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章 初入循环 元鼎三十三年,正月十二,未时。 一队御林军随一名老太监疾步闯入东宫。 东宫已封禁多日,一片死寂,空旷的回廊里唯有甲胄摩擦的铿锵声和鼓点般的脚步声在回荡。 老太监直奔太子所在的元德殿,猛地推开殿门,厉声高喝,正要宣旨。 “太子接旨!朕自承宗庙……啊~!” 老太监尖锐的声线刚挤出几个字,眼皮一抬,瞬间被眼前景象骇得失声哀嚎,整个人瞬间瘫软在地。 门外御林军闻声疾冲而入,也顿时惊立当场,目瞪口呆。 只见房梁上,一条白绫森然垂落,太子披头散发,悬于绫上,乱发遮住了大半面容,露出的部分脸色铁青,似乎已气绝多时。 ----------------- 林潇潇猛地睁开双眼,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喘着粗气。 一股浓郁又清冷的奇异香气,若有若无的萦绕在鼻尖,让她躁动的心绪莫名一沉。 她抬手在自己的脸上胡乱摸了几把,忽的坐起身来。 “怎么回事?刚才……” 她努力回忆着失去意识前的一幕——自己熬了整整一周通宵完成的方案,却被那个人称“谢顶刘”的主管劈头盖脸骂了一个多小时。刚走出办公室,胸口便传来一阵撕裂般的绞痛,踉跄两步之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怕不是心梗了吧?这是谁把我送医院了?” 林潇潇下意识的环顾四周,却愣住了。 不像啊! 眼前全然不是医院景象,满目皆是厚重的木质结构,雕梁画栋,古意盎然。 “我不是被谢顶刘给绑到他家了吧?这审美也太老气了吧!” 不对!不对! 转念一想,虽说林潇潇也不太懂这些家具的款式,但那木料温润如玉,雕工精美绝伦,分明不是凡品。就谢顶刘那点工资,绝无可能置办得起。 正想着,她忽然注意到了自己身上的衣服。 这竟是件质地极其柔软的丝质华服,触手生凉,暗纹流转。 再细看床榻,锦被上用金线密密地绣着两只凤凰,盘旋飞舞,栩栩如生。 床角放着的错金猊兽香炉中,正袅袅吐出一线青烟,那缕香气逐渐清晰起来,浓郁似蜜,深处却透着一股厚重的檀木与药草混合的冷意,华丽而沉闷。 一个荒诞的念头闪电般划过脑海—— “我难道是……穿越了?!” “这么豪华的配置,肯定是穿到大户人家啦!” 林潇潇心中窃喜,“多年的媳妇终于熬成婆了,总算轮到我来享受享受了!”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慌张的呼喊: “娘娘!娘娘!” 林潇潇一愣,是喊我吗?我还是位娘娘? 随着声音越来越近,一名丫鬟踉跄的推门而入,脚下一绊,直接摔倒在地上。 “娘娘!不好啦!” 丫鬟一边大喊,一边连滚带爬的窜到林潇潇榻前。 林潇潇心里一沉,刚穿越就这么晦气? “娘娘!太子殿下他……”极度的惊恐让丫鬟泣不成声,声音也跟着颤抖。 林潇潇错愕:“太子?娘娘?我是太子妃?太子他咋啦?” “太子殿下他……自缢了!” 林潇潇的脑子轰的一声炸开,不是大哥?开局死老公吗?我刚来啊,这怎么个事儿啊? 还不容她细想,一阵铁器碰撞声过后,一名老太监领着全副武装的御林军冲了进来。 御林军站成一排,将门口的光挡了个严实,刚才还古色古香的寝宫,瞬间变成了阴暗的牢笼。 御林军“哐”的一声将长矛往地上一砸,老太监开口了。 “太子妃林氏接旨!” 老太监尖锐的嗓音如同铁片划过石板,刺的人耳膜生疼。林潇潇呆滞地坐在床上,一旁的丫鬟早已吓得瑟瑟发抖。 “林氏性格乖戾,善妒无德!竟致谋害储君,罪大恶极,朕心甚痛!着即废除太子妃位,押赴刑场,立即问斩!林氏一族,教女无方,同罪论处!以儆效尤!” 林潇潇从最初的茫然转为震惊,一脸不可置信的指着自己。 “谋害储君?我吗?我连太子是扁的是圆的都没见过!我谋害他?你们搞错了吧!” 老太监厉声喝道:“大胆罪妇!休得胡言,拿下!” 几个御林军应声向前,抓住林潇潇的手臂将她从床上拽了下来,一双大手死死的钳住她的后颈,像拎小鸡仔一般将她拖行。 林潇潇拼命挣扎。 “冤枉啊!你们这是草菅人命!我要见律师!我要上诉!不!我要见皇上!我要见……” 话音未落,一旁的御林军一记手刀劈下,刚刚苏醒的林潇潇又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呸!” 老太监朝地上狠狠啐了一口。 “还想见皇上?见阎王去吧你!” …… 林潇潇被粗暴的推搡着上了处刑台,一身华服此时已褴褛不堪,双手被反绑在身后,脖颈后还插着一块冰冷的木牌,上面一个大大的“斩”字。 刑场四周围满了来看热闹的百姓,对着林潇潇指指点点,窃窃私语不绝于耳。 刽子手扛着明晃晃的大刀,面无表情的一把将她的头按在了行刑台上。木板冰冷的触感让她浑身一颤。 “娘娘莫怪小人,您安心上路吧!” 林潇潇惊恐的扭头,刺眼的刀刃让她几乎睁不开眼,她彻底崩溃,发出凄厉的哀嚎。 “上什么路?不是……大哥,黄泉路吗?我才刚来啊!啊……妈妈……我要回家!” 高台上,监斩官冷冰冰的喝道:“时辰已到,行刑!”随即扔下一块令牌。 刽子手含了口烈酒,“噗”地喷在大刀上。 一股浓烈的酒气混杂着血腥味冲入鼻腔,林潇潇绝望的闭紧双眼,心里疯狂的呐喊。 “刀下留人……刀下留人……该有个英雄出来喊刀下留人了啊!出来啊!” 咔嚓! 林潇潇只觉脖颈一凉,眼前顿时陷入黑暗,耳边还隐隐传来“咕噜咕噜”的滚动声…… …… 再一次,林潇潇猛地从那张华丽的床榻上惊醒,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她惊恐的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又慌乱地确认着自己的头颅是否还在。 那缕熟悉的、馥郁中带着冷意的熏香再次钻入鼻腔。 这一刻,那香气不再是华贵的象征,而是与断头台的冰冷、死亡的黑暗彻底纠缠在一起,化作刻骨的恐惧,深深烙进了她的心里。 “是噩梦?” “还是幻觉?” 还没等她研究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门外又传来了那似曾相识的呼喊: “娘娘!娘娘!” 房门再次被推开,那个丫鬟又一次踉跄着摔倒在地,连滚带爬的扑到她的榻前。 “娘娘不好了!太子殿下他……” 林潇潇的神情从刚刚苏醒时的惊恐,转为劫后余生的茫然,继而因似曾相识而疑惑,最后化作难以置信的震惊—— “太子殿下他……他自缢了!” ------------ 第2章 必须活下去 林潇潇脸上血色尽褪,又泛起青紫,似哭似笑,神情扭曲。耳边丫鬟撕心裂肺的哀嚎声声刺耳: “殿下他自缢了……” 再次听到丫鬟的报丧,林潇潇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 她强压下刚刚死亡瞬间的恐惧,尽可能冷静地观察着那丫鬟以及周围的环境。 “这……竟是循环吗?难道只要我一死,就会重置到这个时间?” 她觉得命运弄人——本以为穿越至显赫门第是来享福的,谁曾想开局便是绝杀,竟要上演一出“九族消消乐”。若是这般,还不如回去继续当牛马。 “娘娘……娘娘您说句话啊……这可如何是好……” 林潇潇猛然回神,眼神中迸发出决绝的光。 现在什么太子不太子,再多的荣华,没命消受只能是虚幻一场,当务之急保命要紧! “不行!我必须活下去!” 她一把扣住丫鬟的肩膀,用力摇晃。 “听着,来不及解释了,太子一死,皇上立刻就要诛我九族,我必须离开这儿!” 丫鬟被晃得直发懵,泪眼婆娑的望着她。 “啊?娘娘您魔怔了?逃?能逃到哪儿去?” “后门在哪?” “在……在那边。”丫鬟指着一个方向,不明所以的回答。 林潇潇唰得弹起跳下床,冰冷的金丝木地板透过脚心传来一阵寒意,甩开华服宽大的衣袖,赤着脚夺门而出。 “没时间了,保命要紧……” 话没说完,转角处直直撞上前来宣旨的老太监。这一撞让老太监趔趄倒退,二人与身后御林军摔作一团。 “诶呦!” 老太监尖声指着林潇潇,“快拿下!太子妃要畏罪潜逃!” 几名御林军应声向前,几下便将林潇潇按压在地。 “干什么?本宫是太子妃!出来透透气犯了王法吗?” 林潇潇回忆着自己在电视剧里看过的桥段,试图强硬的亮出身份辩解一番。 老太监在御林军的搀扶下颤巍巍起身,翘着兰花指往她身上踹了一脚。 “呸!还太子妃,去阎王那当罢!” 说罢整了整衣袍,展开圣旨。 “太子妃林氏接旨!……” 又是行刑台。 又是那凌冽的刀光一闪。 林潇潇又一次在那张华丽的床榻上惊醒。 熟悉的熏香萦绕鼻尖,那缕馥郁而冷冽的熏香,此刻闻起来已与刑场的血腥气彻底混合,成了死亡降临的专属气味,让她胃里一阵翻涌。 “真是要命……”她扶着狂跳的心口低语。 紧接着,她便慌忙翻身下床,赤足小跑至窗边,警惕地向外张望。 “那个鬼丫鬟就像个没有感情的报丧机器,必须在她出现之前离开这!” 想到这里,她手上动作更快。利落的将长发一挽,正要出门,一看身上那袭火红华服太过惹眼。 四下打量,她快步走向衣柜,指尖划过那些冰凉顺滑的丝绸锦衣,最终从底层扯出一件相对普通的素净常服。 粗糙的棉布摩擦着皮肤,比起那些华服,这触感更显真实。 经过门口铜镜时,她匆匆一瞥,镜中人青丝凌乱,素衣淡雅,正似那寻常宫女。 “嗯,低调奢华有内涵,混在人群没破绽!走!” 她蹑手蹑脚的走到门边,侧耳细听,外面一片寂静。 “完美!那个报丧NPC还没刷新!” 她心里暗自庆幸,手上小心翼翼推开一道门缝,闪身而出。 见四下无人,随即朝着丫鬟所指的方向,低头快步前行。 之前没顾得上仔细观察,这才看清,寝殿外并非连通回廊,而是一间宽敞的中厅,厅内陈设古朴,金碧辉煌,所用器具也都极尽奢华。 对面似乎还有一间厢房,朱门紧闭。 无暇细赏,她模仿着丫鬟的小碎步垂首疾行,努力降低存在感,这一路上还真未遇着旁人。 穿过几重庭院,一扇角门出现在不远处。 “这一定就是后门了吧!我他娘的还真是个天才!” 欣喜若狂之际,她不由加快了脚步,眼看离“自由”只剩数十步之遥,一个严厉的声音突然炸响。 “站住!那个丫鬟!” 林潇潇浑身一僵,转头见一个膀大腰圆的老嬷嬷叉腰立在不远处。 她下意识的指向自己。 “对!就是你,鬼鬼祟祟作甚!” “我……我去……我去如厕……” 老嬷嬷锐利的眼光将她上下打量。 “如什么厕!我看你就是想逃!” “这几日像你这般见势不妙就想溜的,我见多了!太子失势就急着撇清关系,生怕受了牵连!当初削尖了脑袋挤进来的劲儿呢!” 老嬷嬷冷哼一声:“既然如此,哪儿也别去了!后院恭桶已堆积如山,你这就去刷恭桶!” 林潇潇如遭雷劈,刷马桶?还不如直接给她一刀痛快! 老嬷嬷不由分说攥住了她的手腕,硬要往后院拖拽。 恰在此时,那催命般的声音再度响起: “娘娘……娘娘……” 坏了,报丧鸟刷新了。 老嬷嬷闻声回头,看见呼喊的丫鬟慌忙躬身行礼。 “小翠姑娘来得正好!老奴逮着个想出逃的奴才……” 小翠却径直掠过她,直扑到林潇潇的面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娘娘,不好了!太子殿下他……” “娘娘?” 老嬷嬷惊愕的看着林潇潇,触电般松开手,慌忙跪地,抖若筛糠。 “老奴该死,不知是娘娘驾到……” “太子殿下他……自缢啦!” 老嬷嬷彻底怔住,甚至都忘记了发抖,只是难以置信的望着小翠。 林潇潇同样震惊,天呐,这丫鬟是如何精准定位她的? 不及细想,熟悉的甲胄撞击声由远及近。老太监尖利的嗓音划破空气。 “在那儿!快,别让她跑喽!” 完了……又得死。 …… 馥郁的熏香再次袭来,林潇潇再一次惊醒在床榻上。眼中已经没了之前的慌乱,反而燃起一股不服输的狠劲。 “循环!这绝对是循环!” 上次只与后院角门几步之隔,这一次,林潇潇自信可以逃出生天。 她利落的挽发、换衣,动作更加流畅,甚至还不忘将镜奁里的珠宝首饰扫入怀中。 “启动资金总是要的。” 再次行至后院,她像经验老到的特工,借廊柱掩住身形,左右环顾,仔细的寻找老嬷嬷的身影。 视线扫过角门,她心头猛地一沉。 只见角门前,一名侍卫按刀而立,挡住了唯一生路。 上一次,这里分明空无一人! “不是说好了循环吗?怎么还变了呢!” ------------ 第3章 玩局大的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林潇潇眯眼打量了一番那守卫——贼眉鼠眼,一看就是油滑之人。 稍作思忖,决定在这守卫身上赌一把。 她垂首碎步趋近角门,果不其然被守卫厉声喝止,寒光一闪,横刃拦下。 “奉姜大人命,任何人不得擅离东宫!违者格杀勿论!” 虽早有准备,但这精瘦守卫声若洪钟,震得她心头一颤。她慌忙环顾,确认四下无人。 “这位大人,”她压低嗓音,“家中老母病重垂危,急需小女归家寻医抓药,恳请大人通融。” 说话间,她自怀中取出一支金簪,不动声色地塞进守卫掌心。 守卫垂眸瞥过,在手里掂了掂,嘴角掠过一丝狡黠。 “奉姜大人命,任何人不得擅离东宫……” 虽仍是那句禁令,语气却明显缓和,音量也低了下来。林潇潇会意,又摸索着取出一环碧玉手镯,左顾右盼着塞进守卫手中。 “小女不过一介奴婢,这些已是全部积蓄,大人保家卫国,权当小女的敬仰之情。” 守卫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糟黄的牙齿。 “妹妹,你可让哥哥好生为难。角门是万万不能放的,否则哥哥也得小命不保。” 他忽然抬手指向数丈外一丛荒破灌木: “那儿年久失修,有个破洞,我只当未曾见过妹妹。” 林潇潇暗骂一句,面上却柔声道谢,转身疾步走向灌木。 待走近细看,她不由心里一凉,这哪是什么破洞,分明就是个狗洞! “大人,这分明是狗洞啊!”她压低声音抗议。 守卫头也不回,突然扬声道:“奉姜大人命……” “祖宗别喊!我钻,我钻就是了!” 林潇潇压着声音朝守卫慌忙摆手,守卫冷哼一声,背过身去。 为了活命,尊严什么都靠边站吧! 她俯身跪卧,拨开枯草,小心翼翼的地往洞里钻。 “这洞也太窄了!” 洞口勉强容她挤过肩膀,她低着头左右磨蹭,好不容易才探出半个身子。正盘算着出去之后得先找家当铺将首饰换成银钱,忽然感觉后背一阵发凉。 “娘娘!娘娘!” 小翠清脆的嗓音自远处飘来,若不是催命的信号,这声音倒有几分悦耳。 林潇潇如惊弓之鸟,也顾不得残砖碎瓦划得生疼,发疯似得向外蛄蛹。 “快一点,再快一点……” 她实在不愿听见小翠的声音,这丫头仿佛在她身上装了追踪器,总能精准定位。 身后的“丧钟”越来越近,林潇潇只得压低身子奋力前挤。眼看就要逃出生天,眼前却蓦地出现几双玄黑军靴。 她愕然抬头,三五柄寒光凛冽的长枪已抵住面门。 “奉姜大人命!任何人不得擅离东宫!违者格杀勿论!” 御林军齐声怒喝,声震四野。 “噗——” 数杆长枪同时贯体而入。剧痛瞬间席卷全身,林潇潇眼前一黑,缓缓瘫软在血泊之中。 意识消失前,还隐隐听见小翠凄厉的哭嚎。 …… “狗洞计划”失败后,林潇潇又尝试了数次,无论是探寻其他路线,还是偷换太监服饰企图蒙混过关,最终都功败垂成。 甚至有一次藏匿在空厢房内,仍被小翠精准揪出。 “累了,毁灭吧……” 不知第几次醒来,林潇潇眼神空洞地望着床幔,数次死亡的感触让四肢百骸都泛着酸软。独特的熏香萦绕鼻尖,此刻闻来只觉恶心。 她不明白命运为何要将她困在这无尽轮回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回想自己平生,虽无大善,却也从未作恶,可如今这般境遇,恰似无间地狱,不断折磨。 小翠……太子……姜大人…… 如若真是穿越,为何没有原主的半点记忆? 她不知道自己是谁,不认识每一个人。若不是前世痴迷宫斗剧,能仿着剧里的腔调,不然话也不会说。 这和她认知中的穿越,全然不同。 她像一只濒死的麻雀,瘫在锦绣堆里,连指尖都懒得动弹。 当下看来,想要活命,逃跑是行不通了。 既然每一次重生,皆是从太子自缢开始,那是不是…… “娘娘!娘娘!” 正想着,熟悉的脚步声再次逼近。小翠推门而入,精准的扑倒在她的榻前。 “娘娘!太子殿下他……” “自缢了,本宫知道。”林潇潇平静的打断,“你先别嚷。” 这般镇定让小翠惊的合不拢嘴,结结巴巴地望着她,喉咙像是被卡住,再也发不出声音。 “本宫问你,封锁东宫的姜大人是何人?” “娘娘……”小翠一愣,“您昨日还骂他是权奸、国蠹,怎的……” 林潇潇扶额叹息,仿佛在说“我要记得问你作甚”。 “你只管回答,莫要多言。” “是是,听说姜大人是户部尚书,人称‘计相’,旁的奴婢也不懂,只晓得他现在是皇上面前的红人……” “马上会来一个老太监,他为何如此恨我?” 想起那个阉人每次宣旨时的羞辱踢打,林潇潇就咬牙切齿。方才循环当中,自知无处可逃,她还趁老东西不备,甩了一个大嘴巴上去。 “马上?娘娘……您把奴婢说糊涂了……” “你只管回话!” “是……您说的定是张公公,您忘啦?早些时候,您还甩了他两个耳光,想必是记恨这件事吧。” “本宫为何打他?” “他是皇上的亲随,跟着姜大人一起来的,午膳前您去寻殿下,被他拦住了,就赏了他俩嘴巴……娘娘您这是……” 林潇潇心中一笑,这原主脾气还真像她。 “别问,最后一个问题,太子为何自缢?” 小翠浑身一颤,连连叩首,哭的几乎断气: “娘娘明鉴,奴婢跟随您二十年,绝无二心,更不敢谋害殿下啊……” “谁说你谋害太子了!”林潇潇苦笑摇头,“唉……罢了……” 自己真是病急乱投医,一个丫鬟怎会知道太子自尽的缘由呢? 此时,熟悉的甲胄声由远及近,林潇潇知道,断头台又在等候了。 但这一次,她眼中已无恐惧,前世被无数甲方百般蹂躏的韧性彻底觉醒,在心底灼灼燃烧。 “无非就是宫斗权谋罢了,”她唇角勾起一抹狡黠,“那就让你们见识见识什么叫嬛学十级!” “既然拥有无限试错的机会,那咱们不妨玩局大的。” 指尖轻抚袖口繁复的绣纹,她抬眸望向太子宫殿的方向。 “太子……” “你的钮钴禄·潇潇来啦!” 等等!她又想起一件要紧事! “小翠,”她突然转身,“太子叫什么名字?” 小翠:“?” ------------ 第4章 太子妃弑夫啦 又一次慷慨赴死之后,林潇潇自锦榻上悠悠转醒。 熏香依旧袅袅,她只觉周遭异常安静,一股异样袭上心头—— “时间……好像不对了。” 先前每次醒来,总见冬日骄阳透过窗棂,此刻窗外却阴沉如墨,不见半缕天光。 “小翠儿!小翠儿!” 林潇潇试探着呼唤了几声,无人应答。 既如此,便先去找太子罢! 她倒要看看,究竟是何等太子,竟会选择自尽这条绝路。 利落地绾束长发,推门而出。但见天色晦暗,浓云低垂,与前几次的明朗截然不同。 “这循环当真诡谲。”她蹙眉低语,脚下却不停歇。 行至半途,她忽地轻笑摇头。 “真是荒唐。” 想起前世曾在网络上看到的某个桥段,与心中情境莫名契合,荒诞得令人发笑。 收敛心神,她加快脚步。 方一转弯,只见殿门前两名御林军一左一右,持戟而立,纹丝不动。 正要上前,廊柱后倏地闪出个人影,正是那张公公。 “老奴拜见娘娘。”张公公躬身作揖,嗓音尖细。 见到这阉人,林潇潇便心头火起,冷哼一声。 “本宫要见殿下,张公公也要阻拦?” “老奴不敢,只是圣上有旨,太子禁足反省,闲杂人等不得相见。” 张公公陪着笑脸,毕恭毕敬的样子与前几次的嚣张判若两人。 “本宫也算闲杂人等?” “皆是圣意,娘娘若有怨气,尽管责骂老奴便是。” “怨气?”林潇潇眸色一厉,“本宫要见自己的夫君,天经地义!你个奴才也敢拦我?” 话音未落,她猛然抬手—— “啪!啪!” 两记耳光结结实实甩在张公公脸上,力道之重竟直接将他扇倒在地。 “诶呦喂……”老太监捂脸哀嚎。 林潇潇此时却怔怔的望着自己的手掌。 等等……这场景……这痛感…… 这不正是小翠口中,午膳前原主赏给张公公的那两记耳光吗? 她心脏猛地一跳,难道…… 时间……提前了? 那……或许太子尚未自尽! 她无心理会地上呻吟的老太监,迈步便要闯入殿内。 两名御林军将士横戟阻拦,被她一声“滚”喝的面面相觑,悻悻收戟。 “抗、抗旨啊这是!”张公公趴在地上,一手捂脸,一手拿着拂尘指着林潇潇尖声嘶喊。 林潇潇深吸一口气,猛地踹开殿门。 但见房梁上白绫飘垂,太子背对门口悬于梁上。 前世的那个片段在脑海中挥之不去,脱口大喝一声—— “李景坤!室内不许荡秋千!” 这一喊石破天惊,震得张公公忘了哀嚎,连滚带爬地扑到门前。御林军也闻声回头,见状皆大惊失色。 林潇潇夺过身旁的长戟,想挑断白绫,却被门槛绊个正着,一个不稳向前趔趄了几步,踉跄间戟尖偏斜,不偏不倚刺入太子后腰! “砰!” 太子随着剧烈晃动重重地砸在地上。 她慌忙弃戟,跪地查看,指尖触到冰凉肌肤的刹那,气血直冲后脑,感到一阵眩晕。 这是她数十次死亡中首次直面尸体,浓烈的浊气扑面而来,胃里顿时翻江倒海。 张公公吓得魂飞魄散,瘫在地上抖若筛糠,半晌才迸发出凄厉惨叫: “杀人啦!太子妃弑夫啦!” 稳住! 她强压干呕,趁御林军尚未动作,她要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抓紧寻找有用的线索! 左右环视,她的视线锁定在凌乱的书案上,淡黄色奏折与数封书信散落案头—— 太子的文书里定有线索! 她疾步向前,刚触及纸页,身后便传来怒喝,整个人被狠狠按在书案上。 她暗自记下这个发现,下次定要设法取得这些书信。 闭目凝神,赴死的路,她已驾轻就熟。 再次睁眼,林潇潇已成竹在胸,眼下关键,是要寻个由头安然进入元德殿。 林潇潇轻车熟路的行至元德殿,张公公果然又从廊柱后转出,躬身行礼。 “老奴拜见娘娘。” 张公公依然脸上带笑,毕恭毕敬。 林潇潇心下了然,这老太监既是皇帝亲随,必是圆滑世故、左右逢源之人,往日与原主定是无冤无仇,只是这两记耳光,让这老贼记恨在心。 “回廊风寒,公公为东宫事务操累,想必辛苦万分。”她温声开口。 张葵暗自诧异,眼下东宫剧变,危难当前,这位太子妃仍能保持这般仪态,端庄如此,不愧是林家长女。 他在宫中侍奉数十载,阅人无数,后宫嫔妃见多了,能像如此临危不乱的女子当真不多,或许此人真能度过此劫……幸好未曾应下那人的差事…… 正思忖间,林潇潇已自怀中取出一颗明珠——这还是方才从妆奁里特意取出来的——轻轻塞入他的手中。 “张公公,本宫多日未见殿下,想同殿下说两句体己话。” “这……”张公公面露难色。 “公公放心,本宫片刻即出,绝不令您为难。” 掂量着掌心温润的明珠,张葵犹豫片刻,终是让步。 “既是娘娘吩咐,老奴便破例一次,只是圣命难违,还请娘娘长话短说。” 成了! “本宫在此先谢过公公。” 她微微颔首,径自走向殿门。张葵深揖相送,朝守门的御林军使了个眼色。 推门而入,太子果然已悬于梁上,林潇潇假模假样的唤了声“殿下”,迈进殿内。 强忍恐惧掩上门,她先是快步到太子身旁,确认已无力回天。 “殿下,对不住了,我得找出真相才能救你。” 她轻声嘟囔一句,随即转身蹑足走向书案。将所能寻得的书信尽数纳入怀中,正翻找间,忽闻得一股焦糊。转头见炭盆中尚有笺纸碎片在余烬中燃烧。 她急忙取出火钳夹出残片,小心吹熄灰烬,一并收起。 环顾四周再无收获,便又蹑声退出殿去。 “张公公,殿下吩咐午膳不必送了,饿了自会唤你。” 林潇潇神色如常,仿佛不过是一次寻常探视。正要离去,却被尖声唤住。 “娘娘!” 张葵依旧毕恭毕敬。 “您的袖口……沾了些碳灰呢。” ------------ 第5章 权奸狗贼 林潇潇强作镇定,回身对张葵展颜一笑。 “张公公果真心细如发,难怪深得圣心。” “娘娘过誉了。” 张葵躬身垂首,嘴角似笑非笑。见他未再阻拦,林潇潇当即转身离去。 她维持着从容步态,直到拐过回廊才敢喘息。 后背已被冷汗浸透,虽说搞砸了还可重来,但经此一事,只觉这深宫中的人个个不简单,如此龙潭虎穴,确非寻常人能应对。 怀揣信件,她心中希望满满,脚步也轻快许多。不知不觉间,天空中阴霾尽散,冬日暖阳洒满东宫庭院。 雕栏玉砌,碧瓦飞甍,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若非疲于奔命,真想驻足好好欣赏一番。 林潇潇快步走进先前藏身的厢房。这间厢房,便是那“报丧鸟”小翠儿,也是晚寻来了很久。 当时还以为能借此处逃过一劫,如今看来,还是低估了这“循环”的力量。 取出书信逐一细读,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首封是东州长史马俊生呈报雪灾:房屋垮塌数百间,上千百姓流离失所。因朝廷赈灾款项久无音讯,特请太子奏明圣上,解救黎民。 太子批复:边关吃紧,国库空虚,已责令临州调粮应急,落款是正月十一。 “正月十一,不就是昨日吗?”林潇潇心头一紧。 一个昨日还在批复奏陈的太子,今日便自缢身亡了? 其中必有蹊跷! 第二封来自边关,落款是……臣弟景师?是某位皇子? 信中言明:殿下所托之事已有眉目,军中确有细作暗通外敌,唯幕后主使尚未查明…… 又提及昭武将军于腊月初十被急召回京,不日便会抵达,恐朝中生变,望殿下多保重。 看来太子将遭不测,已是人尽皆知的秘密。 第三封奏折大半被墨迹污损,仅能辨认“关东流民日增,拢右田畴多荒”,“暂息兵戈”,“广布春泽”等残句。 想必这是一份劝谏皇上休养生息的奏本,日期标注腊月十四。这份奏折,是被压下了,还是被驳回了? 前两封信件并无有用线索,她将希望寄托在那几片黑焦残页。可惜烧毁严重,能辨之字寥寥…… “若能再早些……”她蹙眉低语。“此次时间为何提前?莫非……” 沉思间,远处又传来催命呼唤: “娘娘!娘娘!” 小翠儿准时现身,又一轮循环即将开启。让她意外但又在情理之中的是,张公公此番宣旨时并未加难,依旧恭敬如初。 “果真是那两记耳光惹的祸。”她恍然之余,希望重燃。 自己当真是可以改变结局的。 既如此,何不将此当做一场沉浸式剧本杀,闯关解密,玩个痛快! 如果……砍头时没那么吓人就更好了…… …… 再次醒来,她先窥窗外,仍是阴云密布,时辰未变。 即便再探元德殿,恐怕也难有新发现。小翠不知踪影,张公公又那般精明,该从何处寻找突破口呢? 忽的想起还有一位带兵封锁东宫的“姜大人”,想必仍在东宫某处,或许能在正门寻得线索。 方踏出门,便见小翠自回廊转角匆匆而来。林潇潇一阵心悸,“莫非太子自尽也提前了?” 却见小翠并未呼喊,神色也不似往常慌张,林潇潇稳了稳心神。 “本宫方才唤你不见,去了何处?” 小翠疑惑抬眼。 “娘娘不是差奴婢去打探太子殿下的消息么?” “咳咳。”林潇潇借清嗓掩饰尴尬。“都探到什么了?” “元德殿四周皆有御林军把守,张公公也在,奴婢不敢近前,但……” “奴婢瞧见姜大人来过,侯大人也来过,旁的就再无人进出了。” “侯大人?”林潇潇小声嘀咕着,“这倒是个新角色。” “娘娘您说什么?” “无妨,你继续守着,有消息即刻来报。” 小翠儿应了一声后退几步,便转身朝着来时路快步离开。 这下子,林潇潇想通了两处关窍。 其一,终于明白为何小翠总不在身边,还屡屡先张公公一步准时报丧。 并不是小翠能未卜先知,原是原主将她派去打探消息,需回来复命。 此前自己都是直奔元德殿,阴差阳错之间,错过了和小翠的汇合。这次醒来,因是斟酌计划,耽搁片刻,方得相遇。 这丫鬟能在张公公眼皮底下周旋,又能次次精准寻她,确实不凡。只是,小翠到底是怎么精准寻她的,还是个迷。 其二,结合信件可知,太子昨日仍在理政,今日突然自尽,其间定有变故。姜、侯二人难脱干系。 姜大人即被原主斥为“国蠹”、“权奸”,嫌疑最重。至于侯大人,且待下回细问。 思忖间已行至东宫正门。但见两排御林军肃立,戒备森严。当真是一只鸟都飞不出去。 她本无明确计划便决意先发制人。深吸一口气,昂首走向守卫,果被拦住。 为首将领身着银灰明光铠甲,腰佩鎏金横刀,肩披玄色大氅。缓缓走来朝她深作一揖,头也不抬的温声说道: “末将拜见娘娘,不知娘娘有何吩咐?” 男子约莫二十多岁,身形挺拔,面容棱角分明,鹰目剑眉,英武非凡。 “你是何人?” 此问一出,周遭士兵纷纷侧目。那将领更是一怔,愕然抬头,眼神里似有委屈和不甘。 目光相接,撞上林潇潇凌厉目光,急忙垂首。 “末将是北衙禁军都尉,谢昭阳。” “可是奉姜大人之命封锁东宫?” “是。” “那个权奸狗贼何在?” 林潇潇突然扬声厉喝,既是质问守将,更是向门外示威。 此言一出,众人闻言皆露惊惶,谢昭阳更是眉头紧蹙,咬牙低语: “娘娘……慎言啊……”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一声轻笑。但见一位体态丰硕的老者,身着紫色官袍缓步而入。 老者约莫五十上下,面如满月,三缕长须梳得一丝不苟,却遮掩不住下颌层层赘肉。他右手虚扶腰间绷紧的玉带,左手负于身后,步履因沉重的身躯左右摇摆,宽大的袍摆随之摆动,宛如云动山移。 最教人心惊的是那双细长凤目,看似含笑,眸子却深不见底,如同蛰伏蝎蛇,藏着蚀骨的寒意与算计。 一片死寂中,他的声音温和响起,言语却寒意凛凛。 “太子妃娘娘何出此言?下官姜某,对圣上可是忠心耿耿啊。” ------------ 第6章 依卿所奏 “你是忠臣?” 林潇潇气势如虹,将前世看过的宫斗剧台词尽数搬出。 “那为何要构陷太子?定是殿下握有你贪佞的证据,此番围宫,便是想软禁太子,意图报复!” 姜允唇角依旧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不疾不徐地捋了捋官袍下摆。 “娘娘此言差矣。封锁东宫乃是陛下旨意,为的是查明真相,免使太子蒙受不白之冤。” 他的话音陡然一厉,目光如冰刃般扫过在场众人。 “倒是娘娘您……无端在此喧哗,污蔑朝廷命官,是想抗旨不遵,还是……” 他刻意顿了顿,阴冷的目光牢牢锁住林潇潇。 “还是你根本就是太子同谋,唯恐谋逆之事败露,在此负隅顽抗?” 到底是宦海浮沉几十年的老狐狸,说话慢条斯理却咄咄逼人。此番反客为主的质问,让林潇潇不禁心头一颤,不寒而栗。 她一时语塞,“你”了半天,却只能怒视着对方。姜允从容迎上她的目光,眼底尽是轻蔑。 正当林潇潇进退维谷之际,小翠的呼喊由远及近:“娘娘!娘娘!”但见到这般阵仗,小翠慌忙噤声,垂首疾步来到林潇潇的身侧,低语道:“出事了。” 林潇潇心知肚明,却不肯在姜允面前示弱,扬声道:“权奸休走!待本宫处理完要事,再与你当面对质!” 她正要转身,却见张公公步履匆忙自内院而来,经过她时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随即附在姜允耳畔低语。 “姜大人,太子殿下……自缢了!” 姜允面色骤沉,眉头紧锁,沉吟片刻后忽然后退半步,扬声问道:“当真?!” 这突如其来的高声,惊得张葵浑身一颤,惊疑的看着姜允。 只见姜允猛振袖袍,目光如炬直指林潇潇: “太子既已认罪!本官即刻面圣奏报!” 随即与张葵对视一眼,“张公公,劳烦你也随本官一同觐见吧。” 张葵虽然还不知道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但生怕受到牵连,早已想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便也应了一声。 姜允继续对谢昭阳厉声吩咐。 “都给本官盯紧喽!若放走一人,尔等皆以同党论处!还不速将太子妃护送回内院!” 说罢与张葵双双离去,留下众人面面相觑。 林潇潇百思不解,太子如何她自然一清二楚,怎么到姜允嘴里,成了太子认罪了? 不容她细想,谢昭阳已躬身作揖,“娘娘请吧。” 她拽着小翠疾步离去,本就无意逗留,她已有对策,此刻需要小翠帮她答疑解惑。 与此同时,就在林潇潇“钻狗洞”处的角门,一个人影一闪,守卫竟如见鬼魅一般别开视线,任由那人悄无声息地没入阴影。 宫墙深处的御道上,张葵亦步亦趋地跟在姜允身后,虽一言不发,袖中手指却不停绞弄。 今日之前,后宫有人曾找到过他,希望他能将几封密信藏于太子妃殿中。 他是何等精明,一猜便知肯定又是栽赃陷害的戏码,便断然拒绝了。 他的确记恨太子,但也不会蠢到亲自动手,为了一点小利惹得自己一身骚。 但如今太子在他的眼皮底下自尽,无论如何他都已难逃干系。 见姜允始终沉默,他终是按耐不住。 “计相若有成算,还望明示。老奴这心里……实在七上八下。” 姜允驻足回身,意味深长的打量着他。 “张公公,东宫戒卫乃你我共担之责,太子畏罪自尽,世人难免要说你我逼死储君。” 他踱近半步,压低嗓音: “当此太平盛世,若传出太子被逼自尽的消息,岂非让圣上蒙受杀子恶名?届时为了青史清誉,皇上恐怕也不会护着你我。” 张葵面色愈发苍白。姜允所言字字诛心,太子残党若借此发难,纵是圣宠在身也难以抵挡。 “本官倒有一计,可转危为安。”姜允一双丹凤眼微微眯起,唇角似笑非笑,“就是不知张公公愿意相助否。” 张葵已是心急如焚,赶忙答道: “诶呦我的姜大人,您就别卖关子了,需要老奴做什么您尽管吩咐。” 姜允俯身,低声耳语: “若太子并非自杀,而是遭人谋害呢?” 张葵听后瞳孔骤缩,喉头滚动,“您的意思是……” “太子妃乖戾无度,还试图闯关,公公亦是亲眼所见。依本官看,这分明是她谋害太子,还妄图嫁祸忠良。” 说到“忠良”时,姜允的手指在他和张葵之间来回指了又指。 “可这证据……” “证据何在,不就在你我唇齿之间?”姜允冷笑一声,缓缓直起身,指尖在颈间轻轻一划。 张葵顺着他的话思忖片刻,便恍然大悟。 “只要让她永远闭嘴,真相如何便是咱们说了算!” 但片刻之后,张葵又紧蹙眉头。 “姜大人深谋远虑,老奴不胜佩服,可若是太子残党穷追不舍,又该当如何?” 姜允捋了捋胡须,开口说道: “侯峰之流,不足为惧。我与此人打了四十余年的交道,空有经世之才,却优柔寡断,妇人之仁。二十年前一场败仗便要自刎谢罪,这般懦夫何足道哉?倒是太子妃的母家……” 他话锋一转,“将军府因此事必受牵连,没准会拼死一搏。” “但昭武将军与东宫虽为亲家,实则早有嫌隙。再加上与那侯峰又有世仇,只要你我二人上书力保,莫让他陷入绝境,再许以重利,未必不会倒戈。” “待到一切尘埃落定,圣上再立新储,你我便是从龙功臣。” 二人相视而笑,张葵躬身长揖,“今后全凭计相差遣!” 御书房内,沉香袅袅。 姜允和张葵伏地叩拜,欲言又止。 书案后端坐着一位身着玄黑团龙常服的耄耋老者,虽已须发如雪,身形佝偻,却仍透着不容侵犯的威仪。正是垂暮之年的大夏皇帝——元帝。 元帝微微蹙眉,看着跪在底下的二人,一股怅然涌上心头,使了个眼色,左右之人皆退至殿外。 姜允再度叩首,哽咽开口:“罪臣万死……未能护得太子周全,殿下他……遇害了。” 元帝身形微晃,双目圆睁,嘴唇微颤却没发出半点声响。数十载帝王威仪铸就的枷锁,将他所有情绪牢牢禁锢。 冬日稀薄的阳光挤进窗棂,在案头洒下斑驳光影。元帝伸手轻触,枯瘦的手指被阳光照的发白,却感受不到半分暖意。 跪在下面的二人见元帝没有说话,姜允再度开口。 “太子妃行巫蛊之术祸乱东宫,今日竟逼死储君,罪大恶极,恳请陛下严惩凶徒,以慰太子在天之灵!” 元帝目光转向张葵。 “老奴亲眼所见,”张葵悲声陈奏,“太子妃强闯元德殿,不久仓皇而出。待老奴入内查看时,殿下已然气绝。” 他擦拭泪水,继续说道:“幸得姜大人及时拦截,才未让凶徒逃脱。” 元帝望着俯首跪地的二人,苦叹一声,“不该如此,不该如此啊……” 姜允二人窥见元帝的反应,心知时机已至,齐声请罪: “臣等罪该万死!” “罪在将来,不在此时。”元帝突然打断,缓缓起身。“东宫现下如何?” 姜允嘴角几不可察地一扬,迅即恢复如初。 他已参透上意。 “臣已严密封锁,无一人得以出入。依臣之见……此事关乎国体,恳请陛下当机立断……” “就依卿所奏。” 元帝说罢转身离去,步态依旧沉稳,却也难掩龙钟老态。张葵疾步上前搀扶,回首与姜允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回东宫的路上,姜允步履轻捷,春风满面。 这步险棋终究助他扳倒太子,从此权倾朝野,再无阻碍。 北境战事尚需他筹措军需,将来新储亦要仰仗他来铺路。如此一来,只需待到元帝宫车晏驾,自己便可借着从龙之功,独霸鳌头! 思及此,仿佛已看到权利宝座,如同娇媚娘子,在朝他搔首弄姿。 ------------ 第7章 参透玄机 另一边寝殿内,林潇潇将惊魂未定的小翠按在椅上,轻拍肩膀,“坐着回话。” “奴婢怎敢……” 小翠略带哭腔想要跪地,却被牢牢按住。 “你坐,坐稳了好说话,本宫有话问你。” 听到这,小翠更是不管不顾,拼力下跪,再也情难自已。 “娘娘,太子殿下他……”小翠已是泣不成声。 林潇潇伸手打断她,不坐也罢。 “莫说太子殿下,本宫也命在旦夕……” 方才在门口,林潇潇想得明白,纵是自己“嬛学十级”,但在这深宫之中,各个深不可测,单打独斗只怕是“一集”都活不过,更别提什么扭转局势,化险为夷。 如今想要活下去,必须寻得盟友。可这初来乍到,又没有原主记忆,谈何容易。 “按照剧情设定,这时候娘家该是唯一能指望的NPC了……” 她思来想去,最可靠的助力,莫过于原主的“娘家”。既能联姻太子,必是显赫门第,面对灭门之灾,也定能同仇敌忾,殊死一搏。 “本宫问你,你可有法子联系家父?” 小翠倏地睁大双眼,随即放声痛哭。 “娘娘!您定是受惊过度了!奴婢这就去请御医……” “你是觉得本宫……疯了?”林潇潇眉头紧蹙。 小翠哭得更是伤心欲绝,身子不停抽搐。 “娘娘前晌就忘了差奴婢打探一事,现下又要寻林将军……” “可是林将军……已过世近二十年啊!” 这句话如冰水浇头,让林潇潇浑身血液都冻住了。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望着小翠痛哭流涕的模样,林潇潇心头泛起一阵酸楚。 这丫鬟哭得如此情真意切,鼻涕泡都冒出来了,像极了前世那个傻闺蜜。 她眉宇间的凝重渐渐化开,柔声说道。 “就实话讲与你吧,本宫其实……” 反正马上进入循环,小翠也会忘得一干二净,这样也好,至少明白了小翠对原主忠心耿耿。 “本宫的确是惊吓过度,今晨醒来,顿感天旋地转,前尘往事竟怎么也忆不起来……” 林潇潇还是有所保留,毕竟“穿越”、“循环”这般奇幻之事,并不是这样一个丫鬟所能理解的,眼下时间紧迫,倒不如顺着小翠的话说下去,省得再浪费时间解释。 “但眼下本宫危在旦夕确是事实,不出半个时辰,姜贼必会请来圣旨诛我满门。” 小翠睁大眼睛,泪珠还在打转,却也惊得说不出话来。只是怔怔的望着林潇潇,想好好看看这个待自己如姐妹的主子,怎的这般苦命。 “时间紧迫,本宫必须忆起还有何人能对本宫施以援手,你现在就帮本宫想想,比如……比如我母家,到底还有何人?” “娘娘……”小翠深感悲怆,声音哽咽。 “娘娘,林将军二十年前便已战死沙场,如今是您叔父承袭衣钵,正在北境戍边……相隔万里,恐难相见……” 林潇潇想起那封来自北漠的书信,“昭武将军已被急召回京,不日便会抵达……” “叔父可是昭武将军?” “您想起来了?”小翠眼中闪过一丝喜色。 林潇潇摇摇头,“只是略有印象。” “如若当年不曾嫁入这东宫就好了,本来也有旁的选择……”小翠小声嘀咕着,林潇潇却没听清。 “你说什么选择?” “没什么……”小翠指尖不安的揉搓着衣带,当年之事不提也罢,免得主子再受刺激。 “昭武将军并无子嗣,如今林家还在朝中的只有谢昭阳谢大人了。” 听到这个名字,林潇潇一下子精神起来,“是方才的北衙校尉?” “正是,他是将军的外甥,您的表弟……” 怪不得,方才问他是何人时,显得那般震惊。 “只可惜……”小翠眼眸里掠过一丝凄凉。 “那是个忘恩负义之徒,早就投靠姜贼了!” 林潇潇只觉眼前一黑,身形不稳。苍天啊!我是造了什么孽,竟如此对我! 随着挖掘的线索越多,她越感绝望,自己果真叫个孤立无援、孤苦伶仃。除了眼前这个丫鬟,自己竟再无一人可信。 “倒是……”小翠仰着头思索片刻,“倒是还有一人,太子太傅侯峰侯大人。” “侯大人曾是圣上的伴读,年轻时又屡立战功,深受器重。只是后来一次兵败受了刺激,再也提不起剑了,圣上便让他做了殿下的老师。” 林潇潇倏地瞪大眼睛,希望的点点星火开始燃起。 “你前晌说看见侯大人从元德殿出来,是何时辰?” 林潇潇忽的想起小翠之前汇报过侯大人的行踪,急忙追问。 “约莫着巳时末,在里面待了有半个时辰,侯大人一出来,奴婢便来寻您了。” “你来寻本宫是什么时辰?” 这时辰把林潇潇搞得昏头转向,心中默算了好几遍也算不明白。 “奴婢寻您时是午时一刻。” 林潇潇笨拙的掰着手指,“巳时……午时……子鼠丑牛寅虎卯兔……”救命啊!这比我前世的绩效考核都难算! 算了半天,林潇潇终于捋清楚了,约着上午11点左右,侯大人进了元德殿,12点前后离开; 小翠12点15寻来,再根据上次循环的经历,太子就是12点左右自缢的,那么……侯大人就是太子死前见的最后一人…… 一个可怕的念头让她毛骨悚然,莫不是……侯大人才是真凶? “不可能,不可能……” 她旋即否定了这个想法,“张公公就在门外,那般心细的一个人,屋内有何异状,定会立时察觉。” “侯大人……到底是敌是友……” “圣旨到~” 尖锐的通传声将林潇潇的思绪拉回,定是那姜贼请回了圣命。紧接着便是一阵甲胄摩擦的铿锵声。 也罢,这一趟也算是有所收获了,如果猜的没错,下一次循环,时间还会提前的。 “哐!” 殿门被一脚踹开,一队御林军冲进来将林潇潇和小翠团团围住。姜允则跟在后面,闲庭信步。 “奉上谕!太子妃林氏接旨!”姜允整了整衣袖,昂首喝道。 林潇潇一愣,怎是姜贼在宣旨? “太子妃林氏乖戾无德……满门抄斩!” 宣罢,姜允冷冷一笑,讥笑的看着林潇潇。 “罪妇林氏,还要与本官当面对质否?”语毕转身冲着御林军一挥手,“拿下!” 林潇潇也不甘示弱,这姜贼实在小人得志,欺人太甚,即使被擒押扭送,也不断回头咒骂。 “呸!奸贼!你必有报应!” 姜允不怒反笑,悠然坐在中厅的太师椅上,饶有兴致的目送林潇潇押送刑场,如同欣赏一出精彩绝伦的好戏。 刑场之上,寒光再现。 ----------------- 再度苏醒,熟悉的熏香仍在鼻尖萦绕不散。 “小翠儿!小翠儿!” 林潇潇慌得坐起,急声呼喊。片刻沉寂之后,殿门被缓缓推开。 “娘娘有何吩咐?” 林潇潇猛一振臂,果然!小翠还未被自己遣出去,时间提前了! 这循环的玄机定是要不断查探线索,每有新的线索,时间便能提前。 第一次是她同小翠问清了张公公和姜贼的信息,重生时间提前了;这一次是了解了原主的身世和侯大人,重生时间又提前了。 看来这循环就是在引导她一步步查下去,至于究竟是自救,还是救人,现在是雾里看花,总之,前进的方向有了! “你速去殿下房门外守着,若见得侯大人,务必请来相见,本宫有要事相商!” 快速打发走小翠后,林潇潇感觉心情大好,一股熟悉的感觉从腹部传来——原来竟感觉出饿了。 环视一周,见案边摆着果盘,蹦跳着上前拿起一个苹果,在袖口蹭了蹭便大口啃咬起来。 “我他娘的还真是个天才!参透天机喽!哈哈……” 她正得意间,忽的一愣,笑声戛然而止。 既然时间提前了,那么此刻—— “太子还活着!” ------------ 第8章 传奇悬梁王 林潇潇提着华服裙摆疾奔向元德殿,纷乱的思绪在脑海中纠缠不休。 她原就想着要尽快救下太子,自己也得以逃出生天,可真当意识到太子还尚在人世时,心中反倒涌上一阵慌乱。 她不知该如何开口,更不知该从何说起。 坦言相告?林潇潇歪向一边,撇着嘴粗声嘀咕: “殿下我已经看你死了一百回了!” 这任谁能信! 可若不和盘托出,又如何取信于太子呢? 现今姜贼还在虎视眈眈,危机远没结束,那断头之痛又真真切切,她真不想再多体验。 正思忖间,转角处突然闪出一个人影,惊得她险些失声尖叫出来。定睛一看,却是小翠急匆匆的赶来。 “娘娘!”小翠匆匆行了个礼,压低声音说道: “侯大人已经走了,奴婢再三恳求,他只说多事之秋不宜相见,还请娘娘稍安勿躁。” “稍安勿躁?” 林潇潇要被这个老头子气笑了,再过一会太子死了个屁了,侯大人,你到底打的什么算盘? 眼下也顾不得这些了,阻止太子自缢才是当务之急。 “小翠,你去正门盯着姜贼的动静,有何动作立刻来报。” 说完林潇潇整了整衣襟,继续快步朝元德殿走去。 门外回廊,她熟练的和张公公周旋,又一颗大珍珠送出去,张公公故作为难的放她进门。 “吱呀~” 殿门推开,一束阳光迫不及待的涌进幽暗的室内,形成一道光柱恰好照亮伫立在房梁下的那道身影,尘埃在光柱中萦绕飞舞。 此人正是太子李景坤。 李景坤闻声猛然转身,半个身子还隐在阴影里。他慌忙将手中白绫藏于背后,一抬首,见到一名女子逆光而立,冬日暖阳为她的轮廓镀上一层金光,宛如佛光灿灿,神女降临。 “你来做什么?”看清来人,他语气骤冷。 林潇潇趁机打量着眼前这位传奇“悬梁王”。但见他剑眉星目,气度雍容,眉宇间虽略带倦色,却难掩一身贵气。 太子双手藏于身后,一身青色常服妥帖得体,胸前锦绣莲花在暖阳下映出荧光点点,腰间玉佩也透着柔光。 “帅!这么帅的夫君,若是死了未免太可惜了……” 林潇潇心中暗叹一声,嘴角不自觉间露出一抹邪笑。她回身紧闭房门,柔声唤道: “殿下。” 这一声呼唤百转千回,如此娇媚,连她自己也被惊的一个激灵。 “混蛋啊!现在不是犯花痴的时候!他是悬梁王,你是断头台!” 林潇潇心中暗骂自己,怎能如此不合时宜,赶忙定了定神,压低声音正色道: “臣妾知道殿下一心寻死,特来陪殿下共赴黄泉!” 这是她苦思冥想才得出的开场白,一则从书信上看,太子宅心仁厚,断不会坐视她丧命不管;二则引起太子的好奇,只要太子开口询问,她就有机会往下劝说。 她不禁感叹,自己果真聪慧非凡! 李景坤果然怔在原地,他本欲质问林潇潇从何得知,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这一问,岂不是不打自招。 他垂眸苦笑,自己并非畏死,只是他堂堂七尺男儿,贵为高祖血脉,这悬梁自缢的方式,到底是失了颜面。 他好似有了一种孩童的恶作剧被当面揭穿时的忸怩,藏于身后的白绫也变得烫手起来。 听闻缢死之人面若寒铁,口唇乌青,若潇潇见了他那般狰狞模样,会不会伤心欲绝。 再抬眸望向林潇潇,今日的她似乎与往常不同。虽说平日贤淑端雅,可到底是将门女子,骨子里的刚烈气质,终究是藏不住的。 十几年的相濡以沫,他本该严厉呵斥将她赶走,或是编个谎话搪塞过去,但话到嘴边,化作一声轻叹。 “潇潇……你回去吧,我没事。” 这突如其来的温柔让林潇潇措手不及,她不知道太子此时内心有何想法,只惊讶怎么不按套路出牌,不问她如何得知呢?这叫她还怎么往下接话。 “殿下,您定是遭了那姜贼胁迫对不对?还是侯大人同您讲了什么?您告诉臣妾,臣妾愿与殿下共渡难关!” 林潇潇往前凑了几步,心中升起一股怨怼。 这男人怎的这般毫无斗志! “都不是……”李景坤摇了摇头。 “我不知你是从何得知,但无论如何,这是我自己的决定,与旁人无关。” “怎么这般优柔寡断!”林潇潇心想,但总归是又将话题引回了自己预设的轨迹。 “怎会无关?”林潇潇顺势接过话头,“殿下可知,您一了百了,下一刻便是林家满门为您殉葬!” “您悬于这大梁之上,臣妾就要身首异处!那鬼头铡刀斩向臣妾,难道这就是殿下想要看到的吗?” 激将法!这招对男人可谓屡试不爽! “绝无可能!”李景坤显得有些激动,步子向前一探,手中的白绫也随之显露。 “待我死后,那些无谓的调查自会终止,你至多就是被多圈禁些时日。” 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眼神瞟向书案旁尚冒着青烟的火炉。 “况且自会有人护你周全。” 林潇潇轻笑一声,“护我?侯大人避而不见,姜贼又重兵围困,不出半个时辰,臣妾就身首异处了!谁来护我?” 林潇潇下意识摸了摸后颈,一阵寒意传遍全身。斩首的剧痛,想必这古往今来,也就她还有命回忆。 思及此,林潇潇心中窜起一股怒火。 她绞尽脑汁,死去活来,为的不过是挣得一线生机。而眼下的这位太子,贵为储君,即使受了什么冤屈,也不该轻易放弃生命。 求死心切也就算了,偏他还天真如此,权谋城府还不及她一个转世的女子,心中火气更盛。 “那烧毁的密信里,究竟写了什么?” 林潇潇指向一旁的火炉,方才她进门时,就注意到了还未燃尽的信件。 既然指望不上别人,她只能自寻生路。 “什么密信?”李景坤顺着她的手指方向看去,瞳孔骤然收缩。 “你怎会知道?!”他猛地逼近,眼中尽是难以置信的痛楚,“莫非……你一直与他暗通款曲!” 林潇潇刚还怒气冲天,这下被问的一愣。什么暗通款曲?你在说什么? 见她还在充楞,李景坤语气一冷: “出去!既有他护着你,定能安然无恙,何必在此假意关心孤!” 说罢朝着门外大喊:“张公公,送太子妃!” “你……你……你简直不知好歹!” 林潇潇的脸涨得通红,这男人怎么翻脸比翻书还快。 “娘娘请。” 张葵应声推门进入,躬身相请。 望着太子决绝的背影,林潇潇暗暗握紧双拳,偏偏是这么个不可理喻之人,她却非救不可! ------------ 第9章 旧情复燃 林潇潇气冲冲的走在廊道上,每一步都踏得极重,仿佛要将满腔愤懑都踩进这青石板里。 “凶什么凶!不过是问了句密信,至于发这么大火吗!” 她越想越气,这太子简直小孩脾气,喜怒无常。 正骂着,忽然一阵寒意顺着后脊爬上来,似有一双眼睛在暗处窥探着她。 她不动声色地放缓脚步,在廊道转角处猛地回身,厉声喝道: “谁!” 只见衣角一闪,“嗖”一下没入回廊尽头——有人在监视她! 究竟是何人?姜贼的爪牙还是太子眼线?还是某个她还尚未知晓之人? 顾不得细想,她拔腿便追,这人行踪诡秘,身上一定藏着重要线索! 追逐间,四周景致愈发眼熟,直到那扇熟悉的角门和精瘦守卫映入眼帘,她恍然大悟,这不是她“钻狗洞”时的殒命地吗? 长矛贯体的痛感仿佛再度袭来,让她浑身一颤。 她稳住心神,调整呼吸,端起太子妃的仪态朝守卫缓步走去。 守卫本想装作没看见,但察觉她径直走来,也只得慌忙行礼。 “你可识得本宫?”她故意问道。 守卫被问得一愣,支支吾吾了半天,挤出一句话。 “回禀娘娘,卑职不敢妄言……只是这东宫之内,又气度非凡,想必是太子妃娘娘。” 林潇潇冷哼一声,这小子还挺会说话,可不是逼她钻狗洞时那副嘴脸了。 “本宫问你,可曾见到什么可疑之人经过?” 守卫将头埋得更低,慌忙矢口否认。 “回娘娘,卑职……什么都没看见。” 骗子!这破东宫里就没一个好人! 林潇潇心里暗骂,却也无计可施。方才那人影她瞧得真切,分明朝这来了。但此刻无影无踪,只得冷哼一声拂袖离去。 她并未察觉,不远处的廊柱后,还藏着另一双眼睛,正静静注视着她。 林潇潇漫无目的地走在回廊之中,心头涌上一股无力感,所有的线索都断了,她像只无头苍蝇在这偌大的东宫里乱撞。 她在心里默默梳理接连发生的种种事情,试图找出忽略的细节。 正想得出神,一个身影突然出现,惊得她浑身一颤,只见来人兀自跪倒在她的面前。 “娘娘,老奴有事禀报。” 来人正是那个让她去刷恭桶的老嬷嬷。她对这位嬷嬷的印象不差,当时那番义正言辞的训斥,倒像个忠心耿耿之人。 “何事?” 林潇潇打量着眼前粗壮的老嬷嬷,脑子里竟冒出了小翠的身影,若是她一直守在这宫中,年迈后也会变成这般模样吗? “老奴方才见娘娘在角门,似乎在寻什么人。您来之前,确有一人从角门出去了。” 林潇潇一下子来了精神,急忙问道: “那你可认得是谁?” “老奴眼拙,认不得。但见娘娘一路追至此处,想来此人必是图谋不轨,便向娘娘禀报来了。” “如若……”老嬷嬷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 “如若此举能助娘娘、助殿下摆脱困境,也不枉老奴活此一生。” 说罢她郑重地行了个礼,身影缓缓退入内院,只留林潇潇一人怔在原地。 这番话怎么听都不像个普通嬷嬷能说出来的,倒像是临终遗言。 这东宫里,难道人人都心存死志不成? 一阵寒风吹来,林潇潇缩了缩脖子,不禁打了个寒颤,她拢紧衣襟,朝寝殿走去。 回到殿内,她第一时间直奔桌上的果盘,此番折腾,还真是饿了。 果盘里盛着苹果、红枣,竟然还有一盘鲜红的西瓜。数九寒天,估计这会儿可没大棚技术,还能吃到西瓜当真难得。 她拿起西瓜咬了一口,清甜的汁水瞬间沁入心脾。 她喉头突然哽住,这无尽循环对她来说,始终像一场噩梦。这一口熟悉无比的甘甜,让她恍惚间回到了真实的人间。 以前也曾幻想过穿越异世,享尽荣华富贵,但此番经历过后,她只觉前世虽为牛马,但至少没有性命之忧,偶尔还能同闺蜜共宵良夜,不胜快活。 一阵酸楚涌上心头,她竟不自觉的流下泪来。 小翠端着茶盏推门而入,见到林潇潇手持西瓜,默默垂泪,不由咂嘴。 “娘娘,您昨日不还让奴婢扔了这西瓜吗?怎的今日又睹物思人了……” 林潇潇听了满脸疑问,“什么扔了?什么思人?” 小翠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林潇潇,幽幽开口。 “奴婢知您近日心头烦闷,想替殿下分忧……可那朝堂之事,终归是男人的事,后院女眷,能做的甚少。” “您贵为太子妃,侯大人说得对,不宜乱见,您所想之事,依奴婢看就算了吧。若要让旁人瞧见,还不知要怎么编排咱们呢!” 林潇潇听得云里雾里,瞪大眼睛望着小翠,要不你找来个翻译吧,你说的话我怎么一句都听不懂呢? 小翠见她的反应,以为戳中了她的心事,继续劝道: “奴婢一眼就瞧出来了,您定是想去寻福王爷帮忙!” 林潇潇无奈的摇摇头,要是小翠也能跟着循环该多好,如此便不用每次都这般绞尽脑汁来套话了。 看来只能故技重施了,她一扶额,做出痛苦状。 “小翠儿,实话告诉你,本宫近日倍感压力,头痛不已,许多往事竟都无法忆起……” “你快帮本宫回忆回忆,你所言究竟为何啊……” 小翠瞪大眼睛惊呼,“您怕是得了癔症!” “定是那姜贼害的,您快回榻休息,奴婢这就去请御医。” 见她转身要走,林潇潇急忙拉住,心想这闺女怎么不上道呢! “不必,你仔细与本宫讲讲就好,等过了这段时日,本宫歇息歇息便好。” “娘娘……”小翠背过身去,竟悄悄抹了抹眼泪。 “昨日福王爷送来水果想要见您,奴婢照常回绝了,但一看这西瓜实在难得,便偷偷将它留了下来……” “您昨日还让奴婢扔出去,只是忙着旁的事儿,就忘了它了。” 林潇潇沉思着朝小翠挥手打断,“等等!你是说福王爷之前……经常来?” “也不是经常,只是偶尔来给您送些新奇玩意儿。” 见林潇潇低头不语,小翠接着说: “今日见您这样,还以为是您旧情又起,念起福王爷来了……万没想到,您竟是头疾发作,奴婢该死……” 听及此,林潇潇震惊不已,急忙追问: “我与福王爷……有过旧情?” “也不算旧情,只是当年您待字闺中,福王爷常来府中,说是向将军请教武艺。” “但任谁都心知肚明,那只是借口,福王爷就是为您来的。将军也不阻拦,还道福王爷深受圣宠,也是个不错的归宿呢。” 林潇潇恍然大悟,难怪她一问起密信太子便说她“暗通款曲”,那密信定是福王写的! 而太子那般盛怒,原来是打翻了醋坛子。 ------------ 第10章 吃片西瓜 如此看来,这位“福王爷”逼死太子的嫌疑最大。 再联系太子那句“自会有人护你周全”,福王极有可能是以太子妃的安危相要挟。 可若是太子仅为了儿女私情便悬梁自尽,那他与史书上那些为情所困的昏君又有何异? 但看他的书信,并不像如此昏聩之人。 所以,这其中定有隐情! “现在是什么时辰?” 终于理清头绪的林潇潇开口问道。 “奴婢进来时刚过未时。” 林潇潇掐着手指心中默算,现在的她对时辰换算已是了然于心。 按照以往,此刻她早该被押赴刑场,看来这一番周旋,确实为她争取到了宝贵的时间。 那太子此时,还活着吗? 这个疑问让她坐立难安,恨不得立刻冲去元德殿,将一切澄清,或许就能让太子回心转意,也为自己也挣得一线生机。 可彼时当着张公公的面被“请”了出来,此时再去,张公公怕是连房门都不会让她见到。 “小翠,你快去元德殿再探探,可有什么异常。” 小翠狐疑的看着她,不情愿的挪向门口。 “娘娘,奴婢还是先替您寻御医回来吧!” “等等!” 小翠的话倒是提醒了她,每次都这般装病套话实在劳心费力,待到下次循环再找太子澄清也未尝不可。眼下倒不如趁此机会,再多打探些消息。 “你还是先别去了,”她故作病态的揉了揉太阳穴,“有些事本宫还是想不起来,可偏越想,头就越痛,你再同本宫讲讲……” 话到此处,她不禁有些愧疚,小翠待她一片赤诚,她却要百般欺骗。 罢了罢了,若是她真能逃出生天,定要好生补偿这忠心的丫鬟。 小翠也是爱主心切,赶忙斟了茶水,细细道来: “太子殿下素来仁厚,二皇子福王李景蒙纨绔成性,三皇子李景师刚被封了睿王前去镇守北漠,还有一个小皇子尚在襁褓……” 说到那位老嬷嬷,“原是太子生母文德皇后的贴身婢女,唤作白芷。” “白芷?”林潇潇回忆起老嬷嬷粗犷的样子,摇摇头,“这么文雅的名字,实在是……” 见林潇潇饶有兴致,小翠继续解释: “文德皇后崩逝后,本应遣返回乡,却恳求殿下让她留在东宫。” “她怕太子见她会追思故人,便主动请去后院做些粗活,许是那重活干多了,这才那般壮实。” 絮絮叨叨间,已经讲了快一个时辰,殿外忽的传来一阵甲胄之声。该来的还是来了。 林潇潇知道,这是索命的信号,也是新生的开端。 御林军鱼贯而入,姜允紧随其后。 宣旨时,林潇潇始终冷冷地盯着姜允,临被押走前,竟对他诡谲一笑,轻蔑道“看你还能蹦跶几日!” 饶是他宦海浮沉,还是被这笑容搅得心里发毛。 直觉告诉他此女必有图谋,但任你机关算尽,今日也叫你“一刀两断”! …… 再次醒来,林潇潇立即唤来小翠。 “你去后院寻白嬷嬷,告诉她本宫有一事相求,请她守好角门,若见可疑之人务必拦下。” 白嬷嬷身形魁梧,粗犷有力,之前攥住她手腕如铁钳一般,挣脱不得。拦住个把宵小应当不在话下。 待小翠离去,她整了整衣冠,将案上西瓜分成两份,装进寻来的食盒里,踏步朝元德殿走去。 行至门前,张葵上前行礼,林潇潇抬手虚扶。 “张公公不必多礼,昨日本宫得了些西瓜,想着诸位宿夜守卫,甚是辛苦,特来与诸位尝鲜,顺便也给殿下尝尝,张公公可否行个方便?” 说着取出食盒内的一盘西瓜,递了出去。 守门的御林军闻言纷纷侧目,数九寒天见到这等鲜果,喉结都不自觉的滚动了一下。张葵则赶忙躬身作揖,双手接过。 “老奴岂敢僭越,还请先奉与殿下。”说着便退至一旁,也不再检查食盒。两名御林军也行礼让开房门。 先前守门的将士皆面无表情,此刻这般恭敬,真叫她体会到何为“吃人嘴软”。 推开殿门,太子李景坤正立于梁下,闻声慌忙转身。 “你怎么来了?”太子冷言相问,台词与先前如出一辙。 林潇潇举着食盒展示,柔声说道: “臣妾得了些西瓜,特来与殿下尝鲜。” 说着取出一片西瓜,款步上前。 “这西瓜向来都是江南进贡给父皇的,这是……是那人送来的吧。” 李景坤垂眸低语,言辞难言落寞,也未伸手去接。 “殿下明察。”林潇潇坦然承认,更令他心如刀绞。 “若在往日,臣妾早就差人扔了,只是……” “只是什么?”李景坤看着渐渐靠近的林潇潇,心中五味杂陈。 “只是臣妾听闻福王爷前日给殿下送来一封书信,想着殿下都与福王这般亲近,那臣妾吃片西瓜倒也无妨。” 林潇潇故意拉长“吃片西瓜”四字音调,她是将前世所见、所闻、所经历的所有手段尽数施展在李景坤的身上。 这一句话里蕴含着许多“招式”,她步步紧逼,每一招都直击要害。 一招“先发制人”。 率先挑明二人与福王的关系,谁先发问,谁就有主动权,另一人就只能被动接受问询。 一招“偷换概念”。 太子与福王可以是公事往来,也可以是手足之情。她与福王,却只能是“暗通款曲”,不合常伦。二者本不能相提并论。但她却把太子与福王的亲近与她和福王的私交混为一谈。 最后一招,仍是那屡试不爽的“激将法”,她刻意强调“吃片西瓜”,她吃的可是福王的西瓜,其中深意不言自明。 李景坤面色变幻不定,怔怔接过西瓜咬了一口,竟一时语塞。 清甜的西瓜此刻尝来酸涩无比,他机械的咀嚼,艰难吞下。 见李景坤果然中招,林潇潇图穷匕见,声音陡然一沉,发出致命一击: “殿下身后的白绫,想必是受了福王的胁迫吧!” “你……究竟知道多少?” 李景坤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的望着她,往日里温婉的太子妃,今日为何这般咄咄逼人? 震惊过后,一股寒意窜上脊背,是福王暗中透露,还是……她本就参与其中? 其实他早知林潇潇与福王的过往,也晓得福王近些时日常来寻她,皆被婉拒。 他明白福王心里的算盘,信中福王也如实相告。成婚十二载,他二人相濡以沫,琴瑟和鸣,岂能不知枕边人的心意? 可事到此时,仍不免心生猜疑。 他此举实属孤注一掷,一则败局已定,无力回天,唯愿不要累及无辜,多造杀戮; 二是却也叫那人看看,他并非软弱腐儒,亦有铮铮铁骨! 他就这般想着,丝毫没有留意林潇潇的手已悄然探进食盒。 寒光一闪,她竟从中取出一柄利刃! ------------ 第11章 巫蛊之祸 李景坤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一股深深的疲累从心底蔓延全身。 无论如何,他都不该怀疑潇潇。 往昔种种历历在目,他们之间的情谊,绝不应被福王三言两语轻易挑拨。 “唉……”他轻叹一声,决定向林潇潇坦白。 可一抬头,却见林潇潇手持利刃,刀尖抵着脖颈,目光决绝的望着他。 “潇潇你这是做什么!”他急欲上前夺刀,却被林潇潇厉声制止。 “殿下若执意听信谗言,臣妾唯有以死明志!” 林潇潇越是坚定,李景坤便越是羞愧。 他方才竟有了怀疑的念头,其心可耻,其心当诛。 但看了眼手中的白绫,苦笑着摇了摇头,低声说道: “不是我一心求死,而是已必死无疑。” 林潇潇心头一惊,难以置信的看着他,“这是为何?” 李景坤扔掉白绫,上前轻轻拨开匕首,眼中满是心疼。 “方才侯先生前来告知,姜允已集齐了我的‘罪证’,父皇已敕旨,要废黜我太子之位。” “此难凶险至极,整个东宫都将寸草不留。就连你和侯先生……恐怕也难逃一劫。” 听到这里,林潇潇心中更是疑惑。 “究竟是何罪证?殿下怎能如此肯定?” “巫蛊之罪。” 听到这四个字,林潇潇心底一凉。 她前世也有所了解,历朝历代凡涉及“巫蛊”,必定血流成河,人头滚滚。 但恰恰是这“巫蛊”之祸,多半都是奸人陷害,其证据往往经不住推敲,只要抓住关键,未必没有转机。 “这并非必死之局啊殿下!与那姜贼当庭对质,不信他真能一手遮天!” 李景坤苦笑一声,继续解释: “侯先生已经托人探明,人证物证皆在,证据确凿,已无转圜余地……” “父皇定是心意已决,不然不会大动干戈,将昭武将军急诏回京。想必是担心军中生变,将军此刻恐怕已被软禁于府中。” “而且……父皇已不肯见我,我几次上书,皆被退回。” “那定是姜允狗贼从中作梗!殿下万不可放弃!” 林潇潇恨得咬牙切齿,这姜贼必不得好死! “你以为父皇不知情吗?”李景坤无奈摇头,“父皇耳目遍布东宫,张葵又守在门外,若无父皇首肯,姜允岂敢如此。” 他后退一步,拾起地上的白绫,轻轻拂去浮尘。 “福王确实来了密信。” 他顿了顿,斟酌着措辞。 “他说念及旧情,定会想办法护你周全,也会尽全力保住侯先生。” 事实上,福王的信中远不止这些。 信中他既流露出对潇潇爱而不得的遗憾,承诺全力相护,但也如实讲明了其真实意图。 细细想来,他并不相信福王对潇潇的感情有多深厚,这恐怕只是让他安心赴死的安慰,真正所图是福王讲的另一件事。 而这件事,也恰恰正是他心中所想。 事已至此,不信也得信了。可这些话是万万不能对潇潇言明的。 如她不知道福王是虚情假意,没准还能怀着感激相安无事。 一旦知晓了其中算计,那定会以死相拼。 想来这已是最好结局。 “福王是父皇最疼爱的儿子,我自裁后,父皇应会立他为储君。” “有他庇护,你定能安然无恙。” “而且他对你用情极深,也定会善待于你。” 说到此处,李景坤只觉心如刀绞,他微微仰首,不让泪水滑落。 林潇潇也看出来了,这位太子似乎对原主用情至深,宁死也要保全她性命。 但他言语之中,有意将她推给福王,这让她难以接受。 “殿下,臣妾是太子妃,是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有情有心!” 林潇潇强压着情绪,低声低沉却坚定。 “臣妾不是可以随意转赠玩物!殿下与福王将臣妾置于何地?” “既然殿下心意已决,臣妾也不再相劝,但有一言相告。” 她语气决绝,字字铿锵。 “无论如何,我都要活下去,绝不认命!” “我必会奋力反抗,坚持到底!” “殿下无需为我煞费苦心!” 说罢将匕首掷于地上,转身离去。 李景坤怔怔望着她的背影,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还记得二十年前,昭武将军林有为得胜还朝,父皇设庆功宴。正是在那个宴会上,他第一次见到了潇潇。 彼时的她静立一隅,虽未发一言,却空谷幽兰,风华绝代,饶是他情窍未开也不免为之神往。 此前他只从二弟口中听闻,将军府有位绝色佳人,有燕妒莺惭之美,又有蕙心纨质之德。 他不禁多看了几眼,没想到这细微的举动被父皇尽收眼底,次日,赐婚的圣旨便传到了东宫。 他曾提出异议,一则二弟早已对潇潇倾心,横刀夺爱绝非君子所为;二则对潇潇了解甚少,唯恐误了姑娘终身。 父皇却严厉训导,林氏一族手握兵权数十年,军中大小将领多出其门下。如今边疆未定,仍需倚重林家,这门婚事,关乎皇权稳固。 就这样,他怀着忐忑的心情迎娶了潇潇。而这,成了他一生中最正确决定。 婚后相处越久,他便越是倾心。 潇潇温良恭俭,敦诗说礼,不仅将东宫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更是常为他出谋划策,真可谓鸾凤和鸣。 有时他会看见潇潇凭栏远眺,眉宇间带着忧愁。他明白,她也不愿困于这宫闱之内,也向往着天地间的自在。 可每当他走近,她总是展颜一笑,指着远山流水娓娓道来: “将来这都是殿下的江山,臣妾愿做殿下的臂膀,助殿下成为一代明君。” 他也曾幻想,若不是生于帝王家,定要带着潇潇云游四海,仗剑天涯。 因此每次巡访,他必定带她同行,只愿让她感受天地辽阔,见识山河之美。 可惜近年来灾祸频发,沿途所见从锦绣河山变成了饿殍遍野,潇潇的脸上也添了许多担忧。 她常说“愿殿下多体恤黎民之苦,莫忘了苍生之难。” 可如今……他怕是无力完成她的期盼了。 方才故意把她推向福王,看来是让潇潇对自己心生怨恨了。 或许该向侯先生讲明心中所想,将来也好有人替他澄清,让潇潇明白她的良苦用心。 罢了,本就担心她冲动,如此看来,不告知潇潇是对的。她刚烈至此,一旦知晓,定会玉碎当场。 他所隐瞒的,不仅是福王的另有图谋,更重要的是侯先生所说的“人证物证俱全”。 其中有一项最重要的罪证,便是一个贴有父皇生辰八字的桐木假人,扎满银针。 而那假人,正是在潇潇寝殿内搜出。 ------------ 第12章 不该是这样 林潇潇面罩寒霜,大步而出。 张葵见她进去时还眉眼含情,转眼却怒容满面,尽管满腹狐疑,却也是垂首行礼,不多一言。 她径直掠过老太监,甩袖离开。 冬日暖阳冲破阴云洒在林潇潇的侧脸,一股暖意弥漫,却化不开她眉宇间的冰霜。 太子的那番话让她想起前世另一个男人——她的父亲。 童年时,父亲总是慈眉善目,下班会揣着糖果回家,把她高高举起,嬉闹一番。 而母亲总是板着脸,严厉的不近人情。 每天黄昏,她都会蹲在门口等父亲,见到之后迫不及待的冲进他的怀抱。 直到那个雨夜,父母大吵一架,之后很长的日子,父亲都不曾回家,她每天延颈企踵,等来的却是父母离婚的消息。 虽然不想选择,但她心底里还是想和父亲一起生活。 父亲收拾行李时摸着她的头,却没了往日的温柔。摇了摇头俯身对她说:“妈妈能更好的照顾你。”说完便头也不回的弃她而去。 从此在她的人生中,那个给她糖果的男人,再也没有出现过。 她觉得自己在父亲眼里像件穿旧的衣服,被随意处置。 没有人在意她的想法,没有人问过她的选择。 而今日的太子,如出一辙。 作为当事人,她的选择才更重要不是吗?怎么她反而成了被忽略的那个,凭什么打着“为你好”的旗号,就能擅自决定她的人生? 方才在元德殿,她确实冲动了。 原打算先以死相逼问出实情,再好言相劝,一起商讨对策。 可太子一番话,像根刺扎进心里最疼的伤口,一时没控制住情绪,让计划落了个空。 虽然大致理清了来龙去脉,却总觉得隔着一层纱,许多细节看似合理却又模糊不清。 太子应是遭姜允陷害,被软禁于东宫,也曾上书辩解,皇帝却视而不见。 福王趁机拿她的性命相胁,成了压死太子的最后一根稻草。 这看似通顺的逻辑背后疑点丛生。 首先,为何皇帝宁可相信一个臣子也不相信自己的儿子?三十年的太子,若真是不满,何以留到今日? 其次,涉及储君,可以说是通天的案子,为何连审问都没有,就直接将她问斩? 再者,李景师在给太子的书信中写明,昭武将军上个月被急招回京,而小翠却说东宫近日才被封锁,这期间相隔一个月,难道数月之前阴谋就在酝酿? 最后,福王即得圣心,为何承诺护她周全,她却仍被满门抄斩? 是福王言而无信蒙骗太子,还是另有隐情? 这潭水,远比她想的要深。 听太子所言,侯大人也是太子想要以死保全之人,定与太子情深义重。 若说还有谁能知其全貌并伸出援手,那便只有他了。 无论如何也要见到侯大人。 既然小翠请不来,那我便亲自去请! 正思量间,一股寒意又从后脊窜起。 方才气昏了头,竟忘了,此处还有个神秘人在暗中窥探。 她早已安排白嬷嬷在角门处守株待兔,这次一定要揭开他的真面目! 回廊转角,林潇潇故技重施,猛地转身,大喝一声“是谁!” 黑影回身一闪,迅速隐入廊柱之后。 林潇潇这次没有之前那么着急,不紧不慢地向角门赶去。 远远的,角门处隐隐传来白嬷嬷的一声呼喊。 想必是白嬷嬷发现了神秘人!刚才元德殿内的阴霾一扫而空,终是又有收获了!她想着,脚下加快了步子。 可赶到角门时,眼前一幕让林潇潇汗毛竖立,血液冻结。 只见两具尸体倒在血泊之中,一男一女,一胖一瘦。 林潇潇呆愣在原地,浑身颤抖,那竟是白嬷嬷和精瘦守卫!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机械的挪动脚步,颤抖着朝尸体靠近。 白嬷嬷头朝下趴伏在回廊和角门之间的台阶上,林潇潇强忍恐惧,将尸体翻过来,只见两支飞镖深深钉进胸口。 她轻轻阖上白嬷嬷的双眼,转向守卫。 守卫侧倒在地上,双手死死捂着喉咙,鲜血依旧从指缝间汩汩涌出,应是被利器割喉而亡。 林潇潇感到气血上涌,天旋地转,一下子瘫坐在地。 她猜测着当时的场景: 白嬷嬷从廊柱后跃出大喝,就是她远远听见的那声呼喊。神秘人即刻甩出两记飞镖,正中胸口。 她扶着胸口,踉跄倒地,重重摔下台阶。 守卫应认得神秘人,所以未曾拔刀,也未曾喝止,被神秘人近身割喉。 林潇潇想着,两眼发黑,一阵干呕。 究竟是谁?! 她被害斩首,太子被逼自缢,现在就连这无辜之人都难逃毒手!这阴谋到底还要染多少鲜血?夺多少性命? 幕后之人,姜贼也好,福王也罢,甚至是龙椅之上的皇帝,难道一条条无辜的生命在你们眼里就如此轻贱吗? 望着白嬷嬷的尸体,一股恨意冲天而起。 在这循环中,她也不知到底过去了多少时日,本以为一次又一次的斩首已然让她对死亡麻木,可眼前这两具尸体还是让她浑身战栗。 她恨这无穷轮回,恨这些肮脏权谋,更恨那些以权谋之名行杀戮之实的刽子手们! 最可恨的,还是无能为力的自己。 为何仍解不开这循环之谜?为何救不下想救之人? 她猛地抽出守卫腰间的佩刀,爬起身来发疯般挥舞。 她想砍向姜允,想砍向福王,想斩尽这东宫内一切魍魉,想劈断这轮回间的无尽折磨。 直到力竭跪地,嚎啕大哭。 一队御林军被声音吸引而来,见到地上的尸体和手持利刃的林潇潇大喝一声“放下凶器”,手持长戟将她团团围住。 姜允紧随其后,在后面冷笑一声,这可是正中下怀。 大喝一声:“太子妃畏罪潜逃,滥杀无辜!押入天牢,等候发落!” 心中狂涌的思绪让林潇潇听不清周遭的声音,垂着头,充血的眼睛空洞的盯着手中利刃,肩膀不停抽搐,呼吸也愈发急促。 她从未如此无力,也从未如此伤心。 望着刀刃上映出的倒影,她看见自己狼狈的模样。 脖颈间无数次的断头之痛在此刻同时苏醒,与眼前的血腥味交织在一起,不断蹂躏着她脆弱的神经。 一次次的循环让她忘记了死亡原来如此冰冷,茫然抬头,看见一柄柄长戟如同一条条毒蛇,吐着信子朝自己逼近。 长戟背后,是一张张麻木的脸,傀儡般被人操控。 而操控傀儡的人,躲在后面,阴冷的盯着自己。 那轻蔑的眼神如一群丑陋的鬣狗,恶臭的鼻息喷在她的脸上,一口一口撕扯着她的血肉。 不,不该是这样。 生命不该如此轻贱,她也不该轻易认输! 她将刀刃缓缓抬起,死死抵住自己的脖颈,空洞的眼神逐渐泛起坚毅的光芒。 “我要打破这循环!” “不再是为了苟且偷生,而是要揭开这滔天阴谋!” 她手腕猛地发力,一道血线迸射而出。 “在所有视人命如草芥的权贼奸恶付出代价之前,我绝不会真正倒下!” “血债……必须血偿!” ------------ 第13章 易子相食 再度恢复意识时,刺骨的寒意让林潇潇顿感周身刺痛,身下颠簸摇晃,全然不似原来锦榻柔软。 这一次她仿佛在黑暗中等待了很久,像处在旋涡的中心,不断旋转下坠。 她强撑着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竟不是熟悉的五彩床幔,而是一顶玄色纱帷,隐隐还听得一阵“咯吱咯吱”的踩雪声。 重生之后不该回到寝殿吗?这是何处?! 她试图转头查看,可稍一动弹便头痛欲裂。 “潇潇醒了?” 一声温润的问候在耳畔响起。她费力凝神,竟是太子李景坤俯身相望。 太子? 林潇潇大惑不解,可剧痛让她无暇他顾。 李景坤轻抚她的额头,轻声道: “再歇息一会吧,你还高热,才喝了侯先生配的汤药不久,我去叫先生再来瞧瞧。” 说罢他挑开旁边的纱帘,一股寒风裹挟着雪花瞬间灌入。林潇潇瞥见外面白雪皑皑,无边无际。 “停车!” 李景坤朝窗外唤道,随即躬身挪了出去。 透过轿帘晃动,林潇潇隐约瞧见一匹白马正一颤一颤的踏雪前行。 这是……一辆行进的马车? 车外又传来李景坤的一阵呼喊: “先生!先生!萧萧醒了!”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林潇潇如坠烟海,浑身上下每一处关节都钻心的疼,未及细想便又不受控的昏睡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朦胧中嗅到一股馥郁中带着清冷的香气。 “这香气……是又回到寝殿了么?” 她感觉有人在轻柔地擦拭她的额头,随后传来水声,霎时又一股冰凉从额头传遍全身,激得她咬紧牙关眉头紧蹙。 “太凉了?”那温润的嗓音再次响起。 林潇潇挣扎着睁眼,身上的酸痛已经减轻许多。只见李景坤正深情凝视着她,俯身替她擦拭额头的汗水。 车窗外透进的微光映照着他清俊的侧脸,眉眼间尽是温柔。 “方才你出了许多汗,现下高热已退了。”他柔声解释。 “这香气……” 林潇潇满脑子只有这香气萦绕,不由的问出声来。 “这是先生特制的凝神香,有宁神降噪,舒筋通窍之效,果然立竿见影。” 李景坤闪了闪身,露出凭几上那尊青铜香炉。一线青烟蜿蜒而上,似灵蛇游走,栩栩如生。 “待我向先生讨要配方,母后生前还留有一盏错金香炉,一回宫我就差人送到你殿中去,日日为你焚香。” 林潇潇渐渐清醒,太子所说的香炉,莫非就是寝殿榻前那盏? 循环的时间……又提前了? “今日是何日?”她急忙询问,声音里仍带着虚弱。 “潇潇定是烧糊涂了,”李景坤宠溺的笑道,“今日正是腊八,只可惜咱们怕是喝不上腊八粥了。” 李景坤将手中的帕子浸入盆中,目光投向车窗,神色渐渐凝重。 窗外隐隐传来风雪呼啸之声,宛如阵阵哀嚎,凄凉无比。 腊八?! 林潇潇心头巨震,这竟是一个多月以前! “听闻雪灾惨重,我与侯先生特请圣命,来东州赈灾。” 李景坤语带忧戚,“一路所见,已是饿殍遍野,十室九空。” 东州?林潇潇想起那封奏报雪灾的折子,这里正遭逢百年不遇的雪灾,据说百姓饥寒交迫,哀鸿遍野。 这时马车吱呀一声停了下来,轿外有一人恭声禀报: “殿下,前面有一村庄,侯大人请示是否前往察访。” “告诉先生,孤即刻便来。” 李景坤说罢又转头向着林潇潇柔声叮嘱,“你再歇息一会,我去去便回。” 说罢,俯身在林潇潇额间轻吻,她猝不及防,脸上燃起一阵火辣。 前世她连恋爱都不曾谈过!更是与异性从无肌肤之亲! 她正出神之际,李景坤已经起身,朝车外挪去。 这是机会! 她突然反应过来。此时不在高墙之内,一切尚未发生,此时提醒太子,或可扭转乾坤。 她掀开盖毯起身,顿觉寒意刺骨。方才出汗浸湿的衣衫津贴肌肤,瞅见轿厢内挂着件朱红长裘,便拽来裹紧。 理好衣襟,她掀开轿帘窥见远处两三道人影渐行渐远,深吸一口气,悄然下车。 究竟该如何开口?机会难得,万不可再如之前那般冒失,必须想个万全之策。 她哈出一口白雾,雾气渐渐弥漫,像一双大手蒙住她的眼睛,眼前的景象也渐渐模糊。 又是一阵眩晕感袭来,她紧闭双眼,使劲晃了晃脑袋。 “一定是刚才烧糊涂了。”她心中默念。 “娘娘。” 正思忖间,一声轻唤惊的她身子一颤,转头看见一名青年男子牵着马匹,对她躬身行礼。 眩晕感瞬间消退,她清了清嗓,端起仪态。 “本宫觉得闷了,下来走走。” “奴婢扶您。” 说着,青年放下缰绳,伸手相扶。 林潇潇细看此人面庞清秀,脸颊红润,嗓音柔细,又自称奴婢,想必是太子身边的小太监。 “不必了,”她摆手制止,“本宫去寻殿下,你在此看好车驾。” 说罢转身循着足迹前行。 雪地看似平坦,实则暗藏坑洼乱石,举步维艰。 这与东宫那潭浑水又何其相似。 她一边思忖对策,一边低头追循足迹。抬头忽见前方三人驻足交谈,正是李景坤、侯峰与一陌生男子。 陌生男子发觉身后有踩雪声传来,对李景坤说道:“殿下,娘娘追来了。” 李景坤转身见她深一脚浅一脚在雪中跋涉,急忙相迎。 林潇潇心下焦急,这一路她还尚未思得良策,眼下又有外人在场,更不知如何开口。 心神恍惚间,又是一阵强烈的晕眩,脚下的大地在以她为圆心疯狂旋转。 她踉跄两步,踩到了什么东西,像是一截枯枝,脚下一滑,直挺挺的向后倒去。 “砰——” 闷响过后,她已躺在雪地之中,后背有几处被硬物硌得生疼,若不是有积雪缓冲,怕是骨头都要被硌断。 她痛呼着尝试起身,手掌却触碰到了什么东西。拾起来一看,顿时尖惊叫抛开。 这声尖叫引得侯峰和陌生男子紧随李景坤身后奔来。 李景坤赶到跟前,急忙扶她起身,林潇潇一把抱住他,晕眩再加恐惧,让她浑身颤抖不止。 李景坤定睛看去,方才她抛开的竟是一枚头骨,只有巴掌大小。 此时侯峰二人赶到,用靴尖拨开积雪,几人僵立当场。 这片白雪覆盖之下,皆是累累白骨,杂乱堆积。 侯峰蹲下身仔细观察,良久缓缓起身,嘴里悠悠吐出几个字。 话音不重,但字字如冰,直叫众人血液冻结—— “此乃易子而食。” ------------ 第14章 你在惧怕什么 “你们看这些拦腰折断的树木并非积雪压折,”侯峰环视四周,声音低沉:“早在下雪之前,它们的树皮就已被扒尽,枯死多时了。” 李景坤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有些碗口粗的树木也都歪折倒地,树皮确是被扒的一干二净。 “饥民先是扒树皮充饥,树皮食尽便挖草根,草根挖完便吞食观音土。最后土地封冻挖不动时,便只能……”侯峰顿了顿,声音愈发低沉。 “易子相食。” 李景坤握紧拳头,指节发白,咬着牙愤恨说道: “想不到我大夏境内,竟有这等惨绝人寰之事……” 林潇潇忽然发觉太子的声音越来越远,抬眸望去,只见他嘴唇张合,却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 正想开口询问,一股无形的力量猛地将她向上拉扯,似要将她的魂魄抽离躯壳。 她拼命呼喊,却发不出半点声响;奋力挣扎,身体却一动不动。 撕裂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意识渐渐被抽离。 视野不断升高,他看见几人像是被定格般一动不动,慢慢远离,逐渐化作白色荒漠中的几个黑点。 最终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声响窸窸窣窣传进耳朵。 林潇潇悠悠转醒,朦胧间见榻前立着一道身影,模糊不清。 “小翠儿?”她试探着唤了一声。 那人闻声一顿,连忙屈膝行礼。 “娘娘您醒了?” 说话的正是小翠,她移至榻边,轻声说道: “昨儿个夜里您高烧不退,奴婢便想起殿下送来的熏香。” 正说着,一缕熟悉的香气袅袅飘来,正是那馥郁清冷的熏香。 “殿下交代过,这熏香效果非凡,夜里我就为您点上了,没出半个时辰,您烧就退了,当真神奇。” “这一支刚燃尽,奴婢正要换呢。这香气着实浓郁,方才在院中都闻见了。” 刚才是……梦吗? 林潇潇仍沉浸在雪原之中,对小翠的话置若罔闻。她狠狠的掐了下大腿——清晰的痛感传来,如此真实。 她努力回忆着发生的一切,白嬷嬷遇害,她于角门自刎,而后便到了雪原马车之上。 在雪原那阵眩晕感太过真实,可若不是梦境,又作何解释?难道是原主的记忆正在苏醒? 如今又重回寝殿,究竟何处才是真实? 她轻抚脖颈,肌肤光滑如初。想到白嬷嬷,既然循环重启,想必也该重获新生了。 “娘娘?” 小翠见她望着床帏出神,轻声呼唤。 “嗯?”林潇潇回过神,雪原上的眩晕感早已消散无踪,她坐起身,望向窗外。 “现在什么时辰了?” “已是巳时末了娘娘。” 林潇潇在心中默算时间,又从太子口中得了福王的线索,时间果然又提前了一个时辰。 算着时间,侯大人应是快到了。 没有时间再纠结刚才究竟是梦还是现实了,眼下最要紧的是找到侯大人。 “小翠,带本宫去侯大人平日进出的宫门。” 多次探寻让林潇潇深知东宫殿宇错综复杂,若不知确切路径,怕是很难见到侯大人。 她对镜略整仪容,便随着小翠快步出门。 临到门前,她忽然想起什么,开口问道: “你说,这香气都能传到院子里去?” “是呢娘娘,我现在闻您身上,也是香气弥漫呢!” 莫不是这小翠是属狗的鼻子?之前都是凭着香气寻她的? 林潇潇在小翠的指引下,行至一处殿宇,牌匾上写着“崇教殿”,殿前不远处,有一座拱门。 “娘娘,侯大人平日都是从此门出入。”小翠迟疑片刻,天真问道:“您怎知侯大人今日会来?” 林潇潇心中一笑,傻丫头,还不都是你告诉我的嘛。 恰在此时,一道人影自门后转出,垂首疾步而来。 “你先回去,本宫要和侯大人单独谈谈。”林潇潇吩咐小翠,随即迎上前去。 来人听见脚步,闻声抬头,连忙行礼。 “老臣拜见太子妃。”声音苍老,正是侯峰。 “先生不必多礼。”林潇潇虚扶一把,趁机打量这位老者。 他一身藏青粗布长袍,未着官服,花白头发束得一丝不苟。面庞清瘦,双颊深陷,一缕长须也已花白。 他的着装一点也不起眼,根本无法让人联想太子太傅这么高高在上的官职,更是与姜允的锦绣罗衫形成鲜明对比。唯有颈间那条暗红皮草围巾毛色亮丽,略显贵气。 方才对视的刹那,林潇潇被他那双洞悉世事的眼眸所震慑,赶忙定神开口。 “侯先生,本宫今日有一事相求。” “娘娘但说无妨,老臣定当竭尽全力。”侯峰依旧垂首,但声音却很有力量。 “殿下与先生名为师徒,但情同父子。如今殿下大难临头,恳请先生救他一命。” “娘娘近日可是听闻了什么?”侯峰不答反问。 “本宫听闻,巫蛊一案已证据确凿,殿下废黜在即,届时东宫也将寸草不留。先生可曾知晓?” 侯峰眉头微蹙,略显迟疑。此事他也不过刚刚得知,太子妃向来不问政事,消息为何如此灵通? “老臣也是刚刚得知,特来与殿下商议对策。” “殿下决心以死明志,保全你我。” 侯峰缓缓抬起头看了林潇潇一眼,复又垂首。 “若真如此,便成了畏罪自杀,再也不能洗刷冤屈。请容老臣劝谏殿下,陈明利害,共谋生路。” “先生打算如何劝说?”林潇潇追问。 “眼下尚未得见,待到面见之后,老臣也只能见机行事。娘娘,事态紧急,不如先……” 侯峰还未说完,林潇潇便将他打断。 “福王来信许诺,只要殿下自裁,便倾力保全你我,殿下已深受蛊惑,即便先生前去,也未必能听到实话。” “即便如此,那老臣也要一试,请娘娘莫要阻拦,耽误时机。” “可若是先生说不通、拦不动呢?”林潇潇语气急切。她深知太子正是侯峰离开后自缢的,若无万全之策,此行只怕徒劳。 “事情既然还未发生,那便还有转圜,事在人为。老臣倒要问娘娘……” 侯峰抬起眼眸直视林潇潇,目光如炬。 “如此瞻前顾后,优柔寡断,您究竟在惧怕什么?” 侯峰此时也没了耐心,语气重了起来。 事态紧急,必须立刻见到太子,可太子妃却在此处阻拦,他一时看不清太子妃的用意。 难道是因为巫蛊人偶是在她寝殿之中发现,让她乱了方寸?他记忆中的太子妃坚毅果敢,深明大义,与眼前人大相径庭。 林潇潇被这一问,愣在原地。 惧怕什么?她能够死而复生,担忧的不过是又一次徒劳无功罢了。 侯峰见她沉默,施了一礼便绕过她朝元德殿走去。刚迈两步,听见身后林潇潇幽幽开口: “若是已经发生了呢?” “若是殿下已经自缢,”林潇潇摸了摸自己的脖颈,“而本宫也已身首异处。” 侯峰转过身来,盯着她的背影,忽的意识到了什么,双目圆瞪,声音发颤: “凝神香起效了!” “什么?”林潇潇一惊,本能的转身相问。 只见侯峰喉头微动,嘴唇张了又张,声音颤抖着问出一句—— “莫不是娘娘已经……” “死而复生?” ------------ 第15章 凝神香 林潇潇瞳孔骤缩,死死盯住侯峰。 “你方才说什么?” 林潇潇声音不自觉地拔高,胸口剧烈起伏,难道眼前之人知晓循环的秘密? 侯峰激动的双手微颤,在身前反复揉搓,来回踱步。 “成了!当真成了!天佑我大夏啊!” 他强自镇定,四下环顾后凑近低语: “娘娘可曾听闻前朝末主?” 林潇潇一怔。她连原主的记忆都未曾继承,更遑论前朝旧事。这没头没脑的问题与重生何干? “侯大人!”她语气转厉,“休要故弄玄虚!” “老臣确实知晓娘娘重生的缘由,但此处非谈话之地。” 侯峰眼中闪着异彩,打量她的目光如同是在欣赏一件精心雕琢的杰作。 她想起那间偏僻厢房,当即提议前往,侯峰欣然应允。 二人悄声行至厢房,林潇潇仔细确认四下无人,这才紧闭房门。 “此地隐秘,大人可以直言了罢!” 她说完一回身,却见侯峰已跪伏在地。 “老臣罪该万死!然为救殿下,不得不行此险招。娘娘若要降罪,老臣甘愿以死谢罪!” 林潇潇心头火起,这老头一再故弄玄虚,她已命悬一线,哪还有耐心听他胡言。 “侯大人既知我死而复生,就该明白时间紧迫!还请直言!” “娘娘可知前朝末主拓跋善见,此人当年战无不胜……” “说重点!”她厉声打断。 “娘娘,要解这重生之谜,必从此说起。” 林潇潇无奈叹息,看来只得故技重施了。 “实不相瞒,莫说前朝旧事,就连大人你,也是从丫鬟口中得知。自重生以来,本宫记忆尽失,你所说之事,本宫全然回忆不起。” 她终究存着戒心,这老头目前依旧疑点重重,若是被他知晓她并不是太子妃,而是异世之人,后果难料,还是隐藏为好。 侯峰诧异的打量着她,喃喃道了一声“奇怪”,继而正色道: “娘娘能得重生,全凭您殿中那炉凝神香。” “区区熏香,能有如此神通?” “此乃老臣家传秘方,有凝魂聚魄,逆转往生之功。嗅此香者,可死而复生,重写命数。” 林潇潇只觉匪夷所思,一根小小熏香,岂能有此神效? “此香既然如此神奇,为何先生不用?为何殿下不用?偏偏是本宫?” “况且宫中数人皆嗅过此香,为何独本宫一人得以重生?” 她将满腹疑窦尽数抛出,侯峰所言,实在漏洞百出。 “只因老臣并未将全部药材配入香中,”侯峰垂首道,“独留了两味……掺进了娘娘的汤药。” “你是说在东州?!” 林潇潇猛然想起雪原梦境,她当时正在高烧,喝了侯峰调配的汤药……还嗅到了熏香! “娘娘聪慧,当时老臣也是孤注一掷,不知熏香是否能完全起效,现在看来您记忆尽失,应是为此。” “那为何是我?!” 林潇潇想起无数循环中自己频频惨死,始作俑者就在眼前,不由怒火中烧,猛地站起。 侯峰长叹一声,神色哀恸。 “当日老臣预料殿下已陷入必死之局,可这重生幻境,一旦踏入便万劫不复,殿下贵为储君,肩负天下万民,老臣不能让殿下以身犯险。” “难道我就该承受这轮回之苦?”林潇潇厉声反驳。 “老臣确实该与您提前商议,只是当时您已高烧不退,昏迷不醒。从脉象上看,您已时日无多……若不是凝神香起效,恐怕您都不能活着走出东州……” “再者,”说着侯峰竟然哽咽了起来,“老臣有愧于令尊,曾亲眼目睹林将军惨死沙场而无能为力,怎能再眼睁睁看着娘娘撒手人寰。” “依你的意思,本宫本就是将死之人?” 林潇潇垂首沉思,看来雪原经历并非梦境,而是实实在在发生过的事情。 “当时娘娘命悬一线,但不是生病,而是被人下毒。毒气已侵入五脏六腑,寻常办法恐难奏效,老臣只得剑走偏锋。” “那你可知这重生之中,不仅本宫频频惨死,还要目睹无辜之人连遭毒手,每日我都承受着何等的折磨!你不愿殿下以身犯险,便可以让我堕入这无间地狱?!” “既然你已知晓殿下身处困境,为何不以身试法,亲自施救?” “这重生幻境,恐怖之处远不止您经历的这些。”侯峰缓缓起身,直视她的双眼。“最可怕的是使人失去对生命的敬畏,失去对死亡的恐惧。” “大夏江山已经千疮百孔,唯有殿下这等仁慈明主,才能救万民于水火,老臣不能看着殿下迷失在重生幻境之中。” “此话怎讲?”林潇潇追问道。 “凝神香的配方,是我曾祖从前朝末主拓跋善见尸身上搜得。” “拓跋善见原也是一代明主,可在破获一次行刺案后,性情大变,从此凶残无度,嗜血好杀。以致天怒人怨,百姓揭竿而起。” “偏偏他又用兵如神,攻无不克。大部分起义军皆被镇压,唯我高祖圣皇帝所率大夏部队尚能抵抗。” “我曾祖便在大夏军中。他多次献计奇谋,但均被识破,大败而归。直到有一次,拓跋善见轻军冒进,被他抓住机会,几乎生擒。” “拓跋善见见大势已去,便自刎身亡。我曾祖从他身上搜出一本医书,看似平平无奇,便收入家中。” “后来到先帝朝,家父屡立战功,先帝降恩让我给圣上伴读,由此得以结识林将军。谁知家父后来竟也兵败自刎,令臣百思不解。” “在家父的遗物中,老臣见到了这本医书,时值江南大疫,便请圣命前往治疫,以赎家父兵败之罪。从此带着这本医书走遍大江南北,渐渐发现其中记载的药方都效果非凡。” “一次偶然,臣突发寒疾,想起曾在书中见过凝神香有凝神聚魄,舒筋通窍之功,便拿来一试。不料一闻便昏昏沉沉,恍惚间竟见家父战场杀敌,景象真实无比。” “次日醒来,只觉神清气爽,经络通达,之后便多次配制此香。直到某夜,香炉被狸猫打翻,燃起大火。臣在睡梦之中醒来,已是无处可逃。” “绝望之际,我竟重生到了试香之前。那一刻,我便明白了为何拓跋善见和家父都曾战无不胜,也都在战败之后选择自刎——他们是为了重生改命,只是不知为何竟真的殒命当场。” “再之后,臣便参军入伍,与林将军并肩作战,屡立奇功,终助得圣上荣登大宝。” 林潇潇瞪大眼睛,仔细听着侯峰的讲述,此时忍不住开口问道: “既然如此,先生为何不再现重生之法,解救殿下?” 侯峰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将颈间皮草缓缓解开。 随着皮毛散开,一道宛若蜈蚣盘踞的狰狞疤痕彻底暴露出来。 他的手指颤抖着抚摸伤疤,喉结滚动,那是永生都无法磨灭的诅咒印记。 “一切都得到的太过容易,我的行为愈发大胆,不再谨慎,不再思考,不再畏惧……” 他的声音变得沙哑破碎,再不像之前的中气十足。 “我迷失在重生的幻象之中,直到属于我的那次兵败来临。” “不是不想,”他抬起眼,“已是不能。” ------------ 第16章 没有别的选择 林潇潇如遭雷击,半晌才颤声问道:“你是说……这重生随时可能失效?” 侯峰沉重颔首,凝视着她,低沉开口: “随时失效并不是最可怕的,真正可怕的是无限次的重生催生出的肆无忌惮。无代价的试错会扭曲心智,麻木情感。” “拓跋善见从一代明主沦为暴虐昏君,正是因无限重生让他再无顾忌。皇权不再受到威胁,责任与约束便土崩瓦解,心底的恶念也再无束缚。” “臣从战无不胜到自刎谢罪,亦是因无休止的重生消解了敬畏之心。绝对的安全与掌控,恰是堕入深渊的开端。” 一阵尖锐耳鸣袭来,林潇潇几乎听不清后续话语,只觉寒意从后背窜起。 倘若循环在某次死亡后终结,她将永远从这世间抹除。 不可以!绝不可以! 她揪着头发缓缓蹲下,陷入深不见底的绝望。 侯峰长叹一声:“故而老臣绝不会让殿下获得这种力量。重生虽可解眼前危机,却会将他推向更黑暗的深渊。” “君王若是失去失败的威慑,很快就会沉溺进私欲的泥潭。不再忌惮叛乱民变,不再担忧权臣外敌。当恶行变得‘可撤销’,道德也将逐渐麻木,最终为所欲为。” “君以此兴,必以此亡。届时亡国便是唯一结局。娘娘向来深明大义,其中利害,想必已然明了。” “我还剩多少次机会?” 林潇潇抬头望向侯峰,心下却波澜起伏,她何尝不知侯峰所言在理。 但这又与她何干?她不过是一个普通的社畜女孩,做着平凡的工作,过着普通的人生。 她本就不认识“仁慈忠厚”的太子,心里更装不下天下苍生。为何偏偏要她为素未谋面之人承受斩首之痛? 可是,那些鲜活的生命,那惨死的白嬷嬷,易子而食的灾民。在这时代,若得明主,亿万黎民皆能安居乐业。 内心激烈挣扎间,她惊觉自己确实在一次次的循环中逐渐失去对生命的敬畏。 白嬷嬷遇害时,她虽悲愤,但更多的是愤怒而非悲悯。只因深知对方会随循环复生。 每次斩首之痛虽依然真切,却也渐渐趋于麻木。不再恐惧,甚至还因窥得线索而对下次重生暗含期待。 她把生死之事当做一场游戏,正在这重生幻境中迷失方向。 “我还有选择吗?”她垂眸沉思。 是啊,这深宫高墙,逃不出,藏不住。自己的生死早已和那些陌生之人牢牢绑定,救自己,就要先救他们。 只有这样了。 当务之急须得先弄清还剩多少重生的机会。 “老臣也不知。”侯峰摇头叹息,“臣也曾滥用此术,甚至为了一日之内多读两本书,读毕便自缢重来,再读下本。” “世人皆道臣医术高超,不过是不奏效时便重来罢了。” “所以娘娘问臣重生共有多少次,臣也数不清了。” “那重生的时辰可会变化?”,林潇潇追问,“本宫每次皆在在殿下自缢后苏醒。但随着线索增加,时辰便会一点点提前。可是如此?” 侯峰沉吟片刻,开口说道: “那应是记忆丧失所致。” “重生提前并非因查得线索,而是线索让过去之事变得已知。” “您应当可以回到记忆中的任意时刻,最早可至初闻熏香之时。” 林潇潇震惊起身:“该如何施展?” “临死前专注回忆要回之时便可。” 林潇潇缓缓落座,神色渐趋平静。 “先生可有破局良策?” 她神情和语气的变化被侯峰尽收眼底,眼见那个深明大义的太子妃终于回归,侯峰如释重负。 “原本无计可施,但现在有了。娘娘只需……” “哐——” 厢房的门被猛地踹开,御林军鱼贯而入。 姜允臃肿的身形随后出现,身后兵士押着遍体鳞伤的小翠。 “好哇,”姜允冷笑一声,“翻遍东宫都不见踪影,原是躲在这里密谋!全都给本官拿下!” 一声令下,二人在御林军的扭押之下跪倒在地。 姜允踱到侯峰面前,俯身笑道:“持岳啊,圣上对你恩宠有加,为何你不思报效,反加害太子呢?” “持岳”是侯峰的字,平日里元帝总是对他以字相称。 他听得出来,姜允这是在模仿元帝的语气,暗示他已取得元帝首肯,此案再无平反可能。 侯峰仍从容自若,闭目含笑。 “我当如何,百年后自有后人评说。终有一日圣上也会明白太子遭奸佞所害,希望彼时你还能从容如此。” 姜允听后不怒反笑:“你年少时那股子桀骜劲儿呢?竟寄希望于百年之后?” 姜允扶着腰间玉带,踱步至门前,回头轻蔑一瞥。 “后人如何评说?还得看本官在史书上如何写你!押走!” 说罢,朝着御林军摆摆手,头也不回的迈出房门。 刑场之上,随时都能终结的重生如达摩克利斯之剑高悬,林潇潇强自镇定,自我安慰这定不是最后一次轮回,她肯定还能再次醒来。 直到刽子手将冰冷的烈酒喷在刀锋,浑浊的酒气裹着寒风,她颈间骤起寒栗,浑身止不住颤抖。 她再也无法如往昔那般从容赴死,冷汗浸透后襟,恐惧占据了每一个毛孔。 她竭力回想雪原马车的场景,只要能够重生到事件最开端,她便有足够的时间来破解这场阴谋! 可越努力,记忆却越模糊。 “快一点,林潇潇,快点想啊!” 她在心中不断催促自己。 行刑官怒喝声中令箭落地,她茫然转首,只见寒光乍现,刀刃破风呼啸而来…… “咚咚,咚咚……” 她仿佛沉入黑暗的湖水,拼命挣扎却无济于事。窒息感不断袭来,眼前没有一丝光亮,耳畔只能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 在溺亡之际,她无助闭上眼睛,渐渐感受到一股气流将她托起。 感官逐渐恢复,一阵阵风雪声与马蹄踏雪声钻进耳朵。 她猛的睁眼,贪婪地呼吸着冰冷的空气,一顶玄色帷帐出现在眼前。 成功了! 她猛地起身,环视晃动的车厢,拨开窗帘,雪原白的刺眼,刺骨寒风瞬间灌入,激得她一个冷颤,却也让她的头脑无比清醒。 就是这里。 这一次,她不再是误入迷局的棋子,也不再是疲于奔命的求生者。 手握“轮回”的权柄与诅咒,知晓了过去真相和未来陷阱。 她,林潇潇,将在此刻,为这场无尽的循环,亲手写下终章。 ------------ 第17章 平阳城 元鼎三十二年,腊月初八,东州。 距离太子自缢还有三十四天。 林潇潇掀开轿帘,望见不远处雪地中伫立的三道身影,正是太子李景坤、侯峰和那名陌生男子。 她唤停马车,小太监搓着冻红的双手快步上前搀扶。 “娘娘,您玉体未愈,还是莫要下车的好。” 小太监嗓音柔细又清澈,说话间呵出的白气在寒风中飘散。他虽这般劝着,但动作却未停下,稳稳将林潇潇扶下马车。 “本宫已无碍,想下来走动走动。” 林潇潇摆手示意不必跟随,转身踏雪而行。 “眼下须得寻一个和侯大人独处的时机。” 她暗自思忖,此时北风渐息,四野寂静,唯有踏雪声咯吱作响。 举目望去,白雪茫茫,惨白日光刺得她眯起双眼。 前世北国小镇的雪景在脑海中浮现。那时总与父亲在雪中嬉闹,那是她永生难忘的欢愉时光。 自父亲离去,她远赴南方求学,从此再也没有回过小镇,再也没见过雪。 如今重见雪景,怅然之余又觉庆幸。至少生死危机尚远,还能偷得片刻安宁。 三人察觉动静,李景坤疾步相迎,侯峰与那陌生男子紧随其后。 “潇潇你病体未愈,该在车上好生休养。” 李景坤眉头紧锁,语气却很温柔。 “臣妾已无大碍,”林潇潇转头看向李景坤身后的侯峰,“全仰仗先生所调制的凝神香,臣妾才能在短时间内恢复。” 她刻意加强了“凝神香”的音调,希望能给侯峰以暗示。 可侯峰却面色如常,只垂首道了一句“娘娘吉人天相”,便不再多言。 她只得再将视线转回,轻声问道:“殿下因何如此忧心?” 明知故问罢了。 太子于她终究陌生,唯恐言多必失,只想着尽力维持“太子妃”温婉表象,莫要让他人看出端倪。 李景坤长叹一声,垂首低眸。 “来之前朝堂上还有人指责东州官员夸大其词谎报灾情,今日亲见方知惨烈至此,饿殍遍野,百姓竟……易子相食。不想我大夏盛世之下,竟暗藏如此惨状,是我这个储君失德。” 林潇潇轻扶太子手臂,轻声安慰:“此乃天灾,非殿下之过。” “虽为天灾,却是人祸!”李景坤骤然抬眼,怒意灼灼。 “朝廷前后调粮有三百万石,可各地赈灾官员上下其手,层层盘剥。此等蠹虫,我定要连根拔起!” 侯峰此时躬身作揖,缓缓开口:“殿下,前方十五里便是平阳城,眼下天色向晚,雪路难行,不如及早启程。” 林潇潇欲递眼色,侯峰却始终低眉。 一旁的陌生男子亦开口附和:“侯大人所言极是。听闻此处流民四起,匪患聚集,还请殿下先进城,明日卑职遣人安葬这些尸骨。” 林潇潇循声望去,但见此人虽作书生打扮,眉宇间却透着一身英气,腰间佩剑镶嵌的宝石闪闪发光,看着倒更像个武将。 她只觉这男子的声音听着耳熟,但看样貌,却很陌生。 车马再度启程,朝平阳城缓缓进发。 林潇潇与太子、侯峰同乘一车。期间二人一直在探讨当地灾情和赈灾事项,她只得静待时机。 望着二人,她不知侯峰到底有没有领会自己的暗示,一路苦思怎么才能与侯峰单独相见。 夕阳将雪原染作猩红,平阳城巍峨的轮廓渐现。城门前拒马森列,两排守卫持械而立。 墙根处,蜷缩着一排破衣烂衫的百姓,三五人缩成一团,双目紧闭,生死难辨。 “来者何人?何事入城?”守军横戟拦车,厉声问询。 小太监快步向前,“我家大人南下经商,路过此地,欲借宿一夜。” 说着从怀中掏出一纸文书,交于守卫。 守卫正欲放行,忽闻城内马蹄声疾。 李景坤挑帘窥看,只见一队骑兵从城内疾驰而来,为首者锦冠玉带,像是位官员。 守军慌忙拜迎,那官员马鞭一指,高声厉喝。 “早令尔等驱散流民!为何仍聚集于此?” 说着,身后的骑兵扬鞭驱赶,霎时间哀嚎四起。 “回禀大人,卑职未敢放流民进城,只是今日风大,让他们在墙角处避避风寒。” “太子不日将至,这么多流民让他见了岂不觉得我赈灾不力!怪罪下来你来担着?还不速速赶走!” 官员指挥守军加快驱赶,很多百姓身体冻得僵硬,久久不能起身,兵士扬起马鞭狠狠抽打,一鞭棉絮飞扬,二鞭鲜血飞溅。 “住手!” 李景坤终是按耐不住大喝出声,他本想微服私访,可这东州官员竟如此草菅人命,再不制止恐怕又要有百姓惨死街头。 听见声音,小太监慌忙回身搀扶,侯峰和那男子也纷纷下车。 但见那男子迅如闪电,三两下制服一名施暴的兵士,一脚将其踹趴在地。随即拔出腰间佩剑,直指众人大喝住手。 “尔等是何人?要造反吗!” 官员向着李景坤勒马前进,大声质问。 守军闻声瞬间摆开架势将几人与马车团团围住。 男子持剑迅速护在李景坤身前,剑锋凛然。一旁侯峰沉声开口:“此乃当今太子,尔等还不速速跪迎!” 兵士们面面相觑,不由得后退几步,手中兵器也纷纷垂落。 官员这才仔细打量起了几人,见几人虽衣着朴素却气宇不凡,心下已怯,却强装镇定,大声喊道: “空口无凭,可有印信?” 护驾男子将腰间令牌取出,在官员头前晃了晃,声若洪钟: “殿下印信岂是你能窥视!我乃北衙禁军校尉,谢昭阳!滚下马来!” 官员听后先是一怔,旋即滚鞍落马,靴子却绊住马镫,扑倒在地。 “下官有眼无珠,冲撞殿下,下官该死,下官该死……” 官员磕头如捣蒜,完全没有了刚才的威风。 林潇潇此时在车中闻声一惊,急掀轿帘。 原来是他!怪不得声音耳熟,原是东宫就已见过,只是他当时一身戎装,也未曾抬头,这才没有认出。 可此人既已投靠姜允,为何会随太子出巡? 忆起侯峰曾说有人下毒,莫不是姜贼指派此人下手? 李景坤垂眸睨视跪地颤抖的官员,胸中翻涌着难以抑制的厌恶。 他早知如今吏治败坏,自姜允得势后更是变本加厉,却未料到竟已糜烂至此。 更可恨的是这些蠹虫竟还想粉饰太平,蒙蔽圣听,简直该千刀万剐! “报上名来。” 李景坤声音里充满杀意。 “下、下官是平阳郡守曹松……,”曹松声音发颤,“殿下明鉴,下官也是奉命行事啊!”。 “奉谁的命?欺上瞒下,虐害百姓,你就是这般做官?”李景坤袖中双拳紧握,“今日便拿你项上人头,以儆效尤!” 曹松闻言更是卖力磕头,额头渗出的鲜血在雪地上绽开一朵刺目的红莲。 谢昭阳适时近前低语: “殿下,东州官场盘根错节。初来乍到便大开杀戒,恐于赈灾不利。” “况且这曹松,是姜大人的门生……” 李景坤瞥了他一眼,旋即又望向侯峰,侯峰微微颔首。 今日在车中,侯峰已向他谏言,东州遍布姜允党羽,若无确凿证据,贸然行动反而容易落人口实。 他又瞥了谢昭阳一眼,缓步踱至曹松面前,拈起那顶锦帽在指尖把玩。 “念你尚知悔改,暂饶你一命,不过……”他话音一转,“孤要问你借几样东西。” “殿下尽管吩咐!下官定当万死不辞!” “你这身锦衣华服看着甚是保暖,”李景坤嘴角微扬,“借来赠与灾民如何?” 跪伏的曹松一愣,慌忙叩首。 “下官这就回府取来……!” “不必!”李景坤回头意味深长地看向谢昭阳,“就借你身上这套,有劳谢将军。” “殿下饶命啊,下官有腿疾,不能着风……” 在曹松的哀求声中,李景坤走向灾民,亲手为一位老翁戴上锦帽。 看着虚弱的灾民,他转身下令: “将所有灾民送去郡府安置!再冻死一人,活剐了你!” ------------ 第18章 你我同盟 郡府后院的厢房之内,曹松裹着棉被连打喷嚏,冻得通红的鼻子不住抽动,嘴里还不停地骂骂咧咧。 “娘的,岂有此理!本官要上奏参他!竟纵容刁民强闯郡府!” 师爷叩门请示灾民安置事宜,曹松抓起床边枕头狠狠砸去。 “安置个屁!让他们都在院里冻着!明天全押去后山砍柴!” “那……饭食可要发放?” “还想吃饭?只说了不许冻死,可没说不许饿死!” 曹松恨得直磨后牙,都怨这些刁民,害的他受此侮辱,真该早点把他们都丢到后山里冻死! 他忽的又想起什么,唤住欲退的师爷。 “慢着!” “给谢昭阳那厮备的银票退回账房。娘的,没一个好东西!取笔墨来,本官要修书给计相告状!” ----------------- 太子一行人下榻的宅院内,炉火正旺。 这是平阳郡提前备好的宅院,安顿好后,谢昭阳只身前往巡检司调兵戒卫。 一天的舟车劳顿,一阵困意袭来,林潇潇这才惊觉自穿越以来竟从未睡过觉,之前也从未觉得困乏。 屋内火炉烧的通红,几人围坐一桌,桌上摆着几碟小菜,小太监正在拿银针一一试毒。 见此情境,她心头疑云更浓,如此谨慎的戒备,她何以被人下毒?必是身边人所为。 她不由更觉得谢昭阳可疑。 今日城门他与太子耳语,林潇潇虽在马车之中,但也听得一清二楚。 他分明就是利用太子和侯峰的谨慎为姜贼同党开脱。此人随行恐怕名为保驾,实则监视。 李景坤突然开口:“想来我们的行踪已被泄露,各地官员肯定也都已有所准备。” 肯定是谢昭阳泄露的!林潇潇心中笃定。 侯峰轻搁碗筷,望向太子。 “此番出巡,朝中各势力都在暗中窥伺,行踪泄露在所难免,殿下不必为此懊恼。” “今日真该把那郡守就地正法!”李景坤愤而拍案。 “殿下此行重在赈灾。”侯峰盛了一碗汤羹推至太子面前,“还需仰仗本地官员配合。纵是杀尽贪官,若灾民得不到赈济,亦是徒劳。” “吏治积弊非一日之寒,亦不能朝夕板正,还需殿下从长计议。” 李景坤叹了口气,拨弄了几下碗中汤匙,缓缓开口: “灾情至此,国家却再也拿不出多的粮食,这不仅是贪墨所致。” “父皇连年征战,良田荒芜,赋税难征。他老人家何时才能收止兵戈,予民以喘息啊。” 他抬眼望向侯峰,“先生,都说文治武功,文治不该排在武功之前吗?” 侯峰目光略过林潇潇与小太监,最后凝视在太子碗中的汤匙上,缄默不语。 李景坤会意,转身对着一旁的小太监说道:“王木你且去歇息,明日一早备好车等门口便可。” 王木躬身行礼,缓步退出。待他将房门掩上,侯峰才正色道: “殿下慎言,不该在此妄议国策。” 李景坤摆了摆手:“王木跟我十余载,先生不必担心。” 侯峰听闻此言,轻叹一声又继续说道: “您素来宽仁,又嫉恶如仇,如今朝中酷吏视您如仇寇,忠贞之臣以您为旗帜。千百双眼睛窥探着您,一言一行皆被放大,若不慎言,恐授人以柄。” 桌上的烛台劈啪作响,李景坤只感心中愤懑无比。 话不可明说,事难以尽为。想必古往今来,也没有几个他这般窝囊的太子。 侯先生句句在理,可圣人亦有言,从道不从君,临难毋苟免。他虽为储君,亦是臣子,怎能因一己安危,而废了圣人之道呢! “我去看看郡府灾民安置如何。”他起身拂袖而去,侯峰也紧随其后,却被林潇潇叫住。 “侯先生!”林潇潇看着侯峰,“妾身忽感晕眩,劳烦先生再诊一诊吧。” 说罢,她朝着门口的李景坤微微一笑。 李景坤心中正是烦闷,他虽尊敬侯峰,但此刻当真不想再让侯峰跟来接着讲这些道理了。只道是潇潇贤惠如此,替他解围。 “劳烦先生先替潇潇诊断吧,郡府就在巡检司旁边,谢昭阳就在那,不会有事。” 侯峰应声止步,目送李景坤出门而去。 他转身对着林潇潇,垂首低眸,不瞥一眼。 “娘娘请稍等,老臣去取药箱来。” “且慢!” 她喊住侯峰,缓缓起身,向前探进一步。看来侯峰之前完全没有领会林潇潇的暗示。 “侯大人,再让本宫瞧瞧你颈间的疤痕可好?” 侯峰猛然抬头,惊愕的目光对上林潇潇坚定的眼神。他难以置信地端详着眼前这位太子妃,半晌说不出话来。 “先生,本宫自一月之后而来。” 林潇潇将之前所有经历和盘托出,侯峰蹙眉踱步。 他想去关门,又恐不合礼法,只得来回窥看门外。 此时天色已完全黑下来,一弯月亮挂在房檐,洒下清澈的月光。 小院内寂静无声,只有阵阵北风袭来,干枯的树杈咔咔作响。 听完林潇潇的讲述,侯峰深吸一口气,眉头紧皱,陷入沉思。 “先生当初说殿下已陷入死局,究竟为何?”林潇潇率先开口打破沉默。 “不知娘娘可否看出,殿下近来常对圣意颇有微词?” 颇有微词?他就差把不满写脸上了。 “那跟必死之局又有何干?” “殿下此行,必定得罪太多的人,包括圣上。” “东州乃产盐大州,当初姜允献策,施行食盐官营,此举让国库岁入千万,却也肥了其党羽。” “此地姜允深耕多年,势力盘根错节。如今殿下若在此整顿吏治,必牵扯广泛,触其利益。此人睚眦必报,一定会疯狂反扑。” “更甚者,肃贪难免动摇盐政国策,影响税收。今北漠战事吃紧,圣上还倚重姜允敛财,倚重东州税银。殿下此举,既开罪姜党,又违逆圣意。” “加之此前殿下平反冤狱已使朝野不安,近来不知何人又递来密信,竟指明文德皇后崩逝是内宦所为,一些宦官也开始暗中蓄力。” “殿下已与众人为敌,若不设法化解,便是必死之局。” 林潇潇立刻抓住了关键,一切的根源,无非是太子整顿吏治所引发的连锁效应。她抬眸望向侯峰,讲出了心中疑惑。 “症结在于殿下动了太多人的利益。若他此刻罢手,能否暂保平安?” 侯峰听后却连声苦笑。 “今日惨状娘娘亲见,以殿下仁义,岂能坐视不管?” “即便罢手,殿下与圣上的治国方略已然背道而驰。圣上已显老态,他日殿下即位,姜党必被清算。那些人,绝不会坐以待毙。” 林潇潇顺着侯峰的思路继续想下去,不禁觉得后脊一凉。 “我若是姜允,首要目标就是阻止殿下即位,再拥立其他皇子,凭借从龙之功,继续大权独揽……” 她不禁想起了给太子递密信的福王和角门一闪而过的黑影。看来,这不仅是姜贼一人所为,而是各方势力都在觊觎东宫之位。 “如今就算是罢手,也只能是拖延时日,先生,到底该当如何?” 侯峰捋了捋胡须,沉思良久开口说道: “娘娘既知天机,便可未雨绸缪。既是巫蛊之祸,咱们提前想出对策便可。” 林潇潇忽的怔住,顿感懊恼,她只知道有桐木人藏于东宫之内,却忘记追问具体位置。 她心中暗骂:“林潇潇啊林潇潇,你个猪脑子还能记住点什么!” 但眼下还有一事,她需要侯峰的帮忙。 “先生,”林潇潇端起茶盏,“我已记忆尽失,连对殿下的……感情也忘得一干二净。” 她只觉此事难以启齿,垂首低眸,不断拨弄着手中的茶盏。 “此事于我,是隐患;于殿下,若被察觉,亦是伤害。我将此事告知先生,是望你我同盟,日后若我情急之下有所疏漏,还望先生能从旁转圜。” 侯峰望着眼前的太子妃,一股陌生感由心底而生。 昨日还是一名柔弱女子,今日便已经历无数次生死,他不由的抬手轻抚自己颈间的疤痕,这重生……真是一言难尽。 正商议之际,院门外忽传来一阵急促的砸门声与慌乱的呼喊,瞬间撕破了夜的宁静。 “侯大人!侯大人!不好了!出大事了!” 二人对视一眼,侯峰快步前去开门。只见一名巡检士兵几乎是扑倒在门前,脸色煞白,声音因慌乱而变调: “大人,太子殿下他……他把曹郡守给斩了!” “什么?!” 林潇潇刚拿起的茶盏“啪”地摔碎在地,视线穿过门廊,她看见侯峰亦在回头望向她。 林潇潇无奈的摇摇头,她没有这段时间的任何记忆。 侯峰长叹一声—— 该来的,终会来的。 ------------ 第19章 贪官必须死 谢昭阳在巡检司布置完戒卫事宜后,只身来到郡府。 师爷引他穿过庭院时,他不由紧蹙眉头。 院中灾民蜷缩在地的景象,与今日城门外所见如出一辙。 曹松头缠纱布,裹着棉被端坐中厅,见来人也不起身,只用力擤了把鼻涕,将手帕甩丢在地。 谢昭阳进屋后兀自落座,沉默不语。 二人僵持半晌,曹松终是忍不住开口。 “谢将军,你我虽素未谋面,但既然同为计相效力,今日为何联合外人害我?” “若真要害你,”谢昭阳轻啜茶汤,“此刻你的狗头早该悬在城头。” “你!” 曹松猛地起身,身上的棉被也随之滑落,片刻之后,便又坐了下去,紧了紧身上的棉被。 “若不是害我,为何不提前来信相告?让我如此狼狈!” “别以为我没看出来,今日护驾你倒是殷勤。定是已投靠东宫!” 接着他别过脸去,小声嘟囔:“吃里扒外,且看我如何禀明计相!” “正好你我各自修书一封,且看计相会信谁。”谢昭阳不紧不慢地撂下茶盏。 “不过提醒曹大人,这般安置灾民,若再传到太子耳朵里……” “我可未必还能救你。” 曹松冷哼一声,“哼!若因你误了计相交代的大事,也未必能有人救你!” 说完便朝着门外大喊一声:“送客!” 师爷应声快步进门,却又被谢昭阳一声喝住。 “且慢!” 谢昭阳缓缓起身,踱至曹松面前,右手轻抬,手心向上。 “曹大人莫非忘了规矩?” 曹松拍案而起,身上的棉被再次滑落。 “你、你今日辱我至此,还敢索贿?!” “此言差矣,曹大人。”谢昭阳语带讥讽,“是大人该给计相的孝敬。” 曹松咬牙切齿,脖颈涨得通红,却也只得背过身去,摆手示意师爷奉上银票。 谢昭阳扫过票面之后纳入怀中,拱手作揖时唇角噙着讥笑,转身欲走又回头指向院中。 “曹大人,莫要忘了我的提醒。” 说完便头也不回的离去,只听身后“啪”的一声,似有茶盏被人重重摔碎。 他行至院门,忽闻脚步声杂沓,仔细一听,还有人声。 “殿下,殿下,请容小的通报一声……殿下……” “砰”的一声,李景坤推门而入,身后追着几个惶惶不安的差役。 谢昭阳急忙行礼,太子却径直掠过他,走向院中蜷缩的灾民。 灾民当中,有一对母子相拥而眠。 妇人肩头鞭痕犹在,怀中孩童却已面色紫青,李景坤颤抖着探过鼻息,已没有任何反应。 他眼睛泛起一阵雾气,他咬紧牙关,将自己的棉氅脱下,小心翼翼的盖在这对母子身上。 他站起身,紧紧闭眼,双拳紧握,良久不能平复心中的燥怒。 民生凋敝,吏治腐败,确实不是朝夕间就可以扭转的。 但这平阳郡守胆大妄为到如此地步,实在罪无可恕。 曹松听到声响后也赶忙出来查看,看见太子如临大敌,连滚带爬地跪倒在地。 “不知殿下莅临,下官有失远迎……” 见太子沉默地站在灾民跟前,他又赶忙解释: “下官已命人去准备饭食……”说着又转头望向师爷,“还不快去催!” 太子缓缓侧身,血红的眼睛瞪着曹松。 见此情形曹松彻底慌了,双腿发软,直接瘫在了地上。 “殿……殿下……” 他又看向一旁的谢昭阳,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 “谢将军!谢将军可以作证!下、下官已经在准备了……殿下……” 说着,他竟哭嚎起来。 谢昭阳闻言随即横身拦在太子面前。 “殿下,卑职正是来与曹大人商议赈灾之事。内院已在准备吃食和被褥,片刻便可送来。” 李景坤仿佛没有听见,只是缓步向曹松走去。 曹松此时已彻底瘫软,喉咙滚动,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殿下!” 谢昭阳再跨一步,站到了李景坤身侧。 “殿下三思,小不忍则乱大谋啊!” “忍?”李景坤齿缝间挤出冷笑。 姜党跋扈,对他百般攻讦,他要忍; 三百万石粮食到灾民手里十不足一,他也要忍; 东州百姓水深火热,易子相食,他还要忍。 若再隐忍下去,百姓该如何?他这个储君该如何?大夏的江山社稷又该如何? 李景坤的目光扫过院中每一个蜷缩的身影,最后落回那对死去的母子身上。 这一刻,平日里的隐忍、朝堂上的攻讦、灾民的哀嚎,全都凝结成锋利的冰锥刺向他的心脏。 今天,眼前的贪官必须死! 这不是愤怒,而是一种彻底的绝望。 他需要用一场血祭,来告慰这片雪原下的无数亡魂,来告诉世人,他与姜党势不两立! 他一把拔出谢昭阳腰间佩剑,寒光乍现,直贯曹松胸膛。 霎时间一片死寂,李景坤暗自用力,剑刃越刺越深。 鲜血顺着剑锋滴落,在庭院中绽放出一朵朵傲雪的红梅。 所有人都愣在原地,不敢出声。 谢昭阳反应最快,夺剑归鞘,并解开棉氅欲为李景坤披上,却被他一把挥开。 “即刻腾出府衙安置灾民!半个时辰内备好热粥!” 太子令下,幸存灾民纷纷叩首泣谢。 冷月如霜,覆在所有人身上。 府衙宅院瞬间嘈杂起来,每一个灾民似乎都在奔向生的希望。 谢昭阳悄悄退出府衙,交代差役去报信之后,便匆匆离去。 待侯峰与林潇潇赶到时,灾民已迁入厢房。 李景坤颓坐厅中,抬眼望见侯峰,沙哑开口。 “让先生失望了……” 转眼却看见跟在后面的林潇潇,又将头扭向一边。 他下意识将手缩回袖中,指尖却仍在不受控制的微微颤抖。那温热血流喷溅在手上的触感,比他想象的更加冰冷。 林潇潇与侯峰对视一眼,上前柔声劝慰: “此等蠹虫早该伏诛,殿下不必自责。” 这是她与侯峰一路上商议的对策。 事已至此,杀了便杀了。毕竟这郡守可恶至极,如若太子这还能忍,林潇潇才看不起他呢。 曹松之死,必定会引发一串连锁反应,这也正是一个引蛇出洞的好时机,若是能早早看清姜党招数,或者揪出更多幕后之人,未必不是好事。 但必须要借此事警醒太子,不能再鲁莽行事。 “当务之急殿下应速报圣上,禀明实情并主动揽责,莫让小人抢得先机。” 林潇潇言辞恳切,侯峰也趁机接话: “娘娘所言极是,曹松死不足惜,但此事想必很快便会传回京城。殿下万不能为此小人而让姜党寻得可乘之机。” 李景坤抬首望向二人,点了点头,胸中翻涌难言的酸楚。 自平反冤狱以来,他便一直感觉事事受阻。此番前来赈灾,本欲远离朝堂,没想到依然投鼠忌器,不能放开手脚。 黎民之苦,亦是社稷之灾。 他不想也不能眼睁睁看着李氏江山就这么败落,可姜党阻挠他,父皇打压他。他不理解,一心为民到底何错之有。 幸得潇潇与侯先生相辅,否则早已寸步难行…… 待侯峰将奏章送至驿站时已是深夜,方一进门,便遇到谢昭阳自内而出。 二人心照不宣的见礼,各方势力都在等待太子巡访的消息,各有各的算盘。 驿丞接过侯峰的锦盒,喃喃自语道:“京城来的老爷公务就是繁忙,这么一会,都送了三趟加急了。” 侯峰听闻一怔,“三趟?” ------------ 第20章 京城密报 腊月初十,京城,姜府。 一名男子步履匆匆地叩开书房大门,快步走至红木书案旁。 姜允肥硕的肚子抵着案沿,轻抚纸砚,正悬腕运笔。 墨痕在宣纸上晕开遒劲的轨迹,笔锋时而如惊涛拍岸,时而如潜龙跃渊。 “浑水擎鳌?” 侍立案旁的男子轻声念出纸上的内容。 “水”字几笔一气呵成,似有汹涌之劲摧堤决岸。 “擎”字更是暗藏凌厉,宛若钩网迎面扑来。 姜允得意地扶腰悬笔,目光在字迹间流连。 “水至清则无鱼,唯有将水搅浑,方能将这龙门下的锦鲤一网打尽!” “父亲的字当真是笔走龙蛇,酣畅淋漓!” 说话的正是姜允的嫡子,姜和文。 姜允摆摆手,止住对方的夸赞,将毛笔置于青玉笔山之上。 “东州来信了?” “是的,谢昭阳密报,曹松已被太子诛杀。”姜和文将密信双手奉上,“父亲果真料事如神。” 姜允展开密信一目十行,阅罢缓缓坐到了身后的太师椅中。 姜和文斟茶侍立,被他示意同坐。 “处世无非人心,谋局不过人性。”姜允拿起茶盏轻啜一口,“太子素来孤高,曹松当面挑衅,他若忍气吞声,颜面何存?” “终究是太年轻。”他唇角一抽,轻蔑的哼了一声。“给太子备的‘厚礼’可都安排妥当了?” “按父亲的吩咐,姑父已将十八万石军粮已全从账目中抹除,连夜运抵平阳郡仓。” 姜和文说着皱了皱眉,眼神恳切的望向姜允。 “孩儿愚钝,为何要替太子备粮?岂非助他赈灾,博得美名?” “你的棋艺还需精进,若看不出五步之外的杀招,迟早被人将军抽子。” 姜允从案头上抽出一封密信,递了过去。姜和文快速浏览,阅罢恍然大悟。 “那是北漠军粮!如此一来,太子用与不用都……” 姜允摆手打断,“修书告知你姑父,让他近日收敛着些,莫被太子抓了把柄。另外再知会那几个御史,让他们依计行事。东州的隐患,必须彻底清除。” “孩儿明白。”姜和文将声量放低,向前探了探身子。 “此外孩儿还听闻曹松曾贿赂谢昭阳两万银钱,他在信中可只字未提。那本该是曹松孝敬您的……” 姜允却朗声大笑,“此子机敏呐,怕我不信任他,故意留些不轻不重的把柄在我手中。文儿啊,你可要好好跟他学学,处事老辣着呢!” “父亲教训的是,可他毕竟是林氏血亲,若是转投太子,恐怕……” “他想投诚?也得看侯峰能不能容他,你莫忘了,他是踩着谁爬上去的。” 姜和文正听得入神,频频颔首,忽闻门外传来管家通报。 “老爷,有几名刑部、礼部的官员来访,说是年节将至,提前过来拜贺。” “都轰走!也不看看什么时候,往后这般不长眼的一个不见!” “另外侧门备车,老夫要进宫面圣。” ----------------- 御书房内,元帝特赐姜允锦凳就坐。 “陛下,睿王请求再拨粮草五十万石。”姜允呈上奏章,“臣特来请旨。” “朕今日刚收到昭武将军奏报,睿王连克三镇,生擒了羌羯达干,好哇!” 元帝抚掌而笑,“准了!告诉睿王,不必顾虑粮草,务必将羌羯一举剿灭!” “另外,给睿王加邑两百户,以彰战功。” “臣遵旨。只是……”姜允欲言又止。 “但说无妨。” “国库存粮仅余八十万石,秋税因大雪延误,尚未全数入库。臣恳请从东州暂调二十万石,以解燃眉之急。” “东州灾情如何?”元帝的神色稍显阴沉。 “托陛下洪福,今日收到东州刺史奏报,已修缮因大雪垮塌房屋四万六千余间,安置灾民二十余万,东州上下均已恢复正常生产。” “前月所拨的五十万石赈粮尚余二十万石,正好解北漠燃眉之急。况且东州距北漠最近,运粮损耗也能少些。待税粮入库,东州若仍需赈济,再行拨补不迟。” “那就依卿所奏。”元帝话锋一转,“太子在东州如何?” “殿下爱民如子,所到之处百姓无不夹道称颂,东州官员亦是有口皆碑。东州灾情得以控制,全赖殿下辛劳。” 元帝眉头轻挑,随手翻了两下张葵转呈上来的奏折。 “那等太子归朝,朕也得好好封赏。” “只是……”姜允从凳子上站起身来,“只是殿下因平阳郡守赈灾不力,已将其正法。” 姜允仅仅是将曹松的罪名轻描淡写成“赈灾不力”,而且没有就此事对太子做出任何评价,说完便静待圣意。 “既是代天巡狩,自有临机专断之权。” 元帝的语气依旧听不出任何波动。 “但平阳郡守到底有何罪责也需查明,不要让太子背上暴虐之名。交由刑部、吏部会审罢。” “臣还有一事,奏请陛下定夺。” “讲。” “睿王已得封赏,昭武将军当如何犒劳?” 元帝缓缓起身,踱至姜允身前,拍拍他的肩膀,示意姜允落座。 “爱卿以为,该当何如?” “陛下,昭武将军元鼎二十年封武成侯,二十三年授昭武将军,之后又连增封邑,现已食邑四千五百户。” 姜允抬眼窥视圣颜,“高祖亲封焕章阁十二功勋皆封邑五千户,本朝尚无万户先例。” 见元帝颔首,他继续说道: “将军年逾不惑却未有子嗣,全因戎马倥偬,操劳所致。如今睿王已能独当一面,不如召将军回京颐养,以示天恩。” “况且东州匪患日益猖獗,而长史马俊生又剿匪不力。年轻将领还需老将坐镇指点。” “臣建议召昭武将军入主兵部,也好为国遴选良才。” 元帝听着姜允奏报,负手踱步良久,终返御案。 “拟旨,召昭武将军即刻回京,不得延误。另外,东州既已无碍,将太子也一并召回。” 姜允领命退下后,元帝召张葵近前。 张葵双手奉上鎏金密匣,元帝取出钥匙开启,仔细翻阅其中奏折。 “太子可有奏章呈递?”元帝的声音在空寂的殿宇中回响。 张葵斩钉截铁道:“回陛下,没有。” ------------ 第21章 阳谋 平阳城内,诛杀曹松后的太子执意留在府衙与灾民同宿。 林潇潇碍于身份,只得独自返回宅院。 躺在床榻上,她细细梳理今日种种。 得知曹松伏诛时,她先是忧心,继而又暗生欣喜。此事虽显莽撞,却也大快人心。 李景坤虽看似迂阔,却是真心爱民如子,嫉恶如仇。他日若登大宝,必也是青史留名的一代明君。 想到要救的是这样一位太子,她心底里不由闪过一丝骄傲,唇角不觉上扬。 但转念一想,这郡守的举止却处处透着蹊跷。 东州既是姜党要地,太子行踪定早已透露给郡守。为何偏偏要等他们抵达城门之后才驱赶灾民? 若为粉饰太平,为何不早做安排?倒像是特意演给太子看的戏码。 更奇怪的是,这郡守明明胆小怕事,一见太子便如临大敌,却仍敢一再忤逆。若说忤逆是因背后有姜党撑腰,那就不该如此战战兢兢。 前后矛盾,十分可疑。 一阵懊恼如蚁噬心。 当日在东宫实在不应听侯峰讲什么前朝旧主的故事,这些完全可以留到现在再讲。就该趁机追问这一个月以来的种种变故,也好早做准备。 至少,也该问清太子自缢的真正缘由,彼时的侯峰定知晓些内情。 如今重生优势荡然无存,除却知晓一月后太子会遭巫蛊之祸外,只剩些零碎线索,全然不足拼出完整图景。 总不能再自刎一次,回到东宫吧! 重生随时可能终止,谁能保证她下次赴死还能如常醒来呢。若非万不得已,她绝不再轻言赴死了。 既然曹松已死,唯有见招拆招了。 当务之急还有一事,就是查明下毒之人,有此奸人潜伏在侧,犹如利刃悬顶,随时都有生命危险。 谢昭阳嫌疑最重,须得小心提防。可细细一想又觉奇怪。 他是姜党一派,目标应是太子,为何向她出手? 这般想着,林潇潇昏沉睡去,再次醒来已是破晓时分。匆匆整装欲寻太子,却见王木正倚着车辕酣睡。 林潇潇轻咳两声,王木猛然惊醒,行礼赔罪。 只见王木眼窝乌黑,面色蜡黄,全然不似昨日那般精神。想必彻夜侍奉太子未曾合眼。 想起前世牛马生涯,熬夜加班如家常便饭,只道是天下牛马皆不易,苦命人不为难苦命人。朝着王木微微一笑,轻轻摆手。 “想你也是昨夜累着了,白日得空便歇会儿罢。” 王木如蒙大赦,赶忙行礼拜谢。 赶往府衙的途中见数座宅院金碧辉煌,昨夜未及细看,今日一瞧,这平阳郡还真是藏龙卧虎。 “娘娘,”王木见到她注目低声道,“这几家都是姜大人亲眷,院儿里还养着不少奇珍异兽呢!” “是吗?你倒知道的不少。” 王木挠了挠头,讪笑两声:“昨夜奴婢找了几个差役打听过了,想着……为殿下分忧。” 林潇潇不再说话,心中暗暗记下了这几户高门大院。 行至府衙时,在门外便听见李景坤怒吼的声音。 “混账!混账!混账!” 林潇潇快步进入,见到李景坤正在对着几册账本怒拍案几。见她进来,李景坤拿着一部账册朝她递来。 “触目惊心!” “自今夏大旱以来,朝廷前后调拨三百万石赈灾粮,每月都有近五十万石运抵。东州一十三郡,平阳郡半年竟仅收不足万石!” “照此推算,全州实发赈灾粮竟不足十五万石!原以为“十不足一”已是夸大,未料现实更甚!” 李景坤怒声高喝,额头上青筋暴起,恨不能将东州官员尽数正法。 林潇潇接过账本,眉头拧成疙瘩,又瞥了一眼一旁的侯峰,一股不安油然而生。 侯峰与林潇潇交换眼神,温声开口劝解: “当务之急是安置灾民,贪墨之事可容日后追究。” 李景坤沉沉吐出一口浊气,冷静片刻,喊来差役。他也清楚,每耽搁一天,便会有无数灾民丧生。 “带路去郡仓,清点还有多少余粮可以赈灾。” 几个差役引路,沿途灾民见了他纷纷跪拜泣谢。 待仓门开启,众人俱惊。李景坤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疾步入内,颤抖的手指的抚过齐整的粮袋——整整十八万石,皆未登记入册。 李景坤猛然醒悟,账目全系伪造,揪住师爷衣襟厉喝:“实账何在!?” 师爷双股战战,声音发抖。 “小、小人不知啊……一直都是曹大人亲自掌管,从不让旁人经手……” 若谢昭阳在此,定能识破师爷的谎言。连给他行贿的银票都由师爷保管,内账岂会不知。 李景坤颓然松手,深悔昨日冲动。 如今曹松已死,一切罪责皆可甩到这个死人身上,所有的线索都因自己思虑不周而中断。 事已至此,追悔莫及。既已有粮食,便先赈济灾民吧。 “先生可觉可疑?”林潇潇向侯峰凑近了一步,压低了声音。 侯峰直直地望着太子,微微颔首。 “这些粮食五包一捆,码垛齐整,若没猜错,应是准备运往北漠的军粮。殿下若用此粮赈灾,便将与北漠战事冲突,定会引起圣上不满……” “殿下,被人做局了。” “被人做局了。” 二人异口同声。 林潇潇豁然开朗,捋顺了曹松一系列不合常理的行为。 曹松不过是姜党的一枚弃子,他得到的命令定是千方百计阻止太子赈灾。 先通过曹松来激怒太子,太子若不杀曹松,将会威严扫地,赈灾便无法顺利进行;若杀了曹松,便留下一个擅自处决朝廷命官的罪名。 但毕竟是代天巡狩,太子可以依特权便宜行事,这点罪名还不足以扳倒太子,所以他们又层层加码。 将赈灾粮悉数克扣,逼太子使用军粮赈济灾民。如此一来,又添了一个私挪军粮之罪。 林潇潇忽的心头一震,她想起睿王李景师给太子的密信,军中有奸细…… 那下一步,定是边关惨败,归咎到粮草不足……也就是太子身上! 三步陷阱,步步阳谋。再联想之后的巫蛊之祸,太子别无选择,只能一步步掉进他们所设的陷阱里! 她正想着,侯峰率先开口。 “殿下,恐怕不妥。老夫猜测,这是有人给殿下设局。” 确实不妥,林潇潇心中暗叹,但目前根本没有选择。 即便不用军粮赈灾,那也可以给太子安插一个赈灾不利的罪名,前后道路皆被堵死。 “先生,”李景坤望着侯峰,眸子里闪烁着坚定的光芒。 “若不能救民水火,这储君之位要来何用?” 李景坤也深知此刻开启的不仅是仓门,更是地狱之门。此后妖邪尽出,再无宁日。 可若能以他一人荣辱换得苍生活路,也是值得。 侯峰望着他这个一心为民的学生,眼神里尽是欣慰却又倍感自责。 欣慰的是学生终成仁德明主,自责的是只教了圣贤书,却未授处世方。 “先生,”林潇潇目光流转,“殿下说的没错,若置民不顾,那岂不为天下耻笑?” 说罢紧紧扶住李景坤的胳膊,眼神里不再是忧虑,而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他们设下阳谋,我们就不能一味防守。他们想借“军粮”生事,我便让他们“无粮可借”!” ------------ 第22章 东州长史 粥棚很快搭建妥当,林潇潇与李景坤一同为灾民施粥,听着百姓们连声道谢,她心中也涌起阵阵暖意。 转头望去,李景坤正小心翼翼地将粥碗递给一位老妪。 他额头沁着细密汗珠,笑容却真挚温暖。 冬日暖阳为他勾勒出一圈光晕,想必在灾民眼中,此刻的太子宛若救世活佛。 林潇潇不由莞尔,手上的动作也更加利落起来。 这一整日,搭粥棚、分粮食,一直忙到日暮西沉。李景坤仍坚持要与灾民同住,林潇潇便在王木陪同下返回宅院。 途经那几座豪宅时,她心头忽觉一丝异样,仿佛有什么关窍尚未想通。 晚膳后,她早早称倦歇下。待院中灯火熄灭,她却独坐暗处静候。直至月悬中天,院门“吱呀”轻响,一道人影悄然而出。 “果然!”林潇潇心下一喜,蹑足跟上。 只见那人径自来到白日路过的豪宅后门,轻叩门环。门扉微启,人影没入其中。 林潇潇冷哼一声,“果然是你!” 今晨初见王木时,只道是他夙夜侍奉太子过于劳累。但当他提及这些豪宅来历,并声称是昨夜向差役打探所知时,她便起了疑心。 王木昨夜分明早早就被太子安排歇息,她和侯峰去郡府时并未见到他,所以不可能是服侍太子。 若昨夜他在宅院,宅院没有差役;若他真在府衙,侍奉太子更无暇打探。况且他打探这些作甚? 若是寻常男子或可说是寻花问柳,可他是个宦官,怎还能彻夜不归? 所以,王木昨夜肯定是在某处,且极有可能与这豪宅有关。 再联想到他既侍奉太子十余年,她此前在东宫却从未得见,此人身上必有秘密。 ----------------- 宅邸内,王木正欲迈步往里,却被管家拦住。 “王公子,今日没有局了,您请回吧。” “嘿!哪有这等道理?欺负小爷外地来的?输了钱不让往回赢?” “昨个郡守都让人斩了,人心惶惶,谁还敢来!” “没人?没人那就你来陪小爷玩!小爷今天可是带了真家伙来的!” 说着王木拍了拍腰间,鼓鼓囊囊的荷包哗哗作响。 管家犹豫了片刻,终究引他入了内院。 三进院落飞檐斗拱,全然不逊东宫气象。月光下竟还可见几头梅花鹿卧在假山旁小憩。 王木无暇观赏,直奔深处厢房。 推门便闻喧哗阵阵,一股热气扑面而来。 定睛一看,灯火通明间数十人正在赌桌前呼喝——原来是个隐秘赌场。 “不是说没人吗?”王木斜了一眼管家,“是怕小爷付不起账?” 管家讪笑两声,没有搭话。 “告诉你,小爷有的是!下次再敢拦就给你紧紧皮!” 说罢一头扎进赌局。 厢房外,一女人招呼过来管家,轻轻叮嘱:“今日给他点甜头。” 说罢便又隐入了黑夜当中。 待到东方既白,王木方从宅内走出,临走对着管家拍了拍荷包,明显要比来时更饱满。 “明日小爷还来,备好银钱等着!”他哼着小曲扬长而去。 管家则在背后轻蔑一笑,紧闭院门。 林潇潇在寒夜中苦等整宿,见王木现身,便直接赶往府衙。 李景坤已在监督差役熬粥,见她此时独自前来颇感诧异。 林潇潇却只是推说失眠,便帮着张罗起来。 晨光中,二人正施粥时,忽闻马蹄声疾。 一队骑兵引着两列甲士,迎着朝阳铿锵而至。为首官员飞身下马,跪拜行礼。 “东州长史马俊生,拜见殿下。” 马俊生虽带兵,却未着戎装,而是一身藏青官服,腰间配挂宝剑。 李景坤见眼前之人,心中阴霾一扫而空,撂下粥勺快步相扶。 “俊生!你怎此时才来!” “有一伙匪寇流窜至此,奉命剿匪,便来迟了。”马俊生起身,喜色盈面。“殿下别来无恙?” “见着你便一切都好!”李景坤转侯峰朗笑,“先生您看,俊生如今也是一方诸侯了!” “殿下尽拿我说笑,区区长史,哪敢妄称诸侯,还远着哩。” 马俊生含笑拱手,眉宇间却难掩意气风发。 侯峰此刻也眉宇舒展,轻拍他的肩头。 “长史已然是东州权柄第二,也可谓是平步青云啦!” 侯峰言语间满是对后辈的宠溺。 李景坤又招呼粥棚内的林潇潇:“潇潇快来!瞧瞧俊生如今多气派!” 林潇潇心头一紧,她只在太子奏章中见过此人的名字,压根不认识,脸上挂笑,却偷偷向侯峰投去求助的目光。 见侯峰微微颔首,只得硬着头皮缓步上前,故作端详。 “确实沉稳了许多。” 她听闻几人的对话,判断定是相知已久,关系亲密。所以用这般模棱两可的评语,总该不会出错。 侯峰适时解围:“娘娘与俊生多年未见,犹记当年在东宫吟风弄月之乐,真当令人怀念。” 马俊生紧着向林潇潇行礼,几人寒暄片刻便转入府衙内室。 李允坤将连日变故细细道来,而后蹙眉相询: “东州怎会糜烂至此?身为长史,你当真无能为力?” 马俊生长叹一声,先望了望侯峰,又看向太子。 “我虽仅位列刺史之下,却只被委任军务,州政概不得参与。全州上下十之八九皆是姜党,万事皆寸步难行。” “为官一方却坐视百姓疾苦,实乃奇耻大辱。唯有竭力剿匪,略尽绵薄。” 言罢他又看向了侯峰。 “先生,曹松死讯想必已传至京城,接下来姜党定会群起攻讦,该当如何?” 众人纷纷将目光转向侯峰,侯峰捋须沉吟。 “曹松罪有应得,殿下既已禀明圣上,若能取得贪腐实证,此关可渡。” “俊生,你在东州为官多年,可曾掌握姜党罪证?” 马俊生摇头苦笑,“先生有所不知,姜党行事缜密,百万石粮食,说是贪了,却又没贪。” 见众人困惑,他继续解释。 “三百万石赈灾粮除去运粮损耗,实收二百六十万石。这些确实如数下发。” “那灾情为何仍如此严重?”李景坤朝着他探了探身子,急切追问。 “前脚赈灾粮刚发下来,都未来得及下锅,后脚税役便又因欠税全数收缴!朝廷下发三百万石,姜允却要收走五百万石!” “朝廷已下旨免东州三年税赋,何来欠税?” “田租人头税虽免,但姜党又私征了‘助军钱’、‘关防税’,实收税款比灾前还高!” “殿下。”沉默良久的林潇潇向前一步,“若要破局,必须转守为攻。” “此地官官相护,绝不会让我们拿到实证,我们始终被姜党牵着鼻子走,最后终将落入他们设好的陷阱。” “眼下最大困境在于无粮可用,若是能‘变’出粮食,一切难题皆可迎刃而解!” 众人面面相觑,李景坤疑惑道:“粮食怎能凭空变出?” “臣妾有一计,只是需要马大人相助。” ------------ 第23章 再赌一次 王木浑然不知林潇潇已到府衙,还如昨日般倚着车辕打盹。 忽有两名兵士唤他,说是殿下急召,便迷迷糊糊跟着去了。 踏入大堂时,但见太子端坐主位,林潇潇侍立一旁。 王木正要跪拜,两侧甲士突然将他按倒在地。他瞬间被吓得脸色煞白。 “殿、殿下……奴婢不知犯了何错……” 他惊恐地望向李景坤,又看向林潇潇,全然不晓得发生了何事。 李景坤眼皮也不抬,只端起茶盏轻啜一口,朝门口的马俊生淡淡道了一句“斩了罢”,便起身往内室走去。 马俊生应声挥手,两名甲士拽起王木就往外拖。 “饶命啊殿下……”王木登时面如死灰,哀嚎声响彻府衙。 “奴婢冤枉!殿下明察!殿下……” 就在他半个身子已被拖出门槛时,林潇潇轻轻开口。 “且慢。” 兵士松手的刹那,王木连滚带爬扑到林潇潇脚下,涕泗横流地拼命磕头。 “王木,”林潇潇在方才太子的座位上坐下,指尖轻抚茶盏边缘,“念在你多年侍奉的份上,若从实招来,本宫或可保你一命。” “奴婢真的不知……娘娘救命……” 王木泣不成声,此刻这位平日慈眉善目的太子妃,已是他唯一救命稻草。 “这两夜你都去了何处?” 林潇潇语气平淡,却让王木浑身一震。 见他支支吾吾,林潇潇起身便朝甲士招手。 “我说!我都说!”王木听见甲胄铿锵声逼近,慌忙哭喊。 “娘娘我说,我都交代……” 林潇潇示意旁人都出去,待到房门紧闭,屋内只剩下了她和王木二人。 “那夜奴婢睡下后,送炭火的差役跟奴婢说有个‘快活去处’,奴婢以为是风月场所,本不想去。” “可他说是‘以小博大’的乐子,还说他刚赢了两百钱……” “奴婢一时糊涂就跟着去了……只是赌了些银钱,旁的什么都没做啊娘娘!” “按大夏律,赌资超百钱杖五十,过千钱便该断手!”她冷冷道,“殿下夙夜操劳,你却在背后败坏名声,杀你十次都不为过!” 林潇潇抬脚轻踹王木肩头,虽未用力,却让他滚倒在地。 “老实交代,赌场幕后之人是谁?” “是、是姜大人的妹夫……别的赌客说,这赌场经营多年,平日里还有很多京官来赌,连刺史也不敢过问……” “今晨见你哼着小曲出来,赢了多少?”林潇潇拨弄着衣袖,两指轻轻一夹,取下一粒谷壳,弹拨出去。 “娘娘明鉴!奴婢其实亏大了……” 王木哭的更惨,“头夜就把带的五百钱输光了,昨夜想去翻本,结果就赢回来一百钱。” “今夜还打算去么?” “奴婢再也不敢了!” “你可知他们是在给你做局?”林潇潇起身,在王木周围来回踱步。 “头回不知你底细,有多少便赢你多少。二回探清虚实,让你尝点甜头。待到三回……便教你倾家荡产。” 她俯身挑起王木鬓边碎发:“人家既挖好了陷阱,你不去,岂不扫兴?” 王木哭声骤止,抬起头来眼巴巴望着她,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想活命也容易。” 林潇潇回身落座,靠着椅背俯视王木。 “但得帮本宫办件事。” 王木紧忙叩首,“只要娘娘肯饶一命,奴婢万死不辞!” “本宫要你……再去赌一次。” “啊?”王木瞠目结舌。 “只许输,不许赢。” 她从怀里取出两样东西在掌心一晃,“演的像些,急眼时把这些押上去。” 王木定睛一看,险些昏厥。 只见林潇潇手中翡翠玉佩霞光流转,镶金玺印拇指大小,皆是太子贴身信物! 尤其是那方玺印,若私持便是谋逆大罪! “既是本宫给你的,自会保你无恙。”林潇潇将器物放在他颤抖的手中,语气笃定。 “这事办好了,非但无罪,本宫还重重有赏。” 她又取出一张地契,在王木眼前晃了晃。 “这北境百亩田产,是家父留给本宫的体己。虽说北境是冷了点,但足够你安度余生。” 林潇潇盯着王木的眼睛,他止住了抽泣,但眸子里雾气却愈发弥漫,很快泪便淌了出来。 他动心了。 他太清楚太子的性子了,如此劣迹绝不会再留他,北境虽是苦寒之地,却是他最好的出路。 “谢娘娘……”他胡乱抹了一把眼泪,重重叩首,额头抵着冰凉的地砖,久久没有起身。 待马俊生将王木带下去安置后,李景坤从内室走出,满脸惊喜的望着林潇潇。 方才他和侯峰在帘后听得真切,今日的潇潇让他刮目相看。 那般温柔之人,竟有如此手段。 “潇潇,我竟不知你在北境还有田产。” 林潇潇莞尔一笑,将地契递了过来。李景坤细看之下恍然,这分明是假的。 “是侯先生帮我现造的。”她朝侯峰眨眨眼,“事急从权,若此事成了,殿下再真给他置办一份嘛!” 李景坤心底钦佩更甚,这般不拘常理的手段,确是他这储君未曾想过的。 “好,都依你!”他忽又笑道,“方才我演得如何?” “殿下虽只说了三个字,但威仪十足呢!”林潇潇打趣道,众人皆忍俊不禁。 “先生您听,潇潇这话里可有讥讽?”李景坤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侯峰看着这般光景,心中感慨。 “我这学生平日里总是愁眉不展,若没有太子妃,究竟何时才能见他笑脸。” “接下来该如何?”笑罢,李景坤正色道。 “先有劳侯先生给睿王修书一封。”林潇潇沉吟,“想必羌羯叛军对我军动向已有所掌握,万不可轻敌冒进。看来姜党的网,撒得比我们想得更大。” “为了争权,竟拿将士性命作筹码。”李景坤挥了挥拳,言语间尽是愤懑,“父皇怎就轻信了这些人!” “接下来便要靠马大人了。” 林潇潇转向马俊生,“请大人运些粮食往临郡,就说是最后的赈粮,沿途把风声放出去。” “从今夜起,务必全城戒严,决不能让姜党把消息送出去!” 马俊生拱手领命,又蹙眉道: “戒严一两日尚可,久了恐被姜党察觉。” “用不了太久。” 林潇潇踱至门边,望着檐角消融的雪水滴落。 “殿下放粮的消息想必早就传出去了,最多两日,便能见分晓。” 她深知此招凶险,一旦她判断有误,那便是亲手将刀递到了姜党手里。 “即便此计有失,最坏不过重启棋局。” 她在心中默念,这便是她敢行此险招最大的底气。 ------------ 第24章 还我玺印 腊月初十夜,暮色四合之际,谢昭阳率部回城。 这两日他日日带兵出城掩埋荒野尸骨。 天寒地冻,镐头刨下去直冒火星,进展却依然缓慢。 晚膳刚罢,侯峰便遣人来请。 “老夫近日棋瘾犯了,快来陪我对弈几局。” 他受林潇潇所托,须得拖住谢昭阳,便借口棋瘾,硬是将人拽到了棋盘前。 若叫京城权贵瞧见这二人对弈的场景,定瞠目结舌。 两人血海深仇,怎还能安然执子? 月上中天,城内寂寂,唯有更夫梆鼓传得极远。 巷口暗处,林潇潇与马俊生窥见王木闪身进了那座深宅。 马俊生刻意与林潇潇保持着距离,想着二人同处实在不便,便低声劝道: “娘娘,下官一定盯紧,您还是先回罢。” 林潇潇摇摇头,虽临行前再三叮嘱王木,但仍不敢有丝毫大意。 “劳烦马大人取架梯子来,本宫须亲眼看看宅内情形。” 马俊生只得照办。 按王木所述路径,悄悄摸到赌场所在偏院后墙,轻手轻脚架起木梯。 宅院内,管家引着王木往赌场走,这一路王木心神不宁,全无往日那股兴奋劲儿。 “王公子,今儿怎么这般没精神?”管家侧目问道。 王木怔了怔,摆手道,“连着熬了三宿,乏了。” 他想起临行前林潇潇对他说的话: “今夜无一人能够逃出平阳城,除了帮本宫办妥此事,其余皆是死路一条!” 他太怕死了,如若不然,当日在东宫也不至于鬼迷心窍,落到今天这般田地。 若是能重来有多好。 “待会儿赢起钱来便精神啦。” 管家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推开门扉,迈向决定他生死的赌桌。 管家送王木入内后,转身叩响隔壁厢房。 “夫人,王公子到了。” “今夜务必将他拿下!”屋内传来暗哑女声,夹杂着几声轻咳。 赌场内,王木全无斗志,不多时便输光了身上银钱,他缓缓摸向腰间玉佩,迟迟不敢拿出手。 “还赌不赌?”管家高声质问。 “不赌便腾开地方!” “对!让开!” 周围的人开始起哄,他抬头呆滞的望了望管家,又扫视了一圈周围的人,最终低头摩挲着掌中的玉佩。 “我押这个。”他缓缓的拿出玉佩,紧闭双眼,轻轻置于赌桌。 “抵万钱。” 烛火映照下,玉佩流转着温润华光。管家却嗤道:“你说万钱便万钱?我看只值五百。” “浑说!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 王木猛击桌案,指着管家愤恨辩白,用力过猛,忽觉袖口有何物滚落下来。 “哐当——” 那方镶金玺印不偏不倚跌落在赌桌之上。 赌场内瞬间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那枚印着金光的玺印吸住。 王木瞬间脸色煞白,慌忙去抢。管家眼疾手快,一把按住,顿感触手冰凉。 “两件一起,可抵三千。”管家声音发干,死死攥住玺印。 王木喉头滚动几下,欲上前争抢的手臂黯然垂下。 “三千便三千。” 接着便又是“哗啦啦”骰盅再响。 墙头上,林潇潇正心急如焚,忽见管家快步出了赌场,左右环顾,闪入隔壁厢房。 她长舒一口气,心想大抵是成了。 “夫人您瞧。” 管家笑着奉上玉佩和玺印。女人眼光骤亮,将玺印拾起,端详片刻便收入袖中。 “还有旁人看见吗?” “只有小人看见。” “好!找个锦盒将玉佩装好,稍后我给老爷送去。那人可全输光?” 说话的女人正是姜允的妹妹,姜兰。她口中的老爷,便是她的夫君,东州豪族韩正宽。 “还没有,他共抵了三千钱,正玩着呢。” “三千输罢再借他三千,务必让他把签下欠契。” “只是……”管家犹豫片刻,瞅见姜兰抬头看他,便又接着说;“他今日看着心事重重,全无往日潇洒,是不是……” “莫慌,此种杂碎我见多了,无非就是钱输多了癔症了而已,不用在意。” 姜兰来到门外,推开一条缝,只见赌桌旁的王木像一条被抽了筋的野狗,颓然瘫坐,眼神涣散。 骰盅上下翻飞,哗哗作响,如索命魔咒在屋内回荡。 庭院幽静,姜兰快步行至书房,将手中的锦盒轻置于书案上。 “瞧瞧,可喜欢?” “夫人送的,自然喜欢。” 韩正宽含笑撂下书卷,启盒的刹那,目光便被那玉佩牢牢吸引。 他搓了搓手,小心翼翼取出玉佩,凑到灯前细细端详。 姜兰见他半晌不说话,掩唇轻笑起来。 “就知道你喜欢这口,便给你送来了。” “还是夫人懂我。”韩正宽头也不抬,眼神始终死死盯着玉佩。“哪来的?” “京城来的小太监,刚输的。” “太子的内侍?你怎么……”韩正宽闻言一惊,猛地抬头,语气忽的重起来。 “你看你又急,方才那股子温柔劲儿哪去了!”姜兰反而娇嗔起来。 “夫人糊涂!兄长正在筹谋大事,若是因咱们坏了局,又该如何交代!” “你嚷什么!”姜兰被气的轻咳几声,“我这正是为兄长筹谋!” 她从袖中取出那方镶金玺印,递到了对方眼前。 韩正宽将玉佩重新放回锦盒,接过玺印一看大惊失色,“这、这是太子印绶!” “本是想给那小太监下个套,拿捏住他。”姜兰看着玺印轻笑一声,“谁承想还有这等意外之喜。” 她又将玺印夺了过来,在手中把玩,顺手在宣旨上摁了几下,鲜红的“皇太子宝”四字赫然在目。 “是你把那太监引来的?是谁让你引来的!” 韩正宽语气愈发严厉,正在兴头上的姜兰听后冷哼一声。 “这也是我筹谋得来的,将来能为兄长帮大忙呢!你不谢我反还训斥!” 语罢她将身子扭向一旁,梗着脖子不再言语。 “夫人——”韩正宽见这一幕,只得缓下语气,绕到了她身前。 “兄长大业将成,我这也是急昏了头。你快说说,究竟为何要引他来此?” 见他语气缓和,姜兰这才缓缓开口,将事情原委一一道来。 “胡闹!”韩正宽怒拍书案,正要再言,却听闻院中喧嚣骤起。 “还我玉佩!还我玺印!” 正是王木闹将起来。 墙外马俊生听见动静,一声令下,上百支火把顷刻燃起,映红夜空。 他一马当先,“嗖”的翻墙而入,率众将所见之人一一控制,疾步向韩正宽所在院落奔去。 韩正宽正欲出门查看,房门却“砰”地被踹开,马俊生猛地一甩官袍下摆,踏步而入。 “马大人。”韩正宽整了整衣襟,“何事兴如此大阵仗?” 马俊生不答,只四下环顾。 此时姜兰才意识她已中计,慌把玺印又往袖中深处塞了塞。 “韩夫人,别藏了,交出来罢!” 马俊生伸手向姜兰索要,韩正宽却横身拦在妻前。 “马大人所言何意?韩某不明。不若明日,定将亲去府衙同大人说明。” 马俊生冷笑一声,抽过案头那张加盖了太子印的宣纸。 “私刻太子玺印,尔等可知是何等罪名?” 韩、姜二人面色骤变,对望一眼,韩正宽赶忙解释。 “马大人,其中必有误会,容我解释……” “不必了,”马俊生摆手转身,朝门外高喝,“全部拿下!即刻押解进京!” 兵士齐声应喝,声震屋瓦。 姜兰浑身哆嗦,喑哑着嗓子叫道: “这不是我们私刻!是太子内侍……” “夫人!莫要多言!” 姜兰正欲喊出实情,却被韩正宽喝止。 他已看明白,今夜分明是冲着姜家来的。那个什么狗屁内侍,此刻怕早已无影无踪。 若不说破实情,双方都还有转圜的余地。若将实情抖落出来,恐怕只有你死我亡。 且看对方究竟想要干什么。 “韩大人是聪明人,省了马某许多口舌。” 正此时,门外突然传来通传: “太子驾到——” ------------ 第25章 东州首善 李景坤和林潇潇缓步踏入屋内,屏退左右,唯留马俊生按剑侍立。 林潇潇望着跪地的韩、姜夫妇,暗松一口气,这步险棋,终究是成了。 李景坤端坐在书案后,拾起锦盒内的玉佩把玩,又撇了眼从姜兰袖中搜出的玺印与印痕尚新的宣纸,缓缓开口: “孤的贴身信物皆在尔等手中,人赃并获,尚有何言?” 韩正宽正欲辩解,姜兰却先按捺不住,冷嗤道: “这分明是陷害,是些宵小之辈栽赃于我……” 话未说完便是一阵剧烈的咳嗽,韩正宽慌忙上前为她抚背。 这是姜兰年轻时落下的痨疾根子。 姜氏兄妹出身微寒,若非姜兰没日没夜的操劳供读,姜允绝无可能安心考取功名。 正因如此,姜允得势后,对这个妹妹百般骄纵。 莫说平阳郡,便是整个东州,她也说一不二。刺史来了,也得躬身作揖。 她本想拿住王木的把柄为己所用,没想到竟被反将一军。 此刻回过神来已是气急败坏,都说太子仁德宽厚,原来竟如此阴险狡诈,卑鄙无耻! 她定要告知兄长,为她出这口恶气! 思及此,她一把推开韩正宽搀扶的手,稳了稳气脉,喑着嗓子叫道: “无非是有些宵小嫉妒我兄长,背地里施些毒计!我要面见兄长!” “哦?”李景坤冷笑,“莫非此事与姜大人也有牵连?” 姜兰自认不过是设局开赌,王木是自愿参赌。即便闹到御前,凭兄长圣眷,也定能安然无恙。 可韩正宽却在一旁急扯她的衣袖,她心中怒嗔,夫君啊夫君,一个摇摇欲坠的太子,怕他作甚! “是否牵连自有圣裁,岂是你在这里空口白牙就可妄断!” 李景坤未料到,这妇人竟仗着姜允的权势嚣张至此,竟还扯上了皇上。 小小郡城已是如此,可见大夏吏治早已病入膏肓。 李景坤怒拍桌案:“放肆!” 吼出这一声后,他自己都微微一怔。这不是他惯常的方式。 自进入平阳郡后,他再也无法保持往日的克制与贤良。 东州的惨状、连日来的憋屈、眼前这妇人的跋扈,都激发起一股陌生的、想要彻底摧毁什么的冲动,在他血液中翻腾。 他稳了稳心神,将那股戾气压下,但声音里寒意更甚。 “按大夏刑律,伪造诸王印玺者,本人腰斩,全族十六岁以上男丁斩首,女眷流放!” “你竟胆敢妄言圣上?孤代天巡狩,此刻便可斩了你!” 姜兰还要争辩,被韩正宽厉声喝止。 “夫人!莫再多言!” 他向前跪行两步,重重叩首。 “殿下恕罪。贱内也是急火攻心,一时失言。是在下疏于管教,殿下宽宏大量,千万莫要跟贱内计较。” “贱内痨疾复发,恳请殿下容她先往偏房服药,在下定将此事交代清楚。” 太子亲至而非将他夫妻二人押送官府,其意已然明了。 太子所图绝不是他二人的性命亦或是凭此扳倒兄长。 此事只能在这方寸之间解决,绝不可置于明面。 太子虽阴险狡诈,设计陷害也确实卑鄙,但夫人私设赌场,巧取豪夺亦是重罪。真要撕破脸皮,必是两败俱伤。 这本就是夫人故作聪明反被利用,既是棋差一着便该愿赌服输。 太子已是朝不保夕,而兄长大业将成。若不忍这一时,坏了兄长的筹谋,才是因小失大。 当务之急,是弄清太子究竟是何目的,尽快脱身禀报兄长。 而夫人在此,只能激化事态,若再口无遮拦,说出什么要命的话来,真就不可收拾了。 李景坤给马俊生使了个眼色,将姜兰带至偏房。 见太子同意请求,韩正宽便知他猜的没错,言语也稳当起来。 “我夫妇二人向来奉公守法,定是有人栽赃陷害。还望殿下明察。” “栽赃?”李景坤倾身逼近,目光紧盯着他。 “拿着孤的玺印栽赃,何人有此通天手段?” 韩正宽抬眸迎上太子目光,瞬间便读懂了其中深意。 无论如何绝不可提及王木之事,现在必须编出个理由,不管这理由有多荒唐。 “前几日有灾民来府上讨食,在下心软,便收留了几人。一时失察,给了小人可乘之机。” “恳请殿下容韩某将那几人擒来,既给殿下一个交代,亦还韩某清白。” 见对方终于上道,李景坤也不再过多纠缠,目光转向身旁的林潇潇。 林潇潇适时开口,递出台阶。 “殿下,臣妾早就听闻韩员外是远近闻名的大善人,所言或非虚妄。” “幸而此事发现得早,未酿成大祸,不若就给韩员外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莫让行善之人寒了心。” 李景坤闻言踱步到韩正宽面前,似笑非笑。 “韩员外真是好大的面子,连太子妃都为你求情!那孤便给你个机会,你待如何将功赎罪?” “殿下日夜为赈灾操劳,百姓无不拍手称赞。韩某所为实在微不足道。” “在下愿献出家资,助殿下赈济灾民,略解殿下之忧!” 韩正宽此刻已全然明白,太子此番大费周章,原是为钱粮而来。 想必是察觉军粮一事落入圈套,正在寻弥补之策。 但眼前他已别无选择,只能认下这哑巴亏,待到向兄长汇报之后再做筹谋。 “你愿捐多少?” “韩某愿捐布帛五百匹,粮食五万石,以助殿下赈济灾民。” 林潇潇立时接话:“韩员外果然豪爽!认捐布帛两千匹,粮食二十万石!” “娘娘!”韩正宽瞪大眼睛望着她,这简直就是明抢! 李景坤将那张印着玺印的宣纸在他面前轻晃: “韩员外……不愿?” 韩正宽盯着纸上鲜红的“皇太子宝”,眼中怒意翻涌,但终究还是垂下头,从牙缝里挤出四字“在下认捐。” 林潇潇自怀中取出一纸认捐书,拈笔蘸墨。 “韩员外不愧东州首善!本宫亲自为你研墨。” 她将文书递至韩正宽眼前,眉眼弯如新月。 “请吧,韩大善人。” 韩正宽颤抖着接过笔,指尖因用力而泛白。笔锋悬在纸面良久,墨汁将滴未滴。 他深吸一口气,手上青筋暴起,每一笔都划得极重,仿佛要刺透纸背。 终究还是落下了姓名。 林潇潇不紧不慢收起文书,转身向着马俊生招手。 “马大人,快差人来搬吧!莫劳韩员外亲自动手了。” 韩正宽攥紧双拳,齿间咯咯作响,再吐不出半个字。 此时姜兰也从偏房放出,一路疾奔至他身边,急切询问。 “夫君如何了?” 韩正宽垂头不语。 李景坤在边上道了句“不必相送”,与林潇潇大步而出。 行至院中,他忽转身高声道: “明日孤亲自派人,为韩大善人刻碑立传!” ------------ 第26章 因为眼神 伴随着姜兰的一阵阵哀嚎,粮食一袋接一袋的运出宅院。 “夫人莫急。”韩正宽轻抚妻子后背,语气温柔,眼神却璀着寒冰。 “为夫一定为你出了这口恶气!我这就修书给兄长。” 他沉思一瞬。 “不,我亲自进京!” 韩府后门稍开一缝,韩正宽从里面探首四顾。 确认无人后闪身而出,贴着墙根俯身摸向巷口。 马车太招眼,须得先步行出城,再想法子雇车赴京。 刚拐出巷角,寒光骤现,一柄利刃抵上他胸前。 “韩员外,这是要去往何处?” 说话间数支火把骤然亮起,马俊生持剑而立,似笑非笑。 “韩某既已认捐,马大人这是何意?” 韩正宽直起身来,负手而立,竭力维持着体面。 “城外匪患横行,为保城中安全,任何人禁止出入。” 马俊生冷冷抱拳。 “职责所系,韩员外见谅。若真有急事,本官派人护送你如何?” 韩正宽冷哼一声,甩袖折返,不料却踩中冰雪,一个趔趄竟摔出五步开外。 ----------------- 府衙内,李景坤一把攥住林潇潇的手,激动难抑。 “潇潇你当真神机妙算!这下让姜党吃这哑巴亏,快哉!快哉!” 林潇潇被他突如其来的触碰惊得心头狂跳,一股热气自脸颊蔓延到耳根。 她至今仍难适应这般肌肤之亲,幸而太子近日都是住在府衙,若真与她同处一室……简直不敢想象。 侯峰恰在此时跨步而至,见太子喜形于色,便知今夜大获全胜。 “先生错过好戏了!”李景坤松开林潇潇,快步迎上。 “今日给姜家好生放了放血,真是大快人心!” 侯峰瞥见林潇潇满面飞霞,不动声色地拉着太子落座,好让她调整仪态。 “殿下坐下细细给老夫讲来听听,这一夜等的老夫抓心挠肝,竟还输了他谢昭阳几局棋。” 李景坤将今夜种种道尽,侯峰连连抚掌称妙。 “娘娘此计当真绝妙!”侯峰由衷赞叹。 “姜兰设局构陷王木在先,私开赌局更是重罪。即便她心知是被算计了,也只能打掉牙齿和血吞,半点不敢声张。” 李景坤在旁频频颔首。 “咱们的谋划也难登大雅之堂,否则真够姜党喝一壶。” “殿下莫急。”侯峰望向林潇潇,目光中尽是欣赏。 “有娘娘这般算无遗策之人在侧,扳倒姜党指日可待!” “只是……”李景坤忽而蹙眉,“那王木该如何处置?” 他忽的想起这个跟随自己十余年的内侍,当初说杀了他就是演戏,虽许诺放他去北境,可眼下却还不是时候。 “王木虽有过失,但如今也算将功抵过。”林潇潇平复心绪,缓步上前。 “臣妾曾许诺送他去北境,但经此一事,姜党定不会轻易放过他。况且……” “臣妾总觉得王木身上还藏着秘密,不若先让他跟在臣妾身边,容我再试探一番。待风头过去,再送他去北境不迟。” 见李景坤微微颔首,林潇潇忽的转头望向侯峰,眉眼含笑。 “先生,那方玺印……是仿的吧?” 侯峰一怔,旋即朗声大笑。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娘娘!” 他从怀中取出真玺托于掌心。 “如何?老夫的手艺还过得去吧?” “老夫也觉得王木可疑,”他轻捋胡须,“岂敢将真玺印交予他。” “万一他真是姜党一伙,趁机伪造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书信来,那殿下就被动了。” 李景坤听得云里雾里,慌忙从怀中取出那方玺印对比。 两方玺印形制惟妙惟肖,但印文字体却不大相同。 待看清两者差异,他先是愕然,随即倒吸一口凉气,目光复杂的看向侯峰与林潇潇。 “先生,潇潇……你们这是将所有人都算进去了,连我也蒙在鼓里。” 他语气中并无责怪,只有深深的震撼与后怕。 若真是王木临场反水,再伪造出一份谋逆的书信来……那后果不堪设想。 “可是你们是如何得知王木可疑呢?” “因为眼神。”林潇潇轻声解释。 “一个被赌博迷了心窍的人,眼里尽是贪婪与悔恨。赢时悔恨下注太少,输时悔恨押错了宝。” “但王木眼中只有被揭穿的恐惧,我想他并非真的嗜赌,而是——” “被人利用。”侯峰替她说出结论。 侯峰又从怀里掏出一封信件,递给林潇潇。 “近日殿下与娘娘都殚精竭虑,唯有老夫闲人一个。” “如今也尽点绵薄之力,北境之事,便交由老夫来安排罢。” 林潇潇接过信快速阅览,笑着收入怀中。 “那便先替王木谢过先生了。” 侯峰轻叹一声。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若他真心悔改,也该给个机会。” 此时的王木,正在后院厢房中五内俱焚。 他蜷缩在榻上紧裹棉被,即便如此,还是冷得不住哆嗦。 每一次有脚步声经过都让他心惊胆颤,唯恐是来拖他去曝尸荒野的兵卒。 当日在东宫,他见太子势危,又经干爹再三蛊惑,竟一时鬼迷心窍应了那桩差事。 一失足成千古恨,此时再想已是追悔莫及。 若不是娘娘心地纯善又吉人天相,还愿意救他这卑贱之人,自己怕早已被人灭口。 “啪——啪——” 他猛地抽了自己两个耳光。 真不是东西!殿下和娘娘待他这般好,他竟卖主求荣,简直禽兽不如! “吱呀——” 林潇潇推门而入。 方才两记耳光她听得真切。再看王木红肿的双颊,知他是真心悔改了。 王木猛然抬头,那两记耳光让他眼前金星乱冒,待看清来人,连滚带爬扑跪在地。 “娘娘……” 未等林潇潇开口,他已泣不成声。 看着跪地抽泣的王木,林潇潇心中五味杂陈。 她有重生之奇遇,有些选择错了还可以重来。而旁人就没了这般机缘,总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 但没有便是不该有么? 她想也未必。 在这世道,多少苦命人被命运裹挟前行,大多数时候根本无从选择。 亡羊补牢,犹未迟也。她想起前世爱看的律师直播,律法不应尽是惩戒,而更当引人向善。 若她能给王木一次改过的机会,便如同赐予他一次重生,也算救他一命。 念及此,她轻叹一声,垂眸低语。 “今日之事烂在肚子里,你可明白?” “奴婢绝不敢吐露半字。”王木重重叩首。 “本宫原该将北漠田契交予你,但那张田契其实是假的。” 王木抬头呆呆望她片刻,又颓然垂首。 “奴婢犯下滔天大罪,不敢再有何奢求。临死之前还能再为娘娘效力,已是感激涕零……” 听着他言辞恳切,林潇潇缓声道: “但本宫既许你北境良田,必不食言。”说着她将侯峰的信件递过。 “幽州刺史是侯先生故交,先生已去信为你置办田产,你持此书信寻去便可。” “娘娘……” 王木话未听完就已涕泗横流。 “现在放你走,姜党定不饶你。你先在我跟前侍奉,待风头过去,我自会送你前往。” 王木双手颤抖着接过书信,将信封抵在额头,重重叩拜,久久不愿起身。 他闻见信封上残留的淡淡清香,那是娘娘身上的气息。 娘娘之恩他再无以为报,若是能够重来,唯有以死报恩。 此时马俊生也赶到府衙,将韩正宽摔跤的狼狈模样绘声绘色讲与太子,引得众人哄堂大笑。 笑声未歇,一名兵士急禀马俊生。耳语数句后,马俊生面沉如水。 “殿下,朝廷派出的征粮使已抵东牛城,两日后便会抵达平阳郡。” 笑声戛然而止。 李景坤凝望窗外沉沉夜色,深吸一口气。 人事已尽。 该来的,便让他来罢! ------------ 第27章 征粮使 腊月十三夜,东州刺史府。 会客厅中烛影摇红,觥筹交错,丝竹之声不绝于耳。 元帝亲封的征粮使丁奉儒斜倚在软榻上,左右各拥着一名身姿曼妙的歌女,满面红光,笑得眼角堆起细纹。 “大人,先尝妾身这杯酒……” “大人,我这口才鲜美呢……” 两名女子娇声细语,争着将酒肴送至他的嘴边。丁奉儒来者不拒,淫笑连连。 一双不老实的油手在女子腰间游走,引得她们娇嗔不断,厅内荡开一串银铃似的笑声。 席间十余名东州官员,有的低头私语,有的举杯敬酒,目光却都不离主座半分。 东州刺史薛延见时机恰好,徐徐起身,领着众官员向丁奉儒敬酒。 “恭贺丁大人荣升征粮使,今后必定步步高升,鹏程万里!” 丁奉儒在歌女腰间重重掐了一把,这才将手抽回。接过酒杯摇摇晃晃的站起来。 “此乃计相栽培!往后咱们紧跟计相,何愁没有青云之路?” “大人所言极是!” “敬计相!” 众官员齐声附和,笑声与碰杯声融成一片。 夜深酒酣,官员渐次散去,两名歌女也悄然退往后院梳洗,厅内只剩寥寥数位心腹。 刺史薛延挪身至丁奉儒身旁,压低声音: “丁大人,计相这一招,实在是高!” “太子只当那批粮食是曹松贪腐所得,早已分发一空。私动军粮,延误军机,这回看谁还能保得了他。” 旁侧一名官员立刻谄笑接话:“大人此去揭发太子罪行,定当首功一件!” 又一人摇头叹息,言语惋惜:“说到曹大人,那也是奉公克己,两袖清风的好官呐。” “曹大人被太子辱杀,东州官员皆感不忿!丁大人定要替我们出了这口恶气!” 丁奉儒此时已身形不稳,抬了抬沉重的眼皮,看向说话之人,舌根有些发硬。 “说、说得对!太子纵容灾民作乱,擅杀朝廷命官,又私挪军粮,猖狂至此,真乃自寻死路!” “待明日,本官定杀他个措手不及。”他眯着醉眼,缓缓环视众人,“明日过后,你们都给本官上折子参他!” 众官员连连称是。 “倘若扳倒太子,”丁奉儒将身子靠向椅背,扬起下巴,“诸位皆是功臣!我定亲为诸位向计相请功!” “谢大人栽培……” “谢丁大人……” 又是一片感恩低语。 “大人,长史马俊生乃太子忠犬,平日专横跋扈,还手握东州兵权,恐怕迟早坏了大人好事……” 丁奉儒轻蔑一笑,“区区长史,计相早有布置,你们,等着瞧好吧。” 刺史薛延抬手止住众人话语,倾身凑近丁奉儒,低声耳语。 “丁大人,太子一倒,凭借计相与福王的关系……他日论起从龙之功,定有大人一份。” 丁奉儒打了一个长长的酒嗝,一股浓重酒气扑面而来。薛延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又迅速换上谄媚笑容。 “到那时……你我封侯拜相,皆不在话下。你说是不是,薛相!哈哈哈……” 二人相视,眼底尽是心照不宣的笑意。 “大人,方才二位美人儿可还满意?她俩唤作灼灼、蓁蓁,眼下正在后院厢房等候大人。” 丁奉儒闻言眼中精光四射,摇头晃脑地沉吟。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桃之夭夭,其叶蓁蓁……妙哉,妙哉!” “若大人喜欢,下官便将她们赠予大人,随您回京侍奉。” “不可,不可。我家中那只母大虫,非得将她们扒皮抽筋……” 丁奉儒连连摆手,眼神却早已飘向九霄云外。 “大人放心。”薛延从怀中取出一纸田契,塞进他手中,“下官在京城南郊有处别院,正好安置她二人。” 丁奉儒接过田契,粗粗一扫,对折几下塞进怀中,重重拍了拍薛延的肩膀。 “金屋藏娇……薛大人,扳倒太子,你当居首功!” 二人再度对视,放声大笑。 …… 腊月十四,平阳城外。 马俊生率数十名亲卫立于城门之前,早早便在此等候丁奉儒的到来。 他身后停着一辆马车,车内只坐着林潇潇一人。太子与侯峰并未同来,这是她刻意安排。 她要先会一会这位“征粮使”,探其底细,试其虚实。待敌人亮出刀刃的那一刻,才是绝佳的反击之机。 不多时,一队人马浩浩荡荡驶近,为首之人高坐马上,勒马停在马俊生面前。 马俊生抱拳行礼:“下官东州长史马俊生,奉太子之命在此恭候征粮使。” 丁奉儒垂眼睨视,嗤笑一声。 “马大人究竟是朝廷的长史,还是太子的私臣?东州匪患未平,你不去剿匪,反倒插手赈灾事务,这是越权!” “身为大夏官员,自当为民请命。灾民无粮可食才沦为流寇,堵不如疏,殿下施以仁政,安顿民心,匪患自消。下官亦是在行本职。” “巧言令色。”丁奉儒没占到便宜,冷哼一声。 “本官奉皇命而来,太子为何不亲自来迎?” 他料定太子已不敢现身,言语间全无人臣之礼。 落水之犬就该痛打,否则不知进退。 “殿下连日操劳,身体抱恙,正在府衙休养。”林潇潇款步下车,仰首直视丁奉儒,目光清亮,不见半分怯意。 “殿下特命本宫前来迎接大人,只是大人所言征粮一事,本宫不甚明白。” “东州灾情严峻,百姓水深火热,为何反要在此征调军粮?” 丁奉儒翻身下马,草草行礼。 若只有马俊生一人在场,他大可跋扈。可太子妃现身,表面礼数仍需维持,但嘴上却丝毫不让。 “下官一路所见,灾情已经控制,民生得以恢复,娘娘怕是言过其实了吧。” “这般夸大其词,莫非是想向圣上邀功?” 林潇潇闻言也不恼,只微微一笑笑,静望向他。 “大人,殿下与大人皆是为朝廷,为大夏江山。只是城内尚有数万灾民急需粮食救命,大人可否宽限几日?” “本官身负圣命,军粮今日必须运走!延误边关战事,即便是太子也担待不起。” “倒是娘娘百般推诿,难免不让本官怀疑,殿下是不是已挪用了军粮?” 他越说越得意,仿佛离宰相之位只一步之遥,嘴角勾起讥讽,仰起头嗤笑数声。 “实话告诉娘娘,本官已查明,你们昨日便将军粮偷运至临郡沽售,如今仓内怕是老鼠都饿跑了吧?” 接着他言语骤厉,声震四野。 “平阳郡守曹松赈灾有功,太子为抢功竟将其杀害!再伪造账目,不顾边关战事,挪用军粮,借赈灾之名暗中资助匪寇!” 说到激动处,已然不顾礼法,竟伸出手指直指林潇潇。 “太子之罪,罄竹难书!尔等皆是同党!” 马俊生勃然大怒,一步上前挥开他的手臂,目眦欲裂。 “丁奉儒你放肆!光天化日竟敢污蔑储君!” “马俊生!被本官揭穿恼羞成怒了罢!你结党营私,养寇自重,罪大恶极!” 说着他向后一挥手,“来人,给本官拿下这乱臣贼子!” 丁奉儒身后数十名兵士拔剑向前,就要将马俊生围住。 马俊生与亲卫亦持刃相对,城门外霎时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住手——” 一声清朗喝声自城内传来,众人纷纷侧目。 只见太子一袭素袍,步履从容,缓缓行至人前。 “丁大人,”他目光沉静,却似寒霜。 “方才你污蔑孤的那些话,孤可是一字不漏,听得清清楚楚!” ------------ 第28章 殿下饶命 见到太子现身,丁奉儒本能地想下拜行礼。 刚要弯腰,想起方才已将太子骂得狗血淋头,若此刻行礼,先前攒起的气势岂不折损大半?当即又将腰杆挺得更直。 可对方终究是储君。若再出言不逊,治他个“不敬”之罪,也不无可能。 这般想着,他虽未跪拜,语气却已软了三分。 “殿下,下官奉命行事,还望即刻将军粮交付,以解北漠燃眉之急。” 林潇潇见他退缩,趁机继续拱火。 要坐实此人大逆不道、构陷忠良之罪,便需要他继续“配合”。 她嘴角噙笑,语带讥诮。 “丁大人方才不是口口声声要治殿下的罪么?怎的见了殿下,反倒不敢提了?” “孤也听得真切,”李景坤适时接话,“孤的罪过,不是罄竹难书吗?” “殿下不必讥讽。”丁奉儒梗着脖子,“国有诤臣,不亡其国。下官一心效忠朝廷,见到贪佞,绝不苟合!” “这么说,你倒是个诤臣?” “士可杀,不可辱!下官听闻平阳郡守曹松便是受殿下折辱,才做出一些冒犯之举而遭诛杀。” “殿下若想杀我,大可现在就动手,不必言语相辱。下官非曹松之流,绝不跪地求饶!” 林潇潇闻言只觉可笑,这姜党颠倒黑白的本事既幼稚又无耻。 毫无实证全靠空口白牙,竟然还能说得这般理直气壮,不知已害死多少冤魂。 “丁大人左一个‘听闻’,右一个‘查证’。本宫倒要请教,究竟是如何查证的?” 被问到实证,丁奉儒自然拿不出。姜党害人,向来不需要证据。 但话绝不能这么说。 他脖子一昂,嗤笑一声。 “此刻告知殿下与娘娘,岂不被你们销毁?本官已将人证物证尽数保全,回京便奏明圣上。” 林潇潇抓住他话里的漏洞,不疾不徐道: “丁大人未至平阳,便已证据齐全,还敢说不是栽赃?” 她学着方才丁奉儒的样子,扬起指尖指着他的鼻子: “依本宫看,所谓‘证据’皆是你凭空捏造!这不是栽赃是什么?!” 丁奉儒闻言一怔,顿时火冒三丈。 若是太子指他也就罢了,一介女流竟也如此放肆,他御封“征粮使”的颜面何存? “娘娘既说本官污蔑,那好——”他咬着牙,狠狠说道,“本官倒想问问,若未挪用军粮,为何在此百般阻挠?” “不如带本官亲往粮仓验上一验,若本官所言不实,甘愿告罪辞官!” “辞官便想了事?” 李景坤厉声开口: “你当众诋毁储君,已是不敬之罪!捏造证据妄图加害于孤,更是欺君!该满门抄斩!” 丁奉儒闻言心中一凛。 不对。太子的气焰怎如此嚣张?不对……不对…… 他暗自疑惑,盘算着姜允交代的整个计划。 没有纰漏……吧? 可现在他已被架在这里,若今日折戟在此,往后如何在姜党立足? 太子调粮去临州,他来时看得真真切切,分发给灾民那么多的粮食,也做不得假。 整整二十万石粮食,太子会变戏法不成?便是玉皇大帝亲临,也补不上这亏空。 成败在此一举! “好!如若当真是本官污蔑了殿下,甘愿认罪伏法!” “那便请吧!” 李景坤袖袍一甩,转身入城。 郡仓距城门不过一炷香的路程。见太子一行人昂首阔步,丁奉儒愈发不安。 只觉像陷入泥潭,腿越走越沉,身子越压越低。 待远远望见仓门紧闭,侯峰和谢昭阳立于门前。 他想快步询问谢昭阳,却被太子一瞥止住了动作。 “丁大人,郡仓到了,请验罢。” 太子在仓门前止住脚步,侧身为他让开通路。 “开仓。” “开仓——” 兵士高喝声中,厚重的榆木仓门在众人的推动下,发出一阵沉闷的呻吟。 “轰隆——” 阳光顺着缝隙挤进去,如利刃劈开仓内阴暗。 仓门渐开,内中景象毫无保留的呈现在众人眼前。 丁奉儒紧闭双眼,此刻心中已有些恐惧,但他“荣立首功”的欲望驱使着他缓缓睁眼。 什么?! 再眨眨眼。 玉皇大帝当真显灵了? 粮袋整整齐齐地码满郡仓。 丁奉儒急欲上前查看,可双腿却不听使唤,刚迈步便一个踉跄,险些跪在地上。 “来人,扶着丁大人前去查验。” 林潇潇再度开口,言语之中已尽是轻蔑。 “喏!” 两名兵士架起瘫软的他,拖着往仓内走去。 “丁大人可要仔细数清,整整二十万石,一粒都不差!” 林潇潇还不忘继续言语刺激。 “不、不可能……” 丁奉儒呆望粮袋,猛地挣开兵士扑上前去。 假的!一定是假的! 他抄起一旁的验粮器猛力插进粮袋,拔出一看,两眼一黑。 再验下一袋,再下一袋,下一袋…… 连验五六袋后,终是支撑不住,瘫坐在地。嘴里喃喃不止: “赈灾的粮食从何而来……临郡的粮食从何而来……” “从何而来?”李景坤声音凛冽,打断了他的呓语。 “从平阳郡乡绅韩正宽捐赠而来!他感念朝廷恩德,主动捐献家资!以助孤赈济灾民、稳定民心。” “丁大人,你来得正好,可要为韩员外做个见证。待孤上报朝廷,为他请一块‘惠泽乡闾’的匾额!” “不……不可能!你赈灾用的是军粮!” 丁奉儒惊恐的瞪大眼睛,计相的妹家怎可能捐粮给太子! “军粮?”林潇潇缓步上前,从袖中取出一卷卷宗,轻轻展开。 “丁大人所说的军粮,莫不是本应由平阳郡守曹松用以赈灾,却被他私自截流,隐匿不报,意图倒卖牟利的二十万石赈灾粮吗?” 她目光如炬,直视丁奉儒: “殿下明察秋毫,早已追回赃物!你何以得知此批粮食?你与那曹松,又有何关系?!” 丁奉儒闻言骇得涕泗横流,连滚带爬抱住李景坤靴履。 “殿下饶命!殿下——” “我也是受人蛊惑,一时糊涂啊殿下,饶了小人吧……” 太子睥睨着他失魂落魄的模样,顿感一阵反胃,一脚将他的手臂踹开。 “你不是说非曹松之流,绝不跪地求饶吗?怕了?” “晚了!孤现在就治你欺君之罪!下去同那些被你构陷的忠良们说去吧!” 太子拂袖转身,对马俊生厉声道: “俊生,将此人押入大牢,择日押解进京!” “再命东州刺史另遣人押送将军粮,贻误战机唯他是问!” 语毕,他再未看地上瘫软如泥的丁奉儒一眼,昂首迈步而去。 仓内只余下绝望的哀嚎,在堆积如山的粮袋间空洞回响。 待到粮食清点完毕,马俊生留下办理交接,太子一行返回府衙。 还未落座,忽闻马蹄疾驰。 “圣旨到——” “太子此次赈灾,事皆妥办,民情稍安。念京中诸务繁重,着即日返朝协理。沿途勿扰州县,速归勿滞。 ——钦此。” 李景坤双手接过圣旨,缓缓起身。侯峰从怀中取出银钱,塞进了传旨官员手中。 官员瞥了眼太子,满脸堆笑。 “侯太傅,这如何使得……” 侯峰却微微一笑,“都是规矩,且收下罢。” “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官员笑着将银钱纳入怀中。 李景坤大惑不解地望着侯峰。 侯峰并未立刻解释,只是目送传旨官员远去,才转身对太子缓缓一揖。 “殿下,”他声音低沉却清晰无比。 “今日老臣僭越,替殿下行了这‘规矩’。” 经此一事,侯峰想明白了。以往教导太子,自己确有偏失。 只教授圣人之道,却未教处世之法。致使太子常常活在一个非黑即白的理想国中,无法自拔。 可这世间终究是灰色的,是我中有你,你中有我。 太子妃近来的行事让他恍然,在这乱世求生,须得懂得变通。 她怀揣正直之心,亦佐以非常手段,终才能破开姜党的必杀之围。 且看那佛寺之中,弥勒常笑,是因两旁立着怒目的韦陀。 要有菩萨心肠,亦需雷霆手段。 “往日老臣只教殿下做堂前明烛,纤尘不染。今日方知,欲涤荡这世间污浊,有时……” “须得学会在阴影中持灯。” 李景坤怔住,看着老师斑白的鬓发,又望向一旁静立的林潇潇,胸中翻涌着难以言语的情愫。 他感慨自己天资愚笨,成长缓慢。本应他为两人遮风挡雨,却仍是他们事事顶在身前。 听闻先生的话语,他仿佛第一次真正触碰到这世间法门。欲渡浊流,需先涉水,欲净浊流,先知其源。 真正的净化者,不能畏惧浊流沾身。 此时门外忽又传来一阵脚步声,传旨官员去而复返: “敢问太傅,马俊生马大人现在何处?下官还有一道传他的圣旨。” ------------ 第29章 护驾 传旨官员短短一句话,便如一块巨石投入众人心湖,激起千层浪。 林潇潇与侯峰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读出了相同的凝重。 方才的圣旨,只是明面上的催促,这道给马俊生的旨意,恐怕才是姜党真正的攻击。 “马大人正在郡仓处理公务,老夫这便派人去请。” 侯峰上前一步,从容应答。转头吩咐一名差役速去通报。 官员点点头,脸上依旧挂着不变的笑容,看不出半分端倪。 等待的间隙,气氛有些凝重。 李景坤捏着召自己返京的圣旨,指节微微发白。 他方才初闻侯峰教诲时的心潮澎湃,此刻已被现实压下去大半。 他不知姜党到底又施了什么诡计,给俊生的这份圣旨,只怕凶多吉少。 林潇潇悄悄观察着太子的神色,见他眉宇间忧虑凝结,不着痕迹地挪近半步,轻声宽慰。 “殿下,静观其变,马大人亦非任人拿捏之辈。” 这话声音虽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镇定力量。李景坤侧首看她,撞见她清澈眼眸中的笃定,心下稍安,点了点头。 不多时,马俊生随着差役匆匆赶回,官袍上还沾着些许粮仓的尘灰。 他显然已经料到圣旨大概的内容,面色沉肃,上前对传旨官员叩拜行礼。 “臣,东州长史马俊生,接旨。” 官员展开一卷黄绫,朗声诵读。 “东州长史马俊生,到任一年有余,尸位素餐,以致匪患不绝,流寇日增,究其根本,乃安民不力,治军无方所致。 着即卸任东州长史一职,降为平阳郡守,戴罪立功。 钦此——” 旨意不长,却字字如刀。 李景坤听闻只觉胸中气血翻涌。污蔑!纯属污蔑! 俊生一心为民,姜党频频克扣军饷,他便拿自己的俸禄补贴困苦兵士。每剿匪患,他皆是冲锋在前,舍命拼杀。 所谓匪患不绝,全是因姜党赈灾不力,致使灾民落草为寇。这罪名怎能扣在俊生头上! 马俊生跪在地上,背影僵直。 良久,他缓缓抬起双手,接过那卷沉重的黄绫,声音沙哑: “臣……领旨,叩谢皇恩。” 马俊生被带去交接兵权,李景坤几人也回到宅院收拾行囊。 待到车驾整备,李景坤方欲登车,忽闻侯峰轻唤。 顺着侯峰所指,他逆着光向巷尾望去。 冬日的太阳压得低,一时被日光刺得睁不开眼。只隐约看见巷尾乌泱泱一团人影,静默如林。 他抬手搭在额前,眯眼细看。待看清巷尾景象时,眸中霎时泛起水光。 狭窄的巷内,挤满了前来送行的灾民。 无人言语,无人上前,他们只静静地立在那儿,想最后再叩拜一次这位救他们于水火的活佛。 自今夏大旱以来,他们历经九死一生,所求不过苟活。 可等来的非但不是赈济,反倒是愈发沉重的苛捐杂税。 多少人家卖儿鬻女,甚至白送骨肉,只求给孩子寻条生路。 待到寒冬降临,更是整村整村的冻死、饿毙。就在最绝望之时,上天送来了这位仁慈的储君。 他惩贪官,治恶霸,开仓放粮,救活了无数濒死之人。 他不是高高在上的太子,他与他们同吃一锅粥,同住茅草棚,甘苦与共。 灾民不懂朝堂权谋,只知道这个储君能救命,能让人吃饱穿暖。 再苦的日子,有他在,就有了盼头。 李景坤被这一幕深深震撼。他不过做了分内之事,何德何能受此爱戴。 林潇潇上前搀扶他下车,他缓缓迈步走向巷尾。 灾民们见他动身,齐刷刷跪倒,伏地叩首。 李景坤脚步顿住。 他不敢再往前了。他怕再近一点,便更难以割舍。 东州灾情仍在蔓延,可他却不能再留。 他必须回到那漩涡中心,去揪出祸国的元凶,去剜除大夏肌骨深处的毒瘤。 “今日,我李景坤在此立誓,定要整顿吏治,还百姓一个太平盛世!” 他毅然转身上车,身后传来灾民们阵阵哭声与呼喊,一声声,随马车驶向帝国的心脏。 “殿下——殿下——” …… 城门外,卸下兵权的马俊生静立相候。 “俊生,莫要气馁。”侯峰轻拍他的肩头,“人生如潮起潮落,低处时正可积蓄力量,待时而发。” 李景坤也上前温声宽慰。 “回京我定会为你上书辩白,你切莫灰心!” 马俊生深深一揖,许久才直起身。 “殿下,老师,如此也好,总算能主政一方,不必受他人掣肘,真真切切做些实事来。” “姜党势大,切勿为我之事劳神,早日扳倒姜党才能真正解救万民。” “只是……我已再无兵权,不能再护送殿下了。” 他抬眸望向太子,喉头微哽。 李景坤上前紧紧拥抱马俊生,在他后背重重拍打了数下,久久不愿松手。 车帘内,林潇潇静静望着。此去一别,前途茫茫,心中不由泛起一阵萧索。 几人终是启程。 望着远去的马车,马俊生再度遥遥相拜。 于道各努力,千里自同风。 殿下,保重! ----------------- 腊月十六,东州雪原。 连日来的暖阳,使得冰雪消融,返京道路泥泞不堪,比来时更难走。 马车已在雪原中行驶一昼夜。 谢昭阳率数名兵士在前开路,王木则垂首牵马。他目光偶尔扫过道路两侧消融的雪林,脖颈不自觉地缩了缩。 谢昭阳策马回转,对车内低声道:“殿下,此段路临近山林,化雪后地面泥泞,林间视线极差。为防万一,是否稍作休整,待卑职前出探路?” 李景坤尚沉浸在愁绪当中,只摆摆手:“不必兴师动众,尽快赶路便是。” 他这一路一直沉默,对姜党的仇恨已达到顶峰。 林潇潇想去安慰,却一时也找不到合适的话语,只得暗自筹谋回京后的计划。 平阳一战,虽暂时挫败姜党攻势,但他们绝不会善罢甘休。 马俊生被贬,恐怕只是他们计划中的一部分,甚至都不能算作反击。待返京之后,必有更凌厉的攻势在等着她,必须早做绸缪。 眼下还有一事不明,究竟是何人给她下毒,至今毫无线索。 谢昭阳? 他虽属姜党,但这几天观察下来,似与旁人有所不同。 他并非十恶不赦,初抵平阳时甚至还对太子表现出了忠心耿耿。 况且姜党并无杀她的动机,他们的目标始终都是太子。 王木? 倒有可能。此人身上定有未探明的秘密。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姜兰绝不会平白无故的去引他入局。而作为太子内侍,也绝无可能因赌瘾便轻易中计。 这其中必有隐情。 待回京之后,定要设法套出他身上的秘密。而这秘密,或许能成为破局的关键。 正思忖间,车身猛然倾斜。 三人齐齐倒向一侧,一番晃动之后,车驾堪堪稳住。 “来人!快来人!” 王木在车外疾呼。 谢昭阳闻声策马赶到,指挥士兵稳住车身。 原是积雪融化,导致车轮侧滑陷入深坑。 王木小心翼翼搀扶众人下车,兵士们喊着号子抬起马车,挪出泥坑。 “殿下,”谢昭阳行礼禀报,“前方十里便是东牛城。以现下的速度,进城尚需一个多时辰,还请殿下再忍耐些时候。” “无妨,那便继续赶路吧,天色越来越晚了。” 话音未落—— “嗖!” 一支箭矢破空而至,擦着林潇潇的耳畔,狠狠钉入车辕。 箭尾剧颤,嗡鸣不绝。 谢昭阳瞬间一个激灵,嘶声大喝: “护驾——” ------------ 第30章 娘娘不可 谢昭阳一把将李景坤护在身后,急向车厢内退去。 喊杀声骤然而起,西侧树林中窜出十余名匪徒,挥刀扑来。 谢昭阳刚将李景坤送入车厢,转身欲拉林潇潇,却见寒光乍现,一柄长刃直直劈向他的手臂! 他急忙旋身躲闪,拔剑与来人战作一团。场面顿时大乱。 林潇潇惊惶后退,踩中泥泞脚下一滑,竟跌倒在马腹之下! 马匹受惊狂踏,本该牵马的王木吓得蜷缩在车辕后,任由惊马乱踩。 林潇潇看着马蹄在身侧翻飞,如一颗颗黑色陨石重重砸下,吓得抱头蜷在泥水中。 忽有一双手攥住她的脚踝,猛力将她拖出! 猛地睁眼,却见一名匪徒手持利刃向她胸口刺下。 千钧一发之际,侯峰猛冲而来,沉低肩头,撞开匪徒,旋即擒住对方手腕狠力一拧。 “嘎巴!” 匪徒的肩关节应声脱臼,跪地惨嚎。 侯峰当年也是先登夺旗的猛将。虽然年岁已高,英武不复当年,但搏杀之术早就刻入骨髓。 “娘娘上车!” 林潇潇踉跄起身奔向车厢,可泥地太滑,她又一脚陷进方才的泥坑。 另一名匪徒摆脱乱战,挥刀扑来。 王木此时抱头颤抖,听见侯峰呼喊,抬头正看见匪徒高举利刃,距林潇潇仅数步之遥! 车内李景坤见状欲下车相救,侯峰却狠狠一掌拍在马臀。惊马应声狂奔,李景坤猛地后仰倒地。 匪徒已逼至林潇潇身前,刀锋高举,寒芒刺目。 “啊——” 林潇潇紧闭双眼,失声惊叫。 一声利刃割裂皮肉的闷响传来。 她只觉眼前被黑影一罩,一个沉重的身躯,牢牢压在了她的身上。 “娘娘……” 王木紧咬牙冠,目眦欲裂。鲜血从他齿缝间溢出,顺着嘴角一滴滴落入泥水。 方才他飞奔而至,纵身一跃拦下那致命一刀,用身躯死死的护住林潇潇。 匪徒怒吼着连刺数刀,被赶来的侯峰一击毙命。 鏖战许久,匪徒渐显颓势。谢昭阳趁机连斩数人,余下几个见势不妙,纷纷向树林中逃窜。 谢昭阳飞身欲追,被侯峰厉声喝止。 “速去寻殿下!此处有我!” 谢昭阳闻言,指挥两人戒卫,率其余兵士顺着车辙印急追出去。 侯峰急上前将王木翻身托起,此时他已眼神涣散,后背伤口汩汩涌血。 “王木……”林潇潇惊魂未定,虽历经数次生死,但这般情境却是初遇。 “侯先生,快救救他!” 待到她回过神来,不顾满身污泥,慌从泥坑中爬起,手脚并用地爬到王木身边,拽着侯峰的衣袖含泪相求。 侯峰沉目,沉重摇头。 “娘……娘……” 王木抬起手艰难地去够林潇潇。 严重失血让他面如白霜,嘴唇尽褪。喉咙里不断涌血,呛得他阵阵咳嗽。 每咳一声,鲜血便喷涌更甚。 林潇潇急将他的头侧向一边,俯身贴伏在他面前,唇瓣不住颤抖。 “奴婢……对不住……娘娘……” “……报……答……” 王木已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讲不出来。 他目光缓缓下移,紧盯自己胸口,手指也试图向胸口挪动。 “你别动……我来。” 林潇潇看出他是想取怀中物,颤抖着将手探进去帮他。 在王木怀中,她掏出了那封侯峰写给幽州刺史的引荐信,信封多半已被鲜血浸染。 她拿着在王木眼前晃了晃,见他仍指向胸口,便又继续摸索。 指尖突然触到了什么坚硬之物,取出一看,是个拇指大的陶瓷小罐,罐口被一块红布塞紧。 见林潇潇取出,王木唇角微微上扬,终得解脱般长舒一口气。 “小……小心……” 林潇潇急将耳朵贴近,生怕错过了任何字眼。 “小心……福……” 话未说完,王木便已气绝身亡。 林潇潇瞪大双眼,轻拍他胸口,慌乱呼唤他的名字。 王木久久没有反应,她终是认清现实,趴伏在他胸前嚎啕痛哭。 她想起怀抱白嬷嬷尸体时的情境,也是如此冰冷。 都是可怜人,无论曾犯何错,终是她身边有血有肉的人,是活生生的人。 “娘娘……节哀……” 侯峰看着伏地痛哭的林潇潇,心中也难免哀恸。 王木虽曾有过错,但此时舍命救主,足以令人动容。 “是我害死了他……” 林潇潇双拳紧握,愤恨捶打泥地,黑水四溅。她不管不顾,一拳接一拳的挥舞。 待到力竭,跪卧起身,缓缓抬眸看向侯峰。 她眼中还噙着泪花,眼神却无比决绝,凛过寒冰。一阵西风吹来,她凌乱的发梢随风飞舞。 侯峰一眼便识出她的意图,慌得将手边长刀往身后藏了藏。 “娘娘不可!” 他向前探身,沉声开口。 “此已是王木最好归宿!他舍命救主,忠贞之志感天动地,后世必将传颂!他……拯救了他自己!” “如若重来,他必怀愧恨日夜煎熬。纵是多活些年月,又岂能安乐?” 侯峰一语中的,声音不大,却振聋发聩。 方才林潇潇的确是想自尽重来,避开这场袭击,挽回王木性命。 可这一番话,让她冷静了下来。 确实,王木用生命弥补了过错,对他而言,便是最好的解脱。 她缓缓抬手,望着掌中陶瓷小罐。沾满血泥的手指抚过罐身,瓷面油润光滑。 若没猜错,这便是她所中之毒。 她将小罐递给侯峰,拾起信封捏在手中,用袖子轻拭,试图擦去上面的血迹。 侯峰打开红布塞子,轻拍罐口,在手背上倒出一些白色粉末。指尖轻轻揉搓,又凑近细嗅。 “是极乐散。中毒症状与您的病症吻合。” 林潇潇没有抬头,仍在擦拭着那封信。 “小心福……” 她回忆着王木最后的遗言。“福”,定是福王了。 可传闻福王对她爱而不得,还承诺太子死后护她周全,为何要下此毒手? 他又是何时,通过何等方式策反了王木? 姜兰诱骗王木,是受福王指使?还是联手做局?她二人又是何关系? 一连串的疑问如同墨汁滴进清水,瞬间蔓延开来。她心绪烦乱,不由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良久之后,血迹未褪,反将字迹擦得模糊。 她黯然垂下双手,瘫坐泥水之中。 方才的紧张劲儿渐渐退去,感官逐步恢复。又一阵寒风掠过,泥水中滚爬已让她浑身湿透,不禁打了个寒颤。 “侯先生。”她颤声开口,声音中哀恸非常。 “下毒之事莫要告知殿下,让王木在殿下心中留些美好吧。” 侯峰沉重颔首。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谢昭阳一马当先,率队疾驰而归。 他肩头一道血红伤痕,脸上溅着不知是血还是泥水。 马车紧随其后,车帘已被撕裂,在风中凌乱挥舞。 车未停稳,李景坤便踉跄着冲出,目光迅速扫过现场。 只见侯峰持刀戒卫,林潇潇瘫坐泥中,以及她在身边,王木那具了无生息的躯体。 林潇潇抬眸,瞥见了那支钉在车辕上的箭矢。 她忽觉耳畔刺痛,伸手一摸,才知耳朵已被箭矢划破。 回想整个遇袭过程,她猛地惊觉,这场袭击,既非姜党刺杀太子,亦不是杀王木灭口。 从那支箭矢射出,自始至终,匪徒的目标都是她林潇潇。 ------------ 第31章 阴谋之网 寻到太子时,谢昭阳便已遣人报信,东牛城即刻派出一队骑兵前来护送。 他则领兵沿着匪徒逃窜的痕迹追去。侯峰为掌握一手线索,亦随行前往。 东牛城驿馆内,林潇潇浸泡在浴桶中,阵阵升腾的热气驱散了一路风霜,却化不开心中的寒冰。 她盯着地上那件污损的锦袍望得出神。 血迹和泥污已经干涸,袖口处赫然印着一个暗红的掌印。 那是王木留下的。 马匹嘶鸣、刀剑相击,还有刺破血肉的闷响仍在她耳畔回响,令她无法静心思考。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没入水中。屏气凝神,试图让心绪平静。 难道这次刺杀幕后是福王? 她实在想不明白,福王为何屡次对她痛下杀手,难道是爱而不得导致因爱生恨? 可是,福王的目标不也应该是皇位吗? 种种疑虑交织在一起,让她头痛不已。 好在目前有一点可以肯定——这必是福王与原主的纠葛。毕竟下毒之时她还没有穿越到太子妃体内。 回京之后,一定要找个时机,会会这位福王。 “咚咚咚……” 叩门声轻响。 “娘娘,殿下遣人来请,说是太傅大人回来了。” 说话的是东牛郡守派来侍候的丫鬟,本要帮林潇潇沐浴更衣,她实在不习惯,便将人撵出去了。 待她梳洗完毕来到中厅,太子与侯峰已在交谈,中间的几案中央端端正正的摆放着一个红木匣子。 她一眼便认出这是当日在平阳城,太子诛杀曹松后呈报元帝的奏折匣。 怎会在这里? “娘娘,”侯峰起身行礼,“此物是老夫追踪行刺匪徒时,在林中偶然发现的。” “递送奏折的驿卒遇害曝尸荒野,木匣就扔在尸体旁,只是……” 他顿了顿,“其中奏折不翼而飞。” 李景坤扶林潇潇入座,仔细察看她耳畔伤痕,见并无大碍才松了口气。 他指着盒子愤愤道: “阻断公文传递,戕害驿卒,按律当斩。简直无法无天!” 经过平阳一行,他深知愤怒无用,但面对这种情形仍不免怒上心头。 林潇潇蹙眉沉思片刻,缓缓开口。 “如此一来,圣上根本未曾收到殿下的请罪奏折,姜党在朝堂上,便可肆意污蔑殿下!” 她一语切中要害。 太子所为,虽是替天行道,但在元帝心中,不知道已被歪曲成何等模样。 联想到圣旨中冰冷措辞,元帝此时恐怕已对太子深怀误解。 “更棘手的是,殿下出行多日却从不呈报行程。” 侯峰拿起匣子在掌中摩挲,“在皇上眼中,无异于殿下有意隐匿行踪,甚至……” “有谋逆之嫌啊!” 林潇潇一拍手掌,如此一来,一切便都说得通了。 马俊生掌管东州兵马,那些兵马虽对皇权没有任何威胁,但却传递出一个极其危险的信号。 在元帝视角,无论是隐匿行踪,还是杀曹松、挪用军粮,太子的所作所为都成了对皇权的试探。 试探元帝究竟能容忍到哪一步。 尤其是挪用军粮,往好了说,是赈济灾民;往坏了说……可以是蓄养私兵! 这个念头如冰锥刺入骨髓,不禁浑身一颤。浴桶中积蓄的热气仿佛瞬间被抽空,一股寒意直窜天灵。 她脑海里轰得一震,先前虽看穿对方诡计,但总觉尚有关窍疑点重重。现在终于拼凑出姜党阴谋的全貌。 白日里在平阳城,丁奉儒坚称东州灾情已缓,她还认为是姜党指鹿为马的手段幼稚; 更想不通的是,为何灾情严重至此,元帝仍同意从东州调粮。 现在看来,是自己将姜党想的太简单了! 之所以如此,全因元帝已被困在了姜党编织的信息茧房之中! 东州上下皆是姜党,唯一例外马俊生被排挤出政务之外,太子的奏折又传递不出去。 姜党在朝堂之上已将东州包装成了一个赈灾典范。 东州灾情已定,甚至还有余粮供给北漠战事。 “所以圣上看到的东州,和我们所在的东州,完全是两个世界!” 她低声喃喃,声音干涩。 如此情形下,太子还动用了十几万石粮食“赈灾”,究竟赈的是什么灾?粮食是给了灾民,还是养了私兵? 她此前还为从韩正宽手里夺粮而沾沾自喜,如今看来,无论军粮的亏空是否补上,太子都已在元帝心中深深埋下了猜忌的种子! 思及此,她汗毛倒竖。 姜党编制的阴谋之网,环环相扣,当真是密不透风! 她将自己心中所想和盘托出,侯峰捋须蹙眉,沉声道: “此事恐怕比娘娘所言更复杂。” 他抬眸扫过二人,在厅内来回踱步。 “老夫随侍圣上近四十载,论权谋,论功绩,百年之后史书当评千古一帝。” “若说圣上全然被姜党蒙蔽,绝无可能,至少不可能对东州实况毫不知情。” “所以,此事当中最难估量的是圣意。为何圣上要放任姜党攻讦殿下。” “眼下最大困境,不是姜党如何算计,而是我们与圣上之间沟通的通路,被人截断了!” “如若返京之后,这种状况持续,我们便彻底失去翻盘之机。” 侯峰语毕,望向李景坤,正对上他坚毅的眼神。 “先生放心。返京之后我定当亲自面圣,将事情原委向父皇一一禀明。” “老夫担心的正是这个。” 见李景坤困惑,他继续解释。 “如若殿下讲清实情,岂不是指明圣上错了?调粮错了,贬谪俊生也错了。” “圣上不能有错。殿下切记,万不可冲动行事。” 李景坤闻言,顿感一阵失落。 社稷为重君为轻,若大夏连一个敢说真话的臣子都没有,吏治何以清明,天下怎得太平? “我若不说,那还有何人能给父皇警醒?何人还能为民请命?” 他垂下头,声音也愈发低沉。 “殿下,不是不说。” 林潇潇此时已明白了侯峰话中深意。 “是换个说法说。” 她前世也曾在职场中遇到过相似问题,还特意买回来好多本书在家中学习。 什么《沟通的艺术》,《劝人听话》等等,闺蜜还曾笑她连说话都要人教。 奈何她于此道不开窍,不然也不会被“谢顶刘”痛斥一个多小时。 “先生以为呢?”她只好向侯峰递去求助的目光。 “娘娘所言极是。殿下莫要直指问题,而应引导圣上自行察觉……” 他将面圣时禀报的要领细细道来。 …… 直到月挂中天,夜色渐寒。 林潇潇心头一紧,该到就寝的时辰了,太子该不会要和她…… 正忐忑着,李景坤忽然开口。 “潇潇你回去歇息罢,今夜我就将奏折拟好,待明日回京直接面呈父皇。” 林潇潇暗松口气,面上仍然关切。 “殿下莫要太过辛劳,务必保重身体。” 与此同时,在通往京城的驰道上,韩正宽正昼夜兼程。 寒风扑面,他暗自咬牙。 誓要在太子一行之前,抵达京城! ------------ 第32章 速请王妃 腊月十七,京城,姜府。 姜允从宫中面圣归来,刚踏入正厅,便看见厅内正在狼吞虎咽的韩正宽。 只见他蓬头垢面,眼窝深陷,一身锦缎华服已污秽不堪,袖口不知被何物挂破数道裂痕。 再配上那饿鬼扑食般的吃相,简直与逃荒难民无异。 东州一连数日没有密信传来,姜允本就隐约感到不安,如今见到韩正宽这般模样,心知果然出事了。 他轻咳一声,韩正宽这才抬眸。见他立于门前,呆愣片刻,嘴里的咀嚼也渐渐慢了下来。 “兄长……” 韩正宽声音干哑,含着未下咽的食物,慌忙起身要拜。 刚欲下跪,姜允已腆着肚子走上前,伸手将他托住。 “正宽何以至此?快起来,坐下慢慢说。” 姜允语气温和,这让自知犯下大错的韩正宽更加愧疚。 若是因他那二十万石粮食,害得兄长筹谋落空,那当真是万死难赎。 他被姜允扶着落座,急着将口中食物咽下,却险些噎住。 梗着脖子拼力使劲,才勉强吞了下去。随即不敢耽搁,一五一十将事情经过道出。 “正宽,”姜允肥厚的手掌轻轻拍打韩正宽的肩头,“二十万石粮食不值一提,你也不必过于自责。” 得知只是此事,姜允心下稍宽。 虽然军粮之计未竟全功,但只要太子曾挪用过那批粮食,主要目的便算达成。 世间筹谋,岂有万全?求上得中,已属不易。 韩正宽抬头望向这位始终沉静的兄长,心中愈发敬佩。 因他的疏忽,竟让太子安然度过了军粮危机,这些日子早已夜不能寐。不料兄长非但未加指责,反而温言宽慰。这更让他悔愧难当。 “兄长……”他几乎哽咽。 “太子的计谋确实出乎我的意料,但也仅是困兽之斗。” 姜允见他喉头仍在滚动,便用两指将茶杯推了过去。 “如今这亏空无论补与不补,圣上都已对太子起疑,我们的目标已然达成。只是……” “你方才所说,阿兰之所以对太子内侍王木下手,皆是因玥儿报信……玥儿这是为何?” 韩正宽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又将姜兰所述一字不落原样转述。 “阿兰说,前些日子玥儿来信,称王木好赌成性,且已被她收买。为防此人反复,恳请阿兰再设一局,将他牢牢捏在手中。” “至于为何缘由,玥儿并未明说。兄长也知道,阿兰一向视玥儿如己出,所以未曾多问便……” 姜允抬手打断他,长叹一声。 “玥儿也是被我惯坏了,竟敢私自行事。此事不怪你与阿兰,你也莫要再放心上。” 韩正宽听闻更是鼻头一酸,“兄长,您罚我罢!不然我心中实在难安。” “这是说的哪里话。”姜允微微一笑,眼睛被肥硕的脸颊挤成细缝。 他缓缓从袖中抽出一张银票,塞进韩正宽手中。 韩正宽一看,连忙推辞。 “兄长,这、这使不得……” 姜允连连摆手,“正宽,这些年委屈你了。” 韩正宽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眼泪忽的涌出,抓起污浊的袖口摸了摸眼角,低声抽泣起来。 “阿兰年少时供我读书,落下病根,至今……至今都未能生育。” 他叹了口气,继续说道: “韩氏本就是东州望族,这么些年来你都不曾纳妾,一心一意对待阿兰,为兄早已感激不尽。” “你从韩氏旁支择一才俊过继过来,我向圣上为他讨个官职,也算延续韩家香火。” 韩正宽从座位上起身,重重叩拜。 “兄长关怀至此,实在无以为报。” 姜允再次扶他起来,目光恳切地落在自己这位妹夫脸上,面含笑意。 “马俊生调任平阳郡守,以后就在你眼皮子底下了,你回去之后替为兄盯住他,便是帮了大忙。” “兄长放心!此次绝不再有半点纰漏!” 姜允哈哈大笑,拉着韩正宽回到桌边。 “快,再去用些饭菜,一路奔波定是辛苦。且在府中多住几日,我再派人送你回去。” 正说着,管家捧着密匣匆匆赶来。 “老爷,东牛城密报。” 姜允启匣展信,快速阅览,捏着信纸的指尖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神色闪过一丝慌乱。 他迅速垂下眼帘,将信纸轻轻折好,放回匣中。再抬眸时,脸上慌乱全无,仅剩一片沉肃。 “速去福王府请王妃。” 他缓声吩咐,声音里没有任何慌乱之色。 管家转身欲走,又被他叫住。 “挑些前日御赐的珍珠、珊瑚一并送去,就说是东州亲眷捎来的年货,特请王妃过府共进晚膳,一叙旧日亲谊。” 韩正宽凑近前来,见姜允面色沉郁,忙问缘由。 “兄长,究竟是何事如此着急?” “太子一行在东州遇刺,王木死了。” 韩正宽听闻瞠目结舌,片刻之后又急追问。 “您是怀疑是……玥儿?” 姜允不语,指捻胡须,默然沉思。 妹妹阿兰虽骄纵,但绝无可能背着他行刺杀之事,能做出此事的必定只有玥儿。 若真是玥儿先让阿兰设计王木,事情败露又杀人灭口,一旦被太子抓住把柄,那就当真麻烦了。 这丫头!真不让人省心! “正宽,你先去内院歇息,若是玥儿来了,还以为你是来告她黑状的。” “明日让文儿带你逛逛京城年集,如今各地商贾云集,新奇玩意儿不少,捎一些回去给阿兰瞧瞧。” 韩正宽离去后,姜允独坐厅中,闭目凝神。 当年圣上赐婚,将长女姜和玥嫁入福王府,正是这桩婚事,他才得以在朝中迅速织就人脉,终登高位。 他所有筹谋,虽是为了永掌权柄,却也盼着玥儿将来能母仪天下,永享荣华。 福王与林氏的传闻,他并非不知,却只当是福王的风流旧事。若是福王有朝一日君临天下,便是再纳十个林氏又何妨? 只是这女儿,终究是被他宠坏了。他一眼便看出,所谓行刺太子,必是冲着林氏而去。 如此贸然行事,万一将福王牵扯进来,岂不坏了大事! 玥儿这孩子,非得好好管教不可,决不能再任她冲动。 正思量间,姜和文从翰林院下值回府,见父亲面沉如水,上前询问。 姜允并未直接回答,只抬眸相望,沉吟片刻,缓缓开口。 “你姐姐又闯出了祸事,咱们的计划须得加快脚步。” ------------ 第33章 取她性命 福王府,姜和玥斜倚锦榻,正慢悠悠嚼着丫鬟递到唇边的西瓜。 银叉尖上鲜红的瓜瓤将将触到嘴角,一个精瘦的老嬷嬷忽疾步近前,俯在她耳畔低语几句。 姜和玥听完双眼圆睁,猛地便要起身。 “嘶!” 脸颊传来一阵刺痛,那柄银叉收势不及,在她脸颊划了一下。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持叉的丫鬟扑通跪地,浑身颤抖。 姜和玥捂着侧脸,怒目圆瞪,抬脚便将那丫鬟踹翻在地。 白皙的肌肤上刺痛难忍,她用手背轻轻一抹,所幸未见血痕。 “没用的东西!掌嘴!” 她声音尖利,言语凛凛,殿内侍立的几个丫鬟闻声俱是一颤。 “啪!啪!啪!” 一声声清脆的掌掴声混着哀求声在殿中回荡。 “滚!看着就心烦!” 姜和玥紧拧眉头,厌恶地瞥了眼地上瑟瑟发抖的身影,又瞥向四周侍立的几人,歇斯底里地大喝: “都给我滚!” 丫鬟们如蒙大赦,慌不迭退了出去。 “一群废物!” 待人都走后,她的情绪稍有缓解,但眉宇间依旧戾气十足。 “回来了几个人?” 老嬷嬷走至她身前,轻声回答: “只三人活着回来。老奴已将他们安排在城西郊外,那儿僻静,绝无人察觉。” 姜和玥只感一股怒火直冲胸口。 王爷已经一个多月未踏进她的房门,反倒三天两头往东宫去。 谁不知道,他是冲着姓林的小贱蹄子去的! 定是那贱婢眼见太子失势,便使尽浑身解数攀附王爷! 可恨那个死太监不成事,派去的杀手也不中用,区区一个林氏,怎么这般难杀! “王妃,”老嬷嬷小心劝道,“依老奴看,不如还是禀告姜大人吧,毕竟……” “不行!”姜和玥斩钉截铁,“若被爹知道,又是一番长篇大论,想想就心烦!” “你赶紧去打发点银钱,让那几人走得越远越好,省得日后被爹察觉。” 她近日没一桩顺心事。 先是王木传信说未能毒死林氏,接着布置的杀手又失手而归;连最疼她的姑母,修书过去也久无音讯。 王爷变了,姑母也变了,这世上哪还有真心待她之人! 越想越气,她抓起锦榻上的软枕,狠狠扔了出去。 恰在此时,一名丫鬟颤声在门外禀报: “娘娘,姜府派人送来上等珍珠十二颗,珊瑚珥珰一对。说是东州有亲眷到访,想请您过府共用晚膳,一叙亲谊。车马已在府外候着了。” “姑母!定是姑母来了!” 刚才的阴霾霎时间一扫而空,还纳闷儿姑母怎么迟迟不回信,原是亲自到京城看她来了。 姑母终究是疼她的! “回话,待本妃梳妆更衣便去。” “等等!”她忽又叫住丫鬟。 “东西都给王爷送去吧,过些时日便是母妃的生辰,王爷要是用得上就留着。若用不上……便打发下人吧。” 丫鬟领命走后,她蓦地跃起,垫着脚轻盈地冲到镜台前,在妆奁里翻捡起来。 “赵妈妈,快来替我瞧瞧,今日戴哪支步摇好?” 半个时辰后,姜和玥盛装踏上马车。 一身烟紫色霞光襦裙,外罩着一件金丝云衫。云鬓间金玉层层叠叠,步摇上金丝摇坠。连车夫都忍不住偷偷多瞧了两眼。 行至姜府门前,她随手甩给车夫一张银票打赏,步履轻快地踏进府苑。 进了中厅,却见只有姜允一人独坐其中。她左右张望,不见姜兰。 姜允见她到来,拖着臃肿的身子起身行礼: “老臣拜见福王妃。” 这一拜让姜和玥周身一怔,今日爹爹怎如此见外? 她快步搀扶,“爹爹何必拘泥这些虚礼,姑母呢?” 二人落座,姜允才缓缓开口。 “你姑母并未进京,是我找个由头想见你。” 姜和玥猛地起身,“哼”得一声拧过身子,背对姜允。 “爹爹!你为何骗我?” 果然姑母没有原来那般疼爱她了。 “你若心里还有我这个爹,那便告诉我,为何要行刺太子?!” 这一番话如同冷水浇头,姜和玥瞬间蔫了下来,缓缓转身,讪讪开口。 “爹,我没有行刺太子……” “没有?!” 姜允突然语气一厉,见她支支吾吾,索性揭穿: “那我替你说,你是行刺太子妃!玥儿啊玥儿,你怎这般糊涂?” 姜和玥被当面戳穿,一时恼羞成怒。 “对!我就是要杀了那个小贱人,免得王爷被她勾了魂……” 话未说完,姜允一掌击在案上。 “胡闹!” “对!我是胡闹!我不光找人刺杀她,我还给她下过毒呢!我迟早取她性命!” 姜和玥气势丝毫不输,声音抬高八度,想将房顶都掀了去。 “你!”姜允被这顶撞气得血液逆涌,只觉胸口一阵闷痛,瞬间脸色煞白,眉头紧拧,俯下身来大口喘息。 “爹!” 姜和玥见状脸上赌气的神情瞬间凝固,犹豫一瞬后尖叫一声,慌扑上去为姜允轻抚后背,大声朝着门外疾呼: “来人!快来人!” 管家推门而入,见状慌从怀中取出一只青灰小罐,倒出一颗药丸侍候姜允服下。 片刻之后,姜允脸上渐渐恢复血色。摆摆手让管家退下。 “玥儿啊,太子倒台在即,这等关头,你怎能因儿女私情便行事不管不顾啊。” 姜允音色干哑,声音低沉,说几个字便停下喘息,显然还没有从刚才的病痛中完全恢复过来。 “正是因为……” 姜和玥声调又高了起来,忽闻姜允轻咳几声,便深吸一口气,压低了声音。 “正是因为见太子将倒,那林氏才千方百计地勾引王爷。” “我岂能眼睁睁将王爷拱手让人?” 姜允听罢连连叹息,靠在椅背上闭目良久。 “玥儿,他是王爷,便是纳了几房妾室,也是天经地义。” “为父为你和王爷筹谋,一路上如履薄冰,半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你行事如此鲁莽,一旦败露,我姜家便满门俱毁!” “若为父谋成,你便是……”姜允压低了声音,“你便该母仪天下,怎能做出这般授人以柄之事!” 这番长篇大论她早已听腻,什么筹谋,什么大业,她不过想与心爱之人长相厮守。 任何阻碍她姻缘之人,都该死! “爹!我没您那般深谋远虑,我心里只有王爷,我要王爷心里也只有我!” “那你便要害死王爷吗?” 姜和玥闻言一愣,哑口无言。 她并非没有想过事情败露会牵连王爷和姜家,她只是总觉得事情不会败露,至少还有爹会帮她收拾残局。 姜允见她沉默,知是这番话终是被她听进去了几分。 “爹答应你,会亲手帮你除掉林氏。” ------------ 第34章 帮他下决心 听闻姜允要亲自插手,姜和玥眸中瞬时漾开光彩,精致的面庞绽出明媚笑意。 “当真?” 姜允正色颔首: “但你须得答应爹,往后绝不可再擅自妄动!” “我答应爹!” 姜和玥一副孩子心性,得偿所愿后便雀跃着绕到姜允身后,殷勤地为他捶肩揉背。 “爹问你,行刺之人可还有活口?” “只剩三人,赵妈妈将他们藏在城西郊外了,那地方隐蔽得很,爹只管放心!” 姜允未再多言,只唤管家去寻姜和文。 不多时,姜和文步入厅内,躬身行礼。 “福王妃,父亲。” 姜允略一颔首,招他近前,压低声音说道: “城西郊外,尚有三名活口,你带人去处理干净。” 姜和文领命退下时,目光掠过姜和玥,眼底几不可察地闪过一丝怨怼。 他想不明白,为何姐姐性子如此乖戾,父亲仍然百般庇护。 她早已是嫁出之女,本就如同泼出去的水,如今竟还要姜家为她善后。 虽说父亲上位多亏福王相助,可今时不同往日,若无父亲扶持,福王休想觊觎大位。 本该是福王来求姜家才是! 姜和玥盯着他离开的背影,眉头紧蹙,脸颊涨红,狠狠跺脚冷哼。 “爹!阿文小时我最疼他,如今见了我却连话都不愿说!您去管教管教他!” 姜允仍望着门口,头也不回地说道: “你弟弟身上的担子也不轻,你也要多体谅他。” “你再同爹仔细说说,是如何搭上东宫内侍这条线的?” 眼下还顾不上调解她姐弟俩的矛盾,姜允隐隐觉得,王木之事并不简单。 姜和玥歪了歪头,语气漫不经心。 “是张公公介绍给我的。” “张葵?!” 姜允倏地坐直身体,转脸盯着姜和玥,急忙追问。 姜和玥不以为然,只觉得爹爹小题大做。 “对啊,我本想让张公公替我塞些信件去东宫,给了他五锭金子呢。” 姜允瞳孔一缩,一股寒意窜上脊背。他急忙催促女儿从头说起。 “你从头细说,不可遗漏半分!” 姜和玥嘟了嘟嘴,想着爹爹刚答应亲自动手除掉林氏,这才不情愿地讲了起来。 “那日张公公来福王府传旨,说是之后还要再去东宫,我便求他将些信件藏进那小贱人的寝殿。” “什么信件?” “是我找人仿照林氏笔迹写给王爷的私密书信,本想藏好后便检举她失德。谁料张公公百般推脱,只答应替我牵线。” “你就不怕把王爷牵扯进来?” 姜允只觉额角阵阵抽痛,胸口又开始堵闷起来。 “那些污言秽语又不是王爷教她写的,都是她自作多情,那王爷还能管得住别人心里想什么不成?” “你……唉……” 姜允也知道这个女儿油盐不进,在她眼里自己全无半点过失。 “所以你便收买王木,让他给林氏下毒?” “对呀,既然搭上了线,何必再绕弯子,直接毒死那个小贱人才痛快。” “唉,只可惜花了那么多银钱,那小阉人却不中用,竟没毒死林氏!真是气煞我了!” 说到此处,姜和玥猛拍大腿,早知道就该选些更烈的毒药。 “天佑我姜家啊……” 姜允长叹一口气,万幸太子妃没死。 如若真被玥儿得逞,后果不堪设想! 且不说太子绝不善罢甘休,就连将军府也定会追查到底。 就凭玥儿这漏洞百出的谋划,很快便会查到她头上。 届时福王或许尚能自保,姜家却真要万劫不复了。 如今王木已死,太子手中没有关键人证,终究掀不起大风浪。 玥儿这竟也算是歪打正着! “那你为何又要修书给你姑母?” 平阳一事,亏得是姜允筹谋周密,不然真要被这丫头坏了大事。 “我也怕那小太监再临时反水,便想着让姑母再给他罩上几层笼头,别让他再跑了。” 姜允苦笑一声,“你竟还知道怕。” “爹爹哪里话,我也会筹谋呢!” 姜和玥说罢便“咯咯”地笑起来,姜允却依旧面色沉闷。 多年宦海浮沉养成的直觉在不断提醒他,此事远未结束。 太子定然已在暗中调查,首当其冲的便是阿兰。 她刚在王木身上吃了瘪,最有动机报复。 但太子为阿兰所设之局也见不得光,即便行动也只能暗中进行。尚有周旋余地,不足为虑。 最令他忧心的,是老狐狸张葵。 此人侍奉元帝四十余载,深得圣心,昔日多次拉拢皆被回绝。 如今又被他捏住这天大的把柄,若此人倒向太子,后果不堪设想。 这老狐狸眼下仍在观望,自己与太子胜负未分之前,他绝不会轻易下场。 姜允不停揉按太阳穴,眉心紧锁。 “你怎就偏偏找上了张葵……” 他低声自语,姜和玥却听得清楚,还以为爹爹也嫌张葵办事不力,随即附和。 “我也后悔找了他,收了我那么些钱财,事却没办成,我定要找他讨回来!” 姜允被这句话气得几乎昏厥。 他圆润的脸涨得通红,脖颈间的赘肉微微颤动,一双厚实的手掌更是紧捂胸口。良久之后才堪堪压下心头怒火。 “玥儿,此事到此为止,莫要再对任何人提起。爹会尽快替你除掉林氏,你千万要沉住气!” “爹,我饿了……” 姜允叹息一声,随后喊来管家传膳。 晚膳过后,姜允亲自将姜和玥至府门,一路仍再三叮嘱。 送走姜和玥,他在院中独自徘徊良久。寒风虽冷却难以静心,只觉心头狂跳,似乎仍有疏漏。 正思忖间,姜和文匆匆返回,一进院子便疾步上前。 “父亲,那三人都不见了!” 果然出了纰漏。 太子一行尚未回京,不可能出手。 还知晓此事且有能耐找到那三人的,唯有张葵。 “张葵啊张葵。”姜允仰首望向夜空,喃喃低语。一道流星倏然划过,转瞬即消。 “你若不仁,便休怪我不义。” 他领姜和文进屋,从案头密匣内取出一封早已备好的密信递予姜和文。 “那老狐狸还在骑墙观望,须得帮他下定决心了。” 他的声音此刻终是恢复平静,刚才所有的不安都已荡然无存。 “信中所述,是文德皇后当年真正的死因。你将此信秘密交到太子手中——” 姜允抬眸望向姜和文,嘴角一抽,眼神里满是冷峻。 “且看张葵还如何摇摆!” ------------ 第35章 珍珠 腊月十八清晨,东牛城外,树林中寒风萧瑟。 阵阵西风掠过光秃的杨树枝头,卷下仅存的几片枯叶,打着旋儿飘落。 树下,太子一行正在给王木举行简单的葬礼。 林潇潇从怀中取出那封血迹斑斑的信封,投入火堆,唇间低声呢喃。 侯峰也添进一把纸钱,火势霎时窜高,烈烈燃烧。 又一阵西风吹过,灰烬随风旋舞,热浪扑在脸上,灼得人生疼。 再度启程后,李景坤一路揣度行刺者的身份,思来想去,唯有姜兰最为可疑。 林潇潇与侯峰对他的猜测都不置可否,二人默契地认为,此刻不宜再向太子透露更多,以免使他分心。 眼下重中之重,是在进京面圣之时消除皇上疑虑。 一路沉默,只闻车前马颈的铃铛叮当作响。 林潇潇还记得初见王木时,他脸颊冻得通红,立在车马旁,马颈微晃,也是这般“叮叮当当”。 不过十日,竟生出了如此变故,当真世事无常。 至傍晚时分,车马终是抵达京城门外。 张葵早已在城下等候。见众人纷纷下车,他脸上笑意如旧,躬身行礼。 “皇上有旨:太子舟车劳顿,可先修整,明日再入朝觐见。” 李景坤接旨后,刚欲转身离去,忽想起侯先生曾嘱咐过的“人事”。 所谓人事,即人情,世故。是这凡尘俗世里绕不开的烟火纠葛。 它藏于往来之间,是世间运行的隐形规则; 是勘破世事,行稳致远前,必先读懂的人情暗码; 亦是懂体谅、知圆融的处世修行。 念及此,李景坤学着老师的样子,从袖中取出一张银票,递到张葵面前。 “年关将至,张公公拿去置办些年礼罢。” 张葵闻言一怔,目光直直落在那张银票上,又悄悄抬眸瞥了李景坤一眼,半晌未动。 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从前那般不近人情的太子,此刻竟主动打赏。这转变让张葵措手不及。 见他迟迟没有动作,李景坤又扬了扬手,张葵这才双手接过。 “谢殿下。” 见此情境,一旁侯峰与林潇潇相视一笑。看来太子并非天生古板,不过是无人教他这些罢了。 侯峰与谢昭阳随即向太子行礼作别,各自回府。 谢昭阳行至半路,却被张葵追上。 “谢将军,皇上等着您呐。” 御书房内。 元帝屏退张葵在内所有内侍,独留谢昭阳一人。 “谢卿于东州递来的密折,朕已看过,之后又发生了何事?” 原来此前元帝开启的鎏金密匣内,正是谢昭阳的密奏。 谢昭阳将四份奏折呈上,每份封皮皆赫然写着一个名字:太子、侯峰、曹松、姜兰。 元帝随手拿起“太子”那一册,其中详细记录了太子东州的一言一行。 与其说是奏折,不如说这是一份细致入微的太子行述。 翻至韩府借粮一节,元帝嘴角微扬。 “这不像是太子的行事,他何时学会如此……变通?” “陛下明察,臣亦觉诧异。”谢昭阳垂首应道,声调平稳。 “殿下当时刻意将臣支往城外,臣手下眼线只能探察至此。不过……” 他略作停顿,“臣以为,此事中太子妃娘娘或居功至伟。” “功?” 元帝眉梢轻挑,语气依旧平稳,只是放下奏折,目光落在谢昭阳身上。 “谢卿觉得,这是大功一件?” “臣失言。”谢昭阳立即低头,不再多话。 “行刺之人,可有线索?”元帝继续翻阅奏折,嘴角仍带着若有似无的弧度。 “尚未查明。”谢昭阳顿了顿,“此外,传递殿下奏章的驿卒同样遇刺,奏章遗失。” 元帝未再接话,殿中只余纸页轻响。 他缓缓合上手中奏折,指腹在封面上“太子”二字轻轻摩挲。 沉默良久,谢昭阳暗自咬牙,终是沉声开口。 “陛下,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元帝眼皮未抬,继续翻阅,“恕你无罪。” “东州实情,与朝中所奏相差甚远,臣恐陛下……已受蒙蔽。” 元帝放下奏折,起身缓步踱向谢昭阳。 “谢卿之意,是姜允与东州官员上下勾结,联手欺瞒于朕?” 他在谢昭阳身前站定,负手而立。语气里掺进一丝玩味。 “姜允可是你的恩人,你这官职还是由他举荐。谢卿此言,若被他听闻,岂不心寒?” 说罢目光如炬,直直看向谢昭阳。 “臣只忠于陛下。”谢昭阳声静如水,“官职是陛下所赐,与他人无干。” 元帝闻言朗声大笑,转身踱回书案之后。 “好你个谢昭阳,有谢卿在,朕岂会受人蒙蔽?” 他缓缓落座,向后靠去。 “谢卿放心,”元帝语调转厉,一字一句道,“假的真不了,真的……也假不了。” ----------------- 回到东宫,车未停稳,便听见一阵熟悉的呼唤。 “娘娘!娘娘!” 林潇潇浑身一激灵,汗毛倒竖,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被“报丧鸟”支配的恐惧之中。 她慌转脸望向李景坤,正对上他的目光,讪讪一笑: “小翠儿这丫头没规矩,我回头好好说教说教。” 二人缓步下车,小翠匆匆行礼,眉梢眼角全是按捺不住的激动。 自打从将军府跟了林潇潇,她还从未与主子分开过如此之久。这半个多月,于她真是度日如年。 林潇潇见了她,心下也涌起暖意。经历多次循环,她早已看清小翠的赤诚,心中更是将她视作这异世中唯一的闺蜜。 李景坤见状,不忍打扰她主仆二人相聚,便先行回元德殿准备明日觐见之事。 林潇潇牵着小翠的手往寝殿走,一路笑语盈盈。此行东州,身边忽的少了这丫头,她竟还觉得空落落的。 “娘娘,奴婢一早知道您要回来,被褥全给您换了新的呢!” 小翠仰着头,神色里满是得意。她嗓音本就清亮,此刻更是快活如一只百灵。 “小翠儿这般聪慧呢?连本宫几日回宫都算准啦?” 在林潇潇看来,这丫头简直能掐会算,任她躲在何处,总能被精准找出来。 小翠吐吐舌头,神秘兮兮的凑近。 “其实也不是奴婢算出来的。” 她四下张望,确认无人,才压低声音。 “今晨福王派人送了些礼品来,奴婢便猜到您要回来了。” 说罢她得意地望着林潇潇,却见林潇潇怔在原地,笑容瞬间消散,神色渐渐沉肃。 “娘娘,您怎么了?” “无妨,让本宫瞧瞧他都送来了些什么。” 林潇潇暗忖,行刺之事不能告诉小翠,这丫头心无城府,全写脸上,稍不留神便会泄露。 只是这福王,当真阴狠至极。前后两次暗杀她,竟还能装作情深义重,假惺惺来送礼。 世间怎会有如此虚伪之人。 联想到此前福王写给太子的密信,此人恐怕比姜贼更为险恶! 回到寝殿,便见几案上摆放着几个锦盒。林潇潇随手打开其一,是一对嵌着鲜红宝石的珥珰,静静卧在黑丝绒上。 珥珰主体是两枚饱满的朱红珊瑚,色如凝血,又似朝霞最浓的一抹。 珊瑚被雕作含苞的莲花,花瓣层叠舒卷,每一道弧度都圆熟流畅。花心处各嵌一颗浑圆的金珠,金珠周围又以极细的金丝勾出纤细花蕊。 炙热的朱红与耀眼的金黄交映,散发出不言自贵的从容气度。 “这福王出手真是阔绰。” 林潇潇暗自思忖,再启一盒,里头静卧几颗红枣般大小的珍珠。 珍珠个个泛着暖白光晕,似晨曦映透羊脂。质地温润致密,光滑内敛,宛若美玉。 最奇的是,随着角度不同,周遭的光晕微妙变幻,恍若一片缩小的朦胧海景暗藏其中。 林潇潇睁大眼睛,这不正是之前用来打点张公公的那颗吗? 这触手生温的质感,这乳白莹泽,绝不会错。 指尖触碰到珍珠的刹那,一股寒意顺着脊背窜上后脑。 这与她无数次循环当中,鬼头刀砍向脖颈时的感觉何其相似。 一阵不安蓦然涌上心头。 一踏入东宫,她便仿佛又陷入了无尽的循环当中,一切似曾相识。 明明在东州做了那么多,却又好似什么都未改变。 她心中默算,距离太子自缢,还剩二十四日。 她必须加快步伐,主动出击。不能再如从前般坐等来敌,被动应对。 她两指拈起珍珠,举到眼前,蹙眉细看。 珍珠上映出一道身影,模糊不清。 “福王……” 她口中喃喃低语。 “你到底是何企图?” ------------ 第36章 没齿难忘 元德殿内,李景坤此刻心情颇佳。 想起城门外打赏张葵时对方神色的变化,他嘴角不由微微上扬。 侯先生所言果然非虚,常施小惠,能收人心。此事如此简单,从前他竟全然不懂。 他向来厌恶张葵那般八面玲珑的宦官,还曾有人匿名奏报,当年文德皇后之死或与内侍有关。 虽之后查无实证,但彼此早已生出隔阂。甚至有几次他入宫面圣,都被张葵冷着脸拦在门外。 未料今日只用一张银票,便让张葵态度松动,这“人事”之法,果真奏效。 眼下姜党势大,己方势微,纵不能结成盟友,少一敌人也是好的。 自己困于姜党编织的阴谋网中,想要实现抱负,拯救黎民,就必须杀出重围。 先生与潇潇倾力相助,东州百姓那般爱戴,万不可辜负他们,更不能辜负天下苍生。 所以须得先调整处事之法,待到大权在握之日,再整肃这些歪风不迟。 正思量间,忽闻叩门声。 “殿下,是奴婢。” 门外传来内侍的声音,略带干哑,听语气似与太子十分熟稔。 开门后,来人立即伏地痛哭。 此人是内侍王水,与王木乃是亲兄弟,一同入东宫当差。 王木机敏伶俐,被李景坤选来贴身侍奉,王水则木讷寡言,一直打理宫中杂务。 二人容貌极为相似,李景坤望着那张熟悉的脸,一时有些恍惚。 王木之死,他亦有责任。若非以王木为饵,或不至于遭人灭口。 “孤定会查出幕后真凶,还你兄长一个公道!” 李景坤紧攥双拳,指节发白。这句话既是对王水说,亦是对他自己讲,言语间满是决绝。 “殿下……”王水已泣不成声,“王木沉迷赌博,奴婢也有失察之过。如今他为护娘娘而死,必是真心悔过,亦算是……死得其所。” “请殿下莫要自责……” 说罢又是重重一叩,久伏不起。 李景坤望着他,心中五味杂陈,眼眶亦泛起湿气。 良久,二人情绪稍平。李景坤命王水今后贴身侍奉,王水欣然应下。 李景坤返回书案继续提笔,随口问道: “孤离京这些时日,可有何事发生?” “禀殿下,自您出巡东州以来,并无大事。只是今晨……” 王水犹豫片刻,偷眼看了看李景坤,见他仍低头书写,才继续道: “今晨福王来过,送了些礼品给娘娘,是小翠姑娘代为收下的。” 李景坤手中笔锋一顿,悬在半空,久久未落。一滴墨水坠下,污了奏折一角。 他蹙眉搁笔,缓缓靠向椅背。殿内炭火正旺,使人顿感燥闷。 福王…… 一股不悦混杂着警惕在他心头掠过。但他旋即深吸一口气,将这不合时宜的情绪压了下去。 潇潇待他,一片赤诚,他看得分明,从未疑心。 只是他这位二弟,究竟意欲何为? 原本今夜想去见潇潇,此刻却忽然不愿前往。 “你且继续留意,若再有动静,随时报与孤知。” 李景坤虽未明言何事,但王水已心领神会,恭声应下。 次日早朝,元帝端坐龙椅,百官依序肃立。 李景坤侍立在元帝身侧,深吸一口气,将按侯峰所教撰写的奏章呈上,沉声启奏。 他并未尽述东州见闻,只道东州大体已恢复生产,唯有个别地区仍灾情严峻。 见元帝不置可否,便又特意提及姜允妹家韩氏一族。 “平阳郡乡绅韩正宽,即姜大人妹婿,深明大义,感念天恩,自愿捐出家中存粮二十万石、绢两千匹,助朝廷赈济。” 他放缓语速,抬高音量,继续说道: “儿臣曾许诺为其请赐匾额,以彰其功。伏请父皇恩准。” 此言一出,殿中哗然。 许多朝臣尚不知晓东州竟有此等事,韩氏竟捐粮赈灾,实属亘古奇闻。 元帝瞥向姜允,见他面色如常,安然伫立,便开口问道: “姜爱卿,可有此事?” “禀陛下,昨日臣妹来信,确有提及。不过略尽绵薄,以解君父心忧,实在不足挂齿。” 姜允说完便退回班列,神情依旧平静。 “二十万石岂是‘绵薄之力’?”侯峰此时出列,拱手行礼。 “此已抵寻常郡县一年田税,姜大人的妹婿,真可谓东州首善!” “老臣恳请陛下,重赏韩氏一族,以显圣朝明德。” 侯峰本欲将话说的更重,直指姜党在东州的贪腐行为。只是当前元帝态度未明,贸然出击反而适得其反,所以只好一句话隐隐带过。 殿中众人皆听出他明褒暗贬之意,纷纷侧目。 元帝亦是乐见臣下相争,但并未再提及粮食一事,只是语气轻松地将问题抛回。 “持岳所言在理。依卿之见,当如何赏赐?” 侯峰瞬间就明白了元帝的心意:可隐晦敲打,但不可明言。 “老臣以为,当颁敕书昭告天下,表彰韩氏义举,号召天下乡绅效其德善。另御赐匾额‘义赈乡贤’,以彰其功。” “韩氏捐资之巨,活民数万。待灾情过后,应由平阳郡为其修建功德牌坊,使乡民永铭其德。” 侯峰这一番话,犹如冷水溅入热油,瞬间引起朝臣一阵议论。 朝臣虽不知详情,但都知韩正宽绝无可能主动捐粮,定是太子施计令韩家就范。 此番较量,无疑是太子占了上风。如今既要昭告全国,又是功德牌坊,侯峰分明是想让姜党这桩丑事天下皆知,永远钉在耻辱柱上。 不少非姜党官员已忍不住窃笑,暗中窥视姜允反应。 “便依卿所奏!” 朝会在这微妙气氛中散场,姜允缓步走出大殿,见官员三五成群、窃窃私语,还不时偷瞄于他。 虽早有预料,此刻仍觉如芒刺背,燥热难安。 偏偏此时侯峰上前,拱手道贺。 “恭喜姜大人,韩氏得此殊荣,必当名扬四海,引天下富户争相效仿。” 侯峰含笑看着姜允,见他肥硕的面颊渐渐涨红。 “侯大人过誉,韩氏能有今日,全赖太子殿下与侯大人成全。” 姜允顿了顿,扬起下颚,紧咬牙关,从齿缝间挤出一句: “此番‘厚恩’,姜某……没齿难忘!” 他袖中双手暗暗攥紧,指甲几乎陷进掌心,面上却还得维持镇定。 额角已有细汗渗出,在初冬的晨光里闪着微光。 四周目光如炬,扎得他脊背发僵,却只能挺直腰杆,一步步走下台阶。 李景坤与侯峰一同回到东宫,将朝会情形说与林潇潇听。 李景坤把姜允那副窘态描绘得活灵活现,引得林潇潇拍案大笑。 恰在此时,王水手捧一封请柬奉至李景坤面前。 林潇潇见到王水,骤然一惊,险些以为王木复生,慌忙望向侯峰。 只见侯峰微微摇头,示意此人并非王木,林潇潇这才定下神来。 “殿下,福王遣人送来请柬,明日是玉宁贵妃生辰,圣上赐宴,邀您……”王水说着,悄悄瞥向林潇潇。 “邀您与娘娘明日共赴梅苑赏梅,一叙亲谊。” 李景坤未加思索,脱口回绝: “告诉来人,孤有政务在身,不便前往。” 王水正欲转身,林潇潇却突然出声。 “且慢。” 她昨日还苦思冥想如何能正大光明见到福王,眼下岂非天赐良机? 早已听说玉宁贵妃乃是福王母妃,此次若是前去,正好试探福王。 她当即转向李景坤,柔声劝道: “殿下,既是圣上赐宴,广邀皇亲贵胄,不去恐怕不妥。” “再者宴会宾客云集,正好借机多方打探姜党动向,或许能有意外收获。” “臣妾以为,不如前去一探。” ------------ 第37章 醋坛子 李景坤闻言望着林潇潇,眸中闪过一丝晦暗,他垂目沉吟,并未应声。 “殿下。”侯峰似有所察觉,亦开口劝说。 “圣上向来期望诸皇子兄友弟恭,此时若不去,一则拂了圣上美意,二则难免引人揣测殿下与福王不和。” “依老臣之见,殿下当往。既可平息流言,又如娘娘所言,或能探得些许消息。” 李景坤无奈颔首,命王水前去回话。随即借口身体不适,快步返回元德殿,独留侯峰与林潇潇二人立在原地。 二人相视一眼,侯峰摇头苦笑。 “先生,殿下这是……?” 林潇潇一心只想着明日如何试探福王,尚未察觉李景坤的心思。 “娘娘可闻见这殿内一股酸气?”侯峰轻捋胡须,语带调侃。 林潇潇蓦地一拍额头,恍然大悟——太子这是打翻了醋坛子! 此前循环中,太子自缢前就曾因那封密信质问过她是否与福王“暗通款曲”。她竟忘了这茬,当真是个猪脑子。 但事已至此,补救也迟了,只能日后慢慢解释。 林潇潇深叹一口气,这男人,心眼也忒小了些。 “先生,方才的内侍是……” 她仍惦记着那与王木极为相似的宦官,便开口询问。 “此人名为王水,是王木的亲兄弟。”侯峰压低声音解释。“娘娘此前……未曾见过?” 林潇潇蹙眉抱臂,一手托着下巴仔细回想。 “没有。” 一阵似曾相识的异样感涌上心头,她向侯峰靠近半步,将声音压得极低。 “先生,问题正在于此,我此前在东宫,从未见过此人。” 林潇潇在东州雪原初见王木时,亦有这般异样之感。 太子自缢时,东宫根本没有王木,她才推测此人有可能早已叛变,逃之夭夭了。 如今已证实她的猜想,那这个王水,究竟是忠是奸?太子自缢时,他又在何处? 看来,对此人还须多加提防。 林潇潇将疑虑告知侯峰,便又说起了明日宴会。 “先生,我想赴宴还有一层缘由,如今我记忆全失,许多人、事皆无法关联,只能被动等待姜党发难。” “若此番前去,能忆起些许关键,于我们日后大有裨益。” 侯峰郑重颔首,“娘娘思虑周全,若有需老臣之处,尽管吩咐。” “眼下还真要劳烦先生。”林潇潇俏皮的眨眨眼,唇角轻扬。 “先生明日亦需同去,届时可得帮我认认人。我连福王长得何等模样都忘了,若认错了岂不闹了笑话。” 侯峰闻言微微一笑,便先行简述了可能会出席的重要人物。 另一边,李景坤在元德殿内坐立难安,索性独自步入庭中漫步。 冬日灰白的日光斜照在枯枝上,投下稀疏的影。 他无意识地用脚尖蹭着地面碎石,仰头望天,云层薄薄铺开,一片寂寥的灰蓝。 他开始后悔方才的失态。 听闻福王邀约潇潇,他心头骤然一紧,如同稚童察觉有人要夺走糖果,下意识只想牢牢护住。 潇潇待他如何,他再清楚不过。可那一刻,胸中燥郁翻涌,竟似被什么攫住心神,无法如常思考。 思来想去,他寻出自己失态的原因——他太需要潇潇了。 母后崩逝次月,他才被立为太子。彼时他方五岁,沉浸在漫无边际的悲恸里,踏上这万人觊觎之位。 他不似其他皇子,有母亲庇护扶持,他只有他自己,与那位严苛的父皇。 后来侯先生亦师亦父的教诲,确曾给他温暖。但彼时的生活,仍是一片灰白底色,不见生机,亦无色彩。 直到遇见潇潇那日,仿佛有一道虹光照进,他才知晓,人生除却尔虞我诈的算计,还有风雨同舟的托付。 自此,心事有人听,忧愁有人解,他才真切感觉自己是个有血有肉的人,而非一具被皇权操控的躯壳。 尤其自东州归来,他愈加发觉不能失去潇潇。每逢困局,潇潇总给予他信心与安宁。 这般踏实之感,前所未有。他甚至偶觉惭愧,惭愧自己身为人夫,却仍需妻子庇护。 所以他听从侯先生“人事”之谏,他需要成长,需要改变,需要前行。 更需要潇潇。 潇潇处处以大局为重,全心为他筹谋,不惜将自己置身险境。可他却因这点刺激便冷脸相待,实在愧对于她。 想到此处,李景坤决意做些什么,挽回方才的失态。 更重要的,他需要将潇潇拉回自己的世界,一个只属于他们二人的、没有尔虞我诈的烟火世界。 他决意带她出宫,去瞧瞧京城年集。传闻那里热闹非凡,潇潇定会喜欢。 寻到林潇潇时,侯峰已经回府。她早已将方才那一幕抛在脑后。听闻要出宫游玩,顿时笑逐颜开。 “那臣妾可要买些物件,殿下须得付账哦!” 反正眼下毫无头绪,不如去领略一回这异世年集的热闹。 梳洗妥当,正欲出门,却见小翠在一旁垂眉低眼。 林潇潇看得出她也很想同去,只是碍于身份,不敢奢念。 “殿下,带上小翠儿吧!”她一把拉起小翠的手,拽到李景坤跟前。 “这丫鬟有膀子力气,一会臣妾若是买得多了,她还能帮着拿些!” 说罢不等李景坤应答,拽着小翠便往外走去。 李景坤本想与潇潇独处,未料多了个小翠,心下微感怅然。 但见潇潇欢欣模样,终未多言,快步跟了上去。 林潇潇心中也有自己的打算,若单独与太子出游,万一有何亲密举动,她依然难以适应。 有了小翠这个“电灯泡”,倒能挡上一挡。 寒冬腊月,风里带着凛意,宁安街却已被人潮暖成了一片喧腾的海洋。 两侧鳞次栉比的店铺张灯结彩,幡旗在风中舒卷,空气里浮动着饴糖的甜香与炙肉的焦气,烟火味十足。 林潇潇牵着小翠的手,从摩肩接踵的人流里穿过,李景坤默默跟在二人身后。 “看那个。”林潇潇眼眸一亮,指着一处摊子。 竹架上悬挂满琉璃珠子穿成的“百戏图”,被冬日暖阳映衬得流光溢彩。 隔壁摊主正“呼啦”拉响一只五彩竹风车,风车传出阵阵清脆的响声,惹得孩童们围作一团。 林潇潇停在一处卖“胶牙饧”的担子前,摊主老汉熟练地舀起琥珀色的糖浆,在石板上浇出飞禽走兽的轮廓。 她要了一只小鸟,糖画在日光下晶莹透亮,她低头轻咬,唇角便沾上了一点蜜色的光。 前方忽有喝彩声炸开。原是绳伎在街心竖起高杆,一名红衣女子正踩着悬索步步登高,足下铜铃清脆作响。 林潇潇拽着小翠挤到人群最前,仰头看得出神,不住地拍手喝彩。 李景坤已被人潮推至五丈开外,只能远远望着她。冬日暖阳铺下来,将她专注的侧脸镀上一层柔和暖色,竟比手中那支糖画更显晶莹。 他心中微微一叹。 若不是生在这天家,若只是寻常百姓,能这般与潇潇相守一生,该有多好。 ------------ 第38章 珊瑚珥珰 人群中爆发出阵阵喝彩,绳伎正在高空翻飞,红衣夺目,铜铃声与人群喝彩汇成一片喧腾热浪。 林潇潇仰着脸,眼眸被那抹惊险的红影全然占据。 李景坤的目光却从她专注的侧脸滑开,落在身侧一个不起眼的首饰摊位。 众多银钗木簪间,有一对珥珰蓦地攥住了他的视线。 赤金托底嵌着两枚深海蓝宝石,幽光流转。下方坠着细密金丝捻成的流苏,风过时便漾开一片涟漪,华贵又不失灵动。 他心头微微一动,明日宴会,她若戴上这对…… 想象悄然浮现,幽沉的宝光映着她白玉般的耳垂,金苏轻晃,步步生辉…… 他侧身向摊主无声示意,指尖轻点,将那对珥珰收入怀中。 绳伎演罢,在如雷掌声中轻盈落地。林潇潇回身朝李景坤招了招手,便又拽着小翠向前挤去。 穿过卖竹编蟋蟀笼的杂物摊,穿过西域胡商弥漫异香的香药铺,再穿过嫣红如血的胭脂店……林潇潇一路走走停停,玩得不亦乐乎。 直至街尾,人潮渐疏。 李景坤上前,从怀中取出那对珥珰,递到林潇潇面前。 “喜欢吗?” 他语气中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期待,如同书院孩童呈上满意课业,仰首等待夫子嘉许。 林潇潇双眸倏然一亮,捂唇轻呼,欢喜得像只雀跃的白兔,蹦跳连连。 “娘娘真是好福气!”小翠也在一旁笑着拍手,“可羡煞奴婢啦!” 林潇潇小心接过珥珰,捧在掌心细细端详,随即抬眼望向李景坤,笑意盈盈。 “那妾身便多谢殿下啦!” 说罢她将珥珰戴上,在幽蓝珠光点缀下,即便是身着素色常服,整个人也立刻变得灵动起来。 她旋即在李景坤面前蹦跳着旋转一圈,歪着头停下,仰面问道: “好看吗?” 还不等李景坤回答,便又脚步欢快地朝前走去,一路洒下清朗的笑声。 李景坤望着她活泼的背影,一阵笑意悄悄攀上眉梢。 满街的欢声笑语与蒸腾的烟火气,此刻都成了温暖的衬景。 这一日,美好得不似人间。 …… 回到东宫时,天色已沉。 林潇潇先回寝殿沐浴更衣,李景坤则回到元德殿内翻阅书卷。 可此刻的他,心中尽是林潇潇白日里雀跃的身影。每每回忆,便轻笑出声,书页上的字句一行也读不进去。 他时而摩挲纸面,时而抬眼望向窗外暮色,指节在书案上轻敲又停下。 估算时辰差不多了,终是起身朝林潇潇的寝殿走去。 林潇潇此时仍浸泡在浴桶中,尚未穿衣。氤氲的雾气让她十分惬意,久久不愿起身。 “娘娘,殿下来了。” 她闻此消息,不由心头一紧。 太子该不会是想要…… 怎么办…… 她用力抓了抓头发,索性一头扎进水里,仿佛这样便能躲藏起来。旋即又灵光一闪,猛地抬头。 “小翠儿,你快去告诉殿下,就说我……月事来了!” 小翠眨巴眼睛,满脸不解。 “哎呀,快去!” 李景坤正端坐在寝殿外间的椅上,时而整整衣襟,时而交握双手。 不知为何,今夜竟有些紧张。 许是太久未与潇潇同寝,亦或是今日越发察觉自己对她用情之深。 小翠缓步走来,躬身道: “殿下,娘娘身体微恙,请您今夜先回吧。” 李景坤一怔,脸上掠过一丝尴尬。 白日年集上,潇潇分明生龙活虎,怎会突然抱恙?莫非…… 他旋即按下这念头,别过脸轻咳一声。 “好、好,那……孤便先回去。” 行至门边,又驻足吩咐: “我让膳房煮些糖水来,稍后你伺候娘娘服下。” 小翠应声,心下暗忖:殿下这般体贴,娘娘这……究竟是为何? 听着门外脚步远去,林潇潇才悄悄换好衣裳,蹑足走出。 “娘娘,您明明……”小翠忍不住开口。 “你不懂,别多问。” 林潇潇扮了个鬼脸,坐到镜台前梳理长发。 妆奁里,李景坤所赠的蓝宝石珥珰幽光流转。 她凝视片刻,却从抽屉里取出另一只锦盒,福王送来的珊瑚珥珰静躺其中。 红润的珊瑚在烛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似有血色暗藏。 她以两指轻轻拈起珥珰,举至眼前。 烛火在光洁的珊瑚面上投下摇曳的影,映得她眸色深沉,如同凝望一口深不见底的枯井。 一个念头蓦地出现在脑海之中。 若福王真是怀着得不到便毁掉的念头才谋害她,那明日戴上这对珥珰,福王见到能否再生出一线妄念? 若让他感觉还有机会,能否平息他的恨意,从而减少一个敌人? …… 可这念头……未免太过卑劣。 她心中自嘲,这般吊着男人心思、若即若离的行径,分明就是小说里恶毒女配才使得出的手段。 她盯着珥珰,眼神渐渐凝重。铜镜中映出她自己的脸,眉宇间仍有挣扎。 她抬手缓缓抚过后颈,一次次死亡轮回中斩首的幻痛浪潮般袭来,一次比一次清晰。 什么道义,什么廉耻,他们害人时可曾讲过半分良心? 善意当留给良善之辈,对付恶人,何必在意手段是否光彩。 活下去,为王木报仇,为太子破局才是眼下最该解决的事。 想到这里,她眼底最后一丝犹豫终于消散。 一阵倦意袭来,林潇潇就这般盘算着明日的计划,沉沉睡去。 次日清晨,侯峰早早便来到东宫与太子会合。二人于殿内对坐饮茶,低声交谈着朝堂政务。 一阵轻缓的脚步由远及近,二人闻声抬眸。 只见殿门处光影流转,林潇潇正款步走来。 她身着一袭海蓝广袖礼服,其上金丝绣出繁密波纹,宛如将静夜星河披拂于身。裙摆飘飖,星河流光随她的步履悄然曳动。 林潇潇本就容色俏丽,此番盛装之下,更显不可方物。 而最夺目的,还是她耳畔那一对红珊瑚珥珰,在深蓝衣袍与墨色云鬓之间灼灼绽放,似两粒凝结的火红星光,随着她的步伐轻轻跳跃。 李景坤先是眸中一亮,托举茶盏的手顿在半空。 紧接着目光落在那点朱红上,眼底无声掠过一丝黯淡。 那两团随林潇潇步伐摇曳的殷红,不断勾弄着他未曾言明的怅然。 潇潇果然没有佩戴他送的那对珥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