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承平御前 承平元年,正月十六。 洛京,承天府,紫微宫。 虽已过了上元灯节,但北地的寒意依旧凝滞在宫殿的重檐琉瓦之上,阳光透过高窗,落在上书房光润的金砖地面,却驱不散那股沉甸甸的、属于帝国中枢的阴郁。 这是新君登基后的第一次大朝会后的御前会议。与会者,内阁四位阁老悉数在列,六部九卿中,礼部、刑部两位尚书及六部所有侍郎,皆按品秩恭立旁听。宽阔的书房内,衣冠济济,绯紫满堂,按照唐制,三品以上服紫,五品以上服绯,此刻依照党派分野,隐隐形成了三股气场。 上首紫檀御案后,坐着年仅十九岁的楚文宗孝昭皇帝赵成。他身着明黄色圆领常服袍,面容尚存几分少年人的清俊,但眼神已刻意凝练出超越年龄的沉静,只是眼底细微的血丝,透露出他口中的“没睡好”并非虚言。 御案左下首,绣墩上坐着当朝首辅、韩国公顾介溪。他年过五旬,面色红润,一双眼睛似闭非闭,仿佛老僧入定。身后,以他儿子工部尚书顾秉谦为核心,簇拥着礼部尚书高文焕、鸿胪寺卿徐有贞、工部左侍郎陈文和等一众顾党核心,紫袍绯袍,气势最盛。 右下首稍远,是清流领袖、吏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沈砚清。他面容清癯,神色肃然,虽与顾介溪是儿女亲家,此刻却壁垒分明。身后站着户部尚书赵孟景、兵部尚书于廷益、都察院左都御史谢明允等人,人人腰板挺直,如临大敌。 而在皇帝御座之侧,稍后半步,垂手侍立着两人。司礼监掌印太监吕忠,面色白净,眼神低垂,如同泥塑木雕;秉笔太监黄旺则略靠后,手里捧着一叠奏章,目光在底下众臣身上悄悄逡巡。宦官集团,自成一体,却又与顾党眉目传情,与清流泾渭分明。 “众卿,”年轻的皇帝开口了,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去岁九月,皇考龙驭上宾,朕以冲龄,嗣守大业,全赖列位臣工忠心辅弼,国丧大典,登基仪注,皆无差池。这江山,总算平顺交到了朕的手里。” 他顿了顿,目光缓缓扫过众人:“年前腊月二十八,内阁将票拟好的景辰十年岁入岁出总账,及承平元年预算章程,送到了司礼监。吕忠。” “奴婢在。”吕忠连忙躬身。 “朕为何一直未批红,你可知晓?” 吕忠头垂得更低:“主子勤政爱民,必是详加考量,奴婢不敢妄测。” 皇帝轻轻“嗯”了一声,道:“朕看了整整三天,越看,这年越没过好,觉也睡不踏实。朕在想,皇考留给朕的,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家底?赵孟景。” 户部尚书赵孟景,一个面容方正、目光锐利的中年人,应声出列:“臣在。” “你是户部堂官,掌天下钱粮。就由你,当着朕和诸位阁老、部堂的面,再把景辰十年的账,报一遍。收入几何,支出几何,国库太仓,如今还剩多少?今年的日子,又打算怎么过?”皇帝的声音不高,却让书房内的空气骤然又紧绷了三分。 “臣,遵旨。”赵孟景早有准备,从袖中抽出一本厚厚的册子,却不翻开,显然已烂熟于心。他深吸一口气,声音洪亮地报出: “景辰十年,我大楚天下两京十六州,计收:盐课银三百八十万两,粮赋折色银二百九十万两,工部矿冶茶丝等杂课一百二十万两,市舶司海贸抽分一百五十万两,商税、门摊、契税等合计一百二十万两,各地常例、捐输等项二百六十万两。全年岁入总计,一千三百二十万两整!” 数字报出,顾党那边几人面色不变,仿佛早有预料。清流这边,则人人凝神。 赵孟景继续道:“按祖宗成例及皇上特旨,岁入之一成半,计一百九十八万两,拨入内承运库,以供皇室用度。余下一千一百二十二万两,入太仓,为国库。” 他话锋陡然一转,声调提高:“然则,景辰十年,国库支出浩繁!其一,先皇丧仪,遵照礼部、鸿胪寺所拟上等规制,耗费一百八十万两;其二,皇上登基大典、告祭天地宗庙,耗费九十五万两;其三,按例封赏功臣、勋贵、边镇,计七十万两;其四,去年北地旱、南疆涝,赈济灾民、减免赋税,计一百五十万两;其五,六部、九寺、五监及都察院、通政司等各衙门全年薪俸、办公、营造、驿传等项,年初预算为一千零二十万两,实际支出……超支甚巨!” 他目光如电,猛地射向顾党阵营中的几人:“超支大头在于:礼部,因接待琉球、暹罗等使团,及修缮各地孔庙、祠坛,超支四十五万两!工部,因营造先帝陵寝(虽大部分在景辰九年完成,但十年仍有追加)、修缮三大殿及河道零星工程,超支六十八万两!鸿胪寺,因主持内外典礼、赏赐藩属,超支二十二万两!仅此两部一寺,便超支一百三十五万两之巨!” “此外,”赵孟景不给对方喘息之机,“兵部因景辰民变后边镇抚恤、器械补充,超支三十万两;光禄寺承办各类宫廷宴饮,超支十八万两……林林总总,景辰十年太仓实际支出,高达一千四百五十二万两!收支相抵,国库账面亏空三百三十万两!这亏空,已寅吃卯粮,挪用了部分承平元年的预期收入!” 书房内一片死寂,只有赵孟景铿锵的声音回荡。顾秉谦脸上已现出怒色,高文焕和徐有贞面色难看,陈文和低着头,手指微微攥紧。 一直闭目养神的顾介溪,此时缓缓睁开了眼睛。 司礼监秉笔太监黄旺,恰到好处地轻声开口,声音却让每个人都听得清:“赵部堂,咱家记得,约莫五年前,也是御前会议,户部呈报的岁入,好像是一千七百六十万两?怎么如今……少了这许多?” 矛头瞬间调转。赵孟景似乎早有预料,沉声道:“黄公公记得不差。然则,彼时海贸正值鼎盛,商路畅通,且盐政尚未如今日之糜烂。近年东南海波不靖,商税流失;更兼盐课之中,地方截留、勋贵占窝、官吏贪墨,能足额入库者,十不足七八!此乃臣户部失职,更是相关衙门督察不力、甚至参与其中所致!”他的目光,再次扫过顾党众人。 “赵孟景!”顾秉谦终于忍不住,霍然出列,他年轻气盛,又是首辅之子,声势逼人:“你户部一句‘贪墨’、‘失职’,就想把国库亏空的脏水全泼到别人头上?我工部营造陵寝、宫殿,哪一项不是奉旨行事?用料、工时,皆有案可稽!礼部、鸿胪寺典仪关乎国体,难道要削减用度,让藩邦小看,让天下士子寒心吗?倒是你户部,催缴税赋不力,核销账目苛刻,才是真正误国之源!” “顾尚书!”兵部尚书于廷益冷冷插言,“国体固然重要,但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边军饷银时有拖欠,器械陈旧,若再有景辰民变般的变故,谁可担当?礼可以减,陵可以缓,兵危战凶,能缓吗?” “于大人此言差矣!”礼部尚书高文焕反驳,“礼制乃立国之本,人心所系!岂能与铜臭之事混为一谈?至于超支,使团规格、赏赐多寡,皆有前例可循,鸿胪寺账目清晰,何来贪墨之说?” 眼看争吵一触即发,御座上的皇帝轻轻咳嗽了一声。 声音不大,却如冰水浇头,书房内顿时安静下来。 “吵完了?”皇帝的目光掠过顾秉谦,落回赵孟景身上,“赵卿,你所言亏空,皆因礼、工、鸿胪寺等超支所致。顾秉谦、高文焕,你们说账目清晰,奉旨办事。朕,该信谁的?” 顾介溪此刻缓缓起身,躬身道:“皇上,臣以为,赵尚书所言国库艰难是实,顾尚书等所言依例办事也是实。此非人之过,实乃时艰之故。连年大典、灾患,国库吃紧在所难免。当务之急,非是追究旧账,而是共筹良策,开源节流,以解燃眉之急,稳固承平新朝之基。” 皇帝看着顾介溪,沉默片刻,点了点头:“顾阁老老成谋国,此言有理。旧账纷扰,于事无补。赵孟景。” “臣在。” “你是理财能手,皇考在时也多次称赞。这亏空,这今年的日子,你可有章程?” 赵孟景压下心中对顾介溪和稀泥的不满,肃容道:“回皇上,臣与户部同僚,连日核算,已有《承平元年节流三策》草案,并已初步审核各部院去年超支缘由明细账目。请皇上允准,容臣稍作整理,三日后御前,一并呈上,详加奏对。” 皇帝似乎倦了,摆摆手:“准。今日就议到这里。三日后,朕要看到切实的章程,也要听听各部院对自己的账目,有何说法。散了吧。” “臣等告退。” 众臣鱼贯而出。顾党一行人面色稍霁,簇拥着顾介溪低声议论着离去。清流众人则面色沉重,赵孟景与沈砚清交换了一个忧心忡忡的眼神。 上书房内,只剩下皇帝和两位大珰。 皇帝望着窗外依旧凛冽的天色,忽然轻声问道:“吕忠,五年前岁入一千七百六十万两,如今一千三百二十万两。这四百四十万两,到底去哪了?” 吕忠身子一颤,伏地道:“主子明鉴万里……奴婢,奴婢只知伺候主子,这朝廷大事……” 皇帝笑了笑,那笑意却未达眼底:“罢了。去把户部那些账,再给朕找出来。 “是。”吕忠与黄旺同时躬身,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新朝的第一把火,似乎就要从这积年的账本里,烧起来了。而远在繁华洛京的某个国公府后院,一个名叫陈文若的纨绔子弟,刚刚输掉了一局价值千金的蟋蟀赌赛,引得狐朋狗友阵阵哄笑。帝国的风暴,此刻还吹不进他醉生梦死的温柔乡。 ------------ 漕银折色 三日后,正月十九,御前会议再开。 气氛比前次更加凝重。户部尚书赵孟景将厚厚一摞文书呈上,黄旺接过,小心放在御案。 “皇上,此乃《承平元年节流三策》章程,附户部审核之景辰十年各部、寺、监超支缘由明细账目及复核意见。”赵孟景声音沉稳,显然有备而来。 皇帝示意,黄旺便开始高声宣读节流三策概要:一曰“裁汰冗员”,削减各衙门可有可无之职司、差役;二曰“核减浮费”,对典礼、营造、接待等定立新规,严控预算;三曰“追缴积欠”,严令各地限期上缴历年拖欠税银。 章程读罢,皇帝未置可否,看向众人:“众卿以为如何?” 清流这边,吏部尚书沈砚清率先出列:“皇上,赵尚书三策,切中时弊,确是节流良法。然则,恕臣直言,此三策纵然推行得力,一年所省,不过百万两之数,对于数百万乃至可能继续扩大的亏空而言,仍是杯水车薪。且裁汰冗员易生怨谤,核减浮费恐伤体面,追缴积欠更需时日。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如今已是寅吃卯粮,若只节流,不开源,则卯粮食尽,又将何物以继?臣以为,当务之急,须有开源之大策!” “哦?开源?”皇帝身体微微前倾,“沈卿有何高见?” 沈砚清朗声道:“臣与户部、兵部同僚反复磋商,以为开源之要,首在漕粮!现今漕运,实物征调,损耗惊人,沿途州县,层层盘剥,抵达京师,十不存五六。且运丁苦累,河道时壅,劳民伤财。臣斗胆建言,仿前朝局部试行旧例,推行‘漕粮折色’新政!即,将东南漕粮,部分按市价折为银两征收,直解太仓。如此,可省巨量运输、损耗之费,百姓免于运粮之苦,国库亦可得实银,充盈用度!此乃一举三得之策!” “漕粮折色”四字一出,书房内顿时响起一片低低的议论声。顾党众人脸色微变,互相交换着眼色。 兵部尚书于廷益立即附和:“皇上,沈阁老所言极是!臣附议!粮改银,省下运力,可部分转用于军需物资转运;所得银两,亦可优先补充九边军饷,稳固国防!此策于国于军,大利!” 就在清流气势渐起之时,一直沉默的首辅顾介溪,再次缓缓起身。 他声音平和,却瞬间压过了所有议论:“皇上,沈阁老此议,老臣以为,实乃谋国远见。” 此言一出,不仅清流一愣,连顾党中不少人也面露讶色。 只见顾介溪继续道:“其实,数日前,沈阁老便已将此‘漕粮折色’之思,与老臣私下商议过。老臣深以为然,并觉其策虽佳,犹有不足。仅折色为银,银两到了地方,如何征收?如何定价?粮商若趁机操纵,反伤农本。故老臣愚见,当行‘折色’之法,需配套‘统购统销’之策!” 礼部尚书高文焕立刻接上:“首辅高见!所谓‘统购统销’,便是由朝廷设立专司,划定区域,统一按合理价格向粮户征收折色银,或代其售粮换银;同时,朝廷亦可用此银,或从丰年之地,或设常平仓,统一购粮,以保京师、边镇及灾荒之时的粮食供给,平抑粮价,防止奸商作乱!如此,‘折色’得其利,‘统购’防其弊,方为万全!” 鸿胪寺卿徐有贞也忙道:“正是!且此举若能成,海贸商税或可借鉴此‘统’字诀,增加岁入!” 顾介溪一番话,竟将清流提出的开源之策,轻描淡写地接了过去,并加以“完善”,瞬间夺走了倡议和解释权。沈砚清脸色有些发青,赵孟景眉头紧锁。皇帝眼中却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玩味。 “折色……统购统销……”皇帝手指轻叩御案,“听起来,倒是一套组合拳。顾阁老思虑周详。如此说来,卿等是赞同此策了?” 顾介溪躬身:“臣等皆为国谋,此等良策,自当赞同。只是,此乃关乎国计民生之重大变革,非能臣干吏主持,不可轻行。” 皇帝点头:“有理。那么,谁能负责此二策之推行?又该先在何处试行,以观成效?” 书房内再次安静。众人皆知,这既是烫手的山芋,也可能是天大的功劳,更是党派势力深入财政命脉的绝佳机会。 顾秉谦抢先出列:“父皇……咳,皇上,漕运事关重大,非熟知地方、通晓经济之臣不可。儿臣举荐……” “皇上!”赵孟景打断他,“漕粮折色涉及东南赋税根本,主持者需清廉刚正,不畏权贵,臣举荐两江总督韩世襄……” “韩总督虽清廉,然年事已高,且不精钱粮细务!”工部左侍郎陈文和突然出声,他声音不高,却清晰有力,“皇上,臣以为,此策首重‘试行’,当选一漕运枢纽,漕粮重地,政务相对清明,且主官需有担当、通实务。臣闻,越州浙州知府姜恒,袭爵怀远侯,在地方颇有贤名,浙州漕粮事务繁杂,却历年完成无差。且其子姜忠灿,现任湖州长史,亦以干练著称。父子皆勋戚之后,忠谨可用。可否升调姜恒为漕运总督,委其全权,在扬州(运河枢纽)组建漕运衙门,主持‘漕粮折色’新政试行?另调姜忠灿为漕运使,专责‘统购统销’具体施行?父子同心,其利断金,或可收奇效。” 陈文和此言,看似公允,举荐的姜恒父子虽是勋贵后裔,但并非顾党核心,甚至因其家族没落,与清流也无深交,属于可用之“孤臣”。且将试行地放在远离两京、却又是运河咽喉的扬州,既避开了各方势力盘根错节的中心地带,又具备代表性。 顾介溪微微颔首,似乎赞同儿子的提议。清流这边,沈砚清和赵孟景快速交换眼神——姜恒父子名声尚可,且并非顾党嫡系,或许比顾党直接派人更能接受。关键是,陈文和提议将试行权从顾党积极争取的“主导”变成了“具体执行”,而“组建衙门”、“抽调官员”的权力,却留给了后续安排,这里面大有文章可做。 皇帝目光扫过众人,见无人再提出更合适人选或强烈反对,便似下了决心。 “准奏。”皇帝道,“吕忠,拟旨。” 秉笔太监黄旺立刻上前,铺开空白圣旨,提笔蘸墨。 一手漂亮的台阁体跃然纸上: “上谕: 漕运为国脉所系,今有积弊,宜加厘革。兹闻越州浙州知府、怀远侯姜恒,廉勤夙著,办事实心;湖州长史姜忠灿,干练有为,克承家声。特擢姜恒为漕运总督,加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衔,总督扬州等处漕运,兼理粮储、军务,巡抚地方。擢姜忠灿为漕运使,协理漕务,专司粮储转输。 尔其即赴扬州,组建漕运总理衙门,会同户部,详定《漕粮折色试行条例》及《统购统销章程》,于扬州府邗沟段先行试点,务期节省裕国,便民通商。准尔会同吏部,于两京十六州遴选通晓钱粮、河道之官员佐理。 都察院、锦衣卫各遣专员监察,敢有阻挠新政、贪墨舞弊者,尔可先行拿问,奏闻处置。 望尔父子体朕苦心,殚精竭虑,早奏厥功。钦此!” 圣旨拟毕,呈送御前。皇帝仔细看过,点了点头。掌印太监吕忠恭敬请出“大楚皇帝之宝”玉玺,在明黄绢帛上加盖朱红大印。 “即刻发出,着姜恒、姜忠灿接旨后速行赴任,不必来京陛见。”皇帝将圣旨交还黄旺,又对众臣道,“漕运新政,关乎国本,各部院需竭力配合。抽调官员名单,内阁尽快议定呈报。沈砚清、赵孟景,你二人需从旁协助姜恒,厘清条例细节。都察院、锦衣卫,给朕盯紧了!” “臣等遵旨!”众人齐声应道。 御前会议散去。清流众人回到内阁值房,气氛却并不轻松。 沈砚清屏退左右,只留赵孟景、于廷益、谢明允等核心几人。“顾介溪老奸巨猾,抢了倡议之名。这姜恒父子,虽非顾党,但毕竟是陈文和所举,不可不防。”他手指在桌上的大楚疆域图上划过,“当务之急,是这‘抽调官员’之权!扬州漕运衙门,必须塞进我们的人!两京十六州,哪些位置关键?江宁、苏州、杭州、扬州、徐州……这些漕运节点上的知府、同知、通判,凡是清流或可争取的,都要想办法推荐进去!至少,不能让他顾党一手遮天!” 赵孟景补充道:“还有户部派去的核账、定价官员,必须是我们信得过、懂行情的!” 与此同时,韩国公府,顾介溪的书房内,烛火通明。 顾秉谦、高文焕、徐有贞、陈文和等人赫然在列。 “父亲,为何要让那姜恒父子出头?不如让韩世襄……”顾秉谦有些不解。 顾介溪吹了吹茶沫,淡淡道:“韩世襄目标太大,且与浙党牵连深。姜恒父子,没落勋贵,正好用。他们办成了,功劳自然是我们‘举荐’、‘支持’得当;办砸了,或是从中捞得不够……那就是他们父子无能,甚或起了贪心,与我们何干?况且,”他看了一眼陈文和,“文和举荐时,已留了后手。‘会同吏部遴选官员’,这遴选之权,我们难道不能‘建议’吗?” 高文焕笑道:“首辅高明!这漕粮折色,折价几何?统购统销,差价多少?这里面的油水……只要我们的人把控住关键位置,还怕它不流进该去的地方?” 徐有贞道:“下官这就去拟一份名单,漕运衙门各职司,扬州乃至沿河各州县相关职位,都得安排上咱们的人。还有那都察院、锦衣卫派去监察的,也得打点妥当。” 顾介溪放下茶杯,眼中精光一闪:“去办吧。记住,要快,要密。还有,告诉下面那些掌柜的,运河上的、粮行的,都准备好。这‘折色’的风一起,粮价,该动一动了。” 陈文和垂首应着,眼神明灭不定。他想起那远在浙州的怀远侯姜恒,一个谨慎了一辈子、试图重振家声的老实人,恐怕绝不会想到,自己会被突然推向如此凶险的财富与权力漩涡的中心。而这场由朝廷最高层发起的“开源”改革,其掀起的巨浪,将从扬州开始,逐渐席卷这个已然千疮百孔的庞大帝国。 千里之外的浙州府衙,姜恒接到那道改变命运的圣旨时,会是何等心情?无人知晓。同样无人知晓的,还有洛京齐国公府里,那个依旧沉浸在酒宴笙歌中的纨绔二公子陈文若。帝国的棋局已经落子,而他,尚未被执棋者看见。 ------------ 风起东南 承平元年,二月初二,龙抬头。 圣旨出承天,如巨石入水,涟漪荡向帝国的每个角落。 第一道涟漪,在兵部签押房化为具体的檄文。 “奉圣谕:东南海波未靖,寇患滋扰,着即成立靖海行营。以枢密副使韩擒虎为靖海经略使,总揽全局;左金吾卫大将军尉迟胜、左千牛卫大将军秦玉为副使,分统水陆兵马。浙州总督时光平、闽州总督张琼宇为协理经略,专司粮草军械筹措、民夫征调及地方协防。浙、闽两省大小官员,皆需听调协理。靖海事竣,各有封赏;若贻误军机、筹措不力,两省自督抚以下,一体问责!” 兵部尚书于廷益亲自用印时,手背青筋微凸。这道旨意背后,是新帝深远的考量——既要整饬近年来日渐猖獗的“海寇”(实则是海商、渔民、破产百姓混杂的武装集团),更是要借这支新调集的老兵队伍,在相对富庶安定的东南练兵,看看离开九边和驻地的舒适区,楚军的筋骨还剩几分。而更深一层,谁都明白,这突如其来的大规模军事行动,所需的浩繁钱粮,正是检验那刚刚破土的“漕银折色”新政能否及时供血的试金石。 压力,顺着驿道滚滚南下,率先压向了扬州。 第二道涟漪,在扬州新设的漕运总督府激起了浪花。 怀远侯姜恒,抵达这座运河枢纽大城尚不足半月。总督府是匆匆腾挪出的一座前朝盐政衙门改建,处处透着草创的仓促与寒酸。但比衙门更让姜恒焦头烂额的,是堆积如山的案牍和四面八方涌来的“同僚”。 内阁“遴选”的能臣干吏到了。户部派来了精于算学的清吏司郎中崔实,都察院来了以铁面著称的监察御史冷铁心,工部、刑部、甚至光禄寺都塞了人。长长的名单背后,是沈砚清与顾介溪两派角力、妥协、交换的结果。姜恒看着这些或矜持、或热络、或冷淡的新面孔,深知他们每人背后都站着一尊神,自己这个漕运总督,坐在了火山口上。 还没等他理清衙门内部错综的关系,内阁的紧急行文又至:“着漕运总督府,即日起统筹调度,为浙闽靖海行营优先筹措军需粮饷,以漕银折色新政所入,拨付应用。事关军国,不得有误!” “父亲,这是要拿我们当刀使,还是要用我们的脖子试刀啊?”长子姜忠灿,新任漕运使,捧着公文,眉头拧成了疙瘩。 姜恒望着窗外运河上往来的帆影,沉默良久。这位以谨慎著称的老臣,鬓角已在这一月间染上更多霜色。“君命难违,国事当头。无论如何,新政必须推行,军需必须筹措。忠灿,你亲自带人去荆州、襄州、江州,督催折色银两。崔郎中,请你立即核算,首批能凑出多少现银。冷御史,筹银、运银全过程,请你派人紧盯,账目必须清晰可查,分毫不能差!” 新政在高压下强行启动。衙役、书吏被派往各县,宣讲(或者说强推)折色章程。市面上的粮价已经开始微妙波动。一些地方官消极应付,一些豪绅暗中串联。姜恒父子如同在淤泥中行船,寸步艰难,却不得不奋力前行。 二月底,第一批“成果”被挤了出来——三十万两白银,这已是东南几府压箱底的力量。银子被分装三艘坚固快船,由总督标营精锐押送,经大运河南下,转入江南河,目的地是浙州前线。 船队启航那日,扬州码头戒备森严。姜恒望着白帆远去,心中没有丝毫轻松,只有沉甸甸的忧虑。他并不知道,这三艘承载着新政希望和前线将士期待的运银船中,有一艘在进入浙州水域后,并未按照既定航线驶向总督衙门所在的“明安港”,而是在一个浓雾弥漫的凌晨,舵轮悄转,驶入了一条僻静的支流,消失在水网深处。船上那十万两雪花银,连同押运的军官、户部官员,仿佛被雾气吞噬,暂时失去了踪迹。 第三道涟漪,在承天府洛京城,化作了扑面而来的喧嚣热浪。 正值三年一度的恩科大比之年,又逢新帝登基,特开恩科。今年的恩科与往年大不相同,除了由礼部、国子监主持的常规文试,皇上格外施恩,特加了由兵部主持,枢密院、殿前司、五城兵马司协同的武举。文韬武略,同场竞技,共沐皇恩,这在本朝尚属首次。 消息早在前朝便已传开。过了正月,两京十六州的举子、武人,便如百川归海,向着洛京涌来。待到二月初,偌大的承天府已是人满为患。客栈爆满,租金飞涨,连寺庙、道观的厢房都住满了等待鱼跃龙门的士子。 洛京的繁华,在这一刻展现得淋漓尽致。 东市,店铺鳞次栉比,绸缎庄、珠宝行、酒楼、茶肆、书坊,招牌耀眼,客流如织。江南的丝绸、蜀中的锦缎、西域的珍宝、南海的犀角,在这里都能找到。空气里弥漫着香料、食物和美酒混合的复杂气味。士子们身着或簇新或半旧的斓衫,摇着折扇,流连于书肆之间,或聚在茶馆高谈阔论,臧否人物,揣测考题,意气风发。 西市,则更显驳杂热闹。胡商聚集,驼马嘶鸣。这里有来自天南地北的客商,交易着皮毛、牲口、药材、木材,甚至海外奇珍。武举的开设,让西市多了许多彪悍的身影。兵器铺的生意格外红火,弓马鞍具的价格也水涨船高。校场附近,时常能看到劲装结束的汉子们演练拳脚,炫耀弓马,引来阵阵喝彩。 在这摩肩接踵的人流中,三个鲜衣怒马的年轻公子,格外引人注目。他们骑着清一色的塞外骏马,马鞍镶金嵌玉,身着最时兴的苏绣锦袍,腰悬美玉,旁若无人地穿行于市井之间,所过之处,行人纷纷避让,投去或羡慕、或鄙夷、或畏惧的目光。 正是齐国公府二公子陈文若,越国公后裔姜忠焕,以及定远侯世子贾廷和。洛京有名的纨绔子弟,“勋贵三废”,今日联袂出游。 “文若兄,听说你前儿个又把英国公家的小侯爷赢得当了裤子?啧啧,那可是他祖传的翡翠腰带。”贾廷和摇着一把泥金折扇,笑得见牙不见眼,圆滑世故的模样,活脱脱一个勋贵版的贾诩雏形。 陈文若懒洋洋地靠在马背上,手里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羊脂玉扳指,嘴角挂着一丝玩味的笑:“他自己非要赌那把前朝古剑,输了怪谁?腰带么,我让人给他送回去了,顺便捎了二百两银子,让他赎裤子。”语气轻松,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一旁的姜忠焕身形挺拔些,眉宇间有股挥之不去的沉郁之气,他皱了皱眉:“文若,还是收敛些。如今京里人多眼杂,多少御史盯着呢。我祖父……唉。”他想起自家越国公府日渐没落的门楣和远在东南艰难推行新政的父亲兄长,心头便像压了块石头。 陈文若瞥了他一眼,笑意未达眼底:“忠焕,你就是想太多。人生在世,及时行乐。走,带你们去个好地方,听说新来了批西域的葡萄酿,味道正。” 他一带马头,却并非朝向任何知名酒楼,反而拐进了一条相对僻静的巷子,在一家看起来颇为古旧、门面不起眼的当铺前停了下来。黑漆招牌上三个朴拙的大字:万永当铺。 “当铺?”贾廷和一愣,“文若兄,你缺银子花了?跟兄弟说啊!” 陈文若翻身下马,将缰绳随手扔给身后跟着的豪奴,理了理袍袖:“不是缺钱,是最近手头有几件祖上传下来的玩意儿,看着碍眼,索性处理了,换点银子花花。”他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芒,“听说这家老板,识货,也给得起价。” 姜忠焕和贾廷和将信将疑地跟着进去。当铺内部比外面看起来宽敞,光线幽暗,高高的柜台后面,一个戴着瓜皮帽、眼镜耷拉在鼻尖的老朝奉,正就着油灯拨弄算盘。 陈文若也不啰嗦,从怀中取出一个不起眼的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几件古玉、一幅泛黄的画卷。他隔着高高的柜台,将东西推了上去。 老朝奉慢吞吞地拿起放大镜,仔细端详。看了半晌,他抬起眼皮,浑浊的眼睛扫过陈文若俊美却漫不经心的脸:“公子,这几件……年头是有,但品相一般,玉有绺,画工也寻常。拢共,给您这个数。”他伸出五根手指。 “五百两?”贾廷和脱口而出,“文若兄,这怕是亏了……” 老朝奉摇摇头,哑声道:“五十两。” 姜忠焕脸色一沉:“老丈,你看清楚了!这玉佩是前周宫制,这画卷落款是……” 陈文若却抬手止住了他,脸上笑意不变,反而更浓了些。他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对着柜台后的老朝奉道:“老板,价钱好商量。不过,我最近手头确实紧,不光想当东西,还想……买点‘东西’。”他特意在“买点东西”上加了重音。 老朝奉拨算盘的手停了下来。昏黄的灯光下,他深深看了陈文若一眼,那眼神里的浑浊似乎瞬间被精明取代:“公子想买什么?小店除了典当,也做些……杂项生意。” “听说,今年恩科,热闹非凡。”陈文若的声音轻得像耳语,“士子们寒窗苦读,所求不过一纸题名。有没有什么……能确保‘题名’的捷径?比如,一些‘风声’,或者,‘范文’?” 柜台后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姜忠焕和贾廷和倒吸一口凉气,难以置信地看着陈文若。买考题?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老朝奉沉默了片刻,缓缓道:“公子说笑了。小本经营,哪敢沾那种杀头的买卖。不过……”他话锋一转,“公子若真是急用钱,老朽倒可以再加点,八十两,不能再多了。至于别的,一概不知。” 陈文若直起身,哈哈一笑,仿佛刚才只是随口玩笑:“八十两就八十两,成交!老板爽快!”他爽快地拿了银票,将当物留下,转身就走。 出了当铺,贾廷和心有余悸:“文若兄,你刚才……” 陈文若翻身上马,将银票随手塞进怀里,望着远处巍峨的皇城轮廓,嘴角那丝玩世不恭的笑渐渐淡去,眼神变得幽深:“没什么,探探路而已。这洛京城啊,表面是繁华似锦、文治武功,底下藏着多少脏的臭的、见不得光的生意……有趣,有趣得很。” 他顿了顿,对姜忠焕道:“忠焕,令尊和令兄在东南推行新政,干的是得罪人的苦差事。你我在京城,虽然帮不上大忙,但眼睛放亮些,耳朵伸长点,总没坏处。这恩科大比的水,恐怕比咱们想的,要深得多,也浑得多。” 姜忠焕若有所思。贾廷和则眼珠转了转,不知在想什么。 三人打马离去,身影没入繁华街市。万永当铺幽暗的门内,老朝奉摘下眼镜,轻轻擦拭,对着内堂低声道:“告诉东家,鱼闻着味儿了,但还没咬钩。另外,齐国公家那位二公子,有点意思,不像表面那么简单。” 当铺后院,一只信鸽扑棱棱飞起,消失在洛京初春铅灰色的天空里。 东南海疆,战云初聚;运河之上,银船谜踪;京城之中,科考大幕将启,暗流已然涌动。承平元年的春天,就在这表面的繁华与底层的暗涌交织中,缓缓铺开。而纨绔子弟陈文若那双看似醉意朦胧的眼睛里,倒映出的,究竟是盛世烟花,还是末世将至的烽烟?无人知晓。只有那艘消失在浙州水网中的运银船,像一个不祥的隐喻,沉在浑浊的水底,等待着被揭示的时刻。 ------------ 平康馆道人 洛水汤汤,穿承天府而过。 沿岸最繁华的地段,临河矗立着一座三层飞檐画栋的朱楼,名曰“平康馆”。此地非寻常秦楼楚馆,乃是达官显贵、风流名士往来之所,格调清雅,价格自然也令人咂舌。凭栏远眺,洛水风光尽收眼底,尤其是入夜后,河上花船星罗,丝竹盈耳,恍若人间仙境。 二月十五,月将圆。 平康馆三楼最好的临河雅间“流云轩”内,陈文若、姜忠焕、贾廷和三人倚着栏杆,面前摆着时令鲜果、精致茶点,还有一壶价值不菲的武夷岩茶。几名身着藕荷色薄纱裙、怀抱琵琶箜篌的清倌人,在珠帘后弹奏着悠扬的曲子,却并未能完全吸引三位公子的注意。 他们的目光,更多地投向窗外洛水。 河面上,灯火通明的画舫游船往来如织。有豪商包下的大船,传出喧嚣的劝酒行令声;有文人雅集的小舟,飘出断断续续的诗句吟哦;更多的是载着浓妆艳抹歌妓的花舫,吴侬软语,脂粉香气仿佛能随风透窗而来。这流动的盛宴,是洛京繁华最直白的注脚。 姜忠焕望着河面,眼神却有些空洞,手中无意识地转动着茶杯。父亲姜恒在扬州如履薄冰,兄长姜忠灿奔波劳碌,而自家在京城,虽顶着越国公后裔的空名,实则日渐式微。这满河灯火,似乎都照不进他心头的阴霾。 贾廷和则是一副津津有味的模样,点评着哪条船上的姑娘身段好,哪家的曲子是新谱的,圆滑世故中透着股纨绔子弟特有的惫懒。 陈文若斜靠在铺着锦垫的椅子里,一手支颐,看似在赏景,眼神却清明得很,没有半分醉意。他的目光掠过那些华丽的船舫,偶尔在一些看似普通、却行驶得格外平稳迅捷的货船或官船上停留片刻,不知在想些什么。 “……所以说,这届武举,听说弓马考核格外严,还加了水战策论?”贾廷和的声音把姜忠焕从思绪中拉回。 “嗯,兵部于尚书亲自定的章程。”姜忠焕心不在焉地应道,“家父信中提及,东南靖海,正需通晓水战之人。” “靖海,靖海……”贾廷和嗤笑一声,压低声音,“不就是剿匪练兵么?我听说啊,南边那些‘海寇’,好多本就是活不下去的渔民灶户,还有被市舶司和沿海豪强逼得没了活路的商贩。这剿来剿去,银子花了无数,到头来……” “廷和!”姜忠焕低喝一声,警惕地看了看珠帘后的乐伎。 贾廷和讪讪住口,端起茶杯掩饰。 陈文若却仿佛没听见他们的对话,依旧望着窗外。突然,他轻轻“咦”了一声。 只见一艘不起眼的乌篷小船,逆着流光溢彩的画舫队伍,悄然靠向平康馆后院的私人码头。船头站着个身影,看打扮并非寻欢客。片刻后,那身影下了船,隐入馆后小巷。 陈文若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随即又恢复那副懒散模样。 就在这时,雅间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似乎有跑堂的在阻拦什么人,又似乎没拦住。珠帘一挑,一个身影不请自来地踱了进来。 来人约莫四十许年纪,头戴九梁道冠,身穿一袭半新不旧的青色道袍,脚踩十方鞋。面容清癯,三缕长须,颇有几分出尘之气。最引人注目的是他左手执着一根竹竿,挑着一面白布幌子,上书四个墨迹淋漓的大字:有求必应。 这道士闯入这等风月之地,已是突兀;更奇的是,馆内护卫和跑堂竟无人强行阻拦,只是面露难色地跟在后面。 道士对屋内三位锦衣公子视若无睹,目光在雅间内一扫,便径直走到窗前,正好站在陈文若身侧。他望着窗外洛水夜景,摇头晃脑,口中念念有词,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传入三人耳中: “天官赐福喜重重,人间万事各不同。 心中不定来问我,胜过天子金殿中。” 念罢,还似模似样地打了个稽首。 贾廷和先是一愣,随即“噗嗤”笑出声来,指着道士:“嘿!你这牛鼻子,走错地方了吧?这儿是平康馆,不是白云观!要化缘、要算命,去街上啊!” 姜忠焕也皱起眉头,对跟进来的跑堂不悦道:“怎么什么人都往里放?” 跑堂苦着脸:“姜公子恕罪,这位道长……他、他非要进来,说与贵人有缘,拦都拦不住……” 陈文若却饶有兴致地坐直了身体,上下打量着道士,尤其是那面“有求必应”的幌子,笑道:“道长好大的口气。胜过天子金殿?这话要是传到都察院耳朵里,怕是要治你个‘大不敬’。” 道士这才转过身,面对陈文若,微微一笑,神色从容:“无量天尊。公子此言差矣。贫道修的是心,问的是道。天子金殿,决的是天下事,断的是世间法。而人心惶惑、前程迷津,有时反倒需跳出红尘外,方能窥得一线天机。岂不闻‘旁观者清’?” 他语调平和,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意味。 贾廷和来了劲,凑上前戏谑道:“哦?那道长看看我们哥仨,前程如何?是封侯拜相呢,还是继续在这平康馆里醉生梦死?” 道士目光缓缓扫过三人,在陈文若脸上多停留了一瞬,捋须道:“三位公子,皆非凡品。祖上荫庇,衣食无忧,眼下确有些……游戏人间。然则,”他话锋一转,“龙潜于渊,终有腾空之日;虎伏于林,岂无啸谷之时?只是时机未到,明珠蒙尘罢了。” 姜忠焕心中微动,却嗤道:“江湖术士,故弄玄虚。” 陈文若却抚掌笑道:“有意思。道长既然能窥天机,那今日闯入我这雅间,想必不是偶然。莫非,真有什么‘指点’要送给我们这几个‘蒙尘的明珠’?” 道士深深看了陈文若一眼,忽然压低了声音,那平和的面容上露出一丝近乎市侩的笑意,与他方才的出尘气质形成诡异对比:“公子是个明白人。实不相瞒,贫道云游至此,见洛京风云汇聚,王气升腾,又偶观三位公子气度,知是贵人。故而,确有一桩小小的‘富贵’,想送给三位公子结个善缘。” “富贵?”贾廷和眼睛一亮,“多少银子?” 道士摇头:“非是金银俗物。”他再次压低声音,几乎微不可闻,“而今圣人登基,皇恩浩荡,特旨文武恩科,天下英才齐聚承天。常言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这跃龙门的机会,千军万马过独木桥,难啊……” 陈文若眼神微凝,脸上却笑容不变:“道长有话,不妨直说。” 道士左右看了看,凑近一步,用只有三人能听清的气声道:“贫道这里,恰好有文试的两道……‘风声’。不敢说必中,却能助有才之士,提前揣摩圣意,有的放矢。” 姜忠焕脸色一变。贾廷和呼吸也急促起来。 陈文若手指轻轻敲着桌面,慢条斯理地问:“哦?哪两道风声?” 道士伸出两根手指,蘸了点杯中残茶,在光可鉴人的紫檀桌面上,缓缓写下八个字: 上题:漕银折色 下题:靖海扬波 字迹水润,片刻即干,却像烙铁般烫在三人眼中。 漕银折色!靖海扬波! 这正是当下朝廷最核心的两件大事!若真是考题,其分量可想而知! 雅间内一时寂静,只有珠帘后隐约的乐声。姜忠焕手心出汗,贾廷和眼珠乱转,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 陈文若盯着那已消失字迹的桌面,半晌,忽然轻笑:“道长,这东西,烫手啊。你怎么就认定,我们需要这个?又怎么保证,这东西……是真的?”他抬起头,目光锐利如针,刺向道士。 道士坦然迎着他的目光,不慌不忙:“真金不怕火炼。信与不信,全在公子一念。至于为何找上三位……”他顿了顿,意味深长,“三位公子家学渊源,身处漩涡却似旁观,岂非正是需要‘东风’助力之时?价格嘛,好商量。一条风声,这个数。”他伸出手掌,五指张开。 “五百两?”贾廷和脱口而出。 “五千两。”道士淡淡道,“每条。童叟无欺。” “嘶——”贾廷和倒吸一口凉气。姜忠焕也脸色发白。一万两!这可不是小数目,抵得上中等州府一年的税银了! 陈文若却笑了,笑容有些冷:“道长真是做的好大买卖。不过,这东西我们兄弟消受不起。您另寻买主吧。”说完,竟端起茶杯,做了个送客的手势。 道士似乎毫不意外,也不纠缠,打了个稽首:“机缘已到,采撷在君。三日之内,贫道仍在此馆栖身。公子若改主意,可遣人至后院‘听竹小筑’寻我。”说罢,竟真就转身,飘飘然出了雅间,如来时一般突兀。 道士一走,雅间内的空气仿佛才重新流动。 “文若兄!你、你怎么就让他走了?”贾廷和急道,“万一……万一是真的呢?这可是关乎前程的大事!咱们几家如今的光景……” 姜忠焕也神色复杂:“文若,兹事体大。若真是考题泄露,那是滔天大罪!但这漕银折色、靖海扬波,又确是最可能的方向……” 陈文若慢悠悠地品着茶,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直到贾廷和急得快要跳脚,他才放下茶杯,眼神清明地看着两人:“真的又如何?假的又如何?买题,是灭门之罪。不买,若别人买了,我们便落了后手。”他顿了顿,看向贾廷和,“廷和,你刚才不是让小厮去添酒了吗?怎么还没回来?” 贾廷和一愣,这才想起自己之前确实找了个借口让贴身小厮出去了,说是去催酒,实则是……他眼神闪烁了一下。 陈文若了然一笑,也不点破,转而道:“这道士,来得蹊跷。平康馆是什么地方?他能悄无声息上来,馆中人反应暧昧。他那幌子,‘有求必应’……呵,求什么?应什么?”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楼下道士消失的方向,以及洛水上依旧繁华的夜景,轻声道:“这潭水,是越来越浑了。有人想浑水摸鱼,有人想隔岸观火,也有人……想当那搅动风云的手。” 他转过身,对姜忠焕道:“忠焕,令尊在东南推行新政,这‘漕银折色’的题目,若真成了考题,天下士子议论纷纷,是助力,也是压力。是好是坏,难说得很。” 又对眼神游移的贾廷和说:“廷和,我知道你已遣人去报信了。承天府尹是顾阁老的门生吧?你猜,他会立刻派兵来拿人,还是……‘未置可否’?” 贾廷和脸一红,支吾道:“我、我也是觉得此事太过骇人,该让官府知道……” 陈文若摆摆手,示意不必解释,脸上又恢复了那种玩世不恭的笑容:“罢了罢了,出来玩,别被这些搅了兴致。来,喝酒!听说平康馆新来了位苏州姑娘,琵琶弹得极好,唤来听听!” 仿佛刚才那涉及科场舞弊、朝堂大事的惊心一幕,只是微不足道的小插曲。 然而,当夜,承天府尹衙门的后堂,确实收到了一封没有署名的简短密报,言及平康馆内有道士疑似贩卖科考题。值夜的师爷不敢怠慢,报给了刚处理完公务的府尹崔呈秀。 崔呈秀,顾介溪的门生,年约四旬,面容精干。他听完师爷禀报,看着那寥寥数语的纸条,沉吟许久。 “平康馆……道士……考题……”他手指敲着桌面,“漕银折色,靖海扬波……倒是紧扣时政。”他忽然问:“可查明报信者是谁?” 师爷摇头:“门房说是个小厮模样的人,丢下信就跑了。” 崔呈秀冷笑一声:“藏头露尾。”他站起身,在堂内踱了几步,“恩科在即,京城鱼龙混杂,各种谣言本就不少。一个来历不明的道士,几句捕风捉影的话……难道就让本府兴师动众,去平康馆抓人?那里往来多少达官贵人?万一闹将起来,打草惊蛇,或是抓错了人,这扰乱科场、惊扰圣听的罪过,谁担待得起?” 师爷小心翼翼:“那大人的意思是……” 崔呈秀坐回椅中,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淡淡道:“且静观其变。多派几个机灵的眼线,盯着平康馆,特别是那个‘听竹小筑’。有什么动静,及时来报。至于这道士和那所谓的‘考题’……没有真凭实据之前,不必打草惊蛇。或许,这只是某些人,想试试水,或者……搅混水。” 他放下茶杯,眼神深邃。科场舞弊是重罪,但若牵扯太深,拔出萝卜带出泥,谁知道会牵连到谁?如今朝局微妙,首辅与清流相争,皇上态度不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稳坐钓鱼台,看清风向再说。 “对了,”崔呈秀补充道,“给下面的人提个醒,嘴巴严实点。此事,不得外传。” “是。”师爷躬身退下。 崔呈秀独自坐在灯下,看着那跳动的火苗,心中暗忖:卖考题?胆子不小。只是不知这卖题的是哪路神仙,买题的又是哪些“有缘人”?这承平元年的恩科,看来不会太平静了。 平康馆内,丝竹依旧,欢声笑语掩盖了暗涌的潜流。“听竹小筑”里,那青袍道士盘坐榻上,对着一盏孤灯,面前的桌上,摆着几张写满字的纸,墨迹犹新。他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哪有半分云游道人的飘渺,倒像是个稳坐中军的谋士。 洛水悠悠,映着满城灯火,也映着这夜幕下,悄然织就的一张无形大网。网中,有渴望跃过龙门的鱼儿,有放下香饵的渔夫,也有冷眼旁观的垂钓者。而更大的风浪,还在遥远的东南海疆,和那条失踪了运银船的浑浊水道之下,默默酝酿。 ------------ 各怀机杼 那青袍道人飘然离去,仿佛一滴水汇入洛水,了无痕迹。雅间内却留下了一池被搅动的春水。 贾廷和派去“添酒”的小厮,此时才悄无声息地溜了回来,附在自家公子耳边,急促地低语了几句。贾廷和听着,脸上的戏谑神色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凝重和更深的困惑。他挥退小厮,沉吟片刻,看向陈文若和姜忠焕。 “文若兄料事如神。”贾廷和压低了声音,“我那小厮去了承天府衙,递了消息。府尹崔呈秀……收了条子,却只说了句‘知道了’,便让他回来,并无立刻拿人的意思。”他顿了顿,声音更轻,“而且,我那机灵的小厮留了个心眼,离开府衙后没走远,躲在暗处瞧了一会儿。你猜怎么着?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见府衙一个书吏模样的,鬼鬼祟祟地出来,直奔……崇仁坊去了。” 崇仁坊!那是当朝首辅、韩国公顾介溪府邸所在的街坊! 陈文若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嘴角勾起一抹了然又略带讥诮的弧度:“果然。水泼进了热油锅,溅起的油花会烫着谁,掌勺的厨子心里门儿清。崔府尹这是……要请示正主了。” 姜忠焕眉头紧锁:“廷和,你这报信……会不会打草惊蛇?” 贾廷和有些讪讪:“我、我也是觉得此事太过骇人听闻,万一闹大……” “无妨。”陈文若打断他,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惊了蛇,才能看清蛇往哪儿钻。只是这承天府的动作,比我想的还要‘稳当’些。看来,这潭水底下,不止一条蛇,可能还有个捕蛇的,在等着收网呢。” 他不再多言,端起已凉的茶抿了一口,仿佛对那价值万两的“风声”和承天府暧昧的态度毫不在意,又恢复成那副万事不挂心的纨绔模样。“行了,今日也乏了。改日再聚吧。” 三人结了账,各自带着满腹心思离开平康馆。贾廷和心事重重地回了定远侯府。姜忠焕也默默离去,心中对即将到来的武举,更多了几分沉重和莫名的预感。 而陈文若,在拐过两个街角,确认无人跟踪后,脸上的慵懒神色一扫而空。他身形一闪,没入一条僻静小巷,七拐八绕,竟朝着与齐国公府截然相反的方向——吏部尚书、东阁大学士沈砚清的府邸而去。 沈府位于官员聚集的清平坊,门楣不及韩国公府煊赫,却自有一股清肃之气。陈文若叩开角门,对着门房略一示意,递上一枚不起眼的私印。门房显然是得了吩咐的,见状并不多问,恭敬地将他引入,径直带往内书房。 书房内,沈砚清正在灯下翻阅公文。他一身家常便服,面容在灯光下显得更加清癯严峻。见到陈文若进来,他并未起身,只抬了抬眼皮,淡淡道:“小公爷深夜到访,所为何事?”语气疏离,带着上位者惯有的审视。 陈文若也不拘礼,自行在下首找了把椅子坐下,开门见山:“沈世伯,小侄今日在平康馆,遇见一桩奇事,思来想去,觉得该让世伯知道。” “哦?”沈砚清放下公文,目光如炬,“小公爷风流雅事,也需向老夫禀报?” “非是风流事,”陈文若神色认真了几分,“关乎今科恩科大比,关乎朝廷抡才大典的清白。” 沈砚清眼神微凝:“讲。” 陈文若便将平康馆内道士闯入、展示“漕银折色”、“靖海扬波”两道所谓考题风声之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只是隐去了贾廷和派人报官及后续观察到的细节。 “……那道士开价五千两一条风声,且自称三日内仍在平康馆‘听竹小筑’候客。”陈文若说完,静静看着沈砚清。 沈砚清听完,面上并无太多波澜,只是手指在书案上轻轻点了点,沉吟不语。书房内只闻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半晌,沈砚清缓缓开口,语气平淡:“小公爷有心了。此事,老夫知道了。”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不过,市井流言,江湖术士招摇撞骗,历年科考前都不少见。仅凭一面之词,难以定论。小公爷不必过于挂怀。” 陈文若心中冷笑,面上却故作急切:“世伯!此事非同小可!若真是考题泄露,那可是动摇国本、寒尽天下士子之心的大罪!岂能等闲视之?小侄以为,应立即禀明圣上,请旨彻查平康馆,锁拿妖道,追查源头!” 沈砚清抬起手,示意他稍安勿躁,嘴角甚至露出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笑意:“小公爷忠君爱国之心,老夫明白。只是……此事或许,未必是坏事。” 他心中念头飞转,瞬间已权衡了无数利弊: 其一,若此事为真,科场舞弊乃滔天大罪,必掀起惊涛骇浪。届时,作为主管官员的礼部、负责京师治安的承天府,乃至背后可能牵涉的势力,都难逃干系。礼部尚书高文焕是顾党干将,承天府尹崔呈秀是顾介溪门生……此乃天赐良机!就算扳不倒顾介溪,剪除其羽翼,让高文焕解职,亦是重大胜利! 其二,退一步说,就算查无实据,或只是小角色弄鬼,借此机会整肃科场风气,敲打某些蠢蠢欲动之人,亦是对“我们”有利。皇上最恨贪腐舞弊,借此彰显“我们”清流一心为公、维护纲纪的姿态,岂不美哉? 其三,那两道“风声”本身……漕银折色、靖海扬波,确系当前朝政焦点。借此,或可引导舆论,让天下士子都来议论、献策,无形中为新政和靖海事造势,亦是对“他们”那些只知阻挠、掣肘之辈的舆论反击。 想到这里,沈砚清心中已有定计。他脸上露出更为和煦的神色,对陈文若道:“小公爷拳拳之心,老夫感佩。此事关乎国体,确不能轻忽。这样,小公爷先回府中稍候佳音。下官……这就准备进宫,面圣密奏!定将此事原委,禀明圣上,恳请圣上下旨,彻查到底,务必揪出幕后黑手,还天下学子一个朗朗乾坤,一个公道!” 他说得义正辞严,仿佛下一刻就要为国除奸。 陈文若看着沈砚清眼中一闪而过的精光,心中明镜似的,知道这位清流领袖已然动了借此做文章的心思。他不再多言,起身拱手:“如此,小侄便放心了。静候世伯佳音。”说罢,转身告辞。 沈砚清亲自将他送至书房门口,看着他身影消失在夜色中,脸上的肃穆缓缓褪去,转身回到书案后。 几乎同时,书房内侧的屏风后,转出四五个人来。皆是沈砚清的心腹幕僚,方才的对话,他们听得一清二楚。 “东翁,此事……您真打算即刻面圣?”一位留着山羊胡的幕僚问道。 沈砚清坐回椅中,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老谋深算的笑容:“面圣自然要面,但不必急在一时。你们怎么看?” 另一位幕僚捋须道:“东翁,学生以为,此事蹊跷。那道士来得突兀,开口便是惊天隐秘,索价虽高,却似并非只为求财。更可疑者,他为何偏偏找上陈文若这几个有名的纨绔?若真要卖题,该寻那些汲汲营营、背景深厚的士子才对。” “不错,”又一人接口,“学生怀疑,这根本就是‘他们’设下的圈套!故意泄露‘风声’,引我等上钩。若东翁贸然捅到御前,他们必会反咬一口,说我们诬告构陷,甚至可能早已布置好‘证据’,将泄题之事栽赃到我们头上!那个去崇仁坊的书吏,便是明证!崔呈秀恐怕早已将消息报给了顾介溪!” 众人纷纷点头,皆倾向于这是顾党的阴谋。 沈砚清听着幕僚们的分析,微微颔首:“你们所言,与老夫所想不谋而合。顾介溪老奸巨猾,定是见新政推行、靖海事起,我们声势渐长,便想出此等毒计,欲搅乱科场,嫁祸于我,打击清誉。甚至可能……想借此引发士子哗变,动摇国本,其心可诛!” 他眼中寒光一闪:“既然‘他们’想玩火,那老夫便陪他们玩一把大的!不仅要让这火烧不起来,还要让这火,烧回‘他们’自己身上!”他低声吩咐起来,“去,暗中查访,看看近日还有哪些人接触过那道士,或听到类似风声。尤其是与顾党有牵连的士子……另外,准备一份弹劾礼部渎职、承天府玩忽、以致科场流言四起的奏章,要写得义正辞严,证据……可以‘风闻’嘛。” “东翁高明!”众幕僚心领神会。 --- 陈文若离开沈府,并未直接回国公府,而是绕道去了姜忠焕暂时落脚的一处别院。姜忠焕正在院中练枪,见他深夜来访,有些惊讶。 “文若?沈大人如何说?” 陈文若摆摆手,示意进屋谈。关上门,他直接问道:“忠焕,武场策论,准备得如何了?” 姜忠焕有些意外他问这个,答道:“还在研读兵书,揣摩以往策论题目。弓马骑射我倒不惧,只是这策论,需结合时政,有些拿不准方向。” 陈文若点点头,压低声音:“我且问你,既然文试两道‘风声’已出,且紧扣东南‘靖海扬波’与‘漕银折色’,你认为武场策论,还会再考东南之事吗?” 姜忠焕一怔,思索道:“按常理,一科之中,文武策论虽有侧重,但总纲不应过于重复。既然文试已考靖海,武场再考的可能……不大。” “不错!”陈文若目光湛然,“朝廷下一步的目光,恐怕已不在波涛之上,而在黄沙之外了!” “你是说……北疆?”姜忠焕一惊。 “漠北突厥十八部,近年来虽表面恭顺,但小股扰边不断,且与西边一些部落勾结,其心叵测。朝廷新帝登基,东南用兵练兵,岂会忘了北疆之患?我料兵部、枢密院,恐怕早已在筹划对北用兵之事。武场策论,极有可能以此为题!” 他走到桌边,蘸着茶水,在桌上画出简略的北疆形势图:“若用兵,必从云州、雁州、朔州、庆州这四个直面突厥的边镇出击。调动的,很可能是驻防北疆的左龙武卫、右龙武卫、左虎贲卫、右虎贲卫这四支劲旅。” 姜忠焕听得入神,不由自主地点头。 “但是,”陈文若话锋一转,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忠焕,你要记住,打仗,打的是兵马钱粮!是背后的国力支撑!今年的策论,若只谈排兵布阵、奇谋妙计,那是落了下乘!你必须将皇上正在全力推行的两项国策——‘漕银折色’与‘统购统销’,巧妙地融入你的策论之中!” “如何融入?”姜忠焕虚心求教。 “很简单!”陈文若侃侃而谈,“‘漕银折色’省下的运输损耗和人力,如何转化为支援北疆的军费与物资调运效率?‘统购统销’如何保障大军在苦寒之地的粮食、被服、药材供应,平抑边地物价,防止奸商发国难财?甚至,如何利用这两项政策,在战前储备,战时调配,战后安抚?这背后涉及户部、工部、漕运、地方官府等多方协调,正是考察一个将领是否具备大局观、是否懂得‘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精髓的关键!” 他一番剖析,条理清晰,眼光独到,直指核心,哪里还有半分平康馆里醉生梦死的纨绔模样? 姜忠焕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位挚友。半晌,才喃喃道:“文若……你、你何时……竟有如此见识?”这还是那个勋贵三废之首,整天斗鸡走狗、挥金如土的陈文若吗? 陈文若脸上那睿智深沉的神色倏然收起,又变回那副懒散的笑容,拍了拍姜忠焕的肩膀:“瞎琢磨的罢了。好了,该说的都说了,你好生准备。我回了。” 说完,不顾姜忠焕满脸的惊疑与探究,径直推门离去,身影很快没入夜色。 --- 齐国公府,虽已近子时,正堂“荣安堂”内依旧灯火通明。 陈文若刚踏进府门,管家便匆匆迎上,低声道:“二公子,老爷、夫人,还有大公子、三公子,都在堂上等您呢。” 陈文若挑了挑眉,嘴角扯出一丝无奈又了然的笑意,整了整衣袍,走向正堂。 堂上气氛肃穆。第二代齐国公陈宗林端坐主位,年过五旬,面容刚毅,虽已不掌实权,但久经行伍的威仪犹在。旁边是国公夫人顾氏,眉宇间带着忧色与不耐。下首左边,坐着嫡长子、工部左侍郎陈文和,他身着常服,面色平静,甚至带着一丝隐约的优越感。右边则坐着庶子陈文君,年方十七,身姿挺拔,面容俊朗,眼神清澈,安静地坐在那里,与这略显压抑的气氛有些格格不入。 陈文若进去,随意地拱了拱手:“父亲,母亲,大哥,三弟。这么晚了,还没歇息?” “孽障!你还知道回来!”陈宗林猛地一拍桌子,茶盏跳起老高,“看看你!又到哪里鬼混去了?满身的脂粉酒气!我陈氏一门,世代将门,忠勇传家!到了你这一代,你兄长文和,蒙先帝恩典,以荫入仕,兢兢业业,如今官居侍郎,前途无量,更娶得首辅千金,光耀门楣!便是你三弟文君,虽为庶出,却勤学苦练,文韬武略,在京城少年中亦是翘楚,今科武举,必能高中,为我陈家挣得新功名!” 他越说越气,指着陈文若:“再看看你!身为嫡次子,终日游手好闲,斗鸡走狗,眠花宿柳,文不成武不就!我陈家百年的脸面,都要被你丢尽了!你大哥像你这般年纪,早已在工部当差,夙兴夜寐!你呢?除了挥霍祖产,结交狐朋狗友,还会做什么?!” 陈文和适时地叹了口气,温言劝道:“父亲息怒,二弟年纪尚轻,贪玩些也是有的。只是如今京中瞩目,恩科大比在即,二弟这般……难免惹人非议,连带着对齐国公府的清誉也有损。二弟,听为兄一句劝,收收心吧。”话虽温和,却句句如针。 陈文君想说什么,动了动嘴唇,最终只是担忧地看了二哥一眼,没有出声。 陈文若低着头,听着父亲的怒斥和兄长貌似关怀实则贬损的话语,脸上没什么表情,只在听到“挥霍祖产”时,嘴角几不可察地撇了一下。 顾夫人也抹着眼泪道:“若儿,你便不能学学你兄长,争气些吗?哪怕有你三弟一半的勤勉也好啊!” 陈宗林喘了口气,盯着陈文若:“听说,你也报了今年的恩科?文试武试都报了?你这不是胡闹吗!文试,你认得几个字?武试,你拉得开几石弓?简直是去丢人现眼!趁早给我消了名字,安生在家待着,少出去惹是生非!” 陈文若这才抬起头,脸上竟带着那副惯有的、满不在乎的轻笑:“父亲此言差矣。皇上开恩科,广纳天下英才。儿子身为勋贵之后,理当响应皇命,为国效力。怎是胡闹?至于考不考得上……试试又何妨?” “你!”陈宗林被他这态度气得胡须直抖,“试试?你把国朝抡才大典当儿戏吗?!就凭你?若能中举,我……我这齐国公的爵位,让你来坐!” 陈文和眼中精光一闪,连忙道:“父亲,气话不可当真。二弟若有心进取,自然是好的。不如……我们与二弟打个赌如何?也算激励于他。” “打什么赌?”陈宗林余怒未消。 陈文和看向陈文若,笑容温和却带着居高临下的意味:“二弟既然有信心下场,不如我们便以此次恩科为赌。若二弟能在文试或武试中,任何一科,取得甲榜功名(即一甲三名或二甲前列),便算二弟赢了。届时,父亲便允二弟一件事,只要不违国法家规,无有不从。并且,为兄亲自向吏部沈尚书举荐,为二弟谋一实缺,如何?”他刻意强调了“甲榜”,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尤其对于陈文若这种“名声在外”的纨绔。 陈宗林冷哼一声:“他若能中甲榜,太阳都打西边出来!好!孽障,你若真能中甲榜,不仅你大哥说的条件我应了,我再将城西那处温泉别庄给你!但若是你中不了,甚至名落孙山……”他眼中厉色一闪,“就给我乖乖滚去北疆军中,从最低等的戍卒做起,没有军功,不得回京!省得在京城丢人现眼!你可敢应?!” 顾夫人惊呼:“老爷!北疆苦寒,刀兵凶险……” 陈文和却劝道:“母亲,这也是为了二弟好。男儿志在四方,若能在军中磨砺出来,也未尝不是一条出路。”他看向陈文若,“二弟,你可敢与父亲赌这一局?”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陈文若身上。陈文君面露急色,暗暗摇头。 陈文若静静地看着父亲、兄长,脸上那玩世不恭的笑容渐渐敛去,眼神变得深不见底。半晌,他缓缓开口,声音平静无波: “好。赌了。” 两个字,掷地有声。 陈宗林一愣,没想到他答应得如此干脆。陈文和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更深的轻蔑与笃定——在他看来,这不过是纨绔子弟死要面子的最后挣扎。 “空口无凭,立字为据!”陈宗林喝道。 很快,管家取来笔墨纸砚。一份简单的对赌协议写成,陈宗林、陈文和、陈文若各自签字画押。烛火下,陈文若的名字落在纸上,力透纸背。 “你好自为之!”陈宗林收起协议,拂袖而去。顾夫人叹息着跟上。陈文和拍了拍陈文若的肩膀,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也离开了。 只剩下陈文君。他走到陈文若身边,低声道:“二哥,你何必……北疆凶险,岂是儿戏?你若不愿去,我去求父亲……” 陈文若看着这个唯一真心待自己的弟弟,脸上重新浮起那抹懒散的笑,揉了揉他的头:“放心,你二哥我运气向来不错。说不定,真能混个功名呢。倒是你,武场好好考,给咱们老陈家争光。” 说完,他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打着哈欠,晃晃悠悠地朝着自己那个远离正堂、位于府邸最偏僻角落的小院走去。 月光洒在他略显孤寂的背影上。无人看见,转身之后,他眼中再无半分慵懒与醉意,只剩下冰冷的清明与一抹锐利如刀的光芒。 甲榜?北疆? 他抬头望向夜空,繁星点点,仿佛一张巨大的棋局。 棋局已开,棋子已落。而他这个一直被当作废棋的纨绔,是时候让所有人看看,他究竟是谁了。 沈府的书房,顾府的密议,平康馆暗藏的“听竹小筑”,承天府暧昧的态度,齐国公府内的对赌风波……承平元年恩科大比的夜幕下,无数条暗线悄然延伸、交织。而那决定着无数人命运的考卷,似乎早已在开考之前,就被无形的手,涂抹上了错综复杂的颜色。 ------------ 龙门策论 承平元年,二月中,夜已深。 紫微宫,养心殿东暖阁。鎏金蟠龙烛台上的蜡烛燃去大半,烛泪堆叠如珊瑚。年轻的天子赵成并未就寝,只着一袭玄色常服,倚在临窗的暖炕上,手里把玩着一对温润的羊脂玉球,目光落在窗外沉沉的夜色里,似在倾听洛京遥远的市井余音。 御前安静侍立着两人。司礼监掌印太监吕忠,依旧低眉顺眼,如泥塑木雕。稍前半步,跪着一个身着赤色麒麟服、腰佩绣春刀的精悍男子,正是北提举司(原北镇抚司)提举骆思恭。他声音压得极低,却清晰地将近日京中大小事宜,尤其是崇仁坊韩国公府与清平坊沈尚书府的动静,条分缕析,娓娓道来。 “……平康馆道士之事,承天府尹崔呈秀确已密报顾阁老。顾阁老当夜召集其子顾秉谦、礼部高尚书、鸿胪寺徐卿等密议,认定此为沈砚清、赵孟景等清流设局,意图污蔑构陷,搅乱科场,其心可诛。彼等议定,暂不动作,静观其变,但暗中已遣人监视平康馆,并开始搜集可能与清流有关的‘线索’以备反制。” “沈砚清处,自那陈文若夜访后,其与幕僚亦密议至深夜。幕僚多认为是顾党嫁祸之局。沈砚清虽表面安抚陈文若,言必面圣,实则已暗中布置,一面查访与顾党亲近士子是否接触过道士,一面草拟弹劾礼部、承天府渎职致流言四起的奏章,欲抢先发难。” 骆思恭顿了顿,继续道:“齐国公府二公子陈文若,回府后与其父兄立下赌约,以今科能否中甲榜为赌,其父陈宗林已立字据。此外,陈文若离沈府后,曾密会越国公后裔姜忠焕,与其剖析武场策论可能方向,言及北疆用兵及与漕银折色、统购统销国策关联,见识……颇为不俗,迥异其平日纨绔之名。” 听到这里,皇帝手中转动的玉球微微一顿,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玩味的弧度。他目光依旧望着窗外,仿佛自言自语,又似在问吕忠:“吕伴伴,听见了?这洛京城,白日里是锦绣文章、太平盛世,到了夜里,可是热闹得紧。一个来历不明的道士,几句真伪莫辨的‘风声’,就能让朕的股肱之臣们,如此费心劳神,各自盘算。” 吕忠躬身,声音平和无波:“主子圣明。大臣们各为其……为朝廷计,难免思虑多些。” “各为其‘党’吧?”皇帝轻笑一声,收回目光,看向骆思恭,“那道士,可还安稳?” 骆思恭头垂得更低:“回主子,道士仍在平康馆‘听竹小筑’,深居简出。期间确有两拨人暗中接触,一拨似与国子监某司业有牵连,另一拨……隐约有光禄寺的线。所谈内容,北缉事司(原东厂)的番子未能贴近,但交接之物,似是金银。道士身份已查明,乃朝天观挂单的云游道士,道号‘玄真’,半年前入京,平日只在观中研习丹经,少有外出。”他特意加重了“朝天观”三字。朝天观,乃皇室敕建道观,历代住持皆有皇家背景。 皇帝点了点头,脸上那抹玩味更浓,眼中却无甚笑意:“玄真……倒是会挑地方挂单。他这‘风声’,卖得可还顺利?” 骆思恭道:“除接触那两拨,暂无其他。平康馆内外,顾党、清流、还有咱们北缉事司的眼线,都盯着呢,水泼不进。” “嗯。”皇帝将玉球置于炕几上,发出一声轻响,“盯着好。让他们都盯着。这潭水,看似被那道士搅浑了,可底下的大鱼,都还藏着呢。”他忽然看向吕忠,语气随意,却透着一股冰冷的兴味:“吕伴伴,你说,若是这‘风声’……不止在平康馆有,若是再多几处,更真切些,让该听到的人都听到,该动心的人都动心……这朝堂的水,会不会搅得更浑一点?斗得……再厉害一点?” 吕忠身子几不可察地一颤,脸上依旧恭顺:“主子深谋远虑。只是……科场乃国之重典,若风波过大,恐伤及抡才大典本身,寒了天下士子之心。” 皇帝淡淡道:“寒心?若真是栋梁之材,岂会被区区谣言左右?若本就是投机钻营之辈,借此筛出去,岂非好事?朕倒想看看,在这‘风声’之下,有多少人能把持得住,又有多少人,会原形毕露。至于斗……”他眼中闪过一丝锐光,“让他们斗。不斗,朕怎么知道,谁忠谁奸,谁可用,谁当黜?不把这水搅浑了,那些藏在淤泥底下的脏东西,怎么翻上来?” 他挥挥手,骆思恭无声叩首,退入阴影,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 暖阁内重归寂静,只余烛火噼啪。皇帝重新望向夜空,喃喃道:“陈文若……齐国公府那个出了名的纨绔?有点意思。沈砚清想借题发挥,顾介溪想稳坐钓鱼台……那朕,就再给你们添把火。传旨……” 二月末,宫中传旨,明发天下: 大楚天子诏: 朕绍承大统,夙夜兢业,思得贤才,共襄盛治。兹特开恩科,广罗俊彦。文场大比,定于三月初三日,卯时三刻,于承天府贡院开龙门,依制举行祭告先圣、唱名搜检等仪,辰时三刻正式开考。武场大比,定于三月十五日,于西郊演武场,依制举行祭旗演武等仪,辰时一刻正式开考。着礼部、兵部、国子监、殿前司等各有司衙门,悉心筹备,肃清场规,务使考试公允,选拔真才。钦此。 圣旨一下,承天府本就拥挤的街巷更是沸腾。士子们或闭门苦读最后冲刺,或奔走相告打探消息,或求神拜佛祈愿高中,空气里弥漫着焦灼与期盼。 时间倏忽,转眼便是三月初三。 寅时二刻,天色未明,寒气侵人。承天府贡院所在的崇文街,早已被灯笼火把照得亮如白昼。黑压压的人群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有青衫磊落的寒门士子,有仆从簇拥的官宦子弟,更有众多前来送考、看热闹的百姓,将宽阔的街道堵得水泄不通。维持秩序的兵丁、衙役呼喝不断,努力分开人流。 贡院那两扇沉重的朱漆大门紧闭,门楣上高悬“贡院”匾额,门前矗立着“龙门”牌坊。在灯笼映照下,“龙门”二字仿佛闪烁着诱人又冰冷的光泽。跃过去,便是另一番天地;跌下来,可能粉身碎骨。 人群边缘,一阵小小的骚动。只见一顶装饰颇为华丽、甚至显得有些俗艳的四人抬暖轿,在几名豪奴和丫鬟的簇拥下,费力地挤了过来。轿帘掀起一角,露出陈文若那张带着惺忪睡意的脸,他打了个哈欠,不满地嘟囔:“这么早……困煞人也。”说着,竟又缩了回去,似乎打算在轿中补个回笼觉。 旁边骑着马、同样带着小厮的贾廷和看得嘴角直抽,连忙下马,凑到轿窗边,压低声音急道:“我的文若兄!这都什么时候了!龙门即将开启,众目睽睽,你、你还坐轿子?快下来吧!没看见旁人都在看你吗?” 确实,周围已投来无数道目光。有认出陈文若的勋贵子弟,发出毫不掩饰的嗤笑;有寒门士子面露鄙夷,低声议论“纨绔子弟也来充数”;更有不少看热闹的指指点点。 “那不是齐国公家的二公子吗?他也来考?” “嘿,凑个热闹罢!难不成还能写出锦绣文章?” “带着丫鬟小厮坐轿来考科举?真是闻所未闻!” “人家是来走个过场,回去好跟国公爷交代赌约吧?听说赌得可不小……” 嘲讽、质疑、好奇的目光如针般刺来。姜忠焕也早已到了,站在不远处,看着轿子,眉头紧锁,却并未上前。倒是陈文君,一身利落劲装,显然是送考(他自己要考武举),挤到轿边,担忧地唤了声:“二哥……” 轿帘再次掀开,陈文若揉了揉眼睛,似乎才看清外间情形,对贾廷和的劝告和周围的嘲讽浑不在意,反而懒洋洋道:“急什么?这不还没开门吗?站着多累。”说罢,竟真就老神在在地在轿中稳坐。 贾廷和以手抚额,几乎要仰天长叹。 卯时三刻,吉时到。沉重庄严的礼乐声中,贡院朱门轰然洞开。主持此次文试的礼部尚书高文焕、副主考国子监祭酒等官员,身着庄重朝服,缓步而出,于龙门下举行祭告至圣先师、唱名、宣讲考场纪律等一应仪式。过程繁复庄重,无数士子屏息凝神,心潮澎湃。 仪式毕,便是搜检入场。士子们排成长队,逐个接受兵丁仔细搜查,防止夹带。陈文若这才慢悠悠下轿,伸了个懒腰,随着人流向前挪动。搜检到他时,兵丁见他衣着华贵,气度不凡(虽是纨绔气),又听闻其名,动作不由得谨慎了几分,但该查的依旧仔细。陈文若倒也配合,只是神色依旧惫懒。 进入贡院,穿过重重院落,便是密密麻麻如蜂巢般的号舍。天色已渐明,晨光熹微中,号舍显得格外狭小阴冷。陈文若按号寻到自己的位置,却发现除了惯例在考场外围巡视的左神机卫士兵外,在一些特定的号舍附近——尤其是那些一看便知是官宦世家子弟所在的区域——多了些其他身影。 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眼神锐利如鹰隼的,是锦衣卫。而另一些,穿着褐色贴里、面无表情、眼神阴柔的,则是北缉事司的太监。他们并非固定值守,而是沉默地、缓缓地在一排排号舍间穿梭,目光如同冰冷的刷子,掠过每一个埋头准备的士子,尤其是在那些世家子身上停留的时间,似乎更长一些。空气中弥漫开一股无形的压力,连原本些许的窃窃私语都彻底消失了。 陈文若垂下眼帘,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了然。皇帝果然不放心,或者说,皇帝正等着看戏。他安然在自己的号舍坐下,整理笔墨。 辰时三刻,净鞭三响,全场肃然。试题由受卷官分发至各号舍。当陈文若拿到那张印着试题的素白纸张时,尽管早有心理准备,指尖仍微微一颤。 抬头,一行醒目的楷体: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 兹承平元年恩科文试,上题:《漕银折色论》,下题:《靖海扬波论》。 尔诸生当悉心敷陈,务求实论,以彰才学,以裨国是。 果然!一字不差! 不远处的号舍,隐约传来贾廷和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还有极低的一声“果真……”便戛然而止。整个考场先是一片死寂,随即响起极力压抑的、纷乱的呼吸声和纸张窸窣声。有人面露狂喜,有人眉头紧锁,有人惶惑不安。然而,无论是高坐明伦堂的主副考官,还是巡场的御史、锦衣卫、太监,所有人都面色如常,仿佛这惊天巧合,只是寻常。 陈文若闭目片刻,再睁开时,眼中已无半分慵懒,澄澈如寒潭,锐利如初刃。他提起笔,饱蘸浓墨,略一沉吟,便在那雪白的卷子上,落下第一行端正劲秀的楷书。 《漕银折色论》 臣闻:治国之道,在裕国而不伤民,在通变而能持重。今之漕粮折色,变实物为征银,诚为革弊求新之举。然法无万全,利之所在,弊亦随之。伏惟圣明垂鉴,臣谨陈管见如左: 漕运之弊,积重难返。实物转输,道里悬远,舟车劳费,十钟不能致一石;胥吏侵渔,层层盘剥,民膏竭于道路,国帑虚于仓储。改征折色,一则可省转输巨耗,变虚耗为实银;二则可免百姓运粮之役,得专心农亩;三则银两轻赍,便于上纳,国库可速充。此其利之大者,如拨云雾而见青天。 然臣窃忧者有三:一曰定价之权。粮价丰歉无常,若折价恒定,丰年则民贱粜而伤农,歉岁则民无粮而易银,必致鬻儿卖女,流离载道。二曰火耗之滥。碎银熔铸,固有折耗,然若任有司妄定火耗,三分加一,甚或对半,则新法之利未显,而盘剥之害已深,是去一弊而增一虐也。三曰银源之涸。百姓所出者粮,所纳者银。银非田间所产,必赖商贾转输。若豪商乘时垄断,压粮价而抬银价,则民受双重之困,国失征敛之实。 故臣愚以为,欲行折色之善政,必先固其根本。根本维何?一在清丈田亩,使赋有所依,诡寄、投献无所遁形,此可参考前朝青苗法丈量核实之精神,务求田亩之数实。二在严考成之法,不仅考钱粮完纳,更须察州县执行之善否、民情之欢戚,有违戾害民者,虽额满亦罪之;有善于抚循、弊绝风清者,虽未足额亦奖拔之。如此,则官吏知所劝惩,不敢恣意妄为。 更须于折色之外,辅以常平仓籴粜,丰年官价收储,歉岁平价放粮,以平抑市价,防备凶荒。又于运河枢纽、商贸汇聚之处,设官银局,公平兑换,防止奸商操控。此二者,乃折色之两翼,缺一不可。 若此,则不出五至十年,赋役可均,国用可足,而民力得纾。然后,方可徐图进一步均平赋税、简化税则之良法,使我朝仓廪实而知礼节,百姓足而君孰与不足?此臣为折色策万全、计深远之愚忱也。 【白话解释】 我听说治国之道,在于使国家富足却不伤害百姓,在于变革却能把握分寸。现在的漕粮折色,将征收实物改为征收银两,确实是革除弊端、寻求新法的举措。但是法律没有完美无缺的,利益所在的地方,弊端也会随之产生。恳请圣明的皇上垂听,我谨陈述浅见如下: 漕运的弊端,积累很深难以改变。实物运输,路途遥远,车船劳顿耗费,十钟粮食运到目的地可能剩不下一石;小吏侵吞剥削,层层盘剥,百姓的血汗耗尽在路上,国家的仓库却空空如也。改为征收银两,一来可以节省运输的巨大损耗,把虚耗变成实实在在的银子;二来可以免除百姓运粮的劳役,让他们能专心种地;三来银子轻便容易携带,方便缴纳,国库可以迅速充实。这是它最大的好处,就像拨开云雾见到青天。 但是我私下忧虑的有三点:一是定价的权力。粮食价格丰年歉年变化不定,如果折合银两的价格固定不变,丰收年头百姓低价卖粮会伤害农民,歉收年头百姓没有粮食却要换银子,必然导致卖儿卖女,流离失所。二是火耗的泛滥。碎银子熔铸成官银,自然有损耗,但如果任由官府胡乱规定火耗比例,三分加一,甚至对半收取,那么新法的好处还没显现,盘剥的害处就已经加深,这是去掉一个弊病又增加一个暴政。三是银两来源的枯竭。百姓生产的是粮食,要缴纳的却是银子。银子不是田地里长出来的,必须依靠商人转运。如果豪商趁机垄断,压低粮价抬高银价,那么百姓就会受到双重的困境,国家也收不到实际的赋税。 所以我认为,想要推行折色的好政策,必须先巩固它的根本。根本是什么呢?一在于清查丈量田地,使赋税有所依据,那些诡诈地寄名、投献土地的行为无处藏身,这可以参考前朝青苗法丈量核实的精神,务必追求田地数目的真实。二在于严格考核官员成绩的法令,不仅要考核钱粮是否完成缴纳,更要考察州县执行政策是否妥善、百姓情绪是否欢喜,有违背政策、伤害百姓的,即使完成了税额也要治罪;有善于安抚百姓、弊病断绝风气清明的,即使没有完成税额也要奖励提拔。这样,官吏就知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不敢胡作非为。 更必须在折色之外,配合设立常平仓买卖粮食,丰年时官府按合理价格收购储存,歉年时平价卖出粮食,以此来平抑市场价格,防备灾荒。又在运河枢纽、商贸汇聚的地方,设立官方的银钱机构,公平兑换,防止奸商操控。这两条,是折色政策的两只翅膀,缺一不可。 如果做到这些,那么不出五到十年,赋税劳役可以均衡,国家用度可以充足,而百姓的财力得到缓解。然后,才可以慢慢谋划进一步均衡赋税、简化税收规则的好办法,使我们朝廷仓库充实而百姓懂得礼节,百姓富足了君主怎么会不富足?这就是我为折色政策筹划周全、考虑深远的诚恳心意。 《靖海扬波论》 臣闻:守在四夷,治安中国。东南海疆,万里波涛,昔为贡舶商帆之通途,今成萑苻亡命之渊薮。靖海之举,势在必行,然非仅恃兵威可竟全功。臣谨剖肝沥胆,为陛下陈靖海之全策: 靖海之要,首在辨其源。今之所谓“海寇”,其类有三:一曰真盗,剽掠商旅,戕害生灵,此必剿绝,以彰天讨。二曰失业之民,或因海禁骤严,生计顿失;或因胥吏苛索,家破入海。此辈汹汹,实怀怨望,宜剿抚兼施,开其自新之路。三曰豪强私舶,假寇之名,行商之实,避朝廷抽分,拥武装以自保。此辈最为难治,牵涉既广,其利甚厚。 故用兵之道,贵在知彼。宜选练水师,汰弱留强,装备坚船利炮,熟谙风涛礁屿。更须用间,分化瓦解,许以投诚免罪,重赏擒获渠魁。军事既振,则当肃清沿岸,设堡戍,联保甲,断其接济,使寇如鱼失水。然此皆治标之术。 治本之策,在于通。夫大禹治水,在疏不在堵。海疆之患,亦复如是。臣愚以为,当于荡平巨寇之后,重开市舶,规范海贸。择良港设司,定则例,明抽分,使利归国课。鼓励大商领照出洋,亦允番舶依例入港,官府为之平交易、断争讼。如此,则海道为利途,商民乐业,孰肯从盗?此即“以通制乱”之上策。 然市舶之利,必资于内地物产丰盈、匠作精良。故靖海之长远根基,仍在漕银折色与统购统销二策。折色充盈国库,乃可厚饷精兵,建造舰船;统购平抑内地粮价,保障军需,更可借此调控丝、瓷、茶等出海大宗货品之产销,蓄积国力,待时而沽于外洋,获十倍之利。兵精粮足,货殖繁盛,水师巡弋万里如庭户,商船往来诸国若比邻,则海疆不靖而自靖,天威不扬而自扬。 未来五至十年,朝廷整改方向,当由单纯的军事清剿,转向海防—市舶—内政三位一体之长治久安架构。设总理海防事务衙门,统筹兵、户、工三部相关事宜;修订《市舶司则例》,鼓励探索新航路,结交远邦;更须将漕银折色、统购统销之效,惠及沿海灶户、渔民,轻其徭役,助其生计,使海疆之民,皆为朝廷耳目与屏障。 若此,则今日之波涛,可化为明日之坦途;今日之寇患,可转为明日之税源。辟万里鲸波,布皇风于异域;收无穷海利,实仓廪于神州。此乃上承祖宗开拓之志,下开万世太平之基也。臣虽愚钝,敢不尽言? 【白话解释】 我听说守卫四方边境,才能安定中原。东南海疆,万里波涛,从前是贡船商船来往的通路,现在成了盗贼亡命徒聚集的巢穴。平定海疆的举动,势在必行,但是并非仅仅依靠军队威力就能取得完全成功。我谨剖开肝胆,为陛下陈述平定海疆的全面策略: 平定海疆的关键,首先在于辨别其根源。现在所谓的“海寇”,大致有三类:一是真正的强盗,抢劫商旅,杀害百姓,这类必须剿灭干净,以显示朝廷的讨伐。二是失业的百姓,有的因为海禁突然严厉,生计一下子没了;有的因为小吏苛刻勒索,家破人亡逃到海上。这些人来势汹汹,实际上怀着怨恨,应该剿灭和招抚并用,给他们改过自新的路。三是豪强的私人海船,假借海盗的名义,做生意的实事,逃避朝廷的抽税,拥有武装来自保。这类人最难治理,牵扯很广,利益非常丰厚。 所以用兵的方法,贵在了解敌人。应该选拔训练水军,淘汰弱小的保留强壮的,装备坚固的船只和锐利的炮火,熟悉风浪和礁石岛屿。更必须使用离间计,分化瓦解他们,允许他们投降免罪,重赏抓获匪首的人。军事实力振作之后,就应当肃清沿海,设立堡垒戍守,实行保甲制度连坐,切断海盗的物资接济,让他们像鱼离开水一样。然而这些都是治标的方法。 治本的政策,在于疏通。大禹治水,在于疏导而不在于堵塞。海疆的祸患,也是这样。我认为,应当在扫平大海盗之后,重新开设市舶司,规范海外贸易。选择优良港口设立机构,定立规则条例,明确抽税比例,使利润归于国家税收。鼓励大商人领取执照出海,也允许外国商船按照条例进入港口,官府为他们公平交易、裁决纠纷。这样,海上通道就成为获利的途径,商人和百姓安居乐业,谁还肯去做强盗?这就是“用疏通来制止混乱”的上等策略。 但是市舶司的利润,必须依赖于内地物产丰富、手工业精美。所以平定海疆的长远根基,仍然在于漕银折色和统购统销两项政策。折色充实了国库,才可以给精锐军队丰厚的粮饷,建造战舰;统购平抑内地粮价,保障军队需求,更可以借此调控丝绸、瓷器、茶叶等出口大宗货物的生产和销售,积蓄国家力量,等待时机与外国贸易,获得十倍的利润。军队精良粮食充足,货物贸易繁盛,水军巡逻万里海疆就像在自家庭院,商船往来各国就像邻居串门,那么海疆不用平定也会自然平定,朝廷威严不用宣扬也会自然宣扬。 未来五到十年,朝廷整改的方向,应当从单纯的军事清剿,转向海防—市舶—内政三位一体的长治久安架构。设立总理海防事务衙门,统筹兵部、户部、工部的相关事宜;修订《市舶司条例》,鼓励探索新航线,结交远方国家;更必须将漕银折色、统购统销的效果,惠及沿海盐民、渔民,减轻他们的劳役,帮助他们维持生计,使海疆的百姓,都成为朝廷的耳目和屏障。 如果做到这些,那么今天的惊涛骇浪,可以变成明天的平坦道路;今天的海盗祸患,可以转化为明天的税收来源。开辟万里海洋,传播朝廷威仪到遥远地域;收获无穷的海上利益,充实神州的仓库。这是上承祖宗开拓的志向,下开万世太平的基础。我虽然愚笨,敢不把所有想法说出来吗? 陈文若笔走龙蛇,两篇策论一气呵成,既有对现状的深刻洞察,又有切实可行的具体建议,更放眼长远规划,格局宏大,思虑周密,文采斐然又言之有物。写罢,他轻轻吹干墨迹,阖目养神,仿佛耗尽了心力。 不远处,贾廷和也从最初的震惊中恢复过来。他眼中闪烁着一种复杂的光芒,有惊疑,有恍然,更有一丝棋手看到精妙棋局时的兴奋与冷酷。他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提笔写下自己的策论。他的角度,更加犀利,甚至……带着一丝阴毒的巧思。 《漕银折色论》(贾廷和版) 臣闻:法不可独行,势不可逆取。漕银折色,利刃也,用之善则割腐生新,用之不善则伤国本。今朝廷欲行此法,当思阳谋锁链,环环相扣之术,使利柄在我,而弊窦自塞。 一曰“定价阳谋”。不必定死折银之数,而颁“浮动格例”:以近十年粮价中数为基准,许州县据当年丰歉,于基准上下浮动半成呈报户部核定。此举似予地方之权,实藏中枢之控。户部可借核定之机,察州县官声民情——报浮价过高者,非庸即贪;报浮价过低者,非酷即蠢。贪蠢之吏,皆可次第汰换,而所用者,必为能体察上意、善于周旋之干员。是故,定价非仅为征银,实为甄别天下官吏之无声考课。 二曰“火耗归公之谋”。明诏火耗不得过一分,且所耗银两,悉数解运入京,充作“平准基金”,专用于丰年籴米储仓。如此一来,火耗从私敛变为公赋,从污名变为善政。地方若多征,则京库多得,可增籴储;若少征或不征,则显其吏治清廉,可为楷模。朝廷坐收其利,而清浊之吏,自现形于基金账簿之间。 三曰“绅衿一体纳粮之伏笔”。折色之后,田赋皆以银计。可徐徐图之,先言“为均平赋役”,要求所有田亩,无论官绅民户,皆需重新登记造册,明晰折银基数。此时阻力最小。待册成之后,再议“绅衿优免”之额,或减或免,主动权尽在朝廷。此乃温水烹蛙,步步为营之策。 此三环相扣,看似广布恩德、体恤下情,实则每一环皆暗含机括,将官吏、豪绅、钱粮尽数纳入无形牢笼。行之五年,则朝廷不怒而威,府库不苛而盈,吏治不查而清。此非阴谋,乃堂堂正正之阳谋,顺之者昌,逆之者……自有后来者顶替其位。 【白话解释】 我听说法律不能单独推行,形势不能逆向获取。漕银折色,是一把利刃,用得好就能割除腐败生出新肉,用得不好就会伤害国家根本。现在朝廷想要推行这个法令,应当思考公开的谋略形成锁链,环环相扣的方法,使利益的权柄掌握在我们手中,而弊端漏洞自然堵塞。 一是“定价的阳谋”。不一定固定死折合银两的数目,而是颁布“浮动价格条例”:以最近十年粮食价格的中间数为基准,允许州县根据当年丰收歉收情况,在基准上下浮动百分之五上报户部核定。这个举措好像给了地方权力,实际上隐藏着中央的控制。户部可以借着核定的机会,考察州县官员的名声和百姓情况——上报价格过高的,不是平庸就是贪婪;上报价格过低的,不是严酷就是愚蠢。贪婪愚蠢的官吏,都可以依次淘汰更换,而任用的人,必须是能体会朝廷意图、善于周旋的能干官员。所以,定价不仅仅是为了征收银两,实际上是甄别天下官吏的无声考核。 二是“火耗归公的谋略”。明确下诏火耗不能超过百分之十,而且所有损耗的银两,全部运送到京城,充当“平准基金”,专门用于丰年买米储存进仓库。这样一来,火耗从私人搜刮变成了公共税收,从污名变成了善政。地方如果多征收,那么京城仓库就多得,可以增加购买储存;如果少征收或者不征收,那么就显示其吏治清廉,可以作为榜样。朝廷坐收利益,而清廉和浑浊的官吏,自然显现在基金的账簿之间。 三是“官绅一体纳粮的伏笔”。折色之后,田赋都以银子计算。可以慢慢谋划,先说是“为了均衡赋税劳役”,要求所有田地,无论官绅还是民户,都需要重新登记造册,明确折合银两的基数。这时候阻力最小。等到册子完成之后,再商议“官绅优待减免”的额度,是减少还是免除,主动权完全在朝廷。这是温水煮青蛙,步步为营的策略。 这三环互相扣连,看起来是广布恩德、体恤下情,实际上每一环都暗含机关,将官吏、豪绅、钱粮全部纳入无形的牢笼。实行五年,那么朝廷不发怒也有威严,国库不苛刻也能充盈,吏治不审查也能清明。这不是阴谋,是堂堂正正的阳谋,顺从的人昌盛,违逆的人……自然有后来者顶替他的位置。 《靖海扬波论》(贾廷和版) 臣闻: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善谋者无昭昭之名。靖海之役,若只图犁庭扫穴,不过得一夕之安。当借此雷霆之势,布连环无解之局,使海疆永为我朝财富之泉,而非疥癣之疾。 首局:“以盗制盗,以商养兵”。明面上,大军压境,清剿巨寇。暗地里,可密遣干员,接触那些“豪强私舶”,许以重利:凡能献巨寇首级、或引导官军破巢者,不仅前罪尽赦,更可获特许贸易牌照,其船队受水师庇护,抽分减半。此牌照数量有限,先到先得。如此,则海寇内部必生猜忌火并,官军坐收渔利。而得牌照者,为保其特权,必竭力维护航线安全,举报新寇,无形中成为朝廷编外水师。养兵之费,转嫁于商;靖海之责,分摊于“盗”。 次局:“移祸东引,开辟财源”。待海疆初定,可宣扬“红毛夷”、“佛朗机”等远洋夷人船坚炮利,窥伺中华富庶。倡议组建“皇家远洋护航舰队”,宣称保护商路,探索新域。舰队所需巨资,可向那些获得特许牌照的巨商“募捐”,并许以未来新发现航线之优先贸易权。甚至可发行“海防债券”,利诱民间资本。此举一箭三雕:聚敛军资于无形,转移国内矛盾于外洋,更为将来开拓海外殖产、掠夺资源埋下堂堂正正之借口。 终局:“盐铁专营,变本加厉于海”。借鉴统购统销之策,于关键海港设“市舶总督衙门”,不仅抽分,更对丝绸、瓷器、茶叶等出海大利之物,实行“出口配额许可制”。配额之分配,半由官定,半由“竞拍”。官定部分,用以安抚皇亲勋贵、有功将士;竞拍部分,价高者得,充实内帑。同时,对南洋特产如香料、苏木、珠宝等入口货物,实行“进口专营”,由官设“皇店”垄断发卖。如此,则海利之重,尽归朝廷与皇家,豪商虽富,不过为皇家掌柜;舶来珍奇,皆为内库禁脔。 此三局层层递进,阳谋包裹阴谋,恩威并施,利权尽揽。表面上海晏河清,商旅称颂;实则每一缕海风,每一滴咸水,皆已标定价格,纳入皇家算盘。如此靖海,非为平波,实为将万里海疆,变为我朝取之不竭之金银池、用之不尽之兵源地也。后世史笔,当赞陛下“戡乱拓海,富国強兵”之圣德,至于其中机杼,又何须尽为外人道哉? 【白话解释】 我听说善于作战的人没有显赫的功绩,善于谋略的人没有明显的名声。平定海疆的战役,如果只追求彻底扫荡,不过得到一夜的安宁。应当借着这个雷霆万钧的形势,布置连环无解的局,使海疆永远成为我们朝廷的财富源泉,而不是疥癣一样的小毛病。 第一局:“用海盗制服海盗,用商人供养军队”。明面上,大军压境,清剿大海盗。暗地里,可以秘密派遣能干官员,接触那些“豪强私人海船”,许给巨大利益:凡是能献上大海盗头领首级、或者引导官军攻破海盗巢穴的,不仅以前的罪行全部赦免,更可以获得特许贸易牌照,他的船队受水军保护,抽税减半。这种牌照数量有限,先到先得。这样,海盗内部必然产生猜忌和内斗,官军坐收渔翁之利。而获得牌照的人,为了保护他的特权,必定竭力维护航线安全,举报新的海盗,无形中成为朝廷的编外水军。供养军队的费用,转嫁给商人;平定海疆的责任,分摊给“海盗”。 第二局:“转移祸患指向东方,开辟财富来源”。等到海疆初步安定,可以宣扬“红毛夷”、“佛朗机”等远洋外国人船只坚固炮火厉害,窥伺中华的富庶。倡议组建“皇家远洋护航舰队”,宣称保护商路,探索新地域。舰队所需的巨额资金,可以向那些获得特许牌照的大商人“募捐”,并许给他们未来新发现航线的优先贸易权。甚至可以发行“海防债券”,用利益诱惑民间资本。这个举措一箭三雕:聚集军费于无形之中,转移国内矛盾到外国海洋,更为将来开拓海外殖民生产、掠夺资源埋下堂堂正正的借口。 第三局:“盐铁专营,在海上变本加厉”。借鉴统购统销的策略,在关键海港设立“市舶总督衙门”,不仅抽税,更对丝绸、瓷器、茶叶等出口利润巨大的货物,实行“出口配额许可制度”。配额的分配,一半由官府决定,一半用来“竞价拍卖”。官府决定的部分,用来安抚皇亲国戚有功将士;竞价拍卖的部分,价格高的人得到,充实皇帝私人库房。同时,对南洋特产比如香料、苏木、珠宝等进口货物,实行“进口专营”,由官方设立的“皇家店铺”垄断销售。这样,海洋利润的重头,全部归于朝廷和皇家,豪商虽然富有,不过是皇家的掌柜;外国来的珍奇物品,都是皇帝私人库房的独占品。 这三局层层推进,公开谋略包裹着秘密计谋,恩惠和威严一起施行,利益和权力全部收揽。表面上海洋平静商旅称赞;实际上每一缕海风,每一滴咸水,都已经标好了价格,纳入皇家的算盘。这样平定海疆,不是为了平息波涛,实际上是为了将万里海疆,变成我们朝廷取之不竭的金银池塘、用之不尽的兵源地方。后世的史笔,应当赞美陛下“平定叛乱开拓海洋,使国家富强军队强大”的神圣功德,至于其中的奥妙,又何必全部对外人说呢? 贾廷和的策论,如同淬毒的匕首,美丽而危险,将权谋之术运用到了极致,充满了对人性弱点的利用和制度漏洞的精巧设计。 日影西斜,净鞭再响。考试结束的钟声回荡在贡院上空。士子们或面色苍白、恍恍惚惚,或神情亢奋、志得意满,或摇头叹息、如丧考妣,陆续拖着疲惫的身躯离开号舍,汇入散去的人流。 陈文若交了卷,慢慢走出贡院龙门。夕阳余晖给他镀上一层金色的轮廓,他眯起眼,看着外面依旧喧嚣的世界,轻轻吐出一口浊气。贾廷和跟了出来,两人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那一丝未尽之意,但谁也没说什么。 贡院之内,试卷被迅速收拢。在都察院御史、锦衣卫、北缉事司太监三方共同监督下,开始了严格的糊名、誊录、编号程序。一本本承载着无数人命运与秘密的卷子,被送入深锁的库房,等待决定它们价值的那把尺子——或许不止一把。 当晚,华灯初上。平康馆,流云轩。 勋贵三废再次齐聚,这次还多了陈文君。桌上菜肴丰盛,美酒醇香,但气氛却与往日纯粹的纨绔宴饮不同,掺杂了些别的东西。 贾廷和连灌了三杯酒,才长长出了口气,眼神复杂地看着陈文若:“文若兄,今日之事……你怎么看?”他指的是考题。 陈文若把玩着酒杯,漫不经心:“什么怎么看?考题不是明明白白写在纸上么?做就是了。”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贾廷和压低声音,“那道士……那风声……还有考场里那些锦衣卫和太监!这分明是……” “分明是有人想让咱们看到这些。”陈文若接口,笑了笑,“看到了,然后呢?写也写了,考也考了。结果如何,等放榜便是。文君,武举准备得如何?”他转向安静坐在一旁的庶弟。 陈文君正色道:“二哥放心,弓马骑射不敢说绝顶,但绝不会丢陈家的脸。策论……也按二哥那日提点的方向,结合北疆与国策,做了准备。” “好。”陈文若点点头,给他夹了块肉,“多吃点,接下来还有武场,更耗体力。” 贾廷和见陈文若避而不谈,心中虽有万千疑惑,也只好暂且按下,转而说起考场见闻和各色士子的反应,气氛才渐渐活跃起来。 酒过三巡,陈文若似有醉意,倚着栏杆,望着楼下秦淮河,忽然轻声道:“你们说,这阅卷的帘子后面,现在是不是也热闹得很?那些糊了名的卷子,在有些人眼里,恐怕名字早就‘显形’了吧?” 贾廷和心中一凛。姜忠焕也放下酒杯。 陈文君若有所思:“二哥是说……” 陈文若回过头,脸上醉意朦胧,眼神却清亮如星:“没什么。喝酒,喝酒!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放榜?还早着呢!说不定,到时候,有好大一场热闹可看。” 他举起杯,一饮而尽。窗外,秦淮河无声流淌,映着满城灯火,也映着贡院那森严紧闭的大门。门后的卷山牍海里,两篇风格迥异却同样惊人的《漕银折色论》与《靖海扬波论》,正静静躺着,如同深水中的巨石,等待着被捞起的那一刻,必将激起千层巨浪。 而那位深居宫中的年轻皇帝,此刻是否也正等待着,这些由他亲手投下的石子,最终会激起怎样的回响?无人知晓。只有平康馆的丝竹声,混合着秦淮河的流淌,在这承平元年的春夜里,悠悠荡荡,传得很远,又似乎,什么也传不出去。