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卷:云鼎城篇 第1章 棋盘天下 微弱的烛光跃动着,将皇帝身上黄袍的朦胧反光,投映在他年轻而愁容满面的脸上。 一颗棋子,从黑暗中那只苍白的手中缓缓落下,“嗒”一声轻响,砸在棋盘上。棋桌对面,烛光照不到的阴影里,隐约可见一双满是阴邪的眼睛。 “圣上,这一子,可是确定了?”笑声带着毫不掩饰的狡诈。 洛千秋的嘴唇微微勾起,“大人,落子无悔。请吧。” 暗沉的黑袍袖中,缓缓伸出一只枯瘦的手,双指夹着的黑子,在烛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面具后的目光,牢牢锁住年轻皇帝的脸。 “铿!” 棋子落定,笑声再度从面具后传来。然而,洛千秋那原本势在必得的眼神,却在刹那凝固。棋局,竟在瞬息间诡异地逆转! 阴影中的祁连承,呼吸几不可察地一滞。 “大人,落子无悔。”洛千秋的声音平静得可怕,目光却如冰锥,死死钉在对方身上,“你,输了。” 祁连承还未从惊愕中回神,便见洛千秋已伸手,将棋盘上那些看似胜券在握的黑子,一颗,又一颗,从容提走,掷回棋盒,发出清脆却令人心悸的碰撞声。 祁连承手中紧握的铜铃微微颤抖。洛千秋仅瞥了一眼,便摇头轻笑。 下一刻,他袍袖一挥,浑厚内力隔空轰出,厚重的殿门应声粉碎!木屑纷飞中,祁连承的心猛地一沉。 门外,慌乱的脚步声、甲胄碰撞声骤然逼近。 洛千秋却只是缓缓抬起右手,掌心内力竟凝如实质,氤氲流转。祁连承面具下的双眼骤然睁大—— 只听一阵令人牙酸的金属刮擦之声,门外侍卫们的刀剑竟齐齐脱手,倒飞悬于半空,剑尖齐齐调转,对准了来的方向! “御金之术?!不可能!”祁连承失声惊呼。 “大人,朕说过,落子无悔。”洛千秋冷笑着,猛地握紧手掌! “啊——!”门外顿时惨叫四起。兵刃刺入血肉的闷响、躯体倒地的沉重,取代了之前的喧嚣。昏黄的烛光剧烈晃动,将飞溅在窗纸上的浓重血影,拉扯得光怪陆离。 祁连承指间残留的棋子,“啪嗒”掉在棋盘上。他握铃的手,已是汗湿淋漓。 砍劈门窗的声音零星响起,却软弱无力,很快归于死寂。 洛千秋缓缓起身,手撑在染了点点血污的棋盘边缘,俯视对面。 “还不摘下面具吗?”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祁、连、承。” 面具下的眼眸剧震。那只颤抖的手,终于缓缓移向脑后,解开了绳结。面具滑落,露出一张苍老、惨白、蓄着胡须的脸。 “果然是你。”洛千秋的语气里带着早已料定的淡然,“说吧,为何弑君?幕后主使,又是谁?” “哼…呵呵…哈哈哈!”祁连承忽然笑了起来,笑声从压抑到癫狂,“没想到啊!老夫真是没想到!洛千秋,一个世人眼中的傀儡,竟隐藏得如此之深!好,好得很!” 洛千秋看着他眼中彻底放弃遮掩的疯狂与绝望,知道再也问不出什么。 “棋子而已。”他轻叹一声,似有惋惜,双指并拢,轻轻一挥。 悬于空中、仍在滴血的刀剑,如同得到敕令,瞬间加身! 祁连承的瞳孔骤然扩散,鲜血自口中涌出。他死死盯着洛千秋,最终颓然倒地。 殿内重归寂静,只有烛火偶尔噼啪。 洛千秋目光落回棋盘,伸出食指,点在那纵横交错的血污中央。奇异的生机自他指尖流淌而出,浸润棋盘。一点稚嫩的绿意,竟从坚硬的木质纹路中钻出,生为一株颤巍巍的嫩芽。 他拾起一颗洁净的白子,轻轻置于棋盘正中央——天元之位。 “棋盘虽小,亦如天下。”他低声自语,目光仿佛已穿透殿宇,望向了更深沉的夜色。 ------------ 第一卷:云鼎城篇 第2章 后宫乱局 洛千秋从杂乱的床榻上坐起,衣襟散乱。寝殿内依旧是一片狼藉——祁连承的尸体伏在棋桌上,早已凝固发黑的血将花白的头发与桌面黏连在一起。满地都是散落的刀剑,门窗上破洞斑驳,喷溅状的血痕触目惊心。门外,侍卫的尸体横陈,在晨光中显出僵硬的轮廓。 一声惊恐的尖叫陡然划破了死寂。 “谁?”洛千秋不耐地皱眉,隔空一掌拍在残破的门板上,发出“嘭”的一声闷响,“一大清早,吵什么?” 只见两名小宫女瘫软在门外,面无人色,浑身抖得如同风中落叶,瞳孔里浸满了骇极的恐惧,几乎要晕厥过去。 “过来。”洛千秋语气平常,仿佛并未看见周遭地狱般的景象。 两个宫女早已魂飞魄散,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洛千秋无奈,翻手又是一掌击在门框,震落簌簌灰尘。这声响总算将宫女们惊得一个激灵。 “愣着做什么?”洛千秋嘴角勾起一抹没有温度的弧度,眼神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把这里收拾干净。否则……”他故意拖长了语调。 未尽之语比明确的威胁更令人胆寒。两个宫女顿时连滚爬爬,哆嗦着开始动作。 洛千秋不再看她们,随意抻了抻衣袖,走到唯一完好的椅前坐下,拎起桌上残留的酒壶,仰头灌了几口。目光扫过这血腥而混乱的寝殿,他眉宇间掠过一丝厌烦,随即起身朝外走去。 还未走出院门,一道熟悉的身影便堵在了前方。来人一身素色宫装,纹饰华贵,面容保养得宜,唯眼尾细密的纹路镌刻着岁月与心计。她身后跟着二十余名低眉顺目的侍从,阵仗不小。她站在那里,神色威严,正是当今太后——肖锦怜。 洛千秋视若无睹,脚步不停,便要径直掠过。 “皇帝,”肖锦怜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刻意抬高的矜持与训诫意味,“雅兴甚佳啊。见了母后,也不知问安了?” 洛千秋脚步一顿,缓缓转过身,眼白微翻,扯出一个敷衍的弧度:“是姨母,并非母后。您不过先帝妃嫔,侥幸上位罢了。”说罢,轻哼一声,转身又要走。 肖锦怜脸上的从容瞬间冻结,眼尾那几道皱纹因怒气而深深蹙起,如同刀刻。 洛千秋走出几步,复又回头瞥了一眼那盛气凌人的身影,心中冷笑:一个靠手段爬上来的妾室,也敢在他这九五至尊面前摆太后的谱,对他呼来喝去? 他不再停留,用力一甩衣袖,朝大殿方向昂然而去。 宣政殿内,文武百官已列队等候。龙椅之上,坐着的竟是肖锦怜。她姿态端庄,眼角眉梢却流露出一丝掌控一切的得意。殿下群臣躬身垂首,一片寂静。 侍立一旁的大太监正要如常扯开嗓子宣布朝会开始,一声清朗却极具穿透力的喝止从殿外传来: “龙椅空悬,方可称‘待君’。龙椅既踞,此乃何地?这朝堂之上若无皇帝,还成何朝堂!” 话音未落,洛千秋已迈入大殿。他步伐看似从容轻缓,但每一步踏在金砖上的声音,都清晰有力地敲打在每个人的心头。他无视了龙椅上肖锦怜瞬间燃起怒焰的目光,径直走向大殿中央。 百官之中,有一人猛地抬头,望向洛千秋的身影,黯淡的眼眸里骤然迸发出希望的光彩。 洛千秋未作停顿,径直走向那九级高台。一步,两步……他的脚步沉稳而坚定,周身仿佛凝聚着一股无形的气势,随着他登高而节节攀升,竟让端坐其上的肖锦怜感到一阵窒息般的压迫,不自觉地吞咽了一下。 行至龙椅旁,洛千秋甚至未正眼看她,只随意一抬手,一股柔韧却无可抗拒的内劲便将肖锦怜从龙椅上“托”了起来。他袖袍一拂,已然端坐于至尊之位之上。 殿下一片死寂,众臣面面相觑,无人敢率先发声。 洛千秋眼神微冷,抬手,一掌轻拍在龙案之上。 “啪!” 一声脆响,如玉磬轻鸣,却震得众人心头一颤。 终于,位列末班的一位官员大步出列,行至御阶之前,撩袍,单膝跪地,双手高拱过头顶,声音洪亮而坚定: “臣,七品天灵副将陈可逝,叩见陛下!吾皇万岁!” 这一声,如同击破冰面的第一块石头。短暂的凝滞后,殿上文武恍然醒悟,纷纷撩袍下跪,山呼之声如潮水般涌起,回荡在巍峨的大殿之中: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卿平身。” 洛千秋端坐龙椅,目光缓缓扫过脚下匍匐的群臣,最终落在那脸色煞白、僵立一旁的肖锦怜身上。他眼睫微抬,周身那敛而不发的威严之气,此刻再无保留,仿佛沉眠的巨龙睁开双眼,低吟声响彻九霄 ------------ 第一卷:云鼎城篇 第3章 一指惊雷 殿下百官皆瞠目愕然。谁也未曾料到,这个向来畏缩隐忍、形同傀儡的年轻皇帝,竟有一日会端坐于龙椅之上,目光如炬,威仪凛然。 满朝重臣,十之八九皆由那位立于一侧、此刻已气得面红耳赤的太后肖锦怜一手提拔。然而此刻直面洛千秋周身那股无形却磅礴的压迫之势,众人心中都不免打起鼓来,原先的笃定荡然无存。 唯有陈可逝仍立于大殿中央,身形挺直,似有千言待禀。 洛千秋却未急于问他。他目光扫过群臣,声音清越,径自开口: “殿下陈可逝,上前听封。” 陈可逝眼底掠过一丝讶异,却无半分迟疑,大步上前,郑重跪倒,双手高拱过额。 “陈可逝,尔父永陵侯忠勇为国,子承父志,理所应当。今朕特封尔为‘焐灵将军’,官拜从一品,望尔不负此名,拱卫社稷。”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只见太后肖锦怜双目几欲喷火,牙关紧咬,颊边肌肉微微抽搐。 “皇帝!”她终是忍不住,声音尖利地划破沉寂,“此人毫无军功政绩,骤然擢升至此高位,岂合乎祖宗法度、朝廷规矩?!” 洛千秋闻言,并未动怒,只缓缓自龙椅上站起身。他周身真气无声涌动,衣袍无风自动,恍若有山岳之影、瀚海之息随其起身而升腾,竟似仙人临凡,威压赫赫。 他侧首,目光如冷电般斜睨肖锦怜,随即又扫向殿下噤若寒蝉的群臣: “肖锦怜,你听清了。朕,即是皇帝。朕说的话,便是规矩。”他语调平稳,却字字千钧,“谁——有不服?” 话音落下,他手虚虚一按,那由坚硬金丝楠木所制的厚重龙案,竟应声从中裂开,发出一道令人心悸的脆响,断面光滑如镜。 不再看众人反应,洛千秋径直步下御阶,双手稳稳托起仍跪在地上的陈可逝。他握着陈可逝的手臂,无视满殿死寂与身后那一道道惊疑不定的目光,大步流星朝殿外走去,将一干朝臣与那气得浑身发抖的太后,全然抛在了身后。 一路无言,直至御花园深处凉亭。 二人对坐。陈可逝望着眼前气质迥异的年轻帝王,心绪翻涌,既有振奋,亦存深虑。今日之事实在太过突兀惊人。 洛千秋观其神色,了然于心。他伸手,轻轻按在陈可逝肩头: “可逝,朕知你忧心。你怕朕是一时意气,莽撞行事,理应从长计议,徐图后举。”他顿了一顿,眼中光华内敛却锐利,“但朕要你明白,朕乃洛千秋,是这天下的真主。潜龙在渊,终须腾空,岂能长久屈居人下,效那缩首之辈?” 言及此,洛千秋亦知空口无凭。他唇角微扬,正待稍展手段,以安其心—— 异变陡生! 一道苍劲恢弘、如金铁交鸣般的吟诵声,毫无征兆地自九天之上隆隆滚落: “我以一指惊雷撼乾坤,破苍斩龙万世薨!” 声至,风起!霎时间,原本晴朗的天空乌云骤聚,如墨翻涌,将那璀璨曜日彻底吞噬。狂风呼啸卷过园林,林木花草尽皆低伏。 闷雷之声自云层深处连绵炸响,道道刺目电蛇撕裂天幕,留下触目惊心的惨白裂痕。 未见人影,一道最为粗壮暴烈的紫色天雷,已携着毁灭万物的磅礴气势,自乌云中心悍然劈落,目标直指亭中洛千秋! 近在咫尺的陈可逝被这天地之威震慑,神魂仿佛都被抽离,僵在原地。 电光石火之间,洛千秋甚至来不及完全抬头,那毁灭性的雷光已轰至头顶! “轰——!!!” 震耳欲聋的巨响中,整座凉亭连同方圆数丈的地面被刺目的雷光吞没。土石飞溅,草木成灰,无数细碎的残余电蛇如银亮鞭子,在地面、廊柱、残花上疯狂游走、切割,嗤嗤作响,留下道道焦痕。 待得刺目的光芒与扬起的烟尘缓缓散开,洛千秋的身影依然稳立于原地。 他周身竟萦绕着一层淡淡的、流动不息的金色光华,那些暴虐的雷电细丝击打其上,如泥牛入海,悄然湮灭。他一身袍服整洁如新,连衣角都未曾燎焦半分。 洛千秋抬眼望天,声音平静地穿透渐渐平息的雷音: “引天雷为指,裂苍穹如纸……来者,莫非是那‘天雷指’陌铖?” 短暂的寂静后,一阵清晰的击掌声自云端传来,伴随着一道浑厚中带着讶异的赞叹: “佩服,佩服!好一个护体皇罡,浑若天成……没想到北瀛朝寂寥多年,竟又出了一位真有通天修为的帝王。有趣,实在有趣!” ------------ 第一卷:云鼎城篇 第4章 天命所归 石桌临湖,三个石凳,一壶酒,三盏杯。三人对坐,湖光映着酒色,共饮无声。 此情此景,倒也出人意料。 “陌铖,”洛千秋把玩着手中酒杯,目光如针,“江湖上名号响亮的‘天雷指’,竟会不请自来,踏入朕的御花园。有意思。” 陌铖举杯至唇边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 “皇帝毕竟是皇……”他话音未起,便被洛千秋抬手打断。 “皇帝?”洛千秋轻笑一声,眼底却无甚笑意,“免了。就在昨日,朕在世人眼中,还是那个手无缚鸡之力、任人摆布的傀儡。” 陌铖闻言,面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只得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暂掩神色。 洛千秋不再迂回,单刀直入:“今日你来,是奉了师门之命吧?” 陌铖眼珠微转,见对方已然点破,便也不再遮掩,索性坦言:“圣上明鉴。此来其一,确为见识圣上真容与深浅;其二……”他顿了顿,声音压低几分,却清晰有力,“亦是为我千雷门,在这天下将变未变之际,寻一个立足争胜之机。” 江湖纷争,本与朝堂天子干系不大。但洛千秋心知,要想彻底扳倒肖锦怜及其党羽,稳固皇权,仅凭自身武功与陈可逝等少数忠耿将士,胜算渺茫。若能得江湖强助,局面便将大为不同。 千雷门主动递来橄榄枝,自是机会。然既是交易,便须权衡。 洛千秋单手支颐,指尖轻点石桌,沉吟不语。 陌铖观其神色,了然道:“圣上尚有顾虑?” “千雷门的名头,朕自然听过。”洛千秋抬眼,目光锐利如刀,“只是,贵派的‘诚意’,若仅止于口舌之言,未免太过轻飘。” 四目相对,彼此眼中都映出了然之色。陌铖不再多言,探手入怀,将两样事物轻轻置于石桌之上。 一物是块玄铁令牌,色泽沉黯,上有云雷纹盘旋拱卫,正中以古篆刻着“千雷”二字,隐隐有电光流转之感。另一物,则是一本薄薄的残旧册子,封皮泛黄,边角多有磨损,却自有一股古朴沉凝之气。 洛千秋目光扫过,唇角微不可查地向上牵起。 “圣上,”陌铖指着令牌道,“此令可调动我千雷门外门弟子及部分内门精锐。至于这残卷,乃是……” “可是百年前,那曾引得天下轰动的千雷门奇功?”洛千秋接口,眸中似有星芒亮起。 “正是!”陌铖面有得色,“此乃《紫雷万虹》残谱。虽非全本,其中所载运雷御电、淬体炼神之法门,亦是天下武者梦寐以求的瑰宝。” 洛千秋却只淡淡“哦”了一声,重新端起酒杯,慢饮一口,并未如陌铖预料般动容。 见他反应平淡,陌铖也收敛了神色,正襟危坐:“圣上之意是?” “朕乃天子,承天命御九州。”洛千秋放下酒杯,声音不高,却带着俯瞰般的威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天下之物,迟早皆是朕的。” 陌铖面色微变,下意识伸手,欲将桌上两物收回。 “噌——” 一旁静立许久的陈可逝瞬间拔剑半寸,清越的金属摩擦声刺破夜色,寒意骤生。 “可逝。”洛千秋抬手制止,目光仍锁在陌铖脸上,“朕并非巧取豪夺之徒。朕是说,仅凭这些,还不够。” “圣上还要何物?” “人。”洛千秋一字一顿,“千雷门五位长老,需有三位,入皇城‘供奉’。” 陌铖瞳孔骤然收缩。供奉是名,实为质子。以此确保千雷门日后不敢背约,且能随时为其所用。 此等条件,已远非他能做主应承。 沉默在夜风中弥漫。半晌,陌铖缓缓起身,将那令牌与残卷向洛千秋的方向轻轻一推。 “圣上之求,在下已悉数知晓。此事关乎重大,需回禀门主与诸位长老定夺。”他抱拳一礼,脸上已恢复江湖客的疏朗,“今夜之会,陌铖铭记。期待……能与圣上合作。” 言罢,他身影一晃,如一道融入夜色的轻烟,倏然远去,只余石桌上两样物品,与湖面微微荡开的涟漪。 洛千秋凝视着令牌上流转的微光与那本古朴的残卷,知道自己这一步棋,并未走错。 “陛下,”陈可逝收剑入鞘,眉间忧色未褪,“千雷门素来神秘,行事亦正亦邪。以长老为质,他们……真会答应?况且,此举是否会引狼入室?” “他们会答应的。”洛千秋仰首,望向天际。一片浓云正缓缓游移,掩去了半边皎月,却掩不住其后清辉暗涌。“因为朕能给予的,远比他们失去的,要多得多。” 他负手而立,夜风鼓动袍袖,声音沉静而笃定,仿佛在陈述一个必将实现的未来: “江湖虽远,亦在天下。而朕,即是天命所归。” ------------ 第一卷:云鼎城篇 第5章 魂中藏神 洛千秋独坐御花园凉亭之中,自斟自饮。侍从与宫女皆静立远处,垂首屏息,不敢惊扰。 不知饮了多久,他持杯的手已见些许虚浮。缓缓抬手,示意左右尽数退下。其实即便众人在侧,这园中也早已寂静得只剩风声与更漏。 他忽地低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三分醉意,七分苍凉。踉跄起身,向前踱了两步,仰首望向天边那钩残月。指间猛然发力,白玉酒杯悄然化为齑粉,自指缝簌簌滑落。 与此同时,一股浑厚无匹的内力自他周身弥漫开来,并非向外爆发,而是如漩涡般向掌心汇聚。园中万物仿佛受到无形的召唤——花草微颤,树叶轻吟,石阶生温,土壤逸出若有若无的清气。无数道极细微的莹莹光华,自四面八方浮现,如百川归海,无声涌入洛千秋体内。 “剑道执于手,仙道淬于习,而万法之道——”他阖目低语,声如磬鸣,“皆由心立!” 掌心光芒骤盛,一柄长剑凭空显形,被他稳稳握住。 剑身修长,寒光似水,望去除了锋锐逼人,形制古朴无华,与市井铁匠铺中所见并无二致。 正当洛千秋凝神观剑,心头却蓦地一紧! “哈哈哈哈……” 一阵低沉而恢弘的笑声自身后毫无征兆地响起,震得亭边池水漾开圈圈涟漪。 “洛千秋,既见神明,为何不跪?” 声调傲慢,裹挟着宛如天威的威严,直压而来。 洛千秋缓缓转身。亭中不知何时,已多了一人。 那人周身金光灿然,头戴鎏金盘龙冠,腰束金银交错玉带,其上浮雕万马奔腾之象,华贵威严至极。他双手负于身后,睥睨而来,重复道:“蝼蚁凡人,见吾真身,还不俯首?” 洛千秋醉意似乎瞬间消散,眸光清冷如冰。他脊梁挺直如松,手中长剑握得更紧,并无半分退怯。 “区区一金玉其外的老朽,也敢妄称神明?”他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纵使你真是神明,又待如何?朕乃天命之子,九五之尊。该跪下的——是你!” 一声怒喝,竟似蕴藏龙吟之威,令那金光之人身形微不可察地一滞。 然而,回应洛千秋的并非臣服,而是四周陡然响起的、充满讥诮的嘈杂笑声。 “哈哈哈……金祖,看来你这身行头,吓不住咱们这位‘天子’啊!” “不过一介傀儡,空有些许气运,也配在我等面前称尊?” 话音未落,亭中光影摇曳,又有四道身影悄然浮现,将洛千秋围在中央。五人衣着迥异,气度非凡,或炽烈如焰,或沉凝如土,或生机盎然,或柔润似水,或锐意逼人。他们彼此谈笑,视洛千秋如无物,仿佛他不过是这园中一景。 洛千秋面色沉静,竟径直走回石凳坐下,随手拿起果盘中一颗鲜桃,放入口中。 “咔嚓——” 清脆的咀嚼声在突兀的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五人的谈笑声戛然而止,十道目光如同实质,齐刷刷钉在洛千秋身上。 空气骤然凝固。洛千秋咀嚼的动作都仿佛慢了下来。 他缓缓起身,持剑走到五人面前。剑身轻颤,发出一声低微却清越的嗡鸣,一道森然剑气如冰线流转,杀意虽淡,却凛冽刺骨。 “朕的御花园,不欢迎不速之客。”他语气平淡,却字字清晰,“诸位,请便。” “狂妄!”那被称为金祖的老者勃然作色,周身金光暴涨,“黄口小儿,安敢对吾等尊神下令!跪下!” 一旁身着水蓝宫装、面容柔美的女子却轻笑抬手,拦住了欲动的金祖:“金祖何必与一孩童动气。”她眼波流转,看向洛千秋手中之剑,笑意盈盈,“小皇帝,你手中这柄剑,看着倒是别致,唤作何名?” 此刻,五人身份昭然若揭——金、木、水、火、土,五行尊神。 洛千秋横剑于前,指尖拂过冰凉剑身,朗声道: “此剑,名‘万法道’。” 话音方落,异变陡生!御花园内,乃至更远处,凡蕴含灵机之物——草木、土石、流水,甚至空气中飘荡的微光,皆与他手中长剑产生玄妙共鸣。一道沛然莫御、仿佛汇聚了周遭天地“法则”本身的恢弘剑气,毫无花巧地横斩而出,直逼五行尊神! 剑气掠过,亭柱无声出现细密划痕,地面石板尽覆白霜。 然而,烟尘微散,五行尊神依旧立于原地,衣袂飘飘,毫发无伤,连一丝尘埃都未沾身。 水祖掩唇轻笑,声如清泉:“吾等乃天地本源显化,你所御使的灵力、法则,追根溯源,亦出自吾等。以子之力,攻其母源,岂非笑话?” 五人相视,眼中尽是俯瞰蝼蚁般的漠然与嘲弄。旋即,他们身形闪动,将洛千秋围在中心,各出一掌。掌心或喷薄烈焰,或厚重如岳,或生机缠绕,或锐金刺骨,或寒流涌动——五行之力交织成毁灭之网,向他轰然压下! “呃啊——!” 洛千秋猛然惊醒,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石桌上。 冷汗涔涔,浸透内衫;心脏狂跳,撞击着胸腔;急促的喘息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竟惊得池中锦鲤慌乱摆尾,荡开层层碎月。 “陛下?”陈可逝关切的声音自亭外传来,带着警惕与疑惑,“您……可安好?” 洛千秋缓缓直起身,抬手抹去额角冷汗,望了望手中并不存在的剑,又看向平静无波的水池与天上那轮真实的残月。 “无事。”他声音有些沙哑,淡淡回道,“只是……做了个梦。” ------------ 第一卷:云鼎城篇 第6章 似梦非梦 龙榻之上,洛千秋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夜色已深如浓墨,唯有窗外更漏声清晰可闻。 一声沉叹,在寂静的寝殿中格外分明,道尽了他此刻的烦乱。 “昨夜的梦……未免太过真实。”他盯着帐顶繁复的龙纹,心绪不宁,“那五个自称‘尊神’的家伙,究竟是何来历?” 梦中的每一帧画面,每一次交锋,甚至那柄“万法道”剑入手时的冰凉触感,都清晰得不像幻境,倒像亲身经历。 正想得出神,右手手背忽然传来一阵异样! 先是刺骨的冰寒,如握玄冰;紧接着又化为灼人的滚烫,似烙铁加身。冰火交织的剧痛陡然爆发,洛千秋闷哼一声,猛地用左手捂住右手。 灼痛来得猛烈,去得也快。待那奇异的感觉如潮水般退去,他才缓缓松开左手,就着透过窗纱的朦胧月光看去——只见右手手背上,赫然浮现出一个清晰的图案。 那是一柄剑的印记。线条简练,却锋芒内蕴,静静烙印在皮肤之下。 洛千秋瞳孔骤然收缩。 脑海中,昨夜梦中那柄古朴长剑的影像瞬间变得无比鲜明。 “……万法道?”他无意识地低喃出声。 三字脱口而出的刹那,异变再生! 寝殿之内,乃至窗外庭院,空气中那些无形无质、常人难以感知的天地灵气,仿佛受到了君王敕令,骤然活跃起来。无数微若萤火的光点自虚空中析出,汇成道道柔和的流光,朝着他的右手——确切地说,是朝着那剑形印记奔涌而来! 光芒渐盛,将他的右手乃至半边身躯都映照得剔透。紧接着,所有光华向内一敛—— 一柄长剑,已然被他握在掌中。 剑身修长,色泽沉黯如古铁。洛千秋将其举至眼前,借着月光细细端详。就在剑刃靠近护手处的根部,三个古朴的小字,正随着灵光的流转,时而清晰,时而隐没。 万、法、道。 寒气似乎顺着剑柄爬上了脊背。洛千秋僵在原地,呼吸都为之一滞。 “这不是梦?”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那昨夜……是真的?” 疑惑与震惊如藤蔓缠紧心脏。那五个举止怪异、力量诡谲的“尊神”,他们的存在本身就超出了常理。手掌的印记,凭空召出的长剑……这一切都指向一个令人不安的可能:某些他无法理解、更无法掌控的力量,已经找上了他。 是置之不理,还是追根究底?两种选择都似乎布满荆棘。 心乱如麻,他索性掀被下榻,随意披了件外袍,推门走入沉沉的夜色。 夜风微凉,却吹不散心头燥郁。刚走出寝殿不过数步,一阵强烈的虚弱感猛然袭来,脚下如同踩在棉絮之上,眼前阵阵发黑。他踉跄一下,及时扶住冰凉的门框,才勉强稳住身形。 额角瞬间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耳边嗡嗡作响,意识也跟着恍惚起来。 就在这时,那几个熟悉又诡异的声音,再次在他脑海深处幽幽响起,如同附骨之疽,敲打着他的神魂: “洛千秋……与我们交易……你将无敌于天下……” “权力……力量……整个王朝……唾手可得……” “何必挣扎?接纳我们……肖锦怜……朝野众生……皆如蝼蚁……” 声音层层叠叠,夹杂着无数充满诱惑的幻象——太后伏诛,权柄在握,四海臣服……庞大的信息与欲望如同决堤的潮水,疯狂冲击着他的理智。 “嗬……嗬……”洛千秋单手撑墙,剧烈地喘息着,仿佛溺水之人,那无形的精神压迫让他几乎窒息。 “给——我——闭——嘴!!!”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低吼从他喉间迸出。他用尽全身力气,挥起右拳,狠狠砸向身旁坚硬的宫墙! “咚!” 一声闷响,伴随着砖石细微的碎裂声。脑海中的喧嚣戛然而止,仿佛被这一拳的蛮横力量暂时震散。 洛千秋脱力般靠在墙上,胸口剧烈起伏,汗水已浸湿内衫。他抬起头,墙上留下一个清晰的拳印,蛛网般的裂痕正从印记中心缓缓蔓延开来。 他不再停留,拖着沉重的步伐,沿着宫墙漫无目的地向前走去。宵禁的宫道空旷死寂,不见人影,即便有巡逻侍卫远远瞧见这道孤寂而危险的身影,也无人敢上前触霉头。 不知走了多久,穿过几重宫门,他下意识地扶墙拐入一座略显偏僻的殿宇院落。未曾留意匾额上的字迹,只是凭着冥冥中一丝莫名的牵引,推开了那扇虚掩的殿门。 踏入殿内的瞬间,洛千秋脚步一顿。 这里的气息……截然不同。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与旧纸特有的味道,但更重要的是,他清晰地感觉到,四周弥漫着一种温润而浓郁的“灵韵”。丝丝缕缕清凉而醇和的气息,竟无需他刻意引导,便自发地、缓慢地渗入他的四肢百骸,抚慰着他方才几近枯竭的精神与躁动的内力。 他抬眼望去。殿内陈设古朴,四壁悬挂着不少道家仙真的画像,笔法高古,意态飘渺。然而,最吸引他目光的,却是大殿中央供奉之物—— 那并非神像,而是一幅巨大的、以不知名金属与玉石镶嵌而成的太极八卦图。阴阳鱼缓缓旋转(或是光线造成的错觉),周天卦象——乾、坤、震、巽、坎、离、艮、兑——各自散发着微光,明明静止,却仿佛蕴含着宇宙生灭、万物轮转的至理。 洛千秋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攫住,不由自主地向前走去,目光死死锁在那流转的八卦图上。兑泽之润下,震雷之奋动,坎水之险陷,离火之光明,坤地之厚载……那些卦象符号在他眼中仿佛活了过来,跳跃、组合、演化着无穷奥妙。 他伸出右手,指尖颤抖着,缓缓探向那仿佛蕴含天地枢机的图案核心。 就在指尖即将触碰的刹那—— 一柄洁白的拂尘,悄无声息地横亘在他手指与八卦图之间。 尘尾柔软,却带着一股不容侵犯的凝滞之力。 一个苍老而淡漠的声音,自身侧响起: “施主,止步。此物所承因果,非你眼下所能触及,亦非你应当染指。” 洛千秋蓦然转头,只见一名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的老道士,不知何时已立在身旁。他道袍陈旧,眼神古井无波,正静静地看着自己,那目光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了然,与疏离的警告。 ------------ 第一卷:云鼎城篇 第7章 钦天监 洛千秋心中冷哼一声。纵然未着龙袍,可在这皇城大内,难道还有人认不出他这张脸?不过他此刻心烦意乱,反倒被这老道士的“不识圣颜”勾起了一丝别样的兴致,暂且按下了表明身份的念头。 他依言拱手,语气寻常中带着刻意的修正:“道长,惭愧。在……在下夜不能寐,误打误撞行至此处,若有冒犯,还望海涵。” 老道士未再言语,只将目光缓缓移回洛千秋身上,那视线平和,却似能穿透皮囊,自上而下细细打量了一番,仿佛瞧出了什么不寻常的端倪。 片刻后,他忽地展颜一笑,先前那点疏离感散去些许:“哈哈哈……若真如此,施主倒真与贫道有缘。请坐。”他拂尘一摆,示意洛千秋在自己对面的蒲团落座。 二人对坐,洛千秋仍按捺不住好奇:“敢问道长,此处究竟是……?” “施主入门之前,未曾抬头看看匾额么?”老道士笑意微深,“此地,乃是钦天监。” 钦天监?洛千秋眼波微动,念头急转,随即脸上恰到好处地露出惊异与恍然,语气也带上了几分夸张的敬意:“原来如此!那在下岂不是……遇上老神仙了?” “神仙?”老道士摆摆手,神色淡然,“贫道不过是个守着星盘、看着日月的糟老头子罢了。” “道长过谦了。”洛千秋顺势接口,言语间将江湖传闻信手拈来,“倘若连执掌钦天监数十年、被世人尊为‘观星真仙’的云衍之云掌监都算不得神仙,那这红尘世间,怕是再无仙迹了。”这话虽有奉承夸大之嫌,却也点破了对方身份。 云衍之闻言,只是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未再接这话头。他的目光转而投向那扇尚未关闭的殿门。门外夜色浓重,仅有的一钩残月清辉黯淡,无力穿透深沉的黑暗,只在天际留下一抹模糊的惨白。 见他望着夜色出神,神情间似有无限感慨,洛千秋不由问道:“道长乃方外之人,竟也会对此般夜色生出愁绪?” “贫道所叹,非为夜色。”云衍之收回目光,眼帘低垂,声音沉缓下来,带着一种洞悉天机的沉重,“而是这天下气运,晦暗驳杂,隐现血光……怕是又要如六十年前一般,迎来一场避无可避的腥风血雨了。” 六十年前?血雨腥风? 洛千秋心头一凛。他熟读史册,近甲子以来虽偶有边患内乱,却绝无称得上席卷天下、血流漂杵的浩劫。这老道士所言,是指秘而不宣的隐史,还是……另有所指? 不待他深想,云衍之已抬眸望来,话锋突兀一转:“长夜漫漫,施主可通晓黑白之道,愿与贫道手谈一局否?” 洛千秋眉峰微挑,压下心中疑窦,嘴角勾起:“固所愿也。” 云衍之转身取来棋盘棋篓。纵横十九道,宛若另辟一方天地置于两人之间。黑白二子分盛两篓,润泽幽光。 洛千秋眼珠微转,心底那点因梦境和异象而生的烦闷,竟化作了此刻想在这莫测老道面前占些上风的好胜心。他脸上露出些狡黠笑意:“道长,您看,我年纪比您小这么多,棋力定然浅薄。不若让让我?我执黑先行,您再让我三子,如何?” 云衍之失笑摇头,枯瘦的手已伸入白子棋篓:“施主,弈棋之道,与年岁何干?棋盘之上,唯有心术与筹算。”他握拳伸到洛千秋面前,掌心微隆,显然是要依古礼猜先。 “啧,您这老道,真是半点便宜也不让人占。”洛千秋撇撇嘴,佯装不情愿,却也依规矩,从棋罐中取出一枚黑子,示意自己猜单。 云衍之手中白子落在棋盘上,不多不少,正是三颗——单数。 “承让,承让!”洛千秋眼中得意之色几乎要溢出来,抢先抓起一颗黑子,“那在下就不客气了!”话音未落,指间黑子已带着破空般的锐意,“啪”一声脆响,稳稳点在了棋盘正中央——天元之位! 落子刹那,异变陡生! 洛千秋嘴角的笑意尚未完全展开,便骤然凝固。 周围的一切——身下的蒲团、眼前的茶几、四壁的画像、梁柱的阴影,乃至手边那杯犹带余温的清茶——都在一瞬间如水纹般荡漾、模糊,随即如同被一只无形大手抹去色彩与实体,化作一片混沌虚无的灰白。 唯有身前的棋盘、对面的云衍之,以及棋盘上那枚孤零零居于天元的黑子,依旧清晰真实,存在于这片突如其来的诡异空间之中。 “道长,这是何意?!”洛千秋惊疑交加,但他很快镇定下来,心知这必是云衍之施展的玄妙手段,绝非幻觉那么简单。 只听云衍之轻叹一声,那声叹息在此地空茫的回响中显得格外清晰。他抬起眼,目光如古井深潭,再无半分方才的温和或淡泊,直直看向洛千秋,缓缓吐出两个字: “圣上。” 洛千秋身形几不可察地一震。他知道了!他果然早就知道! 可既然如此,先前为何故作不识?将自己引入这钦天监,布下这隔绝内外的奇异棋局空间……这老道士究竟意欲何为?他也觊觎这皇权,还是另有所图? 无数念头电光石火般掠过脑海,洛千秋面上惊色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属于帝王的冷肃与审视。他微微后靠,尽管身处这莫名空间,气势却丝毫不堕: “原来掌监早已识破朕的身份。那便开门见山吧,你将朕引至此地,布下这般阵仗,所欲为何?” 云衍之闻言,脸上缓缓浮现出一抹奇异的神色,那绝非道士的冲淡平和,反而透着一股深沉的、近乎妖异的热切。他先前那仙风道骨的模样仿佛一张被揭去的画皮,此刻眼神锐利如钩,直刺人心。 “圣上方才不是言道,贫道云衍之,或可称此世间‘真仙’么?”他的声音压低,带着一种蛊惑般的韵律,“既然如此……圣上可愿与贫道这‘真仙’,做一笔交易?” 那眼神,与片刻之前判若两人,幽深难测,甚至隐隐透出一丝令人心悸的诡谲 ------------ 第一卷:云鼎城篇 第8章 江湖客 自钦天监踏出时,天边已渗出一线灰白。 洛千秋站在渐明的天光下,周身气息却与往日截然不同。眉宇间凝着一层驱不散的寒意,眼眸深处锐光隐现,仿佛一柄刚刚淬火、尚未归鞘的利刃,由内而外透着股生人勿近的肃杀之意。 宫道渐有稀疏人影,皆是早起洒扫、准备服侍主子的太监宫女。见洛千秋走来,众人慌忙匍匐跪倒,额头紧贴冰冷的地砖,连呼吸都屏住,不敢稍动。那股无形却凛冽的威压掠过,更让他们背脊发凉,噤若寒蝉。 洛千秋目不斜视,径直朝太后肖锦怜的寝宫方向走去。 至宫门外,果有带刀侍卫肃立把守。虽见是皇帝亲至,这些人神色却无多少恭敬,脚步微挪,隐隐成拦阻之势——他们眼中,唯太后之命是从。 洛千秋懒得赘言,举步便向里闯。 “圣上留步。”一名身着精良皮甲、显然品阶不低的侍卫横移一步,竟直接以握剑之手抬起,横在洛千秋胸前,“此处乃太后寝殿,陛下不宜擅入。” 洛千秋脚步一顿,缓缓抬眼,目光落在那张带着倨傲的脸上。 “朕若没记错,”他声音平静无波,“你便是太后亲卫副统领,赵肆?” “正是卑职。”赵肆昂首,语带强硬,“请圣上体恤,速速退去。” “退去?”洛千秋眉梢微挑,一边嘴角勾起冰冷的弧度,“你,叫朕退下?”他低笑一声,笑声里毫无温度,“就凭你?” 他非但未退,反而向前踏了半步。赵肆横挡的手臂未收,剑鞘几乎抵上帝王衣襟。 洛千秋垂眸,瞥了眼那近在咫尺的剑鞘,仿佛在端详一件有趣的物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竟还有朕去不得的地方?”他摇了摇头,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质问,“这是什么道理?” 话音未落,他再度向前。赵肆眼中厉色一闪,右手猛地发力,“锵啷”一声,寒光出鞘,剑尖直指洛千秋咽喉! 就在剑光映亮洛千秋瞳孔的刹那—— 他右手手背上,那长剑印记骤然灼热!一股无形无质、却沛然莫御的森然剑气,以他为中心轰然迸发! “轰!” 气浪翻卷,尘土飞扬。周遭侍卫如被无形重锤击中,惊呼声中东倒西歪。首当其冲的赵肆更是胸口如遭雷击,闷哼一声倒飞出去,重重摔落在地,嘴角溢出一缕鲜血。他方才所持那柄精钢长剑,竟齐柄而断,一截明晃晃的断刃深深插入他头颅旁的石板中,兀自颤鸣不止。 赵肆瞪大双眼,面无人色,浑身汗毛倒竖,只剩下剧烈喘息的本能。 洛千秋缓步上前,足尖踏过尘埃。他手中并无实物,但“万法道”那无形剑意已然流转凝聚,迫人锋芒令空气为之凝滞。凌厉的剑气拂过,赵肆脸上皮肤如被细刀刮过般刺痛,头上发冠“咔”一声碎裂,发髻散乱。 没有审问,没有宣告。 洛千秋抬手,虚虚一挥。 一道凝练到极致的剑气掠过。 赵肆身首异处。头颅滚落,鲜血喷溅,在黎明前最深的灰暗底色上,泼开一道刺目的红。 恰在此时,寝殿门扉“吱呀”一声被推开。 肖锦怜在宫女的搀扶下,蹙眉走出,显然已被门外异动惊扰。即便权势煊赫,此刻心底也莫名升起一丝不安。 她脚步刚定,一颗沾满血污、毛发纠结的圆物便骨碌碌滚至她绣鞋前。 “嗯?”肖锦怜眯起眼,嫌恶又疑惑地低头细看。当那模糊却仍可辨的五官和熟悉的发饰映入眼帘时,她瞳孔骤缩,骇然连退数步! “啊——!”身旁宫女已瘫软在地,喉咙里发出不成调的嗬嗬声,双手抖得如同风中落叶。 “肖姨娘,”一个平静得可怕的声音自前方传来,“还站在那里,看什么?” 肖锦怜猛地抬头。只见洛千秋正立于宫门残影之中,手中虽空,却仿佛握着一柄斩断光线的无形之剑。晨曦微光从他身后透来,将他身影拉长,笼罩在她身上。 她甚至没看清动作,只觉两侧肩头一凉。 视线僵硬地转动,她看见自己的双臂,正沿着光滑的切口,缓缓脱离身躯,向下坠落。没有剧痛,只有一种极致的、令人灵魂冻结的冰冷与空洞。 下一刻,一只铁箍般的手扼住了她的喉咙,将她整个人如破布般掼在冰冷的地面上! “呃啊——!”迟来的剧痛海啸般席卷全身,淹没了所有意识。肖锦怜蜷缩在地,视野因痛苦而模糊扭曲,只能看到洛千秋缓缓蹲下身,那双眼睛里翻涌的恨意,比最深的寒潭更刺骨。 即便她已是俎上鱼肉,那恨意也未有半分消减。 洛千秋不再看她扭曲的面容,不再听她含混的呜咽。他并指如剑,凌空一“刺”。 “噗嗤。” 一声闷响。万法道剑气透体而入,精准地贯穿心脏。 洛千秋直起身,不再看一眼身后逐渐失去生机的躯体与满目狼藉,踏过门槛,走入渐渐明亮的晨光中。 然而,寝殿外的空旷处,已被黑压压的甲士围得水泄不通。玄甲映寒光,正是直属皇室的精锐——金吾卫。 为首一员将领,银甲白袍,手持亮银枪,腰悬镶宝石长剑,面容冷峻。他半阖着眼,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洛千秋耳中: “金吾卫统领凌刹,奉命护卫太后寝宫安危。请陛下……止步。” “护卫太后?”洛千秋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笑声在血腥的空气中显得格外刺耳,“金吾卫护卫太后,还要朕这个皇帝让开?凌刹,你这笑话,未免太冷。” 笑声未歇,一股磅礴雄浑的内力威压已如潮水般自洛千秋周身扩散开来!前排金吾卫只觉呼吸一窒,气血翻腾,竟不由自主地齐齐后退数步,阵型微乱。 洛千秋身形一晃,已至凌刹面前。虽无实剑,但那凝聚的剑意锋锐,已虚抵在凌刹咽喉要害。 “朕再问你一次,”洛千秋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金吾卫,自古直属于谁?” 凌刹面色不变,甚至连眼皮都未多抬一分:“金吾卫,自古只效忠皇帝一人。” “那你还敢拦朕?” “末将追随的,是强者。”凌刹终于抬眼,目光平静无波,“太后或许并非强者,但末将此来,是受故人所托,忠人之事。” “呵。”洛千秋不再多言。 他五指微张,对着周遭金吾卫轻轻一招。 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与惊呼声顿时响起!所有金吾卫顿觉手中一轻,长矛、刀剑、弓弩……所有金属兵刃竟同时脱手飞出,如同被无形磁石吸引,悬聚于半空,密密麻麻,遮住了一片天光。 紧接着,洛千秋五指缓缓收拢,虚空一攥。 悬于空中的数百件精铁兵刃,发出一连串令人心悸的扭曲呻吟,竟如同柔软的面团般,被一股无可抗拒的巨力揉捏、挤压、扭曲……最终,“轰”的一声闷响,化作一个硕大无比、凹凸不平的巨大铁球,重重砸落在地,激起烟尘弥漫。 全场死寂。唯有粗重的喘息声和铁球滚烫表面冷却的细微“滋滋”声。 洛千秋收回手,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瞥了一眼面色终于剧变的凌刹,伸手,在他肩甲上不轻不重地推了一把。 “让开。” 凌刹僵立原地,直到洛千秋的身影穿过自动分开的人群,消失在宫道尽头,他才如梦初醒般,缓缓低头,看向地上那团狰狞的铁疙瘩,喉结滚动,涩声吐出四个字: “御金……之术……” 洛千秋信步而行,心中杀意稍平,却仍被一股郁气萦绕。忽见陈可逝神色仓皇,自远处疾奔而来,方向正是他的寝宫。 “可逝!”洛千秋出声唤住。 陈可逝猛地停步,转身看到洛千秋,如同见到救星,急喘着气,一时竟说不出完整句子。 “陛、陛下!城外……城门外……” “慢点说,城外如何?” “有人……闯城!牌匾……斩了!”陈可逝总算挤出几个关键字眼。 洛千秋眉峰一挑。刚料理完宫内腌臜事,城外竟也有热闹? “走,去看看。” 至城门处,景象已然不同。城墙之上,那方书写着“云鼎城”三个鎏金大字的厚重牌匾,已齐根断为两截,颓然摔在尘土之中,碎木飞溅。 城门之前,数百守城侍卫长矛如林,严阵以待,气氛凝重如铁。 而在矛锋所指之处,一人独立。 他头戴宽大斗笠,压得很低,只露出下半张线条冷硬的脸,嘴角随意叼着一根枯黄的狗尾草。一柄式样古朴的长刀连鞘握在手中,看似随意垂落,然其周身三尺之地,空气却隐隐扭曲,一股无形无质、却锋锐逼人的“意”弥漫开来,那是纯粹到极致的刀意,割面生疼。 他缓缓抬头,斗笠阴影下目光扫过森严的军阵,竟无半分凝重,反而带着些漫不经心的睥睨。 然后,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如滚雷般凝实厚重,字字炸响,瞬间传遍半个云鼎城: “南棂刀客,柯翎战——” “问刀,云鼎!” 声浪过处,满城皆闻。 茶仙居雅阁内,一名儒衫文士正拈杯欲饮,闻声动作一顿,摇头轻叹:“狂妄。”眼中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钦天监高台,云衍之负手望气,低语:“煞星冲城,锋刃试鼎……这少年,要搅动风云了。” 国子监藏书楼顶,一位白发白须、袍袖灌风的老者,正举着酒葫芦畅饮,闻言“哈”了一声,被那冲霄刀意激得须发皆张。“好个猖狂少年,正当如是!”他索性跃上更高处屋脊,坐下痛饮,仿佛以此助兴。 洛千秋此刻已至场中。那柯翎战竟已无视军阵,刀不出鞘,仅以刀鞘翻飞格挡,便如入无人之境,朝着城内行来。阻拦的侍卫虽未受伤,却皆被巧劲推开,阵型大乱。 见又有人挡路,柯翎战看也不看,反手一挥,一道凝练的雪亮刀气破空而出,直劈洛千秋面门! 洛千秋不闪不避,身前真气自然流转。 “砰!” 刀气撞上无形气墙,发出一声闷响,消散于无形。反倒是柯翎战被反震之力推得向后滑出数丈,在地上犁出两道浅痕。 他稳住身形,猛地抬头,斗笠下的眼睛亮得惊人,非但无惧,反而哈哈大笑: “好!兄台这身功力,了得!” 洛千秋拂了拂衣袖,看着这个浑身上下都写着“不羁”二字的年轻刀客,也难得露出一丝近乎欣赏的笑意: “彼此彼此。阁下的胆色,也是不俗。” ------------ 第一卷:云鼎城篇 第9章 金蟾阁 柯翎战一身冲霄刀意虽盛,奈何腹中早已空空如也。自南棂一路北上,千里跋涉,盘缠早已见底。 他下意识摸了摸腰间那干瘪的钱袋,只掏出两枚孤零零的铜板,在掌心叮当作响,心中顿时哀叹:“我柯翎战,堂堂南棂未来第一刀,该不会壮志未酬,先饿死在这云鼎城吧?” 这细微的窘态,早被洛千秋看在眼里。他不动声色地走上前,很是自然地抬手拍了拍柯翎战的肩头,朗声道:“柯兄千里问刀,气魄惊人。既到了我云鼎城,岂有让远客空腹的道理?这地主之谊,今日便由我做东。请!” 说罢,不由分说便揽着这萍水相逢的愣头刀客往城内走去。柯翎战也浑不在意,仿佛天生不知防备为何物,就这般跟着洛千秋,大步流星入了城。 二人径直来到“茶仙居”。楼高三层,飞檐挂铃,虽以“茶”为名,内里却飘着酒香菜气。 洛千秋显然是熟客,寻了处临窗雅座,甫一坐下,便对殷勤上前的小二摆手道:“把你们这儿所有的招牌菜,挨样儿上一份。再烫两壶上好的‘醉仙茶’来。” “好嘞!客官您稍候!”小二眉开眼笑,知道遇上了豪客,脚下生风般往后厨奔去。 柯翎战环顾四周,鼻尖嗅着酒肉香气,不禁奇道:“洛兄,这地方明明叫‘茶仙居’,怎么还能点菜?” 洛千秋笑道:“柯兄有所不知。此间老板的祖上,据说是位以茶入道的高人,后来更将茶韵化入酒菜之中,创下这‘茶仙居’的招牌。说是茶楼,实则是城中数一数二的酒楼。” “原来还有这般典故!”柯翎战听得入神,如同听江湖传奇一般。 正说着,一位身着青衫、手执竹简的中年文士缓步而来,周身透着股清雅书卷气。他行至桌旁,含笑拱手:“二位公子光临小店,谈吐不凡。不知可否赏脸,让在下也讨一杯水酒,结个缘法?” 柯翎战心思单纯,见人客气讨酒,想也未想便拿过一只空杯斟满,爽快递过去:“这位先生,请。” 青衣文士接过,一饮而尽,目光却落在柯翎战手边那柄古朴长刀上,赞道:“小兄弟豪气!若在下所料不差,今日清晨,一剑……哦不,一刀斩断我云鼎城匾的,便是阁下吧?‘问刀云鼎’,好大的志向!” 洛千秋垂眸啜茶,心中了然:这哪里是来讨酒,分明是借机来探这南棂刀客的底细。 他抬眼,似笑非笑地看向那文士:“温大掌柜今日倒是清闲,竟有雅兴亲自出来陪客人饮酒了?” 那被称作“温大掌柜”的文士笑容微凝,目光掠过洛千秋随意搭在桌沿的衣袖,恰好瞥见一角若隐若现的龙形玉佩。 他瞳孔骤然一缩,腰身瞬间弯了下去,双手恭敬前伸,声音压低,带着难以掩饰的惊意:“温怜琛见……” “诶——”洛千秋抬手虚扶,打断了他的话头,语气随意,“温掌柜这是做什么?不过是一杯水酒的交情,何必多礼。” 温怜琛何等机敏,立时收声,面上恢复从容笑意,只是那笑意里多了十二分的谨慎与恭顺。 他拱手再礼:“是在下唐突了。二位慢用,后厨正忙着,在下还需去盯着些。”说罢,脚步略显匆忙地退了下去。 一转入后堂无人处,温怜琛才背靠墙壁,长长吁出一口气,抚着心口低语:“好险……活了这一百六十年,险些在今日栽了跟头。这位小爷怎会突然来此?还带着个煞星似的刀客……” 雅座间,洛千秋把玩着茶杯,心中冷笑:“这老家伙,几十年窝在这茶仙居当个富贵闲人,今日竟忍不住出来‘结缘’了……看来,是觉得风要起了,想提前押注?” 他这边正思量着,忽闻对面“金蟾阁”传来一阵喧哗哄闹,声浪阵阵,夹杂着叫好与唏嘘。 柯翎战立刻被吸引了注意力,嘴里还塞着半块酱肉,便伸长了脖子朝窗外张望,眼中满是好奇:“洛兄,对面那是什么地方?好生热闹!” “柯兄可吃饱了?”洛千秋笑问。 “饱了饱了!”柯翎战猛点头,手上却不停,又夹了一大筷子菜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问,“对了洛兄,说了这么久,还未正式请教尊姓大名?” “洛千秋。”洛千秋坦然相告,拱手一礼。 “洛千秋……好名字!”柯翎战念了一遍,咧嘴一笑,随即注意力又回到对面,“咱们去那热闹地方瞧瞧?” “既然柯兄有兴趣,那便去瞧瞧。”洛千秋起身,领着兴致勃勃的柯翎战穿街而过,踏入那栋雕梁画栋、气派非凡的“金蟾阁”。 一入其内,声浪扑面。只见数百张赌桌错落排开,人影攒动。掷骰声、骨牌碰撞声、吆喝声、叹息声交织成一片沸腾的海洋。 骰盅、牌九、六博、麻将……各式赌具应有尽有,银钱筹码叮当流转,空气里弥漫着金钱与欲望蒸腾出的特殊气味。 柯翎战哪见过这等阵仗,眼睛瞪得溜圆,像是进了另一个世界,不住惊叹:“哇!洛兄,这些……这些都是什么玩法?” “此地名为‘金蟾阁’,自然是云鼎城最大、最豪的赌坊。”洛千秋解释道,“眼前这些,都是让人散尽千金或一夜暴富的‘法宝’。” “赌坊?我还是头一回来这种地方!”柯翎战又兴奋又新奇,抬脚就要往人堆里钻。 洛千秋无奈摇头,只得跟上。二人穿过喧嚣的外堂,来到一道紧闭的朱漆大门前。 门旁守着几名身形精悍的伙计,眼神锐利,手按在腰间的短棍上,显然不是外面那些寻常杂役。 这便是“金蟾阁”的内堂入口,非有头有脸或持有信物者,不得入内。 柯翎战不懂规矩,见门便想进,立刻被两名伙计横身拦住。 “这位客官,内堂重地,闲人免进。”伙计语气客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阻拦。 柯翎战眉头一拧,那股江湖人的倔劲上来了:“怎么,开门做生意,还有不让客人进的地方?”说着便要硬闯。 “柯兄。”洛千秋适时上前,按住他握刀的手腕,对伙计笑道,“我这位兄弟初来乍到,不懂规矩,见谅。”随即低声对柯翎战道,“此地有此地规矩,莫要动刀,且看我的。” 柯翎战虽不情愿,但对洛千秋已有几分信服,哼了一声,松开刀柄。 洛千秋不慌不忙,自怀中取出一物,摊在掌心。那是一块温润白玉佩,正中以精巧鎏金工艺嵌出一只栩栩如生的三足金蟾,蟾口微张,似要吐纳金钱。 玉佩一出,几名伙计脸色立变。方才的警惕与疏远瞬间化为极致的恭敬与热情,几乎是小跑着凑上前,腰弯成了虾米,脸上堆满笑容: “哎哟!小的有眼不识泰山,不知是贵客驾临!爷您里边请,快里边请!”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虚扶着洛千秋,又赶紧去开门。 洛千秋淡淡瞥了那为首的伙计一眼:“做好本分,不该问的,别问。” “是是是!爷教训的是!”伙计连连点头,冷汗微沁。 柯翎战见状,也学着洛千秋的样子,昂首挺胸走过去,在那伙计肩上拍了拍,粗声粗气道:“听见没?不该问的别问!”这才心满意足地跟着洛千秋进了内堂。 一入内堂,景象与外面截然不同。 喧嚣尽去,只余一片低调的奢华与静谧的紧张。地面铺着柔软的西域绒毯,七根需两人合抱的鎏金盘龙柱按北斗方位矗立,撑起高阔的穹顶。 中央是一座半人高的汉白玉台,四周环绕着数十张宽大舒适的紫檀木椅,此刻已坐了二三十人,个个衣着华贵,气度不凡。与外面摩肩接踵的盛况相比,这里堪称“寥落”,却更显身份。 “哈哈哈,有贵客到!快请上座!” 一个洪亮如钟的声音自玉台上传来。只见台中央站着一位身材异常肥胖、浑身绫罗绸缎、十指戴满宝石戒指的老者。他一笑,便露出嘴里一颗明晃晃的大金牙,富贵气扑面而来,正是这金蟾阁的阁主,人称“金大爷”。 洛千秋抬眼望去,微微一笑,声音清朗,却让台上那胖硕的身躯几不可察地一颤: “金大爷,看今日这场面,怕又是日进万金,财源广‘蛀’了吧?” ------------ 第一卷:云鼎城篇 第10章 赌桌红颜 金大爷脚步略显急促地来到洛千秋跟前,腰身不自觉便弯下三分,面上堆满恰到好处的热络与恭敬。他何等精明,见洛千秋未表露身份,便知这位“爷”今日是微服而来,当下只以“少爷”相称。 “少爷,您可有些日子没来我这小地方走动了。今日驾临,不知是……”他话说得委婉,试探着洛千秋的来意。 洛千秋摆摆手,语气随意:“带个初入江湖的小兄弟来开开眼界,见识见识你这‘金蟾阁’的风光。不必拘礼,照常便是。” “明白,明白。”金大爷连连点头,心领神会,退回中央玉台时,只对身边伙计低声吩咐了几句,并未安排过于扎眼的排场。很快,便有伶俐的侍者引洛千秋与柯翎战在赌桌旁视野颇佳的位置落座。 内堂中央,那张长达数十米的紫檀木巨桌已然成为绝对焦点。桌面光可鉴人,隐隐有金丝纹路流动,气象不凡。 金大爷站回台上,清了清嗓子,洪亮的声音传遍内堂:“诸位贵客,今日我金蟾阁奉上的,乃是‘五绝局’!依次赌:金银、身物、兵器、功法、城池!规矩照旧,各凭本事,各取所需!” 言罢,他俯身在玉台某处一按。只听一阵低沉而流畅的机括运转声响起,那张巨大的紫檀赌桌表面竟沿着繁复的纹路缓缓滑开、变形,露出内里巧夺天工的构造——无数格档、暗屉、转盘浮现,骰盅、骨牌、麻将、乃至一些见所未见的奇异赌具一应俱全,镶嵌其间的明珠宝石,在灯火下流溢着诱人的光彩。 此桌名曰“万象台”,所赌之物早已超越寻常黄白之物。后几局出现的,可能是削铁如泥的神兵,也可能是直指大道的秘典,至于“城池”之赌,更是涉及地契权柄,非真正手握权财者不敢涉足。 柯翎战看得眼花缭乱,忍不住又凑近洛千秋,压低声音问道:“洛兄,这些东西……我一样也没有啊。这怎么赌?” 洛千秋侧过头,眼中闪过一丝促狭:“夯货,仔细想想,五样里头,你至少占着一样。” 柯翎战愣住,掰着手指头默算:金银?穷得叮当响。兵器?怀里的刀是命根子。功法?师门所传,岂能轻付。城池?更是天方夜谭。那……“身物”?这又是什么? 正疑惑间,却见洛千秋正似笑非笑地打量着自己,那目光让他心头一跳,下意识护住腰间长刀:“洛兄,你……你看什么?” “紧张什么?又不要你的刀。”洛千秋失笑,一把将他拉到赌桌近前,“不过,来都来了,总得下场玩点儿什么。跟着我便是。” 此时,金大爷已高声宣布:“第一局,金银局!百金起押,上不封顶!” 话音落下,参与下注者却寥寥。显然,在场多数人的目标都在后面更珍贵的赌注上。只有七八人随意掷出筹码,多是百金、千金之数,颇有些意兴阑珊。 洛千秋心念微动,取过一枚代表下注权的玉牌,塞到柯翎战手里,朝某个下注位一指:“柯兄,帮我把这牌子放那儿,喊‘万金’。” 柯翎战不疑有他,只当是跑腿,依言走到那位子前,将玉牌放下,中气十足地喊道:“万金!” 声音在内堂回荡。先前下注的几人纷纷侧目,目光讶异地聚焦在这个衣着朴素、却一掷万金的年轻刀客身上。 一位身材魁梧、满面虬髯的汉子更是直接踱步过来,粗声笑道:“小子,口气不小!既下了注,便过来耍几手让爷们瞧瞧成色?” 柯翎战这才觉出不对,愕然回头,却见洛千秋站在人群边缘,正以拳抵唇,肩膀微耸,显然在极力忍笑。 “洛兄!你坑我?!”柯翎战瞪大眼睛。 “柯兄,赌桌如江湖,上了场,可要玩好。”洛千秋终于笑出声,挥了挥手。 结果毫无悬念。柯翎战这个对赌术一窍不通的愣头青,在那虬髯汉子等老手面前,几个回合便输得干干净净。 “小子,万金呢?痛快拿出来!”赢家们围拢过来,面色不善。 柯翎战哭丧着脸挤回洛千秋身边,低声道:“洛兄,这下如何是好?” 洛千秋从容上前,对那几位赢家微微一笑:“几位,万金之数,请向台上的金大爷支取。他欠我的,可远不止这个数。”说罢,他抬眼看向玉台,“金大爷,这笔账,便从旧账里划了,可好?” 金大爷闻言,不仅毫无愠色,反而如释重负般躬身行礼,语气竟带了几分感激:“多谢少爷成全!两清,两清!” 金银局过后,便是兵器、功法两局。然而台上所呈,虽在寻常武者眼中已算珍品,但在洛千秋与柯翎战看来,不过是些大路货色,甚至不及柯翎战那柄伴随多年的南棂长刀。所赌功法也多华而不实,徒有虚名。两人兴致缺缺,只作壁上观。 如此又过了约莫两个时辰,喧哗渐息,终于到了压轴的第五局。 金大爷神情一肃,朗声道:“诸位,最后一局,‘城池’局!此局限七人对赌,以抓阄定入局者,以示公允。” 侍者捧上一个紫檀木匣,内置数十枚折叠的玉签。众人依次抽取。 柯翎战展开手中玉签,只见上面以朱砂勾勒着一只栩栩如生的下山猛虎,正是代表入围的“白虎签”。 “柯兄,运气不错。”洛千秋瞥了一眼,笑道,“不过,这局你赌得赢么?” 柯翎战脸色一垮,他自己有几斤几两再清楚不过,当下便要将玉签塞给洛千秋:“洛兄,还是你来吧!我这点本事……” 洛千秋却将他的手推回,压低声音,语气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笃定:“拿着。上去,按我说的做,包你赢。” 不容分说,便将还有些懵懂的柯翎战推到了那巨大的“万象台”前指定的席位。 其余六位抓得白虎签的赌客也陆续落座。有衣着华贵、气度沉稳的中年商贾,有目光如鹰、气息阴鸷的老者,也有几位看不出深浅的人物。其中,一位身着淡紫衣裙、容颜清丽、气质如空谷幽兰的年轻女子,格外引人注目。她眸光平静地扫过同桌赌客,似乎并无主动邀战之意。 柯翎战环顾一圈,觉得那几位不是面目可憎便是高深莫测,唯独那紫衣女子看着顺眼些。他心性直率,想到便做,径直走到那女子席前,拱手道:“这位姑娘,既然暂无人对赌,不若与在下玩一局如何?” 女子抬眼,清澈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眼中掠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浅浅笑意:“公子如何称呼?” “南棂刀客,柯翎战。” “云鼎城,墨家,墨琯卿。”女子起身,盈盈一礼。 既定了对手,便需定赌注。柯翎战是个直肠子,开门见山便问:“不知姑娘想赌何物?又用什么做注?” 墨琯卿略一沉吟,自袖中取出一物,置于掌心。那是一块非金非木的玄色令牌,入手温润,正面以古篆阴刻“乾坤”二字,背面则是一幅微缩的星辰运转图,隐有流光暗转。 “以此令为注,公子以为如何?”她声音轻柔,却带着一种莫名的分量。 柯翎战虽不识此令来历,但直觉此物不凡,当下点头:“好!那我便以我这柄‘斩浪刀’为注!”说着便要解刀。 “且慢。”墨琯卿却抬手制止,眼中闪过一丝恳切,“刀乃武者手足,琯卿不敢夺爱。若公子愿意,不妨换一个赌注……赌一个承诺,如何?” 柯翎战一怔:“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