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卷 第1章 周砚,你该死 夜色如墨,将周家那喜庆的红绸衬得好似浸了血。 宋柠一身素白长裙,站在那贴满了喜字的新房内,一边不住地咳嗽着,一边将桌上的龙凤烛扫落在地,换上了一对祭祀用的白蜡烛。 单薄的身躯随着咳嗽剧烈颤抖着,如同寒风中被洒落的纸钱。 她病了。 病了很久了。 连京中最好的大夫都说,她活不过开春。 只是这件事,周砚不知道。 那会儿,他正陪着她的长姐宋思瑶,饮酒赏花,谈天说地。 说来,也是可笑。 她与周砚,自幼相识,在她娘亲死后的十数年里,是周砚陪着她,一步步熬过了那段最黑暗、最无助的日子。 他是这世上,最了解她的人。 他知道她娘亲其实是被宋思瑶的娘亲活活气死的。 也知道她爹爹偏心,不管她与宋思瑶因何事起了矛盾,最终受罚的人都只会是她。 每每看着她因受家法而浑身是伤,周砚都会红着眼发誓,等到了年纪就将她娶进门,再不会让她受半点委屈! 他甚至会提着剑去找她爹爹对峙,警告她爹,她是他的未婚妻,谁若再敢伤她,他定以命相搏! 那一日,少年眼尾猩红的模样如同炽热的烙铁,在宋柠的心上印下了永世都消不去的印记。 所以…… 宋柠怎么都想不明白,周砚今日,为何会娶宋思瑶为平妻。 大抵是她咳嗽的声音实在太响,床上昏睡的二人也在这时悠悠转醒。 见到宋柠,宋思瑶惊得立刻裹紧了身上的被子,嗔怒道:“宋柠,你怎么能擅闯我的新房?来人!快来人!” “不必白费力气了。”宋柠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有气无力的声音泛着低哑,“这府中上下,皆被我下了药,今晚,没人会来打扰我们。” 听到这话,宋思瑶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四肢竟是瘫软无力,心中惊骇,忙看向周砚。 却见,周砚强撑着身子坐起,一双好看的眉头微微拧着,看向宋柠的眼里,满是冷漠,“宋柠,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那一身艳红的喜袍,将周砚俊俏的五官衬得愈发棱角分明。 恍惚间,宋柠仿佛看到了十八岁的周砚,也是这般红衣墨发,意气风发地将她迎进了门。 只是,十八岁的周砚不会用这样冷漠的眼神看她,更不会连名带姓地唤她:宋柠。 情深似海,终究难敌物是人非。 宋柠很快就从回忆里抽离了出来,没有回答周砚的话,只是看着那跳动的烛火,浅浅问道:“周砚,你可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 周砚的眉眼越发冷了。 他当然记得! 一年前的那个雪日,乾儿小小的身体被人从湖里捞上来,湿漉漉的,肿胀,发白,几乎与那漫天的大雪融为了一体…… 今日,是乾儿的忌日。 “你选择今日,迎娶一个害死他的人进门,周砚,你想让乾儿九泉之下都不得安宁吗?!” 凄厉的质问,几欲泣血。 周砚的双手不自觉紧握成拳,还未开口,就听着身旁的宋思瑶急急出声:“我说过很多次了,是乾儿自己贪玩,失足落水的!与我无关!当时不少人都看见了!更何况就连肃王殿下都证实了此事与我无关,妹妹为何硬要将这罪名硬扣在我头上?!” “啪!” 宋柠忍无可忍,扬手狠狠一巴掌落在了宋思瑶的脸上,那双被恨意侵蚀的瞳孔剧烈颤抖着,“肃王是你义兄,目击者是你的丫鬟,你当然可以脱罪!” 说话间,眼泪已然汹涌,“从小到大,你什么都要跟我抢,大到我住的院子,小到一块糕点,只要是我的,只要我喜欢,你统统都不放过!你见不得我高兴,所以你就杀了我的乾儿!” “你明知那日我会去拜祭我娘,便故意支开了乾儿的奶娘,然后将他丢进了湖里!宋思瑶!乾儿他才一岁!他那么小一个,连路都还走不稳,你怎么能忍心将他淹死在湖里!” 多冷啊! 那样大的雪,她的乾儿浑身都湿透了,该多冷啊! 宋思瑶被宋柠那一脸的狰狞吓到了,一时间不敢说话。 可周砚冰冷的声音,却陡然响起,“所以,那日你为何非要去祭拜你娘?” 宋柠猛然一愣。 就见周砚那双眸子泛了红,竟是同当初找她爹对峙时一模一样。 “你娘死了多少年,我便陪了你多少年!为了你,我不惜顶撞长辈,绝食了整整五日才终于令得我娘松口,同意你进门!成婚后,我更是将你捧在了掌心里!怕你掉一滴泪,怕你受一丝风!你药苦,我寻遍全城找蜜饯;你夜惊,我寸步不离握着你的手到天明!我总以为时日久了,你总会看见活人。可我错了!在你心里,死人永远比活人重要。连我们的骨肉,都比不上坟前的一把枯草!” “是你害死了乾儿!” 那一声愤怒至极的嘶吼,令得宋柠呆愣在原地。 她看着周砚眼底汹涌的恨意,终于明白,周砚为什么要娶宋思瑶。 因为,他恨她。 他不恨宋思瑶心狠手辣害死乾儿,却恨她在娘亲忌日那天去祭拜,恨她将乾儿留给了奶娘,恨她没有无时无刻陪着她的乾儿! 所以,他便将那个她最厌恶,最憎恨的人娶进了门,妄图让她后半生都不得安乐! 他果然,是这世上,最了解她的人。 “呵。” 一声嗤笑,竟是撕心裂肺。 只是可惜啊…… 她不会有后半生了。 而他们,也不会有。 宋柠伸手,端起一支蜡烛,任由那烛泪滴落在手背上也丝毫不觉得疼。 “周砚,你说的对。那日,我不该去祭拜我娘的。” 如若一早就知道乾儿会死在宋思瑶的手里,那,她定会守着她的乾儿,寸步不离! 是她错了。 她轻轻说着,眼睁睁看着手中的烛火一点一点缠上了红绸,“所以,我们都该去地府,给乾儿赔罪!” “宋柠!你疯了!” 宋思瑶一声惊呼,挣扎着便要下床,却连站都站不稳便扑摔在了地上。 周砚亦是踉跄着冲到门边,却发现门窗早就已经被上了锁。 耳边,传来宋柠轻轻的笑声,“你逃不出去的。周砚,开心吗?我们快见到乾儿了。” 她没有看好乾儿,她该死。 可他竟将害死乾儿的人娶进门,他更该死! 火,越烧越旺。 在宋思瑶凄厉的惨叫声中,周砚扑到了宋柠的面前,死死掐住了宋柠的脖子,满目狰狞,“宋柠!我周砚此生最后悔的事,就是与你扯上了关系!你跟你那个早死的娘一样,都是祸害!你就该烂在泥里,就该不得好死!” 周砚的恨,如同身后越来越旺的火,炽热、暴烈,恨不得要将她吞噬。 宋柠却只是笑着,“没关系的周砚,我们会一起下地狱。” 一根横梁落下,恰好砸在了周砚的背上。 宋柠随着周砚一起倒地,鲜血瞬时模糊了一切。 宋柠不自觉地便哼起了娘亲曾经教给她的童谣的: “萤火虫,夜夜红, 公公挑担卖胡葱, 婆婆养蚕摇丝筒, 儿子读书做郎中, 新妇织布做裁缝……” 曾经,她哼着它哄乾儿入睡,眼下,她哼着它去找她的乾儿,真好。 只是恍惚间,她却好似看到了一道身影,正不顾一切地冲进火海,朝她扑来…… ------------ 第一卷 第2章 回到他最爱她的这一年 再睁眼,宋柠竟回到了宋家的祠堂。 后背一阵阵的刺痛告诉她,她还活着。 可是……怎么会? “宋伯父!我再说最后一次!柠柠是我的未婚妻!” 清朗的声音骤然闯入耳畔,宋柠猛地一怔,抬眸看去。 阳光下,少年一身月白长衫,墨发高束,身形虽不及前世最后所见那般挺拔伟岸,却已初现棱角。 竟是……十八岁的周砚。 此刻,他正手持一柄出鞘长剑,剑尖直指前方面色铁青的宋父,眼尾那抹熟悉的猩红如同泣血,声音因愤怒而嘶哑:“你们谁若再敢动她一根头发,我定以命相搏!” 十八岁的周砚,爱她爱到了骨子里,所以此刻,怒火滔天。 可二十五岁的周砚,会后悔与她相识,后悔此刻所做的一切…… 心口处传来锥心刺骨般的疼痛,几乎让宋柠喘不过气来。 她努力地深呼吸着,才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开口,竟是出奇的平静,“周砚,把剑放下。” 听到这话,祠堂内的人皆是一愣。 周砚也诧异地转过头来看向宋柠,对上她苍白的脸颊,眼底又不自觉地泛起了心疼,“柠柠,别怕,有我在,没人能把你怎么样。” 他以为,她是担心他护不住她。 可宋柠的眼里,满是凉薄。 “这是我的家事。”她缓缓开口,轻柔的声音在这祠堂内回荡,竟显得格外冰凉。 周砚不由得张了张嘴,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一句‘家事’,已是将他这个‘外人’彻底撇清了干系。 那边,宋父宋振林倒是露出了满意的神情来。 只见他捋了捋自己的胡须,冲着周砚冷声哼道:“贤侄,柠儿说得对,别说你与她婚书未下,就算是下了,她如今也是我宋家的女儿,就得守我宋家的规矩!” 言下之意,轮不到他姓周的说话。 周砚气急,正欲辩驳,却不想,宋柠先一步开了口,“宋家是何规矩?” 仍旧是那轻轻柔柔,却偏偏冰冷刺骨的声音。 她是记得今日的,宋思瑶看上了她娘亲留下的镯子,非要夺去,她自是不肯,抢夺间,镯子落在地上,摔成三块。 所以,她打了宋思瑶。 可宋振林却不问缘由,指责她粗鄙无礼,没大没小,罚她受家法,跪祠堂! 她倒是想问问清楚,这是宋家的哪门子规矩。 宋振林眉心微蹙,直觉告诉他,他这个女儿今日不太对劲。 可那边,宋思瑶显然还未察觉出什么来,听到宋柠这样问,便是冷笑了一声,“妹妹这是问的什么话?我们宋家虽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人家,可我们宋家也跟其他有头有脸的人家一样,最是讲究长幼有序,尊卑有别。我是长姐,你敢跟我动手,就该受罚!” 宋振林在一旁颔首,显然也是认同了宋思瑶的话。 宋柠也不自觉地缓缓点头,“长幼有序,尊卑有别……” 她一边轻声呢喃着,一边朝着宋思瑶走去。 等行至宋思瑶的面前,她才顿住了脚步,而后猛地抬手,狠狠一巴掌甩在了宋思瑶的脸上。 “啪!” 清脆的巴掌声,在这祠堂内回响。 周砚骤然瞪大了双眼,怎么也没想到他的柠柠竟也会有这样凶悍的模样。 宋振林更是大惊,怒目而斥,“逆女!你要做什么?!” 宋思瑶也捂住了脸,惊怒地瞪着宋柠,“你疯了?竟还敢打我!” “啪!” 又是狠狠一巴掌落下。 宋柠看着宋思瑶那张红肿的脸颊,这才冷声开口,“我乃嫡女,而你不过区区侍妾所生,我尊你卑,打了你,你就该跪下来谢我恩赏!竟还敢口出狂言,教我规矩?凭你这贱种也配!” 宋柠三岁时,宋夫人便去了,这么多年来,宋家上下只当她是个没娘的孩子,莫说是宋思瑶,就连那些狗仗人势的奴才都能在她面前耀武扬威。 所有人都忘了,她是宋家嫡女,她的娘亲,是国公府的大小姐! 她身份尊贵,便是宋振林也不能随意打骂于她,更何况,只是个妾生女? 宋思瑶捂着脸,双眸含泪,可此刻除了瞪着宋思瑶,她什么都做不了。 嫡庶有别,注定了她是被踩在脚下的那一个! 宋振林也沉着眉不说话,看着宋柠满身是伤却一脸凌厉的模样,仿佛看到了从前的故人。 而周砚…… 宋柠缓缓转过身来,看向周砚。 四目相对,少年郎眼里的诧异一闪而过,很快就被明媚的笑所取代。 他甚至还冲着宋柠比出了大拇指来,那双亮盈盈的眸子分明在说:柠柠做得好! 是十八岁的周砚啊! 是那个爱她爱到了骨子的周砚啊! 可是周砚,这一世,我们不要再纠缠了。 宋柠深吸了一口气,压下了眼底翻涌起来的泪意,冲着周砚缓缓开口,“周大少爷,宋家的事,我自会应付。以后,不要再来了。” 周砚何曾想到宋柠竟会用这样疏离的称呼他,一时间愣在原地。 可一旁已经有宋家的下人上前来,请他离去。 他张了张嘴,分明是想跟宋柠说些什么,宋柠却已经转过身,背对着他。 像是……不愿再见他一般。 无奈,周砚只能跟着下人离开,却是一步三回头,眉宇间尽是忧色。 只等周砚的背影消失在了不远处的回廊下,宋振林才又终于又开了口,“好了,今日时候也不早了,都回去吧!” 听到这话,宋思瑶一边捂着脸,一边不情不愿地行了礼,就要离开。 可宋柠却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一般,看向宋振林,满脸质问,“回去?父亲的意思是,今日之事就要这般算了?” 前世,若不是周砚拔剑相护,宋振林是准备让她在此处跪上三天三夜的! 如今她好不容易回来了,怎么可能让这件事就这么算了? 宋振林的眉头再度紧拧了起来,额角的青筋隐隐跳动。 近日正逢吏部三年考绩,他上下打点,苦心经营,眼看到了升迁的关键时刻,最忌的就是后院起火,惹来同僚侧目或言官注意。 此刻,他强压着翻腾的怒火,声音沉哑,“你打也打了,该出的气也都出了,还想怎么样?” 宋思瑶也恨恨盯着宋柠,分明满心不甘,却不敢在宋振林面前多说一句话。 却不想,宋柠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一般,笑出了声来,“哈哈哈……父亲不会以为,两个耳光,就能与我这满身的伤相抵了吧?” 宋振林眸色一沉,眉宇间的怒色更甚。 宋思瑶见状,立刻接过话来,“是你动手在先,父亲才会动了家法!怎么?你还想忤逆父亲不成?!” 话音未落,便听宋柠厉声呵斥,“是你打碎了我娘亲留下的玉镯在先!那是我娘给我的遗物,何等贵重!” “那你也不该先动手!”宋振林一声怒喝,“你先动手,就是你不对!” 闻言,宋柠转头看向宋振林,看着那张满是怒色的老脸,心头最后一丝微弱的期盼彻底熄灭,只余下冰冷的嘲弄。 “呵。”她一声轻笑,缓缓点头,“我的确不该指望父亲你能给我公道。无妨,我这就去外头找人评评理,看看明日这满京城内议论的,究竟是我宋柠蛮横无理,还是你宋大人宠妾灭妻,虐打嫡女。” ------------ 第一卷 第3章 不要再来找我了 她说完就往外走,可还未走出两步,就听身后传来宋振林一声厉喝,“你站住!” 宋柠顿住了脚步,却不曾回头。 只听着宋振林的呼吸声粗重地起伏数次,方才像是妥协了一般,问道,“那,你觉得如何才能公平?” 这一刻,宋柠知道,自己赢了。 宋家虽不是什么钟鸣鼎食之族,可宋振林这人却极其看重脸面。 家丑,绝不能外扬。 更何况前世这个时候,宋振林差一点就升迁成了转运副使,眼下定是极其重要的时期。 他断然不会因为这点‘小事’而毁了自己的前程,更不可能让任何人挡了自己的路! 哪怕,是他最宠爱的女儿。 所以今日,宋思瑶输定了! 宋柠转过身来,一字一句道:“宋思瑶身为庶女,打碎嫡母遗物,视为不孝;身为长姐,不思和睦,反夺嫡妹珍爱之物,视为不仁;身为宋家女,不思维护家门,反在父亲面前搬弄是非,致使父亲不明真相,责打嫡女,视为不义。如此不孝不仁不义之人,父亲以为,该如何处置?” 眼睁睁看着三顶大帽子扣下来,宋思瑶惊怒交加:“宋柠你血口喷人!父亲,女儿没有!女儿真的只是觉得那镯子好看而已,女儿……” “住口!”宋振林一声厉喝,打断了宋思瑶的话。 一双眸子却是死死盯着宋柠,胸口起伏着,俨然是怒到了极致。 可宋柠的生母是国公府的大小姐,饶是这么多年来,国公府对宋柠不闻不问,可若那什么‘宠妾灭妻’、‘虐打嫡女’的罪名真传扬了出去,谁能保证国公府会无动于衷? 更何况,今日本就是宋思瑶有错在先…… 权衡再三,宋振林终于冷声下令,“宋思瑶打碎嫡母遗物在先,搬弄是非在后,理应家法伺候!来人,将这不孝女,怒责十……” 话音未落,便见宋柠挑了挑眉。 那眼神分明在说,她不满意。 于是,宋振林一咬牙,“三十!” 宋家家法用的是一条特制的牛筋鞭,一鞭下去便皮开肉绽。 宋柠背上这身伤,不过十鞭所致。 三十鞭,足以让宋思瑶半月下不了榻。 勉强算是满意吧。 那边,宋思瑶已然是哭喊了起来,“爹!你不能这么对我!” 可这宋家,还是宋振林说了算。 任她宋思瑶往日如何得宠,此刻也只能被人死死按在地上,等候行刑。 粗长的鞭子挟着风声落下,抽打在皮肉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伴随着宋思瑶凄厉的惨叫。 宋振林终究还是看不下去,狠狠瞪了宋柠一眼,拂袖而去。 行刑的小厮见状,手下力道不自觉地松懈下来。 毕竟,今日虽是二小姐占了上风,可往日府中还是大小姐更得势,该向着谁,他心中自有掂量。 不料,他刚虚挥一鞭,宋柠已缓步上前,冰凉的手按住了他的手腕,轻声笑问:“怎么?没力气了?” 方才打她时,可是用尽了全力呢。 看着宋柠唇边那抹浅笑,小厮没来由地打了个寒颤。 只觉得今日的二小姐,与往日判若两人! 怔神间,鞭子已被宋柠夺过。 “你去歇着,”宋柠将鞭子在手上绕了一圈,语气平静无波,“我来。” 话音未落,鞭子已带着凌厉的破空声,狠狠抽在宋思瑶背上。 “啊!”宋思瑶叫得撕心裂肺,“宋柠!你敢打我!我绝不让你好过!” 宋柠却不说话,甚至,她都没听清楚宋思瑶在喊什么。 一双眸子,只死死盯着宋思瑶满是血污的背,脑海中所想的,是她的乾儿。 她的乾儿,那样乖巧,脸蛋肉嘟嘟的,总挂着甜甜的笑。 甚至在旁人的教导下,还会奶声奶气地唤宋思瑶一声“姨母”。 就算她们自幼不睦,就算她们非同母所出,可乾儿终究唤过她一声姨母啊! 她怎能如此狠心,将那么小、那么乖的一个孩子,扔进冰冷刺骨的湖水里,活活淹死! 宋思瑶! 你该死! 宋柠心中的恨几乎化为了实质,一下又一下地鞭笞在宋思瑶的背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旁的小厮才战战兢兢地冲上来,拦住了宋柠,“二小姐!够了,不能再打了!再打要出人命了!” 宋柠这才回过神来,看着面前不知何时已经昏死过去的宋思瑶,她终于缓缓放下了高高扬起的手,将鞭子丢在了地上,然后深吸一口气,理了理自己的衣襟,方才转身离去。 黄昏的光线落下来,竟生出些许暖意,以至于背上的伤好似也没那么疼了。 宋柠不由得抬眸望向天边,那一片燃烧的晚霞,殷红如血,如同宋思瑶背上绽开的皮肉。 宋柠的嘴角,缓缓勾起了一抹笑来。 既然上天给了她重来一次的机会,那么前世所受的罪,她绝不会再受一遍,前世吃过的亏,她也绝不会再尝一口。 而宋思瑶与她那娘亲欠下的血债,她也定会一笔一笔,连本带利,清算干净! 心绪既定,她缓步朝着自己那间清冷的小院行去。 却不想,方才踏入院门,便见一人背光而立。 竟是周砚。 宋柠的脚步倏地顿在院门口,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骤然停止了跳动。 曾几何时,这个背影是她全部的心安与眷恋,可后来…… 她轻轻咬住下唇,强行压下心口翻涌的异样,这才缓缓开口,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周砚。” 听到呼唤,周砚猛然转过身来,在看见她的那一瞬,他眼底的光骤然点亮,笑容如朝阳冲破云层,毫无保留地绽放。 “柠柠!” 他快步向她奔来,昏黄的暖光在他周身勾勒出一圈朦胧的光晕。 有那么一瞬间,宋柠想,如若上一世,周砚没有跟她在一起,是不是可以一直如同现在这般,温暖又热烈? “柠柠!”周砚终于站在了宋柠的面前,嘴角的笑还如阳光般灿烂。 灿烂到,连眼角都透着一丝憨憨的傻气。 她忍不住问他:“不是让你不要来了吗?” 周砚笑意未减:“我还能不了解你?定是担心宋伯父去我爹那里告状,你才故意赶我走的,对不对?” 他说着,再自然不过地牵起她的手,“可是柠柠,你不需要为我考虑这些。我说过要护你一生一世,就一定会做到,这辈子都不会改变。” 少年清澈的眸子里盛满了赤诚。 可宋柠却沉默着,将自己的手从周砚的手里慢慢抽了出来。 他会变的。 他不会护着她一生一世。 他甚至,想让她后半辈子都不得安乐。 前世的记忆如潮水般汹涌而至,心口的绞痛让她几乎窒息,她一时失语,只怔怔望着他。 周砚察觉到她的异样,垂眸,这才注意到了宋柠的手,猛地又捧了起来,“怎么伤成这样?” 鞭子在手上绞了一圈,留下了一道又红又深的印记。 周砚立刻从怀里取出了伤药来,小心翼翼地涂抹在她的掌心里,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易碎的珍宝,“宋伯父素来偏心,你日后莫要与他们硬碰硬,偶尔服个软,总好过添这一身伤。” 他的声音渐渐低沉,“你放心,我已经同我娘说好了,婚书不日就会送到宋家。到那时,我绝不会再让任何人伤你分毫。” 话到最后,周砚的声音竟染上了一丝难以自抑的哽咽,眼角也泛起了晶莹的光。 十八岁的周砚,是真的爱她。 爱到连她手上这一道不算严重的血痕,都足以让他心疼得红了眼眶。 只是可惜啊,爱意终会消散,唯余一片冰冷的灰烬和毒刺。 “周砚,我方才是认真的。”宋柠再次开口,声音轻轻的,却冷得刺骨,“你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 ------------ 第一卷 第4章 跟我长姐道歉 为她上药的手,骤然顿住。 周砚猛地抬眸看向宋柠,眼角的泪珠都忘了落下。 “柠柠,你,你说什么?” 宋柠再次收回自己的手,重复了一句,“我说,你不要再来找我了,婚书也不必再送来,周砚,我不想嫁给你了。” 周砚彻底怔在原地。 他就这么凝视着宋柠,试图从她眼中找出一丝玩笑或赌气的痕迹。 可,没有。 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片他从未见过的冰冷和决绝。 他终于意识到,她是认真的。 “为什么?”他问,声音透出几分沙哑。 宋柠眉心微微拧了拧,“没有为什么,不想就是不想。” “不可能!”周砚的声音里,带着浓烈的着急和固执,“你明明前几日才说过非我不嫁,你甚至连自己的嫁衣都绣好了!怎么可能说不想就不想!” 他到底是没忍住,眼眶红得如血,却仿佛是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太过激动,显得有些凶狠,忙又放柔了声音。 连着身子都躬下来不少,整个人显得可怜又卑微。 “柠柠,你告诉我,是不是宋伯父又跟你说什么了?你别理他,他虽与我爹是故交,可我爹绝不可能听他的。我是我爹娘唯一的儿子,他们不可能不遂我愿的!柠柠,你不用为了我而去决定什么,我会对你好的,我一定会娶了你的!” “可我不想嫁给你!”宋柠突然扬了声,打断了周砚卑微的祈求,“若你非要问个所以然来,那我就告诉你。周砚,我不爱你了。” “你口口声声说能护我一生一世,可我还是受了家法,还是被宋思瑶欺辱。周伯父和周伯母一直不赞同我们的婚事,即便你勉强娶了我,日后我也要日日看他们脸色过活,到时你又该如何?与他们断绝了关系吗?周砚,你护不住我的。所以,我不爱你了。” 周砚缓缓摇着头,“不会的,柠柠,你相信我,不会的……” “你要我如何相信?”宋柠的指甲狠狠掐着自己手心里的伤痕,试图压下这几乎要将她撕裂的痛楚,“周砚,清醒一点。我不需要你了。” 宋柠知道,对于眼前这个满心满眼都是她的周砚而言,她此刻的话语实在过于残忍。 可比起往后的两相生厌,此刻的残忍,或许才是仁慈。 “时候不早了,”她偏过头,不再看他的眼睛,“周大少爷若再不走,被旁人瞧见,又该平白污了我的名声。” 说罢,她朝他微微欠身,行了一个疏离而客气的礼,而后径直越过他,朝着自己的寝卧行去。 周砚,愿你此生能遇良人,岁岁安然,诸事从欢。 也愿你我今生,形同陌路,再无交集。 房门轻轻合上,彻底隔绝了两个世界。 宋柠以为,她方才的话已经说得足够残忍,足够清楚了。 周砚,不应该听不明白。 可他还是敲响了她的房门,低哑的声音,染着几分小心翼翼,“柠柠,我,我知道是我没用,是我没有保护好你。可……你能不能等等我?能不能再给我一点时间?” “我知道,我是废物,每次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受伤……可你相信我,我真的有在努力的!我,我会说服我爹,让我去参军,我去挣军功为你换诰命!你若担心我爹娘会给你脸色看,我们就搬出去住,柠柠,我快存够银子了。你相信我,再等等我,好不好?” 门内,宋柠后背抵着木门,缓缓滑坐在地。 眼泪早已决堤,心口处像是被什么东西一下又一下地碾过,痛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她多想去告诉他,他才不是什么废物。 从前十几年的岁月里,是他如同一道光一般地出现在她的生命中,照亮她晦暗不明的前程,给了她无数次撑下去的勇气。 十八岁的周砚,对于十八岁的宋柠而言,是盖世英雄。 只是大概,英雄也有倦了的时候,英雄也会……黯了日月,负了人心。 所以周砚,这辈子,对不起。 屋外,周砚的嗓音已近乎破碎的哽咽:“柠柠,我们自幼相识,我是什么样的人,你最清楚不过,我定会说到做到的!柠柠,你,你别说气话,别不要我……” 而屋内,宋柠紧紧抱着自己的双膝,将自己的脑袋深深埋进了臂弯里。 死死咬着唇,不让自己发出一丁点儿的声音。 而屋外,周砚还在一声一声地唤着,“柠柠……柠柠……” 初夏的雨,说下就下。 噼里啪啦地砸在屋檐上,喧哗一片。 周砚终于还是走了。 而宋柠也不知自己就这样坐了多久,只知道,再抬眸时,屋外雨声已歇,脸上的泪痕也早已干涸。 往日的情分已断,她也不会再是从前的宋柠。 思及此,宋柠缓缓站起了身来,深吸一口气,正欲开口唤丫鬟来给她上药,却不想,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却骤然逼近,伴随着一声愤怒的厉喝:“宋柠,你给我滚出来!” 听见这声音,宋柠不自觉地蹙起眉心,过往的记忆再次涌上心头。 来人是宋思瑶的亲弟弟,也是宋家唯一的男丁,宋光耀。 前世,她与宋光耀交集不多。 宋振林望子成龙,几乎将宋家所有资源都倾注在他身上。 宋光耀天不亮便起身温书,随后习武、练骑射,直至入夜才归。 许是多读了些书,前世他见到宋柠时,并不似宋思瑶那般眼高于顶,反倒规规矩矩行个礼,唤一声“阿姐”。 虽疏离,谈不上什么姐弟情分,却也是前世宋家少数肯给她几分体面的人。 那年她出嫁,还是宋光耀将她背出了门。 因此,宋柠对他并无恨意。 可眼下,宋光耀明显来者不善。 宋柠沉着脸开了门。 果然瞧见宋光耀正领着一群小厮站在门外,满面怒容。 而他与宋思瑶的母亲柳氏,此刻也正立在他身侧,不住抽噎着,仿佛随时会哭晕过去。 宋柠神色淡漠,眸光平静地扫过众人,最终落在宋光耀脸上,声音清冷:“是哪家的夫子教你这般直呼嫡姐姓名的?读了这么多年的圣贤书,莫不是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宋柠!你心肠如此歹毒,也配我叫你一声阿姐?”宋光耀眼中几乎喷出火来。 柳氏也捏着帕子,一边拭泪一边哭诉:“柠柠,纵使思瑶有错,你也不能把人往死里打啊!你……呜呜……你怎么下得去这样的狠手!” 果然是为了宋思瑶而来。 宋柠抬手将鬓边碎发拢至耳后,嘴角勾起一抹讥诮:“三十鞭,是父亲定的家法。怎么,你们是要忤逆父亲?” “你根本不止打了三十鞭!”宋光耀怒喝一声,从人群中拽出一个小厮,正是今日行刑那人,“你说!她究竟打了我长姐多少鞭!” 那小厮战战兢兢地瞥了宋柠一眼,结结巴巴道:“二、二小姐打了足……足足三十六鞭。” 宋柠眼睑低垂,心头泛起阵阵冷笑。 柳氏闻言,“哇”地一声嚎啕大哭:“那鞭子一鞭下去就皮开肉绽,你竟多打了这么多!” 宋光耀气得双目赤红,胸口剧烈起伏,上前便来拖拽宋柠:“宋柠,你分明是公报私仇!想活活打死我长姐!你怎能如此恶毒!走!去跟我长姐跪下道歉!” ------------ 第一卷 第5章 宋家的天 宋光耀手劲极大,一下就抓在了宋柠手腕的伤处,痛得她眼前一黑,差点叫出声来。 她几乎是本能地扬手,狠狠甩在了宋光耀的脸上。 “啪!” 一声脆响,四周死一般的寂静。 众人皆惊住了,一双双眼睛瞪得滚圆,不可置信地在宋光耀与宋柠之间来回逡巡。 就连宋光耀都愣在了原地,瞪大了眼盯着宋柠。 宋柠趁机挣开了宋光耀的钳制,却被突然冲上来的柳氏猛地一推,狠狠摔在了地上,“宋柠!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敢打我的光耀!” 后背着地,宋柠瞬间痛出了一身冷汗。 看着柳氏如同母虎一般护在宋光耀的身前,宋柠的心底,竟不受控制地生出些许羡慕来。 她三岁便失去了娘亲,记忆里,除却那首童谣之外,就只剩下一道褪了色的残影,娘亲的容貌早已模糊不清。 若是,她娘亲还在世的话…… 宋柠的指尖微微蜷缩,心口传来一阵尖锐的疼。 若是她娘亲还在世,此刻定也会这般不顾一切地将她护在身后,不让她受一丝委屈! 可惜……她早就没有娘了。 她只能靠自己。 心底泛起的酸涩,令得宋柠眼眶一红,可那汹涌的泪意却很快被她压了下去。 她强忍着痛,站起身来,冰冷的目光越过柳氏看向宋光耀,“我原以为,你读了几年圣贤书,总该比后宅的无知妇人多些明辨是非的能耐。没想到,今日竟被一个奴才三言两语就挑拨得失了方寸,不分青红皂白便闯我院落,对嫡姐动粗!你这般行径,与那被人牵着线的提线木偶有何区别?宋家的脸面,都要被你丢尽了!” 宋光耀被这番疾言厉色斥责得面红耳赤,心底的羞愤也在瞬间化为恼羞成怒,“你休要在此巧言令色!长姐犯错受罚是天经地义,可行刑自有下人代劳,何须你亲自动手?你还敢说你不是存了私心,想借此机会戕害我长姐?!” 看着宋光耀那一副义愤填膺的凶狠模样,宋柠的唇边不自觉溢出一声冰冷的嗤笑。 “呵。” 也是,宋光耀是宋思瑶一母同胞的亲弟弟,是柳氏的命根子,自然是与她们站在一处的。 她又何必顾念着前世里那点莫须有的情分,跟他多费口舌? 她眉梢轻挑,嘴角勾起毫不掩饰的讥诮,“是,我就是存了私心。从小到大,宋思瑶欺我、辱我,今日她既落在我手里,我自然要连本带利讨回来!不止是她,你,你们,都一样!从今日起,你们最好都夹紧了尾巴做人,千万别有什么把柄落在我手里。否则,我定会想尽办法,扒下你们一层皮!” “真是狂妄!”宋光耀怒火攻心,卷起衣袖便要上前,“我看你就是欠教训!” 柳氏亦在一旁阴阳怪气地帮腔,捏着帕子,嘴角是压不住的得意,“光耀,好好教教她,让她看清楚,在这宋府里,究竟谁才是天!” 宋光耀闻言,几步逼至宋柠面前,蒲扇般的巴掌带着风声高高扬起。 然而,不等那巴掌落下,一道威严冷硬的声音陡然炸响:“那你倒是说说,这宋家,谁是天?” 是宋振林! 柳氏与宋光耀皆是一惊,神色骤变。 唯有宋柠,在众人看不见的角度,对着瞬间僵住的宋光耀,冷笑了一声,眼底满是得意与挑衅,看得宋光耀心头莫名一寒。 随即,她便向旁侧退开一步,脸上所有情绪瞬间收敛,规规矩矩地屈膝行礼。 “女儿见过爹爹。” 举止得体,声音柔顺,让人挑不出半点错处。 宋振林目光扫过她,对这副宠辱不惊的模样显然颇为受用,面色稍霁,淡淡应了一声:“嗯。” 柳氏这时才反应过来,哭唧唧地朝着宋振林扑了过去,“呜呜呜,老爷,您可算来了!思瑶都快被柠柠打死了,呜呜呜……” 宋振林黑着脸,白了柳氏一眼,“是我罚的,怎么,宋家是换了天了,我说的不顶用,才让你们来柠柠这里寻麻烦?” “怎么会!老爷您胡说什么呢!”柳氏忙撒起娇来,但很显然,宋振林今日不吃这套。 他沉着脸,目光如炬射向宋光耀,“混账东西!还不快给你嫡姐赔罪!” “我?给她赔罪?!”宋光耀满脸的难以置信,他是宋家独子,何曾受过这等委屈? 宋振林见他这副模样,脸上怒意更盛,“怎么?你冲撞嫡姐,不该赔罪?” 宋光耀正值年轻气盛,最是要脸面的时候,让他当着这么多下人的面向宋柠低头,简直比杀了他还难受,当即梗着脖子,死死抿着嘴,一言不发。 宋振林气得额角青筋直跳,扬手便要亲自教训这个逆子。 却不想,宋柠先一步上前,拦住了宋振林,“父亲息怒。今日之事,怪不得三弟。” 宋光耀猛地抬头,差点以为自己是听错了,惊疑不定地看向宋柠,不明白她为何会替自己说话。 只听宋柠继续开口,声音轻柔,却透着几分冷意,“三弟一心挂念长姐安危,这才被人钻了空子。依女儿看,是那刁奴心术不正,明知三弟性情耿直,易受煽动,却蓄意挑拨,其心可诛!” 话音一落,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旁边那个早已面无人色的小厮身上。 宋光耀是宋振林唯一的儿子,宋柠明白,父亲绝不会真的重罚他。 但这个胆敢在她面前挑拨离间的奴才,必须严惩! 今日若不杀鸡儆猴,她日后在这府中何以立威?又谈何复仇? 那小厮吓得魂飞魄散,“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老爷明鉴!奴才冤枉啊!奴才只是据实回话,绝无半句虚言,更不敢挑拨主子啊!老爷饶命!” 宋振林脸色阴沉,眉心拧成一个川字,沉默着,并未立刻表态。 宋柠款步上前,行至那小厮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长姐犯错,父亲依家法惩戒,乃是治家严谨、家教森明。可你这恶奴,竟敢借机搬弄是非,曲解父亲良苦用心,利用三弟纯孝耿直,搅得我宋家家宅不宁,姐弟失和!若不严惩,日后这宋府之中,还有何规矩体统可言?来人!将这祸乱家宅的刁奴拖下去,乱棍打死!” 一声令下,四周的下人却面面相觑,无一人动弹。 她这个空有嫡女名分的二小姐,在这府上,连一个下人都使唤不动。 ------------ 第一卷 第6章 吃里扒外的丫鬟 宋柠心中冷笑,面上却不露分毫,只是从容转身,对着宋振林再次福礼,恭敬请示:“父亲,您觉得女儿这般处置这挑拨离间的恶奴,可还妥当?” 宋振林凝视着这个女儿,心中惊异于她此刻展现出的冷静、果决与狠厉。 这气魄,竟隐隐有几分她生母当年的影子…… 思及那位早逝的发妻,他心头不由得泛起一丝复杂的怀念与愧疚,当即沉声喝道:“都没听见二小姐的命令吗?还不将这恶奴拖下去,乱棍打死!” 命令一下,立刻有家仆上前,不顾那小厮杀猪般的求饶,将他拖了下去。 宋振林这才又看向宋光耀,眉心隐着不悦,“读了这么多年书,竟还被一个刁奴牵着鼻子走,蠢货!”喝罢,又转头瞪了柳氏一眼,见柳氏抹着泪可怜巴巴的模样,终究是没再说什么。 只又冲着宋柠道,“你今日也受了罚,快回去休息吧。” “是,谢父亲关怀,女儿告退。”宋柠乖巧应下,行礼后,便转身朝着自己的寝卧行去。 房门被一点一点地关上。 屋外宋振林又低骂了宋光耀几句,方才携着柳氏母子离去。 宋柠冷着脸,透过渐窄的门缝,看着那三人离去的背影,眼底汹涌的寒意几乎要溢出来。 她心知肚明,父亲今日的维护,为的是自己的仕途,是宋家的脸面,绝非是为了她。 但,足够了。 不管是先前的威逼,还是此刻的故作乖顺,只要能让宋振林站在她这边,哪怕只是暂时的,哪怕面对的是宋光耀,她也能撕开一道口子来。 否则,在这府里,她连一个奴才都指挥不动! 前世,她性子倔强清高,受了再多委屈也不屑在宋振林面前低头争宠,才让柳氏母女步步紧逼,最终坠入深渊。 这一世,她定要好好利用宋振林这把“刀”,一层层剥开那对母女伪善的皮囊,亲手将她们送上黄泉路! 房门彻底合拢。 宋柠走入里间,缓缓褪下衣衫。 鲜血早已干涸,与伤口黏连一处,纵使她动作极轻,仍牵扯出细密的疼,逼出额间一层薄汗。 恰在这时,房门被叩响。 丫鬟春儿的声音在外小心翼翼地响起:“二小姐,奴婢……奴婢来给您上药。” “进来。” ‘吱呀’一声响,春儿捧着红漆托盘走了进来,盘子里放着玉白瓷瓶和金疮药。 也不知是不是方才被那仗杀的小厮吓坏了,春儿大气都不敢喘,甚至整个上药过程都带着细微的颤抖。 屋内静得可怕,只能听到彼此清浅的呼吸声,以及药膏涂抹在伤口上时,宋柠那极力压抑的倒抽气声。 直到将伤口妥善包扎好,春儿悄悄松了口气,正准备收拾东西退下,一直沉默不语的宋柠却忽然开了口。 “春儿。” 一声轻响,却惊得春儿整个人都僵住了。 她甚至都没有回头,就这么背对着宋柠站着,听着她那依旧清浅的声音传来,“你说,宋思瑶是如何知道我娘亲还给我留了一只镯子的?” 端着托盘的手一抖,空药瓶差点滑落。 “那镯子,我一直藏在梳妆台最底层的暗格里,从不示人。你说,她是如何‘一下’就找到的?” “扑通——” 春儿双腿一软,跪倒在地,发出沉闷的响声。 “二小姐饶命!”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几丝哭腔,“是……是奴婢该死!前些日子大小姐身边的彩珠姐姐来找奴婢,给了奴婢一支银簪子,问您平日里有没有什么特别珍藏的物件儿……奴婢,奴婢一时鬼迷心窍,就……就……” 可她不知道那是先夫人的遗物啊! 更没想到,竟会惹出这样大的祸事来! 想到那个被仗杀的小厮,春儿几乎魂飞魄散,不住地磕头,嘴里反复哀求:“奴婢再也不敢了!求二小姐看在奴婢伺候您一场的份上,饶了奴婢这条贱命吧!” 宋柠静静望着她,眼中无波无澜,思绪却飘回许久之前。 “我记得,你是七岁那年被送来我身边的,你我,也算是一同在这府里长大。” 她缓缓开口,声音轻得近乎缥缈,“头一回见我受罚受伤,你哭得比我还凶,末了还得我来哄你。后来……许是我受罚的次数太多,你也渐渐习惯了。我在这府里不受待见,你的日子自然也不好过,可当初你娘托人要带你走,你犹豫两日,终究没应。所以我一直以为,你我之间,是有几分情分在的。” 她说着,已是站起身来,朝着春儿走去,直至自己的阴影将她完全笼罩,方才停下了脚步。 她就这么垂眸看着春儿的头顶,心里的悲凉化作一抹叹息,“原来,你我的情分,只值一支银簪……” 她甚至现在才明白,为什么她一得到什么好东西,宋思瑶那边就会知道。 也才明白,那点所谓的主仆情谊,或许,从来只是她一厢情愿。 春儿听出她语气中的不善,惊恐地抬头,只看到了宋柠那双凉薄的眼眸中,映着自己卑微又狼狈的样子。 “二小姐,奴婢……” 宋柠没有给她说话的机会,声音陡然一沉,“春儿,不是我心狠,只是我今日若饶了你,明日这院里上下,谁还会把我的话当回事?谁还会记得,‘规矩’二字怎么写?” 春儿浑身剧颤,一股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 宋柠不再看她,扬声一唤:“来人。” 片刻寂静后,两个在院外候着的婆子,低着头,快步进了来,“二小姐有何吩咐?” 宋柠深吸了一口气,转头看向窗外暮色中摇曳的树影,声音平静无波,却字字如锤:“丫鬟春儿,背主求荣,其心当诛。拖下去,杖三十,发卖出府。” “三十杖……”一个婆子下意识低呼,三十杖足以要了一个健壮男子的半条命,春儿这等瘦弱丫鬟,只怕…… 宋柠缓缓转过身,目光扫过那两个婆子,“怎么?我的话听不明白?是要请我父亲亲自来为你们解释?” 想到方才宋振林对宋柠明显的维护,那两个婆子哪里还敢怠慢,连忙应声:“是!二小姐!” 说罢,两人上前,毫不客气地架起已经软成一滩泥的春儿。 春儿连声惨叫惊呼,“二小姐饶命!奴婢知道错了,二小姐!二小姐!!” 可任她如何哀嚎,宋柠始终未再言语。 惨叫声渐远,终消散于院外。 暮色越来越重,直至融成了一团墨,怎么都化不开。 宋柠躺在床上,前世今生的种种袭来,令得她怎么都闭不上眼,直至天微微亮时,方才有了些许睡意。 却不想,没多久,就被吵醒了。 屋外是婆子的声音,“二小姐,周夫人来了!” 周夫人? 周砚的娘亲? ------------ 第一卷 第7章 柠柠,对不起 宋柠心中一怔。 周夫人与她娘亲是自幼相识的手帕之交,她与周砚的婚约,便是二人指腹为婚定下的。 后来,她娘亲早早离世,周夫人仍时常带着周砚来看望她,日子久了,才有了她与周砚青梅竹马的情意。 但毕竟,她娘亲已经死了十五年了,周砚又是周家唯一的子嗣,于周夫人而言,周砚值得更好的世家贵女,拥有更美好的锦绣前程。 可偏偏周砚就是认准了她,为了娶她,不惜绝食相抗,周夫人最后也是没了办法方才松口,只是从那之后,周夫人对她的态度便没了往日的亲厚。 宋柠明白,于周夫人而言,是她拖了周砚的后腿,所以,她昨日亲口断了与周砚的关系,周夫人应该是高兴才对的。 可眼下这一大清早匆匆前来……究竟是要苦口婆心劝和,还是来斥责她不知好歹、伤了周砚的心? 不管如何,人还是要见的。 宋柠敛起思绪,整理好衣妆,来到前厅。 不料刚踏进门,周夫人便急急迎了上来,一把握住她的手。 指尖冰凉,还在微微发颤。 “柠柠,你快去救救砚儿!”周夫人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哭腔,眼圈通红。 宋柠心头一紧,却仍维持着镇定,轻轻回握周夫人的手,温声安抚:“伯母您先别急,究竟发生何事了,您慢慢。” 周夫人还未开口,泪水已是滚落,“昨日砚儿从外头回来,不知怎么就铁了心要去参军!他父亲大发雷霆,罚他在祠堂跪了一整夜。今早见他仍不肯松口,他爹……他爹竟动了家法!我怎么劝都拦不住,眼下还在打呢!再这样下去,只怕是要出人命了!” 听到这话,宋柠只觉得一阵尖锐的疼痛刺穿了她的胸膛。 她想到昨日周砚在她房门外一声声的哀求,一句句的承诺…… 他竟真的…… 当下再也顾不得什么,宋柠猛地转身,快步向外走去。 脚步越来越急,最后几乎是小跑起来。 直到坐上了马车,她的心也还是狠狠揪着,绞痛得难以呼吸。 不多久,马车便停在了周府外。 不等停稳,宋柠便顾不得礼数,率先下车,提着裙摆直冲向祠堂。 还未踏进祠堂半步,那凌厉的鞭声已破空而来,每一声都像抽在她的心上。 “逆子!你还敢再说?!”周父的声音怒不可遏。 随即,她听见了那个虚弱却固执的声音,一字一顿,像用尽了全身力气:“儿子……要参军!” 十八岁的周砚,爱得炙热而坚定,为了能和她在一起,就算拼了性命也在所不惜。 周父气急,“逆子!” 鞭子再度扬起,带着呼啸的风声。 宋柠失声惊呼,“周伯父!” 扬起的鞭子悬在半空,周父怒气未消地转头看了过来,见是宋柠,眉心不自觉一沉,这一鞭到底是没再落下来。 而意识已有些模糊的周砚,在听到这熟悉声音的刹那,混沌的神志如同被注入一道清泉,骤然清醒了几分。 他艰难地转过头来,循声望去。 逆着祠堂门口涌入的天光,他看着宋柠快步朝他走来。 那因疾走而微微泛红的脸颊,因担忧而紧蹙的秀眉,还有那满是担忧的莹亮眼眸,都被他一一映入了脑海,在他心里激起层层涟漪,最终汇聚成汹涌的浪潮,彻底填满了他的心脏。 他的柠柠,可真好看啊…… 宋柠却不知周砚心中所想,只一眼就看到了他背上那触目惊心的伤,纵横交错,皮开肉绽,鲜血几乎染透了他单薄的衣衫。 周伯父显然是被周砚气坏了,下手没了轻重,若不是她及时赶到,方才那一鞭子下去,只怕周砚已是昏死过去了。 宋柠强压下翻涌的情绪,快步上前,对着周父恭敬地行了一礼,“周伯父,万万不能再打了!若真有个闪失,岂不追悔莫及?” 周夫人也赶了过来,见状立刻上前拉住周父的手臂,泪如雨下地劝道:“老爷,柠柠说得对,不能再打了啊!难道你真要打死我们的儿子吗?” 周父看了眼自己的夫人,又看了眼宋柠,最后视线落在周砚那血肉模糊的背上,满腔的怒火终究化作了沉痛的叹息,他重重扔下鞭子,被周夫人半拉半劝地带离了祠堂。 周父一走,周砚挺直的背脊仿佛瞬间被抽去了所有力气,整个人瘫软下来,重重摔倒在地。 宋柠急忙上前搀扶,却被他反手紧紧抓住手腕。 抬眸间,对上少年含泪的双眼。 “柠柠,对不起……”他声音嘶哑,每个字都像从齿缝间挤出,又一下下凿进宋柠的心,“我……我不知道原来这么疼……” 他不知道,原来一鞭下去,便能痛得这般撕心裂肺。 更不知道宋柠每次挨家法,都是如何挺过来的! 他甚至想起了第一次见到宋柠受罚,跪在祠堂时的样子。 分明不过六岁的年纪,背上也满是血污,却是跪得笔直,面对宋振林的责骂始终都不肯服软。 可是该多疼啊! 她那么小的时候就挨了那么多鞭,该多疼啊!! 可笑他自以为陪了她十五年,护了她十五年,却一直到今日才明白,这十五年来,宋柠究竟承受了怎样的痛苦和委屈! 她说的对。 他自以为给了她依靠,给了她庇护,却从未真正护她周全。 怪不得,她不愿嫁他! 少年的眼泪越发汹涌,砸落在宋柠的手背上,竟是如同火一般滚烫。 周砚终究还是疼晕了过去,候在一旁的小厮见状,立刻上前来,招呼着周夫人早就安排好的大夫一起将周砚送了回去。 而宋柠站在原地,看着地面上的点点血迹,想到那场大火之下的狰狞面孔和那些恶毒的狠话,只觉得自己的心一寸寸地失了温。 明明,周砚曾经爱她爱到愿意豁出性命,可为什么,故事的结尾,会糟烂成那副样子? 宋柠深吸了一口气,仰头,将那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逼了回去。 祠堂内的血腥气黏稠得化不开,宋柠快步往外走去,企图将那些过往尽数抛诸脑后。 周府外,载她而来的马车仍在等候。 宋柠几乎是逃也似地奔向马车,却不想,人还未完全钻进车厢,一柄利刃已悄然抵上她的脖颈。 ------------ 第一卷 第8章 这权势,为何不能是她的? 马车内弥漫的血腥气浓重刺鼻,低沉喑哑的嗓音贴着耳廓响起,犹如鬼魅,“进来。” 颈部传来的寒意让宋柠不敢反抗,只能依言默默坐进了车厢。 也终于看清了不速之客的真容。 鼻梁如峰,眼窝深邃,凌厉的五官被车内昏暗的光线雕琢得愈发嶙峋,即便面色苍白,周身那股肃杀的冷冽也未减分毫,反而因这重伤的狼狈,透出困兽般的气息。 宋柠几乎是一眼就认出了他来。 当朝肃王,谢琰! 也是前世,宋思瑶背后最大的靠山! 眼下他受了伤,左肩胛处还深嵌着一支精钢短箭,伤口周遭的血色泛黑,分明是中了剧毒。 可即便伤重如此,他持匕的手依旧稳如磐石。 阴沉的眸色锐利如鹰,正紧盯着她,低哑的声音透出几分危险:“去城外法华寺。” 宋柠不敢妄动,只得低声吩咐车夫改道。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单调的声响,马车外早市熙攘,马车内却是一片死寂。 谢琰手中的匕首始终贴着她的颈侧,他靠得极近,灼热而紊乱的气息拂过她耳际碎发,与颈间冰冷的铁刃形成残酷的对比,令她周身紧绷,不敢挪动分毫。 不多时,马车便停在了城门处,一队侍卫上前盘问,“车内何人?出城所为何事?” 颈间的匕首瞬间收紧了几分,带着警告的意味。 宋柠深吸一口气,强自镇定地掀开车帘一角,脸上绽出恰到好处的温婉笑意:“小女乃开封府判官宋振林之女。家父生辰在即,小女欲往法华寺为父亲敬一炷头香,求一道平安符。” 她言辞恳切,神情不似作伪,加之开封府判官一职虽只是区区的从六品,但直接从属于开封府,在京城地界颇有实权,侍卫打量片刻,终究挥了挥手放行。 马车顺利出了城,男人低哑的声音便再度传来,“多谢宋姑娘相助,但如此一来,你我就成了一条船上的人,我若被擒,你,乃至整个宋家……同罪论处,明白……么?” 宋柠暗暗深吸一口气,轻声回应,“明白。” 却不想,话音方落,“铛”的一声轻响传来,那紧贴着她颈侧的匕首竟掉落下来。 紧接着,谢琰整个人的重量不受控制地倾颓,随着马车一晃,竟直直地朝着宋柠倒了过来。 额头抵进她肩窝,鼻息粗重而滚烫。 “王爷?” 无人回应。 宋柠静默片刻,抬手将他推开。 昏暗光线里,她凝视着那张苍白的侧脸,眼底寒意悄无声息蔓延。 前世,就是他判了宋思瑶无罪,让那个杀害了乾儿的凶手一而再,再而三地来她面前耀武扬威! 没想到重生回来,他竟落到了她的手里! 心中恨意汹涌,宋柠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被脚边的匕首所吸引。 杀了谢琰! 杀了他,就等于除去了宋思瑶的靠山,也为自己日后的复仇之路扫清障碍! 恶意如毒藤疯长,她俯身拾起匕首。 刀柄沁凉,刃光映出她眼中剧烈挣扎。 真的……要杀吗? 前世,她与谢琰并无多少交集,一切的一切都是宋思瑶仗势欺人,谢琰固然可恨,倒也罪不至死。 更何况,堂堂肃王殿下若真死在她的马车内,不出三日,宋家满门必遭灭顶之灾。 复仇未始,先自取灭亡,何其愚蠢。 理智如冷水浇下,压灭了那簇疯狂的火苗。 宋柠再次看向谢琰。 这位肃王殿下自幼被送往敌国为质,一年前才归国,却在短短时日内于朝堂站稳脚跟,可见其心性与手段,绝非常人可及。 眼下,他如此狼狈,身边又无一护卫,证明所行之事必定隐秘且凶险。 可他为何会出现在她的马车里? 宋柠忽然想起,方才城门盘查的,似乎是太子府的人。 而周家宅邸与太子府后巷相邻…… 一个模糊的线索忽然串联起来。 前世差不多此时,漕运官员落马,太子旋即因“失德”被斥,禁足东宫。 此后,谢琰权势骤涨,还认了宋思瑶为义妹。 前世,几乎整个京城的大街小巷都在议论,宋思瑶品性才智不过中人之资,容貌在京中贵女里也算不得顶尖,何德何能,竟得肃王青眼相待? 眼下,倒似乎有了答案。 或许,前世这个时候,就是宋思瑶救了谢琰一命! 那若是,这一次救了谢琰的人,是她呢? 宋柠的心口猛然一跳,某种狂热的情绪在体内不断翻涌。 前世宋思瑶能凭“救命之恩”换得滔天权势,那今生这机会,为何不能是她的? 即便不能取而代之,但至少,能让谢琰欠她一份恩情。 思及此,宋柠松了手,任由匕首落回原地。 然后,轻轻触向谢琰受伤的肩胛。 伤得不算太深,也并非伤在要害,唯一难办的就是这短箭上的毒。 看谢琰昏厥的情况,证明这毒很是凶猛,但前世谢琰并未因此毒而死,眼下他急着去法华寺,莫非,是因为法华寺里有高人能救他? 宋柠思绪飞转。 就这样送他去法华寺,在谢琰眼里,或许是被胁迫,又或许是因为‘同乘一条船’的无奈,未必真成了恩情。 她必须做点什么,来搏他一分心软。 富贵险中求! 宋柠再不犹豫,握住箭尾猛地一拔! 黑血瞬间涌出,她忙跪坐上前,指尖微颤却坚定地扯开他衣襟,露出精悍胸膛与狰狞伤口。 虽说前世嫁过了人,但眼下与一个陌生男人这样亲密的接触还是让宋柠的心跳骤然失了序。 可她还是咬牙俯下身,将唇凑近了那狰狞的伤口。 冰凉的唇瓣触到他炙热的皮肉时,两人都似有若无地颤了一下。 谢琰在昏迷中低哼一声,气息愈发粗重,灼热呼吸混着血腥与一丝冷冽的龙涎香,烫过她耳畔。 宋柠不敢分心,舌尖轻轻抵住伤口边缘,缓缓用力吸吮。 辛辣的毒血入口,带着刺骨的苦涩,她强忍着恶心,将毒血吐在事先备好的帕子上。 一遍又一遍,黑红色的血渍在帕子上晕开,她的额角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滴在谢琰的衣襟上,洇开一小片湿痕。 不知过了多久,吸出来的血渐渐泛红,伤口边缘的青黑也淡去了些许。 宋柠松了口气,正要起身,手腕却忽然被一只滚烫的大手攥住。 她惊得抬头,却撞进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 谢琰声音嘶哑,每个字都裹着审视与警惕,“宋姑娘在做什么?” ------------ 第一卷 第9章 该唤我一声阿兄 宋柠心口猛然一跳,手腕上传来的力度让她丝毫不怀疑,只要自己说错一句话,就会被捏碎了骨头! 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抬眸迎上他那双锐利的眸子。 “您方才说了,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她的声音放得极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又努力撑出平稳的调子,“您若真在我马车里出了事,我说不清。” 谢琰眸色微沉,静静审视着面前这张脸。 她额上覆着细密的冷汗,几缕碎发湿黏在鬓边,鼻尖也凝着汗珠。 脸颊泛着不自然的潮红,应是毒性所致。 小巧的唇瓣上还沾着属于他的血,点点猩红,竟无端衬出几分妖异。 唯有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清澈见底,干干净净,尽是坦荡。 良久,他终于松了手,强撑着坐直身子,却因牵动伤处而蹙紧眉头,额角渗出几许冷汗。 宋柠也趁机坐回了位置上,下意识想寻帕子擦拭唇上残留的血污,可指尖刚刚触及那方已被毒血浸染得看不出原色的丝帕时,动作不由得微微一滞,面上掠过一丝窘迫。 就在这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递来一方素净的软帕。 宋柠怔了一瞬,垂眸道了声谢,这才接过帕子,轻轻擦拭着嘴角。 就听着男人低哑的声音再度传来,如同粗粝的砂石划过耳膜,带着毫不掩饰的试探,“宋姑娘这解毒之法,是从何处学来的?” 宋柠心中警铃大作,暗道这谢琰果然生性多疑,当下只小声应道,“幼时听府里老嬷嬷讲过些乡野土法,说若是被毒蛇咬了,来不及就医,可先设法吸出部分毒血……我方才也是病急乱投医了。” 这回答,还算周全。 谢琰静静地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依旧锁着她。 马车内一时寂静,只余车轮碾过路面的单调声响和他略显粗重的呼吸。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幽幽问道,“那这老嬷嬷可曾说过,这法子,会害死人?” 语气森然,暗藏危险。 宋柠心下一凛,还未来得及细思他话中深意,一股强烈的眩晕感便铺天盖地般地袭来。 视线迅速模糊起来,谢琰那张冷漠的面孔也跟着变得细碎,耳边嗡嗡作响,很快,黑暗便如潮水般袭来。 宋柠身子一软,彻底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时,她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简朴却洁净的禅床上。 屋内光线柔和,弥漫着淡淡的檀香。 她坐起身,并未觉得有任何不适,想来是毒已解了。 环顾四周,空无一人,寂静的禅房内只有她自己的呼吸声。 也不知,她昏睡了多久? 想着,她起身理了理微皱的衣裙,推门走了出去。 寺内庭院深深,古木参天,可宋柠走了好一会儿都不见一名僧侣,更不见谢琰。 仿佛这偌大的一间寺庙内,就只有她一人。 心下莫名有些慌乱,正在她不知该往哪走时,一道呼喝声骤然响起,“就是她!” 宋柠一惊,循声看去,竟是先前在城门处盘问她的那名侍卫。 不等她有别的反应,一队侍卫就冲了上来,几乎是架着她往前殿而去。 宋柠不敢有半点反抗,直到被带至前殿,才见满寺僧众皆聚集于此。 怪不得方才不见一人。 而除却僧侣和侍卫之外,不远处还站着二人。 一人身着太子常服,身姿挺拔,面如冠玉,一双凤眸沉凝着与生俱来的矜贵与威压,正是当今太子谢韫礼。 在他身侧稍后半步,还立着一位青衣男子,面容清俊,气质温润儒雅,目光却深邃如潭,此刻正静静望向她,神色难辨。 有侍卫上前禀报:“太子殿下,就是此人。” 太子冷冽的目光扫来,眸底沉着隐晦的威压:“你就是宋振林之女?” 宋柠缓缓屈膝,行礼的姿势端正而谨慎:“臣女宋柠,见过太子殿下。” 太子上下打量了宋柠一眼,“你为何在此?” 宋柠知道,那侍卫必然已经禀报过她来此的原因,当下也是柔声应着,“家父生辰在即,臣女是想……” “想清楚再回话。”太子的声音陡然一沉,打断了宋柠。 宋柠心口跳动得厉害,面上却强装镇定,“臣女此番前来,的确只是为了给父亲祈福。” 闻言,太子竟嗤笑了一声,转头看向那身后侧的男子,“你们孟家的人,都是这不见棺材不掉泪的脾气?” 孟家人? 宋柠不由得一怔,再度朝着那青衣男子看去。 她生母便是姓孟,他是国公府的人? 孟知衡上前一步,对着宋柠拱手行了一礼,“在下孟知衡,乃孟家第十六代长子,照理,你该唤我一声阿兄。” 果然是国公府的人! 宋柠欠身回以一礼,却是不曾开口。 孟家早在她娘亲还在世时,就已经与她娘亲断了干系,国公府这三个字,于她而言,实在过于遥远。 眼下孟知衡这般说话,无非就是想从她嘴里套出些什么来罢了! 眼见着宋柠不说话,孟知衡微微沉眉,压低了声,却刻意透着几分温柔,“你别怕,如实回答就好,若是受人胁迫,阿兄自会为你做主。” 最后那句话,像是给了她一颗定心丸,好似是在说,不管怎么样,他都会保着她。 太亲昵了。 宋柠低垂着眸,并未看孟知衡一眼,可他周身那股温和的气息却不断涌来,让她心中升起几分抗拒。 自娘亲死后,她便没了任何亲人,就连爹爹也都只是宋思瑶和宋光耀的爹爹而已。 阿兄做主? 她哪有那等好福气? 只怕她前脚供出了谢琰,后脚就会被太子抓去下了大狱。 说不定,还会因着担心她从谢琰那里知道了些什么,而趁机将她灭了口。 是以,宋柠咬着唇,不发一言。 这般油盐不进的模样,终是惹恼了太子。 他冷声一哼:“既然不肯说,那就拖下去打,打到肯说为止!” 侍卫当即应声上前。 孟知衡眉心一沉。 他知今日事态严重,否则太子也不会冲动带兵闯入法华寺。 可宋柠看上去这般瘦弱,若真用刑,只怕性命难保。 他想起幼时爹娘提起那位他未曾见过几面的姑姑时,总是唏嘘不已。 今日,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姑姑留在这世上的唯一骨血,就这么死在自己面前吧? 心里打定了主意,孟知衡正要上前求情,一旁却忽然传来一道平静低沉的声音:“阿弥陀佛。一念嗔心起,百万障门开,万望施主慎思,徒受无谓之苦,枉送了性命。” ------------ 第一卷 第10章 恨不得她去死 殿内众人闻声看去,只见一位灰袍僧人自人群中行出。 瞧上去,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眉目如画,肤白似玉,一双凤眼微微上挑,眸光清透沉静,竟有种超越年纪的从容气度。 纵是简单衲衣,也难掩其俊逸出尘之姿。 正是法华寺的得道高僧,慧明禅师。 宋柠心下暗忖,慧明禅师的这番话,分明是对着她说的,可究竟是何用意? 是让她实话实说? 她心怀忐忑,抬眸对上慧明的双眼,企图看出些什么来,可那双凤眼清湛明澈,不见丝毫波澜,唯有一抹几不可察的笑意,浅浅淡淡,却让宋柠怦然紧悬的心莫名安定了些许。 她大概,猜出慧明话语中的深意了。 于是,深吸了一口气,对着太子跪了下来,“臣女有错,还望太子殿下恕罪。” 见她如此,太子眉尾微挑,眸底掠过一丝精光,“哦?说说看。” 宋柠心绪稍稳,这才开口,“今日一早,周夫人匆匆寻到臣女,说周大人正在家祠中鞭笞周砚公子。臣女闻讯心急,便赶往周家探望。离开后心中难安,才转至法华寺,想为周砚公子祈福。” 她微微一顿,声音低了些:“只因怕惹人闲话,才谎称为父亲而来。是臣女思虑不周,请殿下责罚。” 太子听罢,唇角勾起一抹凉薄弧度:“你的意思,马车里的血腥气是周砚的?” “不,”宋柠忽然抬眸,“那血腥气,应该是臣女的。” 话音落下,殿内倏然一静。 她轻轻抿唇,继续道:“昨日臣女与长姐起了争执,触怒父亲,亦受了家法。今早从周家出来后便觉后背疼痛难忍,想来是匆匆赶往周家时牵扯到了伤口,殿下若不信,可遣人验看。” 说罢,她伏低身子,姿态恭顺,却不显卑微。 今早周夫人来寻她的事,太子只需稍稍一查便能知晓,至于她后背的伤,更是‘铁证如山’,这一关,应当能过。 太子并未立即开口,就这么静静地盯着她。 殿内檀香袅袅,僧众垂目默立,孟知衡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眉,而一旁的慧明禅师依然神色平和,仿佛周遭一切纷扰皆与他无关。 良久,太子才缓缓道:“知衡,你以为如何?” 孟知衡执礼温声:“舍妹既有伤在身,不宜久留。不如由微臣护送她回府。” 太子打量他片刻,终是颔首:“也好。” 一场风波,就此暂歇。 宋柠坐在国公府的马车里,整个背脊都绷得笔直。 孟知衡的目光落在宋柠沉静的侧脸上,终是温声开口:“这些年,你在宋家……过得可还顺心?” 话问得寻常,语气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 宋柠眼睫微微一动,视线仍望着车窗外流转的街景。“劳世子挂心,一切都好。” 她答得平缓,听不出情绪。 一切都好? 孟知衡心中轻叹。 他看着宋柠始终挺直的背脊,分明是在隐忍着伤痛。 听闻周砚与她是有婚约的,可接连两人都在家中受了家法,莫非是这婚约出了什么问题? 孟知衡换了个方式,声音依旧柔和,“宋大人治家严谨,对你可还宽和?若有难处,不必全藏在心里。” 宋柠这才转过脸来,清凌凌的眸子望向他。 眼前人眉目温雅,气度沉静,眉宇间尽是温柔,倒好似是真的关心她。 可前世,直到她死,都不曾得到国公府的半句关怀,又叫她如何相信,眼下的关心是真的? 更何况,国公府是太子一党。 所以此刻,孟知衡对她的温柔关怀,在她眼里,也不过是攻心之策罢了。 是以,她浅浅一笑,礼貌却疏离,“父亲教导,是为子女之福。世子今日相助,宋柠感念于心。” 旁的话,却是再多一句都不肯了。 她不信他。 孟知衡清晰地接收到了这个讯息。 国公府与她疏远多年是事实,此刻他再多关切之言,落在她耳中,恐怕也难免有探寻虚实的嫌疑。 倒也不怪她如此抗拒。 他不再追问,车内再度陷入沉默,唯有衣料偶尔摩擦的窸窣声。 直到马车稳稳停在宋府侧门之前。 宋柠起身,预备下车。 孟知衡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比方才更沉静几分,“今日之言,并非客套。日后若真遇棘手之事,不妨遣人递个信到国公府。” 宋柠脚步顿了顿,回身,规规矩矩地朝他欠身行了一礼。 阳光透过车帘,在她低垂的眼睫下投出一小片阴影。 她始终没有接那句话,亦未抬眼看他,只是轻声道:“世子留步。” 而后,下了车,步调平稳地走向那扇熟悉的府门,一次也未回头。 孟知衡掀开车帘一角,望着她那抹纤细的背影,终是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放下车帘,低声吩咐车夫,“回府吧!” 而另一边,宋柠前脚刚踏进府门,后脚便有仆妇垂首来传:“二小姐,老爷请您去书房。” 她神色未变,只轻轻颔首,随人穿过熟悉的回廊。 书房内,宋振林端坐案后,面色沉肃,手边一盏茶正袅袅散着白气。 “父亲。”宋柠敛衽行礼。 宋振林阴沉的目光在她脸上审视片刻,方才沉沉开口:“一大早就去周家,动静倒是不小。” “女儿知错。”宋柠垂眸,声音轻柔,“只是今日周夫人寻来,女儿实在……” “周家的事,自有周家人管。”宋振林打断她,语气听不出喜怒,“你尚未过门,如此奔走,恐落人话柄。” 宋柠静默一瞬,抬起眼来,语气格外平静,“父亲,女儿想与周家解除婚约。” 闻言,宋振林脸色一沉,“怎么?是周家那老匹夫说了什么?” 他自知自己官职地位都配不上周家,想来定是那周家人在宋柠面前胡言乱语了什么,才让她起了退婚的心思。 却不想,宋柠缓缓摇头,“是女儿不想嫁给周砚了。” 话音未落,宋振林已一掌拍在案上,茶盏震得当啷作响:“放肆!周家乃清流门第,周砚亦是嫡子,何处配不上你?简直不识好歹!” 怒斥声在书房内回荡。 宋柠背上的伤处隐隐作痛,她却将腰脊挺得更直,面上仍是一片沉静。 待宋振林气息稍平,她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方才,是孟知衡送女儿回来的。” ------------ 第一卷 第11章 别死我这 孟知衡? 宋振林染着怒色的眸子瞬间一沉,化为几许深思。 他看着宋柠,蹙眉问道,“他也去周家了?” 宋柠缓缓摇了摇头,“今早女儿离开周家后便去了城外法华寺,是在那遇见了太子殿下和表兄。” 今日的事,想来也不是什么秘密,她不必在宋振林面前藏着掖着。 更何况,她这会儿故意提及太子,依着宋振林那活络的心思,定是会多想。 果不其然。 宋振林脸上的怒色不知何时已经消散无踪,换上的是一副深思的神情,“太子怎会去了法华寺?” 什么退不退婚,显然已经毫不在意。 宋柠心底掠过一丝讥诮,面上却依旧温婉:“似是寻人。女儿不敢多问。” “嗯,许是公务在身,你确不该多问。”语气里竟透出几分赞许。 宋柠唇角几不可察地一勾,将话引回正题:“所以爹,女儿不愿嫁周砚了。” 若说先前宋振林勃然大怒,是觉得宋家女嫁入周家实属高攀,那么此刻他的沉默,意味已全然不同。 以镇国公府表小姐的身份,宋柠自然有更多、更好的选择。 倘若将来能攀附东宫……区区周家,又何足挂齿? 宋振林默了默,并未给出明确的答复,只冷声道,“此事,为父心中自有分数,你一早就出了门,先回去休息吧!” 宋柠心下微沉,却并不慌乱。 她知道,宋振林一定不会错失往上攀附的机会。 于是,行了礼,转身离去。 昨夜没睡好,今日又起了个大早,折腾到现在,宋柠实则也疲累得很,想赶紧回房去好好躺一会儿。 可没想到,刚进自己的院子,便瞧见了不速之客。 柳氏不知从何处搬了把太师椅,正坐在院中,悠闲地饮着茶。 身后跟着几位身强力壮的仆妇,看上去都不好惹。 仆妇们的身后,还跟着两名年轻一些的丫鬟,并不陌生,都是宋思瑶院子里的人。 这阵仗…… 宋柠眼神一暗,抬手摸了摸发髻上的簪子,这才定了心神,朝前行去。 无人给她行礼。 宋柠自然也没客气,盯着柳氏,开门见山问道,“何事?” 柳氏脸色猛地一沉,她身后的仆妇当即喝道:“放肆!见了夫人竟不行礼,如此没规矩!” “夫人?”宋柠嗤笑了一声,看向柳氏,眼底满是讥讽,“我怎么不记得父亲抬了你的位份?” “你!”柳氏的脸色更难看了。 可宋柠却不理她,只又朝着她身后的那位仆妇瞥了一眼,眸色微冷,“我看你也是年纪大了,脑子不清楚,区区一个姨娘,至多就是府里的半个主子,也敢让我这个嫡女行礼?” 那仆妇张了张嘴就要开骂,可一想到昨日,大小姐和三少爷都在宋柠面前吃了瘪,便将那满腔的污言秽语咽了回去。 柳氏自知这会儿不是呈口舌之快的时候,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怒色,堆起一抹刻意温和的笑:“我知道你一贯不喜欢我,可我既然嫁给了你父亲,就该为你着想,听闻你昨日发落了身边伺候不力的丫头,身边缺了人使唤到底不便。” 说话间,她指了指身后那两个陌生丫鬟,“这两个丫头还算伶俐,便拨给你使唤吧,也免得你父亲觉得我照料不周。” 话说得好听,也不过是塞两个眼线给她罢了。 宋柠拒绝得干脆利落,“我院里的事,我自会处置,不用你费心。” 柳氏脸上的笑容僵了僵,声音略沉了些:“你年纪轻,识人不明,才让之前的奴才欺到头上。我这也是为你好,替你父亲分忧。” 宋柠嗤笑一声,目光直刺柳氏,“我爹不在,你不必在这儿装腔作势。我的丫头,是忠是奸,是去是留,还轮不到一个奴才插手。” ‘奴才’两个字,显然刺痛了柳氏。 只见她猛地站起身来,气得身子都在发抖,“宋柠!我好歹是你长辈,你怎能如此无礼?!” “长辈?”宋柠斜睨她,语带讥诮,“你不过是我娘当年的陪嫁丫鬟,使尽狐媚手段爬了我爹的床,如今也敢在我面前自称长辈?真是好大的脸面!” “你!贱人!”柳氏气急,当即便扬手朝着宋柠的脸狠狠甩下。 却不想,宋柠竟先一步出了手。 “啪!” 清脆的一声响,竟是直接将柳氏打得摔回了椅子上。 “夫人!” 几名仆妇齐声惊呼。 柳氏捂着脸,跌坐在椅子上有些不敢置信地盯着宋柠,“你,你好大的胆子!来人!将她抓起来,狠狠打,我倒要看看,我能不能做她的长辈!” “是!” 仆妇们齐声应着,伸手便要来揪宋柠。 宋柠早有防备,骤然拔下头上发簪,锋锐的簪尖直直刺向率先探来的手臂! “啊!” 一声惨叫,血珠飞溅。 仆妇捂着手臂踉跄后退,再看向宋柠时,眼中已染上惊惧。 宋柠握着那支染血的簪子,目光冷冽如冰:“我这簪子利得很。谁再上前一步,划了脸、瞎了眼,可怨不得我。” 仆妇盯着那抹刺目的鲜红,僵在原地,不敢再动。 柳氏气得跺脚:“没用的东西!连她一个都制不住吗?今日谁能划花这贱人的脸,我重重有赏!” 话音未落,却听宋柠一声清喝:“柳姨娘!” 宋柠嘴角把玩着手里染血的发簪,嘴角噙着一丝冰冷的笑意,“你可知,为何父亲宁可让光耀背着庶子的名头,也不抬你做正妻?” 一句话,像是给了在场所有人一记耳光。 也让这群仆妇们终于想明白,到底该听谁的。 柳氏脸色惨白,就听着宋柠一字一句道,“因为,你是贱籍。” 因为宋柠的生母是世家贵女,所以宋振林觉得,柳氏不配。 这些,柳氏何尝又不知? 这么多年来,她为了此事不知与宋振林闹过多少回,甚至几次三番将宋光耀的前程摆出来,宋振林都还是不曾松口。 她如何能不知道,宋振林嫌弃她的出生。 此刻被宋柠这般当众羞辱,柳氏只觉得颜面扫地,气得胸口剧烈起伏,最后,竟是生生气晕了过去。 几名仆妇连忙上前搀扶。 宋柠却只冷冷瞥了一眼,“赶紧弄走,别死我院里,晦气!” 说罢,再不看几人一眼,转身回了屋。 ------------ 第一卷 第12章 哪颗能要你的命 门外好一阵喧闹,却也很快归于寂静。 宋柠坐在梳妆台前,看着手中这根沾了血的簪子,一张脸沉静得毫无情绪。 这不是柳氏第一次带人来给她立规矩,却是她第一次占了上风。 早该如此了。 宋柠心中默默想着。 有些教训,终归要见了血才算是真的教训。 今日只是伤了个仆妇,但有朝一日,总会轮到柳氏! 思及此,宋柠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口那翻涌的恨意,自怀中取出了一方软帕来。 看着那帕子上已经干涸的血迹,宋柠不由得一怔,脑海中不自觉浮现出了谢琰那张冷漠又危险的面孔。 不是个容易相处的人,日后得远着他些,也不奢望他能认了她做义妹,只要别再给宋思瑶撑腰,助纣为虐就行! 宋柠一边想着,一边拿着帕子擦拭发簪。 其实方才柳氏有句话说得对,她身边不能没人伺候。 与其让别人安排,倒不如她自己去找个靠谱的。 是以,第二日一早,宋柠便独自一人去了城西的鬼市。 鬼市鱼龙混杂,明面上买卖牲畜、杂货,暗地里却流通着许多见不得光的生意:珠宝赃物、暗器兵刃,甚至……人。 眼下晨雾未散,空气中混杂着难闻的气味,两侧摊贩挂着昏黄的灯笼,光影摇曳间,隐约可见铁笼中蜷缩的人影,啼骂声,呻吟声,断续可闻。 宋柠捂着鼻子一处处地看过去,很快,目光便被一处略冷清的摊位吸引。 摊主是个满脸横肉的壮汉,正挥着藤条,抽打一个正在搬货的身影:“动作快点!晦气东西,白长这么大体格,一张脸丑得吓跑多少客人!” 被抽打的是个姑娘。 身形异常高大魁梧,粗布衣服下肌肉轮廓分明,裸露的手臂和小腿上布满了新旧交错的鞭痕。 而角落阴影里,还瑟缩着一个少年,只套着件极宽大的外衣,赤足上伤痕累累,一张脸却生得惊人俊秀。 看见活生生的姐弟二人,宋柠心口蓦地一撞,涌起一股灼热的庆幸。 前世,宋柠就见过这姐弟二人,只是当时他们已经是两具冰冷的尸体。 起因是那少年实在貌美,摊主见色起意,欲行不轨,那姑娘为了保护弟弟,下手狠了些,直接要了那摊主的命。 他二人无权无势,很快就被摊主的家人报官抓了起来,判了极刑。 她前世听闻此事时,尚未嫁给周砚,全身上下也唯有头上这根镶了玛瑙的银簪稍稍值钱些,便用那簪子雇了人,将这姐弟草草收敛。 如今再见,总算是都活着,幸好。 摊主见有人驻足,立刻换了副嘴脸,丢开藤条,搓着手迎上来,目光在宋柠虽素淡却质地不差的衣裙上一转,堆起谄笑:“这位姑娘,可是要买人?您瞧瞧我这货,这女的虽长得粗笨了些,但力气顶得上两个男人,什么粗活都能干!至于那个小的……” 他瞥向角落的少年,浑浊眼中闪过一丝下流的光,“模样还算周正,调教好了,端茶递水,贴身伺候,最是伶俐不过。” 他刻意将“贴身伺候”几个字咬得暧昧。 角落里的少年身体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头垂得更低。 而那高大女子猛地抬起头,狠狠瞪向摊主。 摊主被那眼神看得一怵,随即恼羞成怒,扬手又要打。 宋柠忙开了口,“我要了。”声音不高,却清晰地截断了藤条挥下的风声。 摊主一愣,迅速收回手,脸上笑出更多褶子:“姑娘好眼力!您看,这女的五两银子,小的模样好,得八两,一共十三两,算您便宜些,十二两,这二人您直接领走!” 宋柠摘下头上银簪,递给了摊主,“我用这个簪子换。” 摊主接过银簪,掂了掂,借着昏黄的光线端详了几眼玛瑙成色,脸上的谄笑像潮水般褪去,换上一抹讥讽:“我说姑娘你穿得人模人样,原来是个空壳子?没钱装什么阔?这根破簪子,顶了天二两银子,想换我两个活人?做梦呢!” 他声音拔高,引得附近几个摊主也探头探脑看过来,眼神不善。 宋柠心知,在这鱼龙混杂之地,硬碰硬绝无好处。 于是,略略上前一步,迎上摊主那鄙夷的视线,微微一笑,“老板,我这簪子光是那颗玛瑙就不止二两银子,你转手卖了,利虽薄,却是现钱。可他们二人,一看就是长久没卖出去的‘滞货’,您若继续留着,每日吃用损耗不说,若哪一日下手没了轻重,真出个好歹,非但折了本钱,怕是还要沾上麻烦。倒不如拿个实在物件,落袋为安,您说是吧?” 她话说得客气,内里却藏着软钉子。 摊主脸上横肉抽动,瞪着眼打量宋柠,见她年纪不大,眼神却静得慑人,不像寻常闺阁弱质。 况且,她这番话也说得没错,总不能真将这二人砸手里了! 半晌,他啐了一口,一把将银簪揣进怀里,不耐烦地挥手:“行了行了!算老子今天晦气,碰上你个会算计的!人带走,赶紧滚!别碍着老子做生意!” 宋柠心下微松,不再多言,转身看向那对姐弟:“跟我走。” 高大女子愣了愣,眼中戒备未消,却还是默默地挪动脚步,将角落里的弟弟小心护在身后,跟上了宋柠。 只等他们三人走远了,那摊主才将怀中的银簪又摸了出来,走到一旁的烛火下,仔细端倪着那上头的玛瑙。 却听一道清冷的声音传来,“这血珀不错,深邃通透,少说也值个百两。” 闻言,摊主大喜回头,就见来人锦衣玉立,面容俊美至极,可那双眸子却冷得像淬了冰,嘴角那点笑意也漫不经心,未达眼底。 身旁还跟着一名黑脸侍卫,一看就是个贵人。 摊主满脸谄媚,“公子好眼力啊!” 话音未落,侍卫的刀却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谢琰指尖把玩着不知何时拿回的簪子,语气悠然:“西域贡品血珀,大棠仅得两颗。一颗在宫内,另一颗在镇国公府。”他抬眼,微微一笑,“你说,哪一颗……能要你的命?” ------------ 第一卷 第13章 国公府的请柬 摊贩吓得魂飞魄散,“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贵人饶命!小人眼拙,小人该死!这,这簪子小人不要了,求贵人高抬贵手,饶小人一条狗命!” 侍卫收回刀,从怀中掏出十两银子,丢在摊贩面前,声音硬邦邦的:“管好你的嘴。” 摊贩哪里敢收,只顾着磕头。 谢琰却已转身,径直朝鬼市外走去。 侍卫快步跟上,两人身影很快没入将散未散的晨雾里。 只等走出鬼市,喧嚣渐远,侍卫才忍不住压低声音问:“主子可是想从那位宋姑娘入手,接近国公府?” 东宫那位的手底下,近来有人与北境联络过于频繁,近来几次军情泄露,都指向那边。 老国公早年执掌兵部,门生故旧遍布军中,有些藏在暗处的勾当,必然是比他们要清楚。 若是能接近国公府,探查起来岂不方便? 谢琰脚步未停,嘴角那点漫不经心的笑意彻底淡去,只余一片冰冷的锐利,“孟家当年连亲生女儿都能弃之不顾,这么多年不闻不问,又岂会在意一个姓了宋的外孙女?” 他声音平淡,眸中却透着凉薄,“指望靠她攀上国公府,不如指望太阳从西边出来。” 侍卫一脸困惑:“那您为何特意拿回这支簪子?” 血珀虽贵重,可谢琰素来都不在意这些,更何况,他们今日是来办正事的,照理,不该这样轻易露面。 谢琰没有立刻回答。 眼前却莫名晃过马车内那张苍白的脸,小巧的唇上沾着他的血,红得惊心。 还有那个梦。 那个大约从一个月前开始,他总会在夜深时深陷的梦。 铺天盖地的大火,灼浪扭曲视线,每一次他都心急如焚地冲向火海最深处,仿佛那里有比性命更紧要的东西。可总是在即将看清的瞬间惊醒,徒留满心悸痛与一片空茫的焦灼。 他不知道火里有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在寻谁。 只记得每次醒来,心脏都像被狠狠攥紧,窒息般的恐慌让他喘息良久。 可昨日,在马车里惊醒时,手中紧紧攥着她的手腕,竟是头一次从那梦魇中挣脱后,感到一丝踏实的落地感。 思绪回笼,谢琰心底莫名涌起一股躁意。他压低了眉眼,沉声道:“不必多问。回府。” 侍卫见他神色不豫,不敢再言,恭敬应道:“是。” 而另一边,宋柠将姐弟二人带回自己的小院后,便吩咐粗使婆子烧来热水,又找出些干净的衣裳给二人换上。 等姐弟二人洗漱收拾完毕,齐齐站在宋柠的面前时,宋柠才算是看清了二人原本的模样。 姐姐阿蛮其实也不算丑,只是女生男相,加上身形粗犷,总是穿着不合身的衣裳,才露出些‘丑态’罢了。 至于弟弟阿宴,在洗净了脏污后,洗净脏污后,那张脸精致得近乎剔透,眉眼如画,肤白唇朱。 只是这般容貌若落在无权无势之人身上,只怕非福是祸,注定引来风波与觊觎。 但好在,如今他们跟了她。 这样想着,宋柠心底泛起几分喜悦来,她看着二人,柔声道,“从今往后,你们便跟着我。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开口。只要你们不负我,我自会护你们周全,不再让任何人随意欺辱。” 阿蛮下意识地看向身旁的阿宴。 阿宴一双眸子正静静望着宋柠,那目光里带着审慎的打量,似在衡量她话中有几分真意。片刻后,他才缓缓躬身,行了一礼。 阿蛮见状,也连忙跟着行礼。 恰在此时,院门被人“砰”的一脚踹开! 宋光耀带着两名小厮满脸怒容地冲了进来,不等见到人便开始喝骂起来:“宋柠!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对我娘动手!出来!” 若说之前宋柠打了宋思瑶,他尚且还能忍得,那昨日宋柠掌掴了他娘亲,实在叫他忍无可忍! 今日若不给宋柠教训,他枉为人子! 屋内,宋柠听到这声响,眼底瞬间掠起了厌恶。 她记起前世宋光耀总是彬彬有礼的模样,如今想来,不过是因为吃亏受罪的永远是她宋柠,所以他才能站在岸上,摆出那副读圣贤书明事理的君子模样。 如今触及到他亲娘亲姐的利益,那层伪善的皮便立刻剥落,露出与他娘亲和姐姐如出一辙的霸道与丑恶。 本质上,他们流着一样的血,都是踩着她血肉往上爬的鬣狗。 当下,也不愿与他多纠缠,只摆了摆手,给眼前的姐弟下了第一道命令,“把他给我赶出去。” “是。”阿蛮应声,转身便朝外走去。 宋光耀没料到从宋柠屋里会走出这样一个魁梧女子,不由一愣。正欲喝问,阿蛮已抬手按住他肩膀,不容分说将他扳转过身,朝院外推去。 宋光耀僵了一瞬,强烈的羞辱感猛地窜起。他一边挣扎一边怒喝:“你是什么东西!也敢碰我!你们几个瞎了吗?还不过来!” 跟随而来的几个小厮这才回过神,一拥而上想要阻拦。可阿蛮不光身形高大,力气更是惊人,几人竟都撼动不了她分毫,只能眼睁睁连同宋光耀一起被生生推出了院门。 阿蛮叉腰往门前一站,如山峙立,颇有一夫当关之势。 宋光耀气得脸色发青,话都说不连贯。就在这时,府中管家匆匆赶来,见到阿蛮先是一惊,随即态度恭谨地朝门内拱手:“烦请通禀二小姐,老奴有要事求见。” 阿蛮回头望向已走出房门的宋柠。 见宋柠微微颔首,她才侧身让路。 管家快步进院,至宋柠跟前深深一揖,姿态是前所未有的恭敬:“二小姐,方才镇国公府遣人送了帖子来,说是三日后府上设宴,特邀二小姐过府一叙。” 此言一出,众人皆愣在原地。 谁都没想到,这么多年来对宋柠不闻不问的镇国公府,竟会突然下帖邀请! 宋柠心中也是微微一凛,脑海中不禁浮现出了孟知衡的面孔,面上却不显,伸手接过那张隐隐透着檀香的请帖。 帖子展开,墨迹端稳,写的是孟知衡行冠礼之事。 孟知衡年纪轻轻就领了翰林院侍读的实职,清贵显要,是京中年轻一辈里风头最盛的人物之一。 他的冠礼,绝非寻常家宴。 她眼睫微垂,指尖无意识地在请帖边缘轻轻摩挲,旋即,嘴角绽放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来。 看来,她得去拜访一下她的‘好姐姐’了。 ------------ 第一卷 第14章 亲手夺回来 正午时分,日头正烈。 灼亮的阳光透过窗子直剌剌地照进屋里,在地上投下明晃晃的光斑,空气里浮动着细微的尘粒。 草木初盛的青气在室内浸润,却掩不住一丝悄然蒸腾的闷热。 宋思瑶还趴在床榻上,已经三天了,臀背处的疼痛还如烈火灼烧一般。 一想到那日自己被宋柠鞭笞,她就恨不得立刻去扒了宋柠的皮,偏偏她如今连下床都费劲,只能趴在这儿,什么都做不了! 正生着闷气,院外突然就传来一阵吵嚷,只惹得她心中更烦。 刚蹙起眉想呵斥,房门却“哐”一声被人从外用力推开,一道更为炽热刺眼的光柱随着洞开的门扉猛地扑入,晃得她眯起了眼。 不等她反应过来,一个身形异常高大魁梧的丫鬟径直走了进来,大步朝着她的梳妆台走去。 “放肆!哪里来的粗鄙蠢物!给我拦住她!”宋思瑶又惊又怒,撑着身子急喝,伤口被牵动,疼得她倒抽一口冷气。 她房中几名贴身丫鬟慌忙上前阻拦,可还未近身,便被那魁梧丫鬟给弹开了去,踉跄着跌作一团,惊呼不止。 “你们……!” 宋思瑶气得眼前发黑,指着阿蛮就喝骂了起来,哪里来的腌臜畜生!竟闯来我宋府撒野!还敢公然抢我的首饰,简直是无法无天!我这就去报官,定要将你这畜生抓起来,扒了你的皮熬成猪油!” 话音还未落尽,一道清凌凌的声音便自门外响起,不疾不徐,却带着冰棱般的寒意。 “满口污言秽语,与市井泼妇何异?” 宋柠穿着一身素净衣裙,立在门边那片白花花的日光里,身影纤瘦,周身却笼着一层前所未有的冷峭之气,竟将这满室午间的燥热都压下去几分。 她看着宋思瑶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唇角不自觉弯起,透着讥讽,“阿蛮,替我赏大小姐两记耳光,帮她好好记住,身为宋家女儿,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阿蛮瓮声应道:“是。” 说罢,她利落地将几件值钱首饰拢入袖中,而后转身,几步便跨到床榻前。 宋思瑶骤然瞪大了眼,“你敢!” “啪!” 蒲扇般的巨掌,带着风声,毫不犹豫地挥了下去。 一声脆响,只将宋思瑶的头都打得偏向一侧,发髻散乱。 宋思瑶只觉得脑子一片空白,还不等反应过来,第二下已紧随而至。 “啪!” 力道更沉,将她整个人掼回枕上。 耳边嗡嗡轰鸣,眼前金星乱冒,脸颊上火烧火燎的痛迅速炸开,与臀背的旧伤交织在一起,疼得她浑身痉挛,竟是连哭骂都堵在了喉咙里。 倒是那几个丫鬟吓坏了,忙跪在了原地,连声音都带着哭腔,“二小姐,大小姐伤势未愈,可不能再打了呀!” 宋柠斜睨了她们一眼,这才冷哼了一声,“阿宴,阿蛮,做正事。” “是。”阿蛮沉沉应了声,便又走回了梳妆台前。 而一直安静跟在宋柠身旁,低垂着头的阿宴也终于上前一步,翻开捧着的半旧蓝皮簿子,声音有些轻,却无比清晰地传入屋内每一个人的耳朵。 “承平十二年,四月初七。缠丝镶珠金簪一支,珍珠米粒大小,共十二颗。” 阿蛮翻了一通,很快就找了出来。 “承平十三年,五月中。赤金点翠蝴蝶步摇一对,翅络以金丝缀之,行步可颤。” 又是一阵翻找。 动静颇大,令得被打蒙的宋思瑶终于回过了神,骤然喝骂,“宋柠!你发什么癫!你想干什么?!” 宋柠已是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听到声音便只冷漠地瞥了宋思瑶一眼,“自然是拿回属于我的东西。” 说罢,看向阿宴,“继续。” 阿宴颔首,再次开口,“承平十四年,六月二十二。羊脂白玉镯一只,内侧有天然云纹,触手生温。” 他每念一句,阿蛮便依言在梳妆台的屉匣、格架,甚至妆奁底层、多宝阁的隐秘角落摸索,动作极其利落,很快,便将对应描述的首饰一一找出,置于带来的靛蓝色锦布之上。 那些珠钗环佩,件件精致,样样贵重,几乎全是宋柠娘亲的陪嫁! 自她第一次被宋思瑶抢了东西后,她就开始将这一件件都记在了簿子上。 那时候,她就在想,等她长大了,定要将这些东西都讨回来! 前世她嫁给周砚时,还曾将这本簿子交给宋振林,指望他能看在她即将嫁人的份上,难得公平一次,将原本属于她的东西都要回来,作为她的嫁妆,让她一并带去周家。 结果,宋振林只是斜睨了她一眼,斥责她心术不正,小小年纪就那般斤斤计较,可耻可恶! 到最后,十八抬轻飘飘的嫁妆随她一起入了周家。 若不是周砚早早就准备了几箱金银珠宝给她充作嫁妆,为她全了颜面,她都不知该如何面对周父周母! 所以这一世,她自是不能再指望宋振林。 她的东西,她要一样一样,亲手夺回来! 而宋思瑶看着那些朱钗被抢,只觉得心口被狠狠剜去一块块肉,“住手!强盗!你们这些下作的贼!那是我的东西!我要告诉父亲!我要让父亲把你们统统打杀出去!” 她挣扎着想从床上爬起来,却因动作太急牵动伤处,痛得惨呼一声,狼狈地差点滚落床沿。 宋柠这才将目光淡淡投向她,声音平稳无波,却带着一股子冷意,“省些力气吧。今日我来取回自己的旧物,是父亲点头允了的。” 毕竟她可是要去国公府赴宴的,岂能没有件像样的首饰傍身? 更何况,若是被孟家的人知道,宋柠娘亲的嫁妆竟都被柳氏母女强夺了,宋振林又岂会有好日子过? 她这个好父亲啊,只在意他自己的前程,至于旁的,哪里就真放心上? 宋思瑶如遭雷击,剩下的话全堵在喉咙里,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终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阿宴仍在清晰地报着条目,时间从承平十二年一直到今年,跨度长达十数载。 阿蛮搜捡的动作未停,手法熟练。 不多时,梳妆台上明显空了一大片,而那块靛蓝锦布上却堆起一座珠光潋滟的小山,在正午的日照下熠熠生辉,几乎晃花了人眼。 直到阿宴将手中的簿子合上,宋柠才缓缓起身,抬眸扫视了一圈这间被午间阳光照得无处遁形的宽敞闺房。 紫檀木的家具,苏绣的屏风,天青的瓷瓶,窗外那几株在烈日下有些蔫头耷脑的西府海棠…… 这里的每一件东西,原本都该是属于她娘亲,属于她的! 思及此,她的眼神一点点冷下去。 看着宋思瑶那张交织着惊怒、恐惧与不甘的脸,她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长姐现在还能在这里躺着养伤,就尽量安心躺着吧。” 她微微停顿,迎着宋思瑶那双充满着怨恨的眼睛,绽开了笑,“毕竟,也躺不了多久了。” 说罢,不再看宋思瑶那惨无人色的模样,转身离去。 ------------ 第一卷 第15章 姐弟不简单 回到自己房中,宋柠让阿蛮将那些首饰一件件放进梳妆台的抽屉里,自己则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眼神晦暗不明。 方才在宋思瑶那,她就已经满心疑惑了。 这些珠宝首饰,都是她娘亲的陪嫁,随便一件都价值不菲,尤其是那对羊脂白玉镯和那支点翠蝴蝶步摇,便是放在如今的国公府,恐怕也算得上体面。 也正是因为贵重,才会一件件都落到了柳氏母女的手中。 可当年娘亲执意下嫁父亲时,分明已与国公府闹得恩断义绝,老国公甚至扬言再无这个女儿。 既然如此……为何还会备下如此丰厚贵重的嫁妆? 从前她年纪小,根本不去细想这些,有几件珠宝若非是记在了簿子上,她甚至都已经忘了! 可如今看着那些耀眼的朱钗,她心中免不得泛起丝丝涟漪。 对了,还有那根银簪! 宋柠这会儿才后知后觉。 那银簪也是娘亲的陪嫁,只因为看上去平平无奇,才能一直留到现在。 可那样普通的银簪又怎会与这些昂贵的珠宝放在一起? 是那根银簪有什么特殊意义,还是她眼拙,并未看出那银簪其实才是最贵重的? 难道是那颗玛瑙? 宋柠不敢细想,倘若那玛瑙不是玛瑙,而是什么奇珍异宝,那她…… 思绪流转间,她的视线落在了已经安静站在与一旁的两姐弟身上。 罢了罢了! 比起两条活生生的性命而言,那些身外之物算得了什么? 这样想着,宋柠便从梳妆台里挑了两支朱钗,而后行至姐弟二人面前,一人递了一支。 “拿着,方才做得不错。” 光是阿蛮那两巴掌,就令她心里万般解气。 可看着宋柠手里的朱钗,两人都没有伸手。 阿蛮转头看着阿宴。 而阿宴却是垂着眉眼,阳光斜斜落在他的侧脸之上,那一点皮肤被照得通透,似一块暖玉,却又偏偏透着寒凉。 “我们是小姐的人,照小姐吩咐行事而已。” 言下之意,无功不受禄。 阿蛮跟着点头,“嗯。” 可宋柠却略带强硬地将朱钗塞进二人的手中,“现在小姐吩咐你们拿着!” 突然的举动,惊得阿宴诧异抬眸,却在对上宋柠那双琥珀色的瞳仁时,又迅速地垂了下去。 声音染上几分僵硬,“谢,谢谢小姐。” 阿蛮跟着应着,“谢谢小姐。” 宋柠这才满意一笑,转身去到不远处的柜子里,寻出了一瓶伤药,“今日领你们回来,到现在都还未来得及处理身上的伤,这药不错,你们先拿回去涂吧!” 阿蛮没接,看着阿宴。 阿宴却知道就算自己不接,宋柠也会强行塞给他们,于是伸手接过,颔首算作行礼,“谢小姐。” 阿蛮便也跟着行礼,“谢小姐。” 宋柠轻轻笑着,“去吧!” 二人这才转身离去,宋柠看着他们的背影,脸上的笑意却是一点点淡了下去。 一开始只是觉得能为了彼此付出性命的姐弟,必然不会是什么坏人,加上阿蛮的力气也确实够大,动起手来不至于落了下风,所以她才会去鬼市救下了二人。 可眼下看来,这姐弟……或许并没有她先前所想的那样简单。 另一边,阿蛮跟着阿宴回了房间。 虽只是下人房,却干净整洁,比之他们从前睡过的猪圈铁笼,都要好太多了。 阿蛮似乎有些不适应,站在门口踌躇了一会儿,不敢进。 直到阿宴温柔的声音传来,“站在外头做什么?进来,我给你上药。” 阿蛮这才进了屋,撩起了自己的衣袖。 粗壮的手臂上,鞭伤纵横交错。 阿宴小心翼翼地给她上着药。 而阿蛮看着阿宴手里的药瓶,突然开了口,“小姐,人很好。” 大概是他们遇到的人里,最好的一个了。 阿宴手下未停,却是轻轻应了声,“嗯。” 可是他有些看不明白这个小姐。 就比如这瓶伤药,一看就是小姐她自己用剩下的。 还有那些朱钗,那本簿子,都在证明她一直以来的日子都格外艰难。 可今日,她分明行事果决,不似是会被人欺负的性子。 阿宴实在是有些想不通,究竟是怎么回事。 正思忖着,手中的药瓶突然被夺了去,“到你,脱衣服。” 阿宴一愣,看着阿蛮那副认真的样子,这才缓缓转过身去,褪下了衣衫,露出背上那道又深又长的伤口。 是昨日替阿蛮挡鞭子的时候留下的,昨日摊主饮了酒,下手没轻重,如若他没有冲上去,只怕那畜生是要将阿蛮活活打死才罢休。 而阿蛮看着那伤,脸色也是一沉,声音都染上了怒,“早晚,杀了他!” 阿宴没说话,却在阿蛮的手触碰到他伤口时,死死咬住了唇。 宋柠来时,看到的便是这一幕。 阿蛮在给阿宴上药,而阿宴浑身都僵硬着,额上已经渗出了不少冷汗来,嘴唇被他咬得死白,显然是在强忍着疼。 宋柠看着阿蛮手下的动作,忍不住唤了一声,“阿蛮,轻一些。” 阿宴没想到宋柠会突然过来,立刻就要起身。 可阿蛮却不在意,只憨憨‘哦’了一声,手上力道却不知如何收敛,以至于阿宴站起了一半都被疼得摔坐回凳子上,喉间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 宋柠实在看不下去,索性上前接过她手中的药瓶,“我来吧。” 阿宴闻言一惊,正要拒绝,却不想背上已是传来冰凉的温度。 是宋柠指尖的温度,不同于阿蛮那双温暖却粗糙的手,宋柠的手要细嫩不少,手下的力道也极为轻柔,虽然还是疼,却不会疼得他冒冷汗。 甚至她指尖的凉意竟奇异地缓解了部分灼痛,带来一丝舒缓的沁凉。 “忍一忍。”宋柠的声音很近,很轻,像羽毛扫过耳畔。 阿宴垂着眼,视线落在低声两道重叠的影子上,他能感受到那微凉的指尖在他皮肤上缓慢游走,带来一阵阵陌生的战栗。 身后飘来的那一抹若有似无的冷香,混着伤药的清苦气息,一点点钻进他的鼻腔,让他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双拳紧紧握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到那温柔的声音缓缓传来,“好了,你这伤太深了,明日若是没有好转,还得去找大夫瞧瞧看才行。” 阿宴忙站起身,慌乱地穿着衣裳,看向宋柠时,耳根子都已经红透了,“谢,谢谢小姐。” 看着他如此害羞的样子,宋柠忍不住一笑,眼角却瞥见一名丫鬟端着一个托盘匆匆而来,“小姐。” 丫鬟脸上扬着笑,“周公子送东西来了。” ------------ 第一卷 第16章 赴宴 宋柠的笑容僵在了唇角。 丫鬟却很贴心地将锦盒的盖子掀开,里头整齐叠放着一套衣裙。 素色的软烟罗料子,日光下流转着珍珠般柔和的光泽,衣襟和袖口用银线绣着花样,雅致而不失精巧。 旁边还摆着一支金丝海棠簪,蕊心嵌着小小的粉色碧玺,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丫鬟没眼力见儿,并未看出宋柠的不对劲,脸上的笑容极其灿烂,连着声音都透着暧昧,“周公子定是知道小姐过两日要去国公府赴宴,特意送来了衣裙首饰,给小姐长脸呢!” 宋柠当然知道周砚的用意。 他是知晓她被家人苛待,被夺走了那些原本属于她的东西,猜她定没有能赴宴的衣裙首饰,才会命人送来这些。 就如前世,他会用自己的私几贴补她的嫁妆一般,他永远都会挡在她的身前,替她护着颜面。 十八岁的周砚,是这世上,最好的周砚。 只是后来的结局实在太过惨烈,她真的,没有再来一次的勇气了。 “叫人送回去。” 听到这话,丫鬟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看向宋柠的眼神带着几分不可思议。 却听宋柠接着开口,声音无比冷硬,“我与周砚已经退婚,从今往后,不管是他送的东西还是他这个人,没有我的允许,都不准进这个院子。听明白了吗?” 丫鬟被她凌厉的气势慑住,慌忙低下头,讷讷应道:“是……” 看她这副样子,宋柠又忍不住叹息了一声。 她知道这几日自己在府里的表现过于强硬,府中这些个惯会看人脸色的奴才们好多也都在观望着。 眼前这个丫鬟,大抵是觉得她比宋思瑶那边更稳妥些,才会匆匆拿了这锦盒来她面前讨个巧。 她自是不喜欢那些趋炎附势之辈,但一味强硬也非长久之计。 树敌太多,反倒容易让人钻了空子。 于是,嘴角勾起一抹笑,眼神也柔和下来不少,“不过,你倒是个伶俐了,还了衣裳后就去账房那要些银子,替我去成衣铺子那张罗一身行头,倘若有人刁难,只管去我父亲那告状。” 采买之类的事,是最容易捞到油水的活。 丫鬟脸上的愁容尽散,欢喜应了声,“是!奴婢这就去!” 说罢,便兴匆匆地小跑离去。 再回来,已是傍晚。 她将置办的衣裳首饰送到了宋柠的面前,“小姐您看可还喜欢,奴婢跟铺子的掌柜说好了,若是小姐不喜欢,明日可去退换。” 宋柠看了一眼,衣裙是时兴的秋香色,花样清雅而不失鲜亮,首饰也是配套的赤金点翠,既不逾制,又足够体面。 “花了多少银子?”她放下簪子,语气淡淡。 丫鬟垂首,声音清晰利落:“账房支了五十两,衣裳料子并工钱一共十八两,首饰是从珍珑阁选的,二十二两,统共四十两。这是剩下的十两银子,还有铺子里开的细账,请小姐过目。” 她说着,便从袖中取出了一张素笺,和十两碎银一并交了上来。 宋柠没接,阿宴倒是上前一步,将单子和银子一并接过,扫了一眼,这才冲着宋柠点了点头。 账都对得上。 宋柠嘴角勾起一丝笑来,四十两置办这样一套行头,算是实惠,更难得的是回话干脆,账目清楚,没有那些支吾讨好或是自作主张的毛病。 “你叫什么名字?”她语气缓了些。 “回姑娘,奴婢叫秋穗。” “秋穗。”她念了一遍,点点头,“东西置办得妥当,这十两,赏你了。” 秋穗眼神一亮,双手捧着阿宴递回来的十两碎银,仍是有些不敢相信。 却听宋柠柔声道:“日后为我做事,少不了你的好处。” 听到这话,秋穗连忙跪地行礼,给宋柠磕了个响头,“是!多谢小姐!奴婢日后一定尽心尽力为小姐办事,绝不出差错。” 宋柠满意颔首,“退下吧。” “是!”秋穗又磕了个头,喜滋滋地退下了。 只等秋穗离开,一旁的阿蛮才终于忍不住开口,“十两,太多了。” 她甚至觉得小姐有些笨,比她还笨! 看着阿蛮颇为严肃的神情,宋柠终是扬起了灿烂的笑来,“是,太多了,那阿蛮日后可得看着些秋穗,若是她不好好做事,就告诉我。” 阿蛮没立刻回答,依旧先看向阿宴。 却见阿宴的嘴角也勾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看我做什么?小姐怎么说,你就怎么做。” 闻言,阿蛮这才看向宋柠,点了点头,“好。” 三日后,镇国公府。 马车停在朱漆大门前,尚未掀帘,外头沸反盈天的热闹声浪便已透了进来。 宋柠坐在车内,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袖口。 她深吸了几口气,将胸腔里那点陌生的悸动与感慨强行压下,这才掀开帘子,下了马车。 国公府正门前车马如龙,衣香鬓影,高悬的“镇国公府”鎏金牌匾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宋柠抬眸望着那牌匾,心中蓦地一刺。 娘亲当年,就是从这里决绝离开,至死……都未曾再回来看一眼。 没想到,兜兜转转,命运竟以这样一种方式,让她踏入了这道母亲再未跨过的门槛。 “小姐?”阿宴轻轻唤了一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宋柠回神,微微摇头示意无事,这才抬步向前。 门口接待的管事显然得了吩咐,验过宋柠递来的请柬后,立刻恭敬行礼,热情地引着她往府里去。 府内景象,比门外更显宏阔热闹,庭院深深,移步换景,亭台楼阁错落有致,莫说是宋家,就连前世的周家都远远不及此地半分。 正厅方向人声鼎沸,笑语喧阗,空气中浮动着酒馔香气与名贵熏香混合的气息。 宋柠置身其中,感受着四面八方或明或暗投来的打量目光,尽管脊背挺得笔直,指尖却微微发凉,浑身上下都透着一种格格不入的局促。 就在这时,一道娇声忽然响起,带着浓烈的讥讽,“哟,这不是宋家那位死了娘的嫡小姐吗?” ------------ 第一卷 第17章 受辱 声音不大,不至于被远处那些达官贵妇们听见,显然对方也是顾忌着今日的场合。 宋柠几乎一下就认出了声音的主人,礼部侍郎家的嫡女苏梦瑶,宋思瑶的好“闺蜜”。 其为人心直口快,说得好听些,是没多少城府,说得难听些,那就是没什么脑子,旁人撺掇两句她便容易被人当枪使。 此刻这般讥讽,显然是为了替宋思瑶出气。 宋柠转过身,平静地看向她。 苏梦瑶上前几步,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目光刻意在她衣裙和发簪上流连,嘴角撇了撇,“这身行头倒是鲜亮。秋香色的软烟罗,赤金点翠……宋二小姐好阔气,莫不是又从思瑶那儿‘借’来的吧?” 她刻意咬重了“借”字,引得身后跟着的几位别家小姐掩唇低笑,目光也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讥诮。 宋柠没说话,就这么静静地看着苏梦瑶。 大概是觉得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宋柠的平静反倒令苏梦瑶心中升起几分怒来,“听闻你娘到死都没能回国公府,你倒是有几分本事。不如与我们说说,到底是耍了什么下作的手段,才骗到了国公府的请柬?” 对着一个闺阁女子说这番话,实在过分。 阿蛮在一旁听得拳头嘎嘎作响,若不是阿宴握住了她的手腕,只怕她已是一巴掌将那苏梦瑶扇飞出去了。 可即便如此,宋柠都没有生气,甚至看向苏梦瑶的眼里,带着几分同情。 苏梦瑶被她这眼神看得浑身发毛,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你,你看什么?” 宋柠长叹了一声,这才缓缓开口,“苏姑娘有这份闲心,惦记着我宋家的家务事,倒不如多关心关心自家。” 说着,她缓步上前,凑近了苏梦瑶,压低了声道,“得闲就去西街榆林巷那户独门小院附近转转,说不定,还能认个弟弟回来。” 听到这话,苏梦瑶骤然瞪大了眼睛,抬手猛地将宋柠一推。 宋柠猝不及防,整个人往后仰去,若不是阿蛮出手快,只怕是已经摔在了地上。 可苏梦瑶还不罢休。 谁不知道近日外头都在传闲话,说礼部侍郎替一个青楼女子赎了身,还生下了长子,正盘算着该如何给这孩子一个名正言顺的嫡长子身份呢! 为了此事,她娘亲跟她爹日日争吵不休,娘亲甚至还气病了! 眼下宋柠这样说,不正是借机讥讽,在她伤口上撒盐? 心头怒起,她扬起手就朝着宋柠袭去。 “啪!” 一声脆响,几乎吸引了在场所有宾客的注意,满场寂静。 可那巴掌,并未落在宋柠的脸上。 阿宴不知何时站在了宋柠的面前,白皙的脸颊上赫然印着五道鲜红指痕。 苏梦瑶这才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当众做了什么,顿时慌了神。 她看着正对着她指指点点的人群,慌乱地解释着,“是,是宋柠辱我在先……” 她想告诉众人,不是她跋扈,而是宋柠恶毒。 可此刻,宋柠还靠在丫鬟怀中,带来的小厮脸上渗着血痕,怎么看都是受欺的那一方。 她急忙回头看向方才一同讥讽宋柠的几位小姐,却见她们早已退开几步,一副避之不及的模样。 今日这场冠礼,本就是各家相看之机,无论什么缘由,当众掌掴他人,已是坐实了骄横之名,谁还愿与她沾边? 而另一边,宋柠已经拉过阿宴查看他的伤势,眼底的怒色越来越浓。 前几日她还信誓旦旦,说不会再让任何人欺负他们,这会儿,却令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人打! 实在忍无可忍,宋柠转头瞪着苏梦瑶,一个箭步上前,抡圆了手臂甩了上去。 “啪!” “啊!” 强大的力度袭来,苏梦瑶被打得站都站不稳,扑摔在了地上。 四周跟着一阵惊呼声起。 宋柠却管不得那些,指着苏梦瑶的鼻子便喝骂起来,“你好歹是侍郎府的嫡女,张嘴闭嘴却如市井长舌妇一般!今日这国公府的请柬,是孟家送到我手里,不是如你所言,耍了什么下作的手段骗来的!你若不信,自己去寻孟家的人问!阿宴,阿蛮,我们走!” 喝罢,宋柠便是转身大步往外而去。 真当她稀罕来这儿? 前世,她与国公府没有半点瓜葛,这一世更不需要! 阿蛮和阿宴立刻跟上,却不想,还没走几步,就见一个人影拨开人群,匆匆跑了过来。 “柠柠!等一下!” 是孟知衡。 他身量高挑,两条大长腿几下就追到了宋柠的面前,拦住了她的去路。 宋柠仰起头看他,额上覆着一层薄汗,因追得急,此刻正微微喘息着。 嘴角噙着一抹温柔,眼底却带着几分焦急,“别生气,怪阿兄来晚了些,叫你受委屈了。” 他的声音不算轻,足以让四周的人都听见。 宋柠知道他这是故意说给众人听的。 可,早干嘛去了? 既然早就知会了管事迎她,又何必故意将她留在这儿受人质疑? 真的很难不让人怀疑,这本就是国公府故意给她的下马威! 既然不欢迎,那她走便是。 思及此,宋柠微微勾唇,故意往后退了一步,与孟知衡拉开了距离。 欠身行礼,语气格外平静,“恭贺世子冠礼之喜,我还有事,就先行一步了。” 说罢便要绕开他,孟知衡却随步跟上,声音软得近乎轻哄:“方才在祖父处耽搁了,真不是有意。” 宋柠仍不理会。 他无奈,语气又柔几分,真如哄着自家闹脾气的小妹:“给阿兄一个赔罪的机会,可好?” 宋柠脚步终于一顿。 他一口一个“阿兄”,姿态亲昵自然,在旁人眼中,倒真成了世子纵容自家妹妹任性。 她不明白,前世对她不闻不问的孟知衡,今生为何如此执着。 唇瓣微动,可看着孟知衡那满脸的真诚,那些想问的话终究还是咽了回去。 就听着孟知衡轻声道,“祖父还在等你,阿兄领你过去,可好?” 宋柠心里确实也藏着许多疑问想问老国公,眼下孟知衡的台阶都已经递到她面前来了,她不能真的一点情面都不给。 正犹豫间,孟知衡却已扬声唤来管事,指着脸颊红肿的阿晏:“带他去上药,仔细照料。” 管事立刻上前,恭敬相请。 阿晏没动,只看向宋柠。 宋柠轻轻呼出一口气,这才温声道:“去吧,阿蛮跟着照顾。我去去就回。” 说罢,方才转身随孟知衡离去。 并未瞧见,不远处的长廊拐角,一道颀长身影静立在阴影之下,一双深邃的眸子掠过纷扰人群,定格在她离去的背影之上。 ------------ 第一卷 第18章 老国公 宋柠随着孟知衡踏入老国公的书房。 室内檀香沉静,书卷整齐,老国公端坐于紫檀案后,须发如银,不怒自威。 孟知衡领着宋柠上前,恭敬行礼,“孙儿给祖父请安。” 宋柠也跟着行礼,“见过国公。” 老国公却连眼皮都未抬,声音沉冷,“带她来做什么?” 显然,孟知衡说老国公一直在等她,是假话。 宋柠沉下了脸来,孟知衡露出一丝窘迫。 他上前,温声解释:“祖父,柠柠今日是专程来向您请安的……” “不必说了。”老国公终于抬眼,却看都不往宋柠这边看,只对孟知衡道,“让她出去。” 孟知衡有些抱歉地看了宋柠一眼,又低声劝着,“祖父……” “哼。”老国公冷哼一声,继续低头看着书卷。 却不想,宋柠轻柔却无比清晰的声音传来,“走可以。但走之前,我有一个问题想问国公爷。” 老国公眉头一蹙。 就听着宋柠继续问道,“既然老国公这般不待见我跟我娘,为何当年又要给她备下那般厚重的嫁妆?” 书房内空气一凝。 老国公面色更沉,握着书卷的手指微微收紧,却是硬声道:“不过是为了国公府的脸面多了些许罢了,那点东西,对于国公府而言算不得什么,倒难为你记挂至今。” 言语间,颇有几分嘲讽之意。 可宋柠却又反问,“国公府的脸面,不是早在我娘执意下嫁之时就已经荡然无存了么?” “你!”老国公猛地将书卷按在案上,胸膛起剧烈地伏,手指微颤地指向门外,“滚!你娘早就不是我孟家的人了,你更不配踏入我孟家半步!立刻给我滚出去!” “祖父!”孟知衡骤然扬高声调,又是焦急又是无奈。 宋柠心口本就堵着一团郁气,见老国公这样的态度,自然不再多言,转身便走。 “柠柠!”孟知衡连忙追出书房,在廊下拦住了她。 本是想好好哄劝一番,可看着她气鼓鼓的侧脸,孟知衡竟忽地低笑了一声。 宋柠蹙眉看他,眼中带着薄怒。 却见孟知衡眼中漾开温煦的笑意,摇头叹道,“你这脾气,果真跟姑母一模一样。” 宋柠抿唇不语,转头看向别处。 孟知衡走近一步,声音放得轻缓:“可你没发觉么?你这倔强不肯低头的性子,恰恰是遗传了谁?” 正是屋里那位同样固执的老爷子么? 他望向书房的方向,语气里带着一丝感慨,“父亲曾同我说,祖父心里其实悔极了。年轻时只顾征战沙场,忽略了陪伴姑母,才让她被宋……被你爹几句花言巧语便哄了去。可他心里,是极疼姑母的。” 他顿了顿,继续道:“你也见到了,他脾气又臭又硬,就算是对陛下也说不上什么好听的话,当年姑母为了你爹,日日与他争吵,两个人的脾气都是一模一样的强硬,到最后,是谁说了先说了‘断绝关系’这四个字都分不清了。” “可祖父是真疼爱姑母的,当年陛下赏赐的那块稀世血珀,他转眼就命人做成首饰添进了姑母的嫁妆里。那年姑母故去的消息传来,祖父将自己关在房里整整三日,不吃不喝,出来时,眼睛肿得几乎睁不开。” 宋柠猛地怔住,眼前蓦然闪过方才老国公那微微发抖的手指,和那强撑的神色,心底某个冰封的角落,无声地融开了一道裂隙。 “祖父恨极了你爹,所以对你……” 孟知衡没再说下去。 可宋柠已经懂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心中某个长久困于胸口的滞涩,终于得以释出 她今日来,不是来为自己讨些什么,而是为了娘。 如今既然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并且满意的答案,其余种种,便不再重要。 思及此,她从怀中取出一块有些发黄的软帕。 帕子看着有些老旧,角落里绣着一行短诗:归来视幼女,零泪缘缨流。 孟知衡的眼神倏然一亮,“这是……” “我娘的遗物,我想……她大概是想留给国公爷的,只是始终没有机会。” 孟知衡脸上瞬间扬起了几分喜气来,郑重接过,看着她,目光柔和,“我这就拿去给祖父。你先去前院花厅歇息片刻,可好?” 宋柠默然点头,“好。” 孟知衡转身离去,步履轻快。 宋柠立在原地,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这才迈开步子,沿着来时的回廊朝前院走去。 廊外春色渐浓,日光透过雕花木格,在她前行的小径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斑。 却不想,刚转过一道弯,便在疏影横斜处,迎面撞见一人。 是谢琰。 他独自立于廊柱旁,一身玄青色常服衬得身形愈发挺拔清贵,与这热闹的国公府似有格格不入的疏离。 听到脚步声,他侧首望来,目光便这么不偏不倚地落在了宋柠身上。 宋柠的脚步几不可察地一顿,随即恢复如常,上前几步,依礼微微屈膝:“见过肃王殿下。” 谢琰唇角极淡地勾了一下,似笑非笑,“原来宋姑娘,认得本王。” 声音清冷,听不出什么情绪。 “殿下风姿过人,令人见之难忘。”宋柠垂眸应道,语气不疾不徐,“更何况,能让太子殿下亲自带人搜寻的,自然绝非寻常贵人。” 她的话说得恭敬,细品之下,却似藏着一根极细的刺,不着痕迹地点出了那日他留她一人在法华寺,独自应对太子搜寻。 其实这话出口,宋柠就已经后悔了。 依着谢琰那狠厉的手段,她没因着那件事被灭口就已经很好了,怎还能上赶着寻晦气? 眼见着谢琰缓步朝她行来,宋柠的心几乎快要从胸口处跳出来。 只想着,她若是在这儿大声呼救,能不能在孟知衡赶来之前,保住自己一条小命? 正想着,眼前却突然出现了一根银簪。 簪头镶嵌的暗红色宝石,在日光下流转着内敛而温润的光泽。 “先皇御赐的西域血珀,价值连城。”谢琰的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波澜,“宋姑娘下次,还是莫要轻易‘赠人’为好。” ------------ 第一卷 第19章 他是谁? 宋柠只觉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 她抬眸,对上谢琰那双清冷无波的眸子,身子几不可察地轻颤起来。 莫非那日之后,他就一直都在暗中留意她的一举一动? 若发现她有泄露秘密的可能,就杀了她灭口? 谢琰将她眸中的惧色尽收眼底,心中泛起一丝嗤笑,面上却依旧没什么表情:“本王去查案而已。” 宋柠没想到谢琰会给她解释,当然,解释了她也不会全然相信,但好在脸上恢复了些许血色。 双手接过银簪,欠身行礼:“多谢王爷。” 声音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握着簪子的手也不自觉地收紧。 谢琰的目光在她微微用力的指节上停留一瞬,随即移开,重新投向廊外那株开得喧哗的梨花。 “不必。”他语气疏淡,“物归原主罢了。” 宋柠将簪子小心收好,再次行礼:“若王爷无其他吩咐,民女便先行告退。” 这一次,谢琰未再出声,只微微颔首,算是应允。 宋柠悄然松了口气,侧身从他身旁走过,脚下步子越来越快,直到拐过几个转角,确定那道迫人的视线再也无法触及,她才停下脚步,按住起伏不定的胸口,长长舒了口气。 摊开紧握的掌心,看着那根瞧上去并无特别的银簪,想着方才谢琰话语中阴森的警告,寒意便顺着脊椎密密麻麻地爬满全身。 先帝御赐之物流落鬼市,若真追究起来,别说是宋家,只怕整个镇国公府都会被牵连。 好在,谢琰似乎并没有用此来对付国公府的意思,这银簪,也总算是回到了她手里。 只是如此一来,她便算是欠了他一回。 思及此,宋柠的脸上难免露出几分愁容。 她并不想与谢琰有太多交集,前世宋思瑶仗着谢琰义妹的身份为非作歹,这一世只要阻止谢琰与宋思瑶的联系,那他便与自己的复仇之计毫无瓜葛。 她也没必要,将自己卷进其他的麻烦里。 所以……欠就欠了吧! 日后,她还是得躲着他些,绕着他走才是良策! 这样想着,宋柠的眉心才微微舒展了些,她定了定神,继续往前院而去。 越近前院,喧嚣热闹的人声便愈发清晰,方才那一场风波早已被新的谈笑与寒暄所覆盖,苏梦瑶也已经不见踪影。 可人群中还是有一个人,轻易就俘获了她的视线。 是周砚。 此刻他站在一株开得正盛的玉兰树下,一身月白织锦长袍,腰束玉带,身姿挺拔,比周遭许多同龄公子都要高出小半个头。 阳光落在他身上,勾勒出少年人干净利落的轮廓。 他正侧头与人说着什么,唇角自然上扬,眉眼疏朗,笑意明亮得几乎有些晃眼。 宋柠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随即开始不受控制地跳动起来。 一下,又一下。 她爱了周砚很多很多年,哪怕经历过那不堪的结局,哪怕心底仍存着怨与恨,可此刻身体本能的反应还是在告诉她,或许,她比自己所想的,还要爱他。 正怔忡间,周砚却似乎感应到了她的目光,转头看了过来。 四目相对的刹那,他眼中迅速绽开毫不掩饰的惊喜,笑容越来越大,灿烂得如同骤然拨开云雾的朝阳。 他几乎是立刻迈开长腿,朝着宋柠大步而来。 步伐轻快而急切,带着一种抑制不住的欢喜。 “柠柠!”他几步便到了她面前,眼睛亮晶晶地上下打量她,语气是熟悉的亲昵与毫不吝啬的夸赞,“这一身……真好看!比我前几日让人送去的那些衣裳首饰,更衬你。” 他的目光诚挚而热烈,仿佛真心为她此刻的光彩而高兴。 见宋柠没说话,他又接着开口,“我方才寻了一圈都没寻到你,后来才听人说,你去见老国公了!” 话及此,他的声音里染上了一丝紧绷,“如何?老国公没为难你吧?听说他脾气特别古怪,若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你可千万不能放在心上,全当……全当他老糊涂了就是!” 十八岁的周砚,永远将她摆在第一位,所以哪怕是面对位高权重的老国公,也敢这般口无遮拦! 宋柠心口酸涩得厉害,脸上的神情便不自觉地淡了下去。 看着她这样的脸色,周砚莫名有些紧张,随即却好似想到了什么重要的事一般,笑容里又多了几分雀跃,“对了!有样东西要给你!” 说着,他伸手探入怀中,取出一个精巧的紫檀木首饰盒,小心翼翼地在宋柠面前打开。 盒内红色的丝绒垫上,静静躺着一只玉镯,质地温润,被精致的金饰包裹,更添几分贵气。 正是那日被宋思瑶摔成了三节的那只! 宋柠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了,骤然一缩,呼吸都随之一滞。 前世……也是这样。 因为是她娘亲的遗物,所以周砚格外重视,寻了京中最好的匠人将它修补完整。 那时,她捧着这失而复得的镯子,望着少年明亮真挚的眼眸,一颗心彻底沉沦,再难自拔。 她将这只玉镯看得比性命还重,因它不仅是娘亲的遗物,更是周砚爱她的证明。 可后来,玉镯再次被宋思瑶摔碎。 而那一次,周砚只是淡漠地瞥了一眼,便对下人吩咐:“扫了。” 也是那一日,宋柠清楚地意识到,周砚不爱她了。 哪怕此刻,他的爱如阳光般炙热,浓烈,哪怕此刻他爱她爱得如此不顾一切。 可……他还是会变的。 他,会不爱她的。 所以,这玉镯,究竟代表了什么呢? “有劳周公子挂心了。” 宋柠清冷的声音,如同一盆冷水,将这周遭的热闹浇了个透心凉。 她并未去接,甚至,不再去看周砚的脸,“我娘的东西,我已经从长姐那拿回来了,这只玉镯,既然已经摔碎,便不是从前那只了。” 所以,不要了。 他,她也不要了。 周砚僵在原地,一直被他压在心底的惶恐和不安终于在这一瞬间被无限放大,几乎要将他吞没。 他有些无措地看着宋柠冷漠的神情,不明白为什么她突然就对他这样冷淡,为什么突然就说不要嫁他。 他不明白为什么她非要与他撇清关系,非要退回他送的礼物,甚至,连她娘亲的遗物都不要了。 少年眼底的光,一点点暗了下去。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要怎么做才能挽回宋柠的心。 就在这时,一道高挑清瘦的身影,悄然立在了宋柠身旁。 来人身形略显单薄,精致的眉眼透出几分妖艳,白皙的脸颊红肿着,姿态恭顺地站在宋柠身旁,显得楚楚可怜。 “小姐。”阿晏轻声开口,嗓音微哑,低垂的眸子正注视着宋柠,长睫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 只是这距离……似乎有些过于近了。 周砚的瞳孔骤然收缩,几乎是本能地伸手,一把将宋柠轻轻拉到了自己身侧。 动作快而利落,周身都散发着一股强烈的占有意味,一双眸子紧紧盯着阿晏的脸,声音压得极低,“他是谁?” ------------ 第一卷 第20章 与你无关 宋柠太熟悉周砚现在的状态了。 前世她被纨绔当街纠缠时,他也是这般一步上前,将她牢牢护在身后。如同一头炸了毛的小兽,眼神冷锐地盯着对方,周身的气场都在宣示主权。 可如今,她不是他的了。 宋柠压下心底的酸楚,轻声开口,“松手。” 周砚固执着没有放,视线终于从阿宴那张过于精致的脸上收了回来,看向宋柠,喉结艰涩地滚动了一下,执拗地又问了一遍:“他是谁?” 宋柠手腕用力,一点点将自己的手从周砚掌中抽了出来。 “他叫阿宴。”宋柠与周砚拉开距离,也站在了与阿宴更近的位置。 她抬眼,迎上周砚那双骤然黯淡下去的眼眸,“他是什么人,与你无关。” 四周早已聚拢了不少宾客,探究的目光和窃窃的私语如同无形的网,悄然笼罩过来。 宋柠心下一横,索性将话说绝:“不仅是阿宴,从今往后,我身边会出现什么人,发生什么事,都与周公子你没有半点关系。” 话音落下,周遭蓦然一静。 方才浮动的人声笑语仿佛被骤然掐断。 无数道目光齐刷刷投射而来,惊诧、愕然、难以置信,紧接着,便是压抑不住的低语嗡鸣,如同冷水溅入滚油,噼啪炸开。 “我没听错吧?宋二小姐这是……当众跟周公子撇清关系?” “何止撇清,这话说得可太绝了!” “谁不知道周家公子痴恋宋家二小姐多年,护得跟眼珠子似的,怎么说翻脸就翻脸?” “你瞧那小厮,生得那般模样……莫不是……” 揣测与暧昧的目光在宋柠与始终低眉顺目的阿宴之间来回逡巡。 显然,众人已将她这番决绝言辞,暗自演绎成了“见异思迁”“贪恋美色”的戏码。 指指点点的议论声渐起,夹杂着几声毫不掩饰的嗤笑。 不远处,谢琰早已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视线落在宋柠纤瘦却挺得笔直的背脊上,嘴角竟不自觉噙上了一抹极淡的兴味。 当众割席,言辞如刀,这位宋姑娘对自己、对周砚都够狠的。 可怎么在他面前,就惊得跟头被误入陷阱的小鹿似的? 而场中,周砚还定定地站在原地。 他死死看着宋柠,看着她站在那个陌生少年身前,用一种保护者的姿态,对着自己说出这世上最残忍的话。 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刀刃,当众将他开膛破肚,把血淋淋的心脏挖出来,狠狠掷在地上,碾碎…… 巨大的难堪和痛苦让他浑身僵硬,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着,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有眼底越来越破碎的光,还固执地映着宋柠冷漠的侧影。 阿宴站在一旁,小心翼翼地察言观色,自始至终未发一言。 就在这时,一道苍老却异常威严的声音响起,瞬间压住了所有嘈杂。 “都聚在这里做什么?” 人群如潮水般向两侧分开,让出一条通路。 须发皆白的老国公孟苍,在孟知衡的陪同下缓步而来。 只见他面色沉肃,眼神锐利如鹰,扫视之处,众人纷纷低头避让,噤若寒蝉。 谢琰的眸色里,却多了几分探究和打量。 老国公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可以不管不顾,今日竟然会出言维护宋柠这个外孙女。 啧,看来这位宋姑娘,远比他预想的更有意思。 只听老国公冷哼一声,声如沉钟,“哼,我镇国公府的宴席,是让你们来嚼舌根、看热闹的?” 满场寂然,无人敢应。 周砚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终究是自幼刻入骨子的教养占了上风,他对着老国公深深一揖,哑声道:“晚辈失态,惊扰国公,还请恕罪。” 说罢,他又看了宋柠一眼,眼底的情绪格外复杂,几乎要将他撕裂。 他踉跄着挤开人群,逃也似地离开此地,消失在繁花掩映的回廊深处。 老国公的目光这才重新落回宋柠身上。 四目相对,宋柠的脸上掠过几抹不自在,微微垂首,行礼:“给国公爷添麻烦了。” 老国公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 眼神已不似书房中那般冷漠排斥,而是带着审视,又像是透过她,竭力寻找着另一个熟悉的身影。 半晌,他才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语气是惯常的硬邦邦,却少了几分针对她的锋锐:“既来了,就安心待着。我孟家的外孙女,还轮不到旁人指摘。” 说完,他不再看宋柠的反应,转身朝着宴席主位的方向走去。走了两步,又停下,头也没回地丢下一句:“还不跟上?” 显然,这话是对宋柠说的。 宋柠一愣,却见孟知衡眼底闪过一丝笑意,对宋柠轻轻点头示意。 宋柠看着老国公挺直却已显苍老的背影,心口那丝细微的涟漪,似乎又扩散了些。 她深吸一口气,这才转身对着阿宴交代,“你去外头等我。” 这里的目光太多不善,不如让他在外候着。 听着宋柠的话,阿宴乖巧应着,“是,小姐。”说罢,便是往外走去。 宋柠这才转身,跟在老国公和孟知衡身后,所过之处,人群目光各异,却再无一人敢当面议论半分。 宴席设在水榭开阔之处,丝竹悦耳,珍馐罗列。 老国公在主位落座,孟知衡作为今日的主角,自然坐在他下首。 而令所有人再次侧目的是,老国公竟指了指自己另一侧的空位,对落后几步的宋柠道:“坐这儿。” 那是仅次于主家和今日主角的尊位。 无数道目光再次聚焦在宋柠身上,震惊、羡慕、探究、了然……不一而足。 宋柠脚步微顿,却还是迎着那些目光,挺直了背脊,从容上前。 离得近了,宋柠才注意到,老国公眼角处竟泛着一抹不甚明显的微红。 他……是哭过吗? 因为娘亲的那方旧帕? 而另一边,阿宴来到了府外等候。 阿蛮早就已经守在马车旁了,见到阿宴出来,眼神不自觉地打量着阿宴。 阿宴如何能不知道阿蛮的意思,淡淡开口,“想问就问。” 可阿蛮不问,阿蛮很笃定,“你方才,是故意的。” ------------ 第一卷 第21章 太子赴宴 阿蛮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悦。 在她心里,小姐是好人。 不但将他们从那个畜生般的摊主手里解救出来,给他们饭吃,还亲自替他们上药! 所以,阿宴不该那样算计小姐。 阿蛮的情绪都摆在脸上,阿宴自是看出来了。 却见他扬了扬嘴角,“你不懂,我这是在帮小姐。” 那日周公子送来的衣裳首饰,小姐可都原封不动地退回去了,摆明了是要与那位周公子划清界限。 可今日那位周公子大庭广众这般死缠烂打,他当然得帮帮小姐,添一把火,好让他们的关系烧得更干净些。 阿蛮确实不懂。 但她信任阿宴,所以阿宴说是在帮小姐,那应该就是在帮小姐。 她缓缓点了点头,脸上带着几分若有似无的思考。 就在这时,一辆装饰奢华的马车自长街那头缓缓驶来,稳稳停在了镇国公府门前。 是东宫的马车。 阿宴与阿蛮的脸色瞬间凝住,周身的气息都沉了下来。 车帘掀动,一名身着玄青色长袍的男子踏下车来,举手投足间自带一股雍容气度。 正是当朝太子,谢韫礼。 阿蛮垂在身侧的手骤然紧握成拳,胸中翻腾的恨意几乎要冲破理智,恨不得现在就冲上去。 耳侧却传来阿宴低沉压抑的声响,“阿蛮,转过去。” 阿蛮胸膛剧烈起伏,用尽全身力气,才强迫自己一点点转过僵硬的身体。 她听阿宴的,转过去,看不到那个人,或许就能忍住了。 阿宴也跟着垂下眸,掩去眼底翻涌的暗流。 抬手轻轻搭在阿蛮的肩上,指尖微微用力,声音却轻得几乎散在风里:“还不是时候……” 阿蛮懂。 只是胸口仍旧剧烈地起伏着,怎么都缓不下来。 那边,太子谢韫礼的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府门周遭,并未留意远处角落里的仆役,在府门管事殷勤的躬身引路下,踏入镇国公府。 太子驾临,宴席的气氛顿时为之一变,所有交谈声戛然而止。 宾客们纷纷起身行礼,“参见太子殿下。” 老国公和孟知衡也齐齐起身,上前相迎,“老臣参见殿下。殿下亲临,寒舍蓬荜生辉。” 太子谢韫礼笑容和煦,上前虚扶了一把:“老国公不必多礼。今日是知衡的好日子,孤不过是来凑个热闹,沾沾喜气,诸位也请自在些,莫因孤而拘束了。” 众人闻言纷纷谢恩起身,宋柠也跟着站起,恭顺立于一旁,不欲引人注目。 可没想到谢韫礼的目光还是越过老国公的肩头,落在了宋柠的身上。 只见他勾唇轻笑,缓步朝着宋柠走了过去,直到行至宋柠面前方才顿住脚步,“宋姑娘的身子,可大好了?” 这举动,显然勾起在场所有人的好奇心。 众人不敢大声议论,便只能腹诽着,这位宋姑娘又是何时与太子殿下攀上了关系? 宋柠甚是无奈。 明明今日的主角不该是她,可怎么偏偏谁都要往她面前来凑一下? 周砚和谢琰也就罢了,毕竟算是事出有因。 可这位太子殿下…… 不算她在法华寺昏迷的那次,今日应是首次正式相见吧? 难道说,哪怕亲眼见到她那日昏迷不醒,他也还是对她存着怀疑? 她压下心头那丝不耐和忐忑,依礼垂眸,声音柔和恭顺,“多谢太子殿下关怀,臣女已无大碍。” “嗯。”谢韫礼缓缓颔首,语调依旧温和,说出的话却让四周空气一凝,“宋大人的家教未免过于严苛,老国公,您回头可得好好说说您那女婿,怎能将自己的女儿往死里打。” 一句话,便叫在场众人都变了脸色。 老国公的脸色几乎是瞬间就沉了下来,握着拐杖的手背青筋微现。 谁人不知老国公不待见宋振林,更不承认他是女婿,眼下太子故意提及,分明是在下国公府的脸面! 可国公府不是太子一党吗? 一些心思敏锐的宾客,已是悄然将目光转向了水榭另一侧,那位从始至终都坐在位置上,独坐自酌的肃王,谢琰。 谢韫礼的目光也终于从宋柠身上移开,仿佛刚刚想起什么,带着恍然的笑意看向谢琰。 “瞧孤,光顾着关心宋姑娘,竟差点怠慢了三弟。” 他举步,朝谢琰的席位走去,姿态闲雅,“孤记得三弟回京后,甚少参与这等热闹场合,没想到今日竟这般好兴致。” 宋柠也悄悄抬眸,朝着谢琰看去。 是了,素来不涉宴饮的谢琰竟来赴了国公府的宴,也难怪太子心里起了疑。 可国公府又何其无辜? 堂堂肃王亲临,总不能拒之门外吧? 就见谢琰不紧不慢地放下手中把玩的酒盏,却并未起身,只懒洋洋地掀起眼帘,唇角勾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臣弟的兴致,向来是看场合、看人的。今日国公府景好人佳,酒也不错,自然就来了。”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慵懒的挑衅,“倒是皇兄日理万机,能来此‘凑热闹’,才真让臣弟意外。” 当初谢琰回京,皇上看着自己这个自幼就被送去敌国的儿子,心中万般愧疚,便赐了其‘可见君不拜’的特权。 眼下被他用得如此理所当然,言语间的不屑与锋芒,更是毫不掩饰。 谢韫礼的眼底掠过一丝阴狠,面上的笑容却是不变,语气仍旧温和,“三弟这话说的,倒像是孤不该来似的。你我兄弟,莫非生分了?” “岂敢。”谢琰轻笑一声,重新执起酒杯,指尖摩挲着杯沿,“只是臣弟闲散惯了,比不得皇兄思虑周详,处处‘关怀’备至,连臣子家宅内务都要劳心提点。” 这话,分明是回敬方才太子对宋家之事的指摘。 气氛陡然变得剑拔弩张。 孟知衡见状,适时上前一步,笑容温润地打圆场:“殿下与王爷能亲临,皆是我国公府莫大的服气,酒菜皆已备妥,还请殿下上座,容臣敬您一杯。” 谢韫礼深深看了谢琰一眼,终是顺着台阶,转向主位,面上恢复了和煦之色:“知衡说的是,今日是你的及冠礼,莫要因孤与三弟叙话耽搁了。” 宋柠见谢韫礼移步,暗自松了口气,正欲悄然后退,离那主位远些,寻个不起眼的位置坐下。 岂料,谢韫礼脚步一顿,回头精准地看向她,语气随意却不容拒绝:“宋姑娘方才站了许久,也不必拘礼了。那儿,” 他抬手,虚虚一指谢琰身旁的空位,笑意温文,“不是还有个位子么?你便坐那儿吧,离孤与三弟都近些,说话也方便。” ------------ 第一卷 第22章 联名保媒 宋柠的脚步几不可察地一顿,抬眸望向谢韫礼。 她为何要与他和谢琰“说话方便些”? 他这个说辞,未免也太引人遐想了! 今日这帮宾客,本就因着她与周砚的事,对她颇多微词,今日过后,只怕宋家嫡女的名号,得响彻京城了! 宋柠不由得微微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口那股子憋闷的怒火。 罢了,她要名声也没什么用,更何况太子的吩咐如何能违背? 当下,也只是恭顺行了礼,朝着谢琰隔壁的位置行去。 无数道目光袭来,或好奇,或审视,或鄙夷,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让她在这短短一段路上步履维艰。 好在,直到她落座,谢琰都没有朝她看一眼,只依旧把玩着手中的白玉酒盏,侧影疏淡,仿佛身侧不管坐下何人,都与他毫无干系。 老国公的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握着沉香木拐杖的手指微微收紧,看向宋柠的目光里含着一丝复杂的忧色,但终究未发一言。 孟知衡递来一个安抚的眼神,随即脸上重新挂起温润得体的笑容,不着痕迹地指挥着仆役添酒布菜,试图将众人的注意力从这微妙的座位安排上引开。 “吉时已至,宴开——” 随着司仪一声悠长的唱和,丝竹之声再度婉转响起,仆役们如流水般奉上珍馐美馔,席间逐渐恢复了表面的觥筹交错与笑语寒暄。 只是那气氛,终究与先前不同。 宋柠低垂着眼眸,尽量不去跟任何人对视,然而眼角的余光还是不自觉地瞥见了一抹身影出现在水榭入口。 是去而复返的周砚。 他似乎是整理过仪容,但眼底的微红和眉宇间挥之不去的郁色泄露了方才的狼狈。 他依礼向主位的太子行了礼,便寻了一处席位坐下。 甫一落座,目光便急切地在人群中巡梭,最终定格在宋柠身上,猛然一怔。 宋柠……竟坐在太子与肃王之间?! 方才他不在时,究竟发生了什么?! 谁不知道太子与肃王不对付,她坐在那,岂不是等于被放在炭火之上炙烤! 心下焦急,脸色也越发难看,满脑子都在想着,要如何将宋柠从那个水深火热的位置上救出来。 眼看着周砚都快急得坐不住了,宋柠忙皱起眉头来,朝着周砚的方向,不着痕迹地缓缓摇了摇头。 这是在告诉周砚,不要着急,也不要乱来。 他一个户部侍郎之子,掺和进太子与肃王中间来,岂不等于飞蛾扑火? 周砚接收到她的目光,先是一怔,随即眼底骤然亮起一丝微光。 她此刻……仍在担心他? 方才他独自离开去冷静了一下,只觉得宋柠近日来的言行实在反常。 或许,她是有什么苦衷才是。 等宴席结束后,他定要亲自去宋家,找她好好聊聊。 这样想着,周砚对着宋柠缓缓点了点头,那双莹亮的眸子就这么紧紧盯着她,分明在说,好,他听话。 宋柠这才稍稍安了心,重新收回了视线。 却不想,谢韫礼早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唇角噙起那抹一贯的温雅笑意,“说起来,孤仿佛听人说起过,周侍郎家的公子与宋姑娘,是自幼便有婚约在身?” 那姿态和语气,还真像是随口一提似的。 周砚和宋柠的脸色皆是一沉,旁边却已经立刻有人回了话,“太子殿下来得晚,倒是错过了,这宋姑娘方才已是当众与周公子解除婚约了。” “哦?”谢韫礼一脸诧异,看向宋柠,“这是为何?孤可是听说周公子待你如珠如宝……” 周砚不忍宋柠被为难,正欲起身,将一切的问题都揽到自己的身上,却不想,宋柠先一步开了口,“太子殿下垂询,臣女本不敢不答。只是这婚约一事,本就是多年前长辈们戏言所定,做不得数……” 话音未落,席间却有一位官员开了口,连声音都染着刻薄,“宋姑娘此言差矣!婚姻大事,自古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既然是长辈定下,那又岂能称为戏言?” 说话间,那人轻笑摇头,眼神撇过宋柠,最终落在谢琰的身上,眼底满是鄙夷与不屑,“到底是生母去得早,无人管教,才这般不识大体、目无尊长!” 谢琰的生母也去的早,当年就是因为他无生母庇护,才会成了远赴敌国为质的最佳人选。 这番话,看似是在责骂宋柠,实则不过是为谢琰方才对谢韫礼的无礼出口恶气罢了。 谢琰垂眸看着手中的杯盏,眼底的寒意越来越浓。 老国公也被气得脸色铁青,胸膛急剧起伏,浑浊的眼眸里翻涌着雷霆之怒,瞪着那出声的官员,仿佛下一刻就要发作。 孟知衡亦是面色沉冷,可那人是得了太子授意,打狗还得看主人。 孟知衡死死捏了捏拳头,才勉强将这怒火忍了下来。 宋柠脸上却没有丝毫被羞辱的难堪,反倒挂着一抹淡淡的笑意,声音平静,却又如冰雪般冷冽,“大人此言才是差矣,太子殿下方才还提及,宋家家教‘过于严苛’,大人此言,莫不是在质疑太子殿下识人不明? 那官员一惊,忙起身行礼,“殿下明鉴!微臣对殿下唯有敬重,绝无半分忤逆之意!” 太子如何能不知道,便随意摆了摆手,示意他坐回位置上。 可宋柠却不放过他,接着开口,“再者,生母早逝,乃是臣女与外祖心中至痛。大人于大庭广众之下,专揭人伤怀之事,以此攻讦,非但于礼不合,更失仁厚之心。如此行径,未免有失朝廷命官体统,此等品性,倒令人堪忧了。” “你!”那官员气得胡子都快翘起来了。 却听太子柔声一笑,“好了,胡大人应该是无心之失,还不快给宋姑娘和老国公赔罪?” 那胡大人这才不甘不愿地道了声,“老国公恕罪,宋姑娘恕罪。” 宋柠没理。 老国公也没理。 气氛一时有些僵硬。 却见太子又看向宋柠,“孟大人与孤相交甚笃,宋姑娘既是孟大人的表妹,自然也算得孤的半个妹妹。孤方才问起,并非有意探究私隐,只是关心罢了。你既说与周公子是长辈戏言,做不得数……”他顿了顿,指尖在白玉杯沿轻轻一叩,声音在渐弱的丝竹声中格外清晰,“莫非,是心中已另有属意之人?” ------------ 第一卷 第23章 信口雌黄 确实是谢琰的。 倒也不是谢韫礼眼尖,只是王公贵族所用的东西自然是与寻常人不同。 谢琰这方帕子以流光锦制成,寸锦寸金,民间不得僭用。 更别说帕角还以银线绣着一个‘琰’字! 可宋柠不知道,这帕子怎么会出现在自己的衣袖里。 她明明……亲手将其丢弃了的! 一时间,四周火辣辣的目光朝着宋柠这边袭来。 谢韫礼手底下的小厮更是伶俐,不等宋柠有所反应,已是将那方素帕呈给了谢韫礼。 谢韫礼接过,看似是在鉴别,实则却是将那方帕子在众人面前展示了一番。 就听席间有人惊呼,“还真是肃王殿下的!” “可肃王的贴身之物,怎会在宋姑娘那?” “嘘,小点声!还看不明白吗?” 宴席的气氛,再次降至冰点。 连着老国公和孟知衡都不由得睁大了双眼,看向宋柠,仿若是在求证着什么。 而周砚更是愣在原地,耳边那些窃窃私语的议论,都仿若是一把利刃,字字句句都在往他的心口上扎。 视线不断地在宋柠和谢琰之间游移,一双眼,几乎是在瞬间就红透了。 好似近日来的一切都有了答案。 她为何要与他退婚,为何要急着跟他撇清关系? 是因为他护不住她,还是因为,她找到了比他更好的靠山? 肃王…… 是了,肃王一句话,便敌得过他百句,千句! 可……是什么时候? 周砚最后的视线,直直地定在了宋柠的身上,他多想问她,究竟是什么时候?! 主位上,谢韫礼好似后知后觉一般,哈哈大笑了起来,“怪不得三弟对宋姑娘的事如此上心,怨孤这个做兄长的,平日对三弟的关心少了!” 话音温和,眼底却凝着薄冰似的讥诮。 谢琰回京后处处与他作对,仗着父皇怜惜其幼年为质之苦,日渐不将他这东宫放在眼里。 他原还忧心父皇会为谢琰择一重臣之女,平添助力。 如今看来,倒不必担心了。 区区一个开封府判官之女,许予肃王为妃…… 甚好,真是甚好! 谢韫礼心中大喜,却见宋柠突然起身,对着他行了一礼,“太子殿下明鉴,这方素帕是臣女今日无意间拾到的,还未找到机会还给肃王殿下而已。” 她承认自己一开始的确是想过要攀附谢琰,可后来,谢琰的冷漠与狠厉她都看在眼里,哪里还敢与他有什么交集? 再说了,谢韫礼和谢琰素来不和,她可不想成为他们兄弟二人争斗的棋子,夹在中间,最终只会引火焚身! 但谢韫礼丝毫不信宋柠所言,语带讥诮,“拾到的?这等贴身之物,怎么恰巧三弟今日就掉了,又恰巧被宋姑娘你拾到了?” “臣女所言句句属实……” 谢韫礼轻轻抬手,打断了宋柠的话,语气悠长,“女儿家面薄,孤明白。只是事实当前,宋姑娘又何必遮掩?” 在场官员内,自然也有谢琰这边的人,看出了太子的用意,当即便有人提出了质疑。 “宋姑娘不会是故意将这帕子展露于人前的吧?” “人有上进心是好事,但也要凭自己的真本事,而不是如此毁人清誉,费尽心机!” 谢韫礼啧了一声,“尔等怎可如此羞辱宋姑娘?堂堂肃王,难不成连自己的一方帕子都管不住吗?” 他可不管这块帕子究竟是宋柠捡的还是她偷的。 总归这样好的机会,他决不能放过。 今日,要么谢琰认了与宋柠的关系,要么就承认自己连帕子都管不住,更管不好其他的要事! 宋柠双手交握于身前,面对着四周投来的那些充满恶意的眼神,指尖都攥得发了白,百口莫辩! 但周砚的脸色却是比方才要好了些。 不管旁人说什么,可宋柠是亲口否认了。 她说没有,就是没有! 主位上,老国公的脸色阴沉得厉害,看向宋柠的眼神已是染了几分薄怒。 那帕子,不管是如何得来的,可终究是男子贴身之物,她怎能就这样藏于袖中? 哪怕真是捡的,也该交给下人去交还才是。 全场,大抵只有孟知衡的眼神是透着担忧的。 毕竟宋柠是他请来的,他怎能眼睁睁看着宋柠在他的及冠礼上名声尽毁? 是以,哪怕自己与太子关系要好,孟知衡也开口道,“此事尚存诸多未明之处,殿下不妨先暂缓论断。宋姑娘毕竟是闺阁女子,名节攸关,若未经详查便轻易下结论,只怕会损其清誉,难以挽回。” 话音落下,谢韫礼的脸色肉眼可见地沉了下来。 哪怕嘴角还噙着那抹淡笑,可看向孟知衡的那双眸子却透着冰冷的警告,“知衡这是责怪孤不辨是非了?可这帕子又不是孤藏进宋姑娘的袖中,也不是孤让宋姑娘拿出来的。” 孟知衡如何能看不出来太子此刻的怒色。 他深吸一口气,正欲再说,席间却已有不少官员附和了起来。 “孟小世子又何必替宋姑娘遮掩?这帕子掉下来,可是众目睽睽,大家伙儿都看到的!” 先前那位王大人更是扬声高喊,“就是啊!今日也就是我等瞧见了,倘若哪日掉落在了大街上,被坊间百姓传扬出去,那才是毁人清誉!宋姑娘,您说是吧?” 那挑衅的眼神分明在说,他定会将这件事传出去! 宋柠捏紧了拳头,死死瞪着那位王大人。 却不想,谢琰忽然开了口,声音不高,却足以让所有人都听见。 “这帕子,是本王给宋姑娘定情之物。” 满座俱寂。 宋柠骤然瞪大双眼,不可置信地望向谢琰。 后者却慢条斯理地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修长的手指捏起酒盏,送到唇边,轻抿了一口,这才抬眸看向满脸欣喜之色的谢韫礼。 眸色中,染了几分挑衅,“本王的贴身之物,放在未来的肃王妃那儿,有何不可?” 一句话,断了所有对宋柠不友好的揣测与指责。 他如何能不知道谢韫礼此刻究竟在想什么? 为了断他一臂,这位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又怎会在意一个女子的名节? 可惜,他谢琰从不需要,也不屑用姻缘来作为自己的臂膀。 谢韫礼高兴极了,连眉梢都透着欢喜,“哈哈哈,好!不愧是三弟,等孤进宫,便将这喜事告知父皇!” 完了! 宋柠心底一声惊呼。 可事已至此,连谢琰都认下了,她再说什么又有何用? 余下的宴席,宋柠如坐针毡,她垂眸盯着案上渐冷的菜肴,指尖在袖中微微发颤。 好不容易熬到宴散,她立刻起身,匆匆追上了谢琰。 “王爷方才怎可信口雌黄?” 谢琰驻足,廊下灯火在他侧脸投下明暗交错的影。 他垂眸看她,深如墨潭的眼底,蕴着冷意,“宋姑娘有那功夫责问本王,不如问问自己,为何要将本王的帕子,贴身藏着。” ------------ 第一卷 第24章 阿宴也是小姐的人 宋柠一时怔愣,忽然意识到,自己的确没有资格来责问谢琰。 她看着谢琰大步离去的背影,一颗心也跟着越来越冷。 恰在这时,那位王大人从宋柠身旁经过,竟是对着宋柠拱手行了一礼,“宋姑娘好本事啊!哈哈哈,若能嫁给肃王,哪怕是做个妾,也是你宋家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哟!哈哈哈……” 他说罢,也不管宋柠陡然僵硬的脸色,晃着步子,大笑着扬长而去。 “柠柠!” 周砚的呼唤从身后传来,声音里带着急切与痛楚。 宋柠此刻心乱如麻,实在无力再应对他,便只当没有听见,疾步朝府门外走去。 阿宴与阿蛮候在马车旁,就见宋柠苍白着脸,步履匆忙地出来,都不由得一愣。 紧接着,便见周砚也从府内追出。 二人对视一眼,立时明白了几分。 阿宴一个眼神示意,阿蛮便一步跨前,双臂一叉,结结实实挡在了周砚面前。 宋柠趁机钻进了马车里,略显烦躁地下了令,“走吧!” “是。”阿宴应了声,驾起马车便往前行去。 阿蛮也灵巧地跃上车辕。 马车碌碌驶离,只留下周砚孤身立在国公府门前的灯影下,望着那绝尘而去的车影,心如刀割。 马车驶过长街,夜色已浓,两旁酒楼食肆却依旧灯火通明,人声隐约。 宋柠靠坐在车厢内,指尖无意识地掐着掌心。 今日之所以来赴宴,是想着能让宋振林看在国公府的面子上去跟周家退婚。 谁曾想,眼下非但是能跟周家退婚了,竟还无端给自己扯上了另一门姻缘! 一想到谢韫礼会去跟皇上说此事,宋柠的心就烦躁得厉害。 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越不想要什么,就越是会来什么! 还有席上那些个大人的冷嘲热讽,都如一把把刀似的,扎得人心头邪火乱窜! 特别是那个王大人! 正想着,车窗外忽然晃过一个熟悉的身影。 宋柠掀开了车帘看去,就见那位王大人从自家马车下来后,便拐进了一家尚在营业的酒楼。 宋柠眸光一凛,还真是冤家路窄! “停车。” 阿宴闻声勒马。 宋柠就这么冷冷盯着酒楼门口,胸中那股无处发泄的憋闷,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突破口。 她低声对阿蛮吩咐了几句。 约莫一炷香之后,王大人酒意上涌,哼着荒腔走板的小曲,晃晃悠悠往后院茅房走去。 可谁知他刚解开裤腰带,眼前便陡然一黑。 一个麻袋当头罩下! “谁?!”他惊声喝问,回应他的却是沙包大的拳头。 “啊!”痛苦的惨叫声接连响起。 阿蛮的拳头又大又实,如同疾风骤雨般,专挑那王大人皮厚却疼处招数,打得他肥硕的身子蜷缩如虾,哀嚎连连。 可怜那王大人还以为是遇到了匪徒,连声求饶,“哎哟,好汉饶命!饶命啊!银子都在怀里……啊!” 那拳头却毫无停歇之意,直到他涕泪横流,连求饶声都微弱下去,击打才骤然停止。 王大人缓了一会儿,才挣扎着从麻袋里钻出个头来。 已然是鼻青脸肿,头发散乱,哪还有半分方才的嚣张。 他惊惶地环顾四周,却是连个鬼影子都没瞧见,只有远处隐隐传来的酒客喧哗。 半个时辰后,宋柠终于回了府。 她换下赴宴的衣裳,坐在镜前,神色却并未因痛揍了王大人一顿而有所舒缓。 想起谢琰最后的那句责问,她蹙了蹙眉,看向一旁静立的阿蛮和阿宴。 “今日我袖中那方素帕,是谁放进去的?” 阿蛮闻言,下意识看了阿宴一眼。 这才开口,“我放的。” 像是担心宋柠会嫌弃一般,她又补充道,“洗干净了。” 那上头的血迹,她都亲手洗干净了。 宋柠看着阿蛮那双坦然又无辜的眼睛,瞬间充满了无奈,“不是干不干净的问题,那帕子我分明是让阿宴去扔了的,为何你要自作主张,洗干净不说,还要放进我赴宴的袖袋之中?!” 阿蛮这才意识到,宋柠生气了。 于是,语气弱了些,“料子,贵……” 她是觉得那帕子的料子这般好,正适合小姐拿去宴席上显摆。 宋柠真是快被气笑了,“你没看见帕角绣的字?” 阿蛮摇了摇头。 一直安静站在一旁的阿宴却柔声解释,“小姐,阿蛮她不识字。” 宋柠呼吸一滞。 眼神在阿蛮和阿宴身上来回游移,半晌,才无力地靠向椅背,唇角溢出一抹自嘲的弧度。 她摆了摆手,只觉得疲累:“……罢了。你们下去吧。” 阿蛮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可阿宴却站在原地没有动,那双如同狐狸一般的眸子紧紧盯着宋柠,露出几分关切,“那帕子,是给小姐惹了什么麻烦吗?” 宋柠看向他,嘴角勾起了一抹干涩的浅笑,“没什么,你回去休息吧!” 阿宴皱了皱眉,这才行了礼退下。 翌日,宋柠醒来时,天色已是不早了。 昨夜心绪纷乱,辗转难眠,直至凌晨才模糊睡去,没想到竟一下睡到了近午时。 她揉了揉额角,坐起身,朝着门外轻声唤道:“阿蛮,打些水来。” 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进来的却不是阿蛮。 就见阿宴端着铜盆走了进来,一身素净的侍从衣衫,墨发规整束起,更衬得眉眼如画,肤白胜雪。 宋柠一惊,下意识揪紧松散的衣襟往胸前拢了拢,眼中闪过戒备:“怎么是你?阿蛮呢?” 阿宴仿佛未察觉她的局促,径自将温水放在架子上,毛巾整齐搭好。 这才转过身,目光平静地落在宋柠脸上,语气如常:“柳姨娘一早便来了,阿蛮在院门口拦着。” 说着,他极其自然地朝床边走来。 阳光透过窗棂,照在他白皙的脸庞上,显得他本就精致的五官越发妖艳。 他在床畔停下,微微倾身,身上带着一抹皂角的干净气息。 他抬眼,眸色澄净,语气里却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理所当然,一字一句,清晰柔和:“阿宴也是小姐的人。伺候小姐更衣洗漱,也是份内之事。” ------------ 第一卷 第25章 算盘珠子崩脸上了 如果不是阿宴的眼神过于坦荡,宋柠应该会直接将他轰出去。 但眼下,她只是轻咳一声,借以掩饰心中的不安与尴尬,“咳咳,不用了,你去忙吧!” 阿宴嘴角那一抹得逞般的笑意一闪而过,随即又是那一副单纯平静的模样,应了声,“是。”便转身退出了屋去。 宋柠这才长舒了一口气,穿衣洗漱,推开房门出来时,那柳氏和宋思瑶,竟然还在院门外。 阿蛮正叉着腰,立在院门口,高大健硕的身躯便是府里的那些个家仆都敌不过,以至于柳氏和宋思瑶救只能站在外头干等。 只是她二人眼睛尖厉,宋柠一出房门,她们便透过阿蛮身旁的缝隙瞧见了她的身影,忙是惊呼了起来,“宋柠!你出来!” 宋柠远远瞥了二人一眼,这才看向侍立在一旁的阿宴,“我爹呢?” “老爷一大早就去衙门了,不过半个时辰前,秋穗已奉命去请,应该快回来了。”阿宴如实应着。 宋柠缓缓颔首,这才扬声,“阿蛮,让她们进来。” 阿蛮得了命令,终于侧身让开了路。 柳氏便迫不及待地拉着宋思瑶冲了进来,指着宋柠的鼻子便喝骂了起来,“宋柠!你看看你做的好事!竟还有脸睡到日上三竿才起!” 柳氏看上去真是气坏了,面目狰狞,“如今满京城传得沸沸扬扬!与肃王私相授受,当众……当众那般不知廉耻!我们宋家的清誉,都要毁在你手里了!” 宋思瑶也在一旁附和:“连我的名声都被你连累了!今日已有好几个相交的姐妹遣人来问,话里话外都是讥讽!我好好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凭什么要受你这般牵连?日后我还怎么说亲?” 她说着,眼泪扑簌簌往下掉,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柳氏心疼地揽住女儿,“何止是思瑶,就连光耀都要被你连累!他本有大好的前程,如今家中却有这样一个不知廉耻的姐姐,你让那些世家公子如何看他?!” 她说着,看向宋柠的眼神已充满了贪婪:“事到如今,你闯下这般大祸,连累父母家族,更害了你姐姐和你弟弟的前程,岂能轻易作罢?你既自甘堕落,攀附权贵,想来也不在乎这家中俗物了。” 她顿了顿,挺直腰板,声音也陡然拔高,“你今日便把前些日子从思瑶那抢回去的首饰都交出来!也算是你这不知廉耻的最后一点补偿!” 一番长篇大论,惹来的却只是宋柠忍无可忍的一声嗤笑。 “前程?” 她顿了顿,像是品味着这个词语的荒谬,随后轻轻摇头,看向柳氏母女二人的眼神中充满了怜悯与讥讽,“两个从侍妾肚子里爬出来的卑贱东西,也陪谈‘前程’,我看呐,一个至多是有样学样,给旁人做妾,另一个呢,无非是在那些世家子弟身后,做个摇尾听唤,替人跑腿打杂的玩意儿。就凭这两段从根子上就烂透了的,一眼能望到头的腌臜人生,也想换我娘留下的东西?” 宋柠死死盯着柳氏,眼底的讥诮渐渐转冷,“柳氏,你这算盘珠子,都快崩我脸上了。” “你!”柳氏惊怒不已,正欲再发难,却不想一道低沉威严的声音响起,“又在胡闹什么?!” 宋振林阴沉着脸,大步而来,身后还跟着脸色阴沉的宋光耀。 宋柠方才说话的声音可不小,显然宋振林和宋光耀都听见了。 但宋柠一点儿不慌,毕竟,她说的是实话。 当下只对着宋振林缓缓欠身行礼,“见过父亲。” 可柳氏和宋思瑶却已经齐齐朝着宋振林扑了过去,二人一左一右,挽住了宋振林的手臂,脸上是如出一撤的委屈,“老爷!今日外头可都传遍了!咱们宋家的名声可都被柠柠给毁了呀!” “爹!女儿没脸见人了!您叫女儿日后还如何嫁人呀!呜呜呜……” 换做往日,宋振林早该心疼不已,又要冷着脸让宋柠去罚跪祠堂了。 可今日,他却用力将自己的双臂从二人的怀中抽了出来,脸色阴沉,“好了!外人捕风捉影的闲话,你们也当真?柠儿昨日在宴席上当众受辱,心中本就郁结难舒,你们不思体谅宽慰,反倒一早来此吵闹逼迫,是何道理?!” 宋柠一点都不意外宋振林的表现,可柳氏和宋思瑶却是一脸不可置信的样子。 宋思瑶更是忍不住一跺脚,“爹!” 还欲再说什么,竟是被宋光耀给喝止了,“好了!还嫌不够乱吗?!” 宋思瑶一惊,猛地看向宋光耀,显然是想责备自己这个弟弟两句,可还没开口,就被柳氏给拦住了。 柳氏了解自己这个儿子,知晓他这会儿会出言制止一定是来之前宋振林与他说过些什么,于是识相地站在一旁,不再言语。 唯有那一双眸子还透着精光,不住地打量着宋振林和宋柠。 而宋振林看向宋柠,微微叹息一声,故意微蹙的眉头仍抑制不住他内心的喜悦,“你昨日辛苦了,这些日子就待在家中好好休息,若有短缺,只管开口。” 他原以为宋柠会跟太子有什么牵扯,没想到最后竟然是跟了肃王。 不过,是谁都无所谓,能与天家结亲便是泼天的机遇! 借着肃王这阵东风,他何愁不能平步青云? 宋柠将他眼中那点算计看得分明,心底泛起冰冷的讥讽,面上却适时露出一抹恰到好处的忧虑,轻声道:“多谢父亲关怀。女儿别无他求,只是……昨日王爷离席前,曾提及或许会过府探望。若瞧见女儿如今住在这样偏僻又狭小的院落,以王爷的脾气,也不知会不会不高兴……” 听到这话,宋思瑶骤然瞪大了双眼,猛地想起前段时日宋柠说过,她那院子,她待不久了…… 心头一阵恐慌,可还未来得及说话,宋振林那边已是赞同地点头,“嗯,你所虑极是!此处确实狭小了些。” 他略一沉吟,当即决断,“既如此,你便与思瑶将院子换回来吧!那本就是你穆青生前所居的院落,于情于理,都该由你居住。” “爹!”宋思瑶失声惊叫。 宋柠却已盈盈下拜,“女儿,谢父亲体恤。” 宋振林满意颔首,“好了,让柠柠多休息会儿,都走吧!” 他一声令下,领着人便浩浩荡荡地离去。 宋思瑶满眼都是不甘心,却还是被柳氏拽着往外走去,只等回到柳氏的住处,宋思瑶才终于忍无可忍,大发雷霆,“凭什么!那个贱人凭什么抢我的首饰,抢我的院子!” 喝罢,她猛地又看向跟来的宋光耀,冲上去猛推了他一把,“还有你!没用的废物!就这么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娘跟亲姐姐被那个贱人欺负?亏得你还是我宋家的长子,半句有用的话都说不上!你这个没用的废物!” 宋思瑶喝罢,还欲上前推搡宋光耀,却不想,反被其猛地一把推了出去,若不是柳氏眼疾手快,冲上去将人扶住,只怕宋思瑶就得这样摔在了地上。 只听着宋光耀冷呵,“我是废物,你又是什么?抢别人娘亲留下来的珠宝首饰,抢别人娘亲生前的院子!你就是个小偷,强盗!你夜夜都住在不属于你的地方,就不怕半夜被冤鬼索命吗?!” ------------ 第一卷 第26章 你甘心吗 宋思瑶何曾想过一直都对自己百依百顺的弟弟竟会这般羞辱自己,当即又要冲上去,可她背后的伤还未痊愈,方才被宋光耀一推,也不知是又扯到了何处,痛得眼泪都落了下来,只能扑进柳氏的怀里,万般委屈,“娘……您就眼睁睁看着女儿这般受人作践吗?呜呜……” 柳氏心疼极了,抱着宋思瑶便安抚起来,“好了好了,不哭了……是娘不好。” 她一边轻拍着宋思瑶的背,一边压低了声音,眼底闪过一抹阴郁的揣测,“依我看,你爹,还有宋柠那个小贱人,这些日子都透着古怪!” 听到柳氏这样说,宋思瑶猛地就止住了声音,站直了身子,回想起这段时日所发的一切,皱了皱没,“对!特别是那个宋柠!就跟鬼上身似的,与之前判若两人!” “那丫头向来都是个有脾气的,不然这些年也不会次次梗着脖子受家法。”柳氏说着,眉心微蹙,“依我看,是她近来有了靠山,这才拿捏住了你爹的心思!” 说起靠山,宋思瑶一下就想明白了,“国公府!” 惊呼之后,她脸上迅速被愤怒与不解占据,紧紧抓住柳氏的手臂:“娘!您不是说国公府早就不认她了吗?老国公当年连自己亲女儿死在宋家都没过问!那贱人到底什么时候又跟那边搭上了线?!” “我如何知晓!”柳氏也是一脸恼恨与冤屈,眉头拧成了结,“老国公的心思,谁能摸得准?如今看来,倒是我们小觑了那贱蹄子的心机和手段!” 宋思瑶连连点头,越想越觉得是那么回事,“说不定肃王那边,就是国公府给宋柠牵的线!可国公府不是一向亲近东宫吗?如今竟敢暗通肃王,做这左右逢源的勾当,就不怕太子殿下知晓后问罪?!” “那可不是我们能管得到的。”柳氏说着,眉宇间却渐渐露出了几分狡黠,“我们能管得了的,就只有宋柠那个贱丫头!” 看着柳氏的神情,宋光耀显然察觉到了什么,忙道,“娘,您可千万别冲动乱来。眼下父亲正在兴头上,又有肃王那层关系悬着……” 柳氏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打断他:“我心里有数,用不着你提点!你放心,娘绝不会眼睁睁看着那出身卑贱的丫头爬到你和你姐姐头上作威作福!” “娘……”宋光耀仍是满面忧色,语气中透着许多无奈。 “好了,都先回去吧!”柳氏不再多言,挥手做了决断,语气不容置疑,“宋柠那边,我自有计较。” 宋光耀只得将剩下的话咽了回去,眉头紧锁。 宋思瑶却是眼睛一亮,仿佛找到了主心骨,破涕为笑,一把挽住柳氏的手臂:“好!我都听娘的!娘最是有办法了!” 欣喜之余,她又想起眼前最实在的难题,期期艾艾地问,“那……娘,我现下真要去把那院子腾出来吗?” 柳氏冷哼一声,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腾!你爹既发了话,明面上自然要顺着。不过……” 她拍了拍女儿的手背,声音放得轻柔,却带着十足的把握,“你且放宽心,用不了多久,娘定让你风风光光地搬回去,还要把你这段时日所受的委屈,让那贱丫头连本带利地还回来!” “嗯!”宋思瑶重重点头,看着母亲胸有成竹的模样,方才的委屈愤懑一扫而空,满怀期待地转身离去。 宋光耀也只能跟着离开,却满脸心事。 宋思瑶走出院子,一回头就瞧见宋光耀这副样子,眉心狠狠一沉,“你在想什么?” 宋光耀一愣,摇头否认,“没有。” “没有最好!”宋思瑶冷哼一声,“娘可都是为了我们好,你最好别犯糊涂,等除了宋柠那个祸害,日后宋家上下都是你的!听清楚没有?” 宋光耀皱了皱眉,看着宋思瑶那满是算计的样子,只觉得厌烦,转身大步而去,将宋思瑶的叫嚷远远甩在了后头。 只等听不到宋思瑶的声音了,他才缓缓放慢了脚步,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照得他心头一片混乱。 他今日,本也是带着满腔羞愤,从学堂里匆匆赶回来的。 宋柠昨日在国公府的所作所为,经过那些达官贵人的口舌渲染,早已成为学堂里最炙手可热的谈资。 那些素日里眼高于顶的世家子弟,一见他便围了上来,七嘴八舌,问长问短,言语间的轻蔑与讥诮几乎不加掩饰。 他怒不可遏,却只能死死攥紧拳头,将怒火全都转嫁到了宋柠身上,恨不得立刻冲回来质问她为何如此不知廉耻,连累自己受人耻笑。 却不想,在路上就遇到了同样从府衙往家中赶的宋振林。 看着他铁青的脸色,父亲便已猜到了七八分,却没有愤怒,只是拍着他的肩膀,语重心长,“你二姐昨日虽不体面,可她若真成了肃王妃,那你就是肃王的小舅子,有了这层身份,有了王府的助力,你想要施展抱负,平步青云,岂非易如反掌?良禽择木而栖,光耀,你是聪明孩子,切不可因一时意气,断送了大好前程。” 回府的一路上,他都在思考着父亲的这番话,哪知到了宋柠的院门外,他又亲耳听到了宋柠的讥讽。 刺耳吗? 当然! 非但刺耳,还字字诛心! 可这恰恰证明了,宋柠的话都是对的! 莫说日后,就是如今在学堂里,他的地位也不高。 那些富家子弟动不动就拿他说笑,将他当成奴仆,做这做那……可倘若他真成了肃王的小舅子,那些个混账东西岂敢这样对他? 越是这样想着,宋光耀心头便越是跳动得厉害。 他捏了捏拳头,如同下定了决心一般,朝着宋柠的院子行去。 宋柠正在用午膳。 听到下人通报,嘴角便噙起了一抹了然的冷意。 阿蛮皱了皱眉,“我去,赶他走。” “不必。”宋柠拿起一旁的湿帕子,慢条斯理地拭了拭嘴角,“让他进来。” 不多时,宋光耀就站在了桌边,眼神有些飘忽,不敢与宋柠对视。 宋柠目光在他身上扫过,心中了然,面上却丝毫不显,只温声道:“给少爷添副碗筷。” 随即看向宋光耀,语气甚是温柔,“还没用饭吧?坐下一起用些。” 宋光耀依言坐下,接过碗筷,犹豫片刻,才低低唤了一声:“谢谢……阿姐。” 这一声“阿姐”,唤得生涩,却让宋柠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讥诮。 她亲自为他布了几样清淡小菜,状似随意地问道:“是你娘亲让你来,替思瑶说情的?” 宋光耀连忙摇头,像是急于撇清什么:“不,不是!” 他抬起头,对上宋柠清凌凌的眸子,又迅速避开,声音更低了三分,“我……我是来提醒阿姐。娘她……她似乎另有打算,阿姐近日,还需多留心些。” 宋柠没有说话,只是放下了筷子,静静地看着他,直看得宋光耀有些坐立不安,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似一把冰刃,精准地扎进宋光耀的心口,“宋光耀,你就甘心一辈子,只做个庶子吗?” ------------ 第一卷 第27章 毁了她! 一句话,便让宋光耀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宋柠神色淡淡,“我知道你孝顺,可你娘是怎样卑贱的出生,你亦心知肚明。嫡庶终究有别,纵然你是宋家独子,在外也得有个更体面的身份,你我虽非一母所出,但都是父亲的血脉,你既是我唯一的弟弟,我便不会不管你。” 宋光耀就这么怔怔地看着宋柠,似乎是在掂量着她话语中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 宋柠微微勾唇,“你定要好好努力,往后,阿姐还得仰仗你。” 听到这话,宋光耀像是瞬间明白了什么。 是了,就算宋柠真的成了肃王妃,若没有得力的娘家,日后的日子肯定也不好过,眼下,宋柠是在帮他,更是在帮她自己! 如此想着,宋光耀忙表态,“阿姐放心,我一定会努力,不会叫阿姐失望!” “乖。” 宋柠浅浅笑着,整个人都显得特别温柔,唯独那双眸子里,寒意越来越浓…… 宋光耀走后,宋柠便开始招呼人搬东西。 只是宋思瑶那头动作拖沓,直捱到日暮西沉,宋柠才终于搬回了生母曾居住的院落。 暮色四合,为这方熟悉的庭院笼上一层朦胧的暖光。 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似乎都还残留着旧日模糊的影子。 宋柠独立于庭中,心头百感交集,酸涩与怅惘如潮水般细细漫过,最终归于一片沉静的冰凉。 府中下人们惯会看风向,见宋柠不仅换回了最好的院子,连老爷的态度都陡然转变,无不更殷勤了几分。 搬抬安置,清扫布置,个个手脚麻利,言语间满是恭维讨好。 宋柠冷眼看着,并不点破,只让阿宴按着出力多少,一一给了赏钱。 下人得了赏,越发卖力,不多时便将院落收拾妥当,连晚膳也备得精心。 宋柠招呼着阿蛮和阿宴一起吃,大概是今日过于劳累,一行人吃完后便早早睡下了。 夜色渐深,万籁俱寂。 整个宋府都被笼罩在了黑夜之中。 残月之下,两个鬼鬼祟祟的黑影,如同两只老鼠一般,悄无声息地摸到了宋柠新居的院落外,贴着墙根,蹑手蹑脚靠近那扇紧闭的房门。 月光偶尔从云隙漏下,隐约照出柳氏那张绷紧而狠戾的脸,以及她身侧一个身形瘦高,穿着粗布麻衣的陌生男子。 男子显然十分紧张,不住地四下张望,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颤:“夫、夫人……真要这么做?万一……” “闭嘴!”柳氏眼神在黑暗中闪着幽光,语气斩钉截铁,透着孤注一掷的狠劲,“没有万一!今日他们吃的饭菜里,我都让人下了药,你进去之后就使劲弄,哪怕将她弄死了,她也绝对醒不过来!” 看着柳氏那狠厉的面孔,男子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就听柳氏又是一声冷哼,“哼!你真当肃王那样的人物会真心瞧上她?不过是图个新鲜!只要今夜毁了她的清白,明日天一亮,她就是人人唾弃的破鞋!到那时,别说肃王,就是镇国公府,也绝不会再管她死活!” 这小贱人真以为攀上了高枝,就能爬到她头上去了! 她得让这小贱人知道,当年她那个短命的娘斗不过她,如今她这个不要脸的小贱人更斗不过她! 思及此,她侧过脸,死死盯着那男子,从怀中掏出一包沉甸甸的东西塞了过去,“这是答应给你的定钱,事成之后,再给你一百两。够你逍遥快活好一阵子了。想想你欠的那些赌债!” 银钱冰凉的触感和柳氏的话语,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男子心中残存的犹豫与恐惧。 他喉结滚动,咽了口唾沫,眼中最后一点惶惑被贪婪和狠色取代,心一横,不再多言,轻轻推开了房门。 柳氏站在门外,看着男人的身影,嘴角难以抑制地向上弯起,笑得得意又狰狞。 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 宋振林穿戴整齐官服,正准备出门前往衙门当值,谁知还未走出院门,一个负责浆洗的粗使嬷嬷却慌慌张张跑来,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脸色煞白,语无伦次:“老爷,老爷不好了!” 宋振林脸色一沉,“大清早的,你是来寻什么晦气!” “不,不是奴婢!是二小姐!” 宋振林一听,瞬间紧张了起来,“什么意思?二小姐怎么了?” 那嬷嬷神情紧张不已,“奴婢方才去后院取晾晒的衣物,经过二小姐新搬的院子外头,好、好像瞧见一个男人,鬼鬼祟祟地……进了二小姐的寝卧!奴婢吓坏了,不敢声张,更不敢自己去看,只能来禀报老爷!” “什么?!”宋振林如遭雷击,脑袋“嗡”的一声,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 男人?进了柠柠的卧房? 这若是传出去……莫说什么肃王妃、王府姻亲,只怕他们宋家立刻就会成为全京城最大的笑柄! 连带他这官声、前程,全都得毁于一旦! “混账东西!”宋振林又惊又怒,额上青筋暴起,也顾不得仪态,一把推开那嬷嬷,低吼道:“带路!快!” 他心急如焚,脚步踉跄,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冲向宋柠的院子。 清晨的庭院尚笼罩在薄雾之中,寂静得可怕。 宋柠的房门紧闭,窗扉也未开。 宋振林的心沉到了谷底,不好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手扼住了他的喉咙。 他冲到门前,再也顾不得许多,猛地抬脚一踹! “砰!” 房门被狠狠踹开! 刺目的晨光涌入室内,照亮了眼前的一切。 满地狼藉。 女子的衫裙、绣鞋、被凌乱地丢弃在地上,有些甚至已被撕扯破败。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甜腻香气,混合着……一丝男性特有的汗浊气味。 床榻之上,锦被隆起,隐约可见两个人形轮廓,女子的长发逶迤在枕畔,男子一只精瘦的手臂横在被子外头。 宋振林目眦欲裂,只觉得气血上涌,天旋地转,最后的理智和希望在这一刻彻底崩塌,“逆女!你这不知廉耻的畜生!” ------------ 第一卷 第28章 是你?! 声震屋瓦,如同晴天霹雳。 可床榻上那隆起的被褥却纹丝不动。 这异样的寂静于暴怒中的宋振林而言,无异于火上浇油,他双目赤红,不管不顾就要上前亲手将那对“奸夫淫妇”揪出来示众。 可还不等他上前,方才报信的那个嬷嬷却猛地瞪大了双眼。 她死死盯着散落在地上的衣衫,那藕荷色的丝绸碎片是女子贴身的里衣料子,颜色虽娇嫩,但那略显暗沉的花纹和厚重的织法,却绝非年轻姑娘惯用的清爽样式,反倒…… 电光石火间,一个模糊的印象猛地撞进她脑海。 她忙惊呼了一声,“老爷!不可!” 她这一喊,让盛怒中的宋振林动作生生一滞。 紧接着,一道充满困惑的声音自屋外响起,“父亲?” 屋内二人皆是一惊,猛然回头,就见宋柠站在屋外,身后除却阿蛮和阿宴之外,还跟着伶俐的秋穗。 嬷嬷心底一沉,心中不禁大呼了一声,完了! 而宋柠却仍是一脸疑惑地看着宋振林,“父亲怎么一大早就来了?是有什么要事寻女儿吗?” 说话间,她的目光落在了满地的狼藉之上,眉心狠狠一拧,“这是怎么回事?莫不是家中遭了贼?” 宋振林惊愣住了,他死死看着宋柠,好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你,你怎么在外面?” 宋柠看上去乖顺又温柔,“女儿昨夜搬回来后,心情激动难眠,便拉着阿蛮和秋穗多喝了几杯,稀里糊涂的就睡在了阿蛮的房间里,今早还是秋穗匆匆将女儿给拖起来,说是若被父亲发现,恐会责罚……父亲息怒,女儿日后定不敢再犯……” 宋振林此刻哪里还会在意宋柠昨夜是跟谁睡,他在意的,是此刻床上那二人究竟是谁! 就在这时,床榻上的二人似乎是被这接二连三的动静吵扰,终于有了动静。 锦被下传来一声含糊不满的嘤咛,带着浓重的睡意,只令得宋振林浑身的血液都凉了半截。 这声音,他可太熟悉了! “滚!都给我滚出去!”一声怒喝,几乎是要掀翻所有人的天灵盖。 报信的嬷嬷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双腿软得如同面条,连滚带爬地随着人潮往外涌。 极度的惊慌让她失了方寸,刚迈出门槛,就被台阶狠狠一绊! “哎哟!” 一声惊呼,那嬷嬷脸朝下重重摔在冰冷的青石地上,手肘膝盖传来剧痛,鼻尖甚至嗅到了尘土和青苔的气息。 可她顾不得疼痛,慌忙挣扎着想爬起来,却不想,一只穿着素锦绣鞋的脚毫无预兆地踩在了她正要撑地的手背上。 不轻不重,恰好碾住骨节。 嬷嬷浑身一僵,惊恐万状地抬起涕泪横流的脸。 逆着晨光,宋柠正微微垂眸看着她。 清丽的脸庞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平淡得近乎空洞,仿佛看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摊碍眼的污秽。 “就这么趴着。”宋柠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令人胆战心惊的寒意,“不用起来了。” 嬷嬷所有的哭喊和求饶都被冻在了喉咙里,她僵在原地,连颤抖都忘了,只能维持着那可笑的趴伏姿势,如同被钉死在地上的蝼蚁。 屋内,宋振林双眼赤红,猛地一个箭步冲到床前,大手攥紧锦被边缘,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向下一扯! “哗啦!” 被子被彻底掀开,翻滚着落在地上。 眼前景象让他脑中“轰”的一声,如同被雷劈了一般,一片空白。 只见床榻之上,两个赤条条的人正紧紧搂抱在一起,显然已经被之前的动静和此刻的寒意惊醒,懵懂地睁着眼,脸上还带着未散的睡意与情潮残留的酡红。 “贱人!”宋振林目眦欲裂,所有理智瞬间崩断,狂怒与滔天的耻辱如同火山喷发。 他抡圆了手臂,带着呼啸的风声,狠狠一巴掌掴在柳氏那张犹带迷蒙的脸上! “啪!” 清脆响亮的耳光声在寂静的室内炸开,力道之大,直接将柳氏打得歪倒在床榻里侧,嘴角瞬间破裂,渗出血丝,半张脸更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肿起来。 火辣辣的剧痛终于将柳氏从浑噩中彻底打醒。 她捂着脸,眼神从最初的茫然迅速转为极致的惊恐,视线扫过盛怒如修罗的宋振林,掠过身边同样吓呆了的男人,再看到自己一身不堪和满地狼藉…… 昨夜模糊的记忆碎片猛然拼接起来…… 男人进去后,她便打算走了,可谁知刚转身就闻到了一股异常甜腻的香气,再后来,便是一片混沌炙热的黑暗,仿佛做了个荒唐又漫长的梦…… “不!不是的!老爷!老爷你听我说!”柳氏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摔下床榻,也顾不得衣衫不整,涕泪横流地扑倒在宋振林脚边,死死抱住他的腿,声音凄厉尖锐,“是宋柠!一定是宋柠那个小贱人算计我!老爷,您要相信我啊!我是被陷害的!” “住口!”宋振林抬脚狠狠将她踹开,俯身,手指几乎戳到她额头上,气得浑身发颤,“你睁开眼好好看看!这是在谁的院子、谁的房间!你说是柠柠害你?难道是她将你绑来此处的吗?!” 柳氏此刻已经被吓得魂不附体,本能地抓住了宋振林的手,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一块浮木,“不,不是这样的老爷!妾身定是中了歹人算计,老爷您找大夫来验,妾身定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啊老爷!” “你还想找人来验?!”宋振林一把甩开柳氏的手,愤怒的脸上满是嫌弃,“你是要将这等污秽之事弄得人尽皆知不成?!” “不,不是的……老爷,您信我……”柳氏瘫软在地,辩无可辩,只剩绝望呜咽。 宋振林胸膛剧烈起伏,声音因极力压抑而颤抖嘶哑:“人可以坏,但不能又坏又蠢!你想找人毁了柠柠,最终却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还连累我跟着你一起丢人!你这蠢妇!自今日起,给我滚回你的房间好好反省!没有我的命令,不准踏出房门一步!” 喝罢,他拂袖转身而去,刚跨出门口,便瞧见宋柠踩着那嬷嬷的样子。 四目相对,宋振林眼底的怒色几乎要溢出来,可宋柠那一双眸子里,除了平静,就只有……喜悦。 胜利者的喜悦。 宋振林心猛地一跳,一股寒意从脚心直窜头顶。 他突然意识到,宋柠根本不害怕被他发现真相,不怕被他知道,柳氏的事,就是她做的! 而看到宋振林眼底那一闪而过的惊恐之后,宋柠这才心满意足的垂眸,欠身行礼,“父亲。” 宋振林只觉得浑身发寒,末了,也只能留下一句话,“将这里处理干净。” 而后,逃也似地大步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