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章,镜裂 显庆四年,冬,长安,掖庭。 疼痛是第一缕意识。 不是尖锐的撕裂,而是钝重的、弥漫的、从骨髓深处渗出来的冰冷痛楚。李未央觉得自己像是被冻在了一块巨大的琥珀里,黑暗粘稠,思维迟缓得几乎凝滞。 耳边似乎有模糊的声音,像隔着重水: “……没气了罢?” “……早该断了这口气,也少受些罪……” “……晦气!这月的浆洗份额又要不够了……” 她努力想睁开眼睛,眼皮却重若千斤。肺叶像破旧的风箱,每次试图吸气,都只带进一股浓烈的、混杂着霉味、劣质皂角和某种隐约腥臊的气息。 不对。 这不是医院的消毒水味。 记忆的碎片猛地刺入——实验室、鎏金飞天龙纹镜、指尖划过镜钮锐边的刺痛、然后是无尽的坠落感和黑暗…… 她猛地睁开眼! 模糊的视野里,是低矮的、糊着脏黄泥皮的屋顶,几处漏缝透进灰白的天光,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身下是硬得硌人的土炕,铺着薄薄一层散发异味的稻草和破旧芦席。身上盖着一床看不出原色的薄被,沉甸甸的,又冷又硬。 这不是二十一世纪。 一个激灵,彻骨的寒意瞬间窜遍四肢百骸。她试图坐起,却引来一阵剧烈的头晕和更尖锐的疼痛,整个人又跌了回去。 “哟?还真醒了?”一个略带尖酸的女声在旁边响起。 李未央艰难地侧过头。 炕边站着两个女人,都穿着灰扑扑的、式样古怪的粗布衣裙,头发在脑后简单挽成髻,插着木簪。年纪大的约莫四十许,脸盘黄瘦,眼神精明中带着不耐。年轻些的二十出头,面容普通,正略带讶异地打量着她。 她们的衣着、发式、口音……还有这房间的样貌…… 唐朝? 一个荒谬又恐怖的念头攫住了她。 “既醒了,就省省别再装死。”年长的妇人,似乎是这里管事的,语气刻薄,“你李家犯了滔天大罪,没跟着流放三千里,能在这掖庭有一席之地浆洗衣物,已是天大的恩典。病了这一场,积下的活儿堆成山,明日若还起不来,仔细你的皮!” 浆洗?掖庭? 李未央的心脏狂跳起来。作为考古系研究生,她太清楚“掖庭”在唐代意味着什么——宫廷罪奴聚居劳作之地,阴冷、艰苦、毫无尊严。 原主的记忆如同被敲碎的冰面,零星的片段涌入脑海:父亲……下狱……抄家……女眷没入掖庭……原主本就体弱,一场风寒加上惊惧交加…… 然后,就是她的到来。 “张嬷嬷,”年轻些的女子似乎心软些,低声道,“她刚醒,看着还虚得很……” “虚?这掖庭里谁不虚?”张嬷嬷啐了一口,“云娘,你少烂好心!今日她那份衣裳,你替她洗了不成?” 叫云娘的女子缩了缩脖子,不敢再言。 张嬷嬷又狠狠瞪了李未央一眼:“给你半天功夫缓气,明日一早,滚去井边干活!”说罢,转身扭着腰走了,木门在她身后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狭小的屋子里只剩下李未央和云娘。 云娘叹了口气,走到炕边,从怀里摸出半个冰冷的、黑褐色的粗面饼子,塞到李未央手里:“喏,偷藏下的,赶紧吃了。没力气,真会死在这里。” 饼子粗糙硌手,散发着一股陈粮和麸皮的味道。李未央看着它,胃里一阵翻腾,但更强烈的求生欲压过了不适。她小口地、艰难地咀嚼起来,干硬的碎屑刮过喉咙,带来微弱的充实感。 “你……是李家的娘子吧?”云娘蹲在炕边,声音压低,“我听说过你们家的事……节哀吧。到了这里,前尘往事都断了,活命要紧。” 李未央咽下最后一口饼子,抬眼看她。云娘的眼神里有同情,也有一种同是沦落人的疲惫。“多谢。”她的声音沙哑得自己都陌生。 “我叫云娘,比你早来三年。”云娘勉强笑了笑,“这屋里原本住四个,去年病死一个,上月另一个调去别处了。就剩你我。以后……互相照应吧。” 李未央点点头,消化着这巨大的信息冲击。她真的穿越了,成了唐代掖庭里一个罪奴,身无长物,病体支离。那面镜子呢?她下意识看向自己的右手——虎口处,原本被镜钮划伤的地方,此刻只剩一道极淡的、浅粉色的新疤,形状……竟隐约像一枚小小的、抽象的铜镜。 指尖抚过那道疤,一丝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清凉感,顺着接触点渗入皮肤,让她混沌胀痛的头脑略微清醒了一瞬。 是那面镜子? “你手上这疤倒是奇巧。”云娘也看见了,“像朵没开全的花似的。” 李未央收回手,握紧,那缕清凉便消失了。“不小心划的。”她低声说,心里却翻腾起来。镜子似乎跟着她来了,以某种形式。 接下来的半天,李未央强迫自己静卧休息,同时通过云娘断断续续的讲述和原主残存记忆,拼命拼凑着现状。 现在是显庆四年冬。原主也叫李未央,年十六,父亲原是从五品下的某州司马,卷入一桩说不清道不明的“交通藩将、暗蓄异志”的案子,被拿下狱,生死不明。家产抄没,男丁流放,女眷没入掖庭为奴。原主进来不到一个月就病倒了,昏沉数日,直到“她”醒来。 掖庭的生活极其规律且严苛:天不亮起身,去指定的井边或浆洗房,清洗源源不断送来的宫人衣物、布巾,直至天黑。食物是定量的粗糙饭食,冬日炭火稀少,疾病和死亡是常客。 生存,是眼前唯一的目标。 第二天凌晨,梆子声刺破黑暗。李未央咬着牙,跟着云娘爬起来。身体依然虚弱,每走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但她必须动。 她们被带到掖庭西北角一片空旷的院子。寒冬腊月,井口冒着白气,十几口大缸和木盆排列着,里面堆满了散发着汗味、脂粉味和其他可疑气味的衣物。冰冷刺骨的井水被一桶桶打上来,倒进盆里。 李未央将手浸入水中时,猛地一哆嗦——那水冷得像冰锥,瞬间刺透了皮肤,直钻骨头。原主这双手本就细嫩,加上病后虚弱,很快就开始发红、发僵。 “快洗!磨蹭什么!”监工的宦官抱着手臂在一旁呵斥,手里的藤条不耐烦地敲打着地面。 她学着云娘的样子,拿起粗糙的皂角和木杵,机械地捶打、揉搓。冷水很快带走了手上仅有的一点温度,指尖麻木,关节生疼。但她不敢停。额头上冒出的虚汗,被冷风一吹,更添寒意。 这就是她未来可能要面对无数个日夜的生活吗? 不。 心底有个微弱但清晰的声音在抗拒。 她不是这个时代的李未央。她是来自千年后,拥有独立意志和知识的灵魂。就算身处绝境,她也绝不甘心就这样麻木地沉沦下去,直到悄无声息地死在这个阴冷的角落。 那面镜子……是她唯一的变数。 中午短暂歇息时,她分到了一碗照得见人影的稀粥和半块更硬的饼。她强迫自己吃完,然后借口更衣,找了个避风的角落,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坐下。 她闭上眼,努力排除周围的嘈杂和身体的痛楚,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右手虎口的那道疤痕上。 想象……联系……那面镜子…… 起初毫无反应。就在她几乎要放弃时,一丝微弱的、仿佛幻觉般的吸力,从那疤痕处传来。她感觉自己的“意识”似乎被轻轻拉扯了一下,眼前骤然一暗,随即又亮起一种极柔和、稳定、仿佛月光般的光芒。 她“看”到了一个空间。 一个非常、非常小的空间。大约只有一个立方米左右,四壁是朦胧的、非金非玉的材质,散发着温润的光。空间中央,悬浮着那面熟悉的鎏金飞天龙纹镜的虚影,只有巴掌大小,纹路暗淡。 这里的时间流速……似乎极其缓慢。她能感觉到自己现实中的身体,呼吸的节奏、风吹过皮肤的寒冷,都变得无比悠长。 这就是镜中世界?那个她可以消耗精神进入,时间流速极慢,能微弱滋养神魂的地方? 她尝试集中精神“触摸”那面镜子虚影。指尖(意识体的)刚触碰到,一股微弱的清凉气息便流入她的意识,让她因寒冷和疲惫而昏沉的头脑顿时清醒了不少,连身体的痛感似乎都模糊了一些。 果然有效!虽然这滋养极其微弱,空间也小得可怜,但在这绝境中,已是莫大的喘息之机。 就在她试图进一步探索时,一阵剧烈的眩晕袭来,将她猛地推出了那个空间。 她睁开眼,依旧在掖庭冰冷的墙角,时间似乎只过去了几个呼吸。但精神确实好了一点点,身体的极度疲惫感也有所缓解。代价是,她感到一种深层次的、源自灵魂的倦怠,像是熬了几天夜。 这镜中空间不能久待,消耗的是精神力。但每天短暂进入休憩片刻,或许能帮她熬过最艰难的体力劳动,保住这具虚弱的身体。 她撑起身,准备回去继续干活。刚转过墙角,却看见云娘正被一个身材粗壮的中年宫女堵在井边。 “小贱蹄子!敢偷懒?这盆衣裳是你洗的?看看这领口!污渍还在!”那宫女唾沫横飞,指着木盆里一件看起来洗得还算干净的深色宫装。 云娘脸色发白,连连后退:“孙姑姑,我、我洗过了,许是没看清……” “没看清?我让你看清!”姓孙的宫女扬起手,眼看就要一巴掌扇下去。 李未央脚步一顿。理智告诉她应该低头,避开麻烦。但看着云娘惊恐无助的脸,想起她昨天递过来的那半块饼…… 她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怯懦但清晰:“孙姑姑息怒。” 孙宫女的手停在半空,狐疑地转过头,看到一个面生、苍白瘦弱的小宫女。“你又是哪个?” “奴婢新来的,与云娘同屋。”李未央低着头,快速走到那盆衣服边,目光扫过那所谓的“污渍”——那是一小块深褐色的印迹,在深色布料上并不明显。“这污渍……似是陈年血渍,又混了脂膏,寻常揉搓确实难去。奴婢家乡有个土法子,或可一试。” “土法子?”孙宫女眯起眼,显然不信。 李未央抬头,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和讨好:“只需一点灶下草木灰,用温水化开,浸泡片刻再轻搓,应当能去。若去不掉,奴婢甘愿替云娘领罚。” 草木灰含有碱性,对去除蛋白类、油脂类污渍有一定效果,这是生活常识。她赌这个时代的宫女不知道具体的化学原理,但可能听说过类似偏方。 孙宫女将信将疑,哼了一声:“去弄!若洗不掉,你们两个今日都别想吃饭!” 李未央连忙应下,让云娘去灶房取草木灰。不多时,云娘捧了一小撮灰回来。李未央用井水调了温水,化开灰,将那件衣服浸泡进去。她心里也没十足把握,只能暗暗祈祷。 约莫半刻钟后,她轻轻搓洗那处污渍。果然,颜色淡去了许多,虽未完全消失,但已极不明显。 孙宫女扯过衣服看了看,脸色稍霁,仍骂骂咧咧:“算你们走运!下次再洗不干净,仔细着!”说完,扭着身子走了。 云娘松了口气,感激地看着李未央:“未央妹妹,多谢你……” “互相照应。”李未央笑了笑,笑容有些虚弱。刚才的精神消耗加上这一番应对,让她更觉疲惫。 危机暂时解除,但李未央的心却更沉了。这掖庭里,无形的倾轧和欺凌无处不在。光靠一点小聪明和镜中空间的短暂休憩,能支撑多久? 傍晚,精疲力尽的两人回到那个冰冷的小屋。云娘很快沉沉睡去。李未央躺在坚硬的炕上,望着屋顶漏缝外漆黑的夜空。 寒冷、饥饿、疼痛、还有深不见底的疲惫包裹着她。 但她的眼神,在黑暗中却渐渐清明起来。 镜子是唯一的希望,但力量微弱。她需要更系统地了解这个时代,学习这里的规则,找到生存下去的缝隙,积蓄力量。 历史的大势她知道一些,但具体到这个时间、这个地点、这个人身上,一切都充满未知和危险。 活下去。 然后,找到回去的路,或者……找到在这里重新“活”下去的路。 她轻轻摩挲着虎口那枚镜形疤痕,那微弱的清凉感再次传来,抚平了一丝焦虑。 夜还长,掖庭的寒风在窗外呼啸。 她的征途,才刚刚在这冰冷的深渊里,迈出第一步。 --- 【章末·有话说】 穿越落地即成掖庭罪奴,地狱开局。李未央带着一面神秘古镜,如何在这冰冷残酷的宫廷底层求生? 镜中空间初显,是她唯一的喘息之机。一次仗义解围,是她在这个世界结下的第一缕善缘。 前路漫漫,危机四伏。她将如何运用现代知识,在这陌生的时代寻找一线生机?那面与她魂魄相连的古镜,又隐藏着怎样的秘密? ------------ 第一卷,镜中谋 第二章,井台谋 日子在冰冷的井水和沉重的捶打声中,一天天缓慢地爬行。 李未央逐渐适应了掖庭的节奏——或者说,是身体在求生本能下被迫适应。每天凌晨梆子响,起身,去井台,浸泡在刺骨的冷水里,直到双手红肿麻木,指关节疼得弯曲都困难。粗糙的食物仅能果腹,炭火永远不足,夜里常常被冻醒。 但她的精神,却靠着那方寸的镜中世界,勉强维系着一线清明。 她发现,每天最多只能进入镜中空间两次,每次不能超过现实时间的二十个呼吸。一旦超过,便会头痛欲裂,甚至眼前发黑,几乎昏厥。她只能将进入的时间拆分开,一次在午间歇息时,一次在临睡前。那微弱的清凉滋养,如同濒死之人偶得的露水,虽不能解渴,却能吊住性命,让她保持最低限度的思考能力。 镜中空间除了悬浮的镜子虚影,空无一物。她尝试过“带”东西进去,无论是稻草还是饼渣,意识一离开,东西便留在原地。这个空间似乎只容纳她的意识和那面镜子。而那镜子虚影,除了提供滋养,再无其他反应。 她开始利用在镜中空间那相对“漫长”的时间(尽管外界极短)来思考。 首先,是语言和文字。原主虽出身官宦,但年幼,所学有限,记忆零碎。日常听掖庭宫人交谈尚可,但涉及到更文雅的词汇或书面语,她便常常一知半解。她开始有意识地偷听、记忆,尤其是监工宦官或偶尔路过的女官之间的对话,从只言片语中拼凑词汇。文字更是麻烦,她只能在浆洗时,偷偷观察衣物上可能残留的墨迹或绣纹,默默记忆笔画。 其次,是观察。掖庭看似等级森严、管理粗放,实则自有其运转的规则和潜藏的脉络。张嬷嬷看似刻薄,但似乎与掌管这一片区的宦官有点说不清的关系,对某些背景特殊的宫女会稍加颜色。那个孙姓宫女,欺软怕硬,但似乎对上面派发的“赏赐”份额格外敏感。云娘小心谨慎,却和负责浆洗房物料领取的一个小太监似乎有点同乡之谊,偶尔能多领半块皂角。 信息,是这冰冷囚笼里最宝贵的东西之一。 她必须尽快学会在这里“听”和“看”。 这天下午,天空阴沉,似乎要下雪。井台边格外寒冷,呵气成霜。李未央正奋力捶打着一件厚重的棉袍,忽然感觉小腹传来一阵熟悉的、尖锐的坠痛。 她脸色一白。 原主的月事来了。而且,因为长期营养不良和冰冷劳作,痛得格外厉害。冷汗瞬间从额角渗出,她手指一松,木杵差点脱手。 “怎么了?”旁边的云娘察觉到她的异常,低声问。 “……没事。”李未央咬牙,强迫自己继续动作,但每动一下,都牵扯着腹部的绞痛,眼前阵阵发黑。她知道,在这种地方,示弱往往意味着更肆无忌惮的欺凌,甚至会被克扣本就少得可怜的食物。 监工的宦官似乎也注意到这边的迟缓,不悦的目光扫了过来。 就在这时,一阵稍显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几个穿着比普通宫女稍整齐些、但依旧朴素的中年妇人走了过来,为首的是一个面容严肃、眼神锐利的老宫女。 监工宦官立刻收起不耐,堆起笑脸迎了上去:“郑司记,您怎么亲自到这边来了?” 郑司记?李未央心中一动。掖庭设有“司记”一职,掌管宫人名籍及部分杂务,算是个有些实权的女官。 郑司记的目光冷淡地扫过井台边一个个冻得面色发青、埋头苦干的宫女,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她的视线在李未央苍白的脸上略微停留了一瞬,但并未多言。 “尚服局那边催得紧,年前要赶制一批春衣,各宫娘娘们的贴身衣物浆洗务必精细。”郑司记声音平板,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张司设点了你们这片井台的人手,晚些时候会送一批绸缎料子过来试手。洗坏了,你们担待不起。” 监工宦官连声应喏。 郑司记又交代了几句,便带着人离开了。井台边压抑的气氛稍微松动了些,宫女们低声议论着“绸缎”、“试手”之类的字眼,这显然比洗那些粗糙的宫人衣物更需谨慎,但也可能意味着,做得好,有机会被调去更好的地方,哪怕只是临时。 李未央却顾不得这些。腹部的绞痛越来越剧烈,她感觉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住。必须想办法缓一缓。 她看向云娘,低声道:“云娘姐姐,我……腹痛得厉害,想去更衣,片刻就回。” 云娘看她脸色实在难看,点了点头,小声道:“快些,我帮你看着。” 李未央勉强挪动脚步,离开了井台范围,朝着记忆里一处偏僻的、堆放杂物和柴火的角落走去。那里有个半塌的草棚,勉强能避风,也是宫女们偶尔偷懒或解决内急的去处之一。 刚走到草棚阴影里,她便扶着冰冷的土墙,几乎瘫软下去。她立刻闭上眼睛,集中精神,沟通虎口的疤痕。 意识沉入镜中空间。 温润的光芒包裹着她(的意识),那微弱的清凉感渗入,似乎稍稍缓解了灵魂层面的疲惫,但对身体剧烈的生理疼痛,效果微乎其微。她“看”着空间中央那面暗淡的镜子虚影,心中焦急。难道这镜子只有这点用处? 她不甘心地尝试将更多的“注意力”集中向镜子。 忽然,镜子虚影极其轻微地波动了一下。 紧接着,一幕极其模糊、破碎、仿佛隔着重度毛玻璃观看的影像,在她意识中闪过: ——一只略显粗糙、但保养尚可的手,正将几件颜色鲜亮、质地柔软的绸缎衣物,小心地放入一个木盆。背景似乎是室内,光线较好。 ——那双手的拇指指侧,有一道新鲜的、细长的划伤,像是被什么锋利的东西刮到,渗着一点血珠。 影像一闪而逝,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幻觉。 李未央猛地从镜中空间退出,回到冰冷刺骨的草棚下。剧烈的头痛随之袭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退出都要强烈,她闷哼一声,太阳穴突突直跳。 但她的心,却因那短暂的影像而狂跳起来。 那是什么?绸缎衣物?新鲜的划伤? 难道……这就是“镜鉴之眼”?被动触发,看到与接触物相关的过往影像碎片?她刚才接触的是……自己疼痛的身体?不对,或许是因为她强烈地想着“腹痛”、“绸缎”和“郑司记”? 影像模糊,信息不全,但……拇指有新鲜划伤的手,正在处理绸缎衣物…… 一个猜测在她心中成形。 她强忍着头痛和腹痛,深吸几口冰冷的空气,挣扎着站起身,整理了一下仪容,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正常些,然后快步返回井台。 “怎么去了这么久?”监工宦官不满地瞥了她一眼。 “奴婢知错。”李未央低头,迅速回到自己的位置,拿起木杵。 云娘担忧地看了她一眼。 李未央对她微微摇头,示意自己没事。她的目光,却似不经意地扫过井台边其他几个正在劳作的宫女。郑司记刚才来的时候,有几个宫女正好在近处……她的手…… 忽然,她的目光在一个正埋头搓洗衣物的宫女手上停住了。 那宫女年纪约莫二十五六,面容平淡,是那种扔进人堆就找不出来的类型。她搓洗的动作很用力,虎口和指节处有厚厚的茧子。但李未央看得分明,她的右手拇指指侧,贴着一小条颜色稍浅、显然是新贴上去的麻布条,边缘隐约透出一点暗红色。 李未央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强迫自己移开目光,继续手里的活计,脑子里却飞速运转。这个宫女她有些印象,好像姓王,平日里沉默寡言,干活还算麻利,不引人注目。刚才郑司记来的时候,她就在附近。 是巧合吗? 那影像中的手,会是这个王宫女的手吗?如果那影像预示的是未来——绸缎衣物会被划伤?还是说,是已经发生过的事情?郑司记提到的绸缎试手还没开始…… 时间一点点过去。临近傍晚,果然有几个小太监抬着几个大木箱过来,在监工宦官的指挥下打开。里面是叠放整齐的素色绸缎布料,还有几件半成品的精致衣裙,在灰暗的天色下,依然能看出质地柔软光滑,与宫女们日常浆洗的粗布衣物截然不同。 监工宦官清了清嗓子,尖声道:“都听好了!这些是尚服局送来的料子,让你们试试手。都给我打起十二分精神!谁要是洗坏了、刮伤了,仔细你们的皮!” 宫女们既紧张又隐隐有些兴奋,纷纷围拢过来。 监工开始点名分配。李未央和云娘被分到了一块月白色的素绸和一件浅碧色的罗衫。料子入手,滑凉柔软。 李未央的心提了起来。她看了一眼不远处的王宫女,她也分到了一块料子和一件鹅黄色的裙子。 “都仔细着!先用最细的皂角水过一遍,清水漂净,手法要轻!”监工宦官反复叮嘱。 宫女们各自回到自己的木盆边,小心翼翼地开始处理这难得的“精细活”。 李未央强迫自己专注于手中的月白素绸,用兑了温水的细皂角水轻轻浸湿,动作极其轻柔。但她的眼角余光,始终留意着那个王宫女。 起初,一切正常。王宫女的动作也很小心。 然而,就在她准备将那件鹅黄色裙子从木盆中捞起,拧干多余水分时,异变陡生! 她似乎是脚下踩到了一块湿滑的碎冰,身体猛地一晃,为了保持平衡,手下意识地在裙子上用力一抓—— “嗤啦!” 一声轻微的、但在寂静的井台边显得格外清晰的撕裂声响起。 王宫女的脸瞬间变得惨白。 她手里的鹅黄色裙摆,被撕开了一道寸许长的口子!而她用来抓握裙子的右手,拇指指侧原本贴着麻布条的地方,因为用力,麻布条被扯开了一些,露出了下面一道新鲜的、细长的划伤,正往外渗着血珠,染上了一点鹅黄的丝线。 与镜中影像,几乎一模一样! 周围的宫女都惊呆了,监工宦官闻声看来,脸色顿时铁青。 “废物!蠢材!”宦官几步冲过来,劈手夺过那件被撕坏的裙子,看着那道口子,气得浑身发抖,“这可是准备给……给……”他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但谁都明白,这绝不是普通宫女的衣物。 王宫女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公公饶命!奴婢不是故意的!是地上太滑……公公饶命啊!” “饶命?你知道这料子多金贵吗?把你卖了都赔不起!”监工宦官怒不可遏,扬起手中的藤条就要抽下去。 李未央的心脏狂跳。影像应验了!虽然过程略有出入(影像中是放入,实际是捞出时撕裂),但关键特征——手、划伤、绸缎衣物受损——完全吻合。 这“镜鉴之眼”,竟然真的能窥见一丝未来的可能性碎片!虽然模糊、片面,且触发不可控,消耗巨大。 看着跪地求饶、浑身颤抖的王宫女,又看了看监工宦官手中那根即将落下的藤条,李未央脑中念头急转。 王宫女固然可怜,但此刻出头,风险极大。可如果…… 她忽然注意到,那件被撕坏的裙子,撕裂的口子边缘,丝线的断头并不算非常凌乱,位置也在裙摆内侧不太起眼的地方。 一个大胆的想法冒了出来。 “公公!”在李未央自己都没想到的时候,声音已经出口了。 监工宦官的手停在半空,凶厉的目光转向她:“你又有什么事?!” 李未央强压住心悸,走上前两步,低着头,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怯懦和犹豫:“公公息怒。奴婢……奴婢或许有办法,能将这裙子补救一二,至少……不至于完全废了。” “补救?”监工宦官狐疑地看着她,又看看裙子,“你能有什么办法?” “奴婢家中……曾见母亲修补过精细衣物。”李未央尽量让自己的理由听起来合理,“这口子在裙摆内侧,若寻颜色相近的丝线,以极细密的针脚织补,再以熨斗低温熨烫平整,或可遮掩七八分。不凑近细看,应当瞧不出来。” 她说的织补技术,在这个时代并不算特别稀奇,但需要极好的手艺和耐心。她赌的是这宦官也不懂具体,且急于摆脱干系。 宦官果然犹豫了。真把裙子毁了报上去,他也难逃失察之责。若能遮掩过去…… “你真有把握?”他盯着李未央。 “奴婢……愿尽力一试。若不成,甘愿同罚。”李未央低下头。 宦官看了看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王宫女,又看了看手中破损的裙子,最终重重哼了一声:“好!我就给你一晚时间!明早我来查验,若补不好,你们两个一起领罚!还有你们!”他环视周围噤若寒蝉的宫女,“都把嘴给我闭紧了!谁敢多嘴,仔细你们的舌头!” 说罢,他将裙子扔给李未央,又狠狠瞪了王宫女一眼,拂袖而去。 危机暂时转嫁。 李未央捧着那件鹅黄色裙子,感觉手心都在冒汗。云娘担忧地看着她,欲言又止。王宫女则瘫软在地,感激又恐惧地望着她。 周围的宫女们眼神复杂,有同情,有庆幸,也有事不关己的冷漠。 李未央知道,自己这一步,走得极其冒险。但或许,也是一个机会。 夜深人静,简陋的小屋里,油灯如豆。云娘已经睡熟。 李未央坐在炕边,就着微弱的灯光,仔细观察着裙子的破损处。她需要针,需要丝线,需要熨斗……这些东西在掖庭并不易得。 更重要的是,她其实并没有十成把握。前世的她最多缝过扣子,何谈织补古法? 她疲惫地闭上眼,下意识地摩挲着虎口的镜形疤痕。 镜子啊镜子,你能看到碎片,能给我滋养,能不能……再给我一点点启示? 这一次,没有影像闪现。 但当她睁开眼,目光再次落在那破损的丝线上时,一种极其微妙的感觉浮现——仿佛那些断裂丝线的纹理、走向、色泽的细微差别,在她眼中变得比之前清晰了那么一丝。 是错觉?还是镜子的力量在潜移默化? ------------ 第一卷,镜中谋 第三章,夜谈 李未央需要一根足够细、足够坚韧的针。 掖庭宫女们缝补自己破旧衣物的针,大多是粗劣的铁针,针鼻大,针身粗,用来织补这轻薄的鹅黄罗衫,无异于用木棍绣花。 油灯的光芒在冰冷的空气中摇曳,将李未央专注而苍白的侧脸映在土墙上。云娘睡得并不踏实,偶尔翻身,带来窸窣的声响。窗外,雪似乎下得更密了,风掠过屋瓦的缝隙,发出呜咽般的低鸣。 她将裙子破损处凑到灯下,借着那点昏黄,仔细观察。镜中空间带来的微妙感知提升并未消失,丝线的纹理、断裂处纤维的走向,在她眼中似乎的确比常人更清晰一些。但这远远不够。 她必须找到合适的工具。 掖庭虽有简陋的针线发放,但精细的绣花针属于尚服局管辖,等闲宫女接触不到。她想到了一个人——云娘曾提过,负责浆洗房物料领取的那个小太监,似乎叫小顺子,云娘的同乡,偶尔能从尚服局废弃的物料里淘换点零碎东西。 或许……可以问问云娘? 她看向熟睡中眉头微蹙的云娘,又打消了这个念头。云娘已经很帮忙了,再让她为了自己去冒险求人,她于心不忍。而且,人情债欠多了,将来未必还得起。 那么,只剩下一个办法——赌一把,用现有的粗针,小心处理。 她从自己的破包袱里翻出仅有的两根铁针,选了一根相对细些的,在油灯上灼烧了片刻消毒。丝线也是普通的棉线,颜色与鹅黄罗衫并不完全匹配,但在昏暗的灯光下,或许能蒙混过关。 她深吸一口气,拈起针线。 指尖的触感依然有些麻木,是长期浸泡冷水的后遗症。她凝神静气,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那个寸许长的裂口上。 第一针落下。 针尖穿过细密的罗纱,发出轻微的“嗤”声。她动作极慢,力求每一针都落在断裂丝线的边缘,沿着原有的纹理走向,用细密的锁边针法,将裂口两侧勉强拉拢。棉线的色泽在鹅黄罗衫上显得有些突兀,她只能尽量将线迹藏在织物纹理的凹陷处。 这是极其耗费心力和眼力的工作。不到一刻钟,她的眼睛就开始酸涩发胀,手指也因为长时间保持精细动作而微微颤抖。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小腹的坠痛并未完全消退,此刻更是隐隐作祟。 她不得不停下来,闭上眼,进入镜中空间短暂休憩。 那微弱的清凉感拂过意识,缓解了一丝精神上的疲惫。她“看”着中央那面依旧暗淡的镜子虚影,心中默念:再清晰一点,再给我一点帮助…… 退出空间,头痛如期而至,但视线似乎真的又清明了一点点。她继续。 时间在寂静中缓慢流逝。油灯的光芒越来越微弱,灯油耗尽前,她必须完成。 补到一半时,她遇到了难题。裂口中央有几根丝线完全断裂,无法简单拉拢,留下一个微小的空洞。直接用线填满?那会形成一个明显的硬结。 她停下来,盯着那个空洞,苦苦思索。前世在博物馆实习时,似乎见过一件出土的唐代衣物,上面有类似的织补痕迹……用的是……移花接木的方法?从衣物本身不显眼的边缘,抽取极细的、颜色纹理相近的丝线,用来填补空洞,再进行编织…… 这个念头让她心跳加速。可行,但对技艺要求极高,且风险更大——一旦被发现从衣物本身抽丝,罪加一等。 她犹豫了。 窗外传来隐约的打更声,子时了。 时间不多了。 她看着那空洞,又看看手中粗劣的针线,最终咬了咬牙。不能退缩,必须赌下去。她轻轻捏起罗衫裙摆最内侧、靠近褶缝的一处边缘,那里颜色略深,丝线也稍粗些,或许能掩饰。 她用针尖极其小心地挑出几根极细的鹅黄色丝线,不敢多取。然后,屏住呼吸,开始用这几根原衣料的丝线,配合棉线,尝试编织填补那个微小的空洞。 这是真正的挑战。丝线细滑,不易固定,她必须用指甲掐住线头,再用针尖引导。汗水顺着鬓角滑落,滴在手背上,冰凉。 一次,两次……失败,重来。 她忘记了寒冷,忘记了疼痛,甚至忘记了自己身处何地,全部的意志都凝聚在针尖与那几根脆弱的丝线之间。 不知过了多久,当油灯爆出最后一个灯花,即将熄灭的瞬间,她落下最后一针,打了个极小的、隐藏在纹理中的结。 成了。 她轻轻放下针线,长长地、颤抖地呼出一口气。浑身虚脱,像是打了一场硬仗。她凑近油灯最后一点余光,仔细检视。 那道裂口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极其细密、颜色纹理与周围几乎融为一体的织补区域。不凑近细看,绝难发现异常。只有触摸时,能感觉到那一小块区域比其他地方略微硬挺一点点,但也极不明显。 她成功了。至少,肉眼难辨。 油灯彻底熄灭,小屋陷入黑暗。只有窗外雪地反射的微光,勉强勾勒出物体的轮廓。 李未央瘫坐在炕边,背靠着冰冷的墙壁,任由疲惫如潮水般将她淹没。但心中,却有一股微弱的、却实实在在的成就感在滋生。 她做到了。在这个陌生的时代,用自己并不娴熟的技艺和那面神秘镜子带来的一丝助力,完成了一次看似不可能的危机应对。 不知道明天,监工宦官会如何评判。 她摸索着将补好的裙子小心叠好,放在枕边,然后才和衣躺下。身体冰冷僵硬,但精神却异常清醒。 黑暗中,云娘的声音轻轻响起:“未央妹妹……你补好了?” “嗯。”李未央低低应了一声。 “你真厉害。”云娘的声音里带着由衷的佩服和一丝复杂,“我从前在家里,也见娘亲补过衣裳,可没你这么细致……你定是出身很好的人家吧?怎么会这些?” 李未央沉默了一下。原主的记忆里,母亲似乎确实精于女红。“家母……略通此道。”她含糊道。 “那位王姐姐……”云娘犹豫了一下,“你今日为何要帮她?张嬷嬷常说,在掖庭,少管闲事才能活得长。” 为什么? 李未央也在心里问自己。一时冲动?同情?还是……看到了那镜中影像后,一种莫名的、想要验证和干预的冲动? “或许,是觉得她可怜。”她最终轻声道,“也或许,是想赌一把。掖庭的日子,若一直低头缩着,看不到头。偶尔……也想试试能不能踩出点不一样的路。” 云娘在黑暗中似乎叹了口气:“不一样的……路吗?”她的声音里带着迷茫和深深的倦意,“我只想活着,平平安安地活着,等到年纪大了,或许能被放出去……哪怕只是去庙里做杂役,也好过在这里。” 两人都没再说话。掖庭的夜晚,寂静得能听到雪落的声音,还有远处隐约传来的、不知是谁的压抑咳嗽声。 活着。平安地活着。 这是这里绝大多数人唯一的奢望。 李未央闭上眼,右手无意识地抚上虎口的疤痕。镜子的微凉感传来,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 她想要的,不止是活着。 她想弄明白这面镜子,想知道自己为何而来,想在这令人窒息的黑暗中,找到一条能稍微喘息的缝隙,甚至……一线微光。 第二天清晨,雪停了,天地间一片素白,映得掖庭更加冷清肃杀。 李未央揣着那颗忐忑的心,将补好的鹅黄罗衫交给了前来查验的监工宦官。 宦官板着脸,接过裙子,走到光线稍亮处,翻来覆去地看。他的手指在昨晚织补的地方反复摩挲,眉头紧锁。 李未央屏住呼吸,垂手站立。 周围的宫女们都低着头,但眼角余光都瞟向这边。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长,宦官终于抬起头,目光复杂地看了李未央一眼,哼了一声:“算你走运!补得……还算凑合。” 他将裙子扔还给旁边一个小太监:“收好,仔细别让人瞧出破绽!”然后又转向李未央和王宫女,冷声道:“这次暂且记下!若有下次,绝不轻饶!都滚回去干活!” 李未央心中一块大石落地,连忙低头应喏。王宫女更是千恩万谢,几乎又要跪下。 危机,似乎暂时解除了。 然而,事情并未就此结束。 上午浆洗时,李未央能感觉到,周围宫女看她的眼神,有了微妙的变化。不再是全然的无视或冷漠,多了些审视、好奇,甚至一丝隐约的……忌惮。 她能补好尚服局的精细衣物,这本身,就让她在众人眼中变得有些“不同”了。 午间歇息时,那个王宫女悄悄蹭了过来,将一个用手帕包着的、尚带余温的粗面饼子塞进李未央手里,低声道:“李妹妹,大恩不言谢……这个,你拿着。”她眼圈还有些红,“昨夜真是吓死我了……若不是你,我恐怕……” “王姐姐不必客气。”李未央推辞了一下,见她坚持,便收下了。多一块饼,意味着多一分体力。 “我叫王秀。”王宫女小声道,“以后……妹妹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我在这掖庭年头久些,有些事……或许知道一二。” 这算是一种隐晦的投靠和示好。李未央心中微动,点了点头。 傍晚收工前,监工宦官将李未央单独叫到一边。 “你叫李未央?”宦官眯着眼打量她,“倒是有点小聪明,手也算巧。” “公公过奖。”李未央谨慎应答。 “郑司记那边,缺个手脚麻利、识得些字、又会点女红的粗使丫头,帮忙整理些旧年档册,顺便做些缝补浆洗的杂活。”宦官压低了声音,“虽是粗使,但比在这井台边风吹日晒强些,活计也轻省。你……想不想去?” 李未央心脏猛地一跳。 郑司记?调离井台? 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机会!不用再终日浸泡在冰水里,能接触到档册(意味着可能获得更多信息),活计轻省(意味着有更多时间恢复体力和探索镜子)…… 但她立刻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郑司记为何会突然要人?是因为昨天看到了她?还是因为……那件补好的裙子?监工宦官又为何这么“好心”地推荐她?里面会不会有别的算计? “奴婢……怕自己笨手笨脚,做不好,辜负了公公和郑司记的抬爱。”她垂下眼,做出惶恐犹豫的样子。 宦官摆摆手:“让你去就去!哪来那么多废话!郑司记要的是‘会点女红’的,昨天那裙子补得不错,正好对上。至于识字……你能补裙子,想必家中教过几个字吧?够用了!” 看来,那件裙子是关键。 “是,奴婢遵命。”李未央不再推辞,恭敬应下。 “明日一早,自己去北边那个小院找郑司记报到。”宦官交代完,挥挥手让她退下。 回到小屋,李未央将这个意外的好消息告诉了云娘。 云娘先是一喜:“真的?太好了未央妹妹!那可是郑司记身边!”随即又露出担忧,“不过……郑司记为人严厉,规矩大,你去了可要更加小心。” “我明白。”李未央握住云娘的手,“云娘姐姐,这些日子多谢你照应。我……我会想办法,若有机会,也帮你离开这里。” 云娘摇摇头,苦笑:“我哪有你那本事。你能顾好自己,我就放心了。” 夜里,李未央躺在炕上,辗转难眠。 调去郑司记那里,是机遇,也定然是新的挑战。郑司记为什么会注意到她?仅仅是裙子补得好?还是有别的缘故?那面镜子,会不会被人察觉异常? 她摸了摸枕边叠好的、自己仅有的两件换洗衣物,又摸了摸虎口的疤痕。 前路依然迷雾重重,但至少,她似乎终于拨开了一丝厚重的帷幕,看到了稍微不同的一角。 镜中世界,模糊的影像,微弱的滋养……这面神秘的古镜,究竟还隐藏着什么力量?它将她带到这个时代,又有什么目的? 雪花又开始静静飘落,覆盖了掖庭的屋瓦和井台。 明天,将是新的开始。 --- 【章末·有话说】 危机化解,李未央凭一手冒险的织补技艺,赢得了喘息之机。 意外调令!从冰冷井台到郑司记身边,是福是祸? 王秀的投靠,人脉的初步建立。镜子的力量在缓慢显现。 下一章:初入郑司记的小院。面对严厉的上司和新的环境,李未央将如何应对?郑司记的真实意图是什么?那面古镜的秘密,是否会在新的接触中被触及? ------------ 第一卷,镜中谋 第四章,司记院 郑司记所在的“司记院”,位于掖庭西北角,一处相对独立、安静的小院。院墙比普通宫人住处高些,青灰色的墙砖被岁月磨去了棱角,覆着薄薄的青苔和未化的残雪。院门虚掩,透出一股与井台边截然不同的、混合着陈年纸张、淡淡墨香和一丝不苟的肃穆气息。 李未央深吸一口气,轻轻叩响了门环。 “进来。”一个沉稳的女声从里面传来。 她推门而入。 院子不大,但十分整洁。正房三间,东西各有厢房。几个穿着干净灰色布裙的宫女正在院中清扫积雪,动作轻快利落。见她进来,都抬头看了一眼,眼神里带着好奇和审视,但无人交头接耳。 正房的门帘掀开,一个约莫三十岁上下、面容严肃、眼神清正的宫女走了出来,正是昨日见过的郑司记。她今日换了件深青色的半旧宫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通身上下不见任何饰物。 “奴婢李未央,奉命前来报到。”李未央行礼,姿态标准。 郑司记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冷淡而锐利,像是在评估一件器物。“起来吧。既来了我这里,有几条规矩须先记下。” “是。” “第一,勤谨本分。该做的活计,须按时按质完成,不许偷奸耍滑。” “第二,谨言慎行。院内所见所闻,一律不准外传。” “第三,手脚干净。笔墨纸砚、册簿衣物,皆属宫物,不得擅动私藏。” “第四,不得随意打探。” 郑司记每说一条,目光便紧盯着李未央。李未央一一应下,神色恭谨,并无半分异样。 “你暂时归崔掌记管带,具体差事由她分派。”郑司记说完,唤了一声,“崔瑛。” 东厢房门帘一挑,走出一个二十七八岁、眉目清秀但神色略显冷淡的宫女。她对着郑司记行了一礼,然后看向李未央:“跟我来。” 崔瑛将李未央带到西厢房最里间。这里比掖庭的大通铺宽敞许多,但依旧简陋。一张土炕,一张缺了角的木桌,两把旧凳子。炕上已经铺好了被褥,虽然也是旧的,但浆洗得干净,没有异味。 “你就住这里。同屋的赵娘子负责浆洗,白日多半不在。我是这里的掌记,主管文书档册的整理誊抄。”崔瑛语气平淡,“郑司记提过你识字,会女红。识字到什么程度?” 李未央斟酌道:“粗略认得一些,能看懂简单文句,书写……尚需练习。”原主的底子加上她自己的恶补,大概也就这个水平。 崔瑛点点头,看不出满意与否:“今日你先熟悉环境。你主要的活计有两项:一是协助我整理旧年档册,需要识字、细心、耐性;二是负责院里部分衣物的浆洗缝补,需仔细干净。郑司记的衣物尤其不能马虎。” “是,奴婢明白。” “另外,”崔瑛从怀中取出一个巴掌大的木牌,递给李未央,“这是你的身份牌,在院内行走需随身携带,出此院门则需向郑司记或我禀明事由。院内每日卯时三刻点卯,酉时初刻落锁,不得迟到早退,不得夜不归宿。” 规矩森严,但比起井台边风吹日晒、动辄打骂,已是天上地下。 崔瑛交代完毕,便让她自行收拾,转身离去。 李未央将简陋的行李放下,坐在炕沿,环顾这个小小的空间。虽然依旧清苦,但至少有了些许私密和安定感。那面镜子的秘密,在这里似乎也更安全一些。 她很快见到了同屋的赵娘子,一个四十多岁、面容憨厚、沉默寡言的妇人,果然如崔瑛所说,白日多半在浆洗房忙碌,晚上回来也是倒头就睡,话不多。 下午,崔瑛开始给她分派任务——整理一批堆积在厢房角落的旧档册。 那是历年掖庭部分宫人出入、赏罚、调动的记录册,纸张泛黄,墨迹深浅不一,有些册页已经受潮粘连。她的工作是先将它们按年份大致归类,剔除严重损毁无法辨认的,再将勉强能看的清理灰尘,抚平褶皱,重新用棉线粗略装订。 工作枯燥,需要极大的耐心。但李未央却甘之如饴。 这些看似无用的故纸堆,恰恰是这个时代、这个宫廷最底层最真实的记录。她一边整理,一边用眼睛“扫描”着上面的信息:某某宫女,某年某月因何故入掖庭,某年某月调往何处,某年某月病故……一条条简短冰冷的记录背后,是一个个湮没在深宫中的、或许曾经鲜活的生命。 她看到了权力斗争的余波(某官员获罪,家眷没入),看到了宫廷用度的奢靡与底层生存的艰辛对比,也看到了这个庞大机构运转的某些模糊脉络。 更重要的是,她在这些册子里,看到了文字。大量的、不同笔迹的、涉及日常事务的文字。这对她来说,是绝佳的学习材料。她一边整理,一边在心里默默记诵字形、词汇、句式。 镜中空间依然是她恢复精力的依仗。每天午间和睡前短暂的进入,让她能在枯燥繁重的整理工作中保持头脑清醒。她发现,在精神专注时进入镜中空间,那滋养的效果似乎更好一些。而频繁接触这些带有“历史”信息的旧物,那“镜鉴之眼”却再未被动触发过。 日子平静地过了几天。李未央手脚麻利,心思细密,交给她的活计总能完成得不错,不多言不多语,渐渐让崔瑛和郑司记眼中多了一丝认可。 这天傍晚,落锁前,崔瑛忽然叫住她。 “郑司记命你将开元二十三年至二十五年的宫人赏罚档册找出来,她明日要用。”崔瑛指了指西厢房最里面一个上锁的小木柜,“钥匙在这里。那些是重要档册,需仔细,不可损毁,也不得带离此屋。” “是。”李未央接过那把冰冷的铜钥匙。 崔瑛交代完便离开了。院中其他人也陆续回房,天色渐暗。 李未央点上油灯,打开那个小木柜。里面整齐码放着数十本厚重的册子,封面标注着年份。她很快找到了开元二十三至二十五年的几册。 正当她抱起册子准备离开时,柜子最底层角落,一个没有封面、纸张颜色明显更深、边缘有被水浸过痕迹的薄册,引起了她的注意。 这册子似乎不属于这个年份序列,而且藏得如此隐蔽。 鬼使神差地,她伸手将它拿了出来。 册子很薄,只有十几页。纸张粗糙,墨迹暗淡凌乱,像是仓促间写就。她翻开第一页,上面的字迹歪斜,有些字甚至难以辨认。 “……三月初七,夜,大雨。西苑废井边,见……见人影闪烁,似有低泣……近之则无……” “……四月十二,张氏病殁。其生前曾言,于永巷深处闻婴儿啼哭,然彼处久无人居……” “……五月晦,守夜宦官言,见白衣女子飘过月华门,追之不及……” 像是一本私人记载的、关于掖庭怪谈异闻的笔记。字里行间透着一种莫名的阴森感。 李未央皱了皱眉。宫中多忌讳,这种记载邪祟之事的册子,若是被发现,只怕会惹来麻烦。她正打算放回去,目光扫过其中一页的中间部分,忽然顿住了。 那页记载的日期是“开元二十六年秋,九月十五”。 下面有一行稍显清晰的字: “是夜,观星台异光骤起,如匹练贯空,俄顷而逝。同日,永宁坊王宅献宝镜一面于上,云得自终南山古洞,镜背有龙纹,鎏金,甚异之。” 宝镜?龙纹?鎏金? 李未央的心脏猛地一缩,呼吸几乎停滞。 她死死盯着那几行字。 开元二十六年秋,观星台异光……永宁坊王宅献宝镜……终南山古洞……鎏金龙纹…… 这几个关键词,像是一道惊雷,劈开了她脑海中混沌的迷雾! 她穿越时接触的那面“鎏金飞天龙纹镜”!它在这个时代,是有来历的!而且,似乎与某种“异象”相关! 献给了皇帝?那镜子后来怎么会流落在外,直到现代被考古发现?又怎么会带着她穿越回来? 她的手微微颤抖,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虎口的镜形疤痕。那疤痕似乎微微发热。 她强压住激动,继续往下看。后面的字迹更加潦草模糊: “……镜入大内,初置凝晖阁。未几,阁中常闻异响,值守宫人多有梦魇。上不悦,命将镜移出,封存于……(此处墨迹晕开,难以辨认)……” “……后闻……此镜不详,似与……前朝秘事有涉……武周旧臣……(大段涂抹)……” “……慎之……莫问……莫查……” 记录到此戛然而止,最后几页是空白。 李未央的心跳如擂鼓。信息虽破碎,却无比关键! 那面镜子,果然不是凡物!它曾被献给皇帝,但因“不详”被移出宫廷封存。而且,似乎牵扯到“前朝秘事”和“武周旧臣”…… 武周……武则天时代!现在是显庆年间,距离武则天正式称帝还有二十多年,但武则天此时已是皇后,权势日隆。“武周旧臣”这个说法,本身就透着蹊跷和敏感。 镜子为何不详?与前朝何事有关?又怎么会流落千年,被她碰到? 她感到自己似乎无意中,触碰到了这个时代一个深藏的秘密边缘,而这个秘密,很可能与她自己的穿越息息相关!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 是崔瑛折返了?还是郑司记? 李未央悚然一惊,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她手忙脚乱地将那本薄册塞回柜子最底层,用其他册子盖好,然后迅速锁上柜门,将钥匙攥在手心,同时抱起那几本开元二十三至二十五年的档册,快步走到桌边,做出刚刚找齐的样子。 门帘被掀开,进来的却是赵娘子。 “李姑娘,还没歇息?”赵娘子有些惊讶地看着她。 “崔掌记让我找几本册子,明日郑司记要用。”李未央尽量让声音保持平稳,扬了扬手中的档册。 “哦。”赵娘子不疑有他,自顾自地打水洗漱去了。 李未央暗暗松了口气,但心跳依旧急促。她将钥匙和档册放在桌上,吹熄了油灯,和衣躺下。 黑暗中,她睁着眼睛,毫无睡意。 脑海中反复回响着那本薄册上的字句。 观星台异光……献宝镜……凝晖阁……不详……前朝秘事……武周旧臣…… 每一个词,都像一块沉重的拼图碎片。 那面镜子,不仅将她带到了这里,更似乎将她卷入了一场可能横跨数十年、甚至牵扯宫廷秘辛的迷雾之中。 郑司记让她来整理档册,是巧合吗?还是……那本记载着镜子线索的薄册,本就是有人故意放在那里,等着能被“看到”的人? 她不知道。 但她知道,从看到那些字开始,她在这个时代的目标,除了生存,又多了一项—— 查明那面镜子的真相。 窗外的风声似乎更紧了,像是有无数窃窃私语,在深宫的黑夜里,悄然蔓延。 --- 【章末·有话说】 初入司记院,规矩森严,却也为李未央提供了相对稳定的环境和接触信息的机会。 旧档整理,枯燥中暗藏玄机。那面神秘古镜,竟在历史记录中留下了痕迹! 惊现关键线索!开元二十六年异光、献镜、凝晖阁、“不详”评价、牵扯前朝与武周旧臣……镜子背后,水越来越深。 李未央的穿越,是偶然,还是与这桩宫廷秘辛有着某种联系? 下一章:李未央将如何暗中调查镜子线索?那本神秘的薄册,究竟是偶然留存,还是有意安排?郑司记在这其中,又扮演着什么角色?平静的司记院,是否早已暗流涌动? ------------ 第一卷,镜中谋 第五章,灯下痕 那本薄册上的字句,像烧红的烙铁,在李未央脑海中反复灼烫。一连几日,她表面如常地整理档册、浆洗衣物,心却如悬丝,时刻留意着周遭的细微变化。 郑司记并未表现出任何异常,依旧严肃寡言,每日检视她们的进度。崔瑛同样一丝不苟,分派活计时毫无波澜。那本薄册,像是从未存在过,也无人提起。 越是平静,李未央越是警惕。 她开始更谨慎地利用镜中空间。除了恢复精力,她尝试在空间中“回忆”那薄册的内容,将那些支离破碎的字句一遍遍在意识中描摹,试图找出关联。头痛的阈值似乎有所提高,她能支撑的时间稍微长了一点。 同时,她借着整理档册的名义,开始有意识地在故纸堆中寻找“开元二十六年”及前后年份的其他记录,尤其是与“宝镜”、“凝晖阁”、“永宁坊王宅”相关的蛛丝马迹。 然而,一无所获。 那几年的宫档记录似乎格外“干净”,关于异象、宝物进献等非常规事件,在官方存档中不见只字。那本薄册,像是一个孤独的幽灵,飘荡在正式记录之外。 难道真是私人笔记?谁写的?为何会混在司记院的旧档里? 这天下半晌,崔瑛外出办事。郑司记也在正房见客。院中只剩李未央和两个负责洒扫的小宫女。 西厢房里堆满了清理出的尘灰和破损严重的废册。李未央抱着一摞准备丢弃的烂纸出来,正要送往院角专放废物的竹筐,目光不经意扫过竹筐边缘。 几片被撕碎、揉皱的纸片,混在灰尘和枯叶中,露出一角熟悉的、略显凌乱的笔迹。 她脚步一顿,心猛地提起。 趁着无人注意,她快速蹲下身,假装整理鞋袜,手指却迅速将那几片碎纸勾入袖中。动作轻盈自然,连不远处洒扫的小宫女都未察觉。 回到自己屋内,关上门,她才将碎纸展开,拼凑在炕上。 纸片很小,边缘参差,像是被仓促撕毁。上面残留的字迹,正是那本薄册的笔迹! “……不可信……皆是虚妄……” “……祸根早种,非人力可挽……” “……镜乃……引……切记远离……” 还有几个断续的字:“血月”、“井”、“旧怨”。 字迹比薄册更潦草,墨色新鲜不少,像是近期所写,然后被撕毁丢弃。 李未央的心沉了下去。这不是陈年旧档,是有人最近还在记录,并且因为某种原因(或许是觉得危险)将其撕毁了! 谁会写这些?写这些的目的又是什么?警告?记录?还是某种仪式性的宣泄? “镜乃……引……”引什么?引祸?引灾?还是……引人? “切记远离”——是在警告看到的人吗? 她想起薄册最后那句“慎之……莫问……莫查……” 写这些东西的人,似乎对镜子相关的事充满了恐惧和避讳,却又忍不住记录。 这个人,很可能就在司记院,甚至……就在她身边! 郑司记?崔瑛?还是那个沉默的赵娘子?或者是其他有机会接触西厢房的人?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她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一张无形的网中,四周都是沉默的眼睛。 她必须更加小心。 傍晚,崔瑛回来,带回一个消息:尚服局那边有几件需要精细修补的旧年礼服,指明要手艺好的人去做。郑司记点了李未央的名,让她明天去尚服局的绣房帮手几日。 “这是尚服局的对牌,凭此出入。”崔瑛递给她一块小巧的木牌,上面刻着“尚服”二字和简单的花纹,“去了那边,谨言慎行,莫要丢了司记院的脸面。做完便回。” “是。”李未央接过对牌。这是个离开司记院、接触外部环境的机会。尚服局……或许能接触到更多不同的人和信息。 夜里,她再次进入镜中空间。这次,她没有急于休息,而是将意识集中在镜子虚影上,努力回忆白天看到的碎纸内容,试图触发“镜鉴之眼”。 没有影像。 但当她反复默念“镜乃引”、“血月”、“井”这几个词时,镜子虚影似乎极其微弱地波动了一下,比上次感应绸缎时还要隐晦。与此同时,一股更强烈的疲惫和头痛袭来,迫使她立刻退出。 看来,主动触发“镜鉴之眼”极为困难,且消耗巨大。目前只能被动等待,或是在强烈意念和特定条件下,才有微弱可能。 第二天,李未央早早起身,拿着对牌,按照崔瑛指示的路径,前往尚服局所在的宫苑。 尚服局的气象与掖庭司记院截然不同。殿宇更轩敞,往来宫人衣着更整齐,空气中弥漫着熏香和丝绸特有的味道。绣房是一排明亮的厢房,里面坐着十几个绣娘,正低头飞针走线,安静得只闻针线穿过布料的细微声响。 负责接待的女官验过对牌,将她领到一个靠窗的位置,那里已经放着几件颜色暗淡、但料子极好、工艺繁复的礼服,破损处各有不同。 “这几件是早年几位太妃的礼服,收在库里久了,虫蛀霉变,需得修补如新。你仔细看看,需要什么丝线、布料,去那边库房申领。七日内完工。”女官交代完便离开了。 李未央仔细检查衣物。破损确实严重,霉点、虫洞、还有脱线的珠串。这工作量不小,要求也高。但她反而定下心来——专注于技艺时,可以暂时抛开那些纷乱的思绪和疑惧。 她很快沉浸在一针一线中。原主母亲留下的女红底子,加上她自己的理解和镜中空间带来的微妙感知提升,让她在处理这些复杂织物时,渐渐得心应手。 绣房里的绣娘们起初对这个生面孔有些好奇,但见她埋头干活,手法娴熟,便也各自忙碌,偶尔低声交流几句配色技巧。李未央默默听着,记在心里。 午间歇息时,绣娘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用饭、闲聊。李未央独自坐在角落,小口啃着干粮,耳朵却竖着。 “……听说凝晖阁那边又开始闹了?”一个年纪稍长的绣娘压低声音道。 “可不是,前儿夜里守夜的又说听见有人哭,吓得跑去跟内侍省的人说了……” “凝晖阁?”李未央心头一跳,不动声色地继续听着。 “那地方邪性,空了这么多年了,怎么还不太平?” “谁知道呢,都说跟当年那面镜子有关……” “嘘!快别说了!让掌事的听见,仔细掌嘴!”另一个绣娘连忙制止。 话题很快转到了别的宫闱琐事上。但“凝晖阁”和“镜子”这几个字,已经足够让李未央心中波澜再起。 凝晖阁,正是薄册记载中,那面鎏金龙纹镜最初被安置的地方!而且“闹鬼”的传闻,从那时似乎就开始了,一直延续到现在? 下午,她借着去库房领取金线的机会,装作不经意地问管库的宦官:“公公,请问凝晖阁在哪个方向?奴婢新来的,怕走错了地方冲撞。” 那宦官抬了抬眼皮,指了指西北方向:“远着呢,在太液池西边,早没人住了。你问这做甚?” “只是听几位姐姐提起,有些好奇。”李未央低头道。 “好奇心害死猫。”宦官哼了一声,“那地方不干净,少打听。” 李未央连忙应下,拿了金线离开。心中却大致有了方向。 在尚服局的三天,她一边赶工,一边留意着各种信息碎片。关于凝晖阁的零星传闻时有耳闻,大多含糊其辞,带着忌讳。关于“镜子”的直接信息却没有再听到。 第三天傍晚,她终于将最后一件礼服修补完毕,效果颇佳,连尚服局的女官都微微颔首,给了两句“尚可”的评语。 她收拾好东西,交还对牌,准备返回司记院。 刚走出尚服局不远,经过一处偏僻的宫墙夹道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李未央警觉地回头,只见一个身材瘦小、面色慌张的小太监匆匆跑来,差点与她撞上。 “对、对不住!”小太监连连道歉,抬头看了她一眼,忽然愣了一下,随即压低声音,语速极快地说了一句:“有人让你远离西厢第三个柜子。” 说完,不等李未央反应,小太监便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缩着脖子,飞快地跑远了,消失在宫墙拐角。 李未央僵在原地,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冷却。 西厢第三个柜子……正是她发现那本薄册和碎纸的柜子! 有人知道了!知道她看过那本册子!甚至知道她捡到了碎纸! 是谁?郑司记?崔瑛?还是那个神秘的记录者? 这个警告,是善意的提醒,还是威胁的前奏? 她站在暮色渐浓的宫道上,两侧是高耸的朱红宫墙,投下长长的、冰冷的阴影。风吹过巷道,卷起地上的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无数细碎的私语。 她感觉自己正走在一条越来越窄、越来越暗的路上,前后都是迷雾,脚下可能遍布陷阱。 但退路,早已没有了。 她握紧了袖中冰冷的对牌(尚未交还司记院),指节微微发白。然后,迈开脚步,朝着司记院的方向,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去。 无论如何,她必须回去。 镜子、薄册、凝晖阁、警告……所有的线索都指向司记院。那里是谜团的中心,也是她目前唯一能立足、并试图查明真相的地方。 夜色,彻底吞没了宫墙的轮廓。 司记院门前的灯笼已经点亮,在风中轻轻摇晃,投下昏黄不安的光晕。 --- 【章末·有话说】 碎纸惊魂!最近的笔迹,警告的语气——司记院内果然有人知晓镜子秘辛! 尚服局之行,再闻“凝晖阁”怪谈,与薄册记载相互印证。 神秘小太监的突兀警告,让李未央意识到自己已被人暗中注视。 西厢第三个柜子,成了焦点。是陷阱,还是下一个线索的源头? 下一章:李未央回到司记院,将如何应对这明显的警告?她是否会冒险再探那个柜子?郑司记和崔瑛的真实面目,是否会逐渐显露?宫墙下的暗流,愈发汹涌。 ------------ 第一卷,镜中谋 第六章,雪夜叹 回到司记院时,天色已完全黑透。檐下灯笼在朔风中明明灭灭,将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如同鬼魅摇曳。 崔瑛正站在院中等她,手里提着一盏小小的羊角风灯,昏黄的光晕只照亮她下半张平静无波的脸,眉眼隐在阴影里,看不真切。 “回来了?”崔瑛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淡,“尚服局的差事可还顺当?” “回掌记,尚可,已交了差。”李未央行礼,将尚服局的对牌双手奉还。 崔瑛接过对牌,指尖与她相触,冰凉。“郑司记说,你手艺不错,没丢院里的脸。”她顿了顿,目光似乎在她脸上扫过,“这几天你也乏了,今夜不必再整理档册,早些歇息吧。” “是,多谢掌记体恤。”李未央垂眸。 崔瑛没再说什么,提着风灯转身回了东厢房。院中恢复寂静,只有风声呜咽。 李未央回到自己屋里。赵娘子已经睡下,发出均匀的鼾声。她吹熄了油灯,和衣躺在炕上,睁着眼,望着窗外被风吹得乱晃的、光秃秃的树枝影子。 “远离西厢第三个柜子”。 那个小太监仓促的警告,像一根冰冷的针,扎在心头。 远离?若真的远离,那些秘密就会放过她吗?镜子将她带到此地,薄册引她窥见线索,冥冥之中,似乎有只看不见的手,正推着她往某个方向走。 她轻轻摩挲着虎口的镜形疤痕,那微弱的清凉感此刻也带着一丝不安的悸动。 不能坐以待毙,也不能盲目硬闯。 她需要更多的信息,更谨慎的计划。 接下来几日,李未央表现得异常安分。除了完成分内的浆洗和简单整理,其余时间都待在屋里,或是借着微弱的天光,用捡来的秃笔在废纸背面默写记忆中的唐诗宋词——既是练字,也是平复心绪,更是某种隐晦的、与过往时代的连接。 她写李白的“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写王维的“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笔触稚嫩,却自有一种孤寂的清气。偶尔,也写些更切此时心境的: “深宫寂寂锁寒烟,残雪压枝又一年。 菱花暗褪昔时色,何处春风到妾边?” 这日午后,天空再次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垂,仿佛要压垮宫殿的飞檐。郑司记难得空闲,踱步到西厢房,查看档册整理进度。 目光扫过李未央桌角那几张写满字的废纸,忽然停住了。 她伸手拈起一张,上面正是那首自叹的七绝。 郑司记默读片刻,抬起眼,看向垂手侍立的李未央,眼神里多了些审视:“你写的?” “奴婢胡乱涂鸦,污了司记的眼。”李未央心头微紧。 “字虽稚拙,意境倒有几分萧索。”郑司记将纸放下,语气听不出喜怒,“‘菱花暗褪昔时色’……菱花镜?你倒是对镜子有些感慨。” 李未央背脊一凉,强自镇定:“只是……见院中旧物蒙尘,心有戚戚。” 郑司记深深看了她一眼,没再追问,转而道:“听说你前几日在尚服局,打听过凝晖阁?” 来了!李未央指尖掐进掌心:“奴婢一时好奇,问了库房公公一句,并无他意。” “好奇?”郑司记走到窗边,望着窗外开始飘落的细雪,“那地方,空置了近二十年了。知道为什么一直封着吗?” “奴婢不知。” “因为晦气。”郑司记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却带着一股沉甸甸的寒意,“开元末年,那里死过一个才人,据说是心慕圣颜不得,投了井。后来就常闻异响。再后来……罢了,陈年旧事,不提也罢。” 投井?李未央想起薄册碎纸上的“井”字。是巧合吗? “那地方,少提,少问,更不要去。”郑司记转过身,目光如炬,“宫里有些地方,有些事,知道得越少,活得越长。你可明白?” “奴婢明白。”李未央低头。 “明白就好。”郑司记将那张写诗的纸放回原处,“诗写得不错,但心思……还是多放在正事上。把开元二十八年至三十年的宫人赏罚册找出来,晚膳后送到我房里。” “是。” 郑司记离开后,李未央才缓缓吐出一口气,后背已是冷汗涔涔。郑司记看似随意的敲打,却句句指向镜子、凝晖阁和她那点不合时宜的“心思”。是警告,还是试探? 她不敢再写那些容易引人联想的诗词,将废纸都收了起来。 入夜,雪下得更大了,扑簌簌地落在屋顶、院中,积起一层银白。万籁俱寂,只有风雪之声。 李未央躺在炕上,毫无睡意。郑司记的话,小太监的警告,薄册的记载,还有镜中偶尔的悸动,交织在一起,形成一个巨大的、沉默的漩涡,而她就站在边缘。 西厢第三个柜子…… 那个柜子里,除了那本薄册,是否还藏着别的什么?警告她远离,是因为那里有危险,还是因为那里有“他们”不想让她发现的东西? 一个念头,如同雪夜中的鬼火,在她心中幽幽亮起,越来越清晰。 她轻轻坐起身,看了一眼对面炕上熟睡的赵娘子,然后悄无声息地披上外衣,穿上鞋,走到门边,侧耳倾听。 只有风声雪声。 她深吸一口气,轻轻拉开房门。冰冷的空气夹着雪沫扑面而来。院中积雪已能没过脚面,一片纯白,映着黯淡的雪光,能见度比平日反倒高些。 她像一只灵巧的猫,踏着积雪,悄步走向西厢房。脚印很快被落雪覆盖大半。 西厢房的门虚掩着,并未上锁——因为里面只有故纸堆,并无贵重之物。她闪身进去,反手将门轻轻掩上。 屋内一片漆黑,只有窗外雪光透入,朦胧勾勒出堆积如山的档册轮廓。寒冷、陈旧纸张和灰尘的气息弥漫。 她摸向记忆中的位置,手指触碰到那个小木柜冰冷的铜锁。 钥匙……钥匙在崔瑛那里。 她蹲下身,凑近锁孔。很普通的铜锁,结构简单。前世在博物馆帮忙整理时,她跟一位老修复师学过一点极其粗浅的、关于古代锁具的知识…… 她从发间拔下那根唯一值点钱的铜簪——原主留下的旧物,簪头略尖。屏住呼吸,将簪尖小心探入锁孔,凭着感觉和记忆中那点模糊的知识,轻轻拨动。 时间仿佛凝固。每一丝细微的金属摩擦声,在寂静中都显得惊心动魄。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十个呼吸,也许更长。 “咔哒。” 一声极轻微的响动。 锁,开了。 她心脏狂跳,轻轻取下锁,拉开柜门。熟悉的陈旧气息涌出。她快速翻动,很快找到了那本薄册。但这一次,她的目标不是它。 她的手指探向柜子最深处,木板与背板的缝隙……侧面……底部…… 忽然,指尖触到一个硬硬的、边缘略锋利的东西,藏在柜底一块略松动的木板下! 她小心地撬开那块木板,摸出一个用油布包裹的、巴掌大的扁平物件。 油布入手冰凉。她来不及查看,迅速将木板复原,薄册放回原位,锁好柜子,将东西紧紧揣入怀中,然后闪身出门,踏着来时的足迹(已被新雪覆盖得差不多),快速返回自己屋内。 关上门,背靠着冰冷门板,她才感觉到自己浑身都在微微发抖,一半是冷,一半是后怕。 她摸出怀中的油布包,就着窗外雪光,小心翼翼地打开。 里面是几页残破的纸,以及一枚边缘已经氧化发黑、但依稀能看出是银质的、造型奇特的簪子,簪头不是寻常的花鸟,而是镂空雕刻着某种扭曲的、如同藤蔓又似符咒的纹路,中心嵌着一颗极小的、黯淡无光的黑色石头。 她先看向那几页纸。纸张更旧,脆得几乎一碰就碎。上面是另一种笔迹,更加古拙,记载的东西却让她血液几乎冻结: “……天授元年,秘制‘牵机引’,以陨铁、魂玉、妖血炼之,可引梦魇,蚀心神……武后用以制衡旧臣……” “……镜为引,簪为钥,血为媒,可通……幽冥?或可见……往世?” “……永宁坊王宅所献龙纹镜,实为前朝镇国法器‘寰宇鉴’残片所铸,然铸造时混入不祥之物……持之者,常有幻视幻听,日久神魂渐损……” “……凝晖阁之变,非才人投井,实为……试‘钥’失败,引动镜中残灵反噬……宫女内侍死者三,状若癫狂,自言见‘血月当空,万鬼哭嚎’……” “……上令封镜于太庙地宫深处,永不得出。知情人皆……” 后面没了,纸页从此处撕裂。 李未央拿着纸的手,抖得几乎拿不住。 天授元年——武则天称帝的年号! “牵机引”?“镜为引,簪为钥,血为媒”?“寰宇鉴”残片?试“钥”失败? 还有最关键的那句——“持之者,常有幻视幻听,日久神魂渐损”。 她终于明白,那面镜子为何被称作“不详”!它根本就不是普通的古董,而是掺入了邪恶巫蛊之术、甚至可能连接着诡异力量的“法器”残片!所谓的“镜鉴之眼”,或许就是它侵蚀神魂、让人产生幻觉的开始? 而自己手上的这枚银簪,很可能就是与那镜子配套的“钥”! 是谁把这些东西藏在柜底?是那个神秘的记录者吗?他(她)是想留下线索警告后人,还是别有目的? “血月当空,万鬼哭嚎”——薄册碎纸上也有“血月”二字。 所有零碎的线索,在这一刻,被这几张脆弱的纸和这枚冰冷的银簪,串成了一条令人毛骨悚然的链条。 窗外,风雪更急了,扑打着窗纸,发出呜呜的声响,如同无数冤魂在哭诉。 李未央将那几页纸和银簪重新用油布包好,藏在自己炕席下一个极其隐蔽的缝隙里。 她躺回炕上,裹紧薄被,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有彻骨的寒。 镜子带她来此,是偶然,还是因为这具身体的原主,或者她自己,与这“镜”与“钥”,有着某种宿命的牵连? 那个警告她远离柜子的小太监,知不知道里面藏着这样的东西? 郑司记……崔瑛……她们在这其中,又是什么角色? 她想起自己写的那句“菱花暗褪昔时色”,此刻看来,竟像是一语成谶的诗谶。 长夜漫漫,风雪未停。 而她手中的“钥”,或许已经悄然转动,打开了一扇通往更深黑暗和未知恐惧的门。 --- 【章末·有话说】 雪夜惊魂!李未央冒险再探西厢柜,竟发现关键证物——疑似“钥匙”的诡异银簪,以及揭露镜子恐怖真相的残页! “牵机引”、“镜为引,簪为钥,血为媒”、“寰宇鉴”残片、凝晖阁真实惨案……武则天时代的黑暗秘术浮出水面。 那面将李未央带来的古镜,竟是侵蚀神魂的不祥之物?“镜鉴之眼”是福是祸? 郑司记的敲打,小太监的警告,藏物者的用意……层层迷雾,危机四伏。 下一章:手握“钥匙”和惊天秘密,李未央将何去何从?这枚银簪,是否会被其他人察觉?太庙地宫封存的镜子本体,又隐藏着怎样的力量?诗谶已现,命运之轮开始加速转动。 ------------ 第一卷,镜中谋 第七章,太液波 银簪和残纸,如同两块烧红的炭,藏在炕席下,也灼烧着李未央的心。 一连数日,她都活在一种绷紧的警惕中。每一次见到郑司记或崔瑛,都感觉她们的目光似乎在自己身上多停留了一瞬。每一个夜晚的细微声响,都让她从浅眠中惊醒,手指下意识摸向枕边——那里现在藏着一根磨尖的粗针。 镜中空间的滋养,成了她维系清醒的救命稻草。她开始尝试在进入镜中时,不只是被动接受滋养,而是尝试将意识更主动地“贴合”向那面镜子虚影。起初毫无变化,直到有一天,当她极度疲惫又强打精神凝视虚影时,忽然“看”到虚影表面,极其模糊地闪过一道扭曲的、暗金色的纹路,与银簪上的镂空纹路有几分相似,但一闪即逝,快得如同错觉。 与此同时,剧烈的头痛和强烈的恶心感将她猛地推出空间,她趴在炕沿干呕了半天,冷汗淋漓。 主动接触镜子本源,似乎会引发更剧烈的反噬。但那一闪而过的纹路,让她确信,镜与簪,必定同源。 残纸上的信息,她反复咀嚼。“太庙地宫”——镜子本体被封存的地方。那是一个比凝晖阁更加禁忌、守卫森严的所在。以她现在的身份,连靠近的资格都没有。 “牵机引”、“蚀心神”、“神魂渐损”……这些字眼让她不寒而栗。她的“镜鉴之眼”,是否就是神魂受损的征兆?长此以往,会变成纸页上描述的“状若癫狂”吗? 她必须尽快找到更多信息,找到克制或者至少是延缓这种侵蚀的方法。 机会,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到来。 这天,郑司记将她唤到正房。 “过几日是腊八,宫中循例有赏赐粥米给各宫各局。尚食局人手不足,要从各处抽调些稳妥的人手帮忙分派。”郑司记看着她,“你做事还算细致,崔瑛手头另有要务,便由你去尚食局帮手三日。记住,谨言慎行,莫要多事。” “是,奴婢遵命。”李未央应下。尚食局……或许是个打探消息的新渠道。宫中饮食药物,或许与那些隐秘的巫蛊之术有间接关联? 腊月初七,李未央拿着新的对牌,来到了尚食局。这里比尚服局更加忙碌,空气中弥漫着各种食物、药材和香料混合的复杂气味。她被分派到负责熬制普通宫人粥米的偏院,工作主要是看管炉火、添加柴水、以及将熬好的粥分装入桶。 工作枯燥,但能接触到各宫来领取粥米的低阶宫人宦官,听到许多零碎的闲谈。她默默听着,筛选着可能有用的信息。 休息时,她借口更衣,避开了人群,沿着一条少有人走的夹道,慢慢向记忆中的西北方向踱步。太液池……凝晖阁就在太液池西。 夹道尽头是一处废弃的角门,锁已锈死。透过门缝,能看到外面一片覆雪的开阔水面,远处对岸,隐约有一座楼阁的飞檐轮廓,孤立于苍茫雪色与水光之中,寂静,荒凉。 那应该就是凝晖阁了。 她正凝望间,身后忽然传来一个略显油滑的声音:“哟,这位姑娘,看什么呢?那可是个不吉利的地儿。” 李未央心中一凛,回身看见一个穿着靛蓝色宦官服饰、面白无须、约莫三十多岁的太监,正抄着手,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他的眼神有些浑浊,带着一种市侩的精明。 “公公。”李未央行礼,“奴婢只是路过,好奇张望一眼。” “路过?”太监走近几步,上下打量她,“司记院的?面生啊。郑司记手下的?” “是。奴婢新来不久,奉命来尚食局帮手。” “哦……”太监拖长了声音,眼神在她脸上转了转,“郑司记治下向来严谨,怎么手下人倒有闲心跑到这僻静处‘路过’?” 李未央心头警铃大作,这人话里有话。“奴婢知错,这就回去。”她低头欲走。 “等等。”太监叫住她,压低了些声音,“姑娘既然对那凝晖阁‘好奇’,可曾听过……关于那地方的‘老故事’?” 李未央脚步顿住,抬眼看他。太监脸上挂着一种古怪的笑意,像是在兜售什么见不得光的货物。 “奴婢……不知。” “嘿嘿,”太监搓了搓手,眼睛四下瞟了瞟,“那地方啊,邪性!闹的不是一般的鬼。听说,跟一面镜子有关……” 镜子!李未央瞳孔微缩。 “公公慎言,宫中忌讳这些。”她强作镇定。 “忌讳?嘿嘿,有些事,越忌讳,知道的人才越值钱。”太监凑得更近了些,声音压得极低,“咱家在这宫里年头久了,有些陈谷子烂芝麻的旧事,倒是知道点儿。姑娘若真想‘知道’,不妨……”他拇指和食指轻轻搓了搓,做了个众所周知的手势。 他在索贿?还是另有所图? 李未央身上并无钱财,只有那根铜簪还算值点钱,但绝不能给。“奴婢身无长物,恐让公公失望了。” 太监也不恼,反而笑了笑:“无妨,无妨。今日就算结个善缘。姑娘若改了主意,或是……有什么‘特别’的东西想打听,比如……‘钥匙’配什么‘锁’之类,”他眼中精光一闪而逝,“可以到北苑杂役库房寻咱家,咱家姓胡。” 说完,他不再停留,背着手,晃晃悠悠地走了,哼着不成调的小曲。 李未央站在原地,背脊发凉。 他知道“钥匙”!他是有意等在这里?还是巧合?郑司记派她来尚食局,与此人出现,是否有关联? 这个胡太监,像一条隐藏在浑浊水底、偶然露出背鳍的毒鱼。 她不敢久留,立刻返回尚食局偏院。接下来的时间,她更加小心,尽量待在人多处。 腊八当天,宫中各处都弥漫着粥米的香气,气氛也比平日松快些许。下午,分粥的活计基本结束,李未央被指派将几桶剩余的、品相稍次的粥送去北苑一处杂役聚居的院落。 北苑地处偏僻,屋舍低矮破旧。她跟着一个引路的小太监,刚走到一处岔路口,迎面撞见几个人抬着一顶简单的青布小轿匆匆而来。抬轿的宦官面色肃穆,轿帘低垂。 引路的小太监连忙拉着李未央避让到路边,低头躬身。 小轿经过时,一阵风恰好吹起轿帘一角。 轿内坐着一位身着素淡宫装、未施粉黛的妇人,约莫四十许人,容颜憔悴,眼神空洞,怀里紧紧抱着一块牌位。她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像是在念诵什么。 李未央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心头莫名一震。这张脸……似乎在哪里见过?不是现实中,而是在……某种影像里? 轿子很快远去。 “那是谁?”李未央低声问小太监。 小太监缩了缩脖子,小声道:“是以前住在凝晖阁的那位……王才人的旧仆,崔嬷嬷。王才人走后,她就有些癔症,常抱着才人的牌位到处走,说要去太液池西见故主……唉,也是个可怜人。” 凝晖阁!王才人的旧仆! 李未央猛地想起薄册记载的“凝晖阁之变,非才人投井”,以及残纸上“试‘钥’失败”等语。这个崔嬷嬷,是否知道什么内情? “她常去太液池西?” “可不是,拦都拦不住,总说才人在那里等她。好在那边如今封着,她也进不去。”小太监摇摇头,催促道,“快走吧,姐姐,送完粥咱们赶紧回去。” 李未央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跟着小太监继续前行,但心思早已飞远。 崔嬷嬷……胡太监……凝晖阁……钥匙…… 这些散落的点,似乎正在隐隐勾勒出某种轮廓。 送完粥回尚食局的路上,她故意走慢了些,目光留意着北苑杂役库房的方向。那里门户简陋,人来人往,多是些做粗活的最低等仆役。胡太监那种油滑精明的样子,混迹其中,确实不显眼。 他究竟是什么人?为何知道“钥匙”?又想从她这里得到什么? 三日期满,李未央回到司记院。一切如常,郑司记只简单问了问尚食局的情况,便让她继续整理档册。 夜里,她再次取出油布包。这一次,她仔细端详那枚银簪。簪身的扭曲纹路,在昏暗光线下,仿佛真的有细微的流光缓缓划过,但定睛看去,又只是氧化后的暗淡。 她用指尖极轻地触碰簪头那颗黑色小石。触感冰凉,不似玉石,也不像金属。忽然,簪身微微震动了一下,极其轻微,几乎以为是错觉。同时,虎口的镜形疤痕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仿佛被什么东西刺穿! 她闷哼一声,松开手,银簪落在炕席上,恢复平静。疤痕的刺痛也慢慢消退,只剩余悸。 这簪子,果然不能轻易触碰!它和镜子之间,有着强烈的、甚至可能危险的共鸣。 她小心地将簪子重新包好,藏回原处。 躺在炕上,她梳理着近日所得: 1.胡太监:神秘,知晓“钥匙”,主动接近,意图不明。 2.崔嬷嬷:凝晖阁旧人,王才人仆役,神志不清,可能掌握关键旧事。 3.银簪与镜子的危险共鸣:证实“钥”与“镜”的关联,且主动接触可能引发反噬。 下一步,该如何走? 直接接触胡太监?风险太大,此人底细不明,很可能是陷阱。 接触崔嬷嬷?一个癔症之人,话语可信度低,且容易引人注目。 或许……应该从更根本的地方入手。 残纸上提到“太庙地宫”。那是封存镜子本体的终极所在。要了解镜子真正的秘密和克制之法,地宫的信息或许才是关键。而太庙,同样是守卫森严、常人难近的禁地。 但比起直接接触危险的“人”,查阅死板的“记录”或“规矩”,或许更安全些。 她想起自己正在整理的档册中,似乎有关于宫中各殿宇、库房、禁地日常维护、巡查的旧例记录。也许,能从那些枯燥的条文里,找到关于太庙地宫守卫、出入制度的蛛丝马迹。 哪怕只是知道换防时间、巡逻路线、或者相关职司的官员名录,都可能在未来成为关键的拼图。 窗外,又开始飘起细小的雪粒。 李未央闭上眼,心中已有了新的方向。 就像解一道错综复杂的谜题,不能只盯着最显眼的图案,有时,边缘不起眼的色块和线条,才是破局的关键。 太庙地宫……她默默记下这个名字。 那面将她卷入此地的镜子,以及它背后隐藏的、跨越武周与开元的黑暗秘辛,答案或许就沉睡在那座神圣又阴森的地宫深处。 而她手中的银簪,也许终有一日,会指向那里。 --- 【章末·有话说】 尚食局之行,危机四伏。神秘胡太监主动提及“钥匙”,凝晖阁旧仆崔嬷嬷意外现身。 银簪与镜疤产生危险共鸣,证实二者诡异联系。 李未央将调查方向转向更核心的“太庙地宫”,试图从故纸堆中寻找禁地信息。 线索渐多,迷雾更浓。胡太监是敌是友?崔嬷嬷是真疯还是装傻?太庙地宫又藏着怎样的终极秘密? 下一章:李未央能否从浩如烟海的旧档中,找到关于太庙地宫的线索?新的危机,是否正随着她对秘密的深入而悄然逼近?那首“菱花暗褪”的诗谶,是否会以更可怕的方式应验? ------------ 第一卷,镜中谋 第八章,寒夜诗 将目标转向太庙地宫后,李未央整理档册时,便有了更明确的方向。 她开始有意识地留意那些记录宫室维护、内侍省各司职掌、禁苑巡守制度、以及涉及祭祀太庙相关事务的文书。这些内容枯燥繁琐,往往夹杂在大量的宫廷用度、人事任免、赏罚记录之中,如同沙里淘金。 白日里,她依旧勤恳地完成分派的工作,浆洗、清扫、归类旧册,不露丝毫异样。崔瑛偶尔会抽查她的进度,见她分门别类条理清晰,破损处也小心修复(用从尚服局学来的简易方法),便也不再多言。郑司记似乎对她那点“诗才”失了兴趣,再未提起。 只有在深夜,同屋的赵娘子睡熟后,她才敢借着窗缝透入的微光,或是每月望日前后稍亮的月色,悄悄翻阅那些可能含有地宫信息的册页。 镜中空间成了她唯一的倚仗。每日两次短暂的进入,不仅恢复精力,更让她在专注阅读和记忆时,头脑异常清晰。她发现,当自己全神贯注于理解那些晦涩的官方文书时,进入镜中空间后,那滋养神魂的效果似乎格外好,退出后的头痛也轻微一些。 难道这镜子,喜欢“知识”或“信息”的摄入?她不敢确定,但这无疑是个好消息。 经过十几日的筛选,她终于从一堆开元末年的《内侍省诸司职掌略录》残卷中,找到了关键信息。 那是一份关于“神都苑及太庙诸处门禁、巡夜、修缮章程”的附录,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其中关于太庙的部分提到: “……太庙正殿及配享诸室,由太常寺与卫尉寺共掌,羽林卫轮值戍守。殿后地宫甬道入口,设于享殿西侧庑房之下,有铁闸三重,机括连环。除四时大祭前洒扫、查验灯油明器,由太常丞会同内侍省少监、羽林中郎将各一人,持三符合一之铜鱼符**方可开启,余时严禁擅入……” “铜鱼符”、“三符合一”、“太常丞”、“内侍省少监”、“羽林中郎将”……这几个词被她牢牢记下。开启地宫需要三方官员同时在场,持有特定的符信,且只在重大祭祀前才有机会进入。守卫森严,远超想象。 她还注意到一句不起眼的补充:“……地宫内长明灯油,每岁冬至前添换一次,由太常寺主簿督责,内侍省指派可靠老成之内侍一人,携特制琉璃灯罩及南海鲛油入内操作,限时一个时辰,不得久留。” 每年冬至前,有一人可随官员进入地宫添换灯油!虽然时间短暂,且有官员监督,但这几乎是唯一可能接近镜子本体的常规机会! “可靠老成之内侍”……她脑中立刻浮现出胡太监那张油滑的脸。他能知道“钥匙”,是否也因为他在内侍省有些门路,甚至可能接触过这类差事? 这个发现让她既激动又深感无力。即便知道这个漏洞,以她现在的身份——一个掖庭司记院的粗使宫女,如何能影响内侍省的人员指派?更不用说获取“特制琉璃灯罩”和“南海鲛油”了。 路,似乎又堵死了。 腊月十五,月圆之夜。长安城笼罩在严寒之中,司记院内更是冷寂如冰窖。 李未央坐在窗前,就着清冷的月光,看着自己这几日默写诗词的纸张。那些来自千年后的诗句,在此刻此境读来,字字锥心。 她提笔,在空白的纸角,写下: “冰绡裁就月华裙,曾是深宫承恩身。 一自菱花尘暗锁,秋风不敢问啼痕。” 笔尖落下最后一个字,一滴墨晕开,像极了泪痕。 她不是在写王才人,也不是在写崔嬷嬷,而是在写这深宫中无数个沉默湮灭的女子,写那面被尘封的镜子,也写她自己——被命运之锁困于此地,前路茫茫。 写罢,心中郁结稍舒,却又更添苍凉。她将纸折起,欲夹入旧书中。 “吱呀——” 房门被轻轻推开。 李未央悚然一惊,迅速将纸团攥入手心,背到身后,抬头看去。 门口站着郑司记。她披着一件深色的斗篷,肩头落着未化的雪粒,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目光直直落在李未央还没来得及完全藏起的笔和砚台上。 “这么晚了,还在用功?”郑司记的声音在寒夜里格外清晰。 “奴婢……睡不着,胡乱写几个字静心。”李未央站起身,心跳如鼓。 郑司记缓缓走进来,带进一股外面的寒气。她的目光扫过简陋的桌面,最后停在李未央紧握的拳头上:“写的什么?拿给我看看。” 李未央掌心渗出冷汗。那诗里“菱花”二字,太过敏感。她迟疑着,没有动。 “嗯?”郑司记的语调微微上扬,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 李未央知道躲不过,只得慢慢伸出手,将攥得有些皱的纸团递过去。 郑司记接过,就着月光展开,默默读了一遍。 屋内死寂,只有窗外寒风呼啸。 许久,郑司记抬起眼,目光复杂地看向李未央。那眼神里有审视,有探究,还有一丝李未央看不懂的、极深的疲惫。 “冰绡裁就月华裙……曾是深宫承恩身……”郑司记低声重复了一句,忽然问,“你可知,这‘菱花’,指的是什么?” 李未央心头剧震,强自镇定:“泛指铜镜……奴婢只是借用典故。” “借用典故?”郑司记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却毫无暖意,“你倒是‘借’得巧。王才人当年,最爱穿的便是月华裙。她投井前,砸碎的,正是一面鎏金菱花镜。” 李未央的呼吸瞬间停滞。王才人……砸碎了镜子? 薄册和残纸都未提及这个细节!是郑司记在诈她,还是确有其事? “奴婢……奴婢不知这些旧事。”她垂下头。 郑司记不再追问,将那张纸缓缓撕成两半,四半,直至碎片。“有些诗,写出来,便是祸根。”她将碎片丢进一旁的炭盆(虽然里面只有冰冷的灰烬),声音冷硬,“宫里最忌讳的,便是自作聪明,感怀身世。王才人便是前车之鉴。” “是,奴婢谨记。”李未央躬身。 “过几日便是冬至。”郑司记话锋一转,“太庙祭祀,宫中各处都需人手。内侍省来要人,我们司记院也需派两个稳妥的去帮忙做些杂役。你,算一个。” 李未央猛地抬头,撞进郑司记深不见底的眼眸中。 太庙……冬至…… “怎么?不愿意?”郑司记挑眉。 “不!奴婢愿意!谢司记提拔!”李未央连忙应下,心中却掀起惊涛骇浪。是巧合吗?她刚查到冬至前地宫添换灯油的事,郑司记就派她去太庙帮忙?而且偏偏点中了她? “去了那边,自有那边的管事分派。少看,少听,少问,把手头的杂事做好便是。”郑司记深深看了她一眼,“记住,你只是去做杂役。不该去的地方,一步也别踏错。否则,没人保得住你。” 说完,她不再停留,转身离开了房间,带上了门。 寒风从门缝钻入,吹得炭盆里的纸灰打了个旋。 李未央站在原地,手脚冰凉。 郑司记撕了她的诗,警告她,却又派她去太庙。 这是惩罚?是考验?还是……某种默许,甚至指引? 她想起郑司记提到王才人砸镜时,眼中那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郑司记,到底知道多少?她在这盘迷雾重重的棋局里,究竟是执棋者,还是另一枚棋子? 掌心似乎还残留着纸张被夺走的触感,以及那句冰冷的“写出来,便是祸根”。 她走到窗边,望向太庙的方向。那里殿宇重重,守卫森严,地宫深锁。 冬至,近在眼前。 那面镜子,就在地宫深处。 而她,即将以杂役的身份,踏入那片禁忌之地。 手中无钥,心中无策,前路莫测。 只有那首被撕碎焚尽的诗,像一道凄冷的谶言,飘散在长安的寒夜之中。 --- 【章末·有话说】 太庙地宫线索初现!冬至添灯,是唯一接近镜子的常规机会。 月夜诗成,竟暗合王才人旧事,引来郑司记深夜敲打与撕诗警告。 峰回路转!李未央被点名前往太庙冬至祭祀帮忙。是巧合?是陷阱?还是郑司记的暗中安排? 王才人砸镜细节首度披露!镜子与旧案关联更深。 下一章:冬至将至,李未央踏入太庙。杂役身份的她,将如何在这神圣又森严的禁地中周旋?她能否找到机会,窥探地宫之谜?而郑司记的真实意图,是否会在此行中显露端倪?寒夜诗谶,正一步步化为冰冷的现实。 ------------ 第一卷,镜中谋 第九章,铜鱼符 冬至前三日,李未央随同司记院另一名唤作秋兰的沉默宫女,以及从其他各局抽调的十几名宫人,在内侍省一名中年宦官的带领下,前往太庙。 太庙位于皇城东南,朱墙高耸,殿宇巍峨,飞檐斗拱在冬日灰白的天幕下,显得格外庄严肃穆,也格外冰冷迫人。空气中弥漫着香烛、松柏和一种陈年木料混合的气息,静得连脚步声都似乎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压制着。 李未央低眉顺眼,跟在队伍末尾。她能感觉到守卫的羽林军士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她们每一个人,腰间刀鞘的金属冷光不时闪过眼角。 她们被安置在太庙外围一处偏僻的杂役院落,负责祭祀前的一些粗活:洒扫庭院、擦拭器具、搬运香烛供品等。工作繁重,规矩极严,稍有差池,领队的宦官便会厉声呵斥。 秋兰是个老实本分到近乎木讷的人,只知埋头干活,从不与人交谈。李未央也乐得如此,她需要集中所有心神观察、记忆。 太庙的格局比她想象的更为复杂。除了供奉历代皇帝神主牌位的正殿、配殿,还有管理祭祀事务的官署、存放礼器乐器的库房、以及负责日常维护的杂役区域。地宫入口所在的享殿西侧庑房,位于整个建筑群靠后的位置,门口有羽林军士固定值守,寻常杂役根本不允许靠近。 李未央被分派的工作区域大多在前院和侧廊,距离后殿甚远。但她留意到,每日午后,会有一队宦官和几名穿着低级文官服饰的人,捧着一些册簿或器物,从她们院落附近的一条夹道往后殿方向去。领头的宦官中,有一个身影让她心头一紧——正是那个在北苑见过、提到“钥匙”的胡太监! 他果然在这里!而且看起来,像是内侍省派来负责祭祀相关杂务的小头目之一。 胡太监似乎也注意到了她,目光在她身上停顿了一瞬,嘴角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随即若无其事地转开。 李未央低下头,继续擦拭手中的铜灯盏,心中却已掀起波澜。胡太监的出现,印证了她之前的猜测。他确实有门路参与太庙事务,甚至可能接触过地宫添灯这类差事。 她必须想办法接近他,但要极其小心。 机会在冬至前一日出现。 那天下午,李未央被临时叫去帮忙清点库房送出的一批新制烛台。库房管事是个脾气暴躁的老宦官,因数量对不上,正对着几个小太监发火。胡太监恰好路过,见状便进去说了几句圆场话,又指派了两个人重新核对,这才将老宦官劝走。 李未央抱着几支沉重的铜烛台从库房出来时,在转角处“恰好”与正要离开的胡太监迎面遇上。 “哎呀,小心!”胡太监虚扶了一下,声音不高,“司记院的姑娘?怎么到这边来了?” “胡公公。”李未央站稳,低头行礼,“奴婢被叫来帮忙清点烛台。” “嗯,辛苦了。”胡太监左右瞟了一眼,见无人注意,语速极快地低声道,“今夜子时三刻,后苑废井边。”说完,不等李未央反应,便背着手,哼着曲儿走开了。 后苑废井?子时三刻? 李未央心中一凛。这是要私下见面?他想做什么?交易?威胁?还是……传递信息? 去,还是不去? 风险极大。但胡太监是目前唯一可能提供地宫具体信息、甚至帮助她理解“钥匙”用途的人。错过这个机会,或许再难有下次。 她想起郑司记那句“不该去的地方,一步也别踏错”的警告。郑司记知道胡太监的存在吗?这次调她来太庙,是否预料到了这一幕? 权衡再三,对镜子秘密和自身处境的迫切求知欲,最终压过了恐惧。 必须去。 深夜,太庙内外一片寂静。祭祀前的肃穆氛围,让守夜也格外森严。李未央等到同屋的秋兰睡熟,才悄然起身,裹上最厚的旧衣,如同前次夜探西厢一般,屏息凝神,溜出杂役院。 后苑废井在太庙西北角,靠近宫墙,早已荒废,周围杂草丛生,积雪未融。惨淡的月光下,井口黑黢黢的,像一只沉默的巨眼。 李未央到的时候,胡太监已经等在那里了。他裹着一件半旧的灰鼠皮斗篷,缩着脖子,搓着手,见到她,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只是那笑意在月光下显得有些阴森。 “姑娘倒是守时。”胡太监声音压得极低,“废话咱家就不多说了。姑娘想知道地宫的事,咱家可以告诉你一些。但咱家想知道,姑娘手里那‘钥匙’,是从哪儿来的?又想知道地宫的什么事?” 果然是冲着银簪来的!李未央心念急转:“钥匙是偶然所得。奴婢只想知道,那镜子……是否真在地宫里?进去……有多难?” “镜子?”胡太监眯起眼,“看来姑娘知道的不少。不错,那面‘寰宇鉴’的残片,就在地宫最深处封着。进去?嘿嘿,”他嗤笑一声,“难如登天!看见白天享殿西边守着的那些兵爷了吗?那还只是明哨。暗处还有。就算混过了他们,地宫入口三重铁闸,机括连环,需要太常丞、内侍省少监、羽林中郎将三人持有的铜鱼符合在一起,才能打开机关。” “铜鱼符……”李未央喃喃。 “没错。三枚鱼符,形制相同,但纹路、暗记各异,分藏三处。合则成‘钥’,分则无用。平日里,就连保管鱼符的几位大人,也难见全貌。”胡太监盯着她,“姑娘问这个,难道还想进去不成?” “奴婢不敢。”李未央摇头,“只是好奇。公公说每年冬至前有人进去添灯油?” “那是惯例。”胡太监点头,“由太常寺主簿和内侍省指派一人进去,一个时辰为限。但即便那时,入口也有官员和守卫盯着,进去的人只能在外围灯室操作,根本到不了封存镜子的内室。” “内室?” “地宫分内外两进。外室存放历代祭祀用的一些重要礼器副本和长明灯,内室才是封存禁忌之物的地方,据说另有机关封锁,连添灯的人都不许进。”胡太监说到这里,话锋一转,“不过嘛……事在人为。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他往前凑了半步,声音更低:“如果姑娘真想‘看’一眼那镜子,或是想知道更多……咱家或许能帮上点小忙。就看姑娘,舍得拿出什么来‘换’了。” 李未央警惕地后退半步:“奴婢身无长物。” “姑娘过谦了。”胡太监目光闪烁,“那‘钥匙’本身,不就是件宝贝?再不济……”他打量着李未央,“姑娘这手修补的技艺,还有识文断字的能耐,在宫里也是有用的。咱家在内侍省有些人脉,有些‘不方便’经官处理的文书、器物,偶尔也需要能人‘帮忙’看看、修修……” 他想让她为他做事!用银簪或者她的手艺,换取地宫的信息甚至可能的协助? “公公说笑了,奴婢技艺粗浅,恐难当大任。”李未央婉拒。 胡太监也不恼,嘿嘿一笑:“无妨,姑娘可以慢慢考虑。不过,咱家得提醒姑娘一句,”他表情严肃了些,“那镜子邪性得很,沾上就没好事。王才人怎么死的?当年参与试‘钥’的人又是什么下场?姑娘手里的东西,是福是祸,还难说得很。有时候,知道得太多,不如不知道。安安分分,或许还能活得久些。” 这话听起来像是劝告,却又带着一股威胁的意味。 “多谢公公提点。”李未央不动声色。 “好了,话就说到这儿。姑娘回去仔细想想。若改了主意,祭祀过后,可到北苑库房寻咱家。”胡太监说完,紧了紧斗篷,左右看看,迅速消失在夜色和荒草丛中。 李未央独自站在废井边,月光清冷,寒风刺骨。 胡太监透露的信息至关重要。铜鱼符、地宫内外结构、添灯的限制……让她对目标的难度有了清醒认知。同时,他也明确抛出了“交易”的诱饵。 这个人,贪婪,危险,但确实是目前唯一可能利用的渠道。 银簪绝不能给他。但为他做些“私下”的修补或文书工作?风险同样巨大,等于将把柄送到对方手中。 她仰头望向享殿方向的重重屋檐,那里是帝国祭祀先祖最神圣的所在,下方却封存着最诡秘不祥的器物。 神圣与邪恶,仅一墙之隔。 她转身,踏着积雪,慢慢往回走。 路过一处殿堂转角时,月光将她的影子投在朱红的宫墙上。恍惚间,她似乎看到墙上自己的影子旁边,还有一道极淡的、扭曲的、仿佛女子形态的影子,一闪而逝。 她猛地回头。 身后空空如也,只有月光和积雪。 是眼花了?还是…… 她想起残纸上“持之者,常有幻视幻听”的描述,背脊陡然升起一股寒意。 不敢再多留,她加快脚步,几乎是跑回了杂役院。 躺在冰冷的铺上,她心跳如雷。 那道影子,是镜子的影响在加剧?还是这太庙之中,真的有别的什么“东西”? 冬至,就在明日。 祭祀之后,她是否该冒险与胡太监交易?郑司记又是否在暗中观察着这一切? 她握紧虎口的疤痕,那微弱的清凉感,此刻也驱不散心头深重的寒意与迷茫。 --- 【章末·有话说】 太庙冬至,李未央如履薄冰。胡太监深夜约见,透露地宫关键信息——铜鱼符、内外结构、添灯限制。 交易诱饵抛出!胡太监觊觎银簪或李未央的技艺,危险合作初现端倪。 月下惊见诡异影子!是幻觉加剧,还是太庙真有“不净之物”? 王才人旧案与试“钥”惨剧,再次敲响警钟。镜子侵蚀,似乎正悄然加深。 下一章:冬至祭祀大典!李未央能否在森严仪轨中,窥得地宫入口或铜鱼符的踪迹?面对胡太监的“合作”提议,她将如何抉择?那道月下影子,又会带来怎样的影响?祭祀的钟声即将敲响,暗处的博弈也将进入新的阶段。 ------------ 第一卷,镜中谋 第十章,影徘徊 冬至,寅时初刻。 太庙内外,灯火通明,如同白昼。沉重的钟声自宫城深处传来,一声声,悠远肃穆,震散了黎明前最浓的黑暗。 李未央随众杂役宫女,早已候在指定位置。她们穿着统一的青色布裙,外罩半旧棉坎肩,低头垂手,立在刺骨的寒风中,如同一片没有生命的灰色苔藓,附着在辉煌殿宇的阴影里。 她所处的位置,是通往享殿的侧廊一角。从这里,可以看到部分前庭的仪仗和陆续抵达的官员、宗室。 寒风卷着香灰和霜雪的气息扑面而来。她微微抬眼,目光穿过攒动的人头和飘动的旌旗,望向享殿那紧闭的、厚重朱漆大门。 门内,便是供奉神主的主殿。门侧西庑房,地宫入口,就在那扇门后不远。 羽林军士甲胄鲜明,持戟而立,神情肃杀。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而强大的压力,那是皇权与神权交织的威严,令人本能地感到渺小与窒息。 忽然,前庭传来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和甲胄碰撞声。人群如潮水般向两侧分开,让出一条宽阔的通道。 皇帝仪仗到了。 李未央不敢抬头,只能用眼角余光瞥见明黄色的伞盖、华盖,以及无数穿着朱紫官袍、神色恭敬的身影。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敬畏与恐惧的情绪,攫住了她。在这绝对的力量面前,她的一切挣扎与秘密,都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钟磬之音响起,庄严而缓慢。大祭司洪亮而充满韵节的吟唱声传来,用的是古奥的祭文,她听不真切,但那声音仿佛带着某种穿透灵魂的力量,让周遭的空气都为之凝滞。 祭祀开始了。 她和其他杂役一样,垂首肃立,仿佛化为了背景的一部分。时间在繁复的礼仪中缓慢流淌。跪拜、上香、献牲、奠酒、奏乐、诵祝……每一个环节都精准到苛刻。 李未央的心思,却全在观察上。 她注意到,有三位身着特定服色的官员,在仪式的某个阶段,被单独引至享殿门口,似乎与守门的羽林军官低语了几句,然后其中一人从怀中取出一个锦囊,展示了一下里面的东西。距离太远,看不清,但想来很可能就是铜鱼符之一。 随后,殿门沉重地开启一道缝隙,三人闪身而入,门旋即关闭。 她的心提了起来。那三人,应该就是太常丞、内侍省少监和羽林中郎将。他们进去了,是为了祭祀前的最后查验,还是……已经持符开启了地宫入口,准备添换灯油? 按照胡太监的说法,添灯是在祭祀前完成。那么此刻,地宫入口或许已经打开。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侧廊尽头,那里有一条更狭窄的通道,据说通往太庙后部的杂务区域。如果从那里绕行,或许能更接近西庑房的后方…… 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便被理智死死压下。不可能的。祭祀期间,戒备比平日森严十倍。任何异常的移动,都可能被立刻拿下。 她只能等待,如同困兽。 仪式进行到晌午才暂告一段落,皇帝起驾回宫,百官也陆续退去,只留下部分礼官和太庙属吏处理后续。杂役们开始忙碌起来,收拾祭器,洒扫庭除。 李未央被分派去擦拭侧廊的栏杆和灯座。她一边机械地动作,一边留意着享殿方向的动静。 那三位官员一直没有出来。 直到未时将近,享殿侧门才再次打开。三人鱼贯而出,脸上带着完成重任后的疲惫与松快。他们低声交谈了几句,便各自在随从簇拥下离开。 地宫入口,应该已经重新封闭了。 那个唯一可能接近镜子的常规机会,就这样在她眼前,无声无息地溜走了。而她,连入口具体是什么样子都没看到。 一股深重的无力感涌上心头。 “发什么呆!还不快干活!”监工的宦官尖声呵斥。 李未央连忙低头,用力擦拭着冰冷的铜灯座。铜器表面映出她模糊而苍白的面容,还有身后廊柱和天空的倒影。 忽然,她在扭曲的铜器反光里,似乎又瞥见了一闪而过的女子身影,就在她身后不远处的廊柱阴影里! 她猛地回头。 空无一人。只有几个同样在忙碌的杂役宫女。 又是幻觉? 她定了定神,强迫自己不再去想。但那种如芒在背的被窥视感,却始终没有消散。 傍晚,所有杂役被集中起来,简单用过冰冷的饭食后,被告知祭祀主要流程已毕,但太庙还需斋戒三日,他们这些临时抽调的人手,大部分明日便可返回原处,只留少数继续做些扫尾工作。 李未央和秋兰都在次日返回的名单里。 夜里,她躺在杂役院冰冷的通铺上,听着身边宫女们因劳累而发出的沉重呼吸和偶尔梦呓,久久无法入睡。 地宫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胡太监的“交易”,像一朵带着毒刺的花,诱人又危险。郑司记的目的依旧成谜。而镜子的影响,似乎随着她靠近太庙而变得更加明显。 那道挥之不去的影子,究竟是自己的幻觉,还是…… 她想起残纸上“血月当空,万鬼哭嚎”的描述。凝晖阁的旧案,地宫封存的镜子,还有那些因此丧命或疯癫的人……这太庙的庄严之下,究竟埋葬了多少诡秘与冤魂? 就在她思绪纷乱之际,窗外忽然传来一阵极轻微的、仿佛女子哭泣般的风声,呜呜咽咽,时断时续。 同屋的宫女翻了个身,嘟囔了一句:“又来了……这鬼地方……” 李未央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那声音飘飘忽忽,似乎是从后苑废井的方向传来,又似乎无处不在。细听之下,又不太像风声,倒像是有谁在压抑着,极其痛苦地低泣。 她想起胡太监约她见面的废井,想起月下那道诡异的影子,想起王才人投井的传闻…… 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她蜷缩起来,用薄被蒙住头,但那声音却仿佛能穿透一切阻挡,丝丝缕缕钻进耳朵。 不知过了多久,那声音才渐渐低下去,最终消散在更漏声中。 李未央却再也不敢合眼。 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晨钟再次敲响,她才拖着僵硬冰冷的身体爬起来。 返回司记院的路上,她感觉自己的脚步都有些虚浮。秋兰看了她一眼,难得开口:“你没睡好?太庙那边是有些……不太平。下次再有这样的差事,还是想法子推了吧。” 李未央勉强笑了笑,没说话。 回到司记院,郑司记只是简单问了几句太庙的情况,便让她们回去休息。崔瑛见她脸色苍白,难得地没有立刻分派活计。 李未央回到自己屋里,关上门的瞬间,几乎虚脱。 她拿出藏在炕席下的油布包,银簪冰冷依旧。她这次没有触碰,只是看着。 必须做出决定了。 继续被动等待,镜子的侵蚀可能会越来越严重,那些幻觉和低语,或许会将她拖入疯狂。主动接触胡太监,风险巨大,但或许有一线机会,获得更多信息,甚至找到克制镜子的方法? 她想起昨夜那似真似幻的哭泣声,想起铜器反光中飘忽的影子。 不能再等了。 午后,她以浆洗衣物为名,向崔瑛告假片刻,离开了司记院。 她没有直接去北苑,而是先绕道去了尚食局附近——那里离北苑库房不远,人流量大,不易被特别注意到。 在一处僻静的墙角,她等了约莫半个时辰,才看到胡太监晃悠着从一条小径走来,手里拎着个小酒壶,哼着不成调的歌。 李未央深吸一口气,从墙角走出,挡在他面前。 胡太监看见她,愣了一下,随即露出意料之中的笑容:“哟,姑娘想通了?” “胡公公。”李未央行礼,“奴婢技艺粗浅,但若公公有用得着的地方,奴婢愿尽力一试。只是那‘钥匙’,是奴婢故人所遗,实在不能割爱。” 胡太监眯着眼打量她片刻,嘿嘿一笑:“成,钥匙不要也罢。姑娘有这份心,咱家就满意了。正好,有件小玩意儿,姑娘帮着瞧瞧。” 他从怀里摸出一个用旧绸布包着的小物件,递给李未央。 入手微沉。李未央打开一看,是一枚边缘有磕碰痕迹的、青玉质地的私人印章,印钮雕着简单的螭纹,印面刻着四个篆字:“清心守拙”。 印章?让她看什么?真假?年代?还是…… 她仔细查看印文和玉质。玉是普通的青玉,雕工尚可,但绝非宫廷御制。印文“清心守拙”……像是个人的闲章或斋号印。等等,“守拙”? 她心中一动,想起张守拙的名字。是巧合吗? “这印……”她斟酌着开口,“玉质普通,雕工尚可,应是私人之物。印文‘清心守拙’,似有道家或隐逸之意。公公是从何处得来?” 胡太监眼中闪过一丝异色,随即笑道:“姑娘好眼力。不错,是个旧物。咱家想请姑娘看看,能否依着这印文和样式,仿刻一枚……用料差点无妨,形制、笔画务必一模一样。” 仿刻?他要用这假印做什么? “奴婢……只会些粗浅修补,雕刻印章,恐怕力有未逮。”李未央推辞。 “姑娘不必自谦。”胡太监压低声音,“咱家知道,姑娘在司记院整理档册,见过不少印鉴。仿其形而已,不求神似。材料工具咱家可以提供。事成之后,地宫的事,咱家知无不言。甚至……以后姑娘若还想‘看’点别的什么‘热闹’,咱家或许也能帮上忙。” 他这是在用信息交换她的“手艺”,并暗示未来可能有更深入的合作,甚至帮她接近地宫? 李未央看着手中这枚“清心守拙”印,又看看胡太监那张看似油滑、却深不可测的脸。 她知道,一旦接下,就等于上了这条贼船,再难脱身。 但地宫的秘密,镜子的真相,还有那如影随形的幻觉与低语……她需要信息,需要突破口。 沉默良久,她终于缓缓点头。 “奴婢……尽力一试。” 胡太监脸上的笑容深了些:“识时务者为俊杰。姑娘放心,咱家不会亏待你。材料和图样,明日会有人送到司记院附近的老地方。姑娘得空去取便是。” 交易,就此达成。 李未央拿着那枚冰冷的青玉印,走在回司记院的路上,感觉脚下的积雪,比来时更加寒冷刺骨。 她仿制的,不仅仅是一枚印章。 或许,是一把开启更大秘密,也通往更深危险的…… 新钥匙。 --- 【章末·有话说】 冬至祭祀,庄严隆重,地宫入口近在眼前却触不可及,机会转瞬即逝。 太庙夜泣,幻觉加深,镜子侵蚀如影随形,逼迫李未央做出抉择。 与胡太监达成危险交易!以仿刻“清心守拙”印,换取地宫信息及未来可能的“帮助”。 “守拙”印文暗合张守拙之名,是巧合还是另有深意?胡太监要用假印做什么? 下一章:仿刻开始。李未央将如何应对这项危险任务?郑司记是否察觉异常?“清心守拙”印的背后,又牵扯出怎样的人物与往事?踏上贼船的李未央,前路是深渊,还是绝处逢生? ------------ 第一卷,镜中谋 第十一章,旧印痕 仿刻一枚印章。 这任务听起来简单,却让李未央如坐针毡。仿刻的对象是私人印鉴,用途不明,一旦事发,便是伪造之罪。更何况,印文“清心守拙”四字,隐隐指向守拙一脉,让她不得不疑心,胡太监是否在借此试探,或者有更深的图谋。 第二日午后,她借口去取浆洗用的皂角,绕到与胡太监约定的“老地方”——位于掖庭与北苑交界处、一棵枯死老槐树下的石缝。果然,那里塞着一个用油纸包裹的小包。 她快速取回,避开人眼,在屋内打开。包里是一小块质地粗糙的青田石(比原印的玉差了许多)、几把粗细不一的刻刀(显然是旧物,但磨得锋利)、一盒印泥、还有一张薄纸,上面用极细的笔触、几乎分毫不差地拓印着那枚“清心守拙”印的印面,连边缘的细微磕碰痕迹都清晰可见。 拓印技术高超,绝非胡太监自己所能为。他背后,还有人。 李未央仔细研究那拓印。“清心守拙”四字用的是小篆,笔画圆润古朴,布局疏朗有致,确实有几分隐逸超脱之气。她将拓印纸小心藏好,只留下青田石和刻刀。 她从未真正学过篆刻。前世在博物馆,只看过修复师处理过破损的印玺,了解一些基本刀法和石材特性。如今赶鸭子上架,只能硬着头皮尝试。 镜中空间再次成了她的“学堂”。她将拓印的细节在意识中反复勾勒,模拟下刀的力度、角度。现实中,她则用指尖在青田石上虚划,感受石质的纹理和硬度。 第一次真正下刀,是在深夜。她用布团塞紧门缝,只点一盏如豆小灯,将青田石固定在一块木头上。刀刃触及石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手很稳。或许是镜中空间带来的精神集中,也或许是原主身体残留的某种精细操作的记忆,她落刀虽生涩,却无颤抖。只是力道难以控制,第一笔就刻深了,几乎崩掉一小块石屑。 她停下来,闭上眼,进入镜中空间。那微弱的清凉感拂过,让她因紧张而紧绷的神经稍缓。退出后,她换了一把更细的刀,屏住呼吸,沿着拓印的笔画边缘,极轻极缓地推进。 时间在寂静的刀锋与石屑中流逝。汗水浸湿了她的额发,手指因为长时间用力而微微痉挛。但她全神贯注,眼中只剩下那四个逐渐在石面上显现的字形。 “清”字的“水”旁要流畅,“心”字要圆融,“守”字的宝盖头要稳,“拙”字的“出”部要拙朴…… 她忘了周遭的一切,忘了危险,忘了恐惧。这一刻,她只是一个试图将纸上线条转化为立体痕迹的工匠。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传来隐约的打更声。她终于刻完了最后一笔。 就着昏黄的灯光,她仔细检视。刀法稚嫩,线条远不如拓印上的圆熟自然,但字形结构基本准确,边角的磕碰痕迹也依样模仿了七八分。用印泥试盖在白纸上,效果比预想的要好——至少,一眼看去,与拓印极为相似。 她长吁一口气,浑身酸软。但心中,却升起一丝奇异的成就感。在这步步惊心的深宫,她竟然完成了一件“创造”。 她将刻好的石章、刻刀、印泥重新包好,藏起来。拓印纸则小心地就着灯火烧成灰烬,丢进炭盆。 接下来两天,她照常做事,静待胡太监的下一步指示。同时,她也开始留意司记院内,是否有与“守拙”相关的蛛丝马迹。郑司记和崔瑛的言行如常,但李未央总觉得,她们看自己的目光,多了些难以言喻的深意。 是错觉吗?还是她做贼心虚? 第三日傍晚,她在去倒污水时,又在老槐树下收到了新的油纸包——里面只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两个字:“戌时,井边。” 还是后苑废井。 李未央将纸条吞入口中,就着冷水咽下。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 戌时,天色已黑透。太庙斋戒已结束,宫中恢复了平日的秩序,但冬夜的寒意和寂静,比祭祀时更甚。 她再次溜出,来到废井边。胡太监已经等在那里,这次他没有裹斗篷,只穿着普通的宦官棉袍,手里拎着个小小的灯笼,光线只照亮脚下方寸之地。 “东西呢?”他开门见山。 李未央将油纸包递过去。 胡太监接过,就着灯笼光打开,拿起石章,对着光仔细看了片刻,又取出印泥和白纸,试盖了一下。他盯着那鲜红的“清心守拙”四字,看了许久,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李未央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手艺……还过得去。”胡太监终于开口,将石章收好,抬眼看向她,“姑娘可知,这印文是何意思?” “清心寡欲,守拙归真。”李未央按自己的理解答道。 “嘿嘿,说得不错。”胡太监笑了笑,那笑容在摇晃的灯笼光下有些诡异,“那姑娘可知,这印原本是谁的?” 李未央摇头。 胡太监左右看了看,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音:“这印的主人,姓张,单名一个枢字,字守拙。” 张守拙! 果然是他!守拙一脉的传人!她早该想到! “张……张先生?”李未央强压住震惊。 “看来姑娘听说过?”胡太监眼中精光一闪,“不错,正是那位曾随玄奘大师西行、后隐居终南山、精通玄象医术的张守拙,张先生。这枚‘清心守拙’印,是他的随身私印之一。” “这印……怎会在公公手中?”李未央问出关键。 “不是咱家的。”胡太监摇头,“是有人托咱家,找人依样仿制一枚。至于原因嘛……”他顿了顿,“张守拙当年,曾奉密旨,参与处理过‘那面镜子’的事。” 李未央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张守拙处理过镜子的事?!残纸上提到的“牵机引”、“寰宇鉴”……他都知道? “他……他是怎么处理的?” “这就不是咱家能知道的了。”胡太监摊手,“咱家只听说,张守拙留下了一些笔记和克制那镜子邪气的方法,就藏在他终南山的旧居‘守拙草堂’里。那草堂有阵法守护,外人难入。而这枚‘清心守拙’印,据说是开启草堂某个关键之处的‘信物’之一。” 仿制印信,是为了去终南山,寻找张守拙留下的克制镜子之法? “托公公仿印的人,是想去找张先生的遗物?”李未央问。 “或许吧。”胡太监不置可否,“姑娘不必多问。你只需知道,你仿的这枚印,可能会被用来做一件大事。事成之后,姑娘想知道的地宫详情,甚至更多关于镜子的秘密,自然有人会告诉你。” “是谁?”李未央追问,“是谁要这枚印?” 胡太监脸上的笑容收敛了,灯笼的光映得他半边脸明,半边脸暗:“姑娘,有些事,知道得越少越好。咱家只是中间人,拿钱办事,替人传话。你也是。做好你该做的,拿到你想要的,就够了。” 他将灯笼稍稍提高,照了照李未央苍白的脸:“印,咱家拿走了。报酬嘛……三日后,还是此时此地,咱家会给你一份关于地宫添灯流程、守卫轮换间隙的详录。足够你在下次冬至前,好好琢磨了。至于以后……”他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就看姑娘的‘造化’和‘选择’了。” 说完,他不再停留,提着灯笼,快步消失在荒草丛生的黑暗中。 李未央独自站在废井边,寒风呼啸,卷起地上的雪沫,打在她脸上,冰冷刺骨。 张守拙的私印……终南山草堂……克制镜子之法…… 胡太监背后的人,在寻找克制镜子的方法?是敌是友?是同样被镜子困扰的人,还是另有图谋? 而她,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成为了这盘棋中的一枚棋子。一枚被用来仿制关键信物的棋子。 三日后,她会得到地宫的信息。那是她目前最需要的。 但随之而来的,可能是更深、更无法脱身的漩涡。 她抬头,望向漆黑无星的夜空。 守拙,守拙……张守拙先生,你若在天有灵,可知你的旧印,正被用来搅动怎样的风云?而你留下的方法,又是否能真的克制那面不祥的古镜? 井口深处,仿佛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融入了呜咽的风中。 --- 【章末·有话说】 仿刻完成!李未央凭借镜中空间的辅助和过人心细,成功仿制“清心守拙”印。 印文主人揭晓——张守拙!他竟曾参与处理镜子之事,并在终南山留下克制之法与笔记。 胡太监背后之人,仿印意在终南山草堂!是寻求解救之道,还是另有所图? 李未央成为棋子,三日后将获地宫详录作为“报酬”。信息与危险同步到来。 下一章:李未央收到地宫详录,将如何利用这来之不易的信息?张守拙与镜子的过往,是否会逐渐浮出水面?而郑司记在这条暗线中,又扮演着怎样的角色?终南山草堂的秘密,是否会成为破局关键? ------------ 第一卷,镜中谋 第12章风满楼 三日后,戌时。 李未央再次踏着积雪,来到后苑废井边。夜风格外凛冽,卷着冰碴,打在脸上生疼。废井在黑暗中,像一张沉默的巨口,仿佛随时会吐出什么不祥之物。 胡太监没有出现。 她在寒风中站了约莫一刻钟,手脚冻得麻木,心中渐渐升起不祥的预感。难道胡太监反悔了?或是出了什么变故? 就在她准备离开时,脚下忽然踢到一个硬物。 她低头,借着雪地微光,看见井栏根部,靠着一个用油布裹着的、巴掌大的扁平物件。 不是胡太监亲手给的。是早就放在这里。 她迅速捡起,入手微沉。来不及查看,揣入怀中,立刻转身离开,步履匆匆,几乎是小跑着回到了司记院。 回到自己屋内,闩上门,她才感觉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她点亮油灯,手微微颤抖地打开油布包。 里面是几页折叠整齐的纸。纸张是宫中常用的黄麻纸,墨迹尚新。 她迫不及待地展开。 第一页,是一张手绘的、极其简略的太庙享殿西侧区域示意图。用简单的线条勾勒出庑房、廊柱、甬道,以及一个标着“地宫入口”的方框。旁边用小字标注着守卫位置、巡逻路线(用箭头和时辰表示)、以及几处可能是视觉死角的阴影区域。绘制者显然对太庙内部十分熟悉,标注清晰实用。 第二页,是地宫添换灯油的详细流程记录,时间、参与人员官职姓名、携带物品、操作步骤、注意事项,乃至进入和离开的大致时间,都罗列分明。李未央注意到,负责携带“特制琉璃灯罩”和“南海鲛油”进入的内侍,每年并非固定一人,但大多出自内侍省“司设”或“司灯”这类负责器物保管的部门,且需有五年以上资历、身家清白、行事稳重。 第三页,则是近三年来参与添灯的内侍名单及简要背景。其中一人的名字,让李未央的目光凝固了—— 胡三福。 胡太监的本名?或者只是巧合? 在这名字旁边,有一行极小的批注:“贪财,好酒,与北苑掌库刘公有旧,常借职务之便夹带私货。” 批注的笔迹,与示意图和流程记录的工整字体不同,略显潦草,但李未央一眼认出——与西厢柜中那本记载镜子秘辛的薄册笔迹,极为相似! 是同一个人! 写薄册的人,也是绘制这份地宫详录的人!他(她)不仅知道镜子旧事,还对太庙地宫的守卫和运作如此了解! 这个人,到底是谁?是胡太监背后的人,还是……宫中另一个也在暗中调查镜子秘密的势力? 李未央感到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在自己周围收紧。她以为自己是猎手,或者至少是试图破局的棋手,却可能早已是别人网中的猎物,或是被多方暗中观察、引导甚至利用的棋子。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继续看下去。 第四页,只有寥寥数行字,墨色稍淡,像是后来补充的: “冬至添灯,寅时三刻,持符官员先入验看。卯时初,添灯内侍携物由西庑房侧小门入,限时一刻。其间,守卫重点在入口及外室甬道,内室门前仅留一人。内室铁门机括与外闸不同,需另持‘子钥’方能开启。子钥形制不明,疑为特制器物或信物,由太常寺秘藏。” 子钥!开启内室、真正接近镜子的关键! 之前的记录只提到三符合一开地宫大门,没想到内室还有一道锁,需要单独的“子钥”!而且这子钥由太常寺秘藏,获取难度恐怕更高。 但这条信息也透露了一个极其重要的漏洞——添灯的一刻钟内,内室门前只有一人守卫!如果能解决这个守卫,并找到“子钥”…… 这个念头让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太疯狂了。且不说如何解决守卫、找到子钥,光是混进添灯队伍,就已难如登天。 她将这几页纸反复看了数遍,直到每一个细节都烙印在脑海中。然后,她走到炭盆边,就着微弱的火光,将这几页至关重要的纸,一页一页,烧成了灰烬。 火光跳跃,映亮她凝重而决绝的脸庞。 信息已经记下,实物不能留。任何可能的把柄,都必须销毁。 灰烬在盆中蜷曲、变黑,最后化为虚无。仿佛那些惊心动魄的秘密,也随之消散。 但李未央知道,它们已经刻在了她的心里,成了她前路上,既是指引,也可能是催命符的,双刃剑。 接下来的日子,李未央变得更加沉默寡言,除了必要的工作交流,几乎不与任何人多言。她将大部分时间花在整理档册上,动作却慢了许多,常常对着某一册发呆,实则在脑海中反复推演那张示意图上的路线和守卫间隙,以及那份添灯流程的每一个环节。 镜中空间的利用率达到了极限。她不仅用它恢复精力,更在意识中模拟各种可能性——如何利用那短暂的一刻钟?如何接近甚至替代添灯内侍?守卫的视线死角究竟有多大?“子钥”可能是什么样子?又藏于太常寺何处? 每一个问题都像一团乱麻。缺乏关键信息和现实条件,所有的推演都如同空中楼阁。 她知道,单凭自己,绝无可能在下次冬至前,完成如此惊人的计划。她需要帮助,需要信息,需要……外力。 胡太监背后的“那个人”,或许是她目前唯一可能接触到的“外力”。但那人神秘莫测,意图不明,风险巨大。 还有郑司记……她在这其中,到底扮演什么角色?能否从她那里,得到一丝暗示或帮助? 腊月廿三,小年。宫中略有松懈,各处分发微薄的年赏。司记院也得了些额外的炭火和粗点心。 傍晚,郑司记将李未央单独叫到正房。 屋内燃着炭盆,比外面暖和许多。郑司记坐在书案后,面前摊开一本册子,见她进来,抬了抬手:“把门关上。” 李未央依言关门,垂手站立。 郑司记没有立刻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目光不像往日那般严厉,反而带着一种深沉的、难以解读的疲惫和……探究。 “你在太庙,可还习惯?”郑司记忽然问。 “回司记,一切安好。”李未央谨慎答道。 “安好?”郑司记轻轻哼了一声,“我看你回来之后,神思不属,像是被什么东西魇住了。” 李未央心头一跳:“奴婢……只是有些劳累。” “劳累?”郑司记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轻微的“笃笃”声,“太庙那地方,庄严肃穆,却也容易让人……胡思乱想。尤其是夜里,风穿过殿阁廊庑,声音是有些特别。” 李未央背脊微微发僵。郑司记是在暗示她听到了“夜泣”? “奴婢愚钝,未曾留意。”她低头。 郑司记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道:“前几日,内侍省那边,有人向我问起你。” 李未央的心猛地提起。内侍省?胡太监? “问什么?” “问你是否安分,手艺是否真如传闻。”郑司记看着她,“我替你挡回去了。我说,司记院的人,自有我来管教,不劳旁人费心。” “谢司记回护。”李未央行礼,心中却更加惊疑。郑司记知道有人(很可能是胡太监或他背后的人)在打听她!而且明确表示了“回护”? “你也不必谢我。”郑司记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暮色,“我只是不想司记院卷进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宫里有些事,有些线,沾上了就甩不掉。你好自为之。” 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微不可闻:“守拙非易事,清心更难为。有些东西,看到了,就当没看到;听到了,就当没听到。手里的,握紧了,也别让人知道你有。” 李未央浑身剧震,猛地抬头看向郑司记的背影。 守拙!清心!她听到了!她果然知道那枚印,甚至可能知道更多! 郑司记没有回头,只是摆了摆手:“去吧。年关将近,做事仔细些。” 李未央浑浑噩噩地退出正房,回到自己冰冷的屋里,坐在炕沿,许久无法动弹。 郑司记的警告(或者说提醒?),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她脑海中部分迷雾。 郑司记极有可能,就是那个书写薄册、绘制地宫详录的人!至少,也是知情人之一!她藏在司记院,整理着故纸堆,冷眼旁观,甚至暗中记录着那些被尘封的诡秘。 她提醒自己“握紧了,也别让人知道你有”,是在说那枚银簪吗?她知道银簪在自己手里? 那么,她派自己去太庙,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她对胡太监及其背后之人的态度,是戒备,还是默许甚至……合作? 太多的疑问,找不到答案。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郑司记,绝非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她是一座沉默的冰山,露出水面的,只是微不足道的一角。 夜渐深。 李未央从炕席下摸出那个油布包,解开,看着那枚造型诡异的银簪。簪头的黑色小石,在昏暗光线下,仿佛有微弱的幽光流转。 “握紧了……”她喃喃重复着郑司记的话。 是的,必须握紧。这可能是她唯一的依仗,也可能是唯一的钥匙。 但同时,也必须藏好。 窗外,北风呼啸,卷起漫天雪沫,扑打着窗棂。 腊月将尽,年关将至。 而深宫之中,一场围绕着一面古镜、一枚银簪、数枚印章和无数秘密的暗流,正随着风雪的呼啸,变得越来越急,越来越深。 山雨欲来,风已满楼。 --- 【章末·有话说】 地宫详录入手!守卫间隙、添灯流程、内室“子钥”秘密,关键信息俱在,却也揭示计划难度如登天。 薄册笔迹再现!绘制详录者与记录镜子秘辛者为同一人,身份成谜。 郑司记深夜敲打,直言“守拙”、“清心”,暗示她知晓银簪存在,并警告李未央隐藏与警惕。 郑司记真实身份浮出水面——极可能是宫中隐秘的记录者或观察者! 下一章:年关将至,宫闱暗流涌动。李未央手握信息与银簪,将如何制定下一步计划?郑司记的立场究竟如何?胡太监及其背后之人,又将有何新动作?终南山草堂与张守拙的线索,是否会成为破局希望?风雪夜,博弈升级。 ------------ 第一卷,镜中谋 第13章,故人踪 腊月廿八,长安城迎来了入冬以来最大的一场雪。 鹅毛般的雪片纷纷扬扬,昼夜不息,将朱墙碧瓦、殿宇飞檐尽数掩盖,天地间唯余一片混沌的银白。宫中的年节气氛,在这铺天盖地的雪势下,也显得有些压抑和匆忙。 司记院比平日更安静了些。部分宫女宦官得了恩典,可轮值回家探亲(虽多是长安附近的穷苦人家),留下的人手更显不足。李未央和秋兰都留在院里,除了日常的档册整理和浆洗,还需帮忙打扫院落、搬运分发下来的有限年货。 郑司记似乎也更忙了,常常被叫去内侍省或尚宫局议事,留在院中的时间不多。崔瑛则面色沉郁,有一次李未央无意中看到她对着窗外大雪发呆,眼中竟有一丝与她平日冷静气质不符的哀戚。 年关,或许是这深宫里,最能勾动人心底最柔软、也最脆弱之处的时刻。 李未央没有亲人可念,心中惦念的唯有那面镜子和重重谜团。她在清扫院中积雪时,会不自觉地将雪堆成简单的山川形状,指尖在雪面上无意识地划出那些牢记心中的地宫路线和守卫标识。 “未央妹妹,”秋兰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一丝罕见的犹豫,“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李未央一惊,回头看到秋兰抱着扫帚站在不远处,眼神关切。这个沉默到近乎透明的同伴,竟也有敏锐的时候。 “没什么,只是觉得这雪下得太大。”李未央掩饰道。 秋兰走近几步,声音压低:“我见你这几日,时常走神,夜里也睡不安稳。可是……在太庙遇着了什么?” 李未央心头微动,看着秋兰朴实而略带担忧的脸。秋兰在司记院多年,或许也曾见过、听过些什么? “秋兰姐姐,”她试探着问,“你在宫里这些年,可曾听过……关于凝晖阁,或者一面古镜的旧事?” 秋兰的脸色瞬间变了变,左右看看,才小声道:“你问这个做什么?那可是宫里的大忌讳!” “只是……前些时在太庙,听人提了一句,有些好奇。”李未央故作随意。 秋兰沉默片刻,才道:“那些事,少打听为好。我……我只知道,好些年前,凝晖阁是出过事,死了人。后来就封了。宫里老人说,那地方不干净,跟一面从宫外献进来的镜子有关。再具体的,我也不清楚。”她顿了顿,补充道,“郑司记好像知道些,但她从不说。崔掌记……似乎也讳莫如深。” 连秋兰这样的老实人也知道“不干净”和“镜子有关”。看来,凝晖阁的旧案,在宫中底层,也并非全无流传,只是大家都心照不宣地避而不谈。 “那……张守拙先生呢?姐姐可曾听过?”李未央换了问题。 “张先生?”秋兰想了想,“好像听人提过,是个有本事的高人,早年跟着玄奘大师走过西域,后来在终南山隐居。据说医术通神,还会些……玄门道法?不过那都是好些年前的老黄历了,如今怕是没人知道了。” 果然,张守拙的名声,在宫中知道的人更少,且多与“高人”、“玄门”这类模糊字眼挂钩。 正说着,院门被推开,崔瑛带着一身寒气走了进来,肩头落满雪花。她看到站在一起的李未央和秋兰,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但没说什么,径直回了东厢房。 秋兰立刻噤声,拿起扫帚继续干活。 李未央也低下头,心中却记下了崔瑛那一闪而过的、近乎不悦的眼神。崔瑛似乎不喜欢她们私下交谈过多? 年关杂事繁多,直到除夕当天下午,才算稍稍清闲下来。宫中各处开始张贴桃符,悬挂彩灯,预备夜宴。司记院这等冷僻所在,也分到了几盏简单的红灯笼和些许酒食。 傍晚,郑司记将院中留下的几人都叫到正房,简单说了几句“谨守本分,平安度岁”的场面话,便让她们各自领了份例回去。 李未央回到自己屋里,看着桌上那碟冰冷的糕点和一小壶薄酒,心中并无半分喜庆。窗外,远处的宫殿传来隐隐约约的丝竹之声,那是属于皇帝和后妃们的盛宴。而这里,只有寒冷、寂静,和压在心头沉甸甸的秘密。 她斟了一小杯酒,冰冷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随即是更深的寒意。她摩挲着虎口的镜形疤痕,那微弱的清凉感似乎比平日更清晰一些。 不知不觉,她伏在桌上,昏沉睡去。 梦中,她又看到了那面镜子。不再是虚影,而是清晰无比的实体——鎏金飞天龙纹,光华流转。镜面却不是映出她的脸,而是一片翻腾的血色雾气,雾气中,隐约有扭曲的人影挣扎、哭嚎。一个声音在她耳边反复低语,忽远忽近: “……钥……归位……血……偿……” 她想逃离,却动弹不得。镜中的血雾向她蔓延过来,冰冷粘腻,带着浓烈的铁锈和腐朽气息…… “咚!咚!咚!” 急促的敲门声将她从噩梦中惊醒。 她猛地坐起,冷汗浸湿了单衣。窗外天色已完全黑透,远处的喧嚣似乎也沉寂下去。敲门声还在继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促。 “谁?”她定了定神,问道。 “是我,崔瑛。”门外传来崔掌记的声音,比平日更显冷硬,“开门。” 李未央整理了一下衣衫,拉开门闩。 崔瑛站在门外,依旧穿着白日那身衣裳,脸色在廊下灯笼的映照下,显得有些苍白,眼神却锐利如刀。她手中,拿着一卷用布包着的、细长的东西。 “崔掌记?”李未央侧身让她进来。 崔瑛进门后,反手关上门,目光在简陋的屋内扫视一圈,最后落在李未央脸上。 “你最近,和北苑那边的人,有往来?”崔瑛开门见山,语气森冷。 李未央心脏骤缩。胡太监!她知道了? “奴婢……不明白掌记的意思。”她垂下眼。 “不明白?”崔瑛冷笑一声,将手中那卷东西放在桌上,发出“咚”的一声轻响,“有人看见,你数次在不当值的时候,往北苑那边去。还和库房一个姓胡的太监,有过接触。” 果然是被看见了!是郑司记告诉她的?还是崔瑛自己发现的? “奴婢只是……去取浆洗用的皂角,偶然遇到胡公公,说了两句话。”李未央强自镇定。 “偶然?”崔瑛逼近一步,气息几乎喷到李未央脸上,“李未央,我不管你在打什么主意,也不管你手里有什么。但我要警告你——离那个胡三福远点!他不是什么好东西,和他搅在一起,只会引火烧身!到时候,别说司记院,谁都保不住你!” 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冰锥,带着一股罕见的激动情绪。 李未央抬眼看她,忽然发现,崔瑛眼中除了警告和愤怒,似乎还有一丝……恐惧?她在害怕什么?怕自己被牵连?还是怕别的? “崔掌记,”李未央轻声道,“奴婢并无他意,只是……想多知道一些事情。” “知道?”崔瑛像是听到了什么可笑的话,“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这宫里的水有多深,有多脏,你根本想象不到!有些事,有些人,是你绝对不该碰的!” 她深吸一口气,似乎平复了一下情绪,指着桌上那卷东西:“这个,是郑司记让我转交给你的。” 李未央看向那布包。 “她说,你或许用得上。”崔瑛的语气复杂难辨,“但她也让我告诉你——路是自己选的,后果也得自己担。踏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你好自为之。” 说完,她不再停留,转身拉开门,快步消失在除夕夜的寒风与黑暗中。 门扉晃动,冷风灌入。 李未央独自站在屋内,心跳如鼓。她走到桌边,手指有些颤抖地解开布包。 里面是一卷陈旧发黄、但保存尚好的手抄经卷。封面没有任何字迹。她轻轻展开。 不是佛经,也不是道藏。 开篇第一行字,便让她呼吸一窒: “《净心守拙录》·残卷” 下面是稍小的字:“终南山守拙草堂主人张枢撰” 张守拙的手札!郑司记怎么会有这个?她是从哪里得来的?又为什么在这个时候交给自己? 她急切地往下看去。字迹清隽洒脱,内容却深奥晦涩,夹杂着大量道家术语、经脉穴位、观想之法,以及一些关于“清浊之气”、“心神养护”、“外邪侵扰”的论述。 她快速浏览,寻找与镜子相关的字眼。 终于,在接近末尾的一页,她看到了: “……凡器物沾染阴煞怨秽,日久生灵,则为‘秽器’或‘邪灵寄物’。其气侵人,初则幻视幻听,神思不属;继则气血逆乱,噩梦缠身;重则神魂被夺,癫狂而终。” “……余曾见一鎏金龙纹古镜残片,内蕴前朝秘术‘牵机引’之煞,兼有枉死怨魂依附,已成大秽。持之者不过数载,皆心智失常,暴毙横死。” “……克制之道,首在‘净心’。心若明镜台,时时勤拂拭,不使惹尘埃。辅以‘守拙’之法,固本培元,使神魂凝实,邪气难侵。具体法门如下……” 后面便是具体的呼吸吐纳、观想存神、以及几种草药熏香辅助的法门。可惜,这一页似乎被水浸过,墨迹模糊,关键处难以辨认。 再往后翻,最后几页记载了一些奇闻异事和地理星象的杂记。其中一条,引起了她的注意: “……太庙地宫,阴气汇聚,然亦是‘地脉灵枢’之一。秽器封存于此,以地脉龙气镇压,暂保无虞。然若逢天象有异,如血月凌空、九星连珠之时,地脉波动,封印或会松动,邪气外溢……” 血月!九星连珠!残纸和薄册都提到过! 李未央的心跳得飞快。她感觉自己似乎触摸到了真相的边缘。 张守拙不仅知道镜子的来历和危害,还留下了克制之法(虽不完整)!而郑司记,竟然拥有这份残卷,并在此刻交给了她! 这意味着什么?郑司记希望她学习克制之法,保护自己?还是暗示她,即将有“天象有异”之时,地宫封印可能会松动? 她想起残纸上“镜为引,簪为钥,血为媒”的记载,想起噩梦中的低语“钥……归位……血……偿……” 一个可怕的联想逐渐成形:那枚银簪,或许不仅仅是“钥匙”,还可能是在特定天象下,用来“启动”或“沟通”镜子邪力的媒介!而“血为媒”…… 她不敢再想下去。 窗外,远远传来新旧年交替的钟声,悠长而沉重,一声声,回荡在风雪弥漫的宫城上空。 除夕过了。 新的一年,对她而言,并非希望,而是更深的迷雾,和可能随时降临的、未知的惊涛骇浪。 她握紧了手中的《净心守拙录》残卷。 这或许是郑司记给予的,唯一的,也是最后的…… 生机与警示。 --- 【章末·有话说】 年关大雪,宫闱寂寥。秋兰的提醒,崔瑛的严厉警告与隐约恐惧,揭示李未央的行动已引起关注。 郑司记通过崔瑛,转交关键物品——《净心守拙录》张守拙手札残卷!内含镜子危害描述及不完整克制之法! 残卷揭示“血月”、“九星连珠”天象可能动摇地宫封印,与之前线索吻合。 “镜为引,簪为钥,血为媒”的恐怖联想浮现。银簪的真正用途,或许远超想象。 下一章:手握残卷的李未央,将开始尝试修炼“净心守拙”之法。她能从中获得多少对抗镜子侵蚀的力量?天象异变之期是否将近?郑司记此举的真正用意究竟是什么?新的一年,危机与转机并存,暗流即将化为惊涛。 ------------ 第一卷,镜中谋 第14章,引机变 《净心守拙录》残卷,成了李未央新的倚仗与磨刀石。 她将残卷小心藏在炕席下最深处,只在夜深人静、确认赵娘子熟睡后,才敢取出,借着窗外雪光或极其微弱的油灯,逐字研读。那些道家术语和经脉穴位的描述晦涩难懂,她不得不结合原主记忆中模糊的医理常识,以及镜中空间带来的精神专注力,反复揣摩。 “净心”篇的核心,在于观想与呼吸。 需在静室(或心境澄明时),盘膝而坐,舌抵上腭,眼观鼻,鼻观心,想象自身如一方清澈无波的古井,或如一面光洁无尘的明镜,将外界的纷扰、内心的杂念、乃至身体的不适,都视为试图投入井中的石子或沾染镜面的尘埃,观之、察之,却不为所动,任其自然沉落或飘散。 呼吸则讲究绵长深细,吸气时,意念引导清气自百会穴而入,下沉丹田;呼气时,默想体内浊气、病气、烦郁之气,自四肢百骸汇聚,由丹田经任脉上升,自口鼻缓缓吐出。 原理看似简单,实践起来却艰难无比。李未央杂念丛生,时而担忧镜子侵蚀,时而焦虑前路,时而恐惧被发现,根本无法进入那种“古井无波”的状态。呼吸也常常紊乱,要么过于急促,要么憋得胸口发闷。 最初的几天,除了更加疲惫和偶尔的烦躁,她感觉不到任何益处。镜中空间的滋养效果,似乎也因她白日的焦虑而打了折扣。 但她没有放弃。这可能是唯一能对抗镜子侵蚀、稳固心神的方法。她强迫自己,在每个夜晚,无论多累,都坚持尝试至少半个时辰。 与此同时,她对宫中的观察更加细致。她留意天象——冬日的天空总是阴沉,难以观测星月。她也留意宫中的异动,尤其是与内侍省、太常寺相关的人事消息。 腊月里那次大雪后,天气短暂放晴了几日,随即又转入连绵的阴晦。宫中关于年节的琐事渐渐平息,恢复了往日的秩序。胡太监没有再出现,仿佛那夜的交易和警告只是一场幻梦。郑司记依旧忙碌而疏离,崔瑛则似乎刻意避着李未央,连目光交接都尽量避免。 一切都平静得诡异。 直到上元节前两日。 那日下午,李未央正在西厢房整理一批新送来的旧档,忽然听到院中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和低语。她透过窗缝看去,只见崔瑛正与一个面生的、穿着低级宦官服饰的小太监在院角低声说着什么,崔瑛的脸色十分难看,那小太监则神色慌张,连连点头。 片刻后,小太监匆匆离去。崔瑛站在原地,望着他消失的方向,半晌未动,肩膀微微垮下,透出一股深重的无力感。然后,她似乎察觉到了窗后的目光,猛地转头看向西厢房。 李未央连忙缩回头,心跳加速。崔瑛那一眼,冰冷刺骨,带着毫不掩饰的警告和……一丝绝望? 发生了什么? 傍晚,郑司记提前从外面回来,直接将崔瑛叫进了正房。房门紧闭,里面传来隐约的、压低的争执声,持续了约一刻钟。随后,崔瑛脸色苍白地走出来,眼眶微红,径直回了东厢房,再未出来。 李未央心中疑窦丛生。崔瑛与郑司记之间,似乎出现了严重的分歧或危机。 夜里,她尝试“净心”观想时,格外难以集中精神。崔瑛那苍白绝望的脸,总在脑海中浮现。她隐隐感觉,有一场风暴,正在看不见的地方酝酿,而崔瑛,可能首当其冲。 子时前后,她刚有了一丝朦胧睡意,虎口的镜形疤痕,忽然传来一阵前所未有的、尖锐的灼痛! 不是清凉,是滚烫!仿佛有一根烧红的铁丝,沿着疤痕的纹路烙印进去! “啊——”她低呼一声,猛地坐起,捂住右手。 几乎同时,窗外夜空,一道暗红色的、极其黯淡的流光,自西北方向划过天际,一闪而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但李未央看得分明!那红光出现时,她疤痕的灼痛达到了顶点,红光消失,痛感也迅速退去,只留下火辣辣的余痛和心悸。 天象有异! 残卷提到过的“血月”、“九星连珠”她没看到,但这诡异的暗红流光,绝对不正常!而且,镜子疤痕产生了如此强烈的反应! 地脉波动?封印松动? 她瞬间睡意全无,披衣起身,凑到窗边,死死盯着西北天空——那是太庙的方向。夜空恢复了深沉的墨蓝,只有几点寒星闪烁,再无异常。 但她的心,却无法平静。 镜子对天象有反应,意味着残卷的记载是真的。也意味着,地宫的封印,可能真的会因天象而出现变化。 那暗红流光是什么?是偶然,还是某种征兆的开始? 她再也无法入睡,坐在黑暗中,一遍遍尝试“净心”呼吸法,试图平复狂跳的心脏和翻腾的思绪。 第二天,宫中一切如常,仿佛昨夜那诡异的红光从未出现。但李未央注意到,郑司记和崔瑛的脸色都异常凝重。郑司记将自己关在正房大半日,崔瑛则像失了魂,做事频频出错,被郑司记低声呵斥了几句。 午间,李未央在去浆洗房的路上,“偶然”听到了两个小宫女的低声议论: “……听说了吗?太庙那边,昨儿夜里好像有点动静……” “什么动静?” “守夜的说,好像听到地底下有隐约的……轰鸣声?像是石头摩擦,又不像……吓得他们都没敢睡,报上去了,但上面还没回话……” “哎呀,别说了,怪吓人的。大过年的……” 太庙地宫有异响!就在暗红流光出现之后! 李未央几乎可以肯定,天象已经对地宫封印产生了影响!虽然可能还很微弱,但确实开始了! 危机,正在以肉眼不可见的方式,悄然逼近。 她必须加快行动。但如何行动?她连地宫的门都摸不到。 下午,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出现在了司记院。 是之前那个传话让李未央远离西厢柜子、又在太庙见过的瘦小小太监。他这次没有慌张,而是大大方方地进来,说是奉内侍省之命,来取一份早前司记院帮忙核对过的、关于某年宫人赏赐布匹的存档副本。 郑司记亲自接待,崔瑛去取档册。小太监规规矩矩地等着,眼睛却不着痕迹地扫过院内,最后在李未央身上停留了一瞬。 就在崔瑛将档册交给小太监,小太监转身欲走时,他的袖口里,滑落了一个极小的、揉成团的纸球,正落在李未央脚边不远处的阴影里。 动作极其自然隐蔽,若非李未央一直留意着他,几乎难以察觉。 小太监仿佛毫无所觉,拿着档册离开了。 李未央等了一会儿,才假装蹲下身整理鞋袜,迅速将那个小纸团捡起,攥在手心。 回到屋里,她展开纸团。上面只有两个字,墨迹很新: “亥时,老地方,急。” 老地方?废井?还是老槐树? 亥时……今晚。 是胡太监?还是小太监背后的人? 用这种方式传递消息,说明情况紧急,且需极度隐秘。 去,还是不去? 昨夜天象异动,地宫传出异响,崔瑛状态异常,郑司记态度不明……现在,这神秘的纸条又至。 山雨欲来风满楼,而这张纸条,可能就是第一滴砸在额头的雨点。 李未央看着掌心那两个字,仿佛能看到背后隐藏的漩涡与暗流。 她没有犹豫太久。 将纸条吞下。整理衣衫。检查了一下藏在袖中的磨尖铜簪(这是她仅有的“武器”)。 然后,静静等待亥时的到来。 夜色,如浓墨般再次晕染开宫城的轮廓。 这一次,她踏出房门的脚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沉重,也更加坚定。 她知道,自己正在主动走向风暴的中心。 但有些路,一旦看清方向,便只能前行。 --- 【章末·有话说】 “净心守拙”法初修,艰难坎坷,却是对抗侵蚀的唯一希望。 天象异动!暗红流光划夜,镜疤灼痛,太庙地宫传来异响——残卷预言开始应验! 崔瑛与郑司记出现严重分歧,崔瑛状态堪忧,暗示更大危机。 神秘小太监再临,冒险传递纸条:“亥时,老地方,急。” 下一章:亥时之约!李未央将面对什么?是胡太监的新交易,是背后之人的现身,还是关乎地宫异动的关键信息?风暴前夕,一切平静皆假象,真正的博弈与危机,即将在黑夜中拉开帷幕。 ------------ 第一卷,镜中谋 第15章,亥时之约 戌时三刻,宫禁已深。 李未央独坐于值房内,窗棂外夜色浓稠如墨。掌心那张字条已被汗水浸得微潮,上面的“亥时,老地方,急”六字,像六根细针,扎在心头。 “老地方”——指的是西六所后头那处早已废弃的柴院。那里荒草丛生,断壁残垣,白日都少有人迹,确是密会的绝佳所在。只是,那送信的小太监……上一次传递胡太监的口信时,眼神虽怯,却还算稳。今日午后,他将这纸条塞进她手中时,指尖冰凉,额角甚至有未擦净的虚汗,目光躲闪,不敢与她对视一瞬。 急?为何而急?是胡太监那边出了变故,还是……这纸条本身,就是个陷阱? 她缓缓吐纳,试图按“净心守拙”法门收敛心神。此法初修,效果微乎其微,思绪如脱缰野马,尤其每当想起崔瑛白日里那苍白如纸的脸色,和与郑司记争执时眼中压抑不住的惊怒与……一丝绝望? “司记大人太过谨慎!地宫异响非同小可,必须立刻上报,详查源头!”崔瑛的声音犹在耳畔,失了往常的冷静。 “上报?凭何上报?凭你我一介宫人臆测?还是凭那不知从何而来的残卷妄语?崔瑛,你近日心神不宁,我看你是被那‘侵蚀’之说魇住了!”郑司记的斥责冰冷而现实。 分歧并非一日,但如此尖锐,还是首次。而崔瑛最后拂袖而去时,袖口无意带落的一枚铜符,上面沾染着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暗红痕迹,让李未央心头骤紧。那痕迹,与天边偶尔划过的暗红流光,色泽何其相似! 亥时将至。 她换上深青色不起眼的宫装,外罩黑色斗篷,悄无声息地融入夜色。避开巡更的宦官,绕开有灯火的长廊,熟稔地穿行在宫墙的阴影里。夜风带着初秋的凉意,吹在脸上,却压不下心头那缕挥之不去的灼热感——并非体温,而是左臂内侧,那道自“镜疤”事件后便偶尔会泛起的微弱灼痛。今夜,这痛感似有若无,却持续不断,像某种不祥的预警。 废柴院到了。 残月被薄云遮蔽,只投下惨淡微光。荒草在风中发出窸窣碎响,更显四周死寂。院中那棵枯死的老槐树,枝桠嶙峋,如同鬼爪般伸向夜空。 她隐在一段半塌的土墙后,屏息凝神。时间点滴流逝,四周只有风声虫鸣。 忽然,一阵极轻的、拖沓的脚步声从院门方向传来。不是胡太监!那太监脚步虚浮,落地却重。李未央心下一沉,握紧了袖中暗藏的短刃。 一个黑影踉跄着扑进院子,身形瘦小,正是白日送信的小太监。他仓惶四顾,声音带着哭腔,压得极低:“有、有人在吗?救……救命……” 李未央没有立刻现身。 小太监又往前跌撞两步,几乎要哭出来:“李、李姑姑?是胡公公让我来的,他、他来不了了!出大事了!他们发现了,他们……”话音未落,他身后院门阴影里,猛地又窜出两个高大的黑影,动作迅捷,直扑那小太监,一人捂嘴,另一人手中寒光一闪,竟是一把短刀,径直向小太监后心刺去! 电光石火间,李未央来不及多想,手腕一抖,一枚铜钱激射而出,“铛”一声脆响,精准打在刀身上,将那致命一击打偏。与此同时,她身形如狸猫般从墙后闪出,短刃出鞘,直取离她最近那人的手腕。 袭击者没料到暗处还有人,一惊之下,动作稍滞。被救下的小太监趁机挣脱,连滚爬爬躲到李未央身后,浑身抖如筛糠。 交手只在瞬息。来袭两人俱是黑衣蒙面,身手利落,似是训练有素,但并非顶尖高手。李未央仗着对地形的熟悉和一股狠劲,短刃划伤一人手臂,逼退另一人,厉声低喝:“什么人?敢在宫内行凶!” 那两人对视一眼,竟不答话,其中一人忽地从怀中掏出一物,并非武器,而是一枚鸡蛋大小、色泽暗沉的圆球,猛地掷向李未央脚下地面。 “闭气!”李未央心头警铃大作,急扯身后小太监向后疾退。 “噗”一声轻响,圆球炸开,一股浓烈甜腻、带着奇异腥气的粉红色烟雾弥漫开来,瞬间笼罩了小片区域。李未央行险闭住呼吸,仍觉一丝甜腥钻入鼻腔,脑中微微一晕。烟雾阻隔视线,只听得脚步声快速远去,那两人竟借着烟雾掩护,毫不犹豫地撤离了。 待烟雾稍散,院中已只剩她与吓得瘫软的小太监。地上,除了打斗痕迹,还有那枚碎裂的圆球残骸,以及……一截从其中一名黑衣人身上扯落的布条,布料普通,但边缘以暗金色丝线绣着一个极其微小、扭曲的符号,似眼非眼,似门非门,诡谲异常。 “他、他们……是地宫那边的人……”小太监瘫在地上,语无伦次,脸上涕泪横流,“胡公公……胡公公傍晚想去地宫外围再探,被、被发现了……当场就被抓了!我躲在水沟里才逃过一劫……他之前吩咐过,若他出事,务必把这个交给您……”说着,哆嗦着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布紧紧包裹、约莫两指宽的小竹筒。 李未央接过竹筒,指尖冰凉。她没有立刻打开,而是盯着小太监:“他们是谁?地宫到底有什么?那残卷预言,胡太监还知道什么?” 小太监眼神惊惧至极,声音发颤:“我、我不知道具体……只听胡公公醉酒时念叨过……说那地宫深处,锁着的不是前朝珍宝,是、是‘活着的诅咒’……残卷所言‘侵蚀’,源头就在那里!今夜子时……子时可能就有大变!那些穿黑衣的,是、是‘守门人’……他们不让任何人探查靠近……” 活着的诅咒?守门人?子时? 李未央猛地抬头看天,残月不知何时已完全被乌云吞没,天地间一片晦暗。左臂的灼痛,在这一刻骤然变得清晰、滚烫!与此同时,一阵低沉、沉闷,仿佛来自地底极深处的“咚……咚……”声,隐隐约约,穿透厚重的宫墙与地面,传入耳中。 不是错觉! 太庙地宫的方向! 那声音,像是某种巨大心脏的缓慢搏动,带着不祥的韵律,与天上划过的暗红流光,与她臂上的灼痛,产生了某种诡异的共鸣。空气仿佛都凝滞粘稠起来,一种无形的压力悄然弥漫。 亥时未过,子时将至。 风暴,已不再是“即将”,它那沉重而狰狞的羽翼,已然在漆黑的天幕下,缓缓张开。 (本章完) 【注:情节延续了“亥时之约”的悬念,通过遇袭、获取情报、地宫异响加剧,将危机具体化、紧迫化。胡太监被抓,“守门人”现身,暗示地宫秘密涉及一股隐藏势力。“活着的诅咒”与“侵蚀”源头直接挂钩,并将“子时”设定为下一个关键时间点。李未央正式卷入核心冲突,崔瑛与郑司记的线暂且按下,为后续交汇埋下伏笔。气氛渲染上,突出悬疑、紧张和未知的恐怖感。】 ------------ 第一卷,镜中谋 第16章。借刀 那年轻宦官的目光,像受惊的鱼,一触即分,迅速转开,只留下廊庑间更显凝滞的寒意。李未央低垂着眼,握着扫帚的指节微微发白,并非全是伪装。左眼残留的细微刺痛和脑中闪过的、那锦囊一角刺目的金色,让她心脏在麻布衣衫下沉沉撞击着胸腔。 金银。 这不再是偷运些宫中旧物、残绸断锦换些油水的勾当。私运金银出宫,其性质与风险,与夹带几件玩物不可同日而语。陈内人背后牵扯的,恐怕不止是贪欲,更可能是一条深入宫外、甚至可能触及某些敏感神经的黑线。自己偶然窥见的,是足以让数颗人头落地的秘密,同样,也可能在关键时刻,成为焚烧自身、乃至牵连云娘的烈焰。 “不能急,不能现在……”她在心底反复告诫自己,将翻涌的惊悸死死压入镜中空间那冰冷的寂静里。示弱,观察,等待。在拥有足够自保或反击的力量前,任何轻举妄动都是取死之道。 脚步声再次响起,陈内人提着一个不起眼的青布包袱从厢房转出,脸上已恢复了平日的刻板。她将包袱递给那年轻宦官,声音不高不低:“便是这些了,仔细查验,莫要短了数目。” “诺,陈内人放心。”年轻宦官接过,入手微沉,他脸上笑容更盛,迅速将包袱掩入宽大的袖中,又行了一礼,便匆匆离去,背影很快消失在北廊幽深的尽头。 陈内人站在原地,目光扫过依旧埋头打扫的李未央和云娘,尤其在李未央苍白瘦削的侧脸上停留了一瞬,鼻间几不可闻地轻哼一声,终是没再说什么,转身也离开了。 直到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随着脚步声远去,云娘才敢轻轻吐出一口气,凑近李未央,小声道:“吓死我了……方才那宦官,眼神瞧着就不像好人。未央,你脸色更差了,可是方才又难受了?咱们快些扫完,去灶下看看能不能讨口热水。” “嗯,多谢云娘姐姐。”李未央低声应道,借着云娘的搀扶稍稳身形,继续手上动作,心思却已飞转。 接下来几日,掖庭的日子依旧是重复的沉闷与劳累。浆洗、洒扫、缝补,食不果腹,动辄得咎。但李未央开始有意识地利用镜中空间那流速极慢的特性。每当夜深人静,或白日劳作间隙得以片刻独处时,她便分出一缕意识沉入镜中。外界短短一炷香,镜内却似有半个时辰的清明。她在这里回顾白日所见所闻,梳理原主散碎的记忆,更竭力回忆着自己那个时代所知的、关于唐高宗显庆年间的一切。 历史在她的脑海中被反复检索、推演。显庆四年……长孙无忌已倒,但关陇集团的残余影响仍在,李治皇权加强,武则天利用“废王立武”事件清洗了褚遂良等重臣后,权势日益巩固,开始培植北门学士等亲信,寒门士子有了一丝进身之阶,但门阀观念依旧根深蒂固……这些大略的脉络,与她此刻身处的、具体而微的掖庭底层,似乎隔着天堑。但她知道,宫闱深处的一缕微风,往往关联着外朝的惊涛骇浪。陈内人那条私运金银的线,最终流向何处?是填补某个官员的亏空,还是为宫外某位“贵人”的密谋提供资粮? 她需要更多的“碎片”。 机会在一次意外的指派中到来。那日,掌管掖庭一部分事务的崔司簿,因要准备一批送往某位太妃宫中的节礼,需要人手清洁库房一角存放的旧日器皿。这活儿比浆洗轻松些,且能在相对封闭的环境里短暂避开陈内人那令人不适的视线。李未央和云娘,因近日“表现本分”,被点了去。 库房尘封已久,光线昏暗,空气里弥漫着陈旧木料和尘土的混合气味。她们的任务是擦拭一些蒙尘的瓷瓶、漆盒。李未央分到的是一个不起眼的黑漆螺钿小盒,盒盖上花纹已有些模糊。当她拿起柔软的细布,手指无意间抚过盒盖边缘一道细微的裂痕时—— 左眼剧痛毫无征兆地袭来!比前两次更甚,仿佛有冰锥刺入! 混乱的影像碎片炸开: *一只保养得宜、染着蔻丹的手,将几颗圆润的珍珠放入这盒中。背景是华丽的帷帐,有女子低低的、带着吴地口音的啜泣。 *画面闪烁,盒子到了另一个身着低品宦官服色的人手中(并非北廊所见那个),他快速打开,取出珍珠,塞入袖中,将盒子随意丢进一堆杂物。 *最后定格,是陈内人那张刻板的脸,在昏光下检视着这个空盒,眉头皱着,低声嘟囔了一句:“……晦气,高阳公主旧物……怎混到这里来了……” 影像戛然而止。李未央闷哼一声,眼前发黑,手中漆盒险些脱手,额头瞬间布满冷汗,太阳穴突突直跳。这次的信息量巨大,且“镜鉴之眼”的消耗让她几乎虚脱。 “未央!”云娘惊呼,连忙扶住她。 “没……没事,老毛病,晕了一下。”李未央借力站稳,急促喘息,将漆盒小心放回原处。高阳公主!那个因卷入房遗爱谋反案而被赐死、轰动一时的公主!她的旧物,哪怕只是一个空盒,在这掖庭深处,也带着不祥的意味。而陈内人知道它的来历,甚至可能经手过它里面曾经存放的东西(那些珍珠)…… 一个更清晰的链条在她脑中浮现:陈内人把持的,可能不止是一条简单的走私线。她或许在利用职务,悄然处理一些“敏感”的、来自获罪宫廷人员(如高阳公主相关)的遗物,将其中的贵重部分“消化”掉,而一些无关紧要或带晦气的容器则被丢弃或混入普通旧物。这需要更隐蔽的渠道和对宫中人事的一定了解。 风险与价值,同时攀升。陈内人背后的网络,可能比她想象的更深,但也意味着,这个把柄若运用得当,或许能撬动的东西也更多。 但眼下,她太弱了。重病初愈的身体,镜鉴之眼使用后的强烈不适,都提醒着她自身的脆弱。她需要盟友,至少,需要一个不那么显眼,却可能提供某些信息或便利的“接触点”。 她的目光,再次落回那个黑漆螺钿小盒。高阳公主的旧物……“晦气”……或许,这“晦气”本身,也能做点文章? 几日后的黄昏,李未央拖着疲惫的身子,故意“偶然”路过了陈内人居住的那排矮房附近。她知道陈内人这个时辰常去后院一小块她自己开辟的菜畦看看。果然,陈内人正提着一个小木桶出来。 李未央低着头,加快脚步,似乎想匆匆避开,却在两人即将擦肩时,脚下“一个不稳”,轻轻“哎哟”一声,身体微晃。 陈内人皱眉侧目。 李未央已慌忙站稳,怯怯地行礼,声音细弱:“内人恕罪,婢子不是有心的。”她抬起脸,让陈内人能清晰看到她比平日更苍白的脸色,和眉宇间一抹掩不住的、仿佛被什么惊扰后的余悸。 陈内人本就对李未央留有印象(体弱,沉默,但眼神有时让她觉得不太舒服),此刻见她这副模样,习惯性地斥道:“毛毛躁躁,成何体统!” “婢子知错,”李未央头垂得更低,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只是……只是白日里在库房,擦拭旧物,不小心碰到一个有些年头的黑漆盒子,之后便总觉得心神不宁,方才一时走神……” 陈内人提桶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她盯着李未央低垂的头顶,眼神锐利如针:“什么黑漆盒子?胡吣什么!掖庭旧物万千,哪个没有年岁?自己身子不济,倒怪起东西来了!” “是,是婢子胡思乱想。”李未央连忙应道,身体却几不可察地瑟缩了一下,仿佛因对方的严厉而恐惧,又像是被某种无形的“晦气”缠绕,“婢子只是……只是恍惚觉得那盒子花纹特别,阴凉凉的……再不敢多嘴了。”她说完,匆匆又行了一礼,几乎是踉跄着快步走开了,将一个被“不祥旧物”惊吓到、口不择言又后悔多嘴的小宫女形象,演了七八分。 陈内人站在原地,看着李未央消失在甬道拐角的背影,眉头慢慢拧紧。黑漆盒子……阴凉……这病秧子,难道真碰到了那个晦气东西?高阳公主……这名字在心底掠过,让她脖颈后也莫名泛起一丝凉意。她自然不信什么鬼神,但宫中对这些获罪横死之人的忌讳是实实在在的。更重要的是,这丫头的话,点出了一个她之前忽略的细节——那个盒子,她明明记得让人处理到更偏僻的废库去了,怎么又出现在日常清扫的库房里?是下面人办事不力,还是……有人故意让它出现在这丫头面前? 疑心一起,便如藤蔓滋生。陈内人不再关心菜畦,提着木桶,脸色阴沉地转身回了屋。她需要去查查,库房的记档,经手的人……还有,那个叫李未央的丫头,是真的胆小晦气,还是……有别的什么? 不远处拐角阴影里,李未央背靠着冰冷宫墙,轻轻喘匀了气息。脸上怯懦惊惶的神色如潮水般褪去,只余下镜面般的平静,和眼底一丝冰冷的计算。 种子,已经借“晦气”之名,悄然埋下。下一步,是耐心等待,看这疑心与忌讳,能在陈内人心中长出怎样的荆棘。而她,需要在这荆棘的缝隙间,继续寻找那可能存在的、通向掖庭之外的,微光之路。 ------------ 第一卷,镜中谋 第17章,暗流 显庆四年的冬天,长安的雪似乎都带着掖庭特有的阴冷湿气,沉甸甸地压在低矮的宫檐上。李未央(或者说,占据了这个躯壳的现代灵魂)蜷在通铺最靠墙的角落,身上盖着硬得硌人的旧麻絮,听着屋里其他宫人粗重不均的呼吸,以及老鼠在梁上窸窣跑过的声音。 穿越而来已半月余。最初的混乱、恐惧,以及对这具病弱身躯的绝望,已在那面存在于意识深处的“鎏金飞天龙纹镜”的微弱庇护下,勉强压了下去。镜中空间,流速极缓,虽只能意识进入,那狭小“一隅”的绝对寂静和丝丝滋养神魂的凉意,是她在这污浊压抑环境里唯一的喘息之地,也让她高烧不退、濒临崩溃的身体,奇迹般地熬了过来。 原主留下的记忆支离破碎,只有无尽的恐惧、家族倾覆那日的血色与哭嚎,以及没入这暗无天日之地的冰冷麻木。李未央,与自己同名,年方十四,父亲是前太子李忠一案的牵连者,具体官职不清,已毙于狱中。女眷没入掖庭,为最下等的粗使宫婢。 “未央,未央……”旁边一个细弱的声音响起,带着小心翼翼。 李未央微微侧头,借着窗棂漏进的惨淡月光,看到邻铺的云娘正担忧地望着她。云娘比她大两岁,父亲是个地方小官,因上官贪墨案被牵连,同样沦落至此。两人年纪相仿,境遇类似,又都带着不属于这里的、未曾完全磨灭的惊惶与一丝书卷气,在几天前一次共同浆洗大量帷帐、累得几乎昏厥时,相互搀扶了一把,便有了些抱团取暖的意味。 “我没事,云娘姐姐。”李未央低声应道,声音因久病和刻意压抑而沙哑。她继承了原主的部分记忆和语言本能,交流无碍,但言辞间不自觉带上的简洁和某种抽离的观察感,让云娘觉得这妹妹大病一场后,似乎沉默通透了许多。 “明日该我们去北廊洒扫了,”云娘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听说……那边是陈内人管着。” 陈内人,掌管这一片低等宫婢的老年女官,面容刻板,眼神如钩。李未央脑中闪过关于她的零星信息,以及几天前,一次偶然靠近陈内人存放杂物的小隔间时,左眼骤然传来的、几乎撕裂神经的剧痛,和闪过眼前的破碎画面——昏黄的灯下,陈内人将一支鎏金簪子用油布包好,递给一个看不清面孔的低品宦官,两人低语着什么,背景里隐约有宫外的车马声。 “镜鉴之眼”被动触发,代价是她当场脸色煞白,几乎晕厥,被云娘扶住才勉强掩饰过去。看到的影像模糊断续,但足够她拼凑出一个危险的真相:陈内人在利用职务之便,与外人勾结,私运宫中物品。 这不是简单的贪小便宜。宫规森严,私挟物品出宫,尤其是有些规制的东西,是重罪。陈内人敢做,必有倚仗,也必有更隐蔽的渠道。这秘密,像一把淬毒的匕首,握在手里,能伤己,亦可能……在绝境中求得一线生机。 “嗯,知道了。”李未央轻轻应了一声,闭上眼,意识却沉入了那片寂静的镜中空间。外界一瞬,镜中时光潺潺,她需要这短暂的绝对清醒,来思考。云娘是她在黑暗中触碰到第一缕微光,单纯,良善,但在这吃人的地方,仅有良善不够。那个秘密,她现在还不能告诉云娘,那会害了她。但她需要为可能的“变故”做准备。 目标很明确:活下去,挣脱奴籍。而眼前的第一步,是在陈内人可能的刁难下,在北廊的洒扫中不出错,并……进一步确认那个秘密的细节,评估其价值与风险。 镜中空间,虚无的“地面”上,只有那面古镜的虚影悬浮,光华内敛。李未央的意识“触摸”着它,冰凉的触感让她精神一振。历史知识在脑中翻腾,显庆四年……李治在位,武则天已是皇后,长孙无忌倒台不久,权力的棋盘正在重新布局。掖庭这潭死水之下,暗流恐怕也与外朝的风向隐隐相连。一个私运宫物的链条,可能牵扯到谁?是陈内人自己的贪欲,还是某个更庞大网络的末端? 她不知道。她所知的“历史”在这里既是指南,也可能因细微的蝴蝶效应而变成迷雾。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无论哪个时代,信息、把柄、在规则缝隙中游走的能力,都是底层人挣扎求存的筹码。 次日,北廊。 寒风穿堂而过,廊庑幽深,光线昏暗。李未央和云娘拿着沉重的扫具,仔细清扫着每一寸砖缝。陈内人果然来了,裹着半旧的青缎棉袍,眼神像尺子一样量着她们的每一个动作,尤其多在李未央依然苍白消瘦的脸上停留片刻,嘴角撇了撇。 “手脚都麻利些!这北廊虽偏僻,也是宫里的地方,若让贵人瞧见一丝不洁,仔细你们的皮!”陈内人的声音尖细干涩。 “是。”两人低声应道,更加低了头。 李未央能感觉到陈内人审视的目光,但她只是更专注地挥动扫帚,动作甚至有些刻意地显出病后的虚浮无力。示弱,有时是最好的保护色。 打扫到廊柱后的阴影处时,李未央的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墙角一块有些松动的青砖。那是上次“镜鉴之眼”触发时,影像中陈内人藏匿小件物品的地方。砖缝里,似乎有一线不同于周围尘土的、极细微的色泽。 就在这时,一阵略显匆忙的脚步声从廊外传来。一个穿着低等宦官服饰、面白无须的年轻宦官快步走来,看到陈内人,脸上堆起笑,行了礼:“陈内人安好,尚服局那边催问,上次说的那批旧衬布……” 陈内人眼皮一跳,迅速瞥了李未央和云娘一眼,见她们都低头专注扫地,似乎并未留意,才转向那宦官,声音放缓了些:“知道了,我这便去寻来。你在此稍候。”说完,又冷冷扫了李未央二人一眼,“仔细打扫,莫要偷懒!”这才转身朝廊庑另一侧的厢房走去。 那年轻宦官留在原地,目光有些飘忽,不经意间,与抬起头的李未央视线碰了一瞬。 左眼,又是一阵熟悉的、针扎般的锐痛!比上次轻微,但影像更清晰了些——依然是昏黄的灯下,这个年轻宦官,将一个小巧的锦囊递给陈内人,锦囊口松开一线,里面是金灿灿的……丹丸?不,更像是……金锭的一角! 影像碎裂。李未央猛地低下头,心脏狂跳。不是简单的物品,涉及金银!这风险和外界的牵连,远比她想象的更深!而且这个宦官,她记下了他的面孔。 “未央?”云娘见她身形微晃,低声关切道。 “……没事,有点头晕,老毛病了。”李未央借机靠了下扫帚,声音虚弱。脑中思绪飞转。陈内人很快会回来,这个宦官在这里,或许是个机会,一个极其危险的试探机会。 她轻轻吸了口气,在云娘担忧的目光中,重新站直,继续缓慢扫地,仿佛刚才的晕眩只是平常。然而,她的意识,已如绷紧的弦。 下一步,该如何落下?是继续隐忍观察,还是……冒险利用这转瞬即逝的接触,埋下一颗或许能在未来救命的种子?掖庭的尘埃之下,镜中的微光,能否照见一条生路? ------------ 第一卷,镜中谋 第18章疑云生 陈内人屋内的灯,那夜亮到很晚。 灯油混着一股劣质檀香的气味,试图掩盖什么,却只让狭小房间的空气更加滞闷。陈内人坐在炕沿,面前摊着几本陈旧的簿册,手指在泛黄纸页上缓缓划过,指甲缝里还残留着一点菜畦的湿泥。她的眉头从李未央提到“黑漆盒子”那刻起,就没松开过。 “丙字库,贞观旧物三箱……永徽年间收贮器皿登记……”她低声念着簿册上潦草的字迹,目光如鹰隼般搜寻。那个黑漆螺钿盒,她记得清楚,是高阳公主案发后,从一处偏殿清点出来的“无关紧要杂项”之一。当时里面还剩几颗成色普通的珍珠,她暗中扣下,盒子觉得不祥,特意吩咐一个信得过的杂役,扔到西边最偏僻、几乎废弃的“戊字库”角落去。怎么会出现在日常清扫的“丙字库”? 她的手指停在一行模糊的记录上:“……戊字库,杂器若干,移交丙字库……显庆三年腊月。”下面有个花押,很淡,几乎认不出。 移交?谁做的移交?为何她全不知情?腊月……正是高阳公主旧事风声渐歇,宫中忙于年节,诸事繁忙的时候。是有人趁机浑水摸鱼,还是……故意为之? 陈内人合上册子,眼神在昏黄灯光下明灭不定。宫中办事,最怕“意外”和“巧合”。那叫李未央的丫头,偏偏在丙字库碰到了那盒子,偏偏就“心神不宁”,偏偏还在自己面前“说漏了嘴”……是真的体弱胆小,沾染晦气,还是有人借这晦气盒子,敲打自己?甚至……是那丫头背后有人指点? 她想起李未央那张苍白瘦削的脸,和那双偶尔抬起时,沉静得不像这个年纪、这个境遇该有的眼睛。那眼睛,不像其他小宫女那样满是恐惧或麻木,倒像一潭深水,看着你,又好像没看你。以前只当她是病糊涂了,或是家变刺激傻了,如今想来,那沉静底下,或许藏着别的东西。 “得查查这丫头的底细。”陈内人自语。罪臣之女,掖庭里一抓一把,本不值一提。但若这“晦气”真冲着自己来,哪怕只是万一,也得掐灭在苗头里。 李未央的日子,在陈内人疑心暗生后,并未立刻变得难熬,反而陷入一种诡异的平静。洒扫、浆洗的活计照旧,陈内人见了她,依旧是那副刻板冷淡的样子,甚至没再多问一句那“黑漆盒子”的事。但李未央能感觉到,落在自己背上的目光,次数多了,停留的时间也长了,那目光里带着审视和估量,像在掂量一件突然出现瑕疵的旧物。 她不慌。疑心一旦种下,浇水的人越急切,它反而长得越慢。她需要做的,是继续扮演好那个“体弱、偶尔因接触旧物而心神不宁、在陈内人面前胆怯”的小宫女。同时,更加谨慎地利用一切机会。 镜中空间成了她唯一的“密室”。每当夜深,确认云娘和其他宫人睡熟,她便分出一缕意识沉入。外界一日的疲惫与压抑,在这里被缓慢的流速稀释。她不再仅仅休息,而是开始有意识地“整理”。 她“回忆”原主李未央破碎的记忆碎片,像拼图一样,尝试拼凑出家族的大致轮廓、父亲可能牵涉的“前太子李忠案”的边角信息。她检索自己脑海中关于显庆四年后的历史大事记,虽然知道具体细节可能因自己的到来产生蝴蝶效应,但大体的权力走向、关键人物,仍是重要的参照。她更反复“模拟”白日里与陈内人、与其他宫人宦官可能的对答,推演各种突发情况的应对。 镜鉴之眼再未被动触发。她不知道是接触的物品人物不够“关键”,还是这能力本就时灵时不灵,且消耗巨大。但北廊见过的年轻宦官的脸,和陈内人听到“黑漆盒子”时细微的反应,已足够她反复琢磨。 平静在五日后被打破。那日午后,李未央和云娘被派去清洗一批宴会用过的杯盏。水很冰,手很快冻得通红。一个面生的、年纪稍大的宫女走过来,像是随意地站在她们旁边,也拿起一块布擦拭。 “你便是李未央?”那宫女侧头看她,语气平常,眼神却带着探究。 “是。”李未央低头应道,手上动作未停。 “听说你前些日子病了,如今可大好了?在哪儿当差?”宫女继续问,像是拉家常。 “劳姐姐动问,好些了。平日就在北廊、丙字库这些地方做些洒扫清洗。”李未央回答得中规中矩,声音依旧细弱。 “哦……”宫女点点头,状似无意道,“丙字库啊,那边旧物多,有些年头的东西,是容易让人心里犯嘀咕。我听说,你之前还碰到了不干净的东西?” 来了。李未央心中微凛,脸上却适当地露出一丝后怕和懊悔:“是婢子自己身子不争气,又没见识,自己吓自己……再不敢胡说了。” 宫女打量她几眼,似乎没看出什么异常,笑了笑:“知道就好。掖庭地方,最忌讳这些神神鬼鬼的话,传出去不好。安心当差,少听少看少说,才是本分。” “姐姐教训的是。”李未央恭敬应下。 那宫女又说了两句闲话,便离开了。云娘这才凑过来,小声道:“那是崔司簿跟前伺候的春桃姐姐,她怎么突然来问你这个?” 李未央摇摇头,表示不知。心里却明白,陈内人开始查她了,而且动用了崔司簿那边的关系来“ casually打听”。这既是试探,也是一种隐晦的警告:你在我眼里,不是完全隐形的。 这警告,反而让李未央稍微安心。如果陈内人直接动用雷霆手段对付她这样一个无根无基的小宫女,那才麻烦。现在这样迂回地查问,说明陈内人虽有疑心,但更多是出于谨慎和对“晦气”、“意外”的本能厌恶,而非掌握了什么实质把柄。她还在观察,在评估风险。 风险,有时也意味着机会。陈内人越关注她,她可能“偶然”发现或接触到某些信息的机会,反而可能增多——只要她足够小心,并将“偶然”伪装得天衣无缝。 又过了两日,机会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降临。 那日傍晚,李未央去倒清洗工具的污水,路过一处堆放破损杂物、少有人至的墙角,忽然听到一阵极轻微的、压抑的啜泣声。她脚步一顿,借着渐暗的天光看去,只见一个穿着粗使宦官服饰、身材瘦小、看起来不过十二三岁的小太监,正缩在墙角,肩膀一耸一耸。 李未央本不想多事,正要悄然离开,那小太监却似乎听到了动静,猛地抬头,露出一张涕泪交加、布满惊恐的脸。四目相对,李未央认出,这正是那日在北廊,与陈内人交接包袱的年轻宦官! 只是此刻,他脸上再无那日的镇定与隐隐的得意,只有全然的恐惧和绝望,手里死死攥着一个褪了色的香囊,指节发白。 左眼,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猛烈! 破碎的影像轰然炸开: *昏暗的夹道,这小太监将一个沉甸甸的、比上次北廊所见小一些的锦囊,塞给一个背对镜头、穿着体面些的宦官,声音发颤:“……王公公,这、这是这个月的……” *那体面宦官转身,半张脸在阴影里,语气不耐:“怎么少了?陈内人那边没说清楚吗?上头催得紧!” *小太监“扑通”跪倒,磕头如捣蒜:“真、真的只有这些了!陈内人说,近日风声……风声有些紧,好些东西出不去……” *体面宦官一脚踹在他肩头,低骂:“没用的东西!告诉你,误了贵人的事,你有几个脑袋?” *画面闪烁,最后是小太监蜷缩在某个潮湿角落,对着香囊哭泣,香囊里似有一缕干枯的草叶,影像模糊,但情绪中的思念与恐惧无比清晰。 “呃!”李未央闷哼一声,扶住旁边冰冷的墙壁,才没让自己倒下。这次的信息太过冲击,不仅证实了陈内人这条线涉及金银,而且似乎背后还有“上头”的“贵人”在催促,链条上的压力已经传递到了最底层这个传递的小太监身上。这小太监,恐怕是某个环节出了纰漏,或是被逼到了绝境。 那小太监也看到了李未央的痛苦神色,先是吓得一哆嗦,随即意识到对方只是个面色苍白、看起来风吹就倒的小宫女,并非管事的姑姑或宦官,惊恐稍减,但戒备和绝望依旧。 李未央喘了几口气,勉强压住左眼的剧痛和脑海中的晕眩。她看着那小太监惊惶无助的眼睛,又瞥了一眼他手中紧攥的、显然寄托着重要情感的旧香囊。一个念头电光石火般闪过。 她没有说话,只是慢慢直起身,对着小太监,极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摇了摇头。不是威胁,不是告发,更像是一种同处于底层的、无言的“噤声”与“我看见了,但不会说”的示意。 然后,她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端起自己的木盆,低着头,慢慢地、一步一步地,从另一条小路离开了。仿佛真的只是偶然路过,偶然撞见,又偶然离开。 留下那小太监独自在渐浓的暮色里,攥着香囊,望着她消失的方向,脸上的恐惧慢慢被一种更深的茫然和一丝细微的、难以置信的怔忡取代。 回到住处,李未央的心依旧跳得很快。镜鉴之眼带来的消耗让她浑身发冷,但精神却异常清醒。 她可能,在无意中,触碰到了陈内人这条黑线上,一个正在出现裂痕的环节。那个小太监的恐惧和香囊,是弱点,也可能……成为某种“连接点”。 但她不能主动。主动意味着暴露,意味着将自身置于更大的风险之下。她需要等待,等待压力继续传导,等待那个小太监,或者这条黑线上的其他某个环节,在绝境中,自己做出选择。 而她要做的,是继续“虚弱”,继续“本分”,继续在陈内人日益增长的疑心审视下,小心翼翼地生存。同时,将今晚所见的一切,牢牢刻入镜中空间的记忆里,反复推演。 掖庭的夜,更深了。疑云从陈内人心中蔓延,也悄然笼罩了这黑暗宫苑的一角。而在无人看见的角落,一粒更微小的种子,或许已在恐惧的缝隙中,沾上了冰冷的露水。 (第一卷:掖庭尘·暗流潜,待续) ------------ 第一卷,镜中谋 第19章,暗流交汇 雪停后的清晨,掖庭的天光依旧是灰蒙蒙的,透着股浸入骨髓的湿冷。李未央端着半盆结了冰碴的污水,从低矮的院墙边慢慢走过。脚步有些虚浮,是前夜过度使用“镜鉴之眼”的后遗症,左眼深处依旧残留着隐约的胀痛,看东西时,靠近边缘的景物偶尔会泛起一丝不真切的虚影。 但她脊背挺得比往日更直些。镜中空间那奇异的、缓慢流淌的时光,以及其中弥漫的冰凉气息,让她的神魂得到了难得的休憩与滋养。虽然身体依旧病弱,但那种灵魂即将被撕碎、记忆混乱冲撞的崩溃感,已经消退。两个灵魂的融合并未完成,却暂时达成了一种危险的平衡,以“生存下去”为最优先指令的平衡。 那面古镜虚影,依旧静静悬浮在意识深处,光华内敛,只有在李未央刻意沉入时,才能感受到它散发出的微弱凉意。她试着再次主动“回忆”那晚看到的、关于陈内人与宦官交易的画面,画面依旧清晰,但古镜毫无反应,左眼也没有再次刺痛。看来,这“镜鉴之眼”的能力并非随心所欲,触发条件、消耗与看到的内容,似乎都难以控制。 “或许是接触了特定的人、物,或在特定情境下才会被动触发?而且看到的多是与‘秘密’、‘交易’、‘过往’相关的片段?”李未央暗自思忖,将污水倒入指定的沟渠。冰水溅起,寒意刺骨。她必须更加谨慎。这能力是双刃剑,用得好或可窥见生机,用不好,光是那触发时的剧痛和虚弱,在掖庭这种地方就足以致命。 接下来的几日,掖庭表面依旧平静。陈内人似乎因前次“黑漆盒子”风波和李未央的“病弱多嘴”,对她“关注”有加,分派的活计越发琐碎费力,动辄挑刺呵斥。李未央一律低眉顺眼,应承得小心谨慎,将“胆怯本分、体弱易出错”的形象维持得无懈可击。她知道,陈内人疑心未消,这是在用琐碎的磨难敲打她,也在观察她的反应。 云娘私下里替她抱不平,却也无可奈何,只能偷偷将自己的半个粗面饼子塞给她。李未央心中微暖,却不敢完全信赖,只默默记下这份善意。在掖庭,任何过从甚密都可能引来不必要的麻烦,她不能再牵连这个单纯的姑娘。 真正的转机,发生在一个看似平常的午后。李未央被派去清洗一批浆洗房送来的、质地稍好的旧绸缎,这是准备发给各宫低等宫人做新年袜套的边角料。活计在靠近浆洗房的一处露天石台进行,水井不远。她正费力地拧干一块厚重的青色绸布,忽听井边传来压低的争执声。 “……真的不行了,王公公那边催命一样……陈内人这几日脸色难看得很,我、我连靠近都不敢……”声音带着哭腔,是年轻男子,但尖细颤抖。 李未央动作未停,眼角余光却已瞥去。是那个小太监!北廊见过的那个!他正对着井口,肩膀缩着,对着井里模糊的倒影喃喃自语,手里无意识地搓揉着那个褪色的旧香囊。 “你再逼我……再逼我……我就……我就把一切都……”小太监的声音更低,充满了绝望的疯狂,却又在最后关头硬生生刹住,变成了压抑的呜咽。 就在这时,浆洗房那边传来一个婆子的吆喝:“承恩!死哪儿去了?那几桶皂角水还不提过来!” 小太监浑身一颤,像是受惊的兔子,猛地将香囊塞回怀里,胡乱抹了把脸,应了一声“来了”,低着头匆匆朝浆洗房跑去,自始至终没注意到不远处石台边的李未央。 李未央缓缓拧干手中最后一点水,将绸布晾上竹竿。心中波澜微起。 承恩。原来他叫这个名字。王公公……看来是那日影像中踹他的体面宦官。压力果然传导到了最底层,而且已经接近崩溃的边缘。“把一切都……”他未说完的话是什么?告发?同归于尽? 这是个极度危险的信号。一个被逼到绝境、手握秘密的小太监,就像一枚烧红的炭,随时可能炸开,烧伤所有靠近的人,尤其是她这个“偶然”的目击者。 但同时……这也是一个可能存在的、极其脆弱的“连接点”。 她需要更了解这个承恩,了解他恐惧的根源,了解那个香囊对他意味着什么。不是出于同情,而是为了评估风险,以及……是否存在一丝利用这“崩溃”导向对自己有利方向的可能。 机会在三天后意外降临。那日内府司突然来人抽查各處杂役名录与物料,陈内人被叫去问话,掖庭各处的人手调配略显混乱。李未央被临时指派,去后巷一处堆放废旧木料和破损家具的角落,拾掇些能用的柴火。 那地方偏僻脏乱,平日少有人至。她抱着几根相对干燥的劈柴,正要离开,忽然听到一阵极力压抑的、小兽般的哀鸣。声音来自一堆歪倒的破屏风后面。 她脚步顿住,屏息倾听。是承恩的声音,带着哽咽和剧烈的痛苦。 “娘……阿娘……疼……承恩好疼……他们踢我……骂我……东西送不出去……都要完了……” 李未央心下一沉,悄悄挪动脚步,从屏风的缝隙间看去。只见承恩蜷缩在满是灰尘的角落里,背对着她,肩膀剧烈抖动。他手里紧紧攥着那个香囊,按在心口,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抓挠着自己的手臂,粗布衣袖下,隐约可见青紫的伤痕。 他在哭,但不是单纯的悲伤,而是混杂着恐惧、身体痛苦和绝望的崩溃。 左眼,没有传来预期的刺痛。古镜虚影也毫无动静。但李未央却“看”得更清楚了。不是通过异能,而是通过观察。他颤抖的幅度,他无意识抓挠伤口的小动作,他对着香囊低唤“阿娘”时声音里全然的依赖与无助……这是一个被逼到绝境、身心俱损、且情感上仍有致命弱点(那个香囊所代表的,很可能是他宫外的母亲或唯一亲人)的少年。 他没有“把一切都……”的勇气,至少现在没有。他只有无尽的恐惧和痛苦的承受。 李未央默默收回目光,抱着柴火,悄无声息地退出了这片角落。心中那点冰冷的计算,悄然发生了一丝变化。 利用一个濒临崩溃的人,风险极大,且可能反噬。但……如果不止是利用,而是提供一丝极其微小的、不至于暴露自身,却又能让他稍缓压力的“缝隙”呢?不是为了救他,而是为了稳住这枚危险的炭火,让他不至于立刻爆炸,也为了……或许能从中获得一点点关于陈内人那条线更具体的信息? 这个念头盘旋不去。但如何做?她不能直接接触承恩,那太显眼。任何物品的传递都可能被查获。言语更是危险。 她想到了那面镜,和镜中空间。能否利用镜中空间那缓慢的时间流速,模拟、推演与承恩可能的接触方式?或者……镜鉴之眼能否看到与承恩手中香囊相关的、更远的过去?那或许能揭示他真正的软肋。 当晚,夜深人静。李未央的意识再次沉入镜中空间。她尝试集中精神,观想承恩手中那个褪色的香囊,试图主动触发“镜鉴之眼”。古镜虚影微微一亮,左眼传来熟悉的微弱刺痛感,但这次没有清晰画面,只有一些极其模糊的、混杂着温暖阳光、草药气味、女子温柔哼唱声的碎片感觉,以及……一丝浓烈的、仿佛深入骨髓的眷恋与思念。 紧接着,是截然不同的、冰冷黑暗的场景碎片:宫门、绳索、分离的哭喊、香囊被强行塞入怀中的触感……然后便是无尽的昏暗、劳作、责打。 碎片很快消散。李未央额角渗出冷汗。这次尝试消耗不大,看到的信息也有限,但结合日间的观察,足以让她拼凑出一个轮廓:承恩入宫前,应有相对温暖的家庭(母亲?),被迫分离,香囊是唯一的念想。入宫后处境悲惨,成为陈内人这条黑线最底层的跑腿,备受欺凌压迫。 他的软肋,是宫外的亲人,是这唯一的温情寄托。他的恐惧,来源于陈内人、王公公这条线上的压迫,也来源于害怕失去与亲人可能存在的、微弱的联系(或许寄钱?传话?)。 那么,能让他稍感“安心”,或许不是实质的帮助,而是一种“暗示”——暗示有人知晓他的软肋(但不会伤害),也知晓他的困境(但未必会告发),甚至……暗示在这绝境中,并非全然孤独。 一个极其大胆,甚至可以说是走钢丝的计划,在李未央心中逐渐成型。她需要等待一个最合适、最不引人注目的时机,传递一个模糊的、只有承恩自己能理解的“信号”。 几天后,机会来了。宫里似乎要筹备一个小型宴会,需要大量清洗宴器。李未央和云娘等数十个宫人被集中到一处较大的庭院干活。承恩也被派来负责搬运清洗好的器皿去库房。庭院人多眼杂,各自忙碌,正是最容易“意外”接触,也最容易被人忽略的时候。 李未央低头清洗着一个铜盆,眼角余光始终留意着承恩的动向。看到他抱着摞高的漆盒,脚步虚浮地从她身边不远处走过,脸色比前几日更差,眼神空洞。 就是现在。 她假装用力过猛,手中铜盆一滑,小半盆泛着皂沫的污水,“意外”地泼溅出去,正好洒在承恩脚前不远的地面上,也溅湿了他本就脏旧的鞋面和裤脚。 “啊!对不住!对不住!”李未央慌忙抬头,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惊慌和歉疚,看向承恩。 承恩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后退半步,手里的漆盒晃了晃,差点脱手。他看向李未央,眼神先是茫然,随即认出了她——是那晚在墙角碰见的、什么都没说就离开的小宫女。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怀中——香囊所在的位置,脸上闪过一丝更深的惊惧。 李未央已低下头,手忙脚乱地抓起旁边一块还算干净的抹布,却不是去擦自己的手,而是快速蹲下身,仿佛要替他擦拭鞋上的水渍,同时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音般的细微声音,急促地说了一句: “香囊……仔细收好。城南……永宁坊外……有间药铺……” 话音未落,她已迅速用抹布在他鞋面上敷衍地擦了两下,然后像是害怕被责骂,立刻起身退开,连连躬身:“奴婢毛手毛脚,冲撞了公公,实在该死!” 整个“意外”和“补救”过程,不过两三息时间。在旁人看来,只是一个笨手笨脚的小宫女不小心溅湿了路过小太监的脚,惊慌道歉而已。 承恩却如遭雷击,呆立当场,抱着漆盒的手臂僵硬。他死死盯着李未央低垂的、苍白瑟缩的头顶,眼底翻涌着难以置信、恐惧、以及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悸动。 她提到了香囊!她怎么知道?她还说了“永宁坊外……药铺”!那是……那是他阿娘以前常去抓药的地方!是阿娘告诉过他的地方!她是谁?她想干什么? 无数的疑问和更深的恐惧瞬间淹没了他。但李未央已经退回到水盆边,头垂得更低,专心清洗,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旁边的管事嬷嬷已经看了过来,皱眉呵斥:“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东西送过去!毛躁的东西,都仔细着点!” 承恩一个激灵,回过神来,不敢再看李未央,抱着漆盒,脚步凌乱地匆匆离开。只是那背影,除了以往的惊惶,似乎又多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紧绷和混乱。 李未央继续清洗着铜盆,冰凉的水浸着手指,微微发抖。是冷的,也是后怕。刚才的举动冒险至极。但她赌对了。承恩的反应说明,永宁坊外的药铺,对他有特殊意义,极大可能关联着他宫外的亲人。这句没头没尾的话,加上“香囊”这个关键词,足以在他心中投下巨大的石块,让他惊疑不定,却也让他意识到——有人知道他的秘密,知道他的软肋,而且……似乎并没有立刻告发的意思。 这不足以让他信任她,但足以让他不敢轻举妄动,甚至可能……会在绝境中,隐隐生出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期盼——这个知晓他秘密的人,或许……不会是催命符? 种子已经种下,带着荆棘,也带着一丝难以捕捉的幽光。接下来,要看这颗种子,在承恩充满恐惧与压力的心中,会如何生长,又会将暗流引向何方。 李未央不知道陈内人那边是否察觉了细微的变化,也不知道自己这一步是否走得太险。但身处掖庭这潭深不见底的死水,不行险,或许只有沉没一条路。 她轻轻呼出一口白气,在寒风中迅速消散。庭院的清洗还在继续,污水中倒映着灰蒙蒙的天空,和宫墙一角冰冷高耸的阴影。 (第一卷:掖庭尘·荆棘种,待续) ------------ 第一卷,镜中谋 第20章,药引与心机 永宁坊外的药铺。 这五个字,如同五枚烧红的细针,扎进承恩的耳中,顺着血脉滚入心里,烫得他四肢百骸都在哆嗦。他抱着那摞沉重漆盒,脚步虚浮地走在通往库房的幽暗甬道里,脑子里轰轰作响,反复回荡的只有那气音般细微的一句,和那双在苍白脸上一闪而过的、沉静得近乎诡异的眼睛。 她是谁?她怎么会知道?阿娘……阿娘怎么样了?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紧心脏,几乎让他窒息。他想立刻冲回那院子,揪住那个叫李未央的宫女问个清楚。可他不敢。他甚至不敢回想她当时的表情,那低眉顺眼的瑟缩下,仿佛藏着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让他本能地感到危险。 她提及香囊,提及药铺,是警告?是试探?还是……别有用心的圈套?是不是王公公那边察觉了什么,派来的人?不,不像。王公公若有疑,只会直接让他消失,不会用这种方式。那她图什么?勒索?可他一个最末等、朝不保夕的小内侍,有什么值得勒索的? 混乱的思绪几乎要将他逼疯。漆盒在怀里越来越沉,像要压断他细瘦的胳膊。路过一处偏僻的墙角,他实在撑不住,靠着冰冷的宫墙滑坐下来,将脸埋进膝盖,肩膀无声地剧烈耸动。不能哭出声,这里随时可能有人经过。 阿娘的脸在眼前晃动,苍白,憔悴,带着温柔又绝望的笑。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宫门外那条肮脏的巷子口。人牙子扯着他往那扇巨大的、仿佛要吞噬一切的宫门里拖,阿娘扑上来,死死攥着他的手,将一个带着体温和草药味的旧香囊塞进他怀里,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承恩……活下去……好好活下去……等阿娘……” 等阿娘。可怎么等?进宫这些年,他像只最卑贱的虫子,在无数双脚下挣扎。好不容易攀上陈内人这条线,以为能给阿娘捎点钱、传句话,却发现自己陷进了更深的泥沼。王公公的贪得无厌,陈内人的刻薄阴狠,还有那些永远也送不完、越来越烫手的“东西”……他快撑不下去了。 “香囊……仔细收好。城南……永宁坊外……有间药铺……” 那句话又鬼魅般响起。不是直接的威胁,更像是一种……提醒?一个信号?她让自己“仔细收好”香囊,是在说这东西本身很重要?还是在说……香囊代表的“念想”不能丢?永宁坊外的药铺……那是阿娘旧疾复发时常去抓药的地方,也是他们母子约定,若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可以尝试传递消息的地点之一。这宫女怎么会知道?!除非……除非她真的与阿娘那边有什么关联? 一丝极其微弱、连他自己都觉得荒谬的希望,如同黑暗深渊里透出的、几乎看不见的一线光,颤巍巍地升起。但随即就被更大的恐惧淹没。万一这是陷阱呢?万一这消息是假的,是诱他露出破绽,好将他和阿娘一并…… “承恩!死哪儿偷懒呢!”管事的尖厉喝骂从不远处传来。 承恩浑身一激灵,猛地抬头,胡乱用袖子抹了把脸,抱起漆盒,踉跄着继续往前走。心却像在油锅里煎,那五个字,和那双沉静的眼睛,再也挥之不去。 李未央的日子,在“泼水事件”后,似乎并没有立刻变得不同。陈内人依旧冷淡挑剔,活计依旧繁重,云娘依旧偷偷塞给她半个饼子,掖庭的天空依旧是那片压得人喘不过气的灰。 但有些变化,是悄然发生的。比如,她发现自己被安排去浆洗、洒扫那些更偏僻、更不易被人注意的角落的次数,似乎多了一些。又比如,偶尔路过某些地方,比如那日与承恩“偶遇”的庭院,或是堆放旧物的库房附近,她总能感觉到一道极其隐蔽、带着惊疑不定的视线,在她身上短暂停留,又迅速移开。 她知道,那是承恩。种子已经种下,它在恐惧与猜疑的土壤里,正挣扎着想要破土,探知究竟是阳光还是更深的风雪。 她耐心等待着。每日劳作,沉默寡言,只在镜中空间那缓慢流淌的时光里,反复推演可能发生的情况,思索下一步该如何落子。镜鉴之眼没有再被触发,这让她稍稍安心,却也明白,这能力不可控,不能作为倚仗。真正的依仗,是冷静的观察、谨慎的判断,和对人性的揣摩。 她开始更加留意掖庭里的人事。陈内人并非一手遮天,她上面还有崔司簿,再往上还有掖庭局的其他宦官女官。各人之间,似乎也有亲疏远近,利益纠葛。那个曾受崔司簿指使来“打听”她的春桃,似乎与陈内人并不算亲近,偶尔碰面,彼此眼神都带着淡淡的疏离。而王公公……她只在一次远远搬运物品时,瞥见过一个穿着体面些的宦官背影,被几个小内侍簇拥着走过,气场阴鸷,与周围卑躬屈膝的环境格格不入。 信息依旧破碎,但她在努力拼凑。她需要知道,陈内人这条“线”的上下游,除了王公公,还连着谁?那些被私运出去的金银珠玉,最终流向何处?是填补某个人的亏空,还是供养着宫外某位“贵人”的野心?只有弄清楚这些,她手中这把由“秘密”打造的、尚且脆弱的匕首,才知道该对准哪里,又该如何保护自己不被反噬。 机会,在几天后的一个傍晚降临。那日下了场小雨,庭院石板湿滑。李未央被派去擦拭一处闲置偏殿的回廊栏杆。这活计轻松,但位置靠近内府司往来的一条次要通道,偶尔能看见些来往的低阶官吏或宦官。 她正低头擦拭,忽听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低低的交谈。 “……真是晦气!永宁坊那边这两日查得忒严,巡街的武侯比平日多了一倍不止,进出坊门都要被盘问几句。”一个有些耳熟的声音抱怨道,带着太监特有的尖细。 “少说两句吧,王公公交代的事要紧。东西递出去了吗?”另一个声音更沉稳些。 “递是递出去了,可接头的张二吓得够呛,说这两日坊里好像在查什么旧案,风声紧得很,让咱们最近都小心些,能不出宫最好别出。” “永宁坊?”李未央擦拭栏杆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心头骤然一跳。不会这么巧吧? “知道了。陈内人那边也敲打过了,让她近日也收紧些,别出纰漏。对了,上次那批‘珠子’的成色,上头不太满意,下次……” 声音渐行渐远,后面的话听不清了。但“永宁坊”、“查旧案”、“珠子成色不满意”、“陈内人”这几个词,已足够在李未央心中掀起波澜。 永宁坊!果然有牵连!而且,似乎宫外正在查什么事,让这条线上的“张二”紧张,进而让宫内的王公公和陈内人也感到了压力。这压力,很可能就是承恩之前濒临崩溃的原因之一。而“珠子成色不满意”,说明这条线运出去的东西,有固定的“买家”或“上头”,且对品质有要求,并非随意销赃。 这是一个信号。外部环境的变化,正在影响这条暗线的稳定。压力,已经从宫外的“张二”,传递到了宫内的王公公、陈内人,最终压在了最底层的承恩身上。而承恩的崩溃风险,又会反过来威胁到整条线的安全。 李未央慢慢直起身,望向那两人消失的甬道方向,眼神幽深。外部的“风”,已经开始吹了。她之前对承恩说的那句“永宁坊外药铺”,此刻听起来,更像是一种冥冥中的“呼应”。承恩会怎么理解这句话?是会因为外界风声紧、与“药铺”相关而更加恐惧,还是会因为这句话似乎“印证”了外界的变动,而产生一种诡异的、被“预言”或“知晓内情”的震慑? 她不知道。但这阵风,或许能帮她做点什么。 又过了两日,李未央被派去给一处久无人居住的宫院洒扫落叶。那院子偏僻,院墙一角有个狗洞大小的破损,被杂草半掩着。她记得,承恩有时会偷偷溜到这里,对着破洞外的方向发呆——那里,大概是宫外,是永宁坊的方向。 她耐心地清扫,动作不疾不徐。果然,没过多久,一阵极轻微的脚步声靠近,在月亮门后停下,显然是看到了她,犹豫着不敢进来。 李未央恍若未觉,继续低头扫着落叶,直到将角落那片也扫净,才像是累了,直起腰,轻轻叹了口气,用恰好能让门后人听到的音量,似是自言自语般低喃:“……永宁坊的旧案,也不知查得如何了。起风的时候,墙角的草,最是知道往哪边倒。” 说完,她抱起扫帚和簸箕,头也不回地走了。自始至终,没有看向月亮门后一眼。 她能感觉到,那道视线在她身上停留了许久,充满了惊疑、恐惧,以及一丝更加剧烈的挣扎。 当夜,承恩缩在通铺最潮湿的角落,怀里紧紧攥着那个褪色的香囊,睁着眼睛,直到天色微亮。 “永宁坊的旧案”……“起风的时候,墙角的草,最是知道往哪边倒”…… 那个宫女的话,像魔咒一样在他脑子里盘旋。她果然知道!她知道永宁坊,知道那里在查旧案!她是在警告自己,风紧了,要小心?还是……在暗示什么? “墙角的草”……是说像他这样最卑微、最不起眼的人,在这种时候,反而最能察觉到危险,也最该知道如何“倒”向安全的一边吗?可她是谁?她代表哪一边?是王公公和陈内人那边的试探?还是……别的什么? 他想起前几日偷听到的王公公手下那两个太监的对话,想起陈内人近日越发阴沉的脸色和时不时的斥骂,想起自己怀里那几件尚未送出去、却越来越烫手的“小玩意”……所有的线索,似乎都隐隐指向同一个令人不安的事实:这条线,可能真的不稳了。 那宫女……是在提醒他自保?可她图什么?她也是这条线上的人?不像。那她为何冒险告诉自己这些?难道……她真的和阿娘有关?是阿娘托了什么人,辗转找到宫里来帮他?这个念头让他心脏狂跳,随即又自己否定。不可能,阿娘一个贫病交加的妇人,如何能把手伸进这深宫?就算能,又怎会找上这么一个同样自身难保的小宫女? 猜不透。越想越怕,越想越乱。但他知道一点,那宫女说得对,风紧了。王公公和陈内人若是觉得不稳,最先被舍弃、被灭口的,一定是他这种无足轻重的小卒子。 他不能坐以待毙。可是,能做什么?告发?凭他一张嘴,谁会信?只怕话没说完,就先“病逝”在哪个角落了。逃跑?宫禁森严,插翅难飞。那……或许,他真的该像那宫女说的,“知道往哪边倒”? 可“哪边”才是安全的?谁又能在这掖庭的旋涡里,给他一根稻草? 承恩将脸深深埋进膝盖,冰冷的绝望再次攫住他。不,还有一线微光……那个宫女。不管她是谁,有什么目的,至少,她目前没有害他,反而两次“提醒”了他。或许……或许他可以再试探一次?在她下次出现的时候,想办法问一句?哪怕只是一句关于“药铺”、关于“阿娘”的话?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便如同野草疯长。他需要一点勇气,一点确认。哪怕只是确认,那“永宁坊外的药铺”,是否真的与他记忆中的、阿娘口中的,是同一个地方。 他不知道,他这细微的心理变化,和他眼中重新燃起的那一点点挣扎的微光,并未逃过一直隐在更暗处的、另一双眼睛。 陈内人坐在自己那间略显逼仄的屋子里,指尖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春桃白日里“偶然”提起,说似乎看见那个叫李未央的病秧子,在冷宫那边的院子附近发呆。虽只是随口一提,但陈内人心里那根弦,却绷得更紧了。 那丫头,最近是不是太“安静”了些?除了那日“失口”提及黑漆盒子,之后便老老实实,任打任骂,挑不出错处。可就是这份“老实”,配上她那日苍白的脸和沉静的眼神,总让她觉得有些不对劲。还有承恩那小崽子,这几日也魂不守舍,交代的事情办得拖拖拉拉,问起永宁坊那边“张二”的口风,也支支吾吾。 是那日李未央的“失口”吓到了承恩,让他起了别的心思?还是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她不知道的勾连? 陈内人眼神阴鸷。不管有没有,都不能再放任了。王公公那边催得紧,上头对最近的东西也不甚满意,宫外风声又紧,正是要紧关头,绝不能出任何岔子。宁错杀,不放过。 她得想个办法,要么彻底拿住李未央的把柄,让她闭嘴,要么……就让这个“晦气”的丫头,和可能知道太多的承恩一样,“自然”地消失。掖庭每年“病逝”、“失足”、“冲撞贵人”的宫人内侍,还少吗? 烛火跳动了一下,在陈内人刻板的脸上投下晃动的阴影,显得那张脸,在算计时,格外狰狞。 风,确实起了。而处于风暴最细微涟漪中心的李未央,刚刚用落叶和低语,搅动了承恩心中的一池浑水,却还不知道,一张针对她的、更危险的网,正在另一双手中,悄然编织。 (第一卷:掖庭尘·风起青萍,待续) ------------ 第一卷,镜中谋 第21章,暗室之影 掖庭的夜,是被浓稠的墨浸透的。没有烛火的宫婢居所,更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只有窗外偶尔掠过的、更夫手中灯笼投下的模糊光晕,在纸窗上滑过一瞬,旋即沉入更深的黑暗。 李未央平躺在冰冷的通铺上,身侧是云娘和其他宫人均匀或压抑的呼吸声。她睁着眼,望着头顶模糊的、结着蛛网的房梁,意识却已沉入那片独属于她的、寂静无声的镜中空间。 古镜虚影悬在意识中央,光华内敛,只散发着一圈圈微不可察的、冰凉的涟漪。她“注视”着它,尝试着将近日所见所闻、所思所虑,如同投入水面的石子,在寂静中默默梳理、推演。陈内人日益阴沉的审视,王公公那条线的风声鹤唳,承恩惊弓之鸟般的惶惑,以及她自己那两次冒险传递的、语焉不详的“信号”……种种碎片,在缓慢流淌的时光里,被反复排列、组合、预演。 镜中空间无法给予答案,却能给予一种近乎冷酷的清明。在这里,恐惧、焦虑、身体的疲惫都被稀释,只剩下纯粹的逻辑与计算。她反复揣摩陈内人可能的下一步。是直接发难,寻个由头将她处置了?还是继续隐忍观察,等待她或承恩露出更大的破绽?又或者,会用更阴险的、不易察觉的手段? 她更在意的是那面镜。除了被动触发“镜鉴之眼”窥见秘密,它还有什么用?那缓慢的时间流速,除了让她思考更从容,能否用于其他方面?比如……“练习”? 这个念头一起,便难以遏制。她开始在镜中空间,尝试“模拟”一些极其简单的动作。比如,如何更隐蔽地观察他人神色而不被发现,如何控制自己呼吸心跳在紧张时依旧平稳,如何在受责打时让痛楚反应更“真实”而不过分,甚至如何在跌倒时保护要害、如何利用衣袖的阴影藏匿微小物件…… 这些技能微不足道,却是掖庭生存最实用的本领。在现实中练习,风险太高,容易引人注目。而在这意识层面的镜中空间,她有充足的时间去反复“想象”、修正、优化每一个细节。尽管这并非真正的身体训练,无法增强力量或速度,却能极大地锤炼她的控制力、反应和伪装的本能。 就在她反复“模拟”如何应对突如其来的推搡或责问时,那静悬的古镜虚影,忽然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 不是光华绽放,而是一种难以形容的、仿佛水波被投入一颗更小石子的“涟漪”感。紧接着,一段极其破碎、模糊、且并非她主动回忆的影像片段,强行挤入了她的“视线”: *一双保养得宜、却有些干瘦的手,在昏黄的烛光下,正用一把小锉刀,小心翼翼地修磨着一支鎏金簪子的尖端。簪子样式普通,但尖端似乎被特意磨得异常锋利。 *视角很低,似乎是从某个狭窄缝隙或低矮处向上窥视。 *背景音是极轻微的、仿佛压抑着的呼吸声,和锉刀摩擦金属的、令人牙酸的细微声响。 *一闪而过的画面:那双手的主人微微侧头,烛光映出小半张脸——是陈内人!但她的表情,不是平日里的刻板冷淡,而是一种混合着狠厉、算计的紧绷。 *画面戛然而止。 “呃!”李未央在现实中猛地倒抽一口冷气,下意识地想蜷缩身体,又强行忍住。左眼传来熟悉的、但比前两次轻微许多的刺痛,伴随着一阵轻微的眩晕。镜中空间的“练习”被打断,那古镜虚影也似乎黯淡了一分,光华流转变得滞涩。 这次触发,与之前都不同。并非接触特定人物或物品,更像是她集中精神“模拟”危机情境时,古镜被动感应到了某种强烈针对她的恶意或危险预谋,并以一种预警的方式,将相关的、可能来自“未来”或“正在发生”的碎片呈现给她! 陈内人在磨尖一支簪子!在夜里,偷偷地!她想干什么?那簪子……李未央心脏狂跳,是之前镜鉴之眼中看到的、陈内人交给那个低品宦官王公公的其中一件?还是另一支?磨尖它,是为了更隐蔽地携带出宫?不,不对,如果是出货,应该保持完好,磨尖反而容易引起注意,且破坏品相。除非……这支簪子,本就不是为了出货,而是另有用处。 一个冰冷的猜测浮上心头:陈内人察觉到了承恩的不安,也对她李未央起了疑心甚至杀心。这支磨尖的簪子,会不会是准备用来“处理”隐患的凶器?制造一起“意外”,比如某个宫婢“不慎”跌倒,被尖锐物刺伤甚至刺死?在掖庭这种地方,死个把低等宫人,并非奇事,只要“证据”合适,“意外”合理。 而自己,体弱,时常“头晕”,不正是最容易“意外”跌倒的那个吗?地点,或许就在某处偏僻、杂物堆积的角落…… 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窜起,瞬间弥漫四肢百骸。这不是臆测,是镜鉴之眼给出的、近乎直指的预警! 她必须做点什么,立刻!不能再被动等待陈内人出招! 意识回归身体,李未央在黑暗中缓缓睁大眼睛,听着身边均匀的呼吸,脑子飞速转动。直接告发?无凭无据,反而打草惊蛇。逃跑?无处可逃。那么,唯有利用手头有限的“筹码”,搅乱这潭水,让陈内人投鼠忌器,或者……祸水东引。 承恩!他是关键!他是陈内人那条线上最薄弱、也最可能被引爆的一环。陈内人要灭口,承恩恐怕也在名单上,甚至顺序更靠前。必须让承恩意识到,他已经极度危险,而不仅仅是“可能”有危险。要让他恐惧到一定程度,以至于可能做出一些不理智的、却能打破当前僵局的事。 但如何传递这个信息?不能再“偶遇”,那太刻意。陈内人说不定正盯着。需要一种更隐蔽、更“自然”的方式,最好能让承恩自己“发现”或“领悟”。 李未央的目光,在黑暗中缓缓移动,最后落在不远处墙角堆放的、她们浆洗用的皂角和草木灰袋子上。一个大胆的计划雏形,在冰冷的心绪中逐渐成型。 次日,天色依旧阴沉。李未央被派去浆洗房后院晾晒一批粗布。这活计繁琐,地方也偏僻,正是她需要的。她一边慢吞吞地抖开湿冷的布匹,一边留意着四周。浆洗房人来人往,但后院堆放杂物的一角,相对安静。 她看到承恩抱着一筐待洗的衣物,低着头,脚步虚浮地从连通前院的月洞门走过,脸色比前几日更差,眼下一片乌青,显然夜不能寐。 就是现在。 李未央假装被一件沉重的湿布绊了一下,身体踉跄,手中木盆脱手,里面剩余的、混着皂角和少许草木灰的污水,“哗啦”一声,不偏不倚,泼在了月洞门旁堆放的、几件看起来略整齐些的、似乎刚送来还未处理的宫人旧衣上。 “哎呀!”她低呼一声,慌忙蹲下身去捡木盆,手指“无意间”拂过那几件湿了的旧衣。其中一件靛青色的衫子衣角内侧,用极淡的、几乎看不清的线,绣着一个歪歪扭扭的“恩”字。那是宫人私底下做记号常用的方法。 李未央的手指在那个“恩”字上停留了不到一瞬,随即像被烫到般缩回,匆匆抱起木盆,低着头,用一种带着哭腔的、足够让不远处走神的承恩听到的音量,对着空无一人的角落“自言自语”地哽咽道: “完了完了……这下真的完了……陈内人上次就说,再毛手毛脚就打发去刷净房……这衣裳像是哪位公公的……要是被知道是我弄脏的……”她声音不大,却充满了真实的恐惧和绝望,肩膀微微颤抖,像是吓坏了。 她没去看承恩的反应,抱着木盆,像是要赶紧逃离“犯罪现场”,脚步慌乱地朝着与承恩来时相反的另一条小径跑去,很快消失在拐角。 整个过程不过十几息。在旁人看来,只是一个笨手笨脚的小宫女闯了祸,吓跑了。 但站在月洞门旁的承恩,却如遭雷击,僵在原地。他原本浑噩的眼神,在听到“陈内人”三个字时骤然聚焦,猛地看向那堆被污水泼湿的衣物——那是他今早才换下来、准备浆洗的里衣!那个“恩”字,是他自己偷偷绣上的! 她看到了!她肯定看到了!她是故意的?不,不像,她看起来吓坏了,像是真的不小心……可她为什么偏偏提到陈内人?“打发去刷净房”……刷净房那种地方,进去的人很少能全须全尾出来,那是比浆洗房更肮脏累死人的地方,也是……最容易“出事”的地方! 陈内人……要打发我去刷净房?还是……她要对我下手了?就像对待那些“不听话”或者“知道太多”的人一样? 极致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承恩,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强烈、具体!那个宫女惊慌失措的脸和话语,与他连日来的惊恐、与王公公手下的催促、与陈内人近日阴沉的脸色、与那夜听到的“永宁坊查得紧”的对话……全部串联起来,指向一个他不敢想却不得不信的结论:陈内人要清理门户了!而他,就是第一个! 他仿佛已经看到自己被打发到暗无天日的净房,然后某一天“失足”跌入粪池,或者“突发急病”暴毙的景象!不!他不能坐以待毙!香囊……阿娘……他还没给阿娘捎出下个月的钱!他不能死! 巨大的恐慌压倒了一切。承恩脸色惨白,浑身发抖,再也顾不上那几件湿衣,猛地转身,像没头苍蝇一样,朝着浆洗房内冲去,他要去找平时唯一还算能说上两句话、同样在浆洗房当差的一个老太监!他要问清楚!他要……他要做点什么! 李未央躲在拐角另一侧的阴影里,背靠着冰冷粗糙的墙壁,听着承恩慌乱远去的脚步声,缓缓闭上了眼睛。成功了。恐惧的种子已经种下,并且浇上了“陈内人要灭口”的毒汁。接下来,就看这颗毒种子,会在承恩心里长出什么样的毒藤,又会将陈内人,引向何方了。 她不知道承恩会具体怎么做。告发?他未必有那个胆量和证据。逃跑?更是死路一条。最可能的,是因极度恐惧而行为失常,进而引起陈内人或其对手的注意,或者……在绝望之下,做出某些不理智的、试图“将功赎罪”或“鱼死网破”的举动。 无论哪种,都能在一定程度上打破目前的僵局,让水浑起来。水浑了,她这条小鱼,才有机会在缝隙中呼吸,甚至,看到捕食者的破绽。 她慢慢站直身体,拍了拍并没什么灰尘的粗布衣裙,脸上惊慌失措的表情早已褪去,只剩下一片深潭般的平静。端起那只空木盆,她转身,朝着浆洗房前院走去,步履平稳,仿佛刚才那个“闯祸”后惊慌逃跑的小宫女,从未存在过。 掖庭的天空,依旧灰暗低沉。但风,似乎从不同的方向,吹来了。 (第一卷:掖庭尘·毒藤蔓,待续) ------------ 第一卷,镜中谋 第23章,浑水摸鱼,上 傍晚的掖庭,铅灰色的天空沉沉压下,将最后一点天光也吞噬殆尽。各处院落开始零星亮起昏黄的油灯光晕,如同蛰伏在巨大阴影里的、困倦的眼睛。 浆洗房的宫奴们领了那点仅能吊命的饭食,大多囫囵吞下,便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各自简陋的居所,早早熄灯歇下,以节省灯油,也节省所剩无几的精力。偌大的浆洗院很快沉寂下来,只剩下未倒尽的脏水在石槽里缓慢滴落的单调声响,以及远处不知何处传来的、隐约的夜巡脚步声。 李未央没有立刻回那间挤着七八个宫奴的大通铺。她借口要清洗最后一点手尾,留在了空荡荡、弥漫着湿冷皂角味的前院。就着墙角一盏为了防备走水而彻夜不熄的、光线微弱的羊角风灯,她慢慢地、仔细地清洗着木盆和搓衣板,仿佛那是世上最精贵的器物。 冰凉的井水刺骨,却让她混沌的头脑异常清醒。 她在等。 等陈内人,或者等张内人。等那因为一枚“消失”的金钗而被搅动的暗流,涌到她的面前。 风灯的火焰被夜风吹得摇曳不定,将她的影子拉长、扭曲,投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像个不安的鬼魅。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李未央觉得指尖快要冻得失去知觉时,一阵极轻、却并非刻意掩饰的脚步声,从通往管事居所的月亮门方向传来。 不是一个人。 李未央没有抬头,依旧专注地清洗着,只是搓洗的动作几不可察地慢了一丝,全身的感官却瞬间提升到了极致。 来人停在几步开外。昏黄跳动的灯光,映出一双穿着干净青布鞋、鞋面绣着简单缠枝纹的脚。往上,是靛蓝色细布裙裾,浆洗得挺括,边角处没有一丝污渍。 是陈内人。 她没有立刻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落在李未央那双浸泡在冷水里、冻得通红甚至有些发紫、布满新旧冻疮和细小伤口的手上,又缓缓移到她低垂的、只能看见一截细瘦脖颈和碎发的头顶。 那目光并不凌厉,甚至称得上平和,却带着一种久居人上、审视蝼蚁般的漠然和穿透力。李未央能感觉到,这目光在自己身上每一寸停留,似乎都在掂量、评估。 沉默持续了数息,在这寂静的夜里被无限拉长,只剩下风声和远处更漏单调的滴答。 终于,陈内人开口了,声音不高,有些沙哑,却字字清晰,带着掖庭女官特有的、不容置疑的腔调: “李未央。” 李未央仿佛被这突然响起的声音惊到,手一抖,搓衣板掉进木盆,溅起一片水花。她慌忙转身,抬起头,脸上恰到好处地浮现出惊慌、畏惧,以及一丝强自压抑的委屈。眼神躲闪着,不敢与陈内人对视,嘴唇微微哆嗦:“陈、陈内人……奴、奴婢在。” 陈内人将她这副模样尽收眼底,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淡淡道:“今日申时三刻前后,你在何处?做了何事?” 来了。 李未央心脏猛地一缩,随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做出努力回想的样子,手指无意识地绞着湿透的衣角,声音更低了,带着怯懦的颤音:“奴婢……奴婢一直在浆洗前院干活……申时……申时好像去过一次后边偏院倒脏水……” “倒水?”陈内人打断她,向前微微踏近半步。虽然只是半步,却带来一股无形的压力。“倒水需要一盏茶的时间?倒水需要……碰不该碰的东西?” 最后几个字,语气陡然转冷,目光如针,刺向李未央。 李未央身体剧震,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眼里迅速积聚起水光,膝盖一软,似乎就要跪下去,却又强撑着,声音带上了哭腔:“内人明鉴!奴婢、奴婢只是去倒水……偏院那里僻静,奴婢想着快些倒完就回来……奴婢什么都没碰!真的什么都没碰!” 她语无伦次地辩解着,眼泪恰到好处地滚落下来,顺着脏污的脸颊滑下,冲开两道浅痕。那模样,活脱脱一个被吓坏了的、胆小而愚蠢的小宫女。 陈内人没有立刻斥责,只是盯着她,眼神幽深,仿佛在判断她话里的真伪,以及她这副模样的虚实。 “什么都没碰?”陈内人重复了一遍,语气莫测,“那你可曾看见什么?听见什么?或者……遇见什么人?” 李未央的哭泣顿了一下,眼神闪烁,似乎欲言又止,更加慌乱地低下头,手指将衣角绞得更紧,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 “奴、奴婢……”她声音细若蚊蚋,夹杂着恐惧和犹豫,“奴婢倒水的时候,好像……好像听见那边假山后面有点动静……奴婢胆小,没敢细看,倒了水就赶紧走了……后来、后来好像看见……看见春杏姐姐从那边月亮门匆匆走过去……” 她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听不见,却把“春杏”和“匆匆”这两个词,清晰地送入了陈内人耳中。 陈内人眼中精光一闪即逝。她没再追问李未央关于“动静”和“春杏”的细节,仿佛那已经不重要了。她只是又看了李未央片刻,那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将她剖开来看清内里。 李未央只觉得那目光如有实质,刮过她的皮肤,让她心底发寒,却依旧强撑着那副惊恐怯懦、眼泪汪汪的模样,微微发抖。 终于,陈内人收回了目光,语气恢复了一开始的平淡,甚至带上了一丝几不可察的……疲惫? “行了,别哭了。掖庭有掖庭的规矩,不该看的别看,不该听的别听,不该说的……”她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了李未央一眼,“更是要烂在肚子里。今日之事,到此为止。若有人问起,你知道该怎么说?” 李未央如蒙大赦,连忙用力点头,眼泪却流得更凶,是后怕,也是庆幸:“奴、奴婢明白!奴婢今日一直在前院洗衣,哪里都没去,什么都不知道!” “嗯。”陈内人淡淡应了一声,不再多言,转身,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月亮门后的阴影里。 直到那脚步声彻底远去,李未央才缓缓直起弯得太久而有些僵硬的腰背。 脸上残留的泪痕被夜风吹得冰凉。她抬起袖子,慢慢擦去,动作平静,眼神里却再无半分之前的惊慌与怯懦,只剩下深潭般的冷冽和一丝了然的锐光。 陈内人信了吗? 未必全信。但至少,自己这番表演,加上“春杏”这个恰到好处的指向,已经成功地将自己从“可能的偷窃者”或“知情不报者”,暂时摘了出来,变成了一个“胆小、偶然撞见些许异常、可能被利用也可能被灭口”的、无足轻重却需要稍微留意一下的小角色。 更重要的是,她将“春杏”和“张内人”的嫌疑,明明白白地摆在了陈内人面前。 陈内人最后那句警告,看似是对她的敲打,实则更像是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或者,是对她“识相”的某种默许? 水,已经彻底浑了。 陈内人和张内人之间的矛盾,因为这枚金钗,被摆到了明面上。接下来,就看这两位内人如何博弈,而自己这条意外落入水中的小鱼,又该如何在这愈发汹涌的暗流中,找到那一线生机,甚至……借力挣脱。 李未央端起已经凉透的木盆,将里面的脏水缓缓倒入石槽。 水声哗啦,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她看着那浑浊的水流打着旋儿消失在下水道口,仿佛也带走了今夜部分的危机与尘埃。 转身,朝着宫奴居住的昏暗排房走去。 脚步依旧略显虚浮,背脊却在不经意间,挺直了些许。 夜还长。 风暴,或许才刚刚开始酝酿。 ------------ 第一卷,镜中谋 第22章浑水摸鱼,下 回到那间挤满了疲惫身躯与沉闷呼吸的大通铺房间,李未央悄无声息地摸到属于自己的那个角落——最靠墙、最阴冷、铺位也最窄的地方。原主在这里留下的,除了一床薄得透光的旧褥子和一床同样单薄的被子,便只有角落里一个巴掌大的小布包,里面装着两件打满补丁的换洗衣物。 同屋的其他宫奴大多已沉入梦乡,鼾声、梦呓声、压抑的咳嗽声此起彼伏,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复杂的味道:汗味、劣质头油味、还有墙角隐约传来的霉味。没有人关心她的晚归,在这个地方,每个人都自顾不暇,只要不惹来管事嬷嬷的责罚,便无人过问。 李未央和衣躺下,将自己尽可能缩进那床没什么暖意的薄被里。身体的极度疲惫如潮水般涌来,但精神却异常亢奋。白天发生的一切,尤其是方才与陈内人的短暂交锋,在脑海中反复回放、推演。 陈内人的态度耐人寻味。她没有深究“动静”的细节,也没有立刻去找春杏或张内人对质,反而警告自己闭嘴。这不符合一个丢失了重要财物(假设那金钗确实重要)、急于追查的管事应有的反应。 除非……那金钗本身并非关键,或者,丢失金钗这件事,本身就存在蹊跷。陈内人或许早有察觉,甚至……这根本就是她设下的一个局?一个用来试探、或者引蛇出洞的诱饵? 而自己这个“偶然”撞破的小宫女,就成了这局中一个意外的变数。陈内人选择暂时按下,是觉得她无足轻重,还是想留着她,看看能否钓出更大的鱼? 至于张内人和春杏……李未央几乎可以肯定,春杏当时出现在偏院,绝非偶然。她是张内人的耳目,很可能一直在暗中监视陈内人这边的动静。金钗丢失,无论是不是陷阱,对张内人而言都是一个打击对手的机会。春杏的“匆匆”离去,要么是急着回去报信,要么就是……她自己心里有鬼? 李未央轻轻翻了个身,冰冷的墙壁透过薄薄的被褥传来寒意。她将意识再次沉入识海,靠近那面悬浮的鎏金飞天龙纹镜。 镜面依旧暗淡,但当她凝神“看”向镜面时,镜中并未映出她此刻的容颜,反而如同蒙着一层薄雾的水面,微微荡漾。她没有尝试进入那流速缓慢的镜中世界休憩——那里虽能滋养神魂,但对缓解身体的疲劳和补充能量几乎无效。她现在需要的,是尽快恢复这具身体的元气。 忽然,她想起穿越前最后触碰古镜时,指尖被镜缘一处极细微的毛刺划伤的情景。当时鲜血渗入镜面,似乎引起了某种奇异的变化……那么,在这个世界,这面镜子与她的联系,是否也与“血”有关? 这个念头一起,便难以遏制。 她悄悄将右手缩回被子里,摸索到左手食指。指尖上,白日搓洗衣物时被木刺扎破的伤口还在,早已不再流血,但结痂很薄。她一咬牙,用指甲用力将那层薄痂抠破。 细微的刺痛传来,温热的血珠缓缓渗出。 她屏住呼吸,在黑暗中,将带血的指尖,轻轻按在眉心——这是她灵魂与古镜联系最紧密的所在。 起初,什么都没有发生。 就在她以为自己的猜测错误,微微失望时,眉心处突然传来一丝极其微弱的吸力!那滴血珠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瞬间渗入皮肤,消失不见! 紧接着,识海中的古镜虚影,极其轻微地……震动了一下。 镜缘一处原本模糊的龙纹,似乎清晰了那么一丝丝,几乎难以察觉。同时,一股比镜中世界那滋养神魂的能量更加微弱、却带着一丝奇异暖意的气流,从眉心处散开,顺着她的经脉,极其缓慢地流转向四肢百骸。 这股暖流极其稀薄,对于修复她千疮百孔的身体而言,无异于杯水车薪。但它所过之处,那种深入骨髓的阴冷和虚弱感,似乎被驱散了一点点,尤其是胃部那灼烧般的饥饿感,竟然奇异地缓和了些许,虽然依旧存在,却不再那么难以忍受。 有效! 李未央心中一阵激动,旋即又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消耗血液来换取这点微不足道的暖流,无疑是饮鸩止渴。这具身体本就贫血虚弱,根本经不起多少消耗。这只能作为最后关头保命或激发潜能的底牌,绝不能当作常规恢复手段。 看来,想要真正改善体质、恢复健康,甚至获得在这掖庭活下去、乃至走出去的资本,还得依靠更实际的东西——食物、药物、以及……对这个时代规则的了解和利用。 她收回心神,仔细感受着那缕暖流在体内缓慢消散,带来的一丝丝暖意和精力恢复的错觉。至少,这证明了她与古镜之间的联系,比她想象的更紧密,也更有潜力可控。 正思索间,门外隐约传来一阵刻意压低的、急促的脚步声,随即是隔壁房间门被轻轻推开又关上的声音。虽然轻微,但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李未央心头微动。这个时辰,除了巡夜的宦官,极少有人在外面走动。是春杏回来了?还是其他什么人? 她没有起身窥探,只是将耳朵贴近冰冷的墙壁。隔壁房间住的大多是浆洗房另一班次的宫奴,以及一些从事其他杂役的低等宫女。隔音很差,能听到那边传来几声被惊醒的不满嘟囔,以及一个带着惶恐和讨好的女声低声解释着什么,听不真切,但其中一个词隐约飘了过来:“……张内人……” 果然是春杏。看来她被张内人叫去问话,耽搁到了现在。听她声音里的惶恐,只怕张内人那边,也并非风平浪静。 李未央闭上眼睛,不再细听。 陈内人,张内人,春杏,还有那枚不知真假的“金凤衔珠钗”……几方势力已经开始碰撞、试探。 而她自己,这个不起眼的“李未央”,已经无意中被卷入了漩涡边缘。 接下来,她要做的,不再是仅仅隐藏和求生。她需要更主动地去观察,去分析,甚至……在合适的时机,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拨动一下那看似与她无关、实则关乎她命运的棋子。 首要目标,依然是食物和获取更多信息。 或许,可以从明日开始,在完成浆洗任务之余,试着“偶然”接近一下厨房那边?或者,留意一下那些看似不起眼、却可能流通着掖庭内部消息的角落? 脑海中思绪纷杂,身体却因那缕暖流和极度的疲惫而渐渐松懈。 在陷入沉睡前的最后一刻,李未央模糊地想: 掖庭的天空灰暗依旧。 但暗流之下,谁会成为被吞噬的泥沙,谁又能成为跃出水面的鱼? 尚未可知。 她只知道,自己必须活下去。 不惜一切代价。 ------------ 第一卷,镜中谋 第24章晨钟 寅时三刻,掖庭各处还未见天光,低沉而穿透力极强的晨钟便一声接一声,沉沉地敲响,将沉睡的宫城从夜色中强行唤醒。 钟声如同无形的鞭子,抽打在每一个宫奴的心头。大通铺房间里立刻响起窸窸窣窣的起身声,夹杂着压抑的哈欠、低声的抱怨和摸索衣物的动静。冰冷的空气灌入鼻腔,瞬间驱散了最后一点残存的睡意。 李未央几乎是随着钟声的第一响就睁开了眼睛。一夜浅眠,精神依旧疲惫,但昨日那缕微弱暖流的效果似乎还在,至少让她起身时不再像前几日那样头晕目眩。她迅速穿好那身灰扑扑的粗布衣裙,将头发草草挽成一个最不起眼的发髻,用一根磨得光滑的木簪固定。 同屋的宫奴们大多脸色麻木,动作机械地整理着自己,彼此间几乎没有交流。李未央注意到,隔壁床铺那个叫秋禾的小宫女,眼睛有些红肿,眼下带着浓重的青黑,显然是没睡好,或者哭过。她想起昨夜隐约听到隔壁的动静,心中了然,春杏的晚归,恐怕也惊扰了同屋的人。 众人沉默着鱼贯而出,在门口排成歪歪扭扭的两列,等待着管事的嬷嬷前来点卯、分派活计。晨风刺骨,天色是靛青色的,远处宫殿的轮廓如同蛰伏的巨兽。 李未央站在队伍靠后的位置,微微垂着头,目光却不着痕迹地扫视着周围。她看到春杏也排在队伍里,低着头,比平时更加沉默,肩膀微微缩着,偶尔飞快地抬一下眼,又迅速垂下,眼神里透着一股极力掩饰却依然泄露出来的紧张和不安。她旁边的几个宫女似乎也有意无意地离她远了些,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微妙的疏离感。 看来,昨夜的事情,已经在这些底层宫奴之间激起了涟漪。虽然她们可能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对于“被管事叫去问话直到深夜”这种事,本身就代表着麻烦和不祥。掖庭里,麻烦往往意味着危险,而危险,是会传染的。 点卯的是胡嬷嬷,陈内人的心腹。她那张原本就严肃的脸上,今日更是罩着一层寒霜,法令纹深刻得像是用刀刻出来的。她手持名册,声音粗哑地一个个念着名字,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每一个应声的宫奴,尤其在春杏和李未央身上多停留了一瞬。 春杏应声时,声音有些发虚。李未央则依旧是那副怯懦小声的样子。 点卯完毕,胡嬷嬷并未像往常一样立刻分派任务,而是清了清嗓子,沉声道:“近日宫中事务繁杂,各处都需谨慎小心。尔等务必恪守本分,安于职守,不该去的地方别去,不该听的话别听,不该说的话……更是要烂在肚子里!”她的目光冷冷地扫过全场,尤其在“烂在肚子里”几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若有谁心思活络,手脚不干净,或者听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却隐而不报,甚至到处嚼舌根子……”胡嬷嬷冷哼一声,“掖庭的规矩,可不是摆设!” 一众宫奴噤若寒蝉,头垂得更低。 李未央心中了然。这番话,看似是对所有人的敲打,实则目标明确。既是警告春杏(以及她背后的张内人)不要再妄动,也是在敲打像自己这样的“知情人”,更是为了稳住局面,防止流言进一步扩散。 看来,陈内人是打算暂时将金钗之事压下去,内部处理了。 胡嬷嬷训完话,才开始分派今日的活计。或许是昨日李未央的“表现”让陈内人觉得她暂时“可用”或“可控”,今日并未给她安排特别繁重或刁难的活儿,依旧是浆洗前院的普通衣物。而春杏,则被派去清洗一批据说味道极大、最难处理的夜香桶和污秽布巾,地点在浆洗房最偏僻、气味最令人作呕的角落。 春杏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难看,却不敢有丝毫异议,低着头默默接过任务牌。 李未央领了任务,依旧走向自己那个阴暗的角落。她敏锐地感觉到,有几道目光在她和春杏之间来回扫视。是好奇,也是审视。她恍若未觉,挽起袖子,开始一天的工作。 冰凉的井水,粗糙的布料,重复的动作。时间在单调的搓洗声中缓慢流淌。 临近午时,李未央借着去井边打水的机会,状似无意地靠近了浆洗房侧门附近。这里有一小片空地,堆着些杂物,偶尔有负责跑腿的低等宦官或宫女经过,也是掖庭内一些不那么正式的消息流通点之一。 她一边费力地摇着辘轳,一边竖起耳朵。 果然,不一会儿,两个看起来面生、像是从别的局司过来送换洗衣物的粗使宫女,一边等着交接,一边低声交谈。 “……听说了吗?昨儿个夜里,浣衣局那边好像不太平。”一个宫女小声说。 “怎么了?”另一个问。 “好像是丢了件什么要紧的东西……具体不清楚,但陈内人那边发了老大脾气,连张内人都被叫去问话了……” “嘶……张内人?她们俩不是一直……” “嘘!小声点!总之最近都警醒着点,少往那边凑,没看今天连浆洗的丫头片子都挨了排头?” “可不是,那个叫春杏的,被派去刷夜香桶了……啧啧。” 两人的声音压得更低,后面的话听不清了。 李未央打满一桶水,提着沉甸甸的木桶往回走,心中思绪翻腾。 消息果然传开了,虽然模糊,但指向明确。陈内人和张内人的矛盾被摆到了台面上,尽管是以一种隐晦的方式。而春杏被惩罚,更是坐实了她与昨日之事脱不开干系。 这潭水,比想象中浑得更快。 对她而言,这既是风险,也是机会。陈、张二人角力,注意力会被分散,对她的监控可能会放松。而底层宫奴间的流言和紧张气氛,也可能制造出一些空隙。 比如……获取食物。 她记得,浆洗房后面靠近宫墙的地方,有一小片荒废的园子,据说前朝是某个失宠妃嫔的小花园,如今早已杂草丛生,但偶尔会有一些野生的、可食用的植物冒出来,比如荠菜、马齿苋之类。以前有胆大的宫奴偷偷去挖过,虽然风险很大(可能被管事发现责罚,也可能误食有毒植物),但在极端饥饿下,仍是铤而走险的选择之一。 原主胆小,从未去过。但现在…… 李未央抬头,看了一眼灰蒙蒙的天空。午后的时光,是浆洗房相对松懈的时候,很多宫奴会抓紧时间打盹休息,管事嬷嬷也常常会回屋歇息片刻。 或许,可以找个机会,去碰碰运气。 她将水倒入大木盆,继续搓洗。心中已然开始筹划,如何避开可能的眼线,如何快速识别可食用的植物,以及万一被发现,该如何应对。 生存的本能,和对这具身体早日恢复掌控的渴望,压过了对风险的恐惧。 掖庭的钟声,只能唤醒麻木的身体。 而真正唤醒求生意志的,往往是深入骨髓的饥饿,和绝境中瞥见的那一丝……微光。 午后的风,吹过浆洗院,带着井水的凉意和远处隐约的、污秽角落传来的异味。 李未央低着头,双手浸泡在冷水中,眼神却穿过晃动的水面,投向了院墙之外,那片无人问津的荒芜之地。 ------------ 第一卷,镜中谋 第25章。墙角下的绿意 午后的阳光难得地刺破了连日阴霾,吝啬地在浆洗院湿漉漉的青石板上投下几块晃眼的光斑。空气里的霉味似乎也被晒淡了些,虽然依旧混合着皂角和脏水的味道,但至少不那么令人窒息了。 李未央将最后一件拧干的粗布单子晾上高高的竹竿,踮起脚尖,努力将它抻平。阳光正好落在她仰起的脸上,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几乎让她错觉脸颊上的皮肤都要舒展开来。她已经观察了小半个时辰——胡嬷嬷吃完午饭就回房歇晌了,院子里只剩下几个实在熬不住、靠在墙根打盹的宫奴,还有两个离得老远、有一搭没一搭搓着衣服、脑袋几乎凑在一起说着悄悄话的小宫女。 时机差不多了。 她将晾衣竿归置好,又拿起扫帚,装作清扫院子角落的落叶和杂物,动作慢吞吞地,一点点朝着浆洗房后墙那个不起眼的、塌了半边的侧门挪去。那门早已废弃,用几块破木板潦草地钉着,但木板之间有着不小的缝隙,足够一个瘦小的人侧身挤过去。 心跳微微加快,手心有些冒汗。她不是原主,但冒险的紧张感依旧真实。她飞快地瞥了一眼四周,打盹的依旧在打盹,说悄悄话的正说到兴头上,没人注意这个角落。 就是现在! 她放下扫帚,身形一闪,如同一条灵活的鱼儿,从那木板缝隙中无声地滑了出去。 眼前豁然开朗,却又瞬间被荒芜填满。 这里果然是一片废弃的园子,比想象中更大,也更……杂乱。断壁残垣半埋在疯长的野草里,曾经的雕花石栏爬满了枯藤,一座小小的假山早已坍塌,只剩几块太湖石孤零零地立在齐腰深的蒿草中。空气里是尘土、腐烂植物和一种空旷寂寥混合的味道。 但李未央的眼睛却亮了。 野草!好多野草!虽然大多枯黄倒伏,但在一些背风向阳的墙角、断石缝隙里,她看到了一簇簇顽强冒头的绿色! 她几乎是扑过去的,蹲下身,仔细辨认。 这一片是灰灰菜,叶片肥厚,边缘带着细微的锯齿,背面有层白粉——这个可以吃,焯水凉拌或者煮汤都行,虽然有点涩口,但能顶饿。旁边那几株贴着地皮长的,是马齿苋,茎叶肥嫩多汁,酸溜溜的,也是好东西。再远一点,石缝里那几棵叶子像小巴掌的……是荠菜!虽然已经有些老了,开了细碎的小白花,但根部应该还能吃! 惊喜如同小小的气泡,一个接一个在她心里炸开,冲淡了连日来的阴郁和紧绷。她顾不上泥土弄脏裙角,也顾不上可能有虫蛇,小心翼翼地将那些可食用的野菜连根拔起,抖掉泥土,拢在怀里。动作又快又轻,耳朵却时刻竖着,警惕着任何风吹草动。 拔了一会儿,怀里已经有一小捧了。她估摸着分量,够煮一小碗菜糊糊,或者混在黑面馍馍里蒸熟,能顶上好几顿的维生素和一点点微不足道的能量。不能太贪心,第一次,安全最重要。 正要起身离开,眼角余光忽然瞥见假山坍塌后露出的一角湿润泥土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反光。 她心下一动,凑近了些。 不是金属,也不是玉石。是几颗圆滚滚、黑亮亮的小东西,半埋在湿土里。 是……龙葵的果实?不对,龙葵果是紫黑色的,这个更黑,更亮,像缩小版的葡萄。她仔细看了看旁边的植株,叶片卵形,对生,茎秆有些发紫……这是…… 她小心地捏起一颗,放在鼻尖闻了闻,有一股极淡的、类似甘草的微甜气息。 是“地黄”的种子?还是“野地瓜”?她一时无法确定。但看起来不像是常见的毒草果实。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心翼翼地将那几颗黑色小果实也摘了下来,用一片宽大的灰灰菜叶子包好,和野菜分开放在怀里最贴身的位置。万一有用呢?就算没用,看着这黑亮圆润的小东西,也让人心情莫名好了一点。 收获的喜悦让她暂时忘记了寒冷和疲惫。她像个第一次探险就发现宝藏的孩子,嘴角忍不住向上弯了弯,虽然很快又压了下去,但眼底那点光亮却藏不住。 她再次确认四周无人,又侧耳倾听了一下墙那边的动静——只有风吹过荒草的沙沙声。这才迅速整理了一下衣服和头发,将怀里的野菜用外衫下摆兜好,小心翼翼地原路退回。 从木板缝隙挤回来的过程比出去时更紧张,怀里揣着“赃物”,总怕被卡住或者发出声响。但幸运的是,一切顺利。 院子里依旧安静。打盹的宫奴换了个姿势,那两个说悄悄话的小宫女似乎说完了,正懒洋洋地开始重新搓洗衣物,对她这个从角落“扫完地”回来的人,只是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就移开了目光。 李未央行若无事地走到井边,将怀里的野菜迅速倒入自己平日喝水的破陶碗里,用另一只碗扣住,藏在了井台后面一个不起眼的缝隙中。又仔仔细细地拍打干净身上和手上的泥土草屑。 做完这一切,她才真正松了一口气。靠在冰凉的井台边,感受着怀里那颗用菜叶包着的、硬硬的小果实隔着衣服传来的触感,还有藏好的那一小捧绿色希望,一种奇异的满足感和微弱的掌控感,悄然滋生。 阳光似乎更暖了一些,将她沾着草屑的鬓角染上一圈毛茸茸的金边。 掖庭的天空还是灰的,风还是冷的。 但至少在这一刻,在这个无人知晓的墙角,她为自己,偷来了一抹真实的、带着泥土清香的绿意,和一点点……属于活着的、小小的雀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