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饼 姜遇接到母亲陈爱男出事的消息时,人正在甘肃一个偏远的地方。 这次的项目很赶,且项目所在地是一个离城区很远的地方,大约也是因为这个关系,工资待遇是这两年来最不错的一次了,每个月能拿两万多。 要是换到早些年,姜遇都不知道自己有多开心。 毕竟她的第一学历只有高中毕业,虽然后来有读了一个非全日制的本科,但大家其实都心知肚明,这种学历在职场上一点竞争力都没有,只是为了装裱一下档案罢了。 如果不是顾西舟提携,她不可能有今天这样的工资待遇。 但现在,她心里很平静。 其实,在离开顾西舟和继续背靠大树好乘凉的念头之间,她已经博弈了好些年,尤其是这一年,她离开的念头愈发强烈。 陈爱男出事的消息,就像是一个契机,一个离开的契机。 姜遇的家人,只剩下母亲了,这点,顾西舟是清楚的。 可是,当姜遇去找顾西舟辞职的时候,顾西舟却问,“不能请假?” 姜遇摇头,“我妈一个人在医院,没人管,也不知道什么病,说是忽然晕倒,后续的检查因为家属不在场也没做,趁着这次机会陪陪她吧,毕竟什么病都不知道,也不知道需要半个月,还是一个月,或者更长,这边的工程吃紧,不能因为我受影响。” 两人面对面,视线交集。 姜遇和家里关系一直不好,顾西舟很清楚。 十三年前,姜遇在街头一家打字店工作,那时候顾西舟总会拿一些资料去店里打印和复印。 姜遇话不多,但很细心,不管是资料的细小错误,还是页码装订又或者文本的整理,她做得都很好,最重要的是很聪明,知道什么能问什么不能问,什么需要适当问,什么需要多问。 在后来他离开了那家小公司,自己与人合伙创业,问姜遇愿不愿意去他公司干。 姜遇知道那是一个机会,尤其对于她这样的学历来说。 就这样,从打杂开始,慢慢地跟着顾西舟学习做预算,再后来到造价师,顾西舟算是姜遇的师傅加恩人。 十来年时间的漫漫长河,两人的感情也变得很复杂。 顾西舟为人精明、能干,当年选择婚姻的时候就是往上看,妻子的门庭高过他家很多,很多资源都因婚姻而来。 男人的劣根性,在他身上,应该也是有的,他没有过那种家里红旗飘飘,外面彩旗不倒的想法吗? 姜遇想,如果她愿意的话,那么顾西舟是有这个想法的。 但是顾西舟有一点很好,就是从来没有逼迫过她,也没有在她身上用过任何方式的潜规则。 他一开始对她应当是欣赏,她干活也确实是麻利,又认真肯吃苦,带这样一个徒弟,他也是乐意的。 两人之间,他更多的是充当上司和老师的角色。 最多就是出去应酬时,对着那些酒场上那些调侃他们的带着颜色的言辞不加解释罢了。 大家都说,顾西舟算够意思的了。 一个没文凭长相也不算特别突出的姑娘,无亲无故的,这么多年一直带着身边。 可是姜遇也有自己的坚持。 她不傻,相反地,她也很清醒,特别是随着职场经历的增加,看得多了以后,发现大部分男人家庭和婚姻分得很清楚,利益和感情就更不用说了。 不管顾西舟私下把自己的婚姻说得多糟,只要他选择坚守,那么那段婚姻就是有它的可取之处。 顾西舟对自己可能有那么一点感情,而姜遇自然也是清楚自己其实多少也带着点期望,只不过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地变成了奢望。 继续呆在顾西舟身边,已经没有什么必要了。 姜遇自认为自己貌不够,才也不够,家底更是没有,她也算看清了,顾西舟不可能因为自己放弃别的。 她有什么呢?什么都没有,她只有她自己,一个不被选择,不被爱的人。 所以,凭什么要成为小三呢,人生已经够苦的了,放过自己,也放过别人,不必用最后一点尊严去换那点可怜的感情。 谁的人生不是人生呢。 姜遇确实很了解顾西舟。 顾西舟确实有那么一些想法,所以对于姜遇的辞职,心里恼怒得很。 他对姜遇很了解,她和家里关系极差,这些年来也就是春节偶尔会回。 这次突然以母亲住院为借口过来辞职,这更像是一种逼宫,他确实认为姜遇不知足,是在“恃宠而娇”。 尽管过去那么多年来,她都是听话的,但现在的姜遇,野心和年纪同步增长。 不就是故意试探自己么,那么就让她付出代价吧,于是,在几句简单的对话之后,他批了她的辞职申请。 姜遇把能带走的东西都收拾了,带不走的都处理了,去机场的那天,是她自己打车去的,顾西舟没来送她。 这些年,跟着顾西舟走南闯北,职场上所有的本事,都是从他那里得来的,十来年的时光。 但同时,顾西舟又是那么势利、冷漠,毕竟她的学历和家庭背景摆在那里,十余年间,他就那样在一旁看着她的努力、她的坚持。 从甘肃到温州,从客车到打车到飞机到高铁,辗转很多种交通工具,一路到上海的动车站,姜遇的内心从荒凉到平静,直到上卫生间时才发现自己的形象有多邋遢。 头发、脸、衣服上都是灰。 换下那身不合时宜的长袖长裤,又洗了脸,梳了头发,总算不至于在人群中太过显眼。 出来时看了下时间,离上车还有近半个小时。 找了一个位置坐下来,她从包里拿出了一个塑料袋,拿出一个饼子嚼着,看着前面的人来人往。 她喜欢这个时候,人潮涌动间,有那么多人陪着她,大家还互不认识,不需要打招呼,可以不孤独,也不需要应对,而食物又额外给了她点慰藉。 等饼吃完,检票的声音也响了。 从上海到温州,三个多小时的车程。 ------------ 2、医院 她总算可以安静地睡上一觉。 这一觉,她做了一个回到过去的梦,梦里头荒凉而无处可依。 醒来时,一看时间,竟然才过去一个多小时。 靠在椅背上,脑海里都是梦里头那个孩子模样的自己,在那片荒野上,散着头发,步履蹒跚。 动车越往温州开,山洞就越多了起来,亮没几分钟,就瞬间黑下去,窗外的景物有海、有山、有湖、有城市……有海的地方,有渔民,捕鱼抓蟹;有山的地方,有农民,种地种菜;城市里则多了很多牛马,笔挺的西装,看着体面的生活…… 就这样胡思乱想间,到了温州。 下车后,连人带箱子打车到了医院。 已经是晚上了,医院也不复白日的躁动,门口只有一个保安,看到拉着行李箱的她,拿着扫描的物件在她的箱子上扫了一下就让她过去了。 抬头看眼前医院的建筑,高大的楼房在黑夜里亮着灯,清清冷冷的。 姜遇寻到了住院部陈爱男的病房。 陈爱男正在与邻床说着什么,见到姜遇的第一眼,竟然是愣了,脸上露出迟疑的笑,然后才说了一句,“你回来啦?” 姜遇脸上的表情很淡,点了点头,走到窗边,把行李往窗边上一推,起身就往病房外走,穿过走廊,去到护士台。 一听说16床陈爱男的亲属,护士站里的三个护士马上就围了上来。 陈爱男的账户上已经欠了两千多了,因为送来的时候人是昏迷着的,有些检查必须要做,结果一同来的人只往账户交了两千元钱,后面就怎么也找不到人了。 陈爱男不会操作手机,警惕性还挺高的,拒绝别人帮忙操作手机,于是剩下的检查就都卡在了那里。 了解完情况,姜遇回到病房,用方言问陈爱男,“你卡里有钱吗?” 陈爱男用方言回道,“有的有的。” “手机给我,银行卡和社保也给我,密码多少?你输一下给我。”姜遇递过去自己的手机。 然后拿着陈爱男的手机和卡,对陈爱男说道,“我去缴费,你要过来看吗?” 陈爱男挥挥手,用方言说道,“不用,不用。” 拿着陈爱男的手机,去交了钱,再回来的时候,在门口,听到陈爱男操着不熟练的普通话和邻床说,“我女儿,我女儿,特意因为我回来的。” 语气里却有着姜遇不熟悉的开心和自豪。 姜遇站在门口愣了两秒,然后若无其事地走进病房,来到窗户这头,把手机和银行卡递给陈爱男,“社保卡先放我这,我把你银行卡的钱转了一万到医院的账户,有剩的话,出院到时候会自动原路返回的。” 陈爱男“哦”了一声,收回手机和卡。 姜遇没进来之前,病房里几人聊得似乎还不错,在她进来以后,反而安静下来了。 姜遇身材高大,有近一米七的个子,但面容肖父,冷漠的脸,加上挺直的背,对邻床的人眼睛连打招呼的笑意都没有,不自觉地让大家对她敬而远之。 她来到床沿,把陪护椅给放了下来,又打开自己的箱子,拿出了一床薄毯子,然后坐在上头,背靠着窗户,然后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了一张饼,开始吃。 饼看起来并不好吃,干巴巴的,只有面没有任何陷料,姜遇面无表情,光是一光饼,一口一口,不紧不慢地吃着。 “你没吃饭?”陈爱男问道。 姜遇轻轻地点头,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也不回话,吃完了饼,连牙都没刷,躺下就睡了。 其实本来也没那么困,尽管已经赶了一天的路了,但大脑里其实很活跃,只是她不想和陈爱男说话,也不知道说什么话才好,每次见到陈爱男的时候,心里都会有很多的情绪,也不知道是害怕还是难过还是愤怒。 她闭着眼,躺在陪护椅上,往事纷纷袭来。 然而,她依然躺着不动,这些年的日子,把她磨得特别粗糙,能过不能过,都可以过得下去,慢慢的竟也是睡着了。 交上了钱,第二天总算可以开始了很多的检查,什么核磁共振,增强CT,B超,心电图,又来了新一轮的抽血。 除了验血的结果,大部分都是当场出的结果。 下午的时候,医生把姜遇叫进了办公室。 从医生办公室出来的时候,她的脸是一贯的冷漠,她往走廊的尽头站了一会儿,两只手掌互相撑着,呼吸性碱中毒,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犯过了,自从离开家后。 好在怎么处理的记忆还在,站在原地,一遍又一遍地将两只手掌互相贴着使劲地撑开,大脑开始放空,面无表情地看着走廊里的人来人往。 邻床上午已经出院了,新人还没有住进去。 等到姜遇回到病房时,陈爱男问自己什么时候出院。 姜遇在想,要如何与陈爱男说才好,是说实话,还是假话,又或是半真半假的话。 她们没有惯有的温情,只有惯有的疏远。 这么多年以来,姜遇和陈爱男说起来是母女,但关系特别隔离。 从初中开始,姜遇就习惯了自己一个人做决定,决定自己下,行动也是自己去执行,最多就是将结果告知陈爱男。 她们之间是互相独立着。 最后,姜遇还是决定和陈爱男说了实话。 “脑子里长了一个东西,现在不确定是什么。”她垂着眼,脸上是惯有的漠然。 陈爱男愣住了,有那么一会儿坐在床上一动不动。 别看姜遇脸上漠然,其实心里翻江倒海,只是母女间的惯常表现,就是以冷漠来掩饰真实的情绪,她放低声音道,“去上海看看吧,我来约号。” 陈爱男似乎接受得很快,只一会儿的怔愣,然后就答道,“就是麻烦你了,要带着我到处跑,你工作可怎么办?” 姜遇犹豫了一下,但并没有说话。 一边约号一边办理出院,先要回家一趟,重新收拾一下行李,医院离家不算很远,坐车也就一个来小时也就到了。 ------------ 3、咸菜虾皮面 回家后,陈爱男显得开心,“我们中午吃点什么?” “你坐着休息,我来吧。”姜遇说道。 陈爱男却不肯,脸上的笑容很真挚的开心,对这个久别的女儿说道,“不用不用,我来烧,烧点面吧,你热不热?打个空调吧。” 她去寻了遥控器,打开以后将遥控器放进姜遇手里,“温度自己调啊。” 这话说的,像是对客人一般,有点小心有点客气。 虽然人好多天不在家,但冰箱里东西还是全的,生姜切成丝,大蒜拍一拍切成小块,往锅里一洒,一股好闻的气味从吸油烟机中逃逸出来。 来一点冻在冰箱的肉沫子炒一炒,加咸菜和虾皮,加水,水开了放面条,很快就做好了。 面条是当地的手工挂面,姜遇都不知道多少年没吃过了。 两人正吃着,姜遇的叔叔姜如超和婶婶徐华银就从门口进来了,手里拿着一张纸,“哎哟,回来啦,姜遇也回来了,正吃饭呢,弟妹,弟妹,这个字得赶紧签了,再不签就来不及了。” 陈爱男不识字,但其实她知道这个是什么,她接过纸,故意递给姜遇,“阿遇,你看看,上面写了什么?” 见状,徐华银却一把手伸了过来,中途接过纸纸,“弟妹,这个和阿遇没什么关系,一个女孩子家家的懂什么,你按个指头印就好了。” 她带了印泥,打开和纸纸一起送到陈爱男的前面。 小孩子?姜遇都三十三了。 陈爱男并不想直接开始吵架,不想把事情闹得难看,于是叹了一口气,抬头道,“阿银,你觉得这个让我签,合适吗?” 在陈爱男住院之前,两家人已经有争执过一番了,陈爱男只是不识字,又不傻,当时就拒绝签字,只不过后来因为她的晕倒住院,就没有签成功。 “老房子也有我们家一半,你们叫我签字放弃,是什么意思?我生了病,你们也是知道我没有文化的,钱都转不来用,就那样把我一个人扔在医院,那也就算了,毕竟是两家人,但我这才出院,就逼上来要我签字啥的,你们以为上头写什么我不识字就不知道了是吗?统共就一个老房子,还要这样算计着,什么意思?” “嫂子,那房子你也知道的,不要说阿海过世之后,就是过世之前,你们家又有去了几趟,不都是我们家一趟一趟地跑,这祖宅姓姜,你看你现在,阿楠已经不在了。我家还有两儿子……。” 一句话,陈爱男就疯了,“你不提阿楠还好,阿楠不是儿子吗?就是死了也是我儿子。” 徐华银自知说错了话。 看到陈爱男的样子,她倒是往后退了一步,站在一旁不说话了。 一旁的姜如超一直没说话,这会儿倒是站出来了,“你家,逸楠咱们就不说了,过去的事情了,现在就一个姜遇,姜遇是女孩子……。” “你是生活在大清还是怎么滴?法律上都说男女平等,怎么到你这里就女孩子女孩子的,女孩子怎么了?你自己不是女人生的?石头里蹦出来的?”一旁的姜遇冷冷地说道。 姜如超的话还没说完,被姜遇这么一顶,一时有点呆了。 姜遇这些年,有时候一年回一次,有时候两年回一次,回来也只是呆几天,从不踏足姜家亲戚那里,所以存在感很淡。 大家都只知道姜如海有一儿一女,儿子没了以后,还剩一个女儿,但这个女儿只停留在字面上。 从前,在想姜遇年龄时,还要先想姜逸楠几岁,再推算姜遇少几岁,然后才能推出姜遇几岁了。 姜遇站起来,伸手从徐华银那里拿过了纸张。 她比徐华银高了一个头,几乎在她站起来的瞬间,徐华银就有点呆了,不自觉地放了手,后退一步。 姜遇快速地扫了一眼手上的纸张,大约是一份放弃承诺书。 大约是姜遇真的太没存在感了,他们压根就没想着姜遇,欺负陈爱男不识字,竟然把另一份合同也附在放弃承诺书的后面。 姜家的老房子涉及到一个景区改造,将由政府统一装修然后交给第三方运营,装修是由政府这头出,前五年的租金来还装修款,第六年开始,租金同姜家分成。 姜遇挑了挑眉。 姜如超终于反应过来了,指着姜遇,“你一个女孩子,怎么说话的呢?” 姜遇挑眉,“上梁不正,下梁才歪,你一个做大伯的,都这么说话,我这个做小辈的怎么好意思不跟上?” 说着,她脸上似笑非笑,当下就把那份放弃承诺书给撕了,“大伯啊,这几年都没有和品丽姐、品德哥联系过,他们过得挺好的吧,品德哥好像是在哪个镇政府上班,对吧,他们知道你这样做吗?” “跟他们有什么关系,这是我们这一代人的事,你爸已经不在了,这老屋之前维护也是我们维护的,还有这个改造的事,要不是我们,那个民宿也不会选我们。” “是吗?”姜遇冷冷一笑。 “不说请人的钱你们肯定会找我爸妈分摊的事了?那行吧,你们自己玩吧,我们不签了,你让他们去找别家签去,我们家的房子不改什么民宿了,我们就要老宅,你说我是女孩子,没有资格说三道四的,行,你们去和政府说去,说我家就剩女孩了,做不了决定,所以不要了什么装修了,反正我家没人了,以后房子烂了就烂了好了,烂了土地重归集体所有就成了。” 陈爱男忙拉着姜遇,“好好说话,怎么对大伯说话的。” 姜遇看了一下陈爱男,冷冷地拨开她的手,下巴一抬,“我就这么说话,怎么了?” 姜如超气得脸都黑了,“弟妹,你看看,你怎么管得孩子,怎么这样?你看我家的品丽和品德,从来不会这样和长辈说话,什么叫村约民俗,集体经济你懂不懂?你爸你哥不在了,你妈没什么文化,后续不都是我们在跑,再说,你以为这有几个钱啊,人家给我们装修,五年都是免租的,现在的经济,以后谁知道。” ------------ 4、红曲酒炖蛋 “要讲村约民俗,就彻底点,你让我们签什么合同啊,哦,想要霸占房子的时候和我们讲村约民俗,想要利益的时候和我们讲合同,既然不要脸为什么不干脆不要脸到底啊,怎么说?敢做不敢认?” 姜如超看看姜遇,手抖着,最后指向陈爱男,“你,你,你怎么教的?怎么这样说话?” “怎么教的关你屁事,吃你家大米了吗?我还没跟你算把我妈扔在医院的事情呢!再说,我爸我妈都拿我没办法,你以为你算什么,也就客气点叫你一声大伯。” 姜遇似笑非笑。 姜遇这些年来与姜家关系的疏远,大家都忽视了曾经的姜遇就是一个不好相处的人,不仅说话厉害,做事也是不怎么顾别人体不体面的。 在农村地区,姜遇小的时候,重男轻女是普遍的现象。 那时候为了缓解农村地区对于计生的抗拒压力,于是有政策,农村地区头胎女儿,三年后可二胎。 姜如超家就是这种情况,女儿姜品丽就大姜品德三岁。 姜如超的弟弟姜如海家就不一样了,先有的姜逸楠,因为第一个就男孩,所以后来就上环了,姜遇是意外有的,知道怀孕的时候已经六个月了。 那年头的人,还是想要多生孩子的,于是哪怕生活很困难,也想着生下来,于是到处躲了几个月。 生姜遇的时候,是躲在陈爱男娘家的老房子生的,老房子在山里头。 那时候山区很穷,这边生孩子几乎每个产妇都要红曲酒炖蛋,但躲在山上,连红曲酒都没有,发动的时候就陈爱男一个人,她自己烧的水,自己洗的竹刀,自己切的脐带。 等到姜遇外婆拿着一壶酒和几个鸡蛋过来时,姜遇已经包着布躺在一旁吃手指了,姜遇外婆赶紧给女儿用红曲酒炖了蛋,让陈爱男补一补。 这件事情,在姜遇的印象中,陈爱男说过很多遍,语气满是自豪。大约是很自豪自己那时候的决断,也很怜惜自己那时候的经历。 其实从陈爱男的名字中就可以看到,陈家也是重男轻女的。 大约是已经有了姜逸楠,所以陈家外婆对于老二是女孩没什么执着,相反,因为姜遇小时候经常在外婆家,所以外婆对姜遇还是不错的。 但姜遇从小就是一个愤怒的小孩,愤愤不平自己的来历,愤愤不平为什么哥哥压岁钱比自己还要多,为什么大家伙逗她时都和她说长大以后赚钱给哥哥盖房子娶老婆,愤愤不平女孩要比男孩差。 所有的亲戚都说姜遇不懂事。 这次撕了那张放弃承诺书,大家就自然而然想起了姜遇小时候做的那些事。 姜如超与徐华银气冲冲地走了。 陈爱男见状,推了推姜遇,“好好说话,都是一家人,以后有一些事情,还要烦你大伯去跑的,特别是我这一病。” 姜遇下意识就想顶,但脑子里一闪到陈爱男的病,于是压着没说话。 买的是周日的动车票,赶着周一看专家号。 到上海的时候,是下午的四点多,入住了医院边上的宾馆。 上海这边看病和温州还是有差异的,温州那边大部分对于重大疾病都是先住院再排查,上海这边大约是碍于床位的原因,门诊会有很多的检查,问能不能住院,就是回答先检查完再讲。 这边医院实在是不舒服,大约是人实在是太多了,所以楼道显得太挤,廊道吊顶又太低,人一涌进来,就感觉是在一个密闭的隧道内,呼吸不畅。 没多大一会儿,陈爱男就面色如纸。 姜遇让她坐在椅子上,从取号、排队等等都一个人跑,只有在需要陈爱男检查的时候,才会带着她去。 检查的结果很不好,医生让马上住院。 两人对住院是有预期的,行李都带够了。 当天就开了住院单。 也是运气好,刚好有现成的病房。 一开始姜遇还担心要等上几天的,毕竟网上查到的信息都说这家医院病房很紧张。 住院后又是一堆的检查,抽了一管又一管的血,每天都有不同的检查,各种药水开始输起来,一连五天下来,陈爱男的脸都白了,食欲也降下来了,说话的力气也小了。 陈爱男只知道自己脑子里长了什么,但那是什么东西,她并不知道,而且陈爱男不识字,也听不懂复杂的专业的名词。 但她知道长了什么,可能就是什么瘤,她知道这是一种很可怕的疾病,身边得过这个病的,几乎都没有什么太好的结果,但认知和现实是有差距的,真正的等自己生了病住院了医院,进行各种治疗的时候时,方才慢慢真实了起来。 一开始的那种治病了以后慢慢就会好起来的期待,在住院治疗以后,被邻床、走廊里来来去去的每一个肿瘤患者和家属的言行,打散了。 原来生病不是最可怕的,在医院里无穷无尽的绝望,才是最可怕的。 医院里有清洁工,每天早上都会来清洁、消毒病房,消毒水的味道呛鼻得很,加上一个病房四个病人,有的身上挂着仪器,吃饭上厕所都在床上,于是房子里可是不管怎么清洁,都有一股子异味。 似乎是每一个人身上带着的,从眼睛里,头发上,嘴里飘出来,时间久了,就连带看护的人,都变得和外面不是一个样。 每个人都神经兮兮的,各种偏方,天南地北的都有,宁德、福州、江西……每一个偏方在那些躺在床上的病人嘴里都传得神乎其神。 姜遇要去买自费的药物,留陈爱男一人在病房。 有人问陈爱男,“你得的什么癌?” 陈爱男指了指脑袋,“里面长了东西。” 那人又问,“怎么查出来的?哪里痛吗?” 陈爱男摇头,“不痛不痛,没什么感觉。” “那应该还好,肿瘤也有一些好一些的一些不好的,你这不痛的,应该没事,现在的技术比以前好了,听医生的话,可以治好的。” 陈爱男笑起来,“是呀是呀,好不容易现在生活没从前那么难了,可要好好治的,我还有个女儿嘞,陪我来的,我还想看着她结婚生子呢。” ------------ 5、鸡蛋蒸海参 “哦,陪你来的是你姑娘啊,多大了呀?” 陈爱男犹豫了一下,回道,“三十多啦。” 那人安慰道,“现在的年轻人啊,结婚都晚。” 陈爱男笑了笑,取了杯子走出去想打点水,化疗过后感觉身上的力气小了很多,走得很慢,也对上海的医院感到好奇,想着这里的医院和温州的医院有什么差别,于是边走边看,路过护士站时停下来看了很久。 等拿着水回到病房时,已经半个多小时之后了,再回到病房,却听到有人和别人说起8号床,8号,可不就是自己么? 她停下来听了听,越听脸上越凝重。 姜遇回来的时候,手上提了点吃的,外加一个自费的药物。 见陈爱男坐在病床上有些发怔,也没在意,她打开自己手中的塑料袋,“我给你带了点吃的,医院的餐给我吃。” 陈爱男瘦了很多,几天的药水打下来,陈爱男的食欲变差了很多,从前几乎从不挑食的人,现在却只是尝几口,就吃不下去了。 陈爱男勉强着带着笑对着姜遇点头,任由姜遇把桌子放好,拿了塑料袋放上来。 鸡蛋蒸海参,也不知道姜遇是哪里买的,她知道,是姜遇特意买的。 心里一酸,这个女儿这些年来,对自己冷情冷心,可是这次自己一病,她放下工作跑回来,忙上忙下,从温州到上海,虽然不笑,也不温言安慰自己,但陈爱男还是心里一暖。 一口一口,虽然慢,但也总算几乎是吃完了。 本来周一的手术,结果周一临时又加了一项检查,手术移到了周二。 谁知道周一的检查一做完,医生面色凝重地请姜遇去了办公室。 “颈内动脉有一边完全堵死了,但因为脑部肿瘤的关系,颈内动脉的疏通手术风险过高,但如果颈内动脉不进行疏通,那么脑部手术也无法开展,因为这样的话麻醉的风险过大,存在手术成功但人无法醒来的风险,你先去和家人再好好商量商量。” “那,如果,不手术,会怎么样?” 姜遇看起来还算镇静,但仔细听的话,会发现声音有点抖。 医生摇了摇头,“理论上来说,非常危险,肿瘤已经很大了,随时可能破裂,或是挤到别的神经,但你们之前都没有查过,这个肿瘤是什么时候开始出现的,在多长时间内长到现在这么大的,我们不知道它的历史,且现在也无法手术确定它是良性还是恶性,所以我没办法给你说我的判断。” 姜遇听得迷茫,她张了张嘴,尝试着问,“概率呢?发生危险的概率。” 医生还是摇头,“不知道,概率这种东西,轮到了就是百分之百,没轮到就是零,高或低,都只是一种可能,运气差点,可能几天,几个月,运气好的,几年也是可能的。” 姜遇从来没有想过,她要做这样的决定。 她舔了舔唇,问道,“如果运气不好点呢?” 医生看着她,“你母亲的这个病,一是我们不知道这个肿瘤的性质,恶性的就不必说了,假如良性,但这么大的尺寸,再长下去,后果也是……不好的,同时它也可能影响到脑部的其它地方,比方说压到某处神经什么的,再来,颈内动脉这一块,也会增加脑梗的概率,就是,这个风险,非常大。” 医生并不肯把话说死,只留了一个略带同情的眼神,然后就去忙别的了。 姜遇在走道里坐了好一会儿,看着来来往往的人。 要知道,陈爱男不算老的,才五十多岁。 她想起了曾经的母亲,在过去还在一起的那些很长很长、又很短很短短的时间里,姜遇那么渴望得到母亲的爱。 那时候的陈爱男,很好看,姜遇甚至妒忌着自己的母亲,她可以那么好看。 爱意和恨意一体双面,但是她一直想着的是,怨恨着,但这怨恨的前提是,妈妈还在这个世界上。 她一直以为,她还可以有很长很长的时间去怨恨的,毕竟陈爱男六十岁都还没到呢。 在温州的时候,姜遇还没有体验到失去母亲的恐惧,但这一次,恐惧袭击之下的她完全不想同陈爱男说实话,但不说实话又怎么行呢? 每个人的生命都只有一次,如果上了手术台,真的醒不过来,怎么办呢? 姜遇自觉同陈爱男沟通很困难,担心陈爱男无法接受。 可是谁知道,陈爱男只是愣了愣,然后没多久,看上去就接受了,挥挥手,说先出院考虑考虑再说吧。 于是,两人又从上海回到了温州。 回到家里,陈爱男说要先休息,说医院的破床,好长时间没睡好觉了,她回房睡得似乎很好的样子。 可是姜遇睡不着,于是她趁着陈爱男睡觉的功夫,去市场买了菜,择菜洗菜炒菜。 姜遇的手艺一般,这么多年在外面奔走,没有什么太多的条件去挑吃检用的,效率第一,厨房耗时太长,大多数情况下都有阿姨烧饭,烧的就是工地上的那种大锅饭,最多烧好了以后会给管理人员先每人打一份,而不必同那些工人蹲着吃饭罢了。 姜遇动物很麻烦,买菜、洗菜、择菜,又接着炖肉,然后看着时间到了,就开始炒菜,结果炒到一半,陈爱男醒来出现在她的身后,说,“我来吧。” 姜遇先是愣了愣,然后默默地让到了一旁。 两个人的菜,并不很复杂,加上菜都已经全部备好,也就不过二十来分钟,也就可以坐下来吃了。 陈爱男特意等姜遇也吃完了,才说道,“阿遇,北京我不想再去了。” 两人在回来的动车上有讨论了一下,提起病情,姜遇的意思是带着陈爱男再上北京看看,那时候的陈爱男没有表态,甚至问了北京的很多东西,所以在姜遇的认知里,陈爱男是倾向去北京的,为此她想了很多关于北京医院的资料。 所以陈爱男这样一说,姜遇就觉得很吃惊,抬头问道,“为什么?” ------------ 6、争吵 陈爱男说道,“生死都是命数,人家生病都很痛苦,但是我现在不痛不痒,这已经是上天厚待我,我想趁着现在,去新疆走走,你爸和你哥呆在那边那么多年,他们还在的时候,就一直说带我去看看的,等着等着,结果他们都没了我也没去成,趁着现在我还能动能走,你帮我报个团,我去那边看看。” 她话一说话,周遭马上安静了下来,姜遇面无表情,看上去很冷静,但其实她在听到陈爱男说话时,脑袋一直“嗡嗡”叫,她看着陈爱男,一时没有说话,心口却起伏得厉害。 “病啊,不知道的时候,就跟个没事人一样,这知道了,放在心上,就会越来越重,老想着这病什么时候才能好,况且跑来跑去,车费住宿吃饭,治病手术,都需要花钱,还不一定治得好,万一治了一半躺床上动不了,可怎么办,就这样吧,我的命如此,不要在这里和天争。” 姜遇再也忍不住了,站起来愤怒道,“所以什么意思?不治了?等死?你就是重男轻女呗,喜欢哥哥,连他不在了,你也选择他,而不是留着陪我。” 陈爱男诧异起来,不晓得姜遇怎么又会绕到这上头来,也开始生气,“你哪里需要我陪,在外都是一年一年的,我不打电话给你,你从来都不会打电话给我。” 姜遇回道,“对,我可以不给你打电话,你不知道为什么吗?你的眼里只有哥哥,你的眼睛什么时候有看到过我?” 她的胸腔起伏得厉害。 太多的委屈,夹杂着难堪,这么多年的时光间母女间的隔离,几句话说下来,越说越委屈。 她流着泪,“哥哥什么都好,长得好,性格好,学习好,你从来什么都只记得哥哥,他身体弱,需要补,他不知道冷热,要你准备衣服,他小学的时候你们要陪在他身边,等他初中了你们就去打工,把我往外婆家一扔,你们什么时候管过我?” 陈爱男解释道,“你爸的性子你不是不知道,一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我要是不带着你爸来县城这里,先开好头,你爸都不会跟着来,再说,那时候,村里哪户人家不是这样过来的,那你小,还在读小学,来县城这边又没房子上不了学,不只能留在村里面,大家不都这样,怎么就独你,这么多怨气呢。” 姜遇的怨气可不止这点。 但现在说出来,觉得矫情,不说出来,又心里不甘。 到底不再是小姑娘了,很多的委屈不甘都被现实压制了下来,回眸间看到陈爱男的亚黄色的脸,猛然又从记忆中拔出来,整个人瞬间回到了现实。 姜遇起身就往房间走。 陈爱男却又说道,“我现在就想趁着我还不痛,哪里都还好,想去新疆看看,花不了太长时间的。” 姜遇的父亲姜如海和哥哥姜逸楠,就是在新疆车祸去世的,已经很多年了。 “先治病。”姜遇语气很强硬。 “我不是不治病,是治不了啊,医生的话就在那里,上了手术台要下不来呢?” “你就不能为我去拼一下吗?我就这么讨人嫌吗?” 陈爱男开始动怒了,“你怎么总这样?你都多大的人了,这些话反反复复和你说过多少回了,那时候我们家穷成什么样子你不清楚吗?我和你爸要是不去打工,两个孩子上学,哪来的钱?你初中的那个学校,我们是借了很多钱才让你去的,对,我们是没本事,但我们已经尽力了,要不是后来你哥毕业了,带着你爸去那边打工赚了几年钱,我们家都没办法搬县城来。” “房子关我什么事,再说,你们买这里的房子本身也就是要留给哥哥结婚用的,并不是因为我才买的房子,对,我成绩是没有哥哥好,我的初中花了你们一大笔钱,但那是我要你们花的吗?我一个人在学校里,你知道我来月经的时候,我都不知道怎么用,一天用几片,一次有多长时间,你教过我吗?” 陈爱男也掉泪了,“你怎么能这么没良心呢,你哥哥,你哥哥都已经不在了,你还总是用他来顶我,我能怎么办啊,我就那么点子能力,我连字都不认识,我又哪里知道一天用几片啊,我自己都是乱用的,这不满了就换了就好了吗……你总是说这些,非要我把肉割下来给你吗?” 看到了陈爱男的眼泪,姜遇一惊,瞬间想到了她的病。 其实姜遇在外面工作的时候,不是这个样子的。 大家都说她有分寸,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又懂得看眼色,进退得当,很聪明。 要不然,顾西舟也不会这么多年带着她,一个高中毕业生,在后来大学生遍地跑的情况下,一直带着她。 姜遇是一个心里很有数的人,很能吃得开,特别机灵,不管是在公司里还是在工地上。 可是她不能接触到家人,一回到家,她就会变成另外一个样子。 家就好像是一个回不去又舍不得彻底离开的地方,这里好像有一个开关,每次回到家里,那些委屈和难过的记忆就会跳出来,然后她就会变得特别计较,去讨要那些曾经在父母身上没得到过的。 她想起陈爱男说过的:农村不都是那个样子的么。 可是凭什么都是那个样子就是对的呢?她也是父母生的呀,从小到大,他们的心里只有姜逸楠,姜逸楠做什么都是好的,都是对的。 家里穷,姜逸楠是老大,成绩又还算好,顺理成章地上了高中又上了大学,尽管姜逸楠省了又省,但学费和生活费还是压得家里年年借钱,那几年实在是困难极了。 姜遇小学的成绩也还是不错了,考进了一家当地有名的私立学校的奥数班,但每年的学费很惊人,考虑再三,家里借了钱让姜遇去了。 结果中考没考好,只上了一所普通的高中,加上她在高中的时候,姜如海生了一场病,那时候是家里经济最困难的时候。 ------------ 7、交待 旁人的闲言碎语自然是有的,姜遇听不得,于是在高二的时候参加毕业考试,连高考都没有参加。 这多少是有些负气的,她以为她做那样的决定,家里人至少都会去劝劝她,可是竟然没人发现,没有人在意,只有姜逸楠提醒她,一旦放弃,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但两人关系并不好,姜遇对这个哥哥很生气,两人又吵了一架。 后来姜逸楠毕业以后,入职建筑公司,然后工作了两年,开始带着姜如海四处跟着就着施工队打工。 所有的人都说姜逸楠懂事,姜遇不懂事。 姜遇感觉自己是被这个家庭排斥在外的。 因着想到陈爱男的病,所以姜遇这会儿是忍了又忍,转头就回了房,两人一晚上没说话。 第二天一早,姜遇醒来的时候,就发现陈爱男一直在外面,似乎是在等自己,因为一看到姜遇开门,陈爱男就招手让她去自己的房间。 “你过来,来这边。” 然后窸窸窣窣地,掏出了一个包,“妈妈给你交代一下。” 她坐在床沿,从包里拿出几个小小的红袋子,并几个盒子,然后一一打开给姜遇看,首饰很碎,有项链,有戒指,有手镯,还有耳环,有几个款式还是小孩子模样的,那个金的链子是姜逸楠小时候满月的时候买的,银的手镯则是姜遇小时候的。 姜遇别过眼,想着自己知道了以后,还曾经吵过架的。 陈爱男并拿起边上的一个本子,“这是房产证,你拿回房间放着。” 然后又指着边上的那些首饰,“这些,除了这个金的手链和项链值点钱,戒指的克数也少,其它的都不值什么钱,以后就交给你保管了。” 窗外的光线射进来,只见陈爱男的头发有些乱,灯光下,陌名的有一丝老像。 明明,在记忆中,陈爱男一直都很漂亮的。 过去的她是一个特别要好的人,衣服永远干净笔挺,晒衣服的时候会把每件衣服都翻开来,收衣服的时候折得齐齐整整的。 陈家从外公到外婆到几个舅舅姨妈,都长得要个子有个子,要相貌有相貌。 但是姜遇偏偏像爸爸,每个见过他们兄妹的人都说,姜逸楠好看,脸长得像妈妈,而对姜遇,最多就说一句,板正,个高,像爸爸的女孩子有福气。 有福气吗?姜遇想。 陈爱男的手已经不再是记忆中那双修长柔和的手了,枯瘦的手指将东西一样样地拿在手上,是在哪里买的,是什么材质的,有金戒指、银手镯、金项链、金手链、珍珠项链,还有一块玛瑙。 说到那个金项链和银手镯时就只简单地说你哥小时候戴过的,这是你小时候的。 年轻时候的陈爱男,也和农村其它妈妈一样,就想要几样首饰,从前没钱,买点银的,后来姜如海跟着姜逸楠去工地上以后开始,她才开始给自己买点金的。 更残酷的是,这个愿望也没实现几年,就失去了丈夫和儿子。 姜遇心里难过,不舒服,有很多的气,但说不出来,这当口,也不能说出来。 她想,不管在什么时候,她都是退而求其次的选择。 多数是因为姜逸楠已经不在了,所以这些,现在都到她这里了。 而现在,不仅是姜逸楠,连陈爱男也要死了。 她哑着嗓子劝道,“再去医院看看吧,咱们去北京,医生并没有说不能治的,那边是全中国医疗资源最多的地方,兴许,去那边,就能手术了。” 陈爱男还是摇头,“不治了,不治了,那医院进去,别说治病,那是要命,我进去手也软了,脚也软了,头也晕,眼也花,越治越短命。” “那个,阿遇,我想报个旅游团,那种别人带着坐车,然后有人带着去住,去吃,去玩的那种旅游,我不知道怎么报?”她抬着头,眼睛闪着希翼看着姜遇。 陈爱男的一生,都在为家庭操持,最多买点衣服买点首饰,其它的钱,多余的是不舍得花的。 她早就想去新疆看一看了,但是因为不识字,没人带她的时候,连县城都出不了,更别提新疆这种地方。 一直等一直等,等到现在病了,想着再不出去看一看,也就没有机会了,这么多年来,她就一直想去新疆看看。 儿子和丈夫在那边呆了有七年,说起那边的风大,水果好吃,太阳很晒,白天要九点多太阳才升起,晚上十一点多才天黑,多神奇啊,给她的心里留下了深深的印象,可是直到儿子和丈夫去世,她都没有去过新疆。 姜遇闭了闭眼,继续说服道,“妈,先去北京,我们听听北京的医生怎么说,好不好,如果医生说了……都不手术的话,我们再去新疆,好不好?我带你去?” 陈爱男只摇头,“我住医院那一周多,已经听到了,这种病,治不好的,一千个里面,能出来一两个好的,就不错了,多少人花了多少钱下去,最后那个样子走,重要的是我现在不痛不痒的,万一手术,下不来了怎么办,痛了怎么办,你就帮我报一个团,我跟着那种有人带着走的团,然后你回去上班。” 姜遇满心烦躁,“我辞职了。” 她的语气很冲,陈爱男也听出来了,睁大眼睛,“怎么辞职了?” “不想干了。” 其实有很多的心酸,可是那些,都没法和陈爱男说。 母女之前,多年的隔阂,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拉近的,那种情感上的疏远,从每句话的每个字里,每个肢体动作中。 姜遇很苦恼陈爱男就是铁了心不再去医院。 两人也不像别的母女,说得急了,两人就生气。 于是一僵又僵了好几天。 虽然僵持着,但在白天没那么僵持的时候,姜遇也会和陈爱男偶尔出去走走的。 门口有家包子铺,做的开花红糖馒头特别好看。 陈爱男看起来很喜欢吃,她不像姜遇吃饭大口大口地咬,她吃得特别细,一块一块撕着吃,一边吃一边对姜遇说,“等回家,我做红糖馒头给你吃,我做的红糖馒头比这还要好吃。” ------------ 8、红糖馒头 陈爱男没有说假话,她曾经在面包店打过两年的工,学了一手做包子的手艺,从白面馒头到红糖馒头,再到菜包肉包,因为舍得放料,所以做得特别香特别好吃。 姜遇在外面这些年,这种包子,她就没有吃过比她妈做的还要好吃的。 不过她从来没有在陈爱男面前承认过,那些不被爱的日子里,姜遇一日一日地抗拒着,从来不承认自己喜欢陈爱男做的东西。 这天,姜遇出门买了点东西,回家的时候,就看到陈爱男正在蒸包子。 她见姜遇回来,侧头大声说道,“阿遇,包子快好了,做了两种,一种红糖不带馅的,一种是肉包,桌上的已经熟了的,午饭就吃这个了,我这边快要做好了,隔会带些去给外婆,和你大姨、小姨也说了,你也一起去吧。” 姜遇下意识地皱眉,“不去。” 陈爱男从厨房探出头来,面上带着请求,“你都多少年没有去外婆家了,舅舅和舅妈一直说,去吧,一起,去看看外婆,她现在脑子有点糊涂了,见一面少一面了。” 姜遇和外婆在姜遇童年时,还算是有点感情的,毕竟跟着外婆身边好多年,但随着姜遇长大以后,外婆也加入了‘姜遇不懂事’的讨论中,慢慢的,姜遇和外婆的关系也疏远了。 并且,在姜遇跟着外婆那些年中,她发现,陈爱男和妈妈的关系不怎么样。 姜如海沉默寡言,干活是用很心的,但其它方面相对木讷,陈爱男年轻的时候没看上他。 最后为了彩礼,陈爱男还是嫁了。 对于陈爱男的一些想法和做法,以前的姜遇是不大明白的,她一直以为自己是那种果断的人,恨了就恨了,爱了就爱了,反对就是反对,喜欢就是喜欢。 随着年龄的上涨,这些年来,她才慢慢发现自己身上和陈爱男越来越相像的地方。 比如口是心非。 当年高二就参加毕业考试,是她自己自作主张的,她打着如果家人知道了会不会阻止她,会不会后悔的主意。 结果这么多年下来了,这件事情一直在她的心中,父母对别的事情的在意远多过于对那件事情的在意。 在他们的认知里,是姜遇自己选择了不参加高考,不上大学,况且那时候她的成绩也确实不算好,中考的失利让姜遇破罐子破摔,以及姜遇的脾气太大,要管的话得吵架,姜遇吵架太厉害了,谁也不想和她吵。 姜遇想,如果她当年不把这事作为一个赌注,直接和父母摊开来说,是不是后面自己的路会好走很多。 可是时间已经过去了,姜遇再后悔,也没有能力扭转。 想起外婆,姜遇就想到,在自己小的时候,外婆对自己和哥哥都还好的,但是老人家也重男轻女,给哥哥的红包多,给自己的红包少。 陈爱男犹豫了一下,又说,“姜遇,我这次准备拿十万块钱放你大姨那里,你知道你舅舅的,没什么本事,又计较,你外婆老了,生病住院什么的,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的事,她是我妈,我总算准备准备。” 姜遇一听这话,又开始生气。 知道自己好像没有生气的立场,可是姜遇控制不了自己的内心在生气。 陈爱男现在什么都和自己说,只是因为她生病了,而且是因为姜逸楠早就不在了,她只是一个备选。 陈爱男从来没有说要给钱给自己,可是她却一直记着外婆,哪怕曾经她那么怨自己的妈妈,关系那么不好,可是在她现在这个情况下,她还是爱着自己的母亲,那么自己呢,自己这个女儿的位置在哪里? 姜遇妒忌,非常非常的妒忌,可是她没有脸说出来:凭什么你不爱我这样的话。 她可以预见,几乎所有的人都会说她小气,斤斤计较。 况且,姜遇和舅舅、舅妈的关系不怎么好。 她小时候有一段时间在陈家长大,虽然人小,但是她清楚地感受到,舅舅和舅妈不欢迎她。 姜遇从小就不让自己吃亏,有什么不满就嘴上嚷嚷起来,后来她初中以后开始上寄宿学校,她就很少去那边了。 陈爱男去了两天,姜遇就在家里躺了两天。 回来时,陈爱男非常开心的样子,兴奋地和姜遇说道,“阿遇,我报了去新疆的团了。” 姜遇大惊,“你在哪里报的?谁给你报的?多少钱?” “六千多,说是去八天七夜,不过我钱还没有交呢,你给我看看,他们给我拉到一个群里了,你看看怎么交钱的。” 陈爱男捧着手机过来给姜遇,眼巴巴地看着。 陈爱男对手机支付并不是一窍不通,而是懂一点点的,但也只有一点点,平时买点菜几块十几块的,她是有信心操作的。 但是她因为没上过学,对小数点怎么点她经常会疑惑,比如58,580,5800,分不清,所以她在大额支付方面一直很谨慎,只有在平时买小件东西时,十几块钱几十块钱这种小钱,她会支付,大额的她就没有尝试过支付。 几十年的生活,使得她很有一些小聪明,别人说帮她操作,她一概拒绝。 镇子上有个派出所,派出所的民警也会经常出来搞什么反诈宣传,还会有木偶戏在台子上演,看得多了,她也多了一个心眼。 六千多,不是小数目,自然要等着姜遇帮着操作。 “我自己有一些钱的。”她又重复道。 姜遇很头疼。 陈爱男也不说自己这个团是怎么报上的,只见她的微信被拉到一个群里,群里的信息一直在闪。 “妈,六千多的团,新疆,八天七夜,双飞,怎么看都觉得不是很靠谱,你知道去新疆来回的机票要多少吗?来回四千总要的,剩下两千多,一周的时间,住加吃还有景点的门票,导游的工资,车费,哪里来,要么就是到时候靠卖东西,要么就是有其它地方是骗人的。” 听到这话,陈爱男也只是犹豫了一下,旋即笑道,“卖东西不怕,我跟着去看看,不买就行了,就看看风景。” ------------ 9、手工面 她笑得有点小心,额上的汗都没来得及擦,光线的折射下,亮晶晶的。 姜遇蓦然间就涌上来了一丝心酸。 姜如海的性情沉默寡言,在面对不公和矛盾的时候,多数都回避,于是过去家里很多事情都是陈爱男主持,她的性格也是要强的,加上又漂亮,怼起别人来也是很厉害的一个人。 而现在她看上去在小心地依赖着自己。 尽管这种依赖是因为姜逸楠不在了,才转移到自己头上的。 可是,她还是依赖自己了。 姜遇闭了闭眼,说道,“我陪你去新疆吧,我们两个,我带你去。” 姜遇没有去过新疆,父亲姜如海和哥哥姜逸楠出事的那时候,新疆还不是现在的这个新疆,要去一趟各方面都很麻烦。 那时候姜逸楠在国企,集团派人统一处理好了以后,带了骨灰和赔偿款回来的。 所以,其实姜遇,也没有去过新疆。 这些年来,姜遇也有过出差,但非常少,而且都是短程的那种,都是别人主导,她跟着就行了。 尽管别人一直说姜遇能干、聪明、独立,但姜遇自己认为,这些都是被迫装出来的。 她习惯了别人给她的这个定义,按这个定义去武装自己。 只有姜遇知道,自己内心有多虚,经常一边心里抖着表面还要装着很强硬的样子。 就如同此刻,她说了要和陈爱男去新疆,于是就强迫自己站在了主导的位置,开始置备那些零零碎碎的那些小玩意,一边上网查一边列清单,一拉下来,才发现需要买的东西很多,什么帽子、口罩、防晒霜、药、包等等。 她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隐约中饱含着期待,期待着陈爱男会说:你真棒,你做得真好。 然而,在真的看到了陈爱男脸上满意的赞赏时,姜遇的心底滋生出的更多的反而是惶恐。 每次当她想靠近陈爱男时,想要得到陈爱男赞许时,真的得到的那个瞬间,就会有一个声音出来问她,“这是真的吗?”,于是那股叛逆的感觉就会溢出来,告诉姜遇:‘都是假的。’ 反复多年的体验,让姜遇觉得有点可怕,有点难过,并且这种可怕和难过,随着时间的流逝,愈发清晰起来。 于是心里就涌起一股,想扔下一切的冲动,像从前那样,离开家,耳不听眼不见,继续像从前那样流浪在外头。 可也终究只能是想想罢了,因为她清醒地意识到,这一次,自己没有办法再逃避了,陈爱男生病的这个事,是真实发生的。 于是,她开始被迫看到了陈爱男身上很多的点,她没用过防晒霜,不知道充电宝是什么,对姜遇买的防晒口罩很新奇,对姜遇给自己买冲锋衣显得很开心…… 其实姜遇自己很多也是不知道的,过去的人生中,她过得拘谨而内敛。 只不过到底是网络时代,不知道的一切,她可以从网络上找别人发的贴子,从别人的经验中获取自己所要知道的信息。 而陈爱男,因为文化水平的关系,这个通道堵得死死的。 “晚上吃拉面好不好呀?”陈爱男的语气里有点讨好。 姜遇头都没动,克制着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都行。”。 其实姜遇不怎么喜欢拉面,小时候吃得太多了。 姜家祖辈都是做手工面的,从前在村里很出名,十里八乡的办酒宴,都要请他们家去做面,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手工拉面是他们这边酒宴中很重要的一道菜。 揉面、盘成条,抹上油一圈一圈地放在盆里,熟练的老师傅可以好几根一齐甩起来,下到沸腾的锅里,不用一会儿,一团团白花花的面就浮上来,再加一瓢冷水,等水再开了就能捞上来了放进碗里,盖上浇头就成。 姜如海远不如其兄长姜如超能干,都是家里一起学手工面的,但是他只能一直跟着姜如超出工,拿小头的钱。 后来随着经济的发展,机器磨面的出现,还有酒席上各种精贵菜肴的出现,手工面开始渐渐没落,已经没有人特意会请师傅做手工面了。 加上与陈爱男结婚以后,分了家,那点收入肯定是没法养家糊口的,后来就没有再干这行了,转而跟着陈爱男一起来县城打工,后来赴外地务工。 到底是家传的技艺,从前姜如海在家的时候,有事没事,几乎三顿都是面条。 主要是省事啊,面粉和好一盘,一拉就一顿,几乎都不需要什么料,放点酱油放点盐,冲点油,连菜都不需要,就一顿餐食了。 成日成日地吃,又舍不得放料,再好的面条吃多了也不想吃。 可是如今,可能是这些年来多半的时日都在外头,已经很少能吃到手工面了,这回吃到陈爱男做的手工面,姜遇却觉得这味道倒也还算过得去。 收拾碗筷间,姜如超的儿子,姜遇的堂哥,姜品德找上来了。 政府要开发民宿,房子的选择并不一定是姜家,也还有其它的宅子,真的久拖不签,最后可能就是会被弃用。 老房子其实早就不住人了,废弃在那儿,也没什么用,真的要自己翻修,需要一大笔钱,所以这这合同是必须要签的,毕竟错过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但姜遇那天一闹,合同没签成,后续的工作都没法开展。 主要是因为姜品德如今在政府口做事,又涉及到他家的房子,姜家房子的合同一直没解决,最后任务就落到了他的身上。 他不是不知道父母和婶婶之间的事情,但毕竟这是上一辈的事情,他不想介入,另外,多少也受自己父母影响,叔叔去世这么多年,老家的房子维护也确实一直是自己父亲在做的。 但道理是这么个道理,真处理起来,特别是在姜遇这么一闹,就不一样了。 他是知道姜遇的,这丫头小时候的性格就很烈,从前和自己的亲哥干架一点也不悚的那种。 什么放弃承诺书,自然就没有那回事了,不仅如此,姜品德得知陈爱男去上海看病,细细地问了是什么问题。 ------------ 10、冲突 陈爱男没有说自己生了什么病,只说还好。 于是姜品德拿了五百块钱递过去,说道,“婶婶买点东西吃。” 陈爱男也就签了字按了印,客客气气地送走了姜品德。 他一走,陈爱男就对姜遇说道,“你也太没礼貌了,人家上门,也不客气客气,好歹是家人,进来的时候多个嘴,说一声:哥,你来了。走的时候说句:哥,慢走。又不会让你掉一块肉,要是以后我也走了,你就这么一个哥哥了。” 姜遇心里讽刺的笑笑。 姜逸楠在世的时候,姜遇尚且没觉得,更何况是隔了一层的堂哥,姜遇更无所谓。 况且,哪里就一个哥,大姨和舅舅家都有男孩。 不过她连回嘴的意思都没有,任陈爱男说了两嘴。 次日,姜遇去离家八百多米处的桥头寄存点取快递,碰到了伯母徐华银与人在聊天,她家房子就在这个寄存点的后面一点,相隔不过百来米。 见到姜遇,两人先是住了嘴,结果一旁的那妇人笑道,“哎哟,是姜遇啊,好些年没见到你了,怎么样?在哪儿发财啊?” 姜遇睁着双眼睛,直愣愣地说道,“在外面欠了很多钱,回家发财呢,婶子你有没有钱借点给我,五千,五千就好。” 那人吓了一跳,看了半天姜遇,发现她脸上的表情很认真,讪讪道,“我哪有什么钱啊。” 姜遇快步上前,贴脸上去,“伯母、婶子,那有没有那种家里有钱的,彩礼有五六十万的那种……”。 大约是看到了徐银华和那个妇人的脸色越来越不好看,姜遇改口,“四五十万也成的那种人家,介绍一下给我,我没结过婚,头婚,还没生过孩子呢。” 哪有未婚的女孩子这么说自己的,哪怕三十来岁了。 要说这几年,小地方的适婚女性是不多,大家都开始挑起来了,但也不至于这么离谱啊,三十多岁了,长得除了高点,也不是那种好看到天仙一样的姑娘,四五十万怎么说得出口的? 莫不是欠了钱? 徐银华和那妇人对视一眼,忙找了借口散了开去。 结果当天下午,陈爱男就听到了消息,说自己女儿在外面欠了很多钱。 她不好直接问,姜遇的脾气太大了。 于是等到晚上饭后的时候,陈爱男洗了碗,把姜遇叫到自己房间,拿了一张银行卡,“这卡呢,我挪了一些钱过来放我这里了,现在里面还有八十来万,你收着,密码你知道的,就上次的那个密码,我们家攒的钱,你爸你哥的,都在这里了,你收着。” 虽然陈爱男没有说别的话,但姜遇是什么人,眼珠子都不用转就知道今天自己故意戏弄婶婶她们的话已经到了陈爱男这里了。 但是姜遇生气的并不是这件事,而是另一件事,家里并不是没有钱,陈爱男不去治病并不是因为钱的事情,这么一想,心下怒气顿生。 她直直地看着陈爱男,“妈,在你眼中我是什么人?” 她的心中怒火燃烧,“我不缺钱,这些钱是爸爸、哥哥还有你的,至于我,我有钱,养活自己是足够的,你觉得,我要带你去新疆,需要你给我钱,所以我才带你去?” 陈爱男傻住了,对于姜遇的怒气,感到莫名其妙。 “你怎么了?我就是把家里的钱交在你手里,总要给你的,而且你不是欠了钱嘛?拿去还了。” 姜遇闭了闭眼,“我没有欠钱,我是逗她们的。” 姜遇怎么可能会欠钱呢,小时候的意气活泼,成年以后出去的经历慢慢的都磨平成了谨小慎微,明白家不是自己的后盾以后,她每一日都在筹谋自己的归处。 从顾西舟那里,也从工作那里,但不管是哪里,她从来都没有胜算,于是就愈发地没有安全感。 她早就习惯是自己不是被选择的那一个,而现在陈爱男忽然之间把这么大笔钱给自己,她忽然就很愤怒。 所以是因为被迫,没办法,只能选择她了呗。 她不想要这样被无奈的选择。 “妈妈,你为什么就不同意去北京呢?如果你的钱不够,我还有,为什么不去博一博呢?” 她的眼睛通红。 可是陈爱男压根就不懂姜遇怎么忽然就开始发脾气,看上去非常生气的样子,连眼睛都红了起来。 陈爱男一下子有些不知所措,过了一会儿,怒火顿生,“为什么非要逼着我去治病呢?全家人辛苦了一辈子的钱为什么就要砸到医院里去?好好的日子,你爸和你哥是没办法过不了,那活着的人就要过下去啊,我也是想好好活着的,这不是病了吗?不是不治,而是治不好,治好的可能那么小,你为什么非要我去赌呢?我不治。” 有些话,姜遇不说,陈爱男也就当作不知道。 她虽然没有文化,但不代表她什么也不知道。 医生说的那些话,虽然有一些只和姜遇谈,但是在医院里,各种门道都有,只要发生过的事情,多留心一点别人的话语,旁敲侧击就都能出来的。 姜遇愣住了。 不由地想到了医生的话,当时医生确实是说过的,陈爱男的问题在于两个病症互相限制,因为脑子中的瘤,所以颈动脉这边无法处理,颈动脉的问题不处理好,脑子的这个瘤就没有办法手术。 她一直想的是,也许北京会不一样呢。 陈爱男还在继续,“我现在不痛,也不痒,去医院的不舒服比我没去医院的不舒服多多了,不手术,算不准我还可以多活一阵,我觉得在医院里没盼头,哪哪都不舒服,为什么一定要去看呢,我不想最后的时间就呆在医院里头,现在能活着,哪里都好,活着不就好了吗?” 于是姜遇的那些话就全部都哽在了喉头,说出来的话觉得矫情,不说出来又很难受。 之所以怨和恨,是因为心里还在意,所以用这么多年的疏离来进行反抗,但前提是,那个人还在这个世界的某一个角落。 她放软了语气说道,“哪里就会死的,也许就治好了啊。” ------------ 11、茶叶蛋 陈爱男摇头,“生死有命,活多久,哪里是能自己决定的,我现在的想法就是,我要去外面走一走,如果你能陪我去,我当然开心,如果你不能,那我就报团,你,你哥,你爸,这么多年来外面走多少圈了,就我,这么多年一直守着这么一个地方,你们不带我出去,我连车子都不会坐,这不会那不会,这担心那担心的。” 她的语气很坚决,又带了点请求的意味。 陈爱男其实是上过小学的,时间不是很长,有三年。 但那时候在村里,村里的教育质量不好,老师多半都是初中毕业的,自己的普通话都说不好,三年下来,陈爱男也没认得几个字,她会认得很多字,还是后来姜逸楠上学以后,回去教她的。 这样的识字水平不足以支撑她走出去。 她遵循父辈那代过来的各种经验,节俭、持家,把自己个人的很多需求和爱好放在生存的后面,直到这次生病。 相比对于死来说,她更加意识到,或许,如果这次再不出去看看,以后就没机会了。 姜遇的回来,让她得以能变成一个孩子的视角,看着姜遇忙忙碌碌准备着出去的东西,在这一刻,陈爱男感觉自己不像是母亲。 况且这些年来,尽管心里有诸多牵挂,但在姜遇面前,她经常觉得自己不是母亲。 姜遇从小就是一个性格很强的孩子,什么事情都自己处理得妥妥当当的,几乎都不用自己操心。 当姜遇说陪着她去新疆时,她担心的心一下子就下来了,有姜遇在,比谁都能让自己放心。 但她到底是一个母亲,所以她不敢把自己的这种好奇放出来,只是默默地看着姜遇忙碌。 这天晚上的陈爱男睡得不好,辗转反侧,想到了小时候的姜遇,觉得自己确实对她不够,不由得心生愧疚。 记得姜遇小时候很喜欢土豆丸子,于是第二天她起了一个大早,出门去买土豆。 这个季节本地土豆还没上市,而这种土豆丸子对土豆的要求有点高,那种大个的土豆不适合做这种丸子,要找那种个头小的好蒸熟打成泥粉粉糯糯的那一种。 买回来以后洗了表面的粉尘,蒸熟去皮,趁热放锅里捣泥,一边捣一边加地瓜淀粉,打上劲以后搓成圆球,再压成饼,油锅里一煎,佐料加上去,香糯软嫩。 姜遇从小就跟小牛犊一样,浑身是劲,特别喜欢吃,也特别能吃。 就是可惜了,这种饼得趁热吃,带不上路,不然在路上吃也挺不错的。 别的操心不了,她就和姜遇说,路上吃的就带上茶叶蛋、玉米、红糖馒头吧。 对此,姜遇半句话都没有。 假如陈爱男不是现在这样的身体,大约她又会开口说有的没的去刺激陈爱男的,这么多年来想以退为进,结果只有退,从来没有进。 她很早就明白,陈爱男可能过去的生活太辛苦了,没有太多的能量看到自己的小心思,以为自己能干就不需要,以为自己说不要就是真的不要。 其实姜遇是做给陈爱男看的,姜遇说的不要,不是真的不要,只是一种情绪,她在生气,母亲的眼里只有哥哥,没有自己。 结果是,母女间越来越隔离,现在现实以一种非常突然的方式,让她被迫滑了下来。 姜遇知道,陈爱男对自己一直很放心,在陈爱男的认知里,自己一直很独立、能干,可关键是,其实她一直很虚,因为那些独立、能干,都是她自己这些年来的伪装。 这些年的工作,她一直是跟着顾西舟,项目去哪里,要做什么,大部分时候,都是顾西舟安排好的。 新疆啊,特别是喀什,那么遥远而陌生的地方,就她一个人带着陈爱男,两个女的去那边,怎么办? 网络时代的人,免不得冲浪,姜遇的记忆中,特别是早些年,大家都说新疆胡杨林多美,羊肉串多好吃,但都特别提示要去就去北疆,别去南疆。 有人说那些多乱多乱,到底怎么乱,也不知道。 人对于未知的,总是害怕得多。 从答应陈爱男要去新疆开始,姜遇就在网上到处找贴子,查信息。 但准备得再充分,对于只存在于认知上的知识,依然是有很多的恐惧。 但陈爱男就没有这方面的担忧了。 她不识字,完全不受这些影响,她也没打算和别人说自己去新疆,只一味地开始期待起新疆之旅。 出发那天,是个大晴天。 两人坐车来到动车站,刷卡进站。 一在候车厅里坐下来,陈爱男手就放在包里掏,献宝一样地说道,“阿遇,你要吃什么?鸡蛋、玉米还是馒头?” “馒头。”姜遇这么说。 陈爱男做的红糖馒头,特别符合姜遇的口味,甜味适中。 结果陈爱男又塞了一个茶叶蛋过来,已经剥了皮,直接就递到了姜遇的手里,“这个也吃一个,我煮了八个呢,得吃完。” 茶叶蛋很好吃,煮得很入味了,铁锈色的表皮,茶叶的香味中和了鸡蛋的腥味,咸香适口。 吸引来一个小朋友,扎着两个小发辫,吸着手指头,站在她们的面前看着。 陈爱男拿了一个茶叶蛋用袋子套着递过去,小朋友犹豫了片刻,接上过去,一边跑一边含含糊糊地叫道,“妈妈,妈妈,吃,吃。” 小姑娘的妈妈就坐在邻近的一排,对着陈爱男露出一个感谢的笑来,接住了小姑娘冲过去的身子。 “可真像你小时候,你小时候也这样,只要看到别人吃东西,就站在人家的跟前,也不说要,就问好不好吃,什么味道的,一直问一直问。” 姜遇的脸上扯出一抹笑,“这样啊。” 陈爱男用力地点头,“感觉就像昨天发生的事情一样,一晃,就过去那么久了。” 因为陈爱男是第一次坐飞机,姜遇顾虑她的身体,于是选择了前往上海直飞喀什的飞机,想着减少空中旅途的时间。 ------------ 12、出发 去上海的时候,动车过了几个隧道,突然外头下着大雨。 雨在窗户那里形成了一条细细的水路,几乎是平在附着在窗户上,如果不仔细看,完全看不出是水在流动的感觉。 陈爱男一直盯着看,但她不好意思问姜遇,多大的年纪了,只有小孩子对这个好奇呢。 她只坐过几次动车,都没有碰到下雨的时候。 她想,这动车可真好呀,坐在里面,一点都不晕车,跟在平地一样,也没有汽油味,那走过来走过去穿着制服的小姑娘小伙子们,叫着卖东西,反反复复的。 可是她是大人了,不仅是大人,还是一个老大人了,她只能坐在一边,装作一点都不好奇的样子。 动车到上海,需要在机场边上的酒店过了一夜,早上七点多的飞机。 “这种酒店一晚要多少?” 陈爱男跟着姜遇后头问道。 “三百多点。” 陈爱男咋舌,“这么贵啊,就过一晚上。” “这种在机场边上的经济型酒店,不算贵的,有钱的那种一晚大几千的。” “那么贵,谁住啊?” “总是会有人住的,有钱的人很有钱的。” 陈爱男点头,“也是。” 有心再问点什么,但碍于母亲的体面,她也没问,两人收拾收拾,就躺下睡了。 不知道姜遇睡得怎么样,反正陈爱男是没有怎么睡着,第二天要做飞机,她兴奋得很。 这时候,她竟然一点儿也想不起来自己的病,满心的只有欢心,像个小孩一样。 不过,兴奋的结果就是睡得太晚了,好在有姜遇在,姜遇到点就叫陈爱男起床,洗脸刷牙,提醒陈爱男别忘记东西。 从进入机场开始,姜遇就发现陈爱男对自己亦步亦趋的,尽管两个箱子都自己推了,陈爱男只背了一个双肩包,双肩包里东西也很少。 但是陈爱男还是走得满头大汗,但她半句都不吭。 姜遇不自觉就把脚步放缓了。 她发现自己内心的劣根性,她发现自己刚刚其实是故意的,想在陈爱男身上看到害怕,想听到陈爱男对自己说慢点,想听陈爱男说姜遇我累了。 可是陈爱男半个字都没吭。 自己走快,她就快走跟上,自己不耐烦的时候,她就小心地看着自己。 这个发现让姜遇有点内疚。 她放慢了步伐,忍着心中复杂的情绪,假装淡定地说道,“我们行李需要托运,所以要快点。” 假的,时间还充足得很。 “哦哦。”陈爱男已经回应了,加上一句,“那我们快走吧。” “到这里就不用了,前面在排队,我们先要过安检,你跟着我做就行了。” 陈爱男好奇地向安检的地方看去,才发现和动车站那边的安检差不多的样子,但飞机的安检要比动车站那边要仔细得多。 除了衣服和吃的,大部分的东西都是姜遇收拾的。 姜遇把两个行李箱都搬到了履带上,又让陈爱男把背包放在框里,然后让她把手机也放在框里。 过了安检,又走了很长的路。 虽然姜遇依旧不多话,但这次她走得很慢,带着愧疚的心理,任由陈爱男四下观看。 上飞机的时候,陈爱男很兴奋。 姜遇将防晕贴递给陈爱男,又给了她几粒口香糖。 “我不吃。” “嚼着,有些人在飞机起飞的时候,耳朵会不舒服。” 陈爱男哦哦了两声,接过糖。 姜遇偏过头去,枕着靠背,闭上眼。 飞机开始滑行,陈爱男坐在窗边,眼睛盯着窗外,想知道飞机是怎么飞起来的,但还没看明白,飞机就已经腾空而起。 那一刻,她的手不自觉地抓住了边上姜遇的手,她转身看到了睁开眼睛的姜遇,于是她的脸上露出了一个不好意思的笑,随即放开姜遇的手。 疏离的感觉,从来不是单方的。 对于姜遇,这些年的疏离,从那个气鼓鼓的小女孩,忽然长成现在这个年龄的女性,陈爱男对此,也是有些许陌生的。 可能她也能感知到姜遇对自己的冷淡。 从上海到喀什,飞机上的时长够让人睡了又醒,醒了又睡。 陈爱男舍不得睡,一直专注地看着窗外,飞机到这个高度,云层全在下面,而坐在飞机上的感觉,异常地平稳,比坐汽车还要稳多了,陈爱男对此非常的诧异。 渐渐的,又不知道飞了多久,云层不见了,底下是层层叠叠的山、河、湖…… 从来没有在这个角度看大地的陈爱男,心中又惊又怕又奇。 一旁的姜遇,其实并没有真的睡着,她时不时地会看一下陈爱男在干什么,但并不想说话,突如其来的温情和依赖,她似乎很高兴又似乎很排斥,纠结的心理一直没有办法抚平。 眼前这人是自己的母亲,那么近,那么远。 她很早的时候就结婚了,很早生孩子,现在也就五十来岁的人。 现在也还不到六十岁,在现如今的年代,并不算很老的人。 可是她不识字,没有交过社保,不会电脑,不懂得网购,没有别人帮助的情况下坐不了车看不了病,游离在现代化之外。 她身上有着传统的那种烙印,重男轻女。 可是同时,她和姜遇小时候那些伙伴的母亲也不一样,从姜遇毕业以后,从来没有向姜遇要过一分钱。 在姜遇十七岁离开学校时,那年过年赚的钱,第一回给父母钱时,陈爱男就把钱又包给了姜遇,和她说:你不用给家里钱,好好安排自己。 可是对于那时候的姜遇来说,陈爱男这样的举动,无非是把自己排斥在这个家庭之外。 她永远都没有办法和哥哥姜逸楠那样,理所当然地拥有家里的一切,他理所当然地把赚到的钱交给父母,父母理所当然地给他安排一切,例如买房,例如存钱以后结婚用。 如同她的出生,计划生育之外的产物,被迫地挤进这个家庭,既不被接纳,又藕断丝连。 飞机相当平稳,六个多小时的航程,连轻微的颠簸都没有。 ------------ 13、喀什 假装的久了,也就渐渐睡着了。 倒是陈爱男,不断地拿着手机凑到窗户前拍照。 她的手机像素不好,拍出来有些糊,但她也不在意,继续兴致很高地对着窗户拍了又拍。 忽然有声音传来,“妹子啊,你是第一次坐飞机呢?” 一个男人探出头,地中海的发型,面相上看也有五六十岁,饶有兴致地看着陈爱男。 陈爱男回了一个浅浅的笑,“可不是么,第一次飞这么高,老好奇了,这飞机怎么能飞这么高……大哥,你是去新疆做什么啊?” “我啊,我就在那边住着,不过不是在喀什,在下面的县城呢,叶城,有空来玩,这次是我女儿结婚,送她过去,你是去旅游啊?” 陈爱男点头,“对呀,你是新疆人啊,怎么长得跟我一样样呢,那边的人不都是高鼻子长睫毛的嘛。” 男人笑起来,摸了摸头,“哪能啊,咱汉族在那边很多的呢,一半多都是汉族呢。” 陈爱男瞪大眼睛,“啊,这我还真是不知道,大哥,我还没去过新疆呢,那边什么地方好玩一点的?有没有什么要注意的?” “啊哈,那你问对人了,喀什吧,古城要去逛逛,那里还是很有特色的,白沙湖可以去看看,还有莎车,那边现在都搞旅游的,建筑很有特色,音乐也很有特色,还有胡杨林,哎,可惜这个时间段胡杨林的叶子还没黄呢,要秋天那才好看呢,黄丫丫的一片……哎呀,说到玩的,新疆可太多好玩好吃的了。” 陈爱男笑眯眯地说道,“说得可太好玩了,可惜我们没车,可能就喀什逛逛,喀什有什么好吃的不?” “无花果,一定要吃一吃,特别好吃,甜滋滋的,还有手工冰淇淋,那种纯手工打的,很清甜,酸奶,不过那玩意得放糖,巨酸……哦,对了,我推荐几家喀什的餐厅给你,你别看网上的那些信息,有的网红店人多还不一定好吃,我给你推荐居民区那边的几家,好吃的,妹子,咱们加个微信。” 两人加上微信,男人给陈爱男发了几个定位,又抓了几颗糖过来,“吃糖吃糖,我女儿的喜糖。” 男人又连接发出了好多照片,“我女儿,结婚的照片。” 陈爱男手里捧着糖,想着去开手机,有点手忙脚乱。 “妹子,你前面这个桌子可以放下来的,那个开着,哎,这个这个,对对,划下来,放上面来看。” “谢谢。”陈爱男看得很认真,“你女儿可真漂亮,女婿也很帅气。” “嘿嘿,到咱们这个年纪了,可不就是这点盼头了么,子女顺遂,身体健康,对吧。” 陈爱男先是愣了愣,又马上扬起笑脸,“对的对的,大哥你可真是有福气。” 她的手,不自觉地开始剥糖纸。 忽而身边伸出一只手,覆着她的手,然后将糖拿了开去,又递上来一瓶口香糖,倒了几粒出来。 “妈妈,吃这个,嚼一嚼。” 男人见状,吃了一惊,“这是,女儿还是儿媳?” 姜遇抬头,露出一抹礼貌而疏远的笑意,“女儿。” 说罢,转头对着陈爱男,“妈妈,好点了?” 大约了姜遇的疏离感很强,男人看了几眼,欲说未说。 恰在此时,飞机一阵颠簸,传来了空乘的声音,提醒大家坐到位置上,男人这才坐了回去。 姜遇将男人给的糖都收了起来。 她早就醒了,只是见两人聊得起劲,不好打断。 小时候的姜遇,是一个特别活泼的人,特别愿意输出,叽叽喳喳地表达着自己。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姜遇开始变得沉默,开始对别人,特别是旅途中的人抱有戒备,轻易不再靠近,遇事就缄口寡言。 她用方言开口道,“妈,外面和家里不一样,随意给别人东西或是随意接别人的东西,都不大好,有时候会造成不必要的麻烦。” “像在动车站,你给那小朋友吃蛋,你不知道她有什么饮食禁忌,万一她身体不好又或者家长不喜欢孩子吃来历不明的东西,多不好……也别轻易吃陌生人给的东西,在外头,什么样的人都会有。” 陈爱男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答道,“哦。” 隔了一会儿,她又说道,“没事的吧,给了,她要不能吃,就会拒绝的,这飞机上人来人往的,哪那么多坏心肠的人呢。” 姜遇心里笑了一下,然后就意识到了自己那种对‘教育’母亲而产生的报复的快感,于是克制着没有回话,唇角抿着。 她发现自己,只要是到了母亲这儿,就总有时不时的欲念上身。 接下去的航程,陈爱男总算是困了,头歪着打瞌睡,大约是位置不大舒服,她时不时地调整角度,没多大一会儿,她的脑袋歪到了姜遇的肩上,大约是意识到不对,她又挪动着脑袋换位置,但最终还是落在姜遇的肩上,沉沉地睡着了。 姜遇一动都没动。 这是这么多年来,两人肢体部接触最亲密的时候了。 母亲的呼吸声就在耳旁,甚至能有那灼热的气流呼到皮肤上的错觉,这让她很紧张,也有一种异样的满足感滋生出来。 如果说十七八岁,二十岁出头的姜遇不明白,那么现在三十出头的姜遇已经懂得,这么多年,她对于母亲的期待是什么。 只不过困在未被满足的过去,不得解脱罢了。 在这一刻,陈爱男已经睡着,而她终于可以不必面对那竖得高高的心墙,口是心非地同陈爱男争辩着什么,而是可以半是心酸半是满足地舔着当下的这一点点的温情。 她们的运气很不错,到了喀什的上空,这里万里无云,往下看的时候,视频很清晰,可以看见土黄色的城市。 姜遇之前一直担心,网上的信息显示,这边这几周来一直在刮沙尘暴。 姜遇订的宾馆在喀什古城的边上。 从机场到宾馆,不算远。 司机眉高眼深的,感觉说起普通话很费劲,和姜遇指手画脚的,最后干脆拿过姜遇的手机去导航。 ------------ 14、喀什古城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陈爱男才发现,姜遇的眼中划过一丝慌张。 陈爱男的心中一动,主动伸手握住姜遇的手,对着她笑着点头。 姜遇确实有点慌张,她平时大部分都用APP打车,已经很久没有坐过这种出租车了,一上车警惕心就上来了,于是她掏出手机开了导航问对方去这里大约要多少钱。 谁知道司机说话带着浓重的口音,两人沟通不明白,司机顺手竟然就把手机从她的手里拿了过去。 司机长得又高又壮,长得明显不是汉人,脸上的表情很严肃。 姜遇在这瞬间就更慌了,直到陈爱男的手握住自己的,她转头看陈爱男,奇异的就稳定了下来。 马上那个外表沉着、冷静的姜遇又武装回来了。 她清了清嗓子,扭头去看窗外。 这里和温州、上海那边的马路大差不差,外头也是绿化带,绿化带上也种满了草和树,只不过这边的树上全都覆盖着一层黄色的土。 瞬间就想到自己的小时候。 那时候一家人都住在村里,从村里去县里的公路是沙石路,那时候路边也就是这样的情况,每棵树都穿了厚厚的尘土装。 是她生病吧,姜如海不在家,姜逸楠已经读初中了,陈爱男背着自己,去乡里看病。 那时候的班车一天就一趟,姜遇高烧不退,于是陈爱男背着她,走捷径,从山路上走,一段段山路与沙石头连着,从高高的山上往下看,沙石公路蜿蜒盘旋。 姜遇一直记得那时候自己的心情,只想病得更长一点,让陈爱男一直背着自己,可是陈爱男的身上,分明有很多的汗水,从脖子处,一直往下滚。 想着想着,当下的心,忽然就温柔了一点起来。 到了宾馆门口,司机把手机还给姜遇,下车帮着拿行李,还用蹩脚的普通话说了一句:“欢迎你们来到新疆,再见,朋友。” 脸还是很严肃的样子。 陈爱男一下子就乐了,开心地挥手,“再见,再见,谢谢你。” 姜遇摸了摸鼻子,推着行李箱往宾馆的方位走去,陈爱男跟在后头,两人来到宾馆的前台,然后拿着房卡上楼入了房间。 陈爱男说道,“累不累?先休息一下吗?” 她的语气里跃跃欲试,眼睛里克制着不大能克制得住的星光。 这会儿已经是下午的15点多了,窗外阳光正盛。 姜遇并不困,飞机上睡了几觉,身体也意外的并不感到疲乏,看到陈爱男这样,心里觉得有点好笑,这会儿的陈爱男,简直像一个小孩子一样,什么都写在脸上。 “不困,你困不困?如果你也不困的话,我们出去走走吧。” 陈爱男自然不困。 于是姜遇打开行李箱,取出帽子和口罩递给陈爱男,“戴上吧,听说这边的阳光特别厉害,很容易晒伤。” “还有防晒衣,也穿上。” “老都老了,晒着也没事。”陈爱男一边这么说着,一边却很开心地接过姜遇手里的东西,在身上穿戴起来。 只是口罩不习惯,戴上没一会儿,她就觉得憋气,她小心地看着姜遇,“这个憋气,我可不可以不戴?” 两人面面相对,姜遇清了下嗓子,“随便。” 取了房卡,陈爱男跟着姜遇,亦步亦趋地出了房间。 姜遇这才深切地意识到,陈爱男从来没有出来旅游过的。 其实姜遇自己这些年,也几乎没有特意出去旅游的,无非是在项目换地点的时候,跟着去哪个城市,但那是工作。 但此时见到陈爱男如此,她有点莫名的心酸和怜惜,好像是对陈爱男,又是对自己。 酒店前面是一个广场,一入广场,满面的西域风情扑面而来。 天空是湛蓝,地面所见之处的建筑皆是土黄色,人并不多,但来往的人有一半以上都是高鼻梁大眼睛的很区别于汉族的人,不知道哪里传来的音乐声,听着就感觉很热情,是那种民族音乐。 往前走去,绿化带中也不知道什么树结着果子,满满地缀了一树。 “那个可真好看,有的已经开始有点红了,怎么都没有人采的?也不知道好不好吃。”陈爱男跃跃欲试。 姜遇一把拉住陈爱男,左右看了看,“妈,别乱采,我们不是在温州,这边很多风俗和我们不一样,你看那么多果子,都没有人采,要么是不能吃要么是不好吃,算不定还有什么罚款什么的。” “哦哦。”陈爱男立住脚步,小心地看了一眼姜遇,“对不起。” 姜遇想说不用,但忍住了,问了一句,“是不是饿了,要不要先去吃点东西?” 陈爱男摆手,“飞机上吃得很饱啦。” 姜遇点头,顺着导航带着陈爱男来到了古城入门口。 根据网上的信息,喀什这几年的建设投入很多,古城也经过了维护,至少这会儿出现在她们眼前的城门,很是高大壮观,城门口上悬着四个大字:喀什古城。 手放在眼睛的上方,抬头遮去刺目的阳光,土黄色的地和湛蓝的天空,在仰望的那一瞬,两色交织着。 陈爱男仰着头,脸上带着笑容,对着姜遇招手,“我想在这里拍个照,可不可以?” 语气中小心和商量的意味由然而出,如果说一开始在宾馆里姜遇还有点怜惜,那么这会儿,已经开始难过了,再紧接而来的是情绪上的愤怒,做什么非要用这种小心的语气呢,但她什么都没说,只点了点头。 她知道,陈爱男不是故意的。 母女之间的感情,互相隔离,彼此都在试探,而她自己,半真半假武装起来的那些人设,都在对陈爱男起作用,渴望靠近,一旦靠近又忍不住伸出身上的尖刺来。 她在说服自己,多一些耐心去照顾自己的母亲,毕竟,现在和从前不同,她有母亲的时间,并不会像以前一样有未知的很多以后了。 得到姜遇的同意后,陈爱男在城门口照了好些张照片,有很多角度还是姜遇给找的。 姜遇自己不是很喜欢拍照,但审美还不错,也会找角度,拍的照片都很好看。 ------------ 15、拉条子 进古城,需要安检。 陈爱男不知道,以为是要卖票,好奇地问,“这进去要多少钱啊?贵的话,咱们就不要去好了。” 姜遇低声应道,“这不是卖票,这是安检,就好像做动车,飞机那个安检。” 其实姜遇的解释陈爱男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她原本就没有旅游的经验,其它地方是不是要安检的她也不知道,只是姜遇愿意给她解释,她还是觉得自己和女儿的距离多少又近了一点。 她好奇地看着别人安检,跟着姜遇的动作去做,她一辈子几乎都是生活在温州下属的小城镇,除了少数几次坐动车,及这次飞机,这样的检查经历的少之又少。 她想问姜遇,但没有开口,不过也担心问太多的话姜遇会不耐烦,也害怕姜遇会说自己什么都不懂。 其实姜遇倒真不会,因为她自己也不是特别懂。 有关于新疆的一切,她都是从网上道听途说看来的,有些真,有些假,但这种真假只有来到这片土地上以后,才慢慢得到验证。 她也是第一次来到新疆,第一次见识这些,她克制着自己内心的惊讶和好奇,努力地在陈爱男面前武装出那个“独立”“冷静”的女儿的角色。 所以哪怕她很好奇,她也克制着自己的表情。 进了古城,街道两旁都是铺位,有各种各样的商口,摆放的方式也如同其它地方的商贸街一样,琳琅满目的东西挂出来,倒是这里的音乐似乎是特色,不知道是从哪儿传来的,和那些挂出来的饰服色彩的饱和度一样,地域风情特别浓厚。 挂在外面的衣服、包、围巾等等各色商品的各种颜色饱和度很高,纹路与颜色互相交织着,风一吹,让人就莫名觉得热情得很。 帽子、饰品的颜色和造型都要比自己那边看到的要夸张得多,各种玻璃和石头闪闪发光,五颜六色,热情得很。 可能是满大街都是这些热情的商品,音乐也很热情,这里的人长得也是又高大,五官也很立体很浓郁的那种,同这里的服饰和音乐很搭,于是,一切看起来都那么合情合理。 多数情况下,姜遇只是安静地看,而陈爱男却是对什么都感兴趣,什么价格都会问,什么都要上手摸一摸看一看,什么都要聊一聊。 这里大部分的老板普通话说不好,而陈爱男的普通话也不好,沟通很灾难,比画来比画去,最后还是靠姜遇去翻译。 姜遇话不多,但对于比画和意思,却理解得比别人的快。 这让她有一种很隐秘的开心。 戴久了的面具,要摘下来,并不容易,而这种翻译是因为陈爱男需要,而不是自己上赶着,所以姜遇很愿意变成那个人。 她知道自己心里有些变态,明明是想亲近母亲的,却总是要别人放阶梯。 她也清楚地知道,自己拥有母亲的时日不会更多了,但她依然惯性地矜持着,保持着她那副‘能干’、‘疏离’的人设。 而这种情势所迫需要姜遇去给陈爱男和别人做中介的时候,因为不是姜遇自己求来的,所以她会觉得,这并不是她主动在投降。 喀什古城还是很大的,里面不止一条街,更有很多小弄巷,单纯靠走路的话,还是很有得逛的,什么商品都有,用的、穿的、吃的、玩的,什么都有。 再加上她们走得很慢,陈爱男见到什么都要去问问,去看看,一趟街逛下来,母女两人亲近了不少。 两人边走边看,两个多小时就过去了,街的另一头,吃的店多了起来。 进了一家店,店的前面有个炉子,炉子边上堆着各种饼,有大的有小的,扁的也有圆的。 “说是馕,妈,这个馕是新疆这边的特产,还有烤包子,里面包的是羊肉或牛肉,店里头还有面,还有手抓饭,这些都是新疆的特色美食,我们进去看看吧,这里的面叫拉条子,挺有名的,也不知道我们家的手工面有什么区别。” 两人进了店,这会儿大约并没有到当地晚饭的时候,店里的人没有那么多,尽管已经是下午的五点多了,外面却还是太阳高照。 有服务员过来,面带笑容,但普通话也显得生涩,问的话要集中注意力才能听得懂,加上手势来回。 姜遇让陈爱男点。 “那什么馕来一个吧,不要大的,小小的就成了,再来两个烤包子,羊肉的那种,再来个什么条子,尝尝看,吃着不够了再点吧,你觉得呢?” 烤包子没一会儿就上来了,但明显是早就做好的,并且似乎热得不太够就上了,味道没有想象中的好,需要配着桌上的花花来喝,但陈爱男喝不惯,勉强喝了一口又一口,最后还是将杯子放下了。 拉条子上来的时候,陈爱男细细地点评,“鸡肉,洋葱、葱、青椒,呀,这个味道还行,不过不如我们家的手工面。” 在陈爱男看来,自己家的手工面,就是全天下最好的。 家里的手工面,不是这样的烧法,都是放在沸水里捞开,然后放到有汤汁浇头的碗里,吃面喝汤,和这边的烧法不同。 而这里的拉条子面,陈爱男分析,这是煮了以后先过了冷水,然后再放上这些料,所以面条很筋道得很,大葱、洋葱、青椒、辣椒、羊肉的混合,使得这些拉条子的口味偏重,这倒是符合姜遇的口味。 这些年,她在外面南来北往的,辣的酸的辛的都会吃。 吃了饭出来,才是下午的19点多,外面依然是阳光明媚。 这种感觉实在是奇怪。 身体和时间仿佛不在同一条线上。 但这会儿街上的人似乎多了起来。 两个人顺着慢慢多起来的人流,也不用再看导航了,跟着人流,走到哪是哪。 刚刚吃的明明也不多,可是不知为何,这会儿全身都热起来了,不是太阳照在身上的那种热,而是那种从上飞机开始到下飞机,再从开始来到喀什的那种不安感,似乎没了,全身有点懒洋洋的。 ------------ 16、隔阂 感觉四面八方都有什么音乐在响,有不知道什么琴在弹的声音,也有什么鼓在敲动的声音,还有一个略略苍老的声音在唱着什么。 边上有一个台子,好几层的展示台上放满了石榴,剥了半边的皮,红艳艳的粒子裸着,一个一个地摆在台子上,鲜红的石榴汁在透明的杯子里流光溢彩。 前面又围了一群人,好像有什么热闹,往前走了走,才看到有个高鼻梁的大高个手里拿着什么往空中甩去,又动作迅速地接着,旁边一阵喝彩……原来是在甩酸奶。 姜遇忽然感觉到身边有人在拉自己的手,她很少和人有亲密的肢体接触,于是诧异回头去看,却见是陈爱男。 她似乎并没有看到自己,正在伸长了脖子在往前看,她的手正牵着自己。 多少年了啊。 姜遇心中一动。 好像自从自己上小学开始,就没有了陈爱男肢体接触自己的记忆了。 一个做妈妈。 一个做女儿。 有事说事,却不曾同其它的母女那样,亲亲密密的。 假如是换了其它的时候,姜遇不知道会不会本能地拒绝陈爱男的靠近,不管心里多渴望,依然是摆出那付不可接近的模样。 然而,此刻的街区,热闹的音乐,人和人之间似乎没有了那种距离,一切的热情都是被允许的。 于是,姜遇心里的别扭,在这一刻,忽然就冒不了头,它们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被抚平了。 两人又在街区走了一大圈,直到姜遇发现陈爱男的脸色似乎有些发白。 “我们回去休息一下吧?” 陈爱男看了看天空,“还亮着呢。” 她不舍得回去。 姜遇却说道,“我累了,想休息一下,明天还有时间呢,好吗?妈妈。” 姜遇不自觉地在语气里,带了一点点的示弱。 陈爱男没听出来,她没那么敏感,但既然女儿说累了,她自然是同意回去休息,恋恋不舍地一边回头一边跟着走,看着姜遇心里一软,心下开始庆幸自己带陈爱男来新疆,看到她那么高兴的样子,竟然感觉很好。 回到宾馆,坐在椅子上,姜遇听到陈爱男嘴里发出‘嘶’的声音。 “怎么了?”她问。 陈爱男笑笑,“脚有点痛。” “那你还说想逛?”姜遇的语气里带了点焦虑。 陈爱男却摆了摆手,“嗨,这算什么啊,能忍的,以前我和你爸去打工的时候,一天至少要干十几个小时,那时候年轻,就想多赚得钱,老了,这才走多大一会儿,脚痛了。” 她脱了鞋子,又脱了袜子,光脚踩在地上。 脚跟已经磨红了。 地上摆的那双鞋子,似乎已经磨破了皮,猛然间好像回想起来,这双鞋子似乎是自己买的,但那是很多年前买的了,可能有三年,还是四年了吧。 似乎注意到了姜遇的眼神,陈爱男说道,“这鞋子还是你给我买的,这双老舒服了,平时去玩的时候我才穿,质量也好,表面都有点裂开了,里面还是好的。” “明天我们去逛街的时候,我看看,再买一双给你吧。” 姜遇的声音有点压抑,她不习惯此刻内心的这种感觉,也不喜欢。 “不用不用,旧鞋子舒服,里面还好好的呢,里面是皮的,真皮的,一点都不臭。” 陈爱男乐呵呵的,先是往窗外看了一眼,接着又靠在椅子上,发出舒服的叹息声,“可真是神奇呀,这会儿都快要九点了,我们那边天都大黑了,赶着要睡觉了,你看这里外头天还亮的,还有阳光哩,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地方。” 她的语气里充满了新鲜感。 姜遇也看向窗外,说道,“是啊,新疆这边的时差,和我们那边差了几个小时,我们那边天黑了,这边还亮着,我们那边太阳升起来了,这边还在睡觉。” “这可真奇怪。” 姜遇想到自己来之前看到的资料,说道,“地球自西向东转,东边会先看到太阳,所以东边的时间也就比西边要早。” 陈爱男摇头,“所以他们说什么,地球是圆的,我怎么都想不通,怎么能是圆的呢,圆的话下面的人怎么站得住的,那可不得要掉下去嘛。” 她的话里疑惑不解,“我看那上天的什么星拍的照片,就是一个大圆球,站在上面的人还好,那下面的人不得倒着。” 姜遇想笑,又憋住,“妈,这就是地球的重力啊,重力让我们站在地球上,跳一下马上又掉下来,可是在太空中,其实是没有上和下的区别的,人的感知和在有重力的地方是不一样的。” 陈爱男听得倒认真,听完了又摇头,“不懂,不懂,再不一样,那不也倒着么。” 姜遇哈哈一笑,没再继续。 这天晚上,陈爱男睡得很香。 姜遇发现陈爱男睡深了的时候,会有轻微的打鼾,声音不大,很有规律。 姜遇自己睡觉是很安静的,躺着就一直躺着,不会乱动,也不怎么发出声响。 她的睡眠一直都很不错,很少有失眠。 可是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睡不着了,不困,也不累,清醒得很好,伴着耳边陈爱男那有节奏的鼾声。 姜遇平时睡觉喜欢很黑的环境,但今天和陈爱男睡在一起,陈爱男会起夜,所以厕所那边留了一点小灯,因而室内并不是全暗,微弱的灯光下,姜遇可以很清楚地看到睡在对面床上的陈爱男。 这些年,她看着似乎又胖了一点点。 姜遇又想到了自己的父亲和哥哥。 陈爱男和父亲姜如海的婚姻生活,并没有那么好。 年轻的时候,陈爱男长得漂亮,心气也高,不喜欢姜如海,但家里看中了姜如海,一是因为彩礼,二也是因为姜如海老实,去陈家干活时从来都很卖力。 他们的婚姻虽然不算幸福,但在那个年代,也不算什么,农村里大多数的婚姻都是这样的,所以婚后,两人也是按部就班,生儿育女,在别人的眼中,他们一家,是很幸福的一个家庭,特别是后来姜逸楠大学毕业以后的那一段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