。 窗外的日头爬到了头顶,雪后的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满桌的杯盘上,映出一片暖融融的光。吴子旭看着楼上楼下的热闹,忽然觉得,这平陵县的烟火气,比任何诗句都要动人。 酒过三巡,雅间里的气氛越发热络。刘典史舌头都打了结,搂着陈主簿的脖子还在喊“哥俩好”,手指乱比划着猜拳,输了就往嘴里灌酒,酒液顺着下巴淌到衣襟上也不管。陈主簿也没好到哪去,头歪在刘典史肩上,嘴里嘟囔着“再来……再来一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王敬之被众人劝了不少酒,脸颊红扑扑的,却还端着几分清醒,坐在椅子上捋着胡须笑,看两个下属闹得欢,时不时摆手道:“行了行了,少喝点,当心明天起不来。” 王怀钰没沾多少酒,只偶尔用小勺舀点莼菜鲈鱼羹,目光却总落在吴子旭身上。她的笑总带着点含蓄,两个梨涡像藏在云层后的星星,看得吴子旭心里发慌——酒喝多了本就脸热,被她这么一看,耳根子都红透了,只能端着酒碗假装喝酒,心里暗自嘀咕:这姑娘到底在想啥? 直到日头往西斜了斜,快到申时,这场酒才算歇了。众人醉醺醺地起身告辞,刘典史被两个书吏架着,还在嚷嚷:“吴县丞……这酒……这菜……绝了!下回……下回还来!” “一定一定,常来聚聚。”吴子旭笑着应着,送人到门口,冷风一吹,酒意醒了大半,后脑勺隐隐发沉。 周阿湄跟在后面送客人,听见“常来”二字,狠狠剜了吴子旭一眼,心里暗骂:还来?再来让王怀钰把你魂勾走才甘心? 王怀钰临走时,特意回头看了吴子旭一眼,披风的系带被风吹得轻轻晃,声音软得像棉花:“多谢吴大哥今日招待,菜很好吃。” “姑娘客气了。”吴子旭拱手,看着她跟着王敬之的背影消失在街角,才松了口气。 聚福楼的门棉帘子刚挂下,街拐角的墙根下,一个灰衣汉子慢慢站起身。他蹲在那里足有两个时辰,脚都麻了,盯着聚福楼的眼神像淬了冰。方才吴子旭送人的时候,他赶紧缩到墙后,听着里面的欢声笑语,牙齿咬得咯咯响。 “吃吧,喝吧。”他往地上啐了口唾沫,声音阴沉沉的,“再过两天,赵刺史来了,看你们还笑得出来!”说罢,裹紧身上的破棉袄,转身钻进了小巷深处——他是周平派来的眼线,从午时就守在这儿,把进出聚福楼的人看得一清二楚。 雅间里,周阿湄正指挥伙计收拾狼藉的杯盘,见吴子旭进来,没好气道:“还笑?看你请的这顿酒,把人都喝傻子了!” 吴子旭摸了摸鼻子,“这不高兴吗!” “就你会做人,以后再请别叫那个王姑娘了,看得我就发酸。”阿湄翻着白眼说。 ------------ 第28章暖宅喜迎新主 吴子旭瞧着周阿湄噘着嘴,腮帮子鼓鼓的,活像只气鼓鼓的小松鼠,忍不住笑道:“你这嘴,怕是能挂二两油瓶了。还在生闷气?” 阿湄别过脸,哼了一声:“谁气了?我才没那闲工夫。” “行了行了,”吴子旭拉过她的手,她起初还往回挣了挣,指尖抵着他的掌心,带着点羞赧的烫,像揣了个小暖炉,“跟我走,带你去个地方,保准让你笑出声,比吃了蜜还甜。” 阿湄眼睛亮了亮,却还绷着,故意放慢脚步:“去哪?神神秘秘的。” “去了就知道。”吴子旭也不松手,攥着她的手往东街走。冬日的傍晚,街上行人渐稀,风卷着碎雪沫子打在脸上,凉丝丝的。周阿湄被他拉着,脚步不由得加快,脸颊却悄悄热起来——长这么大,除了小时候爹牵过她的手,还没跟哪个后生这么亲近过,手心的汗都快把帕子浸湿了。 走过两条街,前面老槐树下立着处宅院,青砖墙,黑木门,门环是黄铜的,擦得锃亮,看着倒有几分气派。周阿湄忍不住问:“子旭哥,拉我来这儿干啥?这是谁家的院子?” “到了就知道。”吴子旭笑着,拉她走到院门前,轻轻叩了叩门环。 刚站定,那院门“吱呀”一声开了,大牛探出头来,见了吴子旭就咧嘴笑,露出两排白牙:“老爷,您可来了!这几日没见,院里都收拾妥当了,就等您来瞧呢!” 他目光一扫,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又瞅瞅阿湄红扑扑的脸,猛地一拍大腿,嗓门亮得能惊动街坊:“哦——是带夫人来认门啊!夫人好!里面请!” “夫人”二字一出口,阿湄的脸“腾”地红透了,像抹了上好的胭脂,连耳根都烧起来,慌忙抽回手,瞪着吴子旭,指尖绞着衣角:“子旭哥,你搞啥名堂?别听他瞎喊!” 吴子旭笑着推她进门:“进去说,进去你就明白了。” 门后,刘福正指挥着人扫廊下的雪,见了他们连忙迎上来,手里还拿着扫帚:“老爷,您瞧这院子,窗棂擦了,廊下扫了,柴房也堆满了劈柴,就等您和夫人来住了,保准暖暖和和的。” 周阿湄这才抬头,见门楣上挂着块新漆的木牌,红底黑字写着“吴宅”二字,墨迹还透着新鲜,心里“咯噔”一下,脚步不由得慢了,像踩着棉花。 吴子旭领着她往里走,头进天井扫得干干净净,青石板缝里还能瞧见新冒的青苔芽;二进正房窗纸换了新的,雪白雪白的,透着亮,阶下那株半枯的腊梅,竟被修剪得整整齐齐,枝头还系了红绸,风一吹晃晃悠悠;三进院的小花园里,徐妈正蹲在井边淘米,春桃端着盆衣裳往晾衣绳上搭,见了他们,都笑着福身:“夫人好!” 一声声“夫人”喊得周阿湄心尖发颤,像有小虫子在爬,她拽了拽吴子旭的袖子,声音细若蚊蚋:“这……这到底是啥地方?你快说呀。” “这是我买的宅子。”吴子旭停下脚步,转身看着她,眼里的笑意像化了的春水,温温柔柔的,“以后啊,咱们成了家,就住这儿。离聚福楼近,你想回去看看爹娘,抬脚就到,方便得很。” 周阿湄愣了愣,眼眶忽然就热了,像被炭火熏着。前日的委屈,今日的酸气,此刻全化成了说不清的暖意,在心里头翻涌,差点把眼泪逼出来。她望着这三进的院子,望着院里忙碌的人影,望着吴子旭带笑的眼睛,忽然“噗嗤”笑出声,踮着脚转了个圈,裙摆扫过地上的碎雪,像只快活的小雀:“这么大的院子……真的都是咱们的?” “都是咱们的。”吴子旭点头,见她笑靥如花,比院里的腊梅还艳,心里也跟着亮堂,“喜欢吗?不喜欢咱们再换。” “喜欢!喜欢得很!”阿湄跑过来,这次没躲,任由他拉住自己的手,声音里带着雀跃,像含着糖,“子旭哥,你咋不早说?害我瞎气了好两天,真是白疼那些眼泪了!” “早说了,哪有现在的惊喜?”吴子旭刮了下她的鼻尖,凉丝丝的,“走,我带你瞧瞧咱们的正房,窗棂上的雕花,我让刘福特意补了新漆,亮得很。” 夕阳透过腊梅枝桠,在地上投下细碎的金斑,像撒了把碎金子。周阿湄被他拉着往里走,听着身后春桃和王妈的笑声,银铃似的,只觉得这冬日的风,都带着甜丝丝的暖,吹在脸上一点不冷。 进了正堂,暖融融的气浪扑面而来——刘福早把炭盆烧得旺旺的,铜盆里的炭火噼啪作响,映得满堂亮堂,连墙角的柜子都泛着光。吴子旭牵着阿湄的手,走到靠墙的两个樟木箱前,笑着拍了拍箱盖:“喏,打开瞧瞧,给你的。” 周阿湄依言掀开箱盖,顿时被里面的光华晃了眼——满满两箱绸缎,有正红的、宝蓝的、月白的,还有织着缠枝莲、并蒂莲的,料子滑溜溜的,像浸了水的玉,在炭火映照下泛着柔和的光泽,看得人眼晕。 “这是皇上赏的百匹绸缎,”吴子旭道,“你回头挑些好的,给你爹娘、二叔都做身新衣裳,风风光光的。自己也多做几身,别总穿那件洗得发白的布褂子。”他捏了捏她的袖口,布料都起了毛边,眼里带着疼惜,“咱现在不缺这点钱,该穿就得穿体面些,我的媳妇,不能让人小瞧了。” 周阿湄指尖抚过绸缎,冰凉柔滑的触感让她心里发颤,嘴上却嘟囔:“这也太金贵了……做身衣裳都可惜。” “再金贵,也不及我的阿湄金贵。”吴子旭从怀里摸出张二百两的银票,塞进她手里,纸页薄薄的,却沉甸甸的,“这个你拿着,平日里买点零嘴、胭脂水粉,想吃啥想穿啥,别委屈了自己,跟我还客气啥。” 周阿湄攥着那张薄薄的纸片,手心却像揣了团火,烫得厉害。正要说些什么,又见他掏出张二千两的银票,递到她面前,字迹龙飞凤舞:“这个,你也收着。往后家里的用度、采买,就归你管了——做我的管家婆,怎么样?” “管家婆”三个字说得亲昵,带着点戏谑,周阿湄的脸“腾”地红了,捏着银票的手指微微发颤,连指尖都红了。她望着吴子旭带笑的眼睛,心里像揣了蜜罐,甜得快要溢出来。这世上哪有这样的夫婿?不仅给她买大宅院,还把这么些银子交到她手里,连爹娘都未必舍得这样疼她,掏心掏肺的。 周阿湄攥着那张两千两的银票,手指微微发颤,连耳根都红透了,小声嘟囔:“这么多银子……我从前最多管过聚福楼的菜钱,哪敢碰这么些?要是弄丢了可咋整?” 吴子旭笑了,捏了捏她的手:“你管着我就放心,哪怕花错了,我也乐呵呵的——反正我的人都是你的,银子算啥?” “傻站着干啥?”吴子旭见她只顾着笑,嘴角都合不拢,伸手刮了下她的鼻尖,“收好了,丢了可要你赔,把你自己赔给我都不够。” “才不会丢!”阿湄连忙把银票小心翼翼地折好,叠成小小的方块,塞进贴身的布兜里,又按了按,像是怕它长翅膀飞了,那郑重的样子,像揣着稀世珍宝。她抬头看着吴子旭,眼里的笑意藏不住,嘴角都快翘到耳根了,声音软软的:“子旭哥,你真好……我都不知道说啥了。” “那是自然。”吴子旭揽过她的肩,让她靠在自己怀里,下巴抵着她的发顶,闻着她发间得烟火味,望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远处已有点点灯火,声音里满是笃定,“往后啊,有我在,保准你吃香的、喝辣的,天天都这么笑,笑得比聚福楼的糖糕还甜。” 周阿湄把脸埋在他怀里,听着他沉稳的心跳,像打更的鼓点,一下下敲在心上,心里的暖意像炭盆里的火,越烧越旺,把整个人都裹得暖暖的。她偷偷想,这要是回了聚福楼,跟爹一说,爹准得乐疯了,说不定还得多喝两盅——自家闺女,竟寻到了这样的好归宿,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呢。 ------------ 第29章夜宅暖意与心事 夜色像浸了墨的棉絮,慢悠悠地铺满了吴宅的天井,连檐角的灯笼都显得朦胧了。正堂里的炭盆烧得更旺了,红通通的炭块泛着光,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随着火光轻轻晃,像幅流动的画。周阿湄靠在吴子旭怀里,闻着他身上淡淡的墨香混着炭火味,忽然想起什么,猛地直起身道:“哎呀,爹还在聚福楼等着呢,我得回去了,不然他该着急了。” “急啥?”吴子旭拉住她,指尖缠着她的袖口,“让大牛送你,我跟刘福说点事,今晚就不回聚福楼了,有什么事指派刘福去办就行。”说着扬声喊了句“大牛”,那壮实的小伙立马从廊下跑进来,攥着手问:“老爷有啥吩咐?” “送夫人回聚福楼,路上地滑,当心些。”吴子旭叮嘱道,目光扫过院外结了薄冰的石板路。 “老爷放心!保证把女主子平平安安送到!”大牛响亮地应着,见周阿湄要走,又挠挠头补了句,“女主子慢走。” 周阿湄被这女主子声喊得脸又红了,像抹了层胭脂,嗔怪地看了吴子旭一眼,拎着裙摆往外走。刚到门口,又被吴子旭拉住:“下次我去买辆马车,让大牛赶车送你,更稳当些。” “我有那么娇贵吗?这不浪费银子吗?”周阿湄挑眉看他,眼里却藏着笑意。 “咱不差这点银子,权当给自家添个物件,往后出门也方便不是。”吴子旭笑着劝道。周阿湄这才点头应了,脚步轻快地跟着大牛走了。走到巷口时忍不住回头,见吴子旭还站在门口的灯笼下望着,身影被光晕裹着,暖融融的,她赶紧红着脸转过去,心跳得像揣了只小兔子。 吴子旭站在门口望着,直到她的身影拐过街角,灯笼的光晕也淡了,才转身回屋。 刘福正候在堂屋,见他进来便问:“老爷,夜里的菜备些啥?春桃说徐妈傍晚买了只老母鸡,油光水滑的,要不炖个鸡汤暖暖身子?” “都行,简单些就好。”吴子旭坐下,端起桌上的凉茶喝了口,茶香混着点凉意滑入喉咙,“对了,明日去趟布庄,挑些厚实的棉料子,给院里上下人等都做身新棉袍,天冷了,别冻着。” “哎,记下了,保准挑最厚实的,里子再絮层新棉。”刘福应着。吴子旭又道:“明天你去李铁匠铺说一声,让他按之前的样子再打些炭盆管子,数量按院里房间算,下人房也都备上。天冷烧炭火难免的,别中了煤毒,这点得仔细。” 刘福连忙躬身,声音里带着感激:“老爷提醒得是!前几年西街张屠户家就因炭盆没管子罩着,通风不好中了煤毒,一家子差点没缓过来。老爷如此体谅下人,我们都受恩了,我定当办妥帖。” 吴子旭点头,又道:“往后去聚福楼拿些玲珑包或是别的菜,直接跟夫人说一声就行。夫人是聚福楼的小姐,家里大小事你们都去禀报她,开销不够就问她支取。这个家,往后由她掌管。” 刘福赶紧笑着道:“那明儿个一早,我就去给夫人问安,顺便学学规矩,省得笨手笨脚的惹夫人不快。” 吴子旭看着他机灵的样子,忍不住打趣:“你倒是会来事。行了,忙你的去吧,我歇会儿。” 刘福笑着应了,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留下满室炭火的暖,和窗外渐沉的夜色。 吴子旭对着炭盆发怔,火苗舔着炭块,“噼啪”响着,映得他眼底忽明忽暗。家是有了,院暖人安,可衙门里的事像团乱麻,缠得人心里发堵。两天后赵刺史就要来,周平那副热络模样,倒像是笃定赵刺史会给他几分脸面,这两人之间到底藏着什么关窍? 更让人犯难的是那笔短少的税银。王知县看着是副正正经经的模样,每日里批阅公文、升堂断案,半点看不出异样,可税银亏空不是小事,牵连甚广,他若说全然不知,谁信?难不成他自己也沾了手脚?吴子旭叹了口气,自己来这平陵县才七天,官场水深,底下的暗流哪看得透这些弯弯绕。 正思忖着,春桃端着食盒进来了,轻声道:“老爷,该用晚膳了。” 食盒打开,一碗鸡汤冒着热气,油花浮在面上,旁边是炒得翠生生的白菜,还有盘豆干炒肉丝,酱香混着菜香,竟吃出些家常的暖来。吴子旭拿起筷子,笑道:“徐妈的手艺挺好的,这味道,倒能吃出我小时候家里的味道。” 春桃站在一旁,手绞着围裙,小声道:“徐妈说,老爷近日忙,得补补身子,特意多炖了半个时辰。” “你吃过了?”吴子旭抬头问。 春桃摇摇头,眼睫垂着,像沾了露水的蝶翼。 “去拿双筷子,盛碗饭,坐下一起吃吧,这么多菜,我一个人也吃不完。”吴子旭往旁边挪了挪身子,腾出些位置。 春桃脸一红,怯生生地出去拿了一碗饭和筷子,进来挨着桌边坐下,筷子拿起又放下,夹菜时手都有些抖,夹了根肉丝,半天没敢往嘴里送。吴子旭看她这拘谨模样,忍不住笑了:“吃吧,在我这儿不用拘束,就当是自个儿家。” 春桃这才慢慢放开些,小口小口地扒着饭,夹菜时还时不时偷瞄他,见他只顾着吃饭,没留意自己,才敢多夹一筷子。吴子旭看她这副模样,眼里漾起些温和的笑意。 吃完了,春桃收拾碗筷,又端来铜盆,里面放着支吴子旭自己新做的牙刷,还有个小瓷盒,装着他从药铺那边新配的牙粉。他取过牙刷,蘸了点牙粉,在嘴里细细刷起来,泡沫漱净后,只觉得满口清爽。 春桃看得好奇,睁着圆溜溜的眼睛:“老爷,这物件是干啥用的?看着怪新鲜的,从没见过。” “这叫牙刷,”吴子旭把牙刷递给她,“每日饭后刷一刷,能护着牙不疼,还干净,比只用清水漱口强。”说着又教她怎么用,末了把那支新的塞给她,“拿着用吧,院里的人往后都备上。” 春桃捧着牙刷,跟捧着个宝贝一样,眼里满是敬佩的光:“老爷您懂得真多,啥新奇物件都会做。” 她端着铜盆出去,不多时又端来洗脚水,放在吴子旭脚边,水汽氤氲,带着股艾草的暖香,驱散了夜里的寒。 吴子旭把脚伸进盆里,暖意顺着脚底往上爬,心思却又飘到别处。王怀钰那双眼,白天在聚福楼门口望着他时,水汪汪的,像含着两汪清泉,那点藏不住的情意,傻子都看得出来。可他如今心里装着周阿湄,情意笃定,若真应了王怀钰,这算什么? 他甩了甩头,把这些念头抛开。管他什么税银亏空,管他王知县有什么猫腻,自己守好本分便是,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至于王怀钰……古代本就有三妻四妾的说法,若她真愿屈就,往后徐徐图之,也未必不可。 想通这点,心里倒敞亮了。春桃正蹲在地上给他擦脚,小脸被水汽蒸得红扑扑的,像个熟透的苹果。吴子旭看着她,又想起周阿湄笑起来的模样,忍不住自己乐了——这般古代生活,有暖有念,倒也有滋有味。 “老爷,您笑啥?”春桃抬头问,眼里带着懵懂。 “没啥,”吴子旭摆摆手,“水凉了,你也早些歇着吧。” 春桃收拾好东西,又给他把被子铺好,那绿色锦被晒过,带着一股阳光的香味。春桃正要解衣服扣子,吴子旭猛地拉住她的手,蹙眉道:“你干嘛?”春桃面色红润,声音细弱:“老爷你不是要我暖床吗?” 吴子旭看着她瘦小的身材和未脱稚气的脸,心头一紧,连忙松开手:“老爷不用你暖床,我自己一个人睡就行,快回房歇着去。” 春桃低下头,眼睛红红的,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刚才老爷让我和你一起用膳,以为老爷要我……是春桃哪里做的不好,惹老爷嫌弃了?”说完大颗的泪珠落到锦被上,洇出一小片湿痕。 天地良心,吴子旭快崩溃了,不过是叫她一起吃顿饭,竟被这般误解。“好了,春桃,老爷没那个意思,不是不要你,只是老爷喜欢自己一个人睡,习惯了。”他放柔了声音哄道,这话一说出口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牵强。 哄了许久,春桃才抽抽噎噎地明了,悄悄退了出去,屋里只剩他一人。他摇了摇头,炭盆里的火渐渐弱了,吹灭烛火,躺在铺着厚褥子的床上,被褥松软,很快便入了梦。梦里竟是周阿湄和王怀钰笑着向他走来,身后还跟着春桃,一个个都眉眼弯弯的,像沾了晨间的露。 ------------ 第30章命案突现疑云生 天刚蒙蒙亮,窗纸透着层青灰色的光,像蒙了层薄纱。吴子旭翻了个身,外间的春桃已轻手轻脚挑开了帘子,手里端着铜盆,盆沿搭着块拧干的热帕子,水汽袅袅。 “老爷,该起了。”春桃将铜盆搁在梳妆台上,上前帮他掀开被子,又取过床尾的棉袍轻轻裹在他身上,“水刚温好,洗漱了舒坦。” 吴子旭坐起身,春桃已屈膝半蹲,端着铜盆凑到床边,恰到好处地递过热帕子。他接过按在脸上,温热的水汽漫开,带着点艾草的清香——是春桃特意在水里加的,说是能醒神。帕子擦过脸颊、脖颈,连耳后都细细拭了一遍,她才接过帕子,又从盆架上取过牙刷,蘸了点牙粉递过来,动作熟稔又轻柔。 “今儿的牙粉老爷用着起泡泡,奴婢怎么用着不起泡啊?”春桃一边说着,一边收拾着换下的寝衣,叠得方方正正放在竹篮里,边角都对齐了。等吴子旭漱了口,她又端来杯温茶:“簌簌口吧,刚泡的龙井,不烫嘴。” “那是你用的牙粉不够,刷得也不认真。”吴子旭打趣道,看着她认真琢磨的模样,忍不住笑了。 洗漱妥当,春桃才捧过叠得整整齐齐的官袍,青缎面绣着暗纹,领口袖口都用银线锁了边,熨帖得没有一丝褶皱。她踮脚帮他系玉带,指尖不经意擦过他腰侧,像被烫着似的连忙缩回手,脸颊微红:“王妈说今儿的葱油饼加了芝麻,酥得很,您肯定爱吃。” 桌上已摆好了早膳,一碗粳米粥熬得稠稠的,上面撒了层桂花,香得人鼻子发痒;一碟酱菜切得细细的,配着刚出锅的葱油饼,金黄酥脆,香气裹着热气往鼻尖钻,边上还有一叠煎蛋,蛋黄流心,看着就诱人。春桃替他摆好碗筷,站在一旁候着。吴子旭吃得格外香,看着春桃忙前忙后的样子,心里暗叹——这古代的老爷,日子过得是真舒坦。 到了衙门,门房里的小吏见他来,忙迎上来:“吴县丞,王县令在大堂等您呢,说是有要事。”他刚到大堂,就见王敬之背着手在踱步子,眉头微蹙,见他进来,连忙招手:“子旭来了?快坐,就等你了。”旁边坐着刘典史、陈主簿,还有个穿着宝蓝色官袍的,正是副县丞周平,正低头捻着胡须,不知在想什么。 “赵刺史这次来,可不是小事。”王敬之眉头紧锁,手指在桌上敲得笃笃响,“开春后雨水多,他是来查河坝修筑的——去年冬天刚动工的那截堤坝,夯土实不实、石料够不够,都得仔细查验。再者,还得看看咱们平岗县的治安,街上的流民、市集的秩序,半点马虎不得。”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河坝那边,周平你负责的,情况熟,到时候由你领着刺史大人查验。吴子旭,县城治安你去看一下,这两日把街面清一清,别让闲杂人等晃悠,尤其是西市那片,听说近来有泼皮闹事,务必压下去,别让大人看了笑话。” 周平连忙拱手应着:“下官遵命。”眼角却偷偷溜向吴子旭,那眼神滴溜溜转,像只盯着鸡窝的黄鼠狼,藏着几分算计。吴子旭瞧着他嘴角那抹藏不住的笑,心里明镜似的——这小子准在盘算着什么歪主意,保不齐想趁赵刺史来的时候,给自己使绊子。 正说着,外面忽然传来“咚——咚——咚——”的击鼓声,又急又响,震得窗棂都发颤,像是要把大堂的顶子掀了。王敬之皱起眉:“这时候谁来鸣冤?” “大人,升堂吗?”陈主簿起身,手里捧着惊堂木,神色一凛。 王敬之点点头,整了整官帽,沉声道:“走。” 王敬之端坐堂上正中,堂上一块明镜高悬的匾额悬于上方,案前摆着惊堂木,庄严肃穆。左边站着吴子旭和周平,右边坐着陈主簿,负责记录案情、整理文书。 堂下两侧是衙役,八人分两排站立,每人手持水火棍,腰杆挺得笔直。最前面的是衙役蔡班头,面色黝黑,眼神锐利。 蔡班头先起头喊一声“威——”,后面的衙役们齐声跟上“武——”,声音洪亮划一,震得人耳朵嗡嗡响。这时水火棍敲地的节奏也跟着“威武”声来,蔡班头喊“威”时,衙役们齐敲一下棍;喊“武”时,再齐敲一下,声浪震得梁上的灰都掉了点,透着股慑人的气势。王知县拿起惊堂木,“啪”地一拍:“堂下何人?为何击鼓?” 堂外黑压压站了一片看热闹的百姓,挤得水泄不通。堂内最前面跪着个哭哭啼啼的妇人,怀里抱着个襁褓,肩膀一抽一抽的,后面跪着几个汉子,个个面带悲愤,拳头攥得死紧。 那妇人“扑通”一声磕了个头,额头撞在青石板上,闷响一声,听着都疼:“青天大老爷!民妇孙氏,求您为我家男人做主啊!他……他死得冤啊!” “你男人是谁?何时死的?从实招来!”王敬之声音威严,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孙氏抹着泪,声音哽咽,几乎说不囫囵话:“民妇男人叫张阿牛,是城东的瓦匠。昨儿下午去修河坝,就再没回来。今晨我们发现他时,人已经在河水里泡着,浑身冰凉,已经死了多时……” “死在河里?”王知县追问,目光如炬,“可有外伤?” 孙氏听得问话,哭得更凶,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几乎要嵌进去:“有!后脑上一个大洞,血都凝住了!民妇摸着那伤口,圆滚滚的,像是被什么硬东西砸的……他平日里壮得像头牛,水性也好,闭着眼都能游过河去,怎么会平白无故淹死在河里?定是被人害了!” 跪在后面的几个汉子也跟着磕头,额头磕得青石板邦邦响,其中一个脸上带疤的瓮声喊道:“大人!阿牛昨儿去河坝时还说,要赶在天黑前把最后一段夯土拍完,回来给娃买小麦人玩的!可我们今早去找,就见他漂在离河坝不远的回水湾里,身上的褂子都被扯烂了,像是跟人打过架!” 王敬之眉头拧得更紧,像打了个死结,看向周平:“周副县丞,河坝工地归你管,张阿牛昨日可有反常?” 周平脸色有点变,手不自觉攥紧了官袍下摆,指节都泛白了,强作镇定道:“回大人,昨日我去工地巡查时,见他还在搬石料,有说有笑的,没见异常。许是……许是天黑后他自己不小心失足落水,撞到了河底的石头?” “你胡说!”带疤的汉子猛地抬头,眼里冒着火,像要喷出火星子,“阿牛在河边长大,闭着眼都能摸回家!再说那回水湾水浅得很,刚没过膝盖,淹不死人!定是你们这些管工的苛待匠人,他不服才被你们害死的!” “你无凭无据胡说什么!”周平猛地提高声音,像是被戳中了痛处,额角却渗出细汗,顺着鬓角往下滑,“河坝上每日都有账目,工钱分文不少,饭食也管够,怎会苛待?莫不是想讹钱?” 吴子旭站在一旁,冷眼瞧着周平——他说话时眼神闪烁,不敢与王敬之对视,右手还不自觉地攥成拳,指节发白,那是心虚时才会有的小动作。再看那孙氏怀里的襁褓,露出的小脸上还沾着泪痕,小嘴瘪着,想来张阿牛的死,绝非意外那么简单。 “王大人,”吴子旭上前一步,沉声道,“依下官看,此事蹊跷,不如先派仵作验尸,查明死因,再去河坝附近查查,看看有无目击者,也好还原真相。” 王敬之点头,语气坚定:“准了。蔡班头,带仵作去验尸,仔细些;再领两个人去河坝工地周遭查探,任何蛛丝马迹都别放过!” “是!”蔡班头领命,带着衙役匆匆离去,脚步声在大堂外渐远。 孙氏等人被带去偏房等候,堂外看审案的人群却没散,大家交头接耳,小声的议论声不绝于耳,像一群嗡嗡的蜜蜂。大堂上一时安静下来,只有炭盆里的火偶尔“噼啪”响一声。周平擦了擦汗,讪讪道:“大人,赵刺史明日就到,河坝查验是大事,若是因为这点小事耽误了……” 吴子旭第一次经历这种场面,以前总在电视电影里看古代审案,如今身临其境参与其中,那股子严肃和紧张,比画面里真实百倍,心也跟着悬了起来。 就听王敬之在堂上威严地说:“人命关天,何来小事?”顿了顿又道:“河坝要查,人命案也要查,两不耽误。” 周平碰了个钉子,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不敢再言,却瞥见周围目光似乎都带着审视,又见吴子旭往这边看,他狠狠瞪了一眼,那眼神阴鸷得像淬了毒,透着股狠劲。 日头过午,蔡班头匆匆回报,脸上带着凝重:“大人,仵作验了,张阿牛后脑确实是被钝器击碎,伤口边缘整齐,并非落水撞击所致,是先被人打死再抛尸入水的,根据尸身僵硬程度,死亡时间应该是在昨晚戌时左右。” “他杀?”王敬之猛地一拍案,连忙追问,“可有目击者?” “我们走访了周边,有个捡牛粪的老汉说,昨晚戌时前后,看见郑大带着两个汉子在河坝附近转悠,天黑看不清脸,但看身量和穿着,像是他们。这几天老汉去那边捡粪,总见郑大在河坝上监工,印象深。” “郑大?”吴子旭心头一凛,果然与周平脱不了干系,郑大是周平的心腹,这是衙门里都知道的。 “周副县丞,郑大可是你派去河坝监工的?”王敬之回头看向周平,目光锐利如刀。 “回……回大人,是下官派去的。”周平的声音有些发颤,额上的汗又冒了出来。 “那河坝修理几时收工?”王敬之追问,步步紧逼。 “一般是下午酉时就收工了。”周平的声音平缓。 ------------ 第31章刺史突至风云变 王敬之眉头拧得更紧,案上的惊堂木被他指尖叩得笃笃响:“酉时收工,戌时天已黑透,河坝上连盏灯笼都没有,他带着人在那儿做什么?蔡班头,”他扬声道,“带两队人,去河坝工棚把郑大和他那两个同伴带来!” “是!”蔡班头沉声应下,转身正要往外走,却见一个衙役慌慌张张从外面跑进来,脸色煞白,连声道:“大人!不好了!蔡班头刚带人设了郑大的住处,还没动手呢,外面就来了队官兵,说是……说是刺史大人的亲兵!” “刺史大人?”王敬之猛地站起身,官帽上的珠串都晃了晃,“赵刺史不是明日才到吗?” 话音未落,外面已传来一阵整齐的脚步声,踏在青石板上,如同惊雷滚过。紧接着,是兵刃碰撞的脆响,还有衙役们慌乱的喝问:“你们是何人?敢闯县衙?” “放肆!”一个洪亮的声音穿透大堂,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赵刺史在此,尔等也敢拦?” 众人皆是一惊,王敬之连忙整了整官袍,快步迎出去,吴子旭等人也紧随其后。刚到大堂门口,就见一队身着铠甲的亲兵已将县衙围得水泄不通,个个腰佩长刀,目光如电,刀鞘上的铜环在日头下闪着冷光。 人群分开一条道,一个身着绯色官袍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面膛微黑,颌下留着三缕短须,眼神扫过众人,带着一股久居上位的威压。正是徽州刺史赵奎。 他身后跟着的,竟是郑大!此刻的郑大哪还有半分方才在众人描述中的嚣张,缩着脖子,脸上却带着几分有恃无恐的笑,偷偷瞟着周平,眼神里藏着得意。 “下官王敬之,参见刺史大人!”王敬之拱手行礼,心里却咯噔一下——赵刺史来得如此突兀,还带着郑大,这事怕是蹊跷。 赵刺史却没理会他的行礼,目光在大堂内外扫了一圈,最后落在王敬之身上,冷冷一笑:“王知县倒是清闲,本官还在河坝上看那些糊弄事的夯土,你倒在这儿审起案子来了?” 王敬之一愣,连忙道:“大人,堂下有百姓鸣冤,事关人命,下官不敢怠慢……” “人命?”赵刺史嗤笑一声,打断他的话,声音陡然拔高,“河坝偷工减料,汛期一到,平岗县数万百姓的性命都要悬在半空,你倒跟我提这一桩人命案?” 这话如同一记重锤,砸得众人皆惊。周平脸色瞬间变得煞白,腿一软差点跪倒,扶着旁边的廊柱才勉强站稳,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吴子旭心头一沉,赵刺史这话直指河坝工程,还带着郑大一起出现,难不成郑大早已投靠了他? “大人何出此言?”王敬之稳住心神,朗声道,“河坝工程由周副县丞分管,用料施工皆有账目,下官虽未日日盯着,却也时常查验,未曾发现偷工减料之事。” “未曾发现?”赵刺史从袖中掏出一卷纸,狠狠甩在地上,“你自己看!这是本官今晨微服去河坝取的土样,夯土层里掺了多少沙土?石料用的都是些一砸就碎的劣等货!你所谓的查验,就是看这些表面文章?” 纸张散开,上面画着河坝的剖面图,几个红圈标着的地方,赫然写着“沙质过多”“石料强度不足” “糯米沙浆和原料不符”的字样。王敬之弯腰捡起,脸色渐渐变得凝重,抬头看向周平:“周平,这……” 周平早已面无人色,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大人!不是下官!是郑大!是他监工不力,肯定私自换了料!下官……下官被他蒙骗,什么都不知啊!” “你胡说!”郑大突然开口,声音尖利,“周大人每次来巡查,都收了小人的孝敬,那些劣料都是你点头换的,怎么现在倒推到我头上了?” “你!”周平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郑大却说不出话来。 赵刺史冷冷看着这出闹剧,突然抬手,声音如冰:“都不必争了。王敬之,你身为知县,对河坝工程监管不力,难辞其咎。周平,分管工程,中饱私囊,罪加一等。郑大,监工期间偷换物料,克扣工钱,亦难逃罪责。” 他目光扫过三人,最后落在王敬之身上:“至于你说的人命案,”他轻哼一声,“比起河坝贪腐危及数万百姓,这点事算什么?先把你们的贪腐案查清楚,再论其他不迟。” “大人!”王敬之急声道,“张阿牛死得蹊跷,分明是被人所害,若不及时彻查,怕是……” “怕什么?”赵刺史打断他,眼神凌厉,“难道比河堤溃决更可怕?来人!” “在!”亲兵们齐声应道,声震屋瓦。 “将王敬之、周平、郑大拿下,带回驿馆看管!”赵刺史沉声道,“吴县丞,”他突然看向吴子旭,“你暂时署理知县事务,待本官查清此案,再做定夺。” 吴子旭心头一震,万万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赵刺史来得如此之快,显然是早有准备,连河坝的“证据”都备妥了,这分明是冲着王敬之等人来的。而郑大,显然是早就投靠了赵刺史,成了扳倒他们的棋子。 他看向王敬之,只见老知县脸色灰败,嘴唇翕动着,却终究没再说什么,只是深深看了吴子旭一眼,那眼神里有无奈,有不甘,还有一丝托付的意味。周平瘫在地上,早已没了动静,像是被抽走了魂魄。郑大则低着头,嘴角却偷偷勾起一抹笑。 亲兵上前,拿出镣铐,“哗啦”一声锁住了三人的手腕。金属碰撞的声音在寂静的大堂里格外刺耳,惊得梁上的麻雀扑棱棱飞了出去。 围观的百姓早已吓得不敢作声,一个个缩着脖子,看着平日里高高在上的知县、县丞被戴上镣铐,眼神里满是惊恐和茫然。 赵刺史看了一眼被押走的三人,又瞥了眼吴子旭,淡淡道:“吴县丞,可别让本官失望。”说罢,转身带着亲兵,押着王敬之等人离开了县衙。 直到那队亲兵的脚步声远去,县衙里依旧一片死寂。吴子旭站在原地,只觉得手心冰凉,后背已被冷汗浸湿。方才还在审案的大堂,转眼间物是人非,王知县被擒,周平下狱,连那杀人嫌犯郑大,都成了扳倒众人的“功臣”。 他低头看向地上那卷河坝的图纸,红圈里的字迹刺得人眼睛生疼。这河坝的问题,究竟是王敬之等人真的贪腐,还是赵刺史为了排除异己设下的圈套?张阿牛的死,又是否与这河坝的秘密有关? 无数个疑问涌上心头,像一团乱麻。吴子旭深吸一口气,抬头看向空荡荡的大堂,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却驱不散那股突如其来的寒意。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平岗县的天,变了。而他这个暂时署理事务的县丞,将要面对的,是一场远比张阿牛命案更凶险的风波。 ------------ 第32章 驿馆屈供构冤情 平岗县的风,像是揣了刀子,裹着碎雪片子往人骨头缝里钻。入了冬,本就天寒,这几日更是刮得格外凶,呜呜咽咽的,绕着驿站的飞檐打旋,听着竟有几分像是哭嚎。 驿站门口,赵刺史带来的亲兵个个顶盔掼甲,手里的刀斧在惨淡的日头下泛着冷光,密密麻麻地围了里三层外三层,连只麻雀想飞进去,怕都得先掂量掂量翅膀够不够硬。来往的百姓远远看见这阵仗,都吓得绕着道走,生怕沾了晦气,只敢在街角巷尾偷偷议论,说这刺史大人怕是要在平岗县动真格的了。 驿站后院被隔成了三间小屋,王敬之、周平、郑大三人各占一间,门口都守着两个膀大腰圆的亲兵,眼都不眨地盯着,连送水送饭都得经过三道查验,严密得如同铁桶一般。 赵刺史没歇着。安顿下来的头一件事,便是提审周平。 周平被两个亲兵架着胳膊推搡进堂屋时,腿肚子都在转筋。他本就胆小,这几日被吓得魂不附体,此刻见赵刺史端坐在上首,面前摆着笔墨纸砚,旁边还站着个面无表情的书记官,心里的那点胆气早就跑没了,“噗通”一声就跪在了冰凉的青砖地上,膝盖撞得生疼,也顾不上喊。 “周平。”赵刺史呷了口热茶,声音不高,却带着股子压人的气势,目光从他哆哆嗦嗦的身上扫过,“本官问你,河坝上的事,你到底参与了多少?” 周平连忙磕头,额头撞在地上邦邦响,声音带着哭腔:“大人!下官……下官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那河坝虽是下官分管,可具体的活计都是郑大在盯,下官就是……就是偶尔去看看,真没掺和别的啊!” “哦?只是偶尔看看?”赵刺史放下茶盏,茶盖磕在碗沿上,发出“叮”的一声轻响,却让周平浑身一颤。“那郑大说,平日里没少给你孝敬,茶叶、银子,一样不落。这话可是真的?” 周平脸色一白,眼神躲闪着,嗫嚅道:“是……是有过几次……不过都是些小意思,几两碎银子,几斤新茶罢了,算不得什么孝敬,就是……就是底下人对上官的一点心意……”他越说声音越小,头几乎要埋进怀里。 “一点心意?”赵刺史冷笑一声,“拿着这些‘心意’,你去巡查的时候,眼里便只看见‘心意’,看不见那些掺了沙土的夯土,换了劣等的石料了?” “不是的!不是的!”周平急得连连摆手,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淌,“下官……下官是没细看!郑大说都按规矩来的,下官想着他是老人了,便……便信了他的话,真不是故意的啊大人!” 赵刺史盯着他,忽然话锋一转:“你这监工的差事,是谁派给你的?” 周平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答道:“是……是王县令……王敬之让下官分管河坝工程的……” “王敬之?”赵刺史眉梢挑了挑,追问道,“他让你管这差事,可有许你什么好处?或是……给过你银子?” 周平连忙摇头,头摇得像拨浪鼓:“没有没有!王县令只是说河坝要紧,让下官多费心,分文银子都没给过下官!下官敢对天发誓!” 他说得恳切,眼泪都快出来了,心里却暗自松了口气——还好,这事上他没撒谎,王敬之确实没给过他钱,不然今日可就更说不清了。 可他没瞧见,赵刺史冲旁边的书记官使了个眼色。那书记官点点头,提笔在纸上唰唰写了起来,笔尖划过纸面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堂屋里显得格外清晰。 写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书记官停下笔,将纸页捧到赵刺史面前。赵刺史看了一眼,满意地点点头,又递向周平:“周平,你看看,这上面写的,是不是你方才说的话?若是,便签字画押吧。” 周平此刻早已吓得六神无主,脑子里一片空白,哪里还有心思细看。他只觉得双腿发软,浑身发冷,只想赶紧熬过这关,早些回那小屋待着,哪怕是坐牢,也比在这儿受这煎熬强。 他哆哆嗦嗦地伸出手,眼睛都没往纸上瞟,只听见赵刺史说“签字画押”,便胡乱在书记官指的地方按了个手印,又歪歪扭扭地签了自己的名字。那纸页上写的是什么?他不知道,也不敢问,只觉得能赶紧离开这屋子,便是天大的幸事。 他哪里知道,那纸上写的,早已不是他方才说的那些话。上面明明白白地写着:周平供认,受王敬之所托,分管河坝工程期间,收受王敬之白银五十两,故意放松监管,纵容郑大以次充好、偷换物料,致使河坝质量堪忧……桩桩件件,都把矛头指向了王敬之,连带着他自己,也成了协同作案的主犯。 赵刺史看着那鲜红的手印和名字,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挥了挥手:“带下去吧。” 周平如蒙大赦,被亲兵架着往外拖时,腿还在抖,嘴里还喃喃着:“下官是冤枉的……下官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他被拖走后,赵刺史端起茶盏,又呷了一口。茶已经凉了,他却像是没察觉,目光落在空荡荡的门口,若有所思。 片刻后,他沉声吩咐:“带王敬之。” 王敬之被带进来时,比周平镇定得多。虽也戴着镣铐,衣衫上沾了些尘土,却依旧腰杆挺直,脸上没什么慌乱之色,只是眉宇间带着几分郁色。他走到堂中,也没像周平那样跪地求饶,只是淡淡看了赵刺史一眼,拱手道:“刺史大人。” 赵刺史放下茶盏,目光锐利地盯着他:“王敬之,你可知罪?” 王敬之坦然迎上他的目光,朗声道:“下官不知。若说河坝工程监管不力,下官身为知县,难辞其咎。但若说贪腐舞弊,下官问心无愧,不知‘罪’在何处。” “问心无愧?”赵刺史拿起方才周平画押的供词,扔到王敬之面前,“那你自己看看,这是周平的供词。他说,是你指使他纵容郑大偷工减料,还给他塞了银子。人证在此,你还敢说问心无愧?” 王敬之弯腰捡起供词,目光迅速扫过上面的字迹。越看,他的眉头皱得越紧,到最后,猛地将纸页攥在手里,指节都泛白了,沉声道:“一派胡言!周平虽胆小,却也不至于凭空捏造!这上面的话,绝非他本心所言!” “是不是本心所言,不重要。”赵刺史靠在椅背上,语气带着几分嘲讽,“重要的是,他签了字,画了押。白纸黑字,容不得你抵赖。” “大人!”王敬之猛地抬头,眼神里带着怒火,还有一丝失望,“您身为刺史,执掌一方监察,难道不该查明真相,而非仅凭一纸屈打成招的供词定人罪责?张阿牛的命案尚未了结,那才是关乎人命的大事!河坝的问题,下官承认监管有失,可其中是否有蹊跷,还请大人明察!” “明察?”赵刺史冷笑一声,“本官亲自去河坝看过,夯土松散,石料低劣,这也是蹊跷?王敬之,事到如今,你还想狡辩?” 他站起身,走到王敬之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本官劝你,还是老实交代的好。你到底贪墨了多少工程款?又为何要在河坝上做这等自毁前程的勾当?说出来,或许本官还能从轻发落。” 王敬之看着赵刺史眼中那抹不容置疑的笃定,心里渐渐沉了下去。他忽然明白,赵刺史怕是早就打定了主意,要将这顶贪腐的帽子扣在他头上。周平的供词,不过是他早已备好的“证据”罢了。 他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脊梁,目光平静地看着赵刺史:“下官再说一遍,贪腐之事,绝无可能。至于河坝的问题,下官愿承担监管不力之责。但要说下官蓄意为之,下官不认。” “好一个不认。”赵刺史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眼神变得冰冷,“看来,不给你点厉害尝尝,你是不会说实话了。” 他转身回到座位上,冷冷吩咐:“把他带下去,好生‘看管’。” 最后那“看管”二字,说得极重,带着不加掩饰的威胁。 王敬之被亲兵架着往外走,走到门口时,他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赵刺史,又看了看那盏在寒风中摇曳的烛火,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倔强:“大人,天理昭昭,是非曲直,总有大白于天下的一天。” 说完,他不再回头,挺直了腰杆,一步步走出了堂屋。镣铐拖在地上,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在这寂静的驿站里,显得格外刺耳,像是在诉说着什么,又像是在抗争着什么。 赵刺史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端起那杯早已凉透的茶,一饮而尽。茶水下肚,冰凉刺骨,他却像是毫无所觉,只是眼神沉沉地望着窗外那片被寒风卷动的飞雪,不知在想些什么。 驿站外的风,还在刮,刮得更急了,仿佛要将这平岗县的一切,都卷进这无边的寒意里去。 ------------ 第33章黑石岭劫囚风云变 夜色凝重,沉甸甸地压在驿站的屋顶上,连星光都透不过几分。赵刺史屏退了左右,只留了个心腹亲卫在堂屋角落候着,随后让人把郑大带了进来。 堂屋里只点了一盏油灯,昏黄的光线下,赵刺史的脸一半在明一半在暗,眉峰隐在阴影里,看不清神色。郑大缩着脖子站在屋中,像只受惊的鹌鹑,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角,额头上沁着细汗——哪怕此刻没了旁人,赵刺史身上那股子久居上位的威严依旧让他发怵,脊梁骨都透着凉。 亲卫守在门口,耳听着屋内偶尔传来赵刺史低沉的问话声,像磨盘碾过石子,间或夹杂着郑大嗫嚅的回应,气若游丝,却听不真切具体说了些什么。油灯的光晕在窗纸上晃悠,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歪歪扭扭,像两尊沉默的泥塑。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屋门“吱呀”一声开了。郑大低着头走出来,脸上没什么表情,像被抽走了魂魄,只是脚步有些虚浮,被亲卫领着往关押的屋子去时,还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赵刺史随后走出来,手里捏着一张纸,纸上盖着个鲜红的指印,正是郑大的供词。他看了一眼那纸,随手递给旁边的书记官,淡淡道:“收好了,莫要遗失。” 一夜无话,只有风卷着雪沫子打在窗棂上,簌簌作响。 次日天刚蒙蒙亮,负责看守周平的两个亲兵便慌慌张张地跑到赵刺史房外禀报,声音里带着惊惶,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大人!不好了!周平……周平他……” 赵刺史披衣出来,眉头紧锁,压着怒气:“慌什么?周平怎么了?” “他……他在屋里悬梁自尽了!” 赵刺史脸色一变,快步走向关押周平的小屋。推门进去,就见房梁上悬着一根粗麻绳,周平的身子软软地垂着,脚尖离地寸许,脸色青紫,舌头微微吐着,早已没了气息。地上还倒着个翻倒的板凳,凳腿断了一根,显然是他踩着板凳把自己吊上去的。 旁边的亲兵颤声道:“方才我们送早饭过来,见门从里面插着,喊了几声没人应,撞开了门才发现……已经没气了。” 赵刺史盯着周平的尸体看了半晌,眼神沉沉的,像积了冰的湖,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片刻,他才挥挥手:“找个人把他收殓了,暂且停在驿站后院,别让人乱碰。”顿了顿,又道,“传令下去,收拾行装,即刻押解王敬之、郑大回徽州府!” 亲兵领命而去。消息很快传开,驿站里的人都忙乱起来,收拾东西的、捆绑囚车的、清点人数的,脚步声、吆喝声混在一起,打破了清晨的宁静,像一锅煮沸的水。 吴子旭接到消息时,正在县衙处理张阿牛命案的后续事宜,刚在卷宗上画了押。听闻周平自尽,赵刺史要押解王敬之和郑大回徽州,他心里“咯噔”一下,像被什么东西撞了,连忙带着几个衙役赶往驿站。 赶到时,正见赵刺史的亲兵押着王敬之和郑大往囚车里塞。王敬之依旧腰杆挺直,只是脸色有些苍白,下颌线绷得很紧,见了吴子旭,眼神动了动,像有话要说,却没开口,只是被推上囚车时,回头深深看了一眼平岗县的方向,那目光复杂,像是在做最后的告别。郑大则缩在角落里,头埋得低低的,恨不得钻进地里,被亲兵踹了一脚才踉跄着爬上囚车,裤脚都湿了一片。 吴子旭上前一步,对赵刺史拱手道:“大人,周平的后事……” “你派人处理吧。”赵刺史打断他,语气冷淡,没什么温度,“好生安葬便是,不必铺张。”说罢,翻身上马,看都没再看吴子旭一眼,马鞭一扬,率先出了驿站。 亲兵们簇拥着囚车,浩浩荡荡地出了平岗县城,往徽州府的方向而去。吴子旭站在城门口,望着那队人马渐渐消失在路的尽头,扬起的尘土混着雪粒,心里像压了块石头,沉甸甸的喘不过气。周平的死太过突然,像根没头的箭,总让他觉得有些不对劲,可赵刺史行事仓促,他根本来不及细问,只能眼睁睁看着队伍走远。 赵刺史的队伍走了约莫两个时辰,到了一处名叫“黑石岭”的山坳。这里两边是陡峭的山壁,怪石嶙峋,中间只有一条窄窄的土路,坑坑洼洼,向来是劫匪出没的地方,当地人都绕着走。亲兵们都打起了精神,握紧了腰间的刀,警惕地看着两边的山坡,连呼吸都放轻了。 突然,“咻”的一声,一支冷箭从山坡上射来,快如闪电,正中最前面一个亲兵的咽喉!那亲兵连哼都没哼一声,直挺挺地栽倒在地,鲜血顺着脖颈往下淌,染红了胸前的衣襟。 “有埋伏!”亲卫队长厉声喝道,声音在山坳里回荡。 话音未落,山坡上滚下无数巨石,“轰隆隆”作响,砸得队伍阵脚大乱,马匹受惊,嘶鸣着人立起来。紧接着,从两侧的树林里冲出上百个蒙面劫匪,个个手持刀枪,黑布蒙着脸,只露着一双双凶狠的眼睛,嗷嗷叫着扑了过来。他们身手矫健,动作狠辣,显然是悍匪出身,上来就朝着押解囚车的亲兵砍杀,招招致命。 赵刺史的亲兵虽也精锐,却架不住对方人多势众,又占了地利,顿时陷入混战。刀光剑影,血肉横飞,惨叫声、兵器碰撞声在山坳里回荡,听得人头皮发麻。 劫匪们的目标很明确,直扑那两辆囚车。一个身材高大的劫匪一刀劈开郑大所在的囚车锁,“哐当”一声,伸手就把吓瘫了的郑大拖了出来,像拎小鸡似的。另一个劫匪正要去劈王敬之的囚车,却被亲卫队长拼死拦住,两人缠斗在一起,刀刀见血。 “带他走!”高个劫匪喊了一声,声音粗哑,拖着郑大就往山坡上跑。其他劫匪见得手,也不再恋战,虚晃一招便跟着往山上撤退,动作麻利,转眼就消失在密林里,只留下几片飘落的衣角。 战斗来得快,去得也快。山坳里只剩下满地的尸体和血迹,赵刺史的亲兵死了十几个,个个倒在血泊中,惨不忍睹。囚车翻倒在地,木板散了架,王敬之跌坐在车里,脸上溅了些血点,眼神却异常平静,像是什么都没发生。 赵刺史骑在马上,脸色铁青,握着缰绳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青筋暴起。他没想到竟然有人敢劫他的囚车,而且目标如此明确,显然是冲着郑大来的,这背后定有猫腻。他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追!给我追!” 可劫匪早已没了踪影,山林茂密,荆棘丛生,哪里还有踪迹可寻?最终,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逃遁,只留下呼啸的山风,卷起地上的血沫子。 平岗县城里,吴子旭正在处理周平的后事。周平虽罪有应得,但终究是朝廷命官,按规矩不能太潦草。他让人买了口薄棺,简单收敛了,准备找个城外的义地安葬。刚安排妥当,就见一个从黑石岭逃回来的亲兵连滚带爬地冲进县衙,盔甲上都是血,哭喊着禀报了路上遇劫、郑大被掳、亲兵死伤惨重的消息,语无伦次。 “什么?”吴子旭猛地站起来,椅子被带得翻倒在地,脸上满是震惊。他怎么也没想到,事情会闹到这个地步。不过两天的功夫,王知县被擒,周平自尽,郑大被劫,平岗县就像被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席卷,彻底变了模样,满目疮痍。 他站在原地,只觉得一阵头皮发麻,后背沁出冷汗。这背后到底藏着什么?周平的死,郑大被劫,难道都不是偶然?是有人在背后操纵? 正思忖着,县衙后院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像打鼓似的,接着,一个女子踉踉跄跄地冲了进来,月白棉袄的衣角凌乱,沾着泥点,头发散着,钗子掉了一支,脸上满是泪痕,一道道划过脸颊,见了吴子旭,“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泣不成声:“吴大哥……求您……求您救救……救救我爹……” 话未说完,便已哭得说不下去,身子一软,差点晕过去。吴子旭看着眼前的王怀钰,那张向来清丽的脸上满是绝望,我见犹怜的样子让他心头一沉,像被什么东西揪紧了,又痛又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