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章晋阳血 冰冷,刺骨的冰冷。 然后是剧痛,像是全身的骨头都被拆开又胡乱塞了回去。秦楚猛地睁开眼,随即被一片猩红和泥泞糊住了视线。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嘴里满是铁锈和泥土的混合味道。耳边是震耳欲聋的喧嚣——金铁交击的锐响、垂死者的哀嚎、战鼓沉闷的搏动,以及一种他从未亲历过的、属于冷兵器战场特有的、肌肉被撕裂、骨头被砸碎的沉闷声音。 “我在……哪里?” 混乱的记忆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入脑海:他前一刻还在国防大学的图书馆里,对着战国初期那幅错综复杂的地图推演着“晋阳之战”的种种可能,为他的博士论文寻找一个新颖的切入点。下一刻,天地倾覆,再醒来,已是这般修罗场。 他挣扎着想坐起身,却发现自己穿着一身沉重而破旧的皮甲,上面沾满了暗红色的血污和泥浆。左肩传来钻心的疼痛,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正在汩汩流血。他环顾四周,瞳孔骤然收缩。 残破的旗帜斜插在泥地里,上面依稀可辨一个篆体的“智”字。周围是层层叠叠的尸体,大多穿着类似的衣甲,偶尔夹杂着一些样式不同的——那是赵氏的士兵。远处,一座巍峨的城池在秋日的阴霾下屹立,城墙斑驳,布满了攻城器械留下的痕迹,但依旧如同一头沉默的巨兽,岿然不动。 晋阳城!智伯瑶水灌晋阳,韩虎、魏驹临阵反水,三家共灭智氏……《资治通鉴》开篇不久便浓墨重彩描绘的,决定战国格局的关键一战! “我……穿越了?而且成了围攻晋城的智氏士兵?”巨大的荒谬感和恐惧感攫住了他。作为一个深入研究过这段历史的人,他太清楚智伯瑶刚愎自用、众叛亲离的下场。留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 求生的本能压过了身体的剧痛和精神的震荡。他必须活下去。 “咳咳……还有活气吗?”一个嘶哑的声音在旁边响起。一个满脸血污、头盔歪斜的老卒踉跄着靠过来,用手中的长戈支撑着身体,“小子,命真大……水流冲垮了营垒,没把你卷走,也没被赵人补刀……” 秦楚心中一动。水灌晋阳后,营地混乱,这给了他可乘之机。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用现代的战场急救知识撕下内衬的布条,死死勒住肩头的伤口止血。他的大脑飞速运转,回忆着每一个细节。 “老丈,”他模仿着记忆里零星的古汉语腔调,声音干涩,“我们……败了?” 老卒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绝望和愤怒:“败?还没完!只是这水……唉,智伯大人决汾水灌城,谁知昨日上游暴雨,河水暴涨,反冲了咱们自己的营盘……乱成一团,赵人还趁机出城冲杀了一阵……” 果然!历史记载与现状吻合。智伯以水攻闻名,却也最终因水而陷入困境(虽然后来的决堤是韩魏赵所为,但此刻天灾已显不吉)。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几名骑士簇拥着一员顶盔贯甲的将领在混乱的营地中奔驰,那将领面色阴沉,看着一片狼藉的营地和士气低落的士兵,眼中几乎喷出火来。 “是智伯大人身边的智果将军!”老卒低呼一声,连忙低下头,不敢直视。 智果?秦楚记得这个人,他曾劝谏智伯瑶警惕韩魏,但未被采纳。这是个明白人! 机会!一个极其冒险,但可能是唯一活路的机会! 就在智果的马匹即将从他们身边掠过时,秦楚不知从哪里涌起一股力气,猛地挣脱老卒的搀扶,向前踉跄一步,用尽全身力气喊道:“将军!水能载舟,亦能覆舟!韩魏之心,焉知非‘舟’耶?!” 这句话,前半句篡改了魏征的名言,但道理相通;后半句,则是直指当前最大的隐患——韩虎和魏驹的忠诚!他不敢直接说韩魏必反,那太惊世骇俗,只能用这种隐晦的方式提醒。 “唰!” 周围的亲兵立刻拔剑出鞘,锋利的剑尖对准了秦楚。智果勒住战马,锐利如鹰隼的目光瞬间钉在这个浑身血污、狼狈不堪的低级士官身上。 “你说什么?”智果的声音冰冷,带着杀意。一个籍籍无名的小卒,竟敢妄议军国大事,而且还是如此诛心之论! 老卒吓得瘫软在地,连连磕头:“将军恕罪!这小子伤糊涂了,胡说八道!” 秦楚感到冰冷的剑锋几乎要触及自己的喉咙,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清晰。他强忍着恐惧,抬起头,目光尽量显得坦诚而急切(这很大程度上源于他真实的求生欲):“将军!水势反常,营盘尽毁,军心浮动。赵人困兽犹斗,若……若外援有变,我军危矣!当务之急,非急于攻城,乃固营垒,稳军心,并……察四方之动向!” 他没有再提韩魏,但“外援有变”、“察四方动向”已经暗示得足够明显。 智果死死地盯着他,似乎想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些什么。这个士卒的眼神,虽然带着伤痛和疲惫,却有一种异常的清澈和……笃定?这绝不是一个普通溃兵该有的眼神。 时间仿佛凝固。周围的厮杀声、哀嚎声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良久,智果缓缓抬了抬手。亲兵的剑刃稍稍后退了半寸。 “你,叫什么名字?任何职?”智果沉声问道。 “小人……秦楚。”他用了自己的本名,“暂为什长。”他根据这具身体原主的零星记忆和当前的衣甲判断道。 “秦楚……”智果重复了一遍这个陌生的名字,眼神复杂。他当然不会因为一句话就相信一个低级军官,但这句话确实戳中了他内心最深处的忧虑。智伯刚愎,听不进他关于韩魏的劝谏,反而嘲笑他多疑。如今连一个底层士卒都有此疑虑…… “带上他。”智果最终对亲兵吩咐道,语气不容置疑,“给他包扎伤口,带回我的营帐看管。没有我的命令,不许任何人接近,也不许他离开!” “诺!”亲兵领命,粗暴地将秦楚架了起来。 秦楚心中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冷汗已经浸透了后背。第一步,虽然险象环生,但他总算暂时脱离了必死的乱军阵地,并且在一个关键人物心中留下了一颗种子。 他被带离了尸横遍野的前线,回头望去,晋阳城依旧在阴云下沉默,汾水的涛声混合着战场的喧嚣,仿佛一首残酷的挽歌。 战国,这个礼崩乐坏、英雄与屠夫并起的时代,他来了。不再是隔着竹简和史书的旁观者,而是以血肉之躯,深陷其中。 他的征程,从晋阳城下的泥泞与鲜血中,正式开始。而他知道,真正的危机——智伯的败亡,以及随之而来的清算——才刚刚临近。他必须在这艘即将沉没的大船彻底倾覆前,找到属于自己的那叶扁舟,或者……亲手打造一艘新的巨舰。 第二章营中献策 智果的营帐比秦楚想象的要简朴许多,除了必要的几案、席榻和一张粗制的军事地图外,并无过多奢华装饰。空气中弥漫着皮革、金属和一种淡淡的药草气味。 秦楚肩头的伤口已被军医重新处理包扎,虽然依旧疼痛,但已不再流血。他换上了一套干净的粗布军服,坐在帐中一角,默默地观察着一切。两名持戈亲兵如雕塑般立在帐门两侧,名义上是保护,实为看守。 他心中并无多少恐惧,反而在冷静地分析现状。智果将他带回,既未立刻擢升,也未因妄言而处罚,说明那番话起了作用,但作用有限。这位以谨慎著称的将领正在观察他,评估他的价值与风险。 现在的他,如同风中之烛,稍有不慎便会熄灭。他必须展现出足够的价值,才能在这艘沉船彻底倾覆前,获得一张救生艇的船票。 帐帘被掀开,智果大步走了进来,卸去了甲胄,只着一身深色常服,更显得身形精干,眉宇间带着化不开的凝重与疲惫。他走到几案后坐下,目光如电,直射秦楚。 “秦楚,”他开口,声音低沉,“你昨日之言,究竟何意?‘韩魏之心,焉知非舟’,可是意指韩虎、魏驹有异心?” 来了。真正的考验开始了。 秦楚深吸一口气,起身,依着记忆中不甚规范的礼仪躬身行礼,姿态放得极低:“将军明鉴。小人不敢妄断两位卿大夫之心。只是……只是观其行,察其势,心有所感,不吐不快。” “讲。” “诺。”秦楚组织着语言,尽量使用符合这个时代认知的词汇,但注入现代的分析逻辑,“将军,三家围赵,利在速决。然晋阳城坚,赵氏民心未失,久攻不下,师老兵疲。此其一。” “智氏势大,韩魏附之,然附之愈紧,其心是否愈危?兔死狐悲,物伤其类。若赵氏灭亡,下一个,又会轮到谁?韩魏二卿,岂能不做此想?此其二。” “最关键者,”秦楚抬起头,目光与智果对视,“水灌晋阳,看似妙计,却也将韩魏与智氏彻底绑死在此战车上。然,若此车……方向有误,或前方是悬崖呢?他们是否会甘愿一同坠落?” 他没有直接说出“反水”二字,但每一个论点都指向那个结局。 智果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几案上敲击着,眼神闪烁。秦楚的话,与他心中的隐忧不谋而合,甚至分析得更为透彻。这个小小的什长,竟有如此见识? “即便你所言有理,”智果缓缓道,语气听不出喜怒,“如今大军围城,势成骑虎。智伯心意已决,必破晋阳。你有何策,能解此局?莫非是劝我向智伯进言,提防韩魏?你可知,我已进言多次。” 秦楚心中了然。直接劝谏智伯瑶是死路,连智果都做不到。 “小人不敢妄议军国大策。”秦楚再次低头,“小人只是觉得,无论韩魏是否忠心,我军自身,必须更强,更稳。唯有自身立于不败之地,方能应对任何变局。” “哦?如何更强,更稳?”智果似乎来了点兴趣。 “小人斗胆,请观营中军士所用弓弩与长戈。”秦楚提出了一个看似不起眼的要求。 智果微微挑眉,示意亲兵取来一套标准的弩机和一柄长戈。 秦楚仔细查看。弩机是青铜所制,结构精巧但力道有限,上弦缓慢。长戈的木柄粗细不均,戈头与木柄的连接处也有些松动。 “将军,”秦楚指着弩机,“此弩力道不足,射程与破甲能力有限。可否尝试统一弩箭规格,并设立专人负责校验、维修?甚至……可否尝试用更坚韧的木料或初步的铁制部件替换部分青铜件?虽一时难成,但可命工匠营小范围试制,若成,则我军远程威力可增。” 他又拿起长戈:“戈柄若能统一规制,选取更直、更韧的木料,浸泡桐油增加强度,戈头与木柄连接处增加一道铁箍加固。如此,兵士持之更稳,刺击更有力,不易在战斗中损坏。此等小事,若能在将军麾下各部推行,积小胜为大胜,我军战力必能提升一截。” 他没有提出超越时代的火药或钢铁洪流,而是选择了最基础、最可实现的质量控制和标准化理念。这在现代军队是常识,但在战国初期,绝对是领先的管理思想。 智果的目光渐渐变了。如果说之前的进言还只是空泛的议论,那么此刻提出的具体改进方案,则展现出了实实在在的价值。改进军械,提升战力,这是任何将领都无法拒绝的诱惑,而且听起来确实可行。 “你……还懂这些?”智果的语气中带着一丝难以置信。 “小人自幼喜好琢磨些奇巧之物,对军械略有心得。”秦楚谦逊地回答。他不能暴露太多,只能一点点展示。 智果站起身,在帐内踱了几步,最终停下:“你所言,有些道理。眼下营中正乱,亟待整顿。你既有此心,我便予你一个机会。” 他看向秦楚,目光锐利:“我拨给你一队老弱残兵,人数五十。再给你调用工匠营少量资源的权限。就按你所说,先试着整饬你这一队的军械,若能见成效……” 智果没有说完,但秦楚明白,这就是他的“投名状”和晋升之阶。 “诺!必不负将军所托!”秦楚躬身应道,心中一块石头稍稍落地。他成功迈出了第一步,从一个随时可能被抛弃的“妄言者”,变成了一个有机会展现能力的“试用者”。 他知道,这只是开始。五十老弱,资源有限,他要面对的不仅是技术问题,还有人心的懈怠和怀疑。而更大的风暴——智伯的败亡,正在不远处酝酿。 他必须在这有限的时间和空间里,尽快种下自己的第一颗种子,并让它生根发芽。 ------------ 第三章朽木可雕 智果拨给秦楚的五十人,情况比他预想的还要糟糕。 他们被安置在营地边缘一个靠近工匠营的角落里。这五十人,大多是伤兵、老卒,或是因各种原因被原本队伍排斥的边缘人物。他们眼神浑浊,衣衫褴褛,或坐或躺,弥漫着一股颓败和听天由命的气息。看到秦楚这个陌生的年轻士官过来,大多数人只是懒懒地抬了抬眼皮,毫无敬意可言。 秦楚心中苦笑,这果然是一块“硬骨头”。但他没有气馁,现代管理学的案例告诉他,越是这样的团队,一旦被激发,潜力反而可能更大。 他没有立刻训话或下达命令,而是先默默地观察。他注意到一个断了左臂、只用布条草草包扎的老兵,正用仅存的右手仔细地擦拭着一柄缺口累累的短剑,眼神专注。他还看到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半大孩子,瘦得像根竹竿,却有一双灵动的眼睛,正偷偷打量着秦楚这个新来的长官。 秦楚走到那断臂老兵面前,蹲下身,平静地问道:“老丈,如何称呼?” 老兵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诧异,似乎没想到这位士官会如此平和地跟他说话。“小人……黑豚。”他的声音沙哑。 “黑豚老丈,”秦楚看着他手中的短剑,“这剑,跟了你很久吧?” 黑豚眼中闪过一丝追忆和痛楚:“十年了……在邯郸那边,丢了一只胳膊,也没丢了它。” 秦楚点点头,没有多问伤疤的故事,转而说道:“我受智果将军之命,暂领此队。眼下第一件事,是要整饬我等所用军械。老丈经验丰富,可否助我查看一下兄弟们的弓弩、戈矛状况?” 他没有用命令的语气,而是用了“助我”,给予了对方尊重。黑豚愣了一下,看着秦楚坦诚的眼神,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接着,秦楚又走到那瘦弱少年面前:“你呢?叫什么名字?可会写字计数?” 少年有些紧张地站起来:“回……回大人,小人叫犬,不会写字,但……会数数,小时候帮里正数过牲口。” “很好。”秦楚拍了拍他的肩膀,“犬,你跟着黑豚老丈,他查看一件军械,你就在木片上划一道痕,不同的毛病划不同的痕,可能做到?” 犬用力地点点头,感到自己被赋予了任务,脸上泛起一丝光彩。 秦楚就用这种潜移默化的方式,将初步的“质检”和“统计”工作分配了下去。他没有空谈大道理,而是从具体的事务入手,让这些人先动起来。 他自己则直奔工匠营。凭借智果的手令,他顺利地调用了一些工具和材料:几捆粗细不一的麻绳、一些备用的青铜零件、少量用于修补的皮革,以及最重要的——获得了使用一个小型锻炉和几名辅助工匠的有限权限。 他没有要求立刻打造什么神兵利器,而是先让工匠帮忙制作两样简单的东西:一是统一规格的木制量尺,用于测量戈柄长度和弩机部件尺寸;二是一些坚固的铁箍,用于加固戈头与木柄的连接处。 当黑豚和犬带着初步统计结果回来时(大部分弩机力道不足或机括不灵,长戈木柄多有裂纹或粗细不均),秦楚已经准备好了工具和第一批铁箍。 他没有将改进的军械直接发下去,而是将五十人召集起来,在黑豚和犬的辅助下,亲自演示。 他拿起一柄木柄有裂纹的长戈,示意大家看:“此戈,若在战场上,敌人一击,此处断裂,待如何?”众人沉默。 他然后用麻绳在裂纹上下紧紧缠绕捆扎,再套上烧红的铁箍,冷却后牢牢箍紧。他让队伍里力气最大的一个壮汉用力劈砍一块硬木,戈柄剧烈震动,但连接处纹丝不动。 “看,如此,便多了一分活命的机会。”秦楚平静地说。 他又拿起一张弩,指出弩臂的微小变形导致瞄准偏差,亲自用工具进行微调校准。 他的动作不算熟练,但条理清晰,每一步都解释清楚为什么要这样做。他没有藏私,而是将方法公开,并让黑豚带着几个手脚还算灵便的人一起动手,边学边做。 起初,这些老弱残兵只是被动地看着。但当他们发现,这个新来的年轻士官并非只是空谈,而是真能解决实际问题,并且这些改进看似微小,却实实在在关系到他们自己的生死时,态度开始慢慢转变。 尤其是当他们亲手将自己使用的有问题的长戈加固,将难以瞄准的弩机校准后,一种微妙的成就感和对这个新长官的信任感,开始在这支被遗忘的小队中滋生。 几天后,智果巡视营地,特意来到了这个角落。他看到的是这样一幅景象:几十个原本萎靡的士兵,正分成几组,有的在仔细检查军械,有的在学习捆扎加固,那个叫犬的少年则在认真地用秦楚教的符号在木片上记录。虽然依旧衣衫破旧,但那股死气沉沉的颓废感已经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专注于具体事务的忙碌。 智果拿起几件被改造过的长戈和弩机,仔细查看。加固处结实可靠,弩机校准后确实更加精准。他眼中闪过一丝赞赏。这个秦楚,不仅有点见识,更有实干之才,懂得聚拢人心于细微处。 “做得不错。”智果对秦楚点了点头,第一次给予了明确的肯定,“继续。若有需要,可再向工匠营申领少量物料。” “谢将军!”秦楚躬身行礼。他知道,自己初步通过了考验,在这危机四伏的智氏大营中,终于有了一小块极其微小,但属于自己的立锥之地。 然而,他也敏锐地察觉到,营地中的气氛越来越紧张。关于韩魏两军动向的流言越来越多,智伯主力营地的调防也显得有些诡异。历史的车轮,正沿着既定的轨迹,轰然向前。 他必须抓紧时间,在这最后的平静期里,积累更多的资本,并思考下一步的退路。他的目光,不由得投向了远处巍峨而沉默的晋阳城,又扫过智氏大营那看似坚固的壁垒。 真正的风暴,快要来了。 第四章立信于微 智果那句“做得不错”和有限的物资支持,像一阵微弱却真实的风,吹散了秦楚心头最后一丝不确定。他知道,自己赢得了短暂的喘息之机,但也仅此而已。他必须利用这点微不足道的资本,在这五十人心中,真正扎下根来。 改进军械的工作在继续,但秦楚很快遇到了新的问题。工匠营拨付的材料有限,尤其是用于加固的铁箍和质地较好的麻绳,很快告罄。而队伍里伤兵的伤口,在潮湿泥泞的环境下,有些开始化脓溃烂,发出难闻的气味,士气眼看又要滑落。 秦楚明白,他需要解决的,不再仅仅是武器的问题,更是人的问题——生存与健康的问题。这恰恰是现代军事体系中后勤与卫勤的核心。 他再次找到了黑豚。经过几日的共事,这个沉默寡言的老兵看他的眼神里,少了几分疏离,多了几分认可。 “黑豚老丈,”秦楚开门见山,“营中可有懂得辨识草药的人?或者,兄弟们平日里受了轻伤,都用什么法子处理?” 黑豚想了想,用沙哑的嗓音回答:“认得几种寻常草药的人倒是有几个,像止血的茜草、清热的白蒿,野外行军都见过。至于治伤……大多就是用清水冲冲,运气好的,能找到点烧过的草木灰按上。” 草木灰?秦楚心里一沉。那点微弱的止血和干燥作用,根本不足以应对感染。在这个没有抗生素的年代,伤口感染几乎等于死亡。 他立刻让犬去召集队伍里所有自称认得草药的人,连同几个看起来手脚还算干净的年轻士卒。算上黑豚,一共凑了七个人。 秦楚站在他们面前,神色严肃:“从今日起,我们这支队伍,要立几条新规矩。” 众人屏息静听。 “第一,取水,必须去上游远离污秽之处,取回之水,必须煮沸放凉后才能饮用、清洗伤口。我会设法弄来几个陶罐。” “第二,设立‘净所’,挖深坑,便溺后必须掩埋,位置远离营帐和水源。” “第三,”他看向那几位认得草药的,“你们几人,由黑豚老丈带领,每日不必参与操练和修缮军械,专职在营地附近安全区域,采集茜草、白蒿等已知可用的草药。采回后,洗净,晾干,捣碎备用。” 他又对另外几人说:“你们,负责看管煮沸的水,并收集干净的、煮沸晾干后的布条,以备裹伤。” 这些措施,在现代人看来是基本卫生常识,但在战国军营,却显得颇为古怪。有人忍不住低声嘟囔:“喝水还要烧开?多麻烦……草木灰不是一样能用?” 秦楚没有生气,他知道观念的转变需要时间和事实。他看向那个嘟囔的士卒,又扫视众人,沉声道:“麻烦?比起高烧不退,伤口流脓,浑身滚烫而死,这点麻烦,算不算麻烦?我不想看到任何一个兄弟,不是因为战死沙场,而是因为一点小伤烂掉而死!想活命的,就按我说的做!”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尤其是那句“不想看到任何一个兄弟……因为一点小伤烂掉而死”,戳中了许多人内心最深的恐惧。战场上刀剑无眼,谁不怕不得好死? 黑豚第一个站出来,闷声道:“听大人的。”他经历过太多同伴因伤而死的惨状,隐隐觉得秦楚的办法,或许真有道理。 有了黑豚带头,其他人也纷纷应诺。 于是,这支小小的队伍开始了一场静悄悄的“变革”。他们用秦楚从工匠营换来的几个破旧陶罐烧水;在营地角落挖了符合要求的深坑;黑豚带着人采集回不少草药,捣碎后,配合煮沸放凉的盐水清洗伤口,再敷上草药,用干净的布条包扎。 起初,伤兵们还将信将疑。但几天后,那些原本红肿流脓的伤口,竟然真的开始收敛、结痂!虽然过程缓慢,但效果是实实在在的。没有新发的高热病人,腹泻的人也少了。 这一下,不用秦楚再多说,所有人都开始严格遵守他定下的“规矩”。他们看秦楚的眼神彻底变了,从最初的怀疑、观望,变成了信服,甚至带上了几分依赖。这个年轻的长官,不仅能让他们的武器更可靠,还能让他们活得更久! 少年犬对秦楚更是崇拜,几乎形影不离,学东西也飞快。秦楚便开始教他更复杂的计数符号,以及如何简单记录物资的消耗和库存。 这天傍晚,秦楚正看着犬在一块刮平的木板上练习刻画,智果无声无息地再次出现在营地边缘。他没有惊动任何人,只是默默地观察着。 他看到士卒们排队从特定的陶罐里取水;看到有人主动将垃圾扔到指定的土坑掩埋;看到黑豚正小心翼翼地为一个伤兵更换散发着草药清香的布条;看到整个小营地虽然依旧破旧,却呈现出一种罕见的整洁和秩序。而那个叫秦楚的年轻人,正耐心地指导着一个半大孩子,神情专注。 智果的心中再次受到触动。他带兵多年,深知维持军纪已是不易,而能让一群老弱残兵自发地讲究起这些“琐碎”的卫生之事,并焕发出如此的生机,这绝非寻常手段所能及。这个秦楚,不仅懂军械,更懂治军,懂人心。他所行的,似乎是某种……超越了当下兵家范畴的“道”。 智果没有上前,悄然离去。但他心中对秦楚的评价,又提升了一个层级。他已决定,要将此人牢牢看住,或许在即将到来的风暴中,这颗意外的棋子,能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 秦楚并不知道智果的再次造访与内心活动。他正专注于眼前。他知道,靠着这些微末的“现代”知识,他总算在这五十人心中初步建立了信任和权威。 然而,当他夜晚独自仰望星空时,内心的紧迫感却丝毫未减。他这些举措,如同在惊涛骇浪中打造一艘小舢板,或许能暂时抵御小风小浪,但面对即将到来的滔天巨浪,还远远不够。 历史的指针,正一步步走向那个血腥的夜晚。他必须尽快找到那条真正的生路。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了南方,那是韩、魏两军大营的方向。 ------------ 第五章风雨欲来 营地里的气氛像不断绷紧的弓弦,一日紧过一日。关于韩魏两家即将倒戈的流言,已不再是底层兵卒间的窃窃私语,甚至开始在一些低级军官中流传。恐慌如同无声的瘟疫,在智氏大营中蔓延。 秦楚心知肚明,历史的车轮正无可阻挡地碾向那个注定的终点。他表面上依旧沉着,按部就班地督促着手下五十人进行军械维护和卫生管理,但暗地里,他已将全部心神用于思考如何在即将到来的大崩溃中求生,并谋得一个尽可能好的起点。 他这支小队,经过这段时间的整顿,面貌已焕然一新。军械整齐可用,伤兵大多好转,更重要的是,一种基于生存依赖和初步信任的凝聚力正在形成。黑豚成了他事实上的副手,沉默却有效地执行着他的每一个命令。少年犬则成了他的“通讯员”和“统计员”,对秦楚教授的那些新奇符号掌握得越来越熟练。 这天下午,天色阴沉,乌云低垂,仿佛预示着某种不祥。智果身边的一名亲兵突然来到秦楚的小营地,神色冷峻。 “秦什长,将军召你即刻前往大帐。” 秦楚心中一动,面上不动声色:“诺。”他吩咐了黑豚几句,便跟着亲兵离开。他知道,关键时刻可能要到了。 智果的大帐内,气氛比外面更加凝重。除了智果本人,还有几名他的核心部属,个个面色沉重。秦楚进来时,能明显感觉到几道审视、甚至带着些许怀疑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秦楚,”智果开门见山,声音带着压抑的焦躁,“近日营中流言,你可听闻?” 秦楚躬身回答:“回将军,略有耳闻。” “你此前所言‘韩魏之心’,如今流言汹汹,你如何看待?”智果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秦楚的内心。 帐内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这个年轻的低级士官身上。有人不屑,有人好奇,有人则带着深深的忧虑。 秦楚知道,此刻不能再有任何隐晦,必须展现出足以让人重视的价值。他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目光平静却坚定:“将军,流言未必为空穴来风。以常理度之,韩虎、魏驹并非庸主,岂能坐视智氏独大而心甘?水灌晋阳,虽显智伯威势,亦让韩魏亲见赵氏之顽抗,岂能不生唇亡齿寒之念?” 他顿了顿,观察了一下智果的神色,继续道:“且,近日我军斥候是否发现韩魏两军调动频繁,与我军联络似不如前密切?粮草补给可有迟滞?若皆有迹象,则其事恐不远矣。” 一名络腮胡将领忍不住哼道:“小子妄言!仅凭猜测和流言,就想动摇军心?” 秦楚看向他,不卑不亢:“非是动摇军心,而是未雨绸缪。即便流言为虚,我军加强戒备,稳固营防,亦无损失。但若为实……”他转向智果,语气沉重,“将军,智者虑远,忠臣忧深。当务之急,并非争论流言真伪,而是需立即拟定应变之策!” “应变之策?”智果身体微微前倾,“你有何策?” “若韩魏果真倒戈,其目标必是智伯中军大营以及……掌控水势的堤坝。”秦楚点出了最关键之处,“我军分散围城,首尾难顾,极易被分割击破。将军所部,位置相对独立,并非首要攻击目标,此乃不幸中之万幸。” 他走到那张粗糙的地图前,指着智果营地的位置:“为今之计,首在自保,次在图存。第一,请将军立刻密令麾下各部,收缩防线,加固营垒,多备鹿角、拒马,尤其注意侧翼和后方防御。第二,秘密准备撤离通道,清理障碍,备好舟筏,以防……水势有变。” 他说的“水势有变”,所有人都明白,指的是韩魏可能决堤反灌智营。 “第三,”秦楚的声音压得更低,“将军需立即派出绝对心腹,持将军信物,设法与晋阳城内取得联系。” “什么?联络赵氏?!”帐内一片低呼,连智果都瞳孔一缩。 “非是投敌,而是留一线生机,一份善缘!”秦楚解释道,“将军是智氏宗族,若智伯……不幸,将军便是赵、韩、魏必除之后快的目标。若能提前让赵氏知晓将军……至少未曾积极参与围城,甚至暗中对保全晋阳军民有所‘善意’,或可在大变之后,为将军及麾下将士,争得一线存续之机。此乃不得已而为之的自保之道!” 这番话大胆至极,几乎是在建议智果准备“背叛”宗族。帐内一片死寂,落针可闻。几个将领脸色煞白,看向秦楚的目光充满了震惊甚至骇然。 智果死死地盯着地图,手指因为用力而关节发白。他何尝不知道局势危殆?他劝谏智伯多次,早已心灰意冷。秦楚的话,虽然逆耳,却句句戳中要害,为他勾勒出一条在绝境中可能存在的、极其艰难的生路。 良久,智果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眼中闪过决断之色。他没有看那些部属,而是直接对秦楚道:“你所言……虽险,却不无道理。加固营防,准备退路之事,我即刻安排。”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而疲惫:“至于联络晋阳……容我再思。” 这已经是极限了。秦楚知道,能让智果做到这一步,已属不易。他躬身道:“将军明鉴。无论最终如何决断,属下及麾下五十人,愿追随将军,共渡难关!” 他这是在表忠心,也是为自己和那五十个刚刚建立起初步信任的部下,寻找一个依附。在即将到来的乱世中,个人的力量太过渺小。 智果深深看了秦楚一眼,挥了挥手:“你先回去吧,约束好你的人,随时待命。” “诺!” 秦楚退出大帐,外面天色更加阴沉,风里带着湿冷的水汽。他深吸一口这冰冷的空气,知道最后的时刻,就要到了。他必须立刻回去,做好最后的准备。他的战国之路,真正的起点,或许就在这晋阳城下的血与火之后。 第六章溃围 夜,深沉得如同化不开的浓墨。白日里的喧嚣和紧张仿佛被这黑夜吞噬,只留下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秦楚和衣而卧,手边放着那柄经过加固的长戈,他并未沉睡,只是闭目养神,耳朵捕捉着营地里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动静。 突然,远处隐隐传来了闷雷般的声响,不是来自天空,而是来自大地。紧接着,是如同潮水般汹涌而来的喊杀声、兵刃撞击声,瞬间撕裂了夜的宁静! “来了!”秦楚猛地坐起,低喝一声。 几乎在他出声的同时,整个智氏大营如同被投入巨石的蚁穴,轰然炸开!恐慌的尖叫、绝望的嘶吼、军官试图维持秩序的怒骂,以及那越来越近、如同死神镰刀刮过地面的韩魏联军冲锋的呐喊,混杂成一片毁灭的交响。 “大人!”黑豚第一个冲进秦楚的小帐篷,仅存的右手紧握着他那柄旧短剑,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经历过多次生死搏杀后的狠厉和决然。少年犬紧跟在他身后,脸色苍白,但手里紧紧攥着秦楚给他防身的一把短匕。 “按预定计划!”秦楚的声音异常冷静,在这片混乱中如同定海神针,“黑豚,带一半人,持弩戈守住营地东侧路口,结简易圆阵,非我部者,擅闯者驱离,冲击者格杀!” “诺!”黑豚毫不犹豫,转身低吼着召集人手。 “犬!”秦楚看向少年,“跟着我,带上所有准备好的干净布条、草药和那几罐清水!我们的人若有受伤,立刻救治!” “明白,大人!”犬用力点头,声音虽然还有些发颤,但动作毫不迟疑。 秦楚自己则抓起长戈,快步走出帐篷。外面已是火光冲天,人影幢幢,无数溃兵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互相践踏。智果的营地同样陷入了混乱,但得益于提前的些许准备,军官们还在努力收拢部队,抵抗也比其他地方更有组织。 然而,大势已去。韩魏联军有备而来,又是里应外合,智氏军队军心已散,败局如同堤坝崩溃,无可挽回。 秦楚没有试图去寻找智果,那太不现实。他现在的目标只有一个:带着这五十人,在这片混乱的屠杀中活下去,并伺机向晋阳城方向,或者说,向预计中赵军可能控制的区域移动。 “结阵!向西,沿营垒边缘移动!保持队形!”秦楚大声下令,声音压过周围的嘈杂。他这支小队,平日里的“琐碎”训练此刻显现出效果。在黑豚的指挥下,二十余人结成一个小小的圆阵,长戈向外,弩手在内,虽然面对汹涌的溃兵潮显得岌岌可危,却顽强地维持着建制,缓慢而坚定地向着预定的方向移动。 不断有溃兵试图冲击他们的阵型,都被黑豚带着人用长戈逼退,有几个试图硬闯的,直接被刺倒在地。鲜血和死亡刺激着每个人的神经,但求生的欲望和对秦楚命令的服从,让他们紧紧靠在一起。 “啊!”一声惨叫,队伍侧翼一名老卒被不知哪里射来的流矢击中大腿,倒地哀嚎。 “犬!”秦楚喝道。 犬立刻猫着腰冲过去,和另一名负责救护的士卒一起,将那老卒拖到阵型中心。他迅速用匕首割开裤腿,用煮沸过的清水冲洗伤口,撒上捣碎的茜草粉,再用干净布条紧紧包扎。动作虽然生涩,却有条不紊。 这一幕被其他队员看在眼里,心中那份依赖感更加强烈。大人不仅带他们突围,还在尽力救治每一个伤者! 混乱中,秦楚看到智果的主力部队似乎也在向西突围,但遭到了韩魏军队的重点围堵,厮杀极其惨烈。他果断下令小队偏离主战场,利用对营地地形的熟悉,沿着杂物堆积、火光昏暗的边缘地带穿行。 途中,他们遇到了几股小股的韩魏巡逻队。秦楚利用人数优势和严整的队形,或凭借弩箭远程驱散,或利用长戈阵型短暂接战后迅速脱离,绝不恋战。他的目标清晰——生存,而非杀敌。 天色微明时,他们终于冲出了核心交战区,来到了一片相对开阔、靠近汾水河岸的洼地。身后是仍在燃烧和厮杀的智氏大营,喊杀声已渐渐减弱,预示着抵抗接近尾声。 清点人数,五十人,阵亡七人,重伤三人(包括那名中箭的老卒),轻伤十余人。在这样一场突如其来的大崩溃中,能保持如此建制的突围,已是奇迹。 所有人都疲惫不堪,浑身血污,但眼神中却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以及一种历经血火淬炼后的坚毅。他们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那个一直带领着他们的年轻身影。 秦楚拄着长戈,望着远处硝烟弥漫的营地,心中并无多少喜悦。他知道,这只是开始。他们现在成了一支孤军,前路茫然。 “大人,我们……现在去哪?”黑豚哑声问道,他的皮甲上又添了几道新的刀痕。 秦楚沉默片刻,目光投向北方,那座在晨曦中轮廓渐渐清晰的巨大城池——晋阳。 “先找地方隐蔽,救治伤员。”他缓缓说道,“然后……我们需要弄清楚现在的局势,再决定下一步。” 他心中盘算着,智伯已亡,智氏主力崩溃,韩赵魏三家瓜分智氏领地已成定局。他现在需要的是一个安身立命之所,一个能让他施展才华的舞台。晋阳城内的赵氏,或许是一个选择,但如何投靠,以何种身份投靠,还需要契机。 他回头看了看这群跟随他浴血奋战出来的部下,这是他在这个乱世拥有的第一份资本。 “休息一个时辰,轮流警戒。”秦楚下令道,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沉稳,“我们还没完全安全。” 众人依言散开,各自寻找地方休息、处理伤口。少年犬默默地将所剩无几的草药和布条整理好,坐在秦楚身边不远处,警惕地看着四周。 朝阳终于挣脱了地平线,将金色的光芒洒满大地,也照亮了这片刚刚经历血洗的战场,以及这支在废墟边缘艰难求生的小小队。秦楚的战国征途,在血与火的洗礼中,正式拉开了序幕。 ------------ 第七章荒原猎犬 洼地的短暂宁静被饥饿和伤痛的呻吟打破。突围时携带的少量粟米早已耗尽,仅存的清水也在迅速减少。三名重伤员的情况不容乐观,尽管犬尽力处理伤口,但缺乏有效药物,发热和感染仍在持续消耗着他们的生命。 秦楚知道,停留在原地等于等死。他必须尽快获得食物、药品,并找到一个相对安全的落脚点。他展开从智果营地带出的粗糙地图,目光在代表晋阳城和汾水支流的线条间游移。 “我们在这里,”他指着洼地东侧一片标注着丘陵和树林的区域,“此地距离主战场已有一段距离,韩魏联军正在清扫战场,短期内不会顾及此处。这片丘陵利于隐蔽,或有水源和猎物。” 黑豚凑过来看了看,沙哑道:“大人,弟兄们又累又饿,还有伤员,恐怕走不了太远。而且……这地方也可能有溃散的散兵游勇,或是趁火打劫的盗匪。” “我知道。”秦楚收起地图,眼神锐利,“所以不能大队行动。黑豚,你带大部分人留在此地,依托这片洼地构筑简易防御,尽量收集露水,照顾好伤员。我带几个人,轻装前去探路,寻找食物和安全的路径。” “大人,这太危险了!”黑豚急道。少年犬也紧紧抓住秦楚的衣袖,眼中满是担忧。 “必须有人去。”秦楚语气坚决,“坐以待毙更危险。我会小心。”他点了包括犬在内的四个相对机灵、伤势最轻的士卒,其中两人带着维护最好的弩机。 五人小组离开洼地,如同幽灵般潜入清晨的薄雾中。秦楚将现代特种部队的野外行进准则简化应用:保持松散队形,交替掩护,利用地形地物隐蔽,耳朵时刻捕捉着风声、鸟鸣之外的任何异响。 他们沿着一条干涸的溪床向丘陵地带移动。走了约莫半个时辰,秦楚突然举起拳头,示意停止。他敏锐地听到前方树林边缘传来细微的金属刮擦声和低沉的呜咽。 他打了个手势,几人悄无声息地散开,借助灌木和土坡隐蔽。秦楚示意两名弩手占据侧翼高位,自己则带着犬和另一名持戈士卒缓缓向前摸去。 透过稀疏的枝条,他们看到了景象:五六个衣衫褴褛、手持简陋兵器的人,正围着一辆倾覆的、带有智氏标记的辎重车。车上物资似乎已被洗劫过,散落一地。他们正在争夺最后几袋粟米和一卷皮革,旁边还倒毙着两具穿着智氏衣甲的尸体和几匹驮马的残骸。看他们的打扮和行为,并非正规军队,更像是乱世中滋生的流寇。 “是盗匪!”犬压低声音,带着一丝紧张。 秦楚仔细观察。这些盗匪注意力完全在争夺物资上,毫无警戒。他们的武器粗劣,动作散漫。一个计划瞬间在他脑中形成。 他退回几步,对两名弩手低语:“瞄准左边那两个拿刀的,听我口令,只发一矢,不求毙命,制造混乱即可。”他又对持戈士卒和犬说:“弩箭一响,我们三人从右侧冲出,大声呼喝,做出大军到来的姿态。记住,气势要足!” 几人点头,虽然心跳如鼓,但对秦楚的命令已形成条件反射般的信任。 秦楚深吸一口气,猛地挥手! “嘣!嘣!”两支弩箭破空而去,虽未命中要害,但一支擦过一名盗匪的手臂,另一支钉在另一名盗匪脚边的车辕上,吓得两人魂飞魄散,大叫起来。 “杀!围起来,一个不留!”秦楚同时爆发出最大的吼声,率先从藏身处冲出,长戈前指。持戈士卒和犬也跟着怒吼,虽然声音还带着少年的尖利,但在空旷的丘陵间回荡,颇有声势。 那群盗匪本就做贼心虚,突然遭到弩箭袭击,又听到“大军围剿”的吼声,顿时吓得魂飞魄散。他们根本来不及分辨来了多少人,发一声喊,丢下抢到的东西,如同受惊的兔子般四散奔逃,瞬间就消失在了树林深处。 战斗……或者说威慑,在呼吸间开始和结束。 秦楚没有下令追击,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他警惕地观察了一下四周,确认安全后,才快步走到那辆倾覆的辎重车旁。 收获远超预期!除了那几袋被争夺的粟米(约莫三四十斤),还在车厢夹缝和散落的皮革下找到了一小罐盐、几捆还算完好的箭矢、一把完好的青铜短剑,以及最重要的——一个皮质水囊,里面居然还有大半囊清水!此外,那卷被争夺的皮革质地也不错,可以用于制作或修补皮甲。 “快!收拾东西,立刻撤离!”秦楚下令。几人迅速将战利品打包,尤其是粟米和盐,视若珍宝。秦楚还特意检查了那两具智氏士兵的尸体,可惜除了两柄破损的武器,别无他物。他默默叹了口气,命令手下将他们草草掩埋。 五人带着丰厚的收获,循原路快速返回洼地。当黑豚等人看到他们带回来的食物、盐和清水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低迷的士气为之一振。 秦楚立刻分配食物,命令烧开清水,优先照顾重伤员。有了盐,可以制作简单的盐水再次清洗伤口。虽然条件依旧艰苦,但希望的火苗重新燃起。 “大人,您真是……”黑豚看着正在小心给一名重伤员喂水秦楚,声音有些哽咽。他经历过太多溃败,知道在这种时候,一支孤军往往死得无声无息。而眼前这个年轻人,却一次次带领他们找到生机。 秦楚摇了摇头,脸上并无喜色:“这只是暂时的。此地不宜久留,我们休整一日,明天必须进入丘陵地带,寻找更安全的据点。” 他走到一边,再次摊开地图。这次小小的胜利,不仅解决了燃眉之急,更重要的是,验证了他的判断力和领导能力,进一步巩固了他在这个小团体中不可动摇的核心地位。同时,他也第一次亲身感受到了这个时代的残酷与混乱。盗匪、溃兵、饥饿、伤痛……这些都是他未来道路上必须时刻面对的威胁。 他的目光越过丘陵,仿佛看到了更广阔的地域。晋阳城依旧矗立,但城头或许已变幻大王旗。他需要信息,需要了解外面世界的具体变化,才能决定下一步该投向何方。 荒原之上,他这支小小的队伍,如同谨慎的猎犬,在舔舐伤口的同时,也开始竖起耳朵,敏锐地捕捉着风中的每一丝气息。 第八章废村篝火 短暂的休整后,秦楚率领着他的小队,如同迁徙的兽群,沉默而警惕地向着东方的丘陵地带进发。三名重伤员被用临时制作的简易担架抬着,每一步都伴随着压抑的呻吟。队伍的气氛沉闷,获救的喜悦早已被前路的未知和对伤员的担忧所取代。 秦楚走在队伍最前,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周围。他刻意选择沿着干涸的河床和植被茂密的谷地行进,避开可能暴露行踪的山脊。他脑海中不断回忆着地图上的标记,寻找着那个可能存在的、位于丘陵深处的废弃村落。 “大人,再往前,翻过这道山梁,下面应该有个山谷。”黑豚指着前方一道不算太高的山岭,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多年前随军路过,记得那里好像有个小村子,不知道现在……” “去看看。”秦楚没有犹豫。他们需要墙壁,需要屋顶,需要一个能抵御夜寒和潜在威胁的据点。 当队伍艰难地翻过山梁,一片不大的山谷呈现在眼前。谷底有一条几近干涸、只剩泥泞水洼的小溪,而在溪流旁的山坡上,果然散落着十几间残破的土坯茅草房。大多数房顶已经坍塌,墙壁倾颓,荒草长得比人还高,一片死寂。 “是这里了。”黑豚确认道,眼中闪过一丝物是人非的感慨。 秦楚没有立刻让队伍进入,而是仔细观察。他注意到村中并无炊烟,也听不到任何鸡鸣犬吠,只有风吹过破败窗洞的呜咽声。他示意队伍停下,派出两名机灵的士卒先行潜入侦查。 片刻后,士卒返回报告:“大人,村里没人,看样子废弃很久了。有几间屋子还算完整,没发现危险。” 秦楚这才下令进村。他们选择了一处位于村落中央、相对独立且墙壁屋顶尚算完好的院落。院子不大,但足够容纳他们这几十人,残存的土墙也能提供基本的遮蔽和防御。 安置好伤员,秦楚立刻安排任务,展现出超越时代的组织能力。 “黑豚,带十人,清理院落,修补破损的墙壁和门扉,设立夜间岗哨。” “犬,带五人,负责收集所有能用的柴火,在院子中央安全位置搭建篝火,烧水。” “其余人,分成三组,一组负责在溪流下游取水、过滤;一组负责警戒村落外围;一组休息,轮换。” 他没有让自己闲着,亲自检查了每一间尚能进入的废弃房屋,希望能找到任何有用的遗留物。可惜,这个村子似乎是被彻底遗弃的,除了几件破烂的陶罐和腐朽的农具,一无所获。但他并不气馁,至少他们有了一个暂时的容身之所。 夜幕降临,篝火在院落中央燃起,驱散了山谷的寒气和众人心头的部分阴霾。陶罐里煮着稀薄的粟米粥,混合着沿途采集到的、经黑豚辨认无毒的野菜,散发出诱人的香气。这是他们离开战场后第一顿像样的热食。 秦楚没有先吃,他先仔细查看了三名重伤员的情况。一人因失血过多,已在途中悄无声息地离去。剩下的两人,情况依旧危重,但喂下热粥后,气息似乎平稳了一些。秦楚知道,在没有药物的情况下,他们能做的只有这么多,剩下的要看天意和伤者自身的生命力了。 他默默地用泥土和石块在院子角落为那名死去的士卒堆了一个简单的坟冢。没有仪式,没有哀悼,生存的压力让所有人都变得麻木。但每个人都看到了秦楚的动作,一种无声的纽带在幸存者之间变得更加牢固。 围坐在篝火旁,喝着滚烫的菜粥,身体渐渐回暖。没有人说话,只有柴火噼啪的燃烧声和远处不知名野兽的嚎叫。 少年犬挨着秦楚坐下,小声问道:“大人,我们接下来……怎么办?一直待在这里吗?” 所有人的目光都隐晦地投了过来。这也是他们心中的疑问。 秦楚看着跳动的火焰,缓缓说道:“这里只是暂时的落脚点。我们需要食物,需要药品,更需要了解外面的情况。智氏已亡,晋阳之围已解,但天下不会因此太平。”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我们这些人,能从乱军中杀出来,靠的是齐心协力,靠的是令行禁止。以后,要想在这乱世活下去,活得像个人样,更要如此。” 他放下陶碗,声音沉稳而有力:“从明日起,除了寻找食物和警戒,所有人,只要还能动,都要参与操练。练习结阵,练习弩射,练习听从号令。我们人少,唯有比敌人更精、更狠、更团结,才能杀出一条生路!” 他的话语没有慷慨激昂,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心和清晰的路径。众人默默听着,眼神中的迷茫渐渐被一种求生的坚毅所取代。经历了生死,他们明白,秦楚说的,是唯一的道理。 “诺!”黑豚第一个沉声应道。 “诺!”其他人也纷纷低吼响应,声音在寂静的山谷中回荡。 篝火映照着每一张疲惫而坚定的脸。秦楚知道,他不仅是在带领他们求生,更是在锻造一支未来属于自己的、最初的班底。这个废弃的村落,成了他在这战国乱世中,点燃的第一处真正属于自己的篝火。火光虽小,却照亮了方寸之地,也照亮了这群人前行的道路。 下一步,他需要派出侦察哨,弄清楚晋阳城的最新动向,以及……那位曾有一面之缘、或许同样在寻找出路的智果将军的下落。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 ------------ 第九章痕踪 废村的篝火只能驱散夜晚的寒意,却驱不散弥漫在众人心头的迷雾。外面的世界变成了什么样子?他们是该继续隐匿,还是该主动去寻找出路?这两个问题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翌日清晨,秦楚将黑豚和犬唤到身边。经过一夜休整,两人的气色稍好,但眼神里同样充满了对未来的不确定。 “我们不能一直困守在这里。”秦楚开门见山,用一根树枝在泥地上画出简易的周边地形,“粮食支撑不了几日,伤员也需要真正的药物治疗。我们必须知道外界的情况。” 黑豚点头,沙哑道:“大人说的是。需要派人出去打探。” “不是大队人马,是侦察。”秦楚纠正道,他需要让这个概念深入人心,“挑选三到五人,机警,脚力好,懂得隐蔽。目标是晋阳城外围,观察城头旗帜、军队调动,以及……是否有我们这样的人在活动。重点是获取信息,而非战斗,遇到任何情况,以撤回为第一要务。” 他的目光落在犬身上:“犬,你跟我去。” 少年猛地抬起头,眼中既有紧张,更有被委以重任的激动:“我?大人,我可以吗?” “你眼神好,记路准,而且目标小,不易引起注意。”秦楚解释道,这也是锻炼他的机会。他又看向黑豚:“黑豚老丈,你留守此地,整饬防务,督促操练。若有外人靠近,能避则避,不能避则固守待援。” “诺!”黑豚沉声应下,“大人放心,只要我黑豚还有一口气在,定保此地无恙。” 很快,秦楚挑选了另外两名原本是猎户出身、擅长山地行走的士卒。四人轻装简从,只携带短兵、弩机、少量干粮和水,悄然离开了废村,如同水滴融入山林。 秦楚刻意选择了一条迂回的路线,避开可能的大路,穿行于密林和丘陵之间。他一边行进,一边低声向犬和两名猎户传授着简易的侦察技巧:如何利用植被阴影隐蔽,如何通过鸟兽惊飞判断前方情况,如何辨别和记忆路径特征。 “记住,我们的眼睛和耳朵,比手中的武器更重要。”秦楚强调道。 他们小心翼翼地靠近晋阳城方向。越靠近曾经的主战场,空气中那股若有若无的血腥和焦糊味便越发清晰。沿途开始出现更多战争留下的痕迹:被遗弃的破损战车、散落的兵甲、以及来不及掩埋,已被野兽啃噬得面目全非的尸体。每一次看到这些,犬的脸色都会白上一分,但他紧紧咬着牙,强迫自己记住秦楚教的——观察,分析,而不是恐惧。 在一个可以远眺晋阳城南门的山脊上,四人伏在灌木丛后,屏息观察。 城头飘扬的,已然是赵氏的旗帜。城门有兵士把守,盘查着稀稀拉拉进出的人流,秩序似乎正在恢复。城外原本智氏联军的营地区域,如今驻扎着不同的队伍,从旗帜上看,主要是赵军,也能看到少量韩、魏的营地,但彼此界限分明。 “大人,看那边!”一名猎户士卒压低声音,指向远处一片靠近汾水的河滩。 那里似乎是一个临时的停泊点,聚集着不少舟筏,一些穿着杂乱、看起来像是溃兵的人正在被收拢、甄别。看守他们的,是赵氏的士兵。 “是在收拢溃兵……”秦楚心中一动。这是一个重要的信号,赵氏似乎在吸纳败军以补充实力。但如何接近,并以何种身份被接纳,需要契机。 他们没有贸然靠近,而是继续沿着外围移动,观察更多的细节。在一条干涸的支流河道附近,犬突然拉了拉秦楚的衣袖,指向一片被踩踏得异常凌乱的草丛。 “大人,这里有血迹,还有……这个。”犬从草丛里捡起半块破损的玉璜,上面沾着暗褐色的血渍,但玉质温润,雕刻精细,绝非普通士卒所有。 秦楚接过玉璜,仔细端详。玉璜的断裂处很新,旁边的血迹也未完全干涸,周围的脚印虽然杂乱,但能看出曾有少量人员在此发生过短暂而激烈的接触。 “附近搜索一下,小心。”秦楚下令。 很快,另一名猎户在不远处的荆棘丛里发现了一具被草草掩埋的尸体。挖出来一看,死者身着智氏中级军官的服饰,致命伤在背后,是剑伤。除此之外,身上再无他物。 “是灭口。”秦楚蹲下身,检查着伤口和周围的痕迹,“此人身份不低,携带贵重玉璜,在此地被自己人或者……追杀者干掉。玉璜在争夺中破损。”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那半块玉璜上,一个念头闪过脑海。智果!智果是智氏宗族,地位不低,完全可能佩戴此类饰物。难道他也突围到了附近,并且遭遇了不测或者内部叛乱? 这半块玉璜,成了一个意外的线索。它可能指向智果的踪迹,也可能毫无关联。但无论如何,这是一个值得注意的发现。 “记住这个地方。”秦楚将玉璜小心收起,“我们该回去了。” 四人带着观察到的情报和这意外的发现,沿着原路悄无声息地返回废村。这一次侦察,他们摸清了晋阳城周边的大致态势,确认了赵氏正在收拢溃兵,更重要的是,带回了那半块可能蕴含重要信息的玉璜。 回到废村,听完秦楚的汇报,黑豚看着那半块玉璜,眉头紧锁:“若是智果将军的信物……大人,我们该如何处置?” 秦楚凝视着跳动的篝火,缓缓道:“暂时按兵不动。我们先消化这些信息。赵氏收拢溃兵,是我们的一条路,但如何走,需要谋划。至于这玉璜……先留着,或许将来有用。” 他感到,自己正从一片混沌中,逐渐理出些许头绪。乱世求生,不仅需要力量和勇气,更需要信息和耐心。他手中的牌很少,但这半块玉璜和外面正在变化的局势,或许能成为他撬动未来的支点。现在,他需要等待,也需要继续积蓄力量。 第十章陌路相逢 废村的日子在紧张的操练和等待中缓慢流逝。秦楚将从侦察中获得的信息反复咀嚼,一个初步的计划在他脑中逐渐成形。然而,那半块来历不明的玉璜,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一颗石子,让他无法完全安心。 粮食再次告急,两名重伤员的情况虽未恶化,但也未见好转,持续的发热消耗着他们本就微弱的生命力。秦楚知道,不能再等下去了。 就在他准备第二次派出侦察小队,重点探查赵军收拢溃兵的具体程序和要求的清晨,担任外围警戒的猎户士卒急匆匆地跑回院子,脸上带着紧张和疑惑。 “大人!村外三里处的山道上发现动静!大约十几人,像是溃兵,但……他们在被人追杀!” 所有人瞬间警觉起来,目光齐刷刷投向秦楚。 “看清是哪方的人了吗?”秦楚沉声问,心中念头飞转。是韩魏的清剿部队?还是赵军在抓捕特定目标?亦或是……与那半块玉璜有关? “距离远,看不清衣甲详情,但追兵下手狠辣,不像寻常剿匪。”猎户回答道。 秦楚略一沉吟,果断下令:“黑豚,带二十人,持弩戈随我前去接应,占据高地观察,非必要不动手。犬,带其余人留守,加强戒备!” 他必须去看一看。如果是寻常溃兵被追杀,他或许可以视情况决定是否插手,获取人手或信息。但如果……与智果有关,那价值就完全不同了。 一行人迅速出动,在黑豚的带领下,悄无声息地攀上废村附近的一处制高点,借茂密的灌木隐藏身形。向下望去,只见下方狭窄的山道上,一场血腥的追逐正在进行。 被追杀的约有十余人,个个带伤,衣甲破损,但依稀能看出是智氏军队的制式。他们护着中间一个身形魁梧、用破布蒙着头脸的身影,且战且退,抵抗得十分顽强。而追击他们的,是二十多名黑衣劲装的汉子,动作矫健,配合默契,使用的武器也五花八门,不像是正规军队,更像是训练有素的私兵或死士。 “不是赵军,也不是韩魏的打扮。”黑豚低声道,眉头紧锁,“这些黑衣人……来路不明。” 秦楚的目光死死盯住那个被护在中间的蒙面魁梧身影。虽然看不清面容,但那人的动作姿态,隐隐给他一种熟悉感。是智果吗?他不敢确定。 眼看黑衣人攻势越来越猛,包围圈逐渐缩小,被追杀者不断倒下,情势岌岌可危。 “大人,救不救?”黑豚看向秦楚。对方人数相当,但黑衣人明显战力更强,己方若卷入,胜负难料。 秦楚脑中飞速权衡。救,风险巨大,可能暴露据点,损失人手。不救,若那人真是智果,则错失一个重要的机会和潜在盟友;即便不是,眼睁睁看着十几条可能争取过来的人命被屠戮,也非他所愿。 就在一名黑衣人的长剑即将刺入那蒙面者后心的瞬间,秦楚眼中厉色一闪。 “弩手准备!瞄准黑衣人后方和侧翼,自由散射,扰敌为主!其他人,随我冲锋,救下那些人,速战速决,不可恋战!” “诺!” “嘣!嘣!嘣!”七八支弩箭带着尖啸从高处射下,虽未造成致命伤害,却瞬间打乱了黑衣人的阵脚,几人中箭吃痛,攻势一滞。 “杀!”与此同时,秦楚一声怒吼,率先从山坡灌木丛中跃出,手中长戈如同毒蛇出洞,直取一名背对着他的黑衣人。黑豚等人紧随其后,如同猛虎下山,狠狠撞入战团! 突如其来的生力军让交战双方都吃了一惊。黑衣人显然没料到这荒山野岭还有伏兵,一时间阵型大乱。而被追杀的那些人,则在绝境中看到了一线生机,爆发出最后的力气奋力反击。 秦楚的目标明确,直冲那个蒙面魁梧身影。他格开一名黑衣人的短戟,靠近那人身边,低喝道:“跟我走!” 那蒙面者猛地转头,破布缝隙中露出的眼神先是惊疑,待看清秦楚身上那熟悉的、经过他自己改良加固的皮甲和武器制式后,眼中骤然爆出一团精光,没有丝毫犹豫,闷声道:“走!” “黑豚!断后,交替撤退!”秦楚下令,同时和几名手下护着那蒙面者及其残存的几名护卫,向来路且战且退。黑豚带着人死死顶住反应过来的黑衣人的反扑,利用弩箭和地形节节抵抗。 黑衣人首领见目标被救走,怒不可遏,试图强行突破,但黑豚等人抵抗顽强,加上地形不利,最终还是被秦楚他们成功摆脱,撤入了密林之中。 一路疾行,确认后方没有追兵后,众人才放缓脚步,回到废村附近与犬汇合。 在村中相对完好的主屋里,气氛凝重。秦楚看着那个缓缓扯下头上破布的魁梧身影,虽然对方脸上多了几道血痕,须发凌乱,神色疲惫,但那熟悉的轮廓和眼神,正是智果! “果真是将军!”秦楚心中一定,上前一步,依礼躬身。黑豚等人见状,也纷纷行礼。 智果看着秦楚,眼神复杂无比,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有对秦楚出现在此的震惊,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感慨。他摆了摆手,声音沙哑疲惫:“不必多礼了……没想到,救我性命的,会是你,秦楚。” 他环顾了一下这处简陋但秩序井然的据点,又看了看秦楚身边那些虽然衣衫褴褛但眼神锐利、行动有素的部下,心中更是讶异。这小子,不仅在乱军中活了下来,还拉起了这样一支队伍? “将军无恙便好。”秦楚直起身,“不知追杀将军的那些人是?” 智果脸色一沉,眼中闪过一丝痛恨和阴鸷:“是家族内部的叛徒,勾结了外势力,欲取我性命,吞我残部……”他没有细说,但秦楚已然明白,智氏这棵大树倒下,猢狲们不仅散了,还在互相撕咬。 “此地简陋,但尚可暂避风雨。将军可在此安心休养。”秦楚适时地表达了收留之意。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将智果这位有过交集、且明显价值更高的“大人物”绑上自己的战车。 智果深深看了秦楚一眼,他如今已是丧家之犬,部下离散,自身难保,秦楚的收留无疑是雪中送炭。他点了点头:“如此……便有劳了。” 就在这时,屋外传来一阵骚动,犬带着一个人走了进来。那人年纪与秦楚相仿,面容精悍,身上带着伤,但眼神明亮,正是之前拼死护卫智果的几人之一。 “将军,韩悝幸不辱命,弟兄们……”那年轻人看到智果无恙,明显松了口气,但提到其他护卫,神色又黯淡下去。 智果拍了拍他的肩膀,对秦楚介绍道:“这是韩悝,我的一个远房外甥,颇有勇力,一直跟随于我。” 韩悝看向秦楚,目光中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激,拱手道:“多谢阁下出手相助。” 秦楚还礼:“分内之事,韩兄不必客气。” 他看着眼前的智果和韩悝,心中念头转动。救下智果,等于获得了一个重要的信息源和潜在的“投名状”,而韩悝,看起来也是个可造之材。他这支小小的队伍,似乎开始吸引到第一批真正意义上的“人才”了。 然而,危机并未解除。那些追杀智果的黑衣人身份不明,动机不清,他们所在的这个废村,也不再是绝对安全的隐秘之所。 新的机遇与新的风险,同时到来了。秦楚知道,他必须尽快利用智果这条线,打通前往晋阳、投靠赵氏的道路。时间,依然紧迫。 ------------ 第十一章 篝火夜话 废村的夜晚,因智果一行的到来,平添了几分凝重与微妙。主屋的篝火比往日燃得更旺,驱散着秋夜的寒凉,也映照着围坐几人各异的神情。 智果换上了秦楚找出来的一套相对完整的干净衣物,脸上的污垢和血渍也已清理,虽然难掩疲惫,但那股属于上位者的沉稳气度已然恢复了几分。韩悝沉默地坐在他身侧,如同警惕的猎犬,目光不时扫过秦楚和他身后的黑豚、犬。 秦楚将一碗热气腾腾的、加了更多粟米和野菜的粥递给智果,语气平和:“将军,条件简陋,暂且果腹。” 智果接过陶碗,没有立刻饮用,而是看着跳跃的火光,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和难以言喻的沉痛:“智氏……完了。” 一句话,道尽了数日来的惊变与倾覆。他简单叙述了晋阳城下最终的崩溃,韩魏的倒戈如同雷霆一击,智伯瑶当场战死,主力部队被分割包围,屠杀殆尽。他本欲收拢残部,却遭遇内部早已被收买的亲信叛乱,若非韩悝和少数忠心的护卫拼死保护,他早已步了智伯的后尘。 “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智果苦笑一声,将碗中的粥一饮而尽,暖流入腹,却化不开眉宇间的郁结,“如今,我已是无根之萍,丧家之犬。” 秦楚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也没有虚伪的安慰。他知道,此刻的倾听本身就是一种态度。 待智果说完,秦楚才开口道:“将军不必过于灰心。大厦虽倾,根基犹在。将军之才,远非一地一族所能局限。” 智果抬眼看他,目光深邃:“哦?依你之见,我这‘根基’何在?” “在于将军自身之能,在于韩悝这等忠勇之士,也在于……”秦楚顿了顿,目光扫过屋内外自己那些正在安静进食、轮流警戒的部下,“在于这些历经血火、仍愿追随的士卒。乱世之中,兵马、人才、人心,便是根基。” 智果眼中闪过一丝讶异。秦楚这番话,格局不小,完全不似一个普通低级士官所能言。他不由得重新审视眼前这个年轻人。冷静、果决、善于笼络人心,更有不俗的见识。自己当初将他从乱军中捞出,或许真是无意中捡到了一块璞玉。 “那你觉得,我等如今,该当如何?”智果将问题抛了回来,带着一丝考校的意味。 秦楚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敢问将军,对赵氏,如何看待?” 智果沉默片刻,缓缓道:“赵襄子,能忍常人所不能忍,能在绝境中寻得生机,非庸主。其麾下谋臣武将,亦非等闲。”他顿了顿,语气复杂,“尤其是此番……他能说动韩魏反戈,更是手段了得。” “既然如此,将军可曾想过,借赵氏之力,东山再起?”秦楚终于点明了方向。 韩悝闻言,猛地抬起头,眼中露出警惕之色。投靠刚刚覆灭了自己家族的仇敌? 智果却并未动怒,只是深深地看着秦楚:“继续说。” “将军与赵氏,并非死仇。围城之战,将军所部并非主力,甚至……”秦楚适时停下,意指智果可能暗中对保全晋阳有过“善意”(无论是否真实存在,此刻都可以作为一种说辞),“此为其一。其二,赵氏新得大片土地,急需人手治理、安抚、戍守。将军熟悉晋地情况,在智氏旧部中仍有威望,对赵氏而言,是有用之才。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秦楚身体微微前倾,篝火在他眼中跳动,“将军若投赵,并非寄人篱下,而是带着资本去的。”他指了指外面,“我等这些人,便是将军初步的资本。若能再收拢部分智氏旧部,将军在赵氏眼中,分量便截然不同。此为合作,而非依附。” 一番话,条理清晰,利弊分析透彻,不仅为智果指出了生路,更给了他一个保全尊严和争取地位的策略。 智果听完,久久不语,只是用手指轻轻敲击着陶碗的边缘,显然在深思。韩悝脸上的警惕也渐渐化为思索。 良久,智果长长吐出一口气,眼中重新焕发出神采,那是一种从绝望中看到出路的光芒:“秦楚啊秦楚,我当初果然没有看错你。你所言……甚合我意!” 他站起身,走到秦楚面前,郑重道:“既如此,联络赵氏之事,便需从长计议。你对周边情况熟悉,又救了我性命,此事,你我当同心协力。” “愿为将军前驱!”秦楚立刻起身,躬身行礼。他知道,暂时的同盟已经达成。他借助智果的身份和影响力,智果则需要他的能力和这支初步成型的队伍。 “好!”智果拍了拍秦楚的肩膀,语气中多了几分亲近,“日后,不必如此多礼。你我如今,可谓同舟共济。” 篝火噼啪作响,映照着两人达成共识的面庞。韩悝看着这一幕,也默默站起身,对秦楚拱手示意,态度比之前恭敬了许多。 这一夜的篝火旁,不仅驱散了寒意,更驱散了迷茫。一个以投靠赵氏为目标,由智果提供身份和名义,由秦楚实际策划和执行的小团体,在这荒废的村落中,正式形成了它的雏形。下一步,便是如何将这初步的构想,变为现实的第一步。而秦楚知道,他迈向战国舞台的脚步声,将随着这次主动的出击,变得愈发清晰。 第十二章投石问路 同盟既成,行动便刻不容缓。废村的存粮在两张嘴加入后消耗更快,而两名重伤员的情况也拖不起。次日清晨,主屋内的气氛严肃而专注。 “直接亮明身份去晋阳,风险太大。”智果指着泥地上划出的简易地图,眉头紧锁,“赵襄子虽算明主,但其麾下派系复杂,难保无人欲拿我的人头换取功劳,或将我视为隐患除之后快。需得有人先行试探,寻得稳妥门路。” 他的顾虑合情合理。败军之将,尤其是宗族首领,在未展现足够价值或得到有力担保前,确实处境微妙。 秦楚早已思考过这个问题,他接话道:“将军所言极是。我们需要的,不是一个普通的接纳,而是一个能让将军站稳脚跟的起点。因此,这试探之人,需机敏,需懂得察言观色,更需明白我们所能提供的‘价值’所在。” 他的目光平静地迎上智果的视线。智果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秦楚是最好的人选,但…… “你亲自去?”智果有些迟疑,“你虽机变,但身份低微,恐怕难以见到能主事之人。” “正因身份低微,才好说话。”秦楚解释道,“我可扮作侥幸存活、欲投明主的小小什长。若对方轻视,我或可全身而退;若对方稍有见识,能从我言语中窥得背后可能有将军这般人物,自然会重视。此为投石问路,石头轻了,方能试出水深。” 他顿了顿,补充道:“而且,我需要一个熟悉晋阳城内情况、或许能搭上些关系的人同行。”他的目光转向了韩悝。 韩悝微微一怔,随即看向智果。智果沉吟片刻,点了点头:“悝儿曾在晋阳盘桓过一段时日,认识几个不得志的低级官吏和市井之人,或可一用。你二人同去,相互照应。” 事情就此定下。秦楚与韩悝稍作准备,便再次轻装出发。这一次,他们的目标明确——晋阳城南门外,那片正在收拢溃兵的河滩。 两人混在零散前往河滩的人群中,刻意弄脏了脸和衣物,显得与其他惶惶不可终日的溃兵并无二致。秦楚仔细观察着河滩的布局:赵军士兵设立了简单的木栅,将溃兵分区看管,有军官模样的人在进行初步的登记和问话,态度说不上好,但也未见随意打杀。 “看那边,”韩悝低声示意,指向木栅旁一个穿着低级文吏服饰、正坐在案几后记录的中年人,“那人我认得,名叫圉(yǔ)僮,原是晋阳城内一小吏,专司仓廪记录,为人谨慎,有些贪小利,但不算大恶。” 秦楚心中有了计较。他没有去排队等待那些态度倨傲的军官问话,而是耐心等到那名叫圉僮的文吏暂时歇息,走到一旁喝水时,才给韩悝使了个眼色。 韩悝会意,快步上前,装作偶遇,惊喜道:“可是圉僮先生?” 圉僮警惕地回过头,打量了一下韩悝,又看了看他身后显得沉稳的秦楚,迟疑道:“你是……” “小子韩悝,曾在市集与先生有过数面之缘,还蒙先生指点过粮价。”韩悝拱手,语气恭敬却不卑微。 圉僮似乎有点印象,但又想不真切,只是含糊地“嗯”了一声。 韩悝趁机上前一步,压低声音:“不瞒先生,我与这位兄弟,并非寻常溃兵。我等……乃是智果将军麾下幸存之人。” “智果将军?!”圉僮手一抖,陶碗里的水洒出大半,脸色瞬间变了,紧张地四下张望,“你……你们好大的胆子!” “先生莫慌。”秦楚适时开口,声音平稳,“智果将军已知大势,有意顺应天命,只是……这投效之路,需走得稳妥,方不负赵氏招揽之心,亦不负将军麾下追随之士。久闻先生熟知晋阳事务,故而冒昧前来,望先生能指点一二,何处可觅得通途?” 他没有直接要求引荐,而是请教“何处可觅得通途”,给了对方回旋余地,也点明了“智果有意投效”这个关键信息。 圉僮惊疑不定地看着秦楚,又看看韩悝。智果还活着,而且有意投赵?这可是个不小的消息。他一个小吏,卷入这种事情,风险极大,但若操作得当,或许也能得些好处…… 他眼珠转了转,压低声音:“智果将军……当真?” “千真万确。”韩悝肯定道,“将军此刻正在安全之处,只待稳妥门路。” 圉僮沉吟起来,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陶碗边缘。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像是下了决心,声音压得更低:“此事非同小可,非我所能置喙。不过……负责此地安置事宜的,是赵氏门下一位名叫张孟谈的先生麾下的属官。张先生素有贤名,为人宽厚,或许……是个能说话的人。” 张孟谈!秦楚心中一动,这可是赵襄子身边的重要谋臣,历史上正是他策反了韩魏!若能通过他的属官递上话,无疑是最佳选择。 “多谢先生指点!”秦楚拱手,随即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布包,悄悄塞了过去,“些许心意,不成敬意,还请先生笑纳。若他日有成,必不忘先生今日之情。” 布包里是几枚从之前盗匪那里得来的、成色尚可的贝币。圉僮捏了捏,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迅速将布包收起:“两位且先在此处登记,暂留营中。我……我寻个机会,看看能否与那位属官搭上话。但成与不成,我可不敢保证。” “有劳先生!”秦楚与韩悝齐声道。 第一步,总算迈出去了。他们按照程序,在圉僮有意无意的关照下,完成了简单的登记,被分配到一个靠近边缘的营区暂住。接下来,便是等待圉僮的消息,以及观察这位“张孟谈属官”的反应。 秦楚知道,这块“问路石”已经投出,能否激起涟漪,甚至引来看不见的“鱼”,就看接下来的发展了。他安静地坐在分配给自己的草席上,目光沉静,如同最有耐心的猎手。 ------------ 第十三章 夜客叩门 河滩营地的日子枯燥而焦灼。秦楚和韩悝混迹于数百名溃兵之中,每日靠着稀薄的粥水度日,默默观察着营地的运作和往来的人员。圉僮自那日之后便再未主动寻过他们,仿佛那场短暂的交谈从未发生。 韩悝有些沉不住气,低声道:“那圉僮,莫不是拿了钱不办事?” 秦楚却显得颇为平静,一边用树枝在地上反复练习着这个时代的文字,一边回道:“急不得。他一个小吏,贸然向上峰提及智果将军之事,需得寻个恰当的时机,还要掂量措辞。我们越是显得从容,他反而越会觉得我们有所依仗。” 他的镇定感染了韩悝。两人便按捺住性子,每日除了领取食物,便是安静待着,偶尔与邻近的溃兵交谈几句,探听些零碎消息,但绝不显露任何特殊之处。 如此过了三日。这天傍晚,天色刚擦黑,营地内一片沉寂,只有巡逻兵士的脚步声和远处汾水的流淌声。秦楚和韩悝靠在简陋的草棚下,闭目养神。 忽然,一阵轻微的脚步声靠近,不同于巡逻兵士的规律。秦楚立刻警觉地睁开眼,只见黑暗中,圉僮领着一名身着青色深衣、头戴进贤冠的中年男子悄然走来。那男子面容清癯,目光沉静,步履沉稳,虽未着甲胄,但自有一股不容忽视的气度。 圉僮脸上带着一丝紧张和讨好,对那男子低语一句,又对秦楚二人使了个眼色。 秦楚与韩悝立刻起身,躬身行礼。 那青衫男子目光在两人身上扫过,尤其在秦楚脸上停顿了一瞬,似乎对他过于镇定的神态有些意外。他并未开口,只是微微颔首,示意他们跟上。 三人沉默地跟着青衫男子和圉僮,穿过一片片安静的营区,来到位于营地边缘的一处独立营帐外。帐内灯火通明,外面有两名按剑而立的护卫,眼神锐利。 圉僮到此止步,对青衫男子恭敬行礼后,便匆匆退入黑暗中。青衫男子则示意秦楚二人随他入帐。 帐内陈设简单,一张几案,数张席榻,案上放着竹简和笔墨。一名身着玄色常服、约莫四十余岁、面容温和却目光深邃的文士正跪坐于案后,见他们进来,抬眼望来。那目光并不锐利,却仿佛能穿透人心。 秦楚心中凛然,此人气度不凡,绝非普通属官。他极有可能就是张孟谈本人!看来,他们这块“问路石”,引来的鱼比预想中还要大。 “先生,人带到了。”青衫男子躬身禀报。 玄衣文士放下手中的竹简,微微一笑,声音温和:“二位不必多礼,请坐。”他指了指对面的席榻。 秦楚与韩悝依言坐下,姿态恭敬而不卑微。 “听闻二位,乃智果将军麾下壮士?”玄衣文士开门见山,语气平和,听不出喜怒。 韩悝看向秦楚。秦楚深吸一口气,知道关键时刻到来,他拱手答道:“回先生话,我等确是智果将军部下。溃围之后,幸得将军收拢,苟全性命于乱军之中。” “智果将军……近况如何?”玄衣文士问道,目光看似随意地落在秦楚脸上。 “将军一切安好,只是感慨时局变幻,常思良禽择木而栖。”秦楚谨慎地回答,既表明了智果的生存状态,也点出了他的意向,但并未透露具体藏身之处。 玄衣文士点了点头,似乎对这个问题并不意外,转而问道:“观你言行,不似寻常军汉。智果将军派你前来,所为何事?” 秦楚知道,展现价值的时刻到了。他略微整理思绪,沉声道:“将军派我等前来,一为探明赵氏招贤纳士之诚意,二则为表我等投效之决心,并非空手而来。” “哦?愿闻其详。”玄衣文士似乎来了兴趣。 “我军虽溃,然百战余生的老卒,熟悉晋地山川形势的军官,皆是可用之才。此为其一。”秦楚缓缓道来,“其二,将军深知智氏过往,于晋阳周边乃至智氏旧领的人情、势力盘根错节,若赵氏欲安稳接收此地,将军或可提供些许便利,免去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他没有夸大其词,而是句句落在实处,点明了智果所能提供的具体价值:军事人才和情报信息。 玄衣文士听着,手指轻轻在案几上敲击,不置可否。旁边的青衫男子则目光微动,仔细打量着秦楚。 帐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良久,玄衣文士才缓缓开口,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智果将军能作此想,实乃明智之举。我赵氏主公,胸怀广阔,求贤若渴。过往恩怨,在天下大势面前,皆可放下。只是……” 他话锋一转,目光变得锐利了几分:“投效贵在诚心。智果将军若真有此意,当亲自前来,与我主公面陈方略,方显诚意。隐匿不出,终非长久之计。” 秦楚心中一定,知道对方已经初步接纳了这个提议,现在是在索要更大的“诚意”——智果本人。 他立刻躬身道:“先生所言极是!将军亦有此意,只是前番遭遇叛徒追杀,心有余悸,故而遣我等先行,确保路途安稳,门路畅通。若先生能予以保证,我等即刻返回禀明将军,不日便可前来拜谒!” 他巧妙地将智果的“隐匿”解释为谨慎,并顺势提出了安全保障的要求。 玄衣文士与旁边的青衫男子对视一眼,微微点头。青衫男子开口道:“此事,我可安排。你们返回告知智果将军,三日后的午时,可至城西三十里外的‘界桥’。届时,自有可靠之人接应,护送将军入城面见主公。” 界桥!秦楚记得那个地方,是交通要道,但也相对开阔,不易设伏。对方选择了这样一个地点,既显示了诚意,也保持了必要的警惕。 “谨遵先生之命!”秦楚与韩悝齐声应道。 “很好。”玄衣文士脸上重新露出温和的笑容,“你二人且先回去准备,此事需机密,勿要外传。” “明白!” 离开营帐,在青衫男子的示意下,由圉僮再次将他们悄无声息地送回了溃兵营地。直到回到那简陋的草棚下,韩悝才长长舒了一口气,压低声音,难掩兴奋:“成了!秦兄,我们成了!” 秦楚心中也松了一口气,但脸上依旧冷静:“只是第一步。回去的路,以及界桥之会,都需万分小心。通知将军,准备动身吧。” 夜空下,晋阳城的轮廓在远方若隐若现。秦楚知道,他们终于敲开了一扇通往新时代的门。而门后的世界,机遇与挑战并存。他带着这个重要的消息,和韩悝再次隐入夜色,踏上了返回废村的归途。真正的考验,即将在界桥展开。 第十四章界桥之会 消息带回废村,智果精神大振,连日来的阴郁一扫而空。他立刻着手准备,将剩余的粮食集中,命令所有人饱餐一顿,检查武器甲胄。此行虽名为投效,但乱世之中,必要的武备和警惕不可或缺。 秦楚则与黑豚、韩悝详细推演了前往界桥的路线,选择了数条备用的撤退路径,并安排了哨探提前出发,沿途侦查有无异常。那半块来历不明的玉璜,秦楚依旧带在身上,或许关键时刻能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 第三日清晨,一支约三十人的队伍悄然离开了废村。除了必须留守照看重伤员的人员外,智果、秦楚带上了所有能战之士。他们不再掩饰行藏,但依旧保持着紧凑的战斗队形,弩手在前,长戈居中,智果与秦楚、韩悝位于核心,黑豚带人殿后。 一路无话,气氛肃穆。午时将至,界桥那古朴的石拱轮廓出现在视野中。桥下河水潺潺,两岸田野空旷,唯有秋风卷起几片枯叶。 桥头,果然已有十余人等候。为首者正是那夜见过的青衫男子,他身后跟着数名护卫,皆身着赵军皮甲,按剑而立,神情肃然。桥的另一端,隐约可见还有少量骑兵游弋,既是警戒,也是展示实力。 双方在桥中央相遇,相隔十步停下。 青衫男子率先拱手,目光扫过智果,最终落在秦楚身上一瞬,语气平和:“智果将军,别来无恙。在下张孟谈,奉主公之命,特来相迎。” 果然是张孟谈本人!智果心中最后一丝疑虑尽去,连忙上前一步,郑重还礼:“败军之将,不敢当先生亲迎。智果感念赵侯宽宏,愿效犬马之劳!” 张孟谈微微一笑,侧身让开道路:“将军深明大义,主公闻之,必感欣慰。车驾已备好,请将军与诸位壮士随我入城。” 他的目光再次掠过秦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这个在溃兵营中侃侃而谈、条理清晰的年轻人,给他留下了颇深的印象。 队伍合为一处,向着晋阳城方向行进。秦楚默默地跟在智果身侧,观察着张孟谈及其随从。张孟谈举止从容,言谈温和,但每一句话都滴水不漏,显然是一位极为老练的政治家。他身边的护卫看似寻常,但行动间默契十足,眼神锐利,都是精锐。 入城的过程异常顺利,城门守军显然早已得到吩咐,并未盘查。晋阳城内,战争的痕迹尚未完全抹去,部分街巷仍有残垣断壁,但秩序已然恢复,市井间也有了往来的人流。只是空气中,似乎还弥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与焦糊气息。 他们没有前往宫城,而是被引至城内一处颇为雅致、戒备森严的府邸。张孟谈解释道:“主公今日政务繁忙,特命我先行接待将军。请将军暂且在此安顿,稍作休整,主公晚间设宴,为将军接风洗尘。” 智果自然没有异议,连声道谢。 府邸内有仆役引路,将智果、秦楚、韩悝等人分别引入不同的院落休息。虽然名为“休息”,但秦楚心知肚明,这同样是一种变相的隔离和观察。 他和韩悝被安排在同一处小院。院内有独立的房间,布置简洁却齐全。两人刚安顿下来,便有仆役送来热水、干净衣物和食物。 韩悝显得有些兴奋,低声道:“秦兄,我们总算进了晋阳城!看张先生的态度,此事应当成了!” 秦楚却摇了摇头,用湿布擦拭着脸颊,低声道:“莫要大意。入城只是开始,今晚的宴席,才是真正的考验。赵侯如何看待将军,将军又能得到何种地位,皆在今晚一举。” 他走到窗边,看着庭院中高大的槐树,树叶已开始泛黄。“届时,言辞需谨慎,姿态需得体。既要展现将军的价值,又不能显得咄咄逼人。既要表达投效的诚意,又需保有几分风骨。” 韩悝闻言,神色也凝重起来,点了点头:“我明白了。一切听秦兄安排。” 秦楚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晋阳城,这座他曾在史书中读过无数次、决定战国格局的雄城,如今他已身处其中。而今晚,他将要见到的,是那位历史上以忍辱负重、最终三家分晋奠定基础的赵襄子。 这将是他真正踏上这个时代舞台的第一步,必须走得稳健,走得漂亮。他摸了摸怀中那半块温润的玉璜,目光沉静如水。 ------------ 第十五章 武库立信 夜宴的灯火与喧嚣已然散去,留在这处临时赐予智果的府邸中的,是更深沉的静谧与思量。智果被封为“客卿”,这是一个清贵而无实权的职位,象征着接纳与尊崇,却也暗示着疏远与观察。韩悝被授予了“门大夫”的虚衔,算是正式有了官身。而秦楚,出人意料地被授予了“武库令史”一职,虽只是掌管军械仓储的最低级官吏,却是一个有着明确职责和发挥空间的实职。 这显然是张孟谈,或者说赵襄子本人的特意安排。既是对秦楚在宴席上所言“细微之处见真章”的回应,也是一次不动声色的考校。 翌日清晨,秦楚换上了赵氏下级官吏的黑色深衣,独自一人前往位于晋阳城西侧的武库报到。他没有带任何人,无论是黑豚还是犬,此刻跟随他并无助益,反而可能引人注目。 武库占地颇广,高大的土坯围墙内,是几排看起来有些年头的仓廪。空气中弥漫着皮革、桐油和金属混合的气味,但隐隐也夹杂着一丝霉味。几名守卫懒散地靠在门边,看到秦楚出示的令史符节,才稍稍站直了身子,眼神中带着几分好奇与审视。 负责接待他的是原武库的副手,一个名叫圉(yǔ)敖的干瘦老吏,眼皮耷拉着,态度不冷不热。 “秦令史,这边请。”圉敖声音沙哑,引着秦楚走进一座仓廪。 仓内光线昏暗,借着门口透进的光,可以看到里面堆放着大量的戈、矛、弓、弩以及皮甲。但仔细看去,问题颇多:戈矛的木柄随意堆放,许多已经弯曲变形;皮甲受潮,散发出难闻的气味;弓弦松弛,弩机部件散落,甚至能看到锈迹。 “库中军械,登记在册者,戈矛三千,弓弩八百,皮甲两千副。”圉敖例行公事地禀报着,语气平淡,仿佛对此等状况早已习以为常。 秦楚没有立刻发作,他随手拿起一柄长戈,手指在木柄上摩挲,能感觉到明显的毛刺和干裂。“圉敖先生,库中军械,平日如何维护?几时校验?” 圉敖抬了抬眼皮:“维护?战时自会发放。平日……哪有那般闲工夫。校验?更是不曾有过。” 秦楚点了点头,不再多问。他又连续查看了几座仓廪,情况大同小异。管理混乱,账目不清,器械保养极差,完全处于半废弃状态。这恐怕也是张孟谈将他安排于此的用意——一个烂摊子,看你如何收拾。 他没有立刻召集所有吏员训话,也没有大刀阔斧地宣布改革。而是在圉敖略带讥诮的目光中,默默地绕着整个武库区走了一圈,仔细观察了每一座仓廪的位置、结构、通风和防潮情况。 下午,他让圉敖取来了近几年的物资出入记录。竹简堆积如山,记录潦草混乱,前后矛盾之处甚多。秦楚并不气馁,他找来干净的木牍和笔,凭借超越时代的逻辑思维和从犬那里开始锻炼的简化符号,开始重新归类、整理、核对。 他先从最近三个月的记录入手,专注于弓弩箭矢的消耗与补充。这项工作枯燥至极,但他做得极其专注。圉敖起初还在一旁冷眼旁观,但看到秦楚并非做样子,而是真的在逐条梳理,并且用一种他看不懂却显得条理分明的方式记录时,眼神中的轻视渐渐变成了惊疑。 一连三日,秦楚都是如此。白天巡视库房,记录问题细节;晚上则挑灯整理账目。他没有指责任何人,也没有下达任何命令。 直到第四日,他才将圉敖和另外两名负责具体仓廪的小吏叫到跟前。他面前摆着几片写满符号的木牍。 “圉敖先生,”秦楚语气平和,指着木牍,“据我核对,仅上月起,西三库登记损耗的弩机扳机便有五十件,但同期领取修补用青铜料的记录却仅有三次,且数量不符。可否解释一下,这些损耗的扳机去了何处?多余的青铜料,又用作何途?” 圉敖的脸色瞬间变了,嘴唇嚅动了几下,没能说出话来。另外两名小吏也神色慌张。 秦楚没有追问,又转向另一人:“东二库的皮甲,账目显示存有八百副,但我昨日清点,能用的不足五百。那三百副受潮霉烂的皮甲,是何时,因何故损毁?为何没有及时上报?” 那小吏冷汗涔涔而下。 武库的弊病,秦楚这几日已看得分明:管理懈怠,物资流失,甚至可能存在监守自盗。他选择了一个最不起眼但证据相对清晰的切入点。 “武库者,军国之基,士卒性命所系。”秦楚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压力,“往日如何,我暂不追究。但从即日起,一切需按新规行事。” 他拿出另外几片木牍,上面是他这几日熬夜写就的《武库管理暂行条陈》。 “第一,所有仓廪,按器械种类重新分区编号,设立货架,离地存放,定期通风。” “第二,建立每日巡查记录,记录温湿度、虫蛀、霉变情况。” “第三,设立器械校验周期,弓弩半月一校,戈矛旬日一检,记录在案。” “第四,所有物资出入,必须凭完整符节,经我或用印副手核准,即时登记,账实必须相符。” “第五,设立废旧器械回收修补流程,物尽其用……” 他一条条念出,内容细致到仓廪清扫的周期、不同器械的保养油料配比。这些措施在现代看来是仓库管理的基本常识,但在当时,无疑是革命性的。 圉敖和两名小吏听得目瞪口呆。他们从未想过,管理武库还有如此多的“规矩”。 “秦……秦令史,”圉敖语气复杂地开口,“这……这需要增加不少人手,而且……以往并无此等先例……” “人手不足,我可向张孟谈先生申请调拨。至于先例……”秦楚看着他,目光锐利,“从今日起,我便是先例。诸位若愿用心做事,过往不咎。若仍因循苟且,休怪律法无情。” 他没有疾言厉色,但那平静语气下的决心,让三名老吏心底发寒。他们意识到,这位新来的年轻令史,与以往那些混日子的上官截然不同。 “下去吧,按条陈所述,先清理出西一库,作为样板。”秦楚挥了挥手。 三人唯唯诺诺地退下。 秦楚知道,这只是开始。推行新规必然会遇到阻力,甚至可能触动某些人的利益。但他必须这么做。这不仅是为了完成考校,更是为了在这里打下第一个坚实的根基,实践他的理念,并悄然无息地,将“标准化”、“流程化”的种子,埋入赵国的土壤。他站在仓廪门口,看着手下吏员们开始不情不愿地挪动那些积满灰尘的军械,目光沉静而坚定。这条路,他必须一步步走下去。 第十六章初建班底 武库的新规推行得磕磕绊绊。老吏圉敖等人虽不敢明面反对,但消极怠工、阳奉阴违之事时有发生。秦楚心知肚明,却并不急躁。他清楚,改变积习非一日之功,他需要的是树立标杆,做出实实在在的成绩,才能让人心服口服,也才能让上面看到他的价值。 他将主要精力放在了那座已被清理出来作为样板的西一库上。他亲自带着几名被临时抽调来、尚且懵懂的年轻隶臣,严格按照条陈操作:搭建规整的木架,将修缮好的长戈按统一朝向悬挂;皮甲清理晾晒后,内置草束保持形状,分层存放;每一件弓弩都经过校准,并挂上了写着校验日期和责任人简单符号的木牌。 整个西一库变得井然有序,干净整洁,与其它库房的混乱肮脏形成了鲜明对比。更重要的是,秦楚亲自动手,结合现有条件,对部分弩机进行了微小的改进——主要是统一了望山(瞄准具)的刻度,并用混合油脂优化了弩臂与弓弦的润滑,使得同一批次的弩机射击精度和稳定性有了肉眼可见的提升。 这些变化,自然落入了偶尔会“路过”武库的张孟谈眼中。他并未现身,只是在远处静静观察,看到那与众不同的整洁库房和秦楚专注于改进器械的身影时,眼中赞赏之色愈浓。 这一日,秦楚正在西一库记录一批新收皮甲的尺寸数据,张孟谈带着那名青衫属官缓步走了进来。 “下官拜见张先生。”秦楚放下手中工具,躬身行礼。 张孟谈摆了摆手,目光扫过整齐划一的库房,随手拿起一架弩机,感受着其保养良好的状态和那被统一刻画的望山,微微点头:“秦令史,看来你将这武库,打理得颇有章法。” “不敢当先生谬赞,只是分内之事。”秦楚谦逊道。 “分内之事,能做得如此细致,便是过人之处。”张孟谈笑了笑,话锋一转,“如今库中军械,尤其是你这西一库所出,可能随时调用,保证无误?” “回先生,西一库所有器械,皆已校验登记,随时可以调用,绝无差池。”秦楚回答得斩钉截铁。 “好!”张孟谈抚掌,“既如此,我便予你一项新职司。” 他示意青衫属官将一份帛书递给秦楚。“主公已应允,于新附军中擢选精锐,另立一‘选锋营’,暂定员额三百。旨在探索新式战法,充作军锋。秦令史,你既通军械,又晓治军之要,这选锋营军侯一职,便由你暂领。韩悝为你副手,另调拨熟悉行伍的老卒辅佐。” 军侯!虽只是中级军官,却已是独领一营的实权职位!更重要的是,这是完全由他主导的新建部队,如同一张白纸,可供他肆意挥洒! 秦楚心中激荡,但面上依旧沉稳,躬身接过帛书:“谢先生提拔!秦楚定竭尽全力,不负主公与先生厚望!” “嗯。”张孟谈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兵员你可自行从新附军中挑选,一应军械甲胄,优先从你这武库支取。我要的是一支能战敢战、令行禁止的精锐,而非乌合之众。你可能做到?” “必不让先生失望!”秦楚再次保证。 送走张孟谈,秦楚握着那卷象征着权力和机遇的帛书,心潮澎湃。他终于等来了梦寐以求的机会——亲手打造一支属于自己的力量。 他立刻行动。首先,他并没有放弃武库令史的职责,反而以此为基础,将西一库的管理模式逐步推广,并提拔了那名最初跟随他整理账目、表现最为认真的年轻隶臣作为副手,代为日常管理。他要将武库作为稳定的后勤基地和人才筛选点。 接着,他带着正式任命,与韩悝一同来到了城外驻扎的新附军大营。这里鱼龙混杂,有原智氏降卒,也有各地投奔来的散兵游勇,人数近万,管理粗放。 秦楚没有大张旗鼓,而是在韩悝的协助下,低调地开始了遴选。他的标准极为独特: 不单纯看勇力,更注重眼神是否灵动,行动是否利落,能否听懂并执行复杂的指令。 优先挑选那些在原部队中受过排挤、但有明显特长(如射术、奔跑、辨识方向)的“边缘人”。 甚至特意找了些看起来瘦弱,但手指灵巧、善于摆弄工具的年轻人。 数日下来,他从近万人中,只挑出了不足两百人。这个效率让负责配合的赵军军官暗自腹诽,觉得这个新任军侯太过挑剔。 秦楚却不以为意。他深知“兵贵精不贵多”的道理。他将这近两百人带回刚刚划拨给选锋营的独立营地——一处位于城西、靠近山林的旧军营。 营地内,收到调令的黑豚早已带着废村中伤势痊愈的十几名老部下在此等候,看到秦楚,众人脸上都洋溢着激动与振奋。犬也跟在其中,眼神亮晶晶的。 看着台下这勉强凑齐的两百余人,秦楚站在一处土台上,声音清晰而有力: “我知道,你们中有的人曾是智氏精锐,有的是各地好汉,还有的,可能觉得自己一无是处,才被扔到了这里!” 台下微微骚动。 “但在我这里,过往一切,皆如云烟!选锋营,要的是敢想敢干、能学会变之人!从今日起,你们不再是什么降卒、溃兵,你们是选锋营的第一批基石!” 他目光扫过每一张面孔:“在这里,你们将接受最严格的操练,学习最新的战法,使用最精良的军械!我会让你们成为赵军,不,是天下最锋利的矛尖!但前提是,你们要绝对服从,要能吃尽苦中苦!” “现在,告诉我,有没有人想退出?走出营门,便可回归原队,我绝不为难!” 台下寂静无声,所有人都被秦楚话语中描绘的图景和那股强大的自信所吸引、所震撼。 “很好!”秦楚点头,“既然留下,便需牢记营规!黑豚!” “在!”黑豚踏步上前。 “宣读营规!” “诺!”黑豚展开一卷秦楚亲手书写的木牍,用他沙哑却有力的声音,一条条念出那些细致到内务整理、言行举止的规矩,其中不乏“不得欺压同袍”、“一切缴获归公”、“绝对服从号令”等超越时代的条款。 台下众人听得面面相觑,却又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严肃与秩序。 宣读完营规,秦楚开始了他的第一次训话,也是第一次理念灌输:“记住,你们是一个整体!一人生病,全营吃药!一人立功,全营受赏!你们的命,不仅属于你们自己,更属于你身边的袍泽,属于选锋营!” 他指向营地旁堆放的、从武库精心挑选出的军械:“那些,将是你们保命杀敌的伙伴!从明天起,我会教你们,如何真正地了解它们,使用它们,甚至改进它们!” 夕阳的余晖洒在秦楚身上,为他镀上了一层金边。台下两百多双眼睛,从最初的迷茫、怀疑,渐渐燃起了火焰。他们隐约感觉到,跟随台上这个年轻的军侯,或许真的能走出一条截然不同的路。 秦楚看着这群初步凝聚起来的班底,心中豪情涌动。他知道,选锋营的旗帜,终于立起来了。接下来,便是用超越时代的训练和方法,将这块璞玉,淬炼成真正的利刃。他的战国之路,将从这里,真正开始加速。 ------------ 第十七章 淬火初成 选锋营的营地,从建立之初便与赵军其他营区格格不入。天未亮,急促的梆子声便划破黎明,两百余人必须在极短时间内穿戴整齐,于校场列队。迟到者,全小队受罚——负责清理全营茅厕三日。 秦楚将现代军事训练的核心理念,拆解、简化,融入这个时代的躯壳。 纪律为骨。他制定了极其详尽的日常条例,从被褥如何折叠,到武器如何摆放,皆有定规。起初,这些“琐碎”规定引发了大量怨言,但在黑豚铁面无私的执行和连坐制度的威慑下,抱怨声渐渐被麻木的服从所取代,进而内化为一种近乎本能的习惯。 体能是血。每日例行的负重越野、障碍穿越让这些自诩悍卒的汉子们叫苦不迭。秦楚亲自带队,他深知主官的身先士卒比任何训斥都有效。他还引入了简易的角力、攀爬和泅渡训练,全方位锤炼士兵的身体素质。 协同为筋。这是秦楚改革的重点。他打破了此时军队普遍以个人勇武或简单方阵为主的作战模式,引入了最基础的“三三制”协同理念雏形。他将全营分为若干“火”(小队),每火三人,明确主攻、辅攻与警戒支援角色,反复演练小队内的配合、掩护与信号传递。 校场上,常常能看到这样的景象:三名士卒为一组,在模拟的壕沟、土坡间穿梭,一人在前探路,一人持弩警戒侧翼,一人持戈随时准备接应。他们的动作远谈不上流畅,时常碰撞、混乱,但在秦楚、韩悝和黑豚不厌其烦的纠正与示范下,一种微妙的默契开始在一些表现优异的小队中滋生。 韩悝起初对这种“鬼鬼祟祟”的小队战术颇为不屑,他更信奉堂堂正正之阵,崇尚个人武勇。但在一次秦楚组织的模拟对抗中,他率领一队自诩勇武的士兵,却被黑豚指挥的一个熟练运用协同战术的小队凭借灵活的穿插和交叉掩护打得晕头转向,虽未真个见血,却输得毫无脾气。自此,他对秦楚的训练方法再无异议,反而投入了极大的热情去学习和掌握。 军械为牙。秦楚利用武库令史的职权,为选锋营优先配发了保养最佳、甚至经过他微调改进的弩机和戈矛。他开设了专门的“军械课”,不再是简单地教授如何使用,而是讲解器械的结构、保养要点,甚至让士兵亲手拆卸、组装弩机,理解其原理。少年犬在这方面展现了惊人的天赋,很快成了营中的“小教员”。 训练是艰苦乃至残酷的。每一天都有人因达不到标准而受罚,有人因受伤而退出。秦楚对此毫不心软,他深知战场才是真正的试金石,平时的仁慈等于战时的谋杀。但他也并非一味严苛,伙食供应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是最好的,伤兵能得到及时的救治(运用了他之前推广的卫生条例),每旬还有一次难得的休沐。 一个月后的傍晚,秦楚站在校场边的高台上,看着下方正在进行小队战术合练的士兵。夕阳将他们的身影拉得很长,汗水在古铜色的皮肤上闪烁。动作依旧带着生涩,呼喊号令的声音也参差不齐,但那种一个月前弥漫的散漫与迷茫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强行塑造出来的、初具雏形的纪律性和团队感。 他们不再是一盘散沙,而是一块正在被投入熔炉、反复锻打的粗坯。火星四溅,杂质被剔除,虽然距离成型的利刃还遥遥无期,但坚硬的质地已开始显现。 韩悝走到他身边,看着校场,语气带着感慨:“秦兄,我现在才明白你当初为何要那般挑剔地选人。这些人,单拎出来或许不算最强,但放在一起,按你的法子操练……假以时日,恐怕真能成为一支可怕的力量。” 秦楚目光依旧停留在校场上,微微颔首:“还差得远。他们现在只是学会了如何一起走路,离奔跑,离厮杀,还远得很。而且,我们缺一场真正的淬火。” “淬火?”韩悝不解。 “真正的战斗。”秦楚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冷冽,“不见血,不经历生死一线的考验,这些训练终究是纸上谈兵。我们需要一个机会,一个能让选锋营真正见血开刃的机会。” 他抬起头,望向晋阳城巍峨的宫城方向。他知道,张孟谈既然给了他这个机会,就绝不会让他这支新军一直待在营地里空练。考验,或许很快就会到来。 而他要做的,就是在这之前,将这块粗坯锻打得更加坚韧,确保在第一次淬火时,不会碎裂,而是能绽放出应有的寒芒。 夜幕降临,营地点起篝火。士兵们围着火堆,擦拭着陪伴自己一日的武器,低声交谈着训练心得,偶尔还会爆发出一阵哄笑。一种属于“选锋营”自身的、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凝聚力,正在这艰苦的淬炼中,悄然孕育。 第十八章计安流民 选锋营的操练日渐步入正轨,秦楚却并未将目光局限于这小小的营盘。他深知,在这乱世立足,仅靠军事力量是远远不够的。通过韩悝和偶尔来访的智果,他密切关注着晋阳城内外的动向。 智果作为客卿,虽无实权,但身份超然,能接触到一些不涉核心机密的中层政务信息。这一日,他来到选锋营,与秦楚在营中漫步,眉宇间带着一丝忧色。 “近日,城外流民愈聚愈多。”智果望着营外远方隐约可见的棚户区,叹了口气,“多是智氏旧地逃难而来的百姓,家园被战火摧毁,田亩荒芜,涌入晋阳求活。城内粮储压力巨大,治安也渐趋不稳,张孟谈先生为此事颇为头疼。” 秦楚心中一动。流民问题,在任何时代都是巨大的隐患,处理不当便会引发动荡,但若处置得当,未尝不是一股强大的力量源泉。他状似随意地问道:“不知张先生目前作何打算?” “无非是设粥棚赈济,划定区域容留,严防滋事。”智果摇头,“此乃常法,只能暂缓燃眉之急,非长久之计。人多粮少,坐吃山空,一旦断粮,必生大乱。” 秦楚沉默片刻,脑中飞速运转,结合现代的社会管理知识和有限的战国条件,一个初步的构想逐渐清晰。他没有立刻说什么,只是将此事记在心里。 几天后,一个机会悄然来临。张孟谈轻车简从,突然来到选锋营巡视。他仔细观看了士兵们的队列、小队协同演练以及军械维护情况,对营中展现出的严明纪律和迥异于传统军队的训练模式未置一词,但眼中不时闪过的精光显示他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巡视完毕,在营中简陋的军吏房内,张孟谈端起陶碗喝了口水,看似不经意地提起:“秦军侯将这两百人操练得法,营务亦是井井有条,着实难得。” “先生过奖,分内之事。”秦楚恭敬回应。 张孟谈放下陶碗,话锋一转,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营内虽安,然营外难平。近日流民汇聚城外,嗷嗷待哺,长此以往,恐非晋阳之福。秦军侯素来多有奇思,对此可有见解?” 来了!秦楚心知这是展现自己政务能力,跳出单纯军事范畴的绝佳机会。他深吸一口气,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敢问先生,目前流民之中,青壮、老弱、妇孺各占几何?其中可有曾为工匠、医者、识字之人?” 张孟谈微微一愣,这个问题颇为具体,他转向身旁的属官。那属官翻了翻随身携带的简牍,禀报道:“粗略统计,青壮约三成,老弱妇孺约七成。工匠、医者或有,但混杂难辨,识字者更是凤毛麟角。” 秦楚点了点头,心中更有底气,这才缓缓道出自己的构想:“先生,堵不如疏,单纯的赈济如同抱薪救火。在下以为,或可尝试‘以工代赈,分而治之’。” “哦?细细道来。”张孟谈身体微微前倾,露出感兴趣的神色。 “其一,组织青壮流民。”秦楚条理清晰地说道,“可让他们参与加固城防、疏浚河道、修复官道。不必发放现粮,而是按劳给予‘工筹’,凭此工筹可至指定处所兑换口粮。如此,既可完成工程,又可消耗其精力,避免无事生非,更能让他们凭劳力获得食物,保全尊严。” “其二,安置老弱妇孺。”他继续道,“可在城外划定区域,搭建简易居所,统一管理。组织妇孺从事编织、缝补等力所能及之事,亦可换取少量食物。同时,选派军中或城内略通文墨、医理之人,轮流前往,既可宣讲法令、维持秩序,亦可诊治简单疾病,防止疫病流行。” “其三,甄别人才。”秦楚目光微亮,“张贴告示,鼓励流民中自认有技艺者(如木工、铁匠、医者)乃至识字者主动申报。一经核实,可给予更好待遇,纳入官府匠籍或充任基层吏员,使其人尽其才,亦能缓解我方人手不足。” 他最后总结道:“如此,将消耗粮食的负担,部分转化为建设城池、稳定秩序、甚至发掘人才的机会。虽初期投入或稍多,但长远来看,不仅能化解危机,或还能增强晋阳实力。此乃在下浅见,还请先生斧正。” 一番话说完,军吏房内一片安静。张孟谈目光灼灼地看着秦楚,手指无意识地在案几上轻轻敲击。他没想到,这个年轻的军侯,不仅在治军练兵上有一套,对如此棘手的民政问题,竟也能提出这般系统、务实且颇具前瞻性的策略。这已经完全超出了一个普通军官的范畴。 “以工代赈,分而治之……甄别人才……”张孟谈喃喃重复着这几个关键词,眼中光芒越来越盛。秦楚的方案,跳出了单纯救济的窠臼,将流民从负担变成了潜在的资源,思路之清晰,考虑之周全,令他刮目相看。 “好!好一个‘以工代赈’!”张孟谈抚掌赞叹,脸上露出了许久未见的轻松笑容,“秦军侯真乃王佐之才也!此事,我即刻禀明主公,便依你之策试行!” 他站起身,用力拍了拍秦楚的肩膀:“秦军侯,你只管专心练兵!流民安置之事,我自会安排人手负责,但此策既由你出,后续若有疑难,还需你从旁参赞!” “谨遵先生之命!”秦楚躬身应道,心中一块石头落地。他知道,自己成功地在张孟谈心中,刻下了不仅仅是一个“善练精兵”的将领,更是一个“通达政务”的干才印象。 张孟谈满意地离去,步伐都轻快了几分。智果在一旁目睹全过程,看向秦楚的目光充满了惊叹与欣慰。他越发觉得,自己当初在乱军中捡到的,是一块何等璀璨的瑰宝。 秦楚走出军吏房,看着校场上挥汗如雨的士兵,又望向城外流民聚集的方向。他知道,自己在赵国的根基,随着这次“献计”,正在悄然扎得更深,更广。他的舞台,不再仅仅是一个小小的选锋营了。 ------------ 第十九章 郇阳初立 张孟谈的办事效率极高,秦楚的“以工代赈”之策很快得到赵襄子首肯,并迅速在晋阳城外推行开来。疏浚河道的号子声、加固城墙的夯土声,取代了流民营地中无望的哀叹。虽然依旧清苦,但凭力气换食物的方式,让混乱的局面逐渐稳定,一股微弱却真实的生机开始在曾经绝望的人群中萌发。 这一切,秦楚大多是通过韩悝的转述得知。他本人并未过多参与具体事务,而是将全部精力投注在选锋营的淬炼上。他很清楚,献策展现的是头脑,而手中牢牢掌握一支强军,才是乱世中真正的立身之本。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这一日,张孟谈再次亲临选锋营,带来的却并非关于流民安置的后续,而是一卷盖有赵侯玺印的帛书。 “秦军侯,练兵有成,献策有功,主公有赏。”张孟谈面带微笑,将帛书递给秦楚。 秦楚展开一看,心中不由一震。帛书上明确,擢升他为“郇阳令”,秩三百石,兼领选锋营军侯,即刻赴任! 郇阳,是位于晋阳西北方向百余里外的一座边邑小城,地处赵国新拓疆土的边缘,靠近山林,人口稀少,且时有戎狄扰边,在大多数人眼中是个不折不扣的苦寒险地。 “这……”秦楚抬头,看向张孟谈,眼中带着询问。 张孟谈收敛了笑容,语气变得郑重:“郇阳虽小,却是屏护晋阳西北的重要据点。此前治所凋敝,民不堪命。主公与我都认为,非有胆识、能务实、通晓军务民政之干才,不能治之。秦令,此乃重任,亦是机遇。” 秦楚瞬间明白了。这既是奖赏,更是考验。将他放在这样一个边远难治之地,是看他能否真正将才能付诸实践,在一片荒芜中开辟出局面。成功了,前途无量;失败了,或许就将湮灭于边陲。 他没有丝毫犹豫,躬身行礼,声音沉稳有力:“秦楚,领命!必不负主公与先生信任!” “好!”张孟谈点头,“许你带选锋营全员赴任,一应军械甲仗,尽数拨付。另,可自行征辟郇阳所属吏员。望你早日打开局面,使郇阳成为晋阳可靠之屏障。” 消息传开,选锋营内反应各异。韩悝、黑豚等核心班底自然唯秦楚马首是瞻,跃跃欲试。而一些出身晋阳附近的士兵则难免有些忐忑,离开繁华都城前往边陲小邑,前途未卜。 秦楚没有多做动员,只是下令全军整顿装备,三日后开拔。 临行前,他特意去拜访了智果。智果已被赐予一处不大的宅邸,生活无忧,但显然远离了权力中心。听闻秦楚被任命为郇阳令,智果先是惊讶,随即感慨:“郇阳……那是块硬骨头。不过,对你而言,或许真是海阔天空之处。去吧,放手施为!若有难处,可遣人来信。” “谢将军!”秦楚郑重行礼。他知道,与智果的这份香火情,在未来或许还有用处。 三日后,选锋营二百余将士,携带全部装备物资,离开了驻扎数月的营地,踏上了前往郇阳的道路。秦楚骑着一匹普通的战马,行走在队伍最前,少年犬作为亲随紧跟在他马后,好奇地打量着陌生的原野。 队伍一路西北而行,地势逐渐起伏,人烟越发稀少。数日后,一座矗立在两山之间、土墙低矮破败的小城出现在眼前。城墙有多处坍塌,仅以木栅勉强填补,城门口只有两个抱着长矛、缩着脖子打盹的老卒。这就是郇阳。 秦楚勒住马,凝视着这座即将属于自己的城池,心中没有失望,反而涌起一股豪情。这里没有晋阳的盘根错节,没有太多的条条框框,正是一张可以任由他挥洒的白纸。 他下令全军在城外扎营,不得扰民。随后,他只带了韩悝、黑豚和犬等十余人,步行入城。 城内的景象比城外更加凋敝。街道泥泞,房屋低矮破旧,行人面有菜色,眼神麻木。看到他们这一行甲胄鲜明的军士,居民们纷纷躲避,如同受惊的兔子。 秦楚没有直接去官署,而是在城内缓缓行走,仔细观察。他发现城中仅有的一条所谓“市集”,也只有寥寥几个摊位,贩卖着一些山货和粗糙的陶器。整个城市死气沉沉,毫无活力。 终于来到官署,只是一处稍大些的院落,门庭冷落。得到通报后,一个穿着皱巴巴吏服、须发花白的老者慌慌张张地跑出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小老儿郇阳狱椽(yuàn)臼(jiù),拜见县令大人!” 秦楚上前将他扶起,温和道:“臼椽请起,不必多礼。带我看看衙署情况,并将目前城中户籍、田亩、仓廪账册取来。” 老狱椽臼见这位新来的年轻县令态度平和,稍稍安心,连忙引路。衙署内同样破败,案几积尘,竹简散乱。所谓的账册更是残缺不全,记录混乱。 秦楚心中已有计较。他没有立刻发作,而是吩咐臼召集城中所有吏员,包括负责治安的少量兵卒。 半个时辰后,七八个形容萎靡、衣着破旧的吏卒忐忑不安地聚集在衙署正堂。 秦楚站在堂上,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开口,声音清晰地传遍整个厅堂: “我,秦楚,受君命,为郇阳令。过往种种,概不追究。” 一句话,让下方众人松了口气。 “但从即日起,郇阳,需立新规!” 他的声音陡然转厉,目光也变得锐利:“第一,整饬城防。黑豚!” “在!”黑豚踏步出列。 “由你负责,征调民夫,以工代赈,三日之内,修复所有城墙缺口!选锋营兵士协同监督、护卫!” “诺!” “第二,清查户籍田亩。韩悝!” “在!”韩悝应声。 “由你主导,臼椽协助,重新登记全城人口,厘清田亩归属,隐匿不报者,严惩不贷!” “诺!” “第三,开仓赈济,稳定民心。犬!” 少年犬一个激灵,挺起胸膛:“大人!” “你带人清点仓廪存粮,核实数目,即日起于县衙前设点,每日定时定量施粥,优先供应老弱!若有克扣贪墨,”秦楚目光冷冽地扫过台下众吏,“军法从事!” “明白!”犬大声应道。 一条条命令清晰下达,目标明确,责任到人。原本死气沉沉的衙署,仿佛被注入了一股强大的活力,那些老吏们也被这雷厉风行的作风所震慑,不敢怠慢。 秦楚最后看向众人,语气沉凝:“郇阳虽小,亦是我等效命之土,安身立命之所!望诸位摒弃旧习,同心协力,与我共建此城!有功者赏,懈怠者罚,乱法者……斩!” “谨遵县令之命!”台下众人,无论新老,皆被这股气势所摄,齐声应诺。 秦楚点了点头,挥手让他们散去各司其职。 他走出衙署,看着残破的郇阳城,深吸一口清冷而自由的空气。这里,将是他梦想起航的真正起点。他知道,困难绝不会少,戎狄的威胁、贫瘠的土地、凋敝的民生,都是横亘在面前的难题。 但他无所畏惧。拥有超越时代的见识,拥有一支初步成型的班底,更拥有这片可以完全由自己掌控的土地。他要用自己的双手,将郇阳打造成一个坚实的基地,一个未来搅动战国风云的支点。 他的战国之路,在郇阳,进入了全新的篇章。 第二十章编户齐民 郇阳城仿佛一头从漫长冬眠中被惊醒的瘦兽,在秦楚雷厉风行的举措下,艰难却又不可逆转地活动起来。 城墙的修复是首要之事。黑豚严格执行“以工代赈”,凡参与劳作的青壮,每日皆可得足够果腹的粟米。起初应者寥寥,民众对官府缺乏信任,但当选锋营士兵将第一批热气腾腾的粟米当真发放到十几个将信将疑、饿得眼冒金星的汉子手中时,观望的人群瞬间沸腾了。修补城墙的队伍迅速壮大,号子声、夯土声日夜不息,破损的墙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填补、加固。选锋营的士兵们并未袖手旁观,他们负责警戒、调度,甚至亲自示范如何更有效地使用工具,其严整的军纪和与民共劳的姿态,逐渐消融着郇阳百姓心中的隔阂与恐惧。 城内,韩悝与老狱椽臼的工作则遇到了不小的阻力。重新登记户籍、厘清田亩,触动了某些地方小豪强和隐瞒人口者的利益。他们或暗中阻挠,或散布流言,称新县令此举是为了加征赋税、摊派徭役。韩悝年轻气盛,几次欲动用强硬手段,都被秦楚制止。 “欲速则不达。”秦楚对韩悝道,“郇阳民心思定,久遭困苦,对官府疑虑最深。强压只会适得其反。”他采取了更迂回的策略。一方面,让犬负责的施粥点持续运作,确保最底层的民众能活命,这是收买人心最直接的方式。另一方面,他亲自走访了几户在城中略有声望、但家境也仅能自保的老者,耐心解释新政只为均平赋役、安定地方,并承诺清理户籍后,将重新分配部分无主荒地给少地农户。 同时,他授意韩悝,将清查的重点首先放在那些平日里欺压乡邻、民怨较大的豪强身上,搜集其不法证据。当第一个试图暴力抗法的里正被选锋营士兵当众拿下,其强占的田亩被没收,部分重新分配给依附于他的贫户后,反对的声浪顿时小了许多。百姓们看到,这位新县令似乎真的与以往那些只知盘剥的官吏不同。 仓廪的清点结果令人心惊,存粮仅够全城百姓维持半月稀粥。秦楚立刻修书一封,派快马送往晋阳,向张孟谈陈明郇阳窘境,请求紧急调拨粮种和部分口粮,并附上了自己初步构想的“郇阳垦殖策”。他在信中强调,唯有让百姓活下去,并能播种下来年的希望,郇阳才能真正安定,成为晋阳的屏障。 在等待晋阳回复的日子里,秦楚并未闲着。他利用选锋营的人力,在城内推行了严格的卫生条例,挖掘排水沟渠,指定垃圾堆放点,命令所有居民定期清扫屋舍街面。起初人们不解其意,但在秦楚强硬推行下,城内污秽横流、臭气熏天的状况很快得到改善,因卫生问题引发的疾病也显著减少。一些老人私下议论,这位秦县令管的“闲事”真多,但也不得不承认,城里的空气确实清爽了不少。 他还注意到郇阳周边山林茂密,资源丰富。他召集城中仅有的几名老猎户和樵夫,详细询问山中物产,并鼓励他们多猎取兽肉、采集山货,可由官府按市价收购,以补充食物来源。他甚至亲自设计了几个更有效的捕兽陷阱和伐木工具,令那些老手们都啧啧称奇。 这一日,秦楚正在视察城墙修复进度,黑豚前来禀报,称在城外巡哨的士兵抓到了一个形迹可疑的探子,似乎是北面山林中的狄人。 秦楚心中一动,吩咐将人带来。那狄人身材粗壮,披发左衽,脸上带着桀骜不驯的神色,虽被捆绑,眼神却凶狠地瞪着秦楚。 “会说华夏语吗?”秦楚平静地问。 那狄人啐了一口,用生硬的腔调骂道:“赵狗!要杀便杀!” 秦楚不以为意,对黑豚道:“搜搜他身上。” 黑豚上前仔细搜查,从那狄人皮袄内衬里摸出几块不同颜色的石子,还有一小卷用炭笔画着简易符号的羊皮。 秦楚拿起羊皮看了看,上面画着郇阳城的大致轮廓,以及几条进出山林的路径,旁边还有一些他看不懂的符号标记。他心中了然,这确实是来侦查地形的狄人探子。 “你们部落,离此多远?有多少能战的勇士?”秦楚再次问道。 那狄人扭过头,拒不回答。 秦楚笑了笑,没有用刑,反而命令道:“给他松绑,带他去吃饭,让他看看我们如何修城墙,如何施粥。” 黑豚一愣,但还是依令行事。那狄人也被这出乎意料的举动搞懵了,被带下去时,脸上的凶狠变成了惊疑不定。 韩悝不解:“大人,为何不严刑拷问?狄人凶残,窥伺我城,其心可诛!” 秦楚望着北方苍茫的群山,缓缓道:“郇阳欲安,边患必须解决。但这些狄人,未必全是死敌。他们或许也只是为生计所迫。一味喊打喊杀,只能结下死仇,永无宁日。若能知其虚实,或战或抚,方能有的放矢。让他看看我城中景象,或许比严刑更有用。” 他顿了顿,又道:“况且,我们现在的首要之敌,是饥饿和混乱,而非这些山中的狄人。稳住内部,方能图外。” 十余日后,晋阳的回信与第一批援助粮种终于抵达。张孟谈在信中高度赞扬了秦楚安定郇阳的举措,完全同意其“垦殖策”,并承诺后续还会有少量物资支援。信中最后提及,据可靠情报,北面狄人部落因去年雪灾,生计艰难,今秋恐有大规模南下掳掠之举,嘱秦楚务必小心,加固城防,整军备战。 看着信,秦楚目光凝重。内部的整顿刚刚起步,外部的威胁已迫在眉睫。他召集韩悝、黑豚,将狄人可能来袭的消息告知。 “看来,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秦楚沉声道,“必须在秋收前,让郇阳拥有一定的自保之力。城墙必须尽快完工,选锋营的训练也要加大强度。另外,从明日起,开始征募城中青壮,编练民兵,协助守城。” 温暖的春风拂过郇阳城头,带来了生机,也带来了硝烟的气息。秦楚知道,真正的考验,即将到来。他这块小小的根据地,能否在即将到来的风暴中屹立不倒,就看这接下来的几个月了。 ------------ 第二十一章 山雨欲来 张孟谈的警示如同一声惊雷,在郇阳城初现的平和表象下炸响。狄人可能南下掳掠的消息,通过韩悝和选锋营士兵之口,在严格控制的范围内悄然传播开来,一种无形的紧张感开始取代刚刚萌生的些许安定。 秦楚立刻调整了工作重心。城墙的修复被提到了最优先的等级,黑豚几乎住在了工地上,征调的民夫轮班作业,选锋营士兵也投入了更多的劳力,土石垒砌的速度进一步加快。原先规划中尚属“长远”的棱角、马面等防御设施,被秦楚简化后要求立刻增筑,哪怕只是雏形,也要在关键位置建立起基本的立体防御能力。 与此同时,秦楚下达了第二道重要命令:编练民兵。 这一次,他不再仅仅依靠自愿和以工代赈。他以郇阳令的名义,颁布了《郇阳守城令》,规定城内及周边村落的所有十六岁以上、五十岁以下的男丁,除残疾及独子赡养父母者外,皆有接受军事训练、协助守城之责。训练由选锋营负责,每旬集中操练三日,不脱产,但官府提供一顿伙食。 此令一出,城中哗然。习惯了被统治、被盘剥的民众,对于这种强制性的军事义务充满了恐惧与抵触。一些残留的地方势力也趁机散布谣言,说新县令此举是要驱民为炮灰,甚至有人暗中串联,企图抵制。 秦楚对此早有预料。他没有采取高压手段,而是将首次民兵集结的地点,设在了正在热火朝天修复的城墙之下。 那日清晨,稀稀拉拉、面带惶恐或不满的数百名青壮被聚集到城墙根。秦楚没有站在高处训话,而是走到他们中间,指着那正在不断增高的墙体,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看看这墙!它挡的不是风景,是狄人的刀箭!你们以为,狄人来了,只会抢官府的粮仓吗?”他的目光扫过一张张茫然或不信的脸,“他们会抢走你们家里最后一口粮食,会掳走你们的妻女,会烧掉你们好不容易修葺的屋顶!到时候,谁能保护你们的家小?是靠我这两百选锋营?还是靠你们自己手里的锄头?” 人群一阵骚动,不少人低下头,想到了那种可怕的场景。 “编练民兵,不是要你们去塞外拼杀!”秦楚提高声调,“是要让你们学会如何依托这城墙,用弓弩,用滚木擂石,保护你们身后的父母妻儿!是要让你们在狄人真的来时,能有条活路,而不是像待宰的羔羊!” 他走到一名瑟瑟发抖的年轻农夫面前,拿过他紧握的锄头,又递给他一杆选锋营淘汰下来的旧长戈:“拿起这个!学会怎么用它!不是为了我秦楚,是为了你能活着看到明天的太阳,是为了你家里的娃还能叫你一声爹!” 那农夫颤抖着接过长戈,眼神中的恐惧似乎被一种更原始的东西稍稍冲淡。 秦楚又看向众人:“凡参与训练者,家中赋税减免一成!训练受伤,官府医治!守城有功者,赏田亩,赐爵位!我秦楚在此立誓,城在人在,城破人亡!我与选锋营,将与郇阳共存亡!” 没有空洞的大道理,只有最直白的利害关系,最朴素的生存承诺,以及主官与城池共存亡的决心。这番结合了 carrot and stick(胡萝卜加大棒)的讲话,虽然粗粝,却有效地击中了这些底层民众最敏感的神经。 民兵的抵触情绪大为缓解,开始按照选锋营的编组,接受最基础的队列、号令和武器操练。训练由黑豚和韩悝具体负责,内容极其简单:如何听从金鼓旗号,如何结成一个勉强像样的防御圆阵,如何用长戈向前捅刺,如何操作简易的弩机。选锋营士兵分散到各个小队中,作为教官和骨干。 整个郇阳城,仿佛一个巨大的兵工作坊和训练场。城墙在加高加固,民兵在跌跌撞撞地学习杀戮技巧,选锋营则在进行更高强度的实战演练,特别是针对守城战的弓弩集火、小队区域防御和夜间警戒。 秦楚自己也忙得脚不沾地。他亲自设计了几种利用郇阳周边竹林制作的、可以大量布设在城墙外围的简易陷阱和报警装置。他还改进了施粥的方式,将部分粮食制作成更耐储存的干粮,以备不时之需。 那个被俘的狄人探子,在被关了十几天,每日看着郇阳城的变化和井然有序的施粥后,态度似乎有了一丝微妙的变化,虽然依旧不说话,但眼中的凶狠减少了许多。秦楚下令改善了他的伙食,并让懂得几句狄人土语的猎户试着与他交流。 时间在紧张的备战中一天天流逝。春风渐渐带上了夏日的暖意,田野里的新苗开始泛绿,那是郇阳未来的希望。然而,北方的群山依旧沉默,仿佛在积蓄着某种可怕的力量。 派往北面山林深处的斥候带回了更确切的消息:几个较大的狄人部落正在频繁接触,交换物资,其活动的范围明显向南推移。 山雨欲来风满楼。 秦楚站在日渐高大的郇阳城头,眺望着北方。城墙的轮廓在夕阳下投下长长的影子,城内民兵训练的号子声隐约可闻。他的手中,是斥候最新绘制的、标注了可疑狄人活动区域的地图。 “来吧。”他轻声自语,眼神冰冷而坚定,“让我看看,是你们的马刀快,还是我这郇阳的城墙硬。” 第二十二章砺刃待时 初战的硝烟散尽,留给郇阳城的并非胜利的喜悦,而是更加沉甸甸的现实。空气中弥漫着血腥与焦糊的气息,城头遍布干涸的暗红与箭矢刮擦的狼藉。伤者的呻吟从临时充作医棚的几处民居中断续传来,夹杂着失去亲人的百姓压抑的哭泣。 秦楚站在城头,面无表情地俯瞰着城外狼藉的战场。狄人退去时带走了大部分同伴的尸体,但仍有一些残破的遗骸和倒毙的马匹散落在壕沟与陷坑之间,引来成群的乌鸦盘旋啄食。他注意到,那些狄人撤退时并非毫无章法,而是交替掩护,队形不乱,显示出并非乌合之众。 “伤亡清点出来了。”韩悝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疲惫与沙哑,他左臂用布带吊着,脸上有一道被箭簇擦过的血痕。“选锋营阵亡十一人,重伤八,轻伤三十有余。民兵……阵亡二十三人,伤者逾百。百姓被流矢所伤及在混乱中死伤者,尚未完全统计。” 秦楚沉默地点了点头。这个伤亡比例,对于一支初经战火的新军和仓促成军的民兵而言,已属不易,但每一个数字背后,都是一条鲜活的生命。他尤其痛惜那十一名选锋营的老兵,那是他起家的班底。 “阵亡将士,登记造册,厚加抚恤,其家眷由官府供养。伤者全力救治,所需药物,不惜代价。”秦楚的声音低沉而坚定,“还有,今日参战之民兵,每人赏粟一斗,负伤者加倍。战殁者,同选锋营例抚恤。” 韩悝愣了一下:“大人,这……赏赐是否过厚?府库本就……” “必须如此。”秦楚打断他,转过身,目光锐利,“今日若没有他们拼死力战,郇阳已破。不能让流血者再寒心。府库不足,我去向晋阳请调,或者,从我的俸禄中扣除。” 韩悝不再多言,躬身领命。 “狄人俘虏呢?”秦楚又问。 “关在县衙大牢,共七人,其中一人伤势颇重,恐难熬过今夜。” “带那个伤势较轻的头目来见我,就在城墙上。”秦楚道。 很快,一个被捆缚双手、头上缠着渗血布条的狄人头目被带了上来。他身材魁梧,尽管受伤被俘,眼神依旧桀骜,恶狠狠地瞪着秦楚。 秦楚没有立刻审问,只是让人给了他一块干粮和一囊清水。那狄人头目警惕地看着,最终还是抵不住饥渴,狼吞虎咽起来。 待他吃完,秦楚才用缓慢而清晰的语调开口,通过旁边懂得几句狄语的猎户翻译:“你们的部落,叫什么?来自哪里?还有多少人马?” 那狄人头目哼了一声,扭过头去。 秦楚并不动怒,指了指城外那些尚未清理的狄人尸体:“看看他们。他们本来可以活着,在山林中放牧、狩猎。现在却躺在这里,被乌鸦啃食。因为你们的首领,带他们来送死。” 猎户磕磕绊绊地翻译着。那头目的眼神波动了一下,依旧不语。 “我知道,你们南下,是为了粮食,为了活下去。”秦楚继续道,语气平和却带着穿透力,“但抢掠,不是唯一的活路。郇阳有粮食,有盐铁,可以交易。用你们的皮毛、牲畜来换。何必非要刀兵相见,让族人白白送命?” 听到“交易”二字,那头目终于转回头,狐疑地打量着秦楚,生硬地吐出几个词:“赵人……狡诈……无信!” “我,郇阳令秦楚,言出必践。”秦楚盯着他的眼睛,“你可以回去,告诉你们的首领。若愿交易,可派使者前来。若再动刀兵……”他语气骤然转冷,指向身后严阵以待的选锋营士兵和正在修复城防的民夫,“郇阳城墙,便是尔等葬身之地!” 那狄人头目看着秦楚,又看看城下繁忙的景象和士兵们精良的装备,眼神中的桀骜渐渐被一种复杂的情绪取代,他沉默了片刻,没有再说话。 秦楚让人将他带了下去。他并不指望一次对话就能化敌为友,但这颗种子必须埋下。单纯的防御和杀戮无法根除边患,唯有结合实力威慑与利益引导,才有可能争取到长期的安定。 接下来的日子,郇阳城如同一个巨大的伤兵,在舔舐伤口的同时,也在拼命强化着自己。城墙的修复工程加快了速度,并且按照秦楚的指示,在关键节点增建了突出墙体的简易墩台,以便交叉射击。缴获的狄人马匹被集中起来,秦楚挑选了十几名原本就有骑术基础的民兵和选锋营士兵,组建了一支小小的斥候队,由黑豚负责,日夜轮番出城,监控北方数十里内的动静。 韩悝的伤势需要休养,民政事务暂时由老狱椽臼和表现沉稳的犬代理。秦楚将更多精力投入到军队的整顿和总结中。他召开了第一次“战后总结会”,让所有什长以上的军官参加,逐一复盘守城战的每一个细节,讨论得失,特别是民兵与选锋营配合中出现的问题。他还根据狄人作战的特点,改进了民兵的训练内容,增加了应对骑兵冲击和夜间骚扰的针对性演练。 晋阳方面收到了郇阳的战报和求援文书。张孟谈对秦楚能迅速稳住局势并击退狄人首次进攻表示了赞赏,调拨的第二批粮秣和部分药材不日即可抵达,但明确表示无法派遣援军,要求郇阳自守。 压力,完全落在了秦楚和他这支小小力量的肩上。 秋意渐浓,山野开始染上金黄。郇阳城在紧张与忙碌中,仿佛一块被投入洪炉的粗铁,在战火的淬炼和内部的整顿中,悄然发生着变化。城墙更高更坚,军民之心在共同的危机下被强行糅合在一起,选锋营经过血与火的洗礼,褪去了几分青涩,多了几分沉稳与杀气。 秦楚知道,狄人绝不会善罢甘休。下一次来袭,规模可能更大,攻势可能更猛。他站在修缮一新的北城楼上,望着远方层林尽染的群山,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半块一直带在身边的玉璜。 “来吧。”他低声自语,眼神锐利如刀,“我的刀,已经磨得更快了。” ------------ 第二十三章 榷场初立 秋日的阳光透过渐疏的枝叶,洒在郇阳城头,为冰冷的墙体镀上一层暖意,却难以驱散弥漫在空气中的凝重。城墙上下,修补加固的工程仍在继续,但节奏已不似此前那般争分夺秒。更多的精力,转向了内部整顿与秦楚那个大胆的构想——与狄人贸易。 被俘的狄人头目在伤愈大半后,带着秦楚的口信和一小袋作为“信物”的盐巴,被释放北归。此举在郇阳内部引发了一些疑虑,连韩悝都私下表示担忧,认为这是纵虎归山。秦楚却力排众议:“杀戮只能结仇,仇恨滋生更多的杀戮。郇阳欲得长久安宁,必须让他们看到比抢掠更好的活路。即便此计不成,也能暂缓其攻势,为我们争取更多时间。” 他并未将希望完全寄托于狄人的理性。释放俘虏的同时,城防的整备、斥候的巡逻、军民的操练,一样未曾松懈。选锋营甚至开始演练小规模出城逆袭的战术,黑豚麾下的斥候队也将侦查范围进一步向北延伸。 日子在等待与准备中缓缓流逝。北方的山林似乎暂时恢复了平静,但那种暴风雨前的压抑感依旧挥之不去。 十余日后的一个黄昏,斥候飞马来报:北方山隘处出现少量狄人骑兵,打着奇怪的旗幡,不像是作战队形,更像是在观望。 秦楚立刻下令全军戒备,同时亲自登上北城门楼。果然,在夕阳的余晖下,远处山脚出现了几十骑的身影,他们勒马不前,似乎在观察郇阳城的动静。其中一人,正是之前被释放的那个头目。 “大人,要派兵驱赶吗?”黑豚按着刀柄,沉声问道。 “不必。”秦楚凝视远方,“他们是在试探。传令下去,城头守军各就各位,没有我的命令,不许放一箭一矢。让民兵在城内照常活动,不必刻意隐藏,但也不得出城。” 他要在狄人面前,展示郇阳的防御与常态,一种“不惧战,但亦不寻衅”的姿态。 双方就这样隔着数里的距离,无声地对峙了约半个时辰。最终,那几十名狄人骑兵拨转马头,消失在了暮色笼罩的山林中。 第一次接触,无声地结束了。 又过了几天,那名狄人头目竟独自一人,骑马来到郇阳城下喊话。他声称奉部落首领之命,前来询问“交易”的具体方式。 消息传来,县衙内一阵骚动。老狱椽臼等人觉得与狄人打交道过于危险,韩悝则主张趁机扣押来人,逼问狄人虚实。 秦楚却看到了机遇。“两军交战,尚不斩来使。何况我们有意通商?让他进城!”他下令打开城门,放那名狄人头目单人独骑入内,但要求其解除武器。 会谈在县衙正堂进行,气氛紧张。狄人头目名为阿勒坦,他保持着草原民族的直率与警惕,开门见山地提出,部落需要大量的粮食、盐和铁器,愿意用皮毛、牲畜和一种山里特有的、可用于染色的矿石交换。 秦楚耐心地听着,通过猎户的翻译,他敏锐地捕捉到对方话语中对铁器的渴望远超其他。他心中了然,限制对狄人的铁器输出,将是未来谈判和控制的關鍵筹码。 “粮食、盐,可以交易。”秦楚缓缓开口,“但铁器,乃军国重器,不可轻易予人。除非,贵部能展现出足够的诚意。” “何为诚意?”阿勒坦追问。 “互不侵犯,是为首要。”秦楚盯着他,“我可于城外特定地点,设立‘榷场’,定期互市。我方提供粮食、盐、布匹、陶器。你方可用皮毛、牲畜、矿石交换。至于铁器……或许未来,可以用你们绝对的忠诚与长期的和平来换取。” 他抛出了“榷场”的概念,并将其与长期的和平绑定。同时,严格限制了交易物品的种类,尤其是战略性物资。 阿勒坦沉默良久,似乎在权衡利弊。最终,他提出需要回去与首领商议。 送走阿勒坦后,秦楚立刻召集核心人员。“榷场必须设立在城外,地点要利于我方控制,既要让狄人觉得方便,又不能威胁到城防。”他选择了一处离北门约三里,背靠一个小土丘,前方视野开阔的河滩地。“在此处划定区域,搭建简易棚屋,周围挖掘浅壕,设立木栅。交易之日,由选锋营派出两队士兵在外围警戒,一队士兵入驻榷场维持秩序。韩悝,你负责总揽榷场事务,黑豚负责安全。” 他又看向犬:“你心思细,带几个人,学习狄人语言,记录他们带来的货物种类、数量,留意他们交谈中的信息。” 众人领命,分头准备。 数日后,阿勒坦再次到来,带来了部落首领原则上同意的消息。双方约定了第一次互市的时间,就在十日之后。 消息像风一样传遍郇阳,百姓们将信将疑,既有对获得急需物资的期盼,更有对狄人反复无常的恐惧。 秦楚不为所动,全力推进榷场的建设与规则制定。他规定了严格的交易流程:所有交易必须在棚屋内进行,以物易物,由官府指定的吏员评估价值;禁止私下交易,尤其是金属武器;狄人入榷场不得超过五十人,且不得携带长兵…… 十日转瞬即至。清晨,河滩旁的榷场立起了简单的木栅,棚屋也搭建完毕。选锋营士兵盔明甲亮,在外围布防,韩悝带着几名吏员和挑选出来的通译在棚屋内等候。城头上,秦楚远远眺望,身边站着负责城防的黑豚。 辰时刚过,北方烟尘扬起,约四十余名狄人骑着马,驱赶着几十头羊和几匹驮着皮毛、矿石的驮马,缓缓而来。他们同样警惕地看着榷场周围的赵军士兵,在栅门外犹豫了片刻,才在阿勒坦的带领下,下马走入。 第一次互市,在一种微妙而紧张的气氛中开始了。狄人带来的皮毛质量上乘,那种赭红色的矿石也引起了秦楚的注意(他认出这似乎是某种铁氧化物,或许可用于炼铁或作为颜料)。而郇阳提供的粟米、盐块和粗陶器,则让狄人眼中放光。 交易过程磕磕绊绊,语言不通,比价争执时有发生。但在韩悝的努力协调和士兵的威慑下,总算没有爆发冲突。持续了约两个时辰,双方都换到了自己需要的东西。狄人带着粮食和盐满意而归,郇阳则获得了宝贵的皮毛和那种奇特的矿石。 看着狄人远去的背影,韩悝抹了把汗,来到城头向秦楚复命:“大人,成了!虽然波折,但未出乱子。” 秦楚点了点头,脸上并无太多喜色。“这只是第一步。要让他们习惯通过交易而非抢掠来获取所需,需要时间,也需要我们始终保持足够的实力威慑。传令下去,今日参与榷场事务者,皆有赏赐。同时,城防不得有丝毫松懈。” 他深知,榷场的建立,如同在悬崖边行走。它可能带来和平与繁荣,也可能是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的开端。但无论如何,郇阳通往未来的道路,已经多了一种可能。他转身走下城头,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这座正在艰难求变的边城之上。 第二十四章冬藏待春 榷场的第一次互市,像一颗投入冰湖的石子,在郇阳内外漾开了层层涟漪。狄人带着实实在在的粮食和盐块北归,消息很快在其他狄人部落中传开。起初是怀疑与观望,但随着郇阳方面严格按照约定,在接下来的两次互市中保持了公平与秩序,越来越多的狄人小部落开始尝试加入进来。河滩旁的榷场逐渐有了些人气,虽然交易时双方依旧警惕,但剑拔弩张的气氛明显缓和了许多。 秦楚并未因此放松。他深知经济依附的建立需要时间,而军事威慑始终是和平的基石。选锋营的训练强度有增无减,黑豚的斥候队活动范围甚至悄悄向北延伸了十余里,密切监视着几个主要狄人部落的动向。城墙的修复工程在入冬前彻底完成,新筑的墩台和加厚的墙体让郇阳的防御能力提升了一个档次。 与此同时,内部的治理也在稳步推进。户籍与田亩的清理基本完成,虽然阻力不小,但在秦楚的强力支持和韩悝的细致工作下,总算建立了一套相对清晰的档案。无主的荒地被重新分配,加上晋阳支援的粮种,让不少无地少地的农户看到了来年的希望。秦楚甚至根据记忆,简化并推广了“代田法”的一些理念,指导农民轮作休耕,以养地力,这在他带来的竹简上略有记载,经他解释后,老农们将信将疑,但出于对这位“无所不能”的县令的信任,还是决定在小范围尝试。 冬季来临,北风呼啸,大雪封山。这个往昔郇阳最难熬的季节,今年却透出几分不同。城内有存粮,城外暂无战事,民心前所未有地安定。秦楚利用这段相对平静的时期,做了一件在当时看来颇为“离经叛道”的事情。 他下令在县衙旁腾出几间空屋,设立“冬学”。名义上是为城中适龄孩童启蒙,教授简单的文字书写和算数,由略通文墨的韩悝、犬以及那名投诚后表现积极的原狄人探子(他已学会不少华夏语,负责教授简单的狄语,以便未来沟通)轮流授课。实际上,秦楚希望通过这种方式,打破知识垄断,为自己培养一批粗通文墨、对自己有认同感的基层力量。他甚至亲自编写了几首简单易记、包含忠勇、守序、爱国(这个国自然是指赵国,也是指郇阳)内容的歌谣,让孩童们传唱。 此举自然引来一些非议,连智果在来信中都委婉提及“教化之事,当有分寸”。但秦楚以“边城需才,应急为先”为由,顶住了压力。看着那些衣衫褴褛的孩童在寒冷的屋子里,围着火盆,笨拙而认真地用木炭在沙盘上刻画,眼中闪烁着对知识的好奇光芒时,他觉得自己做对了。 冬学之外,民兵的训练也并未因严寒而停止,只是转为更多室内的兵器保养、阵型讲解和纪律灌输。秦楚将选锋营中表现优异的老兵提拔为民兵的什长、伍长,进一步将选锋营的理念和组织模式向下渗透。 这一日,大雪初霁,秦楚正在视察城防,犬气喘吁吁地跑来禀报:“大人,晋阳来使,已到县衙!” 秦楚心中一凛,快步赶回。来的并非张孟谈,而是他身边那名青衫属官,名为季咸。他带来了张孟谈的亲笔信和一批过冬的物资。 信中,张孟谈首先对秦楚稳定郇阳、开设榷场、编练民兵的举措给予了充分肯定,称其“举措得宜,颇见成效”。但随后话锋一转,提到赵国朝堂之上,对于秦楚在郇阳“擅启边衅,又私通狄人”的举动颇有微词,尤其是一些保守的老臣,认为此举有损国体,易生后患。张孟谈在信中叮嘱秦楚,务必谨慎行事,榷场贸易需严格限制,尤其是铁器、兵甲绝不可流出,同时要加强军备,以防不测。信末,张孟谈隐约透露,赵侯对郇阳的新政颇有兴趣,可能开春后会派使者前来考察。 季咸传达完书信内容,补充道:“张先生让下官转告秦令,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郇阳已成瞩目之地,望秦令好自为之,既要不负主公期许,亦需懂得韬光养晦。” 送走季咸,秦楚独坐堂上,沉思良久。张孟谈的提醒印证了他的预感。他在郇阳的作为,已经开始引起赵国高层的注意,既有欣赏,也有猜忌。接下来的路,需要更加如履薄冰。 他将韩悝、黑豚召来,通报了晋阳的动向。“开春后的考察,是机遇,也是挑战。”秦楚沉声道,“我们要让来人看到郇阳的安定、军民的可用,但又不能显得过于突出,以免引来不必要的忌惮。榷场贸易照常进行,但规模要控制,尤其是战略物资,一丝一毫也不能流出。民兵训练继续,但要更多强调保境安民,而非主动出击。” 他看向黑豚:“尤其是你麾下的斥候,活动范围暂时收缩,避免不必要的摩擦。” 又对韩悝道:“冬学照办,但内容要更加‘正统’一些,多讲忠君爱国,少提那些‘奇技淫巧’。” 两人领命,都感受到了无形的压力。 窗外,雪光映照,将郇阳城装点得一片素洁。秦楚走到窗边,看着这座在自己手中逐渐焕发生机的边城。它就像一株在冻土中顽强生长的树苗,刚刚抽出嫩芽,却已感受到了来自四面八方的风霜。 “韬光养晦……”他低声重复着这四个字,嘴角泛起一丝冷峻的弧度。他明白,在真正的实力足够强大之前,必要的隐忍是必须的。但这个冬天,他并非无所作为。他要在冰雪之下,默默积蓄力量,等待春雷炸响的那一刻。 他转身,对侍立一旁的犬吩咐道:“去将我们改进的弩机图纸,还有代田法的要点,重新整理一份,用最普通的竹简书写,封存起来。另外,让工匠营试着用狄人带来的那种赭石,看看能否烧制出更耐用的陶器,或者……有没有其他用处。” 隐藏锋芒,不等于停止进步。他要在不引人注目的角落,继续播撒未来的种子。这个冬天,对于郇阳和秦楚而言,注定是一个蛰伏与准备的季节。 ------------ 第二十五章 深根宁极 大雪彻底封住了北方的山隘,也暂时隔绝了来自晋阳的政治风波与狄人的潜在威胁。郇阳城仿佛进入了一个与世隔绝的静谧时空,唯有城内升起的袅袅炊烟和校场传来的规律操练声,证明着这里的生机未曾被严寒冻结。 秦楚谨记张孟谈“韬光养晦”的提醒,对外保持着低调。榷场的互市按照缩减后的规模,在严格监控下每月进行一次,交易物品限定在粮食、盐、布匹与皮毛、矿石之间,波澜不惊。派往晋阳的例行公文,措辞也愈发谨慎,多汇报民生安抚、城防修缮,少提军备扩充与边贸细节。 然而,在公众视线之外,秦楚推动的变革却在更深层、更隐蔽的领域悄然进行。他将大部分精力投注在两件关乎长远的大事上:技术的积累与人才的培养。 那批从狄人处交换来的赭红色矿石,被秦楚命名为“赤矿”。他召集了城中仅有的几名老铁匠和烧陶匠人,在县衙后院开辟了一个小小的“匠作区”,由犬负责管理和记录。他没有直接提出超越时代的炼钢法,而是引导匠人们尝试不同的陶土与赤矿粉末的混合比例,烧制陶器,观察其硬度、耐热度的变化。同时,他也让铁匠尝试用不同比例的赤矿与现有铁矿混合煅烧,观察对铁质的影响。这个过程缓慢而枯燥,失败远多于成功,但秦楚深知基础材料进步的重要性,他愿意投入时间和资源去摸索。偶尔烧制出的一两件特别坚硬或耐热的陶器、一小块质地略有改善的铁胚,都让他和参与其中的匠人们欣喜不已。 冬学在低调中持续进行。秦楚调整了教学内容,增加了更多符合当下价值观的典籍诵读,但保留了基础的算数和文字教学。他特别留意那些学习能力强、思维活跃的孩童和年轻吏员,暗中给予更多指导和阅读自己整理的、用这个时代语言重新诠释的简易几何、物理原理的机会。那个最早跟随他的少年犬,如今已能熟练处理许多文书和管理事务,成了秦楚不可或缺的助手,更是这些“新学问”的积极传播者。 韩悝的伤势已大好,除了处理日常政务,更多的时间被秦楚要求投入到对周边地理、物产、乃至狄人部落风俗习惯的研究中。秦楚给他布置了任务:绘制更精确的郇阳周边地图,记录不同季节的山川水文变化,整理与不同狄人部落交易时获取的零星信息,试图拼凑出北方更广阔区域的社会图景。 “大人,您让我们记录这些,似乎与眼前守城安民关系不大。”韩悝曾有些不解地问。 秦楚看着窗外苍茫的雪原,意味深长地回答:“郇阳之安,非仅在一城一池。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彼’,不仅是狄人的刀箭,更是他们赖以生存的山川、草场、部落关系。唯有洞悉这片土地运行的规律,方能真正长治久安。” 黑豚则专注于军队的内化提升。选锋营的士兵们开始学习更复杂的旗语、号令,演练在各种地形下的攻防转换。秦楚将现代特种作战的某些小组战术理念进一步简化,融入到小队的日常训练中,强调隐蔽、机动与精准打击。民兵的训练也更加系统化,不再仅仅是守城,还增加了基础的野外生存与侦察技巧。 这个冬天,郇阳城没有大的动作,没有引人注目的新政,但在平静的表象下,知识的根系在默默延伸,技术的萌芽在悄悄孕育,人才的骨架在逐步坚实。秦楚像一個耐心的园丁,在冰雪覆盖的土壤下,精心培育着未来的种子。 期间,智果从晋阳来过几封信,信中提到朝中关于郇阳的争议并未平息,但也未激化,似乎处于一种微妙的平衡。他提醒秦楚,开春后的考察至关重要,届时来的使者态度,将很大程度上决定郇阳未来的政策空间。 秦楚回信表示感谢,信中只谈及郇阳风雪、民生疾苦,对自己所做的一切,只字未提。 冬去春来,冰雪消融,河水潺潺。当第一抹新绿顽强地钻出解冻的土地时,郇阳城也仿佛从蛰伏中苏醒。城墙坚固,军民安定,仓库里有了更多的存粮,工匠区积累了一些失败的经验和少数成功的样品,军中多了几分沉稳与锐气,孩童和年轻吏员眼中多了几分求知的光。 秦楚站在城头,感受着带着湿润泥土气息的春风。他知道,平静的日子即将结束。晋阳的使者,北方的狄人,都可能随着春天的脚步再次活跃起来。 但他心中已无太多忐忑。经过一个冬天的深根宁极,郇阳这棵小树,或许还不够粗壮,但其根系已扎得更深,木质也更为坚韧。它已经做好了准备,去迎接即将到来的风雨与阳光。 “来吧。”秦楚望着南方通往晋阳的官道,轻声自语,“让我看看,春天会带来什么。” 第二十六章微光渐显 春风拂过郇阳,消融了冰雪,也带来了躁动与生机。城外的田地间,农人们依照秦楚推广的改良法子小心翼翼地伺候着禾苗,眼神中交织着期盼与疑虑。榷场重新开放,狄人的马队再次出现在河滩,交易量似乎比冬季时略有增长,但气氛依旧维持在一种脆弱的平衡之上。 秦楚期待的晋阳使者并未在初春抵达,这反而让他更加警惕。未知的等待,往往意味着更大的变数。他按捺住性子,继续推行着“深根宁极”的策略,只是更加注重实效与隐蔽。 匠作区的努力终于结出了几颗青涩的果实。经过无数次失败的尝试,老陶匠在一次偶然的配比中,烧制出了一批质地明显更加坚硬、渗水率更低的陶器。虽然外形粗糙,远不及官窑精美,但其耐用性让负责管理仓廪的臼欣喜若狂——这意味着存储粮食的器皿损耗可以大大降低。与此同时,铁匠们也摸索出,在锻造普通农具时掺入少量精心处理的赤矿粉,似乎能延缓铁器的锈蚀,并使刃口保持锋利的時間稍長一些。这些改进微乎其微,甚至不为普通民众所察觉,但秦楚却如获至宝,重赏了相关匠人,并令犬详细记录下成功的工艺参数。他知道,这一点点的量变积累,终将引发质变。 冬学培养的种子也开始悄然发芽。一名在算学上颇有天赋的年轻吏员,在整理田亩赋税时,自发地设计了一套更简洁的复核方法,大大提高了效率。几个跟随犬学习文字的孩童,竟能将县衙颁布的简明法令条文清晰地解释给家中长辈听,无形中助长了政令的通达。秦楚不动声色地将那名年轻吏员提拔为司赋佐吏,并让那几个孩童协助犬进行更广泛的法令宣讲。知识的力量,如同涓涓细流,开始渗透进郇阳的肌理。 军事方面,黑豚的斥候队带回一个值得注意的消息:北面最大的狄人部落“黑羊部”似乎在整合周边几个小部落,其首领之子亲自带队前来榷场交易,态度虽依旧倨傲,但言辞间对郇阳的布匹和陶器质量表示了认可,甚至隐晦地询问能否交易一些“更坚硬的东西”。 “更坚硬的东西?”韩悝眉头紧锁,“莫非是指铁器?” “未必。”秦楚沉吟道,“也可能是我们改进后的陶器或者工具传出了风声。他们是在试探我们的底线。”他下令,下次黑羊部来人,可以带他们参观一下匠作区外围,只展示普通陶器和农具的制造过程,并明确告知,铁器及制造技术,绝无交易可能。 四月中的一天,一场突如其来的山洪考验了郇阳。城西一条小河水位暴涨,冲毁了几处临近河岸的民居。警报响起,未等秦楚下令,黑豚已带领选锋营士兵冲向险情地段,韩悝则组织民兵和青壮搬运沙石、加固河堤,犬带着冬学的少年们负责引导疏散民众、分发姜汤。整个救援过程虽然忙乱,却颇有条理,军民协作,竟在半个时辰内控制住了险情,无人伤亡。 事后,秦楚站在修复的河堤上,看着虽然惊魂未定却对官府充满感激的民众,心中感慨。这种面对灾难时自发形成的秩序与协作,比任何严刑峻法都更能体现这大半年来治理的成效。郇阳的凝聚力,在无声中成长。 就在山洪过去没几天,一队风尘仆仆的骑士终于出现在南方的官道上,打着的正是赵侯的旗帜。晋阳的使者,在迟来了一个多月后,终于抵达了。 使者是一名面容严肃的中年官员,名为阳处父,官居“行人”,负责邦交礼仪,在朝中属于较为保守的一派。他带来的随从不多,但个个眼神精干,显然是精于查探之辈。 阳处父入城后,并未急于听取秦楚的汇报,而是提出要先在城中“随意走走看看”。秦楚心知肚明,这是要亲眼验证郇阳的真实状况。他不动声色,吩咐韩悝、黑豚等人一切照常,只需暗中留意,不得阻拦,也不得刻意表现。 阳处父在郇阳盘桓了三日。他查看了修复一新的城墙,观摩了民兵的日常操练,巡视了秩序井然的市集,甚至“偶遇”了正在田间指导农事的吏员和协助宣讲法令的童子。他看到了坚固的城防,看到了尚算严整的军容,看到了基本安定的民生,也看到了百姓脸上并非全然麻木的神色。他特意去榷场远远观望了一次互市,注意到交易过程虽然原始,却并无混乱,赵军士兵控制着局面,狄人也显得颇为克制。 第三日晚,阳处父才在县衙正堂正式召见秦楚。灯火通明,气氛严肃。 “秦令。”阳处父开门见山,语气平淡无波,“郇阳经你治理,城防坚固,民生初定,更难得者,狄患稍息,此皆你之功也。”他先扬后抑,话锋随即一转,“然,朝中诸公,对你擅开边贸,以国器(指粮食、盐)资敌,颇有非议。你,可知罪?” 压力扑面而来。韩悝、黑豚等人侍立一旁,不由得捏了一把汗。 秦楚神色不变,躬身行礼,从容应答:“回阳行人。下官岂敢不知此中利害。然,郇阳小邑,地瘠民贫,去岁更遭兵燹,若一味固守,纵有坚城,然内无积粟,外有强敌,终非长久之计。开设榷场,实为不得已之权宜。” 他抬起头,目光坦诚:“下官严格控制交易之物,铁器、兵甲绝不流出。所易之物,多为狄人皮毛、山货,于我充实府库、改善民生有利。更借此渠道,探知狄人虚实,缓其攻势。去岁冬,狄人未曾大举南下,此榷场之功,不可没也。且互市以来,狄人已知交易之利,甚于抢掠之险,边衅反而减少。下官以为,此乃以通商代兵戈,以羁縻代征伐,虽非正途,却合郇阳当下之情势。” 他句句在理,将开边贸的“罪过”巧妙转化为基于现实的“权宜之功”,并强调了其带来的实际利益和战略缓和。 阳处父听着,手指轻轻敲击案几,不置可否,又问:“听闻你在此兴‘冬学’,授童子以书数,甚至……有狄人任教习?” “确有其事。”秦楚坦然承认,“边城缺才,文书、计算之事,往往掣肘。授童子以启蒙,乃为应急培养吏员。至于狄人教习,只为通译沟通,便于榷场管理,绝无他意。所学内容,皆尊奉王化,忠君爱国为首要。” 他早有准备,将冬学完全定位为实用性的吏员培养和语言学习,剥离了任何可能被视为“逾越”的成分。 阳处父盯着秦楚看了半晌,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破绽,但秦楚目光清澈,神态从容。堂内一片寂静。 良久,阳处父缓缓开口,语气似乎缓和了些许:“你之所言,虽不尽然合乎古制,却也……言之成理。郇阳情况特殊,非常法所能概之。你之作为,主公与张孟谈先生,亦有所闻。” 他顿了顿,道:“然,切记分寸。边贸可续,然规模需控,铁器绝不可涉。教化之事,当以圣人之言为本,不可惑于奇谈。军备不可废,然亦不可过于彰显,徒惹猜疑。” 这番话,既是警告,也是一种有限的认可。意味着秦楚在郇阳的施政,至少在目前,得到了赵国高层的默许,但也划下了明确的红线。 “下官谨记行人教诲!”秦楚躬身应道,心中稍稍松了口气。这一关,算是暂时过去了。 次日,阳处父没有多留,带着复杂的观感离开了郇阳。送走使者,秦楚站在城头,远眺其车队消失在官道尽头。 “大人,看来晋阳暂时不会为难我们了。”韩悝低声道。 秦楚摇了摇头:“非是不为难,而是我们暂时还有用,且未触及他们的底线。”他转身,看向北方,“真正的考验,从来不在晋阳,而在那里。” 春深日暖,草木疯长。郇阳在各方势力的注视下,如同石缝中的草芽,艰难而顽强地伸展着枝叶,微光虽弱,却已无法忽视。前路依旧迷雾重重,但秦楚知道,他播下的种子,正在这片土地上扎根生长。 ------------ 第二十七章 盐泉之利 送走阳处父,郇阳城内外仿佛都松了口气,却又不敢完全放松。秦楚深知,那看似通融的“默许”背后,是更加苛刻的审视与无形的束缚。他必须更加小心地行走在钢丝上,既要发展郇阳,又不能过分张扬。 春耕夏耘,田野里的禾苗在农人精心的照料和秦楚推广的些许改良技术下,长势明显优于往年。这微小的成效,如同甘霖,悄然滋润着百姓对官府的信任。榷场的贸易依旧维持着有限的规模,黑羊部似乎暂时满足于通过交易获取生活物资,边境迎来了难得的平静期。 然而,秦楚的目光并未局限于眼前的安定。郇阳地处边陲,土地贫瘠,仅靠农业和有限的边贸,难以支撑长远的壮大。他一直在暗中寻找新的财源与资源。 这一日,负责带人勘探周边山川地理的韩悝,风尘仆仆地赶回县衙,脸上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 “大人!有重大发现!”他顾不上喝口水,急声道,“城西三十里外的苍狼岭下,有一处隐秘的山谷,谷中有温泉数眼,其水苦涩异常,岸边凝结着大量白色晶体!下官尝之,其味极咸,似是……似是盐土!” “盐?”秦楚霍然起身,眼中精光一闪。盐,在这个时代是堪比金银的硬通货,是重要的战略物资和税收来源。赵国主要的盐产地在东方沿海,郇阳这等内陆边城,食盐完全依赖外部输入,价格高昂,也是制约郇阳发展的瓶颈之一。 “确认吗?储量如何?”秦楚强压下心中的激动,沉声问道。 “下官不敢完全确定,但那苦涩之味与白色结晶,与官盐溶水后晒出的情形极为相似!谷地颇大,白色晶体覆盖范围甚广,只是……那水质似乎含有杂质,直接煮晒恐怕难以得到精盐。”韩悝如实禀报。 “无妨!有此发现,已是天佑郇阳!”秦楚来回踱步,脑中飞速运转。天然卤水盐泉!这简直是雪中送炭!虽然含有杂质,但只要找到合适的提纯方法,就意味着郇阳将拥有一个稳定且隐秘的财源和战略物资来源! 他立刻下令:“此事列为最高机密!黑豚!” “在!” “你亲自带一队绝对可靠的选锋营老兵,即刻出发,秘密封锁苍狼岭山谷,没有我的手令,任何人不得靠近!对外就说是发现了猛兽巢穴,需清剿围猎。” “诺!”黑豚领命,毫不迟疑地转身离去。 “韩悝,犬!” “在!” “你二人随我,带上匠作区的老陶匠和所有关于赤矿试验的记录,我们连夜去那山谷查看!”秦楚当机立断。他隐隐觉得,之前对赤矿的研究,或许能在这盐泉提纯上找到用处。 夜幕降临,一支小队悄然出城,直奔苍狼岭。抵达山谷时,已是后半夜。在火把的照耀下,果然看到几处汩汩冒泡的温泉,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硫磺和咸涩气味,岸边覆盖着厚厚的、带着杂色的白色盐花。 秦楚蹲下身,捻起一点盐花在指尖搓揉,又尝了尝,眉头微蹙。确实咸,但苦涩味很重,显然含有不少镁、钙等杂质。他命人取来卤水,又让老陶匠查看岸边的土壤和岩石。 老陶匠仔细查看后,禀报道:“大人,此水苦涩,直接煮晒,所得之盐恐有毒劣,不堪食用。不过……小人观此地土石,与匠作区所用之赤矿似有相通之处,或可尝试用烧制陶器之法,制作一种滤槽?” 秦楚眼睛一亮!过滤!这是最简单的提纯思路之一。他立刻结合自己有限的化学知识,与老陶匠、韩悝等人就在山谷中讨论起来。他们决定,利用本地现有的材料:烧制多孔陶管或陶板作为过滤骨架,分层填充细沙、木炭粉末(工匠区烧窑的副产品),或许还可以尝试加入少量研磨过的赤矿粉末或特定的本地黏土,利用其吸附性来去除卤水中的杂质。 这是一个反复试验的过程,需要大量的尝试。秦楚当即决定,在山谷中设立一个隐秘的“盐场”。由黑豚的人负责绝对安全,韩悝总揽,犬负责记录和物资调配,老陶匠带领几名签了死契、家眷均在郇阳的可靠工匠,专门负责滤槽的烧制和卤水提纯试验。 接下来的日子,苍狼岭山谷成了郇阳最核心的机密。秦楚每隔几日便会秘密前往查看进度。试验并非一帆风顺,最初烧制的滤槽要么过于致密水流不畅,要么过于疏松无法过滤杂质,得到的盐依旧苦涩。但秦楚毫不气馁,不断调整配方和工艺。 同时,他加紧了对郇阳内部的掌控。民兵的组织更加严密,冬学培养的年轻人在经过考察后,被逐步安排到仓廪、税赋、文书等关键岗位,成为秦楚新政的坚定支持者和执行者。他对外的姿态则愈发低调,送往晋阳的公文依旧只强调边境安宁、民生困苦。 两个月后,经过不知多少次失败,盐场的试验终于取得了突破性进展。使用特定黏土混合木炭粉、细沙烧制的多层滤槽,成功去除了卤水中大部分苦涩杂质,煮晒出的盐虽然颜色微黄,不如官盐洁白,但咸味纯正,已无异味,完全可以食用! 当韩悝将第一捧郇阳自产的、略带黄色的盐粒捧到秦楚面前时,所有人都激动不已。 “好!太好了!”秦楚捻起几粒盐放入口中,感受着那纯粹的咸味,心中一块大石落地。“此盐,便命名为‘郇盐’!产量如何?” “回大人,初步估算,若能扩大生产,仅此山谷盐泉,年产可达百石以上!若能找到其他盐泉,产量更巨!”韩悝兴奋地汇报。 百石!这相对于庞大的赵国来说不算什么,但对于郇阳而言,意味着财政的极大缓解,意味着可以储备更多的战略物资,甚至……可以成为未来与晋阳周旋、与狄人交易的又一重要筹码。 “暂时不必扩大生产。”秦楚冷静下来,吩咐道,“维持小规模,继续改进提纯工艺,目标是让盐色更白。所有产出的盐,除少量用于自用和储备外,其余暂时封存,不得外泄一丝一毫!” 他深知怀璧其罪的道理。在郇阳拥有足够的自保能力之前,盐泉的秘密绝不能暴露。 带着这份沉甸甸的喜悦与更加沉重的责任,秦楚返回了郇阳城。站在城头,望着北方沉寂的群山和南方遥远的晋阳方向,他感到手中的力量又增加了一分。盐泉之利,如同在地下悄然涌动的暗流,将为郇阳这棵幼苗,提供不可或缺的滋养。 前路依旧漫长,但希望的火种,已然越烧越旺。 第二十八章暗流渐起 郇盐的成功产出,如同在秦楚心中点燃了一簇沉稳的火焰。他没有声张,甚至没有将这份喜悦过多地与韩悝、黑豚之外的人分享。盐场继续在苍狼岭山谷中隐秘运转,产量被严格控制在极低水平,产出的郇盐除了极小部分用于替换官府陈旧库存外,大部分都被妥善隐藏起来,如同沉睡的宝藏。 秦楚将更多精力转向如何将这份“地利”转化为实实在在的、不引人注目的实力。他授意韩悝,利用榷场贸易中积累的皮毛,秘密招募了几名因战乱流落至此的、手艺尚可的皮匠,在城内开设了一个不起眼的皮工作坊。明面上是为选锋营和民兵修补皮甲、制作箭囊,暗地里,秦楚提供了几种基于现代知识简化的皮革鞣制和处理方法,试图提升皮甲的耐用度和舒适性。同样,改进农具的铁匠铺也在低调地试验着掺入赤矿粉的新配方。 一切都在“深根宁极”的指导方针下,以一种近乎潜移默化的方式进行。郇阳城在外人看来,依旧是那个地处偏远、勉强自足的小邑,除了城防看起来格外坚固些,并无太多特殊之处。 然而,平静的水面下,暗流始终存在。 初夏时节,榷场迎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黑羊部首领先锋,也是其长子,名为兀朮。此人年约三十,身材高大魁梧,脸上带着一道狰狞的刀疤,眼神锐利如鹰。他此次带来的交易品不再是普通的皮毛矿石,而是十几匹膘肥体壮的骏马,以及几名被捆缚的、衣衫褴褛的奴隶。 “秦令。”兀朮的华夏语比阿勒坦流利许多,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这些马,是草原上的良驹。这些奴隶,是我们在西面与林胡人交战时俘获的壮丁。我们用它们,换你们的铁,或者……能够打造坚硬武器的工匠。” 他直接提出了最敏感的要求,目光紧紧盯着秦楚,试图从他脸上找出一丝动摇。 秦楚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示意通译回复:“兀朮头领,铁器与工匠,乃我赵国根本,律法严禁交易。此事,绝无可能。这些马确是良驹,奴隶亦算劳力,但我郇阳可用粮食、盐布交换,价格公允。” 兀朮的脸色沉了下来,手指敲打着马鞍:“秦令,我们是带着诚意而来。听闻你们郇阳的陶器格外坚硬,农具也比别处耐用。若非掌握了特别的技艺,何至于此?我们不要你们的成品,只要懂得这技艺的工匠,或者……那种能让泥土变硬的‘石头’(指赤矿)。” 秦楚心中凛然。狄人显然并非全然无知,他们对郇阳内部的技术改进有所察觉,甚至可能通过某些渠道知道了赤矿的存在。这无疑是一个危险的信号。 “头领说笑了。”秦楚语气平淡,“郇阳地处边鄙,工匠粗陋,唯尽心竭力而已。至于石头,山中随处可见,并无稀奇。交易与否,全凭头领意愿。” 他态度坚决,丝毫不做让步。兀朮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咧嘴一笑,露出森白的牙齿:“好!既然秦令坚持,那便依你。马和奴隶,换粮食和盐!” 交易最终达成,但气氛远比以往凝重。兀朮在离开前,意味深长地对秦楚说:“秦令,草原上的狼群,不会永远满足于捡拾猎物的残渣。希望我们下次见面时,能有更……令人满意的交易。” 送走兀朮,韩悝忧心忡忡:“大人,黑羊部其心叵测,他们对我们的技术起了贪念。恐怕日后不会安分。” “意料之中。”秦楚目光深邃,“利益的诱惑,远比刀剑更难抵挡。他们今日可以因利而来,他日便可因更大的利而挥刀。我们必须加快步伐了。” 他随即下令:“盐场那边,在保证隐蔽的前提下,可以适当增加一些人手,加快熟悉整套工艺流程。匠作区对赤矿和皮革的研究不能停。另外,黑豚。” “在!” “从今日起,斥候队加强对黑羊部主力动向的监控,尤其是他们与其他狄人部落的联络。我要知道他们的一举一动。” “诺!” 仿佛是为了印证秦楚的担忧,几天后,晋阳方面通过特殊的信使渠道,送来了一封张孟谈的密信。信中提及,赵国朝堂近期有大臣重提郇阳边贸之事,认为长期与狄人交易,恐养虎为患,且有损国威,建议朝廷派员接管郇阳边贸,或予以取缔。虽然此议暂时被赵侯压下,但暗流涌动,让张孟谈提醒秦楚早做准备。 内外的压力,如同渐渐收紧的绞索。秦楚感到,郇阳这艘刚刚修补好的小船,正驶向一片越来越狭窄、暗礁密布的水域。 他独自一人登上北城楼,眺望着远方。夏日的山峦郁郁葱葱,掩盖着其下的杀机与欲望。盐泉带来了希望,也引来了贪婪;边贸带来了短暂的和平,也埋下了长远的隐患。 “不能坐以待毙。”秦楚低声自语。他需要破局之道,需要在各方势力的夹缝中,为郇阳杀出一条生路。或许,是时候考虑,将一部分隐藏的力量,谨慎地转化为明面上的威慑了。但如何把握这个度,既能震慑宵小,又不至于引来晋阳的雷霆之怒,需要极其精妙的算计。 他转身,目光落在校场上正在操练的选锋营士兵身上。这些历经血火、被他用超越时代的方法锤炼出来的精锐,是他最大的底气。 “看来,光是磨利爪牙还不够。”秦楚眼神渐冷,“还得让所有人知道,这爪牙不仅锋利,而且懂得在何时、何地,咬向谁的喉咙。” 暗流已然涌动,平静的日子,恐怕不多了。他必须赶在风暴彻底降临之前,让郇阳拥有足以自保,甚至……反击的力量。 ------------ 第二十九章 立威示警 兀朮的威胁与张孟谈的密信,如同两股冰冷的暗流,在郇阳看似平静的水面下交汇涌动。秦楚深知,示弱只会招致更猛烈的觊觎,必须适时展露锋芒,但又不能过度刺激晋阳那敏感的神经。他需要一个目标,一个既能立威,又不至于引发大规模连锁反应的目标。 机会很快自己送上门来。 夏末的一日,黑豚亲自带回紧急军情:一伙约百人的狄人骑兵,并非来自与郇阳有贸易往来的黑羊部等大部落,而是盘踞在西北方向“野狐岭”一带、以剽悍残忍著称的小股流寇,他们绕过了郇阳主要监控区域,突袭了城外三十里处一个刚归附不久、与郇阳进行粮食交易的小型华夏村落“桑里”。村寨被焚,粮食牲畜被掳掠一空,村民死伤数十,仅有几人侥幸逃出报信。 消息传来,郇阳城内群情激愤。尤其是那些与桑里有姻亲往来或刚刚安定下来的民众,恐惧与愤怒交织。一些老成持重者,如老狱椽臼,则面露忧色,认为郇阳兵力有限,不应轻易出击,以免中了调虎离山之计,或引来更大规模的报复。 秦楚立刻召集韩悝、黑豚等核心人员商议。 “大人,野狐岭流寇凶悍,来去如风,且地处偏僻,地形复杂。我军若往剿,路途不熟,恐遭伏击。是否……先加强城防,禀报晋阳?”韩悝谨慎地提出建议,他担心这是狄人的诱敌之策。 黑豚却持不同意见,他瓮声瓮气地说:“桑里已归附,受我郇阳庇护。若坐视不理,不仅寒了归附者之心,更会让所有狄人觉得我郇阳可欺!日后边境将永无宁日!末将愿带选锋营前往,定将此獠尽数诛灭,以儆效尤!” 秦楚沉默地听着,手指在地图上野狐岭的位置轻轻敲击。这伙流寇,实力不强不弱,背景相对简单,与其他大部狄人联系不深,正是用来“立威”的绝佳对象。风险固然存在,但收益更大。 “黑豚所言在理。”秦楚终于开口,声音沉稳而决断,“桑里之民,既受我庇护,我便有守土安民之责。见死不救,绝非郇阳立身之道。此战,必须打!而且要打得干净利落!” 他站起身,目光锐利地扫过众人:“但此战目的,非为斩尽杀绝,而在立威示警!要让所有觊觎郇阳的狄人都看到,犯我疆界者,虽远必诛!同时,也要让晋阳看到,我郇阳并非一味隐忍,亦有捍卫赵土之决心与能力!” 他随即下达命令:“黑豚,由你率领选锋营全部,外加五十名最精锐的民兵,携带十日干粮,即刻出发!韩悝,你负责提供所有关于野狐岭地形、那伙流寇活动规律的情报。此战要点:一,速战速决,找到其巢穴,予以雷霆打击;二,尽量俘获其头目,缴获其旗帜、信物;三,尽量减少自身伤亡,若事不可为,立即撤回,不得恋战!” “诺!”黑豚与韩悝齐声领命。 “记住,”秦楚最后叮嘱黑豚,“此战,是选锋营成立以来第一次主动出击,也是向所有人展示我们训练成果的时候。不仅要胜,还要胜得漂亮!” 选锋营迅速集结。经过近一年的严酷训练和守城战的洗礼,这两百余名士兵早已褪去青涩,眼神中只有沉稳与杀气。他们装备着郇阳能提供的最好军械:保养精良的弩机、加固过的长戈、以及部分经过改进的皮甲。在黑豚的带领下,队伍如同利箭般射出郇阳北门,消失在茫茫山野之中。 郇阳城则进入了最高戒备状态。秦楚亲自坐镇城头,民兵全部上岗,日夜巡逻。他同时派出快马,以“剿灭袭扰边境狄寇”为由,向晋阳送去了一份措辞恭谨却隐含锋锐的战报。 等待是焦灼的。五天过去了,北方没有任何消息传回。城内的气氛愈发紧张,流言开始滋生。 第六日黄昏,当夕阳将天边染成一片血色时,北方的地平线上终于出现了影影绰绰的人马。城头守军立刻发出警报。 很快,消息确认,是选锋营回来了! 队伍比出发时庞大了不少,除了选锋营将士,还押解着数十名垂头丧气的狄人俘虏,驱赶着夺回的少量牲畜,马背上驮着缴获的兵甲和一面残破的狼头旗帜。更重要的是,他们几乎人人带伤,却士气高昂,眼神中充满了胜利后的骄傲与疲惫。 黑豚大步走上城头,向秦楚复命,声音洪亮,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禀大人!末将幸不辱命!我军于野狐岭黑风谷寻得贼巢,趁其不备,夜袭破之!斩首三十七级,俘五十三人,包括其头目‘秃狼’!缴获旗帜、兵甲若干,救回被掳百姓十一人!我军阵亡五人,伤二十八人!” 阵亡五人,伤二十八,换来了几乎全歼百人狄寇、俘获其头目的战果!这在边境冲突中,堪称一场辉煌的胜利! 秦楚重重拍了拍黑豚的肩膀:“辛苦了!将士们有功!阵亡者厚恤,伤者全力救治!所有参战人员,重赏!” 胜利的消息像风一样传遍全城,恐慌瞬间被狂喜取代。百姓涌上街头,争相目睹凯旋的将士和被俘的狄寇,欢呼声震天动地。郇阳的军民,从未如此刻般扬眉吐气。 秦楚当即下令,将狄寇头目“秃狼”及其主要党羽,押至榷场附近,当众斩首!并将其头颅与那面狼头旗帜,悬挂于北城门示众!同时,将被夺回的粮食牲畜,部分发还给桑里幸存者,部分充入府库。 此举效果立竿见影。往来榷场的狄人,看到那高悬的头颅和旗帜,无不色变,交易时明显更加规矩谨慎。消息很快传到黑羊部,据斥候回报,兀朮得知后,在其帐中沉默良久,随后加强了对部下的约束。 数日后,晋阳方面对秦楚战报的回复也抵达了。信中,赵侯对郇阳“主动出击,剿灭边寇”的行为表示了嘉许,赏赐了部分布帛钱粮,并勉励秦楚继续守土安民。语气虽然官方,但无疑是对秦楚此次行动的一种认可。朝中那些关于取缔边贸的议论,也暂时沉寂了下去。 立威示警,初战告捷。 夜色中,秦楚再次登上城头,看着北方黑暗中隐约可见的、悬挂狄寇头颅的旗杆。寒风吹过,带着一丝血腥气。 他知道,这仅仅是一个开始。野狐岭的胜利震慑了宵小,但也必然激化了与某些狄人部落的矛盾,尤其是对郇阳技术心存贪念的黑羊部。而晋阳的嘉许背后,那份审视与猜忌,恐怕也更深了一层。 郇阳这艘船,在惊涛骇浪中勉强稳住了一下船身,但前方的航路,依旧布满暗礁与风暴。他需要更坚固的船体,更锋利的长矛,以及……更准确的航向。 第三十章制衡之策 野狐岭的胜利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涟漪扩散至四方。郇阳城内的民心士气空前高涨,选锋营的威名不仅震慑了狄人,也让城内那些原本对秦楚新政持观望甚至抵触态度的残余势力彻底噤声。悬挂在北城门的狄寇头颅无声地宣告着这位年轻县令的权威与力量。 然而,秦楚并未被胜利冲昏头脑。他深知,立威只是手段,稳固和发展才是根本。外部压力稍减,他便将目光更多地投向内部治理与制度构建,试图将郇阳初步的安定转化为更长久的秩序与潜力。 他做的第一件事,是正式确立“郇阳军功授田制”。借鉴战国普遍的军功爵思想,结合郇阳地广人稀的实际情况,他规定:凡选锋营及民兵,杀敌、俘获、守城有功者,除钱财布帛赏赐外,依功绩大小授予城外无主荒地。土地所有权仍归官府,但受田者可终身耕种,免一定年限赋税,且享有部分产出,身故后可由符合条件之子嗣优先承佃。此举将军功与土地这一最根本的生产资料挂钩,极大地激发了军民尤其是民兵的尚武精神与归属感。 接着,他着手规范榷场管理。设立了“市令”一职,由心思缜密的犬兼任,下设数名通译、市吏。明确颁布《榷场交易条规》,详细规定了交易时间、物品种类、计价标准、纠纷处理办法,甚至对狄人入市人数、马匹安置、违禁品检查都做了细致要求。交易过程被严格管控,选锋营的巡逻队在外围游弋,市吏在棚内监督,一切力求公平、公开,减少摩擦。秦楚明白,唯有建立稳定可靠的规则,才能让边贸持续下去,才能真正“以通商代兵戈”。 对于至关重要的盐场和匠作区,秦楚的管控更为严密。他正式将这两处纳入“官营”序列,所有工匠、灶户皆登记造册,待遇从优,但行动受到限制,技术细节严格保密。产出的郇盐和改良的农具、皮甲,优先供应选锋营和官府需求,并有计划地少量替换民间陈旧物资,缓慢提升郇阳的整体实力,却不引起外界注意。 内部梳理的同时,秦楚并未放松对外部的警惕。黑豚的斥候队活动更加频繁,重点监控黑羊部的动向。野狐岭之战后,黑羊部的兀朮确实沉寂了一段时间,榷场交易也恢复了正常,但秦楚从其部落内部线人(通过交易暗中发展的个别狄人)传回的消息得知,兀朮并未死心,反而加紧了与更北方几个大部落的联系,似乎在酝酿着什么。 这一日,韩悝拿着一卷新绘制的周边山川地理图来见秦楚,图上不仅标注了地形、水源、道路,还根据斥候信息和交易所得,大致标出了各个狄人部落的分布、人口估算、相互关系以及主要头领的性情特点。 “大人,根据目前掌握的情报,黑羊部实力最强,兀朮野心勃勃,是我郇阳心腹之患。但其西面的‘白鹿部’与黑羊部素有草场争端,其首领老迈保守,只求自保。东面的‘灰雁部’则与黑羊部有姻亲,关系密切。”韩悝指着地图分析道。 秦楚凝视着地图,手指在代表不同部落的符号间移动,一个模糊的策略在脑中逐渐清晰。单纯的防御和对抗并非上策,利用狄人部落之间的矛盾进行分化制衡,或许能起到四两拨千斤的效果。 “或许……我们可以尝试结交白鹿部。”秦楚沉吟道,“下次榷场,若白鹿部来人,可由你出面,给予一些价格上的优惠,或者用我们改良过的、更耐用的陶器、农具与他们交易,但数量要控制,不能引起黑羊部警觉。同时,可以隐晦地透露,我们知晓他们与黑羊部的矛盾,并愿意与爱好和平的部落保持友好。” “离间之计?”韩悝眼睛一亮。 “不完全是。”秦楚摇头,“是示好,也是埋下一颗种子。让白鹿部知道,与我们交好有利可图,与黑羊部对抗时,或许能多一个潜在的选择。至少,不能让所有狄人都铁板一块地针对我们。” 他深知,以郇阳现在的实力,远不足以主动挑动狄人大规模内斗,但微妙的平衡必须去尝试打破。即使不能立刻拉拢白鹿部,也要在黑羊部与其他部落之间制造一丝裂痕。 策略定下,便悄然执行。接下来的几次互市中,韩悝依计行事,对白鹿部的交易确实给予了些许不易察觉的便利。白鹿部的狄人起初疑惑,随后便是惊喜,交易时态度明显和善了许多。而这一切,自然落在了黑羊部派来监视交易的人眼中。 兀朮很快做出了反应。他再次亲自来到榷场,这一次,他没有提出过分要求,而是带着十几张极其珍贵的白狐皮和几块品相上乘的玉石。 “秦令,”兀朮的笑容依旧带着压迫感,“前次是我部下属莽撞,言语多有冲撞。这些薄礼,聊表歉意。希望你我两部,能永葆和平,交易长存。” 他绝口不提技术和工匠,只强调和平与交易,但眼神深处的探究与算计并未减少。 秦楚坦然收下礼物,回赠了相应的盐布,言辞同样客气:“头领客气了。郇阳与黑羊部隔山相望,和平通商,互利共赢,自是最好。” 双方表面上依旧维持着和平的假象,但暗地里的较量已然升级。秦楚知道,兀朮的“服软”只是暂时的策略,他一定在等待时机,或者酝酿着更大的图谋。 秋意渐浓,郇阳在秦楚的治理下,内部愈发稳固,军力悄然增长,外部则维持着一种脆弱的、依靠实力威慑和有限利益交换维持的平衡。但这平衡能维持多久,无人可知。 秦楚站在城头,看着远方天际掠过的南飞雁阵,心中计算着时间。粮食即将入库,寒冬即将来临,这将是郇阳经历的第一个完全由自己掌控的冬天,也是检验他所有政策成效的关键时期。同时,他也在等待着,等待来自晋阳的下一步动向,等待北方狄人可能的变化。 他如同一名谨慎的棋手,在错综复杂的棋盘上,小心翼翼地落下每一子,既要巩固已有的地盘,又要预判对手的下一步,为未来可能到来的风暴,积蓄着每一分力量。 ------------ 第三十一章 风起青萍 秋收的喜悦如同金黄的麦浪,席卷了整个郇阳。田间地头,农人们看着沉甸甸的穗头,脸上绽放出多年未见的、发自内心的笑容。得益于秦楚推广的些许农事改良和相对安定的环境,今年的收成明显好过往年,府库与私廪皆有所充实。这实实在在的收获,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地巩固了秦楚的威望与新政的根基。 然而,就在这丰收的祥和气氛中,一片不起眼的“青萍”悄然飘至,预示着远方即将掀起的波澜。 这一日,一队风尘仆仆、仪仗规格不高的车队,在并未提前通传的情况下,抵达了郇阳城南门。守城民兵见其打着赵侯使者的旗帜,不敢怠慢,连忙飞报县衙。 秦楚闻讯,心中微动。此时并非例行述职或犒赏之时,晋阳突然派来使者,且如此低调,必有缘由。他立刻整理衣冠,带着韩悝、黑豚等人出迎。 来的使者并非张孟谈或其属官,而是一位面容古板、眼神锐利的中年文士,自称“田穰苴”,官拜“监御史”,职责是监察地方官吏、巡行郡县。其随从不多,但皆沉默精干,目光扫视间带着审视的意味。 “下官郇阳令秦楚,恭迎田御史。”秦楚依礼参拜,态度不卑不亢。 田穰苴微微颔首,算是回礼,声音平淡无波:“秦令不必多礼。本官奉君命巡边,途径郇阳,特来查看地方治情。”他并未出示任何额外的诏令,但其“监御史”的身份,本身就代表着赵侯的耳目,拥有直达天听、弹劾官吏的权力。 秦楚将田穰苴一行迎入县衙,安排住下。接风宴席上,田穰苴话语不多,对郇阳的城防、民生只是泛泛问及,反倒是对榷场边贸、军备操练、乃至府库收支等细节询问得颇为仔细,问题往往切中要害。 “听闻秦令在郇阳编练民兵,授田励功,更于榷场与狄人互市,颇有章法。”田穰苴放下酒杯,目光看似随意地落在秦楚脸上,“然,民兵非制之兵,恐扰民困国;私授田土,亦非朝廷定例;边贸虽利,然资敌养寇之嫌,朝中非议已久。秦令对此,可有以教本官?” 话语绵里藏针,直指秦楚新政中最为敏感的几个方面。 秦楚心中凛然,知道真正的考校开始了。他放下筷子,从容应答:“回禀御史。郇阳地处边陲,狄患频仍,兵力常感不足。编练民兵,实为保境安民之权宜,所有操练皆在农闲,并未耽误生产,且授田之法,使其保家卫土之心更切,并非扰民,实为安民。至于边贸,下官严控物资,铁器兵甲绝不外流,所易之物多为狄人皮毛山货,于我充实府库、缓其攻势有利。去岁冬及今岁,边患大减,此非虚言。一切举措,皆为郇阳存续、赵土安宁,不敢有丝毫私心,皆已具文上报晋阳,蒙主公与张孟谈先生明察。” 他将自己的行为完全框定在“权宜”、“安边”的范畴内,并抬出了赵侯和张孟谈的默许,滴水不漏。 田穰苴听罢,不置可否,只是淡淡一句:“秦令心系边事,其情可悯。然,为臣者,当时时谨守朝廷法度,方为根本。” 接下来的几天,田穰苴并未急于离开,而是在郇阳城内城外“随意”走动。他查看了修缮一新的城墙,观摩了民兵的操练,巡视了秩序井然的市集,甚至“偶然”路过正在宣讲法令的冬学课堂和匠作区外围。他看得仔细,问得刁钻,尤其对选锋营的装备、训练方法,以及匠作区产出的改良农具、皮甲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兴趣。 秦楚全程陪同,态度恭谨,有问必答,但涉及到核心技术细节和盐场的存在,则巧妙地含糊带过或引向他处。他感觉到,这位田御史并非泛泛之辈,其背后代表的,恐怕是晋阳朝堂上另一股对张孟谈、乃至对郇阳现行政策不满的势力。 田穰苴在郇阳盘桓了五日,最终没有抓到什么明显的把柄,带着一份复杂的观感离开了。临行前,他对秦楚说道:“郇阳在秦令治下,确与以往不同。望秦令好自为之,勿要行差踏错,负了主公期许。” 送走这尊神,韩悝等人皆松了口气,觉得又过了一关。 秦楚却眉头深锁,毫无轻松之感。“田穰苴此行,绝非偶然。他代表的是朝中保守势力,对我们在此地的作为已然生疑。日后送往晋阳的文书,需更加谨慎。盐场、匠作区之事,要更加隐秘。选锋营的装备和训练,也要适当‘藏拙’。” 他意识到,来自内部的压力正在增大。郇阳的发展,已经引起了某些人的不安。他这块试验田,在产出果实的同时,也成为了众矢之的。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担忧,数日后,北方的斥候传回紧急消息:黑羊部首领兀朮,以其部落遭遇“白灾”(提前的雪灾)、牲畜大量冻毙为由,派遣使者前往晋阳,向赵侯“乞粮”,并控诉郇阳在边贸中“刻意压价”、“盘剥狄人”,致使黑羊部民生艰难。 “恶人先告状!”韩悝得知后,愤然道,“他们遭遇雪灾是真,但何曾与我们提过?分明是借机生事,想在晋阳面前抹黑我们!” 秦楚面色凝重。兀朮这一手,不可谓不毒辣。他利用天灾博取同情,同时将边贸的矛盾公开化,直接捅到了赵侯面前。这既是对郇阳的报复,也可能是在试探赵国的底线,甚至可能是想借赵国朝廷的力量来压制郇阳,以便他日后攫取更大的利益。 “立刻起草文书,以八百里加急送往晋阳张孟谈先生处!”秦楚沉声下令,“陈明黑羊部遭遇雪灾属实,但我郇阳此前并未得知其情。至于边贸,一向公平,有市令记录与往来狄商为证。强调我郇阳始终秉持主公之意,以安抚羁縻为主,绝无盘剥之事。并……主动提出,若主公允准,我郇阳愿在核实情况后,酌情援助黑羊部部分粮食,以显天朝上国仁德,化解边衅。” 他必须尽快反击,不能任由兀朮在晋阳颠倒黑白。同时,以退为进,提出援助,将主动权抓回自己手中,也堵住朝中那些非议边贸者的嘴。 风起于青萍之末。田穰苴的巡视与兀朮的告状,仿佛两股来自不同方向的微风,预示着郇阳好不容易争取来的相对平静,可能即将被打破。秦楚站在县衙院中,看着秋风中盘旋落下的枯叶,感受到了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 他需要更加小心地周旋于晋阳与狄人之间,既要维持郇阳的发展势头,又要避免成为各方势力博弈的牺牲品。接下来的每一步,都至关重要。 第三十二章将计就计 田穰苴巡视的余波未平,北方黑羊部“乞粮告状”的消息又至,郇阳刚刚因丰收而略显轻松的气氛瞬间再度紧绷。秦楚深知,此刻任何一步行差踏错,都可能让之前的努力付诸东流。 他迅速采取了行动。送往晋阳张孟谈处的加急文书,以极其恭谨和恳切的语气,详细说明了榷场交易的公平性(附上了部分交易记录副本),强调了郇阳始终以赵国利益为重、致力于边境安宁的立场,并主动提出了有限度援助黑羊部的建议。这既是对兀朮诬告的反击,也是向晋阳表明自己顾全大局的姿态。 与此同时,秦楚并未被动等待晋阳的回复。他秘密召见了黑豚。 “黑羊部遭遇雪灾,牲畜受损,此时必定人心浮动,内部矛盾也会加剧。”秦楚在地图上指点着黑羊部的大致活动区域,“兀朮此人野心勃勃,此番诬告,既是想从晋阳捞好处,恐怕也是想转移内部视线,甚至借机巩固自己的权力。我们不能让他如愿。” 黑豚眼神锐利:“大人的意思是?” “派最精干的斥候,携带少量我们自产的、不易追踪的郇盐和几件改良过的皮件,想办法接触黑羊部中与兀朮有矛盾的其他头人,或者那些因雪灾损失惨重、对兀朮不满的普通牧民。”秦楚压低声音,“不必多说什么,只是‘偶然’遗落这些物资,让他们知道,郇阳有能力、也愿意帮助‘朋友’。但要做得干净,绝不能留下把柄。” “离间?”黑豚会意。 “是播种。”秦楚纠正道,“让怀疑和利益的种子在他们内部发芽。我们要让兀朮知道,他的敌人不止在郇阳,也可能在身边。” 黑豚领命而去,挑选了最机敏可靠的几名老斥候,携带物品,化妆成狩猎的狄人,悄无声息地潜入北方山林。 另一方面,秦楚加强了对郇阳内部的管控。他借着防备黑羊部可能狗急跳墙的名义,进一步强化了城防和民兵巡逻,实际上也是防止田穰苴可能留下的眼线窥探到盐场和匠作区的核心机密。所有关键岗位的人员都再次接受了忠诚审查和保密教育。 等待是煎熬的。晋阳方面的回复迟迟未至,北方的黑羊部也暂时没有新的动作,仿佛暴风雨前的死寂。 十几天后,转机终于出现。首先是一封来自晋阳张孟谈的密信。信中,张孟谈告知秦楚,赵侯对黑羊部“乞粮”之事并未全然采信,但朝中保守势力借此大做文章,对秦楚和边贸政策攻击甚猛。张孟谈勉励秦楚稳住阵脚,并透露赵侯可能不久后会派遣一位重量级人物前来郇阳“抚边”,实则考察,让秦楚早做准备。信末,张孟谈隐晦地提醒,朝中有人对郇阳的“富庶”和“军备”已生疑虑。 几乎在同一时间,黑豚派出的斥候带回了宝贵的情报。他们成功接触到了黑羊部中一个与兀朮争夺继承权的头人下属,并“遗落”了部分郇盐。据观察,黑羊部内部因雪灾导致的物资匮乏确实严重,兀朮强力压服不同意见,但其统治并非铁板一块,底层牧民怨声载道。 更重要的是,斥候们意外地从几个在边境游荡的小股狄人那里得知了一个模糊的消息:兀朮似乎正在与西面更远的“林胡”人接触! 林胡!这是一个比普通狄人部落更强大、也更凶悍的草原势力,时常侵扰赵国北部。如果兀朮真的引林胡人南下,那对郇阳乃至整个赵国北境都将是一场灾难。 秦楚心中警铃大作。兀朮的“乞粮告状”恐怕不仅仅是转移矛盾和捞好处,更可能是在为他引入外援、发动更大规模的侵袭打掩护! “必须阻止他!”秦楚立刻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他再次召集核心人员。 “情况有变。”秦楚神色严峻,“兀朮可能勾结林胡,图谋不轨。晋阳的使者即将到来,我们必须在其到来之前,化解这场危机,至少,要打断兀朮的计划!” “如何化解?”韩悝急切地问,“我们兵力有限,主动出击风险太大。” “不能硬攻,只能智取。”秦楚目光闪烁,一个大胆的计划在脑中成形,“兀朮不是向晋阳乞粮吗?那我们就‘帮’他一把!” 他详细阐述了自己的计划:“我们将计就计,以赵侯名义(当然,是假借,但要让兀朮相信),答应给予黑羊部一批粮食援助,以示安抚。但交付地点,不能靠近他们的核心营地,要选在靠近白鹿部势力范围的边境地带。同时,秘密联络白鹿部,告知他们黑羊部可能勾结林胡的消息,并暗示,若他们愿意配合,这批‘援助’粮食,可以分他们一部分。” 韩悝立刻明白了秦楚的意图:“大人是想……借此机会,既暂时安抚黑羊部,阻止他们立刻勾结林胡,又挑拨黑羊与白鹿的关系,甚至可能引他们冲突?” “不错!”秦楚点头,“我们要让兀朮得到一点甜头,但又吃得不安心,让他忙于应付内部和邻近部落的压力,无暇他顾。同时,也要让白鹿部乃至其他狄人部落知道,跟着兀朮与林胡勾结没有好下场,而与郇阳合作才有实惠。” 这是一个极其冒险的计划,需要精准的时机把握和高超的演技。一旦被兀朮识破,或者白鹿部不配合,都可能弄巧成拙。 但秦楚别无选择。在晋阳使者到来之前,他必须稳住北方局势,展现出自己有能力处理边患,而不是将麻烦引向晋阳。 命令迅速下达。韩悝负责伪造带有赵国官方印记的文书(利用之前阳处父来访时留下的格式模仿)和准备一批数量不多但足以诱人的粮食。黑豚负责与白鹿部的秘密接触和情报传递。秦楚则坐镇中枢,协调各方。 一场围绕着粮食、谎言和算计的暗战,在郇阳以北的广袤地域悄然展开。秦楚如同一个高明的棋手,在晋阳与狄人的夹缝中,落下了至关重要的一子。成败与否,将直接影响郇阳的命运,以及他本人在这个战国乱世的未来。 ------------ 第三十三章 魏生晓梦 秦楚“将计就计”的方略,如同一张无形的网,在郇阳以北的草原与山林间悄然撒开。伪造的赵国文书、精心准备的“援助”粮秣,以及黑豚麾下斥候在白鹿部与黑羊部之间的隐秘穿梭,都在这初冬的寒风中紧张进行。成败与否,尚需时日验证。 就在这微妙关头,又一队车马沿着南方的官道,不疾不徐地驶向了郇阳。与之前田穰苴的低调不同,这队人马仪仗鲜明,护卫精悍,簇拥着一辆装饰雅致的轩车,旗帜上赫然是一个“魏”字。 “魏人?”接到通报的秦楚心中诧异。魏氏与赵氏虽同属三晋,瓜分智氏后关系却变得微妙,既有合作亦有竞争。魏侯(此时应为魏斯,尚未称侯,但势力已成)派使者前来郇阳这等赵国边城,意欲何为? 他不敢怠慢,率众出迎。轩车停稳,车帘掀起,下来的却并非想象中老成持重的使臣,而是一位看起来年仅弱冠、身着锦绣深衣的青年。他面容俊朗,眉宇间带着几分世家子弟的矜贵与疏离,但眼神流转间,却偶尔闪过一丝与年龄不符的审慎与精明。 “魏氏,魏申,奉家父之命,游学四方,途径宝地,特来拜会秦令。”青年拱手行礼,姿态优雅,语气却带着一种天然的居高临下。 魏申!秦楚脑海中电光火石般闪过这个名字。魏斯之子,未来的魏武侯!一位在历史上以雄才大略、与秦楚(主角)棋逢对手而著称的人物!他竟然在这个时间点,以“游学”的名义出现在了郇阳! 秦楚心中瞬间掀起惊涛骇浪,但面上依旧保持平静,依礼回敬:“原来是魏公子大驾光临,郇阳僻陋,有失远迎,还望公子海涵。”他暗自警惕,魏申的“游学”绝不可能那么简单,其背后必然有着魏氏高层的深意,或许是考察赵国情势,或许是想窥探郇阳虚实,甚至可能怀着更隐秘的目的。 将魏申一行迎入城内,安排住进县衙最好的客舍。魏申对郇阳的一切似乎都充满了好奇,他谢绝了秦楚安排的盛大宴席,只要求简单膳食,并提出希望明日能在城中随意走走看看。 翌日,魏申果然只带着两名贴身护卫,在郇阳城内信步而行。秦楚亲自作陪,韩悝、黑豚等人则暗中戒备,留意其随从动向。 魏申看得仔细。他驻足于修缮坚固的城墙之下,手指抚过新砌的墙砖;他观摩民兵操练,对那虽显稚嫩却纪律严明的阵列多看了几眼;他流连于秩序井然的市集,询问物价,观察往来民众的神色;他甚至饶有兴致地旁听了一会儿冬学童子诵读法令,嘴角噙着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 “秦令治下,这郇阳城,倒是别有一番气象。”魏申在一处贩卖改良农具的摊贩前停下,拿起一件掺了赤矿粉、刃口泛着暗红光泽的铁锄,看似随意地把玩着,“听闻去岁狄人犯边,被秦令率众击退,野狐岭一战,更是扬威塞外。想不到秦令不仅精通军务,于这民政、工巧之事,亦如此擅长。” 他的话语听起来像是赞赏,但秦楚却听出了其中的探究之意。 “公子过誉了。”秦楚谦逊道,“边城小邑,强敌环伺,唯有上下一心,勤修内功,方能苟全。一切所为,不过是为求存耳,谈不上擅长。” 魏申放下铁锄,转向秦楚,目光清澈却又深邃:“求存?秦令过谦了。依申观之,郇阳军民面貌,城防工事,乃至这市井器物,皆隐现章法,绝非寻常求存之道。秦令之志,恐怕不止于这百里之地吧?” 这话问得极其直接,甚至有些咄咄逼人。空气瞬间仿佛凝滞。 秦楚心念电转,知道对方是在试探自己的野心和底线。他迎着魏申的目光,坦然一笑:“秦楚一介边吏,蒙主公不弃,委以守土之责,唯知尽忠职守,保境安民。郇阳安,则晋阳西北无忧,此即秦楚之志。至于百里之外,非下官所敢妄窥。” 他将自己的定位牢牢钉在“赵臣”和“边吏”上,态度不卑不亢。 魏申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朗声笑起来:“好一个尽忠职守,保境安民!秦令真乃忠臣也!”他不再追问,转而谈起沿途见闻、天下大势,言辞风趣,见识广博,仿佛真的只是一位游学的贵公子。 然而,秦楚却不敢有丝毫放松。他隐约感觉到,魏申那双看似漫不经心的眼睛,已然注意到了郇阳许多不寻常的细节:那过于严整的民兵,那质地异常坚硬的陶器和农具,那隐隐散发出的、不同于其他边城的秩序感与活力。 当日下午,魏申提出想参观一下城外景色,尤其对传闻中与狄人互市的榷场颇感兴趣。秦楚略一沉吟,便应允下来,亲自陪同他前往河滩榷场。 或许是巧合,或许是秦楚暗中安排,他们抵达时,正逢一队白鹿部的狄人前来交易。看到魏申的仪仗和明显不同于赵军的服饰,那些狄人显得有些紧张和好奇。魏申则显得兴致勃勃,通过通译与白鹿部头人简单交谈了几句,询问了些许风土人情,并“无意间”透露了自己魏国贵族的身份。 这一幕,自然也被隐藏在远处、监视榷场动静的黑羊部眼线看在眼里。 当晚,魏申在客舍设下小宴,回请秦楚。席间不再谈论政事,只论诗文风月,气氛看似融洽。宴罢,魏申屏退左右,对秦楚道:“秦令,明日申便要继续行程了。此番叨扰,受益匪浅。” “公子客气,郇阳简陋,恐招待不周。” 魏申微微一笑,意味深长地说道:“郇阳虽僻,然潜龙在渊。他日风云际会,或非池中之物。秦令,好自为之。或许将来,你我还有再见之日。” 说罢,他拱手一礼,转身入内。 秦楚站在客舍院中,望着魏申房间亮起的灯火,眉头紧锁。魏申的到来与离去,如同一场短暂的晓梦,看似了无痕迹,却在他心中投下了巨大的涟漪。魏申看到了什么?猜到了多少?他最后那句话,是随口之言,还是某种暗示或招揽? 更重要的是,魏申的出现,以及他在榷场与白鹿部的接触,必然会给北方本就复杂的局势带来新的变数。黑羊部的兀朮会如何解读魏国贵族的到访?他会因此更加忌惮,还是会加速其勾结林胡的步伐? 秦楚感到,自己仿佛置身于一个越来越复杂的棋局之中,对手不再仅仅是北方的狄人和晋阳的政敌,如今又加上了雄才初露的魏国未来之主。 他抬头望向北方漆黑的夜空,那里,他布下的“粮食之计”正在发酵;南方,晋阳的“抚边”重臣即将到来;而西方,魏申带来的影响尚未可知。 “潜龙在渊……”秦楚低声重复着魏申的话,嘴角慢慢勾起一丝冷峻的弧度,“那就看看,我这潜龙,能否搅动这八方风云吧。” 他转身,大步走向县衙书房。还有很多事,需要他连夜部署。郇阳的路,注定不会平坦了。 第三十四章不速之客 魏申的车队消失在南方官道的尽头,留给郇阳的并非宁静,而是一种更深沉的不安。秦楚反复咀嚼着魏申临别时那句意味深长的话语,心中警铃长鸣。这位魏国公子绝非偶然游历至此,他的目光如同探针,已然触及郇阳水面下的冰山一角。 “魏申的出现,兀朮必然知晓。”秦楚在县衙书房内,对韩悝与黑豚分析道,“以兀朮之多疑,他会如何作想?是认为魏赵联盟将共击狄人,还是会觉得郇阳与魏国有所勾连?无论哪种,都可能促使他加快行动。” “我们的‘粮食之计’还需几日方能就位?”秦楚看向韩悝。 “伪造的文书与首批粮食已准备妥当,黑豚的人正在设法让白鹿部‘偶然’获知消息。但要让兀朮相信并前来指定地点接收,至少还需五到七日。”韩悝估算道。 “太慢了!”秦楚眉头紧锁,“魏申此行,恐已打乱我们的步调。必须加快!”他正要下令加派人手,一名亲卫却急匆匆闯入书房。 “大人!城外……城外又来了一队人马!打着……打着黑羊部的旗帜!为首者自称兀朮,要求面见大人!” 书房内瞬间寂静。兀朮竟然亲自来了?!而且来得如此之快! 秦楚瞳孔微缩,瞬间意识到,这绝非巧合。魏申前脚刚走,兀朮后脚便至,显然是得到了消息,甚至可能一直在暗中监视郇阳。他来做什么?兴师问罪?还是另有所图? “来了多少人?”秦楚沉声问。 “约三十骑,皆带兵器,停在北门外一箭之地。” 三十骑,不算多,但也足以显示武力。兀朮敢亲自前来,必有所恃。 “大人,恐是来者不善。是否紧闭城门,不予理会?”黑豚手按刀柄,眼中凶光闪动。 秦楚略一沉吟,摇了摇头:“不,请他进来。只许他带两名护卫入城。黑豚,你亲自带选锋营精锐于城门内列阵,弓弩上弦,以示威严,但未得我令,绝不可妄动!韩悝,随我出迎。” 命令迅速下达。当郇阳北门缓缓打开时,门内是甲胄鲜明、刀枪出鞘、杀气腾腾的选锋营方阵。黑豚如同铁塔般立于阵前,冷冷地注视着门外。 兀朮骑在一匹神骏的黑马上,看着门内森严的军阵,刀疤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那副桀骜的神情。他翻身下马,将缰绳扔给随从,只带着两名最彪悍的亲卫,大步走入城门,对两侧锋利的兵刃视若无睹。 “秦令!别来无恙!”兀朮声音洪亮,目光却如同鹰隼般扫过选锋营的装备和士兵的精气神,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兀朮头领大驾光临,有失远迎。”秦楚站在县衙台阶上,拱手为礼,语气平淡,“不知头领此来,所为何事?” 兀朮走上台阶,与秦楚对视,咧嘴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听闻前日有魏国贵客造访郇阳,我心生好奇,特来探望秦令,顺便……问问那乞粮之事,赵侯可有回复?” 他果然是为了魏申和粮食而来!而且单刀直入,毫不掩饰。 秦楚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无奈:“原来头领是为此事而来。晋阳路远,尚未有明确回复。不过,下官已再次上书,陈明黑羊部艰难,恳请主公施以援手。”他绝口不提魏申,仿佛那只是一段无关紧要的插曲。 “哦?是吗?”兀朮逼近一步,带着压迫感,“可我怎听说,那魏国公子与秦令相谈甚欢,还去了榷场,与白鹿部的人勾勾搭搭?秦令,你该不会是想借着魏人的势,来对付我们黑羊部吧?或者,是想把答应给我们黑羊部的粮食,转送给白鹿部?” 他的话语如同毒蛇,直指核心,试图挑拨离间,并施加压力。 秦楚心中凛然,兀朮的消息果然灵通,而且极其敏锐。他迎着兀朮逼视的目光,坦然道:“头领多虑了。魏公子游学途经,礼节性拜访而已。我郇阳乃赵国之土,行事自当以赵侯之命是从,岂会因外人之言而轻动?至于粮食,若主公允准,自然优先供给最先请求、且与我郇阳素有往来的黑羊部。此乃信义,秦楚断不会背弃。” 他咬死“赵侯之命”和“信义”两点,既撇清了与魏国的关系,也暗示了粮食援助的前提是赵侯批准和黑羊部的“良好表现”。 兀朮死死盯着秦楚,似乎想从他眼中找出一丝心虚或闪烁,但秦楚的目光平静如水,深不见底。 半晌,兀朮忽然哈哈大笑,用力拍了拍秦楚的肩膀(力道之大,让秦楚身形微晃):“好!秦令是信人!我兀朮就信你这一次!不过……” 他笑声戛然而止,凑近秦楚耳边,压低声音,带着森森寒意:“秦令,别忘了,草原上的狼,饿极了可是什么都做得出来。若是我黑羊部的儿郎们等不到赵侯的粮食,为了活命,说不得就要自己去取了!到时候,若是惊扰了郇阳,或者……不小心和西边的林胡朋友走到了一起,可就怪不得我了!” 赤裸裸的威胁!他以部落生存和林胡入寇为筹码,逼迫秦楚就范。 秦楚眼神一冷,语气也沉了下来:“头领,生存不易,秦楚理解。但路有千万条,何必非要选最险的那一条?犯我赵境者,野狐岭便是前车之鉴。勾结外寇者,天下共击之!头领是聪明人,当知何去何从。粮食之事,我自会尽力斡旋,但也请头领,稍安勿躁,管好部下。” 软硬兼施,寸步不让! 兀朮脸上的刀疤扭曲了一下,眼中凶光爆射,与秦楚冰冷的目光在空中交锋,仿佛能溅出火星。县衙前的空气仿佛凝固,选锋营士兵握紧了手中的兵器,兀朮身后的两名护卫也肌肉紧绷。 一场火并,似乎一触即发。 然而,片刻之后,兀朮眼中的凶光渐渐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带着审视和算计的神色。他哼了一声,退后一步:“既然如此,我便再等几日!希望秦令,莫要让我失望!” 说罢,他不再多言,转身带着护卫大步离去,翻身上马,在一阵地动山摇的马蹄声中,绝尘而去。 看着兀朮消失的背影,秦楚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后背已然被冷汗浸湿。方才那一刻,他真切地感受到了死亡的威胁。 “大人,此人嚣张至极!为何不……”黑豚走上前,犹自愤愤不平。 “还不是时候。”秦楚打断他,目光凝重,“他敢来,就说明他有所依仗,或者……已经快被逼到绝境。我们的计划必须加快!一定要在他狗急跳墙,或者真的引来林胡之前,让他内部先乱起来!” 兀朮这番突如其来的“拜访”,如同一场短暂的飓风,虽然离去,却留下了满地狼藉与更加紧迫的危机感。秦楚知道,与黑羊部的决战,或许比预想中来得更快。他必须争分夺秒,在晋阳的“抚边”重臣抵达之前,稳住乃至解决北方的隐患。 他转身,望向北方阴沉的天空,那里,风云正在汇聚。 ------------ 第三十五章 惊雷乍现 兀朮的威胁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驱散了郇阳最后一丝侥幸。秦楚深知,与黑羊部的冲突已不可避免,唯一能争取的,是时间与主动权。 他下令全力加速“粮食之计”。黑豚麾下的斥候几乎倾巢而出,不惜暴露风险,也要将“赵国即将在边境某处向黑羊部交付援助粮”的消息,以各种渠道、用最快的速度,同时灌入黑羊部与白鹿部的耳朵里。韩悝则加紧筹备那批作为诱饵的粮食,并精心伪造了更多细节,力求逼真。 与此同时,郇阳城进入了临战状态。城墙上的守军增加了一倍,民兵停止一切非必要活动,日夜轮值。选锋营更是刀不离手,甲不离身,随时准备出击。秦楚甚至动用了部分隐秘储备的郇盐和改良皮甲,悄悄装备给选锋营精锐,以提升战力。整个郇阳,如同一张缓缓拉满的强弓,紧绷欲射。 就在这山雨欲来的时刻,南方官道上再次烟尘扬起。这一次的仪仗,远比田穰苴和魏申都要隆重威严。代表着赵侯权威的玄色旌旗猎猎作响,护卫的甲士盔明甲亮,杀气凛然。队伍中央,是一辆由四匹骏马拉动的华贵轺车。 晋阳的“抚边”重臣,终于到了。 得到快马禀报,秦楚深吸一口气,整理好官服,率领郇阳所有官吏,出城三里相迎。 车队缓缓停下,轺车帘幕掀开,下来的是一位年约五旬、面容清癯、不怒自威的老者。他身着赵国高官的深紫色朝服,头戴进贤冠,目光开阖之间,带着久居上位的审视与威严。秦楚认得此人,乃是赵氏宗亲,官拜“太仆”,名为赵浣,在朝中地位尊崇,是赵侯颇为倚重的老臣之一。派他前来,足见晋阳对郇阳局势的重视,或者说,疑虑。 “下官郇阳令秦楚,率郇阳所属,恭迎赵太仆!”秦楚率先躬身行礼,身后众人齐声附和,声震原野。 赵浣微微颔首,目光如同实质般扫过秦楚及其身后的官吏、军士,最后落在远处巍峨的郇阳城墙上,停留了片刻。 “秦令请起,诸位请起。”赵浣声音平和,却自带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势,“老夫奉君命巡边抚民,途经郇阳,有劳诸位相迎。” 寒暄过后,队伍入城。赵浣并未急于听取汇报,而是如同田穰苴一般,提出要先看看郇阳风貌。秦楚自然全程陪同。 与田穰苴的细致和魏申的敏锐不同,赵浣的视察更显沉稳大气。他登临城头,远眺北方群山,询问城防布局与兵力配置;他巡视市集,关注物价与民生;他检阅民兵操练,对那尚算严整的阵型微微点头,却并未多问训练细节。他甚至去了趟榷场旧址(因近期紧张,互市已暂时停止),看着空荡荡的河滩,沉默良久。 整个过程,赵浣话语不多,问的问题也大多宏观,但秦楚能感觉到,这位老臣的目光如同探照灯,早已将郇阳里外照了个通透。他看重的,似乎不是一城一池的得失,而是整个边境的稳定与郇阳在此中的地位。 当晚,赵浣在县衙正堂召见秦楚,屏退左右。 “秦令,”赵浣开门见山,声音低沉而充满压力,“郇阳在你治下,城坚民安,军容初具,更难得者,能主动出击,剿灭边寇,扬我国威。此皆你之功,主公与本官,皆看在眼里。” 先是定调褒奖,这是惯例。 “然,”果然,赵浣话锋一转,目光锐利如刀,“边贸之事,朝野争议不休;黑羊部乞粮告状,言辞激烈;更有魏国公子不期而至,引人遐思。秦令,你身处漩涡之中,可知如今郇阳已成朝堂焦点?一步行差,非但你前程尽毁,恐更累及郇阳万千军民!” 压力如山般压下,远比田穰苴和兀朮的威胁更加沉重。这代表着赵国最高层的质询。 秦楚心念电转,知道此刻任何推诿或狡辩都是徒劳。他离席起身,深深一揖,语气沉痛而恳切:“太仆明鉴!下官自知身处险境,如履薄冰。然,郇阳孤悬边陲,强敌环伺,若一味固守,坐困愁城,终非良策。边贸实为羁縻缓兵、充实府库之权宜;黑羊部告状,实乃其首领兀朮野心勃勃,欲壑难填,更兼可能勾结林胡,图谋不轨!下官已设法周旋,力求稳住局势。至于魏公子……其游学至此,下官仅以礼相待,绝无半分私谊,更不敢有负主公厚恩!” 他坦然承认困境,将边贸定义为“权宜”,将黑羊部问题指向兀朮的个人野心与外部勾结,并撇清与魏申的关系,一切出发点都是“为了郇阳存续”和“不负君恩”。 赵浣静静听着,手指在案几上无意识地敲击,看不出喜怒。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兀朮勾结林胡……你有何凭证?” “目前尚无铁证,但多方情报显示,黑羊部与林胡接触频繁,且兀朮近日行为愈发乖张,强索粮秣,威胁边陲。下官推断,其恐有引狼入室之心!”秦楚不敢将“粮食之计”和盘托出,只能强调威胁的紧迫性。 “推断……”赵浣重复了一遍,不置可否。他话锋再次一转,“秦令,你可知主公为何派老夫前来?” “下官愚钝,请太仆明示。” “一为抚边,安定民心;二为考察,厘清是非;这三嘛……”赵浣目光深邃地看着秦楚,“也是要看看你秦楚,究竟是能安定一方的干才,还是……养寇自重、别有所图的枭雄!” “枭雄”二字,如同惊雷,在秦楚耳边炸响!这是最严厉的指控! 秦楚浑身一震,猛地抬起头,脸上露出难以置信与冤屈交织的神色,声音都带着一丝颤抖:“太仆!下官对主公、对赵国,忠心耿耿,天地可鉴!所有作为,皆是为保郇阳安宁,绝无半点私心!若太仆不信,下官……下官愿即刻交出印信,随太仆返回晋阳,听候主公发落!” 他以退为进,做出极度委屈、甚至不惜弃官明志的姿态。这是险招,但面对“枭雄”的指控,他必须表现出绝对的忠诚与坦荡。 赵浣盯着秦楚,似乎要将他从里到外看穿。堂内烛火摇曳,映照着一老一少两张凝重的面孔,空气仿佛凝固。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中,堂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压抑的喧哗! “报——!紧急军情!”一名浑身浴血、盔甲歪斜的斥候不顾侍卫阻拦,踉跄着冲入大堂,扑倒在地,嘶声喊道:“大人!黑羊部……黑羊部兀朮,率部袭击了白鹿部营地!双方正在激战!地点……就在我们预设的‘交粮’地点附近!” 消息如同另一道惊雷,劈开了凝滞的空气! 秦楚心中剧震,计划成功了!不,是部分成功了!兀朮和白鹿部果然因为那批虚构的“援助粮食”发生了冲突! 赵浣猛地站起身,古井无波的脸上首次出现了明显的动容:“你说什么?黑羊部与白鹿部打起来了?在何处?详细道来!” 那斥候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地汇报着情况,大致与秦楚的计划吻合,只是冲突的激烈程度远超预期。 秦楚立刻抓住机会,对赵浣躬身道:“太仆!此即兀朮野心之明证!他为了争夺本不存在的援助,不惜对同族部落动手!其言其行,岂是安分守己之辈?若任其坐大,勾结林胡,北境危矣!下官请命,即刻整军,前往弹压,以防战火蔓延,危及郇阳!” 他顺势将黑羊部与白鹿部的冲突,定义为兀朮野心膨胀、破坏边境安宁的铁证,并主动请缨出击,将主动权抓回手中。 赵浣看着堂下慷慨陈词的秦楚,又看了看那名浑身是血的斥候,眼中精光闪烁,显然在急速权衡。北地狄人内讧,对赵国本是好事,但若处理不当,也可能引火烧身。秦楚是借机铲除威胁,还是真的为国御边? 片刻之后,赵浣深吸一口气,做出了决断:“准!秦楚,本官命你即刻率郇阳可用之兵,前往弹压狄人内乱!务必控制局势,驱散即可,不必穷追!但要严密封锁消息,绝不能让林胡或其他大部有可乘之机!本官坐镇郇阳,为你后援!” “下官领命!”秦楚心中一块大石落地,躬身应道,眼中闪过一丝冷厉的光芒。 机会来了!他不仅要弹压,更要借此机会,重创乃至解决黑羊部这个心腹大患! 他转身,大步走出县衙,对等候在外的韩悝、黑豚厉声下令:“传令!选锋营全体,并所有可战民兵,即刻集结,随我出征!” 夜空下,郇阳城的战争机器,轰然启动。秦楚翻身上马,看了一眼县衙内烛光下赵浣深沉的身影,一抖缰绳,率先冲向北方漆黑的夜幕。 惊雷已炸响,风暴,终于来临! 第三十六章鹬蚌相争 夜色如墨,寒风凛冽。郇阳北门洞开,火把的光芒在黑暗中撕开一道流动的光带。秦楚一马当先,身后是沉默如铁流的选锋营,再往后则是经过初步训练、眼神中混杂着紧张与兴奋的民兵。马蹄踏碎寂静,甲胄碰撞声与急促的呼吸声交织,如同一首奔赴战场的低沉序曲。 赵浣站在北城楼上,紫色的官袍在夜风中拂动,他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这支迅速消失在黑暗中的队伍。秦楚的果断与这支队伍展现出的效率,让他古井无波的心境也泛起了一丝涟漪。“此子……确非常人。”他心中默道,但那份关于“枭雄”的疑虑,并未完全散去。 秦楚无暇顾及身后的目光,他的全部心神都聚焦于北方。斥候不断往返,将最新的战况传递回来。 正如计划所料,黑羊部与白鹿部在预设的“交粮”地点——一处名为“野马川”的谷地——爆发了激烈冲突。兀朮显然对那批虚构的“赵国援助”志在必得,而白鹿部则在黑豚派出的细作煽动下,认为黑羊部欲独吞好处,甚至可能借此壮大后吞并自己。积怨与新仇叠加,战斗一开始就进入了白热化。 “情况如何?”秦楚勒住战马,问向刚刚返回的一名斥候。 “大人!两部杀红了眼!兀朮亲自冲锋,白鹿部老首领之子已被阵斩,但白鹿部凭借地利仍在顽抗!双方伤亡皆重!” “好!”秦楚眼中寒光一闪,“传令全军,放缓速度,保持体力。黑豚,派一队人前出,清除对方可能放出的哨探,封锁消息,绝不能让他们知道我们来了!” “诺!” 队伍如同暗夜中的猎豹,悄无声息地逼近野马川。远远地,已经能听到震天的喊杀声、兵刃撞击声以及垂死者的哀嚎。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血腥气。 秦楚登上一处高坡,借着一丝微弱的月光向下望去。谷地中,火光闪烁,人影幢幢,黑羊部的狼头旗与白鹿部的鹿角旗纠缠在一起,厮杀惨烈。兀朮的黑甲骑兵在人群中左冲右突,勇不可挡,但白鹿部的狄人凭借对地形的熟悉和绝望的勇气,依旧在节节抵抗。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韩悝在秦楚身边低声道,语气中带着一丝兴奋。 秦楚却摇了摇头:“还不够。兀朮虽勇,但白鹿部已是强弩之末。若我们此时介入,兀朮见势不妙,很可能凭借骑兵优势撤退。必须让他们再消耗一阵,等到兀朮觉得胜券在握,全军压上,阵型散乱之时,才是我们出击的最佳时机!” 他冷静得近乎冷酷,要将这两部狄人的鲜血,作为浇灌郇阳安全的养分。 时间一点点流逝,谷地中的厮杀声逐渐发生了变化。白鹿部的抵抗越来越弱,阵线不断后退,兀朮的狂笑声甚至隐约可闻。黑羊部的骑兵开始肆无忌惮地追击、砍杀,阵型已然散开。 “就是现在!”秦楚眼中精光爆射,猛地拔出腰间佩剑,剑锋直指谷地:“选锋营!结锋矢阵!目标,黑羊部中军,兀朮所在!凿穿他们!民兵分列两翼,弓弩覆盖,压住阵脚!杀!” “杀——!” 积蓄已久的力量轰然爆发!选锋营如同蛰伏已久的猛虎,以黑豚为箭头,瞬间冲下高坡,如同烧红的刀子切入黄油,狠狠撞入混乱的黑羊部侧翼! 训练有素的选锋营士兵三人一组,长短兵器配合,弩箭精准点射,瞬间就将猝不及防的黑羊部狄人杀得人仰马翻。他们的装备、纪律和战术,远非这些混战的狄人可比。 “赵军!是赵军!”恐慌如同瘟疫般在黑羊部中蔓延。他们正与白鹿部杀得难解难分,哪里想得到身后会突然杀出一支如此精锐的赵军? 兀朮正挥舞着弯刀,追杀一名白鹿部头人,听到后方大乱,回头一看,顿时目眦欲裂!只见一支装备精良、阵型严整的赵军如同利刃,正狠狠撕裂他的部队,直扑自己而来! “秦楚!!!”他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瞬间明白自己中了圈套。那股被算计的怒火几乎冲昏他的头脑,但他毕竟是枭雄,立刻意识到大势已去。 “撤退!向西北方向撤退!”兀朮嘶吼着,拨转马头,在亲卫的拼死保护下,试图杀出重围。 然而,秦楚岂会让他轻易逃脱? “黑豚!缠住他!韩悝,指挥民兵,弓弩齐射,阻断其后路!”秦楚在阵中高声下令。 选锋营死死咬住兀朮的亲卫队,民兵则在两翼用密集的箭雨覆盖了黑羊部撤退的主要路径。残存的白鹿部狄人见赵军来援,也爆发出最后的勇气,反过来纠缠住身边的黑羊部敌人。 谷地彻底变成了屠杀场。只不过,被屠杀的对象,从白鹿部变成了陷入重围的黑羊部。 兀朮左冲右突,身边的亲卫一个个倒下。他身上的黑甲插满了箭矢,刀疤脸上沾满了不知是自己还是敌人的鲜血,状若疯魔。他看到了远处高坡上,那个骑在马上、冷静地注视着战场的年轻身影——秦楚。 “秦楚!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兀朮发出绝望的诅咒,奋力劈翻一名选锋营士兵,却被黑豚势大力沉的一戈砸在背上,喷出一口鲜血,险些栽下马去。 几名忠心的亲卫拼死上前,挡住黑豚,簇拥着兀朮,不顾一切地向西北方向一处兵力薄弱处猛冲,硬生生用尸体堆开了一条血路! “追!”黑豚怒吼,正要率人追击。 “穷寇莫追!”秦楚的声音及时传来,冷静而清晰,“夜色深沉,地形不熟,小心埋伏。清理战场,救治伤员,收拢俘虏!” 黑豚虽有不甘,但还是遵令停下。他知道,大人是对的。 战斗渐渐平息。野马川中,尸横遍野,血腥气浓得化不开。火光照耀下,幸存的狄人(大多是白鹿部残兵和少量黑羊部俘虏)惊恐地看着这支如同神兵天降的赵军,瑟瑟发抖。 秦楚策马缓缓走入战场,目光扫过满地狼藉。这一战,黑羊部主力遭受重创,兀朮虽侥幸逃脱,但短期内已无力威胁郇阳。白鹿部更是名存实亡。北方的威胁,算是暂时解除了一半。 “大人,此战,我军大获全胜!”韩悝上前禀报,脸上带着激动后的潮红,“初步清点,斩首黑羊部超过两百,俘获近百;白鹿部……几乎伤亡殆尽。我军阵亡十七,伤四十余。” 代价不小,但战果辉煌。 秦楚点了点头,脸上并无太多喜色。战争永远是残酷的。他吩咐道:“妥善安置我军阵亡将士遗体。狄人俘虏,分开看管,甄别头目。至于白鹿部残兵……告诉他们,若愿归附,可免一死,迁入郇阳为民。” 他需要人口,也需要在北地狄人中树立一个“归附可生”的榜样。 “另外,”秦楚看向北方兀朮逃脱的方向,眼神深邃,“派人远远吊住兀朮的踪迹,看他逃往何处。若他真去投奔林胡……那我们接下来的对手,就该换了。” 天色微明,朝阳即将升起,将光芒洒在这片刚刚经历血洗的土地上。秦楚勒转马头,望向南方郇阳城的方向。赵浣还在城中等着他的汇报。 这一仗,他赢了。但赢得了一场战役,并不意味着赢得了所有。来自晋阳的审视,来自魏国的关注,以及可能来自林胡的威胁,都如同远处的阴云,并未散去。 他抖了抖缰绳,带着胜利的军队,踏着晨曦,踏着鲜血,返回郇阳。属于他的道路,依然漫长。 ------------ 第三十七章 功过谁评 朝阳驱散了野马川的血腥与黑暗,将光芒洒在得胜归来的郇阳军伍身上。甲胄染血,兵刃低垂,虽疲惫却难掩昂扬士气。队伍中间,押解着垂头丧气的狄人俘虏,以及少量自愿归附的白鹿部残众。 秦楚一马当先,踏入郇阳北门。城门内外,早已得到消息的军民翘首以盼,看到凯旋的队伍,爆发出震天的欢呼。这一刻,秦楚在郇阳的威望达到了顶点。 然而,他的目光越过欢呼的人群,直接落在了县衙门前那道紫色的身影上——赵浣负手而立,面色平静,看不出喜怒。 秦楚翻身下马,快步上前,躬身行礼:“禀太仆!下官奉命弹压狄乱,现已击溃黑羊部主力,其首领兀朮负伤远遁,白鹿部伤亡惨重,余者归附。战场已初步清理,缴获、俘虏正在统计。” 他言简意赅,只陈述结果,并未渲染过程。 赵浣微微颔首,目光扫过队伍,在那些精神抖擞的选锋营士兵和缴获的狄人旗帜上停留片刻,缓缓道:“秦令辛苦了。将士用命,一举平定边患,扬我国威,此乃大功一件。”他顿了顿,话锋依旧平稳,“详情如何,入内详谈吧。” 县衙正堂,烛火通明,只有秦楚与赵浣二人。 秦楚将野马川之战的经过,删去了自己主动设计引诱的部分,着重描述了黑羊部与白鹿部因争夺“莫须有”的赵国援助而内讧,自己如何抓住战机,果断出击,重创黑羊部的过程。他将自己的行动完全定位在“抓住狄人内乱时机,为赵国消除边患”的框架内。 赵浣静静地听着,手指依旧习惯性地轻敲案几,直到秦楚说完,他才抬起眼皮,目光如古井深潭:“如此说来,此战之机,实属偶然?你并未事先知晓两部必将冲突?” 这个问题极其尖锐,直指核心。 秦楚心念电转,知道绝对不能承认自己策划了一切,那等同于承认自己擅启边衅,玩弄权谋。他面色坦然,迎上赵浣的目光:“回太仆,下官确实根据多方情报,推断兀朮野心膨胀,可能与周边部落发生冲突,故一直严加戒备。但两部于野马川骤然死斗,确出乎下官预料。见此良机,方果断出兵。若事先知晓,下官必会提前禀报太仆,以求万全。” 他将“策划”轻描淡写为“推断”和“戒备”,将“主动引诱”归结为“抓住良机”,既解释了己方的准备,又撇清了擅权的嫌疑。 赵浣盯着他,良久,才缓缓道:“临机决断,摧锋破敌,是为将之才。然,边事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兀朮败逃,其部星散,北地势力失衡,林胡是否会趁虚而入?此战之后,狄人对我赵国是更惧还是更恨?这些,你可曾思量?” 姜还是老的辣。赵浣没有纠结于过程,而是直接指向了战后更深远的影响和潜在风险。 秦楚深吸一口气,知道这是展示自己并非仅有军略之勇的机会。他沉声道:“太仆所虑极是。下官已有初步应对之策。其一,兀朮败逃,黑羊部群龙无首,我可遣人暗中联络其内部与兀朮有隙者,或可分化拉拢,使其难以再度为患。其二,白鹿部残众归附,我当妥善安置,示之以仁,可在狄人中立一标杆,瓦解其死战之心。其三,加强边境斥候,严密监控林胡动向。若兀朮果真投奔林胡,引其南下,我郇阳城防已固,军民一心,亦有抗衡之力。其四……” 他略微停顿,观察了一下赵浣的神色,继续道:“此战缴获颇丰,黑羊部多年积累之皮毛、牲畜甚多。下官以为,可将其大部上缴晋阳,充实国用,小部分留于郇阳,犒赏将士,抚恤伤亡,安定民心。如此,既可显主公赏罚分明,亦可堵朝中悠悠之口,证明我郇阳所为,绝非为私利,实乃为公义。” 这一番话,既有战略层面的考量,又有具体务实的操作,更包含了向晋阳表忠心、化解政治压力的意图,可谓思虑周详。 赵浣听完,久久不语,只是重新打量起眼前这个年轻的边城令。杀伐果断,却又不乏政治智慧;敢于弄险,却又懂得把握分寸。更重要的是,他能感觉到,秦楚所有谋划的出发点,确实是为了郇阳的存续和赵国的利益,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你能想到这些,甚好。”赵浣终于再次开口,语气缓和了些许,“缴获之事,便依你所言。首级、旗帜登记造册,连同你的报功文书,一并送往晋阳。至于狄虏安置、边境戒备,你需谨慎行事,若有差池,唯你是问。” “下官明白!定不负太仆所托!”秦楚心中一定,知道这一关,算是基本过去了。赵浣默许了他对战后局面的处理方案。 “此间事了,老夫不日便将返都。”赵浣站起身,“秦令,郇阳交于你手,望你好生经营。记住,雷霆手段,亦需菩萨心肠;非常之功,当循常理之道。好自为之。” 这是临别的告诫,亦是某种程度的认可。 “下官谨记太仆教诲!”秦楚深深一揖。 送走赵浣,秦楚独自站在院中,望着湛蓝的秋日天空,长长舒了一口气。与赵浣的这番交锋,其凶险程度,丝毫不亚于野马川的血战。如今,总算暂时赢得了这位重臣的默许,也为郇阳争取到了更宝贵的喘息和发展时间。 然而,他深知,赵浣那句“循常理之道”的深意。他可以在边陲行“非常”之事,但不能挑战晋阳的权威,不能逾越臣子的本分。未来的路,他需要更加小心地平衡各方关系。 “大人,”韩悝走了过来,低声道,“缴获和俘虏已初步清点完毕,缴获的物资远超预期!另外……我们派出的斥候回报,兀朮的踪迹,确实是向着西北林胡的方向去了。” 秦楚眼神一凝。果然如此。 “知道了。”他点了点头,“按计划行事。安抚俘虏,整军备武。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林胡的威胁,如同远方的阴云,终将到来。而在那之前,他必须让郇阳变得更强。他转身,走向书房,那里还有堆积如山的政务等待处理。功过谁评,尚未可知,他能做的,唯有继续前行。 第三十八章固本培元 赵浣的轺车在郇阳军民的目送下,缓缓驶离,消失在南方官道的尽头。带走的,是野马川大捷的捷报与堆积如山的缴获,留下的,是晋阳方面暂时的默许与一道无形的界限。秦楚深知,经此一役,郇阳已再无退路,必须在这有限的窗口期内,尽快“固本培元”,积蓄足以应对未来风雨的力量。 战后的事务千头万绪。首当其冲的,便是消化战果与安置俘虏。 缴获的黑羊部物资,除按计划上缴晋阳部分外,秦楚将留下的皮毛、牲畜大部分充入府库,小部分作为赏赐,厚恤阵亡将士家属,犒劳参战军民。实实在在的好处,进一步凝聚了人心,也让郇阳的仓廪前所未有的充实起来。 对于俘虏,秦楚采取了分化策略。普通黑羊部士卒,经过甄别,确认与兀朮核心圈层无关、且无大恶者,被编入“营建司”,参与郇阳城外的水利修缮、道路拓宽等劳役,以工代赈,管束严格但并无虐待,使其逐渐适应郇阳的生活。而少数顽固头目,则严加看管,另作他用。 最棘手的,是那近百名自愿归附的白鹿部残众。他们家园已毁,部落名存实亡,眼中除了劫后余生的庆幸,更多的是迷茫与不安。 秦楚亲自接见了白鹿部残众中几位略有声望的老人和一名受伤的年轻头人。 “白鹿部既愿归附,从此便是我郇阳之民。”秦楚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我当一视同仁。你等可于城西划定的区域搭建居所,分与田亩、种子,学习耕种。青壮需编入民兵,接受操练,守土有责。同时,亦需遵从郇阳法令,学习华夏言语文字。” 他给出了生存的保障,也明确了义务和同化的要求。见几人面露迟疑,尤其是对编入民兵和学习华夏语有所抵触,秦楚补充道:“郇阳并非要吞并尔等,而是要给你们一条新的活路。在此地,凭力气吃饭,受城墙保护,无需再担忧黑羊部侵扰,亦不必颠沛流离。至于兵役,保家卫土,人人有责,并非独对你等。学习言语,是为便于沟通,免生误解。” 他恩威并施,既给予希望,又划下底线。那年轻头人挣扎片刻,最终带头跪下,用生硬的华夏语说道:“谢……县令大人活命之恩!我等……愿遵从法令!” 解决了人口问题,秦楚将更多精力投入到内部潜力的挖掘上。野马川之战,选锋营表现出的强悍战斗力固然可喜,但也暴露了对复杂地形适应性不足、持续作战能力有待提升等问题。秦楚与黑豚、韩悝反复推演战例,进一步优化训练大纲,增加了山地、林地作战的演练强度,并开始尝试建立更完善的野战后勤保障体系,哪怕是简陋的随军干粮、伤病员快速后送流程等。 匠作区与盐场,在更为严格的保密措施下,进入了发展的快车道。有了更充足的物资和人力支持,老陶匠带领的团队,在赤矿应用和陶器改良上取得了新的突破,烧制出的部分陶器质地已接近原始瓷器,不仅更加耐用,甚至开始尝试制作一些更复杂的器型。盐场的提纯工艺也日趋稳定,产出的郇盐色泽更白,杂质更少,除了满足自身需求和少量战略储备外,秦楚开始思考如何将其转化为更隐秘的财富或战略筹码。 冬学的作用日益凸显。第一批接受启蒙的孩童和年轻吏员,如今已能协助处理不少文书、计算工作,大大提升了行政效率。秦楚开始有意识地从中选拔聪慧者,由韩悝和自己亲自教导更深入的管理、筹算乃至一些基础的物理、地理知识,为未来储备人才。他甚至允许少数表现优异的归附狄人子弟入学,作为一种更深层次的融合尝试。 整个郇阳,仿佛一台上了发条的机器,在秦楚的掌控下,高效而有序地运转着。城墙之内,秩序井然,生机勃勃;城墙之外,新开垦的田地里禾苗茁壮,修复的水渠潺潺流淌。 然而,平静的水面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 派往西北方向监视林胡动向的斥候,传回的消息越来越令人不安。兀朮确实逃入了林胡的势力范围,并且似乎得到了林胡某个大部酋长的接见。林胡人本身也在频繁调动兵马,其游骑的活动范围明显向南扩展,最近的一次,甚至与郇阳外围的斥候发生了小规模的接触,虽然双方都迅速脱离,但紧张局势已然升级。 “大人,林胡恐真有意南下。”黑豚面色凝重地汇报,“其骑兵来去如风,战力更在黑羊部之上。若兀朮在其中煽风点火,引大军来犯,我郇阳压力巨大。” 秦楚站在新绘制的、更加精细的北境地图前,手指划过代表林胡活动区域的阴影。“该来的,总会来。”他语气平静,“我们还有时间。传令下去,加快城防最后几处薄弱点的加固。民兵操练,增加应对骑兵冲击的演练。另外,想办法,看能否从那些黑羊部俘虏口中,撬出更多关于林胡内部部落构成、兵力部署的信息,哪怕只是只言片语。” 他必须抓住每一分每一秒,将郇阳的根扎得更深,将甲胄铸得更厚。晋阳的认可也好,魏国的关注也罢,在即将到来的风暴面前,最终能依靠的,只有郇阳自身的实力。 秋去冬来,当第一场雪花悄然飘落郇阳城头时,这座边城已经与一年前截然不同。它依然不大,却更加坚固;它依然偏僻,却充满了活力与希望。秦楚站在城楼,任由雪花落在肩头,目光穿透茫茫雪幕,望向北方。 他知道,这个冬天,将是一个积蓄力量的冬天。待到来年冰消雪融,等待着郇阳的,或许是比野马川更加严峻的考验。但他无所畏惧,因为他已为此,倾注了全部的心血与智慧。固本培元,静待风雷。 ------------ 第三十九章 砺刃秣马 大雪封山,北风怒号,天地间唯余一片苍茫。郇阳城如同蛰伏于雪原之上的巨兽,在严寒中默默积蓄着力量。野马川的硝烟已然散尽,但空气中弥漫的并非松懈,而是一种更加凝练、更加内敛的紧张。人人都知,林胡的威胁如同悬顶之剑,随时可能落下。 秦楚并未因寒冬而放缓脚步,反而将这难得的“和平”间隙视为砺刃秣马的绝佳时机。外部压力稍减,正是整饬内部、深化改革的窗口期。 军务上,精炼与拓展并举。 选锋营并未因大胜而懈怠,训练反而更加严苛。秦楚结合野马川之战的得失,引入了更复杂的战术推演。他用泥沙在校场堆砌出北境山川地貌的微缩模型,让各级军官于此排兵布阵,反复研讨应对林胡骑兵冲击、迂回包抄的策略。针对林胡骑射优势,他大力强化选锋营的弩箭训练,不仅要求精准,更追求在恶劣天气和移动状态下的快速射击。同时,他从民兵和归附狄人中挑选善骑者,交由黑豚亲自督导,组建了一支约五十人的“轻骑哨”,专司侦察、骚扰与传递军情,弥补郇阳缺乏机动力量的短板。 技术上,突破与应用结合。 匠作区内,炉火终年不熄。对赤矿的研究取得了意想不到的进展。一次偶然的窑温失控,混合了赤矿粉与特定黏土的陶坯竟烧制成了一种质地极其坚硬、颜色暗红、敲击有金属之声的怪异材料。虽因工艺不稳定,成品率极低,且无法塑造复杂形状,但其惊人的硬度让秦楚看到了希望——这或许是迈向更高级材料的第一步。他下令严格保密,集中资源继续试验,并尝试将其应用于弩机关键部件或城防武器的改良。 盐场的生产已步入正轨,除了满足自用和储备,秦楚开始尝试用郇盐与南方来的、不明就里的行商交换一些郇阳急需的物资,如优质的铜锭、稀缺的药材,甚至是几卷珍贵的竹简,过程极其隐秘,皆通过多重中转。 民政上,深耕与融合共进。 户籍管理愈发精细,韩悝带领着冬学出身的年轻吏员,建立了初步的赋税档案和物资调度流程。对归附狄人的同化也在稳步推进,学习华夏语、遵从郇阳法令已成为定居于此的狄人必须接受的现实。秦楚甚至亲自审定了几条融合狄人习俗与华夏礼法的简易乡约,在保持核心秩序的前提下,给予一定的文化尊重,以减少抵触。城西的狄人居住区,渐渐有了烟火气,一些狄人青壮在参与民兵操练和营建劳役中,开始与郇阳原住民有了交流。 情报上,触角向外延伸。 针对林胡的侦查从未停止。黑豚派出的斥候,冒着极寒,像幽灵般活动在边境以北的雪原山林中。他们不再满足于远观,开始尝试捕捉落单的林胡游骑,或用粮食、盐巴诱惑靠近边境的贫穷狄人部落,以获取碎片化的信息。通过这些努力,一张关于林胡内部几个主要部落分布、兵力大致构成、以及其与更北方匈奴势力微妙关系的模糊图谱,正在秦楚的心中慢慢勾勒出来。斥候们也确认,兀朮确实藏身于一个名为“赤牙”的林胡大部之中,颇受其酋长重视。 这一日,秦楚正在书房审视轻骑哨的训练报告,犬轻轻敲门而入,脸上带着一丝兴奋与紧张。 “大人,匠作区那边……有重大发现!您快去看看吧!” 秦楚心中一動,立刻起身随犬赶往匠作区。在一处新开辟的、戒备森严的工棚内,老陶匠激动地指着一块暗红色、表面粗糙却异常致密的板状物。 “大人!成了!按照您上次提示的‘覆土夯烧’之法,反复试验,这次控住了火候,用赤矿混合黏土、砂石,烧出了这东西!虽然丑陋,但其坚硬,远胜青石!小人用铁凿猛击,仅留白痕!” 秦楚上前,用手指敲击,传来的果然是沉闷而坚实的回响。他眼中爆发出惊喜的光芒!这……这已经非常接近原始的“混凝土”或“烧结砖”的概念了!虽然工艺远未成熟,但其意义非凡!若能大规模生产,郇阳的城防将提升到一个全新的层次,甚至未来营建房屋、水利,都将受益无穷! “大功一件!”秦楚难掩激动,“所有参与工匠,重赏!此物命名……便叫‘赤磐’!集中所有资源,继续优化配方和烧制工艺,我要在开春前,看到能用于修补城垛的合格‘赤磐’!” 带着这份意外之喜,秦楚返回县衙,信心倍增。然而,他刚坐下没多久,黑豚便带着一身寒气匆匆赶来,面色凝重。 “大人,轻骑哨在北面七十里的‘黑风隘’附近,与林胡的一支侦察队遭遇了!对方约有三十骑,装备精良,进退有据,不像普通部落牧民。我们的人依令未主动接战,但对方似乎也在有意探查我方虚实,对峙片刻后自行退去。” 秦楚目光一凝。林胡的侦察队已经深入到如此近的距离了?而且表现出极强的纪律性? “看清他们的旗帜或装备特征了吗?” “旗帜上是狼头与弯月交织的图案。装备……他们的箭头似乎格外狭长锋利,与我们常见的不同。” 狼头弯月旗,特制箭簇……秦楚将这些信息默默记下。林胡的威胁,比他预想的更加迫近,也更加专业。 “加强黑风隘方向的监视。另外,将林胡箭簇的特征描绘下来,交给匠作区研究。”秦楚沉声道,“告诉所有人,冬训结束,即日起,全军进入二级战备状态。” 窗外,风雪依旧。但郇阳城内的气氛,已然不同。炉火锻造着更坚硬的“赤磐”,校场锤炼着更锋利的刃锋,斥候的目光穿透风雪,紧盯着北方。秦楚知道,砺刃秣马的阶段即将结束,真正的考验,或许就在冰雪消融之后。他必须让郇阳这把即将出鞘的利剑,变得更加无坚不摧。 第四十章山雨欲来 冬雪初融,泥泞的大地尚未完全苏醒,料峭的寒风却已带来了北方愈加清晰的金铁交鸣之声。黑风隘的短暂对峙,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郇阳军政高层心中漾开了层层紧迫的涟漪。 秦楚的书房内,炭火噼啪,却驱不散弥漫的凝重。黑豚、韩悝、犬,以及被紧急召来的几位核心军官肃立桌前,目光聚焦于那张愈发详尽的北境地图。 “林胡侦骑的出现,绝非偶然。”黑豚声音低沉,指着地图上黑风隘的位置,“其窥探之意明显,且装备精良,训练有素,远非黑羊部那般散漫。据轻骑哨最新回报,其在隘口以北二十里内,已发现多处大队人马驻扎痕迹,估算不下千人,主力应是‘赤牙部’。” “赤牙部……”秦楚的手指划过代表该部落的标记,那里正是兀朮投奔之所,“兀朮在其中扮演何种角色?” “据俘虏口供及斥候观察,兀朮因其悍勇以及对赵地(尤其是郇阳)的了解,颇受赤牙部首长度枋赏识,被任命为‘向导裨将’,参与军机。”韩悝补充道,眉头紧锁,“有他在,林胡对我郇阳虚实、周边地形,恐怕知之甚详。” 情况比预想的更糟。一个本就强大的林胡大部,加上一个对郇阳充满仇恨且熟悉情况的兀朮,威胁程度直线上升。 “我们的准备如何?”秦楚目光扫过众人。 黑豚率先汇报:“选锋营全员状态上佳,新补充的兵员已完成基础合练。轻骑哨已扩至八十骑,熟悉北面地形。民兵经过冬训,守城操演更为熟练,尤其针对骑兵冲城、云梯攀附做了重点演练。”他顿了顿,“只是……若林胡倾力来攻,兵力依旧悬殊。” 韩悝接着道:“城防已按计划完成最后加固,尤其是北面城墙,用新烧制的‘赤磐’替换了部分老旧墙砖,坚固程度提升明显。匠作区日夜赶工,库存箭矢逾三万支,弩机维护良好。粮草储备可支撑全城三月之用。盐场产出稳定,除自用外,尚有余力秘密换取少量铜铁。” 犬也呈上文书:“归附狄人安置妥当,青壮均已编入民兵序列,暂未发现异动。冬学培养的吏员已能有效协助处理军需调配、伤员登记等事务。” 听着众人的汇报,秦楚心中稍安。郇阳确实比一年前强大了太多,但面对一个可能拥有数千骑兵的林胡大部,依然显得单薄。 “我们不能坐等对方来攻。”秦楚站起身,走到地图前,目光锐利,“必须主动出击,打乱其部署,至少,要摸清其主攻方向和真实意图。” 他指向地图上几个关键点:“黑豚,加派斥候,不惜代价,我要知道赤牙部主力的确切位置、兵力构成,以及兀朮的具体动向。尤其要查明,他们是否有打造攻城器械的迹象。” “韩悝,即刻起草文书,以八百里加急送往晋阳。不必夸大,但需清晰陈明林胡大军压境、兀朮为前导的严峻形势,请求晋阳速发援军,至少……要给予明确的战略指示。”他知道援军希望渺茫,但姿态必须做足,也要让晋阳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另外,”秦楚沉吟片刻,“秘密放出风声,就说……晋阳援军不日将至。真真假假,或可稍缓其攻势,乱其军心。” 众人领命,正要离去,秦楚又叫住黑豚:“挑选一批最机警的斥候,配备最好的马匹和双份口粮。若……若事不可为,郇阳被围,我需要有人能冲破封锁,将最后的消息送出去。” 黑豚身形一震,深深看了秦楚一眼,重重抱拳:“末将明白!” 命令迅速下达,郇阳这台战争机器以最高效率运转起来。城头守军增加了三倍,日夜警戒。民兵开始向城内收缩,搬运守城物资。匠作区炉火彻夜不息,加紧修复装备,赶制箭矢。一股大战将至的压抑气氛,笼罩全城。 几天后,坏消息接踵而至。斥候回报,赤牙部主力约三千骑,已拔营南下,前锋距郇阳已不足百里!更令人心惊的是,随军确有大量驮马,拖着粗制的云梯和冲车构件!兀朮的狼头旗,就在中军位置! 与此同时,晋阳方面的回信也到了,语气官方而淡漠。信中肯定了秦楚的警惕性,重申了守土之责,表示已“知会”周边城邑“酌情策应”,但关于援军,却只字未提。只要求秦楚“恪尽职守,稳守待援”,并“勿使边衅扩大”。 “稳守待援?援在何方?”韩悝愤然将帛书拍在案上。 秦楚看着窗外阴沉的天色,脸上并无意外之色。他早已料到如此。晋阳的目光,更多聚焦于中原争霸,郇阳这样的边城,很多时候只能靠自己。 “求人不如求己。”他转过身,目光扫过众人,平静中带着决绝,“传令全军,郇阳存亡,在此一战!各司其职,准备迎敌!” 翌日黄昏,当最后一抹夕阳的余晖被北方涌来的乌云吞噬时,远方的地平线上,出现了如同潮水般涌来的黑线。尘土飞扬,遮天蔽日,沉闷的马蹄声如同滚雷,由远及近,敲打在每一个郇阳守军的心头。 林胡大军,兵临城下。 秦楚按剑立于北城门楼,看着那无边无际的敌军和其中隐约可见的狼头弯月旗,以及那面熟悉的、属于兀朮的旗帜,眼神冰冷如铁。 山雨,终于来了。而他与他的郇阳,已无路可退。 ------------ 第四十一章坚城血战 林胡大军如黑云压城,在郇阳北门外三里处扎下连绵营寨。旌旗蔽空,刀枪如林,数千骑兵策马奔驰扬起的尘土,将半个天空都染成昏黄。中军那面狼头弯月旗下,赤牙部首长度枋端坐于战马之上,身旁正是面容狰狞、眼中燃烧着复仇火焰的兀朮。 城头之上,秦楚玄甲按剑,冷静地观察着敌阵。韩悝、黑豚等将领肃立两侧,所有守军屏息凝神,弓弩上弦,滚木擂石堆放整齐,空气中弥漫着大战前的死寂。 “秦楚小儿!”兀朮策马出阵,用生硬的华夏语厉声咆哮,“速速开城投降,献上郇盐秘法,或可饶你全城不死!否则,城破之日,鸡犬不留!” 回应他的,是城头骤然爆发的密集弩箭!选锋营的强弩居高临下,带着凄厉的破空声,瞬间覆盖了兀朮所在区域!兀朮虽慌忙举盾格挡,其身边几名亲卫却应声落马! “杀!”度枋见谈判破裂,不再犹豫,手中弯刀前指。 低沉的号角声响起,林胡军阵中分出数支百人队,下马持盾,扛着简陋的云梯,如同潮水般向城墙涌来!更有数十名力士推着以巨木制成的粗糙冲车,缓缓逼近城门! “弩手,自由散射!目标,敌方弓手与扛梯者!” “滚木准备!” “金汁火油,听令行事!” 秦楚的命令清晰而冷静地传遍城头。战斗瞬间进入白热化。 箭矢如飞蝗般交错。林胡人悍勇,弓马娴熟,但在守军占据地利和弩机射程优势的情况下,冲锋的路上不断有人中箭倒地。然而,后续者踏着同伴的尸体,依旧疯狂前冲。 云梯终于搭上墙头,林胡武士口衔弯刀,悍不畏死地向上攀爬。守军则奋力用长戈推拒,巨大的滚木带着雷霆之势砸下,往往连人带梯一同摧毁。沸腾的金汁(熔化的金属)和火油倾泻而下,城墙脚下瞬间化作一片焦热地狱,凄厉的惨叫声不绝于耳。 那冲车也在盾牌掩护下,“轰”、“轰”地撞击着包铁的城门,每一次撞击都让城楼微微震颤。 秦楚亲临一线,指挥若定。他注意到林胡人的攻击虽然凶猛,但缺乏层次,更像是凭借一股血勇在猛冲。而兀朮的身影,始终游弋在后方督战,并未亲自参与第一波攻击。 “黑豚,带你的人,集中弩箭,压制对方那个指挥的百夫长!” “韩悝,组织民夫,加固城门后方,准备抵门柱!” 战斗从午后持续到黄昏,林胡人付出了数百人的代价,却未能踏上城头一步。城墙脚下尸积如山,进攻的势头明显减缓。 度枋的脸色阴沉下来。他没想到这座边城如此难啃。兀朮在一旁咬牙切齿道:“大酋长,赵人弩箭犀利,守备严密,强攻损失太大!不若围而不攻,断其粮道,待其自乱!” 度枋瞥了他一眼,冷哼一声:“我赤牙部的勇士,岂能被几支弩箭吓退?今日不过是试探其虚实。传令,收兵!明日再战!” 鸣金声响起,林胡军如潮水般退去,只留下满地狼藉和浓重的血腥气。 城头上,守军们爆发出劫后余生的欢呼,但随即又被疲惫和伤亡统计所笼罩。此战,守军阵亡三十余人,伤者过百,多是死于流矢和攀城时的短兵相接。 “救治伤员,补充箭矢,修复破损城垛,轮流休息!”秦楚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却依旧沉稳。他走下城楼,亲自巡视伤兵营,安抚军心。 夜色降临,郇阳城内气氛凝重。首日守住了,但所有人都明白,这仅仅是开始。林胡主力未损,真正的考验还在后面。 “大人,林胡今日受挫,明日恐改变战法。”韩悝忧心忡忡,“尤其是那冲车,今日虽未能破门,但城门已然受损。” 秦楚点了点头,目光投向黑暗中隐约可见的敌军营火:“他们今日是试探,也是在寻找我们的弱点。兀朮熟悉郇阳,必会指出城防薄弱之处。我们不能被动挨打。” 他沉吟片刻,对黑豚道:“选锋营中,可还有善于夜袭、身手敏捷的死士?” 黑豚眼中精光一闪:“有!约有二十余人,皆是悍不畏死之辈!” “好!”秦楚决然道,“挑选十人,由你亲自带领,子夜时分,缒城而下,目标——摧毁敌军冲车,焚烧其云梯堆放处!一击即走,不可恋战!” “末将领命!”黑豚毫不迟疑。 “另外,”秦楚看向韩悝,“将我们库存的那几罐火油(从郇盐交易中秘密换来)准备好,若夜袭顺利,或可再用。” 是夜,月黑风高。子时刚过,十条黑影如同灵猿,借助绳索悄然滑下城墙,融入漆黑的夜色中。约莫半个时辰后,敌军营地后方突然燃起冲天大火,隐约传来喊杀与混乱之声! 不久,黑豚带着八人安全返回(两人阵亡),身上带着血迹,却眼神亢奋:“大人!成了!烧毁冲车三辆,云梯数十架!林胡营地大乱!” 城头守军看到远处敌营火光,士气大振! 然而,秦楚脸上却无太多喜色。他知道,这最多只能拖延一下对方的进攻节奏,无法改变敌我实力悬殊的根本局面。度枋和兀朮,绝不会就此罢休。 接下来的几天,林胡果然改变了战术。他们不再全线猛攻,而是集中兵力,轮番攻击郇阳城防的几个薄弱点,尤其是曾被兀朮指出的一段早年修筑、墙体稍薄的西南角。战斗变得更加残酷和胶着。守军虽然拼死抵抗,但伤亡持续增加,箭矢消耗巨大,所有人的神经都绷紧到了极限。 秦楚几乎不眠不休,巡城、督战、调整部署。他消瘦了许多,眼窝深陷,但眼神依旧锐利如鹰。郇阳,已成为他与命运抗争的最终舞台,他不能,也绝不会后退一步。 第五日清晨,当林胡人再次扛着新赶制的云梯,潮水般涌来时,秦楚按着城垛,望着远方初升的朝阳,对身边的韩悝低声道: “是时候,让我们的‘赤磐’,见见血了。” 第四十二章赤磐初鸣 连续数日的猛攻,林胡人如同不知疲倦的潮水,反复冲刷着郇阳这座礁石。城墙上下,血色浸染,断箭残戈随处可见,空气中弥漫着挥之不去的焦糊与血腥混合的气味。守军的体力与意志都在经受着极限考验,箭矢储备以惊人的速度消耗,连番恶战带来的伤亡让每一个还能站立的人都面带疲惫。 度枋与兀朮策马立于阵前,望着那座依旧屹立、却已显疲态的城池。 “大酋长,赵人已是强弩之末!”兀朮眼中闪烁着嗜血的光芒,指着西南角一段明显修补过、但墙体颜色尚新的区域,“那里!那是去年才加固的段落,根基最浅!集中所有冲车、勇士,必能一举突破!” 度枋微微颔首,连日进攻,他也看出了郇阳守军虽顽强,但兵力捉襟见肘,物资消耗巨大。是时候给予致命一击了。 呜——呜——呜—— 低沉而悠长的牛角号声再次响起,不同于往日的散乱攻击,林胡军阵开始有序调动。超过五百名最精锐的赤牙部武士被集中起来,他们身披重甲,手持巨斧重锤,在数十面高大木盾的掩护下,簇拥着三辆重新加固过的冲车,如同一股钢铁洪流,缓缓但坚定地推向城墙西南角!同时,数千弓骑在外围游弋,以密集的箭雨压制城头守军,为其掩护。 “他们找到弱点了!”韩悝在城头看到敌军动向,失声惊呼。那段城墙正是之前被兀朮指出、后用“赤磐”紧急加固的区域,虽然坚固,但毕竟新筑,守军心理上难免有所担忧。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秦楚。 秦楚脸色凝重,但眼神却异常冷静。他等的就是这一刻!林胡人自以为找到了突破口,却不知那正是他精心准备的陷阱! “传令!西南角守军,佯装不支,逐步后撤!弓弩手集中火力,射击敌方弓骑,减缓其压制!黑豚,带你的人,准备好‘火雷’和擂石!”秦楚的声音斩钉截铁,一道道命令迅速下达。 所谓“火雷”,是秦楚结合现有条件弄出的简陋版燃烧物——陶罐内填充火油、硫磺等易燃物,封口引燃后投下,威力有限,但声势骇人,主要用于制造混乱和焚烧攻城器械。 战场重心瞬间转移至西南角。林胡重步兵顶着盾牌,冒着不断落下的箭矢和零星的滚木,艰难地将冲车推至墙根。 “轰!”沉重的冲车第一次撞击在崭新的“赤磐”墙砖上,发出沉闷的巨响。墙砖微微震颤,灰尘簌簌落下,却岿然不动! 城头佯装后撤的守军发出“惊慌”的呼喊,更刺激了城下的林胡人。 “赵人怕了!加把劲!撞开它!”带队冲锋的林胡千夫长兴奋地大吼。 “轰!轰!”冲车接连猛撞,但预想中的墙体崩塌并未出现。那暗红色的“赤磐”异常坚硬,远胜普通夯土砖石,冲车每次撞击都只能留下浅坑,反震之力让推车的林胡力士手臂发麻。 “怎么回事?!”在后方观战的度枋皱起了眉头。兀朮也面露惊疑,这和他预想的不一样! 就在林胡重步兵拥挤在墙下,攻势稍滞的瞬间—— “放!” 秦楚一声令下! 早已准备多时的选锋营士兵,猛地将巨大的擂石和点燃的“火雷”陶罐朝着墙下最密集的人群砸去!与此同时,原本“后撤”的守军瞬间露出獠牙,弓弩齐发,长戈猛刺! “嘭!嘭!嘭!”“火雷”罐砸在盾牌、人体上碎裂,火光迸射,粘稠的燃烧物四处飞溅,瞬间点燃了林胡人的皮甲、头发,惨叫声此起彼伏!巨大的擂石则如同死神的镰刀,在密集的人群中碾压出一条条血路! 城下瞬间陷入一片火海与混乱!林胡重步兵猝不及防,阵型大乱,相互践踏,那三辆冲车也被点燃,成了巨大的火炬! “赤磐”墙体,在烈火与鲜血的映照下,依旧巍然矗立!它用自身的坚硬,证明了其价值,也彻底粉碎了林胡人一举破城的妄想! “该死!”度枋勃然大怒,猛地抽出弯刀,“全军压上!给我踏平此城!” 然而,没等他的命令完全传达,郇阳城头鼓声骤变!变得急促而激昂! 北门、东门突然洞开!黑豚一马当先,率领着养精蓄锐多日的选锋营主力以及全部轻骑哨,如同两把尖刀,狠狠捅向了因西南角突变而略显混乱的林胡军阵侧翼! “杀!杀!杀!” 积蓄已久的怒火与战意在这一刻彻底爆发!选锋营士兵如同猛虎下山,以严整的队形、犀利的弩箭和默契的配合,瞬间就将林胡人的侧翼冲得七零八落!轻骑哨则如同旋风,在外围不断用弓箭骚扰、切割,扩大着混乱! 这完全出乎了度枋和兀朮的预料!他们没想到,在被围攻多日、看似岌岌可危的情况下,郇阳守军竟然还敢主动出击,而且攻势如此凌厉! “顶住!给我顶住!”度枋声嘶力竭地吼叫,试图稳住阵脚。 但兵败如山倒。西南角的失利和侧翼遭到的猛烈突袭,让林胡军的士气受到了沉重打击。加上选锋营蓄势已久的猛攻,战线开始动摇,崩溃似乎就在眼前! 兀朮眼见不妙,眼中闪过一丝狠毒,他不再理会度枋,带着自己的亲卫,开始悄悄向后收缩。 城头上,秦楚看着城外溃乱的敌军和奋勇冲杀的部下,紧紧握住了拳头。反击的时机,他抓住了! 然而,就在胜利的天平似乎开始向郇阳倾斜时,异变再生! 南方地平线上,突然烟尘大作,一支规模不小的军队,打着陌生的旗帜,正朝着郇阳方向疾驰而来! 那是谁?! ------------ 第四十三章 烽火连天 南方骤起的烟尘,如同投入滚油中的冷水,瞬间让混乱的战场为之一滞。无论是城头观战的秦楚,还是正在组织溃兵的度枋,乃至即将凿穿敌阵的黑豚,都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投向那支突如其来的军队。 烟尘渐近,旗帜上的图案逐渐清晰——那并非赵国的玄鸟,也非林胡的狼月,而是一个醒目的“魏”字!军队约有两千之众,步骑混合,甲胄鲜明,阵容严整,正以急行军的速度直扑郇阳南郊! “魏军?!”秦楚瞳孔骤缩,心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魏申?他为何去而复返?还带着军队?是趁火打劫,还是…… 度枋更是脸色大变。一个郇阳已然难啃,如今又来了装备精良的魏国生力军!他赤牙部虽勇,但连日攻城已是疲敝,若被赵魏前后夹击…… “大酋长!事不可为!速退!”兀朮拍马赶到,急声吼道,他比度枋更清楚魏军的战斗力。 度枋看着前方溃散的部众,又望了望越来越近的魏军旗帜,眼中满是不甘与愤怒,最终化作一声野兽般的咆哮:“撤!向北撤退!” 鸣金之声凄厉响起,本就士气受挫的林胡军如同退潮般向北溃逃,丢下满地尸骸、燃烧的冲车和无数辎重。 黑豚率领的选锋营追杀了数里,斩获颇丰,但见林胡主力并未完全崩溃,且魏军动向不明,秦楚果断下令鸣金收兵。 当黑豚率军返回时,魏军已在郇阳南门外三里处立下营寨,壁垒森严,与郇阳城遥相对峙。一名魏军使者驰至城下,高声通报:“大魏公子申,闻郇阳遭胡骑围困,特率义师来援!请秦令开门一见!” 城头之上,众人面面相觑,目光皆聚焦于秦楚。魏军此来,是友是敌? 韩悝低声道:“大人,魏申此人心思难测,其兵临城下,恐非单纯为援。不可不防。” 黑豚也抹了把脸上的血污,瓮声道:“谁知道他们安的什么心!刚打跑狼,又来了虎?” 秦楚凝视着远处魏军严整的营盘,心中飞速权衡。魏申在此刻出现,时机拿捏得恰到好处,绝非巧合。他若拒之门外,无疑将与魏国交恶,以郇阳如今残破之师,绝非其对手。若开门迎入,则无异于引狼入室,郇阳主导权恐将易手。 “开城门。”秦楚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我亲自出城,会见魏公子。” “大人!不可!”韩悝与黑豚同时劝阻。 “无妨。”秦楚抬手制止他们,“魏申若要强攻,不必如此大费周章。他既以‘援军’名义而来,我便以‘友军’之礼相待。况且……”他目光深邃,“我也很想听听,这位魏公子,究竟意欲何为。” 郇阳南门缓缓开启,秦楚只带了韩悝与十名亲卫,策马出城,直奔魏军营寨。 魏军营门大开,魏申一身锦绣戎装,并未佩甲,笑容和煦地迎了出来,仿佛真是前来相助的友人。 “秦令!别来无恙!”魏申拱手笑道,“申在途中听闻林胡犯境,兵围郇阳,心急如焚,日夜兼程赶来,所幸未迟!见郇阳安然,秦令风采更胜往昔,实乃赵国之幸!” 话语真挚,情意拳拳,若不知底细,几乎要被他感动。 秦楚下马还礼,神色淡然:“有劳公子挂念,跋涉驰援。郇阳得以保全,全赖将士用命,百姓同心,亦托公子洪福。”他绝口不提方才恶战,将功劳归于军民,同时点出对方“来得巧”。 魏申仿佛听不出弦外之音,热情地引秦楚入帐,吩咐设宴。 帐内,酒过三巡,魏申放下酒杯,叹道:“秦令以孤城抗强胡,血战数日,保境安民,此等功绩,令人钦佩。只是……经此一战,郇阳损兵折将,城防残破,若林胡去而复返,或者晋阳……嗯,毕竟远水难救近火,秦令接下来,作何打算?” 图穷匕见。他开始试探郇阳的虚实和秦楚的处境。 秦楚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疲惫与忧虑:“公子所言甚是。郇阳如今,确是百废待兴,兵力空虚。下官唯有竭尽所能,安抚伤亡,修缮城防,上报晋阳,恳请援手与补给。至于林胡……但愿其经此一败,能安分些时日。” 他将自己摆在弱势和依赖晋阳的位置上,绝口不提郇阳隐藏的潜力(如盐场、匠作区)。 魏申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随即又笑道:“秦令何必妄自菲薄?以你之才,屈居边城,已是明珠蒙尘。如今赵国朝堂,目光皆在中原,于此北疆边事,只怕……力有未逮啊。” 他开始暗示赵国对郇阳的忽视,并抛出橄榄枝:“我大魏求贤若渴,若秦令有意,申愿以项上人头担保,必在父侯面前力荐,许以高官厚禄,使秦令才华得以尽展!届时,莫说一郇阳,便是经略北疆,亦非难事!” 招揽之意,已毫不掩饰。 秦楚放下酒杯,目光平静地看着魏申:“公子厚爱,秦楚感激不尽。然,秦楚受赵侯之命,守此郇阳,职责所在,不敢或忘。郇阳军民,与秦楚同生共死,此情此义,亦难割舍。背主弃义之事,恕难从命。” 他拒绝得干脆利落,理由冠冕堂皇,既表明了忠于赵国的立场,也点出了与郇阳军民的羁绊。 魏申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手指轻轻摩挲着酒杯:“秦令忠义,令人感佩。只是……世事难料。若晋阳始终无援,林胡再度来袭,秦令孤军困守,又能支撑几时?届时,这满城军民,又当如何?” 软的不行,便开始以现实威胁施压。 秦楚站起身,拱手道:“秦楚唯有尽人事,听天命。若果真城破身死,亦无愧于心。至于将来之事,谁又能预料?或许明日,晋阳援军便至呢?”他语气依旧平和,但眼神中透出的坚定,让魏申明白,此人绝非言语可以动摇。 魏申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哈哈大笑:“好!好一个尽人事听天命!秦令风骨,申今日领教了!既如此,申便不多打扰了。我军在此休整一日,明日便拔营返回。这些许粮草,算是申赠与郇阳,聊表心意。”他指了指帐外一些辎重车辆。 “公子美意,郇阳拜领。”秦楚也不推辞,现在任何一点物资对郇阳都至关重要。 离开魏营,返回郇阳城。韩悝忍不住问道:“大人,魏申他……就这么走了?” 秦楚回头望了一眼夜色中魏营的灯火,冷冷道:“他当然不会甘心。但他也看出了我的态度,强攻郇阳代价太大,得不偿失。留下这些粮草,既是示好,也是留下一个日后接触的由头。此人……所图甚大。” 他顿了顿,语气凝重:“经此一事,郇阳已彻底暴露在各方视线之下。林胡虽退,其患未除;魏国虎视,其心叵测;晋阳态度,暧昧不明。往后的路,每一步都将如履薄冰。” 众人默然,刚刚击败林胡的喜悦被更深的忧虑所取代。 秦楚抬起头,望着郇阳城头那面依旧飘扬的赵字旗,缓缓道:“但无论如何,我们守住了。这就够了。抓紧时间,清点伤亡,修复城防,抚恤百姓。我们要让所有人看到,郇阳,不是那么容易倒下的。” 烽火暂熄,但连天的烽烟,却预示着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之中。 第四十四章浴火重生 魏军的营寨在翌日清晨悄然拔除,如同来时一般突兀,只留下些许车辙印记和那批足以解燃眉之急的粮草。魏申的退去,并未让郇阳感到丝毫轻松,反而像移开了压在胸口的一块巨石后,露出了下面更深、更复杂的脉络。所有人都明白,暂时的安宁,是用更大的潜在危机换来的。 城外的战场一片狼藉。焚烧殆尽的冲车残骸如同巨兽的骨架,散落的兵器和旗帜浸泡在暗红色的泥泞中,无主的战马在远处悲鸣,乌鸦成群地盘旋啄食。空气中弥漫的焦臭与血腥,数日不散。 郇阳城内,劫后余生的庆幸很快被巨大的悲痛与沉重的重建压力所取代。伤亡统计最终呈报上来:守军阵亡超过四百,伤者近千,其中选锋营折损近三分之一,民兵伤亡更为惨重。几乎家家戴孝,户户闻哭声。城墙多处破损,尤其是西南角,虽“赤磐”主体未垮,但表层崩落,亟需修补。箭矢、守城器械消耗殆尽,府库为之一空。 秦楚站在满目疮痍的城头,看着城内穿梭的、包扎着伤口的军民,看着城外开始清理战场的民夫,久久不语。胜利的代价,如此沉重。 “大人,伤亡抚恤、城防修缮、物资补充,千头万绪,皆需钱粮……”韩悝的声音带着疲惫与沙哑,递上一卷写满急需事项的竹简。 秦楚接过,并未立刻翻阅,而是沉声道:“阵亡将士,无论选锋营还是民兵,皆以最高标准抚恤,其家眷由官府供养,子女可优先入冬学。伤者全力救治,所需药物,不惜代价。即刻起,开放府库剩余存粮,确保无人挨饿。城防修缮为第一要务,征调所有可用劳力,以工代赈。” 他的命令清晰而果断,将安抚人心、恢复生产放在首位。他深知,经此一役,郇阳军民的心气不能散。 “另外,”秦楚看向韩悝,“以我的名义,起草一份告郇阳军民书。不必华丽,但要诚恳。承认我们付出了巨大牺牲,感谢所有人的坚守,并承诺,官府将与大家共度时艰,重建家园。” “诺!”韩悝领命,他能感受到秦楚话语中的力量。 重建工作迅速展开。在秦楚的亲自督导下,郇阳展现出了惊人的韧性。民夫们清理废墟,修复房屋;工匠们日夜赶工,修补城墙,打造器械;妇孺们负责照料伤员,缝补衣物,生火做饭。就连那些归附的狄人,在目睹了郇阳军民的顽强与秦楚的公正(阵亡狄人民兵同样获得抚恤)后,也更多地投入到了重建之中,隔阂在共同的伤痛与劳作中似乎消融了些许。 秦楚更是身先士卒。他每日巡视城防,探望伤员,亲自参与重要的修缮决策。他的身影出现在每一个需要他的地方,沉稳而坚定,成了稳定人心的基石。他甚至将县衙的正堂临时改为伤兵处理点,亲自为重伤员清洗、包扎,尽管动作生涩,但那份姿态,足以让所有士卒动容。 数日后,当郇阳城的秩序初步恢复,一份来自晋阳的诏令,伴随着一支规模不大的犒赏队伍,终于抵达。 诏令中,赵侯对秦楚及郇阳军民“浴血奋战、力保孤城”的功绩给予了高度褒扬,擢升秦楚为“裨将军”,仍领郇阳令,增秩五百石。赏赐布帛千匹,钱若干,并允诺后续会调拨部分军械补充。使者言辞恳切,代表着赵国官方对此次守城战的最终定性与肯定。 然而,秦楚接过那卷华丽的诏书和有限的赏赐,心中并无多少波澜。他清楚地记得,在郇阳最危急的时刻,这份“肯定”与“支援”是何等的遥不可及。晋阳的嘉奖,更多是出于政治需要,以及对既成事实的追认。 他恭敬地送走使者,将赏赐尽数分发给有功将士和阵亡者家属,自己未留分文。 “大人,晋阳毕竟还是承认了我们的功劳。”韩悝看着分发物资的场面,低声说道。 秦楚望着北方,语气平淡:“功劳需要别人承认,但生存只能靠自己争取。经此一战,晋阳会更‘重视’郇阳,但也会更‘警惕’我们。往后的日子,不会更轻松,只会更复杂。” 他转身,看向正在校场上带领新兵操练的黑豚,以及在一旁协助清点物资的犬,还有那些在冬学中快速成长起来的年轻面孔。 “我们需要更快地恢复,更强大地站立。”秦楚对韩悝道,“加快‘赤磐’的烧制,不仅要修补城墙,未来重要的营建都要用它。盐场要扩大生产,但销路要更隐秘。匠作区对林胡箭簇的研究不能停,我们要弄懂他们的技术,甚至超越它。冬学要扩大,不仅要教孩童,军中什长以上,都要轮流学习识字、算数,学习我们的操典和战术条令。” 他的目光已经超越了眼前的恢复,投向了更远的未来。郇阳不能只满足于守城,必须在废墟上建立起更坚实的根基,拥有更强大的造血能力。 残阳如血,将郇阳城染上一片悲壮的金红。城墙上的破损处,民夫们正在用新烧制的“赤磐”仔细填补;校场上,新补充的士兵在老兵的带领下,喊着号子进行操练;城内,炊烟袅袅,夹杂着工匠铺传来的叮当声。 这座边城,如同它的名字一般,在战火的洗礼后,正艰难而顽强地浴火重生。它不再仅仅是一座军事堡垒,更是一个凝聚了血与火、希望与挣扎的生命体。而引领着它的秦楚,站在城头,如同一个不知疲倦的工匠,精心雕琢着这块乱世中的璞玉,他知道,真正的挑战,或许才刚刚开始。 ------------ 第四十五章 星火初燃 冬去春来,冰雪消融,滋养着郇阳城外新垦的田亩,也冲刷着去岁血战的痕迹。城墙的破损处已被新的“赤磐”填补,色泽略深,如同愈合后的伤疤,昭示着过往的惨烈,也彰显着新生的坚韧。 晋阳的嘉奖与有限的补给,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在郇阳激起片刻涟漪后便迅速沉寂。秦楚并未因此懈怠,反而以此为鞭策,加快了“固本培元”的步伐。他深知,外部的认可虚无缥缈,唯有自身实力才是乱世立足的根本。 军政之基,在于制度。 秦楚将野马川与守城战的经验教训,结合超越时代的理念,系统整理,开始推行《郇阳军政条陈》。军队方面,明确了选锋营、轻骑哨、民兵的职责、编制、升迁与抚恤标准。尤其强调“练兵先练将”,要求什长以上军官必须通晓文书、计算,并能理解执行复杂的战术指令。民政方面,细化了户籍、田亩、税赋、仓廪的管理流程,建立了初步的文书档案体系,力求事事有记录,件件可追溯。这些条陈虽显粗糙,却为郇阳这辆战车铺设了更加规整的轨道。 技术之力,在于深耕。 匠作区规模再次扩大,划分出陶器、铁器、皮革、木工等不同作坊。对“赤磐”的烧制工艺持续改进,成品率稳步提升,秦楚已开始设想将其用于建造更坚固的仓库和水利设施。对林胡箭簇的研究也有了进展,匠人们发现其狭长锋利的造型有利于破甲,开始尝试仿制并融入郇阳弩箭的设计。盐场在绝对保密的前提下,产量稳步增加,除自用和战略储备外,通过犬建立的隐秘渠道,换回的铜铁、药材乃至书籍,成了郇阳发展不可或缺的养分。 未来之望,在于育人。 冬学的成功,让秦楚看到了更长远的希望。他不再满足于基础的启蒙和吏员培养,一个更大胆的计划在他心中酝酿成熟。 这一日,他将韩悝、黑豚以及几位在冬学中表现尤为突出的年轻骨干召至县衙书房。 “郇阳欲强,非一代之功。军政、工巧,皆需人才接力。”秦楚开门见山,目光扫过众人,“我欲在城内设立‘郇阳学馆’,不同于冬学启蒙,此馆旨在培养能通晓实务、明辨事理、可堪重任之才。” 众人精神一振,尤其是那几位年轻人,眼中放出光来。 秦楚继续道:“学馆暂分三科。其一,政事科,由韩悝主持,教授吏治、律法、筹算、地理,培养治理之才。其二,军谋科,由黑豚及选锋营资深军官讲授,不仅教战阵武艺,更要研习兵法、地形、军械原理,培养将佐之才。其三,工巧科,”他看向那几位年轻骨干中一位对匠作极有兴趣的青年,“由你等协同匠作区大匠,传授算学、格物(秦楚对物理知识的称呼)、材料辨识、器械制作之理,培养工师之才。” 他顿了顿,语气凝重:“入馆者,不论出身,唯才是举。需经过严格考校,一旦入选,供给食宿,免除家中部分赋役。但需立誓,学成之后,至少为郇阳效力五年!” 这是一个划时代的举措!它打破了贵族和世袭对知识的垄断,将人才培养系统化、实用化,并与郇阳的未来深度绑定。 韩悝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激动:“大人此议,实乃郇阳百年大计!只是……师资、典籍、馆舍,皆非易事。” “师资,我等便是第一批。边教边学,教学相长。”秦楚道,“典籍,我自会设法搜集、编写。馆舍,便将县衙东侧那片废弃的库房清理出来,稍加修缮即可。初始不必追求宏大,重在实效。” 计划既定,便雷厉风行地推行。清理库房,挑选首批学员(主要来自冬学优秀者、军中表现出色的低阶军官、匠户子弟乃至少数聪慧的归附狄人少年),编写简易教材……郇阳学馆在简陋与匆忙中,悄然挂牌。 开馆第一课,由秦楚亲自主讲。他没有讲述高深的道理,而是将一枚林胡箭簇、一块“赤磐”、一卷郇阳新绘的地图置于案上。 “此箭,为何能破甲?此石,为何如此坚硬?此图,如何能让我军料敌先机?”秦楚环视台下那些充满求知欲的年轻面孔,“学馆所求,非死记硬背,而是格物致知,学以致用。望尔等在此,不仅能掌握安身立命之技,更能明白我等为何而战,为何而建——为让这郇阳,乃至这天下,少一些野马川般的血海,多一分安居乐业之宁日!” 话语朴素,却如星火,点燃了台下无数双眼睛。 就在郇阳内部悄然变革之际,外部的压力并未消散。黑豚的轻骑哨回报,林胡赤牙部虽退回草原深处,但兀朮依然活跃,似乎在联络其他对赵国不满的狄人部落。而南方,关于魏国在边境频繁调动、以及魏申被其父魏斯委以重任、练兵图强的消息,也不断传来。 秦楚站在学馆简陋的院中,听着里面传来的朗朗读书声,又望向远方。他知道,他播下的种子正在破土,但周围的寒风依旧凛冽。他必须让这点点星火,尽快形成燎原之势。 他转身对跟随在侧的犬吩咐道:“通知韩悝和黑豚,学馆之事,由他们全权负责。接下来,我们的重心,要稍微向外看了。” 内修政理,外御强敌,培养人才,积蓄力量。秦楚如同一个耐心的农夫,在战国这片充满荆棘与机遇的土地上,精心耕耘着他的郇阳,等待着星火燎原的那一天。 第四十六章盐铁之议 郇阳学馆的琅琅书声,为这座饱经战火的边城注入了新的活力。然而,秦楚深知,文教兴邦非一日之功,眼下郇阳的当务之急,仍是夯实那维系生存与武力的根基——财源与军备。 春耕已毕,田野间绿意盎然,但府库的账册却让韩悝眉头不展。他捧着几卷竹简,来到秦楚书房,语气沉重:“大人,去岁战事消耗巨大,晋阳所赐与魏申所留粮草,填补亏空后所剩无几。抚恤、修缮、军饷、学馆用度……在在需钱。仅靠田赋与些许边贸皮毛,入不敷出,恐难支撑到秋收。” 秦楚对此早有预料。他示意韩悝坐下,目光落在案几上那几块颜色质地各异的盐块和几件新旧不一的铁器上——那是来自官仓、边贸私市以及郇阳自产的不同样品。 “开源节流,节流已至极限,唯有开源。”秦楚手指敲了敲那块色泽最白、质地最纯的郇盐,“我们的‘郇盐’,品质已远超官盐和狄人粗盐,此乃奇货。” 韩悝眼睛一亮:“大人的意思是……扩大盐场,售盐获利?”随即他又皱起眉头,“只是,盐铁皆为官营,私自大规模贩售,恐惹非议,若被晋阳知晓……” “非是私售。”秦楚摇头,眼中闪烁着算计的光芒,“我们不行贩售之事,行‘专营’之实。” 他详细阐述了自己的构想:“其一,盐场继续扩大生产,但产出全部纳入官仓,对外严格保密。其二,以‘整顿边贸、平抑物价’为名,由官府出面,全面管制郇阳境内的盐铁交易。所有民间盐铁,无论来源,必须经由市令(犬)掌管的‘市易所’统一估价、交易,收取市税。同时,我们可用品质低一等的官盐(实为郇盐掺入少量杂质)或缴获的狄人粗盐,以略低于晋阳官价、却远高于我们成本的价格,供应给往来商旅和境内百姓。” 他顿了顿,指向那些铁器:“铁器亦然。匠作区产出的改良农具、工具,由官府统一收购,再通过‘市易所’加价发卖。对于狄人,严禁铁器流出,但可以允许他们用皮毛、牲畜、乃至战马,换取我们的盐和布匹,价格由我们定。” 这一套组合拳,本质上就是利用郇阳的区位优势和技术优势,建立一套隐蔽的国营专卖体系,将最重要的战略物资和利润牢牢掌控在手中。 韩悝听得心潮澎湃,又有些不安:“此策甚妙!只是……如此盘剥商民,恐损大人清誉,亦可能引发不满。” “非是盘剥,是规范。”秦楚纠正道,“以往盐铁交易混乱,奸商抬价,狄人强买强卖,百姓困苦。如今官府介入,定价公允,质量可控,税收透明,利于长久。所得利润,除维持官府运转、军备开支外,当用于降低田赋、兴修水利、补贴学馆,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只要我们行事公道,将好处落到实处,百姓只会称颂,何来不满?” 他看向韩悝,语气转冷:“至于晋阳那边……我们并未违反律法,只是‘因地制宜’加强管理。所获税收,我们亦可按比例上缴,堵其口舌。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若拘泥小节,郇阳无财可用,无甲可缮,才是对军民最大的不负责任!” 韩悝深吸一口气,拱手道:“下官明白了!这就去拟定《郇阳市易管理条陈》,并安排人手,筹备‘市易所’。” “且慢。”秦楚叫住他,“还有一事。通知匠作区,集中最好的铁匠,我要他们秘密尝试仿制乃至改进林胡的箭簇,同时,研究如何能更大规模、更低成本地炼制质地更好的铁。所需赤矿、木炭,优先供应。” 他拿起一枚狭长锋利的林胡箭簇,眼神锐利:“盐可富国,铁能强兵。我们要的,不仅是钱财,更是能让敌人胆寒的利器!” 新政悄然推行。犬被正式任命为“市令”,在市集旁设立了“市易所”,所有盐铁交易必须在此进行。起初,一些习惯了自由交易的商贩和狄人头领颇有微词,但在官府强硬的态度和确实更公道的价格、更好的盐品(相对于狄人粗盐和部分私盐)面前,很快便接受了现实。随着交易量增加,市税源源不断流入府库,郇阳财政窘迫的局面迅速得到缓解。 匠作区内,炉火日夜不熄。对林胡箭簇的仿制很快取得成功,其破甲能力确实优于郇阳原有箭矢。而在秦楚“提高炉温”、“改进鼓风”的模糊指引下(结合他有限的历史知识),铁匠们开始尝试建造更深更大的竖炉,并使用水力(利用城外小河)驱动皮囊鼓风。虽然故障频频,进展缓慢,但每一次微小的改进,都意味着郇阳的军工潜力在悄然增长。 这一日,秦楚正在视察新建的、试图利用水力的鼓风装置,一名亲卫匆匆赶来,低声禀报:“大人,派去监视北面的人回报,黑羊部残众似乎在兀朮的暗中串联下,有重新聚集的迹象。另外……南边传来消息,魏国公子申,已被其父正式任命为‘西河守’,总督对秦事务。” 秦楚直起身,擦去额角的汗水和煤灰,目光投向北方,又转向南方。 兀朮贼心不死,魏申锋芒已露。郇阳这艘刚刚修补好船体、储备了些许粮草的小船,尚未及远航,便已感受到来自两个方向的暗流与风压。 “知道了。”他平静地回答,继续专注于那轰鸣的水轮与呼啸的风箱。 他明白,无论是盐铁之利,还是军工之技,最终都是为了应对这些虎视眈眈的对手。内部的积累必须更快,外部的目光也需更加警惕。他转身对亲卫道:“传令给黑豚,加强对北面狄人动向的侦查,尤其是兀朮的踪迹。再告诉韩悝,市易所得,除常规开支外,优先拨付匠作区与轻骑哨。” 财富与武力,如同鸟之双翼,缺一不可。他必须让郇阳在这短暂的和平间隙里,生出足够坚硬、足够有力的翅膀,才能在未来更猛烈的风暴中,搏击长空。 ------------ 第四十七章 韩氏子悝 盐铁专营之策初见成效,府库渐盈,匠作区炉火正旺,郇阳学馆的书声也日渐响亮。然而,秦楚并未沉溺于这初现的安稳。北有兀朮阴魂不散,南有魏申虎视眈眈,西面林胡元气虽伤,根基犹在。郇阳欲求长久,仅靠闭门造车远远不够,需将触角延伸,于这纷乱棋局中,落下自己的棋子。 这一日,秦楚正在学馆旁听政事科关于户籍管理的辩论,韩悝悄然而至,在他耳边低语数句。秦楚眼中精光一闪,不动声色地起身离去。 回到县衙书房,韩悝这才详细禀报:“大人,日前派往晋阳打探消息的人带回一个消息。智氏覆灭后,其旧地虽被三家瓜分,然韩氏内部,对于如何治理新得之地,似乎颇有分歧。韩虎虽为家主,但其几位兄弟及族中长老,对权力、利益分配不满者,大有人在。” 秦楚手指轻叩案几:“哦?具体说说。” “其中尤以韩虎之弟韩虔一系,因在瓜分中所得甚少,怨气最重。其门下有些不得志的子弟、门客,已有离心之象。”韩悝顿了顿,压低声音,“据闻,韩虔有一庶出之子,名曰韩悝,年方弱冠,颇通律法算学,然在族中备受排挤,郁郁不得志……” “韩悝?”秦楚重复着这个名字,心中微动。在他的记忆里,战国初期似乎并无一个叫韩悝的著名人物,但“悝”字与历史上那位在魏国变法的李悝同名,这或许是个巧合,也可能暗示着此人的才干。 “此子品性能力如何?可曾细查?”秦楚追问。 “时间仓促,尚未及深查。只知此子沉默寡言,好读书,尤喜刑名律法之术,于算学亦有涉猎。因其母出身低微,在族中并无地位,常被嫡系子弟欺辱。”韩悝据实以告。 一个通晓律法算学,却因出身而备受压抑的韩氏旁支子弟……秦楚眼中闪过一丝兴趣。这正是他目前急需的人才!郇阳的军政条陈、市易管理,乃至未来的更大规模的治理,都需要精通法度与数算的干才。而一个对现有秩序不满、渴望证明自己的年轻才俊,无疑是值得投资的对象。 “想办法,”秦楚沉吟道,“与此人取得联系。不必暴露我们的意图,先以探讨学问、代购书籍的名义接触,观察其人心性、志向。若果真才学出众,且有意另寻出路……” 他话未说完,但韩悝已然明白:“下官明白!这就安排可靠之人,设法与那韩悝接触。” 此事需极其隐秘,韩氏虽与赵氏同盟,但挖其墙脚,终究是犯忌讳之事。秦楚叮嘱道:“务必小心,宁可无功,不可暴露。” 就在秦楚暗中布局,试图从韩氏内部寻找突破口之时,北面的局势也发生了微妙变化。 黑豚亲自带回消息:“大人,兀朮果然不甘寂寞!他并未随赤牙部远遁,而是带着少量死忠,活跃在黑羊部旧地与白鹿部残境之间,打着为黑羊部复仇、重整旗号的幌子,招揽流散的狄人。他还派出了使者,似乎想联络西面更远的‘浑邪部’。” “浑邪部?”秦楚眉头微蹙,这个部落他有所耳闻,实力比赤牙部更强,且与林胡主流势力若即若离,颇为独立。“兀朮这是想借力打力,引入新的变数。” “是否要派兵清剿?”黑豚请命。 秦楚摇了摇头:“他如今形同流寇,行踪不定,大军清剿,事倍功半,反易中其埋伏。况且,我们主动越境攻击,恐授林胡以口实。” 他思忖片刻,道:“改变策略。其一,加强对兀朮动向的监视,尤其注意他与浑邪部接触的进展。其二,派人散播消息,就说兀朮为求外力,不惜许诺浑邪部瓜分黑羊、白鹿旧地,甚至出卖其他狄人部落的利益。其三,对我们掌控范围内的狄人小部落,可适当给予一些盐铁交易上的优惠,加以笼络,孤立兀朮。” 他要的不是消灭兀朮本人(至少在目前条件下难以做到),而是尽可能削弱其影响力,阻止他整合出一股新的、强大的反郇阳势力。 “另外,”秦楚补充道,“让轻骑哨多加演练长途奔袭、侦察、骚扰的战术。未来我们的对手,可能不再仅仅是固守城池。” “诺!”黑豚领命而去。 内政、外交、军事、情报……秦楚如同一个高明的棋手,在郇阳这个小小的棋盘上,同时落子布局。他深知自己根基尚浅,实力有限,不能与大国正面对抗,只能依靠更精准的情报、更灵活的策略、以及对人才的前瞻性吸纳,在这夹缝中寻求生机与发展。 数日后,前往接触韩悝的人传回初步消息:那韩氏子悝,果然对送来的一些算学、律法问题颇感兴趣,回信虽言辞谨慎,却显露出扎实的功底与不凡的见解。更重要的是,其在回信中隐晦地流露出对现状的不满与对“能展所长之地”的向往。 秦楚看着那封笔迹工整、措辞得体的回信,嘴角微微勾起一丝弧度。 “星火已现,只待东风。”他低声自语,将信纸小心收起。 他需要更多像韩悝这样的人才,需要更灵通的消息网络,需要更强大的军事实力。郇阳的路还很长,但他有信心,一步步走下去。毕竟,他最大的优势,并非来自这个时代,而是源于那超越千年的见识与格局。他要在战国这片英雄辈出的土地上,亲手塑造属于自己的传奇。而这一切,才刚刚开始。 第四十八章远交近攻 初夏的风拂过郇阳城头,带来泥土与青草的气息,也带来了各方势力蠢蠢欲动的讯号。秦楚立于城楼,目光仿佛穿透了远方山峦,落在那些看不见的棋局交锋之上。韩悝之事需耐心经营,如同静水垂钓,急不得。而北方的兀朮,却如同草原上的鬣狗,逡巡不去,必须时刻警惕,并寻机斩断其爪牙。 “大人,”黑豚大步走来,呈上一卷新绘的北境草图,上面标注了兀朮近期活动的几个区域以及与浑邪部大致的方向,“兀朮的人马已聚拢了百余骑,都是些悍不畏死的亡命之徒。他们袭击了几个不肯归附的小部落,抢掠粮草妇孺,气焰嚣张。派往浑邪部的使者,似乎也有了回音。” 秦楚凝视着地图上代表兀朮活动的标记,眼神冰冷。这条毒蛇,必须尽快解决,否则后患无穷。 “浑邪部态度如何?”他问。 “尚无确切消息。但浑邪部素来强横,其酋长贺兰顿野心不小,未必甘于久居林胡诸部之下。兀朮若许以重利,难保其不动心。”黑豚分析道。 秦楚沉吟片刻,一个“远交近攻”的雏形在脑中形成。他不能坐视兀朮与浑邪部勾结,必须主动破局。 “我们不能只盯着兀朮。”秦楚手指点向地图上浑邪部的大致方位,“贺兰顿是关键。若能使其按兵不动,甚至……对兀朮心生恶感,则兀朮不过疥癣之疾。” “如何为之?”黑豚眼中露出疑惑。浑邪部远在数百里外,郇阳鞭长莫及。 “兀朮能派使者,我们也能。”秦楚嘴角泛起一丝冷峭,“不过,我们的使者,不携金帛,只带‘消息’。” 他详细吩咐道:“挑选机敏胆大、熟悉狄语的斥候,扮作草原商人或流浪武士,潜入浑邪部势力范围。不必直接求见贺兰顿,而是在其部落中,尤其是那些与贺兰顿有隙的头人、巫师中间,散播几条‘流言’。” “其一,兀朮为报私仇,引赤牙部南下,损兵折将,却让浑邪部徒耗钱粮,空等一场,实乃无信无义之辈。” “其二,兀朮许诺瓜分黑羊、白鹿旧地,然此地如今已被我郇阳实际掌控,他空口白话,是在戏耍浑邪部。”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秦楚目光锐利,“暗示兀朮野心勃勃,今日能叛赵投林胡,他日未必不能叛林胡而投……譬如,西边的月氏,或者东边的东胡?让贺兰顿想想,收留这样一条反复无常的毒蛇在身边,是何滋味?” 黑豚听得眼中精光连闪:“妙!此乃诛心之计!如此一来,贺兰顿即便不杀兀朮,也必心生猜忌,不敢轻用!” “正是。”秦楚点头,“同时,对我们掌控范围内的狄人部落,加大盐铁贸易的优惠力度,尤其是那些与浑邪部有旧怨或有贸易往来者。让他们得到实实在在的好处,自然会心向郇阳,无形中也能影响浑邪部内部的看法。” “诺!末将这便去安排人手!”黑豚领命,雷厉风行地转身离去。 处理完北方事务,秦楚又将注意力转回内部。他召见了负责市易所的犬。 “近日盐铁交易,可有异常?”秦楚问道。专营之策虽利厚,却也易成为众矢之的。 犬如今沉稳了许多,禀报道:“回大人,交易平稳,税收日增。只是……近日有几股来自南方的商队,对‘郇盐’品质颇为惊讶,暗中打听来源,均被属下以‘乃晋阳官盐精炼’为由搪塞过去。此外,他们似乎对匠作区流出的改良农具也很有兴趣。” 南方商队?秦楚心中微动。是魏国的探子,还是其他势力的商人? “严密监控这些商队,尤其是他们与何人来往,打探什么消息。但不必打草惊蛇,正常交易即可。”秦楚吩咐道,“另外,通知匠作区,改良农具的流出要严格控制,非经官府允许,不得私下交易。尤其是涉及赤矿应用的器物,一律不得外流。” “属下明白。” 犬退下后,秦楚独自沉思。郇阳的“特产”已经开始引起外界的注意,这既是好事,说明其价值,也是坏事,意味着更多的觊觎。必须加快自身实力的积累,才能守住这份家业。 几天后,北面传来消息。秦楚派出的“流言”使者成功潜入了浑邪部区域,并按照计划开始散播消息。与此同时,黑豚的轻骑哨也加强了对兀朮残部的骚扰和打击,使其无法安稳立足。 效果初显。据内线传回的消息,浑邪部酋长贺兰顿对兀朮的态度果然变得暧昧起来,原先承诺的支持迟迟不见兑现,反而开始限制兀朮使者的活动范围。兀朮整合狄人部落的计划受阻,变得愈发焦躁不安。 “大人,计策奏效了!”韩悝得知消息后,面露喜色。 秦楚却并未放松:“还不够。贺兰顿只是疑心,并未与兀朮彻底翻脸。我们要再加一把火。” 他看向韩悝:“我们手中,不是还有几个黑羊部的顽固头目吗?” 韩悝一愣,随即恍然:“大人的意思是……” “让他们‘逃’回去。”秦楚淡淡道,“回到兀朮身边。告诉他们,只要他们回去后,在兀朮军中散布浑邪部索要巨额财物、要求兀朮交出部分人马作为抵押才肯出兵的消息……我便饶他们性命,并保其家小在郇阳无恙。” 韩悝倒吸一口凉气,此计更毒!这等于是在兀朮本就疑心重重的队伍里埋下了一颗分裂的种子! “下官……立刻去办!”韩悝压下心中的震撼,领命而去。 秦楚走到窗边,望着庭院中欣欣向荣的草木。远交近攻,伐谋伐交。他不仅要守住郇阳,更要利用一切手段,主动塑造对自己有利的周边环境。兀朮是他必须拔除的钉子,而浑邪部,乃至更远的势力,都可以成为他棋盘上的棋子。 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他相信,通过这些看似微小却精准的布局,终将能搅动北疆风云,为郇阳赢得更广阔的生存空间。而那个远在晋阳、郁郁不得志的韩氏子悝,或许也将成为这盘大棋中,一枚意想不到的活子。 ------------ 第四十九章 工正司马 夏日的郇阳,在短暂的平静下涌动着变革的激流。盐铁之利充盈府库,学馆书声孕育未来,而真正让这座边城筋骨强健、脱胎换骨的,却是那终日炉火不熄、锤声不断的匠作区。 这一日,秦楚在韩悝与犬的陪同下,再次踏入已然扩大数倍的匠作区。空气中弥漫着煤烟、金属与皮革混合的独特气味,不同作坊间分工明确,秩序井然。 他们首先来到铁器坊。一座新筑的、高达近两丈的竖式高炉巍然矗立,炉体用“赤磐”与耐火黏土混合砌成,远比以往的小坩埚炉庞大。炉旁,巨大的水轮在城外引来的渠水推动下缓缓转动,通过连杆带动数个结实的皮囊,交替向炉内鼓风,发出“呼哧、呼哧”的沉闷声响。炉火正旺,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 负责此处的老铁匠满脸烟灰,眼中却闪烁着兴奋的光芒,指着炉口隐约可见的金红熔融物:“大人!成了!这‘大水排’(他们对水力鼓风装置的称呼)风力强劲持久,炉温远超以往!您看这铁水,色泽、流动性都比以前好上太多!出铁量和品质,至少提升三成!” 秦楚凑近观察,虽无法精确测量温度,但凭肉眼也能看出这炉铁水质量确实上乘。他满意地点点头:“好!参与此事的工匠,记大功,重赏!接下来,要摸索如何稳定控制火候,以及用这更好的铁水,锻造更精良的兵甲。” “小人明白!”老铁匠激动地搓着手,“我们已经试着用这铁水浇铸弩机的重要部件,若是成功,弩机的力道和耐久都能大增!” 离开铁器坊,他们又视察了正在试验“赤磐”新配比的陶器坊,以及利用新鞣制技术处理皮革的皮工作坊。每一个作坊,都在秦楚带来的超越时代理念的指引下,进行着虽缓慢却坚定的技术迭代。 看着眼前这番景象,一个念头在秦楚心中愈发清晰。技术的发展不能只靠工匠们的经验摸索和自己的零星指点,需要更系统、更专业的管理与规划。 回到县衙,他立刻召来了韩悝、黑豚以及几位在匠作区表现突出、且在学馆进修后展现出管理才能的年轻骨干。 “诸位,”秦楚开门见山,“匠作区如今已成郇阳筋骨血脉,关乎民生,更系于军国。然其管理,仍沿用旧制,各坊自行其是,缺乏统筹,难尽其用。我意,设立‘工正’一职,总揽郇阳所有工匠、营造、器械制造事宜。” 众人闻言,皆是一怔。“工正”古已有之,乃是掌管百工之官,但在此边城设立专官,且赋予如此重权,实属罕见。 秦楚继续道:“工正之下,分设若干‘司马’,分管铁器、陶磐、皮革、木工、营造等不同工曹。各工曹需制定生产标准、核定用料、记录工时、检验成品。所有匠人,按其技艺高低、贡献大小,评定等级,享有不同俸禄与待遇。其子弟,可优先入匠作区学徒,或入郇阳学馆工巧科深造。” 他这是要将后世工业管理的雏形,与这个时代的官制相结合,建立一套专业化的生产与管理体系。 “大人此议,实乃将百工之事,提升至与军政同等重要之位!”一位来自学馆的年轻骨干激动道,他本就对器械制造极感兴趣。 韩悝思索片刻,提出疑问:“大人,设立工正,权责甚重,需精通百工,又懂管理。此人选……” 秦楚目光扫过在场众人,最终落在一位名叫“庚”的年轻吏员身上。此子原是匠户出身,心灵手巧,被选入学馆后,在算学和格物上展现出过人天赋,更难得的是做事沉稳,有条不紊,此前已协助管理铁器坊事务,颇有成效。 “庚,”秦楚点名道,“由你暂代‘工正’一职,总揽匠作区诸事。韩悝从旁协助,厘定章程,核定等级。各工曹‘司马’,由尔等从现有匠师及学馆优秀者中荐举,考核后任命。” 庚显然没料到如此重任会落在自己肩上,愣了一下,随即出列,深深一揖,声音因激动而微颤:“庚,必竭尽所能,不负大人重托!” “好!”秦楚颔首,“你首要之务,便是将新式高炉的建造、养护之法,水力鼓风之原理,以及‘赤磐’的最佳烧制配比,整理成文,归档存册。此乃我郇阳之秘技,非经允许,不得外传。日后所有重要技艺,皆需如此。” 他要将经验转化为可传承的知识,避免人亡技失。 工正司的设立,如同给郇阳这辆战车装上了更强劲的引擎。在庚的高效组织下,匠作区的生产效率和产品质量显著提升。标准化、流程化的理念开始渗透到每一个环节。更多的改良农具被制造出来,以“官卖”形式推广,提升了垦殖效率;更精良的箭簇、皮甲被优先装备选锋营;利用“赤磐”砖石,开始修建更坚固的武库和粮仓。 然而,技术的进步也引来了更多的窥探。几日后的深夜,犬匆匆来报:“大人,我们安插在商队中的眼线发现,有魏国细作在重金收买匠作区的工匠,试图打探高炉与‘赤磐’的机密!” 秦楚眼神一冷。果然来了。 “严密监控,查出是哪些工匠被接触,暂时不要惊动。另外,加强匠作区的守卫,尤其是核心工坊,许进不许出。通知庚,对所有知晓核心技术的工匠及其家眷,进行重新登记,加强管控,但待遇也相应提高。” 他必须保护好这些来之不易的技术优势。与此同时,一个更大胆的想法在他心中萌生——或许,可以主动释放一些经过“修饰”的技术信息,来误导对手? 就在秦楚忙于内政与技术保密之时,北方再次传来急报:被秦楚用计逼得走投无路的兀朮,竟鋌而走险,率领其残部,突袭了浑邪部的一处小型牧场,抢掠了大量马匹,然后消失在茫茫草原之中! 此举彻底激怒了浑邪部酋长贺兰顿,他宣布兀朮为草原公敌,并发兵追剿。然而,兀朮此举,也如同将一颗火种投向了更广阔的草原,北方的局势,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秦楚接到消息,站在郇阳城头,遥望北方,眉头微蹙。兀朮这条疯狗,看来是要彻底搅乱北疆了。这对他而言,是危机,也未尝不是一种机遇。 “传令给黑豚,”他沉声道,“轻骑哨向北渗透,我要知道兀朮的确切去向,以及浑邪部追剿的详细情况。” 风起于青萍之末,而郇阳的“工正司马”之制,以及那在炉火中淬炼的技术之力,将成为秦楚搅动这战国风云的又一股暗流。 第五十章阶下之囚 兀朮如疯狗般搅动北疆,抢掠浑邪部牧场后遁入草原深处,引得贺兰顿暴怒追剿。这消息传到郇阳,秦楚虽觉局势更显混沌,却也暂时松了口气。至少,兀朮的注意力被引向了他处,短期内无力再对郇阳构成直接威胁。 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这日,秦楚正在新建的工正司衙署内,与庚及几位工曹司马商讨如何将水力应用于粮食加工(例如捣米、磨面),以节省人力,黑豚却带着两名押解着一名俘虏的选锋营士兵,面色古怪地走了进来。 “大人,”黑豚抱拳行礼,语气带着几分不可思议,“轻骑哨在北面巡逻时,抓到了一个……身份特殊的探子。” 秦楚抬眼望去,只见那俘虏年约二十许,虽衣衫褴褛,满面尘灰,身上还有几处轻伤,但眉宇间却有一股掩饰不住的贵气,眼神倔强,即使被缚,依旧挺直着脊梁。其容貌轮廓,与寻常狄人略有不同,更显深邃。 “哦?如何特殊法?”秦楚放下手中关于水碓(duì)的草图,饶有兴致地问道。 “此人并非林胡或黑羊部族。他自称来自‘挛鞮部’,是部落首领的幼子,名叫阿勒坦。”黑豚禀报道,“我们是在靠近浑邪部边界处发现他的,当时他带着几名随从,似乎在躲避追兵,形迹可疑。交手时,其随从拼死抵抗,尽数战死,只擒得他一人。” “挛鞮部?”秦楚在脑中迅速搜索着关于北方草原部落的记忆。这个部落他似乎有些印象,位于林胡势力范围的更北方,靠近匈奴活动的区域,实力不弱,但向来与林胡诸部若即若离,不算亲密。其首领的幼子,为何会出现在浑邪部边界,还被追捕? 秦楚走到阿勒坦面前,用尽量平和的语气问道:“阿勒坦?挛鞮部的王子?你为何会出现在此地,又为何被人追捕?” 阿勒坦昂着头,用生硬却流利的华夏语回答,带着草原人特有的直率与傲气:“我为何要告诉你这赵人?要杀便杀!” 秦楚不以为忤,反而笑了笑:“杀你易如反掌。但杀了你,对我郇阳有何好处?留着你,或许还能知道些有趣的事情。比如……追捕你的人,是浑邪部的,还是……兀朮的?” 听到“兀朮”的名字,阿勒坦的眼神明显波动了一下,虽然他立刻掩饰过去,但如何逃得过秦楚的眼睛。 “看来是兀朮了。”秦楚了然,“他投靠了赤牙部,又得罪了浑邪部,如今像丧家之犬,竟然还敢招惹你们挛鞮部?看来他所图不小啊。” 阿勒坦沉默不语,但紧抿的嘴唇和微微起伏的胸口显示他内心并不平静。 秦楚不再逼问,对黑豚道:“带他下去,单独关押,好生看管,不得虐待。给他治伤,提供食物清水。” “诺!” 待阿勒坦被带下去后,韩悝低声道:“大人,此人身份敏感。挛鞮部实力不弱,我们扣留其王子,恐生事端。是否……将其释放?” “释放?”秦楚摇头,“现在放他回去,他只会记得是被赵人所擒,是耻辱。而且,我们还不清楚他与兀朮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此人,或许是一步意外的活棋。” 他沉吟片刻,吩咐道:“黑豚,加派人手,向北面和西面打探,近期挛鞮部是否有何异动,尤其是与兀朮或浑邪部相关的。韩悝,你去准备一些上好的伤药和干净的衣物,稍后我亲自去会会这位挛鞮部的王子。” 傍晚,秦楚只带着韩悝一人,来到关押阿勒坦的单独营房。营房内还算干净,阿勒坦的伤口已被处理包扎,换上了干净的布衣,面前摆着食物和清水,但他并未动筷,只是靠墙坐着,眼神警惕地看着进来的秦楚。 秦楚示意韩悝将带来的伤药和一件郇阳自产的、质地细密的羊毛毯放在一旁,自己则坐在了阿勒坦对面的草席上。 “不必紧张。”秦楚语气平和,“我若想害你,不必多此一举。我只是想知道,兀朮为何要追捕你?这或许,也关系到我们郇阳的安危。” 阿勒坦看了看那质地明显优于草原皮毛的羊毛毯和散发着药香的伤药,又看了看神色坦诚的秦楚,紧绷的神情略微放松了一丝。他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权衡利弊,最终开口道:“兀朮……他是个疯子,也是个骗子!” 他语气中充满了愤恨:“他派人到我们部落,说掌握了能让草原勇士变得更强大的秘密,能打造出更锋利的刀,更坚硬的甲。他邀请我父汗派使者前去观摩,共商大事。父汗……半信半疑,派我前去查探虚实。” 阿勒坦的声音低沉下来:“我到了他藏身的地方,根本没有什么强大的秘密!只有一些抢来的破烂和空口许诺!他想扣留我,要挟父汗出兵,帮他攻打浑邪部,抢夺草场和人口!我识破了他的奸计,趁夜带着随从逃跑,却被他的人一路追杀……” 原来如此!秦楚心中豁然开朗。兀朮这是走投无路,想靠绑架挛鞮部王子来强行拉拢一个强大的盟友!此举可谓疯狂,但也说明兀朮确实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所以,你如今是兀朮的敌人。”秦楚看着阿勒坦,“而兀朮,也是我郇阳的死敌。敌人的敌人,或许可以成为朋友。” 阿勒坦抬起头,直视秦楚:“你们赵人,也未必是朋友。草原与中原,征战了数百年。” “征战源于利益,和平亦可源于利益。”秦楚淡然道,“我郇阳无意侵占草原,只求保境安民。我们这里有草原需要的盐、铁(工具)、布匹,而草原有我们需要的马匹、皮毛。为何不能互通有无,各取所需?非要刀兵相见,让兀朮这等小人从中得利?” 他指了指那件羊毛毯:“你看这毯子,比你们的皮毛如何?这只是我们匠人随手所做。若我们合作,挛鞮部的勇士,或许也能用上更锋利的刀剑,而不必被兀朮那种空话欺骗。” 阿勒坦看着那羊毛毯,伸手摸了摸,眼中闪过一丝惊异。他沉默良久,似乎在消化秦楚的话。 秦楚知道不能操之过急,起身道:“你好好想想。在这里,你是安全的。等你伤好了,是去是留,由你决定。若你想回去,我可以派人护送你到安全地带。若你想看看郇阳是否真如我所说,我也欢迎。” 说完,他带着韩悝离开了营房。 走在回去的路上,韩悝忍不住问道:“大人,您真的打算放他走?或者与他合作?” 秦楚望着天边最后一抹晚霞,缓缓道:“这是一个机会。挛鞮部若能成为朋友,哪怕只是暂时的利益之交,也能在北疆牵制林胡和兀朮。即便不成,我们释放其王子,也能结个善缘,总比多一个敌人好。况且……”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深邃:“让他亲眼看看郇阳,比我们说一千句都有用。草原上的雄鹰,只敬佩真正的强者和能带来好处的朋友。” 阿勒坦,这位意外的阶下之囚,或许将成为秦楚撬动北方格局的又一根杠杆。而如何运用这根杠杆,则需要极其精准的手腕与耐心。 ------------ 第五十一章 草原鹰影 阿勒坦在郇阳的营房中度过了最初警惕而沉默的几天。秦楚并未急于求成,只是每日派人送去伤药、干净的食物和清水,偶尔让韩悝带去一些记载着中原风物、但不涉及机要的竹简,任由他自行翻阅。看守的士兵得到严令,不得无礼,但也绝不松懈。 这种既不殷勤也不苛刻的态度,反而让阿勒坦紧绷的神经渐渐松弛下来。他开始留意这个囚禁他的地方。透过营房的窗口,他能看到远处高耸的、修补痕迹犹在却显得异常坚固的城墙;能听到校场上传来规律的金鼓与操练声,那声音带着一种他未曾听过的、严整划一的力量感;偶尔,还能闻到空气中若有若无的、不同于草原毡房的烟火气,那是工匠区日夜不息的炉火与郇阳特有的“赤磐”烧制时散发的味道。 这一切,与他印象中或是破败或是奢靡的中原边城截然不同。 这一日,秦楚再次来到营房,并未带随从,只提了一小坛郇阳自酿的、度数不高的粟米酒。 “伤可好些了?”秦楚将酒坛放在案上,自顾自地坐在对面。 阿勒坦活动了一下包扎好的肩膀,闷声道:“死不了。” 秦楚笑了笑,拍开泥封,倒了两碗浊酒,推了一碗过去:“尝尝,郇阳的土酿,比不得你们草原的烈酒,却也别有一番滋味。” 阿勒坦犹豫了一下,终究抵不住酒香,端起碗喝了一口。酒味清淡,略带甜意,确实不如马奶酒醇烈,却让他紧绷的心神舒缓了些许。 “你们赵人……倒是会享受。”他放下碗,语气依旧生硬,但敌意减少了几分。 “人活着,总要让自己过得好些。”秦楚也喝了一口酒,状似随意地问道,“兀朮许诺给你们挛鞮部的‘强大秘密’,具体是什么,你可知道?” 阿勒坦哼了一声:“无非是些抢来的、或是不知道从哪里偷学来的粗浅打造技艺,吹得天花乱坠。真要有本事,他也不会被你们打得像野狗一样到处逃窜。” 秦楚心中一动,看来兀朮确实试图用技术作为诱饵,但其掌握的可能只是皮毛,或是从郇阳流出的、被淘汰的零星技术。 “真正的强大,并非靠偷抢几件利器。”秦楚放下酒碗,目光平静地看着阿勒坦,“在于能让普通的矿石变成坚不可摧的城墙,能让流水推动风箱锻造出更好的刀剑,能让土地产出更多的粮食,能让治下的百姓安心生活,军队令行禁止。这些,兀朮给不了你,也给不了挛鞮部。” 阿勒坦沉默着,眼神闪烁,似乎在思考秦楚的话。 “你的随从为保护你而战死,这份忠勇,令人敬佩。”秦楚话锋一转,“他们应该更希望看到你活着回到草原,带着能让部落真正受益的东西回去,而不是空手而归,甚至带着被兀朮欺骗的耻辱。” 这话戳中了阿勒坦的痛处。他猛地抬起头:“你能给我什么?” “我不能‘给’你什么。”秦楚摇头,“但我可以‘展示’给你看。让你自己判断,什么是真正的力量,什么是互利共赢的可能。” 他站起身:“等你伤好了,可以在守卫的陪同下,在城内指定的区域走走看看。看看我们的城墙是如何修筑的,看看我们的工匠是如何工作的,看看我们的士兵是如何训练的。然后,你再决定,是立刻回到草原,告诉你的父汗兀朮是个骗子,还是……留下来,看看我们之间,是否有合作的基础。” 说完,秦楚不再多言,转身离开了营房。 接下来的日子,阿勒坦的伤势逐渐好转。在征得秦楚同意并确保安全的前提下,他被允许在城内有限度地活动。他看到了用“赤磐”修补得几乎天衣无缝的城墙,看到了水力驱动下轰鸣作响的锻铁炉,看到了民兵们虽然装备不如选锋营精良,却纪律严明地操练,也看到了市易所里井然有序的盐铁交易,以及那些归附狄人逐渐安定的生活。 这一切,都与他认知中的世界大相径庭。他开始明白,秦楚所说的“强大”,并非虚言。这个年轻的赵人县令,似乎真的在以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方式,经营着这片土地。 与此同时,黑豚派出的斥候也带回了更多关于北方的情报。兀朮在抢掠浑邪部牧场、并试图绑架阿勒坦失败后,已然成为草原公敌,不仅浑邪部在追剿他,连原本有些松散同盟关系的其他林胡部落也对其敬而远之。他如同丧家之犬,带着百余名死忠,在草原与山林的交界处流窜,处境愈发艰难。 “大人,是否要趁机出兵,彻底剿灭兀朮?”黑豚请命。 秦楚沉思片刻,却摇了摇头:“不必。如今兀朮已成众矢之的,我们若主动越境攻击,反而可能让他找到借口,重新博取某些部落的同情。让他自生自灭吧。我们的目光,应该放得更远一些。” 他看向北方,眼神深邃:“经此一事,挛鞮部与浑邪部、乃至其他林胡部落的关系必然更加微妙。这是我们插手北疆事务的机会。” 几天后,阿勒坦主动求见秦楚。 他的气色好了很多,眼神也不再是最初的桀骜与警惕,而是多了一丝审慎与探究。 “秦令,”阿勒坦用比以往更流利的华夏语说道,“我想……暂时不回去了。” 秦楚并不意外:“哦?为何?” “我想看看,你所说的‘互利共赢’,究竟是什么样的。”阿勒坦坦然道,“我也想知道,你们是如何让这座城,变得如此……不同。作为回报,我可以告诉你一些关于草原各部,尤其是兀朮和林胡的、你可能不知道的事情。” 秦楚笑了。他知道,这只草原雏鹰,已经开始对郇阳产生兴趣,甚至可能萌生了借助外力改变自身和部落处境的想法。 “欢迎之至。”秦楚伸出手,“那么,从今天起,你不再是囚犯,而是我郇阳的客人。希望我们都能从对方身上,学到有用的东西。” 两只手,一只代表着中原边城的坚韧与秩序,一只代表着草原部落的野性与活力,在这一刻,短暂地握在了一起。 秦楚知道,这只是开始。阿勒坦的选择,为郇阳打开了一扇通往北方草原的窗户。如何通过这扇窗户,看清局势,施加影响,甚至在未来可能的合作中占据主动,将是对他智慧和手腕的又一次考验。而北方的鹰影,已然投向了郇阳这片正在崛起的土地。 第五十二章窥豹一斑 阿勒坦的身份从囚徒转变为客居者,被安置在县衙旁一处清静的小院,行动虽仍有护卫跟随,但限制已大为宽松。秦楚并未急于从他口中榨取情报,反而给予他相当的尊重与自由,允许他在护卫陪同下,有限度地接触郇阳的日常运作,唯独匠作区核心、盐场及军事重地依旧严禁靠近。 这种看似放任的态度,实则是一种更高明的掌控。秦楚深知,让阿勒坦亲眼所见、亲身所感,远比空洞的说教更有说服力。 阿勒坦如同一个好奇的学徒,沉默地观察着这座与众不同的边城。他看见清晨时分,民兵们喊着号子在校场操练,动作虽不如选锋营精锐那般凌厉,却带着一种整齐划一的韵律;他看见市易所前,狄人商队牵着驮满皮毛的马匹,与身着皂隶服饰的市吏(犬的手下)用半生不熟的言语和手势讨价还价,最终用皮毛换走雪白的盐块和结实的布匹,过程虽有争执,却无强买强卖;他看见工正司下属的营造队,利用一种奇怪的吊杆和滑轮,轻松地将沉重的“赤磐”砖石运上正在加高的角楼;他甚至被允许旁听了一次郇阳学馆政事科关于“均平赋役”的辩论,虽然大多听不明白,但那些年轻学子眼中闪烁的光芒和激烈的讨论,让他感受到一种草原部落议事时从未有过的、基于规则与思辨的活力。 这一切,都在潜移默化地冲击着阿勒坦固有的认知。他开始意识到,郇阳的强大,并不仅仅在于城墙的高度和士兵的勇悍,更在于这种渗透到骨子里的秩序、效率以及对各种资源(人力、物力、技术)的精妙运用。 这一日,秦楚邀阿勒坦至城头巡视。夕阳西下,将城墙的影子拉得很长。城外,新垦的田亩阡陌纵横,绿意盎然;城内,炊烟袅袅,夹杂着工匠区隐约的叮当声。 “你看这郇阳,比之你挛鞮部的王庭如何?”秦楚扶着垛口,看似随意地问道。 阿勒坦沉默片刻,坦诚道:“王庭更广阔,勇士更悍勇。但……这里更坚固,更有……秩序。”他顿了顿,补充道,“像是一个攥紧的拳头,每一根手指都知道该往哪里用力。” 这个比喻让秦楚微微颔首:“拳头攥得紧,才能打人,也能保护自己。草原上的部落,有时就像张开的手指,看似覆盖很广,却容易被逐个击破。” 阿勒坦目光一闪,似乎想到了什么,但没有接话。 秦楚也不再深谈,转而问道:“你在郇阳也有些时日,以为我等治理之法,与兀朮昔日空口许诺的‘强大秘密’,孰优孰劣?” 阿勒坦哼了一声,语气中带着不屑:“兀朮?他只会抢掠和欺骗!他许诺的,是抢来就能用的刀,是凭空变出的粮食。而你们……”他指了指城下井然有序的景象,“是在教人如何自己打造更好的刀,如何种出更多的粮食。虽然慢,但更实在。” “看来王子是明白人。”秦楚笑了笑,“那么,王子以为,若挛鞮部欲强,当学兀朮之劫掠,还是效郇阳之耕耘?” 这个问题直指核心。阿勒坦再次陷入沉默,眉头紧锁。草原部落崇尚勇力与掠夺,这是千百年的传统。但郇阳的模式,又确实展示了一条不同的、或许更可持续的强大之路。这其中的矛盾与抉择,对他而言无比艰难。 就在这时,一骑快马自北门飞驰而入,马上斥候不及下马,便对着城头高喊:“急报!北方军情!” 秦楚神色一肃:“讲!” “禀大人!浑邪部与赤牙部在黑石河畔爆发冲突!规模不小!据逃散的牧民说,起因似乎是赤牙部指责浑邪部追剿兀朮不力,纵容其劫掠,而浑邪部反斥赤牙部引狼入室!双方已各伤亡数十人!” 消息传来,城头众人皆是一惊。林胡内部两大部落竟然内讧了! 秦楚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这无疑是个好消息。他立刻看向阿勒坦,发现这位挛鞮部王子先是惊讶,随即眼中也露出了思索的神色。 “王子如何看待此事?”秦楚问道。 阿勒坦沉吟道:“贺兰顿(浑邪部首长度枋)与赤牙部的老酋长素来不和。此番兀朮之事,恐怕只是个借口。林胡内部,并非铁板一块。” “是啊,并非铁板一块。”秦楚意味深长地重复道,“有时候,外部压力太大,反而会让他们暂时团结。若是压力稍减,或者……有了其他更值得关注的目标,内部的裂痕就容易显现了。” 他话中有话,阿勒坦自然听得明白。挛鞮部实力不弱,且地理位置特殊,若能与之建立某种联系,无疑能在北疆打入一个重要的楔子,极大地牵制林胡诸部。 “秦令的意思,我明白了。”阿勒坦抬起头,目光变得坚定起来,“我会修书一封,派人送回部落,告知父汗我在此处安然无恙,并将郇阳所见所闻,如实禀报。至于父汗如何决断……非我能左右。” 这已是阿勒坦目前能做出的最大承诺。他愿意成为沟通的桥梁,但最终的决定权,还在挛鞮部大汗手中。 “如此足矣。”秦楚满意地点点头,“我会安排可靠之人,护送王子的信使安全抵达边境。” 他深知,与草原部落打交道,急不得。让挛鞮部大汗了解到郇阳的潜力与诚意,了解到林胡内部的矛盾,以及兀朮的不可靠,这就足够了。种子已经播下,何时发芽,需要等待合适的时机与土壤。 浑邪部与赤牙部的冲突,如同在北疆紧绷的弓弦上轻轻划了一下,虽未断裂,却发出了危险的嗡鸣。秦楚知道,北方的局势正在加速演变。而他,必须利用好阿勒坦这张牌,以及林胡内部的矛盾,为郇阳争取更有利的战略态势。 他望着北方渐渐沉入暮色的群山,心中暗道:“窥一斑而见全豹。这北疆之豹,也该换个猎手来驯服了。” ------------ 第五十三章 韩子来投 夏末的郇阳,在经历了战火洗礼与内部革新后,呈现出一种外松内紧的勃勃生机。城头“赤磐”无言,见证着北疆风云变幻;学馆书声琅琅,孕育着未来的希望。而就在这看似平静的日常之下,秦楚布下的暗线,终于传来了期待已久的回音。 这一日,秦楚正在工正司与庚商讨如何将新改进的水力鼓风装置应用于更大规模的冶铁炉,亲卫引着一位风尘仆仆、作行商打扮的中年人悄然入内。来人卸下伪装,正是此前派往晋阳、负责与韩氏子悝秘密接触的心腹。 “大人,”来人躬身行礼,压低声音,难掩激动,“韩悝……答应了!他已秘密离开晋阳,正由我们的人护送,不日便可抵达郇阳!” 饶是秦楚心性沉稳,此刻眼中也不由闪过一丝喜色。韩悝,这个在韩氏内部郁郁不得志的旁支才俊,终于被他撬动了! “详细道来。”秦楚示意庚暂且退下,沉声问道。 “依照大人吩咐,我等以探讨学问为名,多次与那韩悝接触,赠以算学、律法书籍,其所问所答,皆显露出过人学识与务实眼光。尤其对大人您提出的‘户籍厘定’、‘赋役均平’之论,极为推崇。”心腹详细禀报,“前次接触,他坦言在族中备受排挤,空有抱负不得施展,对大人治理郇阳之成效深感钦佩。得知大人求贤若渴,便……便下了决心。” “途中可还顺利?有无尾巴?”秦楚追问,此事关乎重大,绝不能泄露。 “大人放心!我等行事极为隐秘,离晋时伪装成商队,绕行山道,昼伏夜出,沿途皆有接应。韩悝本人亦深知利害,配合无误。” “好!”秦楚抚掌,“此事你办得妥当,记一大功!待韩悝抵达,立刻秘密送入县衙,不得走漏半点风声。” “诺!” 心腹退下后,秦楚独自在工正司衙署内踱步,心潮微涌。韩悝的到来,意义非凡。此人精通律法算学,正是郇阳目前推行新政、细化管理所急需的干才。更重要的是,他的投效,意味着秦楚的影响力开始越过郇阳边界,触及三晋核心地带,这是一个质的变化。 数日后,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一辆覆盖着油布的普通马车,在几名扮作护卫的选锋营精锐秘密护送下,悄无声息地驶入郇阳,直抵县衙后门。 秦楚早已在书房等候。烛光下,车门开启,一名身着青色布袍、面容清癯、眼神明亮中带着一丝旅途疲惫的年轻人,在护卫引导下步入书房。正是韩悝。 “韩悝,拜见秦令!”年轻人见到秦楚,整理了一下衣袍,郑重地躬身行礼,声音清朗,不卑不亢。 秦楚上前一步,亲手将他扶起,目光坦诚而热切:“韩子不必多礼!秦楚盼君久矣!一路辛苦!” “能得秦令看重,悝之幸也。些许奔波,何足挂齿。”韩悝直起身,目光快速扫过书房,陈设简朴,却堆满了竹简、木牍与地图,显示出主人勤勉政务的风格。 “韩子能弃晋阳之繁华,来投我这僻远边城,此等信任,秦楚铭感五内。”秦楚请韩悝入座,亲自为他斟上一杯热茶,“郇阳草创,百事待兴,正需韩子这般大才,共襄盛举!” 韩悝双手接过茶杯,感受到秦楚言语中的真诚与器重,心中最后一丝疑虑也消散了。他深吸一口气,道:“晋阳虽大,却非展志之地。秦令于郇阳披荆斩棘,开新政,练强兵,兴文教,此等气象,方是悝心向往之。悝不才,愿效犬马之劳,助秦令成就一番事业!” “好!”秦楚大喜,“得韩子相助,如虎添翼!” 他没有立刻给韩悝安排具体职务,而是先让他在郇阳城内走走看看,熟悉情况,尤其是新政推行的各项细节,包括《郇阳军政条陈》、市易所运作、工正司体系以及郇阳学馆的规制。 韩悝如同一个饥渴的学徒,在韩悝(秦楚麾下)的陪同下,仔细考察着郇阳的方方面面。他惊讶于户籍管理的精细,赞叹于盐铁专营带来的财源,更对工正司那套初具雏形的标准化、流程化管理体系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在学馆,他旁听了政事科关于律法条文的辩论,甚至亲自下场,以其扎实的功底,将几条模糊的条款解释得清晰透彻,令在场学子钦佩不已。 数日后,韩悝主动求见秦楚。 “秦令,”他眼中闪烁着兴奋与笃定的光芒,“郇阳新政,体系初成,潜力巨大!然,律法条文尚显粗疏,赋役征收仍有优化空间,工正司之管理亦可更加精细。悝愿从这些细微处着手,为秦令查漏补缺,完善规制!” 秦楚看着韩悝那充满干劲的样子,知道这位大才已经真正认同了郇阳,并找到了自己的用武之地。 “正合我意!”秦楚笑道,“即日起,便请韩子暂领‘法曹掾’一职,负责厘定、解释郇阳所有律令条文,并协助韩悝,优化赋役征收流程。待时机成熟,学馆政事科之律法讲授,也需韩子费心。” 他没有给予过高的虚职,而是直接将韩悝放在了最能发挥其专长、且关乎治理根基的位置上。这是一种信任,也是一种考验。 “悝,必不负所托!”韩悝郑重拱手,眼中充满了找到明主与事业的振奋。 就在韩悝悄然融入郇阳体系,开始施展才华之际,北方的阿勒坦也传来了新的消息。他派回挛鞮部的信使带回了其父汗的回复。回信措辞谨慎,并未明确表态,但对阿勒坦的安危表示关切,并隐晦地询问了郇阳的“实力”与“诚意”,同时透露,浑邪部与赤牙部的冲突有扩大之势,草原局势更加动荡。 秦楚看着那封用狄文书写、经过阿勒坦翻译的回信,嘴角微扬。 “看来,挛鞮部的大汗,也开始心动了。”他对身旁的韩悝(麾下)道,“局势越乱,对我们而言,机会越多。” 韩悝的到来,如同给郇阳这辆加速行驶的战车又增添了一位经验丰富的导航员。而北方的乱局,则提供了更广阔的施展空间。秦楚知道,他一手打造的郇阳,即将迎来一个全新的发展阶段。内政有韩悝等人才梳理,外事有阿勒坦这条线索牵引,技术有工正司不断突破……他站在郇阳城头,眺望四方,心中豪情涌动。 这战国的大幕,正缓缓为他拉开一角。而他,已做好了登台亮相的准备。 第五十四章法条初定 韩悝的到来,如同在郇阳日渐精密的政务齿轮中,加入了一枚契合度极高的关键齿牙。他没有辜负秦楚的期望,几乎立刻便投入到了繁琐却至关重要的法条厘定工作之中。 秦楚将县衙东侧一间僻静的厢房拨给韩悝作为“法曹”公廨。室内陈设依旧简朴,但很快便被各式竹简、木牍堆满。韩悝埋首其中,以惊人的效率和严谨的态度,开始梳理郇阳现有的所有政令、军规、市易条例乃至乡约民俗。 他工作的第一步,便是将秦楚之前颁布的《郇阳军政条陈》进行细化与注释。原条陈更侧重于原则与框架,而韩悝则凭借其深厚的律法功底,逐条推敲,明确适用范围、执行标准、违规罚则。例如,关于“军功授田”,他详细规定了不同等级军功对应的田亩面积、位置选择、赋税减免年限以及继承规则,使之更具操作性,减少争议。 同时,他对犬负责的市易所运作条例进行了大幅修订。原先的条例相对粗放,韩悝则制定了详细的交易流程、货物质量标准、纠纷仲裁机制,甚至规定了市吏的行为规范与监督办法,力求在鼓励贸易的同时,杜绝贪腐与不公。 数日后的一个下午,韩悝抱着一摞新编订的竹简,来到秦楚书房。 “秦令,”他将竹简在案几上摊开,眼中带着血丝,却精神矍铄,“这是下官初步厘定的《郇阳户役律》、《市易法》及《军功爵赏细则》草本,请秦令过目。” 秦楚仔细翻阅。竹简上字迹工整,条理清晰,不仅原文与注释分明,更在关键处附上了实际案例说明,便于理解执行。其文风严谨务实,既保留了法度的威严,又兼顾了边城实际情况,绝非闭门造车之作。 “好!甚好!”秦楚连连点头,不吝赞赏,“韩子果然大才!此律条清晰明了,有章可循,远超我所期。尤其是这《市易法》,细节周全,既能保障官府税收,又能维护商民利益,可谓公私两便。” 得到肯定,韩悝脸上露出一丝欣慰,但随即又道:“秦令,律法之要,在于执行与普及。下官以为,当务之急,一是需组织吏员学习新律,统一尺度;二是需向军民宣讲,使其知法守法。” “所言极是。”秦楚深以为然,“此事便由你全权负责。即日起,所有在籍吏员,分批次至法曹,由你亲自讲解新律要点。另外,挑选口齿伶俐、通晓文墨者,组成‘宣法队’,由你培训后,分赴各里坊、军营、乃至城外归附狄人村落,宣讲律法,答疑解惑。” “下官领命!”韩悝躬身应道,随即又提出,“秦令,律法之行,贵在公允。下官建议,在县衙前设立‘鸣冤鼓’,并定期于市集设立‘听讼日’,由法曹吏员现场受理诉讼,依新律裁断,以立信于民。” “准!”秦楚毫不犹豫,“此事一并由你操办。要让郇阳军民皆知,在此地,凡事有法可依,有冤可申!” 新政令迅速推行。郇阳的吏治为之一新,办事有了明确章程,减少了推诿和随意性。市易所的运作更加规范,商旅往来更为安心。而在韩悝的推动下,“鸣冤鼓”与“听讼日”成了郇阳一景,虽然初期处理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邻里纠纷、交易争执,但其象征意义巨大,让普通百姓真切感受到律法的存在与公正。 这一日,秦楚正在视察新律宣讲情况,见一群民兵围在宣法队员周围,认真听着关于“擅离汛地”、“临阵脱逃”等军律的讲解,不时有人提问,气氛热烈。他微微颔首,对身旁的韩悝(麾下)道:“韩子此举,功在长远。法令畅通,方能如臂使指。” 就在这时,黑豚快步走来,神色略显凝重,低声道:“大人,北面有变。兀朮……似乎彻底疯了!” 秦楚眉头一皱,与韩悝(麾下)对视一眼,示意黑豚详细道来。 “据轻骑哨最新探报,兀朮因其部众在浑邪部与赤牙部的冲突中损失惨重,又无法得到挛鞮部支持,竟悍然袭击了‘白羊部’的一个越冬营地!白羊部实力远不如浑邪、赤牙,但其与更西边的‘大荔’戎人关系密切!兀朮此举,恐将引来大荔戎人介入!” “大荔戎……”秦楚目光一凝。这可是比林胡更西、也更凶悍的一支力量,其骑兵来去如风,战斗力极强,且与中原诸国素少往来,行为难以预测。兀朮这是典型的饮鸩止渴,为了补充人马物资,不惜将更强大的敌人引入北疆乱局! “浑邪部和赤牙部有何反应?”秦楚追问。 “两部落闻讯后,已暂时搁置争执,纷纷收缩兵力,严加戒备。显然,他们对大荔戎也颇为忌惮。” 局势瞬间变得更加复杂危险。一个兀朮尚未解决,如今又可能引来更强大的大荔戎。北疆这潭水,被兀朮这颗疯狂的石头搅得愈发浑浊难测。 秦楚沉吟片刻,对黑豚道:“继续严密监视兀朮与大荔戎的动向。另外,加派斥候,向西渗透,尽可能摸清大荔戎的虚实、兵力及首领性情。” “诺!” 黑豚领命而去。秦楚站在原地,望着北方,手指无意识地在城墙垛口上敲击。 韩悝(麾下)低声道:“大人,北疆恐有大变。我们是否要提前做好准备?” “准备自然要做。”秦楚收回目光,眼神恢复冷静,“但乱局之中,亦藏机遇。大荔戎若来,首要目标必是兀朮和林胡诸部。我们郇阳,反而可能成为各方势力都想拉拢,或者至少不愿轻易得罪的对象。” 他顿了顿,嘴角泛起一丝冷峻的弧度:“正好,韩子厘定了法条,内部梳理更为顺畅。我们便借此机会,进一步‘固本’,同时静观其变。看看这北疆风云,最终会吹向何方。” 他转身,看向城内秩序井然的景象,以及远处法曹公廨隐约可见的灯火,心中已然有了定计。内修法度,外待时机。无论北疆如何动荡,拥有坚实内核与清晰规则的郇阳,都将拥有更多的选择与更大的韧性。而韩悝的到来,无疑为这“固本”之举,增添了最重的一块砝码。 ------------ 第五十五章 阴山暗流 兀朮袭击白羊部,可能引动大荔戎的消息,如同一声闷雷在北疆上空滚过,让原本就因浑邪、赤牙两部冲突而紧绷的局势,更添了几分山雨欲来的压抑。然而,这雷声传到郇阳,秦楚在最初的凝重后,反而愈发沉静下来。 他深知,越是混乱的局面,越需要清晰的头脑和稳固的内核。韩悝的到来与新法的推行,恰逢其时,正不断夯实着郇阳的根基。 这一日,秦楚召见了阿勒坦。经过这段时间的观察与接触,这位挛鞮部王子对郇阳的态度已从最初的警惕、好奇,转变为一种审慎的认同与隐隐的期待。 “王子,”秦楚开门见山,将北方最新的局势告知于他,“兀朮已成疯犬,其行径已触怒大荔戎。北疆恐将迎来更大动荡。不知挛鞮部,作何打算?” 阿勒坦神色凝重,沉默片刻后道:“父汗来信,亦提及此事。大荔戎凶悍,其若东来,首当其冲便是林胡诸部,但我挛鞮部亦难独善其身。父汗之意,是加强戒备,静观其变。”他顿了顿,看向秦楚,语气带着试探,“秦令以为,郇阳当如何?” 秦楚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道:“王子在郇阳这些时日,以为我郇阳军力,比之大荔戎如何?” 阿勒坦沉吟道:“大荔戎骑兵剽悍,来去如风,骑射之精,冠绝西陲。郇阳之军,守城有余,若论野外浪战,尤其是面对大荔戎这等纯粹骑兵,恐……难撄其锋。” 他说的很委婉,但意思明确。郇阳的优势在于坚城与严整的步卒、弩兵,但缺乏能与大荔戎正面抗衡的强大骑兵集群。 “王子所言不差。”秦楚坦然承认,“然,战争之道,非仅凭勇力。大荔戎若来,其目标乃是兀朮与林胡的草场、人口。我郇阳城坚粮足,与其硬拼,实属不智。他们未必愿意在我这坚城之下,碰得头破血流。” 他话锋一转:“况且,北疆并非只有大荔戎与林胡。还有如王子挛鞮部这般,实力不俗,且愿与邻为善的部落。若能携手,共御外侮,或可寻得一条生路。” 阿勒坦目光一闪:“秦令的意思是……结盟?” “是互利共赢。”秦楚纠正道,“郇阳可提供盐、铁器、布匹,乃至协助加固营垒。而挛鞮部拥有广阔的草场和精锐的骑兵,可为屏障,亦可互通贸易。面对大荔戎的压力,多一个朋友,总好过多一个敌人。更何况,这个朋友还能提供你们急需的物资。” 他抛出了具体的合作方案,将利益摆在明处。 阿勒坦心动了。挛鞮部确实需要中原的物资,尤其是稳定的盐铁来源。而与一个能够制造出“赤磐”、拥有严整军队的边城结盟,无疑能大大增强部落的实力和安全感。 “此事……关系重大。”阿勒坦谨慎道,“我需再修书一封,禀明父汗,陈明利害。” “理当如此。”秦楚点头,“我会派人确保信使安全。另外,王子若有兴趣,不妨去看看我们新建的骑兵马场,以及匠作区正在为骑兵打造的新式马具。” 他适时地展示肌肉,让阿勒坦看到郇阳不仅仅是会守城,也在努力发展自己的骑兵力量。 送走阿勒坦,秦楚又对韩悝(麾下)吩咐道:“新法推行需加快,尤其是涉及与狄人贸易、安置的条款,要更加细致。我们要让所有与郇阳打交道的人,无论是中原商旅还是草原部落,都清楚这里的规矩。” “下官明白。”韩悝(麾下)应道,“法曹正在拟定《边贸互市细则》与《归化狄人安置令》,不日便可呈报。” 内部梳理与外部联络双管齐下,秦楚努力地将郇阳打造成北疆乱局中一个稳定而有力的支点。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数日后,来自南方的一条情报,引起了秦楚的警觉。 负责监控魏国动向的斥候回报,魏国西河守魏申,近期频繁巡视边境城邑,加固防务,其麾下新练的“武卒”似乎有向西北方向调动的迹象。同时,有魏国商队在与郇阳的交易中,旁敲侧击,打探郇阳的存粮、军械以及……与北方部落的关系。 “魏申……”秦楚看着地图上魏国的方向,眼神微冷。这位老对手,显然没有忘记郇阳,一直在密切关注着这里的动静。北疆的混乱,或许也让他看到了某种机会。 “他是想趁火打劫,还是想……浑水摸鱼?”秦楚沉吟着。 无论是哪种可能,都意味着郇阳在未来可能不仅要面对北方的威胁,还需警惕来自南方的压力。 “传令下去,”秦楚对韩悝(麾下)道,“加强对南面官道的盘查,尤其是对魏国方向的商队、行人。通知黑豚,轻骑哨的巡逻范围,向南延伸三十里。同时,郇阳学馆增设‘舆图勘测’与‘邦交应对’两科,由你与韩悝(法曹)挑选合适人选,尽快开课。” 他要未雨绸缪,培养能够应对复杂外交与军事地形分析的人才。 阴山之下,暗流汹涌。兀朮的疯狂,引来了大荔戎的阴影;魏申的动向,带来了南方的压力;而挛鞮部的态度,则关系着北疆格局的演变。秦楚站在郇阳城头,感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风压,心中却愈发清明。 乱世求生,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他必须在这错综复杂的暗流中,精准把舵,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力量,将郇阳这艘船,驶向更广阔的天地。而韩悝厘定的法条,工正司锻造的利器,学馆培育的人才,都将是他手中最重要的筹码。这场围绕北疆的博弈,才刚刚进入中盘。 第五十六章西望河西 北疆的风云在兀朮的疯狂与大荔戎的阴影下愈发诡谲,而郇阳城内,秦楚推动的各项变革却在有条不紊地深化。韩悝厘定的新法逐渐渗透到郇阳的每一个角落,吏治清明,市井井然;工正司下,水力锻锤的轰鸣与高炉不息的火光,预示着更强的军械与农具;学馆之中,第一批接受系统教育的年轻学子已开始协助处理文书、参与工坊管理,展现出崭新的气象。 然而,秦楚的目光并未局限于郇阳一隅,也未因北方的威胁而过度焦虑。他深知,固守只能求存,进取方能图强。在稳固内部的同时,他必须为郇阳寻找更广阔的战略空间和更稳定的财源。 这一日,秦楚召集韩悝、黑豚、庚以及新任法曹掾韩悝(为区分,后称韩悝(法曹))于书房,案几上摊开了一幅更为广阔的舆图,其范围向西延伸,越过了传统的林胡活动区域,标注着一些模糊的山川河流与部落名称。 “诸位,”秦楚手指点向舆图西部一片广袤的区域,“北疆纷乱,强邻环伺,郇阳若只困守于此,终非长久之计。我意,目光当放得更远一些——西望河西。” “河西?”黑豚有些疑惑,“大人,那是羌戎、月氏杂处之地,远离中原,路途艰险,且……与我郇阳有何关联?” “关联在于此路,与此物。”秦楚的手指沿着一条隐约的路线划过,最终点在了河西走廊的大致位置,又从袖中取出一小块色泽纯正、质地细腻的郇盐,“北有林胡、大荔戎威胁,南有魏国觊觎,晋阳态度暧昧。若能将我郇阳之盐、改良之铁器、乃至工匠技艺,通过安全渠道,西输河西,换取彼处之良马、玉石、乃至西域珍奇,则财源可广开,我郇阳亦多一重保障,少一分对晋阳与边贸之依赖。” 他描绘的是一幅开拓商路、间接增强自身实力的蓝图。河西走廊连接中原与西域,若能打通这条商道,郇阳不仅能获得巨大经济利益,更能借此结交西方部落,从战略上对北方的林胡和南方的魏国形成牵制。 韩悝(法曹)沉吟道:“大人此议,颇具远见。然,西去之路,需穿越羌戎之地,盗匪横行,部落林立,风险极大。且如何确保交易安全、隐秘?” “风险固然有,然利益亦巨大。”秦楚道,“此事不可一蹴而就,需循序渐进。首要之务,是‘知己知彼’。”他看向黑豚,“轻骑哨中,可有机敏胆大、善于伪装、通晓羌戎语言或风俗者?” 黑豚思索片刻:“有!约有五六人,常年在北面与狄人打交道,对羌戎亦略知一二。” “好!”秦楚决断道,“从中挑选两人,扮作流浪武士或行商,携带少量精品郇盐与小巧铁器作为样品,西出探路。不必远至河西,先摸清郇阳以西五百里内山川地形、部落分布、势力关系,尤其注意有无可供利用的矛盾或可建立联系的部落。记住,安全第一,情报为重,非到万不得已,不可暴露身份与目的。” “末将领命!”黑豚肃然应道。 秦楚又看向庚与韩悝(麾下):“工正司需加紧研制更便于长途驼运的盐块包装与小型、精良可作为样品的铁器。法曹则需提前思量,若商路可通,当以何种形式管理与西方部落的贸易,订立何种规约。” 众人皆感责任重大,但也为这宏大的构想而心潮澎湃。西望河西,意味着郇阳将不再仅仅是一个被动防御的边城,而是开始主动向外拓展影响力。 就在秦楚布局西方之时,北面的阿勒坦再次带来了挛鞮部的消息。其父汗在得知大荔戎可能东进、以及郇阳展现出的实力与“诚意”后,态度进一步松动,回信中虽仍未明确结盟,但已同意先行开展小规模的、以物易物的边境贸易,并默许阿勒坦继续留在郇阳“观摩学习”。 这无疑是一个积极的信号。秦楚立刻指示犬负责与挛鞮部的边境贸易,以优惠价格提供盐、茶砖(秦楚设法引进并试制成功)、布匹,换回郇阳急需的战马和优质皮毛。这条北方的小型商路,成为了西进战略的一次预演和练兵。 与此同时,南方的魏国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魏申巡视边境的频率增加,甚至有少量魏国“商队”试图绕开郇阳市易所,直接与城外的狄人小部落接触,显然是想另辟渠道,获取北方物资,并窥探郇阳虚实。 “魏申的鼻子,倒是灵得很。”秦楚得到汇报后,冷笑一声,“他想绕过我们,没那么容易。通知下去,加强对边境狄人部落的管控,凡与魏国私下交易者,一经发现,取消其与郇阳的所有贸易资格。同时,让我们的‘宣法队’多去那些部落走走,宣讲与郇阳交易的好处与规矩。” 他必须牢牢掌控住对北方部落的经济影响力,这是郇阳重要的战略资源之一。 初秋的郇阳,在内部深化与外部拓展中忙碌着。派往西方的探路者已然出发,带着未知与希望消失在群山之中;北方的商队带来了第一批挛鞮部的良马;南方的压力则如同鞭策,促使郇阳更加团结和高效。 秦楚站在城头,手中摩挲着那块作为样品的郇盐,目光再次投向西方。那里有风险,更有机遇。他知道,迈出这一步,郇阳将真正走上一条不同于任何战国势力的发展道路。能否在这大争之世走得更远,或许就看这西望河西的第一步,是否能够踏实。 “报告!”一名传令兵快步登上城楼,“大人,派往白羊部旧址的斥候回报,他们在那里发现了大荔戎游骑的踪迹!数量不多,但确实是冲着兀朮去的!” 秦楚眼神一凛。大荔戎,终于要来了吗?北疆的风暴,似乎比预想中来得更快。他必须加快步伐了。 ------------ 第五十七章 驱狼吞虎 大荔戎游骑出现在白羊部旧地的消息,如同在即将沸腾的油锅里溅入一滴冷水,瞬间在北疆炸开。原本因内部冲突而剑拔弩张的浑邪部与赤牙部,几乎同时收敛了锋芒,不约而同地将兵力收缩至核心领地,紧张地注视着西方。草原上空弥漫着山雨欲来的压抑,连迁徙的候鸟都仿佛绕开了这片空域。 郇阳城头,秦楚听着黑豚的最新禀报,脸上看不出喜怒。 “大人,据轻骑哨观察,出现的大荔戎游骑约三十余骑,装备精良,马术精湛,在白羊部旧地稍作探查后便向西退去,并未深入。但其出现本身,已让林胡诸部风声鹤唳。”黑豚沉声道,“另外,兀朮残部似乎趁此机会,再次隐匿行迹,不知所踪。” “兀朮倒是溜得快。”秦楚冷哼一声,“大荔戎此番前来,规模不大,更像是前锋斥候,意在探查虚实。真正的威胁,还在后面。” 他沉吟片刻,问道:“挛鞮部那边有何反应?” “阿勒坦王子言,其父汗已下令部落戒备,并向西面派出了更多哨探。他私下透露,挛鞮部内部对于是否与郇阳进一步合作,分歧仍存。部分长老认为大荔戎势大,不宜此时与林胡交恶的势力(指与郇阳结盟可能触怒林胡)走得太近。” 秦楚点了点头,这在他的预料之中。草原部落崇尚实力,在大荔戎的兵锋威胁下,挛鞮部的犹豫实属正常。 “无妨。”秦楚语气平静,“既然他们犹豫,那我们便帮他们下定决心,也让这北疆的水,再浑一些。” 他看向韩悝(法曹)与黑豚:“我们此前散播的,关于兀朮欲引大荔戎东进、并许诺瓜分林胡利益的流言,可以再添一把火。不仅要让浑邪部和赤牙部知道,更要让那些依附于他们的小部落,乃至挛鞮部内部所有头人知晓。” 韩悝(法曹)立刻领会:“大人的意思是,将兀朮描绘成一个为求自保、不惜引狼入室、出卖所有草原同胞的叛徒?以此激化林胡内部对其的仇恨,同时暗示与兀朮有牵连者(指曾收留或与兀朮接触过的部落)皆不可信?” “正是!”秦楚眼中闪过一丝冷芒,“不仅要让兀朮成为公敌,还要让怀疑的种子在所有部落之间生根发芽。尤其是浑邪部与赤牙部,他们之前都与兀朮有过接触,互相猜忌必然更深。我们要让所有人都觉得,除了自己,其他人都可能被兀朮蛊惑,都可能为了利益与大荔戎勾结!” 此计可谓毒辣,旨在彻底瓦解北疆各部之间本就脆弱的信任,使其在大敌当前时仍无法团结一致。 “另外,”秦楚对黑豚道,“让我们的人,伪装成不同部落的牧民或溃兵,在浑邪部与赤牙部势力交错的区域,制造几起小规模的‘冲突’,劫掠些牛羊,留下些指向对方的‘证据’。不必造成太大伤亡,但要足够引起他们的警惕和愤怒。” 他要火上浇油,让林胡内部的矛盾在大荔戎的外部压力下,非但不能缓和,反而加速爆发。 “末将明白!”黑豚心领神会,这类任务对于经验丰富的斥候而言并非难事。 命令迅速下达。无形的信息战与低强度的代理人冲突,在广袤的北疆草原上悄然展开。流言如同瘟疫般蔓延,恐慌与猜忌在部落间滋生。浑邪部与赤牙部本就紧张的关系,在几次莫名的“边界冲突”后,几乎降至冰点,双方巡逻队相遇时,眼神中都充满了警惕与敌意。 而挛鞮部内部,主张与郇阳合作、借助其物资稳固防御的一派,与主张严守中立、避免引火烧身的一派,争论也愈发激烈。阿勒坦传来的消息显示,其父汗的态度在天平上微微摇摆,但倾向于合作的一方似乎正逐渐占据上风,毕竟郇阳实实在在的盐铁供给,远比兀朮的空头支票和未知的大荔戎威胁来得可靠。 就在北疆暗流汹涌之际,派往西方探路的斥候,历经数月艰辛,终于带回了第一批消息。 两名斥候一人安全返回,另一人则永远留在了西行的路上。返回的斥候浑身是伤,衣衫褴褛,却带回了珍贵的西行见闻。 “大人,”斥候的声音因疲惫和激动而沙哑,“西行五百里,群山阻隔,河谷交错,部落星罗棋布。较大的部落有三,分别为‘黑水部’、‘秃发氏’与‘白马羌’。其中黑水部与秃发氏为争夺一处盐泉,争斗多年,仇恨极深。白马羌则相对封闭,少与外界往来。我等携样品与黑水部一小头领接触,其对我郇盐品质惊为天人,对铁器亦极感兴趣,愿以良马、皮毛交易,并暗示若我能助其对抗秃发氏,价格可再议!” 消息传来,书房内众人精神皆是一振!西进之路,虽险阻重重,但确实存在巨大的机遇!黑水部与秃发氏的世仇,更是可供利用的绝佳切入点! “好!辛苦了!下去好生休养,重赏!”秦楚难掩喜色,亲自扶起斥候。 他看向舆图上标注的黑水部与秃发氏位置,眼中闪烁着算计的光芒。北疆在驱狼吞虎,西边亦可借力打力。 “看来,我们的西进策略,需要稍作调整了。”秦楚对韩悝(麾下)与庚说道,“首批交易对象,可定为黑水部。不仅交易盐铁,或可……有限度地提供一些军事建议,或者,几架经过‘特殊处理’的、射程稍近的弩机?” 他要让西边的部落也卷入场纷争,让郇阳的影响力,随着商路与谋略,悄然向西渗透。 北疆风起云涌,西边曙光初现。秦楚稳坐郇阳,手持无形之线,牵引着各方势力。他深知,在这大争之世,唯有主动布局,方能于乱局中抓住那稍纵即逝的机遇,将郇带向更远的未来。而“驱狼吞虎”之策,才刚刚拉开序幕。 第五十八章西出阳关 北疆的局势在大荔戎的阴影与秦楚暗中推动的“驱狼吞虎”之策下,愈发波谲云诡。然而,郇阳的重心,却随着西方探路者带回的消息,悄然发生着倾斜。相比北方林胡诸部间的猜忌与混乱,西方那片充满未知与机遇的土地,更让秦楚看到了破局的关键。 书房内,油灯的光芒映照着秦楚与几位核心幕僚凝重的面孔。舆图上,代表黑水部与秃发羌的区域被重点圈出,其间标注着“盐泉之争”的字样。 “黑水部与秃发羌世仇,此乃天赐良机。”秦楚手指敲击着舆图,“若能助黑水部压制秃发羌,则我郇阳西进之门可大开。然,如何助?助到何种程度?需仔细斟酌。” 韩悝(法曹)沉吟道:“大人,直接派兵介入,路途遥远,补给困难,且易暴露我方虚实,引火烧身。下官以为,当以‘器’与‘策’助之,而非以‘兵’助之。” “韩子所言甚是。”秦楚赞许道,“所谓‘器’,乃精良之盐铁,或可包括少量非制式、射程稍逊之弩,使其在局部冲突中占据优势。所谓‘策’,则是利用其世仇,提供分化瓦解、借力打力之谋略,令其自相消耗,愈發依赖我方。” 他看向庚:“工正司可能在不泄露核心技艺的前提下,制作一批工艺尚可、但关键部件易于损耗、且无法被轻易仿制的弩机?数量不需多,十架即可。” 庚略一思索,答道:“可仿林胡箭簇形制,制作弩臂稍短、射程控制在百步之内的轻弩,其核心机括可用特定热处理,使其在频繁使用后易于崩裂。外表打磨光滑,看似精良,实则……嗯,颇为耐用。”他难得地露出一丝狡黠的笑容。 “甚好!便依此办理。”秦楚点头,又对韩悝(麾下)道,“选派一名机敏善辩、通晓羌戎风俗之人,携带十架特制弩、百斤精品郇盐及部分铁器样品,随同返回的斥候再赴黑水部。其使命有二:一,促成首批正式交易,换取良马;二,以‘友邦顾问’之身份,为黑水部对抗秃发羌,‘略尽绵力’。” 他特意强调了“略尽绵力”四字,意味着提供有限的、不直接卷入核心冲突的帮助,主要是策略建议和情报支持。 “人选方面,”秦楚补充道,“可从学馆政事科或军谋科中,挑选胆大心细、头脑灵活者。此行亦是历练。” “下官这就去办。”韩悝(麾下)领命。 就在郇阳紧锣密鼓地布局西方之时,北方的挛鞮部终于传来了明确的合作意向。或许是迫于大荔戎的压力,或许是郇阳持续供给的盐铁物资展现了诚意,挛鞮部大汗正式同意与郇阳建立“友好互市”关系,并默许在边境指定地点,由郇阳派遣工匠,协助其修建一座小型、但更坚固的营垒,以为共同防御之基点。 消息传来,郇阳上下为之振奋。这意味着,郇阳在北疆终于有了一个相对稳固的盟友,战略态势大为改善。 秦楚当即下令,由工正司派遣一支精干小队,携带“赤磐”烧制技术与部分材料,前往挛鞮部指定地点,指导营建。同时,加大与挛鞮部的贸易规模,尤其是战马交易。 “北守西进,双管齐下。”秦楚对韩悝(法曹)道,“北方稳住挛鞮部,可牵制林胡,缓冲大荔戎威胁。西方打开商路,则可广辟财源,结交远盟。此乃郇阳未来数年之基。” 秋深时节,郇阳派往黑水部的使者队伍,携带着特制的弩机与贸易样品,在一队精锐轻骑的暗中护送下,悄然西出阳关(泛指郇阳西境关隘),消失在苍茫群山之中。与此同时,北上挛鞮部的工匠队伍也已出发,标志着郇阳的触角正式向两个方向延伸。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就在郇阳东西并进,看似形势一片大好之际,南方再生波澜。 潜伏在魏国边境的细作传回紧急密报:魏国西河守魏申,近日以“巡边肃匪”为名,调动约三千“武卒”,进驻距离郇阳仅两百余里的“棘蒲”城,其兵锋所指,不言而喻。同时,魏国朝堂上有大臣建言,言“郇阳秦楚,桀骜难驯,坐拥盐铁之利,结交胡戎,恐成北疆之患,宜早图之”。 “魏申……终究是忍不住了。”秦楚看着密报,眼神冰冷。他知道,随着郇阳实力的增长和影响力的扩大,与魏国的冲突几乎不可避免。魏申此次陈兵边境,既是威慑,也可能是在寻找动手的借口。 “大人,魏军来者不善。我们是否要收缩兵力,加强南线防御?”黑豚请命。 “不。”秦楚摇头,“此时示弱,反会助长其气焰。棘蒲距我两百余里,其间尚有山地阻隔,魏申不敢轻易大军深入。他此举,更多是试探与施压。” 他沉吟片刻,下令道:“南线照常戒备,无需过度紧张。但需加派斥候,严密监控魏军动向。另外,让我们的‘宣法队’和贸易队伍,照常前往与魏国接壤的边境狄人部落,态度要更从容。我们要让魏申看到,郇阳并未因他的兵锋而自乱阵脚。” 他顿了顿,嘴角泛起一丝冷意:“同时,将魏军陈兵棘蒲、意图对郇阳不利的消息,‘无意间’透露给北面的挛鞮部和西面的黑水部知道。” 韩悝(法曹)立刻明白了秦楚的用意:“大人是想借外部之势,反制魏国?让挛鞮部和黑水部意识到,若郇阳有失,他们将失去重要的物资来源和潜在盟友?” “不错。”秦楚颔首,“魏国虽强,亦需顾忌北疆与西陲的变数。我们要让魏申知道,动郇阳,并非只需面对一座边城,还可能引发一连串他未必愿意看到的连锁反应。” 西出的使者已踏上征途,北方的盟友初步稳固,南方的强敌虎视眈眈。秦楚立于郇阳城头,环视四方,心中并无畏惧,唯有纵横捭阖、落子无悔的决绝。这战国棋局,他既要守得住郇阳这片基本盘,更要敢于将棋子投向外部的广阔天地。西出阳关的使者,带去的不仅是货物与谋略,更是郇阳敢于突破困局、走向未来的雄心。 ------------ 第五十九章 魏武扬鞭 魏申陈兵棘蒲的消息,如同南面天空积聚的乌云,沉甸甸地压在郇阳军民心头。三千魏国武卒,乃魏斯变法后精心锤炼的精锐,绝非寻常边军可比。一时间,郇阳城内流言暗涌,人心浮动。 然而,秦楚的反应却出乎意料的平静。他既未大规模征调民兵,也未急令选锋营收缩防御,只是按部就班地加强城防巡查,同时严令各司其职,不得慌乱。 这一日,秦楚召集韩悝(法曹)、黑豚、庚等核心于书房议事。 “魏申来者不善,诸位有何见解?”秦楚开门见山,语气平淡,仿佛在讨论一件与己无关的寻常事务。 黑豚率先抱拳,声如洪钟:“大人!魏军虽锐,但我郇阳城坚池深,粮秣充足,将士用命!末将愿立军令状,必叫魏武卒在城下碰得头破血流!”他信心十足,野马川与守城战的胜利让他对郇阳的防御极具信心。 韩悝(法曹)则更为审慎:“黑豚将军勇武可嘉。然,魏申非兀朮可比,其用兵素以诡谲著称。且棘蒲距我仅两百余里,若其以小股精锐穿插渗透,断我粮道,扰我边民,或围而不攻,长久对峙,于我亦是大患。需防其‘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庚也补充道:“工正司库存之箭矢、火雷虽足,然若战事迁延,损耗必巨。新式弩机与‘赤磐’烧制虽利,然产能有限,需优先保障城防要害。” 众人各抒己见,分析利弊。秦楚静静听着,手指在案几上无意识地划动着。 待众人言毕,他才缓缓开口:“诸位所言,皆有道理。魏申此来,其意未必在即刻攻城。” 他站起身,走到悬挂的巨幅地图前,目光扫过郇阳周边:“魏国志在中原,与韩、赵摩擦日增。魏申身为西河守,其主要职责乃是对秦(指秦国)与镇抚西河之地。此时调兵北上,威慑于我,其目的有三。” 他伸出三根手指:“其一,试探。试探我郇阳虚实,军心士气,以及……晋阳的反应。其二,施压。迫使我屈服,或交出盐铁之利,或限制与狄人往来,甚至……让我成为其在北疆的棋子。其三,若试探与施压皆不果,或可寻隙而动,以求一击致命,永除后患。” 分析鞭辟入里,直指魏申战略意图。 “故而,”秦楚总结道,“我郇阳当下之策,不在硬拼,而在‘稳’与‘破’。” “何为稳?”他自问自答,“稳守城池,示敌以强,令其知难而退。内紧外松,维持民生、工坊、贸易如常,彰显我底气十足。此乃‘稳’。” “何为破?”他目光锐利,“破其算计,乱其心志。魏申欲借兵威迫我就范,我偏要让他看到,郇阳非但不怕,反而能借此机会,结交更远之盟友,拓展更大之局面!此乃‘破’!” 他随即下达一连串命令: “黑豚,选锋营与民兵照常操练,城防加强警戒,但不必摆出如临大敌之态。多派斥候,监控魏军动向,尤其注意其是否分兵,或与北方狄人有所勾连。” “韩悝(法曹),即刻以郇阳令之名,起草一份送往棘蒲的‘友睦文书’。言辞不卑不亢,询问魏将军陈兵边境之意,重申郇阳乃赵土,愿与邻邦和睦相处,共保边境安宁。同时,将文书副本,快马送至晋阳张孟谈先生处。” “庚,工正司全力保障城防物资,同时,派遣精干工匠,携带工具,大张旗鼓前往挛鞮部,协助其修建营垒!要让所有人都看到,我郇阳与北方部落的合作,并未因魏军压境而中止,反而更加紧密!” “另外,”秦楚看向韩悝(麾下),“将我们与黑水部接触、并已派出使者的消息,‘不经意’地透露给往来商旅,尤其是那些与魏国有关联的商队。” 一道道命令发出,思路清晰,目标明确。众人领命,各自行动。 郇阳城依旧秩序井然,市易所照常开市,工匠区的炉火日夜不息,学馆的书声也未停歇。只是城头巡弋的士兵目光更加锐利,空气中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紧张。 送往棘蒲的“友睦文书”很快到了魏申手中。看着那封措辞得体、却隐含锋芒的书信,魏申俊朗的面容上看不出喜怒,只是手指轻轻敲打着案几。 “稳守……示强……结远交……”他低声自语,眼中闪过一丝欣赏与更深的忌惮,“这个秦楚,果然非池中之物。竟想反借我之兵锋,来成就他结交远盟、彰显实力之举?” 副将在一旁道:“将军,郇阳看似镇定,实则外强中干。不若末将率一支偏师,绕道袭扰其粮道……” 魏申抬手制止:“不必。秦楚巴不得我们主动出击,给他借口向晋阳求援,或是进一步拉拢狄人。他此刻正如一张拉满的弓,我们若贸然撞上去,正中其下怀。” 他走到帐外,望向郇阳方向,目光深邃:“传令下去,大军在棘蒲就地休整,加强操练。多派哨探,我要知道挛鞮部的营垒修得如何,更要知道,西边那个黑水部,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敏锐地察觉到,秦楚西进的动作,可能比北结挛鞮部更具战略意义。 一时间,南线战场呈现出诡异的平静。魏军并未进攻,反而像是在棘蒲扎下了根。郇阳也毫不示弱,各项事务有条不紊,甚至与挛鞮部的合作更加高调。 而关于郇阳使者西出阳关、结交黑水部的消息,也随着商队悄然传播开来,引起了各方势力的关注。 这场由魏申率先扬起的鞭子,并未能如预想般抽垮郇阳,反而像是在驱赶着一头原本蛰伏的幼兽,更快地奔向更广阔的天地。秦楚用他的“稳”与“破”,成功地将一次军事危机,转化为了展示实力、拓展外交的战略契机。 魏武扬鞭,却未能策马入郇阳。反倒是郇阳在这压力之下,身影愈发清晰,道路愈发宽广。 第六十章砥柱中流 魏申陈兵棘蒲带来的紧张气氛,在秦楚“稳守示强、结远破局”的策略下,并未演变成真正的刀兵相见,反而如同一次高压的淬火,让郇阳这柄利剑的韧性与锋芒都得到了进一步的锤炼。南线诡异的平静持续了月余,魏军始终未有实质性的进攻动作,最终在秋末冬初之际,魏申下令拔营,三千武卒偃旗息鼓,退回了西河郡腹地。 消息传回郇阳,城内军民无不松了口气,欢欣鼓舞。然而,秦楚却并未有丝毫懈怠。他深知,魏申的退去,绝非畏惧,而是审时度势后的暂时隐忍。经此一番对峙,郇阳已彻底暴露在魏国的视野中心,未来的摩擦与考验只会更多。 “大人,魏军已退,是否可让将士们稍作休整?”黑豚请示道,连日来的高度戒备让选锋营也感到了疲惫。 “不可。”秦楚断然摇头,“魏申退兵,正说明其认为强攻代价过大,但这也意味着他必将寻求其他手段。传令全军,戒备等级不变,尤其要加强对边境狄人部落的监控,严防魏国细作渗透、离间。” 他站在修缮一新的北城门楼上,望着城外逐渐封冻的原野,对身旁的韩悝(法曹)与庚道:“魏申此次退兵,于我而言,既是危机,亦是警示。警示我等,郇阳虽有小成,然身处四战之地,强邻环伺,稍有松懈,便有倾覆之危。” 韩悝(法曹)深以为然:“大人明鉴。经此一事,可见外部压力不会消弭,唯有自身足够强韧,方能如中流砥柱,屹立不倒。下官以为,当借此机会,进一步深化内政,尤其是完善边境管理制度与应急动员机制。” 庚也补充道:“工正司新改进的‘水排’(水力鼓风)已可稳定运行,铁器产量与质量均有提升。下官建议,可利用冬闲,大规模替换民兵与部分边军之老旧兵甲,并加紧储备箭矢、火雷等消耗物资。” “正该如此!”秦楚颔首,“便依二位所言。韩子(法曹),你负责拟定《边境巡查条例》与《紧急征召令》,务求权责清晰,反应迅速。庚,工正司全力开工,优先保障军械更新与储备,同时,对城防要害之处,如城门、角楼,可用新炼之铁进行加固。” 内政与军工的深化在寒冬中加速推进。郇阳如同一台精密而高效的机器,在秦楚的掌控下,每一个齿轮都咬合得更加紧密。新颁布的条例使得边境管理更有章法;更新了装备的民兵士气高昂;武库与粮仓日益充盈。 与此同时,秦楚也并未忘记外部的布局。他再次召见了阿勒坦。 “王子,魏军虽退,然其心未死。北疆安宁,关乎你我共同利益。”秦楚神色郑重,“挛鞮部营垒修建进展如何?” 阿勒坦如今对秦楚已颇为信服,答道:“营垒主体已成,甚为坚固,父汗甚为满意。多谢秦令派遣工匠相助。”他顿了顿,压低声音,“不过,据部落西面的哨探回报,大荔戎的前锋游骑活动愈发频繁,似乎……在寻找兀朮的踪迹,也可能是在探查我部落虚实。” 兀朮如同一个幽灵,依旧游荡在北疆,而大荔戎的阴影也并未散去。 “兀朮已成丧家之犬,不足为虑。然大荔戎……”秦楚目光微凝,“其若东来,首当其冲便是林胡与贵部。我等需早做打算。” 他取出一卷新绘的北疆详图,指着几处关键通道:“我意,与贵部建立更紧密的讯息联络。在这些隘口,设立共同的哨点,共享关于大荔戎与兀朮的情报。一旦有变,可互相预警,迅疾应对。” 阿勒坦仔细看着地图,眼中露出赞同之色:“此议甚好!我即刻修书禀明父汗。相信父汗也会同意。” 北方的盟友关系在共同的威胁下得以巩固。而西边的进展也传来了好消息。 历经数月跋涉,派往黑水部的使者成功返回,不仅带回了上百匹河西良马,更与黑水部达成了初步的贸易协议。黑水部对郇盐和铁器需求极大,愿意用良马、皮毛乃至一种罕见的、可用于染色的西域植物(秦楚认出似乎是茜草的一种)进行交换。更重要的是,在使者“不经意”的谋划建议下,黑水部在一次与秃发羌的小规模冲突中,凭借郇阳提供的特制弩机和更优的战术,取得了优势,对郇阳的“友谊”更为看重。 “西进之路,已现曙光。”秦楚看着使者带回的样品马匹和茜草,心中振奋。这条商路若能稳固,郇阳将获得稳定的战马来源和新的财源,战略回旋余地大大增加。 然而,就在各方布局渐入佳境之时,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从晋阳传来。 张孟谈派心腹送来的密信中透露,赵国朝堂之上,因郇阳近来“结交戎狄”、“擅启边衅”(指与魏国对峙)等事,非议之声再起。有大臣甚至直言秦楚“尾大不掉”,建议赵侯召其回晋阳“述职”,另派亲信接管郇阳。 “树欲静而风不止啊。”秦楚放下密信,脸上露出一丝冷笑。内部的倾轧,有时比外部的刀剑更为致命。 “大人,晋阳若真下诏,我等……”韩悝(麾下)面露忧色。 “不必惊慌。”秦楚摆手,“张孟谈先生既提前示警,说明事情尚有转圜余地。我等只需将郇阳治理得更好,让所有人都看到,唯有秦楚在此,郇阳方能成为赵国北疆之砥柱,而非隐患。” 他沉吟片刻,下令道:“将今年郇阳新增田亩、府库增收、与挛鞮部盟好、西通商路等事,详细造册,连同部分新式农具、以及来自黑水部的良马、贡品,一并送往晋阳。向主公展示我郇阳之繁荣与重要。同时,奏请主公,准许郇阳仿‘武卒’之制,进一步精练边军,以御魏国。” 他要以实实在在的政绩和战略价值,来对抗朝堂上的流言蜚语。 寒冬岁末,郇阳在内外压力下砥砺前行。秦楚如同一个技艺高超的舵手,稳稳把持着方向,让这座边城在惊涛骇浪中,愈发显现出砥柱中流的坚实与可靠。他知道,前路依然漫长,挑战只会更多,但他坚信,只要郇阳自身足够强大,便能在这战国乱世中,劈波斩浪,闯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 ------------ 第六十一章 岁寒松柏 魏军退去后的第一个大雪,纷纷扬扬地覆盖了郇阳城内外。天地间一片素白,将战争的痕迹与秋日的喧嚣尽数掩埋,只余下凛冽的寒风呼啸着刮过城墙垛口,卷起阵阵雪沫。严寒封住了道路,也暂时凝固了四方的军事行动,给了郇阳一个难得的、用以内省与深造的喘息之机。 秦楚站在官署二楼的窗前,望着窗外银装素裹的世界。晋阳传来的政治暗流并未因大雪而停滞,反而像这冰层下的暗涌,更加迫近。张孟谈的密信就放在身后的案几上,字里行间透出的压力,远比魏申的三千武卒更为沉重。直接抗命不遵是取死之道,但若轻易离开苦心经营的根基前往晋阳,则无异于自投罗网,生死皆操于他人之手。 “大人,晋阳方面……”韩悝(麾下)端着一杯热羹走了进来,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忧色。 秦楚转过身,脸上已恢复了一贯的沉静:“不必过于焦虑。主公并非昏聩之人,张孟谈先生亦在周旋。此刻,我等能做的,也是必须做的,便是让郇阳变得更为重要,重要到无人可以轻易替代。” 他接过热羹,暖意透过陶杯传到掌心。“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眼下正是我郇阳彰显其不可或缺之价值的时候。我们之前派往晋阳的奏报和贡品,效果如何尚需时日验证。在此之前,我们不能被动等待。” 他召来了黑豚、韩悝(法曹)、庚以及负责情报的犬,进行了一次核心层议。 “军事上,选锋营与边军不可因冬歇而懈怠。”秦楚对黑豚下令,“即日起,开展冬季极端环境下的作战训练。雪地潜伏、奔袭、防冻伤,都要纳入常规科目。要让所有人知道,敌人不会因为下雪就不来。” “诺!”黑豚眼中闪过一丝兴奋,他早已觉得寻常操练有些平淡,新的挑战正合他意。 “内政与法度,”秦楚看向韩悝(法曹),“《边境巡查条例》与《紧急征召令》要尽快推行下去,并在执行中不断完善。另外,利用冬闲,组织里典、三老学习新法,务求使律令精神深入乡里。郇阳的稳定与高效,是我们应对一切外部压力的基础。” 韩悝(法曹)沉稳应命:“下官明白。已组织法曹吏员分赴各乡,宣讲条例,厘清户籍田亩纠纷,使民知法守法,亦知官府之信。” “工正司是重中之重。”秦楚对庚说道,“水排既已成熟,便全力扩大铁器生产。不仅要满足军需,更要尝试打造更多、更耐用的农具,为来年春耕做准备。水泥(赤磐)的配方也可继续优化,尝试不同的原料配比,看看能否进一步提升其强度和耐水性。还有,你之前提过的,利用水力驱动石磨、捣臼的想法,这个冬天可以着手试验。” 庚躬身道:“大人放心,匠作区已规划妥当,各坊分工明确,绝不会因天寒而停滞。水力机械的模型已在搭建,若有成效,开春即可试制。” 最后,秦楚对犬吩咐道:“加强对晋阳消息的监控,尤其是关于召我回都议论的动向。同时,北面挛鞮部、西面黑水部、乃至流窜的兀朮和大荔戎的讯息,一丝一毫也不能放过。我们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是,主人!”犬郑重点头,如今他的市易所不仅管理贸易,也自然而然地成了信息汇集之地。 议事后,各项事务有条不紊地铺开。郇阳城内,虽是天寒地冻,却依然生机勃勃。选锋营的士卒在雪地里摸爬滚打,呵出的白气凝在眉梢结成冰霜;工匠坊内炉火熊熊,敲打声、研磨声不绝于耳;乡间里,法曹吏员裹着厚衣,在简陋的乡学里为基层官吏讲解新法条文;市易所虽客商稀少,但犬手下的那些人却更加活跃,穿梭于酒肆、逆旅之间,捕捉着各方信息。 秦楚自己也并未闲着。他时常冒着风雪,巡视城防、军营、匠坊和乡里,亲自察看防冻措施,听取士卒、工匠和农户的诉求。这种亲力亲为,不仅及时发现了问题,更极大地凝聚了人心。郇阳上下都清楚地看到,他们的主君与他们同在,共度时艰。 这一日,秦楚来到了郇阳学馆。学馆同样没有因寒冬而停课,为数不多的学子们在炭盆旁刻苦攻读。秦楚没有打扰他们,只是在窗外静静看着。这些少年,是郇阳未来的种子。他深知,技术、军力固然重要,但思想的传承与人才的持续培养,才是文明能够延续和发展的根本。或许,应该在学馆中,逐步加入一些更基础的数算、格物之学? 暮色降临时,秦楚回到官署,收到了犬呈上的最新情报。情报显示,晋阳方面关于召他回都的争议,因部分贡品抵达和赵侯的犹豫,暂时被压了下去,但并未完全平息。而另一条来自北方的消息则引起了秦楚的注意:挛鞮部与赤牙部在林胡故地边缘发生了几次小规模冲突,阿勒坦亲自带队,表现抢眼。同时,有零星的传闻,说有人在浑邪部的旧地附近看到了形似兀朮及其残部的身影。 秦楚将记载兀朮消息的竹简在灯焰上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 “丧家之犬,犹不死心。”他低声自语。兀朮的存在,就像一根毒刺,虽然不致命,却可能在不经意间引发溃烂。必须找个机会,彻底拔掉这根刺。 他走到那张日益详尽的北疆地图前,目光掠过挛鞮部、赤牙部,最终落在浑邪部旧地那片模糊的区域上。冰雪覆盖之下,暗流仍在涌动。晋阳的政治寒意,北疆的部落纷争,以及西方、南方的潜在威胁,都如同这窗外的严寒,考验着郇阳这棵新生的松柏。 但秦楚相信,只要根扎得足够深,躯干长得足够壮,便能傲霜雪,耐岁寒。他提起笔,开始起草一份关于在郇阳学馆增设“格物”与“策论”两科的初步构想。外部的压力,正转化为内部深化改革的动力。这个冬天,对于郇阳而言,是挑战,更是积蓄力量、孕育未来的关键时期。 第六十二章暗涌冰河 大雪断断续续又下了几日,终于在一个午后露出了惨白的日头。阳光映在雪地上,反射出刺眼的光,却带不来多少暖意,反倒让寒气更加彻骨。郇阳城如同蛰伏在雪原中的巨兽,在寂静中积蓄着力量,城内各项事务在秦楚的规划下,于严寒中有条不紊地推进。 然而,这份表面的平静,很快就被来自不同方向的讯息打破。 首先是由犬亲自送来的一份密报。得益于与挛鞮部建立的联合哨探机制,一些零散的、关于兀朮的线索被汇集起来,经过交叉比对,指向了一个令人不安的可能性。 “主人,”犬的神情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他摊开一张简陋的羊皮草图,上面勾勒着郇阳以北、林胡旧地的山川河流,“我们的人和阿勒坦王子的哨骑,在浑邪部旧地以南,靠近黑风峪一带,多次发现小股人马活动的踪迹。他们行动诡秘,避开大部族,专挑弱小帐落下手,抢掠粮食物资,手段狠辣,不留活口。有幸存者远远瞥见,为首之人身形魁梧,脸上有疤,惯用一柄阔刃短矛。” “黑风峪……”秦楚的手指在地图上那个代表山谷的标记上点了点。那里地势复杂,洞穴众多,易守难攻,且位于几大部族势力的夹缝之中,确实是个藏身的好去处。“看来,我们的老朋友兀朮,是打算在黑风峪做窝,当一只啃噬北疆安宁的雪地饿狼了。” 他沉吟片刻。兀朮此举颇为毒辣。他不再正面冲击郇阳或大部族,而是化身流寇,不断制造恐慌,破坏脆弱的平衡。若放任不管,北疆将永无宁日,贸易路线会受到威胁,挛鞮部也会因此对郇阳的保障能力产生怀疑。但若兴师动众前去围剿,在这深冬时节,不仅后勤压力巨大,也极易陷入雪地作战的被动,甚至可能被兀朮牵着鼻子走,消耗宝贵的力量。 “继续盯紧,但不必打草惊蛇。”秦楚最终下令,“尽可能摸清他们出入的规律、确切藏身地点以及具体人数。另外,将此事通报给阿勒坦王子,提醒挛鞮部加强戒备,尤其是边缘地带的小股牧民。” “诺!”犬领命而去。 几乎是前后脚,来自晋阳的第二批“赏赐”到了。这次来的是一名普通的赵国使者,态度算不上热情,但也挑不出错处。赏赐是一些常见的绢帛、酒醴,规格符合一个边城裨将军的岁末常例,并无特别。使者宣读完褒奖郇阳安定北疆、开通商路的诏令后,便再无多话,甚至没有提出要巡视城防或检阅军队。 这种“正常”反而透着不寻常。韩悝(麾下)在送走使者后,忧心忡忡地对秦楚道:“大人,此次使者态度平淡,赏赐亦是循例,与之前张孟谈先生密信示警的紧张态势,似乎有些不符。是朝中风向变了,还是……” 秦楚看着庭中堆放的那些赏赐物,目光深邃:“不是风向变了,是有些人学会了把心思藏得更深。大张旗鼓的反对或许可怕,但这种不动声色的‘冷落’与‘循例’,更需警惕。这说明,他们意识到直接抨击难以撼动我们,转而采取更隐蔽的方式,比如,在资源、名义上限制我们,让我们自行萎缩,或者等待我们犯错。” 他顿了顿,嘴角泛起一丝冷意:“不过,这也从侧面证明,我们之前展示的实力和送去的贡品,起到了作用。他们不敢再轻易喊打喊杀。接下来,比拼的就是耐力和底蕴了。” 就在这时,官署外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马蹄踏碎冰雪的清脆声响。不一会儿,亲卫引着一名风尘仆仆、皮帽覆霜的骑士快步走入。来人正是之前派往西边,与黑水部进行贸易的使者队率。 “大人!”队率单膝跪地,脸上带着兴奋与焦虑交织的神情,“卑职回来了!与黑水部的交易一切顺利,换回的良马、皮毛已押送至城外营寨。但是……” 他喘了口气,继续道:“我等返回途中,在靠近边境的野狐岭,遭遇了小股不明身份的骑手窥探!他们人数不多,约十余人,马术精湛,远远缀着,既不靠近也不远离,直到我等即将进入郇阳辖地方才退去。看其装束举止,不似狄人,倒像是……受过训练的斥候!” “魏申的武卒?”韩悝(麾下)脱口而出。 秦楚眼神一凝。西边,是刚刚打通的、寄予厚望的商路,也是理论上魏国势力难以直接触及的方向。如果魏申的手已经伸到了这里,其意图就不仅仅是威慑了。 “看清他们退往哪个方向了吗?”秦楚沉声问。 “天雪路滑,痕迹杂乱,但他们大致是向东南方向而去。”队率回答道。 东南,正是棘蒲、西河郡的方向。 秦楚沉默了。北方的饿狼兀朮,晋阳的暗流冷遇,现在再加上西方商路上出现的、疑似魏国的幽灵斥候。压力从明处转向了暗处,从单一方向扩展到了全局。敌人不再仅仅摆开阵势,而是开始利用冰雪、距离和阴谋,编织一张更为隐蔽的网。 “辛苦了,先去休息吧。”秦楚对队率温言道,随后对韩悝(麾下)吩咐:“将换回的马匹妥善安置,皮毛入库。另外,通知黑豚,选锋营的雪地侦缉科目,可以增加一项——向西,沿野狐岭至边境线,进行实战化侦察演练。告诉他,以熟悉地形、探查敌情为主,非必要,不接战。” “明白。”韩悝(麾下)点头应下。 官署内重归安静,只剩下炭盆中偶尔爆起的噼啪轻响。秦楚再次走到地图前,目光扫过代表黑风峪、晋阳、野狐岭的一个个点。冰雪覆盖之下,暗涌已在冰河之下汇聚、流动。他知道,这个冬天剩下的日子,将不会再有真正的宁静。他必须像一名高明的弈者,同时关注棋盘上的多个角落,在敌人落子之前,便已想好应对之策。郇阳的考验,从现在起,进入了新的阶段。 ------------ 第六十三章 砺刃待旦 野狐岭出现疑似魏国斥候的消息,像一根尖锐的冰刺,扎进了郇阳看似平静的冬日。秦楚并未因此慌乱,反而更加沉静。他深知,面对多方暗涌,唯有自身足够坚韧,方能在惊涛骇浪中稳住船舵。 黑豚领命后,眼中闪烁着好战的光芒。他亲自从选锋营中挑选了三十名最擅长雪地行动、追踪与反追踪的精锐,组成了一支临时侦缉队。他们没有携带沉重的甲胄,人人身着白色伪装服,装备劲弩、短刃和充足的箭矢与干粮。 “此去,尔等之眼即为吾等之眼,尔等之耳即为吾等之耳。”秦楚在军营中为他们送行,“首要之务,摸清野狐岭至西境的地形、道路、水源及可能设伏之处。若遇敌斥候,非迫不得已,不得接战,以隐匿、追踪、探明其意图与据点为主。记住,你们是郇阳伸出去的触角,不是砸出去的拳头。” “谨遵将令!”三十名精锐压低声音,齐声应诺,随即如同灵狐般,悄无声息地没入城外的雪原,向着西方迤逦而去。 与此同时,针对北方兀朮的威胁,秦楚采取了双管齐下的策略。他一方面让犬通过市易所的渠道,向所有往来北地的行商、猎户暗中悬赏,收集任何关于黑风峪及兀朮残部的确切消息,重点是摸清其补给来源和活动规律。另一方面,他再次修书给阿勒坦,除了共享关于兀朮可能藏身黑风峪的情报外,更提出了一个建议:由郇阳提供一批特制的铁制矛头、箭簇以及部分粮食,支援挛鞮部组建一支小型快速反应部队,专门用于清剿这些如同虱子般骚扰边缘牧场的流寇。 “告诉阿勒坦王子,此非郇阳一城之事,关乎北疆共同之安宁。挛鞮部出人,我郇阳出器甲粮秣,合力剿匪,共保商路。”秦楚对负责送信的亲随吩咐道。这是一个巧妙的安排,既避免了郇阳军力在寒冬深入不熟地形的风险,又加强了与挛鞮部的军事合作,将盟友更紧密地绑在自己的战车上,同时也能有效打击兀朮。 内部事务上,韩悝(法曹)主导的基层普法与吏治整顿初见成效。几起因田界、借贷引发的民间纠纷,在法曹吏员的调解下依新律得以妥善解决,并未演变成械斗或积怨,民间对官府的信任度有所提升。而庚领导的工正司,则在秦楚的提示下,开始了对“水力传动”的初步探索。匠人们在冰封的河流旁搭建起简陋的工棚,利用滑轮、齿轮和连杆,尝试将水流的力量转化为可以驱动石磨、捣臼的机械力。虽然进展缓慢,失败频频,但每一次微小的突破都让匠人们兴奋不已,他们开始真切地感受到,这位年轻的郇阳令所带来的,不仅仅是更好的兵甲,更是一种看待和利用这天地万物的全新方式。 晋阳方面的“冷落”仍在持续,但秦楚对此的应对是更加埋头苦干,夯实根基。他亲自审核了郇阳学馆准备增设的“格物”与“策论”科目大纲,在“格物”中加入了基础的杠杆、浮力、几何测量等实用知识,在“策论”中则引导学子们讨论诸如“边城御狄之策”、“强兵与富国之关系”等现实问题。他要培养的,是能理解并支撑他未来蓝图的人才,而非只会背诵诗书的儒生。 时间在紧张的筹备与等待中悄然流逝。十日后,黑豚派回了第一批侦骑传回消息。他们确认了野狐岭一带确有不明骑手活动,并成功追踪到其中一小股到了离边境约五十里的一处废弃土堡。侦骑未敢靠得太近,但观察到土堡内有烟火迹象,且外围设有简易的警戒哨。 “废弃土堡……”秦楚看着地图,那里位于赵、魏边境的模糊地带,理论上归属不清,确实是设立前哨据点的好地方。“继续监视,记录其人员换防、信使往来规律。没有我的命令,不许攻击。” 又过了几日,阿勒坦的回信到了。信中,这位挛鞮部王子对秦楚的提议大为赞赏,并表示其父汗也已同意。挛鞮部已经挑选了百名精于骑射、熟悉地形的勇士,只等郇阳的装备到位,便可展开行动。同时,阿勒坦也透露,他派往浑邪旧地的斥候,似乎发现了兀朮与其残部在黑风峪内一个具体山谷活动的更确切证据。 冰雪依旧覆盖着大地,但郇阳的机器已然高效运转起来。西边,无形的视线牢牢盯住了那座废弃土堡;北边,一场针对流寇的联合清剿行动正在悄然酝酿;内部,法律、科技、教育在寒冬中悄然生根。 秦楚站在城头,感受着刺骨的寒风。压力并未减轻,反而因为洞察了更多的暗涌而显得更加具体。但他心中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镇定。敌人已经从阴影中露出了些许踪迹,而他的剑,也已在磨石上砺出了寒锋。 现在,需要的只是一个时机,或者,创造一个时机。他目光投向西方和北方,眼神锐利而沉静。 砺刃已久,只待旦夕。 第六十四章风起青萍 冬日的阳光透过薄云,洒在郇阳城头,积雪初融,屋檐下挂起了细长的冰棱,偶尔断裂,摔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然而,这份冰雪消融带来的些许松弛,并未缓解弥漫在郇阳核心层间的紧张气氛。 黑豚派出的第二批侦骑带回了更详尽的消息。那座位于边境模糊地带的废弃土堡,并非临时歇脚点,而是被人为加固修缮过。侦骑观察到土堡内常驻人员约有二三十人,衣甲制式虽经伪装,但其队列行进、哨位交接的规矩,隐隐透着魏国武卒特有的严谨。更重要的是,他们发现了信使往来,方向直指东南的棘蒲。 “大人,基本可以断定,这是魏申设下的一处前哨眼线。”黑豚沉声汇报,脸上带着被侵犯领地的怒意,“其目的,一是监视我郇阳西出商路,二是窥探我边境防务。若置之不理,他日魏军来犯,此处便是其跳板和中转。” 秦楚凝视着地图上那个被标记出来的小点,眼神冷静。“一处土堡,二三十人,拔掉它易如反掌。但此举无异于直接告诉魏申,我们发现了他的小动作,并予以强硬回击。可能会激化矛盾,提前引发冲突。” 韩悝(法曹)思索片刻,提出建议:“是否可向晋阳禀报,控诉魏国越境设垒,请主公通过外交途径施压?” 秦楚缓缓摇头:“晋阳如今对我态度微妙,未必会为了一个边境土堡与魏国强硬交涉,反而可能责怪我等招惹事端。况且,外交扯皮,耗时日久,这土堡在此期间,不知会传递多少情报出去。” 他手指轻轻敲击着地图,目光从土堡移向更广阔的西境。“魏申此举,是试探,也是阳谋。他想看看我们的反应,是忍气吞声,还是激烈应对。无论哪种,他都能从中判断我们的底线和实力。” 片刻沉默后,秦楚抬起头,眼中已有了决断:“我们不能按照他预设的节奏走。土堡要拔,但不能由我们直接动手,也不能留下任何把柄。” 他看向黑豚:“我们西边的新朋友,黑水部,近来与秃发羌摩擦不断,对吧?” 黑豚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什么:“大人的意思是……” “我记得,黑水部对我们提供的弩机很是青睐,但也抱怨过箭矢消耗太大,尤其是破甲重箭。”秦楚语气平淡,却带着一丝冷意,“派人秘密接触黑水部在边境的负责人,可以‘优惠’价格,再卖给他们一批箭矢,特别是那种……工艺粗糙一些,但足够锋利的。顺便,‘不经意’地透露,秃发羌似乎得到了一些外来援助,在野狐岭南边的某个废弃土堡囤积物资,威胁商路。” 犬立刻领会:“主人是想借黑水部之手?” “黑水部与秃发羌是世仇,为了争夺草场和盐池,冲突是常事。他们若能‘意外’发现一个疑似秃发羌支持的据点,盛怒之下将其拔除,合情合理。”秦楚淡淡道,“记住,我们只是卖箭的商人,以及提供了一些未经证实的‘路边消息’。至于黑水部会怎么做,与我们何干?” 众人眼睛一亮。此计若成,既能拔掉魏申的钉子,又能进一步挑起黑水部与秃发羌的矛盾,加深黑水部对郇阳的依赖,同时将郇阳自身撇得干干净净。 “妙计!”韩悝(麾下)赞道,“如此,魏申即便怀疑,也无真凭实据,只能吃个哑巴亏。” “此事需绝对保密,由犬负责联络运作。”秦楚下令,“黑豚,你的侦骑继续监视土堡,但在黑水部动手前,务必确保我们的人远离冲突区域,不留任何痕迹。” “诺!”两人齐声应命。 北方的联合清剿计划也在稳步推进。郇阳提供的第一批矛头、箭簇和粮食已经秘密运抵挛鞮部。阿勒坦亲自带队,那百名挛鞮勇士装备一新,士气高昂。很快,边境就传来了零星的捷报,几股依附兀朮的小型流寇被剿灭,缴获的物资虽不多,但有效打击了兀朮的气焰,也让挛鞮部对郇阳的“慷慨”与“远见”更为感激。 然而,就在西、北两方布局渐次展开之时,一场意想不到的风波,却从内部悄然滋生。 这日,韩悝(法曹)面色凝重地求见秦楚。 “大人,近日城中有流言传播。”韩悝(法曹)低声道,“言说大人您并非赵人,乃来历不明之辈,之所以能在郇阳立足,全赖蛊惑人心、结交戎狄,长此以往,恐非赵国……乃至华夏之福。” 秦楚眉头微蹙:“流言从何而起?” “源头尚在追查,传播甚为隐秘,多在市井酒肆、乡间闲谈之中。”韩悝(法曹)道,“虽未明指,但其意恶毒,直指大人统治之根基。下官怀疑,恐与晋阳方面脱不了干系,或是城内有人与之呼应。” 秦楚沉默片刻。这种攻击,比直接的军事威胁更难应付。它利用的是人心中的隔阂与猜疑,动摇的是他统治的合法性。 “看来,有人是觉得军事、外交手段难以奏效,开始玩这种上不得台面的把戏了。”秦楚语气平静,但眼中寒光一闪而逝,“不必大张旗鼓地追查,那样反而显得我们心虚。你且暗中留意,记录流言变化,看看能否顺藤摸瓜。同时,让学馆的先生们,在宣讲律法、农事时,多讲讲郇阳接纳流民、编户齐民、推广教化,使边陲之地重现华夏之治的举措。” 他顿了顿,补充道:“另外,之前规划的‘郇阳纪功碑’可以着手准备了。将我等自入主郇阳以来,垦荒田亩、抵御狄患、开通商路、安定民生之功绩,镌刻其上,立于城中心,供万民瞻仰。我们要用实实在在的功业,来回应这些虚无的诋毁。” “下官明白。”韩悝(法曹)领命,心中对秦楚的沉着与应对之策深感佩服。 风波虽起于青萍之末,但秦楚深知,这或许只是开始。外有强敌环伺,内有暗流涌动,真正的考验,正在这冰雪消融的时节,悄然降临。他必须如同磐石,牢牢立于这风口浪尖,引导着郇阳这艘航船,破开重重迷雾,驶向未知的前方。 ------------ 第六十五章 釜底添薪 针对城中悄然传播的恶毒流言,秦楚并未大动干戈,而是采取了润物细无声的反制。韩悝(法曹)依令行事,并未派遣吏员大张旗鼓地追查源头,以免显得心虚气短,反而助长流言声势。他只是叮嘱了几名可靠的下属,混迹于市井之间,留意流言的细微变化与可能的传播节点。 与此同时,郇阳学馆的先生们,在例行宣讲农时、律法之余,开始有意识地讲述郇阳自秦令入主以来的种种变化。他们不谈虚无的忠诚,只讲实在的功绩:如何收拢流民,编户授田,使鳏寡孤独皆有所养;如何兴修水利,改良农具,令荒芜之地重现生机;如何编练新军,屡挫狄戎,保得一方安宁;又如何开设榷场,公平交易,使边城与诸部互利共存。这些事迹,桩桩件件都关乎民生休戚,由那些受人尊敬的学馆先生娓娓道来,比任何空洞的辩驳都更有力量。 而“郇阳纪功碑”的筹建工作,也由韩悝(法曹)亲自督办,开始征集石料,物色技艺精湛的石匠。消息传出,本身就在民间引发了一番热议与期待,无形中将民众的注意力从虚无的流言,转向了可以目睹、可以触摸的实在功业。 就在内部暗流被悄然引导、化解之时,西边的“借刀杀人”之策,终于见到了成效。 这日,犬带着掩饰不住的兴奋,快步走入官署。 “主人,西边传来消息!黑水部的人,三日前突袭了野狐岭那座废弃土堡!” 秦楚放下手中关于学馆增设科目的竹简,抬起了头:“结果如何?” “土堡被攻破,堡内约三十人,据逃回来的黑水部战士说,抵抗极为顽强,战术章法不像寻常狄戎,最终大部被歼,只有寥寥数人趁乱逃脱。黑水部自身也伤亡了十余人。”犬语速很快,“他们从堡内搜出了一些魏国制式的兵器残件和少量带有魏国标记的物资,现已认定那是秃发羌在魏国支持下设立的据点,愤怒异常。黑水部大酋长已下令,要加大对秃发羌的报复。” “很好。”秦楚点了点头,脸上并无太多喜色,这本就在他预料之中,“我们的人没有暴露吧?” “绝对没有!”犬肯定道,“交易箭矢是通过几层转手,消息也是‘无意’间泄露,黑水部无论如何也查不到我们头上。” “嗯。”秦楚沉吟道,“如此一来,魏申安插的这颗钉子算是拔掉了,还顺带给他和秃发羌之间埋了根刺。他即便怀疑是我们暗中推动,没有证据,也只能暂时隐忍。西线商路的威胁,暂时缓解了。” 然而,北方的局势却出现了新的变化。 阿勒坦派人送来急信。信中称,联合清剿行动初期颇为顺利,扫清了几股兀朮的羽翼,极大地压缩了其活动空间。但最近,兀朮残部仿佛嗅到危险的雪狐,变得更加狡猾和隐蔽,不再轻易出击。更令人担忧的是,有迹象表明,兀朮可能已经与更西边、实力更强的大荔戎搭上了线! “兀朮遣其心腹,携重礼秘密西行,似欲投靠大荔戎。”阿勒坦在信中写道,“若让此獠得逞,引大荔戎东顾,则北疆恐再生大变!我部已加派哨探紧盯西面通道,然力有未逮。秦令智计深远,不知可有良策阻此危局?” 秦楚将信递给身旁的韩悝(麾下)与刚刚闻讯赶来的黑豚。 “兀朮这是要狗急跳墙,引狼入室啊。”黑豚看完,浓眉紧锁,“大荔戎若被他说动,借其名号东进,第一个要对付的,恐怕就是我们和挛鞮部。” 韩悝(麾下)也面露忧色:“大荔戎实力远胜黑羊部,其若东来,仅凭挛鞮部与我郇阳,恐难正面抗衡。必须设法阻止兀朮与之勾结!” 秦楚走到北疆地图前,目光落在代表大荔戎势力范围的西方区域,又缓缓移向兀朮可能藏身的黑风峪。 “阻止兀朮投靠大荔戎,有两种方法。”秦楚缓缓开口,声音冷静,“其一,在他与大荔戎接触之前,彻底将其剿灭,永绝后患。” 黑豚立刻抱拳:“末将愿领选锋营精锐,趁雪势稍减,突袭黑风峪!” 秦楚摇了摇头:“黑风峪地势险要,我们地形不熟,寒冬用兵,风险太大。兀朮已成惊弓之鸟,必然防备森严,一旦不能速战速决,陷入僵持,反而可能被闻讯而来的大荔戎或其它势力所乘。” 他顿了顿,手指点向西方:“那么,就只有第二种方法——釜底添薪,让大荔戎无暇东顾,或者,让他们觉得接纳兀朮弊大于利。” 犬若有所思:“主人的意思是,像对付魏申的土堡一样……” “不尽相同。”秦楚眼中闪过一丝锐芒,“大荔戎不是秃发羌,实力更强,也更傲慢。简单的挑拨未必见效。我们需要给他们找一个更迫切、更强大的对手,或者,一份他们无法拒绝的‘厚礼’。” 他看向犬:“你立刻动用所有能联系上的西边渠道,散播两个消息。第一,兀朮乃丧家之犬,身负黑羊部、挛鞮部乃至我郇阳之血仇,谁收留他,便是与我等为敌。第二,也是更重要的……就说,挛鞮部在清剿兀朮时,发现了其从智氏时代便秘密藏匿的一批珍宝和晋国宫室流出的重器,价值连城,就藏在黑风峪某处。” 韩悝(麾下)闻言,先是一怔,随即恍然:“大人此计大妙!一则警告大荔戎接纳兀朮之后患,二则以虚妄重利诱之,使其心生贪念,将注意力从与兀朮勾结,转向如何夺取这批‘根本不存在的珍宝’上!如此,既能拖延时间,也可能引发大荔戎内部为争利而生的矛盾!” “正是此理。”秦楚颔首,“真金白银的诱惑,远比兀朮的空口许诺更能打动这些戎狄首领。只要大荔戎对‘宝藏’动了心,兀朮对他们而言,就从潜在的盟友,变成了需要拷问出藏宝地点的囚徒,甚至是阻碍他们独占宝藏的绊脚石。” 他随即下令:“黑豚,选锋营继续厉兵秣马,做好随时出战的准备,但要更加隐蔽。犬,散播消息要快,要广,务必让西边的大荔戎尽快得知。同时,通知阿勒坦王子,配合我们演好这出戏,可以适当放出一些‘搜寻宝藏’的风声,坐实此事。” “诺!”两人领命,眼中都闪烁着对秦楚计谋的钦佩。 危机亦是转机。魏申的钉子已拔,如今北方的潜在威胁,也被秦楚巧妙地转化为一个可以利用的局。他正在将这盘错综复杂的棋局,一步步引向对自己有利的方向。只是,这“釜底添薪”之计,究竟会烧起怎样的火焰,又将如何反噬,仍需时间来验证。郇阳的前路,依旧在迷雾与烽烟中蜿蜒向前。 第六十六章西望烽烟 秦楚“釜底添薪”之计,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北疆以西的广袤地域漾开了层层涟漪。 犬手下的渠道高效运转起来。关于“兀朮身负血仇,收留即惹祸端”的警告,以及那批虚无缥缈的“智氏藏宝”的消息,通过行商、游牧部落乃至刻意安排的“泄密者”,迅速向西方扩散。这些消息在传播中不断添油加醋,等传到河西大荔戎主要首领的耳中时,已变得活灵活现,仿佛那批珍宝就在黑风峪的某个洞穴中闪烁着诱人的光芒。 与此同时,阿勒坦也积极配合。他依照秦楚的建议,派出了几支小队,在黑风峪外围装模作样地进行“勘探”和“搜寻”,偶尔还故意与零星遭遇的兀朮残部发生小规模冲突,做出争夺某处地点的姿态。这些举动,进一步坐实了“藏宝”的传闻。 郇阳城内,秦楚密切关注着西方传来的任何风吹草动。他深知,此计虽妙,却也有风险。若大荔戎首领足够理智,或许能看穿这拙劣的诱饵;或者,他们虽贪图宝藏,但仍想利用兀朮熟悉地形的优势,局面便会复杂化。 时间在等待中又过去了半月。春寒料峭,冰雪消融得更多,道路变得泥泞不堪。 这日,秦楚正在官署与韩悝(法曹)商议新一季的春耕法令,犬几乎是踉跄着冲了进来,脸上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与大事发生的激动。 “主人!西边……西边有大变!” “慢慢说。”秦楚沉声道,示意韩悝(法曹)递上一杯温水。 犬接过水一饮而尽,喘了口气道:“我们派往河西的探子回报,约十日前后,大荔戎内部发生火并!其左贤王麾下的一部精锐,突然袭击了右贤王控制的一处重要草场,双方爆发激战,死伤颇重!” “火并?”韩悝(法曹)惊讶道,“所为何事?” “表面是为争夺今春最好的牧场,”犬脸上露出一丝古怪的笑意,“但据我们在那边的眼线探知,冲突的引子,似乎与那批‘藏宝’有关。右贤王的人指责左贤王想独吞宝藏,暗中与……与兀朮有所接触!” 秦楚眼中精光一闪。果然,贪婪是最好的催化剂。他散布的虚假宝藏,不仅成功转移了大荔戎对东进的注意力,更成了引爆其内部矛盾的导火索。 “结果如何?兀朮呢?”秦楚追问。 “兀朮……”犬的语气带着几分幸灾乐祸,“他确实派了心腹去联系大荔戎右贤王,想借其势东山再起。但左贤王得知后,以为右贤王要独吞宝藏和兀朮带来的‘地利’,抢先发难。现在大荔戎内部乱成一团,兀朮派去的人据说在乱中被杀,兀朮本人是死是活尚未可知,但即便活着,他想借大荔戎之力东返的图谋,算是彻底破灭了!” 好消息接踵而至。几乎在同一时间,北方的阿勒坦也再次派来信使。信中说,由于大荔戎内乱,其对东部边境的压力骤减。挛鞮部趁此机会,加大了对黑风峪区域的清剿力度,又端掉了兀朮残部的两个隐蔽据点,虽然仍未抓住兀朮本人,但其势力已如风中残烛,覆灭在即。 “秦令妙计安邦!”阿勒坦在信中不吝赞美,“大荔戎内讧,无力东顾,兀朮穷途末路,北疆危局顿解。我部上下,深感秦令之恩德!” 官署之内,韩悝(法曹)与随后闻讯赶来的黑豚、庚等人,皆是面露喜色。 “大人神机妙算!”黑豚兴奋地挥了挥拳头,“不费我一兵一卒,便让大荔戎自乱阵脚,更断了兀朮的念想!” 韩悝(法曹)也抚掌笑道:“此乃上兵伐谋。大人一策,既解北疆之危,又弱西方之敌,更固挛鞮之盟,一石三鸟,令人叹服。” 庚虽不善言辞,也是连连点头,眼中满是敬佩。 秦楚脸上却并未露出太多得意之色。他走到地图前,目光越过已然暂时无忧的北方,投向了更西方的河西之地。 “大荔戎内乱,于我而言,确是良机。”秦楚缓缓开口,声音平静,“但乱局之中,亦蕴含变数。一个统一强大、意图东扩的大荔戎固然是威胁,但一个陷入分裂、混乱不堪的河西,对我郇阳,是福是祸?” 众人闻言,喜悦之情稍敛,露出思索的神色。 “大人的意思是?”韩悝(麾下)试探着问。 “混乱,意味着秩序真空,也意味着……有机可乘。”秦楚的手指在代表河西的区域轻轻划了一圈,“大荔戎并非铁板一块,其下部落林立,如今内讧一起,必有失意者、受损者。我郇阳西通黑水部的商路初开,若能借此机会,将影响力更进一步,渗透入河西……” 他没有把话说完,但在场几人都明白了他的意图。主公的目光,已然超越了应对眼前的威胁,开始谋划更长远的战略布局。 “黑豚。” “末将在!” “选锋营的西向侦察范围,可以酌情再向前延伸一些。重点不是作战,而是摸清大荔戎内部各派的势力范围、矛盾焦点,以及……有无可以暗中接触、扶持的对象。” “诺!”黑豚心领神会。 “犬,你的渠道,继续向西延伸。不仅要收集消息,亦可尝试与一些对大荔戎主部不满的小部落建立初步联系。或许,我们可以提供一些他们急需的物资,比如……盐和铁器。” “明白!”犬郑重点头。 秦楚再次望向西方,目光仿佛穿透了官署的墙壁,落在了那片因他之计而燃起烽烟的土地上。 危机暂时解除,但棋局远未结束。他刚刚落下了一子,搅动了西方的风云,接下来,该如何在这片混乱的棋盘上,为郇阳谋取最大的利益,将是新的考验。西望烽烟,他的征途,似乎又揭开了一页新的篇章。 ------------ 第六十七章河西来客 大荔戎的内乱,如同在河西这片本就躁动的土地上又投入了一块炽热的巨石,激起的尘埃久久未能落定。郇阳派向西方的触角,不断传回零碎却引人遐想的消息:左贤王与右贤王麾下的部落冲突时有发生,草场、水源、乃至过往商队都成了争夺的对象,昔日相对统一的权威正在崩塌。 秦楚稳坐郇阳,如同一个耐心的渔夫,观察着水面的波纹。他并未急于下令直接介入,而是让黑豚的侦骑和犬的渠道,更加细致地描绘河西的势力图谱,寻找着那条可能被撬动的缝隙。 这一日,春日的暖阳终于驱散了最后一丝寒意,官署院内的老树抽出了嫩绿的新芽。犬引着一位风尘仆仆、面容精悍的汉子走了进来。此人并非郇阳常客,看其装束,皮袍陈旧却浆洗得干净,发式也与周边狄戎略有不同,腰间佩着一柄造型古朴的短刀,眼神锐利而带着几分审慎。 “主人,这位是来自河西‘秃发’部的使者,名为‘骨力’。”犬恭敬地介绍道,“秃发部乃大荔戎属部之一,近年备受主部欺压,此次是秘密前来。” “秃发部?”秦楚心中一动,这个名字他有些印象,之前黑水部就曾与秃发羌有过摩擦。他面色平静,抬手示意:“远来是客,请坐。看茶。” 骨力依言坐下,姿态不卑不亢,接过韩悝(麾下)递来的温水,道了声谢,目光快速扫过官署内简朴却井然有序的陈设,最后落在主位的秦楚身上。 “尊驾便是名震北疆的郇阳令,秦大人?”骨力开口,声音沙哑却清晰,用的是略带口音的雅言。 “正是秦某。”秦楚微微颔首,“不知贵使不远千里,秘密来访我郇阳,所为何事?” 骨力放下水杯,身体微微前倾,压低声音道:“不敢隐瞒秦令。我秃发部世代居于祁连山下,放牧为生。然大荔主部贪婪无度,近年来课税愈发沉重,强征我部青壮为兵,动辄打骂欺凌,草场亦被其强占大半。如今大荔内乱,左右贤王相争,更是将我部等小族视为砧板鱼肉,随意驱使、劫掠……我部上下,实在不堪其扰,求生无门。” 他的话语中带着压抑的愤懑与无奈。秦楚安静地听着,并未打断。 骨力继续道:“近日,河西有传闻,说东方的郇阳令,仁义布于北疆,善结诸部,更兼商贸公平,器甲精良。我部首领先是派人与黑水部接触,得知秦令确为信人。故而,冒昧遣我前来,想向秦令……寻求一条生路。” “生路?”秦楚目光平静,“如何寻求?” “我部愿与郇阳秘密结盟!”骨力语气坚决起来,“我部可为郇阳提供河西的情报,必要时,亦可牵制大荔主部。只求秦令能开放贸易,售予我部一些急需的物资,尤其是……盐和铁器。若有可能,更希望秦令能在我部遭受大荔主部逼迫过甚时,施以援手。” 说完,他紧紧盯着秦楚,等待着回应。官署内一时安静下来,韩悝(麾下)与犬都看向秦楚。 秦楚指尖轻轻敲击着案几,心中飞速盘算。秃发部的投靠,无疑是一个绝佳的切入点。他们熟悉河西情况,又与大荔主部有深刻矛盾,正是理想的代理人和情报源。与他们结盟,能将郇阳的影响力实质性地投射到河西,进一步削弱大荔戎,并为将来可能更深入的经营打下基础。 但风险也同样存在。此举若被大荔主部察觉,无疑会彻底激化矛盾,可能引来报复。而且,如何确保秃发部的忠诚?他们今日可以背叛大荔,来日是否也会因更大的利益背叛郇阳? “贵部的处境,秦某深表同情。”秦楚缓缓开口,语气沉稳,“郇阳愿与四方友邻公平交易,互通有无。盐铁等物,并非不可商谈。” 骨力眼中顿时爆发出希望的光芒。 “然而,”秦楚话锋一转,“秘密结盟,事关重大。我如何确信,贵部是真心实意,而非大荔派来的诱饵?又如何能保证,今日之盟约,他日不会被更大的利益所毁?” 骨力闻言,并未慌乱,反而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他肃然道:“秦令有此顾虑,实属应当。我部愿献上诚意——我可留在郇阳为质!此外,我可即刻奉上我部所知的,关于大荔左右贤王兵力部署、矛盾要害,以及……关于流寇兀朮的最新动向!” “兀朮?”秦楚眼神微凝,“他还在河西?” “是!”骨力肯定道,“此人如同雪地里的孤狼,狡猾异常。大荔内乱初起时,他确实想投靠右贤王,但遭遇左贤王袭击后,他便消失了。据我部安插在右贤王那边的眼线回报,兀朮并未死,而是带着最核心的十余个手下,潜藏进了祁连山与沙漠交界处的‘鬼哭壑’,那里地形极为复杂,易守难攻。他似乎仍在观望,想趁乱再起。” 这是一个极具价值的情报。兀朮未死,始终是个隐患。 秦楚沉吟片刻,心中已有决断。过于谨慎可能会错失良机,但贸然投入也可能万劫不复。需要一个既能建立联系,又能控制风险的方式。 “骨力使者请起。”秦楚语气缓和了些,“贵部的诚意,秦某看到了。结盟之事,可从长计议。眼下,我们不妨先从贸易开始。郇阳可以向你部提供一批盐和铁器,价格公允,以物易物亦可。至于援助……若贵部真遭大荔主部不公征伐,我郇阳自不会坐视盟友受难,具体如何援手,届时可根据情势再议。” 他没有立刻答应全面的军事同盟,而是先敲定了贸易关系,这既给予了秃发部最急需的物资,建立了初步信任,也为郇阳留下了回旋余地。留下骨力为质,更是加了一道保险。 骨力显然也明白这是目前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脸上露出感激之色,深深一揖:“多谢秦令!我部必不负郇阳信义!” “犬,带骨力使者下去安顿,好生款待。” “诺。” 看着骨力随犬离去的身影,秦楚目光深远。河西的棋盘上,他终于落下了第一颗属于自己的棋子。这步棋看似微小,却可能在未来,搅动整个西方的风云。而兀朮藏身鬼哭壑的消息,则提醒着他,北疆的隐患,并未完全消除。前路,依旧步步惊心。 第六十八章鬼哭隐忧 秃发部使者骨力的到来与投效,如同一块关键的拼图,让秦楚对河西混乱局势的认知变得清晰了许多。他安排骨力在城中驿馆住下,以礼相待,但并未急于深入商讨结盟细节,而是令犬陪同,让其进一步了解郇阳的秩序与实力。这既是展示肌肉,也是一种无声的考察。 官署之内,核心几人再次齐聚。 “鬼哭壑……”黑豚盯着地图上那片用简略符号表示的、代表险峻山壑的区域,眉头紧锁,“此地我曾听往来老商贾提及,位于祁连山余脉与荒漠交界,沟壑纵横,怪石嶙峋,风声过处如鬼哭狼嚎,故而得名。内部情况极为复杂,陌生者进入极易迷失方向,确实是藏身的好去处。” 韩悝(法曹)面露忧色:“兀朮此人,悍勇残忍,又具狼性,若任其蛰伏于此,待大荔戎内乱稍平,或我等与秃发部往来密切时,他再突然窜出,必成心腹大患。此人深知北疆乃至晋阳旧事,若被大荔戎或其他敌对势力利用,后患无穷。” 秦楚默然不语,手指无意识地在案几上划动着。骨力带来的关于兀朮藏身鬼哭壑的消息,确实打乱了他原本按部就班、经略河西的节奏。这个隐患必须拔除,但如何拔除,却需仔细斟酌。 直接派兵深入河西,进入那片陌生的险地追剿,显然不智。且不说后勤难以保障,一旦被大荔戎各部察觉,很容易被误解为入侵,可能促使暂时内讧的他们一致对外,将郇阳尚未稳固的西进战略扼杀在摇篮中。 借刀杀人?如今大荔戎内乱,左右贤王打得不可开交,谁还有余力去理会一个躲在山沟里的丧家之犬?即便悬赏,在当下混乱的河西,效果也未必理想。 “或许,可让秃发部出手?”韩悝(麾下)提议道,“他们既已表示投效,令其剿灭兀朮,正可检验其诚意与能力。” 秦楚缓缓摇头:“秃发部实力本就不强,如今在大荔主部压迫下更是艰难。让他们去攻剿据险而守的兀朮残部,胜算不大,即便胜了,也必是惨胜,于我而言,损失一个潜在的盟友,得不偿失。况且,我们与秃发部的关系,眼下还需隐秘。” 他沉吟片刻,目光渐锐:“兀朮躲入鬼哭壑,是因其已走投无路,如同受伤的野兽舔舐伤口。他现在最需要的是什么?是食物、是武器、是外部消息,是能让他觉得可以东山再起的希望。” 他看向犬:“我们之前散播的‘智氏藏宝’谣言,在河西流传得到底有多广?大荔戎内部,除了左右贤王,还有哪些较小的势力对此深信不疑,或者……急需财物来支撑其在内乱中的消耗?” 犬愣了一下,随即努力回想收集到的信息:“流传甚广,版本众多。至于深信不疑者……据骨力所言和我们的探查,右贤王麾下有一个叫‘乌洛兰’的中等部落,其首领贪财鲁莽,对宝藏之说最为热衷,曾数次派人往黑风峪方向探查,但因左贤王部阻挠和挛鞮部的清剿未能深入。” “乌洛兰部……”秦楚记下了这个名字,嘴角勾起一丝冷峻的弧度,“或许,我们可以再送兀朮一份‘大礼’。” 他下达了一连串指令: “犬,你通过可靠渠道,向那个乌洛兰部秘密传递一个消息。就说,有确切情报显示,兀朮之所以能屡次逃脱,并且敢于藏身鬼哭壑,是因为他手中确实掌握着一部分真正的智氏珍宝,作为他最后的底牌。他如今困守孤地,正是夺取这批珍宝的最佳时机。” “另外,”秦楚继续道,“让我们在河西的人,散播另一个消息,就说挛鞮部与郇阳因始终抓不到兀朮,已渐失耐心,不日将撤回大部分清剿力量,重点防范大荔戎。给乌洛兰部,也给兀朮,制造一种‘机会来了’的错觉。” 韩悝(法曹)立刻明白了秦楚的意图:“大人是想引乌洛兰部去攻鬼哭壑?让他们两虎相争?” “不错。”秦楚点头,“乌洛兰部贪财而动,兀朮困兽犹斗。无论谁胜谁负,对我们都有利。若乌洛兰部胜,替我们除了兀朮这个隐患,我们或许还能借此与这个贪财的部落建立联系。若兀朮侥幸再逃,其势力也必遭重创,更难成气候,而且他会更加仇恨大荔戎人,于我们无害。” 黑豚补充道:“末将可派一支精锐小队,伪装成商队或猎户,潜伏在鬼哭壑外围监视。既可确认战果,若有机会,也可……确保兀朮无法生离。” “可。”秦楚批准了这个计划,“记住,你们的任务是眼睛和最后的保障,除非有绝对把握且不暴露自身,否则绝不出手。” 计议已定,众人分头行动。一张针对兀朮和贪婪的乌洛兰部的无形之网,开始向着西方的鬼哭壑悄然撒下。 处理完这件迫切的隐忧,秦楚又将注意力转回秃发部使者骨力身上。他亲自去驿馆探望了骨力,与他聊了聊河西的风土人情,各部族的习俗特长,并安排他参观了郇阳的市易所和匠作区外围(核心区域自然保密)。骨力对郇阳的繁荣、秩序以及那些琳琅满目、品质优良的货物(尤其是盐和铁器)惊叹不已,眼神中的热切与归属感愈发明显。 秦楚并未给予骨力任何明确的军事承诺,但首次交易的一批盐和少量铁器,已足够让骨力带着希望踏上归途。这细水长流的支持,比任何空洞的盟约,在此时都更能绑定秃发部的心。 送走骨力后,秦楚独自站在城头,春风吹动他的衣袂。西边,他埋下的种子已然发芽,引动的风波正在酝酿;北边,挛鞮部这个盟友日渐稳固;南边,魏申暂时偃旗息鼓;内部,流言渐息,各项建设稳步推进。 局面似乎一片大好,但秦楚心中并无丝毫放松。他知道,这暂时的平衡异常脆弱。鬼哭壑的隐患、河西的乱局、魏申的蛰伏、晋阳的猜忌,任何一处处理不当,都可能引发连锁反应。 “路还长……”他轻声自语,目光越过城墙,投向远方天际线下隐约的山峦轮廓。真正的挑战,或许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